第一回 娲皇宫白芷转世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世道,是从浑浑噩噩开始的…… 世道元年,洪荒似墨,混沌初开。氤氲雾气,笼络着天地。天地间朦朦胧胧,遥遥望去,若雾里看花,阡陌修竹,绰约捭阖,细看时,不过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为盘古殒神所化。 山,是不周山,黛色如眉,近水含烟;水,是清漳水,柔媚缠绕住雾气,将污浊冲散;至于草木,已无可考,有人说是侏罗草,也有人说,那就是白芷。 后来,不知辗转过了几个世道纪元,不周山方圆千里,已经成了妖界的密境,四方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坐镇,外有乾坤八卦锁境。漫山遍野,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皆以修行妖道为尊。 一日,十二浣纱女正于清漳溪畔,浣纱洗衣,绰约的身影,依稀摇晃在水云之间。两个梳垂鬟的小小采药女,裸足踮脚,在溪畔不远的草丛中轻移慢步,不时带出几滴晨露,在脚面上凝成泥泞。 “滇儿,快看,那儿,有一株白芷,生得可真标致,入药定是极好的。”一个梳垂鬟的小采药女指着前面说道。 “血!它怎么会流人的血?”另一个垂鬟小采药女,被叫作滇儿的,不假思索跑上前,从那白芷上,一把折下一枝花枝来。可是,那枝草木的断茎处,溢出的不是植物汁液,而是血。血将滇儿的手,染成了红色,吓得她慌忙扔掉了那枝被她折断的草木枝,拔腿就跑。 就在这时,雨,涕泗滂沱,浇注下来,冲刷走了血污。浣纱女们见下雨,忙收了衣纱,手挡在头顶上,蹁跹往浣纱归坞跑去。 一只隐匿于花丛间的青狐,滋溜蹿出来,幻化出男童的模样,一副睡眼惺忪,揉着双眼,懒懒说道:“怎么,突然下起雨来,扰了我的清梦。” “梦,总会醒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小男孩四处寻找声音的源头,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只见地上一枝草木断枝,似在呻吟哭泣。草尖含露,若泪。 他好奇地捡起那枝被折的草木,在掌心赏阅揣摩,却不料,那草木断枝,竟缠绕住了他。从手至腕至颈,死死缠绕住了他,直到他窒息。 这枝草木,正是之前被那小采药女扔掉的那枝,此刻正在绝处求生,缠死男孩后,它又攀爬着地面上所有的一切,拼命吸附它们的灵气。那草木断枝越伸越长,恣意纠缠,直到将附近的生灵都吸入了体内。 “一枝草木,竟有吞吐天地之功,这到底,是什么孽缘?我若不来,当如何收场?!”密境伏羲拾走了那段断枝,握在手上叹息道。说完,将它揣在怀里,归了不周宫。 那一瞬间,雨骤停,日朗天清,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地上,只留了一具青狐的死尸。不久,薄山青丘的狐主白狐,来认尸。那只死了的青狐,正是他的儿子,狐族年幼的少主,青狐。狐族痛失少主,合族举哀,按妖规,将其葬于丧身原地。等狐族散尽,雨又滂沱如注,和他死前的那场雨,一模一样。 谁也不曾知道,那被折的草木一枝----白芷,会是杀害青狐的“凶手”。 时光荏苒蹉跎,世道已经到了如今的世道。而如今的世道,又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的呢? 此时,不周山已更名为中皇山。妖界密境之主,也换成了帝女希氏,名曰风里希,号女娲,世称娘娘。她依自己的样貌抟土作的人,生活在密境之外的地方,因要生存,苦苦劳作,蛇尾渐渐蜕变成了双腿,又因各自性情、风骨、修为、造化不同,渐渐演化成魔、鬼、神、仙,相由心生,形貌各异。他们同处一世,圈地为界,能者横行霸道,如同一团缠乱了的线团,需要先扯出一个线头儿来,然后,才能慢慢捋顺。 而这个世道的线头,就权且从“白芷半路成妖”开始吧: 滇儿此时,已经有一千岁了,样貌还是少女的样貌,性情却大变,儿时的鲁莽急躁,磨成了现在的优柔寡断,不能不说,有当初那枝被她折下的白芷的‘功劳’。可是,兜兜转转,她还是没能避开那株白芷,尽管,她,早已忘了它长什么样子,又长在哪里。 采药女辛苦,天天裸足在泥泞中寻药,而况,中皇山的草药,如今大多数都修成了草妖,要寻一两株,都难了,可巧,密境娘娘积劳成疾,生了重病,正缺一味白芷入药。 这日,烈日当空,滇儿如常出去采药,不儿从小与她形影不离,自也跟着。二人寻了大半晌,一无所获,便手拉着手,到清漳溪畔去洗洗手,纳会儿凉,不巧,溪畔不远处的那株白芷,恰在此时,又入了不儿的眼。 “滇儿,你看,那儿可不是一株白芷?上上好的成色,模样标致极了,入药该是极好的。”不儿指着跟前那株白芷,像千年前小时候一样,向滇儿说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奇怪了,这株白芷,本来极周正的,怎么像是少了一枝似的?”滇儿却不似儿时轻狂了,虽然寻到白芷,她心里欣喜得很,却犹犹豫豫地,端详半晌,才慢吞吞俯下身,细闻那白芷是否适合入药。 “香味浓郁,”不儿调皮笑她:“滇儿,你也忒小心了,我在这里,站着都能闻到它的香了,肯定是上好的,你就快挖吧。娘娘不是让你寻白芷么?好不容易寻着了。我被派的,可是寻杜若。” 滇儿脸上溢出微笑,缓缓躬下身去,一点一点拨开那株白芷根茎处湿润松软的土壤,将白芷整株从土中慢慢挖出来。那动作轻柔地,恍若怕惊着一个襁褓中睡梦的婴儿。然后,她将那株白芷,小心翼翼地揣到身后的竹篓之中,背起来,疾步归向娲皇宫。 她未曾觉察:背篓中的那枝白芷,离开土壤后,意识正在渐渐苏醒。 就在她轻步穿过伏羲岩上摇摇欲坠的木栈道、信手摸着神像旁的酥油灯时,背篓中白芷的枝丫,正在透过竹篾的缝隙,感受着微风掠过古墙的沧桑,瞧着夕阳下琉璃桥返射的五彩斑斓。 穿过桃源,越过柳市,娲皇宫设在中皇山半山腰上,周边树影叠翠,流水环绕。白芷抬眼望去,见那山腰宫殿宛若镶嵌在绿色缎带中的翡翠玉石,她在背篓中颠簸着、摇荡着,随着滇儿的步履,沿着通往宫殿的青石板路,一级一级拾阶而上。 “烦请灵姝通报娘娘一声,滇儿来献白芷了。”滇儿背着白芷,到了顶阁,停下步来,对阁外仕女欠身施礼,婉转说道。 那仕女款款进殿去,白芷见她身上褶裥裙飘飘曳曳,不似有腿挪动,倒像在滑行。待细细一瞅,裙摆下面挨着地面处,竟是蛇尾在地上蠕动,不觉毛骨悚然。少时片刻,那人首蛇身的仕女,便又慢慢挪了出来,对着滇儿说道:“娘娘着你进去。”滇儿入室,双膝跪地、双手俯地,头也贴到了地上,行的是稽首大礼。 此时,竹篓中的白芷,顺势化成妖气一束,飞了出来,落到地面上,翩然一舞,成一袅娜女子模样。 滇儿自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仍俯伏在地,禀报道:“滇儿将功赎过,这次带来的,确是草药白芷一味,必可医好娘娘”。 “娘娘仁慈,上次便饶恕了你欺上之罪,却不承想,你竟越发明目张胆了。”娘娘身边仕女呵斥着滇儿。 “还望娘娘明示,滇儿不知错在何处。”滇儿不明就里,猝不及防,忙抬头乞饶。 “你拿给我的,倒是草药,还是草妖?”女娲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滇儿,慈眉而笑:“你自己细细看吧,好一株标致玲珑的草木美人呐!” 滇儿一经得赦,慢慢直起背脊,向后瞅了一眼背篓,白芷却不翼而飞,再看看身侧,一女,娉婷而立,妖气缭绕,正是刚刚修成妖形的青涩气息。 “你,你,你……”滇儿不顾礼数,腾地站起来,用手指着那草妖额头:“你害我至此!” 白芷草妖被骂得甚是冤枉,脸庞绯红,争辩道:“我将你怎样了?当真莫名其妙。” “你既是已成妖,为何不早现形,何必诳我走这一遭,还要让我再背负一次欺君之罪。”滇儿怒道,“你们草妖这族,全是这等不地道,上次那株白芷,用的一样的把戏。可是把我害到死地了。”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娘娘正色道:“滇儿你,是我抟土而作,我本以为会有几番道行,却不想竟连草木修行都看不出,当真凡眼,以后这差事,便不由你负责了。我不会置你于死地,你,如今,带着不儿、木儿这些采药女,离开中皇山,去往别处,自谋生计吧。” 滇儿眼中泛出晶莹的泪,委屈跪道:“滇儿一人之过,怎可连累了不儿一众姐妹。” “不是连累。”娘娘慈爱道:“只是此地,不适合尔等。” “娘娘不说,滇儿也明白,中皇山乃妖族圣地,而妖族自盘古古神殒身之后,便世世代代高居天地六界诸族之首,自是容不得我等四肢俱全却身无长物之人。”滇儿懦懦而语,随后又将目光投到刚刚转世的白芷身上:“即便她这样,新生的草妖,也比我们有立足之地。” “放肆!”娘娘身旁仕女厉声说道:“妖乃天地灵气所孕,尔等确是娘娘所育,娘娘即便偏袒,也是偏袒尔等,你何来如此不平之语。” 白芷闻话听音,觉出眼前的滇儿是因为自己被罚,忙跪到滇儿旁边,替她开解:“不瞒娘娘,草木小妖我,确是在这位姑娘背我上山路上,便已生出意识,只是还化不出人形,因一时贪恋妖界美境,未曾及时告知姑娘我已修成妖果,如若因为小妖我,而让姑娘受罚,小妖罪不可恕,愿代为受罚。” “也罢,”娘娘道,“你既有护她之心,便随她们一起去吧。” 白芷叩谢,初生的她,天真无邪,却是:刚出生,就被放逐了。 第二回 疏雨间木拾前缘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山色空濛,烟波细雨猝不及防散落,方化作人形的白芷,迷茫在雨幕笼罩下,望着远处妩媚青山间滇儿渐行渐远的身影,滇儿没带雨具,踮脚碎步穿行在蔷薇掩映的石阶上。 白芷见雨落来,忙摒气一摇,化作湿风一缕,追上滇儿。她细手向着青葱的榛子叶一指,一叶便落下来,变成了墨绿的油纸伞,正握在滇儿手中。 疏雨湿了青石板路,古朴的台阶着上了清新之色。鸟儿在林间啁啾,偶有琴瑟之音荡漾,相生相和,甚是清净雅致。 滇儿手上莫名多出一把伞,茫然四望,只见白芷就站在她身后,正眼神楚楚可怜看着她。“你休指望一把伞便让我领了你的情。”滇儿说着,将油纸伞扔向路旁。 不妨备,伞竟挂到了路旁一凤凰木枝上,那本来已经伸到青石板路上空的凤凰木枝,因承受不住伞的重量,被压低了下来,直直挂到滇儿头上,滇儿一挣,发乱如炸蓬。 “连你这破木头,也来欺负我!”滇儿将这无端惹着她的凤凰木枝,掠一把在手中,耍性摔到地上,但见那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都飘散到了地上,铺成了花径。 滇儿拂袖而去。白芷俯下身来,将那沾湿的花红,一瓣一瓣拾将起来,泯口一吹,将丹凤之花重又吹回到了凤凰木上。 那凤凰木枝微微摇晃,恍若向她颔首言谢,低枝垂拱,挂落了她松挽云鬓的荆木钗,一瞬间,青丝散落,倾世红颜,倾城而醉。 且说这一拾之恩,在日后会结出何等缘果,便是后话了。 白芷轻手拈开挂着她的凤凰木枝,嫣然一笑:“告辞了。” 说完,她未理云鬓,捡起油纸伞,紧追两步与滇儿并肩走在一起,将伞举过头顶,正遮住两人的面庞。滇儿见那白芷,面色微红,若染了花的胭脂。 “滇儿姑娘,那凤凰木的花,是会哭的。”她略带劝解地温和说道。雨滴沿着伞面滑落,又滴到石板路上,溅起晶莹的水花,淹没了花泪。 “你摘花玩耍都摘得,方才这花,可是挡了我的路,挂得我这般蓬头垢面,我倒摘不得了?”滇儿说起话来,依然是怨气,“你当你是妖族,出身比我们这些土身高贵,便这般居高临下,训诫起我来。别忘了,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况且,若不是你,我也落不到这步田地。” “听娘娘说,你是她所育,她当真不曾教过你们识别花木么?”白芷听她这般一叶障目,不免有些讶异:“我方才摘的,乃是寻常之花,你摔的,可是修行待满的凤凰木,你方才未听到红花泣血么?” “全中皇山的花木鸟石,都成妖了,早晚混沌不堪!”滇儿被问着痛处,故避儿言其他。 原来,女娲娘娘在混沌之初抟土为人后,将人类悉数送到了人境,唯独挑选了十二个根骨清奇的采药女并十三位温慧贤淑的浣纱女,留居中皇山,其中,便有滇儿。娘娘对她们,青眼有加,授以各种妖术,好让她们在妖境如鱼得水,而教滇儿的,正是识木之术。可惜她分心乏术,不得其要,修习多年都一无所成,认错白芷,被判出局,只是她再次犯错的终结。 而不偏不巧,这棵不解人心为何物的白芷,便生在此时此刻,恣意被怨怼,却无力怨恨。 “不儿!”滇儿看到山下依然在寻觅药草的采药女们,清脆地大声喊起来。 白芷这时也看到了采药女们,她见滇儿赤脚淌过溪水,也跟着脱下脚上的莲花软布鞋,一手轻轻扯起褶裙,一手提着布鞋,赤脚踩进溪水。她感受到鹅卵石在脚下细腻地摩擦,听到鱼儿在她的脚踝间游走呢喃,一霎间被温暖幸福的感觉包围,嘴角不自觉地抿起一抹醉人的微笑。 滇儿扑向岸边,脚力有些急,有些重,溅起的水花,直打到白芷的脸上,将她那初生的笑容,生生僵硬在了嘴角。 滇儿跟采药女欷歔半刻,指着方上岸的白芷说道:“她就是那株白芷。” 采药女们,不约而同地,望着白芷,眼神中,有幽怨,也有不解。 白芷见采药女们都盯着她,嘴角沿着方才僵住笑容的弧线,憨厚地笑了笑:“恩,我是白芷,奥,不,是之前是,是草药来着。”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带着因歉意而引发的紧张和众目睽睽下的无措。 空气似乎凝滞在了雨滴中,采药女们,没有人还她以礼貌性的微笑,漠然,如同乱石。 “你还笑得出来,”那个叫不儿的采药女说,“我们日日披星带露,寻寻觅觅,多半晌脚都踩在泥里,连鞋都穿不得,就为了寻几株还未修成妖的草药,你却,却又半路成妖,害得滇儿被罚,我们被赶。以后,可如何是好。” “是呀,千年来我们寸步都没有离开过中皇山,骤然将我们流落别处,如何自处。”另一个草药女应和,脸上还带着汗水凝结的泥渍。 冷风略过脸面,满山的青翠,在紧缩,白芷的呼吸局促在了她方才还醉意的珠圆玉翠中,她又感到了那股疼痛,心痛,连呼吸都痛:“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在那时醒了,更想不到会因为我连累了你们。” “去找荼蘼吧,”不儿见她慌乱无措,替她开解道,“说来,也不能全怪她,我们自己也学艺不精。”白芷有些怯意地望了望不儿,温暖的谢意升腾在揪起的心中,想着:日后,我定会护你周全。 采药女走在前面,白芷步行在最后,愧疚不时侵蚀她的意识,美丽的栈桥、朦胧的灯影,她所喜爱的一切,被她有意地忽视了。她的心细腻,布满温存,她喜爱美好,她并不想,自己一出生,便是错。 不知不觉间,荼蘼住的山洞,便呈现在眼前了。白芷抬眼,侧身,望了望被领来的地方,但见:洞石巍峨,鬼斧之功,荼蘼开处,夹岸百步,中有芍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白芷怔然心语:美则美矣,却奈不住雨后萧索。这景致勾起诗意来,她黯然吟道: “雨后荼蘼将结局,风前芍药正催妆。 道人不管春深浅,赢得山中岁月长。” “放肆!”洞口的芍药妖,大喝一声:“是谁吟诵如此晦气之诗,诅咒荼蘼我等?!” 白芷瘦弱身形,从思绪中被喝声拉回,瑟瑟抖了一下,从后面站将出来,满怀怯意道:“小女无意冒犯妖上!” “妖上?!”那群采药女掩口私语,讪笑不止:“这草妖,说话都说得笨拙,不入时得很!” “让她们进来!”洞中一个沧桑的浑厚声音,飘飘渺渺传将出来。刚才趾高气昂的守洞之妖,便乖乖闪开了路,允她们通行。白芷路过她时,躬身向她施了一礼,算是表达歉意。 石座悬在半墙之上,一老者端坐其上,正襟威颜,众女叩拜,想来便是荼蘼了。白芷也紧忙跟随着跪到地上,不敢抬头。 “娘娘的旨意,却是比你们到得早得多!”荼蘼道,“平日里,一再嘱咐,要用心,你们终是错认妖道,自毁前程,让我白忙一场了。明日,便启程吧。” “还望荼蘼做主,求得圣主原谅,容我们将功赎过。”滇儿求乞。 “将功赎过,这话,也算老生常谈了,”荼蘼道,“前过未赎,寸功未成,现在,没有时机了。” “若要罚,罚我。”白芷被心中的歉意推赶着出列,她生性怯懦,却不愿苟且:“我虽愚钝,还并不明白事情清清清楚的来龙去脉,不过娲皇宫一行,也大致知道了些,大抵,我本该只是一味草药,却因半路成妖,让这些采药女领了过。我不能错假于人,我愿自己承担。” 荼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新到之妖,弱质纤纤,眉蹙笼烟,水目含情,靥袭娇愁之态,不觉心下一惊:“你,根本不足。” 采药女默不作声,眼睛里却毫不掩饰地露出惊讶与窃喜:“原来,妖,也不过如此。” “根本不足?”白芷不太明白荼蘼的意思,便问道:“您,是指什么?” “你叫什么?”荼蘼问道。 想来妖境之人都擅长顾左右而言他,白芷听荼蘼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想可能自己人微言轻,未作深究,答道:“我不知道。我之前就是一株白芷,现在,修成了妖形,倒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你不是妖,”荼蘼道:“凡妖者,一朝降临中皇山,娘娘都会为其赐名、归殿。你既无赐名,可见确有隐情。况且,你生了心。” “怪不得,我总心疼。”白芷似有所悟,但是又似解非解:“我跟山上的许多白芷一起,修的是草木之道,其他姐妹们,都先我升了妖界,我却为何不成?” 荼蘼面色凝重,掐指算来,推衍过往。采药女们,越发侥幸,觉得那害她们被驱逐的罪魁祸首,如今是跟她们一样的束手无策的生心之人,也便更加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起来。 良久,荼蘼睁开双目,说道:“你曾被折去心叶一枝,救过一个生灵。加上修身成形之际,被连根拔起,失了土护,故而,根本不足。” 白芷仰望着他,恭敬答道:“原来您所说的根本不足,是指这个。”似乎,她自始至终,在听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而她关注的重点,确是:好在这位高高在上的妖上,回答了我刚才的话。自己说过的话,可以掷地有声,问而有答,对她来说,本身便被视作一种恩赐了。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际遇,才成全了她如此微不足道的自我意识。”荼蘼听到她的心语,想到她的身世,不免有几分怜惜之色,便想探问一番她的今生之命。 不过,被荼蘼问命,谁又能说,不会最终都是虚无一场? 一刻,时间凝滞,妖境定格。 荼蘼之灵,略过清漳溪水,顷刻到了娘娘面前。娘娘,率居神仙、妖魔、人道之首,心形俱疲,精神难以内守,病安无以从来,故此夜半虚席,唤荼蘼来问药;而荼蘼,又恰是来问命。 第三回 花钿丛青狐初见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漏断人初静,缺月挂梧桐。 娘娘缓启朱唇:“荼蘼,咱们是心有灵犀呐。我前脚才让灵姝去唤你来为我诊病,你后脚便到了。” 荼蘼坐到席前,一边为娘娘搭脉,一边道:“娘娘,实不相瞒,我是正好有事来找娘娘。” “若我猜的不错,你当是来问命的?”娘娘脸色苍白,嘴角却挂着和善的笑意:“那初生妖女,是个可怜的。并非我没有容人之量,实在此地留不得她。还有那些采药女,千年得我传授妖术,竟修不成,日后必遭中皇山灵力反噬,化作齑粉浓血,那时,我再遣她们,怕是晚了。” “娘娘慈悲,那些草药女,屡屡错认妖骨,我也无颜再向您求情挽留了,只是那初生的白芷,既然娘娘也说她是妖女,自然应该与中皇山息息相融,何以也要流放人境呢,人妖殊途,怕她前路不甚好走。我来前已经推衍一二,她有一半血脉,还是伏羲大帝的,虽是私生,可是她母亲也受了千万年磨戒,也算为她赎过了罪过,也留不得么?” 女娲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浅,愈来愈浅,渐渐消失了:“荼蘼,前尘往事,我不愿再提。你缘何为她亲自求情、半夜问命,我也晓得。只是,不属于这里,就是不属于这里。” 荼蘼闻言,心下惭愧,切脉后语道:“上月我给娘娘备的药,娘娘可按时服了?” “前两剂,我都服下了。唯第三服,终差一味白芷,怕是我无福再用了。”娘娘说着,拿出那副药,递给荼蘼:“花草树木,备药不易,你看看可否拆开来,用到别处吧。” “娘娘仁慈,统领六界,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荼蘼接着娘娘的话茬说道:“却造成如今自身魄汗未尽,形弱气烁。想这中皇山,最后一枝白芷,竟也在今日修成妖形了,不如,让她去往人境之际,替您寻一味纯正的白芷草药来补过。” “人间,岂有纯正?浊气沾染太甚,岂止药不能供妖食用,便是普通的妖,在那里根本就生存不下去。”娘娘轻微叹了口气,“你终归疑我,不信我能容下她。还在想着为她寻个功劳,好找处垫脚,让她重返中皇山。可是,我还是要再跟你说一遍,她,不属于这里。这里是妖界密境。她根基不纯,似妖非妖,似人非人,长此以往,不但中皇山要毁她,便是去了人境,我也算不出,她能否可逃得了天地劫数。” “竟连娘娘都推算不出她的前程。”荼蘼说,“看着倒是个厚道的孩子,终归前途未卜了。”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娘娘端起面前的茶器,吟了一口清茶,茉莉的清香便在她的齿间漂游: “你走吧,嘱咐那孩子,机关莫算,守好本心。” 顷刻间,荼蘼又端坐回了荼蘼洞半壁的石椅之上,跟白芷说了同样的话。白芷不知那是说的她的命数,一片懵懂。人皆如此:非经历过,不能理解。 “从今后,你就叫‘芷兮’吧。”荼蘼送了白芷一个礼,一个名字。 “芷兮,恩,芷兮,好好听的名字。”那株白芷欢喜揣摩着自己新得的美名,跪拜谢恩:“芷兮无父无母,谢过妖上赐名。” 采药女从荼蘼洞中出来,个个娥眉横翠,娉婷袅娜。她们一一欠身拜别洞口的芍药花妖,各自结伴向自己的住处飘摇而去。 芷兮走在最后,纤腰微步,步履踟蹰,耳畔还萦绕着方才采药女的窃窃私语: “她可能不知道,她母亲临终受的可是碎纸之刑,族谱上她才会承下这样的名字。” “况又不是娘娘赐名,不过是荼蘼转告的,怕她根基不正。” …… 一字一句,芷兮都听在耳际,方才熠熠生辉的颜容,不经意,便黯淡了下来。 芍药看芷兮低眉颔首,遂轻轻伸出手臂,将她拦下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芷兮抬头,眼中几丝优柔惶恐,右手覆于左手之上,欠身施礼:“回禀妖上,芷兮无处可去。” 芍药纤纤玉指,托起了她下坠的手,和蔼说道:“免了。妖界里如今,众生平等。除了娘娘,皆可直呼其名,礼数也不用。” “可是滇儿她们都是这般礼数。”芷兮不解。 “你与她们不同,她们是人类,而你,有妖族的血脉。”芍药解释着,似乎想宽慰她,又补充道:“‘妖上’这个称呼,许久不用了,年纪小些的,怕是不懂,说出来难免不是笑谈,你别往心里去。”” “论起年纪,我刚刚修成人形,怕是排行最小不过。”芷兮初来,伏低伏弱。 “非也,”芷兮轻抿朱唇,露出一丝委婉笑意,“我倒问你:‘妖上’这样的称呼,你可是哪里学来的?!” “我没有想过,”芷兮随口道来:“有一些模糊的名字或称呼,仿佛,早印在我的记忆里。就连‘芷兮’这名字,我都似曾相识,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能用上这般美的字样。” “那便是了,”芍药颔首,“按照妖界清规:各界草木里,修行最高者,才可以被称呼该草木的本称,就像所有荼蘼里,只有如今荼蘼洞里的这位,称得起‘荼蘼’二字,其余皆按辈分,排为‘墨糜’‘青糜’‘兰糜’……而你,从族谱上排下这名字来,因为你的母亲,曾被称为‘白芷’,那是白芷里最高的位分,你的修为,都远远超过那些只敢在背后说你的采药女。你的渊源,一半源于记忆,一半缘于承袭。因为,你母亲生前便为你取下了‘芷兮’这名字。” “您认识我的母亲?”芷兮征询而焦急地探问:“我母亲是谁,您可告诉我么?” “不止芍药,便是我,都熟识得很!”一只青狐嗖嗖从花钿丛中钻将出来,化出人形来。 芷兮惊心回头,却见: 临风如锁玉,缓带迥绝尘。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狐影。 “离与,你又胡闹”,芍药满脸堆出嗔怪,故作严厉,却被眼中慈爱出卖了其实关心。 “恩人的女儿,我自当来拜会,”被唤作离与的那只青狐幻化的男子,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唯美的弧线,答复着芍药的话,目光却看着芷兮,墨玉一般的眼睛里包裹着温和的光,像是望着一朵守护了千年的美木,仿佛连冷漠高挂空中的星辰也能融化了。 芷兮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用手轻掩了一下心间,眉头微蹙,抚气宁神。见离与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似觉不妥,忙放下手来,一时窘迫,红靥凝羞,窘迫得嘴角一咧,回了一个微笑。 “吓着你了?,”离与见状,温和地询问,熟悉的语气,不似跟陌生人说话,倒像见故知,“我本来也不想躲在花丛背后,无奈那些凡间女子,聒噪浮华得很,我躺在花间许久,朦胧睡着了,醒来才没了她们的气息。” “芷兮,他是青狐修妖,名作‘离与’,”芍药画蛇添足地为离与开脱,“听说你今日出世,一大清早便从青丘溜了出来,跑来寻你,无奈他受不了凡人气息,只能候在我这里,说现在白芷都归荼蘼管束,早晚你会被派至此处跟荼蘼请安。我让他待在洞里等,谁知又躲在花间了,竟是吓人。” “无妨,”芷兮又笑了一笑,她的笑,唯美却真诚,自然得让人心安,“芷兮不娇气。只是,您方才也说,按照妖界清规,名字皆要从自己所属族系中往下传承,那他,既然是狐族,又是青色的,该唤作‘青狐’才是,缘何却叫了‘离与’?”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就唤作青狐的。”离与欢欣一笑,抢在芍药前接了芷兮的话:“我是白狐族,春末夏初,体色会由白色逐渐变成青灰色,我便是那时出生的,所以,父亲给我起名叫青狐。可是,我七岁上,遭了一场劫难,族人都说我当时已经死了,且埋了,可是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因此,依照族规,为我这死而复生之妖,改了名,叫作‘离与’了。” “说出来,你或许不能信,”芷兮不好意思地说:“‘青狐’这个名字,仿佛也是早在我脑中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你,便想起了那个名字。它便像‘妖上’那些不入时的称呼一样,早便在那里,于是,我才脱口而出了。你不要怪我信口胡言、冒犯到你,才好。” “芷兮妹妹多虑了。你是白芷族,我是白狐族,说来还算本家。”离与温和地说:“一个名字,一句话而已,何以便扯到胡言和冒犯了,更别说怪不怪这样生分的话。” “胡闹!”芍药言语怪罪、实则宠溺地拂了拂离与的脑瓜,“初次相见,便姐姐妹妹的叫,成何体统。你就不怕芷兮怪你轻浮。” “姑姑冤枉我,”离与反驳芍药:“我何时这样叫过她人了,芷兮不一样。” “如此说来,你跟我,倒是同辈。”芷兮说话,面色平和,心中却不知绞过几层波澜,暗自庆幸总算有妖愿意同她站在同一个高度、春风化雨般说说话。芷兮孤身来到世间,被采药女一事牵扯,本便谨小慎微的天性,越发束手束脚,事事留心,时时在意。 “嗯,”离与笑着点头,随即关心问道:“天色这么晚了,娘娘可给你安排下住处了?” “这话说的,芷兮有我看护,还能露宿中皇山不成?”芍药戏谑地替芷兮作答:“娘娘不安排,不还有我那芍药洞么?那里虽然盛不下你这个活物,芷兮可是草木妖,乖巧得很。” 离与忙忙躬身揖手道歉:“芍药姑姑饶恕了小狐吧。下次必不敢乱跑了,乖乖呆在芍药洞。” “别作态了,”芍药拍打一下他的肩膀,将他直立起身来,“何时听过我一言半语?走吧,漏已初更,我下值了,一起回吧。”说话间,换值的没药,已侍立洞口,可能已经司空见惯,竟无一言半语交待。 阡陌间,荼蘼芍药诸花,两三丛烂熳,十二叶参差,娇态可掬。 离与走在芷兮身侧,望她气质如兰,花容月貌,钿步履迟,愈增其妍。只是他一眼便望出她根本不足,娇弱病态,怜惜之余,涌上一阵心疼:芷兮,你切不可学白芷姑姑:拣尽寒枝不肯栖,终是寂寞沙洲冷。 第四回 草木女结庐人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应怜屐齿印苍苔,未扣柴扉久不开。 不儿清晨起得早,来院落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伸个懒腰,心情甚是舒畅,不料,一个懒腰还没伸直,高举的两手僵在半空,嘴已成圆形惊讶状,瞬间,又双手掩口,蹑手蹑脚退回屋舍,摇晃起滇儿来。 滇儿顺着不儿手指的方向,透过木窗望出去,但见那矮篱笆外,竟乌乌攘攘全是人,向里张望,有些已经叫嚷起 “喂,有人出来了,” “怎么又跑进去了” “是人是鬼?” “鬼白日不出门吧,” …… 众人只是围观,也不私闯民宅,大抵民风还算淳朴,只是好事了些。 芷兮已被外面声音吵醒,离与因难忍滇儿这些丫头的人类气息,晚间宿在不远处的山间,不在屋舍之中。 “昨夜劳累,离与变出这个屋舍来,不用天作庐、地为席,竟没想到今早会有这一幕。”芷兮来至滇儿房间,商量着该如何面对。 “人间不比妖界逍遥恣意,多几个狐狸洞都无人在意,这里地偏人稀,莫名多出个人家来,竟是要被围观的。”滇儿只管抱怨,有些乱了方寸。 “先别说什么妖界人间了,只是眼前这光景,我们总要想法应付过去”,芷兮若有所思、又带几分胆怯:“总不能一直躲在屋檐下,做缩头乌龟。只是,我们若出去呢,也不知会怎么样?”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咱们无缘无故占了人家一块地盘,若出去了,不是生吞活剥,也要驱赶出境吧。”滇儿见芷兮思前想后,也没有什么主意,其她几个采药女,和她一样,都完全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便打发芷兮: “你去吧,我们都是凡人,你有妖术,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 芷兮刚从妖界里出生,便被赶了出来,来到人间第一天,就遇了这样的壮观场面,终归还是孩童心性,惶恐是有的。她还在犹豫,却被人从身后不提防一把推了出去。 芷兮孤零零地站在院落里靠门的位置,眼睛巴巴地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篱笆,看了看众人情景:大多布衣麻履,偶有衣锦着丝之人,提老携幼,像是看戏而来。 她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却也不失真诚:“不知诸位,清晨前来,有何见教?” 围观村人见屋里终于出来了一个人,目光齐齐聚集在芷兮身上,上下打量,但见:白衣青裳,身形娇弱,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姑娘,看你不像恶人”这时一个耄耋老者站将出来,鹤发铜言,身材瘦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我们这村子,祖祖辈辈传了几百年,不曾有生人家来过,可是昨夜,就一夜之间,竟凭空多出一个农舍来,众人也是称奇。遂过来瞧瞧。” “叨扰大家了,实在抱歉,”芷兮揖手弯腰,算是行礼,:“我叫芷兮,屋里还有我几个姐妹,我们赶路许久,昨日经过此间,见此风光旖旎,钟灵毓秀,恍若仙人居所,便暂时安歇了,没有提前通报,还望您老和众族人见谅。” “你,妖魔神仙、魑魅魍魉,属那边的?”后面有一壮汉插口嚷道,“别说些官话,这房子,是在一夜间多出来的,人,岂有此力?!” “是呀,是呀,”其他人,连声附和。 “我们勾余村人,向来淳朴,本来并不排外。若是人走累了歇脚,我们都是欢迎的,只是,若是换了一些看不透摸不清的别的什么东西,就饶恕我们孤陋寡闻,不能收留了。”老者说道,声音里已然露出几分不满,觉得这姑娘虽然相貌诚实,说气话来,却未免虚华,全不在重点上。明明来路不明,却完全没有自己解说清楚来历的自觉性。 “我是妖,”芷兮这才明白老者用意,诚实地怯怯说明自己身份,又想维护滇儿诸女:“可是,屋里的几位姐妹,确是走累了歇脚的人类。” “妖乃上族,不在妖界密境中坐享荣华,跑我们这穷乡僻壤做什么?”那壮汉扯开嗓门喊道:“看你模样倒挺周正,还不是满口扯谎?” “何以见得屋内藏着的便是‘人’?人,哪有不敢见人的道理?”老者也不依不饶。 屋内的滇儿闻听说村里人是欢迎和他们一样的人的,便偏髻银钗、秀发垂至胸前,妖妖娆娆从屋内走将出来。那模样,款带玉生烟,婀娜随风摆。身后几个小姐妹,唯她马首是瞻,也跟着走出来。 滇儿依照中皇山规矩,侧身揖礼,妩媚做作之态,竟比芷兮更像妖精百倍,良久,见众人都盯着她看,越发矫柔造作,故作忸怩走近那老人说道: “这位老者,想来是村落族长了,还请您老明鉴,我们都是良家女子,凡骨俗胎,若说有妖精,我们当中,只有她一个”。说着,兰花指一指,指向芷兮,那意思再明了不过:我们都是人,就她一个是妖,你们要赶,赶她一个就好。 “我看着,你倒更像妖精。”人群中老者身旁一个头顶梳两个小牛角的女孩儿说道,都道童颜无忌,倒是真言。众人讪笑。尤其是那些朴实装扮的农家女子,看这些从妖界来的采药女们,个个秀色可餐,面容间媚气缭绕,便有一种女人对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的天生排斥感。 “您身上的道行,怕是比我们村子的年纪,还要老吧。”老者不愧身为漆吾族长,看人的本事,还是凌厉的,况且,这儿的人,都能感觉出来,这些采药女绝然没有人类的气息,俗话说,就是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 滇儿等十二草药女,虽然在妖界是极不成器的,但是毕竟跟着娘娘修行千载,不说别的,单就年龄算起,在人间,也早不知道死过多少个轮回了。身上又丝毫不沾烟火之气,也难怪漆吾村人不认她们做同类。 “离开勾余,离开勾余。”乡亲父老觉着她们几个女子,都不实诚,虽然芷兮口口声声承认自己不是人而是妖,那小女娃也说滇儿像妖精,但是压根便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些不明身份的女子,是上族之妖,全以为她们是不知从哪个地底下钻出来的鬼怪魔仙。人群里渐渐泛起一片喧哗,全都嚷嚷着让她们走。 “放肆!”滇儿本来是想将芷兮推出去,众人要赶妖,赶她便是,但看情景,却似现在连她们这些凡人也不留了,便又换出另一幅模样来:“妖乃上族,想栖息在哪,便在哪,如今移驾你们漆吾村,是你们祖上修来的福分,你们胆敢犯上驱逐,竟是没有规矩。” 说着,采药女端儿一改之前对芷兮怨怪的态度,贴到芷兮身边,一副姐妹情深: “芷兮,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也好让他们就范。手无寸铁,还敢赶我们,当他们是娘娘啊。” “他们本来安居乐业,我们突然闯入,本便是我们无理了,怎可再施蛮力。”芷兮不肯用妖术。 众人看不惯采药女模样,纷纷拿起手边的东西砸来,想来很多人是在去田间劳作的路上,顺势凑过来看热闹的,有些女子腕间还挎着竹篮,里面还有午间吃的食物,有些壮丁还拿着农具。 鸡蛋,菜叶,竹具,茶水……砸将过来,在众采药女身上,芷兮身上,如同涂抹的自然的水墨之画。 “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妖。”端儿推搡芷兮到她身前,替她挡更多来物:“我是你,早用妖术惩罚他们了。” “妖术,要慎用!更不能对良善的弱者用。”芷兮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采药女拿她当掩饰自我的靶子和盾牌。她接受着那些掷来的腌臜之物,来者不拒,倒像是受着全是理所应当的。 “傻瓜,不知道躲么?”离与凭空而降,挡在她前面,冲她怒喊,当真是怒其不争,芷兮这才发现,滇儿和众草药女,早已都躲回了屋内,插上门闩避难,唯独她这个最有能力躲闪和反抗的,倒被一些凡人打得如同落水之狗、叶落之花。 “妖,果真是上妖!清气之天,只容上族行走。除了妖族,再没有能从天上往下落的。”老者喊道:“神仙鬼魔、魑魅魍魉,都得从地下行走。”众人见离与竟从天上落下来,一片叫嚷,手中投掷的东西,都被定住在了半空。众人惶恐,噤不敢言。 在这个世界上,大抵只有两样东西,不忍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 攀高踩低,欺软怕硬,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田园屋舍间,竟都未能免俗。 “这屋舍,是我盖的,原不过庇护她们夜宿。”离与衣袖一挥:“你们不喜欢,拆走便是!”话语间,茅舍藩篱,化作飞烟,皆成子虚乌有。 那躲在屋间的滇儿众人,没了遮物,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可笑可怜。 村落诸民,怔在原处,见他掀屋倒舍,不过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全没了方才的气势,先是族长老者,跪了下来:“还请妖上怜悯,不要伤害我等小民。我们世居此地,虽知妖族统领天地,却实是从未见过妖,不知大驾光临,多有冒犯。” 众人见老者跪下,也跟着跪了下来,其间一斯文书生,眉目清秀,儒雅有礼,据理力争道:“妖上,不是我等有意冒犯,实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若说与妖同居,我们不胜惶恐,还不知如何供养,可否乞求妖上,另择他处。” “恳请妖上,令择他处。”众人看看那说话的书生,不是本村人,倒不知是临近哪个村落的,路经此处,特来瞧一瞧热闹的。人家一个外人,都替他们维权了,没有自村人不为自村人日后打算的道理,于是跟着这个貌似很有些学问的人,学舌般请求起离与来。 芷兮闻听‘妖上’这称呼,竟甚是觉得不舒服,心下道:前几日,我在妖界因为说这称呼,才被众人笑话不合时宜,还是芍药一番解释,我才止了这称呼,只是如今人间,竟流行着么? 她甚是不解。只是这不解,说来更是不合时宜,此情此景,她不诧异自己的遭遇,不惊奇众人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却是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小小称呼。说来,她的思维方式,倒也剑走偏锋,奇葩得很。 离与却觉胸中疼痛难抑,连呼吸都困难,竟是依然受不得人气,况又如此之多,之烦。 第五回 勾余村布衣逢妖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应怜屐齿印苍苔,未扣柴扉久不开。 不儿清晨起得早,来院落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伸个懒腰,心情甚是舒畅,不料,一个懒腰还没伸直,高举的两手僵在半空,嘴已成圆形惊讶状,瞬间,又双手掩口,蹑手蹑脚退回屋舍,摇晃起滇儿来。 滇儿顺着不儿手指的方向,透过木窗望出去,但见那矮篱笆外,竟乌乌攘攘全是人,向里张望,有些已经叫嚷起 “喂,有人出来了,” “怎么又跑进去了” “是人是鬼?” “鬼白日不出门吧,” …… 众人只是围观,也不私闯民宅,大抵民风还算淳朴,只是好事了些。 芷兮已被外面声音吵醒,离与因难忍滇儿这些丫头的人类气息,晚间宿在不远处的山间,不在屋舍之中。 “昨夜劳累,离与变出这个屋舍来,不用天作庐、地为席,竟没想到今早会有这一幕。”芷兮来至滇儿房间,商量着该如何面对。 “人间不比妖界逍遥恣意,多几个狐狸洞都无人在意,这里地偏人稀,莫名多出个人家来,竟是要被围观的。”滇儿只管抱怨,有些乱了方寸。 “先别说什么妖界人间了,只是眼前这光景,我们总要想法应付过去”,芷兮若有所思、又带几分胆怯:“总不能一直躲在屋檐下,做缩头乌龟。只是,我们若出去呢,也不知会怎么样?”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咱们无缘无故占了人家一块地盘,若出去了,不是生吞活剥,也要驱赶出境吧。”滇儿见芷兮思前想后,也没有什么主意,其她几个采药女,和她一样,都完全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便打发芷兮: “你去吧,我们都是凡人,你有妖术,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 芷兮刚从妖界里出生,便被赶了出来,来到人间第一天,就遇了这样的壮观场面,终归还是孩童心性,惶恐是有的。她还在犹豫,却被人从身后不提防一把推了出去。 芷兮孤零零地站在院落里靠门的位置,眼睛巴巴地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篱笆,看了看众人情景:大多布衣麻履,偶有衣锦着丝之人,提老携幼,像是看戏而来。 她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却也不失真诚:“不知诸位,清晨前来,有何见教?” 围观村人见屋里终于出来了一个人,目光齐齐聚集在芷兮身上,上下打量,但见:白衣青裳,身形娇弱,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姑娘,看你不像恶人”这时一个耄耋老者站将出来,鹤发铜言,身材瘦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我们这村子,祖祖辈辈传了几百年,不曾有生人家来过,可是昨夜,就一夜之间,竟凭空多出一个农舍来,众人也是称奇。遂过来瞧瞧。” “叨扰大家了,实在抱歉,”芷兮揖手弯腰,算是行礼,:“我叫芷兮,屋里还有我几个姐妹,我们赶路许久,昨日经过此间,见此风光旖旎,钟灵毓秀,恍若仙人居所,便暂时安歇了,没有提前通报,还望您老和众族人见谅。” “你,妖魔神仙、魑魅魍魉,属那边的?”后面有一壮汉插口嚷道,“别说些官话,这房子,是在一夜间多出来的,人,岂有此力?!” “是呀,是呀,”其他人,连声附和。 “我们勾余村人,向来淳朴,本来并不排外。若是人走累了歇脚,我们都是欢迎的,只是,若是换了一些看不透摸不清的别的什么东西,就饶恕我们孤陋寡闻,不能收留了。”老者说道,声音里已然露出几分不满,觉得这姑娘虽然相貌诚实,说气话来,却未免虚华,全不在重点上。明明来路不明,却完全没有自己解说清楚来历的自觉性。 “我是妖,”芷兮这才明白老者用意,诚实地怯怯说明自己身份,又想维护滇儿诸女:“可是,屋里的几位姐妹,确是走累了歇脚的人类。” “妖乃上族,不在妖界密境中坐享荣华,跑我们这穷乡僻壤做什么?”那壮汉扯开嗓门喊道:“看你模样倒挺周正,还不是满口扯谎?” “何以见得屋内藏着的便是‘人’?人,哪有不敢见人的道理?”老者也不依不饶。 屋内的滇儿闻听说村里人是欢迎和他们一样的人的,便偏髻银钗、秀发垂至胸前,妖妖娆娆从屋内走将出来。那模样,款带玉生烟,婀娜随风摆。身后几个小姐妹,唯她马首是瞻,也跟着走出来。 滇儿依照中皇山规矩,侧身揖礼,妩媚做作之态,竟比芷兮更像妖精百倍,良久,见众人都盯着她看,越发矫柔造作,故作忸怩走近那老人说道: “这位老者,想来是村落族长了,还请您老明鉴,我们都是良家女子,凡骨俗胎,若说有妖精,我们当中,只有她一个”。说着,兰花指一指,指向芷兮,那意思再明了不过:我们都是人,就她一个是妖,你们要赶,赶她一个就好。 “我看着,你倒更像妖精。”人群中老者身旁一个头顶梳两个小牛角的女孩儿说道,都道童颜无忌,倒是真言。众人讪笑。尤其是那些朴实装扮的农家女子,看这些从妖界来的采药女们,个个秀色可餐,面容间媚气缭绕,便有一种女人对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的天生排斥感。 “您身上的道行,怕是比我们村子的年纪,还要老吧。”老者不愧身为漆吾族长,看人的本事,还是凌厉的,况且,这儿的人,都能感觉出来,这些采药女绝然没有人类的气息,俗话说,就是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 滇儿等十二草药女,虽然在妖界是极不成器的,但是毕竟跟着娘娘修行千载,不说别的,单就年龄算起,在人间,也早不知道死过多少个轮回了。身上又丝毫不沾烟火之气,也难怪漆吾村人不认她们做同类。 “离开勾余,离开勾余。”乡亲父老觉着她们几个女子,都不实诚,虽然芷兮口口声声承认自己不是人而是妖,那小女娃也说滇儿像妖精,但是压根便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些不明身份的女子,是上族之妖,全以为她们是不知从哪个地底下钻出来的鬼怪魔仙。人群里渐渐泛起一片喧哗,全都嚷嚷着让她们走。 “放肆!”滇儿本来是想将芷兮推出去,众人要赶妖,赶她便是,但看情景,却似现在连她们这些凡人也不留了,便又换出另一幅模样来:“妖乃上族,想栖息在哪,便在哪,如今移驾你们漆吾村,是你们祖上修来的福分,你们胆敢犯上驱逐,竟是没有规矩。” 说着,采药女端儿一改之前对芷兮怨怪的态度,贴到芷兮身边,一副姐妹情深: “芷兮,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也好让他们就范。手无寸铁,还敢赶我们,当他们是娘娘啊。” “他们本来安居乐业,我们突然闯入,本便是我们无理了,怎可再施蛮力。”芷兮不肯用妖术。 众人看不惯采药女模样,纷纷拿起手边的东西砸来,想来很多人是在去田间劳作的路上,顺势凑过来看热闹的,有些女子腕间还挎着竹篮,里面还有午间吃的食物,有些壮丁还拿着农具。 鸡蛋,菜叶,竹具,茶水……砸将过来,在众采药女身上,芷兮身上,如同涂抹的自然的水墨之画。 “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妖。”端儿推搡芷兮到她身前,替她挡更多来物:“我是你,早用妖术惩罚他们了。” “妖术,要慎用!更不能对良善的弱者用。”芷兮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采药女拿她当掩饰自我的靶子和盾牌。她接受着那些掷来的腌臜之物,来者不拒,倒像是受着全是理所应当的。 “傻瓜,不知道躲么?”离与凭空而降,挡在她前面,冲她怒喊,当真是怒其不争,芷兮这才发现,滇儿和众草药女,早已都躲回了屋内,插上门闩避难,唯独她这个最有能力躲闪和反抗的,倒被一些凡人打得如同落水之狗、叶落之花。 “妖,果真是上妖!清气之天,只容上族行走。除了妖族,再没有能从天上往下落的。”老者喊道:“神仙鬼魔、魑魅魍魉,都得从地下行走。”众人见离与竟从天上落下来,一片叫嚷,手中投掷的东西,都被定住在了半空。众人惶恐,噤不敢言。 在这个世界上,大抵只有两样东西,不忍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 攀高踩低,欺软怕硬,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田园屋舍间,竟都未能免俗。 “这屋舍,是我盖的,原不过庇护她们夜宿。”离与衣袖一挥:“你们不喜欢,拆走便是!”话语间,茅舍藩篱,化作飞烟,皆成子虚乌有。 那躲在屋间的滇儿众人,没了遮物,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可笑可怜。 村落诸民,怔在原处,见他掀屋倒舍,不过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全没了方才的气势,先是族长老者,跪了下来:“还请妖上怜悯,不要伤害我等小民。我们世居此地,虽知妖族统领天地,却实是从未见过妖,不知大驾光临,多有冒犯。” 众人见老者跪下,也跟着跪了下来,其间一斯文书生,眉目清秀,儒雅有礼,据理力争道:“妖上,不是我等有意冒犯,实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若说与妖同居,我们不胜惶恐,还不知如何供养,可否乞求妖上,另择他处。” “恳请妖上,令择他处。”众人看看那说话的书生,不是本村人,倒不知是临近哪个村落的,路经此处,特来瞧一瞧热闹的。人家一个外人,都替他们维权了,没有自村人不为自村人日后打算的道理,于是跟着这个貌似很有些学问的人,学舌般请求起离与来。 芷兮闻听‘妖上’这称呼,竟甚是觉得不舒服,心下道:前几日,我在妖界因为说这称呼,才被众人笑话不合时宜,还是芍药一番解释,我才止了这称呼,只是如今人间,竟流行着么? 她甚是不解。只是这不解,说来更是不合时宜,此情此景,她不诧异自己的遭遇,不惊奇众人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却是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小小称呼。说来,她的思维方式,倒也剑走偏锋,奇葩得很。 离与却觉胸中疼痛难抑,连呼吸都困难,竟是依然受不得人气,况又如此之多,之烦。 第六回 止干戈划地为界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罗袂乍飘兮,闻芍药之馥郁; 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 妖界密境之内,自昨日晨间合上乾坤八卦锁,送芷兮与滇儿一行人离境之后,芍药与白狐已于中皇山下混战一日一宿,直打得花残叶败、石破洞摇,不知终止了多少卑微生灵的半路修妖。 免不得荼糜规劝,众妖调和,调节不成,最后仍旧还是到了娘娘病榻之前,计较是非。 “密境八卦,延时关闭,定成齑粉,此乃妖界成规,凭什么你来了,便硬要迁延?”芍药云鬓散乱,花容失色。 “卦外只封有罪之人,亦是妖界成规。我儿离与又有何辜,竟被你一并锁到了卦外?”白狐也气急败坏、义正辞严: “这密境之内,哪个不知,娘娘为让人妖共处,给食人诸族皆加了空心之锁,但凡接近人气,枷锁必会反噬其自身妖元,直至㖶灭,离与在天水密境之时,已是经常有胸闷之症,如今你让他孤身赴往人间,不是要他的命么?”白狐爱子心切,据理力争。 “狐妖,我与你好生说话,你莫如此青口白牙,当时的情形,是离与硬扯着芷兮衣袖走的,你岂是没有看到?装呆装落罢了!”芍药耐心用尽,口不择言,连对白狐的尊称都免了。 人道是:吵架无好口,如此算来,芍药与白狐这一架,吵得倒也不失斯文,没有辱没了修妖时滋养它们的一片天地灵气,至少,即便失了礼数,怒发已冲冠,也没有不干不净之语溢出。 “话虽如此,当时,你为何不拦他?反来拦我?若非你有意阻挠,我或许早将他救回了!”白狐理直气壮,寸步不饶。 二人还待争辩,娘娘一阵疾咳,但见她蝉鬓美人愁绝,帘幕内眉浅澹烟,颜容苍白如雪。 “莫再争了,近日妖界有数族反叛,水火神界又不相容,每日必有干戈,人妖更是不能共处,娘娘早已心力交瘁,憔悴不堪,草木族与狐族平素里算是娘娘贴心的,故此让你们在这中皇山来去自如,毫无约制,你们如今竟也来添乱。”荼靡语重心长,良苦再劝。 “白狐,你过来,进帐来。”娘娘单唤白狐,白狐进帷纱之帐,娘娘轻语道:“狐族有功于天水,屡护中皇山,我心中记念着。离与也是难得的好孩子,所以,三千年前,白芷救护他时,你隐瞒下的事,我亦当作不知,我怕说出来,伤了你的颜面。” 白狐听娘娘旧事重提,被揭起千年来拼命掩饰的狐族伤疤,面色已然不似方才硬气,唯唯诺诺应承道:“白狐这千年来,亦是日日感念娘娘不追究旧事、为狐族留足颜面的恩情。” “如今,我依然不会说,只是,你也自知,他被救下之日,便已注定免不去一段尘劫,这段尘劫历不尽,他即便留在妖界密境,亦是有死无生。好了,去跟芍药道个歉,回去吧。守好青丘,无故莫再来这花木草石之界,化干戈为玉帛吧。”娘娘亦是苦口婆心,却也恩威并施。 没有谁不是生有余罪,也便没有谁无懈可击。 白狐自知有短,自帷帐退出,向芍药侧身拱手,眼不相觑道声:“得罪!抱歉!”,便硬生生走了。 芍药与荼糜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娘娘说了如何三言两语,便打发走了他这尊难缠之妖。见他已然离去,也便打道回府、各司其职了。 深院静,小庭空,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再说密境之外的人境,亦是刚经过一场较量,离与胸痛难忍,强行将一股真气运至丹田,以妖元饲养空心锁,自知无异于饮鸠止渴,埋患未然。 “离与,你没事吧?”芷兮心细如发,离与难过,众人不曾察觉,她却看出他在掩饰伤痛来,便轻声相问。 “无妨,拆家倒舍,谁还不费几分气力了?”他轻松说道,深遂的目光中,漾出笑意来:“倒是你,茶叶都还挂在头上。”他有些拙笨地将她发际的茶叶摘下,说道:“去溪边洗洗吧。我随后便来。” 滇儿众人闻言,先芷兮一步,去寻昨日路上看到的村中溪水,芷兮跟在最后。 离与支开了芷兮,对着村民们,单手扣拳曰:“诸位不来此处,离与也本打算今早去上门拜访,昨夜来得匆忙,为不惊扰诸位,用妖术暂盖了一间屋舍,却不想各位如此勤谨,才五更便寻来了。恕罪了!”说着极为恭整地躬身一礼。 这一礼,单纯、无怨,只为道歉,为求心安。 “我等手无缚鸡之力,怎受得起您这恭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方才说的,请您移尊别处?您可应?”那玉面书生当真不依不挠,有读书人板正的酸朽、不通事理,还有不近人情世故的不豁达。 “实不相瞒,我也并不情愿平白无故非挤到你们中间来,人妖本便没有共处过,你们排斥,我了解,得很!”离与一字一字铿锵迸出,有妖无所谓的清高、不愿攀扯的反感,还有为了不让芷兮再遭驱逐的情非得已。 有人心的地方,便有污浊,也便有让步、妥协,与折衷。离与对这儿很陌生,他说起这话来,没有带着清高,只是实事求是地表达了最简单的内心。他不懂人性,更没有来得及去揣摩透彻世故圆滑,从某种意义上,他的精神境界与这位貌似不畏强权替大家出头的书生,在一条维度上: “我自知,在这人境,无论我走到哪里,遇到的冰冷、拒绝、恐惧亦或是貌合神离、表面恭维背后诅咒,都不见得会少于这里,而我,又没有准备变成恶妖大开杀戒的打算,更没准备要隐姓埋名掩人耳目的偷摸度日,所以,我不准备再到别处碰壁,我只是想,我们不妨折衷一下,试着相处相处,以谷为准,划地为界,人在东,我在西,我的人可以为你们干活,当作租借你们半山的酬劳,可否?” 离与每句话都说得露骨、粗俗、直接,却偏偏迎合了人类的水平,他想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为他想保护的人,争一份正大光明,与心安理得。 勾余村,没有人反对。一是因为反对不起,一是因为这是他们可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归根结底,终归还是,反对不起。 于是,一言定音。 “老生还是冒昧问一声尊下,”那玉面书生中年年纪,却自称老生,实是因为他年过而立,一心向学,从十三岁上中秀才开始,已连续赶科举考试赶了二十余载,至今依然是身无分文的穷酸秀才,科举之路再无进步,于是自嘲自老:“妖界的山水,可不比人间锦绣么?” “胜却人间锦绣。”离与见玉面书生向他施文人见面的揖手礼,一边还礼一边答复道。 “那妖上何以移尊屈拙,来勾余这穷乡僻壤了?”玉面书生这是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实不相瞒,我等乃被罚之妖,妖境里犯了过错,因而被逐,返还妖境无望,又无处可去,才恳请诸位收留。”离与丝毫未作隐瞒,对着明白人,说明白话,他不想扯个谎证明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妖,而是实事求是地放低了姿态,在人间谋一处生处。 “原来如此!幸会!幸会!”那玉面书生见离与如此坦诚,反而从心底对他尊敬起来,重新揖手道:“吾乃五里外漆吴村人,姓吴,字屋有,名高幸,可惜命不如名,余生不得幸助,履试不第,今日入漆吾山采些药材,为娘子补气血,不想经过此地,倒得遇奇事。” “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呐!”离与笑言,又还他一礼,想这书生,看似难缠,竟也是个城府极浅的,初次见面,什么屡试不第都抖搂出来了。 “敢问妖上,犯的,可是杀伐越狱的大罪么?竟被驱逐了。”吴屋有又开始别扭地刨根问底起来。 “妖界不比人间,无杀伐之过,众妖和平共处,”离与无奈笑了笑,解释着:“只是,好像还没有人类幸福。你家娘子补气血,还能来勾余山采草药,而妖境中,娘娘气血亏空,竟是连一株草药都寻不着了。” “有此等怪事?”勾余村族长老者插话道:“都闻妖境妖丰,竟是比我勾余村还穷苦么连一株草药都没有了?” “寻不着草药,跟你们被罚出妖境,又有什么牵扯呢?”还是吴屋有思维条理,丝毫不被挂断。 “六界之中,妖界最尊。因此,妖境内花草树木、虫鱼鸟石,悉数修习妖道,草药自然也不例外。你们方才要赶的那些女子,”离与道:“便是妖境中养在娘娘身边的采药女,因不识妖骨,为娘娘入药的白芷,半路成妖,因此上被罚。” “你口中的娘娘,可是指我们人类的先祖女娲?”老者问:“素闻娘娘仁慈,怎会为此等小事罚没良人?你莫不是扯谎?” “若说在妖界,我还有扯谎的必要,”离与面对着这些弱小的人,自负道:“如今人境,人乃六界之末,身无寸功护体,只能靠四肢劳作,才能勉强糊口,我有何必要扯这个莫须有的谎?我虽返不得妖境,却也没有在人间受人掣肘的隐忧。娘娘确是仁慈,不会为此等小事罚没良女,只是,此等事,一而再再而三,发生在妖境,便是不正常了,以那些采药女的修为,日后必受妖境反噬,娘娘这才用心良苦,名为驱逐,实为护持,送她们出了妖境。” “你说来说去,说的都是那几个人类女子,倒不攀扯自己这个道行高深的妖身,犯了何罪?”吴屋有自觉想交他这个朋友,却又不甚放心,因此上问来问去,不肯罢休。 离与也是未曾见过人间之事,以为人间全是如他这般酸腐的,自己怎么也应该入乡随俗,于是有问必答,待他日后在人间走过几个春秋,自是会诧异自己如何不厌其烦满足了那个酸朽夫子如此多的荒诞问题。 “相思相见知何日?”离与道:“那位站在这里,任凭你们打骂都不肯用妖术还击的,便是半路成妖的那株白芷,因被采药女牵连,被逐出妖境。我曾守了她千载,自是不放心她一个人来这人境。” 正是: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第七回 西山畔青囊相授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剪不断,理还乱。 离与被吴屋有的话纠缠得理不出头绪来,正愁无法解脱,滇儿领着采药女和芷兮,从村溪归来,翩翩少女款步而行,纤细的腰肢如若街旁的嫩柳垂枝,未摇曳而生姿。 “不稼不穑,不狩不猎,缘何不劳而获?”吴屋有注意力,重又被分散到这一行女子身上来。她们个个款腰摆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不似能扶犁耕锄、插秧拾稻的角色,不禁摇头叹息:“莫要说‘干活儿’,便是帮衬村姑采桑织布、煮茶蒸饭,怕也做不来。” “不过是妖族仗势欺人,一语夺我半壁村落罢了!”那之前便不断发难的壮汉,此刻又顺承着吴屋有的话,对这突如其来无缘无故‘霸占’他们村地的妖境流落者,表达出愤慨来。 “她们原是中皇山入药宫的釆药女,因不识草妖被罚没人间,若论起采桑织麻、煮茶蒸饭,实不相瞒,确是未曾做过,可是,识医断药,她们还是精通的。”离与看看身后的采药女和芷兮,字字坚定,对村民说道:“若容收留,愿以毕生医术相报。” “我们如何信你?”耄耋老族长关切相问,脸上皱纹沟壑纵横,曾经沧海,化却沧桑。 村中族人治病多靠自愈:病轻者,抗抗便过去了;重者,如若是大户人家,还能送去十五里外的城中医馆,权且保一条命回来,若是小门小户,便不治而亡,一命呜呼了。 村远地偏,穷僻闭塞,连江湖郎中都不愿光顾,偶或来了,也是害人害己:人救不活也医不坏,即便救活了也是给不起钱,你总不能再把活人给医死了当作报复,左右都是吃亏,于是医者与漆吾村互不往来,各安各命。 “倘若医术不堪,再赶我们不迟。”离与道:“若到那时,我绝不会妖力伤人。” “若是这般,甚好!甚好!”吴屋有这个书生又摇晃起脑袋来,酸腐之相,竟笑逐颜开。 “那你们去西半山结舍吧,若能救扶伤痛,我等小民,日日为妖上祈福攘灾,甘愿臣服。”老族长说道,说完又拜。离与揖首还礼,带领众女往西半山走去。 一路上鸟鸣花涧,水皆缥碧,游鱼细石,山水如画,一行人玉带生烟,步履沾尘,走一盏茶的光景,到了西山半腰,与东半山的村落成一直线处,隔溪谷相望,鱼骨状的街巷笼在薄雾中,依然唯美。 离与挥袖用术,一袭青衣,墨发三千,流泻飘飞,但见平地起院落,十二重屋舍,分四进院落,从南至北依次为:人定,独占一进院落;日夕、日辰、日铺,共占一进院落;日央、日正、日禺,共占一进院落;食时、破晓、平旦,共占一进;荒机、夜半,为第五进。层层递进,恰与十二时辰相对,取“惜取光阴”之意。 十二重屋舍隐于山石树杪之间,飞檐插空,雕甍绣槛,院落间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青溪泻玉,石磴穿云,杏枝为篱,竹叶影壁,从东山望过来,如缥缈画乡,恰似“鱼头”之状,与东半山勾余村的“鱼骨”之形,浑然一体,取“融纳和谐”之妙。 院落入口的大门,为月洞门,极尽婉约之态。上置一木匾,还未书字。 “这院落名字,诸位可有高见?”离与问众女。无奈釆药女日日采药,学问略带浅薄。 “便取字‘青囊’如何?”芷兮轻声提议:“日后作为医馆,也取‘倾囊相助’之谐意,倒也算是功德一件呢。” 离与颔首微笑,众人皆称妙哉。离与便手指妖光,将字写到木匾上去了。 院落新成,滇儿带着其她十一采药女,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纷纷跑进去参观玩耍,去挑选自己中意的屋舍。 “芷兮,你怎么不去选?”离与看芷兮一个人被遗落在院落中,笑着问她。 “哦,她们喜欢便随意她们挑吧,剩下的那间,我住就好。”芷兮道,“左右都是美的。” 离与见她这般与世无争的性子,倒是跟自己性格颇为相像,眉间的笑意,更深了些。 “看这些药筐,都还是空的,”芷兮从院落中拿起一个背篓,笑着对离与说:“我去山间采些草药来,备着往后用。” “我和你一起,山间或有猛兽,你一个人不安全。”离与也背起一个竹篓来,跟芷兮并肩往青翠的山间深处走去寻药了。 二人寻遍半山,沿溪过径,有人锄豆溪东,有人正织鸡笼,有人卧剥莲蓬,更添桃源惬意。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路遇东山的女子从桑田出来,笑靥如花,芷兮见此情此景,口中微吟。那口吐的兰花香气,与瑶草收香融合在一起,甚是迷人。 离与见前面有一株白芷,跟芷兮开玩笑:“芷兮,看,这可是你的长辈!快来跪拜吧。” 芷兮见那白芷,已现衰败枯萎之色,知道离与在拿她的那一套被繁文缛节束缚的模样寻开心,不免有些任性地回击他:“凡间的草药,修不成草妖,若修成了,也可做青狐的奶奶了。” 芷兮最后那声‘奶-奶-’,音调拖得很细很长,边说边捂着嘴笑。 “好呀,你个小丫头,反了天了,连祖宗都敢调笑了,”离与笑着,跑向芷兮,要罚她一罚。芷兮轻快一躲,跑得飞快,林间,洒下了一片铜铃笑声。 “那株草药,你倒是采也不采?”芷兮看离与快赶上她时,忙忙寻个机由引开离与的注意力。 “不采,太老了!”离与不受她蒙骗,只是追她。直到二人都跑不动了,一同坐到山脚下的一片草地上。那些草,远看一片青青郁郁,坐在其间,却发现好些都还露着半截枯草模样,绿意全无了。 他们一同躺倒在草地上,尽情呼吸着山间空濛的醉人芬芳,相视而笑。离与的目光遇到芷兮无邪的美目,因心中有旧情,不自觉竟脸红了,目光也躲闪开来,望向正上的碧朗晴空,说道:“昔日采花呈窈窕,玉容长笑花枝老。真想这样,和你无忧无虑,生生世世。” “你好像,跟我很熟,”芷兮听他这莫名其妙的话,不解问道:“可是,为什么,除了青狐这个名字,我修行的记忆里,竟没有你,也没有母亲。她如何救了你的性命?她自己,又是如何死的,你给我讲讲好么,离与?” 离与听她问起母亲的事来,一时间脸上的笑容又凝结出了忧伤。他立起身来,背起竹篓,对芷兮说道:“有些事情,你的母亲不希望你记起来,她临终前,抹除了你的这些意识。白芷姑姑这样做,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她希望你可以快乐、无忧无虑地成长。这,也同样,也是我的愿望。” 他说着,背着竹篓,走了,显然,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芷兮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追上来,二人采了半日草药,筐中小满。 日落西山之前,芷兮和离与回到青囊,正碰上十二采药女身后都背着采药筐满载而归。 “你俩倒跑得快,也不叫上我们,采药,我们可是老本行!”滇儿嘟嘴埋怨着。 “住处,你们可都挑好了?”离与对不喜欢答的问题,都会避儿不答,反而问起别的。这一点,一点都没有摆脱妖的作风。 “挑好了,现在只有人定院一处空闲院落了,”滇儿看着离与笑着说:“你是男子,住在最靠门的人定院,正正合适,也好给我们镇守门户。” “那,芷兮,你就住在人定院吧。”离与没有理会滇儿的好意,径自笑着对芷兮说:“我还是不太习惯人的气息,依旧住山间草木里。” “恩,好,”芷兮乖巧的迎一声,将背篓中药草就地倒在人定院落里。采药女各归各院落去了。 离与还待在人定院落,也将身后背篓草药一轱辘倒在地上,然后和芷兮一起,对其一一分类,或晾到草药架上,或用冰轮碾杵研磨,挤出汁液,盛入瓶中静置。 夜,静得迷离,而美好。 翌日,晨曦还笼罩着黑色的朦胧夜幕,便听‘咚咚’有人在用力敲打青囊木门。 “谁呀?”芷兮睡眼朦胧,起身开门前问道。 “快开门,妖…妖上,我家孩子快不行了!”门外一个中年男子声音急促答道。 “您,您是昨日的…..”芷兮迅疾开门来,见一男子怀抱一三四岁模样的男孩,他急色匆匆、满头是汗,恍惚是昨日最不欢迎他们的那个外村书生吴屋有。 “人命关天!我是谁不重要!”他出奇地果断,全没了昨日酸腐的矫情之气。 芷兮将他让进屋里外间厅堂中,待他坐定了,便一手放在那男孩手腕上切脉。 “可还有救?”吴屋有看芷兮面色凝重,担心问道。 “他中的是莽草之毒,”芷兮道:“可是多久了?” “正是,正是,我昨日不是来勾余山采些草药么,这孩子和他姐姐在家玩耍,误将家中用来除瓜果害虫的莽草放嘴里含玩儿,后来还跟他母亲说:‘这八角怎么跟母亲上次炒菜时用的那个,味道不一样呢?’我到家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为何不那时带他来?”芷兮手中搭着的脉络,只剩一丝游丝了,“如今,毒走五经,神仙罔替了!” 吴屋有闻言,瞬间情绪崩塌身体瘫软到了地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村中的神妈妈,可是说过了昨夜便无碍的呀。” “既知人命关天,何以还要信神弄鬼的,”芷兮这下动了气,“枉你还算个读书人模样。” 她眼见着眼前的孩子,性命便要没了,实在于心不忍,便将自己的心脉一扯,扯下一缕气血,直直用妖力为孩子输入了体内。 “妖,妖上,你在做什么?”那吴屋有见她不用药,却似用了妖力,一时又是紧张又是不信任地喊道:“你莫害我孩儿性命!” 正是:青囊相授,鬼门关上邀人命。 第八回 入蒙馆朱砂启智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不好!”离与感知山内有人动用妖力,怕芷兮有危险,飞身到了青囊,却见是芷兮在运妖术,用自身妖血医治一个男童,旁侧一男子,一边用力拼抢着拽那男童身体,一边呼天抢地喊着“你莫害我孩儿性命!” “你不信她,还带孩子来找她!”离与愤愤拉起那男子,看清那涕泪模糊的面庞,竟是吴屋有,恼怒便无端又多了几分:“又是你!昨日纠缠我还不够,今日又来叨扰她。” 吴屋有已经被失子之痛的恐惧蒙混了头脑,不知哪来的蛮力,推开离与,又扑着要从妖光下,拉拽出自己的儿子来。 “她是在救他!傻瓜!”离与气急败坏道:“我比你更不情愿看她用起妖术,她耗的,可是自己的心脉啊。心脉失掉一缕,便是在鬼簿上报一次到,她是用自己的命,从鬼门关上拉回你儿子的命!你不感激她,还要污蔑她。” 话音未尽,芷兮一口鲜血喷到地上,她心脉耗损,急血攻心,离与忙用手揽住她要瘫倒下去的身体,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将养气息。 那男童也吐出一口黑血来,乃是毒物所化的废血,吐出了,也便苏醒了。吴屋有也将男孩抱在怀里,用袖子的布为孩子擦着嘴角:“没事了,没事了,名儿,你可算醒了,吓死爹了!” 吴屋有见果真芷兮是在救人,而非害人,感恩她挽回了爱子之命,又愧疚不该怀疑她,便抱着孩子叩头谢罪:“感谢妖上大慈大悲,救命之恩。” 那孩子在父亲怀中,一起一落,面色苍白,好奇地望向那个父亲叩拜之人,朦胧目光中,那妖上之容颜,竟如入画的美人。 “无妨,你既然送了他来,便是我与这孩子有缘,”芷兮惨白的面容露出一丝微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咽了气。你快带他回家休息吧。”说着,又转脸央告离与道:“离与,那孩子身体还太虚弱,外面又乍暖还寒,你可代我去送他们一程么?” 离与自是无不应的,一道妖束,裹挟着吴屋有和他的孩子,便到了漆吾村他的柴门内,蓬门陋室,到处都是钻风的窟窿。离与帮他将孩子安顿好,不免叹息着: “如今的世道,读书人都这般潦倒了么?” “妖上别怪我昨日为难,我娘子久卧病榻,我又久试不第,全靠祖上留下的一些书画薄物典当着度日,却医汤无效,我听有妖来,私心里是想结交您来漆吾的,或许我娘子还能有救。”吴屋有道出难处。 “现在方便的话,我便来看一看你家娘子。”离与热心道。吴屋有领着他往另一个屋子走,敲开门,他那娘子虽年纪尚轻,却形容枯槁、白发满头,离与只消望一望,便知她病入腠理,只能靠汤药来延命了。 “我回去后,会调些药来,药不停,命不断。”他说着,往外走。吴屋有来送他,离与说:“你不要一根筋,只扑在仕途上。考了几十年还不中,便另谋生计吧。照我看,你肚中有些学问,不若,开个蒙馆吧,还能造福乡里,也算两得。” 离与告辞,妖身走路,须臾之间,便回到了青囊,天色依然未亮。 门未闩,虚掩着,他入院来,见芷兮立在院中杏树掩映下的石桌边,正在点挂在树枝上的灯盏,那灯盏以细木为骨架,镶以绢纱,灯芯是将麻去皮后的麻秸缚成束做成的。灯盏点好后,那桌案上便映出点点绰约的树影婆娑。 月下,美人,树影。他一时怔在那里。 芷兮却隐约听到木门声响,往这边一望,看见了他:“离与,这么快,便送到了?” “恩,你忘了,我可是狐妖,步伐最伶俐不过的。”离与一个凌波微步,已经到了芷兮跟前。 芷兮微微一笑,在石桌上展开一牍竹简,用毛笔写上:青囊书。字体隽秀,方正淡雅。 “你这是做什么?”离与好奇问。 “写书呐,”芷兮故作神迷:“我写一本武林秘籍,听说人间,有个江湖,有朝一日,江湖中人,都来争着抢着找我这武林秘籍的宝藏。” 话虽如此,她端正写下的,却是:“吴氏子,曰‘名’,三岁,误食莽草。处方:血为引,......”却是医书。 “回屋写吧,晨间凉。”离与嘱咐,芷兮听着他这关心,如父如兄,心间温暖,却摇头拒绝:“我喜欢这花木的气息,晨间才最提神醒脑。” 离与也喜欢草木的气息,因为那是芷兮的气息。他脱下外敞来,披在芷兮肩上。 露未散,采药女先后起身,来了人定院。滇儿和不儿最早。 “倒不知你们在这花前月下。”滇儿见二人一同坐在花木下,言语里醋意阑珊。 “天色还早,你们不多睡一会儿?”芷兮关心地说。 “在中皇山时,劳碌惯了,每日卯时,便去采草药了。”不儿背着竹篓,说完就同滇儿一道出去了。 离与吩咐采药女中的木儿和端儿,留守青囊,他跟芷兮,也去了山间。 山间田陇青葱,阡陌纵横,村人早已下田劳作,见到离与芷兮,都躬身问好。 走过一块地瓜田,听“啊”一声尖叫,似是滇儿。两人循声寻去,见果真是她,手抱脚腕儿,沾土的瘦脸皱成一团,旁边一条蛇嗞溜溜钻进她刚撩过的地瓜蔓,往深处滑去了。 “蛇与娘娘同族,乃上族,是误伤么?”芷兮从身上撕下一块衣布,结扎在滇儿伤口上端,防止毒素漫流,边扎边拨开她捂伤口的手:“滇儿,别怕,我看看伤口。” “是白眉蝮!”离与将伤囗处残留的毒牙拔出来,跪地俯身,用嘴将她伤囗里的毒,往外吸吐。 芷兮忙从背篓中翻找出刚采的大叶七星剑和细米草来,用手捣出汁,往伤口上敷:“我自咱们过了句余山以来,便常见蛇出没,今早采了些蛇伤草药,当真用上了。” “多蛇出没,总是异象。蛇族本该只在中皇山。”离与觉得异常,却又不知是何征兆。 说话间,又一条蛇蹿出来冲芷兮咬去,离与见状,一束妖光打向蛇七寸,手攥住了蛇颈,直捏碎了,咬牙切齿道: “无论多么高高在上,都不能信口伤人!” 那蛇却兑了蛇皮,金蝉脱壳,逃了,原来竟是妖族,故意掩了道行。 “我前日才搯算此地无妖,竟未算出,说明他们的道行,远在我之上!”离与惊诧,再加上他有锁心噬元,便更逊几筹。这点他一直没说,芷兮亦不知。 “此地不可久留,地蔓缠杂,恐是它们聚集之地,快送滇儿回去吧。”离与提议。 滇儿腿脚伤了,自是不能走路。离与便躬下身来,让芷兮扶着将滇儿送到他背上,背着她回青囊。滇儿伏在离与宽阔的背肩上,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早已淹没了蛇咬带来的伤痛。 芷兮走在他们后面,见滇儿双臂环绕着离与的脖颈,脸上的甜腻仿佛蔷薇花开,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失落。她摸了摸心间,自言自语:“奇怪,为什么会难受?”那声音极低极弱,却未逃过离与耳听八方的耳朵。他回头望一望芷兮,嘴角抿起好看的弧线,眉眼间都甚是好看。 安顿好滇儿,离与调了些药草,芷兮以为是为滇儿敷用的,却不料离与研磨调配好后,竟拉起芷兮的手,往青囊外走。 “你不是为滇儿调配的药么?”芷兮不解,一脸惶惑,“却拉着我去哪儿?” “别问了,跟着我就好。”离与说着将她横空抱起来,驾着风,往漆吾村方向飞:“有点远,不过,借点儿风力,倒又不远。” 芷兮猝不及防被他无缘无故抱在怀中,心下恼怒,杏眼一睁,怒着要挣开。离与却见她桃腮绯红,生气时竟更多了颜色,笑着说:“我背滇儿时,仿佛听着你说自己难受来着。我以为,以为,你嫉妒了......,我背她,是因为她腿伤了,我喜欢的,可是你。” “你说什么昏话,”芷兮硬生生挣开,听着他这没头没脑的愈解释愈混账的话,越发恼怒起来。离与怕她摔着,忙放下她来,本欲将她扶正在风里云霄,却一时失足,二人齐齐摔到了地边的泥里。 “你这气生的,还真是惊天动地,”离与从泥中爬起来,扶起她来,笑着打趣她:“看看,妖上摔了个狗啃泥,若让人类看见了,该多难堪啊。” 天下,无巧真的不成书。 离与芷兮一抬头,见一灰袍长褂立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笔狼毫,一副学究相儿,还晃脑袋,离与看着他甚是眼熟,定睛一瞧,正是: 狭路相逢,白面书生,吴屋有。 吴屋有呆呆看着两位妖上,不知如何圆了这场面。一群孩子,皆粗衣麻履,衣不蔽体,从篱笆院里气喘吁吁跑过来,都来瞧热闹,看着离与和芷兮的狼狈模样,或捧腹、或捂嘴,大笑。 离与和芷兮相视,都是一副不能见人的尊容,两人转身,便要逃跑。 “止步,止步,敢问是离与否?”白面书生那酸朽说话的劲儿,又来了。 离与闻言,只好回头,正了正脸色,重新转回身,面向书生,尴尬咧口而笑:“正是。!来送药的。来得不巧。” “既来之,则安之,我这青麓书院,刚刚开张,你留下来观礼吧.....”白面书生拖长音,双手互执,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推手向前,身体前躬,行了一礼。 离与心想:好个吴屋有,当真从善如流,我上午建议你开蒙馆,下午就在家门口张罗开了。他看了吴屋有半晌,见他依然躬着身体,保持着向他行礼的姿势,搞不清这又是什么状况。 “夫子等着你给他还礼呢,”芷兮这个重礼节的,倒是看明白了。离与于是也推手向前,身体前躬,还了一礼,书生方才直起身来。 “公子于我吴屋有有恩,欢迎公子大驾光临,刚才行的,正是同袍礼数。”夫子咬文嚼字,对离与也不称妖上,而改称公子了,倒是真心接纳要与妖和平共处的姿态。 “人生有四礼:开笔礼,成人礼,成婚礼,葬礼。”书生又一番揺头晃脑,孩子还没入蒙学,都直接讲到葬礼去了,全都一头雾水,但听他继续高谈:“开笔礼前,首先要朱砂点痣,开启慧根!” 离与对芷兮窃窃私语:不知书生当年,是否也开过智。却被书生听见,掏出戒尺来要打离与。离与大惊:夫子,我错了,虽然您脑子不好使,耳朵却灵光得很! 然而,笑谈归笑谈,书生终归将离与芷兮请入蒙馆观礼。但见他,取出红砂,在他那三岁稚子额间一点,粉墨如画。 人生,在那一点之间,告别了愚昧无知,粉墨登场了……. 第九回 凤凰木潜出密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怪堕幽萝间,深影藏半山。 离与与芷兮在蒙馆观完礼,又去探望了吴家娘子,吩咐了用药禁忌剂量等,耽搁至后半晌申时,才回到勾余山。 “芷兮,你总算回来了。”不儿显然是在等她,站在青囊门口,翘首企盼,大老远便过来迎他们。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离与问。 “也没什么,就是来了一个男子,”不儿边说,边拉芷兮往人定院落里走:“哝?就是那儿坐着那位。” 芷兮顺着不儿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一少年坐在盛开的樱花树下,长眉若柳,发如黑玉,身穿水墨衣,腰配翡翠玦,不经意间流落一身高贵清华。 “他是谁?何许人也?来这做什么?是来寻医的么?”离与接连问道。 “他指名要找芷兮,我也不知是谁,他不让我们别的人来为他诊脉,也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不儿无奈:“只说,如果芷兮不回来见他,他就不走。” “可等了多久了?”离与似乎对他有种莫名的抵触敌意,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那可久了,你们方走,他便来了,等了得有足足三个时辰了吧。”不儿说:“看着他眉清目秀的,倒不似个坏人模样,我们便没硬赶。” “荒唐,坏人若都能在额头上刻上‘坏人’二字,世间也便无人被骗了。”离与为她们的以貌取人,深感不屑,冷冷评论着,不儿便双手束在身前,乖乖低头认过。 “你可认识他么?”离与又转向芷兮,语气温和了许多。 “不识,”芷兮摇头。 “人家可是指名道姓要找你的,等了你三个时辰呢,你当真不识?”离与这话,说得倒有几分莫名其妙。 “从中皇山修成人形,我统共,就认识了你们几个。” 芷兮不知道他强调这么多遍,是为的什么。 “那我现在就请他出去,”离与一副理所应当的护家的架势,便要去赶那少年。 “你莫唐突了人家,”芷兮拦住离与:“人生地不熟的,他既是找我,我去问他一声好了。” 芷兮轻步,走到那少年身边,揖身一礼,说道: “我便是芷兮。你不必非待我来,青囊中的这些女子,都曾是中皇山入药宫的采药女,药术都比我精湛许多。” 那少年抬目看她,一袭白衣,长发松挽,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身后似有烟霞轻拢,不似尘世中人。他立起身来,芷兮不过刚到他肩膀,仪静体闲,更觉她娇柔可怜。 “姑娘依然是中皇山初见时的模样。”少年眉目上扬,笑容无比澄净。 “我未曾见过你,怕是认错了。”芷兮温柔说道,“无妨,你坐下,我与你诊脉,童叟无欺。” 少年听话地坐下,芷兮坐于他旁边,他伸出左臂,另一手将左腕间衣袖轻轻撩开,芷兮细指搭脉,指间解碰如玉,少年不禁怦然心间一动: “姑娘不曾记得石板路间拾落花么?‘木兄,告辞’‘红花泣血’,可是你说的?” 芷兮骤然收起手:“你乃凤凰木妖!” “正是我了。得承姑娘捡拾之恩,特来道谢。”凤凰木妖说道。 “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心。”芷兮并不将拾落花当作什么恩惠,婉约说道。 “那日,是我修行刚满之日,被人摘了花叶,故而泣血,倘不是你将花吹回枝上,我今日当真有疾,怕是根基不保、毛发全无,一秃头丑八怪吧。”凤凰木笑道。 芷兮闻言,不禁噗嗤掩嘴一笑:“公子说笑了”。 “不是说笑,”凤凰木道:“是认真的。不瞒姑娘,那日我是有心要用枝节拦住姑娘,只消一时片刻,你便能看到我修行期满、现出人形了。可是,你还是辞我而去了。真的,就只差那么一小点儿,一小点儿。” 芷兮看眼前的凤凰木,虽然说话的语气轻松活泼,眼中的真诚倒也不像是装的,便答复道:“现在,不是也看到你了么?不必非等在那一时的。” “此言差矣,”凤凰木笑着说:“在姑娘那里,是‘不必’,在我这里,却是‘必须’的。你是不知道,我寻遍了整个中皇山,妖界密境我找了不下百遍,就是再也没有找到过你。后来才听别的妖说,你一出生,便被逐出密境了。我这才瞒着父亲,偷偷逃了出来,来人间寻你。” “木妖不能擅离中皇山吧,公子还请回吧。怕是娘娘见罚。”芷兮听闻他竟然是偷跑出密境,来寻她的,心中甚觉不妥。下完逐客令,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那少年凭空飞步,挡到她面前来,与他面对着面,连咫尺距离都无,呼吸的气息让空间变得欲加局促:“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别走,也别赶我走,好么?” 他的语气里竟带着些央求,让芷兮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起来。旋即,她抬眼坚定地望着他,说道: “我不过捡拾了你几片花叶,何以让你如此大费周章,还要逃出密境来寻?你若解释清楚了我的这个疑惑,我便不赶你。否则,你这私逃八卦密境的罪过,我担的也是惶惑。” “我若对你说,我从见你的第一刻起,便喜欢上了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轻薄。”那少年心中想着:“你会不会觉得‘一见钟情’,太过虚情假意,少了许多真诚。” 他迟疑着,想说,却又不敢説。 “答不出来,是吧,”芷兮温和说道:“那便赶紧回密境去,别让娘娘知道了罚你。” “娘娘病危,已无力约束妖族。”凤凰木听到芷兮又要赶他,忙不迭答道:“我来,还有正事,正事,正事…… 他的语气愈发欲盖弥彰,连不谙世事的不儿,都看得出来他为何欲言又止,又为何突然辩解说有正事,他不过是想芷兮能留下他,非常想。 “乾坤八卦都锁不住妖了么?”离与自是也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他的心里涌上一丝疼痛,或许,他比不儿更能感觉得出,这个面前风华绝代的男子,和他一样,对芷兮动了情。 “如今只能锁弱妖了,”木妖黯然道:“道行高深的,都已挣脱出来,为所欲为了。蛇族本不能离开中皇,如今有大半已偷开密境八卦,潜入人间,堕于幽萝间,深影藏半山,伺机反叛。妖界怕要乾坤大变了。我来人境,也为探查一二。” 他这答复,却又着实让离与诧异,他说的,竟果真是‘正事’,而且是关乎妖界存亡的天地大事。 离与的脸上,现出半忧半喜的不可捉摸的神色:忧者,妖境处境;喜者,这木妖并非为了芷兮而来。或许,是自己太在乎芷兮了,才会如此多心。如今看来,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想着,他对木妖的态度,也便从生硬的敌意,缓和了许多。 “怪不得滇儿今日被那白眉蝮蛇妖咬了,”不儿若有所思道:“道行深的,竟是连离与都能瞒过了。” “不过两三日的光景,怎会生如此变故?”芷兮也想起了田蔓间的蛇,被咬的滇儿,不寒而栗:“若是真的,勾余山离密境最近,最先遭殃的,肯定是勾余村的这些无辜百姓。” “荼靡和芍药呢?还有狐族,”离与想着他们妖术精微,总不会袖手旁观。 “他们在合力修补八卦,以防妖族再堕人间,妖本清灵,倘若沾了人间污垢,不抵诱惑,便吸食人精元,三魂七魄相扰,必然作孽,成为妖魔。只是那八卦原本乃伏羲所创,他殒世后,全靠娘娘妖力震摄,如今草木妖与狐妖全族合力,也挽不回二三,即便能挽回,该逃离之妖,也早已离开密境,不过亡羊补牢罢了。” 离与听他说完,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立断道:“去后山巡山,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木妖算是找到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安然留下了,他随着离与,后面相跟着芷兮,往后山飘去。不儿因为要照顾滇儿,没有跟去,再说,也跟不上。 青囊背后的句余山,少有人来,三人刚一落下,便听到草丛间、灌木里,到处都是窸窸窣窣地蛇类爬行逃窜的影子。三人,皆骇然,没走两步,但见白骨皑皑,枯骨嶙峋,都能堆成一个小丘了。 “勾余山已经妖孽纵横,我却蒙然不知,”离与自责,俊冷的面庞上流露出悲伤:“枉我领了青丘的名号,竟只是用在跟这里身无长物的百姓们讨价还价了,当真无用!” “离与,你别自责了,”芷兮颜容间也生出愧意来:“你是为了护我和滇儿她们,才无辜人间走一遭,又怎能承想,短短时间里,妖境竟能生出这样大的变故来?” “不行,得想办法,阻止他们继续残害这里的百姓。”离与刚毅说道:“除病要除根。妖孽不除,伤亡不断。” “妖,乃上族,蛇妖,更是上族中的上族,”木妖也是初生,对离与这般自大狂妄的想法,一时不敢苟同:“你别忘了,娘娘也是蛇族。” “此事,须从长计议,”离与拍着凤凰木妖的肩膀说道:“上族,也得分是非,明道理吧?难道,就因为他们是上族,便任由他们恣意妄为,残害无辜?小子,你还得再修行修行。” 月华初上,三人重回青囊时,青囊已门庭若市。 第十回 人定院木落失礼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青囊馆外,门庭若市。被蛇咬伤的村民,嘈杂、呻吟、拥挤,有余力的在用力撞门。 青囊馆大门紧闭,厚重的木门,宛若铜墙铁壁,将那些可怜之人,拒之门外。 “岂有此理!”离与见状,手一伸,用妖力将青囊馆大门打开,人群蜂拥而入,离与、凤凰木妖、芷兮随之先一步也飞入了人定院正中。原来躲在门后的滇儿和其她十一位采药女,看着如潮水般涌入的杂乱伤民,慌了手脚。 “木妖,你维持秩序,按蛇咬伤的轻重,指导他们分列排队!依缓急就医。”离与看场面混乱,吩咐木妖。 “我叫‘木落’!不叫木妖!”那凤凰木妖不满地为自己正名,他来这一日,都无人顾及问问他的名姓,现在居然对他这个陌生之妖发号起施令来,不免有些微词。然而,微词归微词,说话的空当儿,他却已然开始指导村民们排队,伤重者一列,轻微者一列,再领其按序均匀分散至各个院落里,等待就诊。 “芷兮,你安排不儿她们这些采药女,各归各自院中,即刻开诊!须用药材,各院匀一些。”离与对着芷兮说道。芷兮一刻不停留地,一一给各房采药女分发治疗蛇毒所需的药材,采药女领完药,各就各位, 唯有滇儿,芷兮让她回房养伤,却又说不动,又不知如何是好。 离与走过来,对芷兮说:“芷兮,你就在人定院就地就诊吧。”芷兮坐到杏花树下的桌旁,为那些伤者,一一结扎、诊脉、敷药。 “滇儿,你既不走,咱们便先说说这闭门谢客的事,我们可是被村民收留的,如今他们遭难,都求到门前了,为何就不能为他们尽一点绵薄之力?反倒将他们冰冷冷地晾在门外了?”离与安排停当,转身训斥滇儿。 “你也见了,人太多了,真若闹起来,我们几个弱女子,如何控制得住场面,称得起这门楣?”滇儿辩解。 “好,也算个道理,这事权且过了,也不能全怪你,只是,下不为例!我会找几个壮丁来,我们都不在时,也好保护你们。若下次我还发现你领着这些采药女,闭门不医,我断不会轻饶。”离与看看她的伤腿,不忍再责备下去,说道:“那,现在,再来说说,为何不回住处,好生养伤?” “我不去,”滇儿拒绝。 “你的腿,还想要不要?”离与抬高了声调。 “要,当然要,”滇儿唯唯诺诺,依然坐在临近大门的一套桌椅旁:“只是,只是,我走了,谁来收账?” “收账?何帐?”离与不解。 “我收了这些。”滇儿从桌面上拿起那本标着‘青囊书’的竹简,递给离与看:“你们没回来之前,人便来了好些了,只是后来实在太多,我又怕控制不住场面,才闩了门。” 离与打开竹简,简内除了第一页是芷兮之前标注的患者症状与药方,其余的几页,密密麻麻,全是滇儿记的帐,有的一文,有的几钱,有的还标注上姓名,写上:赊欠五文……. “胡闹!这青囊书,是医书,不是账簿!它是芷兮备方用的,他日若我们不在,人类也可按方索药!你倒好,拿来当账簿使!”离与怒火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将竹简‘咣当’摔到桌面上,大声呵斥:“还有什么‘赊欠’,若按你这般斤斤计较,村民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是不是也赊欠着他们这大半勾余山的酬劳!你还好意思要账!” “你,为人着想,我也是人,你怎么不为我着想。我听说,在人间,人,是要吃饭的。”滇儿的眼泪噙在眼里,被他这一番发作,全击落在了脸上,一片梨花带雨,抽泣着争辩道:“而饭菜,柴米油盐,是要用钱去城镇市集上采买的。再说,我定的诊资,又不贵,穷人也付得起。” “你听谁说?”离与听她哭诉,也并非无理取闹,火气慢慢平静,语气也平和下来。 “我和不儿她们,这一众姐妹,在中皇山,生活了一千年,受的都是密境内的天地灵气滋养,自是不知道人间人类事,可是来了这人间,这两日,我们都体乏无力得紧,不儿早晨都昏迷了,后来才听一个来就医的村妇说,她这是饿的,端儿去林间采了些果子,她才缓了过来。”滇儿见离与不骂他了,边擦眼泪,边叙述不儿挨饿的事。 “那,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周全,竟没注意到这些。”离与不是专横之人,他道歉道:“抱歉我还冲你发火。好了,你先回房好生休息,你总是活动,只会促发毒素在你的血液中蔓延。” “你天天就知道围着那个妖精芷兮转,自是难得体会为人的难处。”滇儿又开始漫口嫉妒:“只是,人间不同妖境,即便你们依然不用为吃饭发愁,还不知道日后哪里会难受呢。这里的天地之气,都是干涩的,又混了很多污秽。” 滇儿这话,让离与想起芷兮说她心难受的话。他意识到,自己果真会错了意,芷兮不会为他而嫉妒,她是真的难受,便如他自己来人间后日日用妖元饲心来压制他心间撕裂的那股疼痛一样的痛。 “好啊!我们都忙得脚不沾地,你俩倒好,在这里你侬我侬!”木落刚送完一拨人进了平旦院,再回来人定院接新的伤者,却见离与和滇儿还在原地墨迹着说话,不无讥讽说道。 “那这钱,你答应,收,还是不收?”滇儿不理会木落,径直问离与。 “哦,还要钱呐,”一老妇对搀扶的老翁说:“老头子,我没揣钱,咱们回去吧。” “是呀,我也没带,不是说你们住我们的半边山,开医馆做酬劳么?凭什么收钱?”另一个伤者也说。 “钻钱眼儿里的妖,还没见过”又一个伤者说:“要么免费,要么,从我们村,滚出去!” ...... “什么钱?”木落见伤民闹事,有些安分老实的,忍痛不治,开始往回走了,他便定下脚步来,看着滇儿问。 “什么‘什么钱’?”滇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很是熟悉,但是莫名得一见他便不舒服,于是不耐烦地答道:“诊资,诊资呐,谁家看病不花钱。买个胭脂水粉,还得要钱呢。” 滇儿因为治伤时,与人聊天,听年轻的姑娘说起胭脂水粉,觉得这词甚是新鲜,也便拿出来说。 “枉你人模人样,竟是个没有心的,之前在中皇山,便辣手摧花,让我凤凰花落满地,以致‘红花泣血’,损我修为,”木落对滇儿不满,怼她道:“如今,来了人间,都人命关天了,你还在想着赚钱,买胭脂水粉。” “你,居然是你。中皇山上时,你竟真的是修行待满的木妖!”滇儿想起她在中皇山锊凤凰木花撒的满地时,芷兮对她说过的话,当时她还不信,竟是真的。“我当时,并不知道。而且,现在,我,我也不是为的胭脂水粉,”滇儿委屈,她刚才提起胭脂水粉,也只是无心之语,倒被这木妖拿了口实。 “这个,当作我替所有人付的诊金,”木落手一伸,凭空手心里托出一个精美绝伦的细雕乌木圆盘来,乌木盘内,整齐码放着千足金的金锭六锭,“够了吧?!” 是物,便有来处:百里之外的京城,一衣锦着缎之老官,正于私邸幕后托此金锭向另一高官贿赂,金锭突然不翼而飞,不想竟是到了这穷乡僻壤上的青囊之中。好在贵人都视钱财如无物,只怔呆半分,便又着身后仆人,重新端上一乌木盘的金锭来,重新奉上。 “你自己收着吧”滇儿因为自觉有些理亏,推回了木落递过来的金锭乌木盘:“算是赔你的花钱!以后少在我面前大呼小叫,像是我欠你什么!你也别忘了,是你招惹我在先,先挂乱我发髻,挡着我去路的!区区小事,也值得这般计较。果真满山都成妖了,早晚混沌不堪。看你妖族以后失了势,还如何在我这个凡人面前,耀武扬威?” 滇儿说的自然都是气话,却不幸地,犹如谶语般,言中了。吸尽了中皇山钟灵毓秀成长起来的妖们,如今都出走他方,来人境榨取魂魄了。 滇儿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了。谁也没有去帮她。离与去叫回那些方才因为诊金问题离开青囊馆的人们。木落也自有忙处。 “功名利禄,是俗人所求,我用之何用!”木落还得维持秩序,将这么多金子明目张胆放在门前的桌子上,又显然不妥,他只好托着乌木金锭盘,走到芷兮的桌边,温和对芷兮说道:“芷兮,你先保管一下吧。” 芷兮要作推辞,想着:既是俗人所求,又为何给我?难道只有你才配得上做个清高之妖么? 木落说话,却未必带那么多心思,他没多想,只是一手将芷兮的手拽过来,握在木盘上,说:“端稳!”竟不容她争执半分。 芷兮还有好多病人等候着,只好权且先收下,急急存放到人定屋内的一个木匣内,日后再细细作计较,然后便紧忙起身出来继续诊病了。 芷兮刚刚走到门口,突然眼睛一片昏黑,但觉天地旋转,倒了下去。木落看得真切,一个玄空飞步,将她即将落地的身体,抱在了自己的怀中。他感觉到她身上好闻的草木气息,一时陶醉在美人于怀的醉意里,失了神,也忘了给芷兮看看,到底她是怎么了。 “放手!”离与在大门外便看到芷兮晕倒,只晚木落一步,到了跟前。他看着木落那副为色所惑的痴呆样子,容颜盛怒。 木落不听话。离与顾不得理会他的无赖。他俯下身来,在芷兮人中处,鼻息间,按了片刻,芷兮苏醒过来,面色依然苍白。 离与用妖术将木落的手打落,一道疾光将芷兮硬接过来,横空抱到了人定屋内,将她放到床上,嘱咐着:“你早晨为了救那个男孩,便损了心脉,又操劳到现在,如今,血气供养不上。你就躺在这里,好好休息,哪里也不要去。听话。” 木落还坐在那里,貌似意乱神迷,明明知道自己失礼了,却不愿去辩解。只觉胸中隐隐作痛:她的手,为何这般凉?而且她的整个左臂都绵软无力,形同废肢。 第十一回 幽藤地离与斩蛇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木落醒过神来时,要进屋瞧芷兮,被正好出来的离与,手臂一横,拦住了:“不要打扰她。” “她,根本不足,”木落面色流露出焦虑的担忧来:“而且,她的左臂,是废的,吃不上力。” “这个,我比你清楚。”离与面色冰冷,被说到了痛处:“所以,此时此刻,更不要打扰她。” “你让我看看她。”木落试图穿过他的阻挡,可是离与修为高出他太多,他根本就拨弄不动坚若磐石的离与。 无奈情急之下,木落右手一伸,变出一把凤凰木做的降妖杵来,大声喊道:“你,让不让?” “降妖杵,是用来打妖孽的,对善妖只能当作棍子使吧,快收了吧。”离与嘴角抿起一丝微笑,劝告眼前这个冒失的小木妖。 木落挥挥杵,果真不见有妖力渗出,不过普通一棍棒:“没想到,父亲给我的这传家宝,倒是个分辨好坏的得力器物。” “想来你父亲也是看你根器不深,才会让你拿着这宝贝,唬唬人罢了。”离与道。 木落见离与见多识广,竟比他还了解自己的法器,不免失了底气,知趣地收了起来。 “你连我都打不过,你便是看上她一眼,就能帮她治好了她的左臂,补了她失去的根本么?”离与再次相劝:“走吧。她太累了,已经睡着了,你别闹醒了她。” “好吧,去哪?”木落听说芷兮已经睡着了,不再固执,便问离与要去哪里。 “我与你不熟,你从哪儿来,还回哪里去。”离与只是苦心孤诣赶他走。 “我反正不回妖境,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木落生气道。 “你和滇儿一样,都是不省心的。”离与无奈摇头:“好意的劝告,全听不进去。” “那凭什么,我们就都得听你的?”木落反驳:“同是密境中出来的,众生平等,你懂得。” “这是人间,好不好,”离与笑着,觉出他有几分天真的可爱,于是逗弄他道:“你得搞清楚状况,这儿可是讲究‘弱肉强食’的,你们谁都打不过我,还不得听我的?” “你这话,我暂且不能服,”木落嘴硬,不肯服软。 “服不服,打一打试试?”离与此时,已经飞身到了勾余山密林深处,他召唤出狐族圣器湛泸来,握在手上。那剑本来在密境他父亲白狐身上,但是因为他自己的法器青剑已经给芷兮护身了,现在只好召唤父亲的来暂时应急。 木落见他竟从密境内召唤了湛泸来,以为他动真格的,心想:虽然妖界皆知这湛泸的厉害,但是既然你要挑战,我自当奉陪。输了妖术不要紧,不能输了士气。于是也像模像样地召唤出他的降妖杵来。 一个青衣,一个墨衣,两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在风光旖旎的山间行走,让不少农家女驻足瞧看。别的村落的,都只是一手跨篮,一手指手画脚地评笑“生得如此绝美,不像是人。”勾余村的,都认识了离与,不论男女老少,见到他的都揖身行礼,口里念着:“‘妖上’有礼了。”离与便点头算是还礼了。 木落见到妖族在人间地位不菲,越发挺直了腰板,人便越发显得玉树临风。如果身旁站的不是离与,怕是谁也压制不住他这份自我陶醉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走,还是不走?”离与再次警告木落。 “不就是打架么?我可不怕你!”木落也坚持维护自己的尊严。 “我要打的不是你,是蛇!”离与见他始终不离不弃,硬是要跟自己叫板,只好告诉他自己真正的用意。 “你真的要去杀蛇?”木落这次倒当真有些惊讶和犹豫:“杀了蛇,怎么跟娘娘交代,到那时,我怕真是回不了密境了。” “对,杀了至尊统领六界的蛇族,你便是回了密境,也只能当罪妖了。”离与接着为他分析厉害。 “你为什么非要杀它们?再说,你也杀不尽。”木落新出妖境,自是知道事情轻重。 “到底走了多少妖?” 离与听他的口气,隐约觉出他之前对妖境状况的描述,还有所隐瞒,事态似乎更严重。 “想走的,能走的,全走了,”木落道,“连娘娘最得力依仗的那些,都各奔天命了。否则,就算十个木落的法力加在一块儿,怕也是逃不出密境八卦的。” “那就更得杀,否则,被蛇伤的人,青囊馆怕是盛不下了。”离与坚定道。 “我怕,你打不过他们,”木落这次,反而开始为离与担心了:“你也说了,他们的道行在你之上,所以才蒙混过了你的掐算,让你误以为,此地无妖。” “打得过,打不过,”离与看木落为他担心,善意冲他一笑,说道:“总要试试再说!” “好,就冲你这胆气,我这次服你。”木落也大义凛然道:“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二人脚下生风,飘逸而飞。到了滇儿晨间被咬的那块地瓜田地。却见下面站着一个人。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蒙馆已经下学,书生夫子吴屋有来自家田间地头转转,做些农务,刚撩了些藤蔓,腰有点酸,便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不偏不巧,一抬头,看头顶上飞来两个玉树临风、气华绝伦的男子,他便摇头晃脑道:“古人我欺,古人我欺呐,如今便是一双璧人。” “怎么走到哪里都能碰上你?”离与落到地上,认出替田间之人,正是吴屋有,笑着跟他说,然后转向木落,说:“这是漆吾村的夫子先生。” “缘分呐,”夫子颔首揖礼,离与忙还了一礼。夫子接着问道:“不知旁边这位是?” “夫子,我今日有要事,来日再给你俩互相引荐。”离与知道夫子是个应对起来有些麻烦的角色,因此斩钉截铁拒绝了与他继续对话,一心要去试探这块田地是否如他所料是蛇的聚集地。 可是木落并未领教过书生的酸腐之气,只觉离与对自己太不尊重,他初来时,便从未问过他的名姓,相识许久,只管叫他‘木妖’,他还是情急之下自报名姓的,如今见了 ‘德高望重’的人间夫子,人家都指着问自己了,离与居然还要推脱。不就是一报名姓么,至于那么小气么? 如是想着,他便非常干脆地自我推介道:“妖族密境木族木落。” “幸会,幸会!”书生冲木落行同袍问候礼,一揖及腰。 木落在密境内未见过有如此问好的,但觉有趣,便更是兴致盎然问道:“敢问夫子高姓大名?” “吴高幸。”夫子应道,并不起身,对陌生的木落介绍自己,也是称名不称字。 木落以为他说的是“吾高姓?”,想着这个夫子还真是有意思,问个名姓还得重复来重复去的。便也跟着重复了一遍问题,说道:“恩,您高姓?” “吴高幸啊。”夫子重复了一遍,心想:这孩子,看着风度翩翩,竟然耳朵有疾吗?真是可惜了。 “夫子姓吴,名叫‘高幸’”离与无奈笑笑,帮忙解释道,“你们再如此循环往复问下去,怕是田间的蛇都要吓跑了。” 木落也笑起来,旋即记起正事来,可是见那夫子,还是向他躬着腰,不见起身的架势。便说道:“夫子,您请起身吧,我虽是密境来的,地位高些,但是也不用参拜我这么久。” 离与知道木落又误会了,忙将他的头按下去,也按到腰那么低的高度,说:“夫子是在等着你还礼,这是同袍之礼,你还了,才算同袍了,之后才好往来。你不回礼,夫子不会起。明白了吧?” 离与将自己理解的夫子自我世界的理论,全盘给木落讲了一通,觉得简直比杀蛇还累。 “这么麻烦呀,”木落还完礼,夫子果然直起身来,他也开始有感而发。 “你以为呢,人,可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一向喜好简洁的离与说道:“就是这么麻烦。” 二人要施法,探查田地是否有蛇聚集,夫子又打断了他们:“这是我家唯一糊口的一亩田,你们要做甚?” “如今蛇妖横行,今天早上有人在这里被咬伤,我探查一下这里是否是蛇窝。”离与解释。 “然后呢?”夫子又开始刨根问底:“是,当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离与感觉自己彻底被击败了,放下招式来,慢慢说道:“好夫子,是人命重要,还是你这块一亩三分地的地瓜重要?” “人命当然重要,”夫子答,让离与误以为他觉悟了,可是他接下来又说道:“这地瓜,便是人命啊,我们一家三口的人命。”显然,夫子的世界里,关注不了天下苍生。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夫子虽算半个读书人,却也潦倒了半生,地位和觉悟自是远远在统领六界的妖上之下。 这话虽然听着像是笑话,细细琢磨来,却也是那么令人伤心的事实。 “也罢,我探查一遍,即便有,我也把它们都赶到别处,再大开杀戒,好不好?”离与同他商量。 “那,你如何探查,妖术会不会伤了我的地瓜?”夫子问道这里,连最平易近人不怕麻烦的木落,都无语了。后悔起跟他搭讪来。 “断断不会。”木落答完。他和离与一同施法探查整块田地。 法到之处,如若脚踏,五条蛇滋溜滋溜,从各个方向窜出来。 “居然,居然,真的是蛇窝!公子猜得甚准。” 夫子吓得抱头窝到地上,瑟瑟发抖着说。 “五条而已,非蛇聚之所。我还是猜错了。” 离与因夫子有言在先,知道不可能在这块田地里与那些妖孽斗了。便继续作法,把他们往别处赶。 到了山间空地,因无处遁形,又受了狐族克星和木族的妖术所迫,那五条蛇,幻化出五个人形来,因道行高深,均是人首蛇身。 离与认出,这五位,正是娲皇宫娘娘最贴身的五个灵姝。 “连你们都背叛了娘娘!”离与怒喝:“无耻之徒!今日,我便替娘娘收了你们。” 离与因是有备而来,在湛泸上涂上随身携带的蛇克星大黄,狐族湛泸乃上古神器,与木族的降妖杵齐名,同属仁道兵器,对善者不带丝毫杀气,对恶者却又无坚不摧。凡物沾染其上,皆有万万倍其自身之功效。 所谓:湛泸祭出,妖魔遁迹!五位婀娜多姿的灵姝,瞬间化作污渍之水,被湛泸吸附干净。 第十二回 中皇山狐族获罪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你杀了蛇族灵姝,”木落惊诧:“如此轻而易举!还骗我她们的道行远在你之上?” “应该是它帮了我。”离与看着手中那把玄黑若墨、浑然无迹的长剑,看似无丝毫锋利,但觉其涵厚慈悯,与自己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将它那吸附的混沌灵力、万年灵气悉数注入他本便深厚无比的修为之中,才有了方才的削蛇如泥、锐不可当。 “我还是根木头的时候,便听父亲跟我唠叨,你们这狐族的圣物湛泸,能识主、辩善恶。有道,兴之;无道,灭之。”木落不知道自己的降妖杵是分善恶的,却知道狐族的湛泸可以:“今日得见,果真,灭无道如灭仓皇之鼠,只在举手投足之间!” “去后山吧,”离与飞身而起。 “你还要杀?你就不怕罪责太大,会连累你狐族?”木落是为离与着想,怕他获罪:“离与,适可而止吧!” “我杀的是恶妖,”离与道,“蛇族只能待在中皇山,这是规矩,它们既然逃出了密境,便是各怀鬼胎,况且还屡伤无辜,我行得端做得正,上不愧于天,下不祚于地,何怕之有?” “我现在才发现,你跟‘吴高幸’夫子,倒是般配,迂腐得很!”木落无奈:“你们说教时的样子,明明不通情理不达世故,却又似乎很有道理。一旦认准,任凭别人如何反驳,也依然一意孤行!一行到底,不撞南墙心不死。” “还说我,我看你俩才更般配,你的废话,比他还多!”离与调侃他两句,趁其不防,点了他的通天穴,木落晕倒在地。 后山荒芜,离与,大开了杀戒。他用蛇的浓血,祭奠了那些被其咬噬之人的皑皑白骨。皓月的光辉,照着离与手中的湛泸剑,透出一缕一缕不寒而栗的光。 木落适时醒了,腾地而起,用降妖杵抵着离与脖颈,怒问:“你偷袭我?!” 离与并不争辩,只道:“杀蛇重罪,你是无辜的。” 木落这才知他在护他,放下降妖杵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若如你所言,蛇族多数叛逃,那么,我所诛杀的,还远不如其九牛一毛。”离与沉静说道:“我现在暂且为勾余山一带村民,讨了一时片刻安全。接下来,我要回一趟妖境,看看娘娘是否知其行踪,哪怕蛛丝马迹,能查出他们判据之所,也好。” “你还敢回密境?”木落再次惊诧:“你当真不怕自己这是自投罗网,娘娘会降罪于你?” “如果,这个世间,连娘娘都是非不分了,”离与说话时,脸上现出对娘娘无比的信赖:“那么,妖族,便真的,没有救了。” 说话间,离与和木落,须臾便立到了锁着密境的乾坤八卦之前。 “这锁,当真那么无用了么?连你也锁不住了?”离与开玩笑似的,又调侃起木落那偌低的功底来。 “你是小瞧我呢,还是小瞧这锁?”木落一副玩世不恭,不满地回击道:“看我的。我来也!” 他以为这还是他当初逃离密境时的老样子,却不曾知,他走之后,白狐和荼蘼举族合力,修补八卦,也不是吃素的,那八卦即便只被补上二分,锁他也是绰绰有余。他这一撞,直撞得自己头晕眼花,直接反弹到了离与怀中。 离与一手扶正他,一手食中两指运出万丈光芒,将那八卦,劈出一条罅隙来。然后携着木落,化作青烟一束,进了密境来。 甫一落地,却正撞上白狐。 离与定睛一看,是父亲,方才破八卦的威风,一扫而光,如鼠逢猫般,双膝噗通跪地,喊了一声:“父亲!” “大抵他的家教也很严”,想及此处,倒让木落看得心花怒绽、兴致盎然。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白狐见到离与竟轻松破了他和荼蘼修补两日的密境八卦,火冒三丈:“先是私逃密境,去那你最受不得人气的人间,去寻死!;再是,从人间千里迢迢,召唤走了我狐族圣物—湛泸;再三,我刚和荼蘼补好八卦,你说杵破便杵破了!你自己倒说说,你是将你这个父亲,至于何地了?” 离与任凭父亲白狐责骂,只是跪着默默听着,那样子,像极了受气的小媳妇,一脸无辜,又一脸愧疚。他在猜测,如今父亲只数落到再一、再二、再三,便已经如此恼恨了,倘若知道了后面还有再四、再五,又该当如何呢?所以,他忍着,毫不辩解。 “看来,我们这八卦锁,补得实在不好,”白狐摇头叹息,“离与带着空心锁,都能闯进来,倒是还能挡谁?” “非也,非也,”木落跳起来,摇头晃脑说道,别的没学会,倒把夫子的架势学了些,“离与在人间,大手一挥,便灭了许多蛇妖,可见他修为,高深至极,况且,我要闯,还闯不进来呢。” 他本是好意,却不想,竟将白狐那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重新撩拨地比方才还要高上八分。 “孽子!”白狐暴跳如雷:“你竟敢杀蛇族?你不知道蛇族乃娘娘同族,是上上之族么?” “知道,”离与这次不再沉默了,切到了正题,他便要好好跟父亲讲讲道理了:“上上之妖,也不能仗势欺人、残毒百姓吧?我那是为民除害。” “杀了多少个?”白狐问,心里在盘算着,狐族担不担得起这数量,倘若十个以下,他用之前的护驾之功,将功折罪,或许还能保下狐族。 “不知道,”离与老实地回答。 “你说!”白狐见离与不说,便问他身旁的木落。 “半个山吧,”木落也老实地回答:“还不算之前在夫子地瓜田杀的五位灵姝。” 他想显示离与的功力实在了得,却不料再次适得其反,这次竟让白狐叔叔现出了绝望之色。 白狐闻言,一下子没站稳,便要倒下去,被身后的荼蘼及时支住了。 “你,何德何能,竟能动得了妖境里法力无边的五位灵姝?而且,还绕上了半山之蛇的寿命?” “是这把剑的功劳,”离与双手捧出湛泸剑,毕恭毕敬承还给白狐。 “功劳?”白狐气得哭不出来倒笑起来,一副被折磨疯的模样:“你盗用狐族圣物,去斩蛇族,这不是滔天的反叛之罪么?居然还自诩功劳!” “离与不是‘盗用’,是‘借用’,”离与再次高高捧起剑,奉还父亲:“如今,完璧归赵。” “用都用了,理由还重要么?”白狐被气得糊涂了,不知道说什么了:“如今,我受不起了,你自己留着向娘娘请罪吧。” 离与执意要还剑,白狐执意不接,芍药过来,安慰离与道:“这剑,是认主的,它从一问世,便会‘择主而侍’,你既召唤了它走,就暂且先自己收着吧,以后再计较还的事。当务之急,你快离境吧,趁着娘娘不察,我们又都是在这帮着你父亲修补八卦的近族,不会揭举你的。” “滚!”白狐从面若土灰中,冲离与吼了一声。终归,天下父母心。便是他叛了天地,父,还是父,子,还是子。 “还不快走!”荼蘼也粗暴督促他。 “快走!快走吧!”众妖皆知,蛇族向来高高在上,又岂是白白杀死的,不走便要偿命,皆跪地相求。可是,他就是纹丝不动。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离与向着父亲、荼蘼、芍药,叩了三个头,说道:“我自己做的,就会自己承担。” 说完,他站起身来,朝着娲皇宫的方向走去,荼蘼忙从身后跟上,好在恰当的时候,也为他说上两句情。再说,羁押重犯,也本是他的份内事。 沿途之上,妖骨累累,山秃地陷,早没了昔日密境的风光。 到得娘娘的娲皇宫,昔日烟华,尽皆褪去,唯留飞楼玉宇,一片铅灰。连蛇族仕女都少了一半有余。 “荼蘼带离与来请罪。”荼蘼禀报娘娘。 “进来吧。”娘娘道。竟连传唤的仕女都没有了。 “离与在人间,误伤了蛇族,特来请罪。”荼蘼无意间为离与开解。 “离与无意冒犯娘娘,只是,不是误伤。蛇族不知如何出了密境,却又吸食人类魂魄,致使妖道不妖,反成孽障。” “荼蘼,你且出去吧。”娘娘道,“我自有处置。” 荼蘼退下。 “离与,你起来说话。”娘娘说道。离与谢过起身。 “妖界的景象,你也看到了,不过两三日的光景,已经物是人非。”娘娘感叹道:“蛇族已经分崩离析,出走十之有九,其他追随出去的妖,荼蘼的手下还在一一清点。” “离与听闻逃出去的蛇族,为数众多,但念及娘娘统御仁慈,想来最多不过十之五六,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有十有八九之多。”离与实话实说。 “蛇族是祸首,我岂会不知,但是,终归,那是我的同族,若说没有私心,那是欺世。所以,我迟迟不想动用洪荒噬天樽,去消灭族类。但是,如今他们为害人间,人类,也是我亲手所造,我又岂会没有悯恤之心?所以,你杀它们,我不能怪你。我却只怕,你只伤了它们分毫,却已打草惊蛇,让它们在暗处行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再要伤其一二,怕是难了。”娘娘无奈于她的进退维艰,却又深谙其间利害攸关。 “娘娘教训得是,”离与稽首认错:“离与年少浅薄,确是未思虑周全,当时只是心想:能解一处之害,便先解一处,未曾远谋。如今还望娘娘能够明示,离与该如何将功补过?” “你没有错,”娘娘道,“如果我在你的处境,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只是,如今,怕我们都要厚积而薄发、博观而约取了。出走的蛇族,到底出于何种缘由,又是到底有何图谋?我不相信,它们世代祖居中皇山,养尊处优,钟灵毓秀,却只是为了出走人间,吸食一二人魂魄,那么简单。我需要狐族帮助我,查找出幕后的真正阴谋来。不知你愿不愿意。” “离与定万死不辞。”离与跪拜领旨。 “只是,可能你,还有狐族,会受些委屈,”娘娘道,“如若你们以王师的身份,去人间妖族兴师问罪,我只怕,再次打草惊蛇。所以,我让你们负罪前行,你可还愿意么?” “离与,万死不辞。”离与依然是那句话。 “好,”娘娘下得榻来,竟在他面前,拜了一拜:“妖族的命运,便托付给你了。我,女娲,在此拜谢了!” “离与万万受不起。”离与忙搀扶起娘娘来,但见她眼中含泪,竟终归,怜悯众生。 入夜,娘娘传下旨意来:“离与肆意杀害妖界上族,斩蛇诛妖,乃大逆之罪,念狐族曾屡次有恩于中皇山,不忍屠戮狐族,现将狐族全族贬出妖界,永世不得踏入密境。” 第十三回 生死簿芷兮夺命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无人知道,那个夜晚,离与与娘娘的约定,也便无人知道,离与为了匡扶妖境,背着狐族,忍受了多少本不该忍受的颠沛流离、卧薪尝胆。 一夜之间,他从万妖景仰的忠君狐族少主,变成了残害蛇族的不忠不义之徒,成了万妖唾弃、千古遗臭的罪狐。 倘若,他事先便知道,自己从此再无翻身之日、昭雪之时,他还会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为娘娘背下那一份忍辱负重么? 倘若,他从一开始便知道,妖境注定没落,天地注定易主,他注定会因为他与娘娘不为人知的约定,赌上一族的万劫不复,他,还会如现在这般,心胸坦荡、光明磊落地去‘负罪’么? 他隐了身份,得了密昭,而且只是口头之昭,便头也不回地去了。却不知道,他在人世间,撞墙撞的,会有多么凄惨,会有多少次头破血流! 他的离境,只是让世间又多了一条准则:谁也不要轻易去动,不该动的人,或,妖。 否则,狐族,离与,便是下场。 世道四十五亿七千年,人历四百万年,狐族离境,芍药相送。 离与,自此,一步,一步,踏上了他的封神劫。 (注:封神劫源自盘古,他用身躯撑开混沌,血肉化作万物。顶天立地,身死之时,便是封神劫时。) “如今这天水密境,早已今非昔比。看这般断壁残垣,倒不如离去了洒脱。”芍药开解白狐。 “狐族世居青丘,走,何其容易,只是年岁大了,难免安土重迁,况这拖孤带幼,又何处可得安身之所?”白狐心下感激芍药,难免不慨叹自己身将归古、却要重去受流离之苦的落魄境遇。 “狐族若能将散去人间之妖孽,尽数拿获,将功赎罪,日后茅土列封,重掌青丘,未尝不可。”芍药道,“娘娘素来仁慈,送走狐族,或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 “娘娘不灭狐族报仇,已然是不世之恩。我知足。”白狐从听自己儿子说起用湛泸杀了半山蛇妖开始,便已经料定了这结局,甚至,更坏的结局, “后会有期!”白狐双手抱拱,告辞芍药,便携男女老幼,往人境去了。 狐族派系众多,是夜,只有白狐嫡系先行,随离与到勾余西山开洞筑穴,也好接应安顿后续狐族。 离与劳顿至寅时,看白狐疲累歇下后,他便往青囊馆走来,掩去昨日设的结界,开了木门上的鱼锁,走到人定的院落里,却见杏花树下,朦胧烛色下,芷兮正坐在桌间,玉指捏着‘插竹’毫笔,在简上写字。 眉轻蹙,鬓初展,娥眉堪入画。离与心间,荡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些心疼她太过勤谨的酸楚,又有些此刻岁月静好唯属他两人的甜蜜。 芷兮落笔,停顿处,思虑,初一抬头,却正碰上离与在不远处望她的视线,不免又是一惊,她轻拍心间,埋怨道:“这么早,离与便来了,每次都这么神出鬼没。” “你不是比我还早么。”离与不想告诉她,他其实只是想见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芷兮便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或许,便是从他每日自青丘赶往中皇山,看着她在土壤中扎根成长的那时,便已经开始了吧。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株白芷,在扎根土壤的那刻,也在他的心中,扎了根。拔不掉,赶不去,哪一日见不到她,他便会心慌,会不知所措。 “昨晚我可是日入时刻,便躺下休息了,再睡,还不成了猪了。”芷兮笑言。一眸笑意,沉醉了离与的夜空。他让全族忍辱负重的负疚感,这才稍稍缓解了几分。 离与走到她面前来,看简上的字迹,运笔秀巧,蚕头燕尾,好不隽秀。 “在书诗辞?”离与问。 “恩,人生,总要做一些别人觉得并无关紧要的无用之事,才算过得完整。滇儿说的‘柴米油盐’固然重要,但是,有些诗点缀上,才更美,不是么?”芷兮轻言款语,每个字,都说得温柔而安静。离与心里想着:这是一个如何细腻的女子,我生何幸,可以陪你左右。 “竟写了这么多了,”离与翻翻她已经写好放在桌旁的一摞简册,不觉脱口说到:“不枉我教你许久,竟都记得。”原来芷兮还是一株白芷时,他每日都会去看她,一边陪伴她,一边为她吟诗作赋。 芷兮闻言,好生困惑:“离与教过我么?”离与见自己说漏了嘴,便只好含糊其辞道:你还未化作人形前,我去中皇山修行,做些学问,倒是熏陶了你。 “哦,原来如此,”芷兮笑着说,“我还说我脑子里,这些诗词歌赋,都哪般来的,原来都是你们这些上山修妖的,给沾染的。” “傻瓜,哪般狐族修妖,要跑去中皇山的,薄山青丘可比中皇山更宜狐。我那是为了去看你。才千里迢迢跑去的。”离与在心里念着,却不想说给芷兮,他关心芷兮,自己便心安了。他却怕芷兮不心安,觉得他曾为她付出过什么。 他不愿她欠意相随,却唯愿细水长流,等待着,有朝一日,芷兮像他喜欢她那般,自然地、无所愧疚、不为报恩、不图任何的真心爱上他。所以,无论他为芷兮做什么,都只是轻描淡写。他想着:只要能让我在你身边,常相陪伴,岁月便是最美的。 他却不知道,他所等待的芷兮的爱,与他所希冀的‘平叛逆妖’的狐族昭雪之日一样,注定,只是一场悲剧。 他,总以为,她们,近在咫尺,可是,她们,却恰恰远在天边,他够不到的天边。 “我与你一起写吧。” “嗯” 离与坐到她身旁,铺开竹简,研墨执笔。此情此景,正应了他写下的诗: “书被催成墨未浓,一寸相思一寸灰。 清明暖後同墙看,归来展转到五更。” 五更时刻,芷兮背起竹篓,去山间采草药。离与怕有蛇出没,遂也背起竹篓,与她同行。 “谢天谢地,”芷兮从一处灌木旁边,同时发现了几株了刁竹、七叶一枝花、青木香,便欢喜地双手合拢,祈祷感激起苍天来:“多亏了你们这些草药,才救了昨日那么多被蛇咬伤的村民们。” “恩,”离与用食指俏皮地刮了刮她沾了草药根土的鼻尖儿,笑着说道:“多亏了我们的小芷兮,千辛万苦、披星带露将你们采回去,才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她可是好心肠的菩萨,日后上苍要封她个最大的天神当当。” “就你油嘴滑舌,”芷兮抿着嘴笑了笑,那笑里,裹着俏皮,还有莫名的一种女儿家的羞涩:“现在,妖,最大,你封我个神,做什么?” “不逗你了,说正经事,那些伤民走后,再没有新的受伤者来吧?”离与问。 “没有了,”芷兮说,“我醒的最早,一个新伤的也未曾遇到,不知哪个好心、又大胆的人,把那些害人的蛇斩了吧?” 离与闻言,笑了。他想告诉她真相,可是话到嘴边,又放下了,大功未成,他怕她担心。他最终也没有告诉芷兮昨夜自己去杀蛇的事,自然也便提不起他重回过密境,还受了娘娘之命,以罪族当幌子,潜入叛族蛇穴,将其一网打尽的事。 “到时,给她一个惊喜好了。”他这样心想着,也就心安了。 “救命!救命!救….救我!”一声疼比一声又慢慢微弱下去的喊声,从山林那侧传来。 离与、芷兮飞奔循声寻去,见一大肚的孕妇瘫倒在地上,一条蛇盘在她的肚子上,死死咬住不放,似在吸食魂魄。 蛇怕狐,闻到离与身上的狐狸气息,那蛇妖狡猾地滋溜溜走了。离与欲要追杀,被芷兮拦住了: “救人要紧,离与。再说,她们是娘娘同族。切不可杀。”芷兮说着,已跑到那孕妇身边,俯身诊察她的伤势。 那孕妇肚脐暴露,露出一摊浓血,双腿间也已见了血,现出了流产之兆。普通孕妇哪怕在山间跌一跤,怕也胎行不保,更何况她还遭了蛇袭,被蛇吸食了肚中孩子魂魄。 离与往芷兮那儿走,想去帮她,可是绕在他心上的空心之锁,骤然紧缩,如若一把霍霍厉刀,在他的心头来回拉锯,割出深如沟壑的伤口,然后又重新从另一处凌迟它,那反噬之力,本来遇着人气,便会折磨离与,但是他日日以妖元饲空心锁,已然压制下去,可是此时此刻,却骤然发作得比平日还要痛苦百倍,将他的心揉捻压缩到快要窒息。 原来,那孕妇带的血污,乃是至污之气,他受的反噬之苦,也便到了极致,他瞬间支撑不住,捂住心口,额头渗出一滴一滴疼痛的汗珠,和他一起坠落进土壤里,和着泥在地上挣扎。 他手抓泥土,想抓住一丝救命草,可是没有。他强行运功,以更多的妖元,去喂养此刻那愈发贪婪的心锁,可是, 芷兮方才说的那句‘切不可杀’化作无数个“切不可杀,切不可杀,切不可杀......”在他脑中一遍一遍如魔咒般,盘旋,夹杂着噬心之痛,折磨他,生不如死。 “我,是不是,错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在指责我的错,我希望,那里面,不曾有你。 他,即将,走火入魔。 “离与!婴儿‘胎死腹中’了!这可是一尸两命啊!你,你快来帮我呀?!”芷兮没有注意到离与正在遭受的剧痛,她一心扑在那个孕妇和她腹中的孩子身上,她想救她。 “我求,求,…..求求你,救救,救我的孩子。”那孕妇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艰难地从嘴中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求芷兮救她孩子。 芷兮不忍了。 焦急、无奈、无力回天,凡此种种,簇拥着她,让她再次,折开了自己的心脉,将其与孕妇腹中的孩子连在了一起。 离与在走火入魔的边沿,被芷兮的求助声唤回,他,强忍疼痛,一步步挪向芷兮。 可是,待他走近,再看芷兮时,她已然,再次押上了自己的性命,去鬼门生死簿上去夺一条还未出世的婴儿性命。 “傻瓜!”离与撕心裂肺喊道:“你一共只剩了三条心脉,还有一条弱得快没了,昨天,给了吴屋有的儿子一脉,如今,又要送给这个素昧平生的婴儿一脉,你还要不要活命啊?” “要换命,用我的去换啊!”他要强行切断芷兮与那孕妇之间建起的氤氲血桥。 “你若,若现在打断我,我即刻便会死。”芷兮虚弱地,恐吓着他。 离与,停手了。他什么都能赌,唯独,不敢赌芷兮的命。 第十四回 红颜怒木落还粥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山雨欲来风满楼,暗流汹涌却无痕。 中皇山,妖界密境,狐族还在一批一批被遣送。 狐族宗谱脉系众多,白狐最贴身的一队部族首领,此刻刚到勾余山,待听白狐吩咐、领下住址后,便返身回途,按照血脉宗谱,各自去接应后面自己宗族内被遣送的徒子徒孙。 木落混在青系一脉中,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还是被木族的旋覆,给认了出来。这旋覆,柳叶弯眉,身形纤细,一直长在凤凰木身边。木落修成人形后,她也化出人形,更是形影不离,因为她领的便是照护木族少主木落的差事。 可是木落从出生便苦寻芷兮,每日中皇山满山遍野乱跑,后来干脆私自潜出了密境,因此旋覆这差事当的,着实不太轻松: 木落满世界找芷兮,旋覆便满世界找木落。兜兜转转,得不到的,都还是得不到。 “少主!”旋覆这日终于见到了木落的影子,兴高采烈地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夹带着训斥他:“林子大了,什么事都有。一日不见,你怎么居然又跟罪族混在了一起?” 木落看得旋覆,可没有她那么高兴。他身形一闪,就要变成妖烟,溜之大吉。却被比他厉害的旋覆,三步两步赶上扯住了衣领,捉了个现形。 “凤凰木着我,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抓回去?”旋覆扯着他的衣领,往木族本部走。木族本部比邻娲皇宫,故而与娘娘的关系,也近水楼台,格外近些。 “你不看看妖境里现在光秃秃的,还有什么?别的妖跑得,就我跑不得?”木落委屈。 “话不能这么说,少主,人家别的妖跑,是为了奔更好的前程,你呢,为了什么?”旋覆问他:“为了和罪族结交,去人间受苦?据我所知,人家可完全没把你当回事儿。” “好姐姐,别人把不把我当回事儿,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你再勒我,我见到父亲时,怕不是木落,该改名叫‘木枯’了。”木落央告让旋覆别再扯他脖子走路了。旋覆也自觉有些不妥,便松了手。 就是她一松手的功夫,木落溜了,这次是御着降妖杵飞跑的。虽然旋覆修为比木落高,但是架不住降妖杵是木族圣器,她追不上啊。 木落再次成功私逃人境,直奔青囊人定院。 冤家路窄,碰到了正在人定院等离与的滇儿。 “你又来做什么?芷兮不在。”滇儿没好气地打发木落。 “她去哪儿了?”木落问。 “我要知道,还在这里等?”滇儿说:“天还没亮,俩人就都看不见人影。不过,总会回来。” “那我也在这等。”木落坐到滇儿旁边的石凳上。 “不行,你起来,”滇儿拍打了他一下,“你又不是病人,又不是主人,凭什么坐在我们青囊院?” “我,我……”木落想想她骂得在理,便央告道:“好姐姐,那我做个仆人,你留下我,可好么?前日我还听离与说要招些状丁来,也好看家护院,不至于只有你们几个弱女子遇事招架不住。” “那好,我是个好说话的人,”滇儿是个会计算的心性,自是知道这个阎王不好赶,既然赶不走,留下当个免费的打杂的,也未尝不可,于是一口便答应了。 “那我现在可以坐下了吧?”木落又战战兢兢往那石凳上蹭。 “不行!仆人哪有坐着的道理,”滇儿又拍打了他肩膀一下,“去,干活去!院子统统打扫一遍,衣服,全洗了!” 木落有些为难,没有动弹。 “不去就走。”滇儿斩钉截铁,一个字儿也不带多说的。 “我去,我去。”木落拿起门后角落的扫帚。想偷懒,运运妖术。 “省着点儿用吧!留着点儿妖气,好日后给自己多续点命。”滇儿悠闲地坐着,宛若一副人间少奶奶的架势,笑着说: “人间不比妖境,没有天地灵气,听人说,妖在这里,可不好活。妖力如果用了,便再不能恢复,说明白点儿,就是:用一点,少一点。哪天如果妖力用尽了,就得回妖境将养,否则,若想继续留在人间,只有两个下场:一,吸人魂魄,食人心;二,死。” “啊?!”木落嘴巴圆张,张得不能再大,表示不能更惊讶。他被吓着了。瞬间收了妖术。 青囊馆外,勾余山脚下。 “是我,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你。”离与将刚又失了一叶心脉的芷兮抱在怀中,眼中淌下泪来。方才的心痛,和现在的心疼,使得他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我好着呢,”芷兮虚弱地强露出一丝同样惨白的笑容,安慰离与:“我是草木,最皮实不过的。一条心脉,足够维持我的命了。” 离与轻轻将脸贴着她头顶的发丝,听她好听的说话的声音,说道:“生死,我都陪你。”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芷兮听他语气还是悲伤,便说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火都烧不死我,丢一叶心脉,算什么?” “什么时候,还有力气说笑。”离与嗔怪,“咱们回去吧。” “带上她!”芷兮指指旁边昏迷未醒的孕妇。 “好,我都听你的。”离与架起一股妖力,三个人,不,应该是四个,一起回到青囊。 不经意间,毫无征兆,一阵山雨,淅淅沥沥。离与伸出左手,变化出一把油纸伞,遮住了芷兮云鬓。 芷兮喜欢雨,伸出纤纤玉手,伸到伞叶外,去接雨,脸上洋溢的笑容,纯净而温柔,化作离与心中温暖的情愫。 可这雨,对于在青囊馆内跑进跑出、忙里忙外洒扫庭余的木落来说,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木落将每个院落每个角落都打扫过一遍,又将木桶内堆放的脏衣物洗净,在院中搭绳晾好,鞋子刷好晾晒在箩筐里。青囊一时一尘不染。累得木妖瘫坐在院里竹筐边上,一手搭着竹篓边沿,一手撑着地,气喘吁吁。 正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偏偏天公不作美,连疾风都没有,咵嗒咵嗒竟砸下一阵滂沱急雨来。木落拿起竹简,挡在头上,便往屋里跑。想着: “这老天,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要砸我!我不就刚偷会儿懒嘛!” 说话间,雨竟便如仙人洒水般,骤然停了,且停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木落不解地抬头看看天空,又低头看看晾在衣绳上的衣服,不多不少,刚够浇透,正好让他重洗一遍。 “天上的神仙,您这是在浇花呢?”他恨恨道。 而天上那位雨神,确是在浇花,不慎落下的这一壶,竟成就了离与一些情愫,也扰乱了木落一些日常。 离与和芷兮回来,安置好孕妇,看到木落在干活,打扫得庭院蓬荜生辉,熠熠发光,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温馨地笑了笑,青囊大家庭里,多了一名‘任劳任怨’的男丁,总不是坏事。 “木落,那个孕妇,虚弱得紧,”芷兮说:“听闻人类给孕妇进补,要喝些小米粥。你可会熬么?” “会!”木落听芷兮说话,如春风化雨,可比滇儿在他面前趾高气扬、指手画脚、吆来喝去的要温柔多了,一高兴,便忘了形,自然也忘了滇儿开始嘱咐他的话,顺手一划,眼前便多了一锅新粥。 且说这锅粥的来处,便能看出木落的单纯来,凡物都紧着一家来薅,那户之前被他盗走金锭的官户人家,老嬷嬷刚在厨房里盛出一锅粥来,竟从眼前眼睁睁地,‘不翼而飞’了,慌得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一个劲儿地擦眼睛,可是,粥还是莫名其妙‘丢’了,免不得她受一顿掌厨丫鬟的责骂:“老东西,连我都哄,明明是自己偷懒,没有备饭,如今倒说粥‘丢’了,糊弄三岁小孩儿,也不带相信你这鬼话的。”。 “这粥,你从何处‘化’来的?”芷兮见到木落㤁了妖颜,从别处“化”来的斋,非但不高兴,却突然沉下脸,像训斥弟弟那般严厉地说:“你这随手乱拿的毛病,再不该惯着你,上次你拿的那盘金锭,便该罚你!让你长记性。” 世间万物,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此消而彼长。此处多了金锭,自有别处人家少了金锭,此处多了这一锅粥,别处便有人家,吃不上饭。芷兮心念苍生,自是容不得。 芷兮气愤转身,回到她的屋中,从书架底层的抽屉中,取出之前木落托她暂存的那乌木盘和金锭来,放到院落桌前,对木落说:“这个,你从哪儿拿来,还给人哪儿还回去。” “我还回去不就成了嘛?!”木落浪费了妖力,还讨了红颜一怒,心里委屈,妖手一指,那粥原封不动,全都又变了回去。却未思量:粥又不比金锭,还回去,人家未必稀罕。 且说那户京城官家,见到这失而复得之粥的景象,想来可能比他更委屈些:老嬷嬷正在刷锅洗碗,刚刚刷干净的锅,竟平白得又满了,竟是她之前熬好却不翼而飞的薏米祛湿粥。她再次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拽起衣角揉揉眼睛,却还是清清楚楚地现在那儿呢,惊得她将另一手中还拿着的碗,当啷一声掉于地上,摔得粉碎。 只见平日步履迟缓的这老太,一溜烟似的飞跑出了厨房,边跑边大叫:“有鬼!有鬼!”。一院子的丫鬟仆人,从没人见过这老嬷嬷如此手脚伶俐过,先是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她,后来,又复摇摇头,说:当真是活见鬼了。 芷兮被木落这还粥之举,整的哭笑不得:“我教你还金锭,你还粥做什么,别吓着人家。” “左右都是还,不就是不愿意让我顺手乱拿么,”木落嘟囔着:“以后不拿就是了。” “你那不叫‘拿’,叫‘偷’!”滇儿未必像芷兮那样给他留情面,不说‘化’,也不说‘顺’,只一针见血说他‘偷’。 滇儿一句话,真真把木落惹急了,他虽不才,却也是堂堂妖境木族的少主,谁稀罕那一毛两毛的金锭或粥饭呢? 木落觉得没有颜面,自尊受了伤害,芷兮给他的金锭,他也不管了,直接拂袖而去。 芷兮忙忙追着出去,拉住木落的衣袖,急切地说:“妖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是小错,君子心胸坦荡,知错便改,善莫大焉。” 离与担心芷兮的身体,也跟着跑出来,正听见她跟木落说这些话。 “芷兮,若你知道我杀了那么多你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蛇,你也会像这样维护我的无辜和尊严么?”离与站在那里,心酸溢上心头: “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来怪罪我,我只希望,那里面,也不曾有你。” 第十五回 美人计含念惑主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含念,是个狐媚子。墨系狐族宗主之女。 狐族的流放,从晨曦初露,断断续续,一直延绵到日正烈日炎炎,成为密境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整族迁徙,也是唯一一次合族连坐。 妖界为之轰动,留守之妖皆来观瞻,直至最后一支狐族离境。这最后走的,正是墨系狐族。含念更是走在最后的最后,她回眸一笑,给曾经垂涎她美色的妖们,留下了一抹无情而凄凉的倩影: “青丘第一美狐,现在也走了。” “她只要冲我笑一下,我愿意随她去流浪。” “可惜了,就这样,全被离与连累了。” “娘娘这次动了大怒,要重整妖界,严以律法,以图震慑了。” “狐族在妖境,可是望族,势力盘根错节,说赶走就都赶走了。” “希望所有叛族,都能以狐族为戒,早日伏威。” …… 妖境附近的人类也三乡五里赶来瞧热闹: “乾坤八卦锁,原来长这个样子的。” “以前就没见过,听说即便偶尔开启,也如昙花一现,开一瞬便关了。” “这次流放的罪妖,比较多。” “恩,就是臭名昭著的狐族。” “这些狐女,倒是都长得标致得很。” “原来从妖境到人间,得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幸亏她们都会飞。” “看那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最后出来这个,真是绝色美女呐。” …… 含念,一步、一步,从妖的叹息、人的憧憬中,走尽了妖境的繁华似锦,迈入了人间烟火。 “总有一天,我会重回这里。”她这样对自己说,妩媚的神色中,布满心机。 人间勾余山,山景如画,平素间云雾缭绕。狐妖诸宗系,如今齐聚勾余山,忙着钻新的狐狸洞,布置、然后慢慢熟悉。勾余山不输青丘的美景,暂时麻醉了他们离乡背井的伤感。 含念却没有。美景,于她来说,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她自身,便是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她,循着离与的气息,在青囊院前凭空而降。如若仙女下凡,落到离与咫尺远的地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离与,却在躲闪,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苦涩地、沉重的情愫, 转身要走。 “离与!”含念喊住了离与,那声音,清脆宛若天籁,不止喊住了离与,还惊动了不远处纠扯不清的芷兮和木落。 芷兮望向含念,含念的美,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力: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当真是世间真实的存在么? 含念没有理会他俩,她如水的眼睛,注视着离与,然后轻掂起脚跟,将嘴凑到离与的耳侧,轻声耳语道:“别担心,我会帮你。” “回狐族,再说吧。”离与不想让芷兮知道他杀蛇获罪之事,也不想让她为他未来要做的事担心,他跟含念说完这句话,二人化作妖束,到了狐族安顿的地方。这里一片嘈杂,不似议事的好去处。 “你不让我在方才那里说,可是怕什么?”含念狐媚掩口轻笑,“现在这里嘈杂得像个刑场,你不会是让我在这里与你共商捕蛇大计吧?” 离与感觉她能看透自己的心思。是的,她能看透。他们彼此,都太熟悉了,甚至,整个青丘都知道,墨系和白系两大狐氏宗族的首领,早晚要联姻,否则,白狐的狐主之位,很难说不被墨氏替代。 “回我的洞中吧。”离与退步说。 花草掩映,溪水淙淙,离与的洞穴,像一个隐者的世外桃源,洞口立着一块怪石,怪石上书:“静苑”。 “恩,‘静苑’,静水流深,倒像你的性格。”含念妩媚的笑,一直挂在嘴角,离与不敢看她,他知道,只要注视她的眼睛,便没有谁可以逃得出她的魅惑。 离与沉默着,只管引路。静苑内花径辗转,几经蜿蜒,一曲折一洞穴,每一处都宽敞通亮,典雅诗意,无声应和着洞主的涵养气质。 直至,最里端的密室。离与请含念坐在花木围绕的地席上,那地席乃花藤编织,中间置一花梨矮几,两侧各有一兔毛绒毡。 “坐在这兔毛绒毡上,倒让我想起你抱着我的时候,也是这般暖和。”含念落座,指尖拂着那柔软洁白的兔绒,低眉笑语。 离与的脸上,却现出愧疚而尴尬的神色:“你,以后,不要在我身上施媚术了。” “说正事吧,”含念并不想为难离与,她左手手心向上,虚托在半空,右手指尖向其一指,左手手心中,便氤氲冒出丝丝缕缕的妖娆之气,那些妖娆之气,彼此缠绕,却不混杂,彼此相辅相成,扩充成一个偌大的水晶混元球体,那混元,薄而韧,透着或黑或白或彩色的光华,宛若漂浮在空中的泡沫。离与看到里面一缕青丝,正是他的。 含念修习的是媚术,所谓媚术,便是以色摄魂之术,凡是为色所迷,又与她有所触碰的,哪怕只是微微擦肩而过,也自会有一缕魂魄,被吸入她的体内,注入她的水晶混元之中。 混元可定位,可循踪,可感应。 “我与蛇族,接触不多。它们虽是上族,在我眼中,却是龌龊的,”含念道:“所以,只摄取过为数不多的几缕蛇魄。” “呶,在这里,”她指着混元中东南方向蠕动的几缕蛇烟,微启朱唇,缓缓说道:“还是我去娲皇宫参拜娘娘时,无端来招惹我的。若非在娘娘宫中,我是断断连看他们一眼都厌烦的。” “你可能循着他们的气息,找到他们的巢穴?”离与再次被眼前这个狐媚之女震撼到了。她竟能将摄取来的魂魄,修成混元,为己所用,手段当真不容小觑。 “你说呢?”含念依然含着笑意:“别的我不知,你的,我可是走到哪里,都能寻到。” “若不然,你也不会去青囊院。”离与沉沉地说,语气中是落寞。 “我可以顺着这些气息,找到混元之中的那几个蛇妖,但是,我不能保证,那是他们的聚集之地。”含念道:“倘若是,我们要想好下一步,甚至更深一步的对策,才能动身。” “既是在娘娘跟前结识的蛇妖,想来也是位高权重的,”离与说:“肯定不止是几个喽啰。很有可能,他们活动之地,便是叛蛇的本营。若真是,届时,你便将我五花大绑,亲自扭送承奉给他们的主子,用‘苦肉计’混进敌营。然后,待我站稳脚跟,我们再里应外合,将其一举歼灭。” “‘苦肉计’……”含念笑语微吟,重复了一遍:“看来离与思虑已久了吧,竟脱口而出。只是,我以何由、何等身份,将你呈献,我跟你同是狐族,本是天敌,何以为信?” “确已思虑良久,只苦无引荐之人,你便来了。”离与好不容易也笑了一笑,那笑很干涩,甚至像是无奈的有求于人,才挤兑出的恰到好处的笑: “我是杀蛇的罪魁,又是连累整个狐族被娘娘流放的祸首,你乃狐族墨系宗主之女,墨系本便有夺狐主之位的能力,抓了我这个祸首,去进献叛蛇之王,以求联手共谋如何推倒如今的狐主白狐,早日登上狐主之位,这个理由,怕是再正当不过了,依我之见,不由得他不信。有理,有据,有动机,有好处,是有可信可取之处的。” “岂止是有可信可取之处,依我看,倒是‘无懈可击’,”含念始终含着笑,如今又掩袖掩口笑出声来:“果然不愧是青丘离与,含念极少有佩服的,你算一个。只是,你算得如此周到,怕是即便我不来,你也该是会去找我的。想来,倒是我心急、造次了。” “我便当作你是在称赞我吧,”离与听不出她哪句话真心,哪句话是假意,猜得极累,也便不再猜,便说道:“承蒙谬赞了。” “我怕一个‘苦肉计’还不够,不若,再加上一条‘美人计’”含念不紧不慢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若是真的早便想好了,由我来做这个引荐之狐,那,这个‘美人计’怕也早已在你的筹谋之内了吧。” “我不敢,”离与低头,但是他默认,她会用:“如果我说我确不曾计谋如此,你便不会用么,你最擅用的,不就是长袖善舞的‘美人计’么?”他说着,喉间似被什么哽咽,有些难受。 “如果你是在嫉妒,不愿让我去魅惑别的男人,”含念放下了笑意:“我可以不用。” “你多虑了。”离与说。他没有说谎。千年前的那一幕一幕,浮于眼前: 那年,墨系宗主,带着含念来参拜白狐。那是含念初次见到离与,那般高傲而俊朗,超逸脱俗、风度翩翩。 他不知道含念修习的是妖境禁制的媚术,含念顾目流盼,他还不知躲闪,在他直视她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为媚术所惑,竟如木偶傀儡般,在狐族各系宗主众目睽睽之下,直勾勾走向素昧平生、初次相见的含念,将她一把搂到自己怀中,还忘情地吻了她。 这一吻,引得白狐暴怒,墨狐不依不饶,妖境妖言妖语。白狐当即扇了离与一个巴掌,着了五分功力,将他打醒了意识:“孽子!光天化日,你便给我丢人现眼,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离与懵懂,“我不知道为什么,便被吸引了过来。我真的,真的,没有意识。” 这话再次激怒了墨狐,他大喝一声:“依你之言,倒是我家含念勾引了你?大家可看得清楚,到底是谁轻薄了谁?若不给我个说法,此事不能干休!” 白狐自是赔尽了好话,其他狐族元老也都为离与开解,说他年少气盛,一时迷恋女色也是有的,诛此等等,才暂时平息了墨狐之怒。 但是,后来,含念不断故技重施,终于再也无法靠白狐和元老给墨狐陪个不是便能了事了,白狐遂自作主张:白系与墨系,订为儿女亲家,择个良辰吉日,便让离与娶含念过门。 “父亲,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我真的从未有心,要轻薄于她。这门婚事,我不应。”离与抗议。 “啪!”白狐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含念的相貌、品性,哪一样配不上你?” “是,她是好,可是我不喜欢。”离与说:“你若逼我娶她,我便从此再不回薄山,只待在中皇山。” “中皇山,中皇山,那里,到底有什么勾了你的魂?”白狐无奈:“你从七岁那年,在中皇山虞脉下遇害身亡,又死而复生,便日日往那里跑,守着一株草木。” “少主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墨狐的女儿,也不是那般没有颜面,非要嫁他不可,只是,日后,还望少主自重,若再让我看到或听到他来招惹我家含念,我墨系,便从此与你白系,不共戴天。”说完,墨狐愤然拉着含念走了。 含念满心欢喜,以为略施媚术,便可以跟离与共结连理。但是,他,终是毁了与她一纸婚约。 第十六回 七日劫乾坤颠倒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神创世,用了七日; 妖灭世,用了七日。 含念和离与,一前一后,循着混元珠蛇魄气息,一路沿着勾余村的无名溪,顺流而下。下游离漆吾村约摸五里处,有一片荒芜的村郊坟地,无名溪绕着它拐了一道弯,拐角处淤出一片水塘来,水塘旁有一片废弃的土墙地基。 断壁残垣、水塘、坟地…..皆蛇所好,正是蛇穴,但见:金环蛇缠绕在杂草丛生处,候食鱼、蛙、蜥、鼠之辈;银环蛇在水田中躯尾摆动,泅水过渡;蝮蛇在颓墙废墟间穿行,“哒哒哒”如击石声,正值四、五月间,此响乃寻偶鸣叫……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含念用袖掩着鼻息,略带嫌恶说道:“走到何处,都寄生龌龊处。” “蝮蛇是王!”离与略过含念的抱怨之语,指着蝮蛇向含念说:“你看,那些蛇,或隐于树木繁茂,或藏于枮木树洞,或伏在乱石成堆上,或绞在具柴垛草里,但是一闻‘哒哒声响’,便如闻号令,此刻都在向发出声响的蝮蛇之处蜿蜒齐集,宛若众星拱月。” “娲皇宫有过一面之缘,他的魂魄早绕在我的混元里。” 含念姣黠一笑,手指向离与一指,藤蔓便在他身上愈缠愈紧,看起来似个俘虏了:“委屈你了,离与。我带你与他叙叙旧。” “好你个离与,退了婚约,不明媒正娶我,却诳我来这荒僻之地,行此下作!”含念捆绑好离与,又故意将自己衣衫轻褪半肩,翩然侧身倒于地上,掩面啜泣:“我当真错看了你。” 离与见她褪露香肩,已慌乱闭上双眼,不敢相看,如今又听她平白无故作出这般好戏来,竟一时无言以对,不知如何才能接了她这‘戏文’! 他不接,自有人替他来接。何况这事先并未商量过的戏码,本便不是唱与他听的。 断壁残垣离她最近的蝮蛇,闻声而来,见美人于地,衣衫零乱,花容带雨,楚楚可怜,便幻化出人形。那人间蛇王,人形之下,胡须满鬓,猥琐粗犷,确是共工。 “不知是谁,这般不会怜香惜玉,”共工情迷色笑过来搀扶含念,含念目光顾盼流转,妖媚无比,缕缕魅惑之烟,缓缓注入共工七窍,他认出含念来,手在她的香肩细腻中游走:“美人,竟然是你,自上次娲皇宫一别,朝思暮想,不期竟在这里遇见。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轻薄你,我来替你出气!” “就是他,”含念厌恶共工触碰,顺势掩好衣衫,指着离与道:“幸亏有我父亲给我的缠妖藤,否则,否则……”说着,她又掩面装哭起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愁无计报仇!这厮竟送上门来!”共工大怒,着令手下将其好生押解。他抱起含念来,就地一指,那废弃的墙基下,便现出一道洞门来。 地下别有洞天。十八道洞门,层层次第开启,灯火辉煌,俨然一偌大的地下皇宫。 一时间,觥筹交错,歌舞排宴,笑看如何处置青丘离与。 “你杀我徒孙数百”那人间蛇王醉意阑珊,左手抱含念,右手持美酒,却是清醒异常,人道蛇歹毒,果真是早有渊源:“我在想,是将你碎尸万段,还是……” “共工在上,青狐百俯请罪,昨日误伤蛇族,是我有眼无珠。”青狐噗通跪地、稽首而拜,希冀可以蒙混过关:“那娲皇宫妇人,全然不念狐族昔日之恩,将我举族驱逐,着人妖耻笑。离与愿意从此投靠蛇王,为蛇王效犬马之劳,将功折罪,杀回密境。以血族耻。” “奥?”共工仰天大笑:“误伤?投靠我?这说辞倒是新鲜。我可是听闻密境内的蛇妖说,娘娘深夜单独召见了你。我又怎知你们不是事先排好了这出大戏,你不是假意逢迎,来做密境那位娘娘的内应的?!何况,我还答应了要替美人出气,不杀你,如何爱美人?” 青狐闻言,心中大惊:原来,留在密境中的蛇妖,也并不是忠心于娘娘之人,而是这人境之蛇的内应。他恍然意识到,或许,天地很快要变色了。 众叛亲离、大厦将倾,怕他狐族这一根纤木,也替娘娘支撑不起了。 “来人,杀无赦!”蛇王摔杯怒喝,一时间,蛇族荷枪持棒,已将宴地,团团包围,“斩了这只狡猾的狐狸!” 含念花容失色,说好的‘苦肉计’,还未唱,便被人掐了咽喉。 她一时情急,红袖在共工面间一拂,使出了迷魂嶂法,却被共工抓住衣袖,捉了现形,顺势将她从怀间往地上一摔:“狐媚贱胚,敢跟我动迷魂帐!” 含念并未提防他突然发作,一摔着地,嘴角渗血。共工走过来,俯下身,又笑道:“只是,这么美的尤物,既然要施‘美人计’,我若不遂了你的愿,怕是暴殄天物啊。”说着,他用内力,将含念心间的混元珠,悉数逼迫出来,吸入自己嘴中。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欲行强暴之实。 布片,一片、一片、零落,众目睽睽,她丢了混元珠,丢了体面。 “我为混沌之天,治理洪荒,调教魔障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共工面目狰狞,一边撕碎衣衫,一边撕碎阴谋:“‘苦肉’‘美人’,黄口小儿的把戏,当我识不穿么?你初次在蜗皇宫时,我便猜出你修习禁术。不过现在,我倒要假戏真做一回。混元珠,我要,你,我也要。”他吻着含念的脖颈,肆意舔舐,。 离与妖力一挣,身上的藤蔓,悉数落开,他欲救含念,可是蛇兵蛇将团团围住了他。 再说青囊院中:芷兮救的那个大肚妇人醒来,对芷兮千恩万谢:“我家就住在勾余村最西边,离青囊也就半刻的路。我夫家姓荆,他白天去田间劳作,我便想自己来青囊拿些安胎药物,不料却半路遇险,多亏姑娘以命搭救。”芷兮和木落与她寒暄数语,配了药,便送她回家。 回途中,却见妖风习习,卷向狐族安顿之处。二人追风而至,晚了一步,蛇族现形,足有五千精兵,将狐族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儿怎么平白多出这么多的狐族,还有蛇族?”芷兮不明就里,离与一心瞒她,她此刻自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惜,纸包不住火,木头,更包不住。 “蛇族叛逆,来人间荼毒生灵,离与昨夜杀了半山蛇,被娘娘得知了,狐族全族被流放了,”木落早便想告诉芷兮,正好借机一吐为快、和盘托出。 “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都瞒着我,”芷兮埋怨着,被人冷落出局的伤感涌上来:“那么,这些将狐族团团围住的蛇族,是娘娘派来的,还是叛蛇派来的?” 木落这下被问住了。“这个,我也不知了。”正说着,突然间,他身上藏着的降妖杵,发出皓月之光,震荡不已,他运力平息,那杵竟不听他的使唤,自己变化出来,凭空拉着他,在空中飞起来。 “抓住我,”木落喊道:“芷兮,可能我父亲在召唤降妖杵。我按不住他了。” “你父亲既将降妖杵送了你用,现在为何又要召唤他?”芷兮不解。 “他没有给我,是,是我偷的,”木落不好意思地招供,又求芷兮帮他:“被我父亲发现有我驭用的气息,非打死我不可,芷兮,快帮我按住。” “能不能不做‘梁上君子’?”芷兮无奈怼他,腾空飞起,抓住那降妖杵半边,本来想替木落压制住他,却不料被他挟制着,一瞬便摔到了村郊坟地断壁残垣处,地面一弹,弹出一道洞门机关,然后继续坠落,十八道洞门,次第层开,二人被磕磕撞撞,直至在洞底宫殿,才算真的落了地。 不偏不倚,木落正砸到那蛇王共工身上。共工前防、后防,唯独没有抵住这上防,被天外来物砸个五眼金星。在他身下挣扎的含念,才趁机慌乱补齐衣衫,逃出蛇口。 共工震怒,抬手便要劈死坏他好事的木落,却被降妖杵挡住了,握着降妖杵的手,正是木落父亲凤凰木的。 “还望共工看在我鞍前马后效力的份上,饶了小儿无意冒犯之罪!”凤凰木卑躬屈膝,跪地求饶。 “奥?这位,竟是你的儿子?”共工细细瞅了瞅木落,“道行低微,模样倒一表人才,好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杀他。” “这位美人,竟比那个贱狐,更胜几分。”他顺势瞥了一眼木落身旁的芷兮,一瞬间竟怔住了,抬手便要去碰芷兮的下颚:“抬起头来,让我好生看看。” 木落手起臂落,将共工凌空的手,劈落下来:“她,也是你这龌龊之蛇可碰的?” 这下,木落彻底激怒了共工,交手之际,连凤凰木的面子都不卖了。这次,凤凰木倒替共工,教训起自己的儿子来,用降妖杵将他压住,挟制着跪在地上,给共工磕头。 “父亲?你,居然跟他沆瀣一气,”木落眼泪滴到地上,屈辱心痛:“娘娘对你,对木族,如何信赖有加,居然连你,也背叛了她!” “大厦将倾,识时务者为俊杰。”凤凰木感叹道,棍力越压越紧。 “中皇山的那个妖妇,身边已无人可用,还以为诸妖都依然会为她鞍前马后,”共工大笑,“凤凰木,我让你偷的洪荒噬天樽,你可到手了?此刻呈上来,我便饶了你这无用子一命!” “她,将死之身,不堪为用,我拿一樽,探囊取物耳。”凤凰木本来还存着些将噬天樽昧为己用的念头,因此虽早已到手,却迟迟不交,如今被共工看破,又携着儿子的命要挟,只好装作恭顺,捧出洪荒噬天樽,笑着呈予蛇王。 “我只是小偷小摸,劫富济贫”木落看着父亲,可悲的说道:“你却是大偷大盗,偷诸族信任,盗世间虚名!父亲,你真可悲!” 说着,那蛇王却在接樽的瞬间,将一毒信喷入他面上,凤凰木颜面如灼,痛苦不堪,蛇王道:“小人,连你儿子都看不起你!你能背叛娘娘,自也能背叛我。我又岂会轻信你。” 木落过去抱住父亲,使出降妖杵来打蛇王,蛇王打开洪荒噬天樽,降妖杵化为灰烬。 化为灰烬的,岂止区区降妖杵,但见洪荒之力,毁天灭地,灭宙屠灵。一时间,飞沙走石,狂风乱卷,哀鸿遍野。 那洪荒尊,破开蛇洞,冲向天庭,顿时天塌地陷。宇宙间,又恢复了古神创世之前的,一片混沌。娘娘于娲皇宫,见天地变色,摸枕边之樽,却未摸着,才恍然大悟,乾坤已陷。 她冲苍天喊道:“众生无罪,是我,还心存袒护,妄想蛇族归山。如今,竟不能了。”她取出早先练好的五色石,向天际洒去,天窟巨大,五色石难以阻挡,娘娘以最后一丝妖力,飞驰腾空,用自己身躯,补上了天洞。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日,每一个时辰,每一秒,都在发生着一些重要的事,改变着一些人或妖的命运。 大善已死,余孽犹存,洪水肆虐,七天七夜。 从此,乾坤颠倒,妖族已坏。 第十七回 谋上谋身负情债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这一场天地浩劫,削尽了红尘砂烟滚石,踏平了勾余山阙屋舍,遍地白骨。 共工手一伸,人间洪水芒芒,湍湮众生;手一合,蛇宫自设结界,歌舞升平。 “只手已可遮天!共工,我不明白,你到底还要争什么?”离与此时,因寡不敌众,被两个蛇妖向后押解起双臂,缚到共工面前,看不惯共工的他,逞口舌痛斥: “娘娘待你何其不薄,大事小事,全任由你,除了一个六界共主的虚名,你早已有了统御天地之实:招兵揽将,信手拈来;灭宙屠灵,指手之间。甚至,就连你刚刚犯下的捅天的大罪,娘娘也替你去以命补罪了。你还有何不满足,还想要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我要的!”共工何止豪情万丈:“我想要的,唯我独尊!” 共工惬意地欣赏着散而复来的妖娆舞姿,眼神向芷兮漂荡,身边小妖心领神会,离座而去。共工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自我歌功颂德:“我从天地初开,便一路扶持那中皇山上的妖妇与伏羲二人,平了多少乱事,治了多少洪荒,才开辟了这六界太平盛世。我的功劳,足可盖主!我本以为,伏羲陨世,我便可名正言顺统御天地,可是,后来怎么样了,便是看那妖妇稳坐娲皇宫,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对我颐指气使?” “只为了一个‘名’,你便罔念众生,杀人越祸么?”离与理解不了,这是怎样一个扭曲却还要自我标榜的精神世界。 只是,他理解不了共工的算计,此刻的他,心中又何尝不在算计,算计到了一分、一毫、一厘,靠着口舌消磨着彼此,好为他的狐族援兵多争取上半刻。 “所谓众生,是什么?若说妖、魔、鬼、神,我还能顾念上一分半毫。至于人嘛,”共工轻蔑一笑: “人,卑微如同蝼蚁!身无寸功,枉费造化,活着,又有何用?!不如杀个干净,剩下我们这些集天地灵气、聚万物生机的妖魔神仙,来较量一番,看谁主沉浮?” 离与试图去感受共工此言时的豪情万种,然后,还诸一笑:“人,的确微不足道,但是他们靠着自己的四肢,劳作生存,彼此尊重,互相约制,也相安无事了几百万年,不会像你这样滥杀无辜。在人间,杀人,是要偿命的。” “如今,你,内不能脱身,外,无狐族接应,倒还有心思担心人类死活,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这蛇宫吧!”共工之语,一片讽喻。 说话间,那个方才离开他身侧的小妖,拉扯着芷兮,交付到了共工座旁。共工好色,眉开眼笑。 “话,不要说的太满!”离与看到芷兮落难,心思被勾乱,忘了算到了几分几厘,又强作镇静:“共工既有美色的雅韵,不如,我为你,吹箫为乐,再添情致,可好?!” “素闻青丘离与,琴艺双绝,今日美人在侧,我倒是想领教上一番!”共工早已放松警惕。 离与从袖间,掏出一只墨竹打磨的琴箫来,那琴箫和他的湛泸剑,几分相似,都是通体玄黑,琢磨精致,造诣绝伦。他端箫于口,眼睛深望着他心中牵念的芷兮,奏一曲《高山流水》。 那箫音,幽静典雅,深沉肃穆,若潺潺流水淌过巍巍高山,无言诉说他心中与芷兮的情意。 奏者无心,闻者有意。他向芷兮传达的情意,芷兮领会不到,含念却先领了。这仙音缭绕,让含念如坠往梦,忆起她:青丘断崖边,初见离与时,离与仙风道骨,背她而立,箫音飞瀑,日色微醺,云雾缭绕。是的,从那时,他,虽不知,却已经俘获了她的芳心。所以,才有了后来,她跟随父亲去拜会白狐,以媚术相邀。 箫音尾处,杀机毕露,以音为介,震破了周边押解他的几个蛇妖命脉。含念一时忘情,自是无所防备,况且,她混元珠被共工吸走,早已伤了脉络,如今,又被箫音连带伤害,嘴角一时又吐出血来。 “大胆离与!”共工怒喝:“黄口竖子,焉想以一己之力,伤我蛇孙性命?!” “我要的,又岂止你一两蛇孙?你能‘请君入瓮’,又摔杯为号,绞杀我和含念,我为何不能‘以箫传音’,召唤我狐族来端了你的巢穴?!” “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共工拖着长音、仰天大笑:“那你,别再枉费心机了!我早已派了五千精兵,围困勾余山,那时,最后一支狐族墨系刚刚从密境流放出来到了勾余山,狐族尚未安顿,营帐洞穴一片混乱,我便是要趁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想来,如今早已抱头鼠窜了!” 离与的确没有见到有狐族接应,未作答言,无声召唤出湛泸剑,大开杀戒。 “离与,我和木落来之前,确曾看到有蛇族围困勾余山狐族。”芷兮这时想起她和木落来前看到的情景,才知道答案,竟是叛蛇一党。 木落还未从丧父之痛中解脱一二,又见芷兮被扯走,扶地而起,召唤回降妖杵,加入厮杀。这降妖杵,想来也是上古神器,否则,明明已经化为灰烬,又岂能死灰复燃、恢复原样呢。 “黄口稚子!枉你领了一世青丘美名,”共工从座位飞起,一招卡住离与咽喉:“竟如此不堪!打着一招‘苦肉’一招‘美人’,便不知死活,来闯我龙潭虎穴!你永远都想不到,除了‘请君入瓮’,我还早已为你备下了‘釜底抽薪’,看现在,还有谁会来救你们?!” “不入蛇穴,焉得蛇王!”离与并没有共工想象的应有的慌乱,他不紧不慢,嘴角曳出一抹笑: “你布置好了一切,自以为精准无失,却也想不到,我来之前,已让父亲重重设防、撒网相迎,你看到的狐族慌乱,看到的我和含念苦肉美人,都不过是让你能自我为是、放松警惕的幌子罢了!我和含念,才是那引开你注意力的 ‘诱饵’,我勾余山狐族整族,才是那个‘瓮’,好好得请你的左膀右臂,去赴了一场鸿门宴!” “幌子?诱饵?你才是‘请君入瓮’?”共工如梦未醒,不可置信,然而,共工毕竟是共工,只消一转念的功夫,便又镇定自若起来:“那,又能如何?你狐族便是设了防,便定能拿下我派去的精兵么?” “为何不能!”狐族首领白狐,率领万千狐子狐孙,从天而降:“我狐族今日便替娘娘收了你这帮畜类!”白狐气势毫不示弱,大抵狐族卧虎藏龙,尽是不凡之辈,如今又都号令在蛇穴四面八方,力量,促使局势,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扭转。 芷兮看那从天而降之白狐,白发道骨,气质超脱,身姿挺拔,单看背影,竟像极了离与。不愧是父子。不知为何,她的心间,突然涌上一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为崇拜,或为依赖,她突然好想像往日一样,有离与站在她身旁。那样想着的时候,不知不觉,离与已经站到了她身前,他怕有蛇卒来伤她。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是安全的,温暖的。 共工,举起噬天樽,那是娘娘的法器,可毁天灭地,也可召唤密境蛇族。如今,那噬天樽的毁天灭地之功,伴随着娘娘的以身补天,失灵了,但是召唤蛇族,自是无妨的。他试图召唤密境内为他作内应的蛇族。 “别枉费心机了!”这次换作离与笑斥他了:“我父白狐,既然能来,说明我与他筹谋的‘反间计’‘围魏救赵’,都已成了!” “那又是些什么乌七八糟?”共工想不到,离与会闷声放大招,还有这许多计策,藏在他身后,而自己,竟然受他蒙骗,轻看了他! “早在你派你的红使精兵围困勾余山之前,我狐族墨系整宗,已化作这支红使精军的模样,召唤起了密境内被你策反的内应蛇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了个无影无踪。是为‘反间计’!”离与解释着:“我让你死了,也做条明白的蛇!” “至于‘围魏救赵’,实在是一个‘声东击西’的小小赌局。墨系宗族完成密境杀蛇任务后,重换回狐形,成了人妖共睹的最后一批离境的狐族宗系,待他们到勾余山,正遇你的红使精军合围。此时,白狐化作一蛇卒,从外围慌忙前来禀报红使 ‘密境蛇妖遭围,蛇王着我传令,令尔等速速赶往密境去解救。此是密境蛇族信物!’红使接过信物,依然将信将疑,军心一半向密境,一半在此处,便在他犹豫,救还是不救之时,早已布防在外围的狐族,揭竿而起,四面楚歌,与内围狐族,里应外合,一举歼灭了红使精军。 ” 离与说话的时候,自信而英姿勃发,他筹谋了这么久,终于不负娘娘重托,剿灭了叛蛇。共工化作蛇烟,遁了妖踪。 可是,离与,功成身退!又如何?乾坤还是倒了,妖境已无主。现在,真的到了共工说的,看谁主沉浮的争霸年代了。 芷兮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含念在他身前,看着他的笑意。 那一瞬间,就在那一念之间,含念明白了他那苦涩之笑的含义:他们并非如她闯蛇穴之前想象的那样势单力孤、以卵击石,但是,结局已定。而她,也便如这不可扭转的乾坤颠倒一样,永远成不了离与生命的主角。 含念,自以为与他生死与共,共担患难,可是,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他权谋中的深山一角,一个用来招摇虚幌的无关紧要的小丑角色。 而,就是为了陪他演这一场虚与委蛇、注定要被揭穿的闹剧,她,赔上了千年修行的禁术,赔上了第一美狐的万古清誉,混元珠被抢,武功尽废,心脉俱损,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玉体横陈,遭受亵渎侮辱,如今身上披着的,还是衣不蔽体的一片破碎,一如她的遍体鳞伤。 她,突然,好恨,好恨他。恨他的利用,恨他的隐瞒,恨他的不在意她。 离与的目光,与她相遇。愧疚,开始吞噬他的心。那么痛。 大抵在这世间,不论是人是妖,都会遇到很多人,很多妖,有的擦肩而过,有的点头之交,唯有那么几个,会在你的生活中,留下烙印。而这个本来要跟离与结成连理的含念,注定在离与的人生中,下了咒语,深刻到青狐无力招架。 她成了离与,躲不开的债。 离与走过来,脱下身上的青色外氅,将含念的身体包裹严实,然后,抱起虚弱受伤的她,踏着向上的台阶,一级一级向上走去。他的动作,那么轻,充满呵护。 含念的眼中,泪,不知不觉地滑落。这一刻,她的恨,是被他的柔情湮灭的。 “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你是为了墨系来进献罪狐离与的,不是来出卖色相的。”离与迈着步,问着她。 “我是想,我平白无故自找上了他的蛇穴,若按你说的,我是替墨系来进献离与的,那共工,肯定不信。”含念轻声解释着自己的行为根源。 “我要的,便是让他不信,我们的笨拙把戏,越明显,漏洞越多,他才越会轻信我们的无知,才会放下防范。我们只要入了蛇穴,便已经赢了。”离与怪她,可是语气又不是怪,而是一种带着疼惜的责备:“可是,你偏偏要自作聪明,自导自演一出我接不上来的戏。千算,万算,误了卿卿性命。现在,受苦了吧。” “可是,你也从未告诉过我,你还有那么多背后的筹谋、计策,”含念失落:“而那些里面,都没有我。” “终归,是我对不住你。”离与说完,再未言语。沉默,充斥了通往地上之路。 第十八回 荆氏女红尘受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离与,怀抱如花美眷,登台阶的步履,欲行欲快,腾空而起,轻盈矫捷,无声无息。 法器,与他,生死相随:湛泸受主人心意驱使,从他身上飞出,于蛇宫地穴盘旋三周,将战死之狐妖魂魄,悉数吸入剑身,又飞回离与身上,挂在他的腰间,摇坠出一片风流潇洒。 降妖杵,托付着故主凤凰木身躯,随在木落身后,芷兮与木落并肩而行,拾级而上,也慢慢腾空飞起。 白狐率领狐族,也尽皆离了蛇宫,最后到达地面。但见,那地上: 望天地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涌滔滔。洪水排山倒海,杳无人烟,便是村落,都被水掩埋得,杳无痕迹,似乎它们从来都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妖死,尚有法器奁魂,可是,人,死了,竟尸骨无存。 “七日之后,怕已无一人存活。”离与凌波微步,踏水而起:“可是,娘娘赴死,六界无主,昔日治洪的功臣----共工,如今又亲手划了这尸山血海,让世人去填。日后,可该如何处置? “这笔账,我早晚要与共工清算!”白狐,曾经‘射杀空营两腾虎,回身却月佩弓弰’的白狐,衣袖一挥,身后地下的蛇宫,轰然崩塌,结界一破,洪水如注,浇透了蛇王老穴。 勾余东山村落尽毁,唯西山青囊馆有妖力维持,侥幸得存。勾余村民近水楼台,落难投奔于此,青囊馆驿满目疮夷。 离与本想将含念安置到人定院,因青囊院落都是一进二舍,其余几个院落都是一舍一采药女,只有人定院是芷兮一人,另一个屋舍是空的。可是,如今,他脚步刚到青囊,便看到了一片奔走哭嚎,青囊已被难民充盈,人满为患。 在这世间,人的悲剧,最难入目,因为惨不忍睹。他们无术无修为,大难临头,手无寸铁,连呵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离与再看眼下的含念,已经昏迷不醒。只好将她带回自己的静苑安置。 木落却不知该当如何安葬父亲,按照族规,降妖杵在谁手中,谁便是木族之主,现在凤凰木已死,降妖杵又在木落手中,自是理所应当,木落接替木族首领之位,可是这个首领当的,何其名不副实,他却连自己的木族,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这木主当的,倒当真两袖清风,连族妖的影子,一个也瞧不见。父亲,你教教我,怎么办?” 他正抱着父亲尸首痛苦,凤凰木元神聚散尽,此刻,竟一寸一寸,变成了木头。木落但感手下坚硬,睁眼细瞧,父亲已经化作了凤凰木枝,他便这样,把父亲,揣在了怀里,也不失为一种时时刻刻的陪伴和安慰了。 山间岁月,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芷兮脚步越来越慢,觉得浑身寒气侵体,冷不自胜。木落脱下外氅来,披在她身上。两个无处可去的妖,相濡以沫,相互取暖,都要跟着去离与的静苑求寄宿了。 白狐遣散狐族各回洞穴安歇,自己为如何平息水患之事,要与离与商议,也便一起往静苑来。 五人同行,走过花径辗转,曲水流幽,体会着这最后一方美丽如旧的土壤散发的温馨熨帖的气息。 “没有想到,他的住处,如此幽静雅致。”芷兮轻声说。那声音飘至离与耳中,离与回望她一眼,看到她身上披着的木落外衣,喉间一紧,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又转回身去了,唯留一个越发显得凄冷的背影,待背后相跟的人,慢慢揣摩。 “你没有来过?”木落惊讶,看着身边如花似玉的芷兮问道,语气中竟带着一种莫名的欢喜,自己心语道:我还以为,他素日待你,那般情深义重,连我这生人一眼便能看出来的。想不到,也不过如此。竟是连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的。 想来,情分尚浅。 到了最里间的密室,离与停下来,说:“就在这里吧,还暖和些。”他说着,将怀中的含念,往床榻上轻轻放下。 木落四处观望,各处新鲜,看到花藤织席之地,顿觉雅致,反客为主招呼芷兮:“芷兮,这花藤织的席面,想来你最喜欢的。来,快来坐。”说着,他便不请自坐到那毛绒绒的兔绒坐垫上去,却看到一个青帛锦绣的手帕落在那里。 木落将青帛锦绣手帕,捏在手上,提起来,香散四溢,木落看看还在为含念掖被褥的离与背影,眉开眼笑道:“离与,你这屋里,倒有女人的物什。” 木落抖抖那青帛帕,芷兮看到,那上面,还绣着一只青狐,惟妙惟肖,莫名其妙地,她感到一阵难过。说不清,道不明。 “这上面,还有你的真身,青狐嗳”木落笑吟吟说道。这次,连白狐都凑过来看,自己的儿子有了心上人,倒是他这个做爹的,一点都不知道。 离与转过身来,看到那条青帛帕,先是怔了一下,因为他也不认识是谁的,可是转念一想,他这密室,只有去寻蛇穴之前,含念曾经来过,木落坐的那位置,又恰是她坐过的,想必是她落在这里的了。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含念的吧,”离与说完,自己都觉得甚不妥当。 木落却起哄来:“你带含念来过这里幽会!” “不是你想的那样!”离与脸上,突然红了,他说这话时,不是对着木落,却是看着芷兮,怕她误会。芷兮本来自己还莫名神伤,便故意别过脸,躲开了他的惊慌失措的眼神。 “离与!”白狐一时激动,对儿子生吼:“你既然对她有情,又何苦退了婚约,你俩喜结连理,倒是洗清了妖境里你与她多少流言蜚语,还能讨得墨系宗主的欢心,岂不两得?非要在这里私会。君子坦荡荡,坐得要端,行得要正,你若要她,我大可再抹点颜面,去跟墨狐重提亲事,何必偷偷摸摸?” “婚约?流言蜚语,重提婚事?”芷兮的脑中,转过了十万个为什么。离与,是她不了解的青狐,是陌生的离与。自己竟然自作多情,以为离与对她动了心。 是啊,短短三日的光景,谁又指望谁,能情根深重?这样想,芷兮便让自己死心些。 “父亲,不是,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离与突然怒火三丈。他看着芷兮,芷兮却始终连瞅他一眼都没有。他看到她似乎在发抖,她在冷。 “芷兮,你出去!”他要赶芷兮走,他知道她怕寒,更不想让她继续在这里听木落和白狐一唱一和,脑补自己与含念的过去与将来,他的过去,他的将来,他都只想跟她在一起。 芷兮转身,泪不自觉地,湿了眼眶。离与这一句风声鹤唳的逐客令,彻底凉了她的心。 “现在就回青囊!”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语气太凶了,或许词不达意,他看着芷兮的背影,声音降了八度,又补充了一句。 她脚步有些慌乱,不小心碰触到了屏风,隐于其后的共工,见自己败露了行迹,凭空蹿出,一道霹雳之光,便向芷兮劈来。 本来便担心芷兮被逐难过的木落,看到共工偷袭,一个箭步,挡到了芷兮身后,可是大抵因为他修行太差,那道霹雳之光,穿过他的身躯,威势却丝毫不弱,依然向着芷兮背后袭去。 离与一道道身形叠影,闪到木落与芷兮中间,替芷兮重新挡了那余波。 木落口吐鲜血,单膝跪地,降妖杵被右手撑在地上,撑住身体,离与受的,自是被木落已然挡去几分的,他又本来法力深厚,固然无大恙。 芷兮方才觉得自己背后生风,回首一瞧的瞬间,那道霹雳余波,穿过木落的身体,又穿过离与的身体,击中了她的心脉。芷兮吐血,应声倒地。 共工遁形而逃,白狐紧追,无果。共工匿迹于他布下的洪浪滔天,一如大海捞针。 “枉你修行千年,根基竟弱得如此。连他这一掌的余波,都接不住。”离与将芷兮抱在怀里,心疼道。说着,腾出左手给她输妖力维持性命,无奈他自身已伤,再救芷兮,加上空心锁噬元加重,只是一味力不从心。 “你不是要赶我走么,”芷兮生死临头,竟傻乎乎冒出这么一句:“我若就此死了,岂不正如了你的愿,免得还要费劲日日护我,报我母亲对你的救命之恩。” “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离与不明白为什么芷兮的思维,总是那样剑走偏锋,令人捉摸不透,明明伤势过重,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却全是这些细枝末节又无关紧要的边边角角:“这洞中,是无名溪的源头,阴凉之气,太重,你身子弱,根本受不住。连木落这样低的道行,都比你强多了!” 他这样一说,芷兮知他怜惜自己,嘴角竟然笑起来。她自己满心醋意,自己都不知道。 木落闻言,擦了嘴角的血,知道离与又拿他寻开心,调侃他与芷兮之间,那苦重的气氛。他一步一拐走过来,说道:“尽是拿我来当做比对的对象!我便真的如此不堪么?”, 离与不理他,又怕分了心神,芷兮会与他一同走火入魔,便专心为她疗伤。可是,芷兮气息渐弱,恍若游魂。 往往,表面的平静,背后才是暗流汹涌、惊涛骇浪。离与想不到,刚刚看到她笑意阑珊,此刻她的手,便无力垂了下去,身体更凉,更凉,凉到,要了她的命。 红尘之中,最后一抹笑,竟是回光返照。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更何况芷兮只算个半人。不知何时何处,会有飞来横祸,来终止呼吸。芷兮年少,心中还不时幻想将来,她未曾就学,却诗书满腹,不曾被善待,却坚韧如铁,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被这溥如蝉翼的一道余波,刺心而亡。 离与想为她续命,无奈她受不起,气息,一丝一丝,涣散。现在不单手臂冰凉,连身体隔着衣衫,都没有了温度。 他歇斯底里,嚎叫,如狼,不似狐的温顺。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滴到她的脸颊上。 沉默,巨大的沉默,此刻,却包裹住了木落。那么猝不及防,那么不堪接受的,木落被定在了那里,目光圆睁又呆若木鸡,那是一种无可置信又措手不及的呆滞,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喊不岀来。无措,无措,全是错! 养拙甘沉默,萧条古陌间。沉默,有毒,能染。二人守着芷兮的尸首,无言。 “杀人了!杀人了!共工到了青囊馆,杀人了!”若不是滇儿突然跑着闯进来,惊慌失措冲他们喊,他们不知要坐到天昏地暗了去。 原来,那共工闻到人的气息,看白狐已回,杀了个回马枪,将青囊馆又屠杀过半,尽吸魂魄。竟连痛苦哀嚎、正在临产的大腹女,都不放过,剑穿心窍,剑拔,人亡! 这个正在临产的女人,腹中的婴儿,便是芷兮曾在山间,用了一叶心脉,从鬼门簿上夺回来的命! 世道轮回,皆有定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芷兮曾经拼了性命,无意间播种的一颗善念的种子,如今,要来救她的命了。 芷兮渐渐飘散的魂魄,没有因为无处承接,而消亡。而是被那腹中女婴曾受过的她的心脉,召唤着,吸引着,一丝一丝, 注入了那死妇的孩子体内。她种下的善因,现在上苍在回报她,给她结成善果。 从那刻起,芷兮,挂了荆姓,成了遗腹子。 第十九回 堕人间一朝骨错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一夕之间,妖族败落,六境无主,人间地狱,神、仙、魔、鬼,蠢蠢欲动…… 天地沦坏,四海八荒尽皆堰塞,任由洪水肆虐茫茫渺渺描摹人间悲剧。 “杀人了!共工杀人了!”滇儿神色慌张,气喘吁吁来报。 白狐因之前追赶共工无果,方才返回来,脚步还未踏进静苑,听闻滇儿喊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回身往青囊馆飞去,临走飘落下几句话,说与离与听: “这个孽障,神出鬼没之煞星也!我已勒令全族戒备,你也速速起身,前往压制其余四界异动。” “五界争霸,人有何辜?”离与眼睁睁看着怀中芷兮在他面前,魂魄一丝一丝幻散殆尽,已了无牵挂:“我守了你千年,你还是抛下了我。也罢,黄泉路上,你且慢行……” 他说完,须臾到那浩荡茫邈之上,凌波飞步,飞往四境八荒。他知道,博观自当约取,欲压制其余四界,唯有先荡平人患。止洪方可止沸。 可是,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他此刻早已没有了可以号令四海龙王、八荒荒主的权责,只能亲身前往拜请。人有‘一步一个脚印’,他,用了五亿十万九千八百个‘妖印’,才在西海龙宫见到齐聚一堂谈笑风生的四境八荒之主们。 “我倒不曾记得给薄山下过拜帖,不知离与,万里迢迢不请自来,所为何事?”西海龙王正在龙宫开宴,请的正是四境八荒之主。他在狐族风光之时,对离与多有拜会,故而识得。 青丘隶属薄山,从前因狐而闻名,如今又同样因狐而败落。自狐族获罪,诸界都刻意淡泊了‘青丘’,改称薄山狐族。 “狐族已今非昔比,我有自知,离与今日觍颜拜会敖伯贵宫,只求诸位叔伯,揽水入海,疏浚人间性命。”离与开门见山,道明来意,一寸光阴一寸命,他耗不起:“离与为众生叩拜叔伯救世大恩!” 说完,离与叩地而拜,曾经那般高高在上的狐族少主,如今日薄西山,行的,竟是稽首大礼! “你既有自知之明,便不该来,便该知道,无缘无故,我们本没有必要,非要卖你这个天大的面子!”西海龙王敖闰以东道主自居,代众神驳了他的颜面,“离与还请回,我们受不起少主这般大礼,若还死乞白赖,日后传出去,也是天大的笑柄!”诸神哄笑。 “四境筑神堤,八荒磊乱石,堰塞了人境多少人的活路。诸位叔伯,如何才肯救?!离与但无不应!”离与脸上刚毅的线条,被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辱和怒,刻得越发分明,眼中现出一团一团火红。 “不是我们不肯救,你拿娘娘懿旨来啊!”北海神鲲明知娘娘已殒命,不过以此当挡箭牌,堵离与的嘴。 “是呀,是呀,” “我们若无旨擅行,日后若有妖,以此来说事,我们百口莫辩呐” “对,听闻你们薄山的湛泸,有排山倒海之功,何必来为难我们,” …… 这些神仙宾客,闻神鲲之言,都觉甚是好理由,故而纷纷应和。 离与召出湛泸,青玄置地,他撑着剑,缓缓站起来,沉沉道:“湛泸,可排山,可倒海,可诛佞,可斩邪,可是,排山倒海之时,便是毁灭四境八荒之即。我若祭出了她,你们不要悔才是!他日,也不要怪我,将人间洪难,嫁引到了你们这荒芜之地!” 原来,他不是不能,只是不忍。但即便是这不忍,他们都要拿来挟制。 “快,快,夺了他那把剑!”不知是谁,于嘈嘈私语中,最先喊出了这句话。众神一轰而起,都来夺湛泸。可是,湛泸识主,觊觎者,皆被诛手。但有邪念,遇神斩神,遇仙诛仙。 离与并没有想过,要给这西海龙宫,染成血泊,可是这里还是成了尸山血海。 “杀了他!”神已不夺剑,单来攻袭剑主,是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离与修为再高,也抵不住统领四境八荒神才济济的四面八方联袭。刀光剑影,遍体鳞伤。离与已然无力支撑。万道神光即将穿心的那刻,但闻: “娘娘遗旨在此,还不住手!”荼蘼手持绢帛,救下了离与。明正则言顺。受了遗旨的四海八荒之神,倒堤移石,揽水入海,洪难得息。 所谓荼蘼开于尽处,这荼蘼,早不来,非要等离与遭下了罪,他才姗姗来迟了。 “娘娘终归顾念着苍生,早便料到了此刻,”离与欢喜,喜入眉梢。他的喜,他的悲,真切的任谁看了,都会动容,却不知,日后,他若落下了狡猾奸诈之名,谁还能来诠释这本真。 “只是,你就不能早来一会儿么?”离与和荼蘼妖步而返,见荼蘼一味面色沉重,他便故意埋怨他,好让他开口说句话。 这时,人间那些爬树的、蛙泳的,都得以避难,现在正在梳理情绪。路过漆吾村时,那洪水正褪,又未褪尽,离与见吴夫子双手抱在粗壮的树干上,腿瑟瑟发抖,脸色慌乱,不住往下顾望,却不知在望什么。他娘子在好远好远的另一棵树上,急颜令色,冲他破口大骂: “你个无用的废皮腌臜孬种,自己儿子都淹死了,只顾自己保命,算什么男人!”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用来描述吴夫子的状况,再贴切不过, “我本来就不会爬树,是被洪水飘上来的,”那夫子战战兢兢抱木保命,此时还在发抖,可见说的也是实话,只是他这实话,倒不知让不相干的人听了,是该笑,还是该哭: “你倒是会爬,山洪一来,蹿树上房,比猴子还伶俐,你既然会逃又能逃,为什么不带上儿子,硬将他塞给我。水漂着我,却冲走了他,我拽着他的脚,跟他一起漂,可是,他鞋掉了,被我拽拽拽掉了,我被冲上树时,以为拽着他,却是抓了一只鞋,我想着高处或许能瞧见他,可是我瞧不见呀。” 夫子一边说,一边望眼欲穿,眼泪一边往未褪尽的洪水里落,若是赶上有长城,或许比孟姜女哭断的还长。 “你看他们,”荼蘼叹息了一声:“早一步,晚一步,谁又能控制得了。况且,你说我晚了,我却还说我到得尚早:我再晚一步,你便丧了命,但是即便我早了这一步,救下了你,就真的能救下你的命了么?” 荼蘼布道,命数已尽。 “娘娘还念着苍生”离与也感知到了这一点:“却也会感念着我们蛇族的吧,她有别的遗旨么?有关狐族的?” “为你正名么?”荼蘼反问:“没有。娘娘只说,你的命,她做不了主。而你的命,就是狐族的命,因为你手持了湛泸剑,是他们选定的主人。白狐早晚要归位于你。” “归位不归位,我不在乎,”离与说:“我在乎的是,我,狐族,不是叛徒。” “是,与不是,你说了不算!”生于鸿蒙混沌、每逢天地沦坏之时,才会现身度化众生的鸿钧老祖,手持造化玉牒,身率十万天兵天将,铺天盖地而来。 造化玉牒,乃混沌所化: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三千八百造化之道尽刻于玉牒之中! “混沌重化,妖族败落,神仙当道,以天为尊,即日起,密境诸妖,封神拜仙,升临碧落,归天帝管制。女娲补天,感念众生而流放狐族,然狐族之罪,非流放可抵消也!屠戮蛇族,血染八荒,着令天兵天将,提压天境,困于天牢,但有流落不从者,皆以逃犯论处之!”老祖颁牒宣读。 “我不服!”离与仰天长啸:“共工乃叛族之罪魁祸首,不拿共工,反叛狐族之罪,天理何在?” “孰为叛?孰是!孰又非?!”老祖道:“天下,非一妖之天下,也非属于某一神、某一仙、某一魔、某一鬼、某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之天下。共工治过九世洪荒,心有不平,不平则鸣,蛇族为主之时,蛇心,悉数皆归于共工,众叛而亲离,又岂能归咎于共工一神之过?狐族不念众生,为忠一人,而诛尽蛇族,为忠一人,而叛于天地。暴忝之心,人人皆知。狐族离与,更是托众生之辞,借湛泸之厉,染八荒血泊。你又有何不服?” 他感到,有一只巨大的网,早便织就好的网,在向他铺天盖地般撒来。他义无反顾,应娘娘之邀,为其赴汤蹈火之时,可曾想到了此刻,他的族群,要为了他的忠肝义胆,沦为阶下之囚么?! 孰是,孰非,他再也分不清楚。蛇,本不是他想杀的,是蛇伤人,逼他杀的;血,不是他要染的,是八荒抢剑,剑所染的。可是,终归,整个蛇族因他而灭,八荒之血,因他而染。他,并不无辜。可是,他,又有何辜呢? 天罗地网,扑向狐族。狐族被捕的被捕,逃亡的逃亡,离与还在顽抗,可是,命数已定,老祖端起玉牒,为其归命: “余本薄山之客,本可跨青鸾,骑白鹤,不去蟠桃飧寿乐,不去玄都拜老君,不去玉虚门上诺。身荷诛仙之剑,承祀乾坤之志,恣意潇洒天地,无奈不入正道轮回,反噬无妄之根,生有妄之心,身携余孽,命裹红妆,今又无故血染八荒,故,无可正其名,遗臭自修,直至孽障除尽,方可升往碧落,再封神位。” 万箭穿心,本便百孔千疮的身体,又加百孔千疮,他感到自己,在坠落,坠落…… 泛滥的洪水,卷挟着他,跌跌撞撞。他的魂魄,开始溃散,七魂三魄,从体内缭绕而出,去寻芷兮。 如果死后,真的还能有意识,那么这意识,便是他今生做不完的梦。他的梦,就是芷兮。 可是,七魂二魄,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找不到她。 唯有一缕魂魄,沿着芷兮心脉的气息,向着吴夫子之子落水之处飘去,他曾受过芷兮一脉相救。正是这一脉,吸引着离与的那一魄。 从此,离与魂魄,落入吴夫子淹没在洪水中的死儿身躯之内。唤名:吴名;取字:骨错。 第二十回 月婳村赵氏问孤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那老祖,长袖一挥,人间还是人间:村篱瓦舍,茅庐结草,市井勾栏,宫殿寰宇…各归各家,粉墨依旧。 于神:人之生,人之死,不过如同笔尖油墨画的几滴泼墨,洒了,收回,便是了,丝毫不差,易如反掌。 于人:劫数终归是劫数。泼墨难收,洒过便是洒过,覆骨难活,阴阳永隔,谁又能当作从未曾经历过? 勾余东山,最西边的荆家院落,传来女婴撕心裂肺的尖啼,仿佛在召唤全世界来关注她似的。隔壁的苏氏婆子,踮着小脚,推开荆家的柴门,颠颠颤颤来到空空如也的荆家院里,见到石磨之上,一个靛青布碎花的襁褓,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可怜这荆家,竟没了人。”苏氏婆子抱起襁褓,顺着青石板古朴的村路,拐进与荆家隔了两条巷子的巷陌,巷陌尽头,是一蓝漆木门的二进院落人家,瓦舍将几处屋顶铺成鱼鳞形状,这在勾余村,已经算是极考究的人家。 苏氏婆子叩了两下门环,一个半老徐娘,开了门,满脸堆着笑:“吆,是苏婆,这是…”那女婴听到门环叩击的珰当响声,暂时止了哭声,黑色的眼珠,好奇地转悠,找寻声音的来处。 “她姑,”苏氏婆子倒是用了襁褓中孩子对她的称呼:“这是你兄弟家的孩子,如今你兄弟和弟媳都死于非难,她好歹也算你荆家一条血脉。” “这…”那半老徐娘脸上依然堆着笑,心下却现了为难:“我虽是荆家的姑娘,也是嫁到了咱本村上这苏家的。收个孩子,我还得问问当家的,不是?”勾余村多数人,都是苏姓的。 “谁不知道,苏氏荆家娘子,你是个最能当家的,”苏氏婆子,不容分说,已经将孩子塞到了那半老徐娘苏氏荆家娘子怀中:“我也是好心给你抱过来,要不然,那荆家院子空落落的,这孩子一直哭啼,若惊动了四邻八舍的,你是她姑,总也得去抱不是,总不能任着自个儿家侄女儿,哭死饿死在那里,你说是吧?” 说完,那苏氏婆子,又踮着小脚,一溜儿回自家去了。 苏氏荆家娘子,姓荆名银,为人机谨,心思滑泛,精打细算,善于持家,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人物。幼时父母早逝,与弟弟相依为命,后来嫁与本村苏健,那苏健,却不健全,一条腿还是跛的,有几分财产,却从不接济媳妇弟家,致使虽是亲家,却貌合神离,实则不睦。 “大难刚过,整个丫头片子回来,谁养?”苏健的吼声,隔着墙壁,溜走的苏氏婆子也听得真切。这一吼,吓坏了那女婴,又鬼哭狼嚎、嘶着嗓子大哭起来。 “打发她走!打发她走!”苏健摔了东西,以示绝不养他人孩子。 “这孩子她外祖母家,是月婳村的大户,离得不甚远,”苏氏荆家娘子荆银不慌不乱道:“我写几个字,着村中的脚夫捎过去,让她家来接。” “还捎什么字,带来带去的,不嫌麻烦,又耽搁时日,直接把人捎走了,岂不轻省!”苏健平静下来,佩服娘子思虑地好,又想早日摆脱麻烦。 就这样,襁褓女婴,又被荆家娘子当作‘货物’给了脚夫,塞了那脚夫一文钱,嘱咐送到月婳村赵家。 作脚夫这行的,素来是以手脚勤快和讲诚信著名的,要不,也没人敢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得了这差事,将襁褓放到木桶里,用扁担一挑,便一刻不停地,颤颤巍巍地挑到月婳村去了。 两座山,十里步程,月婳村尽在眼前。 赵氏,乃月婳大户,良田六十顷,屋舍十五间,雕楼画栋,亭台水榭,尽布奢华。赵家五子二女,嫁到荆家的女儿排行第四,按族谱排到“与”字辈,取名“与玉”,在玉双亲当年见她木讷寡言,人善心厚,怕嫁与大户人家会吃亏受气,便经人保媒,寻了勾余村荆家这么一户贫苦憨实人家,日子虽然清贫,但时有母家接济,也算蒸蒸日上。 脚夫敲门,婆子来开门,见竟是在货物桶里,装了个活人送来,颠荡一路,是睡着的。一时惊讶大声问道:“这是做什么?敢情你是人贩子?去去去,赵家是正经大户的,别脏了地儿!” “不,不,不,”那脚夫憨厚的赶紧解释:“这是勾余村荆家那娘子的遗腹子,荆家娘子在前日的洪水里,死了,她这孩子没人收养,故而送了来。” “谁教你送的?”那婆子依然一副想随时关门的架势。 “她当村里,有个姑,说是自家也有两个孩子,养不起,给了我一文钱,让我给送到月婳村赵家来。”脚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来龙去脉。 “可有信物么?”那婆子警觉地继续问道:“人命的事儿,又关着血脉,不明不白地,我做不了主去惊动老太太一遭儿。” “没有,她姑什么也没给我啊,除了一文钱,”脚夫还从破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那文钱来。却也不想想一文钱,谁的兜里都兜得住,能证得了什么? “这差你来的也是个不地道的腌臜妇人,一条孩子的命呢,也没个证物,也不亲自来一趟,当个货一文钱便当了,要是我们赵家拒门不收,你怎么办?”那婆子开始嘀咕着骂那个差人送婴的。 “她说,别再担回去,”那脚夫说:“再说,她也没付给我回程托运的钱。” “说白了,就是‘自生自灭’呗,”那婆子嘴一瞥,说:“得了,这事儿,我主不得,可我也不是那般黑心的,我替你去报一声老太太。收不收,看这孩子的造化吧!” 婆子说着,闭门转身,回到上房屋里,向老太太前前后后禀明了,那老太太,拄起拐杖,咣当砸了一声地面,撑着站起来:“竟也有这样的事情!既然都送到家门前了,是不是玉儿的血脉,也不能让一个襁褓的孩子,饿死在我赵家门楣下了!” 婆子重新开了门,身后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由婆子搀扶着,迈过门槛,过来瞧那孩子:“抱起来,让我瞧瞧。” 脚夫将襁褓从那木桶里抱出来,孩子本来睡着,被惊醒了,哇一声又撕心裂肺哭嚎起来。 老太太不知是因为看到她,联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因为单单可怜这孩子的命,老眼眶里竟然也框着泪,明眼的婆子见了,忙掏出手帕来,一边给老太太擦拭,一边又吩咐旁边的丫鬟说:“帮老太太接过来,先抱到你屋里去,喂些米粥吧。” “幸而遇对了人,这孩子,命苦得很呐!”脚夫交了差,背着空扁担木桶,一步一个脚印,回勾余村去了,边走,还边摇头叹息: “这孩子,造化深,遇着老太太这样心善的,命里也算有福得很,”那婆子搀着老太太回屋。 “着人去勾余村里打听打听,看这孩子,是不是玉儿的?”老太太吩咐婆子。婆子应了。 “孩子安置在哪房?”婆子请示。 “暂且便由你照看着吧,”老太太说:“问明白了好说。总归,是条命,在你那你也得善待着。” “自然是的,”婆子再应。 两日后,探听的家仆回来了,说: “前几日遭了那么大的洪,勾余村人先是躲到了青囊院里,听说还遭了杀戮,大小姐便是在那里被恶人杀死的,至于孩子,那时,谁不哭天喊地的,也没人注意孩子的事,故而,打听了两日,竟也问不出什么,勾余村上又不止大小姐一个有身孕的,而且青囊院里,人多,也杂,近处村子去避难的,也是有的。” “不是说是荆家她姑,托脚夫送来的,你没去问问她?”老太太端坐在梨花椅中, “自是先问的她,那妇人,听我说明来意,说辞跟脚夫说的不一样,也不知是临时变了,还是脚夫传话不对,反正两个人,有一个扯了谎,”那家仆说:“她说,她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荆家的,所以她才不能养,要不然,至亲的侄女,她也不能忍心送走。” “再没有这般的道理,孩子从哪来的,她不知道?”赵老太太气火了:“而且,别处她不送,偏让脚夫送到我赵家来,说是外甥女儿,她既然不知道,这外甥女一说又从何说起?” “我也是这样质问的她,”家仆见主人家生气了,噗通一下子,双膝跪地:“她说她从不曾跟脚夫说过那些话,只是让他帮忙打发了,所以小人才说,她和脚夫,定有一个扯了谎的。她还要拉着我去脚夫那里对质,我因为之前听老太太您吩咐,不要张扬,故而没再去跟她宁这场官司,见了面,免不得二人得扯起皮来。” “你起来,”老太太说:“我是气那妇人,不是你。你接着说,孩子怎么到她家的,她总该明白。” “是的,她说是荆家隔壁的婆子送来的,但那婆子我后来也去问了,说是从她家过道里捡的,只是猜是荆家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除她外,没别的人见过了。” “倒成了无头的官司,”老太太道:“不就是谁也不养么,罢了,赵家还给得起一口吃的。” 就这样,这个女婴,不明不白,在赵家生活了十七年。她的身份,很尴尬,挂的是荆姓,老太太外甥女儿的名号,起居用度,却全是在老太太身边那个无名婆子的下房院中。 年年岁岁,她为老太太端茶送盏、洗砚研墨,踏过那一道主仆相隔的月门,她长到了十七岁,当忆起往事种种,全是被时间冲刷过后的一片模模糊糊,只有几个刻骨铭心的,片段,断断续续阐释着她的童年: 【被出嫁】:与三房舅舅家的两个女儿,玩过家家,她扮新娘,大房大舅家中的表哥,扮新郎。两个表妹起哄让表哥和她拜堂,还拽着她硬让表哥亲她。她想躲却躲不开。 【被扎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不堪入耳之话,比比皆是,多少人指着她脊椎骨骂:“不知爹娘是谁的野种!”“下流的胚子”“也配活在赵家,当自己小姐的命呢”“没下家的玩意儿,只配吃些剩的”...她哭着去找‘外祖母’。老太太心疼这孩子,为了证明她有亲人,让下人领着她去过勾余村她姑家一趟,可是,姑家的表弟,用粗粗的娘亲纳鞋底的针扎进来了她的背。好疼。 【被烙印】:几房舅舅家的孩子们,团团围着她,大舅家的大表哥,说她是他的奴隶,在她手背上用炭火烧红的烙铁烙印。 …… 她本可以只是个乡野孩子,无忧无虑在草地田野疯跑玩耍; 她也可以当个挂名的闺秀,在自家花园扶竹踏花捉蜂捕蝶。 可是,这些她都没有。她没有一样够得到。因为,她本来便不伦不类,什么都不是。 芷兮的生命,即便重来一遍,依然是孤儿。活到十七岁,只有姓,没有名,被唤‘荆女’。 第二十一回 古木荫陌路重逢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七年。 狐族离与,自误入他人骨骼,流落尘世,已整整十七载。如今的他,又长成了当年那个‘临风如锁玉,缓带迥绝尘’的离与模样,端坐于古木荫虚室书案之前,与其余五个年纪相仿的翩翩少年一起,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庄子•人间世》有云: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吴高幸夫子左手执《庄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贴近书面,摇头晃脑高声朗诵着。 “夫子,您书拿倒了!” “夫子,这节,您讲过了!而且讲过整整三百六十遍了,从我们移到这虚室,您每天都给我们讲一遍。” “虚室者,空心也。心能虚空,则纯白独生也!所以,您设此虚室,便是要教我们,要虚心以至澄澈明朗!” “是呀,我们都听得耳朵生茧,耳熟能详,倒背如流了。” “夫子,您昨日说今日要温习《礼记》的,怎么又改《庄子》了。” …… 和离与一起在虚室就读的那五个少年,脸带恹恹,昏昏欲睡,怼答着吴夫子。 窗外,雨潺潺。雨水滴打在檐瓦上,像是演奏着催眠的曲子。唯有离与无言、无怨。他身姿清瘦挺拔,发若墨染、散逸白衣之上,那沉静俊雅端坐的姿态,仿若在以一种地老天荒的姿势, 掩饰和祭奠心中的流离往事: 十七年前,狐族获罪,他的魂魄落入吴夫子溺水而亡的儿子体内,从此以吴名之身,寄生人间。十七年间,无一日不思归,却不知归往何处;无一日不想沉冤得洗,却始终无能为力,所附人身,不过四岁的流涕孩童,如何指望撑起天地,一朝昭雪? 生不对,死不起,无奈隐姓埋名,步随人间足迹,从四岁入蒙馆,到随父开荒南野,守拙归园。其父漆吾村吴夫子,须髯略过光阴,青丝染作白发,用大半辈子的春秋育人,换来一方尊重。方圆十里八乡,学子慕名而来。 昔日舍在自家院落的蒙馆,渐渐抹不开场面,索性于南野十亩荒地,重建学馆,因学馆旁有十几棵百余年树龄的榆柳环绕,古木成荫,夫子便为学馆取名:古木荫。 古木荫一院六舍,北舍宗祠,供奉盘古与老祖,承祀开天辟地、启蒙混沌;南舍陋室,夫子自居,批阅文章,幼时的吴名,日日都往父亲这屋跑;东西四舍蒙室、初室、进室和虚室,分别供启蒙、总角、豆蔻、弱冠年龄学子读书。 古木荫外,本来荒芜,吴名扎了些短木篱笆围出一处新的院落,植木成荫、栽花成香,自成藤蔓绕篱之趣,夫子帮他立了门牌,上书:墟里烟。取‘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之境意。 墟里烟外,是一片桃林,是村民为夫子桃李育人,感恩而栽,如今已有桃树万余株。桃林中,蜿蜒穿过从村中无名溪引来的溪水,桃花流水,自成超逸凡俗之美,吴名为其取名:桃花坞。 古木荫。虚室。便是现在他端坐的地方。 “肃静!肃静!”吴夫子拍打着面前案上的板笏,怒而无威地镇压着学生的抗议:“注意仪态,注意仪态!” 喝令无效。 夫子走到一个少年身边,耳提面命道:“苏斐,你眼皮都耷拉到肚子上去了!还听得出我讲的什么?” “夫子,我是赵孟墨,不是苏斐,”那个被夫子提溜着耳朵的少年,嘟着嘴说:“您这眼神儿,越发出神入化了。” “嗨!孺子不可教也。”吴夫子一甩衣袖回到讲案,重复着说话的毛病,多年未变:“孺子不可教也。” 夫子这一正儿八经的生气,倒是让那几个少年‘觉悟’起来,忙端正坐姿,异口同声哄道:“孺子可教,可教。” “虚室能不能生白,我不知道,我却知道,须发肯定能生白,”吴夫子见状,捋着他那如层雪尽染的白胡子,笑着说道:“我老了,是真的教不了你们了。《礼记•曲礼》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弱冠取字之后,你们便成年了,从此称字,顶天立地,为人敬重,我再管教不起!” “这么说,我们也可以表字了?”其中一子,欢呼雀跃,其他捧场欢笑:“夫子可说过,讲到表字时,我们便可出师了。” “注意仪态,注意仪态!我一早替你们表好了,别激动!切莫激动!”吴夫子示意那几个欢呼雀跃的少年安稳就坐。 “月婳村的赵孟墨,称字如意; 勾余村的苏斐,称字子介; 漆吾村的吴名,称字骨错; 雀麦村的卢钦,称字晚遇; 良馀村的樊箕,称字文庆; 条谷村的陈砚,称字子规。” 吴夫子不紧不慢,一一表字,边说边发字笺。那笺乃五采笺,每个人各自的字,都表在其间,衬上夫子行云流水的笔法,倒也别致,只是凑到一块,乍一看倒像驱鬼伏魔的符咒。 “夫子这字,表得绝了!”勾余村苏氏子介,终于听夫子讲些新玩意儿,兴致勃勃话痨又起:“知我们者,莫若夫子也!夫子这字给表的,个个‘字如其人’: 卢钦,字晚遇,因为他是我们几个中最晚入学却也是夫子最得意的门生; 陈砚,字子规,是因为陈砚最是墨守成规、循规蹈矩; 樊箕,字文庆,因为他才华横溢,文章写的好; 赵孟墨,字如意,是因为家境、相貌处处都如意!”说到如意这,引来哄堂大笑。 “而我苏斐么,因为话多,老是打断夫子的话,所以叫了子介,夫子说,是也不是?” 苏子介继续班门弄斧、哗众取宠,却又突然拧紧眉头,看向沉默的吴骨错,说道:“可是我思来想去,‘骨错’这字,我却着实想不明白,到底从何解起?” “知道自己话多,还不守口藏拙,想不明白的,就别想!”夫子过来拿戒尺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静水流深,懂不懂?多跟骨错学学!” “夫子不待这样偏心自己儿子的,奥,他不说话,便是静水流深了?那我还要 ‘沧笙踏歌’呢。”苏子介捂着脑袋,委屈抱怨:“本来‘吴名’这名就蹊跷,如今好不容易表个字,好让我们叫得顺畅些,又取个骨错这样稀奇古怪的字,骨头都错了,还怎么流?” “废话连篇!苏子介留下,罚抄弟子规五百遍,戒尺三下,”夫子又拿起戒尺来,“其他学生下课回家,通知宗室,我推算好了吉日,便取本月初五辰时,为你们几个行‘弱冠之礼’,应六黄道中的‘玉堂’,小黄道日的‘定’,诸事皆宜,有请宗亲来观证。我方才给你们的字笺,也须让宗亲查验,如无异议,届时便在弱冠礼上宣读于宗祠了。” “我有意见!”苏子介举手反对。 “说,”夫子以为他对字有异议,便示意他说下去。 “三百遍,可好?”苏子介却是讨价还价。 “意见保留吧!”夫子从未如此斩钉截铁,丝毫不似往日拖泥带水。 剩下的四位,冲夫子象征性地揖身告别,又冲苏子介抱拳哄笑:“多谢苏兄多语,让我们今日可以早放学半刻,你慢慢抄吧,我们走喽!”带着久坐樊笼重获自由的欢笑,拥着骨错一齐往虚室外冲出去。 方才踏过古木掩映的月门,便见一素衣女子,正从远远桃花坞里,往古木荫这边跑来: 她,折纤腰以微步,揽细风于裙裾,桃之夭夭衬着她轻灵之气,愈显灼灼其华。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卢晚遇诗兴起来:“可是哪里飘来的桃花仙子么?” 待那女子跑到墟里烟的院落,停下来歇息脚步,手捂着心间,眉轻蹙,气舒缓,眸含清水流盼,墨发斜插荆钗,古木荫下四位翩翩少年,一时都怔在了那里。 “桃花得气美人中,淡妆浓抹总相宜。”樊文庆酸酸地说。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一向中规中矩的陈子规,说完看看身旁的离与,问道:“骨错,此情此景,墟里烟里你栽的这些白芷,都失了颜色吧。我说的,可无错?” 骨错怔在原处,目中盈泪,眼神一动不动,望着那女子,重重地,犹疑地,缓慢地喊出两个字: “芷----兮-----” “你认识她?”卢晚遇和樊文庆一时间都转过头来,看着平日里离群索居、最不爱言谈的骨错,惊异地问道。 这时,那女子,也看到了他们。骨错以为她认出了自己,他快进两步,掠过子规、晚遇、庆文、如意,向着她跑过去。他想将她拥入怀里,告诉他,十七年前,他死时,魂魄曾分七分二缕,闯过鬼门关,去过黄泉路,登过南天门,走过天牢,去找她的魂魄,可是他找不到。他好想她。 可是,那女子,擦过他的肩膀,轻步到了赵孟墨面前,雅致的面容,一时拘束而紧张,低头说道:“对不起,我方才迷了路,来晚了。” “是谁教你来了,阿夜呢?”赵孟墨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少爷架子。 “阿夜,阿夜…今日被外祖母罚了,”荆女道:“暂且起不来。外祖母让我来接你。没有想到你们亥时未到便下学了。” “赵孟墨,”卢晚遇和樊文庆都凑到他身边来:“你可真是事事如意啊,人家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这书读的不好,照样有颜如玉来找啊。” “走吧。” 赵孟墨本来还要发作,待听到卢晚遇等恭维他,又眉开眼笑起来。女子闻言,便跟在他身后低头走,完全没有了方才轻灵的气息。 “等等!”离与却转过身,伸手挡住了赵孟墨,深情望着那女子,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沉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骨错搭讪美人,倒也破天荒!”樊文庆拍拍骨错肩膀,讪笑道。 那女子,抬起头来,看那骨错,眉间刚毅,原本俊朗的气质里,透着几股莫名的沧桑与持重。 “我,无名。”她回答。 “无巧不成书,他也叫‘吴名’,夫子刚给表的字,取字‘骨错。’”陈子规轻笑着,指着骨错说。 “哦,我是说,我没有名字,并不叫无名。”那女子见子规误会了,轻声解释道。 “我们府上都叫她‘荆女’”赵孟墨道:“因为据说她可能姓荆,又是女儿家,就随便那么叫了。” “你,不认识我么?”离与眼眶中溢满泪水。 荆女是十七年前芷兮经过那荆氏胎血转世的,胎血至污,早已消磨了她的妖气和记忆,她自是不认得他。 可是离与死时附的是死人骨,意识都是醒的,前世今生,他都记得分明。 “初次相见,还请公子多多指教。”荆女道:“我是月婳村赵府的一个无名下仆,自是无机会得见世面,不认得什么人。” “走吧!”赵孟墨很是粗鲁地又重复了一遍。 几个人,散了。离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 到了桃花坞,桃林深深,无人之处。赵孟墨突然一把抱住荆女,将她身体挤到一棵桃花树上:“我想你好久了,去祖母那晨昏定省,竟都见不着你。” “孟墨..哥,你放开我。若让人看见,赵府没了颜面。”荆女躲闪挣扎。 “赵府里,没有我赵孟墨想要却得不到的,你若从了我,我明日向祖母讨你过房,”说着他便要强吻她。 “你放开我,放开,”荆女使劲推他,可是她推不动。 “她说,让你放开!”骨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把抓住了赵孟墨的手,将他扯开,然后“啪!”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脸上,赵孟墨那白净的脸便现出五道深深的指印。 第二十二回 笼中雀湛泸之殇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始知为客久,最念是故知。 骨错绕着清幽的桃间曲径,沿着荆女随如意归家的路,远远跟在后面,关心则痛,更何况是动情,且至深。 赵孟墨浪荡登徒,不知骨错跟在远处,桃花深处,欲行不轨,被骨错凭空冒出,重重打了一巴掌五指印。他左手捂半脸,右手便要还骨错这一巴掌,骨错手一伸,紧紧如钳般箍住了他的手腕,他丝毫动弹不得,便厮口大骂: “吴骨错!别仗着你父亲是夫子,便欺人太甚!” 他一边嘶吼,一边用脚去踹骨错,被骨错身子向后一撤,踢个半空。骨错回身一个悬空踹,将他又踏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来。 “我长这么大,没人敢动我一根毫毛,你竟敢打我?!”赵孟墨手蹭一把嘴角的血,爬起来又冲骨错打过来。 “我打的就是你!”吴骨错即便不用法术,也比他身手矫捷,伸手又打在他的右脸上,打架都打得玉树临风、理直气壮:“你父母不教你,我来教你,如何收敛你的放荡形骸!” “打人不打脸!”赵孟墨如今双腮肿痛,手捂抱脸,可怜兮兮扯起同窗情,算是讨饶:“枉我们素日还尊你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你今日吃错什么药了?” “走吧!”骨错见他低头识趣,伸出手来拉他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若让我发现还有下次,打的便不只是脸了。” “去哪里?”赵孟墨不敢看他,像是被突如其来打傻了,以为骨错要绑他回古木荫向夫子认错:“你若拉我去听夫子给我念几百遍《中庸》之道,还不如在这里将我打死了。” 荆女方才还害怕得瑟瑟发抖,本来要将袖中的针,扎向侵犯她的赵孟墨了,骨错突然出来为她解围,她才匆匆将针,重又掩回袖里。她以为赵孟墨有多跋扈,如今不过如此熊才草包一个,听他这一言,竟笑出来,似觉不妥,忙手掩了口。 骨错见荆女红颜一笑,嘴角上抿,也笑了。那笑,分明便是青狐离与的笑,真诚、唯美、魅惑。是中皇山他初见芷兮时的笑,含着无尽无尽守护与疼惜的深情的笑。 “自是回你家!”骨错回答如意:“素闻你是月婳村赵家的掌上珠,我今日将你打了,去你家领罪赔礼。” 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骨错之意,也不是去认错,而是将荆女无恙护送回家。 “哼,回了我家,看我如何收拾你!”赵孟墨另有算盘,便乖乖前面领路。骨错和荆女随在其后。 “他一个大男人,倒让你一个弱女子来接?”骨错带着几分打趣,往荆女身边靠了靠,问荆女。他在用妖术试探她,心间暗道:竟一丝妖气都没有,只是肉体凡胎。他眉间走过一丝失望,可是,他宁愿还抱着期望。 “他是少爷,”荆女刻意和骨错保持着距离,骨错往她这边靠,她便往旁边又挪开几步:“小厮被罚,别的又都不识路。” “就你识路?”骨错笑笑,以前的芷兮爱迷路,现在的荆女,竟也爱迷路:“识路还将自己走迷糊了。” “少爷入学时,我跟着外祖母来送的,自是识得。”荆女见他笑话她,为自己辩解:“你又怎么知道我迷不迷路,我清楚着呢。” “你方才自己说的,”骨错眉开眼笑,已然将她当作了他的芷兮:“这么快就忘了。‘对不起,我迷了路,来晚了。’” “我以为你是好人,”荆女脸间现出几丝恼怒:“竟也是不正经的,还模仿我说话。登徒浪子。” “哈哈哈哈…….!”赵孟墨听荆女说骨错登徒浪子,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古木荫的吴名吴骨错,最被人称为冷面君子的,也有被人叫成‘登徒浪子’的时候。” “荆女,我非真娶你不可!”赵孟墨见荆女一脸懵懂地望着他,红颜衬着桃花,楚楚动人,更何况,她还莫名帮自己在骨错身上出了些口舌之气。“今日回去,我便让祖母送你到我屋里去。” 骨错闻言,喉间一阵哽咽,他望着荆女,荆女竟没有表示不应,只是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冰霜之色。他以为自己很冰冷,现在的她,竟比他还要冷:芷兮,你是芷兮么?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他这般说话,你竟不会反抗么?还是你心里本是愿意的。 他不知道,她在这世间,便是那被锁笼中之雀,终日苦熬煎,腾挪方寸间。尘世之叹,便在于:鸟为食入笼,人为生存误。 月婳村。赵府。华灯初上。 丫鬟挑着竹扎的灯笼,在门口接引赵孟墨,低头低语:“少爷,老太太让你先去他屋中。” 赵孟墨向着祖母的化月斋方向走去,荆女跟上,骨错欲进,被挑灯的丫鬟用灯杆挡住:“这位公子,时辰不早,老太太吩咐今日不待客。” “让他进来!”赵孟墨气急败坏回头喊道:“让祖母看看他干的好事!不教训他才是!” 骨错闪身跟上,四人沿着兰花曲径,无言走路,沉闷笼罩着大家庭特有的气息,骨错感觉有些不自在。闲云野鹤惯了,小心翼翼他尚未学会。 赵如意推开门,还未进门,便躬身行礼:“孙儿昏定之省来晚了,祖母见罚。” “看看你干的好事!”老太太没想到后面还有外人,劈头盖脸气势压人地冲赵孟墨呵斥道:“我今日教训了他们!” 骨错闻言,又笑起来,悄悄冲着赵孟墨的后背说道:“赵孟墨,不是要让你祖母看看我干的好事,教训我么?怎么反倒过来,让我看你干的好事,教训你了。” “谁在那里?!”赵老太太,虽年迈,却耳聪目明。不似吴夫子,耳也聋,眼也花。 “漆吾村吴夫子之子,吴骨错,特来拜会。”骨错越过如意,先进了门,施礼答道。 礼罢一抬头,看了满屋狼藉,竟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后悔自己不该来不该看,但见: 两个小厮,被绑缚在木凳上,打得皮开肉绽,意识不醒,三个丫鬟,扮相妖娆,被五花大绑,眼前都是卖身契。 “是吴夫子之子啊,”赵老太太本待发作,听闻是夫子之子,给了八分薄面,不怒自威道:“让你见笑了,今日管教不肖孙孟墨,让你瞧见了。本来吩咐了接引的五儿丫鬟,说今日不见客的。” 那屋外挑灯的五儿丫鬟,闻言,噗通跪地,讨饶道:“奴婢通报过了,少爷执意让来的。” 老太太这才正眼瞧自己的孙子赵孟墨,才发现他鼻青脸肿,本来要发的怒,也被压下八分,怜爱道:“墨儿,这可是怎么了?你过来,祖母瞧瞧。” 赵孟墨见老太太还是一味如常怜爱他的,经过骨错时,故意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才到了祖母身前告状:“就是他打我!” 骨错若非有几分妖骨根基,怕是被他这一撞,早倒了,可是骨错面不改色身不动,巍然若泰山站在那里,拱手道:“骨错不才,不知道大家族的少爷,是要一个弱不禁风的丫鬟去接回家的。在古木荫外桃花坞还未出,赵孟墨便对丫鬟动手动脚,行为不雅至极。我才为老太太管教了几分,特来领罚。” “跪下!”老太太闻言,呵斥上来撒娇的赵孟墨跪地,一片训斥:“这些年,我纵你太甚,到如今品性不端!”,又转向骨错,和颜悦色道:“你管的对!明日着你父亲,也好生再罚他。” “五儿,天色晚了,你送吴公子出门。” 老太太对着五儿说,看来是家丑不愿外扬,对骨错下了逐客令。 骨错知趣地任由五儿挑灯送出,待五儿回身,他一个飞身黑影,借着妖力,已经闪到了老太太化月斋的房顶屋瓦之上。他担心荆女,为了心上之人,他连梁上君子都做得。 屋内,风波依旧。 “你啊,你,这个不成器的,”老太太手拍着梨花椅扶手,气急败坏:“在家里丢人还不算,现在丢人都丢到五里外去了!” “我一向如此,祖母向来以我为荣,今日倒觉得我丢人了,”赵孟墨跪在地上嘟囔。 “一向如此?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我身边的郝婆子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这般不堪。你早上上学前,让这两个贴身小厮给你把门,你在屋内,和那三个狐媚子,可是做了什么?!”老太太声音开始发抖:“我都说不出口!” “祖母如今是要将她们卖出去么?”赵孟墨关心的却是他那莺莺燕燕。 “这两个小厮,逐出府去,永不续用。”老太太说:“这三个狐媚子,卖身契也备好了。你记着,他们是替你受的罚!” 赵孟墨刚想为那三个丫鬟求情,一转眼,却看到立在一旁的荆女,再看那三个丫鬟,姿色简直云壤之别,便立时改了主意:“祖母罚的是。只是,您把我身边人都打发了,我总得有人服侍吧。” “你这般德行,还要甚么人服侍?”老太太已有无限失望之色,怒在眼里眉梢。 “祖母若将荆女赏给我,我肯定改。”赵孟墨死乞白赖。 屋顶上的骨错,闻言,一时心伤气怒,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瓦片声响,被赵府家丁发现了踪迹。也合该他现身,他便登瓦坠室,直截了当对老太太说:“不可!” 凭空落人,众人惊骇! 老太太看清是刚让人送走的骨错,禁不住摇头叹息: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少年公子,梁上的梁上,床上的床上,倒是无人管教之过!” 随即,老太太呵斥家丁,将骨错架住:“将吴公子,送回古木荫,交待给他父亲去!” 骨错不便众目睽睽之下用妖术暴露,束手就擒,只是挣扎喊道:“老夫人,我为荆女赎卖身契!我领她走!” “慢着!”老太太示意押送骨错的两个家丁停下:“且放开他,听他此言,从何说起?” “荆女不是物什,您不能当作一个物什,便赏给了您这个好色的孙子。”骨错对老太太施礼,道:“她被卖进赵府时,多少金银?我如数奉上,带她走。” 老太太不应骨错之语,却转向荆女问道:“荆女,我道你是最通晓礼数的,竟也不安分守己,你何时认识的他?” “方才接孟墨哥回家时认识的,”荆女跪地,战战兢兢。 孟-墨-哥?骨错听她改了称呼,感到被什么刺痛,这般称呼,所为何来? “既是刚认识的,吴公子,你管多了!”赵老太太转向骨错:“荆女不是被卖进我府里的丫鬟,她是我的外孙女。亡了父母,寄养在我这里。” 外-孙-女?世间也有这般关系的外祖外孙么?外人都能看的出,她的地位,连个上等仆人,都够不到!况且他方才以丫鬟称她,也无人表示过异议。 “对,荆女是我的表妹,”赵如意一边附和祖母,一边打着如意算盘,凑到荆女身边,扯起她的左手来,撩起她手边的衣袖,那纤纤玉手,没有了衣袖遮掩,手背靠腕处露出一个清晰的烙印的‘赵’字来:“你瞧瞧,她便是我赵家的人,我讨她,再天经地义不过。” 骨错看着她手上烙印的伤疤,耳中一阵轰隆作响,脑中一片空白,早已听不到赵如意说些什么,他面露痛苦之色: 你们到底对她,做过什么?这疤痕,竟连妖术都消磨不掉,这是湛泸之殇! 第二十三回 洪荒碎王者之剑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所谓‘湛泸之殇’,是因湛泸能斩邪祟于未然,故名。 邪祟生魔,若魔形已成,湛泸过处,灰飞烟灭、万劫不复;若魔形未成,湛泸过处,化成疤痕、神仙罔复。 骨错虽错了骨,然额叶未损,意识、前意识、潜意识,都是离与的,他自是认得湛泸的痕迹。 但是,他不明之事,有二:其一,十七年前,离与葬身之时,老祖已然将他的法器湛泸收缴,封印于洪荒,那么现在,人间却为何会有湛泸的痕迹?其二,荆女左臂为何会被湛泸所伤?湛泸虽威力无边,但是素来善恶分明,从不伤无辜之人。 骨错妖力再试,依然无果。心中存着疑惑走过去,俯下身,握起荆女的手腕,就在那一瞬间,他放下了执念:不,她不是芷兮。芷兮的左臂是废的,而她的左臂,气血旺足,再健全不过。 “男女授受不亲!”荆女抽回手臂,低眉掩了衣袖。 骨错放下悬于半空的手,立起身来,有些尴尬。然后他,转向赵孟墨,问道:“你用什么伤得她这般?” “不是伤,是烙印,府上的婢仆入府时,皆要烙‘赵’印的。”赵孟墨安然自得、若无其事地说着一件本是伤天害理的事:“自是用烙铁的。” “何烙铁?可否让我看看?”骨错环环相扣、紧紧相问,他想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湛泸惹的祸。 “就是我家厨房里的烧火棍,”赵孟墨嬉皮笑脸、不太正经地答道:“你还看么?也没什么稀奇。” “我可以看么?”骨错不放弃。 “好你个吴骨错!觊觎我赵家的女人,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连我家的烧火棍子,都不放过了?你是不是要把我赵家整个装走啊?”赵孟墨一下子火被煽起来,“我到底哪里惹着你了?这话就是说到你父亲跟前去,你也没有理!让他看看你平时怎样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现在又做出了哪些不为人耻的梁上之事?” “来人!送客!”赵孟墨端起主子的架势,厉声唤了家仆,扭送骨错回古木荫。他自己为了躲避祖母继续责罚,竟也理直气壮地要顺势跟着骨错回古木荫,找夫子去理论。 赵老太太不愿阻拦,因为她早便对骨错下过了逐客令,方才没送走,现在孙子替她送走,她也就不好再阻拦赵孟墨,任由他去了。 “起来吧,”赵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的荆女,无可奈何说道:“你自己选,要不要跟赵孟墨?他必不会明媒正娶,做个无名无分的妾室,怕还得着。只要你不像之前祸害他的那些丫鬟,让他不务正业,我也能准你。” 多少年来,她对这个名义上的外孙女,便是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因为荆女来历不明,她比谁都更耿耿于怀。她有时觉着,那是她四女玉儿的遗腹骨肉,应该疼些,可是有时,又觉着,若不是呢,岂不是白白让别人家的孩子,享了她自家的福荫,日后还怕乱了宗祠血脉,便又对她格外严苛些。 “荆女只想一辈子陪在外祖母身边,服侍您,为您尽孝。”荆女心中,自是不愿意的: 她虽是个不挂名的下仆,可是心性高洁,虽不通文墨,但举止雅致合度,那赵孟墨,虽是大房大舅家的长子,赵家的长子长孙,又是嫡出,日后是要承继家业的,可是在她眼中,那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的绣花枕头,里面装的都是糟糠草包。别说是去做个妾,还是无名的,即便是让她做个正室,她也未必便是能稀罕的。 赵老太太听荆女说要为她尽孝,想起自己的嫡亲孙女,也未必见得有这份心,一时又有些心软起来,说道:“今儿个起,院里那些扫洒的活,你便少干些。你三舅家的两个女儿,是跟你从小玩到大的,你也跟她们亲近些,无妨。” “荆女多谢外祖母疼爱。”荆女说着,又跪下去叩谢。可见,这样的小恩小惠,平日也是不常有的。 有了这恩准,荆女满心欢喜迫不及待朝着三房三舅家的院落跑去,她本心里,是记挂着那儿时一块儿长大的‘姐妹’的。 三房的院落,和化月斋隔一里弄,独门独院。赵府的各个院落,由五房舅舅分别居住,按照自家喜好布置。这三房的院落,因只有两个闺中女儿,名曰‘女殊’,最是文雅,因为三舅领的是月婳村村正之职,胸中尚有点墨。 “恩?你是谁,”三房的守门的丫鬟,拦住了她:“来做什么?” “玲女,我是荆女呐,”荆女认得玲女。小时候,荆女、玲女,还有三房的两位小姐,常一起玩。后来虽分院了,但荆女常因想念姐妹偷偷跑来相看,只是没有老太太明令,也只能躲在窗后看看罢了,从未敢真的来报名求见。 “啊----你是荆女?倒是好几年,没看到过你了,”那玲女因为跟她尚有些情分,这时也认出她来:“多年未见,你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荆女没见人夸过,一时红晕飞上脸颊,竟有些不好意思,她忙转入正题:“两位姐姐,可在闺房么?” “你来的不巧,她们在是在,只是这会儿应该梳妆好了,正要去家中的书馆去,老三爷请的是漆吾村的吴夫子,专程来家里授课的,让小姐也长长见识。” “怎么外祖母那边,没有听人说过这事情?”荆女平日在老太太身边侍奉,消息也算灵通,倒从未听闻有夫子来家里。 “老三爷私请的,”玲女嘘道:“你也知道,自家院落,都是自家做主的。姑娘家不便抛头露面,可是唯独三房,只有两个女儿,老三爷又是要强的,总不想在学识上被其他几个爷压了下去,故而私请院里来。你回去,可不要说。” “我自是知道分寸的。你放心。”荆女见玲女还念着往日情分,连这样的私事也未瞒她,心下有几分感激,便道:“我会守口如瓶的。” 说话间,两个小姐妆妥,由两个近身丫鬟领着,出屋里门,正碰到荆女和玲女在那嘁嘁嚓嚓,脸上现出不悦之色,大姐儿喝道:“屋前私议,成何体统?!” “孟枝姐姐,孟叶姐姐,”荆女满心欢喜地凑上前:“荆女好想你们,来看看你们。” “荆女?”二姐儿脸上一片疑团,想了片刻,才将这熟悉的名字和眼前如若天仙似的这个人物对上号,便挤出一丝讪笑来:“奥,原来是荆女妹妹,许久未见了。” “可不巧,我和二妹妹,今日有些正事,”大姐儿也寒暄着笑道:“赶些时辰。” “二位姐姐请便,”荆女听这话音,是将她当了外人,况且,她本也是个外人。她们不像玲女一样推心置腹,只字不提去听课,只是说有正事,当然,听课的事,自是正事,比招待她这个多年未见的小仆玩伴儿,要正经多了。 “居然叫我姐姐,”二姐儿还未走远,明知道荆女还听得到,便开始了数落。荆女闻言,方才还只是久而未见不见亲热的失落,现在,便是对心中长久留恋的姐妹情谊的一种绝望了。是呀,她算什么?跟人家称道姐妹。 荆女落寞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她的住处在穿过月落门的下房,途径厨房,听到里面传来一些声响,便精神恍惚地走进去,瞧一瞧,她刚推开厨房的门,便见从灶台边,闪过一个身影。 “谁?”荆女刚要问,就被那黑影,一下子捂住了嘴,说不出话来。 “听话,别喊!”黑影道,那声音很是熟悉:“你不喊,我就放开你。” 说着,他在她面前,摘下了半蒙脸的蒙面布,借着外面照进来的昏暗灯光,荆女认出了,那是骨错。 “吴骨错?”荆女给了他面子,没有叫,而是低声问道:“我莫不是见了鬼?方才,赵孟墨不是着人押你回去了么?” “他那个草包,岂能押得起我?”骨错自信而自负地答道。原来,他用了‘影分之术’,原身来此,赵孟墨押的,不过是个影子幻象,凡人根本便分辨不出。 “那,你居然,是贼?”荆女以为是他半路逃跑了,回来赵家厨房,躲着偷东西。 “胡说!我不是贼!我就是来看看那根烧火棍,”骨错解释道。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解释,就因为,她长了一张跟芷兮一模一样的脸么?他即便是黑衣夜行,居然都是怜惜她相信她的。 “烧火棍?”荆女自己捂嘴,笑了,“你还当真看上了那个烧火棍。” “这是我的东西,”骨错认出,那是狐族圣器湛泸的碎片所炼,便实话实说。 “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竟是鸡鸣狗盗之辈!”荆女不笑了,忽然很严肃略带失望地说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怜惜我们这些下等人的境遇,才来看看这烙印奴仆的厉器。没有想到,你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偷棍贼,偷便偷罢,还大言不惭,说是你的东西。” “你不信?”骨错拉起她的左手,撩起她的衣袖,露出那块圆形的伤疤,然后用他拿在手中的烧火棍,一拂,那伤疤上的‘赵’字,竟然没有了,而是印上了新的两个字:芷兮。 “为什么?”荆女大惊失色:“你会,妖术!” “这不是妖术,而是,这个棍子,可以随主人的心意。”骨错解释道。 “那这‘芷兮’,是什么意思?”荆女问。 “我送你的字啊,”骨错笑了,眉眼上扬,真诚而魅惑:“沅有芷兮澧有兰,你气若幽兰,配得起这名字。” “莫名其妙!”荆女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是欢喜这文雅之字的:“我叫荆女,叫得好好的,送什么字?再说,你休想用一个名字,便贿赂了我,我不会放你出去,还拿着赵家的一根烧火棍,何况,这棍子,还是有灵的,可能,是赵家的宝物吧。” “宝物,有藏在灶火灰里,日日烧菜做饭的么?何况,你也看到了,在他家,这不过是个刻着‘赵’字的烙铁,可是在我这,她能应心。可见我才是她的主人。”骨错又笑起来,笑得让人无力招架。 “你不是也说,什么‘炼化’么?”荆芷兮道,显然接受了他送的字:“不烧,怎么‘炼’?还能给我取个字。” “你别告诉别人就是了!”骨错双手把着她的肩膀,还像对待芷兮那般,宠溺而又哄着,说道:“我知道,你会为我守口如瓶。你应我,我再送你一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荆芷兮,似乎很想让他‘贿赂’。 “明日寅时,古木荫墟里烟,到时,你就知道了。”骨错一笑,掩了身形,早已消失无影无踪。 他这一掩,将自己送到了荼蘼就职的大荒之地。这大荒,是盘古初开混沌后,残留下的一块混沌荒地,因为掩着洪荒混沌之力,所以须有法力高强之神,日夜镇守。自神仙当道,替代原来的妖祖娘娘,统领六界,便将密境之妖,悉数封神,荼蘼被封的,便是大荒之神。 “你怎么来了?”荼蘼不识骨错,只识离与,见离与掩神私闯大荒,不免有些着急:“就算你法力高,瞒过了那些小神,这大荒之地,也不是你该来的,老祖若发现了,岂不是大麻烦?” “一刻,一刻便走,”离与在荼蘼面前自认小辈,以撒娇的架势央求荼蘼。 “有话快说。”荼蘼嗔怪。 “我那湛泸剑,不是被老祖没收了么,”离与道:“我心想,我那法器,最是认主的,她必来寻我,老祖不会不知道,所以,必会想法封印制压她,对不对?如果我猜的没错,能镇压封印湛泸的,也只有洪荒之力了。” “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愧对不了薄山青丘的名号。”荼蘼颔首:“只是,洪荒已破,王者之剑湛泸,也碎了。” 原来,洪荒与湛泸,两败俱伤,皆碎。 第二十四回 忆旧人醉倒花阴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曾居庙堂之高,又处江湖之远。骨错方才知道,他的湛泸已成碎片,散落人间,寻主不得,只因他已骨错。 他从荼蘼大荒归来,怀揣从赵家盗来的烧火棍,在赵孟墨家仆的押解下,回到了古木荫。仆人寻遍各室,夫子不在,赵孟墨踟蹰一下,走进陋室,甚感新奇地在夫子案前,跪坐、等待。 栅格状的木窗棂外,月弯如眉,照进浅浅的光华。平日,骨错掌灯,是用妖术的,今日对着外人,掩了道行,从室外捡了一根枯枝,挑了挑竹骨灯内的灯芯草,从夫子案角,取下木制火折,将笼照半盏,说道:“来者是客,我去备茶。” “这陋室,竟连酒都没有么?”赵孟墨头一回坐夫子之位,略装拘束,坐而有礼,声调平和。 “这是夫子室,若饮了酒,醉倒在虚室,岂不是误好些事。”骨错回道。 “反正他喝不喝醉,都是迷糊的!”赵孟墨反诘。 “那倒也是,”骨错笑,与他对坐,将粗陶茶壶置于炉火之上,围炉煮茶。 窗外滴漏,细过光阴。屋内几丝蒸汽缭绕,茶水鼓动作响,二沸之时,骨错添入茶末,再沸时,分茶:“劳山太清宫的‘绛雪’,我亲采的。” “无趣!” 赵孟墨不喜文雅事,嗤道:“附庸风雅!夫子泡的茶,每每还当作奖励给我们喝,照我的意思,喝他那杯苦茶,倒像是受罚的修行。”骨错擎茶微饮,安之若素。 “就这么耗功夫,夫子还归不归?!”赵孟墨不耐烦了,手拍了下书案,趁势在案上支手起身,但听‘咣当’声响,那案,竟破了个洞,忽拉拉散了架。杯盏碎了一地。 “这… 这…这…这什么破东西,”赵孟墨见这架势,身子又未站稳,一时慌乱:“一捶都禁不住!” “这是夫子自己钉的,”骨错见茶已洒,沾湿了衣衫,也慢慢站起来,边拧衣角边说:“自是比不上你家梨木雕花的书案。你悠着点,镇镇心好么?可怜了这一壶好茶。” “这里太局促,”赵孟墨感觉走哪哪被碰,陋室被夫子布置的全是书架,一碰书也都散了:“可不比我家宽敞。我在这里再等下去,怕是状没告成,先闯了祸,夫子明日再罚跪我,还要动戒尺。” 室外春寒料峭。他说要走了,转身又挪了回来,可见心不甘:一则他实在想告状,揭发夫子儿子的罪行;二则已经等了那么久,若回了,岂不白等了;三则,回去,也是被祖母骂,说不定还要惊动大房中的双亲,棍棒也是免不了的,不如在此处,躲祸消灾。 “你老实坐着,我去给你拿酒。”骨错拿他没有办法,揪着他走到墟里烟的结庐,将他摁在梳背椅上:“不许再动了,要不家都被你拆了。” “你有酒,现在才拿?!而且,到底谁是犯错的,倒不让我动了?” 赵孟墨嘴上硬,还是乖乖坐了。 骨错走到墟里烟院落,于花丛中,挖出一坛酒来。 “这什么好酒,还埋起来?”赵孟墨看他如藏珍宝,不免笑话。 “不是因为好,是为了藏,怕夫子罚。”骨错笑。 “你也奇怪,明明夫子是你父亲,你却总跟我们一起叫‘夫子’?”赵孟墨感觉,自己怕夫子也就罢了,作为儿子的骨错,也跟老鼠逢猫这般怕夫子,情理上总不通。 “夫子不让,说得‘一视同仁、不袒家子’,”骨错道:“大人之命,不敢不从。” “这酒,有名么?”赵孟墨不再提夫子,问起酒来:“我家的酒,可都是从芦上坊打来的。” 骨错无视赵孟墨炫耀,往陶樽斟酒。赵孟墨并不客气地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是哪里的酒?”赵如意酒方沾口,便沉醉了,但觉那草木之香馥郁绵软,在口中层层收敛,留下精致迷迭的无尽回味。他夺过骨错手中的墨色酒壶,反复观摩,见瓶身上刻‘醉花阴’三字,一时爱不释手:“‘醉花阴’!好名配好酒!” “我自己酿的。”骨错又笑:“春日白芷叶,夏日白芷花露,秋日白芷根,冬日白芷枝,捣碎埋藏,十六年。” “折了美人当酒喝。真有你的,”赵孟墨不再妄自尊大,很亲近地凑过来道:“我听说,很久以前,妖境还统治六界的那时候,他们的密境内,草木也是修妖的,你折的,没准儿,真是个美人。你不会是少年思春了吧?” “再说,不教你喝了。”赵孟墨虽是笑谈,骨错却被说到了痛处,当了真。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凝成沉重。 “你今日,可是颠倒了我对你骨错十几年的认知。过去的你,果真都是装的。什么一本正经,道貌岸然。”赵孟墨有些醉意:“这样,你送我一坛酒,我不给夫子告状,现在就回去。你也保了颜面,可否?” “你还是告状吧。” 这酒,骨错不舍。平白地睹物思人之过。 “我觉得,你有美人结?要不,就是美人劫!”赵孟墨醉醺醺地,却似乎看透了他。 骨错无语。脸色黯然。 “我突然想起来,这气息,这酒的气息,这院子的气息,跟一个人很像。”赵孟墨自说自话:“对,是她,就是她,荆女。” “你跟她,什么关系?”骨错手指紧绷。 “表妹?主仆?抑或兼而有之?” 赵孟墨酒后真言,述起荆女来赵府的过往。骨错沉默地听着,那是没有他的过往。 “只是,小时候,她就是个瘦骨嶙峋的丫头片子,实在说不上好看,慢慢也就忘了,府里不过多了个丫鬟罢了。”赵孟墨说着,骨错的嘴角,漾出一丝苦苦的笑意,让他回想起他在中皇山守护未修正果却偶尔偷偷现形的芷兮来,那时的她,也是个瘦骨嶙峋的丑丫头。 “倒是去年年底家宴上,祖母身边的婆子害了病,便由荆女侍候在身侧,”赵孟墨描述起这段来,眉开眼笑:“好多年未见,我竟没有认出她,只觉着,这个美若天仙的,是从何处降来的。” 骨错也笑起来,嘴角眉梢,都漾着笑意,那是青狐的笑,真诚而魅惑:芷兮娲皇宫转世那日,他与她花钿丛初见时,岂不也是同样的光景么? “可是后来,也只有晨昏定省,偶尔还能在祖母那看她一眼。总有一天,我得讨她入房。”赵孟墨又饮了一口酒。 “你连明媒正娶,都不敢,就不要去招惹她。”骨错的笑意变成了刚毅的冷漠:“否则,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不招惹她,这话,不是更该我说么?我跟她,怎么也算得半个青梅竹马了。”赵孟墨思索片刻,笑道:“你也被那副皮囊迷惑了,是不是?看你待她的样子,倒不似初见,而是‘情根深种’,对不对?” “竹马---青梅---”骨错好嫉妒,落寞爬满脸庞:“我给她取了个字,芷--兮--,可配你的竹马青梅?” “雅字配美人,”赵孟墨应:“我回去,在府上禀过祖母,她也不算无名无姓的了。身份再高些,我或许能允她个妾。” 骨错闻言,一拳重重打在他的脸上。赵孟墨却,醉倒在花阴里。 这时,夫子回来了。走进陋室,桌也狼藉,地也狼藉。到结庐里,醉得也狼藉。他摇头不知奈何,那赵孟墨早已昏天黑地,不知所云,还向夫子赔了万个不是。后来还是家仆替他将吴骨错在赵家的言行,向夫子述说了一遍,算是以罪抵罪。夫子也是赔上万个不是,那家仆才将赵孟墨搀扶走了。 “怪不得,我在赵家女殊那院里时,听人说,他们老太太那边,遭了贼。”夫子摇头怒道:“竟是你!” “还望父亲大人,大量。”骨错也醉着,拱手求饶。 “祖宗,我跟你说了一万八百遍了,没人的时候,别叫我‘父亲’!”夫子不饶。 “有人的时候,也别叫,不是么?你不如干脆就说,什么时候都别叫,”骨错酒后真言,痛苦道:“你这个人,就是别扭得很,什么话,都拐着弯,抹着角。” “果真是妖道不妖,这世道真的变了,还有妖上赶着,要当‘人子’!”夫子拂袖,怒。 “您总归养了我十七年,岁寒加衣,夏夜摇扇,叫一声,我也不会丢了颜面。再说,我的亲生父亲,我爱的人,我上天入地,全找不到。我想,”骨错哭了,鼻涕和着泪:“别人都有亲人,为什么我没有。妖逢人间,人人喊打,我连自己,都活不起。” “你苦,你便无辜么?我本一介书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没有什么值得传世的家迹,但是惊天动地、暴洪沉浮,我是亲眼见了的。那全是你们妖界惹的祸,我的亲生子吴名,我眼睁睁看着他,溺亡水中。后来,你竟附了他的骨,偷生到我家。我以为那是神仙赐福,让我儿死而复生。” 夫子,便是有这样的本事,那么悲伤的故事,硬是讲成了不知情人的笑话:“岁寒加衣,夏夜摇扇,我把你当亲子待的啊,可是你怎么报答得我?你,你,越长大,越变回了你自己,连样貌带根骨,都换作了你未死前离与的模样,妖术神出鬼没。离与生前是谁?我的恩人呐,我竟当作儿子养了。这事,你忍了,我认不下。我不怨你骗了我,我怨你不一直骗我。” 既然早便各自看穿,君子约定,又何必各自为难? 恰逢此时,吴高幸的娘子吴莲,驾到。拎起吴夫子的耳朵,耳提面命:“老不正经,深更半夜不回家,徒步五里,去赵家寻小骚狐狸狗!” “误会,误会,”吴夫子连连求饶:“娘子神通广大,你再仔细的,仔细的,打听打听,切勿捕风捉影,我是去教课。” “少拿书本当幌子,糊弄老娘我。”吴娘子也真是老来成器,昔日病病殃殃,经当年离与汤药维持,现在倒狐假虎威,威风八面、八面玲珑了。动不动河东狮吼,说一说醍醐灌顶,那吴夫子也够受的:“在这古木荫教书,都教得‘三天不入家门’了,你当你‘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我不管你也就罢了,你倒是蹬鼻子上脸,教到人家家里去了。” “我改,我改,娘子恕罪,”吴夫子被揪得疼痛,可怜巴巴望着地上的吴骨错:“你还不劝劝你娘,全是你惹的祸!” 骨错云中雾中,大概觉得夫子这是在怪他医好了吴娘子?反念一想,这话是当着吴娘子面儿说的,当是要让自己替他背锅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何况吃拿了十七年呢。他乖乖赔笑: “是啊,娘,不怪父亲,是我在赵家闯了祸,父亲替我去赵府上赔不是了。” 吴娘子只听苏子介说夫子被叫去赵府教课了,倒不知是不是真去教课,她还狐疑着来问罪呢,现在听吴骨错说是自己闯祸才叫去的,也便不再深究,提留着夫子,回漆吾村落的家去了。 自此后,古木荫,倒又增建了一所女舍,再不上门授课。只是,来者寥寥。体面人家闺秀,注定自古便锁缚闺织。 翌日,天还未亮,骨错便从家中,跑到了古木荫墟里烟去,等着荆芷兮来。可是翘首企盼、来回踱步,等到竹影横斜。她没有来--- 古木荫开馆授课,骨错听得走神,不时望向窗外,希望看到芷兮的身影。日上三竿,赵孟墨姗姗来迟,后面跟着荆芷兮,还有一个陌生颜面的小厮。 日正时分,弟子散课休息。赵孟墨领罚。不时传来吴夫子的戒尺训诫声: “日上三竿起!何颜对爹娘!夜半三更醉,何脸对圣贤!” 打得赵孟墨鬼哭狼嚎:“夫子,不待这样,公报私仇的!” ……. 第二十五回 东篱下鬼窟鬼宿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墟里烟的结庐,茅檐低小,石阶爬满绿苔,经昨夜疏雨一洗,苔痕愈发青幽。院落中荼蘼将近,芍药催妆,芷叶婆娑,香气馥郁。 各室弟子或三五成席,坐于古木荫下分享各自带的吃食,或结伴嬉笑,跑到桃花坞里逐溪踏花,一片乡音媚好。唯有荆芷兮和那面生的小厮,初来乍到,傻傻站在庭院角落里,听着自家主人赵孟墨被夫子罚的鬼哭狼嚎。 骨错趁着小厮东张西望、眼花缭乱之际,拉起他身旁荆芷兮的衣袖,轻步快跑,沿着花径,直跑上结庐的台阶,苔痕生滑,芷兮眼见要倒下去,骨错揽住了她的肩,又觉失礼,脚步顺势曳入结庐室内,待她站稳,慌忙垂手。 “昨日疏雨,阶滑,倒让你受惊了,”骨错望着她,眼中布满柔情,语气还似从前呵护。 “关着雨什么事呢?青天白日,你拉着我跑什么?”荆芷兮着些抱怨,身姿语态,媚而不妖,柔而不弱:“莫不是做贼心虚?” “我只问你,晨间我等你许久,你为何不来,”骨错低头,一丝难以为情:“我若慢些,又该被卢晚遇和陈子规缠住消磨。” “所以,你就消磨我?”荆芷兮听着,眉梢间,竟渐渐隐了几丝恼怒:“昨晚我才为你的唐突,挨了祖母的话。我自认为,我俩就算不是陌路,也并不相熟,虽然你救了我一次,但我也替你掩下了偷盗为妖的事,也算两讫了。” “两讫?原来你是这样想的。”骨错听起这话来,喉间哽咽,从衣襟掏出一本简册来,托起她的衣袖,放在她的手上:“我说过,今日会送你一样东西,你必会喜欢。” 荆芷兮将那简册托在手上,注视了一会儿,未翻一页,又塞还给了骨错: “我不识字,何谈喜欢呢。” “青囊書,这可是你之前曾要写的医书,内录医理药方,我偷偷去青囊馆,誊录来的,”骨错不信:“滇儿替你继续了,你当真不识么?” “采桑、织麻、置物、浣衣、洒扫,这些下仆杂役,我都会,”荆芷兮答:“却不知你说的,是些什么。” 各说各话,天差地别。骨错才觉出,是自己太忘情,眼前这个女子,除了相貌和他一厢情愿送的字,和芷兮无半分一样。 “吴骨错!好啊你,果真在这里,幽室会佳人!”卢晚遇先声夺人,相跟着樊文庆、陈子规、苏子介和那个小厮,一齐跑到结庐来。 “骨错向来爱静,离群索居,你们不也知道么,”陈子规护着骨错。 “独来独往,恃才傲骨,我们都还习惯,”樊文庆道:“只是私会女子,倒是头一遭的新鲜事。” “并非私会,我不识字,他不过代夫子好意送我本书读一读。”荆芷兮道:“怕人笑话,才来此处。我这便走。” 荆芷兮往外走,那个小厮却道:“芷兮姐姐,老太太来前不是吩咐,今日午间,我们不用回去了么?少爷来的晚,月婳村又远,直接等到晚间放学,接了少爷一同回去。” “赵孟墨真是矫情,来读书,还要这么多人接送。”樊文庆当着小厮面揶揄赵孟墨:“摆架子给谁看呢?还不是一样被夫子罚,看着吧,今日日落,夫子也不准让他回家去,你们就且等着吧。” “并不是的,”那小厮一味护主:“我是新来的,不识路,才让芷兮姐姐带我来一遭,往后,也就我陪着少爷。” “便在结庐室内等吧,总好过站在外面。”吴骨错相让。 “素日,这墟里烟便是你独处之地,总是柴扉紧扣,自锁一人,”苏子介笑:“今日怎么舍得柴门大开、花径迎人了?” “室虽雅室,偏局促了些,也就骨错‘一桌一椅一书,一灯一人一茶’,还能品些世外闲趣,”陈子规道:“人多反坏了它的清净雅致,午间难消磨,还不如在院子里,席地而坐,或赏花、或品茶、或午憩,来得更舒适惬意些。” 众人花间散坐,吴骨错备茶,松声、鹤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却被不时飘进的几丝赵孟墨哀鸣,扰了幽魂。 “等茶也是等,我们来填词如何?”卢晚遇提议:“念奴娇、虞美人、蝶恋花都是应景的。”说着,自己先念了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骨错、子规、文庆、子介听了,都笑而不言,这辞,名听是叙花事,实则人物、场景、对白都应了赵孟墨的实景,怕是一顿戒尺挨下,他那淡绿青衫沾上些血红,回去后也是绿肥红瘦了。 荆芷兮和那小厮,显然都是未曾见过世面的,从未与些文人共处,自是听不出这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的弦外之音。 骨错初来还嘴角含笑,待一看荆芷兮,嘴角的笑,瞬时消失了,他知道,她不懂。他想他看护过的芷兮,是何等的诗书满腹、风华绝代,而眼前的荆芷兮,竟是这样一幅顶着绝美容颜的无知村姑见识,无怪乎连赵孟墨都轻看了她。 他突然有些后悔,他吴骨错自负清高,由来已久,竟偏被一副皮囊迷了眼界心智,冒失而情急地便将芷兮这字给了这样一个人,还毫无防备不加掩饰在她面前用了妖术。 现在想来,这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荆------女,”他改了称呼,希望芷兮这字,他能收回。 “不妥!”陈子规最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女子及笄后,应当称字。赵孟墨今天来时还跟夫子说,这女子是他的表妹,字芷兮来着。你是有教养的,不可直呼名讳,唐突了人家。” “那赵孟墨也表了字,为何连你都不称他的字‘如意’,而直呼名讳?”吴骨错反驳。 “赵孟墨纯属例外!”樊文庆笑和:“他德行学问,皆是最末一品的,值不得尊重。” 荆芷兮即便无知,也从这字里言间,听出了对她的看低,心间一紧,泪竟盈眶:“无妨,我不过是个乡间的无知村姑,自是不配取字,这字,本便是某人所送,尽可收回,我不用便是。”说着便起身,拭泪而走。 以有知测无知,原来也是伤人的。 骨错看她哭着跑开,莫名心伤,自责道:“你如此言行,与赵孟墨攀高踩低之徒,又有何益?”然后放下手中茶,侧身绕篱,紧追出去。 “是我不好,”骨错追到了桃花坞里,一处僻静,荆芷兮气喘吁吁再跑不动,扶枝休息,他站在身后,向她道歉:“芷兮,这字,对我来说,是太重要的存在,所以……” “所以,你觉得我玷辱了这字,对不对?”荆芷兮懂:“无名无姓十七年,我不必非要表个字。收回便是了。” “赵孟墨公然那么说,想来禀过赵家祖母了,”吴骨错道:“你说的对,本便是我的唐突,无须收回了,再说,言出如覆水,也收不回。我为我对你的不敬,郑重道歉,请求姑娘原谅。”荆芷兮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身后,古木荫的铃声响起,午课开始了。骨错跑着回去听课。从日中,到日落,不过一段思过的距离。 课终,人散。院落中,荆芷兮和那小厮,都在毕恭毕敬等着赵孟墨,骨错看到芷兮,止住了步。赵孟墨一瘸一拐慢慢往外挪,自己难捱,小厮和荆芷兮便上前去扶。 吴骨错自觉愧疚,待荆芷兮扶着赵孟墨从他身边经过,他便压低声音冲着赵孟墨说道:“醉花阴,要不要?” 赵孟墨心里馋,手虽拂到嘴边,冲骨错‘嘘’声禁言,脚却随心,跟着骨错步子亦步亦趋。 待到墟里烟,骨错开了柴扉,让赵孟墨主仆三人进来,复又掩好,然后蹲下身去,用手锄从花丛地里,挖了半米深,才挖出一坛醉花阴来。 “在这喝,还是带走?”吴骨错轻声问。 “在这喝?吴骨错,你怕夫子打不死我,是不是?”赵孟墨听他这般问,气急败坏:“我就知道,你无事献殷勤,必是没安好心。” “那现在你也带不走啊,”吴骨错现出为难的表情,“夫子要等到星辰漫天,才肯回家的。” “那我就等到星辰漫两层天吧,不信先耗不走他,”为了一醉花阴,赵孟墨也是狠狠发挥了锲而不舍的大无畏精神。 “不行,回去非被祖母骂,黄昏定省,你又该错过了。”荆芷兮面露忧色,提醒他。 “你做主,还是我做主?”赵孟墨呵斥芷兮,害得旁边的小厮刚要开口附和也忙住了口,“你俩都记着,回去祖母问,便说我被夫子罚了,没法去请安了。这也是事实啊。”说起谎来,赵孟墨也是大言不惭的。 几人坐等,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的,而且实在无聊,便围炉煮茶,漫话家常: “你这酒,拿回去,可不可以分一半给芷兮?”吴骨错问赵孟墨:“我今日惹的她哭了,也算半个赔罪。” “我总算明白了,你是借着我的名义,讨好美人的。”赵孟墨指着吴骨错,不怀好意道: “可惜,你这个算盘,不该打到如意头上来,荆女,奥,不,如今该叫荆芷兮,虽是挂了个再文雅不过的字,于风雅之事,却是最不堪的。她不会喝酒,没有这般口福。不但不会喝酒,连你煮的这茶,怕也是白费功夫的,品茶,她也是一窍不通的。” 荆芷兮闻言,自惭形秽。平日里在赵府,比这再难听千倍的话,也是听得耳朵生茧的,况且,乡间女子,不都是如此么。她从未觉得有何觉得可难为情。可是,不知为何,此情此景此地,听了这些话,她竟莫名难受。 骨错见荆芷兮眉间落寞,想她这般表现,也全是怪自己中午对她不敬,便拉起她的衣袖,往墟里烟外走,边走说对赵孟墨说:“借美人一会。” 他带着她,走到东篱外的一大片空地,那里,居然漫山遍野,种满了白芷,间或,还有些野生的雏菊,点缀其间。本来白芷是主角,但是无奈花期晚,现在只能做了绿叶,衬得为数不多的绽放的小小的雏菊白花,越发楚楚动人。 “这一片地,都是我给芷兮种的,”骨错道:“虽然你不是她,看在你跟她长得像又挂了她字的份上,允你摘些。我难过的时候,来这里闻闻白芷香气,便能愈了。” “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你觉着好的,别人未必也觉得好。”荆芷兮道:“你喜那白芷,我却觉得那些雏菊更别致。既然允了,我不要白芷,摘几枝雏菊,权当为你除除闲花野草,不知可否?” “随你意,”骨错笑,那笑,真诚,但不带丝毫魅惑,他只有对他的芷兮笑时,才会那般。 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 不知不觉,荆芷兮采花,骨错跟着,竟走到了一处壁垒边,壁间有洞。 “奇怪,之前从未发现,这里还有一处洞穴。”吴骨错惊问。 “像是挖出的新土,应该是新洞”荆芷兮凑到洞穴口,手中的花,不小心触碰到了什么,顿时听到声声低鸣。 “小心!”吴骨错将芷兮抱起,凭空旋转,自身挡住洞中蹿出的一巨型鸟兽,但见那鸟兽:头若朱雀,身似巨蟹,额颏霜白,纹眉、五只眼睛,覆深褐羽翼,从洞口挤出时,因身形庞大,折了一边羽翼,另一边凌空展开,竟比结庐还高。 “鬼窟鬼宿!”骨错认出巨兽,却已背脊被抓,顿时衣衫破碎、鲜血淋漓,他将荆芷兮推开至花田,边回转身,边从衣襟内掏出那根自赵家盗来的烧火棍,一个凭空飞斩,向着巨兽劈去。 他所谓的鬼窟内,此时磷光闪闪,一些零落碎片,向着他,聚敛而来…… 第二十六回 心月狐种花种魔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鬼宿,积尸气也。十几年前那场天地浩劫,积尸如山,遂将它从朱雀七宿中召唤至此。 骨错手执烧火棍,以白帝斩蛇之势,横空劈下,那朱雀头、巨蟹身的鬼宿,霎时,如云非云,如烟非烟,化作丝缕之气。而那烧火棍,被从洞中飞出的磷光闪烁碎片吸附,任骨错使出浑身解数,再也牵制它不住,反被它辖制拖引着入了鬼窟。 “吴骨错!” 荆芷兮见骨错被拖入洞内,那洞瞬时坍塌陷落,将他埋没。她强忍疼痛从花田中爬起,向着鬼窟洞大步跑去。裙摆在她的膝盖处,蜿蜒褶皱,又随风飘扬,若伞状苞序迎风绽放。她伸出左臂,试图拉回他,可是那鬼宿所化之气,竟趁势丝丝缕缕,氤氤氲氲,渗入了她的左臂之中。 荆芷兮凡人体魄,肉体之胎,自是受不住这突如起来的巨大能量,一时右手抱着左臂,瘫倒在地,额上渗出层层密露般的细汗,昏迷瘫倒在地。 此时,至清天上,乾坤八卦星象随之发生异动。 “奇怪,卦象明明显示鬼宿重现人间此处,为何不见踪迹?”陵光神君朱雀从天而降,意欲收其归天,可是却只看到了昏迷在地的荆芷兮。他俯下身,手切芷兮腕脉,骇然大惊,运起‘斗转星移’之术,试图从芷兮臂内取出那缕缕怨气,奈何他法力高超,却无能为力。 “鬼宿,竟应在她身上?!”花神芍药、孟章神君青龙也落在白芷田间,见陵光神君施术,异口同声问道。 二神先是异口同声,然后面面相觑,彼此躬身礼过,皆不知对方来意。 “东方青龙七宿,未见异动,不知什么惊动了孟章神君?”花神一袭粉色衣衫,黄色披帛,腕系绫帕,甚是妩媚。 “我青龙七宿的心宿,为月、为狐,狐族乃罪族,流亡日久,今日我感知到一股非常强大的狐妖之力,在此间浮现,故来擒拿归天审问。”青龙义正言辞:“倒不知花神所为何来?” “赏花,”芍药妩媚一笑:“我感知到有怨气在侵蚀花田,故来想看。”心下却在想:原来离与当真应的心宿,是只生了心的心月狐,怪不得老祖为此罚他。只是娘娘还为他上着空心锁,他若生了心,在这人间污浊之地,岂不难熬? “皆是鬼宿之过,朱雀在此赔过了。鬼宿乃我南方朱雀七宿之一,尸气所结,能障天目,若不收归,恐后患无穷。”陵光神君起身向花神赔礼。“只是,这个女子,竟能以一臂载之,绝非等闲之人,必须提送天庭发落。” “那神君怕是要空手而归了,她乃伏羲古神私生之女,十六年前,在娲皇宫半路成妖,被娘娘锁了心性、流放人间。心魇修尽之前,是提不上至清天,过不了碧落门的。”花神芍药道,想来,她是来救芷兮和骨错免受解送之苦的。 “如此说来,倒是我请不动的。”青龙依然犹疑:“只是我尚有一问,她既已被削修为,何以一凡臂载鬼宿之力,要知道,那是至怨之气啊。” “她的臂腕处,结有湛泸之殇,已将鬼宿之气,沥去许多,”芍药想着,若不说清来龙去脉,怕是打发不了神君的,便款款道来,“况且,她之左臂,本便是历尽劫数,本世新生的,故而,她虽凡胎肉体,唯有这臂,是有修为的: 这还要从一千一十五年前说起,那时,她还是弱弱纤质的一株白芷,曾有一纺织女,将她的一枝采下,揉捻成绳,绳结而记事,结绳而为网,网罗而万象。后来,网破,结落,与腐木、破布杂糅,捣而为浆,晾而成白纸。 这段被釆下的白芷花枝,从被摘落的那一刻起,便已开始步入死亡,它受命运的摆布,造化的驱驰,在倒计时的生命中,拼命绽放着自己的价值。它委屈交织的纤维,拧成绳结帮助人们记事,当结绳记事成为往事,不能满足需求,它又与其它草木一起缠绕,成为捕鱼之网。 人道草木无情,它非无情,只是卑微。连自己有情无情,都是别人说了才算。 当网尽了花鸟虫鱼,网尽了人生百态,网破了,结落了,可它依然不愿就此划上生命的句号,它与腐木、破布这般废物,同流合污,只为了保全一寸呼吸,当它被蹂躏,捣碎,受尽研磨,它终于破茧成纸,这古宙中唯一一张白纸。 每一步,它都拼尽了全力。它在取悦他人的过程中,努力保全着自己。 可是,靠着依附与取悅,而在夹缝中谋求的余生,却注定会湮灭自己,走上早已被盖棺定论的牺牲结局。 这便是宿命。 白纸黑字,终被芸芸众生中某位主宰它的神,毁灭为碎纸一片。 岁芷的母亲,伏羲的无名之妃,不忍看它成为碎纸。她在纸开始被撕裂的瞬间,替它赴了这碎纸之刑。也正是为此,她承继了‘芷兮’这名字,“芷兮,止兮。”她母亲用生命为她保全了这一气同枝,封印在人间荆女体内。荆女尚未降临人世之前,曾遭蛇伤,入了鬼簿,倘若芷兮不曾拼死以心脉相救,她也无缘复得此臂,只能以左臂废肢处世。 这也是宿命。 所谓轮回,便是善结善缘。所以,还望神君,高抬贵手,放过这一条生灵。” “花神休要婉言再劝,她这左臂,历尽那么多磨难,如今还能结下湛泸之殇,可见魔性尚存,只是削弱了,我若留她在世,便是助纣为虐,埋下祸患之种,莫若就地正法!”朱雀手托烈焰石,便要刀砍头落。 “朱雀三思!”花神用腕绫缠住烈焰石,一改方前委婉之色,声色俱厉道:“她虽魔靥未除,却也是奉先妖主之命,戴业修行,身上流着的,可是有半身贵胄神脉的,华胥、燧人之孙、伏羲之女,你若如此枉杀,怕日后你担待不起!” 朱雀虽是南方正神,领的确是守护之责,若当真枉杀了神脉贵胄,他也怕引火烧身,故而不再造次,退一步海阔天空:“好!今日我暂且先放过她,待将此事禀明老祖,再令行处置!” 说时迟,那时快,朱雀已飞身上天。 埋在鬼窟内的骨错,身体被坍塌的乱石压迫,用手中铁棍,着妖力辟出一道通道,因闻洞外芍药之言,动情之至,那空心锁噬心之痛骤然加剧,故而妖力骤然仅存一丝,所辟通道,仅容一人匍匐通过,他便在其间如蛇般蜿蜒蠕动前行,他的心,压抑而困顿。 那粼粼闪光的碎片,在乱石土砾中,穿梭依旧,向着他的棍棒聚敛,突然之间,铁棍化为灰烬,灰烬中泛出粼粼闪光的颗粒,颗粒又集结为碎片,与穿梭聚拢来的其他碎片,彼此相吸,重组,成了一道剑柄,正是湛泸剑柄。 原来,那洞中磷光碎片,便是散落的湛泸碎片,镇压了鬼宿十六年,今日因为荆芷兮经过,臂腕间的湛泸之殇,不小心触碰到了鬼窟结界,与洞内封印鬼宿的湛泸之力,彼此抵消,才让那鬼宿有机可乘,冲破结界,在被斩出真身之气时,又顺势附入了尚带魔靥的芷兮左臂之内。 骨错得知荆女果真是芷兮,空心锁噬心之痛骤然加剧千倍,妖力几乎丧失,那青龙感知不到狐族之力,也拱手辞去。 骨错不知二神已走,一心要出来救芷兮,他将那剑柄拿在手里,只轻轻一划,那鬼窟,便消失了踪影,他持剑撑地之时,已然身在花田之间。湛泸就是湛泸,即便只剩了一副断柄,排石倒土,依然信手拈来。 他举目四望,二位司星宿的两方护神已然杳无踪影,唯有芍药与地上昏迷的芷兮。骨错将那截断柄,掩在手心,向芍药施了一礼:“离与谢过芍药姑姑解救!” 芍药花神见他一副灰头土脸,用腕间的绫帕,轻轻掸着他衣领间的灰尘,心疼道:“都是湛泸之主了,还这般落魄…空心锁将你妖力噬尽了么,那青龙不请自走了。” 骨错用手轻轻止住了芍药的手,说道:“暂时噬尽了,还会再长的。姑姑放心。” “也罢,妖力弱些,反少招些杀身之祸。”芍药道:“只是可怜你受这份噬心苦。” “无妨,”骨错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芷兮身边,但见她:身着素缟,青丝长发,油墨般散逸于宽松白衣之上,状若女鬼。只是,世间却未有过如此清丽脱俗之鬼魅。他俯身跪地,将她扶起,想为她疗伤,却无妖力可输。芍药看得出,芷兮只是昏迷了,并无碍,而骨错确已是遍体鳞伤,却还在想着救她。 “可以答应姑姑一件事么?”芍药看着骨错紧张芷兮的模样,心中布满心疼,她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得远离她。正邪不能相濡以沫!” 骨错不是看不到,芷兮身下的花草,在枯萎,而那枯萎,还在蔓延...... “何为正,何为邪?我自以为无愧天地,可是在世人眼中,不同样是离经叛道、诡诈阴险的狐妖么?与鬼魔之道,又有何益?”骨错含泪。 “你这里,种的不是花,全是你的心魔!”芍药无奈叹息:“你为何会生心,可否告诉我么?是与她有关的,对么?” “如果有,”骨错答道:“那也是因为爱。” “离与!你记住了,她是你爱不起的人!”芍药开始警告骨错:“她虽有半身仙骨神脉,却也有连娘娘那般仁慈之心都容不起的魔魄,况且,如今,她还着了鬼魂!你若一味偏执,只会与她同坠魔道!” “姑姑,你之前不是也疼惜芷兮的么?”骨错回身,冲着芍药喊道:“她来这世间,除了受了些苦,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现在连你,都要对她另眼相看?” “是,我是疼惜她,生有余罪、无辜受过,何止是我,娘娘、荼蘼,哪个不曾为她惋惜?”芍药道:“可是,孽就是孽!当年妖境容不下的,现在的神界,依然容不下。她必须要沥尽本心,才能攀上神坛,找回她原本的位置。只是,既然已经有了一个无辜受过的她,又何必再搭上一个无辜的你?”芍药眼中也盈满泪水。 “我会医好她。”他理解了芍药的苦衷,却不能远离芷兮。他抱起她,往古木荫墟里烟走去。 芍药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摇头无奈,脚下的白芷,漫山遍野的白芷,尽皆枯萎。 第二十七回 春雪中弱冠之礼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轻推窗扇,院落中一片银装素裹映入眼帘。雪,如棉絮,曼舞着飘落庭院,穿过庭树,将梅花坠上雪衣、桃花点上白装。 “呀,下雪了,”芷兮心间漾出欢喜的笑意来:“好美。” “芷兮,你去化月斋,问问还去不去?去的话,你还得代我,这雪日,我的腿脚便不好。都这时节了,怎么偏下起雪来。”隔壁屋舍婆子,还未起身,向着这边屋里的芷兮喊道:“快去,别误了。” “嗳,知道了,婆婆,”芷兮踩上青布靴,推开门,往院中走去。脚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芷兮听着雪的声音,脚步越发轻了,生怕将雪踏坏了。 穿过蜿蜒的庭间雪径,芷兮偶尔轻拂一下伸展到眼前的花枝,只轻轻一掸,那雪便从花间摇落,宛若人间唯美的白色精灵,芷兮微微一笑,望着花间的雪衣,笑道:“你是要跟花儿们,抢着春色么?” “姑娘,今日可以堆雪人了!”前边一个扫雪的小厮,边簸弄着手中的扫帚,边笑着对一树之隔正赏花雪的芷兮说着。那小厮身形瘦削,个头很高,笑得甚是好看。 “那可好啦,”芷兮笑着应着走近,看看是个不识的小哥儿,便不再言语,径直往前走去,心想着:“若我还是个小孩子,定是要堆雪的,只是,我长大了。” 芷兮到化月斋,老太太正坐在铜镜前,由贴身的丫鬟叶女服侍着梳头,芷兮施礼过,便问:“外祖母,今日还去漆吾村么?” “自是要去的,”老太太慢条斯理道:“漆吾虚室的夫子,早许多日便已说好,要在二月初五辰时在虚室举行冠礼,墨儿今年也在列,你大房的舅舅、舅母,都也要去的。你既来得早,便去他们房中催促一下,免得误了时辰。” “嗯,芷兮这就去,”荆芷兮施礼退出屋去,出了化月斋,沿着一条细小的石径,穿过两道月门,到了大舅家的‘品玉斋’,大舅喜玉石,院落一进门的影壁,便是西湖石,雕的是三潭印月之景,此刻,被落雪所覆,倒有了几分断桥残雪的韵致。 过了第一进跨门,是一个奇石阆苑,院落的偏径,是微微有些坡度的、拾级而上的一道道小石阶,为取意境:节节高升,倒是主子才能走的路。芷兮之前不曾来过大舅院落,以为和化月斋一样,偏径是奴仆走的,便上了石阶,刚踏上第二道石阶,便听一个声音迎面吼来: “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敢走这条路?” 芷兮惊声抬头,见竟是赵孟墨,她因为不知道自己走错了,又突然遭了吼斥,有些错愕,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呆立在那里。赵孟墨此时看清,竟是荆芷兮,雪花落在她的斗篷上,映照得她楚楚动人,不由地转怒为喜:“芷兮,原来是你。” “我不曾来过,大舅的规矩,或是不同的么?偏径倒是主人走的。”芷兮反应过来,退后,退下了台阶。 “没什么,”赵孟墨过来,“你是我表妹,自是也可以走。”他身后,随即跟来了他的父母,还有两个随身小厮。 赵孟墨母亲,芷兮的舅母,走过来,如若没有看到芷兮,问道:“墨儿,怎么不走了?别误了时辰,先去化月斋,给祖母晨省,然后一道去漆吾。” 芷兮忙给舅母施礼,问了一声‘舅母晨安,’那舅母才转眼看她,摆出了一副浅浅笑容,道:“吆,芷兮这丫头,现在出落得,这般出息了。” “外祖母让我来请舅舅舅母。”芷兮见舅舅也从赵孟墨身后赶了过来,便忙忙又施身行礼。恭候着这一行人从高处小心走下来,若无其事般略过她,她便跟上最后的小厮,回了化月斋去。 赵家是村中屈指可数的可以套的起马车的人家,老仆人木老爹,早早便备好了车,候在了化月斋门口,待主家嫡子嫡孙赵孟墨出来,但见他‘琥珀装腰佩,龙香入领巾’,一副不输城中大户人家公子的装束,走在最前面,其他人今日都为的陪他,他自然便众星拱月般,站在了头位,先上车去。然后伸手,拉老太太,老太太踩着门口上马石,攀着他的手,上了车,如墨父母随之也上车,那车,便在嘁嘁嚓嚓的雪中,吱吱呀呀向着漆吾去了。 漆吾。古木荫。虚室。 勾余村的苏家长子苏斐,雀麦村的庐氏次子卢钦,良馀村的樊箕,条谷村的陈砚,当然还有漆吾村吴名,连同家人,早已候在虚室内,室外雪景甚美,几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便都跑到古木荫的院落中,打起雪仗来。 彼此嬉闹、追赶、滑倒、又爬起,在白雪堆砌的仙界意境中,玩耍得不亦乐乎,使得室内的父母都摇头互笑:“这哪里像要及冠的,根本就是还长不大的孩子。”“孩子嘛,终归就是孩子,玩会儿便玩会儿吧。” 赵孟墨姗姗来迟,还是坐马车来的,掀开前帘,两个小厮、两个丫鬟与芷兮,相继下来,站在车下,举手接引车上的主人一一下车。 几个少年停下手中投掷的雪球,看着走下来的芷兮,红色斗篷、素色衣衫,清雅绝尘,又看她举起手,待接引赵孟墨下车,心中都不免生了几丝嫉妒: “赵孟墨这小子,当真好福气,” 樊箕樊文庆酸酸地道。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卢钦卢晚遇道,“若说是梅花仙女,我也信得。”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陈砚陈子规也将芷兮喻作了雪灵。待回头去看吴名吴骨错时,却见他已经跑到了芷兮旁边。 赵孟墨要将手放在荆芷兮手上时,吴骨错一把将他的手抓过来,从马车上不客气地扯了下来。那赵孟墨虽下了车,却被骨错扯得一阵趔趄。 “堂堂男子汉,自己站不稳么,还让女子扶?”骨错对着赵孟墨说,回头又向身旁接了个空的荆芷兮问:“你不是跟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么,怎么现在,换个人,便不讲了?” 芷兮被他问得,莫名尴尬,放下手来,旁边两个丫鬟,忙接引后面的老太太和两位大房的老爷夫人。 “你懂什么,这叫尊卑!”赵孟墨莫名被骨错缴了面子,不屑道:“你们这蓬门陋室,自是没见识。” “什么尊卑不尊卑的?!”樊文庆上来便将一个雪球,砸到了赵孟墨身上,笑着说:“来打雪仗!” 赵孟墨染一身冷白,从地上团起一手雪球来,刚要投,却听夫子摇响了铃:“虚室,上课!”众子都向虚室跑去。 “夫子,您就不能等我投了再喊?” 赵孟墨嘟着嘴抱怨,只好将雪又砸到了地上,樊文庆还回脸向他拌了个鬼笑:“谁要你来得晚,这是让我们等你的惩罚!” 众人坐定。 “赵孟墨,日上三竿起,何言见圣贤?冠礼因你误了时辰”夫子道:“该罚!起来背诵《礼记》学记第十八。背不过,不开礼。” 夫子果真是学究酸腐,对着这么多家长,该罚照罚,一丝不苟。 “吴骨错可是最末一个进虚室的,怎么不罚他?”赵孟墨胸无点墨、学无所成,自是不会,只好拿骨错出来当挡箭牌。 “国学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謏闻,不足以动众…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骨错站起来,信口拈来。 其他几个弟子,皆窃笑。旁边苏子介拉拉赵孟墨衣襟:“你这脑袋,还是不可雕也,连夫子都知道,不用背书来罚吴名,读书向来是难不倒他的。他读书读的那可是出神入化,夫子都未必比的上。” “苏子介!”夫子道:“窃语,起立!罚!” 其余三人坐着,继续窃笑。 “卢晚遇!陈子规!樊文庆!虚室窃笑!起立,罚!” 一屋子人,都跟着站了起来,听训诫。家长坐在那里,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心里都在道:“这夫子,听闻迷魂不堪,今日见了,倒是个板正厉害的!”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吴夫子一板一眼训诫道:“咱这乡间十里,我一个人,把家塾庠序都代了,盼着你们成器,你们倒好,嘻嘻哈哈,毫无正形。也罢,今日礼毕,弱冠之后,你们便也可顶天立地,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了,再也不用听我训诫。全体出列,礼起!” 罚着,罚着,便罚成了礼。 待加冠的六子,在父兄、夫子的引领下,进了古木荫后的宗祠,春雪中祭告天地、祖先,然后夫子为其依次加冠三次: 初加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明被加冠者已成人,有了成人所应有的一切责任和权利; 二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表示从此可以保卫社稷疆土; 三加红中带黑的素冠,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三次加冠完成后,夫子于虚室设宴礼宾,名曰宴,却不过几盘点心、几杯苦茶。骨错还特意拿出自己的焦尾琴来,为众人演奏了一曲《广陵散》。 礼宾后,受冠者拜见母亲,然后由夫子宣读取“字”,代表今后自己在社会上有其尊严,但听夫子道: “字,我几日前便为你们表在了五采笺中,不知诸位高堂可是有异议的?” “能有什么异议,都是不识字的。”苏子介插嘴道:“再説,我们都叫了这么多天了?!全熟了,再改岂不别扭。” “没大没小!”苏子介父亲呵斥他:“夫子讲话,就你话多。” “所以,我叫‘子介’嘛”苏子介在父前卖颠,众人哄笑。 “不忍于‘芸芸以生,昧昧以死’…前者,正夫其所以生,后者,争夫其不虚生!”吴老夫子示意大家肃静, 摇头晃脑道。那些村民家长闻言,都面面相觑。 吴骨错趁众人喧哗无措,扯了扯夫子袖襟道:“你就不能说点‘人’话么?没看他们听不懂” “不用你这个妖,教我怎么做人!”夫子不屑,甩开衣袖。 “人,总要活得明白些,才不枉此生!”吴骨错替父亲向众人解释了一遍,众人颔首。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夫子不理众人反应,像背书般径自自己说道:“我能教的,都教完了,明日起,你们不必再来古木荫虚室了。若还有心做学问,便去京城里开开眼界,进京赶考吧。或许还能入国学馆,做个翰林修士。” 礼毕。客散。雪止。 几位同窗的弱冠之子,依依不舍,又在桃花坞戏耍。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骨错扬起一捧雪,洒向空中,芷兮也捧起双手,将那散落的雪花接回去,看着它们在手心中融化,脸上的笑靥,醉了桃花。 “堆个雪人,可好?”骨错相邀,芷兮裂开嘴,笑了起来:“好呀!” …… 第二十八回 半身契十六坛酒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雪,方停了半刻,又若鹅毛般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将桃花坞的木栅栏、花苑、无名溪,掩没在空灵的纯洁里。 “昨夜还遍体鳞伤,这么快便活蹦乱跳了?”赵孟墨看到吴骨错与荆芷兮玩儿得不亦乐乎,便凑到骨错身边问道:“又是撒雪作花,又是堆雪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真的有什么?你昨夜答应的十六坛酒,我明日着人来搬。” 吴骨错被他这话一撩拨,又想起昨夜抱着荆芷兮回墟里烟的情景来,他伤痕遍布,又暂被空心锁噬尽了妖力,脚步本便狼狈趔趄,南山的路又石子满地,走了不多远,便被绊了一跤,摔在地上。他却怕摔了芷兮,虽是不慎跌倒,却也硬是将她护在了身下怀中,嘴唇与她,近在咫尺,他忽然感觉被魅惑般,好想吻一下她,可是嘴唇刚要贴近,荆芷兮醒了过来: “吴骨错!你刚被埋在坍塌的洞里,竟没有死?”她推开他,起身立在一旁,瞧了瞧四周,恍然道:“我还以为我跟你一起被埋了。原来,原来….你,刚才要干什么?” 吴骨错尴尬地,立起身来,伤口隐隐作痛:“我,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薄山离与,说话几曾磕巴过呢?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荆芷兮眉间又现出几丝愠色:“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么?” “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妖。”吴骨错沾带几丝无赖道,只是这般轻狂谩语,从他那甚是板正严肃的面孔下说出,也甚是不相衬的:“你被鬼宿伤了,昏迷在花田,我总不能不救。你以为我愿意抱着你,好沉的,好不好?” “妖很自豪呀?”芷兮越发恼怒,旁敲侧击道:“我喊一嗓子,半村子的人,都来打妖了。你还真是不怕死,逢人还敢说自己是妖,还,还居然引以为傲,你到底是什么神通广大的妖?” “狐。”吴骨错笑。那笑,真诚、魅惑,是青丘青狐离与对芷兮的笑:“我没有逢人便说,我只跟你说了。而且,我知道你会为我保密。” “狐?狡猾、奸诈、叛逆、被天界着令追捕的罪妖之狐?”荆芷兮的认知,果真不过是‘三人成虎’的乡野见识。 “恩。”骨错被她的话伤到了,落寞攀上眉梢:如果全世界都来指责我,我希望那里面,不曾有你。 “救命啊!”荆芷兮推了他一把,尖叫着往前跑去。骨错伤重,被她推倒在地,心间之痛越发折磨他,他捂着胸口,坐在原处,痛苦看她待自己如若洪水猛兽的奔跑逃窜。待缓解片刻,骨错立起身来,往前走去。 “这是发生了什么?”赵孟墨看着伤痕累累的吴骨错回来,呆若木鸡地问道。 “没什么,去南山,东篱采花,碰到了一头野兽。”骨错敷衍他。 “芷兮姐姐呢?现在星满二重天了,连夫子都走了”小厮问道:“再不回去,老太太还不定怎么罚呢。我刚到赵家,可不想第二天便被赶走。我娘和我弟弟,都靠我吃饭呢。” “她没有回来?”骨错面如土灰,目光写满关心,焦急相问。 “你带她走的,问谁呢?”赵孟墨如今也站起来。 吴骨错闻言,猛一转身,向着南山跑去,山间常绿阔叶林木深深,灌木丛丛,花草之香缭绕,骨错喊着她的名字,一条路一条路地寻找,奔跑,可是就是偏偏不见芷兮的影子。这时忽闻东南林中传来虎啸,他顺着声音,狂跑而去,但见:芷兮抱头,蜷缩地上,一桔赤色猛虎,正向她袭来,额间黑色宽宽的‘王’字斑纹,彰显着它森林之王的霸权威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虎口吞食之前,吴骨错将湛泸剑柄投向了它,那湛泸会寻主,自也会锁定目标,正击到猛虎的‘王’字纹上,虎受了湛泸之击,竟现出妖身人形,化作一缕烟逃了。 “怎么,对一个狐狸,你尚知道喊声‘救命’然后逃跑,现在有更强的老虎来了,竟吓得鸦雀无声了?也不会逃,就坐在那里活生生等死。”骨错轻轻走到瑟瑟发抖的荆芷兮身边,坐了下来,顺便缓解几分劳累。 荆芷兮听到骨错的声音,抬起捂脸的衣袖,知道虎已走,惊神未定的她,竟一下子抱着他的肩膀,哇哇大哭起来:“吴骨错,我刚才差点被老虎吃了!” “我看到了,”吴骨错看她这副孩童遇惊的模样,竟被她哭笑了。 荆芷兮顿觉失礼,慌忙起身擦泪:“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好害怕,你,你这算不算‘狐假虎威’?” “知道害怕还乱跑?为什么不回墟里烟?”吴骨错也站起身来,身量整整高过她一头,气势也自然压过了这个刚刚受惊的小女子:“我就该真的假假那虎威,让它吃了你。你便不会屡屡‘以德报怨’,对我这个救命恩妖大呼小叫了。” “我,我,是向着墟里烟的方向走的啊”荆芷兮的语气,伴随着惊吓褪却,也渐渐平静下来。 “墟里烟在东山以西、以北,你现在在哪,东南呐,我的小祖宗!”吴骨错道:“还说自己‘识路’,给人家小厮引路来,自己迷路却迷得这般出神入化。现在他和赵孟墨,还不知跑在哪里满世界找你呢。” “好,算我不对,”荆芷兮倒是满识体面,恳求道:“大不了,我不告诉他们,你是狐妖。这样,你救我一命,我再替你隐瞒一次,也算‘两讫’了,你看好不好?” “又是‘两讫’?”吴骨错觉得这可能是荆芷兮的口头禅,无可奈何笑道:“你是不是平时总被派去买菜,讨价还价惯了。” “你怎么知道的?”荆芷兮也傻乎乎笑了,然后就如若恍然大悟般说道:“我知道了,因为你是妖嘛,妖最懂人心了。” “傻瓜,妖没有心,怎么懂人心?”吴骨错眼角眉梢又露出宠溺的笑来:“我看你自以为对妖了如指掌啊,不怕我是狐妖了,我也会像刚才那只老虎吃了你。”说着还故意作出一副老虎张牙舞爪的模样唬她。 “你不过是个可怜的逃命狐狸罢了,哪有老虎那么威风?”荆芷兮反诘相击,吴骨错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无事了,便摇头笑笑,带她重回墟里烟。 墟里烟里,赵孟墨和小厮,俩人在原地,守着醉花阴的酒坛子,竟纹丝未动。 “喂,我说你俩!”吴骨错抗议道:“人命关天呐,荆芷兮丢了,你俩居然守着酒坛子,谁都没去找她?” “我刚才要去找的,”小厮为自己辩解:“少爷硬把我拉住了,说‘醉花阴’,总比荆芷兮,要重要。” 吴骨错再次为他那富家子弟特有的尊卑意识惊讶到了,在他们眼中,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没有一坛酒重要。 荆芷兮却似习以为常,关于主人家对她死活下落的无动于衷,竟是司空见惯的无所谓态度。 但见她,伸出手来,以丫鬟侍主的姿势,要拉赵孟墨起身。 吴骨错伸手,一把将她的手打了下去,斥她: “别惯他这臭毛病,无病无伤,自己不会起来?他不是爱守着这坛酒么,看我不给他打碎在地里去。” “我起,我起,你别打。”赵孟墨见吴骨错的手掌要侧劈到酒坛上,用身子护住那酒讨饶:“我为了这坛酒,都等了多长时间了,好不容易把夫子才熬走了,你不能说反悔就反悔,送了我的,岂能砸碎?” 吴骨错为想念芷兮酿的醉花阴,倒成了赵孟墨的最爱。当真是:世事无常。为之奈何? 荆芷兮扶着赵孟墨起身,小厮抱着酒坛,这就要回赵家去。 “我把满院子的醉花阴,都给你,”吴骨错突然换了一副颜容,拉住赵孟墨胳膊说道,赵孟墨喜笑颜开,高兴得大叫:“那敢情好,当然好了,好,好,好,” “你将芷兮给我。”他的好还没赞完,吴骨错接着说道。 “这个,这个,”赵孟墨一时结巴,犹疑辗转,荆芷兮的美,他确是有些不舍:“我做不了祖母的主,芷兮是她跟前侍候的人。” “反正,她对你们赵家来说,也是可有可无,我今日若没找回她,她死在了哪里,你不是也并不关心么?”吴骨错沉着面孔,咄咄逼人。 “我又不是物什,”荆芷兮低着头抱怨。荆家的姑姑当年一文钱将她‘卖’到了赵家,如今吴骨错又要几坛酒换她。她可以在赵家无足轻重,却也是受不得一个相识不久的妖,如此鄙薄她的。 “多少坛?”赵孟墨却开始心思活动,开始让步了。荆芷兮睁大眼睛望着他,惊讶的眼神,一瞬间又化作了认命。 “一十六坛。”吴骨错道。一载一人一坛酒,这本便是他埋下的情。 “成交!”赵孟墨说:“不过,我还得回去跟祖母说一声。” “赵墨-哥,十六坛酒,你就将我卖了?这个人?”荆芷兮小声央告。 “怎么,你还指着做我赵家的姨太太,分我家的几贯家财?”赵孟墨的话,越发混账。荆芷兮一滴泪滑下来。吴骨错想揍他,手指攥得拳头嘎嘣作响。 “怎么,吴骨错,说话呀,哑巴了?你不会是要反悔吧?”赵孟墨捅了捅沉浸在昨夜思绪中的吴骨错,吴骨错的眼神,才被重新拉回到了眼前的雪景美人中。 “我自是不会反悔。”他看着眼前的芷兮,无忧无虑的样子,欣慰地抿嘴一笑。 “只是,我得跟你再谈谈条件,”赵孟墨狡猾地说:“昨夜回去太晚,祖母已经睡下了。今早,来古木荫的路上,在车中,我跟祖母说了一声。她倒没有很反对,只是觉着,荆芷兮好歹明面儿上,还是她的外孙女,这样换了,虽折不了芷兮的身价,但是,却会折了赵家的颜面。我一再央告,她才同意,将芷兮送来古木荫的女馆读书,也算为夫子捧捧场,毕竟夫子都给这附近的村落,培养出那么多秀才读书人。如此一来,也算‘两全其美’了,你说是不是?” 一句闲话家常,荆芷兮被当作人情,半送了。 “这事,你可知道?”吴骨错看着芷兮,问她。赵家的‘一举两得’,视她何如草芥? “知道呀,这样最好不过了,”荆芷兮方才玩雪很高兴,嘴角的笑,还开心地挂着:“我们坐一辆马车来的,我自是听见的。昨夜我还担心,我又要没有亲人了,今早听祖母这样说,我觉得好高兴,既不用离开赵家,又可以来古木荫读书,最是我梦寐以求的。之前听说我三舅家的姐姐们,请了夫子去教书,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呢。现在,倒梦想成真了。” 但为这一片天真,骨错应了。 “呐,荆芷兮的半身契,我明日拿来给你。”赵孟墨道:“届时,一手交酒,一手换契。一言为定!” 第二十九回 一抹书香铜臭气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二月初六,古木荫休馆。 赵孟墨果真带了小厮来,小厮还推了推车,里面置着锄头,要从墟里烟搬酒。骨错接过赵孟墨递过来的荆芷兮半身身契,看到夫子迎面走来,便攥在手里,握在身后,酒换身契之事,夫子并不知情。 “夫子,这是银票,荆芷兮半年的束脩,祖母着我带给你,”赵孟墨讨好地忙忙迎上前,将银票奉给夫子:“今日休假,芷兮不便来,明日便来古木荫女馆上课了,祖母说夫子的女馆一直空着,正好捧捧人气,也算报答夫子对孟墨教诲之恩。” “赵老太太客气了,三乡五里,她老人家是头一份看重女儿家的,可见是极疼爱外孙女了。”夫子将银票掩在袖里,拱手道谢。 赵孟墨不置可否,只是夫子在,他是断断不敢挖地取酒的。正为难着,吴家娘子从老远疾冲过来,左手扯出夫子那尚露一截在袖外的银票,右手揪住了吴夫子的耳朵,提溜着便往外拎,恰恰给赵孟墨解了围。 “好啊你,我若不是在你休馆时,想着来给你这夫子馆洒扫庭院、打理荒田,我还不知道,你有这额外的进项呢?”吴娘子的声音,尖锐而富洞穿力,身形已走远,声音却历历在耳际,盘绕在墟里烟庭院上空,不时吓得小厮停下锄来观望。 “你说,若我不来,这钱你是不是便昧着良心昧下了?我说呢,怎么家里老是揭不开锅,还不知道你把钱送给哪个小狐狸狗了呢!”吴娘子不依不饶,也不顾还有外人的颜面,越说越怒发冲冠,令人项背悚然,吴骨错听着那些粗俗俚语,甚觉在赵孟墨面前没有颜面,只是将手很尴尬地捂了耳朵兼半边脸。 “我哪里敢啊,娘子饶命,饶命!切莫再咬我了,再咬下去,肉真的要被咬掉下来了,”吴夫子右手握着左手手臂大喊,可见受了些虐待,大声辩白着:“我真的没有私藏,平日里,竟是无钱来蹭课的,哪里见过这样阔绰的主儿。” “你也说了,那是平日!所以休馆时,你才更好昧着我私藏啊!”吴娘子嗓门越发大了:“平日里,就知道给我说,哪个哪个苦主,根本没有钱交束脩啊,孩子还不让来读书了,你还三里五里上赶着去找人家,劝人家来,说免费给人家教,我倒信你!我真是傻啊!” “我真是命苦呐!跟着你这个窝囊鬼,过苦日子,米面都揭不开,你就背着我,接人家钱财逍遥快活啊!”吴娘子干脆摊在地上,捶着大腿,呼天抢地,大哭起来。 “娘子,娘子,你快起来,”吴夫子急的额头冒汗,一味央求哄着:“我真没想私藏啊,你也见了,我刚接过来,只不过暂时放在袖里啊,怎么也得谢了人家,再来上交啊。要不,你把钱给我,我去再退还给人家,免得为了这银两,隔阂了我们夫妻深厚。”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腐朽的猪脑子?!”吴娘子听着他要去退钱,腾一下将钱塞进胸前,死死抱着,一副爱财如命的市井景象:“我真不知道,你教出来的,都会是什么样的学生?” 墟里烟内,赵孟墨和吴骨错,听吵也听腻了,渐渐泰然自若、任那声音此起彼伏,再不关心。卢晚遇,陈子规,樊文庆、苏子介,这时一起跑了来,可见是近村约好了,一起来找夫子的,却正好赶上热闹,见夫子家事缠身,便来寻骨错。 “骨错,我们几个想着明日启程,要赴京城春闱,你可去?”陈子规问:“紧走两日正好赶到,去了就地考试,也省了住宿的银两。” “你们怎么不问我去不去?”赵孟墨处处都要出头,显得高人一等,现在见他们都围着骨错问,冷落了他,便不高兴问道。 “就你那点墨水,我看还是算了”樊文庆最不买他的帐,揶揄道:“我们几个,可都是中了举,在虚室进修的,就你一个,是走后门,凭着钱财硬塞进虚室的。我们在虚室进修三年,就为了二月春闱,你呢,我可就不知道喽!” “恩,你连《礼记》都默不过,更惶谈写文章,著策论了,”苏子介也说:“跟着去了,也是走个过场。” “狗眼看人低!”赵孟墨没有好气骂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跑到结庐里,扯下骨错一支笔,就地往银票上默写起《礼记》来。 众人不理会他胡闹,不知他往银票上写什么,都只觉得他故意显摆钱财罢了,卢晚遇继续对骨错说:“你学识是我们几个中最佳的,断无不去之理!咱们同窗数载,也一起去看看京城锦绣。” “穷乡僻壤待得惯了,”吴骨错道:“外面的风光,倒没什么新鲜。” “你这副好志气啊,”吴娘子静下来,偷听墙角,闻言骨错之言,一把推开虚掩的柴门,大喝道:“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你父亲一副德行的。不图考功名,出人头地,你读那么多书干嘛?还不如跟我去锄两亩地实诚。”骨错被训得,只低着头听。 “还拿着锄头,来给我家干活啊”吴夫子见娘子回了墟里烟,也跟着走了进来,看到赵孟墨家的小厮挖地三尺的景象,愠怒了。 小厮着慌,拿着锄头往结庐门口主人那边躲闪,赵孟墨见势出来,嬉皮笑脸跟夫子打虚掩:“骨错种了这么多花花草草,我给他松松土,松松土。” “你既来了,之前罚抄的《礼记》,还差一百零六篇,带来了么?”夫子看到赵孟墨,就恨他不争气,学问一塌糊涂,之前让抄的三百遍书,到毕业都没补全。 “啊?”赵孟墨嘴巴圆张:“这种事情,还待翻旧账的啊?夫子,不是说弱冠礼后,我们便可自己做主,不必来虚室修学了么?” “你不是来了么?”夫子捋捋胡须,笑道:“拖家带锄的,这么辛苦,我也顺便尽尽地主之宜。” “夫子,他正在抄着呢!”苏子介凑热闹,煽风点火,“赵孟墨,快拿出来,给我们和夫子过目过目。” 赵孟墨翻转银票,银票背面爬着一些歪七扭八的难堪的字样,和银票正面透过来的花字样,搅混一处,如若画的符咒,令人不堪入目。众人捧腹。 唯骨错走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银票,一本正经道:“这里,这里,这里,都是别字。”赵孟墨要撤下手藏起自己的字来,却被骨错抓住手腕,认真道:“你先别忙着收,我还没有给你指完。” “一共几十个字,写错了几十个字,”夫子摇头道:“以后出去了,别说是我教的。”众人附和笑,夫子便对着他们几个说:“你们明日,和骨错一起,启程吧。” “自是要去的,我们几个入了虚室,又学了这三年,除了赵孟墨,还不都是为了春闱会试么,”卢晚遇道:“要不早向其他室的一样,弃学的弃学,经商的经商,当秀才的投奔县署当幕僚了,中举子的本便凤毛麟角,还不是为了更进一层?我们今日来,便是特意向夫子来辞行的。” “好!”吴夫子拍拍卢晚遇的肩膀,大有相逢恨晚的伯乐见千里马之意:“给夫子我争争脸面去。” 日落时刻,待夫子被娘子扯回漆吾家去。吴骨错以押送十六坛酒为名,硬是要送赵孟墨回家。到了赵家,赵孟墨先去品玉斋安置他的好酒,吴骨错却径自到了化月斋,让五儿帮他叫荆芷兮出来。五儿自上次他来,知是夫子家子,虽对他攀梁附柱之举,甚感不耻,可是夫子的几分薄面,还是要看的。再说他现在既未要求入室,也不是来拜会老太太的,只是教个荆芷兮来,也便更不好太驳了他的情面,免得他再硬来,作出什么飞梁的丑事。犹豫片刻,也便帮他通传了。 “吴骨错,这么晚了,你叫我出来,可有事么?”荆芷兮开门见山,褪却了中皇山妖身的芷兮,少了许多原本的多愁善感、虚与委蛇,多了几分爽朗率直。 “我,我,”吴骨错见到芷兮,莫名地却也少了青丘离与的果断刚毅,多了几处犹豫不决的少年笨拙:“明日要去城里,临行想来看看你,跟你道个别。” “我俩有这么熟么?”荆芷兮却是云里雾里,笑着落落大方道:“漆吾村到月婳,着实并不近呢,你还特意跑来跟我道别。” 吴骨错被她说的窘迫,从怀中掏出一个翡翠玉镯来,拉起荆芷兮的手腕,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便给她戴在了腕间,:“记着,别摘下来。” 说完,他转身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莫名其妙!”荆芷兮看了看那翡翠玉镯,细腻通透,形状光素,正正好遮住她的湛泸之殇,便道:“莫不是要让我来遮丑的,正好掩了这疤痕。”于是,未作深思,回去继续侍奉老太太进食了。 翌日,芷兮去了古木荫女舍,成了吴夫子头一个女弟子,当然当下也是唯一一个。夫子只会教诗书,又以为人糊涂见称,故而也不计较。一个人权当一室人教了,摇头晃脑,踽踽徘徊。芷兮听得云里雾里,脑门差点跌到桌子上去,几次都被夫子拿书角死磕桌子,给震醒了。 学一天回来,到外祖母房中报到兼看看有何事可侍奉的,芷兮平日忙这些粗陋的活计忙活惯了,忽然一日只让她坐着,她坐得都不甚心安理得,虽是对学问不敢兴趣能听睡着的,但对外祖母的事,却是最勤谨不懈怠的。 走入化月斋正室,看到三房中的两个姐姐孟枝、孟叶,都在祖母膝下,祖孙三人,正下着玉石围棋,那玉石子,淡雅生辉,在三房二姐儿孟枝手中,越发显得清冷。 “祖母,你都舍得花钱,让表妹去上学了”孟枝语气都是冷的。 “人家都说孙女才是嫡亲的,您怎么对外孙女比我们还好” 孟叶撒娇,手下吃了一子。 这时,门外一小厮,将一封信递给门口侍女,侍女将信托手上,躬身走到室内:“禀老太太,有书信。” “恩,”老太太抬头,示意她可以呈上,侍女这才捧过来。 老太太拆开骑缝的火漆,拿出信笺,平展手上看起来,看完,眉开眼笑,抚摸着孟叶肩膀,爱溺地说:“你大房伯伯家的二哥,信上说,他在洛邑,监理着几处王孙的殿宇修筑之事,手底下管制着十几个工匠伙计,如今钱若流水注入囊中,还为自己置下了两处繁华居所,着我有空去享福呢!他也未曾读过书,可不是更恣意舒适的。” 可见,老太太的意识里,读书反倒是下等的出处,让芷兮去读书,也便只是为了打发当时孙子的一句闲谈罢了,也并算不上什么疼爱。 “二哥孟瀚,最是刚直血性的男子,”如玉将玉子放到棋笥,笑着哄祖母:“难怪祖母疼爱。只是,有些人么,受了恩惠,也是最不识矩的,手脚也不干净。京城里堂叔给送来的百匹宫中绢帛,竟莫名少了六匹之多。” “一匹官布,还要一千多钱呢,六匹绢帛,可不要贵比一两黄金么?”孟叶如数家珍,尽皆铜臭之气。 第三十回 无能为力人间事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赵家以绢帛起家,因在京城有堂亲国舅,素有宫中流出的绢帛锦绣,运到月婳赵家来,赵家再转手卖给附近城邑的富贵官宦人家,这些绢帛,或裁衣,或书写,或作画,都是可锦上添花、彰显名位的好物什,故而,赵家也渐渐成了四里八乡数一数二家底深厚的大户人家。 因三房老爷领的是村正之职,德重乡里,因此,绢帛向来存放在三房库房之中。故而孟枝说这话,便顺理成章。 “竟有这等事?”老太太闻听持家之业,竟有这般疏失,也便紧色相问。 “可不是么?”孟枝道:“竟不知哪家藏了。” “你祖父在时,他兄妹八人,七人都去了京城谋生,只留了他一人,在此守祖业,当时,也不过是有些田地佃农的收入,哪有现在的排场?”赵老太太道:“现在京城中的那些至亲,都飞黄腾达了,周济我们些绢帛,才有了这份殷实的家业。你几房叔伯,皆守礼持家,断不会有挖自家墙角之理。”老太太殷殷道来,既为诸房扫嫌疑,又如数家珍,叹锦绣来之不易。 “各房叔伯,连带堂兄妹,都是干净的,”孟枝附和:“只是,保不住外家来的,还有非分之想。”说着目光凌厉地望向荆芷兮来。 荆芷兮不料如玉这话含沙射影指她是家贼,还不明就里地要给‘外祖母’献殷勤,她从刚入房来的侍女手中,接过茶盘,走上前给老太太奉茶。 “哎呦,芷兮这翡翠玉镯子,糯种浅底,甚是不菲啊”孟叶拿腔作调喊道,手一把抓住芷兮臂腕露出的玉镯。 “你哪有这样的财物?莫不是私藏了绢帛,卖了换来的?”孟枝怒喝,芷兮本便只余一手端茶盘,被这一喝,茶水茶盏便悉数泼碎到了地上。 “果真做贼心虚,”孟枝见状,竟在祖母面前,做起主,祖母也并不阻拦:“来人,收了她这镯子来!” “这是,这是,别人送我的,应是让我遮疤痕的,我并不知如此名贵?”芷兮惊慌辩解。 “何人所送?”孟叶逼问。 “漆吾吴骨错。”芷兮并不觉得如实说来有何不妥,因此实话实说。 “那个浪荡不羁的梁上君子?”孟叶冷笑:“穷得只剩几间山里茅舍,靠着父亲教书过活,能送你这等名贵之物?” “若是有,也定是偷来的,你私会外男,也是要罚的!”孟枝趁势搭话:“棒打三十板,教她知道检点!” 果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芷兮的实话,没有换来澄清,反而又多加了一条罪名,她望望外祖母,外祖母毫无反应,反而捻起棋子来。 “来人!打!”两个家仆进来,将芷兮押缚在条凳上,像丫鬟一样。这一顿毒打,动用的都不是家法,而是罚奴婢的方法。 芷兮死不承认。血透过衣衫往外渗。 “老祖宗,不好了!”一个婆子,手脚不往一处使地,急匆匆跑来。 “吴婆,你这般没有教养,在堂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倒让外人瞧笑话。”孟枝是个闺秀的样子,拿捏架子,分寸准当。她顺势示意两个家仆出去。家仆便退下了。 那吴婆见势,忙向老太太和两位小姐行了跪拜礼,然后跪近了孟枝,小声禀道:“姑娘,是咱房中的事,你快去看看吧。三太太,打了玲女。都见了红。” “那有何稀奇的?也值得你这般小题大做?”孟枝愠怒,不改颜色:“下边挨打的这个,也出了血的。” 想来三房的太太和姑娘,一个在自家,一个在老太太房,都在拿人撒气,这气撒的也如出一辙。知书达理的名声,倒不知如何落下的。 “不是那个见红,”婆子越发凑近孟枝,却又不敢越矩,唏嘘道:“玲女竟是个大了肚子的。未显怀来,今日太太罚她,刚轻轻一打竟不行了,腿间全是血。三房一个稳婆,认出的。” “有伤风化!辱没门楣!”老太太还在无动于衷把弄棋子:“杖毙了最应当不过的,你来这里平白脏了姑娘的耳朵!” 婆子忙忙磕头,不迭地道歉:“是婆子我冒失了,只是,只是,这事关着大房那边,太太着我走一遭禀老祖宗的。” “这话,从何说起?”老太太抬头。 “据那下贱胚子玲女招认,几个月前,大房的大哥儿赵孟墨,总是招她去大房中唱曲儿。一日竟对她用了强,不想她竟怀上了。这玲女会些南曲小调儿,倒是真的。不过,不过,也保不准儿,是她自己动了邪心,迷惑了公子,要攀附富贵也说不定。”婆子诚惶诚恐。 “混账东西!”老太太手中捻的棋子,嗖一声被掷出,砸在婆子身上,又碎到地上:“这话也任凭你编排的!既是这样的,更该早日清理门户!来我这丢人现眼。” “是,是是!”婆子忙再磕头谢罪:“有了老祖宗发话,太太也不算没有顾忌过大房的颜面了,太太着来,也是怕万一那边再想保这个孩子。” “哪里来的野种,还说不准,”老太太冰霜铁面,厉声道:“也值得顾忌在意?” 她这话,恰恰又映照了她对荆女的待遇。 “不行,”荆芷兮却从凳上挣扎着,瘫落在地上,说道:“外祖母,玲女,不能杀。” “荆芷兮!你以为你是谁?倒是做起了比祖母还大的主!”孟叶站起来,指着芷兮喝令禁止。 “你自己的官司,还没结呢?”孟枝说:“还替别人的事操心。” “玲女,玲女,她罪不至死啊,”荆芷兮爬着往老太太这边靠:“还望外祖母开恩。” “你人在我化月斋,手,都伸到三房去了?”老太太面若冰霜,令人不寒而栗。 这话一半影射她跟玲女私下勾结,一半定了她偷盗三房库存内的绢帛之罪! 语之恶,不过在片言间! “外祖母这话,是何意?”荆芷兮眼中流下泪来:“我是拿您当亲外祖母敬重的啊,您也疑我?” 何止是疑?又何止是现在才疑!怕是荆女从被脚夫一文钱送至赵家,她便不曾信过。留她在赵府长大,不过是怕万一以后真是赵家旁血,不被世人耻笑说事罢了。 “既是如此,外祖母不要怪芷兮不孝,人命关天,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带玲女,去青囊馆医治!您若拦我,就打死我,如打不死我,我定要去报官讨个说法!”芷兮说着,拖着皮开肉绽的躯体,站起来,又倒下去,又站起来,又倒一次,然后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跑去了‘女殊’院。 老太太未曾见过如此刚狠心性的芷兮,平日的她,虽不算木讷,却也谨小慎微得紧,岂有今日谁也休想挡我的气势!她一时也有些错愕,想着总归芷兮身份未明,是不能就地打死的,莫若,就由她去了。 “慢着!”孟枝却突然下榻来,跑到芷兮身边,芷兮以为如玉要拦她,可是如玉只是粗暴地,从她的臂腕上,掳去了那个翡翠玉镯,如玉得意举着玉镯,声色俱厉:“这个,权当赔偿!”。 玉镯离腕之即,一丝烟雾缭绕而出。无人注意,无人理会。芷兮继续踉跄而走。 女殊院中,因前去禀报老太太的吴婆,还未回来,三房太太一时还不敢往死里定断,现在芷兮不言不语,上来便拉着玲女往外走,三房太太还以为是老祖宗之意,也不敢阻拦。 “荆女,奥,不,是芷兮,”难为了赵家尊卑如此分明,玲女明明已经性命堪忧,却还顾忌着该呼名,还是该称字,“你要带我去哪儿?” “青囊馆,听说那儿有十二个采药女,十几年容颜不老,想必是修仙的,医术无不灵验的。当年漆吾村吴夫子的娘子,病入膏肓,在床上躺了好多年,就是被青囊馆的人,给医治好的,如今,凶悍得,如河东狮吼,母老虎啦!”芷兮以欢快的语气,试图唤起她求生的希望。 “是老太太着你救我的么?”玲女的思维里,谁敢违了赵家的权威呢,怕是没有老太太发令,芷兮也不敢救。 “恩,”芷兮,撒了谎。为她心中的外祖母,积了一层善。 二人皆是伤体,走得极慢,到了青囊时,已是亥时三刻。青囊已闭户。 荆芷兮咣咣拍着厚重木门上的貔貅门环,采药女本已入睡,滇儿和不儿因要誊录青囊书,上床晚些,还未睡熟。二人听闻有人拍门,和衣而起,结着伴儿,去了青囊门前,问道:“谁呀!” “求医救命的!”荆芷兮喊道。 滇儿和不儿开门,第一眼便看到了芷兮!可是芷兮不识她们,只是像初来求医的人一样,焦急问道:“二位仙女,可否救我的姐妹一命!求求你们了。” 滇儿和不儿一阵怔鄂,心下都在想:这个芷兮,是怕我们还要为当年她半路成妖害我们密境被赶之事,找她算账么?竟装作不认识! “两位仙女?!”荆芷兮越发焦急,见二人都在愣神,不知想些什么,便又叫了她们一回:“快救救她吧!” 滇儿和不儿,这才看到她搀扶的那个女子。和她一样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不由得一阵心酸,忙将她们让进人定屋中。 滇儿为玲女切脉,不儿为她止血。 “芷兮?!你称呼我们为‘仙女’,是不是因为心中有愧,觉得我们若是现在还待在密境中,早已该飞升碧落,和那些留守密境的浣纱女一样,封神拜仙了?”滇儿实在禁不住,便在为玲女把脉时,顺势质问了她一句。 “恩?你怎么知道我叫‘芷兮’?”荆芷兮带伤跑了一路,颠簸时一心想救玲女,顾不上疼,现在歇息下来,疼痛却都一股脑爬上来,钻着心地疼,一时难忍,一直眯着眼睛养神。 滇儿看她没有相认的意思,想来之前交情也未有多深,况且还有些过节,也便不再开口,专心切脉诊治起来。 “大人尚可保一命,”滇儿道:“孩子肯定是保不了了!” “你再试试,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救那孩子一条性命啊 ”荆芷兮也忘了方才搭讪之语,一心想让滇儿救人,大人孩子都要救。 “已经胎死腹中了!你让我去鬼门簿上救么?”滇儿不是不救,只是无法救。 这个世间,还有谁,像当年的芷兮一样,傻到用自己的心脉,去鬼门簿上夺命的呢?更何况,滇儿是真的无能为力。 第三十一回 锦绣失不问前程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汝)。 吴骨错与陈子规一行五人,方行至洛河畔牡山,估摸着明日越过牡山山岭,再走一日,正好能赶上,故而准备在此露宿一夜。诸君放下褡裢,拿出吃食,席地而坐,就着繁星满天,点起篝火,自有一番野趣。 忽然,骨错配在腰间的那截湛泸剑柄,剧烈摇动起来,不得安生。他暗道‘不好’。 “人家是配剑,你是配剑柄,果真不走寻常路,”樊文庆坐在骨错左侧,凑热闹地说。 “它为什么在动?难道此地有妖邪么?正附到了你的剑柄上?”陈子规坐在吴骨错右侧,也注意到了。心细是他的长处,也是弱点,因为他既谨慎,又胆小。 “我先走一步,此程,不能奉陪了,”吴骨错站起来,英俊的眉宇间添染几丝不镇静。 “你去哪?”卢晚遇看着他的背影问:“要走一起走啊,你若着急,我们不歇息了便是!” “我回漆吾。” 吴骨错答,背影疾驰,消失在了夜色中:“诸君保重,金榜题名!” “吴骨错!你中邪了么?!”苏子介紧追上去,追了许久,没有追上,其余几个人气喘吁吁跟上来,都停在苏子介停住的地方,喘息歇气。 “备战三年,好不容易快熬到了,这算不算临阵脱逃?”卢晚遇抱怨。书场如战场,哪一个不要呕心沥血? “他家中怕是有急事。”陈子规帮着吴骨错开脱,可是他自己也有些埋怨吴骨错这‘不言明便消失’的放肆。 “别管他了!”樊文庆道:“我们追了他这么远,都不见他一丝身影,也不见他回头来寻我们,热脸何必贴人家冷屁股呢?” “只要他别有危险,就好了。”苏子介插嘴道:“樊文庆,你这口德,再不提高,都赶上赵孟墨的境界了。好歹十六载同窗,说话何必那么难听。” “他甩一句‘保重’便走,可拿我们当同窗了?”樊文庆道:“平时倒也罢了,现在可是赶考半路上,我们若因为追他错过了,还得再等三年,到时,我都老了。我可不想等到夫子那么老,一事无成,虚度光阴。” “背后腹诽夫子,有悖伦常。”卢晚遇指正樊文庆。樊文庆拱手作揖,嬉皮笑脸求谅解:“一时语失,罪过,罪过。” “他有武艺傍身,想来不会遇险,”陈子规怕耽搁了众人,过后都要埋怨骨错,便周转道:“之前我们遇险,都是他为我们化解的,飞檐走壁的功夫,咱们都领教过的,想来靠我们去助,也助不上什么,他让我们‘金榜题名’,我们便如他愿,暂且赶路去京城吧。日后回漆吾再细细问他缘由。” “也是,我那次去勾余山打柴,不慎差点跌了山崖,还是他飞身救我的,那一招‘崖外飞仙’,怎一厉害了得!”卢晚遇笑着忆起山间打柴遇险蒙骨错相救的事,觉得他确实是用不着这些文弱书生来扶持相助的,便也就附和了陈子规的话。众人转身复又向京城走去,被骨错这一番折腾,他们连歇脚的兴致都没了。 “骨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可知,你这一去,便是弃了一片锦绣光阴?!”陈子规在心中对骨错说道。那心音在山间盘绕,萦然不去。 人间十几载消磨,吴骨错的妖力,已大不如前。稍好过凡人罢了。 湛泸领引他,到了青囊门前时,已是亥时八刻。此刻的青囊,竟又是一番门庭若市的喧杂景象。门前熙攘,似为暴徒人头涌动,个个拿着武器,或剑、或斧、或钺、或锄,气势汹汹砸门耍凶。看那门破的架势,显然已打砸许久。吴骨错来时,他们恰破门而入、如闸泄潮,涌入青囊馆内。 十二采药女、荆芷兮此刻都站在门后,束手无策,她们手中搬着的木板,本是要接着顶门用的,此刻被暴徒砍翻的砍翻,推倒的推倒。剑戟都架到了滇儿和不儿脖颈上,其余十个采药女落荒往屋内跑,被后面追来的赵家人,纷乱相追,扯着、踩着衣衫捉住。荆芷兮跑了两步,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乱舞乱打一顿,发髻零乱,倒是打花了两个扑上来的家仆之脸。 “她在这!荆芷兮在这!”被打花脸的一个家仆,认出了她,大声喊道:“快,快,抓住她!”十几个家仆前赴后拥,气势汹汹朝这边跑来。 一个家丁锄头要劈向芷兮时,吴骨错疾跑过来挡在了荆芷兮的身前,手中拿着一截断柄,傍身护体。他自己的身手,已形同虚设,大抵勉强可顶一习武之人,还不是高手的那种,但是他的湛泸厉害啊,虽只是碎片所聚的断柄,对付几个小卒,还是绰绰有余的。说时迟那时快,秋风扫落叶般,众人稀里哗啦倒地。 “吴骨错,你还挺厉害。”荆芷兮在他身后,看他一剑柄砍倒一片,由衷佩服道。 “彼此彼此,你也蛮凶的,”吴骨错玩笑道:“看你耍棍,如打过江之鲫啊。不过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你要被鲫鱼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妖术!又是妖术!”众仆惊呼,他们倒地的时候,才凸显出躲在他们后面的赵家长子嫡孙赵孟墨来。 “离与!”倒在地上的滇儿看着跟离与长得一模一样的吴骨错,不禁惊呼,眼中竟盈出泪水来。 “是,就是离与,”倒在滇儿身旁的不儿,欢快地应声附和,觉得她们都有救了。昔日青丘的离与,何等的潇洒恣意,密境中都难寻几个他的对手,更遑论这些凡夫俗子?! 所谓人微言轻,何况赵家又不是冲她们而来,所以这些个采药女在那呼喊嘚意了什么,无人在意。 “赵孟墨!你领这么多人,砸场子么?还是谋财害命?”吴骨错喊:“这里可不是你们月婳村,这大老远的,又是深更半夜,跑勾余村的青囊馆做什么?青囊馆医死了你家人么?” “你家才死人了呢!”赵孟墨听闻吴骨错诳语,怒怼道:“你漆吾村的,离得也不近啊,深更半夜跑这来,又是干什么?” “他家的确死了人!”荆芷兮越到骨错前面,对着赵孟墨说道:“赵孟墨,玲女腹中之子,可是你的孽障!如今确已胎死腹中,你是因为愧疚,才来赔罪的么?” “赔罪?!笑话!”赵孟墨冷笑:“什么灵女蠢女的,赵家多的是,我才搞不清谁是谁。她胎死腹中关我屁事?!说我来赔罪?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来问罪还差不多!今日你,还有你携带私逃出赵府的那个什么女,统统都得死!” “无耻至极!”荆芷兮骂道:“敢做却不敢当,枉为大丈夫!赵家怎么会养出你这等败类来。今日你若不给玲女道歉,我,我,….”荆芷兮想威胁人家,可是思来想去找不到自己可以威吓未来家主的资本来,气势自然落了八丈有余。 “你,你什么你!”赵孟墨有恃无恐道:“携带绢帛,私逃出赵家,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去么?” “什么携带绢帛?你说的,可是孟枝所言丢失的那六匹绢帛?我真没有偷。”荆芷兮想着这赵家还真是既财大气粗,又吝啬小气,为了那六匹绢帛,先是打了自己半死不活,现在还几乎全府家丁出动,数里迢迢,追到人家青囊馆堵门要债。 “没偷你跑什么,你若不是做贼心虚,又何须拿这个器物抵债?”赵孟墨拿出吴骨错临行前套在芷兮腕上的玉镯来。 “是孟枝姐姐硬从我手上掳走的,好不好,又不是我要抵的?若不是玲女危急,我又怎么会跑?”荆芷兮据理力争。 “等等,你们是说,区区六匹绢帛,竟要用这个玉镯来抵?”吴骨错扯了下荆芷兮的手腕,见果真他送她的那个玉镯没有了,现在正举在赵孟墨手中,恣意招摇:“简直暴殄天物!” 那玉镯,绿翡混然天成,本是密境初建之前,集日月光华与天上至清之气养育而成的,乃上古极品灵器,自身可镇魔压邪,日久天长,可化魔障为乌有。自她养成之日,便戴在昔日青狐的母亲身上,唤名:浊灭。骨错知道荆芷兮就是密境芷兮后,将母亲圣物给了她,以防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左臂的魔邪鬼魅会溢出为灾。为了能彼此感应,他还耗费了仅余四成妖力中的三成,将湛泸之气吸出几丝,融入玉镯之中,那湛泸之气,融入绿翡中,呈现为其间漂浮的几抹黄翡。 “之前是六匹,现在可是六千匹!京城才运来的,都跟着荆芷兮,飞到了这个青囊馆中!”赵孟墨作威作福,自以为权眼通天,甚是不拿宝物当作宝物:“又岂是这区区一个翡翠玉镯可比?我父亲品玉斋中的玉镯,比这成色好的,多了去了!” “你胡说!”荆芷兮对赵孟墨指鹿为马的本事,大为惊讶:“六匹我都抱不动,更何况六千匹?我能藏在哪儿?” “所以说,是妖术啊!”赵孟墨冷冷道:“你潜伏我赵家多年,我们竟都不知道,养了一只妖,待他日得见天界紫微垣神派到人间的东斗星君,我定要他收了你!” “凭空妄语,可有实证?”吴骨错听赵孟墨言之凿凿,知晓东斗星君专主冥孽,若真有此星君下凡,怕是芷兮在劫难逃,故而有此一问。 “那六千绢帛之财,此刻悉数都藏在这青囊馆中!”赵孟墨却会错了意,以为骨错问的是他丢的家财。果然世俗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给我搜!让他看看实证!” 家仆一拥而散入各个院落屋舍。果真在荒机院,发现了那六千绢帛,连藏都没有,就明目张胆暴露在院中。 原来玉镯被强行戮下时,荆芷兮正怨恨满腹,心性未稳,故而她左臂内的鬼宿之气,失去了压制之力,有几丝便溜了出来。按着当时荆芷兮的心性:你说我偷了六匹,你丢六千匹我都不稀罕,那气便吸附了京城运来的六千匹布帛,跟着荆芷兮,到了青囊内。 人赃俱获,荆芷兮百口莫辩。 此时赵孟墨得理更不饶人,喝令家仆齐上,砍杀荆芷兮。吴骨错护到荆芷兮身前,用湛泸打伤了几个涌上前的家丁,他不忍用湛泸大开杀戒,却未防备另几名赵家家仆背后偷袭,踹在他膝盖处,他手中剑柄应声落地。失去了湛泸的骨错,肉身背后挨了一刀。他不动声色,只使出徒身蛮力,冲出一道人中罅隙,拽着荆芷兮,便往外跑。 芷兮身上有伤,再跑不快,他便抱起她来,以她之脚,踹倒了追上来的几个赵家人。 “脚力还挺大。”吴骨错玩笑,“只是重了些,以后少吃点。” “什么时候,还顾得说笑。”荆芷兮抱怨,在骨错疾走山间一颠一跛间,吓得急忙抱住了他的腰,怕摔下去。骨错见她憨态,嘴角上扬,溢出一抹真诚笑意。 正是:六千绢帛所误,甘弃锦绣前程。 第三十二回 绢帛误卿卿性命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子时四刻。青囊馆内。人定院。 赵孟墨将家丁‘兵’分三路:一路去荒机守绢帛:一路回月婳取车辆;一路追杀吴骨错荆芷兮。 吴骨错带着荆芷兮落荒而逃之时,十二采药女已然不太确定那是不是昔日所向披靡的白离与了! “怕那人,并不是青丘离与,”不儿对着身边的滇儿说。她与滇儿,向来如影随形、形影不离。 “若是离与,岂会那般狼狈。”其他采药女附和。 “他是。”滇儿却异常肯定地说:“只是,被人间之气,消磨得如此了。”说起消磨来,她心若刀绞般难过。 “那,那个被人称作‘荆芷兮’的,可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木儿问。 “他若是离与,她便是那个我们所识的芷兮,”滇儿道:“没看他有多么在意她么。” 且不论滇儿凭何如此断定,只消说众草药女对滇儿言出必信,也可看出这个柔弱的滇儿,实在已是青囊的主心骨了。 “这个芷兮,换了个姓,还是拐着弯儿的,给我们揽麻烦!”木儿还对白芷兮昔日半路成妖之事,耿耿于怀:“半路偷了这么多绢帛,为何都藏到了我们院中?又是何时藏的?” “管她姓白,还是姓荆,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妖,”另一采药女道:“走哪儿,哪儿鸡飞狗跳,看来那家是这些年收养她的,也是容不下的,可见得轻狂。” 她这轻狂之语,确是着实冤枉了芷兮的,她如何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在那鱼龙混杂的赵家,喘息至今,绝非能与轻狂二字扯上半分关联的。 而但凡她有一丝轻狂之心,最先不放过她的,不必是赵家,她体内的魔根也早已将她化为魔头了!所以,密境娘娘当年,让她守住本心,也并非空穴之谶。 子时六刻。青囊馆内。荒机院。 留守荒机的十五家丁,圈守着绢帛,来回踱步,权作巡逻,确是百无聊赖。因为显然这青囊内,都是些凡弱女子,行医救药为生,自是没人来打这六千绢帛的主意。 “少爷,那个叫玲女的,还在院中,可还处置么?”赵孟墨身边新来的那个小厮,心思竟十分凌厉,众人皆忘了此刻还有个病榻上躺着的玲女,他却还记着。 “杀无赦!”赵孟墨色厉而内仞:“亏得你伶俐,若非你,我倒忘了我所来的这件正事!你这心机,倒像我之前身边被祖母乱棍打死的那个树子,以后你就叫树子吧。” “谢少爷赏识。”新得赐名之恩的树子,领了圣旨般,拿着一把跟他瘦弱身形甚不相配的大刀,杀了个回马枪,到了人定院来。 依然待在人定院中的几个采药女,还沉浸在重逢离与带来的期望、失望与迷茫中,并未十分留意那个树子小厮从荒机院跑到人定院来。 树子入了人定院东厢,他之前搜查绢帛藏匿之所时,便是在这里看到了躺在床上静养的玲女。但见他面露凶狠,不由分说,举起大刀来,便向着玲女砍了下去。 刀起头落,可怜了玲女,一尸两命! 还是滇儿眼明,见一个人影提着刀冲进东厢,随之赶去,意欲阻拦,却被他砍下的人头之血溅了一脸。瞬时间,惊慌恐惧吞噬了滇儿,她捂着脸,软瘫在地上,昏迷了去。 “你们为何,为何,草菅人命?”不儿跟着滇儿跑来,胆怯而又悲愤地质问着那个杀手。 “她既是卖到了赵家当奴仆,便是赵家私产,如何处置一个私物,岂容你等外人置喙?再瞎嚷嚷,屠了你整个青囊!”家丁树子狰狞而跋扈地威胁。 众采药女战战兢兢,都是本分的靠双手吃饭之人,此时滇儿这个主心骨儿,又昏倒在地,一时也便噤若寒蝉。 屠者,带着强者跋扈之笑,离开了。骨错不忍杀‘无辜’,玲女却被无辜杀了。 赵孟墨派回月婳村取车辆的家丁,已然取了几辆车,火急火燎地回来复命。装好绢帛,赵孟墨带着家丁押送回月婳。 丑时八刻。月婳村。赵家。 老太太着五儿去五个房中,紧急去召唤五位老爷到化月斋来。诸房老太太各子,皆慌乱着急起身,赴化月斋听训。 “这深更半夜的,不知母亲着我们来干什么?”五房五爷,因排行最小,也便恣意些,打着哈欠冲老太太抱怨。 “老五,看你那没出息的德性,母亲着我们来,自是有急事的。”大房大爷训斥。 “老大,你这还在我面前倚老卖老,你骂老五,你自己的儿子去了哪里,你可知道?还不是鼾声如雷做美梦呢。”老太太训斥大房。大房便拱手低头,不再言语。 老太太顺着话茬,捎上了三房三爷:“还有你,老三,平日里如何宣讲自己恪尽职守,你库房里京城昨晚新进送到的那六千匹绢帛,可还好好的么?” 四房四爷看着其余几个兄弟都挨了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立在那里瞧热闹,左右他是在临邑当差的,家里的绢帛生意,他从不曾插手,单凭着自己的本事谋生,可算是老太太几个儿子中最出息不过的。 “老四,你也别得意,你一直跟老大,因为田产之事,闹纷争,你之前外出就职,你家娘子体弱,支不起家院来,便临时将九亩上田的账目,交由老大媳妇管着,可是现在又说老大给做了亏空,让老大赔。老大答应用新进来的绢帛中的五百匹绢钱送给你抵账,这事你可是应了的。现在绢帛出了事,你也算不得置身事外。”老太太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弟兄五个总算才听出眉目来。 “母亲,绢帛出了事么?”老三着急问,绢帛是在他家存放的,出了事他担头一份责任。 “之前听枝儿说,丢了六匹,”老太太道:“可是昨夜半夜间,墨儿突然看到,六千绢帛,不翼而飞,直飞去了青囊。” “那六匹青要邑的邑主夫人订走了,要得急,临时未来得及入账,现在看账,可以查到了。枝儿应该是提前查的,故而没看着。”老三说焦急解释:“至于六千匹,酉时账房最后一次查库,还在啊。不翼而飞之说,还望母亲明示!” 此时,赵孟墨押送着追回的六千绢帛,已入赵府。赵孟墨将绢帛便放在化月斋院落中,来屋中给老太太复命:“祖母,丢的绢帛,一匹不少的,运回来了。” “好,墨儿,你便将绢帛如何丢失,你如何寻回,都跟你父亲和叔父,从实说来。”敢情老太太半夜召子,竟是两手准备:如若赵孟墨将失物寻回了,那便给自己的嫡子嫡孙在这五房面前都长长脸;若赵孟墨实在不堪,追不回来,那也好让这几房的五个儿子,群策群力,以图补救,免得明日他们上值的上值,卖帛的卖帛,突然发现那么大一批货不见了,都还要怨她不知会的罪过。 赵孟墨便悉数道出,一个细节也没落下,不免添油加醋、描金画彩:“大约亥时那功夫吧,我读书累了,去院中松松脑筋,突然看到三叔院落上空,莫名漂浮起一片锦绣来,我以为是看书花了眼,便揉揉眼睛,定睛细看,可是,依然是看到一团一团的锦绣物什,在空中漂浮,我便跑出来看,看那物什飘到了化月斋,恰巧祖母屋中的灯还亮着,我便叫了祖母一起来看,才发现,那漂浮之物,竟是傍晚时分新从京城运来的那六千绢帛。而且它们越飘越快,最后竟有鸟儿扑翅飞翔的速度了。祖母便教我,快速去追回。我便唤了家丁们,去追了。父亲和叔父,你们当时都睡下了,却都不知我跑了多少里路,直到了勾余村的青囊,才找到的。” “母亲为何那时不叫我?”老三着急道:“我也好助如墨一臂之力。”其余几个也随声附和。 其实老太太,自有她的偏心。先是赵孟墨闯了祸,惹出玲女孕身之丑事,却偏偏又被老三的太太先发现了这事,日后免不得流言蜚语、彼此拿捏,后患无穷。老太太虽恨赵孟墨不成器,却也是最疼这长子嫡孙的,便想为他遮掩、消灾,顺便还能将功补过。她让赵孟墨动了全府之力,追回绢帛,都记作他一人之功,还可让他顺势自己解决追杀掉玲女和知晓内情心生叛逆的荆芷兮,打的是一石三鸟的好主意。 “墨儿刚才也说了,你们睡的多香?”老太太心里想一出,说出来的又是另一出:“即便是我,深更半夜拉你们起来,你们不是也在埋怨我,扰了你们的清梦么?” “儿子不敢!”五子头一回异口同声,躬身谢罪。 正在赵家各房各自打各自算盘的时候,突然五儿来传:“老太太,昨儿日落时分京城护运绢帛来的人,折道而返了!” “折道而返?!”老太太惊疑起身,“谁来报的?快教他进来。” 报信之人,一身甲胄,得宣而入:“回老太太,我家公子正在折返回来的路上,让我先头来报,也好支应。” “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老太太急色问道。 “官絁查验收紧,原本打通的稽查官员,一夜之间,撤换了人,新到的要严查宫绸,江南专供宫绸的作坊,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消息也断了,供出宫绸外流之事,只在旦夕。公子得了消息,命令即刻折道回来,取回这批官绸,以图补救一二。如若任由外流,定会连累甚广,都是株连的大罪啊。” “只在旦夕……”老太太受了这突如的打击,瘫坐下去:“如此说来,这竟是踩在刀尖儿上的买卖。之前他们不是说,但凭富贵,心安理得么?” 宫绸,乃织品里的“贵族”,优裕而从容。宫字便是它的招牌,一出手就耀眼一方。穷乡僻壤、乡街俗里,谁不曾为拥有一块宫绸而自命不凡。 可是,不过一夕之间,谁又能料到,那些龙飞凤舞、飞云流彩的绸锦,便由富得流油的官絁,变成了让如今赵家命悬一线的烫手山芋呢? 正是:绢帛误,卿卿性命。命悬一线,旦夕之间。 第三十三回 竹坞他乡遇故知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佣书酬万债,竹坞问京城。 且说那折道而返的公子,是何许人也? 京城相府公子赵孟曾。 而这相府,正是当年妖界木族少主木落潜出密境,偷万两金锭、偷粥、又还粥的那家府邸。芷兮死后,木落痛改前非,决心佣书酬万债,附身还债,所附的,正是相府公子四姨娘刚出生四日的赵孟曾之身。 赵孟曾率领着一队精兵三十五人,快马加鞭,赶回月婳村赵家来。走到月婳村竹坞,遇到赵孟墨之前派出去追杀吴骨错和荆芷兮的那队家丁,他们或举剑,或持刀,将吴骨错和荆芷兮团团包围,向二人劈头盖脸杀来。 千钧一发之机,吴骨错遗落在青囊的湛泸剑柄, 受到主人召唤,又回到了他的手上,他见众人要砍杀荆芷兮,竟不留一丝活路,心中已动杀机,正欲举起湛泸大开杀戒,抵御赵家家丁之时,赵孟曾出现了。 赵孟曾认出了荆芷兮,虽然她蓬头垢面、伤痕累累,他还是一眼便识出了她的气息,他看到赵家家丁砍杀她,便厉喝道:“住手!” 家丁中有老实的,终身待在赵家几十载的老仆,因昨日接收京城运帛车队,故而认得赵孟曾,见他下令,便示意手下住手。 吴骨错和荆芷兮此时,也看到了那个发号施令的赵孟曾。三人面面相觑,各怀机关:吴骨错认出了木落,可是任他什么身份,他都不想向他讨饶;木落认出了离与,可是,他又不敢认,这样狼狈落魄被凡人追杀的,又岂能是青丘离与?芷兮是最无辜又懵懂的,她不明所以,不知道来人是谁。 只可惜,一番十七载,谁都不是谁了。 人还是那些人,貌还是那些貌。只是:非面目全非,而是物是人非! 妖境没落,流落在人间的妖,皆为罪妖,离与、芷兮都活不起自己了,附在人身,苟且偷生,尚属情非得已! 可是木落呢,他可是被封了神的啊?!他的父亲凤凰木已死,他承袭的非但只是神位,而且是无上荣光的木神神主之位!就是这样一位神主,除了十七年前为寻芷兮魂魄去过一次碧落,还是像当年的离与一样偷偷摸摸去的,然后便再也不曾踏上天阶一步。名为还债以自我安慰,不过追悼他与芷兮不成情的情罢了。 那一刻,时间是凝滞的,甚至窒息的。 木落一步一步,走向芷兮。在她满腹以为杀手将近、闭目等死之时,木落却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木落!男女授受不亲!”吴骨错呵斥。即便他知道,在这样的时机和境遇,做主的未必能是他。他的确可以仅凭借着一截断剑,便大开杀戒,尽皆屠戮了眼前这些无能之人,可是,后果呢?他只要一祭出湛泸,开了这杀戒,惊动的,势必是天界的天兵天将,届时,他,又将如何自处?继续战斗,闹到天崩地裂、灭宙屠灵么?还是束手就擒,从此任由那老祖给他编排莫须有的罪过,将他的狐族,彻底搞臭? 哪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愿赌上死路,因为,那毕竟不是他一人的死路,还有他十几年苦寻不到的蒙冤待雪的狐族,还有那些,他即便要抗争,都不得不顾及的六界无辜生灵。 荆芷兮推开了木落,“啪!”重重一个耳光,打在木落脸上。他的部下之剑,剑出鞘内,便要向芷兮刺来,被木落伸手挡了。 “在你心里,我果真什么都不是!”木落的脸上,肿起的,不是轻薄的红包,而是落寞的失落。他回想起十七年前,芷兮和离与死后,他回到勾余山静苑时的情景: “我刚来,你便走了,当真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木落走到芷兮的遗骨之前,浑身湿透,头发上还往下滴落着残留的水,他在她身边瘫坐下来,也是如现在这样的落寞。那时,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安详的面容,仿佛只是安睡。木落只有将手放在她那冰冷的手上时,才能感觉到她骨骸的僵硬,与死人才有的冰冷。 “我初见你时,便是这般握着你的手,你的手,也是这般凉,且手无骨形同废肢,你还怪我轻薄,很是生我的气,不理睬我有很久。可是,从那时起,我便已经预知到了你命不久矣、大限将至,只是,这结局,依然来得快得让我猝不及防,如若肺腑穿针。”木落握着她的死亡的没有感知的手,捶胸,涕泪横流:“我这好疼!好疼!疼得我喘不气来,芷兮,你醒醒,好么,给我把脉,帮我医治,可好不好?” 可是,他的男儿痛哭,没有唤醒死了的芷兮,却唤醒了在离与密室榻上的含念。她在离与曾给他掖过的被角中,伸出手臂来,挡着眼睛,以越过窗外射来的光,向着传来哭声的方向,慵懒而任性地呵斥:“是谁在那?这么吵,吵得我都睡不好!你疼,我还疼呢,我混元魄都被人掏空了!” 木落看向她,没有理会她。再没有说话。 “是离与么?”含念将那边木落英俊的面庞,错认成了离与。也难怪,世间六界,除了离与,谁还能有那般风华绝代的气质风华。可是,错了,就是错了,“离与,你怎么哭了?” 含念紧张离与,她从榻上挣扎着起身,虚弱地下地来,走路都走不稳,踏着坚硬的鹅卵石铺的地面,竟如若踩着一团棉花,轻虚缥缈,她向着她以为是离与的地方走去,可是走近了,才发现是木落:“你是谁?离与呢?我刚才明明听到离与在哭。” “是,他在哭!他那么被冤枉,怎能不哭?只是,他不会来这里哭了,他死了!不知打入了黄泉还是地狱!”木落看着懵懂的含念,回答道,这个世界上,何处不有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之妖,同失了所爱,又何必不彼此相惜?而要如此直截了当,尖锐地,如同一把刀,插到含念本便虚无的体魄中去? “你说什么?!离与死了?你胡说!”含念无可置信,怪他信口胡诌:“离与妖力是密境数得上一二的,谁能杀得了他?” “混沌中来的老祖,身上凝结着洪荒之力,他定了离与整个狐族之罪,如今,六界归天庭管辖,妖境中的狐,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离与落洪而亡,魂魄消散之前,让我给他和芷兮收尸。”木落看着眼前这个因失了混元珠而灵魄俱散,侥幸逃过了追亡的墨狐含念,悉数给她讲着她沉迷睡眠时,外面发生的天翻地覆。 可是,含念不信。她睡了一觉,不过是睡了短短的一觉,还做了一个那样的噩梦,可是梦醒了,现实,竟比噩梦还要恐怖么?!不!她不接受。她气血攻心,口吐鲜血,瘫坐在芷兮的死尸之旁,面目呆凝。 “他想跟芷兮一起死!求死,得死,他终是如愿了!”木落道:“留下我,去殓尸,一点一点咀嚼这痛苦。我也想自毁元神啊!可是降妖杵不让,我现在才怨自己修为太低,竟连一个没有生命之体的灵器,都打不过!” “可是,我找不到他的尸骸,他沉落入了冰窟,我用根系盘旋了三万里,未寻得他。”木落的泪水,说着说着,流出了眼眶。 含念听着,慢慢咀嚼他所说的那苦痛。是的,她体会到了,比失了混元魄,更让人生不如死,不是么? 情之殇,在于,它在时,你觉得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如若空气般无感,而一旦失去了,才能感到那锥心彻骨的,失而难再得的撕心裂肺的痛,和着那再怎么咀嚼,舔舐,都消磨不掉的苦。 谁不曾孤苦伶仃?谁是无法体会那痛的。含念,一朝一夕,失去了所有。她的父亲,她的狐族,她的离与。 “公子!这个无法无天的犯妇,竟敢如此放肆,还打了您!定该碎尸万段!您为何拦我?”赵孟曾身边的护卫蒋山拱手请命。 木落这才从那遥远的痛苦思绪中,被拉了回来,才再次意识到,他已经不是木落,而是赵相府的稚子,赵孟曾。 他看看芷兮,又看看离与,问那些乡下赵家的家仆道:“这二人,如何犯了赵家,你们为何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那个朴实、老成、忠厚的家仆上前,将六千绢帛被盗之事,一字不落,如实禀报给了赵孟曾。 赵孟曾看看芷兮,竟嘴角往上一抿,笑了,笑得那般清澈,不带一丝杂质:“芷兮,多年未见,你的修为,倒见长了不少。再不弱不禁风,倒能徒手运起六千匹帛了,看来手臂也恢复了。” “你在信口胡说些什么?莫名其妙。”荆芷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兀自咕哝着,若不是看在他那么无邪的笑面上,她真想再扇他一耳光,好让他清醒一点儿。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么? 荆芷兮听不懂的,吴骨错全懂。赵孟曾走到他身边,往他胸间,重重捶了一拳,带了几分妖力:“离与,当年我盘根三万里,寻你不到,你活着竟不通知我,对得起我上天入地,去寻你和她么?” 吴骨错被他这只用了几分妖力的一拳,一下便倒在了地上,嘴角溢血。他的无力感,赵孟曾在出手后的那刻,便感知到了,他的笑容收敛了,换成了凝重:“怎么,十几年,你的修为,竟低得如此了?!” “那是自然,吴骨错,除了有个好爹,养活他,修为再差不过了,那日去我们赵家,还做起了梁上君子!偷窥呢!”那个老仆听闻赵孟墨指摘吴骨错的修为,也跟着指摘,可是,他所言的修为,未必便是赵孟曾所指的修为。 妖之修为,与人之修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人,不如妖。恣意不如。 “奥?吴骨错?”赵孟曾嘴角上扬,很是感兴趣地问,离与竟然如他一般,也改了名姓。他示意老仆说下去,给人的印象是,他对赵家家仆拼命追捕的这二人,格外关心,又似曾相识。 “公子可是认识他们么?”老仆不敢怠慢,继续答话:“听人说,他还偷了咱赵家一根烧火棍,他走第二日,五婆可是找了老半日,最后,又去跟账房请示,浪费了孟墨少爷一根烙铁棍,权且充当了。” “这个赵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吝啬无比,一根烧火棍,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格外计较。”吴骨错心里想到,忙将手中湛泸紧握了一下,塞进了衣衫,也算‘藏赃’吧:“白离与啊白离与,你竟混成这副模样了,做贼不说,问题是当年那么敢作敢当,现在竟连一根烧火棍的帐,都不敢认了。” “白离与啊白离与,你竟混成这副模样了,做贼不说,问题是当年那么敢作敢当,现在竟连一根烧火棍的帐,都不敢认了。”赵孟曾看着吴骨错往衣衫里藏湛泸,此刻所想的,竟然与吴骨错,如出一辙。 正是:他乡遇故知,竹坞一问,天差地别。 第三十四回 见风使舵讨浊灭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赵老太太望眼欲穿,早早吩咐丫鬟仆子在门外、院中分列两路,夹道相迎半路折返的赵孟曾,其五子也已站到门檐下,自降辈分,踱步迎候着赵孟曾的大驾光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一等,直到了寅时,夜幕已被天庭慢慢拉回,人间开始幌开几抹光亮,赵孟曾一行车马才粼粼而至,而赵孟曾车后跟的,不只是自己的车队亲兵,还有赵孟墨之前派出的一队家仆。 到了赵家门前,马队前哨见大门四敞,主仆皆夹道而迎,便通报车内的赵孟曾:“公子,赵家到了,可下轿么?” “下。”赵孟曾在车内应道,已有近侍帮其撩开马车帷幔,马夫顺势跳下车,支好下马凳。马车偏高,凳有三阶。 “恭迎公子!”赵家原本站在屋檐下徘徊的几房老爷们,见车停门前,忙笑脸迎出来。赵孟墨也相跟着,有样学样。 可是,车内下来的,并不是赵孟曾,而是一女子。她提裙款款抬脚,笨拙地踩到下马凳的第二凳阶上,破衣烂衫、蓬头垢面。 各房老爷见状,面面相觑,热噗噗的脸迎着夹杂寒气和臭味的衣衫,嘴中哈出的热气,遇着晨曦的冷空气,凝结成了水蒸气,缭绕着他们尴尬的特意捧奉出的笑容。 “荆芷兮?!”赵孟墨最先认出了那个蓬头垢面、身带伤痕的女子,不免大惊失声:“难道,你,劫持了如曾的车?” 荆芷兮旧冤未洗,又被他一句话扣上截持朝廷大员的罪名,本便虚弱的身体,一时更显虚晃,便要从那下马凳上栽将下去。 这时,从马车内,伸出两只手来,齐齐抓住了她高扬半空的手腕。赵孟曾有地主之宜,顺势先出了车厢,立到车前板上荆芷兮身后,挽住了她的咯吱窝,扶稳了她。吴骨错被生生挤在马车车厢内,只好松了手,左手把着方才与赵孟曾争着出车厢时被车脊挤得嘎嘣作响的右手胳臂,笑道:“好你个木落,长出息了,修为如此之高,差点断我手臂。” “不是我高了,而是你低了”赵孟曾笑答,语调丝毫不似私语,还格外加重了语气。这一语,令车下众人越发摸不着头脑,以为这是赵孟曾在向他们问候,不由心想:这是什么搭讪语?难道京都里,连问候之语,都带有玄机么?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屋内还端着的老太太,耐不住寂寞了,大声传唤道:“可是如曾孙儿到了?快请进屋来。” 赵孟曾闻言,乐得给老太太这个面子,搀着荆芷兮下了马,还特意拉起她的手腕来,扯着她往屋内走去。赵孟曾不堵车门了,吴骨错蹭一下跳下车来,他昔日在青丘自由散漫惯了,人间又承最迷糊不过的夫子将养在古木荫,有十里桃花坞为伴,也是烂漫随心的,故而受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约束。 明明能一撑跳下来的,他可不愿一步一步往下捱…… 好在赵家迎候的人,都簇拥着主人赵孟曾去了,吴骨错自是无人问津,无人问过的。 “老身恭请太保司徒贵子掌銮仪卫事大臣兼协办大学士赵孟曾,大驾光临寒舍。”赵老太太在屋内迎候赵孟曾,赵孟曾方进屋,她便躬身拱手为礼。 “如曾拜见三祖母,”赵孟曾入门后,先免了老太太虚礼,然后按照宗谱辈分,给老太太还了礼。原来这赵老太太的夫君在世时,是赵家排行老三的。赵老爷子生前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去京城谋前程,唯留他一人在这穷乡僻壤守祖业,他的至亲手足,在京都发达后,都觉得亏欠了他许多,因而每次回乡省亲,也不特别苛求那些礼数,赵老太太这才得以倚老卖老了些,端着架子不出去迎了。况且如曾是看上去便随和的孩子,更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一番虚礼过后。赵孟曾被让上了主位,他居左,老太太居右。 赵孟曾刚坐下,又站起来,硬拉着站在下座旁的荆芷兮,坐到他左边的左边,乃是尊上之尊位。众人心下唏嘘、面露不屑,却谁也不敢违拗他,只好言归正传,切入正题: “这是父亲快马加鞭,五百里加急,送来的,正被蒋山拦获了。”赵孟曾从衣衫中掏出一片白帛来,随即吩咐一个近侍丫鬟去取盆水来。 “都退下吧,”赵老太太随即遣散了一屋奴婢,看看坐在左首的荆芷兮和坐在末座的吴骨错,她甚觉碍眼,不知如何打发,又该不该打发。按她个人的意愿,这二人自然是外人,定是要赶的,只是,看他们与赵孟曾同座一车而来,关系匪浅的模样,也不便随便便打发了。 “无妨。”赵孟曾心下玲珑,领会了老太太意,对她说:“他俩都不是外人。” “原来是龙岩郡柴家的,”老太太这才接过白帛,放入方才丫鬟取来放置她面前的水中,无字白帛,见水现字。 她看完信,心下轰然一惊:柴家是京城赵家在南方扶植的傀儡政权,现在竟然被端了,这六千绢帛,便是从那里流失出来的赃物。不知不觉间,她老手颤颤巍巍抖起来。 “烧了吧。”赵孟曾嘱意。 “你特意折回,是准备召回这批货么?”老太太拿起竹笼,将密信放火上烧了起来,烛灰不时忐落,流着烛泪。 “召回了,岂非更是祸患,”赵孟曾道:“这儿离京都远,尚可避讳些,只是再不能招摇着往布庄上摆了。” “自当如此。”赵老太太忐忑:“只是,布庄上原来的货,还用撤么?” “暂且不必了。”赵孟曾面露为难,父亲这到处钻营的本事,从各地扶植的暗军,布的暗政,流来这诸多宫帛,今日不撤,何保后日不会像此次柴家的货一般,也被揭发了呢? “想来合该如此的,”赵老太太在赵孟曾面前,倒是言出毕从的,“昔日的货,都是家将蒋山护运来便可,唯此一桩,是亲劳了你大驾来的,想来别的都还无关紧要,昨夜这桩,倒是最关紧的。” “我也曾一再提醒父亲,不该铤而走险,与虎谋皮,摆明了皇室要清算了,父亲竟还是不愿避嫌,不肯划清界限。”赵孟曾无心机,和盘托出自己的无奈。老太太不置可否,端坐无言。 “不过嘛,凡事皆有两面,我来,也自有来的好处!”赵孟曾转眼看看身旁的荆芷兮,方才还晦暗的表情,忽然有了几分明亮,像外边的天一样,说变,便变了。 “有何好处?”老太太转脸问他。 “他乡遇故知嘛!”赵孟曾又看了看末座的吴骨错,即便是这个末座,也是因他的缘故,被赐的:“荆芷兮、吴骨错,这二人的罪,三祖母看在我的份儿上,得免且免吧,你看他俩被咱家家仆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岂不坏了我赵家向善的名声?何必动刀动枪呢。” “孙儿远在京城,怎会认识这般乡村俚子。”老太太纳闷道。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赵孟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尴尬自己一欢喜说漏了嘴,讪讪笑言。 “如此说来,倒也未尝不是,”说老太太极尽了恭维之能事,是不过奖她的,赵孟曾自己都圆不来的谎,她硬是给拼上了:“吴公子,不是赴京赶考了嘛,京城遇贵人,再有缘不过。” 吴骨错坐在席下,听得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大户之家的虚与委蛇,他今日算是领教了,心想:我何时去赶考,老夫人怕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果她的嫡孙赵孟墨多些出息,自当昨日一早一起启程的。一日,但凭脚力,如何能从漆吾走到京城,还折回来去救荆芷兮?常人凭常识一下便能想明白的,最明白不过的赵老太太,竟然不明白了。还真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太太不提醒,我倒忘了,赶考回来,得回家知会一下我那老父亲。”吴骨错再也听不下他们的虚伪,顺势起身告辞:“只是,我有一物,曾赠与老太太的外孙女荆芷兮,不知那只被充抵赃物的镯子,可否沉冤得雪,还给在下?舍下清寒,就这一件祖传之物,丢了怕爹娘责罚。” “外祖母,那六千匹绢帛,真不是我偷的。不要说六千匹,就是之前那六匹,若不是玲女病急,我也断不会任如玉姐姐捋走了那玉镯去抵赃物的。”荆芷兮可见是重情谊的,没必要无端将骨错送的物什给了别人,还给得甚不光彩。故而,她闻骨错之言,忙帮忙来讨。 “这批绢帛,本便是烫手的山芋,谁沾了谁晦气,倒是让人偷去了的好” 赵孟曾见芷兮也讨物,也忙帮忙来讨。 老太太岂会不知分寸,她方才替赵孟曾圆那谎,不过是在心里赌定了:赵孟曾看上了她的这个外孙女,才说什么‘他乡遇故知’,可不就是‘一见钟情、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么。 “之前的那六匹绢帛,你三舅舅已经说清楚了,是青要邑的邑主夫人提早订去了,事出有急,当时未登陆在册,玉儿这才误会了你,你莫怪她。再说你这小身板,六匹都抱不动,六千匹还不压死了你?”老太太慈眉善目、笑脸夹着皱纹的褶子,为芷兮正名,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事亦而时宜啊。 只是这见风使舵,未免拐弯急了些,让人撞得头破血流又突然拉闸,荆芷兮和吴骨错,注定是从中感觉不到温存的。 “谢外祖母信任,”荆芷兮忙下凳来跪拜谢恩,可见这样的恩惠,于平日,是不会有的,“那可否请如墨哥,将那玉镯,还给骨错?” “我们品玉斋,这样品相的,多得是,谁稀罕克扣你这个?”赵孟墨不屑地从袖笼里拿出那枚玉镯来,示意骨错前来拿。 “浊灭!”赵孟曾从听吴骨错讨还玉镯起,便想看看,那到底是一个什么物什,值得白离与那般计较的,还是说,来了人间后的白离与,已然落魄到了‘为五斗米而折腰’了? 可是待赵孟墨拿出来,他才恍然大悟。因他是木落附身,自是认出那玉镯乃是密境狐族的另一圣器,与湛泸齐名。浊灭一直是白狐夫人的法器,向来只传下任狐主夫人的。他居然送给了芷兮。 吴骨错从赵孟墨手中拿过玉镯,又走到荆芷兮身边,说:“还是物归原主吧。我既送了你,便是你的。” “不,”荆芷兮要往下捋,却捋不动,可见又杂了几分妖力进去,怕吴骨错为此妖力此刻已然全用尽了吧:“这个,这个,是个名贵的,我之前不知道。后来被打,倒是明白了,此物只用来遮丑,岂不是浪费了。” “吴公子便收回吧,”赵孟曾心中不是滋味,说这不是定情信物,连他自己都骗不过他自己。想时不免心间一酸。 “谁说我送你是让你遮丑的,你有何丑要遮?要遮,也是他们滥用私刑、肆意诬陷之人要遮才对。送出去的东西,我便不会再收回来。”骨错将芷兮的衣袖扯下来,特意遮了遮那疤痕,看似无意,实则是有心让赵孟曾看到的。 芷兮的腕间,是结着湛泸之殇的。赵孟曾看到,又岂会不知那其间镇着魔气,他此时才知晓浊灭竟是助她压魔性的,也便不再执意。 而那滥用私刑之语,又在一旁敲打着赵孟曾:天高皇帝远的赵家,竟也跋扈至此了。 第三十五回 花前月下葬裂帛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这些都是儿女小事,”老太太见赵孟曾为一玉镯推脱不开,笑道:“那绢帛,可如何处置?当是正事。” 赵孟曾三步并作两步,踱到院落中,果断举起剑来,向着绢帛一剑一剑砍将下去,绢帛碎了,成了裂帛。吴骨错随其出室,赵孟曾裂帛之时,他从他身后擦过,迈着沉毅的步伐,离开了赵家。 “好生生的,这一砍,岂不全葬送了。”老太太连带他的五个儿子,看着赵孟曾裂帛,敢怒而不敢言,以惋惜而商量的语气询问着。 “裂帛残次,才好瞒天过海,不被人追究。”赵孟曾边砍边平静答道,又回转身来,不无小辈撒娇道:“各位叔伯,就这么看着我一个后生忙乎么?”,然后又笑着指向赵孟墨:“还有你,也不来帮帮我。” 众人听如曾一言,如若得令,知他并非无端拿好好的宫帛泼洒怒气,也便放心,忙凑上来,将几车绢帛,层层砍破、搬下、又砍破下一层、然后重新装载回车,还依旧运回老三家里去。 “穷乡僻壤,谁那等讲究!不能裁衣赏了,做些绢帕小物,自也无人计较,无人在意的。” 老太太帮不上忙,便来帮腔。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绢帛悉数裂尽之时,已然卯时一刻。 “芷兮,你该去古木荫读书去了,”赵老太太和颜悦色,对之前应她吩咐梳洗归来的芷兮笑道:“我着人驾车,送你过去。” 芷兮受宠若惊,又手足无措,忙躬身推辞:“外祖母,芷兮走惯了,坐车反而不适,便还走着去吧。” “嗯,随你的意。”此时的老太太,再慈蔼不过。 “我去送她。”赵孟曾公子自请了一个家仆的差事,还乐此不疲得很。老太太颔首,似乎等的便是这结果。 穿花走巷,扶栏拨柳,赵孟曾终于借着人间这难得的身份,近水楼台先得月,陪着荆芷兮一路走过。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木族神主,平生本不必相思,才会相思,便害了相思。前日的雪化了,搀着偶有的落花,和在乡村的土中,成了泥淖。 “公子身份贵重,陪我走这乡间泥泞之路,可是委屈了的。”荆芷兮看着他满靴陷在泥里,自觉愧意:“公子本不必送我这一粗鄙丫头,之前是我送如墨哥,断没有今日让公子相送的道理,而且,您还屏退了车和随从。要不,我还是送您回去吧。” “再不快些,该迟到被夫子罚了,”赵孟曾从泥淖中,躬身使劲儿而利落地拔出靴子,抬脸冲荆芷兮粲然一笑,又迈开大步,陷入下一个泥淖:“再说,你叫赵孟墨作哥,为何倒对我这般生分,称起公子来?” 荆芷兮平素在外也称赵孟墨为少爷,只有对着赵家人时,才刻意要称其为表哥,以示自己也是想融入赵家这个大家庭里的。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格格不入,以免外祖母更要将她推作外人,既然祖母表面上还维系了她一个外孙女的身份,她也不好拂了老太太的情面。 可是此刻,赵孟曾竟咬文嚼字,跟她计较起这尴尬的称呼来,一时有些难为情道:“公子门第贵重,断不能以同辈而论的。” “哪有那么多断不能,我有一字,与他再像不过,曰:‘访陌’。昨日初到,因看太太视如墨如明珠,我怕唐突,才未曾报字。现在只说与你听。以后你也叫我访陌哥,可不是顺口多了。”赵访陌扶了一下差点儿滑倒的荆芷兮,一心想与她拉进距离。 “枉你高门贵府而出,竟说出这般孟浪轻薄之语,你也和吴骨错一样,觉着我不过一不识字的粗陋村姑,便可随意消遣了去,是吧?好,那么,再见,后会无期,你快回去吧。”说着,趟惯乡村巷陌泥泞的荆芷兮,再不等他,泪拂衣袖,扯起裙裾,奔跑而去,泥点溅上她的衣裳,若散落点缀的墨梅之花。 赵访陌见荆芷兮身影淹没在乡间小径,被那一片片摇曳生姿的花枝掩了踪影。便乘风而起,从杏树上折下三两花枝,握在手中,只一瞬,便又挡在了荆芷兮面前:“芷兮,你别生我的气嘛,我口无遮拦,我错了,还不行吗?”说着,他将那杏花枝塞到芷兮手中,笑言:“我家芷兮,和这花枝一样美呢,可不许哭鼻子了,哭鼻子便不好看了。”那姿态,像极了一个兄长哄着自家小妹。荆芷兮长那么大,未曾体会过兄友弟恭,一时受这呵爱,竟破涕为笑。 赵访陌从她头顶的梅花枝上,又摘下一朵红色的榆叶梅,很是细心地,插在她的发髻边,把着她的肩膀,笑道:“以后你不爱听的话,我都不说。我只要你高兴。” 这时,不远处的古木荫,上课铃声拉起,赵访陌便扯起荆芷兮的衣腕,大步向着桃花坞跑去,花掩映着二人飘逸的身影,恣意而唯美地铺展开少年的无拘无束。青丝长发在肩上起起伏伏,与白色裙摆一起飘舞在桃花的香风里,如若黑白相称的水墨之画,灵动地、陶醉在芷兮的心间。赵访陌偶或转头望向荆芷兮毫无城府的笑靥,他也眉眼上扬,笑得越发灿烂,那灿烂里盛开的,全是他的心意:芷兮,不管你成了谁,从今以后,让我照顾你…… “把笔还诗债,将琴当酒资……”夫子正在初室摇头晃脑给总角小儿讲课,吴骨错在墟里烟,给白芷的枝叶浇水、锄草,远远见到赵访陌拉着荆芷兮的手,从桃花坞往这边跑来,他慢慢立起来,眉宇间还有粘着水滴的泥,心中不是滋味,只那么站着,看着,待他们走进,停下来和他问候。 “早啊,骨--错--。”赵访陌看到离与,很高兴,只是还不太习惯他人间的名字。 “早---”吴骨错应。 “你额头上,脸上,怎么都是伤?昨日伤并不在脸上啊。”荆芷兮心细,感觉人家又毕竟是受她所累,关心问道:“可是为昨夜的事,回来又被夫子打了?” “无妨。”骨错看着芷兮的眼睛,全是深切的怜惜:“你的伤,无碍了吧?” “说来奇怪,昨日被打被刺的地方,连一点儿淤青都没了,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荆芷兮脸上写满疑惑,随身轻轻转个圈圈,显示自己完好无损,却不知衣袖一飘逸,迷惑的是两个人。赵访陌在她身旁笑,只管欣赏,可见懂得她为何无伤。 骨错自也知道,心语:傻丫头,你戴的可是浊灭,除了湛泸之殇它尚消磨不掉,其他任何法器,都休想再给你留下任何伤痕了,更何况那人间普通的刀枪棍棒呢。 “好得不能再好了,昨日还无故旷课,今日还迟到!”夫子不知何时走到墟里烟柴门外,接着荆芷兮的话茬说:“活蹦乱跳地,可别跟我说你昨日病了。那些黄口小儿天天拿拉肚子当借口,糊弄我请假。” “夫子晨安,”荆芷兮欠身给夫子施礼,然后直起腰来,笑道:“我没有病,只是遭了截杀。” 芷兮自以为实话实说,夫子会既往不咎,可是夫子却骤然越发沉阴起脸,拿起戒尺,重重打在了柴扉上,高声训斥道:“说谎都说得一模一样,可真都是我的好学生啊!吴骨错这混账小子,也说昨日遇了截杀!我让他同晚遇、子规一同赴京,人家都没遇截杀,合着就他遇上了!现在连你也遇上了。旷课已是大过,何况还扯谎?” “怕只怕,他是专程赶回来遇上的。”赵访陌说的也是实话,却更像煽风点火。 一向以糊涂闻名的夫子,此时脑筋却转得快:“合着,你是为了她,弃了考?若真如此,你娘昨日拿鞋底掴你脸,我便不该替你拦着!”他说完这话,赵访陌才注意到,他的脸上,比吴骨错也好不到哪里去,五颜六色,鼓包的鼓包,上色的上色,青红白相加,甚是光彩,不免便嗤笑起来。 “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猢狲小子,还看笑话,”夫子举起戒尺,赵访陌识趣地躲闪,那棍棒便又向着吴骨错砸去:“今儿,我把我替你挨的你娘的打,都还给你这个不肖子!”吴骨错早没有妖力护持,自知不能再受伤了,一边讨饶,一边绕着篱笆跑。 “夫子,不怪骨错,怪我,你打我,”荆芷兮在后面追着夫子,边跑边不时踮脚跳起,伸手去够他那手中高高扬起的戒尺,替骨错求情。 于是墟里烟里,便上演了这样的场面:赵访陌跑在最前,笑意阑珊;吴骨错跑在其后,满脸惶恐;夫子举着戒尺追吴骨错;荆芷兮又在夫子身后追夫子…… 蒙室、初室、进室的大大小小的孩子,此时都闻着打闹声跑来,看着这鸡飞狗跳的阵仗,有一个孩子喊道:“夫子,你们玩老鹰捉小鸡么?为什么不带上我?”说着,也插入了奔跑的行列,接着,整个古木荫的孩子,在墟里烟一起混跑着打转转,那场面,岂是一锅粥了得! 最后,大家都跑累了,谁也不跟谁计较了,都停下来喘粗气。夫子以上课为由,将小孩子们,用棍棒赶羔羊般,赶回了各自的教室,荆芷兮也乖乖往女室走,走至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转身,冲赵访陌喊道:“骨错、访陌公子,玲女还在青囊馆里,你们谁有空的话,可以代我去看一看么?若她无恙了,我晚间放学了,去接她回家。” “好!”骨错、访陌二人异口同声。目送荆芷兮入女室后,访陌转脸向骨错一笑,问:“驾风而走,如何?” “不好。我走路,你随意。”骨错无笑:“人间招摇什么?” 访陌将他胳臂一拎,本欲和他一起乘风,无奈他一趔趄从风缕中栽下来。访陌这才知道:“你竟一丝妖力都没了?!连乘风这最微末的法术,都御不起了。” 骨错爬起,拍拍肩膀衣衫上的泥土,土脏下便是从破衫露出的伤血,他浑身上下,衣衫破碎,昨夜剑戟所伤,还透过那些粗布麻衣,凛凛可见。 “你投生的这家,可真够俭朴的,连个补丁都不给补,”赵访陌无奈摇头,他自是也不愿看离与这般落魄,于是,也伸出手来,替他擦擦肩上污泥,顺势用了一抹妖力,将他的几处伤治愈了。 “人间不要滥用妖力,”吴骨错知道赵访陌趁势给他疗伤,却不愿牵扯,伤还未全愈之前,他拂开了他的手:“不要当下一个荆芷兮。” 赵访陌也知道荆芷兮还姓白时,是妖力消磨尽了死的,可是,他不吝惜,也不介意变成和荆芷兮、吴骨错同样平凡。于是,他的手,又暗使了妖力,向着吴骨错传输而去。 妖和人一样,当还高高在上时,渴望着平凡;待平凡到卑微时,又要拼命向着高处努力,哪怕,只是为了自保。只可惜那时,已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望尘莫及了。 “我说了不用!”吴骨错愠怒:“听滇儿的,省着点儿用吧……”赵访陌一听说‘省着点儿用’这词,万不像妖所言,甚是很多人间烟火味儿,不自觉又笑起来,眉眼弯弯,倒像狐狸的眼。 一路再无言,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靠脚力走到青囊时,玲女还未下葬,因为采药女都吓得魂不守舍,自顾不暇。 “死无全尸,魂魄飞散,未入轮回。”赵访陌借着妖力,掐着她的息脉,说道。原来那玲女身有怨气,本欲汇入荆芷兮左臂的鬼宿之中,却无奈浊灭将她震回,那尸气,便向了千里外的龙岩郡,汇拢而去。那里才遭皇室满门屠戮,皆是柴家遗孤。 第三十六回 未若锦囊收艳骨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冥府冥王翻开生死簿,对堂前未若说:“去探探,觉魂不净者,便可捉来,充当‘岁赋’,上缴混沌天枢。” 冥府,位于距离地面六千三百七十八米的地下,形似穹状铸剑阁,终日烈焰燎壁,通过树阶与天地相接。那树阶,名为树,神、仙、人、妖四界,却皆不可攀,其中,人界更是连看都看不到它的存在,不知它阶似虬状,盘桓直上,以荆棘铺设,唯有魔族与鬼族之脚可沾,还要提前有根钥开启树阶,才能登阶。 这一届的冥王,名叫未冥,未冥有一子,名唤未若,是个魔道、鬼道双修的奇才。未若身姿清瘦挺拔,面若雕刻般,棱角分明,微透冷峻,发如墨染,由一墨玉冠高高束起,素日总着玄色衣衫,透着一种大隐隐于六界的凉薄气息,为冥界前程奔走四方。 “谨遵父命,我这便前去追拿。”未若固颐正视,平肩正背,臂如抱鼓,左手覆于右手之前,双手横切垂下,行的是冥界正礼。 未若率鬼卒来到玲女跟前,那玲女三魂七魄皆为戾气所摄,他们提不动,只好空手而归,回冥界复命。刚从树阶最后一阶走下来,脚步都没立稳之时,却见一人影,在三魂纲、七魄炉前,鬼鬼祟祟辗转徘徊。 “天魂、觉魂、生魂……”那人每走过一纲前,都专注而小声地念一遍对应纲的名字,唯恐错过了哪一个。 原来,冥府内设有:三个锁魂纲,为椭圆锦囊状,分别为天魂纲、觉魂纲、生魂纲;七个结魄炉,为菱角墨囊状,分别为天冲炉、灵慧炉、气炉、力炉、中枢炉、精炉、英炉。锁魂纲和结魄炉盛着的,都是恶者之三魂七魄,也是每年都要向天界的混沌天枢缴纳的岁赋。混沌天枢收到这些恶气,将其重新炼化为混沌之气,成为无善无恶之体,以备他日天界的云板漏了,可以作补天之用。平日,墨囊、锦囊外,也都有永生不灭火烤蒸。 “来者何人?!”未若大喝一声,劈身凌空便是一斧,那黑影躲闪甚为矫捷,约摸接了他六七招的样子,被未若认了出来:“神族木主木落,又是你!” “神出鬼没嘛,”木落见又被未若捉住现形,只好嬉皮笑脸应和。 “打着神族的招牌,来我这里招摇,你这可算‘惯犯’了。”未若‘老友’相见,也笑了:“只是你这记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啊,十七年了,每年都来一回,还记不清三魂纲、七魄炉摆放的位置次序么?我又没挪过地方。” “认真总无过,”木落讪笑。 “过犹不及,”未若严肃了:“你未免过于上心了些,这可不符合神仙的人设啊!是又来寻那个叫‘芷兮’的魂魄么?你说你不去天阶你的地界去寻,老来光顾我的地府,是为哪般?难不成,那女子,当真罪大恶极,升不了天么?这三魂纲七魄炉,只烤有辜之魂,你难道不知道么?” “你才罪大恶极,我的芷兮,善良得紧”木落黯然,善良才为善良送命啊,“再说,我此次来寻的,也不是她。” “那倒也是,凡是能被抓来的,都不过是些不上不下的恶灵,生前灵魂、觉魂、生魂,都气若游丝,”未若自嘲鬼府无能,“那些真正无法无天、罪恶滔天的,偏生又都手眼通天,要么隐身四境、要么藏匿天崖,抓不住也就罢了,抓来了也是要么被天界领养赎回,要么越狱而走,又岂是我等鬼族可以染指的。至煞鬼宿之气,不还是归你们天界的南方朱雀星宿管辖么。” “别数典忘祖了,你那鬼斧,有的可是劫神的功夫,你若想拿,神界也拦不下你。”木落道:“再数落,我更该自惭形秽了,每次都被你打败。你别废话了,能不能帮我找找一个叫‘玲女’的锁魂结魄?” “这倒新鲜,贼倒命令起主人来一起当贼了!”未若摇摇头,嘴角笑过,随即收敛:“怎么,终于肯移情别恋了。不过,你恋的女人怎么都这么短命,而且有劣根呢,都来我这寻?” “你问题还真是多,妄自揣测,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木落假意威胁笑话:“等哪天我领神兵,来收了你,你就知道天界有多清寒难进了。那种地方,一个轮回进不了的,怕是永世都被关在了门外。所以那里,我只去一次就够了。而且,但凡你这里能找到,我才不去那里。” “还是神仙好,五毒不侵、冷热不惧,去哪都来去自如啊”未若附和他:“不像我们,被火烤惯了,受不了天宫的至寒。高处不胜寒嘛!” “说正经的,这两日里,青囊馆拿来的魂魄,当真没有么?”木落一本正经问:“是个一尸两命的。” “奥,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女子,我们去是去提过了,但是呢,没提动。”未若跟相熟的人说话,便没有冷峻之气:“围绕的全是戾气,怕是有背景的。所以,我也不愿白费力气了。” “你说说你,看着凛然,做起事来,怎么这么怂?”木落揶揄他:“奥,人家背景大,就不拿了,那敢情你这魂纲魄炉里存着的,倒该都是善类的老弱病残了,最该入轮回道,再世为人的,干嘛还要拿了人家来?”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上行下效,”未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又不是妖族统治六界的时候了,天帝可没有密境娘娘那么好说话,每年混沌天枢都给指派任务,我若缴不足亡魂,神仙族就要把我魔鬼族给缴了啊!所以说,凑数也得凑上啊。再说了,凡是被锁这的,谁身上还没有几桩生死官司,也算不得冤枉他们。” “你给我拿锦囊收收,”木落央求:“那是一具艳骨。” “好色之徒,”未若道:“好,看在你十七年每年都来看我的份儿上,我帮你用锦囊一试。看看这未婚先孕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够了吧你,”木落推一把他的肩膀,道:“别开玩笑了,那女子真的跟我无关。” “她的尸气,赴了龙岩郡,这下还真跟你撇不清关系了,你在人间不是附的赵家贵子之身么?这龙岩郡便是你赵府所扶傀儡,被皇室斩杀了个干净,一个活口都没有留,整个龙岩郡都成了鬼郡。”未若冷峻而言。 “虽说我那人间父亲,做事不甚光明磊落,但是这个皇帝老儿,未免也太心黑手狠了些,竟屠杀了全郡!”木落咬牙切齿,手攥得嘎嘣响,转向未若问:“能收来么?” “提不动,”未若使了全力,最后力不敌众,无功而返:“那些尸气,如今都在往鬼宿那里靠,但是又很奇怪,仿佛鬼宿并不收他们,有什么阻拦了他们,按说不应该啊,鬼宿从来不会拒绝尸气的,尤其是戾气。” “你方才不是还说,鬼宿属天界朱雀管制么,”木落疑问:“尸气怎么能去得了天界?” “鬼宿早已流落人间,你不知道?”未若惊讶:“十七年前那场天地浩劫,便将它吸附而下了,为此朱雀经常微服下凡,亲自寻访,至今下落不明。上次听天界的朋友说,貌似附到了一个叫‘荆芷兮’的女子臂中。恩?荆芷兮,芷兮,可是你十七年来每年都来我这里寻的那个女子?” “芷兮确是转世投胎,到了一个荆芷兮的身上,但是至于鬼宿,肯定不在她身上,她就是赵家的一个受气包,心性很好,断然承载不住鬼宿。” “话不要说得太满,”未若道:“我看,她是个极厉害的,照你之前跟我说的,她乃最普通一花木之妖,但是,如果只是普通花木,若死了,哪个妖能越过轮回,仅凭自身觉魄,直接穿透胎血、剖附人胎呢?那胎血,可是至邪至污的所在啊,她居然能穿过,而且安然无恙。” “等等,”木落突然想到她身上有湛泸之殇的事:“她左臂受过湛泸之殇,而且现在青丘离与,还将浊灭给了她。” “若是真有浊灭相护,那,鬼宿拒绝尸气,便能说得通了。”未若道:“而且,白雀那样高的星君神位,明明知道鬼宿在她左臂,却提她不到天庭,看来,她的背景,比谁都大啊。修为绝非现世诸神可比。” “这话你冤枉了她,她一点儿修为都没有,”木落争辩:“而且,离与之前的修为,远在她之上。” “你又错了。”未若纠正他:“青丘的青狐,当年如何不可一世,为何莫名其妙,换了名字,叫了‘离与’?” “因为他死过一次,”木落道:“这个六界谁都知道啊。” “那是谁杀的他?”未若咄咄相问。 “当年妖界、现在天界都破不了的案,”木落冷笑:“我如何破的,天知道,谁能杀得了他?”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叫芷兮的柔弱女子。”未若斩钉截铁。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芷兮当年折了一枝心脉,救了离与,所以离与千年相护,为求报恩。”木落摇头否认。 “心脉?”未若又抓到了重点,一针见血道:“如若我没有记错,十七年前混沌老祖捕杀离与之时,给他定的罪,便是妖却生心,我当时还在奇怪,他的心,从何而来,原来竟是源自芷兮!那么,她就远比想象的,还要可怕。” “危言耸听!”木落不屑,不愿再与他理论:“可怕?你居然用可怕来形容芷兮,你若见到她,便知道她有多么好了。” “六界之所以称为六界,因为各守清规,互不相扰,又彼此制衡,”未若沉重道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清寒冷峻,“而‘心’这种东西,便是他们的界限:人最弱,人心却最复杂;妖不可生心,以免堕魔;神仙虽有心,心却坚硬,如若无物,唯有如此,才可以熬过千秋万载、不生不灭;至于魔、鬼,心乃玄心,只纳恶物。荆芷兮是妖,却有心,七情六窍,从何而来?你可想过么?” “按你这种逻辑,那你这鬼族之心,只纳恶物,你又为何结交我这个朋友,我自认无恶,”木落不屑、不信他这套心理之论。 “别钻牛角尖!再说了,谁跟你是朋友,我不过看你情痴可怜,每年都来寻那女子,暂且把你当作老熟人罢了。”未若扯过木落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就知道妖生心,有多不正常了。” 他的举动,像个孩子,孤独的孩子,只求一个听故事的玩伴儿的孩子。 “从前,天和地刚分开的时候,便有了神和妖。神有心,妖无心。神喜欢上了妖,可是妖没有心,根本感觉不到他的爱,自然,也不会去爱他。所以神就想,我一定要给你结出七情六欲,而结出七情六欲,只有一法,就是凿生七窍玲珑之心。所以,他用噬天樽,每一千年,为她凿穿一窍,直到最后一窍凿通的那日,那个妖,终于明白了情为何物,可是,她却因为极致的爱,留下了眼泪,顿时身体暴裂,碎尸万段而死!” 这个故事,好熟悉,因为木落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那就是他们密境里最公开的那个秘密,是伏羲古神与他的无名之妃白芷的故事。而那白芷,乃半妖半人,是妖族与密境娘娘抟土做的人,繁育的后代,也恰恰是芷兮的母亲! 未若,你不知道,她死时,悟到的爱,不是她对伏羲的爱,而是她对自己女儿的爱,她暴裂身亡,也不是因为被凿穿了七窍、生心而死,而是因为,她代自己的女儿,受了世上最严厉的‘碎纸之刑’。她本便有心,只是那心里,没有他罢了。 第三十七回 衣冠冢渡蚁成仙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地下。冥府。】 未若试图说服木落,可是他自己的故事都漏洞百出,被这个出身密境的神主,看了个底朝天,觉得他的逻辑不攻自破。可是,除了那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这是木落后来才知道的事。 【地上。青囊。】 “离与,你可算来了,昨夜你们走后,芷兮之前带来的那个玲女,被赵孟墨的家丁,杀死在这了,放了半宿,我们都不敢动,不知如何处置。”滇儿形色匆匆从荒机院赶来了人定院,对立在玲女身侧的吴骨错说道。她忧喜交加,身后跟着同样忧喜交加的不儿和木儿。“今日是莨菪和木儿值门,木儿刚跟我说你来了,我们总算有人主事了。” “姑娘认错了,我是漆吾村夫子之子,叫‘吴名’,字‘骨错’。”骨错故作不识,若陌生人相见般拱手礼道。滇儿不知,他为何装作不识,一时有些无措,向后看看不儿和木儿,又看向吴骨错旁边的那个人,似乎在寻找看有谁可以帮她证实一下,他就是他---离与。 这一看不要紧,她的无措,变成了惊愕,嘴里不自觉地喊了声:“木落!”不儿听闻滇儿喊木落的名字,忙凑到跟前来,果真:长眉若柳,发如黑玉,身穿水墨衣,腰佩翡翠玦,不是木落还能是谁呢。不儿欢喜难耐,双手搭在他的两臂上,摇晃着他跳着笑着说:“木落,十七年零三天没有见过你了。”可是木落像木头一样站着,不说话,也不理她,滇儿看不过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说道:“木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漠了?” “他觉魂不在这里,应是去寻玲女魂魄了。”骨错提醒不儿和滇儿,“你们这般扰乱他,他如果不能及时收回心神,是会走火入魔的。”不儿一听,连忙放开了手。冥府内的木落感知人间体魄被摇晃,如若地震般让他不能聚敛觉魂,连忙化作一缕光束,将觉魂重新归体。 “刚才谁晃的我?”赵访陌一副兴师问罪的面孔,“未若在给我讲故事呢……”他问这话时,自是看到了滇儿和不儿诸人,脸上由不情愿的质问,也转作又惊又喜:“不儿,滇儿,没想到,你们还守在这里。” “不然呢?我们还能去哪里。”滇儿语气中,还有怨:“之前留在密境的浣纱女们,都登了封仙榜,我们却是无用被赶出的。和凡人一样在凡间谋生计,我们又不会别的什么,只好靠离与给建的这座宅子,行医求生。” “滇儿说‘我们留在这里也好,你们谁要回来,都能找得着,因为我们会一直等在这里’,”不儿失落伤心:“可是,十七年,你们谁也没有回来过,如今回来了,你还肯认我们,离与和芷兮,都装作不认识我们了。” “木落,你说,他,是不是离与?”滇儿终于找对了证人,指着吴骨错让赵访陌给她证实。 “好滇儿,好姐姐,”赵访陌笑道:“你这爱使小性的毛病,倒是保持的跟之前一样。可是,妖落人间,如虎落平阳,即便不画层皮,总也要为自己的皮囊,安个生处,你说是不是?不光他现在叫不起‘离与’了,我也叫不起‘木落’,现在的他就是漆吾村的吴名,字骨错,我就是赵家的赵孟曾,字访陌。还望姐姐多担待!”说着,他神身揖了一躬,倒是正经人间的礼数。 “好,算我不识大体,”滇儿服软道“我原谅你们了!离与,奥,不对,是骨错,若有你一半哄人的本事,或是肯多说几句废话,也不至于让我们伤心了。” “滇儿,你这话,到底是夸我呢,还是….夸我呢?”赵访陌玩笑:“我哪句是哄人的,哪句又是废话。” “谢谢你,为芷兮续写青囊书,那是她未完的心愿。”骨错对着滇儿说,目中充满感激。 “你来过青囊!”滇儿回答。目中也充满感激,感激不同罢了:“如此说来,之前几次青囊遭无赖骚扰,都是你暗中帮我们解围的。” 她想起这十七年中,履有一些觊觎青囊采药女美色的无赖登徒,或半夜潜入或白日明目张胆借着就医之名行非礼之实,却都被莫名地无形的手给钳制制服了,现在才明白竟是离与暗中相助的。 “以后,你们要靠自己,让自己强大些,知道么。”骨错嘱咐滇儿,然后转向赵访陌问道:“玲女死于非命,魂魄可探查到了么,访陌?可是冥界未若用锦囊收了她的艳骨?”之前妖族掌管六界时,未若常出入密境,故骨错识得。 “是因为,你的妖力,真的被这人间消磨干净了么?”滇儿看着骨错背影,心中想着。泪水便盈了双眼。 “玲女的尸体,果真没有了,”不儿众女,这才发觉床上躺着的,只有玲女的衣裳,没有尸骨了。 “魂魄去了龙岩郡,尚无收处,”赵访陌说:“骨错,谢谢你,将浊灭给了芷兮,要不,全郡的积尸气,连带玲女的,都要汇入鬼宿中了。” “不用你替她谢我。”骨错心中不是滋味。赵访陌这种平白将芷兮认作自家人的口吻,让他甚感不适。可是,造化就是这么弄人,偏偏人家,本便就是一家的。 【京郊。蔷水。】 卢晚遇、陈子规一行,走至京郊蔷水一带,路遇暴雨,水位涨了三米有余。蔷水之上的木栈桥,被冲成零零散散的木板,随雨水卷走了。 “还好,还好,再差一步,我也跟这破桥一样,被卷走了,”樊文庆拍打着心口,惊魂未定,他前脚刚踏过栈桥上岸,那栈桥后脚便被暴雨冲走了。其余三人,也和他的景况相差无多,方才逃过一难,此刻都瘫倒在岸边,平复心境。 “快,快瞧那些蚂蚁,”卢晚遇惊声喊道,那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见到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正被流水从上游冲下来,正在水中奔命! “什么东西啊,我看不了这种乌乌攘攘又密又小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樊文庆离水最近,看到那些蚂蚁,却跑到远处,躲开了。 “真可怜,这些蚂蚁都要被淹死了……快救!”陈子规心善,从岸边捡了一根树枝,挡到蚂蚁聚集的地方,好不让他们继续被水流急遽冲走。 “桥都卷没了,何况蝼蚁哉!”苏子介识趣,不想做无谓的努力,跑到远处和樊文庆一起,作壁上观了。 “子规,你且挡着,”卢晚遇从行囊中掏出她娘给他带的一罐蜜,匆匆涂抹到陈子规拿着的树枝上,那蚂蚁们闻蜜爬来,只是一根棍子尚且不够,“我去多捡些树枝,这便回来助你。”他说着捡起地上的碎枝,将自己褡裢上的绳子抽出来,将其捆成一筏,同样抹了蜜,放到陈子规的树枝旁边,这下,诸多蚂蚁,顺着这宽敞的‘枝条木筏’,都上了岸。 卢晚遇和陈子规见蚂蚁脱险,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樊文庆和苏子介却也在笑,笑话那两人的无聊和幼稚。 【漆吾南山。桃花坞。】 骨错将玲女的衣裳,交给了下学的荆芷兮:“尸骨无存,只能作衣冠冢了。” 荆芷兮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本只是儿时玩伴,长大之后,本不甚相熟,她却是赵家唯一肯对我推心置腹、坦诚相待的,可是,我却害得她,尸骨无存了么?” “别哭,别哭,芷兮,”赵访陌紧张地拍打着她的肩背,像拍打一个孩子:“回家我好好教训赵孟墨!”可是这教训,荆芷兮是不指望的,一个丫鬟的命,对于赵府私产来说,连草芥都比不上。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骨错站在她身后,在意她在意的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敢造次像赵访陌安慰她那般去溺爱地拍打她,只能站在她身后,悲她所悲,伤她所伤。 少顷,骨错走到一棵树下,从腰间取下那截湛泸剑柄,挖起土来。然后,他从她手中,又拿回了那套叠好的衣衫,放入了挖好的土坑之中,一点一点掩埋。荆芷兮也跑过来,和他一起埋,间或一瓣桃花落下,和在了他们正在捧着的土中,一起入了坟。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京城。贡院。】 卢晚遇、陈子规、樊文庆、苏子介四人,走进了贡院,对号入座。锁院三日,连考三天。为了防止作弊,考官皆为临时委派,并由多人担任。试卷呈上后,糊名、誊录,多人阅卷: “蝼蚁尚且偷生,这‘蚁’字漏掉了一点,”一个阅卷官道。 “如此简单的字,都写错了,刷下吧。”另一个阅卷官建议。 “可是,这个考生,文思斐然,文风雅致,若为这一点,丧了前程,岂不可惜。” “岂止你那一个,我这也有个文章虽中规中矩,却也不失一语中的、寓意深刻!只可惜,也是写了别字的。而且是非常简单的‘义’字,少了一点。” “若如此简单的‘蚁’‘义’都能写错,又如何指望他们日后能为陛下分忧,指点江山?” “刷!” “不能刷!” “留!” “必须淘汰!” …… 贡院内,各执己见,莫衷一是:讨论的正是卢晚遇与陈子规的文章。二人长途跋涉,力有不逮,恐是疏失了。 【天上。人间。】 如果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是从卑微可以通向公平的路,那么,便是努力。 还记得那群微不足道、水中奔命的蚂蚁么,她们本已沥尽劫数,正待封仙,却被蔷水大雨所冲,又蒙卢晚遇、陈子规相救,终于再次劫后重生,得封蚁仙。 扫地都可伤的蝼蚁之命,经过几番寒彻骨,终于爬到了比人还要高一等的天界仙位,从此瞭望众生,思恩图报。 她们飞到贡院,在阅卷官们还在交头接耳、犹疑不定,是刷、是留之时,她们仙裙一扫,那少了一点的字,都被变成了完整无缺的。 第三十八回 金花帖榜下捉婿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杏花烂漫时节,正是春闱杏榜揭晓的时候,礼部南院在贡院东墙,张贴榜单:樊文庆与苏子介榜上无名,垂头丧气,辞别还乡;卢晚遇与陈子规双双中榜,留在京城准备殿试廷对。 【临安。集英殿。殿试。】 殿试当日,卢晚遇和陈子规结伴,夹在杏榜高中的贡士行列之中,一起踏入了临安集英殿。对于京都达官显贵的公子来说,集英殿不过司空见惯的存在,履之虽不如入自家内宅般自由惬意,却也安之若素,但对于卢晚遇和陈子规这些竹篱茅舍走出的学子来说,殿内紫柱金梁,一梁一柱,都无不极尽奢华。 皇帝赵与莒亲临殿廷,卢晚遇、陈子规得以瞻仰天颜,心内不免紧张。二人皆观望其他一起入殿的贡士,依样学样,通过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诸多礼节之后,才战战兢兢接过颁发的策题,对号入座,坐于集英殿两侧摆好的案旁,开始答卷。 因书写对于殿试结果尤其重要,卢晚遇用的是馆阁体,陈子规用的是院体,都是夫子所教,但因未见过此等世面,握笔的手下微微颤抖,难免有失偏颇。就在那些略带歪斜的字体,落墨之时,却神奇地自己端正起来,此皆二人曾救助过的蚁仙助力所为。 殿试只考一日,日暮交卷,分交读卷官八名,轮流传阅,按朝廷所规定的符号对各考生的答卷作以标记,进程皇帝,钦定御批名次。 【临安。集英殿。临轩唱名。】 不日,红杏爬满宫墙之时,集英殿内,胪传大典开始了。圣上御殿宣唱,临轩唱名:状元、榜眼、探花为一班;其余逐甲,各为一班。 新科进士早被提前送去三枝九叶顶冠,卢晚遇和陈子规当日冠带整齐,随同其他进士站在朝班之末等候,待百官礼后,由鸿胪寺官员引领着就位,跪下听传。状元、榜眼、探花每唤一名,殿内烛盏新换一枝,且即时被授予官职,出班前跪谢恩,后面的第二甲和第三甲,不用单独出班,卢晚遇和陈子规也在其中,便跟着一起行三跪九叩之礼。 胪传完礼,礼部官员高举着‘金榜’领路,那金榜,宽约一米,高约二十米,以黄帛绢成,诸进士跟在其后,出左右掖门。随后礼部官员将金榜置于龙亭,进士复行三叩礼。最后将金榜张贴在皇城东门外,张榜三日。 卢晚遇和陈子规之前觉得夫子的虚室,繁文缛节已是繁重,今日看来,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临安。金榜。榜下捉婿。】 宫墙上贴出的那金榜,看来甚是轩峨:左侧着大概与纸同宽一个大大的‘榜’字,右侧是皇帝御笔题字:奉天承运,皇帝制约淳祐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士贾白鹭等一百三十六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故兹诰示。榜文正文是隽金小隶工整录下的名单,写明中榜人的姓名与所赐名次。 卢晚遇是第二甲一十七名赐进士出身,陈子规是第三甲二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 金榜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来看榜的,陪同来看榜的,还有专候在那里,榜下抢婿的。卢晚遇人如其文,清癯俊秀,气质斐然,被权贵谢府和贾府的人同时相中,二府派出的差使,你抢我夺,差点把他就地五马分尸。陈子规矮小清瘦,形貌都不出众,一看便知是个老实本分之人,却无人问津。他便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炙手可热的卢晚遇难脱其身。 “子规,你别光看热闹啊,拉我一把,”卢晚遇着急求救。木讷的陈子规才如梦初醒,赶忙上来也拉扯他,这一拉不要紧,反而又多了一道被撕扯的方向和力度,不过加剧了卢晚遇的疼痛罢了。 卢晚遇方才还欣喜若狂,此时却遭了这般活生生的‘绑架抢亲’: “公子,来我家,谢家乃皇亲国戚,皇后都是我们谢家的人,你来了,保你前程似锦。” “公子,我贾府,也不弱啊,我们家老爷,官任右丞相,堪称帝师,世称‘周公’” …… 这名头、这气势、这头衔,都吓坏了卢晚遇。 “等等,等等,你们如此位高权重,不去抢状元郎,抢我一个二甲的做什么?” “主家吩咐了,名次固然重要,相貌也是至关不可少的,”那些家丁七嘴八舌,一个说一嘴: “如此多人,谁知道谁是谁!” “对呀,再说,也不是直系的女眷要嫁,旁系的配个二甲进士,也不亏了,” “对,对,先抢了才是。” “亏着你不是状元,那些个及第的,肯定会在皇帝跟前赐亲了,我们就算抢着了,也是白费力气。” “我们看,你就正好,什么都正好” …… 榜宣之时,卢晚遇与陈子规本来漫卷诗书喜欲狂,此时,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一时哭笑不得。 【彩笺尺素。金花贴。】 “领金帖了!”官员传金花帖,卢晚遇如遇大赦,从众人争抢中,一时松快下来,慌忙拉着陈子规便去领帖了。 但见那金花帖,以素绫为轴,贴以金花,典雅精致,上着:籍贯、乡试、会试、殿试各自名次,因卢晚遇和陈子规是二甲、三甲出身,所授官职,自是根据殿试之后、对其加试的朝考名次所定的。卢晚遇拜的是刑部主事,陈子规是原籍漆吾邑县令。 “今夜皇帝赐宴紫宸殿,准时赴宴!”鸿胪官员边发金花帖边传旨意。卢晚遇和陈子规领旨出列。卢晚遇拿着金花帖,往人流外挤,不小心碰到一女子,那女子,气质婉约,容颜清弱,正被撞在他怀中。他慌忙致歉,女子身后的家丁此时涌上来,用胳膊绑缚了他:“公子,这下子,你可休想跑了,都碰到了正主了,总要负责!” “这京城女子如此金贵么,碰一下都要以身相许?”陈子规在一旁为卢晚遇抱不平。卢晚遇本尊却早已一见钟情,忘了挣扎。 “我愿意,”他笑着,眼睛直直望着那柔弱女子,欣然相应。 “你这般骨气!”陈子规为卢晚遇前后判若两人的反应,着实有些转不过弯来:“刚才还挣得死去活来,这会儿,便悉听尊便了,看样子,还甚是心向往之!” “小女子唐突了,承蒙公子错爱,”那女子,正是谢家女子,谢皇后的旁系叔叔家的妹妹谢道荠。赔谢家人来接自家弟弟的,被人群冲散了:“你们别冒犯了人家,快快松开”说完,忙忙跑开,去跟不远处的家人汇合了。 “不唐突,不唐突…谢谢姑娘。”卢晚遇喜上眉梢,望着人家的背影,痴痴而语。一副赤子之心,就差捧出来给人看了。陈子规看了,直直摇头,大有夫子叹其不争的风范。 事后,二人急忙回到暂歇的客栈,各修家书一封,将金花帖附于书信中,往家乡报喜。 【临安。紫宸殿。琼林宴。】 是夜,皇帝赐宴紫宸殿。觥筹交错、抢盘沾喜。那谢家谢道荠的父亲,显然是中意卢晚遇的,又趁势来套近乎: “卢公子学富五车,相貌堂堂,可愿与我家小女结个姻亲?” 卢晚遇素闻京城水深隐晦,却不见如此豁达直接,一时错愕。望望前后左右,悉数都是问亲求媒的。当真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两联姻啊。 可是,他是个憨厚的,村中来的孩子,又有哪个不带几丝忠厚呢,他不知如何应对,况且盲婚哑嫁,又无父母做媒,他做不得主。 这时,那谢家弟弟上前来,帮腔道:“方才看你碰到姐姐,还看你眉开眼笑呢,怎么,转眼便要反悔,可是要货比三家,另攀高枝么?我谢家的门第,怕是最高不过了,辱没不了你。” 卢晚遇这才明白,提媒的,正是方才他中意女子的父弟,如若是她,他自是愿意的。可是,如今,她的弟弟竟用如此攀高踩低的话语揶揄他,他感觉自尊受了侮辱,一时脸上因气愤涨得通红,道:“恁你多高的门槛,我绝不高攀。” “公子息怒啊”谢父来和稀泥:“好好的琼林宴,犯不上为了一两句话,搞得不欢而散,你说是不是?此事,山高水长,我们来日方长,来日方才。” 【留名府。登科录。】 琼林散尽,皇帝着礼部留名府,新刻进士登科录。更是着礼部分派官员,敲锣打鼓、带着金花赐帖,往各进士家中去报喜!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闻名天下知。 【漆吾陋巷。扬名四方。】 漆吾邑,在陋巷。礼部的队伍,行了三日,歇歇停停,方才到了邑下所辖的雀麦村和条谷村。方圆几里内的百姓,听闻官锣,京官下报喜讯,都来凑热闹。 卢晚遇和陈子规二人,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荣归故里。雀麦村的卢氏和条谷村的陈氏两家,父母凭子贵,红光满面听宣浩荡天恩,靠着邻里乡亲周济蛋米肉食,排开飨宴,为官员接风洗尘,又忙着鞠躬作揖,迎来送往道贺之人。好不欢欣! 漆吾八乡,无不奔走相告:古木荫虚室,出了两个进士,卢晚遇和陈子规,一个京官!一个现管!自此扬名四方。 第三十九回 惺惺相惜两失意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漆吾、雀麦、条谷,三个村庄比邻而居,皆在无名溪下游,漆吾村处左岸,雀麦村、条谷村处右岸。沿无名溪溯回而上,便是坐落于勾余山其源头处的勾余村。这条无名溪,若光影丝带,串联了整个漆吾邑下辖的各个村庄。 吴骨错的母亲吴家娘子,和同村的几个婆姨,穿着粗布衣裳,淌过小溪,赶着去凑漆吾邑头一份的热闹。 “呦,吴家娘子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卢晚遇的母亲站在门口,笑脸绽放成一朵花,见夫子的内人来了,远远便迎了过来,可见知着夫子的恩情呢。 “卢娘子养了个争气的好儿子,恭喜啊,这热闹劲儿,可是没人家能比了!”吴娘子也笑脸相向,挽着卢娘子的胳臂,边往屋内走边说:“以后你可有的福享了,听说现成的就封了京官,以后你还不得个诰命的夫人了,我可是攀不上喽!” “吴娘子哪里的话,你我姐妹同居桑梓,又承蒙你家夫子教化之恩,可说不得这样见外的话。”卢娘子嘴上谦虚,心里却不尽的受用,这三乡五里的艳羡恭维,她听得正是春风得意。 说话间,又有一辆马车到了,下车来的,乃是京城太医院院使的谢夫人身边近侍刘嬷嬷,领了媒婆,屈尊降贵来说亲的。卢娘子见又来了京中贵人,不敢怠慢,招呼让吴娘子自便坐下,便忙忙去迎接,向那贵妇人行个侧身礼,问道:“乡妇愚昧,不知夫人是何家贵驾?” “找个安静的内室,再细说吧。”一个丫鬟,替她给卢娘子回话。卢娘子不敢怠慢,让进内屋。二人密谈好一会儿,还特意将正在应酬礼部报喜官的卢晚遇父亲,也叫进了屋去。再出来时,那刘嬷嬷便往外走了,在院中看看那正在代父待客的卢晚遇,一派气度非凡的翩翩公子模样,甚是满意地点头,然后钻进了马车,打道回府去了。 卢娘子此时,愈发红光满面,其他婆姨都凑过来打听怎么回事。“是来给我家钦儿提亲的。”她笑答。 “哪家的?”吴娘子上赶着问:“刚才来的,是甚么人?” “那是刘嬷嬷,说是太医院院使四品诰命谢夫人的近侍。”卢娘子自己说来,还有几分心虚,“据说那谢夫人,是当今皇后的婶婶呢!” “那倒不是不可能,一个嬷嬷,都那般雍容华贵了,气势岂是咱见过的?”吴娘子叹息。 “你家可是攀上皇亲国戚了?”众人云里雾里,感觉这事跟做梦一样,想这卢家,是几辈子的荫蔽阴德,才积来这天大的福气?! …… 一番寒暄,吴娘子同来的同村婆姨,还要去条谷村瞧陈子规的排场。吴娘子却寒彻骨,没有兴致了,强颜欢笑打发那几个人去了,她自己独自怏怏回漆吾村,向着古木荫走去。 吴骨错拿着锄头,在墟里烟侍弄他的花草,脸上沾着泥。吴娘子见他,气不打一处来,脱下脚上的鞋来,便向他的脸上摔去。两只鞋都投了,还不解气,顺势又从院中扯下一根荆棘藤条,劈头盖脸便往吴骨错头上身上打去。 “你这个没出息的!”吴娘子刚淌过溪水,鞋底还都是泥,掴了吴骨错一脸臭泥巴:“人家卢晚遇,如今飞黄腾达、封妻荫子,还攀了皇亲,你看看你,你再看看你,就配和这些臭泥巴找食!” “娘,天还凉,你别吹了风,”吴骨错任打愿挨,从地上捡起她摔过来的两只鞋,跪着捧着,到吴娘子跟前,求他娘穿鞋。 “你别假惺惺在这装孝心,你要真的孝顺,之前让你去考,你可是和卢晚遇他们四个人一起去的,为什么不考?”吴娘子在雀麦村卢家,着实受了刺激,嫉妒心令她抓了狂:“为了什么劳什子,半路里跑回来,去打打杀杀?” “娘,是孩儿不孝,”吴骨错低着头,手里还捧着那沾满泥巴臭气熏天的鞋,“娘穿上鞋,再接着教训我。” 卢娘子拿着那俩鞋,噼里啪啦向着吴骨错的头上,脸上,又乱掴一气。可巧夫子那边下了课,这边鸡飞狗跳声响如雷,便都把学子们招了来,围着篱笆看热闹。 “你说,你要是像赵孟墨那般不学无术,我还真不指望你!”卢娘子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又是推搡抓捏衣领,又是藤条鞭笞:“可是你又偏偏的不是,你不是之前乡里考时,还是什么什么‘第一’?什么什么‘元’么?风头又岂是那卢晚遇和陈子规之流,可以盖的过的?” 没文化,很可怕。卢娘子想说吴骨错乡试时,还考了第一名,中的解元。这倒是不假的。论起才学,吴骨错在漆吾邑,那也是头一份的。 围观的人,见她打得太狠,都看不过去,却又都因她是师母,敢怒而不敢言。荆芷兮却是躲不开的,她觉得吴骨错赶考那日夜里,突然却出现在青囊馆救她,总归和她是有些干系的。便过来,跪到吴骨错身旁,替他求情: “师娘,您别再打他了,您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跟他说,吴骨错看起来,也不太像不听话的孩子。” 吴娘子平静了片刻,她看着荆芷兮想了半晌,才终于回想起她是谁来,便愈发没有好气地答道:“我当是谁?吴名那日去赶考,第二天凌晨遍体鳞伤回家来,我后来打听了,他是去了你家,敢情他是为了你,才弃了前程的?” “骨错那夜,为救我被赵家家丁伤得深重,确有此事,可是师娘说他为了我弃了前程,这罪过,我怕担不起的。”荆芷兮道:“再说,我与他,本便不熟。这话您冤枉了我。” “冤枉不冤枉,还不凭你一张嘴!”吴娘子骂道:“一看就是祸害人的贱蹄子狐狸相,你俩最好不熟,你若勾引我儿子,仔细夫子赶了你,回赵家当你的丫头去!” “娘!”吴骨错却顶起嘴来:“您怎么说我,不要紧,荆芷兮是夫子的学生,您不能平白无故,鄙薄她。” “好!好!好!”吴娘子见他护她,拿起荆棘条,又劈头盖脸没日没夜打起来:“我就只打你!打到你知道上进!” 夫子闻风赶来,遣散了众弟子,如撵羊羔般往各室赶:“回去,快回去。”然后慌忙捉住娘子手中的荆棘,跺脚讨饶:“娘子,这样都打死了,他又没说不上进,再考就是了。” “再考!再考!你上次也说,错过了这次,还要再等三年,才有得让他考!”吴娘子被夫子从身后箍着两手,平白地又用脚踢:“三年啊,人家攀的可是皇亲国戚,娃娃都会买盐了,前程一片光明。让我如何抬得起头来?!” “既是国戚,想来不用孩子自己买盐…娘子,你听我说,货比货,该扔,人比人,该死,你别总拿骨错跟他们比,再说,名儿并不差,他只是错过了一次机会,君子成名,岂在朝夕,莫说三年,十年也不迟啊。”吴夫子跟娘子讲道理:“再说了,晚遇、子规,都是好孩子,都是我教出来的,你脸上该有光,没人让你抬不起头啊。俗话还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别对着这么多弟子,让孩子难堪了。” “谁让谁难堪啊,你说,你说,他是不是不肖,我就是怕他像你啊,一辈子窝囊在这穷泥里!” 吴娘子开始禄蠹下去,坐地上撒泼打诨嚎啕大哭。 “夫人,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有理的说不过光脚的,吴夫子万般无奈,只好跪到骨错另一边,给妻子磕头:“您节哀,节哀…” 一人哭,三人跪,古木荫的热闹,比雀麦可也不少。 这日,吴骨错被罚,直跪到太阳落山、古木荫下学。这罚,是卢晚遇、陈子规中榜惹的,倘若都如樊文庆、苏子介般落榜,吴娘子无人可比,自是免了罚。人性,便是如此,可悲、可怜,又可哀。 墟里烟待儿童散学归尽,渐渐恢复了林间的宁静清幽。荆芷兮愧疚,来看他:“对不起,因为我,你被罚了。” “无妨。”吴骨错侧脸,向她笑笑,可是他脸上,除了泥,便是血,笑被歪曲得惨不忍睹:“跟你无关。” 荆芷兮掏出手帕来,将他脸上的泥巴抹了抹,说:“我明日从家里带些药来。” 翌日。古木荫休馆。卢晚遇、陈子规在邑中合设谢师宴,单请夫子一家。 “怎么不见骨错来给我俩贺喜,今日也不来,”陈子规拱手像夫子施礼后,问道。他是真心想念骨错。可是他的母亲陈氏,一个劲儿用胳膊肘捅他,示意着这话不能说。陈子规是没有心机的,自然也不理母亲。 “你当你是谁啊,刚当了个芝麻官,就自认身份贵重,谁都得看你的脸面了!”陈子规父亲厉声呵斥他。严父孝子,说的便是这二位了。 “子规是规矩的孩子,我知道,他无这般心思。”夫子了解子规。他了解别人的儿子,甚于自己的:“骨错面生疾,破了些相,不便前来,免得无端引些病邪,污了喜气。” “承蒙夫子抬爱教诲,知子者,莫若夫子。”陈父拱手道。 “那我和子规改日去瞧他。”卢晚遇为陈子规解围。谢师宴这才酬酢往来,欢喜开宴。 古木荫中,吴骨错确是破了相,荆芷兮跑着来给他送药,同样破了相。 “你脸上怎么了?”吴骨错关切问,手便要去触碰她脸上的伤,被荆芷兮拂开了。 “没事儿,”荆芷兮说:“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话音还没落,赵家的小厮,已经追了上来。荆芷兮拉着吴骨错便跑,直跑到深林里,她方向感不好,吴骨错也不知道她要拉着他跑向哪里…… 桃花登枝、杏花束锦、梅花告雅,两个蹁跹的身影,在花影间,穿梭轻步,衣裾随风飘起,摇曳着年少的追逐。 “他为何追你?”吴骨错边被她拽着跑,边问:“你家绢帛又丢了么?” “绢帛没丢,”荆芷兮道:“药丢了。” “又冤枉你?”吴骨错道:“天天被家丁追杀,你每天可真是过得刀尖舔血的日子啊。” “这次没冤枉我,”荆芷兮从腰间掏出一个青色的玉瓶来,晃给他看:“可是为你偷的。” “跟我来,”吴骨错这次拉着她跑,往他昔日的白芷花田跑去:“你不认路,再带,都被你迷了路。” 昔日花田,自那次鬼窟鬼宿之过,尽皆枯萎。却也曲径通幽,生人难寻。 “听说这是宫中上等的金創药,”荆芷兮边说,边用指尖,接出一滴,往他脸上伤口上蘸。指尖触碰到他的脸时,吴骨错的脸,红了。 “你这伤口,都化脓了,”荆芷兮脸上露出心疼来:“师娘那人,可真下得去手,你是她亲儿子么?” 吴骨错却从她手中,拿过那青瓶来,倒了许些,到手心中,然后手覆到她脸上的一片伤痕处:“你还说我,你这伤,哪像是摔来的。你这外孙女当的,还不是一样人人能打。”他的手,宽厚而温暖,那温暖在芷兮脸上爬满一圈红晕。 情不知所起,不过惺惺相惜。 第四十回 竹篱茅舍两无猜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都让你浪费了。”荆芷兮拂下他的手来,夺过玉瓶,倒了倒,果真空了。脸上写满惋惜,埋怨他道:“统共就剩几滴了,全捂在了我脸上。那我还偷它做什么。白折腾了这一遭。” “人家不给,我们不要”吴骨错心疼地看着她的脸:“我不想你为了我,受本受不着的伤。” “呐,你为我受伤一次,我也为你受伤一次,我们又算一次两讫了。怎么样?”荆芷兮很是认真一码归一码地说:“当然,上次你冒的是生命之危,这个我知道。但是,你别看赵家肥得像猪,但赵家实在很小气的,我从药房刚揣了这几滴药,守房的婆子、丫鬟,对我脸上那是一顿乱抓乱挠。本来这些我都习惯了,过两天准好,你非将这么金贵的药,用在这不必要的地方,也怨不得我吧。再说小厮们追我追到这里,五里多远呢,真是锲而不舍,难缠得紧。” 她是想说,自己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但是吴骨错很伤心:“你为什么总想要跟我两讫?那讫不了,上辈子,我还欠着你一条命。” 荆芷兮没有听到他说什么,猫着腰,蹑手蹑脚,眼神偶或越过那道矮坡,看有没有赵家小厮追来,小厮没看到,却看到赵访陌,若无其事、甚是脱俗地,坐在坡沿边,看着她。 荆芷兮猝不及防,受了惊吓,一下子身体后仰,瘫坐在地上 “赵家肥得像猪,还小气!”赵访陌却恶人先告状,哈哈笑着问她罪:“这话刚刚是谁说的?传赵老太太耳朵里,怕是谁的屁股又要被打得开花了。” “你为何在这里闲坐?什么时候开始在的?为何一点声息都没有?”荆芷兮无比惊讶地望着他那恣意绽放的笑,一句挨一句问。 “从你们你侬我侬,互相吝惜那几滴药的时候呗,”赵访陌突然脸上便落寞认真了起来,有一种醋,他本不想吃,却咽不下,“放心吧,丫头,那几个小厮,被我打发了。你外祖母不会找你麻烦的,婆子丫鬟的,我也贿赂了。” 说着他跳下矮坡来,从衣襟里,掏出两个青色的玉瓶来,塞到荆芷兮的手中:“你要药,找我啊,何必费劲去偷,还为此挨打?这些药,我京城赵府多得是,本便是牙缝里一点,赏赐给乡下赵家的。” 荆芷兮晃了晃那些药,果真都是满瓶,口惊讶地合不拢,感叹道:“你可真是财神啊。” “我不是财神,是木神。所以这些汁液研的药,我才最在行不过。”赵访陌说着又掏出一瓶来,打开,往手指上研开一滴,想要给她擦伤处。 可是,没心没肺的荆芷兮,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眼皮底下跳起来,又跑去将他给她的药,去塞给吴骨错了:“吴骨错,看,有这么多,都是满满的。这些都给你,咱们两讫了哈。” 吴骨错接过她捧着笑脸捧上的两瓶药,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荆芷兮比他认识的芷兮,皮实得多,却也伤人得多。谁的说到动情处关键的话,她都没有听到。 “饿了吧?”吴骨错伸出手来,爱抚地拂了拂她额鬓间的乱发,笑着说:“两讫了。咱们从头开始,好不好?我给你做‘五花玉露羹’,可好?” “这名字,怎么这般雅致?哪五花?什么露?”荆芷兮不知道从头开始好不好,却想知道,饭食好不好。 “花是鲜百合、龙眼、莲子、红枣、花生,露是白芷叶上凝结的晨露。”吴骨错笑着说,宠溺的表情,如兄如父,心中想到:之前在密境时,你最爱这些凝天地灵气的汁液,你生长的地方,全是这些围绕的。 “日上三竿了,去哪里找露?”荆芷兮诧异地问。 “墟里烟,我日日都采,也装在瓶里,和你给我拿来的小瓶,差不多。”吴骨错站起来,又伸出手,示意芷兮拉着他的手起来。可是荆芷兮双手一拍屁股,自己便弹跳了起来。用人拉扶,那是小姐才有的毛病,她是丫鬟,没有。 “走吧,”她又双手合掌,上下互拍一下,拍掉沾上的土,天真而无邪地笑着说道:“反正,外祖母今日准我的假一日。” “你外祖母准你假,是我去求的,是让你陪我的。”赵访陌嘟囔着委屈,自己兜兜转转一圈儿,倒是为别人作了嫁衣裳:“你倒好,先是为了他去偷什么药,现在又被他一杯羹,给贿赂得乐不思蜀。你这是多久没吃饱饭了么?” “你自己嘟囔什么呢,要我说,你们这些富家公子,就是矫情,”荆芷兮见他手中那罐,被他开了口,便顺势拿了过来,揣到了自家怀中,也不管他那空扬在空气中的手指和尴尬,兀自笑道:“不过,大方这方面,你不像赵家的。” 三个人,分三行,在几丝温煦的春光潋滟中,慢慢行走,桃花三枝两枝,伸到脸边来,香气拂着鼻翼,有不似凡尘的惬意温柔。榆叶梅开得娇嫩而妩媚,为桃花坞称上几点红晕。柳枝在溪畔摇曳,新芽泛着绿意,醉了春烟。 吴骨错折下一枝柳,锊去了叶子,将一端的绿皮捻成蔑状,放在嘴边,便吹出清脆悦耳的音律来。荆芷兮觉得好玩儿,凑到他的唇边来,瞧他怎么将柳树枝吹出声响的。骨错便将柳哨,递到她溢满天真好奇的唇边,说:“来,你吹吹。” 荆芷兮学他的样子,将柳哨放到嘴中,腮帮一鼓,果真便有了一声拙笨而简单的声响发出来:“奇怪,你怎么吹得那么好听,还可以成调子的?” 骨错无言,只是看着她笑,那笑,比春风更为和煦,比亲情更为浓重。他吹的是《凤求凰》,赵访陌早听得出来,只是也低头不说,抬眼看她那灿烂的孩童般的开心模样,也不由得嘴角上抿,笑了起来。时隔多年后的,三个人,都那样的珍惜这平凡却难得的岁月的笑容。 山间的灌木,绿油油的,如同蘸了颜料,青翠欲滴,偶尔钻出几个胖乎乎的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寻食。荆芷兮蹲下身来,蹑手蹑脚伸手去捉那麻雀,可是麻雀,展开小小的灰色的翅膀,扑棱一下,便飞上了树梢。她空着手,笑着说麻雀:“你这小灰雀儿,飞得还挺快,仔细哪天吃多了,胖的飞不动了,我就捉住你了。” 赵访陌一个飞身,便从树上逮了一只下来:“呶,不用等到它胖得飞不动。”他真将那麻雀,放到荆芷兮手中时,她却不敢拿了,任由它慌乱地一扑棱从同样慌乱的她手中,飞走了。 “就你这胆量,”吴骨错笑着一手托住她因害怕后仰要仰倒的身体,给她拍拍衣裳上落的鸟的羽毛,说道:“再别在小鸟前说大话了。” 荆条枝朴素地延展着,它的花儿,招蜂引蝶,引得蜂蝶在它面前蹁跹起舞。“访陌,快,捉个蝴蝶,哄哄你妹妹,她该不怕。”吴骨错见鸟儿吓了芷兮,芷兮的骇然又吓了访陌,他还在那里无措地觉得做了错事,一个劲儿地问芷兮没事儿吧,便跟他说了这话。 访陌是有妖术的,捉个蝴蝶,还不是信手拈来么。这次,博了美人笑,便放了心。 骨错俯下身去,左腿单膝跪在地上,将荆条握在左手手心,一满枝的荆条花便在他的手心里,蜿蜒成了一个小花环,随之他右手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刮板和一个小陶瓶,他将陶瓶置于地上,手持刮板,将结在荆条花上的半透明的琥珀状的花蜜,刮了下来,又喊访陌来,帮他持瓶,将那花蜜,悉数送入了陶瓶中。 芷兮凑过来,见那蜜色泽艳,晶莹细腻,呈浅琥珀色,气味甚是清香,不由很是崇拜地看着骨错那伤痕遍布的并不俊俏的脸。骨错被她看的,有些面赤,他从枝间取下一滴蜜,蘸在指尖,送到她的唇边,说:“这荆条花蜜,最适合你这样气血不足的体质。你尝尝看。” 芷兮舔了一下那蜜,腻甜的感觉,便俘获了她的舌尖,她慢慢咀嚼着,脸上又露出那种甚是天真活泼的真挚笑来。 这个身无寸金的乡间小子,又让访陌和芷兮刮目相看了,访陌和芷兮一样,望着他,想到:青丘的离与,走到了哪里,落魄到何等境地,都是这世间最富有的人,因为他,才学满腹间,情感温厚细腻,才能发掘这大自然最富有的馈赠。 回到墟里烟,鲜百合、龙眼、莲子、红枣、花生,露水,五花玉露羹所需的食材,在他这果真都是齐全的,或栽于院落中待现采,或是早先便贮存于结庐中的。他架起炉火来,支上一口陶制的小锅,将备好的食材,一一放入其间,还特意又加上了方才采的荆条蜜。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羹,咕嘟咕嘟慢慢炖开, 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缭绕在结庐室内,熏染着他那简陋却雅致的一笔一砚。炖好后,他给访陌和芷兮,各盛一碗,芷兮喝得格外香甜,喝完一碗,捧着碗冲他憨憨地笑,骨错便又给她盛一碗,直至锅中见了底,她却还似未饱,访陌忙将他那未动的一碗,推到她面前,说:“我这碗还未动,让给你。” “你在家,锦衣玉食,自是不必稀罕这碗汤了,”芷兮不客气地接过,狼吞虎咽给自己找了个再合理不过的借口。 “骨错,我觉得,你有当厨子的天赋。”芷兮喝了满满一锅,意犹未尽,骨错和访陌,在一旁看着她毫无矫揉造作的模样,只是欣慰的笑。 “好!夫子回来了,我给他说,赶明儿起,我给古木荫的学子们,当厨子,好不好?”骨错与她说话,总以宠溺的口吻,让她感觉,似乎他认识她许久许久。其实,事实,也是如此。 翌日,赵访陌回京复父命,卢晚遇和陈子规走马上任,他们的高仕之路,给夫子的德高望重,又树了一面活招牌,古木荫求学之子,头一次人满为患。连昔日冷清得可以网罗麻雀的女舍前,都站满了排队缴费入学的平民小户女子。连勾余村青囊的十二草药女,都跑来瞧热闹。 吴娘子在提前支起的桌前,只管数钱,脸上乐开了花,只是一见到午间来喊他们去吃饭的吴骨错时,笑容便敛得紧紧的。 自此,墟里烟成了小厨房,桃花坞偌大的空地,成了天然的大食堂。吴骨错在林间支起一个一个木案板,一一盛上饭菜。滇儿带着采药女,也应他邀让,入了席。滇儿看着骨错端饭递水的模样,眼中噙满泪水:那已不是她记忆中密境中高高在上的狐族少主离与,而成了最朴实的一个乡间少农,能握锄、可掌厨,在人间洗手作羹汤。 忙碌完毕,骨错拿出他那把爱惜的古琴来,在溪水山色桃花间,为众人弹上一曲。但是,众人看他,他却只看芷兮。 当京城宫树灿烂,黄鹤低逐,达官贵人们,履着雨花霜露,宝玦夜坠珊瑚枝间之时,吴骨错正在乡间里陌,默默守护着他最珍视的人。 锄田耕种、牧鸭刈荆、捊柳作哨、市井鬻鸡鸭、籴米面,虚室朗诵,成了他,或者他和她,的日常。隐匿于喧噪的廛市朝堂之外,不问世间繁杂,不理家长里短,他们不争不抢地守护着这被续命之人本该拥有的静土:编筐,织麻,养蚕,种稻,鬻粮......山野村夫的活计,他们全会。 访陌常回,在庠序之间,他们是潜心修学的隐者;在乡野之间,他们是锄田刈荆的隐者。 平淡的流年,一眼一眸,一颦一笑,一望,便望穿了两载之余的光阴。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两年后的芷兮,终于明白,他送给她的字,下半句竟是情。 第四十一回 青萍夜啸芙蓉匣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平静的流年,开始泛开涟漪,也正是从两年零八个月后的这个上元节开始的。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上元佳节,古木荫休馆三日。青要邑的邑主青夫人,是个爱热闹的,在自家府邸举办花灯会,邀请邑内名家家眷前来,邻邑漆吾邑的赵家、吴家、卢家、陈家,连带青囊馆的十二采药女,皆在邀请之列。 灯会之前,先是夜宴。青要邑府,门房一声一声通报,女眷红妆堆砌,粉墨入室,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接一个与青要邑邑主夫人寒暄、礼罢、打笑、入座。 阖府女眷,或是富贵人家,或是读书清流,送的礼物也异彩纷呈,赵家自然是投其所好,送青夫人她最爱的宫帛:“青夫人,知你素爱锦绣,老身不才,就是锦绣多,今日特奉上六匹,以谢夫人相邀美意。” 青夫人笑靥如花,招呼近身丫鬟:“翠竹,还不快收下,这可都是老太太的盛情。”丫鬟接过去,躬身施谢。那青夫人却不为人察觉地,觑了觑嘴,凑到老太太耳边说:“您这六匹的成色,可比我上次从三爷库中直提的那六匹,差了好些。” 说完,她又笑靥如花,去迎待别的客人了。 那赵老太太,一时间,面呈灰色,感觉被拂了偌大的脸,让人捅心窝的痛。青要邑邑主夫人上次从她三儿库中直接提那六匹绢帛,说话间已是两年半前的事了,当时还为此冤枉了荆芷兮一顿打,接着便出现了六千绢帛不翼而飞,故而老太太印象深刻。 自那之后,青夫人再不曾买过赵家的宫帛。她回味着青夫人方才之话的弦外之音,郁郁寡欢,入了座。按理说,依她家的财势,坐头位都该是坐得起的,可是这次,却将老太太安排到了西侧第四个位置,那里是客位。老太太便愈发没了笑脸。赵孟墨上前来撒娇,被老太太不耐烦呵斥了两句,他便知趣地,跑到院中去了。 荆芷兮上前为她剥开一个橘子,老太太心情不好,将橘子连皮,摔在荆芷兮脸上,啐道:“白让你读什么书,也是上不了台面的腌臜东西,没看主人还未入席,你是让我吃别人的嚼舌根子把柄呢!滚出去!我看了都脏眼。” 荆芷兮给老太太俯身磕了头,退出院内去了。这样的待遇,她是司空见惯的,故而倒不甚放在心上。出门时,见众女眷围着从青囊来的十二采药女,都在从她们腕间挎的竹篮里,取青囊自制的月饼,只听一个女眷拿着一枚铜钱大小的圆饼,扬着脸笑问:“滇儿姑娘,你说这是研磨了中药花粉作馅的糕饼,不知我拿的这个,是什么做的?” “我这篮里的,是重瓣玫瑰研墨碎,外裹了糯米,可以令肤白细腻;不儿这个篮里的,研的是芍药花朵;木儿那里面,夹的是白芷心,妇人食用,可解表散寒,兼带美白……”滇儿一一介绍十二采药女篮中糕饼的馅料和功效,众人聚精会神。 芷兮在那里听得更是入迷,不由得凑过来,眼馋地说:“神仙姐姐,你们和吴骨错一样,真个儿将一草一木,都赋了情,连糕饼都做得这般美。” “你说对了,来,奖励你一个,”滇儿似姐姐般,专从木儿那篮里,取出一个白芷馅儿的,递到她手心里,笑着说:“这就是骨错的主意。他待草木,是难得最重情的一个。” 此中有深意,芷兮懵懂不解罢了。她拿了一个,待要放到嘴里,又舍不得地放下,向滇儿问:“骨错来了么?” “方才见他和夫子,往那边月门去了,”不儿给她指路。芷兮便快步轻身,往那边寻去了。青邑府真的很大,蜿蜒曲折,转啊转,她迷了路。 忽然,一股无比强大却又无形的气息,开始牵引她,到了一道高墙深院的朱漆大门之前。她来之前,门是紧闭的,但是她方一站至门前,那门便自动为她开启了,仿佛也受了同她一般的强力牵引。芷兮就这样,如被无形之物操纵的傀儡,穿过庭院深深的廊苑亭阁,七拐八绕,到了一所屋舍前,那房屋雕梁画栋,飞檐瓦砾,门楣上写着“芙蓉阁”三字。那芙蓉阁的门起先也是紧闭的,她刚一到门前,那门,也如方才的大门一样,大敞四开,任由她出入。 “这是什么?难道就是这个匣子里的东西,在牵引我来这么?”她旁若无人,走进了一间内室,打开一个橱柜,那柜内有一芙蓉匣,内置一把青剑,青剑在芙蓉匣剑鞘内,疯狂地战栗抖动。 芷兮被控制着用手拿起那剑,剑如同找到了主人,俯首帖耳。她终于不再为剑力所控,恢复了神志。就在此时,一男子着寝衣,立于她的身后,沉沉问道:“你是谁?为何私闯内室?” 芷兮闻音,毛骨悚然,手中青萍咣当坠地,她转过头来,瑟瑟发抖,一时难以解释。未出阁的女儿家,夜闯陌生男子内室,还拿了人家的东西,谁又能解释得清? 青要邑府的另一院落中,吴夫子因为眼神不好,方才入门时,递送见面礼,误将要送给陈子规的戒子图,送给了青要邑主,甚觉不妥,忙忙将手中的高山流水图,塞给骨错,让他回身去换礼。骨错换礼毕,遇着滇儿还在分糕点。滇儿笑问:“芷兮刚才去找你了,你看着她了没。” “没有,莫不是又迷了路。”吴骨错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去找。拐过道道暗巷,他也感受到了芷兮曾感受到的那股青剑气息:“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青萍气息?”青萍便是他在密境时的贴身法器、后来赠予白芷兮护身的那把青剑。 他顺着那气息,找到芷兮时,芷兮正被那背后男子突然冒出的阴森声音,吓得不知所措,而不知为何,赵孟墨当时竟蹑手蹑脚踟蹰在门前,见吴骨错来了,他也跟着挺直腰板站到了内室,待看到眼前一幕,他眼睛圆睁、嘴巴圆张,眼见就要大喊起来,吴骨错忙一巴掌倒砸在他脸上,他才直挺挺昏倒在了地上。 之后发生了什么,赵孟墨一无所知。只知是他的小厮树子唤醒了他,又刺了吴骨错腰间一剑,作为报复,然后便架着他,跑了。荆芷兮扶着受伤的吴骨错,到赵老太太跟前讨公道。 “青要邑邑主、邑主夫人在上,在堂的各位乡亲父老佐证,既然这吴老夫子的儿子,扯着痛来我跟前讨公道,我便也说道说道,是谁先动得手!”老太太见众人齐集,吴夫子也在,便开了腔,先发制人。 她扯过战战兢兢躲在她身后的孙儿赵孟墨,指着他青肿的半边脸,说道:“大家也都看看,这吴骨错,将我孙儿伤得如此!况且,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两年多前,他便如此这般,拳打脚踢过我孙儿一次,那一次,我念着我孙儿在夫子座下承教,不予追究,没承想,倒是骄纵了他这凭父跋扈的本事!” 一时间,大家指指点点,莫衷一是,方才还可怜骨错之人,现在都被老太太一番说辞,蒙了眼,反觉是他的不是了。 “骨错!你说话!怎么回事?”吴夫子自认吴骨错即便不是他亲生,品性也不差,不会无端惹事。他想让他解释。 可是,吴骨错,看了看身旁的荆芷兮。他说不出口,一说出事由,她人间的名声,连带她在六界的栖身,便全完了。 “不说话!便是理亏,默认了吧。”赵老夫人拿死了他不会说。她赢了。 滇儿上前来,不管旁人如何说道,她为吴骨错止血,多年行医,让她养成了随身携带应急药物的习惯。 “要报官,让他进大牢!”赵孟墨见老太太制住了吴骨错,反咬一口。 “青要邑主还有我,都在此,入不入牢,岂是你说了算!”陈子规此时站出来,义正辞严的模样,让吴老夫子挺直了腰杆。 “好你个陈子规,现在在我面前拿什么官架?”赵孟墨恨恨道:“虚室同窗时,你我还不是一样的凡夫俗子。” “好你个赵孟墨,你还能记起‘虚室同窗’这几个字!”陈子规以牙还牙,循规蹈矩是他的弱点,也是他顶天立地唯一的考量:“当街利器伤同窗,再说,他好歹是个解元,即便不做官,见了官,也是能赐座的,你居然差点杀了他。我看,该下大狱的,是你才对!” “过气的解元,有什么好显摆的,如今,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赵孟墨嘴巴不干净,素质很低。 “各有过错,彼此放过吧。”青要邑因为是在自家的府邸,自是要当和事老儿,忙抚平陈子规的怒,又忙着说和两家握手言和。 可是,破都破了,何来相和之说?赵老太太领着赵孟墨和其他家眷,扬长而去。 “你也去吧。”吴骨错看着荆芷兮温和嘱咐道,怕她若不跟着走,回家又要被罚。 “恩。”荆芷兮乖乖点头,不放心地问:“那你呢?” “无妨。”吴骨错强忍着痛,从嘴角挤出一丝安慰她的苦笑:“有你滇儿这个神仙姐姐,还有陈子规为我撑腰。我自无事。你快去,一会儿他们都走远了,你又不识路。”荆芷兮这才轻咬嘴唇,低头跑了。 之后,吴夫子与青要邑主寒暄告辞,滇儿和陈子规一人一臂搀着吴骨错,回古木荫。 “骨错,不是我说你,你今日冒失了,打架哪里不可以?犯不上非要在青要邑府上教训他。”陈子规素来视吴骨错为知己,从未见他如今日般唐突:“你还让芷兮扶着你到赵老太太跟前讨公道,那老太太,虽是月婳村的,却是三乡五里出了名的护犊子,她能为了你,当众说自家孙子的不是么?还不是将脏水都反泼到你身上?” 这脏水,是由谁泼的谁?想来除了吴骨错本人,无人猜得了。 因为,在那青要邑内室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冥府未若。他潜伏人间多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用青萍来认主芷兮,好讨回十七年前便该归入他锦囊中的芷兮觉魄。至于骨错用什么说服了他,让他暂且放过了芷兮,别人不得而知。 只有他自己知道,妖与鬼缔的约,注定要用凡人纠葛来遮掩,赵孟墨,便是他的遮掩。 第四十二回 良媒不问蓬门女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今日概不待客!谁来了都给我挡下!”赵老太太回到月婳赵家,紧闭堂室大门,遣散奴仆,再次宣告,概不待客。 “跪下!”内室内,老太太呵斥赵孟墨。 “祖母,您为外人罚我么?是树子捅的吴骨错,我还是受害者呢,都挨了打。” 赵孟墨委屈抱怨,不情愿地跪地。 “我只问你,你今日,又跑人家青要邑府中,耍什么疯,现什么眼?”老太太厉声质问,自以为是不肖孙犯了错。 “不是我,是荆芷兮,到处乱跑”赵孟墨指着荆芷兮,冤枉地争辩。 荆芷兮战栗地跪到地上,青要邑内室之事,她自是不敢言语。 老太太看荆芷兮一副受气小娘子模样,又望了望自己那无能扶不上墙的孙儿,无奈问他道:“你就说,你是不是对她,还私心不死?” “若说一点私心也没有,祖母也不会信我。这丫头在那堂堂青要邑府,一片花团锦簇的娘子之中,也是显眼的。”赵孟墨糊涂,自以为实话实答,甚是妥当,却不知道祖母此时误会了他,以为他在青要邑与吴骨错大打出手,不过是因为他对荆芷兮贼心不死,犯了贱行,被吴骨错捉了现行,才有了后面荆芷兮搀着受伤的吴骨错来讨公道的干戈。 “你糊涂,荆芷兮是我赵家养大的,你若指名让她做童养媳,谁能指摘你半句?非要在青要邑众目睽睽下献丑。”赵老太太指责他孙儿糊涂,却也不知道,糊涂的恰是她自己。她自以为在青要邑众人面前,吴骨错必然保芷兮名节,不敢揭赵孟墨的丑事,如此一来她便能正大光明替孙儿掩了丑,又指摘了吴骨错的错处,很是体面,却不知道她不过是顺着吴骨错导的戏,演了一场闹剧。 其实,他孙子本没有丑可遮,她却此地无银三百两硬要给他拉上一桩丑来为他遮。还甚是怡然自得、自鸣得意自己的世故圆滑与老道体面:“也罢,你既对她还是有念头,我便将她赐给你。今日便让郝婆子给她备两身嫁衣,明日便送你府上,当个妾吧。” “不是,外祖母,不是那样的……”荆芷兮这才明白过来,老太太这般责问,竟真是误会了她自己的孙子。她闻言,本想为了自己今后的婚姻大事,争辩上个一二,差点儿便把实情道出来了,可是无奈人微言轻,无人听她将话讲完。 “好!”赵孟墨一声干脆应答,打断了荆芷兮的话,他本无辜,却为这无辜即将抱得美人归,何不乐哉? “记着,以后可且不可孟浪了。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凡想要的,没有光明正大得不到的。这次人前我护你,但日后,你要改!倘若今日吴骨错不是要保全芷兮名声,和盘托出了,我的老脸都要被你丢尽。”老太太语重心长劝诫。 “不好了,母亲,枝儿,叶儿,被虏走了!”赵老太太的话,还未落地,女殊院的老三家两口子便破门而入,气喘吁吁进门,立马又将门重重关上,气喘吁吁传报。 “怎么回事?!慢慢说!”老太太蹭一下站起来,脸,登时便变了颜色。 原来,赵家三房的两个女儿,自从荆芷兮被送入女舍读书,便心生不平:没来由她一个蓬门女倒有诗书为伴,而两个闺阁闺秀却无缘书香。因夫子再不上门教书,这漆吾邑又再无先生,二人再三央告,祖母赵老太太才将其双双送入京城赵府,攀附那里的郡主一起在家读私塾,请的是太子少师。 可是,就在这个早晨,二人逛京城上元灯会,被几个黑衣人虏上了车,失踪了。 月婳赵家,急得若热锅的蚂蚁;京城赵府,着密探四处搜寻,当日无果。 翌日,京城赵府驿使快马加鞭五百里加急,赶到月婳赵家,未下鞍已见阖府在门外候迎,顺势将密函递上,老三颤巍巍接过来,呈给老太太,驿使翻身下马,一行人才行至中堂,闭门关户拆信。 信上言:已于瓜洲渡觅得枝叶二闺芳息,不日将完璧归赵,望安。 老太太见信,安下心来,春风满面道:“喜事来的正是好时辰,墨儿,此刻,你便去领你那妾室回屋吧。” 取妾之事,便在她轻描淡写的昨日一言、今日一语之中,草草定了荆芷兮的终身。没有锣鼓,没有响鞭,甚至连一台轿子都没有,便由主人,从前室高堂走入后屋陋室,将人领回去了,便算成礼了。 蓬门使女的一生,注定要如此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即便如此,已是上好的结局。 “良媒不问蓬门之女,你即便真是那荆家的骨肉,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外孙女,老太太疼你,肯给你个妾室的名分,嫁的又是她心尖子上的嫡子嫡孙,日后这赵家的满门荣华,还不尽你享用么,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此时下仆屋中,郝婆子正好言好语劝着坐在下房木床板边啜泣的荆芷兮。 “凭他什么,我就是当个粗使的丫鬟,也比这样的‘登堂入室’好得多。”荆芷兮只是哭,玉器般精雕细琢的眉眼上,挂着一片梨花带雨。她不肯装扮,披上那红衣,简单了结自己一生。 “祖宗呀,你真当你是小姐的身子呢,你别忘了,你是跟我这个婆子同一个下房屋子里长大的,睡得是硬板,吃得是剩饭。你觉得没有八抬大轿、锣鼓喧鸣,这般简陋委屈了你,可你别说你三舅家两个姐姐,还下落不明,固然不便给你大肆张罗,即便她们都没丢,你也不过是个妾,妾是什么?‘立女’为妾,连坐的权利都没有!哪里有娶妾室还高抬的。再说,好歹库房也让我领了几尺裂帛,我也连夜给你扯了身红衣裳,这般登堂入室,也不亏待你了。”郝婆子没有好气地甩脸子道:“自己生成那样,还指望能嫁个什么样的。” “婆婆,您误会了我,我不是嫌婚礼简陋,我就是不喜欢赵孟墨那个浪荡子。”荆芷兮平日畏首畏尾,郝婆子也没料想她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语来,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我看你想见阎王了,你身契都压在赵家,打死了也白打,想想被打死的玲女,你说话把把风。” “看不上我赵孟墨,是因为心里还想着谁?”赵孟墨此时步入屋里,来领亲了,见荆芷兮还未穿戴嫁衣,一把钳住她尖尖的下巴,愤然相问:“还梦想着麻雀变凤凰么?” “你此话何意?”荆芷兮想着,反正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她今日就是死也不嫁了,也不用怕他赵孟墨什么,于是说起话来,语调较平日都高了两分,透着一股万念俱灰的寒意。 “不瞒你,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里,荆芷兮,你好背景、好靠山、好手段啊。之前与京城荣王赵府,你的访陌哥哥,卿卿我我,攀附不上,昨夜又私闯青要邑主内室,私会外男,还有吴家那傻小子给你挡剑。我还没嫌弃你水性杨花,你倒还不愿意起来了,真当自己天仙下凡呢?” 说着,他便狠狠地掴了荆芷兮一个耳光。 荆芷兮白皙的脸上,泛起红印,嘴角渗出血来。 “你,无耻,派人跟踪我。”荆芷兮愤然指着他道:“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才不像你们活得那么阴暗,处处耍手段。”她关注的重点,总是在辩白一些不是重点的细枝末节。郝婆子却只顾扯她,示意她住口。 果真,不一会儿,赵老太太亲自来了,想来应是与赵孟墨同路来的,只是腿脚慢了些,听闻这些话,怒道:“你这是跟谁说话的语气?!墨儿派人跟踪你,是我着他那么做的。难道任凭你,和那些乡野村姑一样,满地撒野,倒顺了你的意?” 说着,她满腹狐疑,转向赵孟墨问道:“昨日怎么不曾听你说,芷兮私闯青要邑主内室之事?” “您也没让我说啊,”赵孟墨果真糊涂得可以,到现在都没明白,他祖母昨夜误会了他什么,才将芷兮许配给他。 赵老太太摇头无奈孙子愚钝,对荆芷兮说道:“好!既然你品行不端,又不识抬举,即日起,便在这柴房垢室,闭门思过,没人给你一粒米,一滴水,你若想不通,便死在那里,也没人可惜什么。” “还有你,郝婆子啊,胆大包天!”赵老太太声色俱厉,那郝婆子闻风丧胆,双膝噗通跪地,不知错在哪里,但听老太太继续言明:“你方才跟芷兮说她三舅家的两个小姐,如何如何?你倒是跟我说说,她们如何了?!” 老太太千方百计封锁消息,严把门关,自以为掩耳盗铃,几百里外发生的事,在这穷乡僻壤能瞒得严严实实,可是居然被这郝婆子尖耳利口,当作训话跟芷兮说了,这事,她忍不得。 郝婆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春风得意,仗着在老太太身边服侍了几十年,得了些耳边风,她屋里的丫头又攀上了当家少爷,正乐不可支,便一时说漏了嘴。此时,正是大难临头,忙一个劲自掴耳光,磕头求饶。 “嚼不碎你的舌头?!”老太太却不心疼她磕破的血淋淋的额头,叫了两个粗壮的家丁来,淡淡冷冷轻描淡写:“拔了舌根、割了双耳,轰出去吧。” “外祖母,求您饶了郝婆婆,她好歹服侍了您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不能因为一句话,便活活毁了她。”荆芷兮跪地磕头,给郝婆子求情:“她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也什么都没有听过,这些,都会烂在我们心里头,只求外祖母开恩。” “自己的命,还保不住呢,还保别人的命。”赵老太太冷笑,冲郝婆子一挥手,示意她自己出去领罪。 “芷兮的命,本便是外祖母给的,”荆芷兮道:“即便现在还给外祖母,也难报养育栽培之恩,只是郝婆婆,她罪不至此啊。” “至不至此,你说了不算,”赵老太太说道:“等你能掌控所有人的命的时候,再来跟我这般说话。” “没有了口舌,我还活甚么脸面。”郝婆子万念俱灰,一头冲着房中一根粗柱子,撞了上去。一朝殒命。 赵老太太却嫌那血污了她的眼,和她的孙儿,走出去了,门外,上了锁。 留下荆芷兮,在那里,等待死亡,或者等待醒悟。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荆芷兮跪送走了老太太和少爷,跑到郝婆子跟前,将她那尚有余温的身体,抱在自己怀中,一起坐在暗无天日的简陋房屋内,泪水早已满颊:“婆婆,是你一口米一口饭,将我在这屋里喂大的,我还不曾报答您什么,您却在这里,因为我,在我面前死了。我错了,婆婆,你醒醒,醒醒啊。” 荆芷兮抱着婆婆,往事历历在目,在这个不曾有温情,她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的家里,是这个风霜满面、左右逢源的世俗之人,扶着她走了第一步路,带着她学会拿帚扫院、端茶递盘、研砚成墨、修枝剪叶……一步一回顾,教她如何在这个世间讨得活着的资本。 她本粗鄙之人,但是粗鄙之人的心,比府上任何一人,都对荆芷兮有情一些。若不是她,荆芷兮连粗鄙的活着的资格,怕都早丧失了。她无儿无女,唯一的营生,便是好好侍奉老太太,自以为得了敬重,到头来,却不过还是草芥。 那一朝,是荆芷兮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到底是守住本心重要,还是违心地攀附然后活下去更重要。 “倘若,倘若,我穿了嫁衣,婆婆,你还会死么?”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没有眼泪,只剩了绝望:“您是不是会为我高兴,我,是高嫁的啊,那样,您的晚年,不是又多了一项向仆人婆子夸嘴的进项么?”她想象着,如果她不曾执拗,如果她听了这个养育之人的话,婆婆在众仆面前春风得意的面孔与姿态。然后,她嘴角笑了,笑得那般苦,那般凉。 她慢慢走向婆婆为她连夜赶制的嫁衣前,将那裂帛,狠狠攥在手里,然后披到身上:“婆婆,对不起。你等着我,我要他们,风光给你入殓。” 一人死,误一人。 第四十三回 陈子规青囊探病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上元节夜宴之后,滇儿和其她采药女,还有陈子规,一同送受了重伤的吴骨错回古木荫。 “我回家去交待好你娘那边,你在这里好好休养。”吴夫子见吴骨错有这么多人照顾,也便放心,回漆吾家中去了。 “夫子的夫人,真是好福气。”滇儿见夫子这般惧内,一边捣药一边笑道:“您老放心,保证明日骨错便好了。” “这话我信”夫子笑道,背手离开了。滇儿本是笑言安慰他老人家,他却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无数次见证过这样的奇迹,所以当真了,也不足为怪。 骨错躺在结庐的床上,滇儿给他捣药,陈子规给他重新揭开方才简单用衣布包裹的伤口,换上滇儿给他的药,又重新包上他差人从漆吾邑府取来的干净的纱布,然后笑着说:“不回漆吾村你家中么?非来这结庐,什么都没有。” “可是,家里有我娘啊,”吴骨错苦苦笑道:“若知道我又打架,我伤的,便不止是这里。” “可是,被打的是你啊,”滇儿不解,一边在旁边煽火煎药,一边问:“你是她一手养大的,还不为你去出气么?” “你不了解师娘,”陈子规回头看看认真煎药的滇儿,额头上被炉火烤得,渗出晶莹的汗珠来,和着残留的药渣,结出污渍来。他从襟中取出一块洁净的棉布手帕,递过去给她:“师娘并不疼他。你还会为他煎药,他娘只会打骂他。我们都习惯了,只是苦了骨错。只是,之前他不管怎么挨打,身上从不留伤的,现在,倒遍体鳞伤了,十天半个月下不去,旧伤未去,新伤又起。” “我脸上都是碳灰和药渣滓,怕给你弄脏了,”滇儿礼貌地谢过,未接他的手帕,他的话,让她心疼骨错罢了,从前他还有妖力相护,现在,他还有什么呢。 那夜,滇儿着其他采药女都回青囊支应,自己则一直留在结庐,照顾骨错。陈子规坐在炭火旁,看着滇儿在骨错床边细心照料他的样子,心中翻涌着五味杂陈莫可名状的滋味,有温暖,有酸楚,有心疼,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他说不清楚。 “我守着他,你去睡一会儿,”陈子规走过来,替换她。 “不用了,大人身份贵重,不懂得如何照料,再说明日或还有公文批阅。我本便是医者,这是我的本分。”她执意。陈子规不再勉强,只是坐在不远处,偶或跟她聊会儿天。 “之前我与骨错,同窗之时,几乎朝夕相处,不曾见过姑娘常来,”陈子规问道:“可是看你紧张他的样子,又似旧识。” “嗯,的确是旧识。”滇儿沉迷在密境的回忆里,现在回想起来,之前的密境真的很美,很美,清风偃月,草木成茵,荼蘼满腹,芍药芳华,那时的离与,还是玉树临风、不可一世的白离与,不似如今病榻前衰弱不如凡人的吴骨错,“我刚开始看到他时,他在守一株药草,那时,我以为他是天底下最俊的人,可是后来,不论我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是在同样的地方,守着一株同样的药草,不让任何人采摘,也不容任何人靠近,连小兔、小鸟,都不能。那时,我才知道,他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吴骨错,何时、何地,守过一株什么药草?我怎么不知,是不是他小时候,去过你们勾余山?”陈子规迷迷糊糊地问她,她的故事,好长,长得让他渐渐趴在桌上,进入了梦乡,梦里,他成了吴骨错,面前也有一株药草,只是,他要守的,却是药草的主人。 翌日,阳光暖洋洋地晒着庭院,白芷花骨朵,全绽开了笑脸,骨错走过花间,指尖拂了拂花瓣,折下一枝,便往篱笆外走。他伤未愈,走得极慢。 “你去哪儿?”陈子规猛然醒来,跑过来,追上他问。 “去看芷兮,昨日回家,不知挨骂了没有。”骨错说了很多废话,掩饰他的思念。 “自己还是病人,倒还去瞧别人。”陈子规埋怨他,眼光却在他身前身后还有院中搜索、张望:“滇儿呢,可在哪里给你煎药么?” “我着她回勾余村青囊馆了,”骨错笑:“她一个姑娘家,住在这里,村子里别人会说闲话的。” “哦,”陈子规脸上写着‘失落’,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语间写着失望。 “我看你不是照看我,”吴骨错打趣地轻轻锤了他胸前一拳,甚是将他思绪拉回了些,笑道:“你去青囊馆找她呗。” “我没有,”陈子规笨拙掩饰,情窦初开的少年,内心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那好,你自便吧,”吴骨错说,“反正今日病人骨错不在家,你爱待在我这结庐,结庐欢迎你。”说着,自己又慢慢悠悠走了,手中的花,别在腰后。招摇得晃着背后陈子规的眼睛。 “重色轻友。”陈子规望着他的背影,并无埋怨地埋怨他:“还没好疮疤就忘了痛。” 他自己却迟迟怔在原处,不知该不该去。 青囊馆外,稀疏的树影,透过干净的阳光,映照着偶或来寻医问药的村民,还有经常路过的采桑女,陈子规一路打听,才寻到门前。他深居简出,二十几岁的光阴,都在书斋学海里摸爬,从来不曾搭讪过一个女子,滇儿是他的例外。 他站在厚重的木门前,手举起,又放下,又举起,敲门,不敲门,于他来说,比举棋不定还要艰难。倒是他身后蹒跚走来的一个病人,轻轻一推,便将门推开了,值门的是木儿和不儿。不儿将病人让进院里,又看着站在门口的敦厚的陈子规,笑道:“邑主大人驾临,可是也来问药的。” “是的,恩,我确实,确实得了风寒。”他的脸涨得通红,不擅长说谎的人,都有这诚恳厚道的表现,让人一眼便能看穿了他的谎。 “大人请进。”不儿特意领了他,往荒机院走:“滇儿平日并不接诊,只管账目,不过大人贵重,让我们‘馆主’给瞧瞧,她也是乐意之至的。” 说话间,荒机已至。 “馆主大人?馆主?”不儿故意大声地冲着屋内喊道:“馆主滇儿在么?” “死丫头,越发贫嘴了,什么时候,又给我安了这么个高名雅号!”滇儿从屋内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株药草,道:“仔细我不打….” 话未说完,看到不儿身后跟着陈子规,便停止了打趣,正儿八经道:“原来有贵客。快请进。” 回头又嘱咐不儿:“以后不准在别人面前,乱叫称呼。” “馆主才能配得上邑主嘛,” 不儿小声说,非常小声,却还是被陈子规听到了,他脸上现出一丝憨直的羞涩的笑。 “你就胡说吧,”滇儿拍打一下她的肩膀:“等秋后算账。”她一说秋后算账,不儿便跑了。 滇儿给陈子规腕间,搭上一块手帕,那手帕绣着白芷的图案,幽静而淡雅,滇儿将手搭上,为他诊脉,窗外,不忙碌的几个采药女,你推我搡,在那瞧热闹,欷欷歔歔: “我就说,那邑主大人看我们滇儿的眼神,就是不一样。” “就你精,当谁看不出呢?” “我看陈公子,老实又可靠,若娶了滇儿,我们便有靠山了,看哪个浪荡无赖,还敢来插科打诨。” “对,邑主大人罩着我们,谁也不敢再欺负我们。” “自从离与失了妖力,便没人能护我们了” …… 滇儿听到‘妖力’,怕骨错身份败露,咳嗽两声,正声说道:“隔墙的耳朵,都该揪。”众女一哄而散。 陈子规看滇儿一本正经一家之主的模样,又憨笑了。 “大人身体无恙。”滇儿却打断了他的笑意:“请回吧。免得街长里短。” “你在结庐照顾骨错,”陈子规听她这般理由逐客,心里突然好痛:“都不畏什么‘街长里议’。” “大人这话,是要怪罪民女轻薄之意么。”滇儿正襟危坐,话里话外都是说‘我不喜欢你。你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子规紧张地看着她的无情的脸,心痛而又无措。 “那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滇儿道:“大人乃邑主,府内便有良医,何苦无病,跑十里,看我这不知名的赤脚医生。” “我知道你喜欢骨错,”陈子规还是那个循规蹈矩、肚中藏不住一句话的憨厚的陈子规:“可是,我也,也喜欢你很久了。” “很久?有多久?有一千年那么久么?”滇儿被他说中了久久深藏的情愫,一时激动,脸上的泪滑落下来:“你所谓的久,能有多久?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不过几日的光景,你也能跟我说‘很久’么?我看大人是个正直之人,才以礼相待,倘若不是看在您与他同窗挚交,您与那些无故装病来揩油的街头无赖,有何区别?” “我知道你一个弱女子,多年独自支撑这医馆,肯定受了苦,”陈子规看滇儿哭了,方才的心痛又转为心疼,起身立到她身前,想为她擦泪,却又不敢,只是任手伸了又放下,尴尬笨拙地解释着:“素闻青囊馆,十二采药女,貌若天仙,登徒浪子经常被无影之人教训,我那时只是听说,从不敢造访。可是自从雀麦卢晚遇赴京职,众子赴古木荫那日,我看到前去凑热闹的你,我才知道,一个女子,也可以美得如此清丽脱俗。你说你认识我不过数日,可是我认识你,已然数年。” 可是,数年,抵不过一千余年,他爱滇儿,自以为情长,却是连滇儿痴痴暗恋离与的年岁的零头,都还未够到…… 第四十四回 吴骨错月婳心伤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荆芷兮披上青色嫁衣,坐到粗陋的梳妆镜前,拿起郝婆子生前为她备好的一方胭脂水粉,轻轻染于腮间,一朝红颜,惊魂动魄。 待她起身,去叩那关她的柴扉时,她的左腕,剧烈疼痛起来,她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她腕间冲撞,喷薄欲出。浊灭在外压制,鬼宿于里冲突,内外交加,攻得她手腕力不从心。但她右手拼命按压左手,心意比方才刚绝,那疼痛才慢慢散去。意动,则鬼宿动;心坚,力才从心。此是后话。 “外面有人么?”荆芷兮红妆青衣,痛苦叩着柴门问。 “别拍了,没老太太的令,谁都不敢放你出来。”门外一个小厮声音说道。 “是柴扉吧。”芷兮听出是柴扉的声音,便说道:“你帮我去品玉斋通报少爷一声,就说我后悔了,改了主意,好么?” 门外不是一个人守着,柴扉与旁边人交待了一声,便应道:“好,芷兮姑娘等着,我这就去替你通报。” 约摸一刻钟的功夫,赵孟墨一袭红衣,命柴扉打开柴门,看到着了红妆的荆芷兮,那样惊魂动魄的美,他如愿以偿,牵着她的手,笑着往品玉斋走,边走边道:“这就对了么,你若早这么听话,岂不是皆大欢喜么?害我方才又去央求了祖母好半晌,她才同意放你出来,我要你补偿我。”说着,他侧脸向身旁的她,邪魅一笑。 赵孟墨方出品月斋,正碰上前来看芷兮的吴骨错。而吴骨错,满腹欢喜而来,遇到眼前此情此景,仿佛在寒冬当头浇了冷水。他怔在原地,声音冷厉问道:“赵孟墨,你做什么?” “吴解元,你自负才学,竟连这都看不明白,岂不是与白痴无异么?她穿得是嫁衣,我自然是要娶妻。”赵孟墨理直气壮,越发攥紧了她的手。 “芷兮,是这样么?”吴骨错的目光盯着她,炽烈而哀伤。 “是。”荆芷兮轻声低头答道。懦弱如她,愚笨如她。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真的喜欢他么?”吴骨错上前,双手把着她的肩膀,问道。 “喜不喜欢,重要么?”荆芷兮从不曾为自己争过,便向生活作了妥协:“我觉得,这应该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就这样潦草将自己嫁了,了结一生,是你所愿么?”吴骨错眼中还有希望,却看不到她眼中的希望。 “吴骨错,你在这废话什么?”赵孟墨撩拨开他的手,重重打了他一拳,正打在脸上:“这是还你昨夜打我那掌的。” “是不是你逼迫她?”吴骨错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狠狠地问。 “他没有逼迫我,是我心甘情愿的,要高嫁,”荆芷兮担心吴骨错若再不依不饶,事情闹大,吃亏的总归是他:“吴骨错,你是我什么人,用不着你为我争什么。你走吧,快走,现在就走。” 她推了他一把,他一动不动,心间的痛,头一次压制不住,胸中压抑得像有一堵墙,喘不过气,疼,撕心裂肺,疼得窒息:“是,我吴骨错能算什么人,即便过去两年零八个月十七天,朝夕可见,你也从未向我允意过什么。我不过是个乡野耕夫,木荫厨子,即便像赵孟墨这般不堪的,都是我比不上的。可是,我只想知道,你是否真心自愿?” “轰他走!这个无赖。”赵孟墨喝令一声,他的小厮,便围上来,对吴骨错拳打脚踢,吴骨错没有还手,那些流星般、重锤般,打在他身外的,不及他体内折磨他的心痛的万万分之一。他渐渐体力不支,萎缩蜷曲在地上,疼痛的汗水和着血水,将他的理智和尊严,统统和入泥里。 人的无力感,延伸到四肢八脉,根深蒂固。 “打人了,那边打人了,”月婳村的村民,窸窸窣窣,看到的,没看到的,一传一,二传二,几分钟的时间,将赵家门前围了三圈不止,都是来瞧热闹的。 “这是怎么回事啊,” “人看着快不行了” “那不是那个荆家女么,怎么穿着嫁衣” “没听说赵家娶亲啊” “娶亲就娶亲,怎么还带打人的,那人是谁啊,为什么被打” …… 猜测、狐疑、悲悯、漠视,百态众生。 “去去去,看什么看?”赵孟墨驱散他的乡里乡亲,都是熟悉的面孔,总不好都打,只好和气地撵。 “孟墨,你这身行头,是娶妻呢,怎么也不叫上父老乡亲的,去吃杯酒,”一个中年汉子打趣他。 “娶亲该乐呵才是,咋还偷偷摸摸的,还打上人了呢,”另一个汉子附和,看那被打的不是本村的,也不上前制止。 荆芷兮早便想拨开那群小厮,去看看吴骨错的伤,他本来昨夜的伤,便没好,现在这样打,还不出人命了。可是赵孟墨死死拽着她的手腕,不让她上前。 门前的乱幕,终于惊动了赵老太太,她雍容华贵地走出,不怒自威:“你们几个不懂礼数的东西,在做什么?又不是押身契的自家人,人若打死了,谁去扛官司。”一句话,小厮停了手。 “祖母,真的还没打几下,他平时壮的跟牛似的,这几个小厮岂是他的对手,今日不知怎的,也不还手,刚打两下就瘫倒地上了,莫不是故意装的,来给咱家找不痛快的?”赵孟墨急忙跟祖母解释。 “就没你能办光彩的事。”赵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娶个妾室,还得轰轰烈烈的,生怕人家不知道。”说着她向四周的乡亲颔首笑笑:“乡亲们见笑,我孙儿今日领个小妾进门,本没想张扬。这是场误会,大家都散了吧。” 众乡亲素来知道,赵老太太是个笑面虎,人虽居乡下,可是京城里很有些大靠山,故而才有那么些绸庄的买卖。她发话撵人了,谁也不想平端惹点啥,便乌嚷嚷散开,各回各家了。 荆芷兮此时没了赵孟墨的牵扯,疾步跑到吴骨错身边,跪下身,将他的头托起,支到自己的膝盖上方,以免他窒息。那骨错吐出一口堵在喉间的血,看着荆芷兮,竟生生从嘴角又挤出一丝苦笑来:“是你愿意的么?” “为什么不还手啊,”荆芷兮眼里的泪,滴到他的伤口上,若撒了盐。懦弱如他,愚笨如他。 “我只想看你过得快乐。”吴骨错一字一顿地说:“你若愿意,打死我又何妨。”可见,他本心里,是希望她不愿意的。吴骨错,失了妖骨,竟和人一般,有了私心,多了私欲。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入了人世的染缸,便要同流合污。 他的血,慢慢渗入荆芷兮腕间的浊灭内,立时被化解得无影无踪,那是他母亲的浊灭,认主、爱子,浊灭要沿着血腥,回归骨错身上为他疗伤,可是因为之前骨错将仅余的几成妖力压在其上,不让它离开荆芷兮的手,所以,它此刻,只是躁动不安、震荡不已,引得荆芷兮左臂内的鬼宿也蠢蠢欲动,待喷薄而出。 眼见两两相克,必有一伤,未若到了,射了两道鬼魔之气,去喂养浊灭,顺势压制鬼宿。他立于方才拥堵围观此刻正在散去的人群之间,别人都在往他相反的方向散去,唯有他立于原地,有若玉树临风。凡人看他是站,骨错却能看出,他在施鬼魔之术救人。 “这位公子,很是面生,众人都走了,却还嫌热闹没有瞧够吗?”赵老太太面慈和善地问道:“不知是谁家何乡的公子。”老太太是要问清名姓,不知天高地厚的,她是要记仇的。 “在下乃青要邑邑主之子,青未若。”未若拿出他人间的附舍来赌老太太的话。青要邑主,赵老太太总也要忌惮三分。 “从未听闻青要邑主有子。”赵老太太狐疑。 “因自幼体弱多病,养于家中内室,不曾见人。”青未若答。 原来,冥府未若,受冥王之命,在人间留了一具躯壳,附的是青要邑主之子的身份青未若,要千万里寻踪觅迹,捉捕十七年前漏网的荆芷兮觉魄。但是因他尚有诸多冥府事物缠身,免不得经常六界走动,故而,自身觉魂无法留在人间青未若体内,所以,青要邑主之子的人舍,是一具人间行尸走肉,长年久居内室,从不人前露面,知之者,甚少。 昨夜,因为青剑有了异动,未若的觉魄才到了他那里,遇到被青剑认出并召唤的主人,也就是荆芷兮。本意是要 捉捕她入冥府锦囊,交还混沌天枢的空缺之债,可是偏偏,半路又杀出一个吴骨错。他才知道,这青萍剑,既是冥府唯一捕获的芷兮法器,却也是牵引骨错前来的症结。因为青萍剑,本便是密境白离与赠与白芷兮的。吴骨错一来,便将凡人荆芷兮和赵孟墨都点晕在地,然后与他讨价还价。二人缔结密约。 密约需要未若履行的条款,只有一条,就是要保护荆芷兮这一生的平安顺遂。这样的条款,一看便是白离与的手笔,因他现在只是凡人吴骨错,无半分妖力可再护心爱之人,顺势便找了这个鬼魔双修的未若,替他来护。 “那又是怎样的风,将您这体弱多病之躯,大驾光临到我这寒舍了。”赵老太太问:“总不至于只是路过来瞧热闹的。” “老太太明察秋毫,”青未若知道,若说不出个所以,过不了关了,手往衣襟一伸,变出一片碎了的帛来,上前呈给老太太。 “这是何意?”老太太怔疑。 “老太太和京城赵府,不是常有密函么,这个,是同样的看法。”青未若道:“老太太可拿回家,细细参详。这是母亲嘱咐我,答谢老太太昨日赠帛美意的。事关重大,我再体弱,跑一趟也是值得的。” 他这一谎,扯得天衣无缝。因为他来前,知晓他的母亲已经派了翠竹将昨日老太太赠帛,原样给送回来,他刚才递给老太太的这个碎帛密函,其实便是他方才随机应变从翠竹手托的老太太昨日赠帛上扯下的一角,先翠竹一步,借花献佛了。 此时,恰恰翠竹不慌不慢到了,见自家公子在,很是一惊,但随即便平静了,将帛捧给老太太。 “来者是客,都请进吧。”赵老太太将青未若和翠竹让进院内,随口又补了一句:“地上的那位,也抬屋里来,找个大夫来给瞧瞧伤吧。夫子的公子,我也怠慢不起。” 正是:月婳逢亲,心病初犯。 第四十五回 寄奴草知己相惜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勾余村青囊馆,滇儿下了逐客令。陈子规起身,揖礼告辞。 “滇儿,漆吾邑主已经走远了,” 莨菪送走陈子规,回来报与滇儿:“只是随身仆卫,留下了四个,说是给青囊当护院使唤就好。” 滇儿闻言,跑出去追上陈子规,柔弱的脸上堆着微微怒气:“大人这是何意,要软禁我们青囊么?” “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么?”陈子规心痛,微有怒意,却不忍发作:“那四个仆从,昔日是我最贴心的,他们的家人,我都是当自家来奉养的,最是忠心不二,我留他们,绝无丝毫软禁逼迫之意,只想让他们护你周全。若此言有半分差池欺瞒,着天上神灵,劈我八段,九世坟灵不安。” “平白许这般重誓诅咒自己,为的什么。”滇儿见他说得情真意切,想他总归是骨错挚交,自己一时情急疑他,已然不妥,他却为此发出这般重誓来,心中不安,语气里有些愧疚:“若是这样,不知我青囊里,何以为报。” “你若安好,”陈子规道:“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说完,不苟言笑的憨直的他,将一手背于腰后,端正无愧地走了。滇儿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涌上一种温暖,那是久违的,缺乏关爱之人被人关爱时的感觉。 “大人,不好了,”一个侍卫从山下跑来,双手抱拳握剑,禀报陈子规道:“大人让我暗中看护吴公子,他今日去了赵家,被打了,伤很重。” “被打了?那你是如何看护的?是有多少人,你也打不过?”陈子规闻听骨错又受伤,急切都真诚写在脸上,大步如流星,急促奔走。滇儿离得不远,也听到了,从身后追来:“我也去。”陈子规一点头,默许了她。 “大人罚罪,我无怨言,我开始是步步跟着吴公子的,可是他昨夜的伤,还未好,走得慢些,我又是粗人,急性子的,故而想着,我先歇一会儿,待会儿快走两步,便能跟上,便上旁边林间休息了一下,不料,林间突然蹿出一头吊白猛虎来,”那侍卫此刻也确是遍体鳞伤的,盔甲都坏了三处:“我打它许久,被抓成这般,差点没了命。” “可打死了?”陈子规觉得手下也情有可原,他向来都是忠厚待下的,便问道:“甘棠,你伤得可重?” “多谢大人关心,我无碍。”侍卫道:“本来我已体力不支,那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却突然间,林间刮起一阵风,那老虎闭上口,转身便跑,转眼便没影了。” “若非我知你是诚实之人,”陈子规边疾走边笑道:“我还以为你在给我编剧本呢,这洋洋洒洒,比我写的文章,都要精彩纷呈。”滇儿听着这番打趣从中规中矩的陈子规口中说出,不免也偷笑起来。 “大人不信我么?”那侍卫脸上写满紧张,倒是个憨直的性子。 “我信!”陈子规道:“只是,如果骨错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是得罚你。就算被虎咬,也是你偷懒惹的祸。” 陈子规三人赶到赵家,赵家的五儿看来了官家的人,忙上屋通报。老太太此刻却在解帛语。 帛浸于水,其字乃现:苍青已死,黄天当立,岁在庚寅,芮代莒吉。 老太太虽未读过书,但是这字面还是吓得她面色铁青。一直供应她绸庄宫帛的,不就是荣王赵府的赵与芮么,如今的天子,不就是他的长兄赵与莒么?这可是谋逆的言论。其罪当诛。 她神色太过专注,竟未听到五儿禀报。陈子规在外候久,心下又着急,故而不请自进了。老太太这才看到漆吾邑主驾到,忙将那碎帛揣到袖中,起身下拜。荆芷兮和赵孟墨也跟着跪下。未若站在一边,只是揖手。 “不急拜,老人家请起,”陈子规搀扶起年迈的赵老太太,尊老携幼,也是陈子规打小从夫子那学来的优良传统,在他身上,继承的尤其好:“我只是来探望故友骨错的,听说他伤在赵家。” 老太太将他领进客室,骨错脸上果真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沁着汗,看样子很是痛苦。身边竟没人守着。 滇儿从怀中取出一株药草,那药草一茎直上,叶似苍术,尖长糙色,一枝攒簇十朵小花。滇儿将其折下一截,直接送入骨错口中,骨错未问何药,咀嚼下咽,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吃饭一般,可见是旧疾,而且滇儿不止一次给他医过。 “滇儿,你和他,到底有多少过往,是我不知道的,”陈子规心间暗想,他担心骨错是真,但是嫉妒他,也是真。 滇儿又将拿剩下的一小截药草在手指间碾碎,覆到他脸部的伤口上,那药草竟似金创之药,片刻后淤青已见消散。 “他身上或还有伤,”滇儿转向身后的陈子规,说“我不便给他敷了,你帮我给他敷上,可好?” “嗯,”陈子规接过滇儿送至他手上的药草碎叶,她的指尖碰触到他的手心时,他感觉心间在砰砰直跳,脸上火烧火燎的红。 “要将药汁,尽力挤出来。”滇儿嘱咐他,他却觉得耳边听不到话,看着滇儿,只有心动而已。 “嗯,”他又应一声。便要解开骨错衣衫,给他敷药,滇儿见他如此冒失,忙闪躲外面,荆芷兮也跟了出去。 “芷兮,你就忍心将他一个人晾在那里,不闻不问的么?”滇儿责备着芷兮:“他这,全是为你坐下的毛病。” “为我么?”荆芷兮并不知情,可是会错了意,以为是因为她,今日被打出的毛病,也便低头认下了:“嗯,我的错。” “你穿着嫁衣,”滇儿低声问,猜测着:“要嫁给谁,为什么连我们都不通知一声。骨错是来抢亲的?” “抢亲?”荆芷兮有些惊愕,连忙否认:“不,不,算不上,他只是不知来做什么,恰巧遇到了。” “这么说,你要嫁人,连他都未知会一声?”滇儿开始埋怨她,从心底的埋怨。 “我为什么要知会他?”荆芷兮依旧不明就里:就算我曾在古木荫学习日久,却是跟他连半个同窗也算不上的。午间吃他做的饭,喝他调的玉露羹,听他弹焦尾琴?看他采花吹哨?…….可是这些,其他女舍的女子,也都有的啊。我并不觉得我与他,有出嫁还要知会的什么情谊。何况,又非亲非故。 “他,错爱了你。”滇儿不再理会她,站在门外,等着陈子规叫她们,再也未同芷兮说过一句话。 室内,陈子规解开骨错衣衫,伤得惨不忍睹,赵孟墨捂着眼,直往一边躲闪。 “怎么,有胆量打,没胆量看?”陈子规道:“你跟他,多大的仇,打成这样,白同窗三载。” “我,我,我哪知道,他能被打成这样,之前的吴骨错,最是张狂冷漠的,我敢动他一根指头,他一根指头就能解决了我,何曾像今天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打任挨,还突然变得如此弱不禁风,一点不禁打了。”赵孟墨的争辩,也是真的。昔年他们古木荫同窗之时,骨错打架,是未输过的,且即便受伤了,也立时痊愈,从不留伤。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赵孟墨越说越觉得自己说的在理,说没说服陈子规,他不知道,但是先把自己给说服了,然后竟得理不饶人的,反咬一口:“他就是看不得我比他强,他喜欢荆芷兮,荆芷兮却嫁给了我,他看不过去,就在这挨打,给我找晦气。” 话说他这反咬一口的毛病,也是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祖传,怪不得他。可是,即便这样一位无心无肺粗鄙之人,都能看出吴骨错喜欢荆芷兮,荆芷兮自己却无知无觉。 人,到底心要有多冷,才怎么捂,都感觉不到温暖? “行了,”陈子规被他说的心烦,制止他道:“他这伤,新伤叠旧伤的,确实也不全是你刚才打的。”言外之意,他赦免了他的罪。且,有旧伤,是吴骨错人间亲娘的造化。 吴骨错缓过几口气来,幸灾乐祸道:“连冥府未若都招来了,看来,我还真是,从鬼门关上,又捡了一条命回来。” “你莫不是,被打糊涂了?坏了脑子?”赵孟墨紧张凑过来,细听他方才说的话:“未若自己说,他是青要邑府上的,哪来的冥府?” “我也着我那些堂卫们,乱棍打你一通,看你说不说胡话?”陈子规将赵孟墨不拉到一边,继续给吴骨错上药。他护他的理由,也着实憨厚。 “子规,我衣服里,有荆芷兮的身契,”吴骨错开始说正事,还真是刻不容缓:“你帮我翻找。” 陈子规找出两个半张的身契来,拼在一起,恰是荆芷兮的。 “漆吾邑主,可看清楚了,”吴骨错有气无力地问:“草民布衣漆吾村吴骨错,请大人做主,着我将人领回。” “什么?”赵孟墨惊讶,要从陈子规手中抢过身契去看个仔细。 “你不用检查,确是无疑。”陈子规手拿着那两个半张纸,躲开了赵孟墨伸来抢的手:“上面还有赵家家印,我一会儿找老太太验明便是。” “不可能,上次,你用十六坛酒,换走的,明明只有半张。”赵孟墨这次转向吴骨错,质问:“难不成,你又做梁上君子,从我家把另外半张,偷走了?” “我现在,爬都爬不起来了,还怎么上梁?”吴骨错讪笑,病入膏肓还能像他这般筹谋言笑的,只有青丘青狐了。 “你现在是不能,不代表以前不能。”赵孟墨不依不饶,据理力争。 “从知道她就是芷兮,”吴骨错道:“我便再不能上房揭瓦,上天入地,回天乏术,只能做凡人,只有挨打的份儿了。”他这番话,谁听了都是玩笑,却是真的。 他的青剑青萍、圣器浊灭、至深妖术,都寄在了她一人身上。再若筹谋,便只能靠消磨凡体肉身筋骨了。 “那它,怎么会跑到你手里?”赵孟墨依然要打破砂锅一问到底。 “因为她,本便是我的。”吴骨错道。微微一邪笑,斩钉截铁。 话说那另外半身契,本是昨夜青未若在青要邑锦囊收荆芷兮时,收走的她的物什,凡主身入锦囊者,其所属之物,也皆会入囊,以免日后有六界生灵还要用其物再谋重塑其身。可是未若收走了她的半身身契,却也引来了另外那半身身契所在的吴骨错。二人私下暗自缔约之后,未若便将那半身契,给了吴骨错。 因此,吴骨错才天一早,便从墟里烟出来,要来赵家要人。他本便是要来领芷兮的,却未料到她竟在忙着嫁人。丝毫无顾他之意,何其不令他心伤。 “既是有文书凭证,何必要挨一顿打,”陈子规责备他:“赵孟墨若不肯,你提着他去漆吾邑府找我,我还不为你做主么?” “我不挨打,你怎么能舍下美人滇儿,来找我?”吴骨错道:“我这是苦肉诱君计。” “天底下,就你这么傻!”陈子规怜悯他道:“滇儿早给我下了逐客令,而且,若不是我让人暗中跟着你,谁来替你传信,若死在了这里,看你找谁给你说理。” 吴骨错心下却回道:我就是知你暗中派人护我,我才安心受这打,因为我知道你自会为我讨回公道,况且,受了这皮肉苦,我才能心安些让你替我做主,让你免了受偏袒于我的他人指摘。只是他没有说出口。知己相惜,何必言明。 “我挨的打,算是偿了你的失‘妾’之痛,”吴骨错对赵孟墨说:“我不算对不住你。” 第四十六回 青囊报金屋藏娇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够了!吴某人煞费这一番心思,在我家门前演这一场‘欲擒故纵’,但‘擒’不擒得人走,却还未必!”赵老太太还在为之前未若给她的那封碎帛密信,心神不宁,兀自烦躁,陈子规此时将那撕裂的两份半身契拼在一起,权当物证,捧到她手里,请她鉴证上面的印鉴是否赵家真印,她实在做不到好话好说:“印真不真,且不论,你只问孟墨,这个还未上门的妾室,他保还是不保?若要保,翻过天来我也要找到那窃契的贼;若不想再保,便任由她往哪里去!” “自然要保。”食色,性也。赵孟墨不松口。 “如何才肯放?”吴骨错下了那临时的‘病榻’,一字一句,铁般刚毅。 “可惜啊,你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本。”赵孟墨趾高气扬:“论钱,我多得是,你却没有;论势,你一介草民,比荆芷兮强不了多少。” “赵孟墨!”陈子规听他这跋扈之语,怒火中烧,抗议和不满溢于言表。 “怎么着?县官现管,仗势欺人么?”赵孟墨并不怕这讨伐:“你这芝麻绿豆点儿的官,也想歪曲事实,难不成还要拿我去衙门屈打成招么?我告诉你,那不能够。他吴骨错是曾用十六坛酒,换过荆芷兮半身身契,但是另外半张,是他从我赵家窃走的,窃物之贼,还能在这冠冕堂皇地作无理之争?” “不必别人为我争,”荆芷兮跪在地上,眼神充满幽怨,望了一望吴骨错,又转向赵孟墨说道:“且不说赵家于我有恩,我不舍离开,即便是从这里走出去,又有谁可以拿更高的价值来衡量我?孟墨哥肯用荣华富贵待我,我不辞。” “荆芷兮!”吴骨错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是个人!不是货物。价值是要自己争来的,不是跪着求来的。” “公子这话说的,何其轻巧,荆芷兮不是货物,你不还是仅仅豢了十六坛酒,便换了我半身身契?”荆芷兮一心要结束这场争执,赶吴骨错出这场恩怨。 “我果真错爱了你!”吴骨错急怒攻心,一口血又从嘴角吐出来:“采摘、酿制、贮存,寄的是我对你十七载相思,于你来说,却不过只是表象。是,我吴骨错蓬门垢室,给不起你要的荣华富贵,可是,我今日来赎你,是全心全意想要你做我唯一的妻室,你若点头,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我是要与你举案齐眉、平分秋色的。可惜,你全不懂!又或者,这些于你来说,本便一文不值!” “诨话,十七年前,我何曾见过你,你寄的又是哪般相思。”荆芷兮从未想过,吴骨错对着这许多人,会说出这般话来。十七年于她,不过是夹缝中讨个生存,爱,离她的世界,本来便太遥远。 “荆芷兮!”滇儿终于看不过去,恼怒地吼她,可是她本来说话声音便细柔,她的吼,在他人耳中,也不过寻常的音量:“不许你与骨错这般说话。他确是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只为了你一人。你不领情也罢,不能不信他,他对你的情,天地可鉴,日月可昭,又岂止十几年可比,你不能再说什么诨话,伤他的心。” 陈子规看着恼羞中的滇儿,赧红的腼腆浇着嗔怒,任谁都怕不起来,他心中只是想:“怪不得你怨我用情时短,我自以为三年之情已算情深深重,却不知,你眼中,十几载,都不过等同弹指。”这样想着,他已经做好了为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付上终生的打算。情不知所起,竟一往而深。 “这倒有意思了,”一直沉默不语、作壁上观的青未若,走到吴骨错身边,似笑非笑轻声暗语:“一个人为了另外一个人,肯以命相赴,却不知那另外的人,全不领情。这个女子,还值得你救么?或许,你太一厢情愿了,你觉得你是在救人家,人家本来却是由下人登堂入室为妾,正甘之如饴呢,倒不觉得你在救她,而是在害她给她添麻烦了。” “赵孟墨生性风流浪荡,绝非可托付终身之人,”吴骨错答:“她领不领情,我都不能看着她自甘堕落。若她真如你所说的那般想,我更不能坐视不理,她若走错了路,守不住本心,浊灭也压制不住她体内的鬼宿,等着她的,又岂止这人世剩余的苦,还有往生不尽其余五界对她的挞伐,她到时,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生生的受。” “那便让她受啊,受了苦,她才能知道她错了。”青未若不疼不痒地刺激又麻痹着吴骨错的神经,“不如,我俩就此解约,我拿她归地府,交混沌,你我她,三方都解脱了,岂不三讫。” “她上世对我有恩,我不能不报。”吴骨错不肯放。 “何时?何恩?”青未若邪魅一笑:“昨夜青囊夜啸你来之时,我便告诉过你,她从未对你有恩,且还有仇,是她杀了你,而不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那样救了你。你看她如今的品性,你还依然不信我么?” “我答应过白芷姑姑,会照顾芷兮永生永世,保她平安无虞,我不能食言。”吴骨错黯淡却坚定地说,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种了情,总有千般借口万种理由,当作他飞蛾扑火的凭证。 “好,好一个不能食言,”青未若作了妥协:“周瑜打黄盖,她愿打,你愿挨,我帮你。” 青未若这时,若无其事又郑重其事地走到老太太身边,轻声在她耳边附语道:“那半身契,是我偷的。碎帛之祸,青要邑替你掩下了,当作半契酬劳,可好?” 赵老太太闻言,又是一阵面如死灰:若这碎帛交到了官府手里,那可是斩九族的大罪,他却偷偷给了我,想必自有一番挟制。若他只是为了讨那个荆芷兮一介草芥,她自是眼睛也不眨一眨的,百应万应。可是谁又能保证日后,这个公子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死皮赖脸一再以此要挟?若说人心里凉薄了,便会想天下之人,都如同她一般凉薄。 青未若是谁?冥府之鬼魔啊,能掌人觉魄的。虽说他入不了道行比他高深之生灵的觉魄,但潜入老太太的意识里,易如反掌。 知她想法后,未若便大声笑起来,在大庭广众面前释了老太太的疑:“老祖宗,听说贵府还有两位千金,养在深闺,不知肯否给青要邑府一片荣光,允未若与其中一位,定下婚约,从此我青要邑府,与月婳赵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吴骨错听完他这话,甚是感觉不可思议,给他传了一道心语:“我知你履约如诚,却也犯不上以身相许、贻误终身吧。我本来便是怕芷兮跳入虎坑,又怎能让你为了救她,而奔入狼穴呢?” “放心,我不会像你,一条路走到黑,一个人爱到死,况且,她那两个孙女的前程,未必在我这里,我奔走六界,若连栖身之地五里内的消息,都未曾打听到,我还当什么冥府少主,凭什么修鬼魔双道。反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像你一样,陷在红颜祸水里。”青未若感激吴骨错情急之下,还能替他着想的情谊,况且二人本便有约在身。 “话,不能说的太满,”吴骨错反驳他,甚是噎了他一口:“荆芷兮早便在你五里之内,你不也是寻了十七年都没音讯,昨夜因缘际会,靠青萍剑才召见了她?” “我早便告诉过你,你中意的那个芷兮,真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青未若虽是为自己开脱,道的确也是实情,只可惜,一个离与,一个木落,谁都不肯信:“我就看着,你如何沦陷,然后毁不当初!还如何来这般嘲笑我。” 老太太闻青未若之言,却是大喜过望。这一招,果真凑了效。她是疑惑也消了,权贵一方,也攀上了。这样划算的买卖,又岂是身无长物、一无是处的荆芷兮可比拟的? “全是小孩子的把戏!”老太太此一时、彼一时,眉开眼笑化解开了眼前的疙瘩:“墨儿今个儿,硬要拉着芷兮一起玩儿过家家,这不,连行头都穿上了。实在上不得台面。吴家的公子,说起来也算得上出身书香之家,既是持着我家丫头芷兮的一身身契,又恰有漆吾邑主在这里给做主,便领走吧。” “芷兮不想走,”荆芷兮听老太太突然改了话风,跪着直磕头:“芷兮舍不得外祖母,许多年前,外祖母收留了我,给了我一条活路,大恩未报,芷兮不能说走就走。” “我哪里是你什么外祖母,”赵老太太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也是出神入化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十七年前,你不过是一个脚夫送到我府上的、一文钱卖入的衔草女子,看你孤怜,跟我家的金枝玉叶又玩得投机,便让你随口一叫,你还竟当真了!终归是孩童心性。也难为你,还有报恩之心,只是,你拿什么报呢?你仗着有几分姿色,还想做我墨儿的妾室呢。这样的恩,我宁愿不要的好。我赵家的钱地虽多,却也没有多余的,可以养白食之人。” 话糙理俗,再没有更难听些的。荆芷兮早已习惯了不作无谓争辩,眼中含泪,叩头改了称呼:“老祖宗对我有恩,我本无力偿还,按理再无颜提什么,可是,芷兮还是要叩请老祖宗,再给我一道恩惠,老祖宗若准,荆芷兮来世,结绳衔环、做牛做马,肝胆相报。” “还真是不识抬举,给你的还不够?还要觍着脸的要什么?”赵老太太没有了好气。 “郝婆的尸体,可否允芷兮带走相葬?”荆芷兮眼神巴巴望着老太太,问。 “随你,随你吧,晦气的很。”赵老太太如若打发晦气般,一挥手准了。 荆芷兮右手覆于左手手面,叩谢深恩:“荆芷兮叩谢老祖宗深恩!一朝离去,望老祖宗保重玉体,福寿绵延。” 陈子规命人去柴房,领了郝婆尸首,扶着吴骨错,后面跟着荆芷兮,辞别赵家。青未若也告辞,老太太盛情相送他。 一行人,一出门,各奔西东。 “你准备就这么将荆芷兮领回漆吾村家中去么?”陈子规问吴骨错。 “我自己都不敢回,怎么敢带她回去。”吴骨错黯然神伤:“若那般,我便是将她从一个火坑,扯入另一个火坑了。我娘打不死我,却会打死她。我于心何忍。” “没有金刚钻,还揽瓷器活儿,”滇儿却在一旁嗔怪吴骨错:“明明自身难保,偏还要英雄救美。” “英雄当不起,倒似狗熊,再不是初识的样子,你们对我失望了吧,”吴骨错一边说笑,一边央求正事:“你的青囊,可否允芷兮暂且栖身一段时日,日后,我必高抬花轿,明媒正娶。” “看你说的,”滇儿半喜半忧,如何的白离与,不是她倾慕的呢:“青囊本便是你建的,我都是借住的你的,芷兮的房间,一直空着,她想住到什么时候,便住到什么时候。” “好你吴骨错,学问不知见长没有,寻情倒是无师自通,你这是要‘金屋藏娇’啊!”陈子规逗趣取笑吴骨错。 “如今陈大人将他的心腹侍卫,留了四个,帮忙守着青囊,芷兮住着也安全,”滇儿此言,有感激陈子规之意,陈子规正眉开眼笑受用,她却话茬又到了吴骨错那里:“你且放心。” “原来你不是要感激我,是为的,让他安心。”陈子规心中瞒不下话,也掩不下他的吃醋。 “感谢自是要感谢的,”滇儿道:“陈大人可缺何药草么,我倒是可以倾囊相送,以图报之一二。” “你在赵家时,给骨错用的什么药,我看着甚是灵验。你看美得他,现在就能走路了。”陈子规看着滇儿的脸色,小心地乞求,像个孩子:“我就要那个。” “寄奴草。”滇儿看看骨错,此时应该暂时未受噬心之痛,也或许是长年累月经受,已然麻木了,他很平静。 第四十七回 忘忧台生死砝码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浣纱何处是?仙境忘忧台。 昔日妖界密境的浣纱女,同滇儿等十二采药女一样,是娲皇娘娘抟土而造的第一批人类部族,因格外心灵手巧些,被娘娘留在密境修炼。共工叛乱娘娘殒身后,神界取代妖界登上了统治六界的神坛,将留守密境的妖族或封神、或拜仙,以奖励其‘忠心护主’之功。十二浣纱女,便是在那时,因缘际会,登入了仙境,被封于忘忧台。 相较于她们,滇儿这十二采药女的命运,便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滇儿是在共工之乱、天地易主之前,便因芷兮半路成妖被娘娘流放人界的,和之前叛逃出密境的妖族,命运无异,自神族统领世间之后,都成为流亡一族,再也不敢正大光明行走世间,妖界从此式微,混迹于同样微不足道的人界之中,苟延残喘。 这日,浣纱女在忘忧台蔷薇溪司职。那蔷薇溪,流淌于烟霞之上,隐隐于林峦之后,溪前白云,溪后翠竹,溪底朱砂。小小仙家,五百里无忧,一低台分茶,纨扇赏春色,看它开到蔷薇,落尽梨花。天国无冬日,但有忘忧果。 却说司的何职?竟不是往日浣纱,而是忘忧果。忘忧台五百里内遍种忘忧树,树上结着累累红果,名曰忘忧果,远远望去,层林尽染,红颜满目。 每一颗果子,都各舍机缘,得之可一生高枕无忧,由浣纱女摘下来,分发六界生灵。 “浣儿,今日人间又有人在庙堂祈祷上苍,咱们该摘果子分发了。”一个浣纱女请示她们的主者。 “是哪座庙堂烧的香,拜的何愿?”钗环纱衣的浣儿问。 “无术寺。”那个浣纱女答:“为奉养庙堂的主家求的愿。主家姓赵,本系皇脉,却三世流离,受寻常百姓之苦,暗无天日之痛。祈祷其主心遂家安。” “再正当不过的,采吧。”浣儿领着浣纱女去林间选果子,看看哪朵红颜开笑,便是它自舍机缘,“寻着了,采下就发下去。” “天若事事都得遂人愿,又何来苦命之人”浣儿边在林间轻步缓走,选拔忘忧果,边说着她的口头禅,句句是善意,却无一点儿心机。 “你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权。”一个声音,穿透云霭,刺破霞雾,质问而来。转瞬便到了浣儿身前,浣儿看清,那是居于二十五重天上的司律之神,须髯斑白,鹤发童颜,领的是公平秤,布的是大公道:“五百里忘忧果,亿万年不曾分发六界六枚果子,可是自从让你等掌管,短短十七年光阴,竟布下了五十九枚之多。照此速度下去,不出数年,果子都要被你们败尽了!” 原来,天地共分三十六重,地有九重,天有二十七重。各重天,从低重至高重,层层递进升阶,有碧落天梯相连,其中:第一重至第二十四重,都是仙界居所;第二十五重至二十六重,是神君所在;第二十七重乃天帝独居。 浣儿领诸浣纱女,闻言忙忙下跪,云朵缥缈,却跪不实着:“司律星君教训得是,我等本是肉身凡骨,因缘际会,才得升仙界,住在这一重天,识不得天机,也无神仙教诲,故而不知错处。” “膝下有黄金,最是贵重,天境不比你们密境,没有这跪拜的腐规,这儿的云朵也托不住这般贵重,你们快起来,要不然,司云该被招来了。”司律示意她们起身。可是,司云神君,已被招来了。 “密境娘娘如何贤良的名声,就手把手教出你们这般本事?”二十五重天司云神君白衣貌美,心却不白:“来了天庭,指望谁调教你们。” “司律和司云都在,这儿可热闹。”二十六重天体形巍峨如山的法神穷奇上神随即赶到,一扬拂尘掠腕,算是礼过。 “惊动了獬豸上神,看来她们的罪过,的确不小。”司云轻笑,体微屈,裙衽侧摆,礼过,转向司律:“司律,我知你来提点她们,但是你提点不起了。” “娲皇仿自身模样,造了你们,悉心养在身边,谁知你们的眼,竟是被布蒙着般,全是瞎的。”穷奇道:“滥布忘忧果,形同滥杀,若所洒落之果,归所应得,也便罢了,偏偏,你们只将果子给人间有庙堂供奉之人,岂不知这些人,非富即贵,本便高枕无忧,再得天果,过得便是比神仙逍遥恣意的岁月。但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却在路边,全成了没有庇护的冻死骨!” “浣纱仙子,知错!”浣儿等浣纱女手肘于腰间,深躬请罪。 “善恶不分,是非不辨,知错,便要领罚!”穷奇一道烛九阴,划瞎了十二采药女的眼睛,将其携入混沌天枢。混沌天枢独立于天地之外,莽莽一片,内有一混沌之气孕育的灵器:黄金天平。他将她们扯上天平,生死砝码开始清算她们的罪过。 若论这黄金天平,还得从混沌初开始时说起,当时盘古古神劈开天地,混沌之气独立于天地之外,自成一方,称‘混沌枢’(天境掌权后,更名为‘混沌天枢’),混沌枢中混沌之气,孕育出两样极品灵器:一曰浊灭,可灭天下污浊;一曰黄金天平,两侧各置生死砝码,有罪之灵,若置于其上,可定生死罪罚。 三刻光阴后,生死砝码现出谶语:心者向善,愚者自愚,发落原籍。 浣纱女生于密境,长于密境,原籍却不属密境。她们乃抟土作的人,穷奇一拂,她们皆坠往人间。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浣纱女所坠之处,正是青囊,因为那里有曾与她们朝夕相处的采药女气息牵引。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此时此刻,人间的滇儿在青囊给吴骨错研磨药膏,说的也是她的口头禅。 滇儿将芷兮带回青囊,让不儿和莨菪去安置打扫人定院,被差遣打扫庭余的采药女,心中还挂着对芷兮的怨: “当初就是她害得我们,被赶出了密境,现在人境的人家,也容不下她,来了我们这里。” “她不是装作不识我们么,还作什么。” “你还记得之前跟咱一起在密境的浣纱女么,她们都升了仙班。我们若不因她被赶出密境,现在也在天上呢。” …… 说话间,从天上坠下来十二个女子,正是她们熟识和羡慕的浣纱女,瞎了眼睛,碎了身躯。活生生的现世之报。 “天上,并没有多么好。”浣儿眼中渗着血,字字珠玑:“高处,才不胜寒。” 惊愕,沉默,慌报。滇儿、骨错、芷兮应声赶来。 滇儿将浣儿抱在怀里,望着其她伤女,无限凄怆:“浣儿,好妹妹们,咱们回家了,不怕。” 心若有所暖,何处不为家。 可是,她们还不能明白,以公平为名的黄金天平,何等的罪过,该瞎了她们的眼。她们只是看不到:无忧果之罪,罪不可恕。玲女、郝婆、龙岩郡…..千千万生活于底层的生灵,忍辱负重,倍遭欺凌,若无依附,不能成活,怨气私结,无鬼宿可投,人界已坏。 浣纱女乱投忘忧果,忘忧果无形,其形都是按人心意愿所化,你心中想它什么样,它便是什么样,于是,浣纱女投下的枚枚忘忧果,幻化成了权位、金钱、名利……诛此等等。栖在人缝之间,所受之人又无力相护,一旦露出蛛丝马迹,便是你争我夺,血泊满地。 更有甚者,忘忧果错乱了时间、空间,人类本该处在以血缘为纽带,无剥削和阶级分化的同一史前世代,而有的地方,却因忘忧果之乱,一越穿过几千年,到了铜臭满地、暴力角逐的大宋之朝。空间在时间的褶皱间重叠、挤压、变形,出现了同一空间数个朝代混存、或者同一时间数个空间平行共存的亘古未有之奇事。 此事重大,上达天听,混沌老祖要改弦更张,让时光倒流,毕然又要长袖善舞,一挥手而抹掉无数人命,史页留白。只是何时去抹,他还要观摩。此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其才而忝其位,恶果昭昭。 翌日,月婳赵家。京城来使报喜。 “老祖宗,京城荣王赵府,派使者来传话。”月婳赵家中,五儿给老太太通报。 “请进来吧。”赵老太太伸手一挥,指挥道。 “奉荣王命,禀老太太,荣王长公子,受皇帝亲赐,将于三日后,大婚,着我驱车来接老太太,即日便启程。”他单膝跪地,礼过,禀报道:“王爷特意嘱咐,着带上家眷,尤其是赵家三爷夫妇,还有荆芷兮。” “三爷,还有其他几爷,都带上也无妨,”老太太却为难道:“只是,那荆芷兮,昨日才被赶出去,一个丫鬟,非带不可么?可有何缘故。” “王爷并未明示,只说,务必带上,喜上加喜。”来使回道。 “好-----”老太太长应一声,说:“那你且等我些时刻,我派人去请。”说话间,叫来了家丁,差遣出去,着务必寻来。家丁先去了漆吾吴家,又去了古木荫,都未见着荆芷兮人影,便折回到方才看到夫子在的那间蒙室,大声嘶吼道:“夫子,荆芷兮现在何处?” 吴夫子摇头晃脑,正讲得出神,闻声看看站在门口的赵家家丁,却不清楚,于是随声应道:“骨错,你不向学,天天围着一个女子转,成什么大丈夫?” 赵家家丁走得更近些,在吴夫子面前挥挥手,大声嚷嚷道:“这是什么眼神?到处认儿子。” “奥,你不是骨错啊。”吴夫子细瞅瞅,不是家子,便躬身拱手一揖行礼:“你是哪家孩子,刚才可是问我芷兮下课了没?”家丁看这个耳聋眼花的夫子这般插科打诨,便一室一室,嘶吼底下的学子,遂从女舍一个勾余村女子那儿打听到,她昨夜去过青囊看病,见过荆芷兮。 赵家一行人,马不停蹄,赴京城喜宴去了。 第四十八回 贾黛儿槛前毙命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 …… 正月二十,京城,赵氏荣王府内,牲酒赛秋社,箫鼓迎新婚。长长的迎亲队伍,从长安街头排到了街尾,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荣王府内赵孟启坐在梨花镂刻的木椅上,面容一片冰霜,丝毫没有喜庆的悦色。 “少主还是不肯出来么?迎亲队伍都列好了,就候着少爷了。”王府丫鬟绿意问道。 “气氛冷得紧”赵孟启身边的侍候丫鬟绿萝道,“方才进去又催了一次,被少主将玉玦都摔了,赶了出来,如今夫人正劝着。” 这桩婚姻,乃皇帝亲赐,新娘是当朝权相贾似道之女,芳名贾织素,表字‘黛儿’。及笄之后,便只称字。 贾黛儿,是临安城出了名的倾城闺秀,多少贵家公子上门求亲,都被她爹回绝了。如今赵府赵氏虽身居荣王之位,因逢多事之秋,贾似道军国两权大握,朝廷对其多有仰仗,因此赵氏也要看贾氏的脸色。木落当年为妖时化走的金锭,便是荣王赵与芮向贾家相府暗中行贿时取走的。 婚嫁的‘吉时’一推再推,仍不见赵孟启出门迎亲,连荣王赵与芮都急了,安排好各项事宜,直接踹开了赵孟启的门,大声呵斥:“孽障!你这是要将赵氏往死地里埋啊!来人!取家法杖来!” “王爷,手下留情”荣王赵与芮丫鬟黄氏哭声哀求,“大喜的日子,您若把他打残了,可怎么收场!” 这黄氏乃赵与芮原配夫人李氏的一个陪嫁丫鬟,李氏嫁入王府后,久年不孕,荣王见她身边的丫鬟黄氏有几分姿色,便与其暗渡陈仓,不想,一夜露水情缘,黄氏竟怀了孕。李氏毒妒,将堕胎药赐给了黄氏,可是,不知是不是药假,胎竟未落。黄氏终是产下了赵孟启,但他脑部因药而受损,直至长到七岁,才会冲着赵与芮喊一声‘爹’。 荣王本来对这个半智障的儿子不屑一顾,但物以稀为贵,荣王膝下少子,慢慢也就不得不将他重视起来,当作继承人培养,可每每看到他那一副不开窍,还是会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 “我若不给他点颜色,他便要将我们相府的颜面全丢光了。”荣王赵氏道,“从清晨开始,这吉时,都推了几回了,还不去迎亲,现在反倒又想悔亲了,那贾氏岂是好说话的?!” 丫鬟递来了家法杖,荣王赵与芮正要打下去,赵孟曾赶过来替他的傻哥哥挨了这一杖,唏嘘一声:“好险,再晚一步,这么粗的棍子打下去,他又不知躲,便残废了。” “访陌!”赵孟启喊着赵孟曾的字,不忍让弟弟为他挡打,很是心疼道:“你快出去。” “没事儿,我皮实,从小挨打挨惯了的,爹出完气,就不生气了。”赵访陌自是有妖力护身,虽落不下伤疤骨折,但打上去疼痛却也是真的。 那荣王赵氏也丝毫不念父子之情,一杖一杖打到赵访陌身上,还振振有词:“你不是愿挨么,那便挨个够。” 赵访陌不是黄氏生的,她本便人微言轻,又自顾不暇,自是不会管,可是荣王府赵秦氏三姨娘,却哭天抹泪捂着手绢儿,来为亲儿子挡棍棒了。其实,亲与不亲,谁又清楚呢。 荣王赵氏对这个秦氏三姨娘,是最有情的,见她来了,也便不再打下去。只是威吓赵孟启:“你再不出去迎亲,我便打死他。” “赵孜!你听到没?你惹的祸,凭什么让我儿替你挨?”赵府秦氏三姨娘,所喊的,也是赵孟启的字。她意有难平! “好!我去!”赵孟启大义凛然般,推开了门,走出府,踩着奴身,上了高头大马。 京城通衢,赵孟启淡雅如雾,骑于高大的赤骥之上,身着一袭绛红色锦袍,缓缓从街道远处向这边行来,夹道百姓争相拥挤向前观望,意欲一观贵胄天颜。待走近来,但见那锦袍上面绣着雅致仙鹤镂空花纹,黑边沿用金绣,腰间系的金丝滚边玉带,更衬得他贵气天成。 “快看,那便是荣王府公子赵孟启了” “果真名不虚传,器宇轩昂,玉质天成” “若能嫁与他,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人中龙凤之姿啊” …… 人群中,七嘴八舌,待字闺中的女子,不时发出啧啧称赞之声。京城布衣又是一片骚动,白衣青衣的都往前涌,却都被护卫军的刀杈剑戟挡了回来。 常言道:有奶便是娘,有权便是爹,应在这些凡夫俗子、肉眼凡胎的人身上,最是恰当不过。一个智力上都不甚过关的男子,只因为身居高位,便成了他们眼中的‘玉质天成、人中龙凤’。庙堂之尊,实属哀哉。 迎亲队伍行了一阵,马车来到一处颇有气势的府邸前,朱漆大门上方悬着“贾府”的匾额,大门两侧,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卫。赵孟启入府,迎新娘,来至一幢飞檐秀丽的建筑前,上书‘阕影阁’,想来便是贾黛闺阁了。 送嫁丫鬟、嬷嬷或立或坐在红盖掩面的新娘旁侧,红色轻纱下的新娘:浓施淡抹巧梳妆,梨靥双涡惜嫩香。见迎亲队伍来,由丫鬟、嬷嬷搀扶着出阁上轿。 新娘身后相跟着十八奁嫁妆,其中有十八块瓦(庄院十八间房)贴红双喜字、十块土坯(田产十顷)包装彩纸、珍珠玛瑙无数、钗戴翡翠数笼。迎亲加送亲队伍,浩浩荡荡,蜿蜒十里,向荣王府行回。 到得荣王王府门槛前,嬷嬷扶新娘下轿,赵孟启过来相迎,新娘将纤纤玉手搭入他掌间,他接住新娘盈盈一握之手,那一刻,谁都以为,他的人生,就此盖棺定论了。这一桩政治联姻,注定会成为稳固荣王府与贾相府的双面盾牌,传为京城佳话。 可是,荣王府的门槛极高,新娘贾黛儿被一脚绊住,红衣一袭怜娇软,半喜半嗔呼不出,她竟柔柔弱弱倒了下去,赵孟启在她腰间用手臂一抱,将她接在了怀里,正待将她扶起,却见红盖头下,竟有红色鲜血顺着嘴角面庞流下来,他顿时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他的弟弟赵访陌见状,心下一惊,忙凑过来将手指放在他那未过门嫂嫂的颈间一试,已无脉搏。 赵孟启掀起贾黛儿的盖头,绝世红颜,一朝殒命。 可怜相府千金,本以为:天公酬得佳人意,嫁个多才好婿郎。却不料,门槛未迈身先殒。 终将骇然,不知所以。一时间府兵、侍兵、连带宫廷锦衣卫,齐齐集结,将荣王府门前团团围住,水榭不通。 方圆一里内,相干不相干人等,包括围观百姓,悉数被拘留,候在府内待审。送嫁队伍中的府兵,有人已经十万火急,回贾相府回禀,宫廷来的,也已派人上达天听,即刻着交刑部、大理部审办。 华盖龙辇,皇帝銮驾驾临。 荣王府中,荣王赵与芮,王府家眷,以及参宴诸官俯伏跪拜:“恭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漆吾邑特意来赴宴的赵老太太全家,没承想会遇见这样的事,也未见过皇帝的排场世面,还不知跪,被荣王妃李氏一把扯住赵老太太的胳膊,将她一把老骨头生拽下来,跪了,她的儿孙媳妇们,见自家老祖宗跪了,也忙跟着跪下来。那赵孟墨,一边跪着,一边抬头察言观色,心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天王老子一回,也不白来。” “诸位卿家,平身”皇帝在太监搀扶下下辇,拂袖为诸官免礼。 “本是大喜之日,朕来王府赴喜宴,行至半路,竟得闻噩耗,”皇帝往贾黛儿尸体处走:“已传令至刑部、大理寺,此事必要一查到底,太医院掌事可到了?可验明正身,是否还有生圜余地?” 京城太医院院使谢氏连忙上前,跪禀道:“太医院在场的太医,都已验过,确是已气息全无,回天乏力了。” “仵作可到了?”皇帝步步相问,一丝不苟,逻辑谨然。 “尚在路上,”早已候在王府等待开宴的刑部尚书秦澜禀报道,“陛下感念众生,先行驾到,实是令臣等愧疚难当,臣自当尽心竭力,秉公查案,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再次去催了。” 刑部主事卢晚遇,站在尚书身后,左手执帛,右手握笔,将死者名姓、症状、命案直接关联人等,一一记录在案,以备后期查用。他那刚蹒跚学步的儿子,一歪一扭走过来,碰了他的腿,他也一动未动。他的夫人谢道荠,忙一把搂过儿子,又挤到女眷那边。他老丈人太医院掌院谢大人也凑过来,说:“记仔细喽,这可是皇家的大事,容不得一丝闪失。”卢晚遇点头应是。 “臣叩谢陛下为吾小女做主,”贾似道涕泪未干,掌上明珠大婚之日殒命,实是猝不及防又痛彻心扉,一时喜悲交锋,难以维持威严。皇帝亲手扶起瘫软叩拜的贾似道,看他模样甚是不堪。 “堂堂王府门第,怎会出此孽事?”皇帝威吓赵与芮。 赵与芮噗通跪地,家室全都俯地:“全怪臣只顾张灯结彩,聘请迎亲,一时不察,出此噩耗,臣弟自当配合刑部大理寺彻查此案。” “相国之女可是在你儿子怀中,吐血身亡,”皇帝面无表情、不怒自威:“荣王府尚不能脱离干系,如何竟要越俎代庖替刑部大理寺查案了?!” 荣王赵与芮才发觉自己乱口不择言,却不料荣王家室已被卷入嫌疑之列,如今又被陛下说下这越俎代庖的罪过,心中不觉轰然一沉,自觉自身难保。 可怜:好好一场天地为媒相王和,演绎成了天怒人怨侯门杀。 第四十九回 荣王自陷加布毒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仵作到了,叩拜过皇帝,从箱笼中取出验尸物什:醋,葱,川椒,食盐,腊梅,银针等一应俱全,开始给尸体验尸。 “加布之毒。”仵作一言,将赵氏荣王府一脉,推到了预谋谋杀的风口浪尖。荣王赵与芮脸色煞白,加布又名‘见血封喉’,乃荣王在自家府邸奉养的无术寺高僧所秘制,世人皆在背后称其‘赵氏之毒’。 “好你个荣王,你家门槛既是如此之高,若觉得我女儿踏不上去,直说便是,何必要害她性命!”贾似道大吼着:“她今年才十七岁啊,又有何辜!”,便不顾颜面礼法向赵与芮扑来,要拼命的架势。 果真是冤家易结,死罪不免,活罪难逃。 “且慢,”太医院院使谢渠中示意贾似道别妄下结论,他对着仵作道:“可否借你箱笼一用?”仵作自是无言。谢渠中将醋洒在贾黛儿小腿上,用浸过油的丝绸隔着太阳光一照,发现竟有一截内部骨骼已经变青黑色。仵作看着脸上也一阵惊色,心下想:不愧是太医院院使,果然有两下子,她腿骨外表看来光鲜无伤,若非他这一试,我万不会想起要验她腿骨。 “见血封喉,毒性不会这么快蔓延到腿部,”谢渠中医术精湛,早已发现她腿部血脉难通,有中毒之兆,这一验,果真应了:“能将腿骨腐蚀到此等地步,怕是小姐在深闺之时,已有人下毒。而且这腿,怕是再晚些,也便废了。下毒之人,当真狠毒。” “皇上要为臣做主啊,”赵与芮乞求皇恩:“若当真为我荣王府所为,又岂会用大家都知道的独门毒药,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老臣还不至于糊涂至此啊。是有人要故意栽赃嫁祸于我,还望陛下明察!臣代全家,必感激涕零。” “好了,好了,此事,日后再作详查,”皇帝不耐烦猝然下令。“各位卿家都稍安勿躁,各自回府吧。”太监见状,忙宣:“起驾回宫!”众官零零散散、央央辞别、散尽。 这场无妄之灾的阴霾,笼罩着荣王府上空。赵与芮刻不容缓,亲自带人去了设在他家府内第十一进院落的无术寺,因加布之毒是无术寺密门提炼的,王爷想去看看有何蛛丝马迹,可聊为佐证。此时,寺中虽然赵家供养的香火依旧缭绕,却是空无一人。待到庙宇正堂,却见主持已经拄着法杖圆寂,旁边横七竖八,全是无术寺僧人的尸体。 “好一个毁尸灭迹。”赵与芮道,“看来,是有人铁了心要陷我荣王府于死地。” 一行无获,只好回到自己屋中,愁眉紧锁,思索或有家贼难防,着人将凡是能出入无术寺的侍卫、仆从一干人等,悉数押入死牢秘审,又于内室召见了自己的妻妾、儿女,一一勘问。 “她是好好一个人,死在你跟前的,你嫌疑最大,”赵与芮咋呼着自己的那个痴笨儿子赵孟启,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赵孟启有这般本事、胆量和事后毁踪灭迹的筹谋:“而且,你一直抗拒这门婚事,要毒死她也是有动机的。” “哥哥断然不会,”赵访陌跪到赵孟启身前,一如既往呵护长兄:“未雨绸缪、暗箱操作、毁尸灭迹,这不都是父亲的专长么,哥哥学不会。当然,我知道爹爹求这门亲事心切得很,自然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访陌!”荣王赵与芮被赵访陌揶揄得青筋暴起:“你还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什么时候都还拿老爹开涮!若不是他,便是你,一心看不得荣王府安宁半日!” “父亲!话不能乱说,我是最无动机的。我还等着我哥哥嫂子礼成之后,就去月婳赵家下聘,纳征,早日迎娶我的心上人呢,”赵访陌落寞地争辩:“现在可好,好好一门王侯盛亲,活生生演成了凶杀现场,我怕要与哥哥一起,孤老狱中了。何其冤枉!” 话里话外,都是理,可是奈不住老荣王就是不稀罕他这个儿子,家法棍杖是难免了,权当为了消气也好。 赵与芮打完赵访陌,又看看自己那三个妻妾,一个是不生娃的李氏正妃,一个是李氏的丫鬟黄氏,到现在名分也没有,赵孟启是她亲子,她可以免去嫌疑,还有一个是三王妃,原是他竹马青梅长大的挚爱,也是赵访陌访陌生母。所以李氏见疑,被罚禁闭。李氏难忍深闺几十年寂寞,无儿无女之酸楚,受人冤枉之屈辱,竟在禁闭室内当日悬梁而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命未酬,又搭了一命进去。荣王府自家线索似乎全然断了,赵与芮只好如待宰羔羊,将希望都寄托在了刑部的砧板之上。他躺在床上,思虑良久,一夜未眠,准备清晨一早便着人去请刑部的秦澜,提前先买卖些消息,诛此等等。 只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未眠的,又岂止他赵与芮一位。 第七进院落的雪融斋中,从乡下特意赶来赴王喜宴的月婳赵家,遇上这等事,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脸上都甚觉晦气。 从柴家来送信的一个驿使,阴差阳错,刚从第七进院落经过,在院中偏偏与出来溜达透气的赵孟墨撞了个正着。赵孟墨气不打一处来,劈头便给了人一耳光,骂道:“不长眼的奴才,这里是你走的路?” 驿使这才发觉自己慌不择路,竟走了主路,忙不迭道歉:“冲撞了公子,是小的该死。” “赶着去投胎啊!”赵孟墨说着又要打过来,那驿使躲了一躲,他闪了个空,越发怒喝:“喝!你还敢躲!我数到三,老老实实跪到我眼前,让小爷我打个痛快,便饶你一命。” “小爷,我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急着要去禀荣王老爷。”驿使跪求开恩。 “荣王歇息了,他现在怕是比我还烦呢!”赵孟墨起了好奇心,道:“不如,先跟我谈谈,明日我帮你转达,若真是要事,我今日饶你,可好?” “月婳赵家,手伸得,可是越来越长了?!”赵访陌本来是找赵老太太商议他与芷兮之事的,却遇到了赵孟墨在这里半路截信使。 “是访陌少爷!”那驿使认得荣王二公子赵访陌,如若碰到救星般,从衣襟掏出信来,递给赵访陌说:“既然荣王殿下已经歇息了,这信给您也是妥当的。” 赵访陌拆开信,脸色一暗,打发了驿使,然后往雪融斋走去,回头不忘招呼一声赵孟墨:“嘿,你不是要看信么,这信还真与你家有关。进屋见了老太太再说吧。” “我说赵访陌,你这优越感,到底从哪儿来的,一个侧妃妾室生的庶子,就是这么对我呼来喝去的吗?”赵孟墨自觉权势不如人,矮人一截,却还要逞口头的快活。 赵访陌假装作揖求饶,眉眼轻笑,伸手让路哄他道:“嫡子长孙,有请。” 赵孟墨却不敢走到他前面,只是等赵访陌先行了,他才在他脑门背后挥舞拳头,冲着空气撒气的本事,谁还没有。 赵老太太先向赵访陌行了君臣礼,赵访陌又向赵老太太行了祖孙礼,然后赵访陌将信交到了赵老太太手上。赵老太太读完信,信便飘了,人也堕了下去:“三天前,是八月十五,我收着荣王府的信,信上还说:枝儿叶儿寻着了,让我心安,还说日后定当完璧归赵,这才短短几日,怎么着,她二人便成了柴家的罪妾?!此话从何说起啊?” “我父亲是那么跟你说的?”赵访陌不屑而问:“父亲这暗渡陈仓的本领,都用到自家亲戚身上来了?” “访陌,你不知么?”赵老太太不信他不知。 “若今日不是巧遇驿使,我怕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赵访陌冷冷一笑:“我今日来,本是来禀老太太,父亲答应了让我娶荆芷兮为妻,本来想等哥哥娶亲之后,我便去纳征的。现在,却看来要推迟些日子了。我之前还一直奇怪,父亲为何突然便同意我娶一个平民女子为妻了,却原来是这般打算。” “原来之前去赵家接我的使者说的‘喜上加喜’是指这个,他又是哪般打算?”赵老太太听出暗意,追着相问。 “补偿啊!父亲愧对月婳赵家,便允许你家出一个女子,高嫁到京城赵氏荣王府邸,便可以此女之荣、掩他女之辱了。”赵访陌道:“八月十五,你丢了两个孙女,当夜的确寻得了,确是柴家所虏,只是早失清白,为的便是挟制我父亲,重新为柴家安置新的郡所,培植新的力量,让我父亲不要因为龙岩郡被毁,便弃了他们。” “好沉的心机!”赵老太太连遭打击,望望身旁的芷兮,恨恨道:“只是,他却不曾问问老身我的心意。我是不是愿意为了一个不知父母姓甚名谁的孤女,舍了我的亲生孙女?!让她踩着她们的脸,往上爬?我做不到。” 荆芷兮噗通跪地,向外祖母乞罪:“两位姐姐受辱,芷兮断然不敢上嫁。还望老祖宗替芷兮作主,辞了这门亲。” “何来的亲?生辰八字都未问过,况且,荆芷兮早已脱离赵家,堂兄妹都怕攀不上了。”赵老太太此时能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出这话,难免没有落井下石的鄙露。若荣王府不曾从天家赐婚的荣耀云端,跌入侯门厮杀的嫌疑泥淖,怕她此刻也不会这般硬气。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月婳赵家见荣王赵氏遭了一劫,巴不得地明哲保身呢。接着这事的由头,将赵访陌所求之婚,化作无影无踪。 “三祖母,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喜欢芷兮,是真心的。”赵访陌本心好意,还了月婳赵家一个真相,可是这个真相,不仅撕毁了荣王赵氏的伪善,也撕开了月婳赵家的小人相,而于他来说,更为重要的是,他亲手撕毁了自己那根植于自家不体面里的喜上之喜。他不齿荣王的手段,可是他自己的幸福,偏偏便仰仗于他所不齿的,才能实现,这难道不是对他身世,最大的讽刺么? “访陌公子,”荆芷兮不僭越、不妄语:“荆芷兮蓬门荜户,连父母高堂都不知身在何处,确是高攀不起荣王的门第,也不愿高攀,有些话,不是随随便便说的,我劝您,也不要轻易说出口。高门一句,蓬门一生。对您来说,只是一句话,对我来说,却可能是一生。” “我从不曾想过要用一句话搪塞你的一生,”赵访陌脸上挂着些许受伤的表情,沉沉说道:“我想给给你的,本便是我的全部,只是,如今,哥哥出了这样的事情,待此事平息,问吉、纳征、请期、亲迎,我必正门迎娶。” 第五十回 君王权谋制衡术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贾相府内的私牢,贾黛儿昔日的贴身侍奉之人,都在吊索下受了严刑酷打,太医院谢院使的一句话,几乎要了他们的性命,受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吃里扒外的东西!说!是何人指使你,给黛儿下的毒!”贾似道从婚礼上回来后,亲自下牢来问私刑,烙铁在火炭上烤得通红,他拿起来走向贾黛儿的贴身乳娘,厉声威吓:“谢院使说,她腿部中的是慢性毒,即便不死,活着也要致残,你好歹毒的心!” “小姐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待他,比亲女还要亲厚,又岂会害她!”乳娘已是风烛残年,受了一番前面的鞭打,已然有气无力:“我是半条腿进了棺材的人,死何所惜,只是,老爷凭别人一句话,就硬要定我一个通奸卖主的罪,我这个婆子,就是想招,也得有人才可以招,如若没有,您让我去哪里凭空找一个姓名来当那莫须有的指使主子?” ‘嗞…嗞…嗞…’烙铁蘸在人皮肉的烧灼声音,让贾似道信了她是清白的,但是,她无辜,不代表其他随侍之人便是无罪,于是,贾似道将那支烙铁重新放回炉火,又拿起一根新的烤至火红的烧铁棍棒,走向下一个… 贾黛儿屋中的人,无一幸免,奄奄一息,然后被下令活埋,为主子小姐贾黛儿殉葬。 这是一桩无头的公案,贾似道在找内奸,赵与芮也在找内奸,两家各自的私牢,都动了致人死的死刑。可是贾家陪上了一屋子丫鬟奴才的命,赵家还多搭了一个不受宠王妃的命,谁都没有问出所以然来,线索全都断了,只剩了诚惶诚恐、人人自危。 皇宫内贾似道的姐姐贾贵妃,此刻正梨花带雨、娇花照人偎在皇帝怀中,一边用锦帕拭着泪,一边委屈抱冤道:“皇上,我那侄女黛儿,生得何其千娇百媚,玉带生姿,是承了您的恩赐,与荣王长子成婚的,可是谁承想,荣王的门槛都没迈进去,便毒发身亡了,中的又是加布毒,可见是荣王嫌弃我们家门第低,攀附不上他的高门,才这样打我弟弟家的脸。” 话说这贾贵妃,当年与谢道清和一众美人竞选皇后之位,姿容最是出众,皇帝爱慕她的美貌,想封其为后,可是当时的杨太后却说:“谢女(谢道清)端重有福,宜正中宫”,宫中也有私语:“不立真皇后,乃立假(贾)皇后邪? ”所以她才与皇后之位一步之遥,失之偏颇。但是虽然屈居皇后之下,得的却是皇帝专宠,甚是跋扈擅权,她的弟弟贾似道,便是在她的引荐下,被封为高官,一步步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之位,政权军权在握,权倾朝野。 “爱妃别哭啊,你弟弟可是国舅,又兼相国,天下谁敢打他的脸,荣王还不敢。”皇帝抱着美人,宠溺慢哄:“太医院院使谢渠中不是也说,黛儿中的是慢毒,加布只是直因,有人要嫁祸给荣王,也是难说的,况且,荣王的辩解,也不无道理,他若想害人,何必动用人人都知道的荣王独门之毒加布呢,那样不就等于昭告天下凶手就是他么?荣王城府何其之深,不会留下这样糊涂的明显破绽来。” “谁知道他那只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要是咬定了最危险的便是最安全的,就用最明目张胆的自家独门毒药毒死了黛儿呢?皇上不是此刻也在为他开脱么,他岂不是用最明显的破绽,堵了天下人怀疑的悠悠众口,成了那漏网之鱼么?”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皇帝此刻恢复了一本正经认真的表情,一字一字说道:“司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御使正在严查,已然布下天罗地网,若真是他如此张狂,害了黛儿,我定为爱妃还有国舅,昭昭正理,让他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这几个字的分量,说服了贾贵妃,她不再一味耍闹,又施展媚术跟皇帝嬉笑打骂起来。只因天下皆知,荣王赵与芮乃是当今皇帝赵与莒的同胞亲兄弟,血债血偿,留的可是他赵氏一脉的血,贾贵妃知道,皇帝连此话都说了,她若还不依不饶,必然会扰了圣怒。她是极聪睿而又会察言观色的,故而不再为此事烦扰陛下。 皇帝离开贵妃的‘凤来仪’宫后,贾贵妃便将皇帝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了她的弟弟,着他放心。然失女之痛兼带槛前毙命之辱,依然让贾似道失去了往日欢颜,素日最爱的促织,在笼中张狂地嘶叫,搅得他不得安省,他一怒之下,拿剑砍了那竹篾作的笼,促织便四处乱跳。 “哎呦,大将军织儿,怎么都私逃了,”他的随侍老太监捏腔捏調地扑到地上,去逮那被被他称作‘织儿大将军’的蛐蛐儿。贾似道相国,素日最爱的,便是这斗促织一角儿,今日连它的家都砍了,可见心中淤气之繁。 “私逃?私逃!哪个狗东西在我面前说荣王能逃?”贾似道因他这一词不当,顺势便在老太监爬在地上的背上就是一刀。那老太监又哎呦一声,连气都没喘过来,便一命呜呼。 卢晚遇跟着刑部尚书,去贾府和赵府去提案件可能关联之嫌疑时,贾府和荣王赵府,呈给他们的,都是已然被打得七荤八素的下人,高门设私牢、动私刑,是朝堂公开的秘密,谁也不说破,谁也都明白,这些嫌犯,还不包含已然被打死的那些,都已然是被严刑逼供过的,他们自己都没问出来,提回了刑部,也是摆设,再一动刑,便会生生死在刑部大牢了。 “大人,看来此案甚是棘手,”卢晚遇在刑部尚书刑澜身边,分析着形势:“表面看来,这贾府和赵府,同样是受了伤的老虎,那贾黛儿看似是由荣王府的独门毒药加布见血封喉,凶手一目了然,但是仔细分析起来,却疑点重重: 首先,以荣王的老谋深算,不会留这么明显的破绽,但是反过来讲,也不排除他剑走偏锋,反以此作为避疑之砝码,赌上一赌。而据太医院院使我岳父之言,贾黛儿在自家府邸,已然被人下毒,也有一种可能,就是贾似道利欲熏心,虎毒食子。 可是,不论是哪种可能,看这两府在自家府邸大动私刑、人心惶惶的架势,又都像是受了冤。但是谁又能知这不是他们故意自导自演制造的假象?如果排除他们故意制造假象的可能性,那么,便还有第三只手,在两者之上,掌控一切。 但是,权势能高于或者与相国、王府相匹敌的,天下,又有几个,幕后真凶即便是有,也是只手遮天的贵胄,怕是难查啊。” “废话!”秦澜呵斥主事卢晚遇:“这两个势均力敌的府邸,如若联姻,便是在朝堂上筑了一道铜墙铁壁,鲜有力量与之抗衡,表面看来,贾府和赵府,谁都没有作案动机。 但是,换一种角度,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永远齐心的联盟,谁也不能保证这道墙无懈可击,既然不能彼此推心置腹、互不怀疑地联姻合作,又不能悖逆皇帝的天家赐婚,只好貌合神离,用一个红颜之命,祭奠和拆倒这件座注定要塌的墙,顺势还可以给对方致命一击,何乐而不为,这样来想,又都是巨大的嫌疑。 这就是一本算不清的糊涂帐,算到哪里,都是死局!” “但是,无论是两府所为,还是第三股势力的作为,都有一个症结待解,那便是,是谁给贾黛儿下的毒?”卢晚遇紧锁眉头,他和刑部尚书,同时科举出身,胸中笔墨都不少,但是无论如何分析,都是又回到了案件的原点,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锁住了同样学富五车的二人。 当然,同在查案的大理寺卿和都御使,即便都是如秦澜和卢晚遇一般凭真才实学走上高位的角色,也解不开这个无解之圆,更何况,这两方,还都是由史弥远扶持上位的无才无德草包之辈,靠着曲意逢迎、溜须拍马一路高升的。 此案,遂成了悬案,当了二月春闱会试的题目,待天下举子,出谋划策,一展帷幄之才。 说起春闱,镜头自然要拉到春光无限的漆吾村古木荫,曾于古木荫虚室就读的卢晚遇和陈子规,三年前双双中榜,步入仕途,可是大大给夫子长了脸。但是这三年内因再无弱冠举子,故而虚室虚空,无人才再入春闱。吴骨错不知受了吴家娘子多少白眼贱憋棍棒屈打,却始终无荣华之念,只愿得一心人,白头偕老。 可是他将荆芷兮从月婳赵家的虎口拔出来,送入青囊后,第二日去寻她,便从滇儿口中得知,荆芷兮当日又被赵家家丁强行带走了,去赴京城荣王赵府的长子喜宴。喜宴也就罢了,偏偏喜宴又成了丧宴,月婳赵家因在宴上,难脱嫌疑,故而从正月十七动身去往京城一直到二月春闱开试之前,荆芷兮都没了音讯。 陈子规借着一身官服,探听得来消息:荆芷兮已暂押京城荣王赵府,虽未下牢,却也不准离开半步。新娘新婚当日离奇暴毙之案,若没有个了结或合理的说法,她怕是出不来了。 陈子规层层上表,杳无音讯,吴骨错背起了行囊,又一次骗母亲进京赶考,实则却是空手套白狼,单枪匹马去了荣王赵府讨人。荣王府外御林军林立,名为封锁现场,实则软禁了荣王府上下。 守府的士兵,见一筚路蓝缕的书生,竟只身犯险境,拿剑戟挡住他:“皇帝有令,任何人无令不得私入荣王府!” 吴骨错抱拳行礼:“小民之妻,来荣王府赴喜宴,竟半月未归,甚是思念,可否容我与她说上一句话。” “半句都不行!谁也不行!”士兵一口回绝,剑戟挡得更严。 骨错用力把着剑戟,上前了一步,无奈再无妖力的他,一介凡夫俗子,怎抵得住官威正盛,他上前这试探的一步,立刻换来了:剑戟穿腹而过,血色如注。 “不要命的乞子!”那士兵拔出剑戟,见他血流不止,厉声喝道:“再不滚,你的狗命便是违逆皇命的代价。” “快滚,血都脏了我等脚下。”另一个也嘶吼。其他侍卫,哄笑起来。 平民的无奈,便是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无力感。那无力感吞噬着吴骨错,他不曾鲁莽,只是上前一步试探,已遭如此横劫。走不多远,已然昏倒街上,却人人绕走,无人帮扶。 幸而不放心他的滇儿,一路从青囊偷偷尾随着他到了京城,此刻,又救了他一命。她扶起倒地的他,为他施药,眼眶盈泪道:“你的妖力,竟被这人间真真消磨尽了,我跟了你那么远,你都不能发现我了。如今,一剑一戟,都能要了你的命。” 看着骨错醒来,她哭着嗔怪着他:“你既知自己无力,又事先从陈子规那拿了介绍你去见刑部主事卢晚遇的文牒,为何却不先去找卢晚遇,而非要来看一眼你看不到的她?” “我想她,好想。”吴骨错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只是想看一眼,她还无恙。” “她在你心里,到底是有多么重要?事先筹谋好的事,一临近她,便全忘了,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了。”滇儿扶起他,二人向着刑部走去。 一番周折,终于故知重逢,见到了卢晚遇。卢晚遇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吴骨错即便身负重伤,神迷不甚清晰,但是在他再次晕迷之前所分析的这个案件之疑难,竟与之前卢晚遇和秦澜所分析的,一无二致,着实让卢晚遇佩服。 卢晚遇带着他和滇儿,去了太医院,将他委托给自己岳丈谢渠中,然后便又赶紧去刑部掌事了,临走前嘱咐滇儿,待骨错醒来,务必告诉他:“此案重大,皇帝之命是,上至王侯下至平民,必要一查到底,肯定是旷日持久的长案。案不结,荆芷兮救不出。着他务必去赴今年春闱,以他旷世之才,必能金榜高中,届时谋个一官半职,才好将力用于刃上。” 吴骨错遂赴春闱,会试之题,却又正是此案。但见他在卷上,字字工整刚毅,一如其人,写到: 帝王权谋之事,本便在制衡。各侯各府,皆有其眼线:那荣王赵氏,暗地里遍地散银,拉拢朝臣,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却瞒不过天子之眼;而贾府一氏,三代封荫,权柄盖主,皇帝也早已对其心生芥蒂。又岂会再让二者喜结连理、如虎添翼? 吴骨错之文,一语中的:原来这桩礼前毙命之婚,正是君王权谋制衡之术。 第五十一回 花街柳巷唐安安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读者诸君,还记得青要邑府的上元夜宴么?对,便是青萍夜啸芙蓉匣的那夜。青萍剑帮助冥府未若召唤来了荆芷兮和吴骨错,但其实,青萍剑的气息所吸引的,并不止他们两个,还有风靡于五百里外临安京城的角妓,唐安安。 且说,当时…… 【上元•临安踏歌】 画鼓低敲,红牙随应,著个人勾唤。 上元节的临安“踏歌”,果真名不虚传,万人空巷。 “快看,那边来的那个红衣女子,简直惊如天人,好美!”人群中不时扬起嫣红的笑靥,指着踏歌行伍中的艺女。 待从头看那踏歌女子,果真是色艺双绝,慢引莺喉千样转,听过处,却含几多怨:“早已是花魁柳冠,更绝唱,不容同伴。” 她,正是当年流落人间的狐族墨狐一系宗主之女---墨含念,如今领的是临安第一艺伎的名头,唤名:唐安安。 【青要•离身】 且说唐安安正妩媚拂袖间,却嗅到了五百里外的青要邑府中传出的青剑气息,还有极其极其微弱的狐族离与气息,于是,她元神一遁妖踪:灵魂尚存体内应付上元踏歌百转千回,供人观瞻;觉魂,却早已飘去了青要邑府。 她认出了人间的吴骨错,那是她流落人间、苟且偷生后的十九余载之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追寻的狐族少主白离与。她正要上前相认,奈何却被一股强大的冥府气息,震慑住了三步金莲,她定睛一看,才认出了,站在吴骨错和荆芷兮面前的,竟是冥府少主未若。 按理说,她墨含念也是早该入了冥府的狐灵,流离逃窜许多年,怎肯就一朝自投罗网呢?所以,她上前的脚步,凝伫在了原地。她要观望形势,再伺机而动。因她混元珠早已失去,故而掩去了狐族气息,未若当时竟也未能发现于她。她便在暗处,自己与自己的梦中之人相认相许。而附身吴骨错的白离与,因妖力尽失,此刻竟也毫不知情。 【妖魄•追踪】 之后的许多日,墨含念,亲眼看到:吴骨错以命去月婳村赎荆芷兮,荆芷兮入主青囊馆,翌日又被月婳赵家押赴临安京城,赴荣王赵府长子喜宴,喜宴变丧宴,荆芷兮随月婳赵家,被软禁荣王府内待察,吴骨错一身遍体鳞伤,为她赴京,闯卫、造访刑部卢晚遇,最后入了春闱的贡院,一笔求助乾坤。 桩桩件件,尽戳骨髓,痴而不自知,痛而不舍…… 墨含念的觉魂,此刻,正注目着吴骨错的答卷,林林总总、洋洋洒洒,无一字不真,却也无一字不是冒着诛族之险: 故,真凶,乃权倾天下君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导自演一场赐婚、灭婚,将王相之和,拆散为王侯厮杀,只为帝王权衡…… “白离与啊白离与,可怜你,便是流落到哪里,终究逃不了白芷兮的手掌心,”墨含念兀自在空中摇头,幽怨而叹:“她到底,有什么好,让你,竟为了她,写下这般大逆不道、胆大包天的文字来。天底下,有才之士,岂你一人,有权之人,岂非都是饭桶?多少人,早已猜出了真凶,却无人敢逆龙鳞、触龙须,只为各自苟且保命。而你,这是要再拿命去赌:成,则芷兮活;败,则你陪她共赴黄泉。” 生死殉葬,死生契阔,何其感人?呸。我只为你不值,你眼中从未见过其她女子,所以才这般为她,迷了心窍。 墨含念,一边泪盈眼眶,只因那是她从白离与那里,永远得不到的待遇,为此自怨自艾,但是另一边,她又不能看着白离与白白送死。 于是,她的觉魄,重新飘回到唐安安体内。 【魅惑•董宋臣】 唐安安虽流落风尘,却厮守清白之身,直至此时遇到白离与,她才要去为他,再博一次身价。她此刻坐在烟花街柳絮巷内‘杯坊’闺室,身旁是琵琶、柳琴,还有茶器。她轻声唤来屋外侍奉的下女,说道:“素闻皇帝身边的董宋臣,垂怜日久,今日,他可还在坊中么?” “在的,”下女答:“董大人对姑娘,仰慕甚久,日掷千金,只为求姑娘一见。” “我也被他感动了,”唐安安掩袖,吃了一杯茶,慢慢道:“请他进来吧。” 董宋臣得见美人,满腹怜香惜玉、色令智昏,却终因早入宦途,不得行男儿本色,只好作正人君子状,垂涎赏艺。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董宋臣,闻琵琶语,垂涎欲滴,却不敢近前:“姑娘清雅,从不曾会见外男于内室,董宋臣,何德何能,得姑娘垂爱。” “大人玉树清风、鹏程外里,”安安放下琵琶,款款走到董宋臣身边,跪坐为他捏肩散骨,唇气氤氲娆人:“小女虽流落风尘,却洁身自好,如若大人垂爱,愿意助大人,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遥。” “姑娘身居杯坊,如何助我。”董宋臣疑惑相问。 “听闻理宗,最爱女色。”安安道出真意。 “好!”反正他无福消受,借花献佛也是一宗万赚不赔的买卖。何况,千金难买,美人一愿。 所谓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初召•入宫】 会试定榜前夕,唐安安经董宋臣引荐,初次入宫献艺。 她姿色艳美,能歌善舞,皇帝意乱神迷,在她的魅惑轻舞间,走下了公案。皇帝身边,有贾贵妃在侧,贾贵妃美貌、跋扈、专宠日久,岂容一介青楼女子盖了她的风头,故而步步相随。皇帝左不愿与安安失之交臂,右不愿放下出身高贵、形貌姿美又与他有些夫妻情分的贾贵妃,故而作难。当夜,唐安安被秘密安置景灵宫,等候侍寝。 唐安安事先遣了一个宫女,去秘密通知贾贵妃,说她唐安安被安置于景灵宫,然后便跪坐在榻前的长案边,待驾。当朝皇帝是沉迷酒色之徒,一头扑进景灵宫,急不可耐。唐安安欲擒故纵,只是微微推开拢驾,含笑妩媚道:“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何等绝色未曾见识,这般情急,倒是失了多少情致来。” 她这一语,让皇帝正了正龙威,看了看眼前这个他之前看似玩物的艺伎,身上竟流露出出淤泥而不染的超凡脱俗的气质,一时觉得赧颜,深知一界人皇,不必让一个青楼女子看贬了,于是便沉声问道:“美人何意?” “不若,我先为陛下,献艺一曲,小女本便艺伎出身,这琵琶语,才是临安绝唱,陛下不妨沉心静气,徐徐为之”安安掩袖抱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皇帝深受宫乐熏陶,通晓乐理,只闻一声,已然觉得‘谓之绝唱,绝不过誉。’ 唐安安这一曲琵琶语,从她墨含念和白离与密境初识,讲到了密境颠覆、天地邑主、狐族获罪,白离与错付人骨,自己飘零人世流落风尘,直至最后吴骨错赴京赶考,作千古绝文。 皇帝青衫打湿,一时语泣:“好一曲断肠绝恋,这一出六界之戏,排得甚是感人。可怜美人才绝当世,身世却如此飘零,让我如何不怜不泣。” 他解开了这琵琶语,却不知这琵琶语中讲的故事,是墨含念剪辑掉了白离与和白芷兮之情之后的片片段段,与其说是苦命爱之绝恋,毋宁说这自始至终,都是含念一厢情愿写的剧本。 唐安安见皇帝听至动情,继续弹奏心语:“虽是戏说,吾与吴公子之情谊,却是天真,还望陛下,为我救他一救。贡院的阅卷官,自是都没有敢忤逆天颜的胆量,吴骨错的文章,注定要被打入名落孙山的结局,一生穷苦潦倒。若陛下肯亲自阅其文章,并依心意给之相应的公平评价,我唐安安,感激涕零,愿意以清白之身相许,匍匐皇帝脚下,不负陛下之深恩厚情。” 【断文章• 中状元】 皇帝听闻美人竟是泥淖中的白莲,一尘不染,顿时爱眷之情,溢于言表:“美人放心,我必不负你。明日,我便亲自阅卷。”说着便要与美人共寝。 恰在此时,唐安安之前通报的贾贵妃,不早不晚,来拆散了这对未成的冤家。皇帝摄于贾贵妃身后贾似道的军政之权,不得不给她几分薄面,于是兴致索然,只好跟贾贵妃离开。 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这本已到口的秀色可餐。唐安安吊足了皇帝之情,继续演奏琵琶心语:“皇帝若能兑现今日承诺,唐安安随时恭候圣眷。” 正是这求而不得却水中望月的欲望,让皇帝成了言出必行的一时君子,当真亲去贡院,阅了吴骨错之卷。字字铿锵,言之凿凿,昏聩的皇帝,也能从字里行间,看出这吴骨错,实乃有胆有识的旷世奇才。 “传朕旨意,作此文者,乃金科头名!”皇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为博美人一许。 皇帝离开贡院后,贡院内一时哗然: “虽然文辞俱佳,但若无皇帝亲点,我等当真着实无胆让此文入榜。” “那是,若一朝揣错了圣鮨,那可是诛九族的罪。” “一介乡土之子,任谁,也不会为他赌前程啊。” “谁又能说,他不是以自家性命,在赌?” “到底是何样的后台,竟这般硬?请得皇帝御驾亲临,专要他的文章。” “你们看到皇帝脸色没有,明明先是震怒” “是呀,是呀,若点了他,就等于打了自己的脸啊。日后如何昭告天下这桩案件的结局。” “奇闻,天下奇闻,” “奇哉!千古一文” …… 倘若日后这些高官达贵和吴骨错本人,知晓这届状元,托的竟是这般裙带关系,谁又来修补谁的脸面? 第五十二回 夸官三日琼林宴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翌日,传胪唱榜: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状元吴骨错,榜眼秦商陆,探花谢必微。 一甲三人即刻授职,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进士十六名,名录如下:朝闻、林非、段正许,秦白,班世昭,南宫夋、独孤如,陈世、梁肃、墨名、周砚、苏修、白易、夜霜、冷傲、竹月,二三甲进士如欲授职入官,须往保和殿再经朝考次,择优点翰林,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职。 殿上钦点之后,吏部、礼部官员,手捧圣旨,鸣锣开道,新科状元骨错身穿红袍、帽插宫花,高头骏马,在皇城御街上走过,夸官三日,接受万民朝贺。因奉有皇帝圣旨,不论什么官员,得知夸官,都必须跪迎,向圣旨叩头,山呼万岁。 正是:春风无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临安花。 揭榜当夜,皇帝更是亲设‘琼林宴’,宴请进士,为状元、榜眼加封赐府,公卿家车马阗塞,莫可殚述。琼林宴乃国宴,宴席之上,雅乐清奏,一片歌舞升平。皇亲国戚、朝堂元老们皆是带着骨碌碌的眼睛来的,忙着为自家寻找心仪的乘龙快婿,为家族增添新鲜血液,培植新势力,遂与新科进士们觥筹交错、酬酢往来, “恭贺吴公子连中三元!”贾似道最是四处逢源,端着酒杯来与吴骨错敬酒,先前围在骨错身边道喜攀亲的公卿,见贾似道过来,都向其揖手,恭敬道一声:“相国今安!”便自觉不自觉地散开了去,一则是因为他人缘实在鄙薄,一则又因他确是位高权重,惹不起,便寻个躲得起。 “骨错谢过大人赐酒。”吴骨错接过贾似道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却不似有新科状元之欣喜若狂。 “吴公子少年才俊,三元及第,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如今还这般虚怀若谷,沉稳豁达,”贾似道一番恭维,然后直切正题,毕竟状元乃琼林宴最风光无限的角色,素来是皇亲国戚的第一人选,他可不想曲意待猜,反让别的人钻了空子:“不知家中可有妻妾?” “不曾。”吴骨错不胜酒力,方才酒过三杯,如今脸红道:“只是,早有心仪之妻。” “奥?是何等女子,有如此泼天的福气,可否跟老身透露一二。”贾似道睥睨假笑:“可是皇亲么?”那语气,似乎只要不是皇亲,他都能挖其墙角,顺己意而为。 “骨错出身乡野,自是攀附不得皇亲,”吴骨错眉眼上扬,笑意爬上脸庞,那是青狐魅惑的笑,沉静下的都是爱怜:“我心中之人,与我同邑,并没有高贵的门第,只是,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即便都是乡俚之气,在我眼中,也是最好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啊,”皇帝此刻,坐在主位上,深情看着在他身旁弹奏柳琴的唐安安,俯身侧语:“他所言之人,可就是你么?” 唐安安美目顾盼,神情萧索,给本来明媚的容颜,遮上一层淡淡暗影。她兀自安静,不知该如何答复,没有回语,皇帝也并没有怪责,因为他说这话,本便也不是想要谁答的。是者自是,非者自非。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 “不知姓甚名谁?”贾似道一再追问,细节到让人觉得他管的实在有些多,甚至居心叵测,连一旁的皇帝,也笑着端起酒杯,以看热闹的态度,来看看吴骨错答是不答。 “我所言之女,此刻就在荣王府内作客,赴的本是喜宴。倘若大人可以让她挪步出府,”吴骨错避左右而言他,依狐的玲珑心性,岂会不知,官堂之上,有此一问,未必便有善意,于是他将了他一军:“我自会携她,共拜大人。” 一言既出,贾似道与皇帝,都作惊异之状,各怀鬼胎。 “好个状元郎,心中城府,果然深沉,”贾似道想到:“我本意要套他一套,反倒先被他套了去。谁不知道,我和荣王此刻是势均力敌生死的对头,他竟要假我之力,去破荣王之局。我若应他,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替荣王府走出了僵势,我若不应,自然也动不得他所言的心中女子。他这是要将我一军,让我或者知难而退,或者铤而走险。” “你知他是何意么?”皇帝偏身,又轻声去问身侧依然弹奏靡靡之音的唐安安。 “不知,”唐安安若无其事,柳琴之音,声声堰塞。 “别弹了!”皇帝冲唐安安轻声吼道,可是即便是这轻轻的一吼,以他九五之尊的权威,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见众卿望他,不免尴尬,只好站起身来,为自己打圆场:“朕只是一时感伤,昔日先祖的琼林宴,都是设在长满玉树琼花的京都琼林苑中,只是,如今,今非昔比,虽奏着同样的雅乐,故都,却在不堪回首之中啊。扰了众卿家雅兴,倒是朕的不是,朕自罚三杯!”说着端起酒杯,旁边的值守太监,给他斟酒,三杯下肚,杯杯见底。 宴上诸人,见皇帝罪己,岂敢束手旁观,忙都端起酒杯,各自陪饮三杯,再不敢恢复方才的陶醉攀谈。 皇帝拿着酒杯,走到吴骨错身边,却又转身对着满堂进士高声说道:“光复旧业,我还得仰仗你等人中龙凤啊!若你们肯垂鞍效能,日后封疆拜土,朕绝不吝惜。” 众进士跪拜皇帝,骨错领首道:“愿为陛下效鞍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他进士忙忙附和,异口同声,高声回奏。 “状元此话,说得好。一入翰林,你便是半脚踩进了我的内阁中枢了,我要格外仰仗你才好”皇帝亲自搀扶他起身,又让其他进士平身,然后对着吴骨错的耳边问道:“你可认识唐安安么?她和荣王有什么干系?你又与荣王有什么干系,你与她,为了什么,沆瀣一气?” 原来,吴骨错只一言轻轻带过荣王,便在皇帝心中掀起了如此大的波澜,以为唐安安是荣王的座上宾,而她以身救吴骨错,自然连他也都是荣王的爪牙,二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为他挖了一个阴谋的坑,偏偏,他还跳过了,因此上,才有了如此这般的气急败坏。 “唐安安,是谁?”吴骨错无辜问道:“我与她,有何相干?何来沆瀣一气,又如何和荣王扯上干系,还望陛下明示。” “那你方才所言之人,又是谁?”皇帝见吴骨错在他面前装傻充楞,问了与当今相国贾似道同样的问题。 “荆芷兮,月婳赵家,下女。”吴骨错此时知道,再躲不过直言名讳,只是有皇帝金口玉言过问,便是将她扯到了明面上,谅贾似道权柄再盛,应该也不敢轻易相害了。 “奥?”皇帝听闻他所言非唐安安,意味深长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唐安安,用手勾起她的下巴来,说道:“他说不识你……” 是忘恩负义?还是有意为之?在皇帝心中结下一个谜,今日却不宜再解,再解,又一桩喜宴,便又成了丧宴。荣王之辱,演一次便足够了。所以他决定,日日慢慢解。 唐安安眼中噙着泪,望向吴骨错,那么熟悉的气息,他竟认不出她。他是在装?还是有意为之?在唐安安心中,岂止同样是个谜,简直便是又有一道无形的被刺伤而未结的疤,只剩下疼,幽怨横生。 皇帝又转向贾似道,对着吴骨错笑言:“贾相国膝下尚有一女,待字闺中,今日与你寒暄,若被一个下女比了下去,岂不朝堂上失了颜面,倒不如,我作个顺水的人情,先成全你,再成全他。” 如何成全?贾似道和吴骨错,都被蒙在鼓里。皇帝这话说的,如同雾里看花,谁能看的明白,只好静候下文。 “来人,”皇帝传唤传命官,传命官既到,跪拜听宣:“即刻解了荣王的宵禁,他要礼佛祭奠儿媳亡灵,也该不要忘了入世俗才好,今日这样的排宴,若少了荣王,岂不是太过失了颜色。他府上那些做客的,也该都回家看看了。至于状元郎中意的那个下女,可以作个妾室,等状元娶了贾氏正妻,再作嫁娶。” 吴骨错这才明白:皇帝所说的这顺水人情,与其说是成全了他吴骨错和贾似道,倒毋宁说是成全了皇帝自己。因为,自从他贡院钦点吴骨错的那刻开始,他便注定要向世人昭告荣王的无罪,而如何宣告,才能顺水推舟,既不抹了他的颜面,又为之前圈禁荣王,找一个最好的台阶?现下,便是一石三鸟的绝佳机会。连圈禁荣王,都被他轻描淡写,说成了‘宵禁礼佛,只为渡亡灵’,解宵禁让他参加琼林夜宴,不便是最好的下台阶么?盛世同欢,岂不仁德。 不,应该是一石四鸟,这个琼林宴,谁都知道,是新人融入朝堂、建立关系网的一个绝好机会,而皇帝,此时既已疑他跟荣王有关,入春闱不过是早有预谋之事,目的是为了给荣王解禁,那么他此刻将贾似道的女儿许给吴骨错,便是最好的试探之一。如若他应了,以目前荣王与贾府不共戴天的架势,他便是跟荣王站在了对立面上,即便原有勾结,此刻也被生生拆开了,如果他不应,便坐实了,他与荣王早有不轨,是将皇帝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但是,自始至终,都有一个死结,吴骨错解不开,理不明,那便是,皇帝既然如此多疑,又是什么样的力量和想法,让他点了他的状元?如果以现在皇帝的见疑来看,他吴骨错不是应该被打入天牢,比荣王更惨,不是么? 第五十三回 为他人作嫁衣裳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唐安安起舞弄清影,霓裳轻柔飘拂,身段婀娜袅袅,别有幽愁暗恨,缭绕相生:“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可怜,你心中从不曾有我,我空忙一场,不过是为她人作了嫁衣裳。”她这心语,传至骨错心中,骨错一时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却终是不认。唐安安眼角,滴下一滴清泪。 琼林宴上一舞,唐安安被满朝文武惊为天人,其超凡脱俗、靓丽倩影,令人望之而难忘。皇帝虽已风烛残年,看到此等绝色,不由心生摇曳,正欲着传命官告知敬事房太监将她留宿宫中,却听贾贵妃房中的大丫鬟来报:“启禀陛下,瑞国公主病下了,还望陛下移驾探望。” 宋理宗赵与莒,虽然在位近四十年,只有一子,还中途夭折了,现如今只有贾贵妃生的这个独生女儿,爱之如若珍宝,听闻女儿病重,他将唐安安推开,大步去了‘凤仪宫’。皇帝一走,贾似道暂替皇帝主持大局,他不愿继续等待荣王来赴宴,便遣散了角妓唐安安和其她舞姬乐女,众臣兴致索然,一一辞别后,新科进士们也各奔西东了。 “这个唐安安,何许人也?”卢晚遇问道。他娶得谢道荠,是半个国戚,有皇后的裙带关系在,平日从不寻花问柳。 “连唐安安都不知,卢兄,你可真是孤陋寡闻、酸朽不堪啦,她可是柳絮巷杯坊大名鼎鼎的角妓一枚。”一老官答。 “如此说来,倒是个青楼女子”吴骨错问。 “此话非也,她虽流落烟花街,却是与那些以色示人的色妓有天壤之别,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不精通。” “如此说来,可不是奇货可居?”进士墨名问。 “可不是嘛,缠头赏金,如雪片般,多少富豪贵官,情愿出大价钱,要梳笼她,但是,老板始终不肯,待价而沽呢。” “从前,她的美貌和才艺,可是征服了整个临安城,如今,皇帝看上了她,召她入宫,难保不是下一个贾贵妃呢?” ……. 散宴的路上,朝中旧臣和新科进士三三两两结伴,街头巷议的,全是方才宴上霓裳之舞的唐安安。 可怜荣王赵与芮,方才被解了圈禁,急色匆匆整理好朝服,赶赴琼林宴,见到的却是稀疏如鸟兽散的残局。任谁路上碰见了他,也是轻轻一揖,抑或干脆不理不睬,他也便悻悻又回荣王赵府了。 再说这荣王府上,初闻赦令,还诚惶诚恐,见方才奉命去赴宴的荣王,只一刻不到,便打道回府了,阖府内眷都围上来问东问西,怕皇帝又改了主意。荣王觉得没有颜面,避不作答,环顾四周,昔日来参加他的长子喜宴的亲朋,因为涉嫌凶杀而被扣押至今的,都已经被三王妃悉数散去了,现在唯留下路程偏远的月婳赵家一家。于是他便向着月婳赵家老太太拱手道:“老太太滞留多日,多有受惊,明日我便着人,送你回月婳吧,安省一些。” “荣王贵人多事,总算还能记得这样一句话,”月婳村的赵老太太,在乡间里俗,向来托大,哪里受过这般窝憋,见荣王大势已去,不似往日恭敬,直言道:“昔日荣王还说,我那两个借读府上的孙女,日后会完璧归赵。不知是何时?” “老祖宗,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荣王自觉理亏,不免套些近乎,卖苦道:“我之前往东西南北四大县上,使过多少力,是从不避讳老太太的,那些个宫帛,也让月婳赵家,过得比别家格外体面,说白了,我们两家,还不是一荣俱荣。如今皇帝老儿,感知到了一些动静,剪断了我东、南、北三方的羽翼,我设在东部龙岩郡的柴家势力,何其庞大,我若振臂一呼,江山都得为之摇晃,怕是易主也指日可待。只是,不知是被谁通报,皇帝暗中连夜派了三大营的步骑精兵,将龙岩郡端了,若非有此变数,又岂会有如今我荣王赵府的失势局面。那柴家,是前朝的皇家,虽隔了些世代,但血脉终归是不变的,如今,我已将柴氏一族遗孤,重新转移安置到了西方的回輿郡上,卷土重来,东山再起,还未可知,若他日事成,令孙女得入柴氏宗祠,也不算辱没月婳赵家门楣的。” “荣王休欺瞒我乡下之妇蠢笨,我是看不出,如今的局势么,”赵老太太不依不饶,撒气泼赖:“若我孙女回不来,我也不能灰头土脸的回月婳去。” “老太太,我们如今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荣王见软的她不吃,转而威胁:“抄起家来,你家未必比我荣王少。” “荣王这是要与我撕破了脸,鱼死网破么,”赵老太太拍案而起,厉声喝道:“那便好,我这就去皇帝面前,告诉他,他的亲弟弟,这些个年,背着他,都干了哪些好事,我倒是要看看,是荣王的损失大,还是我一个乡下人家丢的颜面大。” “那哪能呢?”荣王被唬喝了半晌,老太太若将多年来往的账本,往圣上面前那么一递,荣王赵氏一脉,便算是彻底断送了,值此情况,只好恩威并施:“老太太还请息怒,咱们好好说,我着人请您老人家来赴宴时,不是特意嘱咐要带上您的外孙女么,我便是有话说的,若非喜宴上出了那样的晦气,我早便让我的曾儿,跟老太太‘喜上加喜’了。” “什么‘喜上加喜’?事到如今,喜从何来?”老太太得了老脸,继续倚老卖老:“我且听你如何编排个圆谎来。” “曾儿早已弱冠,也表了字,按说早该成亲,他却不知何时痴心暗中,只道,非老太太的外孙女,旁的任如何富贵,他都不娶。”荣王道:“我因着启儿比他还要年长几岁,便着急着先为启儿置办婚事,兄娶之后,我才再好给他张罗,不知老祖宗可成全么。” “你指着给了荆芷兮富贵,便算偿还了我那两个孙女的遭遇,这样蒙骗我这个老太太,我不依。”赵老太太不应允。 “老太太若执意如此,柴家那边,可以将你两个孙女遣回,你自己处置,荆芷兮的姻缘,本便也不是我要求的,是这个孽子,不知灌了什么迷魂汤,不应也没有什么。”荣王久居高位,也受不了卑躬屈膝看人脸色,如今既已抹下老脸央告再三,那赵老太太依然如此,他便也沉下脸来,异常果决地说道:“你当初如何三告六央,才让你那两个孙女,入了我府上私塾,跟着烟儿、启儿一处读书,请的还是太师傅,你忘记了么?她们上元节自己走失,我帮你寻得,还要赖我些什么!既然得了好处,便也不能看稍有失势,便落井下石,况且,我荣王府,还在这呢,没有倒!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即便是倒了,你月婳赵家过去得过我多少照拂,便都要加倍吐出来还给公家!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老太太若想不明白,便是真糊涂。” 赵老太太敬酒不吃偏吃罚酒,听这般分析,即便不答应这门亲,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既是如此,倒不如允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算是逃不了了。好,我应了这门亲,只是,我有一个条件,柴氏要将我两个孙女,明媒正娶,扶坐正室,荣王须尽力,给他们在京城谋个前程,安置宅院,待遇等同子爵。” “老太太,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荣王道:“一门亲,附带三门荣耀,”只是,他转念想到,柴氏也在紧锣密鼓催促于他,要的不过也是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与荣光,今日能用老太太孙女的命和前程作要挟,他日难保不会向他的亲女下手,如今他答应了这个老太太,顺势也算安抚了柴氏,也算是两得的买卖。于是笑答道:“我只能说,勉力而为,成或不成,不是我做得主的。” “卖官鬻爵,荣王做得还少么,伯爵的位置,您都随手给过,如今,一个子爵,您还勉力而为么?”老太太质疑。 “此一时彼一时,”荣王道:“刚被放开了手脚,不能蹦跶太高,免得摔得更惨。我们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心为好。” “空头的支票,让我如何支,您大人画一张饼,我不知还有没有命看着吃到。”老太太总想要个实诚的保障,唯利是图,也是商家的标榜。 “我答应。”赵访陌替父亲出了头,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好,一言为定。”赵老太太爽快道:“我两个孙女进京受封之时,便是荆芷兮嫁入赵府之日。” 一个她心中无足轻重的角色,在她的天平中,却成了最重的砝码,用一人之姻缘,谋了三人的富贵。 “老太太果真算得一手好账,一人高嫁还不够,还得让满门都高嫁。”荣王面笑心不笑。 “那没办法,我看不得赵家,有一点污腥,”老太太也皮笑肉不笑:“再说了,你我,本是一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可是王爷方才的话。月婳赵家脸上有光,不是等同于您的颜面上有光么。我月婳穷乡僻壤之地,可是为你掩埋了多少腌臜。” 荣王赵与芮见老太太将他的话重复过来揶揄他,又总是以往事相要挟,卸磨杀驴之心已动,只是盘算如何动手。 此时,门房小厮来报:“新科状元,登府求见老爷。” “快请!”荣王忙起身,出门相迎。 “骨错参见荣王,”吴骨错深深一揖。 “翰林客气,”荣王亲自搀扶,领他入室。 此一时彼一时,几日前,他来时,只近前一步,便差点被剑戟伤了性命,几天后,他再来时,已是受宠若惊,满室逢迎。 “我本该赴琼林宴,亲自拜会吴大人的,”荣王寒暄:“您这一来,竟令我蓬荜生辉。” “我此来,有事相求。”吴骨错看着跪在地上的月婳赵老太太和芷兮,忙上前搀扶芷兮起身,又免了他人的礼:“我尚未去拜职,赵家这样的礼,怕骨错承受不起,诸位快快请起吧。” “夸官三日,百官见之如见圣驾,何人的拜,您承不起呢,”荣王继续寒暄,新科状元来投,可是给他新添一翼,他笑着对跪在地上的众人道:“状元平易近人,你们便都起来吧。” 荆芷兮见到竟是吴骨错来扶她,一身状元红袍,好不俊秀,一时错愕,细声说道:“怎么是你。”此时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竟是昔日他孙子在赵家门前,曾经殴打过的吴骨错,吓得又忙跪了回去。 “老太太,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您,”吴骨错笑着说:“您荣王的府邸都登得,何惧于我一介耕夫?况又是同乡,不必拘礼,我应春闱,为的不过是解芷兮之困,我还有事要央求于您呢。” 众人都起身,按位次坐好,骨错道明来意,要娶荆芷兮。 “不巧的很,方才,荣王才金口玉言,说要‘喜上加喜,亲上加亲’,我已答应将芷兮许配于荣王三王妃之子赵访陌了。”赵老太太答道,深深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荆芷兮竟成了她手中奇货可居的了。 吴骨错看看荆芷兮,她低着头,自是做不得自己的主,又看看赵访陌,赵访陌便道:“状元郎好威风,但也不能拆了他人的姻缘吧。” 一句话,勾起青狐离与密境初见白芷兮的情景,那日,他于流水捡拾落花,托于芷兮手上,芷兮也是说的这样的话:“这景致,像极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你倒拆散了一桩‘姻缘’。” 吴骨错脸上一片受伤,月婳心伤、千里来求、以命押赴,如今换来了她的自由,却也是空空忙碌一场,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第五十四回 莫须有应鬼宿灾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芷兮,我只问你的心意,”骨错望着芷兮,她花容月貌,却优柔寡断,思虑每每瞻前顾后,生怕辜负了外祖母当年救孤之恩,又怕骨错因她而背上得罪了荣王赵府的罪过,便低头答复道:“若非外祖母当年救下襁褓中的我,我不会存立于世上,我的命数,自当外祖母作主。我知你拿着我的身契,若你以此为挟,我也没有办法,只好以死谢恩,再向你谢罪。” “果真我只是一厢情愿,”吴骨错但觉心痛难忍,刀绞着般难受:“你这般说话,似乎我做许多事,不过是为了要挟你。你是真的不懂我有多么在乎你,还是故意要这样说,来伤我的心?” “我不过区区一个凡女,身无长物,远不懂风云,近不解风月,蒙你错爱,却无以为报,你若一意孤行,且不说前程会不会因纷争断送了,便是这纷争,若因我而起,我也愧疚难当。”芷兮的眼中,朦胧有水雾。爱谁不爱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关心的,只是,不要因为自己惹了事。她要各家相安无事,偏偏她又是红颜祸水。 “为了你,前程是锦、是尽,我何时在乎过。”吴骨错望着她,眼中噙着泪:“我在你的心里,便当真只有这样的位置么?你若只为这一身契押在我这里而作难,我现在便还给你。”说着,他掏出那身契来,将其在众人面前,撕得粉碎,仿佛他和芷兮的过往,还有芷兮的归属,如今都随着一片一片狠命地撕碎的纸张,获得了自由:“从今以后,你只要做你荆芷兮,你要记住,你不附属于任何人,也不再是任人交换的物件,你自己的命运,只有你自己能够决定!” “状元这深情,是要演给谁看的?”赵老太太不耐烦了,凡是她能拿着人的把柄,她便会势力地拼命拿捏:“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你先前拆散了她与我孙子,我自知我那嫡孙不肖,不与你计较,也任由你领着她走了。只是如今,她有了更好的前程去处,你倒是要阻着么?你自己不问前程锦绣,她便也不问么?这话,你有没有问过她的心意。” “外祖母,我不是这个意思。”荆芷兮不愿负了外祖母,也不愿看着吴骨错伤心,她这滥好人的犹疑心性,便是她的致命伤:“我并非看荣府的荣耀。” “那便是为了我,是不是?”赵访陌一时欢喜,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荆芷兮要脱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好任由他牵着。 吴骨错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沉沉道:“你的心意,我懂了。”他再也看不下去他们在他面前卿卿我我,荆芷兮的优柔寡断,给了他心头一刀,他捂着不能自胜的心痛,黯然离去。 初春料峭,又下起了蒙蒙的如柳絮的春雪,沾地即化,吴骨错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一步一踉跄,淹没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无声无息的黑暗之中:我也曾赴过那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可是,若没有了你,这一切人世间的繁华,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翌日,荆芷兮随赵老太太回了月婳赵家,柴氏未封爵前,获得自由身的荆芷兮,暂且依然住在她名义上的外祖母处,每日做的,也不过是洒扫庭院、端茶研墨的下仆之事。 京城报喜官,此刻拿着金花笺,也到了漆吾夫子家,一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赏赐金银钱帛无数,以表状元门第之光彩。吴家娘子一招吐气扬眉,也仿效之前卢家和陈家之举,大宴乡亲邻里,说媒道喜之人,踏破了门槛。吴骨错夸官三日后,也回到家中,又筵席回报乡里一回,迎来送往,名声惊动了十里八乡。 “吴家娘子,你当真是泼天的福等着呢,”卢娘子这次反过来给吴娘子道贺,吴娘子脸上不知多么光彩照人,只是口里虚化道:“哪里比得上你家卢晚遇,登的是皇亲的门楣。要接你去京城去,你只是住不惯,不会享那大福。” 说话间,乡间的媒婆,忙上来给吴娘子保媒:“你家骨错,如今可是飞黄腾达了,人又长得俊,纵是年龄大些,现在多少家的姑娘,都排队等着呢,你瞧上了哪一家,只管告诉我,有我出马,不怕不成的。” “相国夫人徐氏一品诰命夫人,来给状元家老爷夫人道喜!”报驾官这一声吆喝,几抬华丽的轿子,落了地,走出来一个绫罗在身的贵妇人,向着吴家蔽室走来。 “荣王府侧王妃,给状元家老爷夫人道喜!”又是一声吆喝,荣王府的黄氏下了轿,虽也雍容,终归是丫鬟出身,又没有正名,气势自是比贾家的弱了些。 所以说,幸福的人,幸福都是相似的,而不幸之人,却各有各的不幸。这吴家中状元,场面景致,虽是更大些,终归和昔日卢家、陈家中榜的光景,大同小异。 这两位贵妇人,各自下轿,又向同一方向走,无奈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各自鄙夷彼此。 卢娘子羡慕地望着吴娘子,嗔笑而有经验似的,督促她道:“你看看,你的好事,可又比我的贵重多了,还傻愣着做什么,快去迎着,京里来的,哪怕一个小官,走一步,在咱这地界也能震个窟窿出来,更何况是相府和王府的。” 吴娘子笑脸,忙迎了上去,一派乡下人的粗陋逢迎,只管陪笑让座。待道过了喜,二家都是一个来意,吴娘子听完,却犯了难。贾府的小姐,闺名贾绣儿的,王府的千金,闺名作赵孟烟的,都是来要骨错生辰八字,匹配亲事的。只是,一女不能嫁二夫,一夫虽能娶二女,可是两家的门第,都是高得够不上边儿的,哪家做大,哪家做小,都得罪了另外一家。 吴娘子实在作难,便让吴骨错选。吴骨错却干脆利落地,都回绝了:“除了月婳赵家荆芷兮,我谁都不娶。” “这荆芷兮,是何方人,哪家的闺秀?”相府的夫人,急急询问。 “说来,和我家有些干系,正月里,我儿娶亲时,月婳赵家去赴过宴,荆芷兮不过下女模样。”荣王赵府的黄侧妃,一边说一边转向骨错,意味深长说道:“不是我说你啊,状元大人,如今你的身份,荆芷兮配不上你。” “此话如何说起?”吴骨错质问黄氏:“你家三王妃之子,她都能当得起,我如何的门第,你竟说这样的话。贬低了她,也是贬低了你王府的公子啊。” “你知道些什么?”黄氏一提起三王妃之子,脸上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流露出来,说不上不敬,却也耻谈:“也就是他,换作了王爷别的儿子,王爷定都不准。只可惜,王爷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家的启儿,一个便是那个访陌了。话又说回来,你也知道,荆芷兮,是当着你的面儿,许给了访陌的,还念想着么。” “奥,原来如此。怪道我家相爷回家,说状元郎在琼林宴当晚,便为因杀我家长女嫌疑而被圈禁的荣王府求情,还只身去了一趟那里,惹得皇帝对他猜忌不少。原来竟是为了那个叫什么芷兮的。” “什么?”吴娘子一听此言,火气淤积心里,又不敢发作,恶狠狠瞅了一眼骨错,说道:“你跟我出来一下。”又回身向二位贵妇人赔个笑脸道:“二位暂且休息,我失陪片刻。”说着骨错跟她去了另外一间屋里,关上了门。 吴娘子扯起吴骨错的耳朵,呵斥道:“好你个孽种,好不容易养你这么大,你做件光耀门楣的事,刚要说你声好,便又要将我们往火坑里埋哈。为了那个什么芷兮的狐媚子,竟牵扯到皇室的恩怨里去。荣王府圈禁,多大的罪啊,要靠你个新考上的毛头小子给出头?还不知脸不知皮,向人家去讨人。现在人家荆芷兮,许了赵府了,还在你跟前许的,你还不死心,要作哪般?你是要活活气死我。” 吴骨错先前只是不作声,任吴氏发泄完,然后小声嘟囔说:“那即便我不那么说,你现在准备答应哪家?” 一句话不响,却足以噎住了吴氏,是啊,哪家是她家得罪得起的? 半晌,二人回去,吴娘子便说:“方才和小儿商量了一下,觉得终身大事,事关二家千金半生,也不能草率决定了。还荣二位允些时日,各自测过生辰八字,再做定夺不迟。”她一句话,两家都没说死,说到底,她还是指望着有一门能成的,无论哪家也好。 一片热闹过后,吴骨错拜谢族老,辞别家乡,带着父母,回了京城,将父母安排在状元府邸中,他便去翰林苑赴了职。 再说那柴氏封爵之事,若放在往昔,不过荣王一句话的事情。如今世易时移,他不得不多耍些手段,先是暗中买通了西夏王李仁孝,让他们假意攻打南宋边境,然后又将柴氏父子,编于他的戍边营中,几经厮杀,假受些伤,得了战功,然后荣王再于京城打理内阁和吏部官员,着他们上奏封功爵。只是,还是被拒绝了。 战争不计时日,转眼,到了四月,樱花烂漫越过鳞次栉比的屋顶,红色、粉色的蔷薇爬过家墙,景色美的如诗如画,月婳赵家却接连传来噩耗: 先是大房中次子赵孟瀚,之前在京郊运营工程,很是转得盆满钵满,也在村里逞了几多脸面,可是突然有一日,便传来,他工程上接连遭亏空,几个阆苑工程,虽都峻了工,那主人却迟迟不给欠款,底下的工匠又追着他要债,追得他锒铛入狱,被关进了原籍的漆吾邑牢,月婳赵家,免不得去央告陈子规,可是也只是免受了牢狱皮肉之苦,钱财房产都变卖了,也抵不了债。 接着,便是大房的嫡长子赵孟墨,风流成性也就罢了,祸患了多少家里的丫鬟奴婢,老太太指望着给他说门好亲,找个厉害的娘子好好管教他,无奈他烂泥糊不上墙,最终娶了一个青楼女,听村里人流言蜚语,那伶女,和玲女长得甚像,怕是冤魂附身,勾了他去,必是祸患无穷的,后来生了一个儿子,也是半傻半呆,说话还不利落。赵老太太算是彻底对他绝了念想。 第三件便是,老四害了消渴之症,生生熬得腿脚都不能灵便走路了,总是一条腿半耷拉着,拖一步都出一身汗。底下二子也是不肖,大子纨绔恣意,免不得在牢狱里几进几出,二子虽读了几天书,也是不成器的,老大不小,出脱得像个侏儒,婚事上无人攀谈,功名上四处托告关系,也谋不上什么,天天还和老爹嘶吼打架。当真慈父多败儿。 第四件上,老三家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自从被捋去柴氏,几个月过去,也不见声响,不知死活境遇。 第五件,乃是兄弟不合,老五和老四,因为之前的田产,闹了纷争,白白地让村中的人瞧笑话。 总之,月婳赵家,渐渐现出倾颓之势。 赵老太太情急,请了法事,来家中做法,那法事推衍出,荆芷兮是鬼宿之命,三年期满,必见家破人亡。荆芷兮本便来历不明,老太太闻言,一个巴掌打下去,怒喝:“就知道收留你这个小贱蹄子,我必好心不得好报,果真,报应便在跟前。我给京城赵府去一封信,若三日后,还不见柴氏受封,便将你卖到楼子里去,千人踩万人踏,糟践去罢。” “外祖母开恩,外祖母开恩,饶了我吧,芷兮未曾做过一分半毫害赵家的事。” 荆芷兮哭求。 “你不害我家,我家却因你被害” 赵老太太急颜令色,认死了她是鬼宿,定要害得赵家家破人亡。 第五十五回 云想衣裳花想容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俗语说:自作孽,不可活。赵老太太却将她自己家子孙积下的孽,都因法师一句话,莫须有归到了芷兮头上。芷兮虽有鬼宿在体,但一直有浊灭将其镇在左臂,从不曾出来害人。玲女的冤魂,若不是靠芷兮修衣冠冢安抚,恐怕暴戾程度,不该只是嫁给赵孟墨并给他生个痴呆儿那么简单。其余桩桩件件,不过是人生在世,要生存便应承担的生存之重量。一步一遥,皆因造化。 京城荣王赵府,访陌接到老太太言辞俱厉的信后,慌了手脚,而大势已去的父亲,也束手无策。他只能自己去宫中,拜求皇帝,说来也怪,他这一言之求,皇帝竟轻描淡写,立时便应了。赵访陌一脸如逢大赦般,把皇帝应允的消息,告诉父亲时,他父亲荣王,竟气得面色通红,立时取了家法杖,一顿毒打,边打边骂:“我费了多少心机,送了几箱金银,奏了几百折子,那皇帝老儿,都不买账,凭什么,你去一求,一句话,他便应了你?!” 访陌生在贵门,一生却挨过无数次毒打,皆是出自他父亲的手笔,而这一次挨得最为冤枉,他痛着一边喊疼,一边报冤:“他应了,为何要打我?因为他答应了我,所以您打我,这逻辑上不通。从小到大,您无缘无故打我,我都绞尽脑汁为您找借口,唯独两件,我骗不过自己:一件是我刚启蒙时,皇帝给我派了太师傅,这是东宫太子才有的殊荣,您不为我欢喜,反倒将我往死里打,另外一件,便是现时,明明您挖空了心思,就是想让他答应封柴氏爵,如今我替您去求,他应了,您又为何这般打我?” 访陌边说边哭,三王妃闻讯赶来,也掩着口假哭:“王爷这是嫌弃了我,要将我的儿子打死。”王爷此时一则打累了,一则看不得三王妃委屈,也便赌气,扔了鞭子。访陌被接下去,满身都是伤痕。免不得要请了太医院的谢院使来,院使女婿卢晚遇正巧今日无事,也便顺势来探望,见了那遍体的伤,不禁感叹:“从前在漆吾村时,我的同窗骨错,也和你这般,几乎天天被打,之前还能打了就好,后来便好不了了,疤痕越结越多,我们经常笑话他,说他不是吴娘子亲生的。”本是情势赶话,可是话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不妥,忙转了话题,说:“殿下别误会,我说骨错之伤,是想提及医他伤的青囊医女,叫滇儿的,听说她有一种神药,比金创还灵,抹上无痛,立时见效,不如,也招她来。” “青囊医仙,我去漆吾时,听闻过。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赵访陌忙让下人去骨错的状元府邸去请:“快去,快去状元府邸请去。别耽搁了,看我笑话。”那被支使的丫鬟,领了命,小碎步跑着便去了状元府。过了半晌,滇儿没请来,骨错倒来了,将寄奴草往赵访陌身上抹,说:“你去请的不巧,滇儿日前,被皇后召进宫里去了,现下还没回来。不过,她人虽未到,药是错不了的。我每每挨了娘亲打,便是用的这个,最是百试不爽。” “看来,卢主事说的甚是,你不是亲娘,我不是亲父。哪个亲娘父,舍得三天两头,往死里打自己亲生儿子的。”他本是听骨错自嘲‘百试不爽’,觉得有趣,便附和上一笑言。却无人敢笑。 “因着何事,打成了这般。”骨错问:“你多少功夫,也消磨不掉这些小伤了么?可也有心痛之症?” “之前我老听人说:岁月像把杀猪刀,我还不信,自以为不同。可是待得久了,才醒悟过来,老祖宗传的话,自是不假的,也是百试不爽:人间的光阴,果真不止把杀猪刀,还见妖斩妖,见神封神呢。心痛,倒是不曾有,因为麻木了。”他这话,本也是笑言,可惜,除了同与他出身密境的骨错,他人都不懂其间厉害。他纵有神力,已被天界暗赋许多保身之术,也经不住岁月消磨,更何况离与还是流落罪妖呢。 “你看这个,”赵访陌掏出赵老太太给她的言辞俱厉的信来,递给吴骨错看:“我便是为这个,去求了一道圣旨,多半还恰巧正遂了我爹的愿求,求来了,就挨了打,你说冤不冤。我现下,走不了,我即便回复了飞鸽传书,又怕日久,又怕飞丢或被射,总体不放心,你若有快些的又妥善的法子,代我快些将皇帝准允的旨意递到月婳赵家去吧,晚了,我怕芷兮遭不测。我知你跟我同般怜惜她,虽说知道你会恨我,凭白穿针引线,都是为我作姻缘,但是,除了你,我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可靠的托付之人了。” 吴骨错展开那信,气得恨不得上天请了雷神,劈死了那赵老太的好,可惜,连访陌这神体,都不能去请神了,他一介罪妖,也只能想想了。因实在紧急,他接了访陌从襟中掏出的圣旨来,往怀里一揣,说:“你且放心,这天底下,谁都休想负了芷兮。”吴骨错五百里加急,跑死了一匹马,到了月婳赵家,宣了皇帝旨意,便厉色对赵老太太说:“荆芷兮,你们谁也休想动她半毫。她即日,便跟我赴京,她的婚事,也不劳你这个外祖母费心,她若心里想嫁谁,我替她操办。” 说着,不容分说,他已将芷兮,抱到马鞍之上,他翻身上马,坐在芷兮身后,双手环过她,拉着马辔,绝尘而去。荆芷兮那一刻,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想来,自从骨错认出了她,便无一时一刻,不是在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一心一意,无不只想护她,无恙无伤。 马儿穿过绿意萦绕的柳林,穿过花香浓郁各自争妍的花径,昔日久违的那种田园自在驰骋的无忧无虑,又浮上二人心头。走不多远,骨错怕她累着,便扶她下马,在花前席地而坐,吃些糕食。局促之下,情景之中,骨错看着花下芷兮醉人的容颜,情愫在心中澎湃,他脸上顿时一片赤红,忙忙起身,顾而看向他方。 “骨错,你在看什么。”荆芷兮见他总是眺望远处,还以为有月婳赵家的追兵,傀儡辖制惯了的人,都有这种摆脱不了的紧张感,也可称之为‘奴性’:“可是月婳家的派人来追了。” 骨错不想自己越是躲情,克制着自己,要记得她是许婚之人,要与她生分,反倒越是增添了她的莫名的不知埋藏心里多深的不安和忧虑。骨错又怨起自己来,顺而从树枝上,摘下一朵开得最娇艳的杏花,别到她的发髻上,笑着把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抚她道:“你是曾经在那个家里受了多少气,才如此不安。”然后,他坐下来,和她并排,就和她肩并肩,说:“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了。” 他这一语,才让荆芷兮安心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想依着他的肩膀,靠一靠,仿佛那样,她便有了安全感似的,但是,她不敢。她只是转过脸来,看着骨错的脸,然后嫣然一笑:“哪个女子,若将来嫁给了你,定是个有福气的。” “那个女子,也可以是你。”吴骨错禁受不住她看着他笑的样子,美得让他心慌,而意乱神迷。平时的骨错,是如何理性而深沉的男子,但是每逢遇了她的事,总是乱了几寸手脚。 “你不要说笑了。”荆芷兮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低声说道:“我是许了赵家的人。” 吴骨错的心,如遭受了电击,痛苦而近乎发狂,这话他本知道,且极力避讳,可是听着她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无法接受地难过。他猛地,将荆芷兮揽到自己怀中,然后嘴唇覆到了她的唇上,他拼命地吮吸着她唇间如同花香一般的芬芳,吻到她几乎窒息,芷兮被骨错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坏了,挣扎着要推开他,可是,他抱得她好紧,唇间的气息粗粝而厚重,仿若他那埋藏心中许久许久的深情厚意一般,如火山一朝爆发,浓烈得让她难以承受。时间,仿佛凝滞了,荆芷兮肆意捶打着他,他终于放开了她。 “啪!”一道重重的耳光,荆芷兮打在了吴骨错的脸上。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在说笑,”吴骨错看着她的眼睛,眼神中全是受伤:“我有多爱你,你知道么?我喜欢你多么久,你又可曾知道么?不,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一颦一笑,如何牵制着我每一根心弦,你笑,我会随你高兴,你哭,我会比你悲伤,可是,你连嫁人,都不曾为我,哪怕争过半句话,你知道,我要忍受着多深的心里的疼,才能装作毫不在意,将你送到别人的怀里去?你不如现在便拿刀子,绾走了我的心,让它不要再痛了!” 荆芷兮,因为情绪失控打了他一巴掌,正兀自后悔出手伤人,却不道他反应如此之大,他伤的,又岂是这五指皮外痛,而是心。 “对不起。”荆芷兮的手抖着:“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我的确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世界里,不过是如何活下去,如何不让外祖母不那么讨厌我,毕竟,我还得报恩。你说的喜欢,我全不懂,我许了谁,我自己也无法决定,我从未想过,从外祖母的命令里,去争什么,唯一争过一次,我以为可以救玲女,可是玲女,却因为我一争,连尸骨都没有了。我争不起,我太卑微,法师说我是鬼宿附体,害得赵家不得安生,我便更不能违了外祖母的意,荣王赵府,我得罪不起,我也不能让你为了我,去犯险而争。这些,你也能懂我么?” 云想衣裳花想容。骨错和芷兮,此刻,才知道,二人的天地,终归不是一样的天地。骨错再被吴娘子虐待,还可以靠着一身学问,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为自己挣个前程保障,可是荆芷兮,除了洒扫庭除、端茶奉水、研墨泼墨,还能做些什么呢?为半妖时,她还会些医术,却也不过是靠舍弃自身心脉去鬼门关救人,此时为人下仆寄人篱下的她,除了嫁人,还有什么出路,况且,即便嫁人,也是自己不敢做主的,任凭安排的婚姻,谁又能保证便是良缘佳配? “你若允我,为你赴汤蹈火,我都替你去争,也是替我去争,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只求你一人。”骨错明白了她的难,眼中噙着百般怜惜千般爱护,说道:“你可允我么?” “不。”她斩钉截铁,而又异常冷静地说道,声量不大,却足以断了吴骨错最后的念想:“我心意已决,心中无你,无我,亦无他,只求各自一生平安。你若为我赴汤蹈火,便是将我也推入了火里。”她终是不愿因自己而为别人惹祸事。一星半点儿的恩情,她都受不起。 “你的心,是冰做的么?”吴骨错看着她的冷漠,“我做什么,可以将她焐热么?” “焐热了,它就化了,也便死了。”荆芷兮说。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到至重反生愁。且不论布衣之恋,难偿所愿,即便宫中至尊至贵又能奈之何?:贾贵妃奢望的皇后之位,争之不得;皇后期待的花容玉貌,生来没有。 百里外的皇城之中,谢皇后谢道清,又何尝不是经历着这样颠簸。她当年虽因出身高贵、又品性端庄,被太后点为皇后,但皇帝的心,却从未想起过她。她虽贤淑,却生得黧黑,眼旁还有一颗黑痣,于她,椒房胜似冷宫,终日忧郁焚心,这才生了一场大病,太医院试尽了方子,药石无效,听闻民间青囊有医仙,现下便住在状元府邸,便将滇儿召进了宫里去。 第五十六回 春风拂槛露华浓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说来也是奇事一桩,谢皇后自从得了怪病,太医皆言“此乃郁积之症,心窍魇塞,神仙罔复”,可是偏偏滇儿被召见入宫后,经过几日调理,那谢皇后病体非但痊愈,连原本黝黑粗糙的皮肤,也如同蜕壳的鸡蛋一样变得洁白如玉,眼角的黑痣和身上丑陋的疥疮更是一并消失不见。 后宫之中,消息不胫而走: “丑皇后一夜变俊皇后,亘古未闻呢” “青囊医仙,不愧医仙” “可惜我们若也生在主子位上,请上这样的医仙,岂不是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 皇帝闻了消息,前去探望,皇后果真脱胎换骨、貌美非凡,连着两夜留宿椒房殿,更胜新婚玉人之喜。凤仪宫的贾贵妃,专宠跋扈得惯了,此刻正跺脚使性儿,一众丫鬟都跪在她脚下,给她泄气为用。 “她谢道清算什么东西,丑八怪一个,仗着她祖父当年扶植过杨太后,杨太后便投桃报李,皇帝立后之时,本要立我的,被杨太后生生指成了她。她既有太后的靠山,如今又有医仙助她,日后,这宫里,还有我的位置么?” “娘娘千岁,圣眷十七年未衰,那皇后不过是因病得福,皇上新鲜两日,自还是眷恋您的。”一个奴婢曲意奉承。 “你,去,将那个什么‘医仙’给我‘请’来,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仙,还是妖怪作怪。”贾贵妃踹了一脚方才说话的那个奴婢,命令道。 那奴婢领了命,去了状元府。剩下一屋子奴婢,继续战战兢兢,接受狂风暴戾,有上刻不能预料下刻之焦。 滇儿此时方才回到状元府,正展开‘青囊书’准备将皇后之症记录在册,却闻宫中又有急传,她以为皇后症状反复,未多思索,便跟着宫中人,又入了宫,只是,到通往椒房殿的花径时,传唤之人并未停歇,滇儿驻足犹豫,却被那两三个宫人,撕扯着扭送到了‘凤仪宫’。 “你给皇后用的,是什么?”贾贵妃厉声命令道:“也给我一样用上。” “启禀贵妃,给皇后所用,乃是今日新成的方子,不过是取黎明前的露水沾湿的花瓣研磨而成的,本来只是想为皇后驱温降邪,却不料,成了奇迹。”滇儿如实说道:“说实话,我此前,也从未见过这等事。医理有言,药不可乱用,每人体质不同,皇后用的是好的,贵妃用的,却未必一样是好。” “竟敢当面抬高她而损低我,你的狗眼是长在头顶上的么?”贾贵妃气急败坏:“她蒲柳丑质,都能脱胎换骨,我这姿容,岂不千倍于她?她用得,没有我用不得的道理。” 贾贵妃一片威逼,滇儿又是懦弱的性子,只好依样取了带露的花儿,研磨给贾贵妃敷了。这一敷,果真也是一道奇迹,原本白皙澄净的美丽肌肤,经此一药,遍发红疹。滇儿束手无策,奴婢们慌张去请太医,太医院院使一刻也不敢耽搁,挎着药箱便紧张入宫来了。 再说吴骨错带着荆芷兮回京,回程路上走走停停,两日才到状元府邸。他将芷兮暂且安置在未晞殿,又亲去荣王府给赵访陌复了信“信我传到了,只是月婳赵家突然发生了许些事,怕是容不下她了。你现下也未择成吉日,按婚俗仪礼她又不能居你府上,我便先将她带到了我家中,你放心,我以娘家兄长之情,待她。她出嫁时,必红妆十里,相送。” “芷兮无事便好,多谢你周全。”赵访陌双手拱拳,他相信吴骨错的光明磊落,又情急说下文:“只是你府上的滇儿,听闻被贾贵妃动了私刑,私自关押了。” “她不是去宫中为皇后诊病了么?怎么会到贾贵妃那里?”骨错急忙相问。 “说来也是怪事,谢皇后向来皮肤黝黑,自生了这场病,药石无效,可是滇儿去了几日,竟不但治好了她的病,连带皮肤,都如嫩笋剥去了粗衣,生得细腻白嫩了,眼边的黑斑都没了,这两日,皇帝都留宿皇后宫中,这是破天荒才有的事,昨日朝堂上,便传成了奇闻一件。满堂哗然。贾似道参了一本,更是说:此等怪异之事,生了一病,竟脱胎换骨,想来必是妖孽邪祟所为。定要严惩凶手。” “滇儿虽被村人称为‘医仙’,可是从不曾有妖术,这样的事,她做不到。皇帝信了贾似道所言么?” “皇后圣眷正浓,一心保滇儿,皇上自是未曾允准贾似道严查。可是,偏偏,不久,便传出滇儿才回你府上,又被宫中人叫去了。她以为是皇后传唤,自去了,可是,竟再不出,传闻是贾贵妃传了她,私下扣押了,也动了私刑。想来原来贾似道上言,也是出自贾贵妃鼓惑,全因妒妇本性,只许她专宠,不许皇后一日夫妻之恩。” “此传闻如何而来,贵妃为何能无缘无故扣下一个医女,又不是她宫中的人。”吴骨错怒不知所起。 “应是确切的,我妹妹和太医院的院使女儿,走得近些,之前闺阁之中,便常一处。现在虽然院使女儿出了阁,走动还是有的,昨日,便是她来说的。好像是说有医仙医坏了贵妃的脸,请了她父亲去。只是,她父亲自是不识滇儿的,当时一屋子的奴婢低头跪着发抖,他也不曾在意有谁格外不一样。事后传闻给皇后医病的医仙,倒给贵妃医坏了,被私下扣押折磨,生不如死,他才觉得,事出蹊跷,或者被扣的便是你府上的滇儿。” “好,多谢相告。”吴骨错道完谢,立时回了翰林院,果真奏本多数都是言‘医仙给皇后换脸,实乃妖祟’此等诡异之事。他于是上了密奏,密见皇帝,言及:“宫中若有妖祟,妖祟必出自凤仪宫。” 皇帝见骨错又来针对贾家,更疑他为荣王爪牙,因此厉喝:“吴骨错,朕能钦点了你,也能废了你。后宫之事,也是你指指点点的。” “那后宫之事,为何能在朝堂引起大半朝的奏本?贾家要侵了赵家半壁江山,皇上也拱手相让么?多少人,结党营私,全靠一人呼风唤雨?皇上当真不知?我知此奏,皇帝必是更加疑我是荣王爪牙,可是先且不论荣王羽翼已被剪去大半,如作茧自缚,破茧成死茧,此时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我且只论,荣王终是姓赵的,是皇上的亲胞弟,皇上如今膝下又无一子,皇嗣空悬,荣王自是要保的,又比那贾家篡权不同。我本无党附,此一举,只为救我府上医女,她乃平凡之女,不会妖术,若被折磨死在宫中,倒反可能成了厉鬼,我是替陛下来除鬼的。陛下若不信,此事昭雪之后,我自替陛下,再剪荣王一翼,让他再不能死灰复燃、东山再起,必死心塌地于陛下,皇帝可应么?” “好,我且信你一回。”皇帝道:“只是后宫,非你能入室提人的地方,你着个女眷,来吧。若能在贾贵妃宫里搜出来,我便给你口中的那个医女,昭雪。” 骨错谢恩,退回府中,去叫芷兮,芷兮却被吴娘子叫去了,但见她衣衫单薄,跪在地上,吴娘子拿着她昔日最喜拿的臭鞋底,正打在她的背上:“说,凭什么,勾引我儿子。你既许了人家,不该守妇道么,平白跑我家来,要作状元郎小妾么。” “我求她做正妻,她都不肯,何况为妾?”吴骨错走过来,平生第一次,反抗母亲,抓住了她落在半空的手和臭鞋:“况且,她所许之人,娘不知道么,是荣王府三王妃之子,王室贵胄未婚之妻,您也敢打,这是谁给了您泼天的胆。” “好啊,你,长出息了,官大了,学会忤逆父母了”吴娘子一把将鞋摔到他脸上:“我管她许什么人家,也就是像这只破鞋,清白人家女儿,谁往汉子家里跑。” “娘!您怎么打我,骂我,我都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是,芷兮,我领她来时,就跟您说了,我带她来,是因为月婳赵家,没有她的活路了,我不是偷偷藏她在这里的,我今日一回,便去了荣王府和赵访陌说过了此事,连他都能相信我的光明磊落,您,竟不能相信自己的儿子么?我跟您说了,她一心要嫁赵府,我便是她的兄长,我会拿她当亲妹妹一般疼爱,绝不越矩。” “我自己的儿子,我自然信,”吴娘子却泪流满面,厉声倒地厮嚎:“但是,你是么?” 谁都知,他不是。可是,她又何必,亲口说出来?她如何打骂吴骨错,吴骨错不曾那么心痛,只因,他要报她人间养育之恩,可是,她这样说出来,让他,亦或他这挂名的娘亲,如何自处、相处下去? “原来,您果真早就知道了。”吴骨错的眼中,也流出泪来。这个妇人,再泼蛮,他也是敬过她、爱过她的,如同母亲一般:“您放心,不管之前还是往后,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孝养于您,以报养育深恩。母亲今日先饶了我,我眼下有要紧的事情,要借芷兮一用。” “随你去吧。”吴娘子又想起她那四岁便淹死在暴洪中的亲子来,此刻正复又沉浸在失子之痛中,一摆手由他去了。 “芷兮,你听我说,你穿上这宫女服饰,我带你去求见一人,领你入宫去。”骨错将淘换到的宫女服饰,塞到芷兮手中:“听话,现在就去,路上我再跟你细说缘由。” 芷兮换好服饰,跟着骨错,在晨曦露色中,向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芷兮见他情急,只是跟着,一句也不多问。骨错叩开了太医院院使的府邸谢府之门,卢晚遇在府,听闻骨错来访,忙出门笑接,将他迎入府中,知道来意后,又引他向老丈人了解了当日情形,骨错相求道:“可否求院使一助?被扣之人,乃我府中挚友。” “状元只管开口。”院使素日和荣王交好,对拿捏贾氏之事,自来赴汤蹈火,如今见骨错果真和他们站在一条线上,更是义不容辞:“你是我女婿的同乡故友,又是荣王府上座上宾,我没有不应的道理。” “可否请令爱千金,带着我这个妹妹,去宫中一趟,我已得了皇上密许,若能从贾贵妃宫中找到滇儿踪迹,定会为她做主。只是此事,或是冒着些风险的。” “不是我有意推脱,我女儿深居闺中,并不认识那医仙滇儿,滇儿也定不识我女儿的,若见了,未必便能知道是解救她的,怎好相认?”院使作难道。 “这是我妹妹芷兮,滇儿识得她。”骨错应道。芷兮这才从二人往复之言中,听出是来救滇儿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皇帝在谢皇后处留恋,贾贵妃在凤仪宫中,撒泼造孽,无法无天,此刻正亲自拷问着滇儿:“你这小脸蛋儿,若是也如我这般破了相,也可尝尝我现在的苦处。” 滇儿口中被堵着破布,不能辩白,只是摇头挣扎。贾贵妃手中烧红的烙铁,却要落下来了。 “你干什么?”荆芷兮是乡下的孤陋寡闻之女,不知道见了贵妃要先行礼,却见她拿着烙铁往滇儿那脸上烙,她想都没有想,便飞步狂奔扑到了滇儿身上,替她挡了。可是这烙铁,不偏不巧,正烙在她的左臂上,一朝皮肤受损,不待浊灭恢复,已有一缕怨魂飞出,附到了贾贵妃身上,将她立刻变成疯傻痴癫状况。 滇儿看着那烙铁,在芷兮臂上发出滋滋的烙印声,一时心疼,流下泪来,心里道:“傻瓜,过多少年,都还是这么傻,总是舍了自己,去保别的。你即便有骨错给你的浊灭,可消磨疤痕,可是,也是生生疼的啊。” 只是她错了,那疤痕,没有消,又是一道湛泸之殇。 第五十七回 疏忽之龛无常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人道:“世事无常”’,因为人无力,拗不过天,抵不过命,从来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身上或者身边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而当天道‘世事无常’,那便是疏忽了。 “人间的贾贵妃,疯了。”无妄天上,陵光神君朱雀冷不丁说出这句话来,顿时妄议四起。 所谓‘无妄天’,乃是第二十七重天的俗称。无妄天每天开一次无妄会,论议上一年人间的祸福,并根据人之大恶或者大善,定下其下一年的灾幸。果真是,地上一年,天上一日。人在人间苦熬多少岁月坎坷,于神仙处不过须臾之间。 “她本无须受这癫傻的罪,行为颠倒,语言昏乱,华贵淹于贱民之唾沫,”司命星君的女儿,快言快语道:“我爹的命簿上,她本该早已命绝,却是谁,将她的命数换了?” “何为?”混沌鸿钧老祖也应声问道。 “鬼宿泄露所为。”陵光神君给混沌老祖报请:“还望老祖给我启天钥,容我去人间提审那个叫芷兮的女子。三日前,我就曾感觉鬼宿异动,赶到漆吾村的鬼窟时,鬼窟竟已塌陷,鬼宿都飞入了那个荆芷兮的左臂之中。我当时便要提她来天庭,却是受了花神芍药的恫吓,说她有半身神脉,此时正在人间磨砺心性,心孽未除之前,提不上至清天来。” “我确是应过你,若她用鬼宿为害,我便会给你启天钥,让你能携带有浊气的灵肉,入至清天来,受‘生审’。”混沌老祖颔首,左手捋胡须,右手掌心从虚无中萦绕出一团紫气,便要传给陵光神君。 “老祖且慢,”花神芍药语音止住老祖:“陵光神君司南方七宿,自鬼宿走失,他便只一心想将其寻回,以弥补其渎职之罪,可是却从未去思量,鬼宿为何会流落人间,又为何要为害?” “当然是因为共工之乱,这是六界共知的事情,花神到底是受了谁的嘱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护一个人间的恶人?”陵光神君显然有些怒了。 “她若为恶,便不必用身躯,去为你兜着你的罪恶,将鬼宿都放出来,看祸害多少人,你可担待得起么?神君。”温柔善顺的芍药,也有恼的时候:“天界颠倒是非,非一日两日了,狐族流放是一宗,浣纱女失明,又是一宗,今日是又要加上一宗么?娘娘生前说过,芷兮未沥尽心性前,绝然不能上至清天,否则,后患无穷。你们倒是都忘了么?” “娘娘?你说的那是哪朝哪宗的事,人间都换了多少娘娘了,你说的倒是哪一位?”陵光神君嘴边划过冷笑,冷笑里,包裹的是不屑。 “你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芍药见他这副作情,便也再不给他留情面:“天界即便掌了权,承嗣的,也是密境娲皇娘娘的衣钵,你便是再不屑前尘,也休想抹杀了当年娘娘给你们补窟窿的天恩。她说的话,你敢违背么?” “你休狐假虎威,让她当面来告诉我,也得先问问如今的老祖,准还是不准!”陵光神君的意思,当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来人间的朝代更迭,争权夺利,趋炎附势,皆是出自天界的套数。 说着,陵光神君一个凌空飞身,接过了老祖传至半空的紫气天钥,谢过老祖,便要去往人间,可是走了五六个来回,去的地界,都不是芷兮现在的那个人间朝代。原来,时空褶皱,当真皱出了无数个时间,各个时间,在彼此不交叉的空间内,共存。他去过的几个空间:有的在历武王伐纣,当时的狐狸精,在助武王;有的在历商鞅变法,商鞅五马分尸后,被白芷又拼全了身躯,送至另一个空间,死而复生;有的在历秦皇一统天下,被派去寻找不死仙药的道士,死在了东海之上,还建了一个新的东瀛国度…… 他无论如何努力,芷兮在的那个时间空间,他都无法跨越进去半步,只好又到混沌老祖跟前,讨要方法。被掌管东方青龙七宿的孟章神君,好一顿笑话:“陵光,我看你,该叫‘不灵光’了。” “你笑我,你去试试。”陵光神君一脸窘迫,用话去激孟章。孟章神君遂一个神驱,召唤出青龙座驾,向着那指定的空间结界飞去,青龙向来上天入海,无所不能,今时凭着孟章神君的神力,都被那结界直接反弹回来,又撞回陵光神君跟前来。之后,又先后有几位古神、上神,皆去试验,都不得入。最后动用了混沌来的鸿钧老祖,也是徒劳的。 众神骇然。皆惊。 “各位如今可明白了,之前甚是冤枉了十二浣纱女的,如此程度的空间闭塞、时间错乱,又岂是乱投几枚无忧果能造就的?”花神的心,终归是向着她们原来出身的密境的。 “我虽出身混沌,又亲制了黄金天平,可是,竟还是错勘了贤良。”老祖愧疚道:“混沌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却也因此蒙蔽了我的七窍,蒙蔽双眼之人,是不堪统领六界的。共工乱后,诸位以‘六界不可一日无主’之名,硬要我暂任六界共主之位,如今,我老眼昏花,是万万不敢再居此位的,诸位可议定章程,于神历某某日,神仙人鬼妖魔,凡有志者,皆去往昆仑之巅论道法妖魔鬼术,谁能得胜,能者居之,各位意下如何?” 花神万没想到,鸿钧老祖会因此上引咎辞职,因答道:“老祖别忙着谦让,芍药无才无能,本无诋毁冒犯老祖之意,只是论如今的情况,该如何去处置。显然,人间有一方地,已脱离天界的管制了。况且,罪魁祸首,因何致此,都还未查明,还得请老祖给做主呢。” “我岂会因了你一句话,便轻易这般任性,再说我活这亿万年,又岂非早过了该任性的年龄?我正是觉着,混沌之力都冲不破的结界,便是另一个人为或神造的鸿蒙太初之境了,只怕,六界之主已然诞生其间,只待他自行出来了。”老祖道:“我不过是丑话说在前面,冒然讨个让贤之美名,给自己一个好台阶下罢了。至于,谁是罪魁祸首,造成了现在的混沌之局,则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祖虽自谦眼拙心蒙,竟也是这班无妄朝上,最神通广大的一位,不然当初,大家又何以众口一词推举他呢。众神仙闻听此言,先是讶异该是何等之人,能强过了老祖,让老祖有了这班让位的心思,之后又都随着他的话语,关心起造成如今‘世事无常’之局的,该是谁的疏忽上来。 老祖的目光,辗转流离,落到了苏龛身上,又是一桩出乎神仙意外的事。苏龛,之所以被命名为‘龛’仙,实在是与他领的差使有关。天界里,他领的便是为神仙立龛的职,每一个生灵,但凡登上封神榜、封仙榜上的,都会立一个神位,苏龛便是将神仙牌位,按照其族属、品阶,放入各自对应的神龛、仙龛之中。无论神龛、仙龛,从第一重天到第二十七重天都设单另的‘龛枢’列存。 苏龛见老祖瞪他,心内兀自发虚,施了一道仙家罪礼,即将双手交叉,前臂肘平行前推,自召‘罪仙剑’,废其一成灵力。之后,醉仙剑自行消失,苏龛说道:“第一重天的‘龛枢’所存的‘仙龛’之‘蚁龛’属,遗漏了一龛。” “苏龛啊苏龛,你可真是疏忽之龛啊!”老祖叹息:“龛职虽小,遗落的蚁龛更是微乎其微,可是,你可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你如此疏忽大意,疏漏的岂止只是一个小小的蚁仙了得!” “苏龛自知有渎职之罪,却不知此蚁仙如何了得。”苏龛辩解着:“当初人间的卢晚遇和陈子规一行五人,入京赶考,正遇洪水冲断了桥,那群蚂蚁正待功德圆满,造此死劫,多亏了卢、陈二人,渡其性命,得升仙道。区区蝼蚁,走失一只,或是有的。” “大胆苏龛,你说得何其轻巧!你可知,走失的那只,丢在了哪里?”老祖怒责,规其不悔之意:“她栖身在了乾坤八卦锁内,那乾坤八卦锁,昔日锁着密境,后来天境接管六界主位,都收服不了它,故而一直悬开天地间,如一叶浮萍,漂浮不定,但差一锁扣牵引锁之两个断端口,便能重新结锁,封存另一个密境,不,是比密境还要强大的混沌鸿蒙之境。事不怕大,只怕最巧,你遗失的那个小蚁仙,便恰恰落在乾坤八卦锁的锁口罅隙,那罅隙凭着她那微不足道的灵力,充当了锁扣,两端得以接通气息,一瞬之间,便合扣了。现在,连我的混沌之力都破不了的那个结界,便是它结下的。” “老祖此言,说得也未免偏颇了,”芍药道:“我是从密境出身的,当初乾坤八卦,连妖力稍微强些的都锁不住了,如何会连混沌之力都破不了。” “乾坤八卦乃伏羲所制,岂是俗物。”老祖道:“我何必为了给小小苏龛定罪,便拿它来当幌子呢?那卦是能自修灵力的。昔日密境被灭之时,多少妖灵,生灵涂炭,现下却去了哪里?都被乾坤八卦吸附走了。连整个叛出的蛇族之灵,都在其内。你可知道,当年的蛇族,是如何的圣族,其灵力,再加上天地六界之灵力,日月之精华,大荒之混沌力,它新结的锁,若能抵住我体内这点混沌之力,我自己都毫不为怪。” “那倒是可能的,”芍药道:“荼蘼守的大荒境,确是碎了。还有当初的叛蛇,确是无妖为其收灵,原来是都去了那里。” “苏龛有罪,罪在不知,老祖恕罪!”苏龛一时慌乱,竟行了仙家最重的罪礼,跪礼,这一跪,行云滚滚,雷声震震,风伯雨神,雷公电母,都应约而来,给他施刑。 因苏龛之疏忽,造了这一混沌鸿蒙之境,众神给其命名:无常境。 待知无常境中,除了贵极终身的贾贵妃,暴发疯狂之症,还会再生哪些无常之事,敬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蝼蚁之仙卑微情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扫地不伤蝼蚁命,慈悲为怀的乾坤卦,因借了那疏漏的小蚁仙灵魄作引子,才得以重结密境(天界众神称之为‘无常境’),感念她的恩情,又悲悯她的出身,便答应助她完成一个心愿,无论是升入正神,还是谋求美名,乾坤无有不应。但是百千个选择她不屑,单单选了要做一世人,生为女儿身,作为婢女,在卢晚遇身边侍奉一生,以报他曾经施下的善良度化之恩。 却说这小蚁仙托生的女儿身,在何处呢?竟是太医院院使女儿谢道荠的贴身婢女,名唤‘衣儿’的。 谢道荠嫁给了卢晚遇,衣儿自是得偿所愿,随侍左右的。而我们之所以要兜兜转转,从贾贵妃之疯症发作,说到这微不足道的衣儿身上来,实在是因为,此事皆由她所起,滇儿和谢皇后,如今,不过成了她的替罪羔羊。 贾贵妃贵极终身,如今三十几岁的年龄,虽不算风华正茂,却也年华未减、风韵犹存,她见滇儿将那丑八怪谢皇后医成了倾城之貌,思量滇儿乃妙手回春的医仙,便将滇儿召入凤仪宫,逼迫滇儿给她施药,不料,同样的药,别人用了是麻雀变凤凰,她却是凤凰便麻雀,成了麻风脸。她不依不饶,私扣了滇儿,严刑拷打,差点还毁了滇儿如花之容。 若滇儿是寻常医女也就罢了,偏偏又是状元府里极亲近的,骨错现下还私求了谢道荠,硬是在贾贵妃面前,持着皇帝一道赦免滇儿之罪的密旨,将人轻松地领走了。贾贵妃岂是能咽下这等气的,待要发作,却,一年未遂,一气不成,疯了。 “杀妖医” “废妒后” …… 贾贵妃突发疯症之后,杀治滇儿、废除谢后的奏章,如风后雪片般,刮向了翰林院、朝堂与皇室。皇帝本来就对谢皇后没有几分情谊,见如今她又给自己惹来这样的麻烦,再也不入椒房殿,可怜谢皇后,贤惠淑德,却终未得宠。 “柔儿,你之前如何千娇百媚,如今,怎么变成了如此疯妇?”皇帝在贾似道一再要求之下,前去探望贾贵妃,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是半辈子的荣宠,皇帝见她如今的不堪模样,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莫可名状,只可口头上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皇上,我姐姐将最好的韶华,最重的情,都托付在了您身上,如今这样,您万万要给她做主啊。”贾似道跪求。 “爱卿快请起,”皇帝尚忌惮贾似道手上的军权,故而满嘴应承:“我定会查明此案,给柔儿和你一个交代。” 然而,此又是一道迷案。且不说滇儿的药方,太医院百般验过,都是无毒无害的,只道这药方如何让谢皇后变俊了,又让贾皇后变丑了,都是凡人解释不清的债。一味药,牵连了翰林院编修、皇后谢氏家族、贾氏家族,与从前的贾氏和荣王的无头公案一样,从何查起,都是死结。 皇帝限令三月必须破案,眼看到了最后时限了,卢晚遇依然毫无头绪,他熬了这数年,好不容易从主事熬到侍郎位置上,没想到新官椅尚未坐热乎,便要大难临头了。贾家如何的势力,谢家如何的根基,更何况还牵连着他与骨错的同窗情谊,滇儿本便无辜,即便有罪,他便能提的心安理得么?此案破不了,他这刑部算是吃头道罪的了。 卢晚遇日夜焦虑,形体渐渐消瘦,谢道荠让父亲给配置了上好的补药,天天熬汤服着,终不见起色。那日,谢道荠不在身侧,衣儿熬了汤药,服侍他喝了躺下,又替他捶肩按腿许久,见他渐渐入了梦乡,焦虑的神色才缓解下两分。 “公子,衣儿对不住你。”衣儿坐在软帐侧边,轻轻诉着罪:“小姐是谢皇后的表亲,因了裙带关系,父亲官至太医院院使,然贾家处处拿捏,皇后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老爷在朝廷里没立足,又和荣王走得近,如今荣王也失了势,偏被连累了,眼见官位都要被参没了,小姐焦虑,公子跟着小姐一起焦虑,我便想助一助你们。我本是好意的。可是未曾想,会害了你。” “荠儿,你回来了,”卢晚遇听耳侧轻声软语,迷糊中以为是妻子回来了,便拿着她的手,贴到脸边,说了一句梦话似的话,又迷糊睡去了。 此时,谢道荠从皇后那里回来,见卢晚遇正抓着衣儿的手,枕在脸边,一时怒不可遏,大喝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个贱蹄子,我信你素来忠厚老实,又是贴心的,才留你下来服侍汤药,你却打着这样的主意!不要脸的东西。” 说着走过来,重重打了衣儿一个巴掌,将她打倒在地上,哭着求饶:“小姐,衣儿本不敢,衣儿本是好意。”原来衣儿以为小姐听到了她自言自语的话,知道是她调配的药方,治坏了贾贵妃的脸,害了卢晚遇。却不曾料到,谢道荠误会的,是她与卢晚遇有私情。 卢晚遇听一阵动静,惊醒过来,还未明白怎么回事,谢道荠又扇了他一个巴掌:“你是哪个穷旮旯烂土里来的,若不是高攀了我家的门,你现在还在泥里打滚呢,我父亲托人送钱财,给你加官封职,你竟作出这样没脸的事。” “荠儿,我做错了什么?”卢晚遇见平素温柔可人的谢道荠说出这般难听的话,难受起来,央求她到:“我都改,你别气坏了。” “你还给我装糊涂,”谢道荠继续取闹:“我亲眼见你拉着她的手,卿卿我我,枕在脸边,好不亲昵,倒是我来得不巧。” “小姐,你误会了”衣儿这才明白她主人误会了什么:“我只是按小姐吩咐,给公子服药,他或是心神焦虑,睡得迷糊,方才以为你回来了,才,才拿了我的手。” “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也不躲的,多么没脸没皮”谢道荠踹了她一脚。 “衣儿,本不过就是蝼蚁,是凭着报恩来的。”衣儿说:“现在反害了公子,神仙的术法,人间怎么查得出头绪来呢。您现在捉拿着我,去复案吧。” 衣儿将事情始末,悉数给谢道荠和卢晚遇说了,可是,神仙的故事,凡人只能当故事来听,岂会真信:“你当我也像贾贵妃一般疯了?听你在这辩白这等疯话。还自命为神仙了,笑话,天底下,什么仙没有,就是没有听过蚂蚁仙。” 衣儿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摇身一变,没有了:“小姐,现在可信我了?” 谢道荠寻找半日,才沿着虚弱声音,在地上找到那只蚂蚁,吓得她有半死,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卢晚遇心疼地抱住谢道荠,对着那又复成人形的衣儿说:“你既为仙,却是我之前伤过蚂蚁,你与我有仇么?竟如此害我娘子。” “公子不记得赶考路上,救下的洪水中的蚂蚁了么?我的姐妹们都登了仙班,我因缘际会,来此报一恩,愿终身服侍公子,为奴为婢,别无他求。公子当初科考时,‘蝼蚁尚且贪生’蚁字忘写一点,还是我补上了。”衣儿道。 “原来如此,我交上考卷时,便一眼看到自己疏失,苦于无法改了,本以为榜上无缘,竟是你造化救了我。”卢晚遇此时无法行礼,言语间,却满是谢意:“多谢蚁仙相助之恩。” “还请公子,带我回去复命。”衣儿只求为卢晚遇的前程铺路搭桥,消灾解难,岂惜自身。 “岂有恩将仇报之礼,你当我卢晚遇是何样的人。”卢晚遇再不肯。 可是,翌日,卢晚遇早朝给皇帝复命,自称无德无能,自请黜罚。衣儿却负荆请罪,自己来投网了。她使出变化之术,可以将人脸千般万般变化,现场应验在各个朝臣身上,不过如画皮一般。 满朝文武看着彼此,一个一会儿一变脸,皆惊讶不能自已,胆子小些的,连腿脚都在打颤。 “竟是妖女!”皇帝大惊失色,不认是仙,反以之为妖。所谓人之念想,竟总是将本来好的,往坏处了想,还拼命给自己的误解找借口。 “仙也好,妖也罢,”衣儿道:“我不过是一蝼蚁,一人一脚,足以碾死了我的命。以一蝼蚁之罪,不应累及朝臣。卢晚遇无罪,滇儿无罪,谢家一脉无罪。我愿受任何惩罚,以保她们性命。” 皇帝还在彷徨,满朝还在惶恐,衣儿将一仙术,用到皇帝口中,金口玉言,皇帝一旨,免了卢晚遇之罚、洗了滇儿、谢家之冤。然后自焚其身。 熊熊三味火焰,吞没一蚂蚁,不过弹指间。 她的一缕魂魄,飘到谢道荠耳边,细细说道:蝼蚁尚且偷生,可是,衣儿身为蝼蚁,一不求名,二不为利,三不偷生,更遑论儿女私情。蝼蚁终归是蝼蚁,还望小姐念我卑微之情,万万不可再迁怒于公子。公子待你之心,蝼蚁可感,绝无二意,你切切要善待他余生。若真能如此,也不枉我人间走一遭,侍奉您一场。 蝼蚁尚且偷生,身为蝼蚁的衣儿,知道人人惜命,她不愿让别人背己之过,更不屑用仙术解自己之过,她赎罪的方式,和她报恩的方式,一样浅显、卑微,竟不及人心计之一二。 “衣儿!”卢晚遇念起她日日侍奉左右的厚意,为救他之困境,以身赴死的深情,岁寒加衣、岁热摇扇、岁闷说笑的平凡却真诚的日常,噗通跪地,对着方才烧没衣儿仙身的三寸之地,嚎啕大哭。 此情无关风月,无关血缘、无关友谊,且至卑至微,却是我所听过的最真最切的,‘陌生之人、一念之恩’流露出的最绵长的善良。 第五十九回 衣儿葬礼荆棘伤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上回说到,衣儿自焚而亡,形神俱灭,无妄天念其忠义,于仙祠给她补了一道仙龛,也算名分归位。 “贾贵妃容颜尽毁,虽是蚁仙衣儿所为,她如今也算以仙身之死偿了这宗债,但是这突发的疯症,确系鬼宿泄露所为,且干系更为重大,总不能任那荆芷兮逍遥,再图害人吧?”陵光神君依然想捉拿荆芷兮,一心也想让鬼宿归位。 “陵光君,你真是无趣得很!连老祖运了混沌力,都闯不过去那结界,你这样反复嚼扯,可有意思么?”芍药花神针锋相对:“且最先让鬼宿逃离你南方七宿正位的,还不是你,我看你是怕鬼宿再闯了祸,连累到你承担不起,倒咬死了荆芷兮有罪。” “花神恐怕是在幸灾乐祸,巴不得谁都提不走你密境的妖吧,你这护旧之心,还真是昭昭若揭啊!”神仙凡事都看得明白,但凡事到了至清至真,也便了无生趣,这陵光神君三番两次龃龉,还真如孟章神君说他的,当真不算是个灵光的神仙。 “你俩莫再争执了,无常境结界破时,便是六界共主新生之时,届时,我自会让贤。可是如今,我确是无能为力了。荆芷兮的造化,只能由她了,无妄天现在奈何她不得。”鸿钧老祖下了定论。 芍药嫣然一笑,笑悯众生…… 花神这一展颜,连带得人世间的花儿,开得格外鲜妍。滇儿坐在花地里,采了一朵白色的菊,别在芷兮的鬓间,轻声说:“咱们给衣儿带孝,她在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了。”说着不免落下泪来,又采了一朵,让芷兮帮她戴到自己头上。 芷兮为滇儿发髻别花的间隙,细声说道:“以后走路都要格外小心些,莫踩到了蚂蚁。衣儿这一死,让我心里着实难受,她算是我见过的,最赤忱的女子了。” “谁说不是呢。”滇儿戴好白色的小花,渐渐起身,又将先前采好的一束,握在手里,说:“走吧。” “恩。”芷兮也起身,从身旁拿起另一束白菊来,那是清晨她和滇儿一道踩着露采的,单为祭奠衣儿。 她俩肩并肩,互相挽着胳膊,到了谢家府上,卢晚遇和谢道荠在给衣儿砌衣冠冢,此时谢道荠端着她的一套生前衣裳,正流着泪,见滇儿和芷兮过来,越发伤感:“我现在想起她来,全是她日日的贴心,你说我是什么蒙了眼,竟那般误会她,我实是对她不住的。” “她是仙身,却愿一心一意侍奉你和卢侍郎,足见是真心相待的,所以你的苦心,她必懂得的,你一味哀怨自艾,倒不是她希望的了。”滇儿过来安慰,芷兮也递过一块洁净的帕子来,与她擦泪。 说时,皇后驾到,虽然新容未能获得龙心,她也是感恩来的,在场的人跪拜迎接,礼过,她从旁边宫女手中,捧过一个宫廷精雕的妆奁盒,向道荠说:“荠儿,将衣儿的衣裳,放到这里葬下吧。她的身份,虽不便宣扬,也无尸首骨灰可厚葬,但也不能太薄待了。” 不知为何,这花树下的衣冠冢,让芷兮想起玲女来,一时感伤天下女子皆是红颜薄命,泪流满面。 滇儿和芷兮参加完这简单朴素的葬礼,还回吴府来,当下已是晌午,骨错也正从翰林院下值回家,在门口碰到了她俩,骨错看着芷兮,脸上漾出笑意来,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下值回来看到娘子在门口等待迎他的错觉,遂一时情痴,竟一把拉住芷兮的手,说:“芷兮,你可是特意等着我回家的。” 芷兮被他问得尴尬,况又有滇儿在身侧,脸上霎时通红:“骨错,你莫不是累了,发了癔症。”滇儿这时也轻咳一声提醒他,骨错才慌忙又放开了,从憧憬重新意识到她是别人的未婚之妻,心里莫名地难受,头也不回地往正屋走去,向吴母去省安。 芷兮和滇儿也要去吴母那里,看了看他凄清的背影,各有所感,却也不言明,只是默默在身后跟了去。到了吴母住的华轩跟前,听得屋内一片欢声笑语,全是妇人间的喧哗。却说这屋里的,都是熟悉的贵客,一位是贾相国的夫人,一位是荣王府的黄氏。 “呦,瞧瞧骨错的这眉眼,越发生得俊了,跟我们家的孟烟,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黄氏见骨错礼过,先声夺人。 “单这风华气质,也是只应天上有的”相国夫人也夸起骨错来:“现下小女与令郎生辰八字也测过了,郎才女貌,天设良缘,只是不知吴母可否给我家小女这份天大的福气呢。” 原来,相国夫人和荣王府黄氏,来这里的目的,不过是老生常谈,先前她们屈尊去漆吾村提亲,被骨错搪塞要测八字多加时日考量,如今他说的时限也到了,二人便不约而同来。 骨错不看她俩,只是单单看芷兮,眼神中都是凄伤,心中是无力的恼恨:“偏偏是她们看到我的好,我宁愿只要你一句青睐,可是,却都不能,也从不曾有。到底是天设良缘,还是生要拆去我对你种下的情?”芷兮见他又是这般望着自己,忙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黄氏见此情景,笑着走到芷兮身边,故意对吴母说:“按理说,芷兮以后是我的儿媳妇,倒是叨扰在了你府上,知道的都晓得这是月婳赵家不容她,你帮忙照顾她孤苦,不知道的呢,还不知多少闲言碎语,我在王府上就曾听下人在私底下议论说,状元郎对她,是旧情未改,如此放在府上,如何如何,嗨,那话难听了去了,我都说不出口来。” “他敢!”吴母见荣王府的侧妃说出这般话来,忙站起来义正言辞地证白:“我是收了芷兮做女儿的,骨错若有越矩之想,我第一个打死了他!” “娘,您何时收过芷兮做女儿?您不能为了……”骨错情急顶嘴,吴母这是要为了自家前程,断了他对芷兮最后的一丝念想。可是,没等他话说完,吴母的巴掌,已经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力道极重,以致嘴角留了血。滇儿忙上来用手帕给他擦了,暗里说道:“你要争,没必要这个时候。”谁都看得出,因为他这话打了他娘的脸,他娘才真的打了他的脸。 “滇儿,你给我作证,是,或不是?!这个逆子,他亲口跟我说的,月婳赵家没有芷兮的活路了,让我收留她,权作娘家,他会以兄长待她,她出嫁时,他必红妆十里相送。”吴母大怒,面红耳赤,求个粉白。 滇儿见吴母为了洗白自家,竟又拉她出来作挡箭牌,心绪难免波动,又不能说不是,如果她说不是,那芷兮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呢。于是她作难一字一字说道:“芷兮素日早起晚睡,晨昏定省、洒扫庭余、洗手作羹汤、为夫人花圃浇花剪枝、捶肩捏背侍奉吴夫人,确与生女无二至。” 骨错见他怜惜敬重的滇儿,也不站在他这边,反倒替母亲说了话,别的他不会计较,偏偏此事关着他心念的芷兮,他便不能不有些恼她,却又不能与她计较,一则她是女子,二则她也是他的恩人。所以,他只能在那,眼中转着泪,被人间最微不足道的无助画地为牢。 “好!二位夫人请回,九月初一,我定给二位一个答复。”吴骨错下了逐客令。相国夫人和荣王侧妃,各怀心事,辞别吴母,悻悻而归。 贵客走后,吴母随手拿过墙上挂着的荆棘条来,抽打在吴骨错身上:“孽种!你是要我的脸,都给败光了。”吴骨错双膝噗通跪地,任打任罚。芷兮却上前来,用手抓住了吴母抽在半空的荆棘,也跪下来求道:“芷兮愿如女儿般侍奉您,您别再打他了。” 吴骨错慌着拿过芷兮的手来,见荆棘扎了一手心,满满好几道深刺,血肉模糊,心疼轻吼道:“谁教你帮我挡的?!” 吴母却不愿看这你侬我侬,荆棘条复又抽打下来,打在芷兮的臂上。吴骨错苦苦喊了一声‘娘!您怎么打我都行,别拿芷兮出气。’ 吴母冷笑:“谁家的媳妇,用你怜惜?打坏了,让荣王府的来找我啊。我便把儿子赔给她!” 说着,又是一鞭子要下来,吴骨错腾地站起,将荆棘条抓在手里,扯断了,然后扶起地上的芷兮,往未晞殿走去。 “疼么?”他轻轻问着她,疼不疼,他岂不知,同样的伤,在两个人身上。 “不疼。”荆芷兮笑了笑。吴骨错轻挽起她的袖来,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和两道扎眼的伤痕,一道新伤,一道旧疤。 “你何时又中了湛泸之殇?!”此时的骨错,注意力竟略过了那道鲜血淋漓的新伤,而到了那道湛泸之殇的旧疤上。 “上次去贾贵妃宫中领我之时,”滇儿拿着药,从门口走过来,替芷兮答道:“她怕你担心,不让我告诉你。” “这么说,贾贵妃的疯症,不是衣儿的过错,倒是有人用湛泸碎片划露了一丝鬼宿之气。”吴骨错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只有湛泸可破浊灭一隙,才有一丝鬼宿溜出,然后又因其乃魔靥,立即用湛泸殇封存了剩余的。 “我就说,衣儿是替我死了,我就该先去死。”芷兮哭着说:“全是我的错。”她说着便用手捂脸:“早知道衣儿会因此死在朝堂上,我便早该自己去请死罪。” “你在说什么啊,芷兮,”滇儿不知湛泸之殇,扯下她的手腕来,给她的新伤上药,眼里也噙着泪说:“你是为了救我,才扑在我前面,替我挡了贾贵妃的烙铁,那烙铁才会烙在你的左臂上,怎么倒说是自己的错,还说自己该死,若是如此,我岂不是错上加错的,更该去死?你是不是被吴娘子打糊涂了?” 吴骨错从腰间解下那湛泸的断柄来,对滇儿说:“贾贵妃的烙铁,是湛泸遗失的碎片,芷兮左臂上结的,是湛泸之殇。” “她左臂中封着什么?”滇儿知道狐族圣器湛泸,也知道湛泸从不伤无辜,所以有此一问。 “鬼宿。”吴骨错不瞒她,只因他们同出密境,虽人妖殊途,却也同病相怜。滇儿听了鬼宿附臂的前因后果,一阵症结:“骨错,你不能让芷兮嫁给赵访陌,你知道他是木落所附,木族和鬼宿,不共戴天,哪天他若发现了她左臂里封的竟是鬼宿,芷兮还怎么活。” “我何尝不知,我哪曾有一天不想让芷兮对我动一丝情意?我便可名正言顺地替她去悔婚,你却助着我母亲说话。”吴骨错面无表情道:“我都不知道,你想些什么。” “你果真怨我。”滇儿闻言,不免黯然,心下想着:“我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你的眼里,除了芷兮,还能盛下谁?” 第六十回 贵妃薨逝花奠妆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话说滇儿先是被贾贵妃扣留宫中,用了私刑,被救出后,又蒙诬陷,骨错遂应陈子规先前之托,飞鸽传书,给陈子规去了消息,不巧那信鸽中途被人射中了翅膀一翼,虽蹁跹侥幸躲过了猎人口袋,终归是负伤飞得慢了,于河溪山谷间又自行坠落歇喘许久,待飞到陈子规的漆吾邑府府邸之时,已是耽搁数日。 陈子规一边着人给鸽子包扎伤口、悉心料理,一边向幕僚交代了邑中事务,便马不停蹄亲自奔赴京城,一心救滇儿去了。一路上策马奔腾,检了几次通关文牒,才到了状元吴府,通报之后,骨错、滇儿、芷兮都出来迎接。 陈子规见滇儿无恙站在她面前,百感交集,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只是一味傻笑,眼里却噙着忧喜的泪,急急说道:“你无事便好,我来晚了,对不起。” 滇儿向来受不住他这般深情厚意,忙抽出身来,一脸局促,又莫名感激,又不知所措,稍过片刻,便以礼回道:“你本不必如此的,亲自赶来,还说什么晚不晚,我这不是毫发无损的么,多亏了许多人相助,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在青囊救了多少人,老天不会不照顾善良人的。”陈子规望着滇儿的眼神,总是那般宠溺得让人艳羡。 “京城里,山高水深,内有同室操戈之忧,外有外族侵扰之患,你既这般不放心,还不领了她回去,择日娶过门去,可免得这千里奔波的思苦了。”吴骨错有多么爱荆芷兮,他便有多么了解陈子规的用情之苦。 “你当你是谁,作了我终身的主!”滇儿看着骨错将自己往陈子规的情感里推,心里有种受伤的疼。她满含幽怨地看着吴骨错,眼中同样噙着泪。 “骨错,你胡说什么!”陈子规知道滇儿喜欢骨错,可是骨错竟丝毫未曾觉察,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本来,他陈子规心中该是欢喜的,但是看着滇儿望骨错的受伤的表情,他的心里,只剩下了心疼。 “你小子,不是向来有一说一的么,今天这是怎么了?明明为人家千里迢迢地赶来,我遂了你的心意,你反倒怪起我来了。”吴骨错未见过陈子规这般动怒。他俩向来兄弟亲厚,陈子规从不曾跟他红过一次脸,今天竟动了怒。 “骨错,”荆芷兮扯了扯吴骨错的衣袖,轻声说:“陈大人长途奔波,该是累了,你且安排他歇下吧。”自有小仆领了命,一番安置,稍不繁絮。 不消片刻,宫内传来消息,贾贵妃薨逝了,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皆须腕间挎白,女眷额间点上落梅妆奠坠。 吴府领了旨意,吩咐下人裁剪白腕带,阖府带上,并备了金箔、茶油花饼、鱼腮骨等薄物,裁成三瓣梅花妆,用阿胶粘合,当作祭祀花钿贴于额间。 骨错觉得用他物作花不免造作之嫌,遂将昔年存的白芷落花的干花花瓣拿出来,做成梅形,又用当季的黄色花朵,捣了花汁,将其染成黄色,亲自送到芷兮屋中去。芷兮却不在。他坐在屋中等了许久,才见回来。 “你怎么在这里?”芷兮推开屋门,见骨错坐在小厅正对门的座椅上,神色严肃,像尊俊逸的门神,不提防吓了一跳,下意识拍了拍心间,压压惊:“总这般神出鬼没的,叫别人看了,又是些碎语,你快回去。” “我怕没人给你点额妆,”骨错看着她的额间,果真还空着。 “哦……谢谢你能想着我,”芷兮低低地说,眼圈有些红。 “坐在这里,”骨错把着她瘦弱的肩膀,将她摁到他方才坐的太师椅中,将他自制的梅花钿轻轻贴到她额间,贴完又细细端详了下,说道:“江月生眉黛,溪梅试额妆。我便说我家芷兮,无论怎样打扮,都是最美的。” “你为何对我这样好呢,我并不值得。”芷兮说:“我是一介草木,却未点春华,不问秋实,生来便漂泊着。漂泊你可懂么?便是总要不断地换地方,从这个地方,被赶到下一个地方,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为家的。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喜欢漂泊者,居无定所,仰人鼻息,我也并不愿这样活着的。”说着,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下绝美的脸庞。 “我懂。”骨错异常沉沉地应道:“我知道你去了母亲那里,她必刻薄了你。下面的丫鬟又是互点奠妆的。” “不,你不懂。”荆芷兮总以为骨错懂得太具体,而她,说的是宿命:“我说的,不是这些琐事。这些我早就习惯了。” 可是,骨错所懂,又何尝不是宿命。她密境丧母时,被逐人间时,为月婳赵家不容时,甚至如今被吴母刻薄时,他懂得她,精细到了一桩桩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忧为忧,用自己的心,体察到了她最细微的无奈和失落。到底,还是她不懂他。 骨错用宽厚的手掌,拭去她脸颊的清泪,心间全是疼爱:你想要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我可以给你,可是却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当真便是去王府,享那一份尊荣么? 这些话,他再不敢问她,之前问过,她却似乎被生活压服了,从不肯为自己争什么,别人定了她的命,她便认作是自己的命,而更可悲的,是她将那当作她应得的命。而同时,骨错只想一味满足她的心意,凡是她想要的,骨错便会依着她,包括她即将嫁入赵府。 之后,每隔三日,花奠妆脱落,骨错都会给她亲自做好,换上新妆,惹得府上又是一波暗潮汹涌的嫉妒: “夫人名义上说她是‘义女’,不过做的丫鬟的活儿” “听说是从穷乡僻壤里来的,乡下村中她家,都容不下她,要杀了她” “就是个孤星扫把” “可是人家,是荣王府的未来儿媳,如今又靠上咱们家大人,亲自给她着妆的” “什么王府儿媳,她要嫁的那位,是荣王厌弃的,日日被打得血肉模糊,去了能有什么好日子。” “她在这里,算是什么东西,没名没分的,” “王府那位倒也不避嫌么,任她在这里” “有什么办法,她没有地方去!” …… 贵妃丧期,皇帝设立国葬都监、殡殿魂殿都监、山陵都监三个都监,下葬那日,送葬队伍多达数千人,白帆幢幢,在皇城巷道内条条飘浮,尽显国礼的风范。贾贵妃薨逝后,她未成年的孤女,被过继给了新晋得宠、膝下又无子的阎贵妃。 宫墙内依旧花红柳绿,并不因一个妃子的去世,而少了几分颜色,任凭她生前如何荣耀,死后不过一抔黄土。 皇城,注定不能静。贾氏家族刚刚因为少了一个得宠的裙带,消停得几日,日前才受封的柴氏伯爵府邸,又成了沸腾的焦点。 这日,骨错从翰林院回来,径直去找芷兮,她正在‘问绣坊’纺车前坐着,纺一团纱。骨错将其她同坊的女仆遣散出去,然后坐到芷兮身旁,把一个酸枝木八角的糕点盒摆到她手边,手中还单捧着一个八珍糕,塞到芷兮手中,笑着说:“累了吧,你爱吃的八珍糕。” 芷兮笑一笑,不想拂了他的好意,有几分拘谨地将糕点送到嘴边,小口咬下去。骨错捧着脸静静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眉眼上扬,笑得纯粹而明朗。 “夫人今日要十匹纱呢,坊中的女子都说,是跟着我同室,才被连累的,你现在又单另给我送吃食,不知道背后她们如何埋怨我呢。”荆芷兮小心翼翼地问着骨错:“你这八角盒中的,是给她们分享的吧,却做什么让她们都出去呢。她总是担心非议,非议却并不因她规行矩步而少半分半毫;她时时在意自己不太被另看,却不知,另看她的,并不会因为她在不在意,而不去另看她。 “有时,我会后悔,让你读了书,”骨错看她又颦着眉头,笑容黯淡了下去,有些伤心地说:“我刚在墟里烟看到你时,你还是什么事都大大咧咧不在意的,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倒是读了两年书,白生了这许多多愁善感、怨天尤人,可见,人生的忧愁,都是从读书开智开始的。你管她们做什么,她们刻薄你,我还要请她们吃糕点,我这里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就是蜿蜒曲折,说我从前傻呗。”荆芷兮咧开嘴笑了笑,还像从前的样子,不优雅、不好看,却真诚地可爱:“以前月婳赵老祖宗,说我是她外孙女,我就真把自己当做她的外孙女活着,做得是丫鬟的活计,现在你母亲又说我是她的女儿,我却只敢当自己是下仆了,再不敢给自己贴半分金。依我说,我进步得很。便是人言,只敢信三分了。” “要我说,我宁愿你像从前。”骨错说:“你提着糕点,去看看你月婳赵家的两个姐姐吧,你不是说小时候和她们玩得很好,总是想念她们么。如今她们嫁入了柴家,京城也赐了伯爵府,想她们,便去看看吧。” “纱可怎么办,不够数呢。”芷兮显然动了心,很想去,却又不敢挪动脚步。 “有我呢”吴骨错拍拍胸脯,又笑了。 “你娘若因此打你,回来我跟你一起受罚。”荆芷兮也笑了,提起食盒,快步小跑着便去了柴家的方向。 果真回来时,吴骨错跪在烈阳底下,举着《孝经》竹简,受生罚。荆芷兮便也跪到他身边,手也举着。 四个时辰后,他俩还跪在那里,月亮爬上了树梢。 忽然有小厮传报:“大人,柴家被抄家了!阖府拘禁!” “他家两个赵氏的妾室,可逃出了?!”吴骨错关切问:“我派去接应的人,可接上了她们?” “大人神机妙算,她们出来的时辰,跟您说的,不差几分,如今已经送去安全的地方了。”小厮回道。 “怎么回事?”荆芷兮听闻柴家抄家,又见骨错一点都不惊讶,还特意问起她的两个姐姐是否逃了,一时一头雾水。 “功臣是你呢,”吴骨错说:“我将消息藏在了糕点里,是你救了你姐姐。” “你并没有告诉我。”芷兮虽为姐姐逃出生天而高兴,却也有几丝怨骨错将她蒙在鼓里,心中莫名失落:你这般算计,精到分毫,却终是将我作在局中。她这样想,只是不便明了质问。 “冒险的事,我不会让你去的,我知道戌时圣旨才会下到柴家。”骨错说:“我想着你想为赵家做些事,还你的恩情,让老太太不太怨你,我才让你去了。若早说了,你惊慌些,反倒危险了。” “终是我不堪。”荆芷兮犹自自鄙。 “如何的你,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换了,便不是你了。”骨错说:“你只需记得,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身后,守着你。” 第六十一回 乞巧不巧落荆钗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柴氏被抄家,箱开柜破,所抄家资,约略有:绸缎、纱绫、羽缎、黄缎、莽缎两万卷;珍珠、翡翠、赤金六箱;淡金、潮银九千两;房契、债券、田契、庄子两箱笼;其余珍物如枷楠寿佛、金玉器具、云狐筒子、黄白狐皮、黑狐皮等,不计其数…… 柴氏那厢翻天覆地、城门失火,殃及赵氏这厢,人心惶惶。赵访陌虽对人间富贵荣宠不甚在意,却在意着他和芷兮的姻缘,当初,赵老太太答应将芷兮嫁过来,唯一的条件,不过是柴氏封爵,让她的两个孙女也能备享荣华。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月婳赵家也能沾上柴家的光彩。 现在,可如何收场? 赵访陌大步流星,走进吴府,也不等通报,直接闯入了骨错在的关雎殿,刚入院门,却见骨错和荆芷兮双双跪在正院中间,双手高举,一人手上举着一册《孝经》。方才还急火攻心的访陌,见此情景,竟不知火该从何发起了。 “你来了。”骨错面色平静,似乎早料到了他会来。 赵访陌心疼芷兮,上前去拉她起身,芷兮倔强地不起,只是说:“你是王爷之子,就当我们跪迎你,你也当得起。” 这时,早有吴府的丫鬟去报了主屋的吴母,吴母知有贵客造访,也便下令免了骨错的家罚。那丫鬟忙忙来关雎殿传令:“夫人说,少爷可以自在了。” 吴骨错这才如蒙赦令,站了起来,随即伸出一只手来,去拉芷兮。芷兮并不搭他的手,自己站起来,却久跪腿麻,一时没有站稳,还是靠骨错扶住了她。 赵访陌看他们一番同甘共苦的样子,免不得心酸,冷冰冰地向骨错质问:“你明明知道,柴氏的爵位,是父亲和我费了多少力气,好不容易从皇帝那求来的,这才多少日,你就拆了我的台?!” “你如何便咬定了是我所为?”骨错见他气势汹汹,试图跟他讲道理,平他之怒。 “不是你前些时日,自己私下告诉我,你曾答应皇帝为他再剪荣王一翼么?谁不知道柴氏是父亲扶植的。你便找他下手。”赵访陌硬生生地答复他,想起骨错事先便通知过他,现在反倒觉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我若真害你,何必提前告诉你?皇帝忌惮荣王四处布暗谍,结私党,非一日两日,你兄长的婚礼,何以让你家跟贾家结下了死敌,你还不吸取教训。我事先告诉你,我在查,要剪荣王的羽翼,荣王府便该起码知道收敛些许。”骨错一五一十说道。 “你若真心助我,何必非要找柴氏下手,你知道月婳赵家老太太,要我拿柴氏封爵当纳采礼,才肯将芷兮许给我。我如今婚娶六礼,过了五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哪一项赵老太太不是百般刁难我,好容易熬到‘请期’也定了,就差等到九月初一那日来亲迎了。你如今,让我怎么办?” “九月初一,是芷兮的好日子。你不信我会为你,你总该知道,我绝不会给芷兮找晦气。”骨错黯然地说。 “你就是不想看着她嫁给我。”赵访陌赌气,大声喝道。 “是!我承认,我就是不想!”吴骨错眼中,现出了无尽的痛苦,“但是,我也不会因此背地里去害你!你只看到柴家被抄出了无数绫罗珠宝,富可敌国,却不知道,我所查到的,他有私甲五千、武器两车,这些如果交给了皇帝,非但是他柴家,便是与他息息相关的你荣王府和月婳赵家,都要背上谋逆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那,那些现在哪里?”荆芷兮听骨错说替荣王和月婳赵家,掩下了这些罪过,感激而又不免担忧地问:“如此,你可也是牵连其中了。” “无妨,我放到了安全的地方,凡人查不出。”吴骨错从不为自己的安危担忧过什么,只要她无恙,他便安心:“只是你,还需回去提醒你父亲,你布在南郡五省的私造武器,趁早先收了,皇帝念及骨肉之情,尚不动他,若得寸进尺,我也替你遮掩不下。那柴氏被抄,实是他要往枪口上撞去,被贾家抓了把柄在手里,我看清了贾似道要御前告发,才早他说一句,也算应了当初‘替皇帝剪荣王一翼’的承诺。” “你藏到了哪里?”赵访陌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怒气已然再也不能发作,剩下的,还有感激。 “世上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生活,也可以藏身,可以鹤立鸡群,也可以销声匿迹。”骨错没有告诉他那是哪里,知道的多了,反而对知道的人危险了。骨错要护他身边之人周全,即便他自己也只是一个平凡不过的人,此心不渝。 翌日,是七夕佳节。京城中设有专卖乞巧物品的市场,世人称为乞巧市,晚间尤为热闹。陈子规想带滇儿去逛灯市,滇儿却在穿针乞巧,为骨错缝制香囊。骨错不忍子规失落,将滇儿手中的针线,拿过来说道:“现成的人摆在你眼前,还乞什么呢”,滇儿硬护着,扎了手指,陈子规忙将她手指执在手中,放到嘴边帮她吸出污血,呵护之情,溢于言表。 滇儿禁不住骨错再三执意,跟着陈子规去了乞巧市,但见那市上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人流如潮,车马雍遏,两人相敬如宾、客气而别扭地穿行在热闹的人群中,各有所思。 骨错一个人坐在关雎院中,扎灯盏。但见那灯盏以细木为骨架,镶以绢纱,灯芯是将麻去皮后的麻秸缚成束做成的,竟与当初青狐离与在青囊里为岁芷亲手做的灯盏,毫无二异。灯盏点好,那案上便映出点点绰约的树影婆娑。 他想起许多往事,心中眼中都是芷兮的影子,却见那灯盏上,也映出芷兮的影子来,飘飘曳曳,仙子一般,不免嘴角朝上一抿,苦笑自嘲:“我看你,是一厢情愿单相思得久了,连灯笼上,都能看出她来。” “人家都趁着此节日,遇良缘佳人,你在这里自言自语什么?”却真实是芷兮的声音。 骨错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惊喜的受宠若惊:“真是你来了。你平日总说怕背后流言,这样的日子,我不敢去找你。” “夫人今日欢喜,小丫头都放出去玩耍了,留下一个贴身的照顾,她现下要传你话,便派我来了。”芷兮说。 “原来是这样,”骨错眼中的惊喜,又黯淡下去,他总奢想着芷兮自己对他有情,又注定只能失望,他便跟着芷兮往外走,顺势将做好的灯盏,递到她手上:“我知道你记不得,但这个,跟青囊里我给你做的那个,是一样的,你且留着,照个亮吧。” “咦,这里还有灯谜,”芷兮从那灯笼中,扯出一张纸条来,上书:无尺土之封。 她凝眉,猜不透是什么。问骨错,骨错只答:我的心。也没解释什么。芷兮也不再问,看字面还以为他在叹不得志。 去往吴娘子(即如今的吴夫人)殿中,途径芷兮住的未晞殿。赵访陌正坐在殿外夜露沾湿的石阶上,等着荆芷兮。待一抬头,却正看到骨错和荆芷兮,肩并肩,挑着灯笼,一步一移,情深意重地走来。她腕间挎着的绢纱竹挑灯笼,半青半红,恍得他的眼朦胧。 “访陌…公子”荆芷兮不知为何,竟有意识地在他名后,加了敬称:“你何时来的,来做什么?” “我想跟你一起过七夕,”赵访陌眼里笼着雾,他从荆芷兮的话中,感到了莫名的疏离,“如今看来,倒是我多余了。”他说着,站起身来,往院落外走。 访陌的步履,踉跄,擦肩而过的背影,落寞至极,竟让吴骨错觉得,那不像是他曾经认识的活泼开朗的木落,倒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王府公子本人,淡漠而冷清。附于人身、掩盖人灵的木落,终归和荆芷兮体内的白芷兮一样,长大了,不再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 每一分长大,都注定伴随着疼痛。 访陌从芷兮身边走过时,一擦肩,身上随时随处带着的那支荆木木钗,划落到了地上。那是他想给芷兮的惊喜,如今却变成了飘散在空气中的访陌那心碎的心语:人都说,七夕之时,如果一个女孩收了一个男孩的定情之物,他们便会一生相随。 芷兮弯下腰来,捡起那木钗来,待要叫住访陌还给他,却发觉,那个木钗,似曾相识。正是她于中皇山捡拾落花时,被凤凰木枝挂落的那支,只是木钗上面不知何时被雕上了一朵凤凰木的花,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 访陌踟蹰挪动着脚步,往事被身后那遗落的丹凤雕花木钗再次勾起:那年,芷兮刚成人形,她走在青石板路上,一瓣一瓣捡拾被滇儿打落的凤凰花,又一叶一叶将其吹回树枝上,那凤凰花木的枝,挂落了她松挽云鬓的荆木钗,一瞬间,青丝散落,倾世红颜,落入了待修人形的木落的眼睛。 访陌的眼中,划出一滴泪,哀伤、绝望:“芷兮,你永远都不知道,你当年不经意的善念,在即将修成人形的木落眼中,是怎样的存在:你的手,在将一瓣一瓣落花吹回凤凰木枝之时,你的指尖,是正轻轻拂过我的头发、我的额头、我的面颊、我的肩膀,我待出未出的人形,便隐在凤凰木内,望着你的美丽,感受着你的温柔。从那时起,你便俘获了我的全部的心,我抗拒不了你的容颜,忘却不掉你的柔情,你教我,如何在这世间,再去爱上别的女子?” “我可以为了你,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不曾知道的瞎子、聋子、傻子,只要最终,你是在我身边,就好。”访陌心里的痛,在加剧,皱缩,折磨得他五脏俱裂:“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情浅缘淡,流言蜚语每一句都是你与他竹马青梅、成双入对,我不过自欺欺人、哗众取宠、强作姻缘,可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对你的心,有多么多么的认真。别人说你俩才般配,我却苦念着你为我石径拾花,还有我为你立的媒妁之言,你青石板下的颜容,刻在我的心里,比这钗上的刀痕还要历历在目。只是,你的心只和他一起,这刻骨铭心的痛,我今后,该如何去自解?” 第六十二回 念不含念离君痛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访陌,你落了东西,”荆芷兮叫住访陌,右手挑着灯笼,左手手心平展着,托着那把雕着凤凰木的荆钗。 “本便是你的,”访陌没有回头,眼中朦胧带着伤,黯然离开了吴府。 且说吴娘子唤了骨错来,竟是接待杯坊来客的。吴娘子原本乡下村妇,见识粗陋,素来不闻京城高门还是蓬户,见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来府上拜访,又是直接说要见骨错的,便教芷兮将他叫了来。 骨错一来,那一袭黑衣的女子,才款款摘下面纱来,待看那相貌,说倾国倾城并不为过,芷兮和吴娘子也不免惊为天人。 “是你,”骨错认出正是琼林宴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杯坊美人,却不知她所为何来。 “冒昧造访,又恐污了公子名节,故掩面素衣而来,只道是来拜访吴夫人的,实为公子而来。”那女子轻声细语,好不妩媚,每一言语,都说得熨帖而得体,现出处处为他人着想的教养来,教人听了如栉风沐雨。 “不知所为何事?”骨错却不与她虚与委蛇。 不待那女子回答,一个小厮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少爷,不,不好了,七夕闹市,闹出乱子了。” “京城司卫呢?”骨错紧忙问道:“十六卫、八十万禁军,守着京城,如何出的乱子,陈大人和滇儿,都在外面,你快派人出去寻。” “哎呦,我的少爷,您可折煞小奴了,府上哪里还有人,夫人今日高兴,小厮并丫头们,全放出去玩耍了。”小厮刚喘上口气来:“街上的形容,血流遍地,掏心挖肺,惨不忍睹,形容着是被妖精害得。” “娘!这般当家,您可不是害了他们,”吴骨错道:“再说,总该留下几个,您若遇险,也能护持一二。” “我也是好心!”吴娘子生平没做过几段善事,今日是为数不多的一回,没承想还闯了祸。 此时,方才离开的赵访陌,折道而返,又回到吴府来,看到一身黑衣的唐安安,说道:“街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姑娘倒来得巧!” 众人皆不解其意。访陌说完,也不顾其他人什么反应,径自走到骨错身边,一手遮挡着在他耳边耳语道:“是狐妖手笔。你府上这位黑衣女子,正是狐族墨系宗主之女,含念所附。黑衣夜行,又偏此时躲到你府上来,怕是有干系。”骨错一直觉得那唐安安似曾相识,却因目下妖力尽失,认不出她的真身来。访陌(即木落)如此一说,他才恍然认得。 “伯母放心,我方才已经往家里送了话,即刻便会派人来,你到时让他跟着去,认得的家仆,都能帮着找回来。”赵访陌指着吴娘子身边的仅留的那个小厮,对吴娘子说道。 “你倒是快,这次多亏了你了,多谢。”荆芷兮习惯性地躬身道谢。赵访陌忙将她搀起来,有些失落地说:“别跟我这般生分才好。倒不像一家人了。” 说话间,苏子介一身甲胄,带着几队亲兵,身后相跟着陈子规和滇儿,也回了吴府。苏子介自几年前与卢晚遇、陈子规同赴京城,文考落榜,又参加了武试,他身材魁伟,举重、骑射、步射、马枪皆合格,被调任南方厢军,主要负责绫锦院的军役。骨错调查南郡部署期间,苏子介效力最多,骨错替柴王掩藏的那些兵器,也是子介帮忙运送的。经骨错举荐,如今,他升迁京中,在枢密院统领的侍卫亲军做了三队统领。 “骨错,人先给你送回来,我还有公务,得马上回街上整顿。”苏子介拱手说道。 “多谢子介,”骨错和子规,同滇儿,都道了谢。苏子介便带人走了。赵访陌也跟芷兮道了别。 晚些时候,吴府才安静下来,管家、杂役、小厮并丫鬟人等大多各归了位,剩下五人被管制在戒严的街道内,要留候待审。骨错让芷兮帮着吴娘子料理家事,吩咐完,便拉着唐安安的手臂,到了府中地下的密室中。 “含念,人,可是你杀的?!”骨错面色铁青质问含念。 “少主这般,不是在问我,”含念道:“是在心里,早定下了我的罪!” “我去街上查验过,尸首有往生水的痕迹!受了往生水侵蚀,万世不能超生的,连畜生道都入不了。”骨错道:“况且那往生水,是要用血来饲的,你敢说,你不曾伤及无辜?” 含念闻言,目中盈泪,她缓缓撩起自己的左臂衣袖,那衣袖下,便现出了伤痕累累满布刀痕的左臂:“饲养往生水的,是我自己的血!” 骨错一时动容,一念心疼。已觉似乎错怪了她,可是又无法完全释疑。 “人道狐疑,你便只来疑我。是!我今日是将押候狱中的柴王掏心挖肺了,之前举报柴王私卖宫帛的账簿,也是我送到贾似道跟前的。他跟荣王有丧女之仇怨,必将至柴王于死地,背后定能连带扯出赵家许多祸事来,我没想到,是你抢在他之前,先参了柴王一本,还替他销了许多赃,使他只是被抄家、监禁。狐族在妖界已然是受了天大的不白之冤,如今到了手无寸铁的人境,别人还未来找我清算,少主你却先来问我的罪了!我本同族,相煎何急?!” “对不起!”骨错凭她一言,便信她,终是同族,又是故知红颜,“我错怪了你。只是,柴王,也罪不至死。” “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含念哭喊着说:“柴王杀死了多少流落人间的狐,你可知么,他圈猎了整个京城的西山,狐族无有幸免的,抄家出来的毛皮,都是你我的族亲!你欠我的,不是对不起,而是对狐族生分了的感情,以及,你与妖,你与我,画得泾渭分明的界限!青丘薄山时,你我何等亲密,如今竟,成了陌路!” 骨错从不曾见温婉妩媚的含念,如此歇斯底里,他的心,被扯得生疼生疼。可是除了对不起,他想不出别的话,能说与她听,甚至连抱她一抱,都显得过于轻薄了她。 “你觉得我待在杯坊这个肮脏不堪、龌龊至极的地方,是为了什么?”含念道:“因为这里能见到的人最多,藏纳的妖,最多,我心里念着,倘若能有一日,还能见到少主离与,那么,这里的机会,也会最多。三年间,我弹筝卖笑,可是我没有出卖我的情,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饲养往生水,便是惩治那些想侵犯我的畜类!每杀一人,便有一我狐族之妖,化作他的形状,代他作活人间。我不曾伤及无辜之人。” “杀人偿妖命,惩人之恶,又顺机布了本族之妖散落人间各处机要,果真杀人灭迹,天衣无缝。”骨错看着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感情来对待她:“你何时变得心机如此之深了。” “你可知当年我从勾余山静苑醒来时,木落告诉我你死了,我是什么样的感受么?我没有了混元魄,失了大半妖术,我跳入洪流中,以为水会淹死我,可是没有。我随波逐流,被冲着走了七天七夜,直到老祖拂袖一挥,恢复了人间秩序,我发现我在一座山上,我翻遍了它,希望可以看到你,然后,我又翻了不知道多少座山,每一次都寻遍了一草一木,希望有一只青狐,便在那树下、溪边,我不知道翻过了这一座山或者下一座上,后面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你知道什么是漂泊么?我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或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后来,我到了京城,入了杯坊,成了唐安安。在那里,没有心机,会失身,会死。我怕我成为一具肮脏的行尸走肉,我怕我再见你时,会让你失望。” “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吴骨错眼中现出了疼惜:“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我不再是你认识的白离与了。我没有能力认出你。若不是赵访陌告诉我,我还依然不知道,唐安安便是含念你。” “赵访陌?”含念抬起尖尖的下巴侧颜望着他,依然是柔媚魅人的那种我见犹怜的柔弱之态。 “恩,他就是木落。”骨错说:“难道,你认不出他么?” “除了用血饲养往生水,我也形同凡人了,他封的是神位,道行本便在我之上,我认不出他,也是自然的。”含念菀菀带些忧伤地说道:“除了质问我,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为什么来你这里么?” 骨错不知道该如何答她,静默地站在那里,俊美挺拔的身姿,如若璞玉雕琢的冷像。含念却走近他,双臂柔柔地紧紧地抱住了他:“离与,我好想你。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过凡人的一生,死后,魂魄入地狱也好,升碧落也罢,到时,我们再找机会为狐族报仇平反,这一世,我们什么都不要再管了。” 骨错听着她的话,心中也有疼惜,可惜,她却不是芷兮。他眼中虽噙着泪,可是,他不爱她。他将她慢慢推开,到距他一步的距离,看着她美丽的眼睛,说道:“含念,听我说,我会护着你,你从今往后,便住在我这里,我还不能走,我要守着芷兮,这一世,下一生,都要看她平安。这是我答应白芷姑姑的。” “倘若是芷兮跟你说这些话,你是不是便会义无反顾地带她走?”含念脸上,又有了那层朦胧幽怨的表情。说完,她义无反顾地,头也不回,登上密室通完外面的台阶。 “含念,对不起,”骨错说。除了对不起,他不知如何报答她这份情深绵长。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含念道:“你不欠我什么。” 出了密道的门,含念和他,注定又会走上两条路。他始终不肯问,她也便没有说,她是有多么无奈,才来向他求助。董宋臣要将她进献给宋理宗,杯坊的门,已经被重重包围,她是逃出来的。 “骨错,你根本就护不了我,”含念走着,背影里是她的心中的说不出的苦痛:“人间的水太深,还是要将我淹死了,你即便说尽了‘对不起’,你的心对我,终是凉薄的。但是,我依然舍不得去连累你。我不能待在吴府,那样会害了你。” 门前杨柳密藏鸦,春事到桐华。 含念被送入了皇宫,云鬓花颜,如若出水芙蓉柔弱娉婷,芙蓉帐暖,君王恩宠日夜缠绵。 正是故事重演: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第六十三回 丹书铁券柴王后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临安城内,轻绡软帐,歌舞升平,一应娇声滴语。这日,皇帝为彰显新得美人,于景灵宫设雅宴。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士宦大夫,携女眷同赴雅集之约,但见山水画屏、插花修竹,虽在室内,犹有室外登高临谷之雅趣。繁文缛节之后,各自按官阶位次入座。 唐安安犹抱琵琶,一曲霓裳羽衣,醉里吴乡媚好,无有不颔首称绝的。吴骨错确是不能直视,锦衣玉食,难掩她红颜忧伤。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喉间哽咽,终是难忍,那毕竟,是他至亲的同族,同是天涯沦落,况还负着旧缘孽债。 芷兮见他难过,从他手中轻夺过酒杯来,嗔道:“你这是何苦?”骨错看着芷兮绝美无邪的容颜,微微醉道:“芷兮,为什么,我想保护的人,却都不让我护?看着她这般逢场作戏,我心里难受。她这样,我欠她的债,只会越来越多,多到我再也还不起。芷兮,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我想躲开这桩债,我真的负不起了。” “你醉了,”荆芷兮并不知道之前密室中含念(唐安安)让吴骨错带她离开的事情,也便不知道骨错为何这般说话。他不过是在自责,他为了芷兮,拒绝了带含念离开,才害她委身赵与莒,如今这般郁郁寡欢,还要强颜欢笑。与其说他心疼,不如说他被愧疚吞噬了,含念的那句‘倘若是芷兮让你带她离开,你是不是便会义无反顾带她走了?’此时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折磨得他六神无主。 可是,眼前的芷兮,永远不会说同样的话,即便是由他来求她,她也只是如此轻描淡写地,以一句‘你醉了’,便打发拒绝了他。“我比谁,都要活得清醒。”他说道。却再也不提什么,只是一味低头喝酒买醉。 “依朕之意,明日欲给美人封妃,圣旨已到了礼部,封号尚未想好,正可借此雅集,群策群慧,解朕之忧。”皇帝声色犬马,不忧国事民生,却为美人封号,殚精竭虑。 “唐妃冰肌玉骨、冰清玉洁,便称‘玉妃’,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工于阿谀逢迎、溜须拍马的贾似道,向皇帝谄媚。唐安安乃董宋臣所荐,如今专宠更胜当初贾似道姐姐在世之时,贾似道岂肯落于董宋臣之后,今鉴于唐安安出身烟柳巷,尚无朝廷或家族根基,他此时助她一助,有百利而无一害。 此一言,引起立于皇帝身侧的董宋臣一阵睥睨,他奸佞一笑,笑中难掩讥讽:你贾似道自命权倾朝野,不也一样,要给我董阎罗捧场? “这室内,舞间轻奏温语的女子,确是婀娜生姿,”荣王赵与芮先是附和,终是含沙射影:“与那室外,饿殍遍野、尸体横陈,不可同日而语啊。”言外之意,皇帝不计民生。 “朕与荣王,乃同脉亲兄弟,此宴于你我,形同家宴一般,你不贺兄嫂之喜,却为着外人对朕旁敲侧击”皇帝脸上现出不悦之色:“朕罢了早朝,与兄长约请各位,可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处理朝政的,众卿家若不能随意,倒不如回各自衙门里的好!”所谓不能‘随意’,不过是不遂他意。 “所谓兄嫂,乃兄之正妻,谢皇后最是端庄贤淑,此等场合,我却是拜会不到的”荣王自以为一介风尘女子,他编排两句无甚妨碍,皇帝闻言,也只是笑:“皇弟说的是,‘纳妾’之事,我确是该请了我的贤妻来。” 谈笑风生间,有女官领着一众女侍,端上来茶盏,给诸位客席一一奉茶,皇帝端起茶盏来,品了一口,说道:“明前的龙井,茶是好茶,只是差了些火候味道。御膳房的掌事,该换了。”一语下去,御膳房那边,已有人脱了女官帽,领了罪罚。一言九鼎,便是说此了。他之一言,她人之一生。 此茶乃是荣王府进献的,皇帝骨中挑刺,也是要给顶撞他的荣王,一个下马威。荣王紧忙分辨:“清明节气前,三王妃带着爱子,亲去茶庄采的,一芽一叶,甚费了些心思,因茶庄临崖,我那犬子还差点跌下崖去,这不,腿伤还未愈呢,”荣王见皇帝不时瞧瞧赵访陌,趁着追述采茶表心意,顺意为自己儿子久伤未愈的伤腿找了个好借口,一味怕皇帝继续寻衅责罚。 “说起来,访陌这伤,也是许久带着的,前伤未愈,又添了一场新伤,”皇帝面带疼惜之色:“朕让太医院院使亲自照拂,看来,还是不用心。”太医院院使谢大人,闻听此言,战战兢兢地,出了席榻,跪地磕头:“臣医术不精,确不是不曾用心,也不敢不用全心全意啊,陛下恕罪!” “陛下日理万机,还想着犬子之伤,”荣王却面色难堪、镇定自若,端起一盅酒,敬谢皇恩:“王府与有荣焉!” “陛下脾胃失和,酒是不能沾的,”太医院院使忙劝诫道:“王爷不妨以茶代酒。” “谢院使体谅朕,自也不会慢待了王爷之子,这样的场合,还不快起来,归座吧。”皇帝念他年迈,也算用心,免了谢院使的跪。 “陛下饶恕臣下不知之罪,”荣王道:“只是我这府上奉的茶,方才陛下也说差了火候,我怎敢再以敝茶奉陛下。” “骨错略通茶理,”骨错一语,为荣王解了围:“茶既是好茶,又是用心采的,若精心调制,岂不美哉!”女官忙命人重新取茶来,奉到骨错桌前。 骨错近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宫中女侍过来端起,奉到皇帝面前,皇帝轻啜微吟,滋味果真不同凡响,连连称许点头陈赞:“骨错之茶,尽夺天工!” “巧妇尚难为无米之炊,”骨错道:“还是荣王府上茶庄养的茶,吸尽天地精华灵气,才巧夺天工。不知王爷肯否割爱,将江南的茶郡,付于皇家,专奉茶值。” 荣王方才还在感激骨错为他解围,如今闻言,面无土灰,方知骨错醉翁之意不在酒。满朝文武皆知,那江南茶郡,乃是荣王图谋根本,若如今交还皇帝,便是彻底断了根基。 他暗暗心中咒骂骨错:“之前皇帝只是剪我的羽翼,你如今,是要连茧也破了,只怕我这破茧,不能成蝶,全成了炮灰。我苦心经营多年的暗卫、谍网,便全付诸东流,成了这无用的消遣的茶水了。” “那南郡,穷乡僻壤之地,我将皇城郊外的茶庄,交给陛下,岂不更好?”荣王讨价还价。 “郊外的茶庄,自是不错,”皇帝道:“只怕守卫的兵士,未必愿意让朕去领。况且,京郊的水土,皇家园林也是有的。” 王爷自知皇帝此言,指桑骂槐,是在连带指责他暗囤军卫,遂起身俯伏在地,谢罪道:“臣对陛下,一片忠心赤诚,岂敢有人阻拦?” “荣王奉了这明前之茶,可知,这寒食饮茶的节日,为着谁设的?”骨错问荣王。 荣王心里虽怪道他这话扯得远,却未深思,当下答道:“自是晋文公为介子推的忠心所设。” “那王爷对陛下的忠心,与那介子推相比,当是如何?”骨错为他设了一个棋局,招招机关,步步为营。 “我与皇弟手足连亲,忠心岂是一介外人能比的?!”王爷恨恨道,怪骨错当众责疑于他。 “晋文公当年遭逢骊姬乱政,流离朝野,介子推为免君主受饿,曾‘割股奉君’,”骨错道:“王爷与陛下乃首足,竟连区区一块地,都割不得么?既是如此,又何必在满朝文武面前信誓旦旦表忠心?” 王爷这才意识过来,皇帝春风和煦,借着封妃的名义,设宴群臣,真意竟在这里。而筹谋这一切的背后军师,看如今的态势,定是那新科状元顶戴花红的骨错无疑了。如今这地,他是割也得割,不割也得割了,否则怕是今日皇帝便要翻起之前南郡私设小朝的旧案,灭了整个相府了。 可是,荣王还要权衡。昔日有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他吴骨错不过是个小小翰林,也想觍颜学太祖,杯茶割重地,堂堂的王爷,又岂能被他如此轻易辖制了?!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皇帝却又叫起方才归座的谢院使来,看似不合时宜却意味深长地讲了一个故事:“太祖得江山,以仁治天下,给了当年的恭帝柴宗训‘宁王’封号,又给柴氏后人赐了‘丹书铁券’,保其身家性命,可是,太祖仁德,柴氏后人如何报答得他?纪王柴熙谨,奉潘美为养父,改姓了潘,蕲王柴熙诲又认了卢琰为父,改名卢璇。为防我宋氏,连老祖宗的姓都不要了,可见得‘小人心中无君子’。谢院使,你说是不是啊?你的女婿,可是姓‘卢’的!” 讲了这许多句,重点只在最后一句。雀麦村的卢钦,卢晚遇,若祖上往上推算,确系蕲王柴熙诲之后。隐姓埋名在乡村里,隔了许多辈,才敢出这样一个读书人,拜官封职,却还是被无处不在的暗使,查到了!卢晚遇和柴院使,谁还敢安坐?连带女眷谢道荠和她的母亲,也跟着跪地。 皇帝说着,踱步到荣王身边,在他耳边私声说道:“若卢氏的族谱走了明路,你心中最是贤惠不过的皇嫂,连带她裙带下的谢氏一族,便要跟日前抄家的柴王一个下场,再不能受你的拜会了。” “地契、兵权,随后奉上。”荣王大惊失色,柴氏、谢氏两族,一个是前朝皇族,一个是当朝皇亲,乃是他的左膀右臂,其余的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结的暗党私权,不过是围绕他这躯干的血流,如今血快被放光了,左膀柴氏怕也要废了,他若再失了谢氏这个后盾,在朝堂里,可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况且卢晚遇,还是刑部的侍郎,六部之中,他也得了卢晚遇的许多助力,之前南黛儿一案,便多亏了他举荐骨错才算解围。他权衡再三,做了妥协,叩首献地,弃车保帅罢了。 皇帝颔首起身过来亲自扶他起来,笑着给了他一个台阶:“朕今日也做个乡野村夫,竟甚是稀罕你江南的那块地皮。皇弟今日肯割爱,显然是真心相待。朕今日也给皇弟一个回礼,访陌已弱冠,荣王这爵位,便由他来袭了。”王爷委屈得牙齿往肚中咽,又只能拉着赵访陌一起谢恩。他尚有嫡长子赵禥(即孟启)在,这爵位如今给了赵访陌(即孟曾),他那弱智的长子,以后可如何生存。 “谢院使得此金龟婿,朕的刑部,都被你提溜着走路,也是许久了,害死了朕的贾爱妃,还要拿一只蚂蚁来抵罪,”皇帝见谢院使一家还跪在那里,听候发落,便讪笑着也扶谢院使谢渠中起来,说道:“朕是心服的,不如,我也赐你一道丹书铁券,保卿家性命无虞。听闻道荠已经有孕在身,从今往后,您老便在家含饴弄孙吧。至于卢钦,也该体谅爱妻才对,这几日街上不太平,也不用上值了。” 此时,荣王赵与芮才忆起昨夕骨错让访陌转告给他的话:“明日宴会,皇帝但求必应,莫作犹豫。”他才明白,骨错的意思,是要他割地奉君表忠心,便没有了后续的皇帝挟持,如今,地也割了,也未成就他‘心甘情愿’的忠心,无辜牵连上谢氏、卢氏(后周柴王后裔)罢官免职,又是何必呢?悔之晚矣。 此宴,鸿门宴也。 第六十四回 织琼瘦玉青稞坊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浓红坠地,枯枝满塘,这是无常境景定五年临安的初秋。 街头横尸,被京城司卫一具一具从泥泞的地面上拖拽拉起,如掷垃圾般扔到京城里输送垃圾或夜香出城的粗笨木车上;京城通衢,每条道路皆设条狼士下士六人,趁着萧瑟凄冷的秋雨,涤除擦抹道上的狼扈血渍,免得贵人通过,沾脏了轮毂。 赵访陌之觉魂,一直游荡在血污之间,希图可以用神术挽救一二,只是,奄奄一息之人,在他萦绕手心的道道紫光之中,非但没有回光返照,反倒立时咽了气。赵访陌这才发现,浓厚阴森的血气,已然吞噬了他的神力,即便他是封神之神,也奈何不了无常境的无常。 他举起降妖杵,召唤天上的木族,只是,召唤咒语,亦被封印无常密境的乾坤八卦,悉数折射了回来,徒劳令他自己受了些反噬,觉魂受损,自行求生,瞬时附回到了他的元神---此时正在雅宴上谢恩受爵的赵访陌身上。 时间的镜头,于是复又拉到了歌舞升平的景灵宫雅宴上:窗外,腥风血雨;窗内,雅乐丝竹…… 赵访陌受了爵,反倒口吐鲜血,手捂胸口,疼痛难忍,宴上众人见状,皆大惊失色,不知所措,皇帝慌张过来搀扶:“访陌,你可是旧伤复发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了救街上那些无辜被屠生灵,而受了反噬的怨邪。 太医院院使谢渠中,医者仁心,见赵访陌病发,跪着的身体,依然跪着,爬行着快速靠过来,要与他诊脉,可是,手伸至半空,被皇帝挡了回去:“承你多年照拂,你便照顾得他,成这般模样了,如今,我已免了你太医院院使之职,你这是要做什么?抗旨么?!” 皇帝一言,显然已是不再信他,又添一句:“从即刻起,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给我废了,连一子都医不好,我要你们有何用?!” 荣王见赵访陌如此,终归是养了他二十年,也是于心不忍的,也凑上来搀扶他,亦被皇帝挡了:“皇弟,注意你自己的身份,你虽活着,却是被褫夺了爵位,与了访陌的,你现在见他,不过如平民见王爷,岂能想碰便碰,你是嫌昔日打他,打得还不够狠么?!” 就在一刻之前,皇帝免太医院院使之职、褫夺荣王王爷爵位,尚说得委婉体贴,此刻,访陌一伤,他便彻底与他们撕破了脸。他之护访陌,如虎护幼雏,令人不可思议、无可捉摸,陷入了糊里糊涂的懵懂和不明就里,谁还敢近。 “陛下,访陌受得是鬼宿血祟,”吴骨错想都不用想,便知道他是用觉魂出去救人,生受了反噬。虽然骨错还想不明白为何神也不能为神,但是,访陌那撕心裂肺的钻心之痛,与自己每夜躲在关雎殿内,以妖元饲养空心锁之痛,何其相似,如出一辙,骨错是识得的:“我知如何医治,让我试一试吧。再晚,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骨错才为皇帝抄了柴氏、夺了荣王封地,皇帝视之如心腹,况依他之言,访陌命悬一线,便点头准了。骨错走过去,于访陌身后坐定,手掌抵着他的背脊,支撑住他,用自己饲养空心锁的挽心诀,救他。 赵访陌却一把推开了他,给他传了一道心语:“你早已妖力全失,再不能用妖力饲养你那空心锁,只能靠消磨自身生魂来饲,这些我全知道,现在,我的伤有多重,我自己也知道!你若用了挽心诀救我,你的生魂必都要给我,你若全给了我,你自己还怎么活?!” “芷兮选择的,是你,你若能待她好,我就是死了,又有何妨。”骨错也传了一道心语,平静得说生死犹如闲谈。他要救他,为了兄弟,更为了芷兮。他的心痛,又何尝不是因为二人。 荆芷兮此时,恍惚想起骨错曾说过,浊灭可灭一切不净之物,她不知道赵访陌与骨错间传的心语,却能看出赵访陌显然不让骨错救他。看着命在旦夕的他,她不及多想,已是跑过去,从身后,环抱住了赵访陌,她的左臂上的浊灭,吸附消化着赵访陌身上那至浊的血污之气,而赵访陌,被这猝不及防的温柔一抱,幸福得感动融化,他的手,握向了芷兮的手,那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那般细腻而布满温情。 一旁的骨错,看着芷兮的义无反顾,即便明白她是在用浊灭救访陌,她那深情的一抱,还是如刀般,再次割痛了他的心。他希望救他,可是他之爱她,更甚:“芷兮,你从不曾这样抱着我,一次都没有过,即便,只是轻轻地,淡淡地,毫无感情地一次拥抱,都不曾有。在你的心中,他终归,还是比我好。” “放肆!”皇帝只准了骨错接近赵访陌,却没有允许芷兮。平民近王室,岂有那般容易。况且光天化日,授受不亲。 “她是我的未婚妻。”赵访陌却嘴角抿出无限幸福的笑意,替芷兮解罪正名。 骨错望着芷兮,眼中噙着泪,那泪里,写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爱而不得?无能为力?深慕嫉妒?……“骨错,你又有什么资格,又怨什么?”他这样对自己说,泪已没有出息地滑落。 他不知道,远处的唐安安,也就是含念,也在以同样的目光,同样的泪眼,望着他。 “为何我不知?”皇帝对赵访陌这一言,表现出了沉重的关心和惊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访陌道:“是父亲代我向月婳赵家求的。” 皇帝沉默无言少顷,说道:“婚期定在何日,朕来操办,吩咐礼部下去准备,就依国礼来办。” 众臣女眷,艳羡之即,目光都投向芷兮,但见她媚眼低垂、螓首娥眉,虽素衣木钗,难掩花容月貌,只是,竟突然间,委委坠身,双臂轻捶,昏迷倒地,赵访陌回身待护,骨错早已情急先他一步,将她扶起,揽在了怀中,手把在她的脉络上,留下赵访陌脸上一片失落,众目睽睽,那可是他的未婚妻。 街上的积尸怨气,正从窗外,飘飘渺渺,氤氲缭绕,飞入芷兮的左臂,浊灭灭了多半,也有漏网的,骨错见状,用身躯挡在了那些鬼宿气上,鬼宿气,穿心而过,他也倒在了地上。腰间的湛泸,自行震荡,给他身上鬼宿穿过之处,留下了一道一道,湛泸之殇。 昔日藏在贾贵妃旧宫中的烙铁,本便是湛泸碎片所化,如今识得湛泸气息,悉数又都化作碎片,向着骨错的湛泸剑柄汇聚而来,剑柄接收了新来的碎片,渐渐展出剑身,复原成了湛泸原本的完整模样,还佩戴在骨错腰间,众人却不曾注意。 鬼宿和湛泸复出,二十七重天上,无妄天的神仙都感觉到了无常境的异样,陵光神君和孟章神君本该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将鬼宿和心宿狐主,同收天境,却因乾坤八卦封密了无常境,将其隔成了一道如当初密境般的存在,神仙不侵、老祖难入,因而,也只能望洋兴叹、束手无策,作壁上观。 一时间,骨错和芷兮,都晕倒在地,皇帝下令,着人送了回去,他刚因盛怒废了太医院,也不好朝令夕改,幸而骨错的吴府之上,还有滇儿医术尚精,可以照拂他们性命,只是这鬼宿之伤,要消磨生魂,她乃凡人,也替不得。 黄昏时候,陈子规被他身边的贴身侍卫甘棠肩扛着架回来,又是一个受鬼宿伤的。侍卫将他也扶到骨错和芷兮并排躺着的那张床上,一样由滇儿守着照料。滇儿边给他处理伤口,边问侍卫道:“甘棠,陈大人晨间不是辞了我们,回漆吾邑去了么,怎么也伤成这个样子?” 原来,皇帝下了雅集之令,陈子规岂敢赴宴,只怕追查他擅自离职之罪,无端为吴府引祸,遂辞别了骨错和滇儿,还回去复任。途径之处,尸横遍地,又逢秋雨,哪里走得了几步。 “满路泥泞,大人和我都不怕的,只是,尸体太多了些,掏心挖肺,惨不忍睹,陈大人莫名地便晕倒了,不知道被什么伤的。” “和骨错、芷兮,是一样的伤。”同样守在旁边的赵访陌,说道。只恨自己,罔为木神,却是谁也救不了,连自己的命,都是芷兮拿浊灭救回的,因此还连累鬼宿又伤了她。木族和鬼宿,是相克的天地死敌,故而神术也伸展不出。 挨到第二日清晨,子规、芷兮、骨错,相继才苏醒过来,凡人经此一魔,人又憔悴了一圈。赵访陌和滇儿守了一天一宿,脸上也有疲惫。 “滇儿,苦了你。”芷兮握着她的手,轻声言谢。 “原太医院不过一脉,一脉若损,举院俱枯,不若我们今后以太医院为管理中枢,下设宫廷医药机构如青稞坊、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及王府良医所、地方医学教育机构等支脉机关,也好为各级官署瞧医问病。” 骨错说着,此事倒不像一时兴起,而是之前便深思熟虑过的:“往后若再有牵连,好歹还能保几脉。” “这主意最好不过,”陈子规赞成,“只是,可怜卢晚遇和他太医院的岳父,不知还有转圜没有。” “今日我和骨错一起,面君奏请,筹建医馆事宜,”访陌附和:“顺便也为卢晚遇求些恩情,只是皇帝答不答应,尚不能知。” 骨错和访陌面君之时,陈子规即刻又启程回漆吾,以免再生新乱,临行依旧不舍滇儿,繁事且不絮。 青稞坊便设在吴府侧翼的闲院中,为的也是物尽其用、不增民负。此外,布置、购药、荐人……都是芷兮和滇儿亲自操持:芷兮亲自织绣了‘青稞坊’的绣品,走的是苏绣针法,字下綴了一颗访陌送她的琼玉坠,一道镶嵌入檀木匾额中,悬于闲院新开的正门中间;滇儿负责选药,列下药物清单,吩咐下人去采买;愿意来的医女,也是二人挑选,皆是慈爱仁心之辈,稍下再作培养。荆芷兮筹建青稞坊,初次展示治家之才。 那夜,青稞坊新落成,雕窗画影,剪侧无眠。骨错踱在未晞殿外,不知该不该进,芷兮披衣出来,走至院中,对着他月下凄影说道:“这么晚,你还踱在这里,仔细着了凉,是怕明日青稞坊没有病人,赶着来给滇儿开张来么?” 骨错听着芷兮如今都会言笑了,嘴角一抿,眉眼眉梢都展出笑意来,那笑容,灿烂而明朗,如树梢的新月,带着风的自由自在,花草的清香惬意:“这些时日,我四地奔走,未曾回家,今日好不容易得些闲,来看看你,赶回来,又是月上眉梢的时候了。不敢冒昧叨扰。只见了你和滇儿筹备的青稞坊,精致得紧,又怕你累坏了,故而还来瞧瞧。” “既是不能冒昧,又何必来,”芷兮蹙着眉头说:“况且,主要是滇儿的功劳,你不去犒劳她,倒来看我这无关紧要的。” “我…我…”骨错思念她,平白找了些别人一眼看穿的借口,又被芷兮狠狠揭开了,平素爽利的口齿,此刻也嗫嚅起来。 芷兮却掩嘴笑起来:“素闻状元很得器重,近日又蒙隆恩,入了内阁,医馆筹建井井有条,却是个连话也说不分明的。” “好了,你就别再调侃我了,” 骨错见她开朗不少,方才绷紧的神经,渐渐平复下来,心下替她高兴:“看你都会拿我取笑了,是无恙的,我便放心了,明日再看你罢。”又疼她衣衫单薄,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嘱咐道:“你又清瘦了,快回屋吧,小心冻着。” 说着,他便转身,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中:待你出嫁,我连这样平常需要避嫌的见面,都难得了。 第六十五回 道是无情胜有情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连着下了五日的秋雨,街上腐臭的气味,沾在凋落的花草上,落在折断的残枝上,覆在枯朽的败叶上,沿着雨滴滴散,伴着秋风流转,钻入空气无色无形的缝隙里,无孔不入,每一口呼吸,都晕染出一片氤氲如雾的毒,发了霉…… 商声四起,死伤朽烂的尸首留下的瘟,狠狠咬住收尸的人,又由收尸人,沾带染疫到他的家人,一传十,十传百,第六日上,肆发的瘟疫,如秋日的判官,给京城下了半道死刑。 太医院未及重组,新筹的医馆刚刚开张,已是病人如尸海,人满为患。 “各位都静一静,莫要挤了,屋里盛不下了,”荆芷兮额头上渗着晶莹的细细的汗珠,脚踏在门槛上,看着屋檐下攒动的人群,如无助受伤的兽,从四面八方不管不顾一味向青稞坊屋内挤破了头来。 滇儿和医女们,蒙着面纱,于案前诊脉,芷兮本是唱药的,见屋外的小厮已维持不住病人乱闯,屋里也渐次乱了秩序,她只好从屋内人的罅隙里,侧钻出去,快步轻踩上门槛,帮忙着解释维持,可是她的声音又轻,语气既柔,人又一味急乱,岂有人顾她。 “你为什么打我女儿?”人群里烦乱,一个小女孩的哭声杂在里面,却并不显突兀,但见一文弱妇人,指着身旁另一个肥胖坨圆的女童说道。那被指的胖女童,睥睨一眼眼前的细弱妇人,极不客气又盛气凌人地说道:“干我什么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一个黢黑精瘦的中年男人的腰,也佯装哭起来:“爹,这人冤枉我。” 黢黑男子的脸,愈发黑起来,推搡了那妇人一把,不耐烦嚷道:“你哪只眼睛看我女儿打你家丫头了?在这瞎哄哄什么?!” “我女儿说是你家女儿伤的”弱妇人见男子不讲理,气势愈发弱了半截:“总该道个歉。” “大家伙好,都给瞧个见证,若是我闺女真伤了人,请大夫的钱我给出狸,我领着她,给你鞠躬道歉,”那男子一口官腔,扯起长篇大论来:“只是这人多口杂,现下又是疫情肆虐的时节,谁不保脸上有道伤,手上出个口子的,这个妇人,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小题大做、指鹿为马,敢情是她家染了病,倒要拉上我家孩子,做个倒霉陪绑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妇人口拙,竟是说不过他,被揶揄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捧着孩子的脸,挤着泪抽泣着说:“这伤口,忒疼了些,都流着血。” “疼,谁不知道疼,我还疼呢!”男子锱铢必较,继续啃咬道:“你这般红口白牙,无端指摘我孩子,便是不行!我看你多硬的靠山背景,朝廷里,有几个当官的亲戚,敢这样放肆?!” “是她手中的刀子,划到了我的脸。”刚才啼哭的妇人之小女,指着那黢黑男子的胖女说。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果真看到那男子的肥胖女儿,手中握着一把尖刀,只是混在人群里,别人不曾注意。 闻此一言,那胖女儿将刀,忙掩入袖中,故作抽泣着说:“我的刀,是防身用的,我爹说,他朝中的伯伯朋友告诉他,城里出了僵尸,染了妖毒。我怎知会伤到她?” “她不是故意的,但总该赔个歉意的。”铁证如山,亲口承认,妇人总以为,可以给女儿的伤,讨个小小的歉意和公道,可是那男子,却争白着脸说:“刀划的,与我女儿何干?!鬼才理你!你说是我女儿打的,我还要去告发你,告你诬陷之罪呢?” 妇人讷言,噤声,事体本不关大,只是,他这嚣张的气焰,未免太伤人,也欺人太甚了些:可是,满目里,熙熙攘攘,都是陌生的病人,谁肯来为她说句公道话呢。 “我亲眼见了,”这时,一个老者,捋着胡须,立到那妇人跟前,妇人看他,正是自家孩子所在的京城蒙馆的夫子:“你且平复下心情来,听我说两句。” “嗯,”那弱妇人,欠身微微屈膝,施了道礼,欢喜说道:“夫子想是最公道的。” “这孩子,是人见人夸的,极爱助益人,才学皆优,”夫子的夫人,却站在那黢黑的男子之肥女儿身后,怀把着她的肩膀,对着那弱妇人,说道:“不小心轻轻碰了你女儿一下,想来也是无心的,你女儿这般在众人面前啼哭,指证非故意之人,也是有错的。不如,便让她俩,互相道了歉罢。双方都公平。”夫子在旁听着,尽是颔首微笑。 文弱妇人本以为,夫子为她主持公道,待听完此言,痛苦、恼怒、委屈,使得她胸口憋闷,浑身颤抖:“夫子,这话说的,不公平,这样深的刀痕,是轻轻一碰么,还不知道留不留疤,她伤了人,还有了理,也不道歉,我们还要向她道歉么。” “平白抢白什么呢?!”夫子刚才还和颜悦色,见妇人不肯罢休:“如此小事,也值得人前这般闹持,不嫌丢人么?我身为夫子,便是公平的化身,你不愿听从,便携了你那‘娇贵’的女儿,出城返乡去读书啊,白觍着脸,住着京城的房子,念着我的蒙馆,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乡人罢了。” 更大的痛苦、恼怒、憋屈,更重地压到那女子胸中,压得她几乎窒息。她指望着别人替她主持公道,却不知道:公道,是要靠自己挣的,而永远不能指望官官相护的人去给。那夫子从前本便受过那男子很多好处,自是偏袒他的。 弱妇人的女儿,此时并不哭了,见夫子要挟母亲,很是懂事,又甚是可怜地,俯下身,向划伤她的那个胖女童,鞠了一躬,说了一声:“对不起。” 忍辱负重,竟也是弱者代代相传的,何其悲哉! 待看众人,事不关己,不过瞧热闹,幸灾乐祸罢了。人心如此,还指望天如何可怜见! 踩在门槛上的荆芷兮,看得分明,心中暗自悲伤此等不公,一念意动,一宿既出,她的左臂,渐渐不受了她的控制,一道鬼宿怨气,飞出来,向着那黢黑、傲慢、盛气凌人、蛮不讲理的男子飞过去,瞬时,撕烂了他的脸,使他面目全非,化作血水,并厉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自作孽,不可活!你在朝中的亲戚,不过是替人提鞋的奴才,也值得你这般仗势欺人,目中无人!弱者任你欺凌,我是厉鬼,却要告诉你,公道即便不在人心,也在我这里!” 那道鬼宿,又飞到夫子和她那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夫人身前,将其脸孔抓破,厉声喝道:“事不在小,在乎态度。她寄人篱下,你仰人鼻息,她若无颜忝列你的学班,你又是凭什么面目,枉为人师?!” 说着,脸,碎了一地,啐了一地。 恶咒,在人群中,回响,人群却不知声从何来,兀自慌张张,逃得无影无踪。只有那文弱的妇人,抱着她受伤的却给划伤她的人道歉的女儿,哭着,双膝噗通跪地,喊道:“天理昭昭。”善人眼中,对恶人的恶咒,那不是恶咒,而是善念。 荆芷兮这才定下心神来,却又开始心中怨起自己来:说好了要心平气和,不擅动心念,令心如止水,永无涟漪,才可以控制鬼宿,让它不失控。我方才这心下一动,竟是要了三个人的性命。他们虽恶,却恶还不至死啊。 她的悲悯之心,召回方才的鬼宿,那鬼宿慰藉她道:“你没有做错,此三人,今日之恶,恶不至死,但若等他恣意放纵,犯了至死的大恶,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弱者,要死于他们手中。”说着,自毁而亡,也算为芷兮谢了罪。 此时,京郊之外,赵孟瀚一家租住的破屋门前,堵着一重一重讨债的人,壅塞嘈杂之态,并不弱于青稞坊门檐之下。 “诸位,诸位,行行好,我已经变卖了我京城中心和京郊的两栋房屋,不久便有买家送银票来,”赵孟瀚拱手讨饶:“昔日,我承揽的工程风光时,也没有亏待过大家,如今,工程塌垮了,也非我之所愿,我愿典卖全部家当,奉还债务,还望各位,稍等一等,切莫急躁了。” 原来,赵孟瀚在京城的买卖再度失利,追着要债的人,堵着家门,他京城和近郊置办的房子,眼下全都变卖了,就等着送钱来,奴仆、车马也被债主先前拉到市集上抵了些零头,如今,他只剩了这租住的京郊破屋,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到晌午时,果真买主守信,着家仆送了钱款来,那些债主,才方散了。赵孟瀚的娘子,却被吓怕了,一劲儿催他回月婳赵家去,但见她怜怜抹泪,劝解着自家相公:“如今瘟疫横行,咱又填不满那窟窿债,趁着城门还开着,我们还不快回月婳去,若不走,即便剩下的债主不逼死我们,瘟疫也得要了我们的命。” 赵孟瀚商场失意,早有归心,妻子一劝,他也就立时动身,好在身外无物,没有包裹辎重,走得甚快,又是逃债逃瘟的腿脚,不日便到了月婳赵家。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京城疫情失控,封了城门。 瘟疫如长牙的魔鬼,四处啃噬,嚼人扯命,如摧花折柳。人心惶惶。 合该月婳赵家有此劫难,赵孟瀚身上,是沾了疫毒的,到家方几日,赵老太太便恹恹卧了病榻,又是发热发抖,又是呕吐不止,眼看寿星的年岁,便要归于冥府了,底下人连忙请来青囊的采药女,前来医治,采药女莨菪见其症状,颇似十几年前蛇毒蔓延之时,疑惑是妖毒所致,现下先给老太太开了些压制的方子,回青囊后便休书一封,向滇儿询问制剂。 “芷兮,你月婳赵家的外祖母,可是病得不行了,”滇儿拿着莨菪写来的书信,给芷兮看。 “外祖母虽不疼我,但她养大了我,”芷兮闻听赵老太太病重,眼圈红了起来,眼中泛着泪花说:“她倘或不愿意看见我,可是,我心中,是感激她的,若不回去看她一眼,我心中过不去。” 但,出封城是一大关。芷兮向骨错去讨出城的文牒,骨错执意不肯与她,怒着说道:“但凡对你好的,我无有不应,只是如今你要冒着危险去看一个厌你的人,能得着什么好颜色,我这里先不允。” 芷兮本是脸皮薄的,从不轻易开口求人,如今见骨错一口回绝她,岂肯再求,她没有言语,转身捂着嘴,跑开了,只好去找赵访陌。访陌本便为向赵老太太求娶芷兮,有求必应,更何况是芷兮亲自来的,刚一说,他便亲自送她回了月婳村。 芷兮刚到,便发现守在赵老太太身边的孝子贤孙们,也跟着有了染病的征兆,月婳地处偏僻,原不知京城瘟疫那般严重,此时被老太太感染,也是防护不到的罪过,待又请来采药女,诊断了都是犯了同样的疫病时,那老四家里,先是指着芷兮的鼻子,骂了起来:“你来做什么?你就是个灾星!老太太因什么将你赶出家门去,道士前些个月,如何说的,你都忘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却比草木更狠毒!”赵老太太听见老四家里糟口大骂,醒过些神来,看着芷兮,只是厌弃道:“做法的道士,才说了你是鬼宿,你就非得回来,要我们赵家家破人亡么?” “外祖母,芷兮心里想你,记挂着你对芷兮的恩情。”芷兮跪在老太太身边,哭着说道:“您病重了,我若不回来看一眼您,我成了什么了?我心里先不饶恕我自己。” “他又道‘鬼宿值日不非轻,一切所求事有惊,买卖求财都不利,家门灾祸散零丁’。” 老太太多日从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今日见芷兮分外愤恨:“你回来了,我才不能饶你!” “外祖母,病入膏肓,却将道士对芷兮鬼宿的谶语,记得一字不差,是该有多么厌弃我?”芷兮心中苦,脸上的泪,如珠串般落下,她从衣襟取出滇儿给她调配的白芷冰露,滴抹到老太太头上,那冰露,如观音之玉净水,药到病除,一时解了老太太的死命。 人都道:草木无情。芷兮这枝被折的草木,却是:不顾地以贪名兮,心怫郁而内伤,反被太多情,伤了心。 第六十六回 东边日出西边雪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荆芷兮,你做什么?是要害祖母么?”大房逃难回来的赵孟瀚,见芷兮举起手来给赵老太太头上抹冰露,误以为她要害她,硬生生跑过来,展开双臂,挡在了她面前。 “要害她的,正是你。”芷兮望着他,眼中流露出被羞辱的痛,一种为了亲人付出真心,却一再被误会抛弃的痛。 “赵家谁不知道你是鬼宿扫把星,赵家将你养大了,却是养了仇晦回来,我女儿也是因为你,失势又失踪”,老三家也哭天抹泪,嚎啕着挣扎着起来,推搡撕扯着芷兮说:“你还我女儿来!” 荆芷兮先前并不提防老三家会来扯她,被她突然间一拖拽,直曳得辗转婀娜几个蹁跹转身,裙带漂白,飘飘若仙,将手中的冰露,顺势散落到每个人身上,替赵家全家,都解了妖疫。 “三婶子,您怎可这般说芷兮,若不是仗着她,孟枝、孟叶如何能得势,现下不知藏在那里躲命,这命,也是亏着芷兮,才得以保下的呀。”赵孟墨的媳妇说道。 “就你这个烟花楼里爬出来的卖唱的,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搞不清楚呢,也配替人家遮掩证白的。”老三家脱口啐道。 孟墨媳妇听老三家这般侮辱自己,便要上前揪她的头发,被孟墨抱住挡了,劝道:“她是长辈,伶女你且受着些。” “我早受够了这帮道貌岸然的,一个个自命清高,将谁都不放在眼里,还不是攀高踩低,最势利的,”伶女上身被孟墨抱着,下脚还一劲儿向老三家蹬踹。 “你们仔细都瞧瞧,她可有半分大家媳妇的样儿吗?”老三家一面哭白,一面反过来揪住了孟墨媳妇伶女的头发,啪啪扇了她两个耳光。 “够了!”一直站在旁边静默不言的赵访陌,突然便吼起来:“芷兮是背了皇城禁令,来救你们的,现下你们刚好,便不顾体面,自家窝里斗起来了,成何体统!赵家的体面,都是被你等败坏了。” 赵访陌,父未薨,先袭爵,得列朝班,只是他素来温文尔雅,月婳赵家并不惧怕他,况他有求,便只当他是小辈的。并不太过在意。如今他这一怒,月婳赵家这才忌惮起他的存在来,不敢再胡沁,心中却是不服的,老五家暗自嘟囔:“也没见她救我们,我们好了,你都归到她身上呗。” “五大娘这是在嘟念什么?”赵访陌凑到她跟前,问道。 “没,没什么,”老五家岂愿得罪他,假笑奉承道:“看着小王爷对芷兮情重,早日娶过去才是,何必非等到九月初一。空惹得夜长--梦多--。” “是—了---!”老太太躺在床上,拖着长音,重重地应和,脸色神情,都重活回来了。没想到,醒了第一件事,还是打发掉芷兮。 “皇帝已经给礼部下了令,”赵访陌回:“日子一改,牵连太多,又怕备不齐,要不,我也是一百个愿意的。” “一个丫头的小事,竟动了国体?”老太太惊讶,侧身托腮,一脸精神地问,甚觉不可思议。思虑若能既打发了这个灾星,又能攀个国戚,岂不是两得?如意算盘打得,甚是精湛。 “老祖宗晨间还病重,现下都这般精神抖擞了,”访陌笑言:“芷兮当上王妃,动动户部,又有何惊讶的。” “这么说,我倒是一直低看慢待了她,”赵老太太眼神睥睨着望向荆芷兮,眼里除了势力的绸缪,哪还剩一丝外孙女的情分。况且,她那身世,本又是雾里看花的。 “来,闺女,让外祖母也好好看看你,”老祖宗一声情深的呼唤,芷兮便笑靥如花绽放,轻步快走,蹲到了老太太跟前,任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揉搓着疼惜。 “不好了!”一个亲卫,凑到赵访陌身边喊道。说话间,月婳赵家的四周,却被从京城派来的几队精卫,团团围住,刀枪剑戟,不容分说。 “这是怎么说的?”老太太扮演的慈母模样,瞬间崩塌,惊疑问道。 “启禀王爷,老太太,”率领精卫来围赵家的,正是苏子介,他一身甲胄,拱手回复:“在下奉王命,封锁月婳,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还望见谅。” “子介,你我素日并无冤仇,”孟墨对着昔日同窗质问道:“你这般无缘无故罗兵门前,是要在我跟前显摆得势么。” “如意,你我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论少时什么攀比。”子介道:“昔日同窗,平日小打小闹的,早不必挂心,反倒挂念。我此来,是奉的皇命。京城疫情严重,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今有人沾瘟而归,赵家染疫,事关重大,要隔离疏远,不再染上他人,才算正道。不仅你们,也不仅月婳,就是王爷自身,还有准王妃,因为违背禁令,私自出城,现下也是不能回的。” 院外,飘起初雪,窸窸窣窣,如棉絮般铺天盖地而来。天,变得倒快。 老太太一把扔开方才假装宠溺的芷兮的手,指着她的鼻梁骂道:“我就知道,你这鬼宿的命,来了,我家便不会有好事,甭说谁沾染的,你就是那瘟情,因为你,我们全家,连带王爷,都被软禁起来了!” 真正是此一时、彼一时,好心不但未必有了好报,反倒惹了一身的骚气。芷兮即便救了人,人还是怨了她,即便那并非她的错,也说成了她的。 漆吾邑主陈子规听闻苏子介带了皇命来,遂依命着府兵,围了漆吾邑管制下的勾余、漆吾、雀麦、良馀、条谷诸村庄,其余邑里与月婳毗邻的,也见了封,不教出入。 且说月婳合村软禁,雪积了有半尺厚,不消几日,几个要强耍横惯了的,不愿意无辜受这般辖制,与官兵冲撞起来。 “她赵家一家子得了病,和着让我一村子的人,跟着她家遭殃受罪,”一个壮汉吼道:“凭什么?” “未冬先雪,可见得冤情!我们被关起来,米面都亏了,也不教去买,我们连那大牢里的囚犯,都比不上了?!”另一个把着官兵的枪,吼道。 “我老母,重病床上,你敢不让我去买药去?!” ……这厢闹事的,自有闹事的理由。 “回去!” “回去!回去!” “邑府自会调配官粮!” “禁止集市买卖” “官医不日便到!回家候着!” ……这厢官兵拦挡,也自有拦挡的道理。 冲突,无非是自说自话,你说你有理,她说她有理,他方唱罢我登场。 不久,漆吾邑下辖的五个村庄,青要邑下辖的五个村庄,连带月婳毗邻的几个庄子,皆出现了暴动,派来的官医被打得头破血流,驱赶出户,那有人得甚么病?!不过是借着幌子讨个自在罢了,真派了官医来,也不够让他们那些造事的人出气的。 官粮运进来,不是被一哄抢了,就是连人撕了票,恶霸抢的盆满钵满,老实巴交的倒遭殃挨了饿,反正是乱了。 暴动四起,干戈在野,惊动在朝。 那日,日上三竿,董宋臣禁不住外面朝臣跪了一长溜,直从朱雀门排到了景灵宫宫门前,他这才斗胆,推开房门,隔着软帐轻绡禀报,娘声细调从鼻缝里挤出话来:“陛下,朝臣都跪着请愿呢。” 春宵苦短,皇帝却留恋榻间美人唐安安,岂肯听正事,不耐烦从帐隙里伸出一只手:“免了,免了他们的跪。” “眼下六邑暴动,朝臣要请奏,说皇帝不上朝,他们便不起。”董宋臣跪着继续报奏。 “那就,免了他们的职,”皇帝怒:“不能替朕分忧,朕要他们何用?!” “陛下,眼下荣王府新袭爵的赵小王爷,还困在月婳里,”董宋臣的话,还未说完,皇帝衣不蔽体,终于出了帘帐,问道:“什么?!你说什么?!他何时出的城?” “几日前,送准王妃,回月婳赵家探病,”董宋臣道:“这一去,便没再能回来。” “什么叫没再能回来?!”皇帝脸上暴起青筋,龙颜大怒:“传吴骨错进来,他管制的好城禁?!” “陛下,您生什么气呐,”唐安安听闻连累出骨错,故作媚态,抱了皇帝的腰,轻声软语道:“瘟疫,怎能侵得王裔?赵小王爷,是王族,岂会跟那些凡夫俗子相提并论的,教内阁好生接回来,就好了。” 骨错奉召入得景灵宫来,见眼前含念之态,万般不忍直视,低头切齿道:“凡夫俗子的命,也是命,与王公贵族,又有何异?!” “你与访陌挚交,你若救他无恙,我饶你无罪。”皇帝着骨错去西郡接访陌。 “城中那些百姓,可如何?暴尸而亡,堆积如山,”骨错道:“总要追根溯源,遏制之,才能救解一二。” “内阁就只是摆设?事事都来请示朕,朕能如何?”皇帝赵与莒道。 “危机之中,帝不早朝,内阁已擅自重启太医院,陛下见罪,”骨错回:“几经纠察,乃狐妖为祸,妖毒蔓延,须清天鉴配合,尽数捉拿,以免继续为祸。” “好了,好了,下去吧,朕准内阁特权,”皇帝道:“卿自去办理吧,传朕口谕,尽捉狐妖。剿灭屠杀。” “捉一只狐妖,赏赐一金。”骨错下令。下属得令去办,骨错随即赶赴月婳,按皇命去接访陌。 半路上,含念蓦然凌空展袖飞下,挡在了骨错马前,魅惑的脸上,现出一抹凌厉之色:“大义灭亲,狐主好大的官风!真乃高风亮节!” “六界众生,生灵平等,狐族犯了错,为什么不该捉?它们将手无寸铁的人类,掏心挖肺,何其残忍,罪加一等。”骨错勒马下地,立在含念面前,身高高过她一头,她感觉得到离与熟悉的刚毅气息,那气息令她依然不能抗拒。 “那可是你的族下,因你而获罪于天庭,被流放人间,现在人间无奈其何,你却要自相残杀,于心何忍呢。”含念执念。 “天庭定下的罪,我还没认,日后,我自会去天庭讨还,”骨错道:“但是狐族在人间作的罪,是我亲眼见的,我若姑息,便枉为其主,昭昭恶名,若定格在了人心中,日后即便我为狐族昭雪了斩蛇族之罪,也难洗清万年遗臭了。” “我若执意不肯呢,”含念侧脸而问,妩媚含着忧伤。 “那日,你说,不是你所为,你说,我便信你。”骨错失望道:“含念,你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你敢说,生灵涂炭,果真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么?!你用往生水化走的人,都布成了狐妖,为恶的,便是他们,对不对?” “是,是我用往生水散播在人间的狐妖所为,可是狐妖,也是你的同族啊。我为何成为这副模样,你不知道么?我为了谁成了这样?我让你带我走,你可曾肯救我一救?我为了你能高榜提名,委身那个腐朽的老皇昏君,我就不嫌脏么?” “自始至终,你什么都瞒着我:你从未曾告诉过我,你来求我那日,皇帝正围了杯坊,逼你就范;你也从未跟我商量过,让你为了我金榜题名而牺牲自身,我是否就愿意?;你更没有告诉我,董宋臣,便是阎罗转世,他向皇帝进献你,便是要你迷惑他,然后将他人间的臣民,统统拉入冥府的阵营,你与他,狼狈为奸,却要举着为我光复狐族的旗帜…… 你一丝一毫,连让我思考的余地,都没有留给我。那夜,你离开我的密室,便上了龙榻,你可曾告诉过我,你的难处?你若真心待我,你当知道,我虽不能爱你,但也绝不会任你跳入虎坑而袖手旁观。你现在让我如何面对你?你可知道,每天晚上,我想起你曾求我的事,我有多少愧疚和难过?如若我早知这一切要以牺牲你为代价,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第六十七回 门楣辱没留孤女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什么都不要?你如何为了救芷兮之围,赌上身家,甚至不顾人间养父母的恩情,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写下了那样大胆的文章,你若不能金榜题名,他们都得陪着你命丧黄泉,你敢说,你当真什么都不想要么?”含念哭问。 “我想!”吴骨错眼中噙泪说道:“但是我更不想牺牲你!哪怕为了芷兮,我死了,我也无怨,人间养父母养育之恩,天上地下我再图报。更何况,你哪怕跟我多解释一句,我也会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当真么……”含念的眼里,为他一句话,流下泪来,有悔、无怨:“那,我现在后悔了,只是,我再也配不上你,没有要你带我离开的资格了。但是,即便你无今日之言,当初助你,我也从未有怨。” “好!好一出一往情深。”董宋臣从林后拍着手出来:“皇帝后妃,林中私会情郎,还真是可歌可泣啊!” 御林军包围了林间空地,将吴骨错团团围住,厚雪之上,交叠上同样厚重的错综复杂的脚印,践踏了它一片纯洁。 “董阎罗!你这是准备过河拆桥么?”含念(唐安安)狠狠看向董宋臣:“你我立契,我助你迷惑昏君、位极人臣,你助我匡扶狐族,得人间尊位。” 原来,阎罗奉冥王之命,来人间索命,便利用含念狐族,制造了这场妖毒流窜的瘟疫,既掩人耳目,又坐收渔翁之利。 “你既知我是阎罗,便该知,人间的富贵、权势,又岂是我所求,”董宋臣走近含念,压低声音说道:“我所求的,不过是尸山尸海,好光耀我冥府的门楣。” “冥府的门楣,不是越暗越好么,如今,竟要求‘光彩’来装扮了么?果真,连冥府,都不像冥府了。”含念含着恨意道:“我中了你的计,赌上狐族的名声,竟是为你铺路搭桥了,如今,血海尸山,你得偿所愿了,便要杀我,好堵悠悠六界之口。” “还真是‘兔死狐悲’,说得似乎你有多怜悯众生似的,不过是先杀了人,然后假惺惺地装慈悲罢了。”董阎罗一句堵上她一句:“你用往生水杀了多少性命,然后都散落成你的狐族妖孽,顶替那被杀之人在人间的位置,如今,人间已坏,天地灵气尽失,若不是靠着掏心挖肺喂饲妖灵,你以为你的狐族,还能活多么久么?此番作难,我俩,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你也不必觉得,是都为了我,自然也就没有‘过河拆桥’这样的说辞。” “往生水杀的,都是死有余辜之徒。但是,狐族七夕大闹街市,掏心挖肺,以致妖毒蔓延,引发瘟疫,却是你诱引我犯下的大错。‘狡兔死,走狐烹’,你不必矫饰,我自明白。你便说,你到底想如何,才肯罢休。”含念狠狠说道。 “别怪我无情,冥王之意,人间气数未尽,我还要捧敬人间的皇帝一些,你私自离宫,他让我带着御林军,跟踪你。如今,这么多人,看到你私会男子,皇帝面前,是不好交差的。我可以救你,替你杀掉所有的御林军,一了百了,杀人灭口,但是,眼下的景况,唯有两策,可圆满了结,上策呢,便是吴骨错得死。” 阎罗要杀骨错,无非因为他虽是狐族少主,却宁肯大义灭亲,也不肯文过饰非,若他一味追查,又有木神相助,早晚会查到冥府头上。若想让狐族继续为害,又不牵连冥府,除掉骨错乃上策。 冥府本漆黑,却机关算尽在六界装清白。 “‘人间气数未尽?’阎罗说起话来,也这般冠冕堂皇了,可不像冥界的作风啊。冥王是何等角色,他又怎会顾忌人间皇帝,不过是想继续利用我狐族,给你送更多人的生魂去,还落个无辜的角色罢了。”含念戳穿了董宋臣的伪善,但是却知,今日之事,注定不能善了,于是接着说道:“我不会让他死。你说下策吧。” “那便只能你死,”董宋臣道:“你死,可谢两宗罪:后宫嫔妃私会外男之罪,以及,狐族为恶杀人、流散妖毒之罪。” “以我一人,可以代他去死,可以抵众狐之罪,又可免了御林军被灭口,我倒觉得是上上之策,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含念说着,用随身携带的往生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往生咒一下,生魂、灵魂、觉魂,渐渐消散成烟雾,往生往世再不能凝结真身,注定缥缈于往生途中,徒劳看他人结因结果。 “含念!”被围垓心的吴骨错,歇斯底里喊着含念的名字,但觉撕心裂肺之痛,却不能靠近她。 “离与,对不起,”含念含血道:“过去的我,太天真,以致让我流落人间的狐族,成了万恶之源、众矢之的,我,以死赎罪了。从此我也不用再受用情之苦。你我,死生不复再见。” 含念现出了原形,是墨狐的形状, 过去的她,天真,现在的她,又何曾不天真?她自以为她一死,之前受她调控的墨狐,都能获救,却不知,无常境,已然失去了天地灵气的庇佑,不止是狐妖,便是虎妖、木神,也都失了灵力,不杀人噬尸,休想延命了。 董阎罗没有守信,他暗手笼罩天空,将围住骨错的二百御林军之命,调入了冥府。 “骨错,我劝你,点到为止吧,别再追查下去,饶了你的同族,也饶了你自己,”董阎罗冷声说:“要不,这只美狐,便白白死了。”说着,他拎起那只墨狐,去给皇帝复命。 “你用我的狐族和含念,当刀使,为冥府添兵增势,我早已知道了。”骨错对着他的背影道:“我依了皇帝的令,追杀妖狐,也不过是诱饵,引你出洞罢了。只是还未等到你露出原形,含念先傻傻殉了罪。她总是这般,一出戏,只陪我唱了开头,便自定了结局,姝不知,我所想的结局,和她自导自演的,并不一样。” 含念的死,注定成了枉死,死得有辜,却依然留了余罪,到底,她只是一厢情愿为保他而亡的。 董宋臣将狐尸丢在景灵宫内堂之上,皇帝不明其意。 “禀陛下,妖毒蔓延,都是这狐妖所为,”董宋臣跪拜解释道:“唐安安为狐所化,乃妖毒之源。派去的御林军,皆被其所杀,但她自身,也受了致命伤,现了原形。” “妃还未封,”皇帝捧起那俱狐尸,黯然说道:“你到底骗了我。传朕旨,唐安安贬为布衣,逐出宫,隐姓埋名人间。” 曾经‘三千宠爱在一身、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唐安安,应着这一道旨,成了史官笔下被排挤出宫的隐姓埋名之辈,皇帝到底顾念旧情,保了她的名,留下昔日于宫中‘排舞、听戏、赏花’的剪影,供后世揣摩其妩媚与才气。她所用过的妆盒酒具、水盆火箱、帐幔茵褥、绫罗锦绣、珍奇宝玩,皆成了墨狐殉葬。 但是流言蜚语,还是如絮棉一样于风中四处乱飞,散于四野,跻于朝堂: “听说,若没有她,新科状元便不是状元” “靠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的男人,哪里还有直起来的脊梁骨” “此话差矣,高门都兴拿几千两银子捐现成的官,人家不过是捐了个美人,谋个高名嘛” “哈哈,此言精辟,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皇帝重用状元,还入了内阁,怪不得遭此天灾,阴阳不调啊” “全是狐狸精惹的祸” “今皇堪比唐明皇啊,晚节不保” “有过之而不及呢,可惜,人家明皇的妃子,只是担个名儿,他宠的倒是只真狐狸精,爱的还是白面书生状元郎,给他好大一个绿帽高高戴了” …… 这个世间,敢问有什么能比流言更毒,更能伤人,又有什么比贬损一个男人的尊严,更让他不堪其辱。若骨错真是个无能之辈也罢了,只是他诗书满腹、才比天高,若不为芷兮,他何时应榜都注定能中头名,现在,却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让他情何以堪。 此乃后话。 目下且说骨错忍失亲之痛,依旧按皇命赶路,到月婳去接应访陌。那月婳的情景,比月下老人牵的红绳,还要错乱: 自苏子介围了赵家,赵孟墨、孟瀚两兄弟起初还能忍住些寂寞,时间一长,渐渐又显出浪荡好耍的性子来,先是于家内设台群赌,拉的都是家门里的爷们小厮,后来连这个也不能满足,便要冲撞封禁他们的龙御尉,要往外跑,三番五次打不过人家练过的把式,只好厮骂几声出出气,依旧缩回家中取乐。 那日不巧,临近的青要邑青要村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名姓都叫不响儿的,昔日曾在京郊跟赵孟瀚一同共过房屋上的买卖,靠着耍横,冲撞出了青要邑和漆吾邑的双重邑禁,现下直到了月婳赵家门口来,硬要喊着进门找赵孟瀚。赵孟瀚一听,激灵得如同打了鸡血,随即从屋里跳蹿出来,便要迎‘客’入门。苏子介岂肯让他二人进出,只是拦着。 手脚功夫较量了十回,苏子介胜,将那破落小厮赶走了,赵孟瀚悻悻回屋。偏正遇见荆芷兮和伶女,捧着当初救治赵家的白芷冰露,往门外走。 “站住!”赵孟瀚吼住二女:“你俩莫不是偷了我家的药,给门外的看门贼去?” “甚么偷的?”伶女凌厉地驳他:“老太太放的权限,说家中药房的药,但凭芷兮调配,芷兮才依原先救咱的方子,又配了几瓶新的玉露来,现下便送到外边,也为救救别村的人,给咱家积积祖德。” “嫂子,”孟瀚道:“芷兮在赵家活了十几年,都是做的粗使丫鬟的活计,何时见她会配药了,可见是拿捏着你出身也低,见识又浅,诳你拿咱家的药呢。之前,她又不是没偷过药给外人。” “《青囊书》有记治瘟药剂,名曰‘避瘟散’,俗名‘白芷玉露’,配方用的是:佩兰40钱,地骨皮24钱,白芷15钱,贯众13分,炙黄芪23钱,用雪水,调制成冰露,可巧前日才下了雪,最是及时不过的。我便着嫂子帮着我,从药房里申领了药材,账房都在帐的。我没有偷…..” 赵孟瀚先是惊讶荆芷兮居然能对药方如此熟悉,后来便又犯起浑来,直从内里裤腰上抽了绸腰带下来,勒到芷兮的脖子上,挟制着她往门卫处走,边走边骂:“不要脸的脏货,明明是个扫把,还装成菩萨样儿,之前想攀附我哥不成,现下便跟我青楼嫂子厮混,给那苏子介抛媚眼儿,让他只拦我们,不拦你俩,我今儿倒要看看,他放我不放。” 他这般拿芷兮当人质,倒真让苏子介让了步,方出门,他便将芷兮推倒在苏子介身上,自己脚底抹油儿般,一溜烟儿跑没了踪影,也不知去了哪里赌去了,芷兮好容易凑齐的药材调配的药,泼碎了一地。 再回来时,赵家可又被他连带遭了秧,因为他从那赌窝里,又沾了新的瘟毒回来,那毒,靠着气息彼此传染,不肖片刻,月婳赵家三十八口,齐齐又染了病,病不怕初犯,只怕再犯,况又没了药,当下老太太岁数大先个薨了,赵孟瀚的孩子,年纪最小,也没抗住,跟着老太太咽了气。 赵孟瀚见状,又扯那腰带,勒着芷兮又打又骂:“你是鬼宿,回来做甚,害我家破人亡,真真一字不差应了老道士的谶:‘鬼宿值日不非轻,一切所求事有惊,买卖求财都不利,家门灾祸散零丁’。” 先前访陌便见芷兮颈间有勒痕,问她谁干的,她硬不肯说,只说自己不小心,晾衣服时划擦的,现下见赵孟瀚明目张胆在他眼皮下故技重施,一下子火冒三丈,狠命踹了他一脚,赵孟瀚翻倒在地,有病染着,当场亡了。 芷兮刚缓过气来,赵家一门三十八口,除了赵孟墨和伶女尚苦苦扎挣,其余尽数,都殁了。 第六十八回 扬州瘦马待吴府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日短天阴,坊曲遥;人少街荒,已寂寥。 “即日起,你就在家闭门思过!”赵与芮厉斥赵访陌。访陌私自出城,擅闯宫禁,被皇帝罚令,于家中闭门思过。 一日之内,朝中参赵家的奏本,比天上的重重阴云雾霭,还要厚。月婳赵家与柴氏勾结往来的账目,也流散公诸于众,月婳赵家一门,不但家破人亡,还名节不保,门楣辱没。但是,也或者可以说,即便他不曾家破人亡,如今公布的罪,也足够让其家破人亡。月婳赵家此劫,非此因即彼果,灭门被辱,都是注定的了。 芷兮如今又成了孤女,举目无亲,连之前被月婳赵家驱逐、不准她入族谱,如今想来,都成了一种奢望。回京路上,她在想:即便有个不待见你的家,受斥受辱受逐都罢,总好过孤零零一人立于世间,不知来处,亦无归途。 骨错将芷兮重新接回吴府,她寄人篱下的感觉,如灰蒙的阴日,徒增荒凉,侍奉吴母更显殷勤谨微,待人接物更为时时在意,洒扫庭余、织布桑麻、调药奉羹、青稞唱名、磨墨洗砚……她又一次领着养女的高名,做着丫鬟的低事,用忙碌来充实孤独。 而骨错,亦未讨着什么好颜色。他位列朝班之时,经常有红衣青绶的臣,挤挨到他的身边,嬉笑询问:“听闻吴大人又养了‘扬州瘦马’在府中,可是又要进献龙颜呐?”,或者“之前的唐安安,已是绝色,养在杯坊,深居简出,一旦祭出,便是一鸣惊人,龙颜大悦,三千荣宠,状元与有荣焉!何时,也教教我,哪里去寻得一个?” 又或者:“吴阁老,辈分最老,年纪最轻,知道的,说你靠着文字科举中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用美人捐的官。” 流言如洪水猛兽,洪水猛兽却真的来了…… 一场暴雨,如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曾被含念流散的墨狐狐妖掏心挖肺的、投于护城溪流中的尸体,挣出水面,变成了面目狰狞的行走的丧尸,张牙舞爪,爬上岸来。 正是:零丁洋里叹零丁,惶恐滩头说惶恐。如若说,之前的瘟疫,令人少、街荒,那么,此时的丧尸,便令人绝、街空了。街上那原本稀稀疏疏的人,见了那等怪物,无不惊慌哀嚎,抱头鼠窜,躲往家里去了,咣当当掩门闭户,向家人倾诉哀泣。街头巷尾,只有高墙深院内窸窸窣窣的嘁嚓保命声,谁还有心思管别人的红杏之事? 当下,吴府正要开饭,吴娘子要吃鲜蔬果子,她贴身的婆子去厨房取,果子却没了。那婆子指着空空的篮子,向在灶台边盛饭的芷兮道:“芷兮,红果都没了,你都不知道么?” 芷兮用袖擦擦额间的汗,汗上被蒙上一层灶灰,回头应婆子:“本来剩些,滇儿着人传话说,青稞坊里一味药,需要这个,我便提前给她送了去,想着吃完饭,我便去买回来补上缺儿。” “娘子现下要吃,可怎么办?”婆子一副颐指气使。 “饭盛好了,劳烦嬷嬷给端上去,我这就去街上买。”芷兮说着,在围裙上擦擦手,将围裙扯下来,挂到一边,然后便拎上篮子,跑着上了街。自从疫起,府上的采买差事,便一直是芷兮担着,无非是丫鬟婆子都介意着自个儿并不娇贵的身子,当芷兮是个死了也没谁牵挂的罢了。 “哼,童养媳都还不如,童养媳操劳,还能是自个儿家的,如今,却是给别人家养的媳妇,又是嫁个庶出不得宠的,几月难得来瞧一次,身上还带着一瘸一拐的伤,还不知道婚事能不能算数,如今这样的妖毒之年,你不去,谁还去,”婆子看着傻乎乎乐呵着跨篮出门的芷兮背影,先是感叹一番,随后又擦擦两手,脸上露出一抹世俗得意的笑,道:“反正,我是不去的。我给夫人端上饭,讨主家个儿笑脸儿,可不是强她百倍的。”五十步笑百步,便是下等人的悲哀。 芷兮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找了两家果子铺,都关门闭户了,心下不免讶异:“咦,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怎么一个人也没,茶肆果庄,也都关了” 不及她想完,几个丧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她跟前来,荆芷兮嘴巴圆睁,却叫不出声,极度的惊恐,令她猝不及防,她怔在原地,竟一动也不敢动,不知如何反应,那丧尸嗅到了她左臂内的鬼宿气息,向她左臂撕咬扑来。 就在嘴即将触碰到她的臂间之际,空中闪过一道凌厉的清冷白光,从丧尸与她的左臂之间分毫的距离,一劈而下,丧尸受伤仰头嘶吼,随即转身逃窜,芷兮的臂上,也擦破滴出几滴血来,血中携卷着几缕鬼宿怨气,追踪逃窜的丧尸,覆于其上,继续奔逃,拐进了巷子。 芷兮的臂,但觉烈火焚烧,旋即结下了湛泸之殇,浊灭也在向她臂间禁锢,让她痛苦不能自已,右手拼命攥住左臂,便要瘫倒下去,这时,一双结实的手臂,拖住了她下沉的身体,将她揽在怀中,她抬头一望,是骨错。她惊慌的眼神,正遇到他那刚毅而温暖的眼神,瞬时,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只要有骨错,她便不用再害怕什么。那一刻,她的心,砰砰直跳。心动,鬼宿动,愈发折磨她。 骨错让她靠在胸前,右手把着她的左臂脉络,轻声问道:“很疼吧。” “不疼,”芷兮的眉头,蹙起,上唇紧紧咬着下唇,额间渗出细密的汗,显然在说谎。 “不待在家中,就不怕街上危险么?”骨错疼惜她一味隐忍,从不问自己喜好,别人不想做的事,都推给她,而她,从不会拒绝。 “刚才吓死我了,好在有你”芷兮努力静静心神,说道:“那跑的是什么?” 骨错正要答她,忽见巷子里在光下折出一道人影,骨错忙将芷兮一把拉到荫蔽矮墙之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出声。 “阎罗,你这条鱼,终于禁不住我这丧尸的诱饵,来上钩了,”骨错心中暗自庆幸。他微微探出头去,果见阎罗董宋臣在用傀尸术,试图召唤那些丧尸,骨错暗地里,将湛泸幻化成空气,挡住丧尸不让他们靠近阎罗半步。 董宋臣驾驭不动,很是疑虑地自言自语:“奇怪,竟有不为我所控的丧尸,他们从那里来的?” 正纳罕不出个所以然,冥府少主未若,在他临安城西湖畔的府邸,召唤阎罗,董宋臣一溜烟儿去了。 骨错这才起身,从巷中地上捡起他的湛泸来,依旧挂到腰间。芷兮在原处,嘴角微微一抿,微弱笑道:“你的这个湛泸,现下还真有个剑的模样了,也果真是能随你心意的,还能化成空气迷惑人,你刚才挡着丧尸,是怕他们会伤了刚才那人么?那为何又不直接杀了那些怪物呢?” “你所说的那人,并非是人,”骨错也笑笑, “你所说的怪物,也并不是怪物。”言罢,他又对着芷兮口中的那些怪物说道:“出来吧!”丧尸便现了原形,竟是狐,青狐和墨狐,都有。 原来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搜寻自己的族类,湛泸也确是帮了他的许多忙,那些流落人间的狐妖,许多都是被他的湛泸气息吸引来的。至于墨狐,之前一直跟随含念,受她指派,含念死后,也来狐族少主这里,将功赎罪。 骨错将他们附到那些被掏心挖肺的尸体身上,成为行走的丧尸,意不在害人,只为引蛇出洞。而如今的‘蛇’,恰是阎罗董宋臣。本来,他的狐,董宋臣自是召唤不动,但芷兮方才滴了几滴鬼宿尸血,缠到了狐化的丧尸上,董宋臣的傀尸术,便能牵引他们去了,骨错这才将湛泸化成空气去挡。 “丧尸从何而来?”冥府少主脚踩地电,在临安城西湖畔他的府邸,质问阎罗。 “少主,真不是我所放,”董宋臣跪地拜见未若,自我辩解道:“丧尸一出,我便去探查过,虽然他们身上,也覆有积尸之气,但却是人为沾染的,缺乏冥府的暗息,我用傀尸术召唤他们,他们也不应。您若不信,我现在便试给您看。” 说着董宋臣架起傀尸术来,却不想,突然之间,风雨大作,平日里静若处子婉约可人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奔涌咆哮,怒浪滔天,无数的僵尸,此刻顺着咆哮的西湖之水四面八方,向着他的府邸聚拢而来,吓得他自己也破了胆,跪到地上,瑟瑟发抖,等待未若发落。 “好你个董阎罗,人间都说你‘一时声焰,真足动摇山岳,回天而驻日也’,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岂止驻日,还能排海呢!你说你的傀尸术对那些丧尸,回天乏术,驾驭不动,还好意思开口说,表演证实给我看,你现在,倒是让我看什么?!看你如何呼风唤雨、冥力无边,能召唤多少丧尸么?让他们为祸人间,好让六界都知道,妖毒是你布下的阴谋,散落成了要人命的瘟疫,全送到冥府去,炼制丧尸了?” 说话间,丧尸千军万马,在董宋臣的府邸里墙垣下,呼啸徘徊、龇牙咧嘴、恣意睚眦,撕烂了董府内多少华贵的帷幔、花朵般的姨娘生命,生生失了控! “少主,我也不知这是为何,”董宋臣手足无措,说道:“眼下还请少主,想出法子来,将这些丧尸送回冥府去,否则,他们现在吞噬了我这府邸,倒还不算什么,人间富贵本也不是我所求,只是,如果他们饕餮贪得,一个董府,都不够塞他们的牙缝的。” “董阎罗,你这是要毁了人间啊!丧尸乃我冥界独有,若他毁了人间,我冥界私灭人界的罪责,算是坐实了,其余四界,尤其是如今做主的天界,断然不会依我冥界,联力讨伐我!”未若运起鬼婳术,也是徒劳无功。 说话间,埋伏在未若府邸周围的八千御林精兵,将各自手中预先备好的浇过油的棒,一齐点燃,向着未若府邸扔去。苏子介大吼一声:“果真是冥界在暗渡陈仓,使人间遭此一劫!今日火化了你们!” “屈屈凡人,也想来讨公道!”董宋臣傀儡一御,动了杀心:“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不自量力,找死!”兵士见丧尸恶毒,又素闻阎罗杀人不眨眼,皆有怯意,纷纷后撤。 “不必他们来,我一个人,便足够了!”骨错携着芷兮,御起湛泸,飞驰电掣,步着阎罗后尘而来。他教人来,本便没指望人多有用,不过做个明里见证罢了。 但见骨错,扶摇直上,巍然一人屹立于万马千军之前,铿锵语道:“天地六界,神、仙、人、妖、魔、冥,唯有人最微不足道,手无裁冰剪雪之力,身无幻化重生之功,渺若尘埃。昔日妖族统领三界,如今神仙天行当道,彼此之间的恩怨纠葛、争权夺势,还是不要扰动人界的尘埃了吧。所谓上天好生之德,何以要以妖毒瘟疫、此等灭顶之灾来践踏人境?” 一念刀光剑影,一念杀伐决断……顿时,排山倒海。 湛泸祭出,横扫丧尸,妖毒灰飞烟灭,瘟疫一朝尽除,多少流言蜚语,难掩狐族少主,绝代风华! 湛泸、浊灭、鬼宿,三体一位,无有不惊动无妄天的道理,那里众神从二十七重天至高处俯瞰众生,却无奈无常境的一切。见骨错为人间除害,老祖颔首捻须:“薄山青狐,不愧是薄山青狐!” 自此,尘埃落定,人间一片清明。是夜,月华初挂枝头,骨错捧着亲手做的葱油饼,端到未晞殿芷兮面前,放到花梨木几上,看她笑着小尝,赞他“厨艺又长了,这饼酥而不硬,有古木荫怀旧之暖心”,一道雕花窗,映出二人对坐的剪影。 “扬州瘦马”“裙带捐官”这些碎语,不攻自破……,鬼神他尚不惧,人间几句闲话,又岂压得倒他(她)。 第六十九回 一笔一划筹社稷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你既是要书瘦体,便要讲究‘瘦工朴茂,落笔如云烟’”骨错见芷兮在写拜月燃灯的灯帖,那字歪七扭八,不堪入目,便走到她身后,把着她的手,边写字边教她道:“这样写出来,才隽秀些。” 一笔一划,握在芷兮手中,她的手又被握在他手中,她但觉他手间那温暖宽厚的气息,触碰着自己并不敏感的神经,仿若触电似的,心中不免噗噗紧张,脸上跟着绕起了氤氲的红晕,看着字帖上他帮她写下的那仪神隽秀、精致无比的字,她心内钦佩,却轻轻推开他的手,有些埋怨地说:“你让我好慌乱。若你闲得无事做,去帮滇儿扎灯笼吧,或者,膳房那边还忙着准备中秋宴呢,你也去帮把手。” “你觉得我很愿意当厨子么?”骨错闻言,脸上蒙上一抹黯淡:“从古木荫开始,我便只是为了你,才甘心给那么多人做饭。我怕你知道,又怕你不知道,怕别人知道,又怕别人不知道,到最后,你到底是不懂的,连我自己都不懂我自己了。”他是那种做事果断,从不沾泥带水、犹豫反复的人,但是,每逢遇到她,他便开始瞻前顾后、前思后想,生怕做得不周到,或者哪里做得不好。怕她伤心,又怕她在别人那里太开心,而那开心,并不是他给的。 滇儿边扎灯笼,边听着骨错跟芷兮说这般情话,心里隐隐作痛,抬眼去瞧芷兮作何反应,不小心竟让竹篾扎了手指。芷兮却并不知自己心动,自也不知她意动时,她的臂内的鬼宿便开始折磨她,他的话,她果真都不懂。 芷兮的左臂隐隐作痛,听滇儿轻声‘啊’了一声,便搁下笔,坐到滇儿身旁,笼过她被扎破的手指,含在嘴边,替她吸了污血,又轻吐到一边的痰盂里,然后疼惜地给她吹气:“平日里,你是最仔细的,说我粗心,不让我扎灯笼了,非让我去写那我不会写的灯帖,自己却扎了手,多疼啊。你又不想想,就我写的那字,能上台面儿么?我看咱俩这是本末倒置,你依我,你依旧还写你的灯帖,我还来做灯盏。” 芷兮拿过那些硬挺的细竹,先扎灯骨架子,动作倒是比写字娴熟多了。骨错正要坐下来帮她,却听闻母亲身边的粗使婆子,隔着帘子,扯着破锣嗓子喊道:“吴娘子晚上要‘树中秋’的五百个灯盏并灯帖,可好了么?!”声音甫落,猛地撩起帘子,黑着脸甚是趾高气扬地,来验货,见还未完工,正要发作,却看到了岿然立在那里的骨错,顿时低眉顺眼,吞了声。 “既是数量也多,要得又急,嬷嬷便该多派些人手,现下只让芷兮做,府上大大小小其他杂务,又无有不指派她的,她白天没空,从昨夜入夜,便没合眼,才扎了这四百个儿,嬷嬷如实给夫人报去好了,”滇儿见婆子初来时一脸黑气,便替芷兮抢白她道。 若换平日,婆子岂肯受的,今日却贼溜溜地眼睛瞄着一旁的骨错,故作低下道:“吴娘子的意思,我也只是个下人,也不敢违背什么。” 骨错这才看院中那些横七竖八的灯笼,稻草灯、芝麻灯、刨花灯、鱼鳞灯、谷壳灯、瓜籽灯及鸟兽花树灯各式各样,精巧别致,想不到,竟都是芷兮一个人连夜扎的。 “她一直这般作难你么?”骨错心疼问芷兮。 芷兮说“没有!”,滇儿同时交叠着她的声音说“这算什么,芷兮这次回来,我眼见着,那些婆子丫鬟都闲慌了,府上上上下下,活儿都是芷兮揽了的。还要抽空去我那青稞坊院里帮着唱药名,有一次还晕倒在了那里。” “岂有如此管家的道理,”骨错大怒,便要去找吴娘子争理,被芷兮拉住了手臂,央求他道:“今日中秋,是好日子,没来由为这些个儿芝麻小事,坏了娘子心情的。娘子收留我一场,忙些我反倒心里舒服,你若真想为我求情,不如便跟嬷嬷替我多讨两个时辰的时限,我便将剩下的灯笼数儿,都能补齐了的。” “这些,你为什么,从不跟我说,”骨错看着她拉他的手,满是竹篾划的伤,眼中噙着的,满满是痛怜。 “你新近才封的候,身上担子也重,家外的事,还忙不清,总见你半夜才归,披星戴月的”芷兮嘴角一抿,玩笑道:“家中的事,再不该烦你,况且,我觉着,娘子待我很好,你为我争什么,让我闲坐着,倒让我生出多愁善感的闲病来么,将来养的娇气了,便是想嫁人家,也没人家肯要了。” “那,我要。”骨错喉间哽咽,沉沉低声说道,心中似被什么绞得疼。 “圣旨到!”正院院外传来宣旨声。滇儿起身,给骨错整理一下朝装,骨错出去接旨,本院的滇儿、芷兮、婆子,连带阖家的其余家眷,皆于正院跪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状元骨错平疫,有造化众生之功,敕封从一品安国公!食邑三千户,封地在南郡叶茶邑,皇上特赐各王府玉梁糕,擢准一品官员府邸行‘燃庭燎’。” 宣读圣旨毕,太监身后跟着一行宫女,托着赏赐的朝服、进贤冠、貂蝉冠;又有一行婢女,手中皆托食盒,食盒有珐琅、木、竹、漆器之分,雕彩镂金,以示锦绣。 送走御史,吴娘子欢喜得脸上若开了花,对着骨错身旁的芷兮说:“快,还不快去给安国公更衣,换上新衣裳,殿内灯烛都提前挂起来。” “夫人,这样仿佛不妥,芷兮再怎么说,也是荣王府那边的待娶媳妇,别的事情倒也罢了,更衣这样的事情,总是该避讳些。”滇儿轻声对吴娘子说道。 “滇儿,你这样说话,好像我不懂得什么似的,又拿芷兮当了外人。”吴娘子不喜道:“骨错和他爹,都是一样朽腐,屋内布置都是简陋的,何曾让招过一个丫头侍候的。芷兮是她妹妹,不必避讳这些。” 芷兮自随骨错入屋,屋外吴府各殿,盛饰华彩,明设灯烛,殿内诸房莫不绮丽,骨错的屋内,却的确形似禅房,布置和他昔日墟里烟的书房一样,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一副笔墨纸砚,杂样的装饰,再没有了。芷兮在骨错身后,关上房门。屋内只剩了两个人局促的呼吸声。 虽说素日骨错也经常去未晞殿,给她送些自作的糕点羹汤,二人也有说有笑,但像今日这般的情形,还是让他们感到一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莫名的尴尬。 “芷兮,你转过脸去,”骨错怕她为难,低声说道:“我这里没有帘幕,不能遮掩的,你转过身,我自己来换。”芷兮便依他的话,腮若胭脂染,心若鼓槌敲。 “好了,”少顷,骨错说道。芷兮这才转过身来,看到他上身朱衣,下身系朱裳,衬以白花罗中单,束以大带,再以革带系绯罗蔽膝,甚是玉树临风、气宇非凡,一时怔在那里,心湖若有人掷入中一颗石子,荡起一片一片涟漪,情动而不自知。 “怎么,哪里不好么?”骨错见她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冰雕玉琢的脸上,醉上绯红,不免慌张地轻问。 “没有,”芷兮微微局促轻笑,掩饰道:“平日未曾仔细看过你,这么突然一瞧,还是有几分俊的。” “贾似道那等挑剔的人,还在朝堂上夸我‘风采才华冠绝当世’呢,你却只说我‘有几分俊’,你的要求,未免也忒高了一些。”骨错见她颜笑,莫名紧张的神情,也松缓下来,也随她笑言道:“还是在你这般美人眼中,我本便是那么不堪的。” “人家那是想招你当女婿呢,当然说你爱听的,相国夫人都来提了多少次亲了,你说是不是?”芷兮载笑载言,轻步走到他身边来,拿起他放在桌上的进贤冠,接着说:“你坐下,我与你束冠。”骨错听话地坐下,但觉芷兮气息如兰,萦绕在鬓间耳际,脸上绯红,感觉自己快不敢呼吸了。芷兮方给他戴好,他便猝然立起,大步向屋外迈去。芷兮不明他为何这般,跟着小碎步轻迈着,出了屋来。 二人重回吴娘子院中时,府中其余诸人皆盛装华服、金翠璀璨,愈衬得芷兮布衣荆钗,天然去雕饰的美,吴府设庭燎于阶下,其明如昼,盛奏歌乐。 朝中官员,闻讯皆来道贺。东襄郡王、南珮郡王、西夏郡王、北海郡王,并镇国公荣王赵府七家(原系八家,现下月婳赵家灭门,只剩了七家),连同淮南候九家,相国贾似道,龙御尉三营统领苏子介,刑部侍郎卢晚遇、太医院院使(此二者皆是于大疫期间经骨错谏言重新复任的),还有一些邑中的熟人,诸如早来的漆吾邑主陈子规、邑主文书樊文庆,青要邑主独子未若,都或亲自或差人送了中秋兼拜爵贺帖来,骨错着账房先生,扯了礼单,悉数上了档子,收在账房里,又让滇儿做了谢帖,由芷兮分发给各家送帖来的人,各照例回礼或者赏过,便依次入座款待开宴了。 月婳赵家遗孤赵孟墨现下住在荣王赵府本家,和访陌一起赴的宴,吴娘子见人家准婆家来人撑腰,暂时未给芷兮派差事,芷兮才得闲和孟墨媳妇伶女坐在一处,访陌过来跟芷兮说:“你怎么瘦了?”芷兮笑笑回道:“我若胖成了猪猡,你可是不愿跟我说这话了。到时,人家可会笑话你么?”访陌闻言,觉着芷兮也和他一样还记挂着二人婚期,又能说笑话的脾性了,也便笑笑,落坐在邻座,翘首相望。正是:见面怜清瘦,不敢叹风尘。 骨错欢喜,拿出他那焦尾来,像昔日古木荫桃花坞一般,抚起《诗经.小雅.庭燎》来,但闻天籁: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晰晰。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煇。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晚间,宾客散尽,吴娘子亲自点起今日的礼单来,也可见得是蓬户暴发的爱财脾性,但见她乐乐得说:夜明大珠一百二十,你看看,这光亮,照得跟白昼似的,到底是世袭罔替的世家,这些郡王,富可敌国呢。 清点了两箱金银珠宝,又来看糕食,有:西边呈的面茧,做成了蚕茧状,以祭祀蚕神;东边龙岩郡上送的丝笼,说是虽然走了龙凤,还望安国公多多关照,丝盈玉绕;南边临贺郡供奉的膏糜……皆用精美漆器装着。 吴娘子乐得合不拢嘴,骨错却泼了一道冷水:“娘,这些都是民脂民膏,您且不能用这些,日后,我定要还珠于民。” “现在上上下下,听闻着买爵卖官的,不计其数,贪污都有的是,”吴娘子不满:“你这是正大光明收的贺礼,我何以不能用,像这些膏糜,不现吃,还不撂坏了?” “膏糜?”骨错对母亲的无知浅薄,感到愧疚,“南郡言下的意思,你可知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吴娘子吼。 “日后,羹汤侍天下!”骨错道:“娘的胃口,当真能这么大么?” 一场夜宴,私藏的是结党筹谋天下,各个礼下,都藏了暗语,就看骨错,接或不接了。 第七十回 一粥一金误江山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 却怕长发及腰,笑看君怀她笑颜。 九月初一的前一天,骨错拉着芷兮的手,来到关雎殿的东厢,那里置着他昔日为她攒下的妆奁。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芷兮望着那些精雕细琢地箱笼,蹙着眉,细声问他。 “傻丫头,你明日便要出嫁了,今日荣府会遣人过来拉嫁妆,”骨错说道‘出嫁’二字,有些哽咽离痛,却又强颜欢笑道:“往后,若他对你不好,你总要知道自己还有一些东西傍身,不必因为指望着他,便看低了自己……” “这些,都是你为我备下的?”芷兮不想欠谁什么,还是感觉心底被什么触动了似的,有些细腻的温暖和感动流淌。 “不算是,”骨错最了解她,怕她觉得亏欠他,急忙解释道:“都是平疫后皇帝赏赐的,本来平定妖疫你就是有功的,若不是你用鬼宿气息覆在我那些妖狐扮的丧尸上,怕是也不会那么轻易迷惑了董宋臣那个阎罗,也便引不出他原本藏匿在西湖内的真正的冥府丧尸了。再说,丧尸组建的千军万马,单靠我的湛泸,也是杀不尽的,还有你腕间浊灭的功劳。这都是你应得的。” “你不必说那么多,我都懂的。即便我不巧出了几丝力,也并不是有意而为的,倒是你,明明知道鬼宿和浊灭有用处,都不肯提前告诉我让我去犯险,我不过是恰巧在那里,还让你因为护我,分了些心神,这些我都知道。”芷兮的眼角眉梢,都爬上忧伤:“我也知道你心疼我孤苦,你本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说着,她的左臂隐隐作痛。最近,每当她看到骨错时,这种痛都会发作,且一次比一次来得让人难以忍受。幸亏吴娘子来,未见人先闻声,她的痛才算抵散了。 “人家都是倾家荡产地娶媳妇,你倒好,是倾家荡产地置嫁妆啊!”吴娘子连讽刺带挖苦地看着那些贵重妆奁:“私藏在这里,平日还上着锁,我也进不来,我也不敢问,我今日才借芷兮的光,看着了。” “芷兮是你女儿,”骨错回复吴娘子道:“她嫁的风光,您脸上也有光彩,不是么?” “他是不是我亲闺女,你不知道么?”吴娘子见他这般说话,冷冷回道:“挂了个名,多半还是为你掩饰,你还真的当真了?况且,你给她置办这么多妆奁给荣府,荣府看不看得上也罢,我就只说,荣府送的聘礼,我们可曾收到半分一毛的么?” “我不需要他看得上,只要芷兮过得好,身板挺得直,身后有硬气,不必像在咱家这样劳作,总感觉寄人篱下就好,”骨错言下之意,谁都懂得。 “吴骨错,你没必要旁敲侧击,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胳膊肘往外拐的,他家聘礼下得早,早送到了那和他同气连枝的月婳赵家,烂在一锅里的,”吴娘子道,“你倒是何曾想过报养育之恩。这些,我现下都让账房里入了库,算是你孝敬我和你爹的。” “养育之恩大于天,”吴骨错双膝跪地,给吴娘子跪下,芷兮也慌张张跟着跪下,但听骨错央求她娘道:“骨错虽官微薄俸,但除去了禄粟、职钱、公用钱、职田、茶汤钱、给卷、厨料这些,单正俸每月也照例有四百贯,够咱在古木荫时吃几辈的了,况且月月都照例有,也全交给您,还有皇帝不时的赏赐,也都孝敬给您了,我给芷兮置办的这些,多数都是平疫时陛下的赏赐,本便是她也该得的,再些也是平日攒的些银两,娘便不要再克扣了。 “平日的俸禄赏银都孝敬了我?那这是叶茶郡几千亩的地契,是什么?”吴娘子随手翻看着,从装地契的盒子里拿出一张来,狠狠问道:“本便是她该得的?她好大的海口!” “叶茶郡本便是那日宴上,皇帝罚没了荣王家的,还物归原主,有甚么不对?”骨错筹谋,确未有一件事是为己的。 “我不管,这些,我必须亲验过,之后的才可算数,”吴娘子一一点过,骨错只是跪着,每每为芷兮争执,最后,还是荣王府来抬妆奁的人到了,才免了吴娘子一番一番洗劫,然而和起初骨错给的相比,终剩下不多了。 荣王府的人走后,骨错才松了一口气,跟母亲道:“今日我已派人去古木荫却接父亲了。总要有父亲牵着芷兮的手,给她送嫁。” 原来,吴夫子舍不得古木荫那些孩子,虽然儿子封官拜爵,他依旧做他淳朴的乡间夫子,不问世事,不问锦绣。 吴娘子听闻老朽的夫子要来,二人素来不合,见面无非吵架,很是嫌弃地‘哼’了一声,甩手走了,不一会儿,打发的账房里,便来了人,抬之前吴娘子克扣下的嫁妆。 这时,荣府派的人抬了妆奁回去,禀报王爷和三王妃道:“安国公吴府那边,送来的嫁妆,现已抬过来了,这是陪嫁礼单,还请王爷、王妃过目。” 三王妃走过来接着,展开绢帛作的陪嫁礼单,那礼单上用毛笔写着“鸾凤和鸣”四字,展开来,开头竖写着八个大字:荆钗裙布、妆开见喜,紧接着是:“恭请荣王府令尊尊翁、贤母惠鉴”,尾部又着“麟趾吉祥”作结语,中间则是陪嫁的物品清单,主计有:奁具金百两、银千两、钱十万枚,奁租百亩(叶茶郡),又加金银珠翠两笼,还有亲戚朋友如滇儿等送的双金鱼袋,销金缬一疋,画眉褐织一疋,叠金箧帕女红五事…… “安国公年少,这是倾半府之力,嫁妹妹啊。”三王妃不禁慨叹。 妆奁风波,缭乱了太多人的心,几家欢乐几家愁,骨错一夜无眠。芷兮亦是。对骨错不知是欠、是愧、是情,意念一起,折磨得她左臂疼了一夜。 翌日,九月初一。绿衣朱轮走钿车,路转堤斜。荣王府少子大婚,礼部随应,礼仪规格形同东宫太子。 新娘描画峨眉上妆,入轿,拜高堂。那高堂之上,皇帝坐正位,王爷和三王妃做辅位。 丝竹雅乐,夫妻正在互拜,忽闻一片厮杀悸动,芷兮蒙着盖头,侧脸相望,只能看到地面上,一排排高筒皮靴,和那偶或撞到地上的刀戈剑戟,从外面向屋里扑来。 不待众人反应,叛军已罗兵堂前,将婚礼屋舍围得如铁桶一般。杀得疯魔不眨眼的那些兵士,有的刺向皇帝,有的刺向访陌,有的刺向芷兮…… “小心!”访陌见一道剑戟就要刺入芷兮心间,一把将她扯到怀里,红盖头随势飘落,一朝红颜,倾国倾城,只是满目所看,皆是鲜血淋漓,她双手掩口,一声尖叫捂在手心,掩不住那慌张惶惑。 虎狼十万压金銮、无诏进京、势同谋反。紧接着,辅座上的荣王,拍案而起,用短匕首,挟向了身旁正位上的皇帝。 “皇弟!”皇帝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架在他脖间的那把冷冰冰的匕首,惊呼出声,原来这一切都是荣王策划的。 “你还有脸喊我‘皇弟’?!”荣王的匕首,在缓缓割进他的喉咙,他狰狞着面目说:“今日是我儿大婚,坐在正位上的,不该是我么?区区王爷之子,婚礼竟动用东宫之礼,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么?” “你若只是喜欢这个位置,我让给你便是了,皇弟,”皇帝试图抬起身,让座给他,却又被按压下去:“礼规高些,自是你我兄弟情深。” “荣王!”骨错大声呵斥他道:“你也知,今日是你儿子的大婚,借着婚礼,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这图谋,便是日后着世人评判,也不过是笑话一场。”眼见着荣王利用芷兮的婚礼作祟,骨错岂肯袖手旁观。 “笑话?我还管后人笑不笑话?”荣王面目因痛苦而扭曲:“我本身,早就成了一个笑话了!赵访陌,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是他,是这个自称与我兄弟情深的皇兄,当今圣上,玷辱了我的三王妃,生下了这个孽障来!他给他请的是帝师,婚礼动的是太子仪,而我的亲生儿子,大婚之际,南宫黛没有迈进门槛,便倒地毒发而发,全是他的筹谋!他能用我儿子的婚礼当作剪我羽翼的手段,我又为什么不能拿他儿子的婚礼,当作我谋求江山的筹码?!” “想当年,我不过拿了他一粥一金,为了还债而来,如今这债,倒像高利贷滚利一般,三年间,竟滚成了一个江山。”赵访陌体内的木落,闻言,心中涕泣:“枉我这些年,为你化解多少灭门的危机,却是助纣为虐了。”他从袖间欲使出一道木落神术来,解救皇帝,却不料,无常境里,神力从那场瘟疫,便早已被压制,再也施展不出。但是,降妖杵,却从主人心愿,飞身一道,打落了荣王手中的匕首。 皇帝一朝解脱,抱柱而走,却又被一个叛军,飞身,掐住了喉咙!降妖杵又打过去,那个叛军,当场毙亡。但是,总有一些,不顾生死,前仆后继,向着皇帝扑去,奔着立功开新朝去拼性命挣身后容华…… “妖物!妖物!”荣王赵与芮指着那一个一个打落他手下人人头的降妖杵,大声嘶吼:“皇帝声色犬马,无能昏庸,才致使妖孽纵行,先有妖毒肆虐,后有妖物横行!众军听令,斩首昏君,我等乃替天行道!” 虎狼之师,但听他振臂一呼,一呼百应!蜂拥杀来,将本便抵抗不住的御林军,杀得血肉模糊。赵访陌却不忍再驾驭降妖杵,杀那么多性命,不管是否谋逆,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神怜悯众生,降妖杵坠落下来。 “荣王!你得收手时且收手吧!”骨错护到皇帝面前:“他再不济,也曾顾念血浓于水,放过你无数次,之前你在各方遍布暗卫,私结逆党,他都只是剪你羽翼,从不曾要你性命。你又何必苦苦相逼,他虽有不堪,但也曾顾念众生,不愿因战乱荼毒百姓,更不愿与你同室操戈。” “是啊,皇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皇帝哀怜道:“你若以此方式得了皇位,天下几人能服,到时纷纷效仿,受难的还不是平民百姓?我未曾登位之时,你我形同平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我们体会得还少么?当初,你我,兄弟何等亲厚,你我都喜欢寒儿,你说,哥哥坐江山,弟弟娶寒儿,我都允了你的啊。你如今,又反悔了多少次,是既要江山也要美人么?” “你又是做了什么畜生事,才让我生了谋你江山的心,你不自知么?!”说着,荣王再令,眼见匕首就要刺向皇帝。骨错替他挨了一刀。血流如注。芷兮奋不顾身,跑向骨错,那一刻,她才懂得,什么叫作心痛欲裂! 她想将他抱在怀中,可是她自身的鬼宿,因为她意念狂动,而肆虐冲撞,眼见就要爆发而出。骨错见状,对着她喊道:“芷兮,凝神,摒气。你要宁心,浊灭才能助你。” 可是,芷兮,看着他渐渐虚弱倒地的身体,又如何凝神摒气。她右手捂着左臂,继续向他艰难挪动。 “访陌,你用降妖杵,快止住芷兮,”骨错对访陌喊,访陌依了,手腕死死环住她,助她解心咒鬼宿。 骨错看着芷兮,拿出了袖间的墨竹笛,悠扬的音乐在大殿环绕,吹了一曲《凤求凰》,接着,府外响起了嘶杀声,原来,王府外,早已十面埋伏,二十万从各藩调遣来的擒王之师,以曲为令,匡扶正道。布阵之图,正是当年伏羲绘制的八卦图样。 原来,他不是不能,而只是不忍,不忍用阖堂的叛军当诱饵,不忍看尸山血海。可是,眼见芷兮就要因为担心他而让鬼宿挣脱,那时,酿下的恶果,又岂止几室之人?他这才,摔珏为号,以音为令,结束了眼前的刀光剑影。 他连号令天下的乐音,都在向她告白。一场无妄之爱,注定要以看着她出嫁告终,明明希望不要成礼,看着那些破坏她姻缘的人,他却还是为她怒了。 第七十一回 兄友弟恭细作苦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落叶,席卷着秋风,飘入了池塘,落于平静。 “皇弟,你今日,何以要借着大婚的掩饰,上演这一幕调兵遣将、重兵压境,至你我骨肉情谊于何地啊?”皇帝问。 “骨肉情谊?”荣王冷漠狂笑:“你给曾儿请帝师、延东宫礼,居高堂之位时,可曾想过你我兄弟情谊? “你之前四面布网,暗地安营,在龙岩郡、临贺郡先后扶植傀儡政权,又暗设影卫、刺情扎兵,我都顾及兄弟情分,只是暗中减除你那些羽翼,未动你王府半分丝毫,只盼今后可以兄友弟恭,”皇帝声声真切:“你素日对曾儿不好,打骂只是常事,我对他好一些,期冀你父慈子孝,还有错么?” “哈哈哈哈,好一个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荣王面色扭曲:“时至今日,你依然要自欺欺人!现在人人都会说我是乱臣贼子、狼子野心,却不知你这虚情假意、面笑心毒、两面三刀。” “想当年,你我父亲不过是九品县尉,又早早撒手人寰,你我跟随母亲寄人篱下,过得不过是朝不保夕的清贫日子,”皇帝声声真切:“可是,我们人品方正,你那时还跟我讲‘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现在,才过了多少年,你便将这些只当成笑谈了么?” “我早就成了笑谈,”荣王蔑视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恨:“从寒儿‘早产’,我便成了笑话。” “我非你所意。自从我登上这个位置,你便开始四面布网,暗地安营,在龙岩郡、临贺郡先后扶植傀儡政权,又暗设影卫、刺情扎兵,我都顾及兄弟情分,只是暗中减除你那些羽翼,未动你王府半分丝毫,只盼今后你我能回到从前,可是,你竟然借着孩子的大婚,变本加厉、大兵压境,但是,我依然可以不怪你。你若肯从此悔改,日后,没有谁会说你是乱臣贼子、狼子野心,史书上,你我,只会成为佳话。”皇帝依然情深意切。 他怕荣王不信,又双手摘下御冕来,说了一声:“我保证!以我头上的‘乌纱帽’,保证。”他这一脱冕,勤王之师连带其他忠君之臣,纷纷跪地,以示崇敬。 “少假惺惺了,”荣王并不领情:“我之子启儿大婚时,你难道不是用了同样的把戏吗?只是,我做的,大家都看到了,你做的,你替自己掩饰掉了,罢了。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只可惜,我道行比你浅,成王败寇,今日败了,我便没想到要善终。你给我个痛快吧,不要再说那些虚华之语,诓骗世人了!我听了,恶心。” “贾黛儿之死,是她死有余辜,”皇帝痛道:“我不知道,你竟误会我至此,不错,表面看来,除掉了她,我的确是背后的渔翁,可以坐看你和贾府鹬蚌相争,恰行帝王制衡之术,自从我点了吴骨错的状元之名,我就知道,世人注定定下了我的罪,会背后骂我,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但是我以为,你会懂。” “你什么意思?”荣王不解。 “因为,连吴骨错这个乡间世外之人,都能看出:‘贾黛儿之毒,既非一日之功,必是筹谋良久,她之前中毒,未曾见血封喉,而加布之毒,又只有荣王府无术寺才有,可见,她早已与无术寺暗通款曲,谋过解药,日后,为了报复荣王府,她私携毒药,本是要毒死你的启儿,不料,孟启迎她下轿之时,因缘际会,她却将袖内毒药,自吞入了口中,这才槛前毙命。’” 皇帝提醒荣王道:“你再想想,当日启儿迎亲时,贾黛儿是否因为他未扶稳,曾经趔趄?” 荣王思索起来,忆起当日确实是赵孟启笨拙,未扶稳了贾黛儿,她脚下曾一滑,长袖确曾拂过脸面,之后,便一朝毙命了,遂疑问道:“人人都说当朝新科状元骨错,辣笔文章,揭了皇帝阴谋加害亲弟的内幕,险些名落孙山,又因捐了裙带唐安安,才迷惑了昏君,让皇帝亲自视察贡院,还亲笔点了骨错的状元,他点骨错状元之时,便无疑是默认下了这宗罪,难道,事实不是如此么?” “我料定今科,必有诸多举子不畏强权,道出他们心中所谓的‘真相’,无非是借古讽今,讽喻当今圣上利用侄儿大婚,行削亲弟诸侯权利之实,所以,我本便有视察贡院之意,又恰逢安安一请,倒给了我一个恰当的台阶,好去。”皇帝义正辞严说:“我去后,阅览过的,绝非骨错一人之文,而是全部。我料想的不错,很多人,文中打了我的脸。只是,莘莘学子,虽都有侠肝义胆,但是,只有骨错一人,明察秋毫、鞭辟入里,道出了真正的隐情。所以,我钦点他,重用他,升迁他,都不是因为裙带,而是他胸中的文韬武略、真才实学。” “那毒,到底是谁下的?”荣王闻言,稍有动容,故也想借此机会洗刷自己的冤屈。 “恰如骨错之言:‘渔翁看似皇帝,却不是皇帝。真正的渔翁,大隐隐于市,正在朝堂幕后,且看今后,谁处心积虑将致荣王于死地,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得此凶手!’”皇帝向荣王引用了状元骨错交给贡院的答卷的最后一句话。 皇帝说完,转向骨错道:“骨错,状元大人,此时此刻,我必不杀亲弟,也便正是你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时了,你且告诉荣王,也告诉在座的所有人,以及天下,为我兄弟,都洗刷了这冤情吧?” “此人,是细作,”骨错道:“荣王暗结叛网之时,是谁一次一次,告密于皇帝?那人便是了!” “细作?!”荣王再次怒不可遏,方方平息的戾气,再次咆哮起来:“你还说你不是假仁假义,你居然在我府里安插细作?!” “不,不,”皇帝手中的黄冕,掉了。他不知如何解释,或者说,他并不想解释。牵扯到的人,是他心疼的人。 “说啊?!你倒是说啊?!”荣王狂笑,“被你信任的状元,当今最年轻的吴阁老,当场戳穿,是不是手足无措了?” “我非你所意。荣王不要再错怪自己的兄长了,”骨错替皇帝辩解道:“陛下不愿说,不是他有错,而是他有想保护的人。不止是你,还有那个细作。那人,恐怕,是荣王至亲的,也是陛下至亲的。” “至亲?”荣王想到他兄弟虽然都姓赵,二人曾经流浪漂泊,父母双亲如今早已亡故,更遑论偏远的其他皇族,转念一想,猛然自己都打了一个寒颤:“难道,难道,是……?” “对,就是我!应该是我!”独孤寒,荣王的三王妃,走了进来。 “寒儿?!”荣王、皇帝,同时喊道。一种情深,两处闲愁。 “为什么?”荣王和皇帝,再次异口同声。问的同样凄切。 皇帝看看荣王,让他先说,荣王便向独孤寒问道:“你我青梅竹马,我待你,当作至亲之人,你为何要害我?” “那是你觉得,”独孤寒眼中的寒光,和她的名字一样,冷。“我与与莒(皇帝名),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你,执意要娶我。你说‘你俩从平民,成为皇帝的人选。哥哥坐王位,你只要美人。’,可是,江山便是你的么?你凭什么用江山当筹码,来换我?”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荣王痛苦地说:“我待你,是一心一意的啊。你即便恨我,总不至于,要千方百计,致我于死地。” “你是自投死地,我只是将你的所作所为,提前告诉了皇帝陛下,罢了。”独孤寒冷漠地说道。 “可是,寒儿,贾黛儿的毒,当真是你下的么?你这样做,不是处心积虑,一定要致荣王于死地么?”皇帝问她。 “你也好意思问我么?”独孤寒继续冷冷针锋相对,仿若浑身都长满了玫瑰的刺一般:“你我平民之时,便暗许了终身,你当时允诺过我,日后一定会娶我,可是,为了你的江山,你的兄友弟恭,你弃我如若敝履,扔给了你的皇弟。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么。你,你们,做的大手笔的江山交易,以我为码,你们可曾问过我的感受么?!!” 独孤寒狠狠地、凌厉地望向皇帝,又望向荣王,歇斯底里道:“是!他,访陌,曾儿,就是陛下的儿子!陛下抛弃了他,现在却想起弥补。荣王,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无一日,不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你们所谓的对我的爱,多么廉价啊!一个将我无情地出让,一个又嫌弃我的过去,以皇帝辱我为标榜的理由,发动兵变、暗渡陈仓。在访陌婚礼上,上演这样一场,同室操戈!” “所以,你就非要害死他么?”皇帝哭了:“他可是我的亲弟弟啊。我爱你,我并不是当皇帝的好材料,我宁愿,坐江山的是他,而不是我;娶你的是我,而不是他。但是,你们两个,我终要选择一个,我选了,然后,我后悔了。难道,我的过错,就是让我最爱的人,杀了另一个我最爱的人么?” “皇帝,别演了。是你曾对我说 ‘他(与芮)不死,你我生缘难续’,那好,我便一定要让他死,我要让你们那兄友弟恭,变成全天下人都看到的,兄弟残杀。”独孤寒指着皇帝,又指向荣王,手指,是颤抖的。恨,已经吞噬了她。 她是细作,她又不是。她的苦,她要他们两个来尝,最后,伤到的,是三个人,包括她自己。她卸下了满身荣宠,刀戈面前,倾诉愁肠。 “世人都道我声色犬马、色令智昏,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自从失去了你,我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寒儿,自从我让出了你,之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孤独,失去挚爱,像一把钝刀,无时不刻不在拉噬我的心。”皇帝道:“我的心,再也没有容下任何一个别的女人。” 再也没有容下过任何一个别的女人?骨错听闻皇帝此言,他的心,那一刻,感到了一丝痛,他想到了唐安安。那个含念所变的女子,世人都称道、叹息的当世明皇贵妃之恋,在皇帝的心中,竟什么都不是么? 从前,他以为,她至少遇到了一个肯爱她的人。但是,如今看来,含念的牺牲,还剩下一点什么,可以慰藉她自己或者骨错对她的痛惜么? 骨错从不曾将她放在自己的筹谋里,可是,她像以往一样,自导自演,入了他的戏,篡改了他预设的结局。她以为她帮助了他,可是,到头来,她并没有。她只是无辜地辜负了自己,还让骨错空背上了一宗红颜的债。 第七十二回 唇亡齿寒花为墙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荣王府的王爷,在儿子婚礼上举了兵,杀兄造反未遂。” “听说,那不是他亲儿子,是皇上私生子呢” “三王妃,万念俱灰,当场撞柱身亡了……” “礼还没成,她儿子要为她守孝三年,怕是不能再娶了” “新娘,被安国公、今科状元,又领回家去了” “你说,荣王府是不是沾了晦气,两次婚礼,全成了葬礼。” …… 茶余饭后,人们都在街头巷议荣王府的婚礼,毕竟是礼部动了太子礼仪的贵胄之姻,明面儿上的事儿,都够人嚼舌根了,更何况背后还暗潮汹涌、勾连捭阖、错综交杂,只是无几个人参磨透彻罢了。 说来,何其蹊跷?荣王府长子赵孟启(字孜)大婚之日,婚礼成了葬礼;幼子赵孟曾(字访陌)大婚之日,婚礼又成了葬礼。上一次婚礼死的是新娘,贾黛儿;这一次婚礼死的,是新郎的娘,独孤寒。 叛乱未入史册,入了人心。皇帝赵与莒与荣王三王妃独孤寒,昔日竹马青梅的抱柱之信,成了撞柱身亡。历史的故事,无时无刻,不充满了变数、隐瞒、掩饰,又欲盖弥彰。 荣王三王妃独孤寒一死,访陌便要替她守丧,三年内不能再娶了,他和芷兮婚礼礼数未成,遇到这样的事儿,芷兮的身份,着实尴尬,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芷兮,跟我回家。”骨错理解芷兮的处境,拉起她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芷兮,不要走!”访陌拉住还穿着嫁衣的芷兮的另一只手腕,对骨错说:“吴骨错,你这是拆散我俩的姻缘。” “无情,不算姻缘,”骨错看着芷兮,对访陌说道:“况且,礼又未成。荣王府眼下要行葬礼,三年守制抱丧,是不能见喜了。” 芷兮恍惚觉得‘无情,不算姻缘’这话,似曾相识,却又想不出什么。懵懂呆在那里。不知该依哪边。 “你领她回去,算怎么回事?”访陌质问骨错:“你说‘无情’,便是无情么?” “你留她在这儿,又算怎么回事?”骨错质问访陌:“等你孝期满了,再来风光娶她。我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待在你这里。”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有道理,又都没有道理。 芷兮左臂又开始疼痛,访陌以为扯疼了她,松开了手。骨错趁势,一拉她,出了荣王府的是非之门。 吴老夫子伤重,已先被抬回家去,骨错拉着芷兮,上了同一匹马,加了两鞭,赶上前面父亲坐的轿子。 到了安国公吴府,骨错先将夫子安置在正院,便扯着芷兮,往青稞坊去调药。途径关雎殿时,被吴娘子一手劈开了骨错拉着芷兮的手破声喊着:“她是荣王府的媳妇,你扯着她回来,不怕人家笑话。” 关雎殿的院内,养了一株藤月,两枝紫藤,几处三角梅,开花的时节,藤蔓坠着花儿,会爬满整个墙,间或点缀上一些木香、蔷薇、铁线莲,还有大片的白芷花,又有红襟鸟躲在花丛中啁啾鸣啭,便写成了一个人的诗情画意。 只是现在,秋意凋零了花瓣,留下一些枯枝,萧索的叶子,绕在矮篱上,与骨错屋内的至简,牵连成了秋色。 骨错和芷兮,踩着身后这些闲言碎语,走回家已是憔悴,又被吴娘子棒打一槌,生生有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恐慌感。 “芷兮从今,又要麻烦义母了。”芷兮跪拜吴娘子。她实在孤苦伶仃、无处可投。 “你就是个扫把星,祸害了月婳赵家,又祸害了荣王赵家,接下来,是要祸害我家了么?”吴娘子睥睨着跪在地上的荆芷兮,连讽带刺,说了这些话。 “娘,你说什么呢!”骨错对吴娘子的宿命论,感到无可奈何,转化话题道:“父亲他在访陌婚礼上,惊吓过度,昏厥未醒,我和芷兮,还赶着去青稞坊,给他拿药,您就别再这里难为我们了。” “没听说抓药还要成双入对的,领的又是别人家的媳妇。”吴娘子依然死咬不放:“我和你爹,都还没死呢,还是要脸的。” “太医院都忙碌着给皇帝和其他国戚就诊,青稞坊今日休馆,滇儿又在婚礼上受了伤,现由陈子规照顾着,”骨错道:“去青稞坊里现调药方,是最快的,芷兮学会了医理,会调配,药放哪里又是最熟的。” “吆,她这半路出家的调的药,谁敢吃啊,你是要拿你爹给她当试验呐?”吴娘子道。 “药方是滇儿给的,按着调,芷兮不会出错的,之前瘟疫中,芷兮自己都救活了许多人。”骨错替芷兮辩解。 说话间,太医院临时调派来的一个太医,进了主院,吴娘子见了,忙转了笑脸过去迎接着。骨错才拉着芷兮,又继续往青稞坊走去。 忙碌到入夜,夫子醒了,芷兮备了晚饭,吃过之后,又洗刷净了,再去熬药,熬好后,亲捧着到了夫子面前,呈递给骨错,骨错舀起一勺,正要喂父亲,被吴娘子一手故意打翻了。 “我一想她调的药,要是毒死了,我们找谁说理去?”吴娘子撒泼道。 “你啊你,就不能说句现成的好听的话儿,刚才太医都夸了,这方子比他开得都好,”夫子看着吴娘子,摇着头,又转向骨错道:“明个儿,骨错赶紧送我回去,我要是跟你娘这么成天一块儿,便是毒不死,也得被咒死喽。” “好你个糟老头子,现在就嫌弃我了?!”吴娘子哭天抹泪,又揪着夫子耳朵,哭天嚎地的说:“我操碎了心,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娘,爹在跟你开玩笑呢,让你别咒他了,”骨错忙开解:“再说,您操碎了心,也就是操碎了心地支使芷兮一个人,您可着她一个人用,这满府的丫鬟婆子都合该轰出去了。” “拐着弯儿的,你就是为她说话,”吴娘子道:“她这可是要长住在我家里了,我使唤使唤,还不应该的。” “芷兮不累,芷兮是个晦气的人,吴娘子肯收留,便是再造之恩。”芷兮忙在一旁躬身欠礼。 “芷兮,你过来,”夫子拍拍床边的空地儿,“坐这儿来,”芷兮知他眼睛耳朵都不好使,听话地过去坐下。 “孩子,心事莫要太重,”夫子以长者的语气,教诲着他这个女学生,即便到如今,他古木荫女馆的女娃,都是屈指可数的,可见,女儿家要读书认字开化,依然人言可畏:“人生,从来就没有办法预知结局,也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赵家出的事,不是你的错,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夫子,我可以跟您走么?芷兮会做饭,会调药,会洒扫、研墨,回了古木荫,我可以照顾您,也可以照顾那些孩子。”芷兮的脸上,淌下一行清泪来,为夫子从不曾将她视为另类。 亥时,芷兮回了未晞殿。未晞殿的院落,如若关雎殿的复制,此时,也被枯藤缠绕着墙壁。她走入那片残败的白芷中间,用手轻轻触碰着那些茎叶,就在她指尖的触碰下,那些白芷、藤月、木香,忽如春风乍至,千株万株花开,爬满了墙。 芷兮蹲着的身体,掩在白芷花田之间,她惊奇、欣喜而感激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面前景致,眼眶中又盈出了泪水。 此时,无妄天上的神仙,怔闻异兆,纷纷议论: “枯木逢春,此乃吉兆啊。” 花神芍药欢喜展颜,笑道:“以我之术法,尚不能秋日变春朝,可见,当年娘娘的预言,是不错的,芷兮的力量,高于洪荒,初次显现罢了。” “难道,待无常境自解之后,六界将迎来,第一位女主么?”混沌老祖也捻须颔首,不知其所以然。 天上是天上,人间是人间,更何况,无常境,本便是神仙管不了的地界了。 几个巡夜的更夫,打着灯笼,在未晞殿蜿蜒的小径中,走着,都以为秋日萧索里开出一院子的花来,是闹了鬼,自是没有看到掩于花丛间的芷兮。 “莫不是闹了鬼” “谁说不可能,听闻,咱少爷将荣王府未成礼的媳妇,又领了回来,” “听人说,那可是鬼宿附身的,当年月婳赵家,便是从她身上满门灭门的” “你说,荣王府那么高的门阀氏族,竟连遭厄运,是不是沾了她的晦气?” “谁说不是呢?那女人,见嫁入荣王府无望了,便要纠缠咱们家的安国公了,” “这可不是吉兆啊,赶紧去禀报少爷和吴娘子吧。” ……. 声音,随着身影,都淹没在了黑暗中。 芷兮从花田中站起来,茫然无措。她必须要找到自己的生活,自她从襁褓中出生 便不得安生,没有任何东西是伸手可得的,她的一生,都在被嫌弃、被驱逐,要靠着自己的善良、勤劳,去挣自己生存的权利。即便她从不怨谁,她还是被别人的碎言怨语包裹着。她从不曾希冀什么,只是按着别人的意愿,左右着自己的意愿。但是当之前他人为她设定的事情,一次次破灭,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她的左臂,剧烈疼痛着。她的意识,在觉醒。然后,花朵,又成了枯枝,一根一根,爬到她的嘴里,被鬼宿吃进了身体。她感觉到自己成了怪物,她感到恶心。 芷兮,摇摇晃晃,虚弱地撩开门前的竹帘,进入那雕花却空旷的屋内,漆黑一片。她点起烛光,将提前调好的药,喝下去,手臂才慢慢不再疼。 翌日,朝堂。 “陛下,臣日前请求推行‘经界推排法’,如今根据各地反应,效果甚佳,各郡太守皆在丈量田地、重定税额,于诸路施行,使我江南之地,尺寸皆有税。不久,大宋国库,将再次充盈,再现贯朽粟陈之势。”贾似道出班早奏,一派慷慨陈词。 “贾相国,还真是会自唱凯哥啊,殊不知,民间,如今留传着一首民谣,正是为贾大人歌功颂德的。”骨错出班,回之。 “奥?”皇帝也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那歌谣是这样唱的:‘宰相巍巍坐庙堂,说着经量,便要经量,轻狂太守在吾邦,闻说经量,星夜经量。山东河北久抛荒,好去经量,胡不经量?’”骨错唱了那首民谣,不想,满堂哄笑。 “吴骨错!你,你----”贾似道气得说不出话,又无话反击。 “陛下,依臣之见,此时,并不是丈量土地、加重民赋之时,倒是应当先守住国土,增兵北疆,襄阳、樊城两座城池,乃咽喉之地,那里才遭昨日一役,同室操戈已令其溃不成军,若外族来犯,我泱泱大宋,何以自保?”骨错陈出当前利害。 “安国公多虑了,蒙古已四年不曾与我边界有战事,之前,蒙古还联合我大宋去灭他的死敌大金,岂会自害盟友,遭世非议?”宋理宗天真。 “陛下,唇亡齿寒的故事,还要重演么?”骨错替理宗分析道:“春秋时,晋国要假道虞国去灭虢国,虞国的宫之奇劝阻虞公说:‘面颊和牙床骨互相依着,嘴唇没了,牙齿就会寒冷,就如同虞、虢两国互相依存的关系’,虞公一意孤行,还是让晋国借了路,但是,晋灭掉虢国后,回师途中安营驻扎在虞国,乘机突然发动进攻,灭掉了虞国。” “大胆吴骨错,恃才傲物!竟将朕与那亡国的昏君,相提并论!”皇帝震怒。 骨错跪地,恳切再奏:“臣骨错绝无此意,只是劝我仁君防患未然。当年,蒙古借我大宋之力,灭了大金,并未兑现归还我疆土的诺言,才有了后来我朝义愤填膺和那端平入洛之耻。陛下以为,这四年,蒙古与我,风平浪静,殊不知,这四年,不过是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兄弟两个在同室操戈、争夺大汉之位。如今,阿里不哥已经投降忽必烈,所以,日后,必将矛头指向我大宋,还望陛下三思!” 第七十三回 叹飘零一夜颜破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漠漠轻寒上小楼,淡烟流水画屏愁。 芷兮坐在未晞殿院内的淡烟亭内,托着腮,看着亭外蜿蜒一波清水,身后花梨木镶嵌花卉的画屏,恰凝结了她那一抹凝思。 “芷兮”骨错不知何时,走近亭来,将披风披到她的肩上,轻轻说道:“夜里凉。” “我刚去看过夫子,他精神好多了,明日,大概就能回古木荫了。”芷兮回头抬眼,看了一眼骨错,目光又放到眼前的清溪上。 “平日看你活泼得很,现在,倒学会多愁善感了么?”骨错问她:“若心里不想回去,待在这里,不好么?平白惹些相思。” “什么惹相思?”芷兮顽皮笑笑,轻轻推了骨错一下,嗔怪他总拿她打趣,接着说道:“我当然想回古木荫了,又能跟夫子长些学识,还能照顾他些,我方才只是有些近乡情怯,思念起月婳赵家,我的外祖母、舅舅、舅母,还有儿时玩耍过的姐妹。” “哦,”骨错应了一声,坐到她身旁,脸上没有表情,或者是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 “你可不可以,悄悄告诉我,”芷兮一脸求人的讪讪地笑着,嘴巴凑到骨错鬓边,说悄悄话般问道:“枝儿和叶儿,两个姐姐,你给藏到哪里去了?可在漆吾么?我总觉得,会是在你熟悉的,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骨错感觉到她唇间飘散出的如兰花般的气息,他刚要张口,脸微微一移,便差一点贴到她的唇边,芷兮见状,慌忙躲开了,而骨错,脸上莫名红了起来,心间,砰砰直跳,呼吸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出粗重的声音:“等你回去了,能看到她们。” “真的?”芷兮闻言,开心地转过脸来,一脸无辜的如花笑颜,遇到了骨错那一脸情深,也跟着无措起来,忙收敛了笑,身体往另一边躲却了一尺,接着说道:“在哪儿?” “到时你就知道了。”骨错卖关子地逗她说。芷兮便也不再问了。 “我问你,”骨错见她不说话,便问起她来:“离开京城,就那么让你开心么?” “那自然,”芷兮脸上又绽放出那种笑来,其艳其芳,给眼前的秋意,增了颜色:“村庄里,多么自由,多么惬意啊,我可以看一树春花、赏一叶夏意,即便现在回去,也是迷人的秋色呢,到了冬天,还可以,堆雪人……” “临安,也可以啊,”骨错说:“京城锦绣,哪一样你说的景致,能比乡里差了?” “你也道,那是‘临安’,本便不是安心立命的地方”芷兮的脸上,又挂上了骨错初入亭时的那种忧伤,冷得仿若结了霜:“京城,又如何呢,我的家,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不在这里。我不属于这里。”她在哪里,又有自己的家呢? 归属感,每一个飘零之人心间的一抹疼痛。骨错也有。他不知人间生活得粗枝大叶的荆芷兮,从何时,也学会了悲春伤秋,越来越像他从前认识的,密境的白芷兮。 想当初,他还怨她,没有半分文雅之气,粗俗而伤大雅,甚至于给她一个芷兮的字,他都有些后悔,可是,当她,越来越靠近曾经他心目中的她本该有的样子的时候,他却,突然间,莫名地心疼,那么心疼: ‘人生忧愁,识字始。倘若,我知道,教你读书写字,开蒙解智,会给你那无邪的单纯之上,蒙上那么多阴暗的忧愁的影子,那么,我宁愿,你永远都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荆女。’ 可是,时间过去了,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后悔,而为谁去倒流。想来,人生,不平事,有很多,唯有光阴,公平地没有放过任何人。 “吆,少爷也在呢!”一个婆子,手上端着些衣饰物,满脸堆笑地走来,脸上松弛的皮肤,因为那太过矫饰的笑,叠成了一道一道褶子,“天凉了,府上新给下人,扯了新衣裳,如今各处都发过了,就差姑娘这里没领了。我特意送过来。” “我从前未见过你,你是那处的?!”骨错见她面生,不免一问。 “大人日理万机,那里有时间过问府上的细使?前日,府里才发了招仆的文帖,我是应文帖来的。现下在尚衣坊里供职。”那婆子分辨道:“府里其他的,或自己领了,或有人帮替送了,唯独姑娘这里,听闻说曾闹了鬼,谁都不肯来,我也是好心,来跑一趟,倒是贴了冷脸儿了,我这就回去。”说着,便将衣物盘,往旁边的石阶上一撂,转身抬脚就走。 芷兮忙过来,一脸赔笑,拉着婆子道:“好婆婆,他就那样儿,府上哪个都不知道他,面冷心热,他不是要质疑你,只是例行的毛病,婆婆以后待久了,就懂得了。快来,坐下,歇一歇,要不咱们进屋,暖和暖和,我给婆婆泡壶茶,也算对婆婆的一片好心,有个谢意,是不。” 说完,她又转头对骨错说:“招仆的文帖是我发的,我走了,怕府上的差使,不够用,吴娘子那边,几时舍手了,没人帮衬上。” “没想到,姑娘是这般讨人喜欢的人物儿,”婆婆也讪笑着:“想府上别人,都是眼睛长到天上了,怎么,听姑娘的话,倒是要走往哪里么?要离开吴府?” “你去忙你的吧,”骨错不愿看那婆子跟芷兮搭讪,遂对那婆子说:“姑娘要歇息了,去往哪里,或者不去往哪里,也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是,是,是,”婆子唯唯诺诺,施了礼,一溜烟儿消失在了夜色里。 “难得有个人,肯跟我说句话,”芷兮嘟着嘴,不无抱怨地看着骨错:“就被你撵走了。” “你若无人说话,平日,为何不找我聊,”骨错道:“我也无人说话。” 寂寞人对寂寞人,更加落寞。 “说得多简单,你一个大男人,你要避嫌,我不用么?”芷兮那一般得理地模样,看着也是可爱:“我更得用。平日我不说,一是我脚跟儿没沾过闲地儿,二来,我的身份,大家都忌讳着,我都懂。” “看看,现在临走,才肯跟我说句真心话,我之前问你,你还老说不累,现在可是跟我抱怨‘不得闲’了吧?”骨错被她沾染地,也玩笑道。 “我没有抱怨,”芷兮道:“我喜欢干活儿,从不怕累,除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那要这是你的家,你便满意了,是不是?”骨错曲解了她的语意,竟一厢情愿,双手把着她的双肩,郑重其事地问她。 “什么跟什么啊,”芷兮推开他的手:“咱俩聊天,可真费劲儿,两个不会聊天的人,凑一块儿,便是这样吧。我是说,我除了偶尔感伤下自己的飘零,再没别的不满足了。又不是要这里成为我的家。我早说过,这里不属于我,我也并不喜欢这座称作临安的都城。哪怕,她花团锦簇,哪怕她,在天子脚下,那都不是我的风景。” 芷兮端起台阶上的衣服盘儿,往屋内边走,边对骨错说:“天晚了,你该回去了。我不送你了。这是你家,路比我熟。” 你,我,便一定要这样泾渭分明么?骨错望着她的削瘦的背影,心中问着。 翌日,夫子下了床,行装也收拾好了,轿子也备好了,就等着芷兮,成行回古木荫。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直看着窗外,踱着脚步。 “你走就走,来回踱什么踱,倒是有哪些不舍得似的?”吴娘子没耐烦地说:“早早预备好了一切,现在又是作个什么样子,给我看么?还是,等着开饭呢?” “好吧,我又不是街头的乞丐,还差你那一口饭么?我这就走。”夫子觉着芷兮可能反悔了,故而有此一答。本来,答应芷兮让她跟着自己回古木荫,便是芷兮单独给他奉药时,私定下的,一直没跟吴娘子说,怕她又提前不知说些什么难堪不能入耳的话。 因此上,便只跟骨错说了这事,阖府都蒙在鼓里的。只想着,到走时,来个先斩后奏,等芷兮上了路,再告诉吴娘子,也免得她素日用芷兮用得狠,芷兮做事又向来应心,她别再不放人。 谁承想呢,约好了早饭前出发,快到开发时间了,还不见芷兮的身影。夫子前脚踏出了门槛。 忽闻:“不好了,东院里,未晞殿那边,好像出事了!” “何事?”吴夫子惊问。 “出了什么事?”吴娘子,许久才徐徐不紧不慢问出这句话来。 “本来,早饭,都是东院那边给备的,今日,却迟迟不见荆芷兮到厨房,厨娘懒怠惯了,便去叫芷兮,谁承想,一进门儿,看到……看到……”那报事的丫鬟,吭吭哧嗤,支支吾吾,不敢往下说。 “看到什么?”这时,骨错也正来给夫子饯行,听报,一脸紧张问道。 “好像,好像,是一个怪物!”那丫鬟道:“面目,丑陋不堪。” 骨错听闻,箭步狂奔,向着未晞殿跑去。 待到未晞殿,院中安静得出奇,并不似有怪物的景象,他的脚步才缓几分,又跑入殿中去,到芷兮的寝室前,又不敢冒然进去,便在门口喊:“芷兮,你没事吧?” “芷兮,你没事吧?” “芷兮,你没事吧?” 连问三声,一声高过一声地焦急,却始终无人回应。 骨错这才一脚踹开了门,闯了进去。但是,他似乎没有看到芷兮,又似乎看到了她。 眼前的床上,和衣躺着一个女子,脸上全是燎泡,眼睛紧紧闭着,眼角留着淌下的干结的血,确是,丑陋不堪。 骨错不敢置信,一步一步,挪到床边,想看看,那是不是,他的芷兮…… 若是呢?曾经花容,一夜之间,会变成这样的丑陋怪物么?会么? 第七十四回 画屏后清者自清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画屏后,芷兮榻边。 骨错慢慢双膝跪地,泪水夺眶而出,厚重的大手缓缓举起,欲轻抚一下她面上的燎泡,又怕碰触着引起她的疼痛,不忍地又缩回手来,双手掩面痛哭:“是谁,到底是谁,将你害成这样?” “骨错,如何,真有怪物么?”夫子匆匆赶来,急急相问,身后还有吴娘子、滇儿、陈子规和一应随侍的家仆。 “父亲!您不要进来。其他人,也都回吧,”骨错在里间道:“滇儿一人留下。” “芷兮有事么?”夫子继续问道。 “无事。”骨错说道:“受了些惊吓,滇儿来开副药便好。您和子规,回古木荫还有公事,都先回吧。芷兮不能同行了。”骨错向来说一不二、掷地有声,滇儿入屋,其余人,都各行其事去了。 “关上门,”骨错对滇儿说道。滇儿不明白骨错为何这般遮遮掩掩,不似平日作风。还是依他之言,掩上了门。 滇儿步子轻,走到画屏后,看到床上芷兮的模样时,不禁骇然大惊,双手掩口厮喊一声,后见骨错沉默不语,似乎悟出他为何遮掩了,于是压低了声音,问骨错道:“她怎么成这样了?!” 夫子和子规公务在身,不得耽搁,直接坐上事先备好的车马轿子,回古木荫去了。暂且不提。且说府内随侍吴娘子的那些个下人,连带厨娘和之前来报出事的丫鬟,私下里又开始猜幌: “少爷口口声声说她无事,我看是护她之心,太甚,不过是想替她遮掩脸面罢”厨娘是目击过芷兮的惨状的,先发了言:“我今日晨间去未晞殿找芷兮时,可是亲眼见了的,她那副容貌,简直是惨不忍睹了,满脸都是燎泡,眼睛也瞎了,还出着血,和怪物没什么两样。” “对对,我也看到了”之前去报信的那个菠儿道:“我是少爷派在她身边服侍她的,我可是知道。” “算了吧,糊弄谁呢,谁不懂,你派在她身边当丫鬟,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荣王府那边看的。芷兮在府上什么地位,谁不知道呢,你还服侍她?她不给你端茶送水,就够阿弥陀佛了。你说那话,鬼才信呢!”另一个仆人讥笑道,不信那丫鬟的话。 “不信拉倒!”丫鬟赌气转身走了,撂下话:“你们且看着吧,她还在府上,一日两日不见人还行,日子久了,吴娘子也是不养闲人祖宗的,定要她出来劳作,到时你们就知道我说的无错了。” 厨娘见众人不信,也不开口了,自行去做饭去了,剩下的几个仆人,听之前二人之话言之凿凿,也跟着狐疑起来,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真是像刚才橙丫头说的,芷兮破了相,还瞎了眼,那到底是谁害的呢?她那院子,也没人敢去啊。” “就是,她一个下下等的仆人,谁在乎她长什么样,至于去害她?” “少爷的眼睛,只长在她一人身上,难保底下哪个丫头,心生嫉妒,因妒生恨吧” “也是,再说,她也不招吴娘子待见,也保不准,吴娘子怕她这还没进荣王府门,就克死了准婆婆(荣王三王妃)的扫把星,可别又被少爷执意收了,到时被克死的,就是她这个婆婆了,所以,防患未然,也或者是有的。” “嘘,这话,可别乱说,吴娘子听到了,荆芷兮怎么样丑还不知道,我们先得被扒层皮” “是是,咱们赶紧去干活吧,她这三日五日不出来的,我们倒是替她受了累,要不什么活,都可以派给她。她没有敢不应的。” …….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半晌,散去干活去了。 再说未晞殿里,滇儿和骨错都暂时接受了现实,平静了下来,滇儿细心为她看着伤势。 “这燎泡,一看就是新伤,是用滚烫的开水,浇到正脸上,起来的,”滇儿道:“你府上,谁这么恨她?” “她手上戴着‘浊灭’,不应该留下伤,”骨错道:“除非,除非,是刚刚被人烫伤的。” “厨娘?”滇儿惊问:“她在厨房供职,开水可是现成的。只是,我也是臆测,不见得事实,总要证据才是。” 说话间,滇儿手下芷兮脸上的燎泡,又小了一些,之前的几个,有消除的趋势,她开心地抬头看骨错,道:“你这个浊灭,还真是神物,你既知道浊灭不会给她留伤疤,又留下我做什么,想来,你开门见到她时,她伤势更惨不忍睹吧。我来时,应该伤势已经被浊灭平复了些了。” “若不是有臂间鬼宿牵扯,力量太强,这样的伤,浊灭是可立时可复的,如今,是让芷兮受了疼痛的罪过,以致昏迷不醒了。”骨错道:“我留下你,是知道你跟夫子约好今日同归,自然贴身是带着常用药物的,给芷兮止止痛,也是好的。” “只是,她的眼睛,浊灭,可救么?”滇儿忧虑地问。 “浊灭只可消除伤疤,像她这样,伤在眼球结膜,无色无形,都有了散瞳,”骨错道:“神物也是无能为力的,况且,我也感觉得到,我们现在所生存的这个世间,似乎出了某种状况,连天地日月精华,都滋养不到了,因为木落(访陌)、我那些狐卒、还有虎妖之类的,都已经受了消磨,没有法力了。连带我的湛泸、木落的降妖杵,都越发使不应心,想来,浊灭的法力,也在慢慢消减,好时尚不能治,尓况现在呢?” “的确瞳孔幻散了,”滇儿扒开芷兮的眼睛,看看,叹息道:“怕是日后,眼睛都不能睁开了。” “谁害的她,我自会替她讨回公道来。”骨错斩钉截铁道,脸上冰雕玉琢的弧线,愈发刚毅。 之后两日,芷兮闭门养病。底下仆人闲散惯了,突然间忙碌,都在吴娘子跟前说些闲话,吴娘子果真不应了,第三日上,待骨错下朝回来,正要直奔未晞殿去,被吴娘子呵斥住了。 “站住!”吴娘子对着骨错的背影,吼了一嗓子。骨错停下脚步,回头来,给吴娘子施礼“晚间再去娘房里定省。” “亏你还记得要晨昏定省,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体统,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往未晞殿里跑,除了晨昏定省,我还能见着你的人影么?那里有什么?狐狸精么?”吴娘子厮喊:“都成丑八怪了,还当个宝贝似的,天天亲自去伺候。” “娘见过芷兮么?怎么知道她成了丑八怪,还是以为,她现在应该是个丑陋不堪的妇人了?”骨错面色铁青,质问着吴娘子。 “我…我…”吴娘子支吾两声:“我听底下人说的,怎么,你竟然怀疑我?怀疑你的生母。” “我说过,芷兮无事,您既然没有见过她,便不该乱说”骨错知道,此事与吴娘子定有干系,只是,母者为尊,他不好直接忤逆她,况且又无罪证。 “既然无事,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吴娘子得个理,便不能饶人:“我这府上,可养不起闲人祖宗。”说话的嗓门,对着未晞殿屋内,声调提了八度,生怕芷兮听不到。 芷兮在屋内听闻,眼睛紧闭,清泪又划落眼角,淌到光洁无暇的肌肤上,宛若珍珠拂过水面。 骨错不说话,又要往屋内走,被吴娘子一把扯住衣袖,破口大骂:“你个没脸的,我还要脸呢,她还没入门呢,你天天往她那屋里厮混,让我,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清者自清”骨错道:“我自扪,行得端坐得正,从未越矩。她前几日受了惊吓,情绪不稳定,我作为兄长,照看一下她的病情,有错么?” “好,好,我说不过你,”吴娘子道:“你读了一肚子诗书,就读成这样气我了?她要么出来干活,要么,让荣王府接她走。” “不是已经又添了好几个下仆么,还不够娘差使么?”骨错无奈,转而哀求:“娘为何一定要折磨她一人?” “我折磨她?”吴娘子道:“我要真跟少奶奶似的养她,外头的闲话,一口一个唾沫,都能淹死我了。再说,她就是个不祥的。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想逼她走,谁承想,她就是包了整座府的活,都赖死赖活,就是不走,我有什么办法。” 骨错挣脱了她,大步流星,走到未晞殿,芷兮在的房间。 “对不起,”芷兮闭着眼睛,哭着,脸上写满痛苦的表情:“我给你添了麻烦。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我还不能适应,我也想出去,做我日常总做的事,可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我连给自己端杯水,都做不到了…..” 地上碎着芷兮因为看不到,给自己倒水,而摔碎的杯子。骨错看了,心中又增了那般撕扯的疼痛。 芷兮弯身在地上摸索着,要自己收拾碎片,便摸边抽泣着说:“不过,我会适应的,我一定,能适应。我什么都可以做的,骨错,你替我跟吴娘子说,我什么都还可以做……” 她哀求着骨错,想用实际行动证明,她还不是个废人,她还能做事情,可是,她的手,被茶壶的碎片,划伤了,流了血,她都不知道,她感觉不到疼痛,今晨、昨夜,她所历经的,已经让她麻木,忘了自己还会疼。 骨错蹲下身来,双手抓起她的手指,为她吮掉指尖的污血,又将她领到窗边的椅边,让她坐下,替她包扎:“我,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不用求的人。” 第七十五回 说私奔无处为家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这个世界上,你最不用求的人,就是我。”骨错扶着芷兮,怜爱她说:“你无论想要怎样,我都会替你去做。芷兮,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没有保护好你。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去做那些苦差了。” “可是,我除了仆人做的差事,什么都不会了,我也从未觉得那是苦,我的苦,并不在做许多事上。我以为你懂呢。现在,连那些你不屑的,我都做不了了。”芷兮忍住了泪水,懂事地说:“但是,我还可以再学。” “傻瓜,别人伤害了你,你就不曾怨么?我并不是不屑,我只是不忍。”骨错的脸,写的都是疼惜:“可是,人间谋生,我不能时时处处守着你,母亲派你许多事,我都是设法阻止的,却又都阻不了,后来听你说你乐意做这些,好填补些伤心事,我便未再强求。我不知道你做到这样的程度,还有人,依然容不下你。” “怨,如何会一点儿没有。初知自己眼瞎之时,我也恨。可是,我又不知道应该恨谁。我本便寄人篱下,知道总有人厌弃我,现在,他(她)要走了我的眼睛,就算我偿还了所欠他(她)的吧,日后,我们便两讫了。我总要活下去,总要再学会这些”说着,她又想站起来,去摸索收拾地上的碎片。 “芷兮,是我不好,我承认,我之前有私心,我想将你留在我的身边,哪怕多一天也好,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的府上,会有人害你至此,”骨错将她重又按回座椅,看着她闭目的样子,较之往日,更添了一抹悲悯:“我现在,只问你,我若让访陌,接你去荣府,你可愿意么?” “我能选么?哪里都不是我的家,连你,现在也嫌弃我了么?”芷兮的眼泪,听到他这话,又滑落下来。 “我怕,我不在的时候,我的母亲,不能善待你,”骨错已然因为她,而无措。似乎凶手是谁,在他心中,也是昭然若揭的。 “那好,我愿意。你去说吧。”芷兮即便不睁眼,也知道骨错的为难,她再次吞咽了自己的想法,或者,她本便不能有什么想法,也便没有想法。她的命运,到目前为止,都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可以由东家送到西家的一个物什或奴仆。从月婳赵家到荣王赵府到安国公吴府,她都是一样的地位,如果有一个地方,她还可以去得理直气壮些,那么,也就是荣王赵府了吧,那毕竟是给她下过媒聘的人家啊。 骨错闻言,心中竟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碎似的,撕裂地加剧地疼:终归,你还是中意他的。 可是他没有想,若处在她的境地,他既然说出了那样的话,她又能如何回答呢。她能顺着自己的真心说,不想走么?她不敢,她明眼时,都不敢奢望,现在她瞎了,便更加自卑,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怕别人说她死缠烂打、妖媚惑主、不守妇道,更何况,她在这里,确实名不正言不顺。 骨错差人叫的滇儿来了,有滇儿照顾,他放心些,然后,他去了荣王府上,去寻访陌。访陌被关在祠堂里,闭门为母守孝。骨错特意相求,原来的荣王赵与芮,才答应让他去见。 祠堂的门打开时,黑洞洞的天地里,突然射进一道亮光,访陌有些不适应地揉揉眼,一副已经与世隔绝、许久不出室门的不适模样。 “看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对了,”骨错拜了拜三王妃牌位,跪在访陌旁边,说道:“你我二人,怎么都这么不受家人待见呢?” “谁让我们,来路不正呢,”赵访陌也安之若素了。 “我本来想问你,可以接芷兮回来么?”骨错犹豫了半晌,还是问了。 “芷兮出事了么?”赵访陌的神色里,爬满了紧张。 “她眼睛,看不到了,”骨错道:“差点,容貌,也毁了。受了好多疼痛。” “你在,让她受这些?!”赵访陌扯着他的脖领,怒问着他。 “所以,我想让你,领她回来,好歹,你们,是有明媒的。”骨错道:“她的事情,我会查清楚,定给你和芷兮一个交代。” “交代有屁用!”赵访陌一下子,腾地起来,打了骨错一个拳头:“你能拿眼睛,赔给她么?你便是能赔,她就能好了么?你答应了我,会如兄如父,照顾于她,我那么相信你,你就是这样对她的。走,我现在就去领她回来。” 说完,他扯起地上的骨错,便往外跑,却被门口几个壮汉拦阻住了,领头那个道:“少主,荣王说,三年内,你不得出祠堂半步,要替三王妃守孝!” “我才是荣王好不好!”赵访陌一时气愤冲昏头脑,鲁莽压制住了他的克己复礼:“哪个荣王给你们下的令!” 那几个壮汉,也知道昔日荣王赵与芮的封号是被褫夺了,封给了眼前这个赵访陌的,而且,经过了那一次婚礼叛变的腥风血雨,还几乎都知道了赵访陌是皇帝的私生子。因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压制访陌,只是堵着路。 骨错为兄弟一怒,动起手来,他昔日习过武,无妖术傍身,也算得懂些拳术,先趁对方猝不及防时打倒了两个,待壮汉都围过来,二人便招架不住了。 “我是来探访故友的,连我也要囚禁么?”骨错见打不过,只好卖弄身份。人都知他安国公,故而,倒是闪开一条罅隙,为头的说:“安国公请过!”骨错就趁着这一瞬的功夫,猛然拉起赵访陌,二人一起从那方让开的罅隙里,冲逃出了荣王府。 到了安国公府,“砰”得大门一关,二人才算脱了险。他们气喘吁吁,背顶着门,倒坐下去。 “看你如今狼狈,也只能带芷兮私奔了”骨错一本正经对他说,换旁时,访陌早该乐了,可是现在,他没心情。 “废话什么,带我去见我媳妇。”访陌站起来,从地上提溜起骨错,便往未晞殿走。 “我家里,你倒比我还像主子,”骨错被他拉着,不无抱怨。 还未走到未晞殿,大门突然开了。骨错立时立直身体,冲着门口侍卫咆哮道:“连个门都守不住了么?!” 他和访陌都以为,是追他们的荣王府壮汉来了,可是,进门的,却是捧着圣旨的传旨太监。二人回头,心想,那是不能拦的,于是双双跪接旨意。 “皇帝病危,命荣王赵访陌,伴驾侍疾,刻不容缓,即刻入宫!”太监宣读完圣旨,对着访陌,捏声捏气道:“荣王,还不快点儿,我容易么我,辛苦着急,赶到了你荣王赵府上,却告诉我,你逃到安国公这里了,我宣个旨,还得跑几处,才找得着您?没事儿,你到处溜达个什么,还带‘逃’字儿的。” 访陌不想跟那个娘里娘气的太监入宫,架不住还有先前追他的那几个壮汉,在一旁帮忙,是硬生生将他绑走送入宫中去的。 骨错不好阖府力拦阻,那样就形同又一次谋逆了。只好暂且放下这个念头,只是茫茫看着被拖走的访陌,喊道:“那,访陌,你不接芷兮回去了吧?” 一时间,骨错竟有些幸灾乐祸,虽然他明明知道这心思有点不应该,甚至,可以说邪恶,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地,有些高兴。 他的嘴角,微微一笑,径直向未晞殿芷兮屋中走去。那笑容,待看到摸索走路、使劲儿学着做事的芷兮时,便消失了。 “我听到你对访陌说,他不接我了,是么?”芷兮的嘴角,往上一抿,她在尽力适应以后当盲女的生活,也在尽力掩饰自己处处惹人嫌弃被人推赶的心伤,更是在尽力地,以正常人的平常心态来说话。 “你都听到了啊,”骨错说:“他被宣召入宫了,本来,他都到我这了,他是欢喜来接你的,可以说是,迫不及待。”他没有曲解访陌对她的在意,因为他,同样怕她伤心。 “我现在才知道,瞎子为什么都耳朵灵,”芷兮开玩笑道。骨错没有应声,她的笑容渐渐褪却,然后有些忧虑地说:“那我,不知道,还要麻烦你到什么时候呢?” “你对我,越发见外了,竟,像个陌生人,”骨错听他这话,知她新盲敏感所致,却不由伤心。 “要不,咱俩私奔吧。”骨错道。他心想的是:反正访陌即便来接你,你们也回不来荣王府的。既然同样不图富贵,和我走,又何妨呢,我总会对你,比他还好的。 “说笑什么呢?你可是安国公啊,你走了,谁安国?”芷兮以为他在开玩笑,也同样戏谑地说。 “我是认真的。”骨错的表情,的确是认真的。为了她,这些人间功名利禄,又算得了什么。 “那,除非,访陌,给了我一纸休书。”芷兮的表情,也凝结住了。她其实早已对骨错用了情,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够这样不明不白地,让骨错蒙羞,想着,走,也要走个明白。 可是骨错,误解了,他以为,芷兮这话代表,她对访陌,至死不渝,除非访陌休妻,否则她绝不会跟他走。他那样自负的一个人,遇到芷兮时,便不再自信起来:‘他,对你,就那么重要么?’他心中这样想着,口里说出的,却是:“我知道了。” 这已经是骨错第二次提出,要带芷兮离开了,带着芷兮归隐山林,成了他一个心结。只是这一次,她依然没有应他。他的心痛,又发作起来。 有时候,人与人的交流,就是这么奇怪,明明都不是那个意思,偏偏,都误解了对方。因为太过在意,反而要避嫌,不能推心置腹,也便彼此,误会地错过了。 第七十六回 幂篱下浊者自浊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芷兮戴着幂篱(mì lí),帽帷垂下的纱,遮着她的脸,她轻轻摸索着,穿过菊花簇拥的小路,去给吴娘子请安。 冷不防,丫鬟菠儿不知从哪里蹿到她的跟前,一下子撩开了她遮面的幂篱,顿时却呆若木鸡,说道:“怎么可能?” “噗嗤”,旁边的另一个丫鬟笑出来,推搡了那个撩面纱的菠儿一把,说:“前几日,是谁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芷兮的贴身侍女,亲眼看到,她变作了那奇丑无比的丑八怪!” 芷兮不理会别人戏弄她,蹲下身,摸索着,捡起幂篱,重新戴到头上,这时,骨错来了,呵斥了那两个闲话的丫鬟一声,那二人便灰溜溜走了。然后,他帮芷兮将幂篱戴正了,又亲自将别在她下巴上的绳结系好,然后,一手拉着她的手,去吴娘子那里。 “给长辈问安,还遮着脸,不是大不敬么?”吴娘子身边的丫鬟小麻说道。 “芷兮无意冒犯娘子,只是,目不能视,听滇儿说,左眼尚有歪斜,怕以貌示人,会唐突吓坏了娘子,故而带了幂篱,遮掩一二,以示孝敬。”芷兮跪在地上没有起身,说道。 吴娘子站起身来,踱到芷兮跟前,要亲自看看芷兮的脸面,手放到她的帽帷上,生硬地说:““孝敬?笑话!你以什么身份啊?” 至于这身份,说来便更巧了,荣王府恰在此时,派了人来,送给吴娘子一块绢帛,手帕大小,吴娘子展开,倒是给荆芷兮的休书。 吴娘子将那休书摔到芷兮身上,愤愤说道:“如今荣王府,也不要你了,你自己看看。” 芷兮抱着那绢帛帕,自然是看不到的,可是听了吴娘子的话,也明白了两三分,她又将绢帛帕,捧给她身边的骨错,细微地央求道:“骨错,可以念给我听么?” 骨错接过来,那醒目的‘休书’二字,刺得他心疼,他看了一眼,将绢帛攥在手里,然后对芷兮说:“访陌从宫中侍疾回来,就会来接你的。” “是么?”芷兮天真地问着他,语气里,有疑惑,又带着一丝希望。 “你骗她做甚么?”吴娘子吼了一声:“那是‘休书’,休书,你懂么,也不用念。本来,就算没有这休书,婚礼那日出了那样的事,见了多少血腥,访陌又要守孝,三年内是不能让她入门了,现在可好,干脆,退了回来!” 芷兮闻音,玉琢般的面容上,滑下湿湿的泪来。以后,她可怎么办。最后一丝希望,也灭了。 “你走吧,吴府养不起闲人。”吴娘子下了逐客令。 “娘,你让她去哪,她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了,如何谋生?”骨错质问母亲:“府里养的闲人,还少么?芷兮之前,为你分担了多少家务事?您不念功劳,总要念些苦劳。” “功劳?她的功劳就是,出嫁那日,带走了我半座府的嫁妆,全是你给她备的,”吴娘子毫不遮掩:“如今,人退回来了,嫁妆呢?” “娘说这话,心中无愧么?”骨错早已找到了害芷兮的那个厨娘,如今,只是还顾及吴娘子脸面,不愿当着众人面揭发她。 “我愧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她,凭什么待在我家?凭什么?”吴娘子歇息底里:“以什么身份?我养个女儿,还指着嫁出去呢,现在,我养这个赔钱货干什么?荣府都退婚了!” “我娶她!”吴骨错大声说道,声音那般刚毅,斩钉截铁。众皆哗然,其实,府上上上下下,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思,只是,他这样说出来,大家还是猝不及防。 芷兮闻言,先是错愕地怔在那里,后来,又对着空气说道:“骨错,你不必可怜我。” “这句话,我藏在心里,许久许久了,”骨错不忍听她这般鄙薄自己,握着她的手说:“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的余生,好么?” “别在我面前演卿卿我我了,”吴娘子说道:“我不同意。这个女人,先是将月婳赵家害得家破人亡,后又在婚礼当日,害得荣王赵家妻离子散,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把这个祸水,引到我们家里来。” “你们都退下!”骨错对屋中的仆人们遣散,又对菠儿说:“你送荆姑娘回未晞殿去。” 屋中,只剩了他和吴娘子。不知道他和吴娘子说了什么,总之,结果是,吴娘子居然同意了他和芷兮的婚事。婚期,定在十一月十六日。 当日,贾府之前托的媒婆,又来游说了,对吴娘子道:“吴家娘子啊,我们贾家的女儿,最是秀外慧中,你家公子,却缘何一拖再拖,就是不肯应下这天作之合呢?” “六婆,你来了不下百趟了,按理说,我不该驳你的好意,只是,我家犬子,私定了终身,我也拿他没有办法。” “吴娘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这说辞,跟之前跟我说的,可是天壤之别啊,”那六婆原本笑开花的脸,冷成了疙瘩:“您之前可是说,荣王府的小姐,也三番五次托了媒来,您只有一个儿子,自然哪边也不敢慢待,只等着先好好跟荣王那边说说,退了他家的心意,然后,便能应我家的。我可是信了你的,你家公子也说,九月初一,给贾府一个交代,九月初一一过,果真,荣王府便败落了,那家的闺女,自然也就落于下风了,你再不必顾忌,只说让我在家等好消息。这就是您给我的好消息么?” “六婆,你听我说,实在我本心里也不愿意的……”吴娘子苦情。 “哼!”六婆抬起屁股,甩头就走:“多高的门槛,贾相府都攀不上么?别以为人家求着你!我看着你的好!” 吴娘子在屁股后面追,也只落了一鼻子灰。 府上的流言蜚语,自是少不了的: “终于登堂入室了” “真不明白,公子放着相府的小姐不要,非要娶个破了相的瞎子。” “也没太破相么,只是,她筹谋这日,怕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了” …… 骨错日日亲自下厨,为芷兮熬药,贴敷,她的眼歪之症,渐渐正了回来。 转眼,十一月十六日婚期到了,骨错备了八台轿,将芷兮从未晞殿,接往关雎殿。 婚礼,他请了很多人,亲朋好友,朝中同班,熙来攘往皆来道贺,唯有荣王因在宫中侍疾、贾似道因结亲未成,未到场。 吴夫子和吴娘子坐在高堂位上,一个笑容满面,一个面若冰霜。司仪官唱声:“二拜高堂”,二人拜过堂上父母,又听唱到:“夫妻对拜,”二人又深深揖身,互相敬拜。 礼方成,宫中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举国皆哀。更不料,宫中,早已在安国公吴府喧闹大婚之际,发生了‘夺门之变’。 贾似道夺了宫门,篡改了皇帝遗旨。皇帝本来只有赵访陌这个私生子,病时一直让他侍奉左右、寸步不离,更是留了圣旨,待他归西之后,便让访陌挟旨登基,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寒儿,我来陪你了。”皇帝赵与莒,弥留之际,说的话,便是这个:“你死之后,我肠已断,日日思念,成此绝疾,我终于可以一直陪着你,再也不离不弃。我们的儿子,会接替这一片江山的。” 可是,这厢一片欢喜,那厢贾似道已然暗渡陈仓。皇帝方一咽气,就有董宋臣,悄悄给贾相国送了信,贾似道攻门而入,将皇帝原先留的圣旨,撕得粉碎,矫昭封了荣王府的嫡子赵孟启为帝,是为‘度宗’。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贾似道借着拥帝之功,铲除异己,头一位,便是吴骨错。 他此时,趾高气扬,出现在骨错的婚礼上,后面跟着董宋臣,手托着圣旨,宣读了圣谕:安国公吴骨错,借大婚之机,私结朝党,图谋不轨,擢,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财产悉数充公。 安国公府堂前堂后,被林林总总、铿锵而至的兵将,围得水泄不通。席间的苏子介,见状,火冒三丈,要调令他的军队抵抗,被骨错拦了。 之前,荣王府的婚宴之上,已是尸山血海,他不愿,悲剧重演。 “以我一人之功名利禄,换一片苍生性命,”骨错道:“我愿意接旨。” 吴娘子闻言,也不顾体面,从座位上咆哮而起,一把扯下芷兮的盖头,道:“我就知道,娶了你,就是引火烧身,绝对不会有好事发生。现在,你害我家,倒是比荣王府,更加凄惨。” 芷兮睁不开双眼,竟也无言以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来她的命数,合该如此,总不能安生。她又能怪谁?如此多的巧合,仿若命运提前摆布好的棋子,她又如何自辩? “没想到,膝下小女都攀附不上的安国公,娶的,竟是一个瞎子,”贾似道狂言道:“还是荣王府的弃妇!” 此时,赵访陌也到了。他本来被贾似道软禁宫中,日后做处置,却不料,被刚登基为帝的赵孟启,因念及兄弟情谊,感激访陌昔日对他的照顾之恩,私自做主,放了他出宫。他自从先帝病入膏肓、缠绵病榻,便被捆绑似的,不能离开宫中半步,以防小人有可乘之机。可是先帝千算万算,还是输给了身边的阎罗和权相。如今,访陌弟弟登基,倒是还了他自由。 他一出宫,不是回荣王府,而是来吴府接芷兮,可是,看到的情景,却是自己的女人,穿着嫁衣,凤冠霞帔,作了他人的新娘。 赵访陌撕心裂肺,跑到骨错跟前,狠狠打了他一个拳头:“枉我将你当兄弟!你不是让我接她回家么?你便是这样帮我照顾她的,什么如父如兄,你既是决意要娶她,何必又一直诓骗我?!枉我那么信你!” 第七十七回 花烛之夜烛滴泪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骨错没有还手,任访陌打骂。 “礼已罢,散席吧,诸位请回。”吴夫子或是感觉失了颜面,别扭地作揖告别参宴之人,吴娘子也感觉甚是丢人,随声附和着:“散了吧,散了吧。” “这是要下逐客令啊,”贾似道扬言:“对不起,皇命在身,这不能够,你们要搞清楚了,我才是主,你们才是客,现在,马上,卷铺盖滚人吧!” 众宾客不愿沾染是非,纷纷散了,苏子介,不顾骨错推搡,就是不走。 “官爷,看在您曾看重骨错、曾想让他作女婿的份上,还能通融通融么,或许,其间有什么误会,明日,让骨错上朝给皇帝解释,可好么?”吴娘子哀求贾似道。 不提让骨错作女婿还好,这一提,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贾似道尥蹶子便踢了吴娘子一脚。 “这是何等世道?!”吴夫子扶起吴娘子,呵斥贾似道:“为官不仁!” 贾似道又要踹夫子,被苏子介挡了,怒喝道:“我看谁敢动我师父!来人,将这个矫昭之徒,给我绑了。”说着,他手下的亲兵,真的将贾似道五花大绑起来。押解着向宫廷里皇帝跟前说公道了。 诸客散尽。只留下青稞坊的滇儿,还有漆吾远道来的陈子规、樊文庆。 骨错遂进屋,从一个小木匣里,取出那写着休书的锦帛帕来,递到访陌手上,说:“这是荣王府差人送来的‘休书’,上面,还有你的印鉴。我并不算夺妻。” 访陌将那帕子,看了两遍,依然不肯置信:“我寸步未离先帝病榻,如何会盖这印鉴。这不是我写的,我举天发誓,绝无休芷兮之意。你这是拿了什么破东西,又来诓骗我,世人皆道,狐狡猾阴险,最爱算计,你连我都算计!” “我没有!”骨错高声说道,真挚而坚决:“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要跟你说‘对不起’,因为,我爱她。我的确,自始至终,一直有此意,可是现今的一切,确不是我筹划的。我只想让她快乐,她当初要嫁你,我愿意如父如兄,照顾她,直到她嫁入荣府之时。我并没有想过要骗你。” 芷兮顺着二人的声音,摸索着,走近些,闭眼尽量向她识别的访陌的方向,说道:“芷兮先是毁了容,后又眼盲,口眼歪斜,骨错不弃,悉心照料,我方好了一些。荣王府的差使声音,我认得,正是经常跟随你左右的那个,荣王府要休丑妻,芷兮理解。你不能怪骨错什么,吴娘子不想留我这无用之人,骨错是看我无处可去,可怜我一个瞎子,无法自身去飘零人世,情急之下,才说要娶我为妻,为我正名,好让我有个地方可以待。他娶我,不过是情非得已。” 可是,她说话时,确是对着柱子的,而不是她以为的访陌。在她的心中,骨错对她,不过只是怜悯罢了。 “芷兮,你,你这是怎么了,谁害你这样的,”访陌走到她跟前,心疼把着芷兮的肩膀,感觉得到,她看不到他:“你要相信我,我绝无休妻之意,我,我在先帝病榻前侍疾,无一时一日不思念你,我心想着,待我自由之时,我绝不要他留给我的所谓‘江山’,我只愿带你远走高飞,归隐山林。芷兮,你信我么?” “我信。”芷兮答道。眼里盈上泪。 “当初,你让我去还债,我还了,荣王府的一粥一金,我用他想要的江山,还了。”访陌或许糊涂了,前世短短几日的光景,短短的几句话,于今生的芷兮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她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骨错懂:“先帝让我寸步不离他,还将传位的遗旨,一直揣在我手中,所以,当贾似道和董宋臣来时,我本来可以阻止他们的,可是,我不想。他们要立老荣王嫡子孟启哥哥为帝,我双手赞成,遗旨,是我自愿奉给贾似道的,亲眼看着他撕碎了它。我想着,昔日老荣王,筹谋了一辈子,反叛了一辈子,不过是想夺回江山,终不能如愿,我现在,便将这江山,拱手送给他的儿子,让他的亲儿子,来代替我的位置,我的债,就算还清了。我可以无牵无挂地,带你走了。所以,我一得自由,便先来接你,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却与他,拜了天地。” 访陌,并不是荣王府老荣王的亲生子,可是,老荣王的一生,却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复制与重演。当初,老荣王和他一样,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现在,与他没有亲子情谊,被他虐待鞭打了一生的这个侄子,却用一生,护了他一生,临了,还要和他唱同一出戏,将江山拱手让给哥哥,去追寻美人,最终,不过两手空空。 只因为,美人之心、之势、之情,尽皆莫测。 “我并没有说过让你还什么债啊,”芷兮摸着声泪俱下、涕泗横流的访陌的脸,仿若抚摸一个年幼的弟弟,心中感到一股莫名被扯的痛,于是,眼角盈的泪,也顺着她的玉颜,滑落了下来,“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我相信你说的话。可是,你这是又何必呢?我如今的样子,值得你做什么?更何况是江山?” 骨错闻言,心中也感到那被撕扯的疼痛,只是,此痛非芷兮之痛。他所难过的,不过是芷兮对访陌表现出来的这般一腔深情。她从不曾,摸过他的脸,从不曾,哭着对他说过她如今对访陌说的这样的,温柔的‘情话’,与其说是疼痛,毋宁说,是嫉妒吧。 “芷兮,你选择吧”骨错看着一往情深的眼前的二人,心灰意冷地说道:“你即便选择现在跟他走,我也不会怪你。你若肯留下,我愿辞官还乡,与你归隐山林,照顾你一生一世。” 可是,事实是,她,还有选择的余地么?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披上人间的嫁衣,每一次都福祸双至,到底,到最后,终归都成了祸。而她,就是那红颜祸水。更何况,现在,她连红颜都不算了,只能算祸水。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地,接下她这祸水呢?她,怕自己嫁不出去。 “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呢?”芷兮心中这样想。不知不觉,伴随着失明,自卑和偏狭遮住了她昔日心中的明朗和天真,自卑缠绕上了她,连心智,都跟着瞎了。 “对不起,我已经连累了骨错,”芷兮对跪在地上的访陌说道:“不能再连累你。没有我,你还是荣王,不必为了我远走江湖,只为陪我流浪。” 说着,她伸出左手,在空中僵持地等待着,对骨错道:“骨错,对不起,我是个负担,你还愿意,带我走么?” “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吴娘子想冲上去打落她的手,被吴夫子死死抱住了:“孩子的事,让他自己选。” 吴娘子刺耳的话语,动摇着荆芷兮那,好不容易坚强一回的心智,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慢慢地,要落下去了。 吴骨错听闻芷兮之语,却居然一时,受宠若惊,慌乱地、欣喜地,跑到她跟前,用宽厚的手,托住她那颤抖在空中的手,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中,抱着她说:“芷兮,谢谢你,谢谢你。你放心,从此,天涯海角,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伴。” 荣王转身,落寞的背影,在空气中晕染出悲凉的孤独。任人揣摩。从此,荣王依旧是荣王,又再不是荣王了。 芷兮望着他,泪流满眶。是心疼么?还是只是因为辜负?她不知道。骨错看着芷兮梨花带雨,心中不是滋味。 入夜,微凉。骨错牵着芷兮的手,回关雎殿。 轻绡软帐,红烛摇曳,芷兮永远都不知道,骨错望着她为他扮就的红妆时,眼中流露出的,是何等的珍惜与情深,也便永远不能理解接下来,当他轻轻解开她的衣衫,看到她衣襟中滑落的雕着凤凰木的荆钗时,为何会那般暴怒。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你第一天见我,你便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如今,倒真的是我,拆散了你俩的姻缘么?” 骨错痛苦地握着那枝荆钗,荆木上木落雕刻上的凤凰花,刺痛着他的眼,他想起密境初见时,芷兮跟他说过的话,想着访陌离开时,芷兮脸上的不舍与泪水。他的语调早已失去了平静:“你选择我,只是因为你不愿连累他,是么?” “你在说什么啊?”荆女被他的愤怒震惊到了,完全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你与我成婚之日,身上还带着他给你的定情之物,就是为了让我难受的么?还是说,你,本便日日都配戴着它,将它揣在心间?”骨错的脚步,半步半步从床前往后退,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人,一个他用尽了前世今生去追随的女人,却在大婚之夜揣着其他男子的情物,他该如何待她?他退却了,惶惑了:“我那么那么爱你,用尽了我的前世今生,去护你,可是,你相护的,却是木落。你为了他,而嫁给了我。那我,我在你的心中,到底算什么?!” “你说的,是那枝凤凰花的木钗么?”芷兮恍惚捂得,他说的,可能是此物,她脸色平静,挂着无辜,声调温柔地,仿若她不曾作错任何事。她等着骨错的回答,可是,横亘在二人中间的,只有沉默。她看不到,她只能猜,然后权当这沉默便是默认:“我喜欢它。” 骨错望着眼前的她,花容月貌,淡雅如兰,每当他这样看着她,他就会莫名的不自信,平日何等风华绝代,到她面前都成了卑微,那爱,卑微到了骨子里。 她说:“我喜欢‘它’。” 在她心中,佩戴一个喜欢的钗子,总是无罪的,何况,她只是想还给访陌,却总是耽搁了。 他听的是:“我喜欢‘他’。” 那上面雕刻的,是凤凰木的花啊,那是木落的真身啊。 见她那般平静地告诉他,她喜欢的是访陌,那一刻,他眼角滴下了一滴伤心的泪。 可是,即便明明知道她心中的人不是他,他便能熄灭了心中对她如烈焰狂奔的爱么?他突然像一头猛兽一般,扑向那般柔弱娇小的她,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衫,狂热地吻着她的脖颈,她的唇,直到她几乎窒息,然后费尽全力推开了他,‘啪’一声,一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为什么?他可以,我却不可以!”骨错被芷兮推开,刚毅的眼中,冒着嫉妒的怒火与受伤:“为什么,我用尽了全力去爱你,却依然走不进你的心里。” 一片花烛,几滴烛泪…… 第七十八回 定情之物情难演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她眼睑低垂,睫毛笼着泪,夹着恐慌,臂弯抱着屈起的双膝,下巴顶在膝盖上:娶了这样又丑又瞎的我,你后悔了吧。 她心中这样想着,玉容阑干,内心慢慢咀嚼被嫌弃的滋味。 骨错的心间,翻江倒海,痛苦和着怜惜,他走到她的床边,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扶她躺下,为她掖好被角,心中对她说:我会等着你,可以接受我的时候。口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落寞转身,回他素日歇息的书房,方一推开屋门,却有许多个丫鬟的脑袋探出来,被幌着差点跌倒。 “墙角,很好听么?”他漠然问道,然后对那领头的菠儿道:“照顾好少夫人,她若有何闪失,唯你是问。”丫鬟屈膝听令。骨错走了。高大的背影,在灯下,拉得更长,也更落寞。 “这新婚之夜,可是闹什么呢?”菠儿见骨错走远,故意对着室内,说道:“一个瞎子,能登堂入室,还不知足。大婚之夜,气走了公子。” “倒不一定是气走的,公子本来便是可怜她罢了,”后面的丫鬟道:“我若是公子,也宁愿独守空房,不愿对着她那副样子的。” “真不明白,她怎么竟爬到我们头上去的,我们哪样不比她的?”另一个道。 屋内的芷兮,嘴咬着被角,忍着不哭出声:是啊,我一个瞎子,都登堂入室,做了少奶奶,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可是,骨错,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对她,为什么突然对她粗鲁,他又为什么暴怒?除了嫌弃她,她找不到别的理由。 骨错默默走到书房,那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简陋,一桌一椅一床,他本习惯了,不知为何,今日却显得格外地冷清。他坐到书案边,拿起书简来,却看不下去,他破天荒地,去院中挖了酒,买醉了。醉了的他,伏在案上,嘴里喊着芷兮的名字: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能喜欢我?你到底让我怎么对你,你才会将我放在心里?就像你对他那样。 吴娘子身边的小麻,早便将公子的一举一动,暗自耳边私语,告诉了吴娘子。灯下,吴娘子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小麻便欢欣鼓舞地出了吴娘子的房间,然后,悉心打扮一番,端着醒酒汤,推开了吴骨错的书房之门。 小麻将醒酒汤放在书案角上。却并不给他喝,只是搭着骨错的肩膀,摸索着将脸贴上去。骨错本来睡觉便轻,即便醉了,也还保留着清醒的毛病,他感觉到动静,一睁眼,看到小麻伏在他的肩上,于是怒喝一声:“谁让你进来的!” “娘子怕你孤单,长夜漫漫,让我来侍奉你。”小麻被他那一吼,早吓得站直身体,却又转颜作绰约状,低头娇媚说道。 “明日起,吴府里,我不希望再看到你。”骨错冷冷地说:“我的书房,不许外人擅入,更不须服侍,你不知道么?”小麻哭着鼻子,抹着泪,悻悻地找吴娘子当靠山去了。 一夜无眠。骨错再未喝酒,倒是去院里,掌上灯,在那枯萎的白芷丛间,就像曾经总是隐匿在花间睡觉的青狐一般,头枕着双手,透过花间的缝隙,望着星空,空躺了一宿。 而荆芷兮,在屋中,倒是流泪,也流了一宿。她摸索着,坐到梳妆镜旁,手去找梳子,却摸到了那支荆钗,耳中突然又想起昨夜骨错生气时说的话:“你与我成婚之日,身上还带着他给你的定情之物!”她将荆钗握在手中,自言自语道:“这,真的算是定情之物么?”她想着秋夕那日访陌遗落荆钗的情景,想着自己拾起荆钗时,莫名其妙地似曾相识之感,她能确认,她只是觉得喜欢那支钗子,至于访陌,那只是她曾经要嫁的未婚夫,再别无其他了。 过去的荆芷兮,真的知道,什么是‘情’么?不,她不懂。即便现在,直到骨错昨夜那么粗鲁地吻她,她都不知道,他只是嫉妒了。 天朦胧亮时,骨错走到关雎殿寝室门前,见本该侍奉芷兮起床的菠儿众人,都懒散地或坐,或半倚墙上,睡意正浓,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平日你们便是这般做事的?懒怠至此。” “芷兮,奥,不,少夫人,她,不让进屋。”菠儿将错都推到芷兮身上,只因昨夜她在门口扯嗓子问过芷兮一声,要不要服侍,芷兮说不用了,她便当了金科玉律,便带头酣睡去了。如今,也拿这话,搪塞骨错。 “且退下吧。”骨错闻言,遣散了她们。推开屋门,见芷兮坐在梳妆镜前,手中拿着那支荆钗出神,他心间的扯痛,又开始缠绕折磨他,如若刀绞,可是,他还能再次转身离开么?她在这府上,已经够孤立了,他不能不管不顾她。 “怎么起这么早?”骨错坐到她的面前,强迫自己忽略掉她手间的荆钗,只是望着她的脸,她眼睛下面,因为睡眠不足而生的黑眼袋,如若晕染的卧蚕一般,倒增了她的惺忪的妩媚,他问她道:“还是,一夜未睡么?” “这,并不是定情之物,”芷兮没有回答他的话,反倒举了下手间的荆钗,到他嘴边发出气息的高度,说道:“我带着它在身边,只是想找个机会,还给访陌。总是错过了。你代我,还给他吧。” “当真么?”骨错望着芷兮,她的话,让他感动,他甚至充满感激地握着她的手,一再确认。那荆钗因为他用力过猛,倒掉落到了地上,却无人捡拾。 “这个,重要么?”芷兮的脸上,又现出了那种懵懂的错愕。她依然不懂,她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如此简单,会在骨错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骨错将她抱在怀间,吻了她的额头,又情不自禁用唇覆上了她的唇,芷兮推一推他,轻轻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了。”骨错总怕送开她,她便跑了似的,就是不肯松开怀抱。他对她,情不知所起,竟一往情深。 “要早些去堂前拜见公婆才是。”芷兮感到他怀抱的温暖与安全感,心中却还是隐隐怕着见吴娘子,终归,她自知,自己并不是婆婆心中儿媳的人选,所以,说起话来,也有些战战兢兢、瞻前顾后,透着极度的不自信:“我自己梳的发髻,你帮我看看,还正么?妆,便不用点了。我也点不好。” “我们家芷兮,不用妆扮,也是最美的。”骨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人,貌若天仙,本来此来,便是要看她梳妆,带她一起去拜见父母的,于是,恋恋不舍松开她,自己也坐正了,拿起梳妆台上的眉笔,说:“来,我与你画眉。” 画的是远山黛,正衬托芷兮那超逸脱俗、若即若离的韵致。 二人携手,到正殿堂前,吴夫子和吴娘子已坐在那里等着。 “起得这等晚,知道的呢,说你们是夫妻情深,不知道的呢,还以为你怠慢公婆呢”吴娘子这话说得蹊跷,她自是那个知道的,知道二人昨夜并未同房,正话反说,无非是指责芷兮怠慢之意。 “芷兮来迟,婆婆恕罪。”芷兮接过骨错递到她手间的茶盏,由骨错扶着,去给吴娘子奉茶,吴娘子执意不肯接,吴夫子便替她接了过去,好在芷兮也看不到。吴娘子只顾头扭向一边,四处张望。 这一望,也巧,门房那里来报:“漆吾邑勾余村,来了少夫人的亲戚,说是来贺喜的,本该参加昨日婚宴的,路上耽搁了,今早才到。”这通报,连芷兮都听得迷糊,正由吴娘子问了出来:“勾余村哪来什么亲戚?” “来者是客,请进来吧”吴夫子还是重礼仪的,虽自己也和勾余村无甚瓜葛,总是远方来客,况又同邑,如此应道。 那来人,乡下人装束,裹着头巾,言谈却爽利,上了堂前,也不见怯,察言观色,先是看看和骨错并肩的芷兮,一身不张扬的素衣,眼睛一直闭着,虽然色貌上佳,却是个瞎的,又望望阶前的小麻,穿得绫罗绸缎、花枝招展,很有几分大户人家的模样,便走上前去,径自拉了小麻的手,苦情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芷兮啊,你都长这么大了,想当年,我送你到……”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小麻一把甩开:“你拽谁呢,说谁是芷兮呢?” “你不是安国公府的少夫人,芷兮么?”那乡下妇人,抬眼停了泪,惊奇地问她。 “那个瞎子,才是呢,”小麻并不恭敬地说:“我可没有这样的‘天上掉馅饼’的福气。” 那妇人,白思不得其解,堂堂安国公,娶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贵胄千金娶不得,竟非要娶这么个乡下的仆人,还是个瞎子。想虽这样想,然而,求人嘴短,她复又重新整理一下情绪,又小碎步跑到芷兮身前,拉起芷兮的手。那样子,活脱脱,像个跳梁小丑….. “芷兮啊,你可是受了苦了吧,我,是你姑啊,”那妇人口口声声道:“当年,我托人,将你送去月婳赵家时,便是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没承想,你,你竟然,连我也看不到了……” 能看的时候,都看不到,更何况,真的不能看的时候呢?世事,便是这般。真情,总是难演的。不真,又何必演呢? 第七十九回 证身玉珏缠绵榻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上回说到,勾余村她姑,曾花一文钱雇脚夫、将襁褓孤儿荆芷兮送走的,在堂前演了一出骨肉情深的闹剧。 “芷兮呀,还有安国公,两位亲家,”她姑周转喊了一遍,生怕谁不听她说似的:“我此来,路远不说,只说薄礼吧,备了府上也是不稀罕的,倒是拿了一个物什,想来是芷兮想要的。” 说着,她从身后,取下包袱,摊在桌上,一层一层展开来,到末了,竟是一块成色、品相上佳的通透玉珏,上书“荆女”二字。众人惊异,皆不知这乡下村妇,怎生有这等贵物。 “芷兮啊,这是你娘当年,曾留在你襁褓中的,以证你身份之用,”这位姑姑,拉着芷兮的手,将玉珏放到她手里,她的手在下方接着,生怕芷兮给摔碎似的,说:“来,你摸摸看,上面写的,可是‘荆女’,后面还有一个‘赵’字,赵玉儿,正是你娘的名讳呢。虽说你后来挂了‘芷兮’的字,可是,名姓都该还记得吧?你娘给你留下此物,可见,本心里也是怜你刚出生,便没了双亲,想要将你托付到月婳赵家她娘家去的,我当年所做,倒是对了的。” 凉凉的玉意,正穿透芷兮的手心,感知到她身上与心底。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迟到的证身,她曾期盼有,又终归无的物什,此时此刻,于她,还有何意义么?难道,只是让她再回顾一下自己的身世,感伤一般成长的痛处么? “既有此物,你当初,将还是婴儿的芷兮,送到月婳赵家的大门前时,一并奉上,不是可以免了她受十几年流言猜疑的苦么?”骨错却是设身处地地体谅芷兮的:“她因身世不明,被月婳赵家排斥,以致无家可归。哪怕在她与荣王赵府,定下婚约时,你能拿出此物,芷兮也可少受多少非议。你如今拿来,呈在我这里,又有何用?我是最不在意芷兮出身的,无论她是谁,我都会待她如初,护她至死。” 芷兮眼角淌下泪来,不知因为想到了过往,还是因为骨错疼惜她的这片心意。 “我何尝不想呢?”那妇人继续慷慨:“我也知,奉给月婳赵家或者荣王赵府,都更喜人些,只是,谁让我们家芷兮福气好,落到了安国公府上呢?”好一副市侩。 “芷兮还真是个好媳妇,要么,一个亲戚也没有,要么,来了的,便是来沾光的。”吴娘子以市侩回市侩。顺意又表达了一次对现下儿媳妇的不满意。 “亲家母,话不是这样说的,这玉珏,又不是我昧下的,当年,从我那弟弟柴院中,她隔壁的婆子,捡拾了哭在襁褓中的荆女,看她身上竟有此名贵之物,一时起了贪心,私藏下了,现时,我说来京城喝侄女的喜酒,她听说,当年的那个孤儿,如今竟攀上了安国公这样的权贵,或许是怕查她,抖抖索索,才交给了我。我借花献佛、物归原主,倒是成了不是了?”她姑争白。 “那你又是来图什么?总不至于,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就是为了给芷兮送个婴儿时的证身信物吧?”吴娘子问。 “夫人这话,倒也敞亮,”她姑再不坚持自己的脸面,直奔来意:“无非,想顺便,给我家这儿子,谋个前程。”说着,将一直躲在身后的儿子,扯到前面来,让他给吴娘子作揖。说起她这儿子,不学无术,品性又差些,当年芷兮还小时,因为想家,去过勾余村她姑姑家,串过一次亲,便是他,用针锥狠狠扎了芷兮的后背,现在,倒是背着孽债来给芷兮讨恩情来了。 “前程么?要么靠考,要么靠捐,”吴娘子睥睨着她:“我看令郎,不知占了哪一样?” “正是个无才的,要不说来求安国公的侄女婿,给个安排嘛。”那妇人,为了自己的儿子,倒是知道求人嘴短了。况且,吴娘子,也确是个嘴上不饶人,厉害的角色。 “徇私枉法,卖官鬻爵的事,安国公是做不来的,”芷兮虽外表柔弱,内心却是有主见的,不愿因自己连累他人。况且自己已是靠着骨错的怜惜,才有了这一方立身之地,怎可又因自己这莫名冒出的亲戚,让他去践踏国法天规、引火烧身呢。她并不知道,火,有时,并不必引,也能烧身:“这块玉珏,就权当芷兮孝敬姑姑的。” 吴娘子却先抓过那块玉来,握在手上说:“好歹也是证你身世的,总跟荣王赵家,还有些沾亲带故,日后也算你的娘家了,说出去,我安国公吴府,也算脸上光彩些。” 吴骨错看着自己的母亲,竟与那村妇一般势利,也没有办法,便唤府上管账的来,吩咐道:“你领姑母,去库里支五百两银子吧,算是我买了这块玉,余下些,便当芷兮孝敬姑姑的,也够表弟做项正经营生的开销了。” 吴娘子狠命地瞪了骨错一眼,正要反驳,那芷兮的姑姑,却最会见利使力的,忙拽着自己儿子,给骨错连带吴娘子磕头,口中一个劲儿说:“我们芷兮,找个这样的姑爷,倒是我祖上的荫庇了,吴娘子顶有福气的,有这样阔绰的手笔。”吴娘子被奉承的,说不出什么。只是心疼那些银子,又舍不得玉。 “姑爷既是开了口,便好人做到底吧,”那村妇又道:“您给开个票据,印个安国公府的印鉴,我说出去,也是脸上有光的。” “你就图个名儿,也不差这个了。”吴娘子是没有心机的,答应地爽快,做好事留个名,她也求之不得呢,吩咐人取了印鉴。这次换作骨错要拦,却拦不住母亲。母子,既是不能同心,做什么事,都想不到一起。 村妇将银子裹在包袱里,怀里抱着,手上拿着那盖了安国公府印鉴的赠奁,和儿子一起,坐着骨错给安排的送她的车马,乐颠颠走了。骨错便上值去忙朝堂的事,且不提。 入夜,微凉。安国公府,红烛依旧摇曳,灯笼为了延庆喜气,还没有摘下,高挑地在门楼屋前张挂着。骨错回来给夫子和吴娘子省过安,径自便跑着去了关雎殿。 屋里没有一个侍奉的丫鬟,芷兮静静地坐在窗边,眼睛闭着,望着窗外的方向。 “怎么不让人来侍奉呢?”骨错走到她身边,从身后轻轻环抱住她,语气关切温和地问她。 “麻烦人的时候,总是多的,总也要人家消停些,”芷兮道:“我以前,脚忙得沾不住地,现在,倒正好,可以静静想些事情。才发现自己何等浅薄无知,除了端茶递水、磨墨砚笔、洒扫做饭,于文雅事,竟是丝毫不通的,现在可是能做什么。” “我在阁中之时,总担心,有没有人给你送饭,又有没有人侍奉你如厕,”骨错道:“所以,一下值,我立刻跑回来,我从不曾想,你还需要再做些什么。你为这个家,之前做的,就已经够多了。况且,你受了苦……” “芷兮何德何能,得你怜悯,你身肩重职,还为我着想这些小事,你将身边最得力的侍卫,都给我留下送饭了,还能少我吃的么?再说,你还找了不儿来,让她大材小用,伺候我这个没用的日常起居,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芷兮黯然,感动带着感伤:“不儿是贴心的,日后,我该护她周全。”可是她不曾知,密境时,她也这般想过,可是,当时隔多年,她又有同样的念想,她又拿什么护呢。 骨错把着芷兮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认真地、一字一句对她说:“芷兮,你要记住,我,骨错,是因为爱你,而娶你。娶你,是我这一生,上一世,下辈子,再下辈子……最最渴望的事,从来都不是因为怜悯。我对你的情,埋藏了很久很久,我一直想跟你说,可是我每逢看到你,又要瞻前顾后、又要顾此及彼,生怕,我要给你的,并不是你想要的,我害怕,你不快乐。所以,答应我,从今以后,让我照顾你,你只管,无忧无虑,可好么?” 虽说他对芷兮情根深种,但是,如此郑重其事地,向着芷兮坦露自己的心情,倒还是头一回。芷兮将头,倚在他的胸前,因为幸福,心才稍时安了,眼角流出泪来:“你昨晚,扔下了我,那么生气地走了,我以为,你嫌弃我……” 骨错横空将她抱起来,紧紧怀抱着她,走到床边,将她轻轻放到榻上,落下帷幔来。他俯身,嘴唇,炽烈地,贴到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吻干她清盈的泪水,似乎在用唇间的温暖与炽烈,回答着她方才的话。他爱抚着她,褪去她衣衫的手,依然有着粗鲁难以压抑的狂热,他吻着她的颈,触碰着她柔嫩光滑的肌肤,感受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的白芷香…… 似水流年中,从不曾留意豆蔻年华少女心事的她,从未曾顾及情窦初开的她,脸上,若有蔷薇染的胭脂,懵懵懂懂间,初尝情事,娇怯含羞。骨错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芷兮,你知道么,你,一直都是我心中的梦,我一直都觉得,你是那么美好,那么可望而不可及,我从不曾幻想,有一天,我可以像现在这般,将你拥在怀中,拥有你,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的事。” 轻绡软帐,抵死缠绵…… 第八十回 得罪印鉴假抄府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且谈吴骨错给了芷兮乡下姑姑五百两银,教她带儿子做些正经营生,他本可在京城小邑盘个茶肆,或学些工匠手艺,或仍归于乡下,守着几亩薄田,靠着这些银两周转生活,都可以过得惬意自在。可是,偏偏有人,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乡妇,兜兜转转,听东问西,七拐八绕,却是靠着安国公的印鉴,敲开了吏部侍郎的门。 或许,从她跟骨错要印鉴的那刻,便已经计算到了这一步。欲望,如同一只默默无言的蜘蛛,早在她内心各个黑暗的角落里,结了网。 不学无术的芷兮之表弟,被安排到了刑部任小隶,也就是牢头下的一个小捕快,却也为在京城谋了差使而沾沾自喜。却不知,他前脚被安排差使,那安排他差使的吏部侍郎,后脚便敲开了当今两朝权相--贾似道的大门。 那贾似道,与安国公吴骨错,可谓积怨素深,本来贾家还想拉拢当朝状元,却不料,骨错偏偏和他的死对头荣王家,走得甚近,后来想结个亲家,结果,骨错宁愿娶一个毁容的瞎子,还是个无身家没背景的仆人兼弃妇,也不愿娶他的相国千金,于他而言,羞辱不可谓不深,再加上,婚礼之上,他去宣召,褫夺安国公封号、抄没家产,那吴骨错同窗苏子介,居然说他矫昭,令手下禁卫军,生生将他五花大绑到了天子脚下。 本来,苏子介这一绑,贾似道是要以谋逆之罪治处苏子介和吴骨错的,却不料,当今圣上,是个极宽厚的性子,迟迟不肯下旨,正僵持着,皇帝提前教人去搬的救兵--荣王访陌到了,见贾似道果真挟天子下旨,厉声呵斥他:“当年曹操,即便挟天子以令诸侯,也还懂得寻个名目,今朝贾相国,要挟天子,褫夺一品安国公封号,居然敢用无名之诏!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皇帝没有治你谋逆的大罪,你居然还要治安国公的谋逆之罪,不知罪从何来啊?” 当初,贾似道之所以放着现成的皇帝亲子赵访陌不立,偏偏要立名不正言不顺的访陌哥哥赵孟启为帝,便是因为,访陌永远不如赵孟启这个弱智儿好操控,现在,果真应验了,即便他扶植了一个傀儡皇帝,还是拿这个傀儡皇帝的皇弟荣王,无可奈何,见争辩不出道理,只好悻悻甩手去了。 如今,抓住了骨错这样一桩买卖,于贾似道来说,真算是‘能压倒安国公的一根稻草’了。因为,安国公素来谨慎,为人又最是正直清廉,他百查,骨错都是干净的。本来,他还打算着,待哪日荣王不在时,再摆布一下傀儡皇帝,任自己为所欲为,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现在,倒是,送上了现成的辞,他便更要小题大做、大做文章了。 这日早朝,贾似道便将盖着安国公印鉴的帖子,并那五百两银票,都在众目睽睽下,呈给了皇帝,吴骨错卖官鬻爵的罪,算是坐实了。按理说,在那样的朝代,那样的光景,卖官鬻爵早成了公开的秘密,可是,谁让他是贾似道要整治的人呢,将这些往官面上一摆,骨错,难逃天网恢恢。 这厢朝堂上,贾似道在呈列‘罪证’,那厢,他私底下派的府兵,早已经将安国公府团团围住,要抄没他家家产,说圣旨随后便到。那情景,打家劫舍的土匪,也不过如此了。翻箱倒柜、恣意掳掠,见古董便砸,见财宝便揣,见有姿色的丫鬟,便撕衫剥衣……吴娘子出来阻挡,可是她的跋扈,用在自家,人人尊她让她,用到别人身上,谁买她的帐呢,早被一个府兵打了个蓬头垢面。 大抵那时被抄家罚没的没落罪族,都是这般下场吧。芷兮在关雎殿,被几个府兵团团围住,狞笑着调戏:“都说安国公娶了个丑瞎子,今日一见,瞎是瞎,模样倒是一等一的。”“来,让爷几个也尝尝,这让安国公销魂的姿色。”说着便有两个摁着,一个扯下她的衣衫来,露着半个香肩。芷兮狂喊着:“救命!”“救命!” 可是,骨错留下的侍卫,在外面挡着其他相国私派的府兵,不儿早前被芷兮支走,去滇儿那里帮忙了,剩下的丫鬟里,菠儿本该是她贴身的,如今在门外看到里间有人非礼她,竟然冷笑了,袖手而走。却不想,竟被别的府兵扯住,托到屋后的树下…… 一片兵荒马乱。 骨错的马,方到门前,便看到了贾似道提前布置好的一切,不顾下马,疾驰着,先往关雎殿,去寻芷兮安危。听到芷兮喊救命,他翻身下马,箭步冲向殿内,见芷兮被推倒地上,露着半个香肩,一个府兵用舌尖舔着她的脖颈,淫笑着道:“真香啊”芷兮挣扎着哭喊,另几个毛手毛脚,又要接着撕扯她的衣服,骨错怒不可遏,面色铁青,举起湛泸剑,不由分说,向着那抱芷兮的人砍去:“畜生!” ,剑起头落。另外几个,慌慌跪地求饶:“小的几个,未曾动她一根毫毛。”骨错岂肯饶恕,剑落下去,连外面的花,都落得枝也飘零、花也飘零。 他扶起地上的芷兮,将她肩上的衣服,重新给她遮好,抱她在怀里道:“没事了,有我在。没人可以欺负你。”芷兮还在瑟瑟发抖,屋后树下,菠儿早已衣衫破碎褴褛。 骨错的侍卫,拿着他的安国公的腰牌,对着满院私闯的贾相国府兵,厉声吼道:“堂堂安国公府,尔等私闯,再不住手,统统以谋逆死罪论,株连九族。” 府兵的头目,奸佞一笑,也回吼道:“唬三岁娃娃呢嘛!相国大人有令,安国公枉顾国法,犯重罪,过了今日早朝,安国公,便是庶民了!抄家罚婢,教我们提前来抄着,圣旨,这会儿该在路上了。” 骨错将芷兮扶起来,右手揽着她的肩膀,一并走到正院中,对那头目道:“谁定的我的罪?!相国大人吗?” “如今皇帝都是相国扶上位的,不过是相国的傀儡,皇帝定的,和大人定的,有区别么?相国大人说你有罪,你定是罪证凿凿!” “好大的口气!”苏子介带着禁卫军来了:“此话,我的人,都听在耳朵里了,回头我带你等回去伏罪,这些人,全是见证!罪证凿凿的,怕不是安国公,而是你们家相国了!” 那头目,正待带人反抗,不料,有一个宫中太监穿作府兵模样的,不知何时混进来,塞给他一个纸条,他看后,顿时面如死灰,如同被日头打蔫了的葵子,一下子垂下了头,下令府兵,乖乖撤退了。他也要跟着走,却被苏子介拿住了,定要去皇帝跟前对证。 安国公府上恢复了平静。却是破败的平静。如若秋风扫过落叶般。 菠儿破衣烂衫,一脸绝望,从屋后走出,到芷兮跟前,指着她说:“凭什么?!公子只保了你的清白,那我呢?我的一生,全教你毁了!”她只是在怪罪,当别人欺负芷兮时,骨错杀了所有人,护着芷兮,可是她呢,她在树下,听得见骨错喊那些人‘畜生!’想象的到骨错挥剑杀那些人的表情,可是,她就在咫尺,一墙之隔,他却不曾顾过她。 “你在说什么?”芷兮面对着这般无妄的指责,懵懂得问:“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你啊,菠儿。”她其实是想表达,菠儿从来都不曾尽过一丝半毫丫鬟的本分,并不曾侍奉她左右。只是,言不由衷,总是表达得词不达意。 “你一个瞎子!眼里看得到谁?”吴娘子也莫名其妙,将安国公经历的这场风波,归到了芷兮头上:“就知道娶了你,安国公也会遭殃!你没听到,那些府兵说,是你那不知何处冒出的姑姑,拿了骨错的印鉴和银票,去买了官,被贾相国抓了现行,才治了骨错的罪嘛?!” “骨错,真的么?”芷兮紧张地向着骨错揽她的那侧扭头,问道:“真的是我的姑姑,还有表弟,他们害了你?”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其实还有什么求证的必要呢?她慢慢委下身去,跪在了地上,跪在骨错的脚下,求他道:“是芷兮不好,是我害了你。芷兮,求你原谅。” 骨错心疼地扶她,她不起,骨错便一直俯着身,拉着她,正要说什么,被吴娘子一下子打断道:“还有原谅的余地么?吴家,也家破人亡了!” 可是骨错还是用手擦去了芷兮脸上的泪,双手把着她的肩膀,硬将她拉起来,轻轻哄道:“我跟你说过,这个世界上,你最不用求的人,就是我。你没有害我,你相公我,可是安国公啊,谁能害得了我?” 骨错,从来都是花言巧语的人,平日冷漠的他,也从来不是会在众目睽睽下,现恩爱的人,可是,他,只要是对着芷兮,便什么都破了戒,他看不得她哭,忍受不了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他这话,芷兮似乎也感觉得到深意,她疑惑地抬脸问他:“嗯?那些人,难道说的,都是假的么?” “自然是,若不是,他们为何会‘畏罪潜逃’了?”骨错哄着她。 “怎么回事啊?”芷兮闻言,才轻舒了一口气,手轻拍拍胸口:“真是虚惊一场么?你快讲一讲,我们听。” “虚惊一场?!”菠儿,以奴婢之身,狠命扇了主子—芷兮,一个重重的耳光:“你毁了我一辈子的清白!现在还情意绵绵地要听公子情长的故事么?!”到底是,只有菠儿失了身,成了这场风波里,最大的受害者。 第八十一回 一朝归隐桃花坞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本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谁知道,那个安国公吴骨错,竟是像狐狸一样狡猾!”贾似道本来以为,他今日散朝归来,是可以幸灾乐祸的,谁承想,竟是被人啪啪打了脸。自己提前派去抄安国公府的卒子,又灰头土脸回来,如今战战兢兢跪在他脚下,告知他损了多少兵士,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脸面又折兵。 因为,吴骨错,不是像狐狸,而是,本来他就是薄山的青狐啊。行事之圆滑,处事之机变,又岂会被贾似道和董阎罗这等小人算计了? 原来,那日,自从芷兮的姑姑,带着印有他官印的帖子离开,骨错便派了人暗中跟踪。倘或那乡妇,尚是有善念的,真如他所言,是去用那五百两作些正经营生,或者返回乡里去,那他派去的人,便会一路行保卫护送之责;但是,如若她存着坏心,那他这派去的人,便是监视的暗探。故而,其一举一动,皆在骨错掌控之中。 更欣然的是,芷兮的表弟,经过不明路的贿赂,买的,居然是刑部的小吏之职,诸君还记得,刑部的侍郎,是谁吧?不错,正是骨错的同窗好友卢晚遇。本来牢头小吏,他也过问不着,却无奈,芷兮那表弟并不安分守己,又去给顶头上司卢晚遇,行贿赂,还再次报了安国公吴骨错的名讳。卢晚遇,笑意应了。之后,却去找了骨错,问明因由…… 不论是前因,还是后果,芷兮的姑姑,打得算盘都太过如意了,以致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前程……她那宝贝儿子,即时,便被收了监,因他又是个胆小的乡巴佬心性儿,故而,连刑都未上,画押招供,无一不从。 所以,今日早朝之上,贾似道虽然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自可以将安国公骨错驱逐出朝堂去,却是始料未及,骨错早已‘大义灭亲’,为自己洗清了清白。刑部卢晚遇将人证和供词,往堂上一扯,公案,了得可快,可谓当机立断。 可是,朝堂这边的公案,了了,安国公府内的私案,却还未了。 菠儿还在哭,吴娘子虽然眼见着安国公府,转危为安,依旧指摘芷兮,说她害得骨错,朝堂上动荡,家里鸡犬不宁。芷兮跪在地上,哭着听,却不能反驳什么。 就在此时,她那十几年未曾理会过她、一出面便是要陷她于不义的勾余村姑姑,又觍着脸,哭天抢地地来了,知道的,知道她是为了儿子来求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奔丧的。 “侄女婿啊,好侄女婿啊,我那可怜的儿子,承蒙你施舍了些银两,不想,竟被公家抢了去,现在,还被关在牢里!”且听,这村妇,如何会蜿蜒曲折、曲解是非:“安国公,一定要救救他,为他做主啊,惩治那些呛呛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 “姑,您那钱,是自己送给人家的,还差点害得安国公,家破人亡,您怎么还好意思这样说话?”芷兮听不过去,指责姑姑。 “我以为你是瞎的,没想到,脑袋后头,都长着眼睛呢!”她姑见侄女这样不给她留颜面,也撕破了脸说:“敢情,是让人监视着我呢!亏你也是荆家的种!死了有脸去见你爹么?!你就说吧,这人,你是准备,救还是不救?” “表弟差点害得安国公府,家破人亡,骨错可是我的恩公,没来由,我表弟害了他,又教他去救。表弟既是害了人,便该承担一份罪责,也好让他长些道理。”芷兮道:“天理昭昭,他犯得不是大罪或死罪,些许日子,便出来了。” “你个冷血的!”她姑指着她的鼻子骂:“当初,就该把你扔在野地里,让狗吃了,也好过你现在良心被狗吃了。”说着,她走了,又用剩下的些许碎银,到处去求拜,逢人便打安国公的名号,只是,无人理她,她不过平白败坏了安国公的名声,也让人觉得她是个疯妇。 骨错去了文渊阁,处理了些事,又亲自去卢晚遇那里,过问了芷兮表弟的案宗,问要多少刑期,嘱托狱中不要难为他之语。 晚间,骨错刚回到关雎殿,便看到芷兮坐在那里哭,他走过去,拉着芷兮的手,用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说道:“别人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世间的事,若是想做得人人都满意了,谁又做得到呢?平白得,让自己难受。” “可是,她们,不是别人啊,菠儿,你娘,我姑,哪个不是贴身相处或者有血缘的,可是,谁都不能容我。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人人都讨厌我,排斥我?”芷兮的内心,越发地敏感,如若因为眼睛的黑暗,连带着连心里明亮的窗户,都关上了,暗得发霉,徒自悲伤。 “谁说人人厌弃你?我在你面前,就不是存在么?我对你的情谊,你一丝也不能体会么?”骨错知道她看不到,却笑得那般温和灿烂,仿若如此,那明朗,便会同时传递到了她的心里:“你心里记挂的事,我都为你处理好了。” “你怎知,我记挂什么?”芷兮的情绪,平静下一些,那些晦暗的戾气,渐渐被骨错语气中沐浴的阳光,捂暖。 “菠儿,我已经还了她身契,给了她自由身。给她在京郊,买了一处房屋,另外,还托人,为她,保了个媒,她乡下有个表哥,对她痴慕许久,愿意不计前嫌,娶她为妻,人是极本分憨厚的,也算是个上好的归宿。”骨错说着,看到芷兮脸上,慢慢绽出些安详。终归,骨错是懂得她的。敏感,却善良。 “你表弟的事,本来重贿鬻官,加上滥用朝臣印鉴,有污蔑重臣之嫌,我今日去了刑部,也走了大理寺和御史台,所谓‘民不举,官不纠’,我算被害之民,我不举报他,也不追究印鉴和污蔑之罪,且将他贿赂之事,过了明面,只是私自捐官,便只需坐半年牢,也就可了,权当给他学些做人道理吧。也不算亏待他。”骨错将芷兮想的事,桩桩件件,都替她奔波安顿好了。 “至于我娘,她被我爹和我,从前惯坏了,只知道想她自己,现在又多了跋扈的毛病,哪一样不随心意,她都要钻死角整治,但是,她,终归是我娘,我还要尊她一些。万望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谅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她,不分青红皂白,鸡蛋里挑骨头,这些,我全懂,所以,有一件事,我要跟你商量。”骨错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让她的头,依着他的胸膛,然后轻轻问她。 “什么事?”芷兮心中最放不下的前两桩事,骨错都解决了,至于吴娘子,她早习惯了她对她横眉冷对,所以并不介意,“不就是忍让么,芷兮别的不会,平生最会的,便是忍让了。” “我不是让你忍,我便是不愿看你,总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所以才要与你商量,”骨错是真心疼她的,“我想,去辞官。日后,京城赐的房子、田地,就让我娘一个人经营着,身边也有仆从照应。我,带你,回桃花坞。你觉得,好么?如果你不愿意,我便还依旧去做安国公,我攒钱,另外买一处宅院,我们俩搬去……” “回桃花坞!”芷兮想都未想,也不等骨错说完,便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回桃花坞去。” 骨错会心地笑了,他本来还怕,跟芷兮提起带她重回故里乡下,芷兮会觉得慢待她,怕她会多心、犹疑或者,是不愿意,现在,看她那副想往归乡的情致,竟是与他一模一样的,不由地开心起来,说道:“芷兮,你真好。我起初,还怕你不愿意。我还有些犹豫来着……我只是想,你活得自在惬意,无忧无虑。” “谢谢你,骨错。”芷兮感觉,谢意无可言表,只好说了一句生分却最能达意的‘谢谢’,“我心中想的,你都为我做了。” “我从来都不想只是做你的恩公。”骨错反而有些不悦,正是为了她的生分:“你之前也是跟你姑说,我是你的恩公,可是,我更想听你说,我是你的相公。我想好好照顾你,不是为了让你记挂恩情的。”其实,他更怕,将来芷兮会觉得,他来世间走一遭,苦苦追寻,不过是为了报她上世的恩情,但实际上,他对她的爱,早已漫过了报恩的边界。 芷兮的手,轻轻放到骨错的脸上,笑着说:“来,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瞎子认人,是要摸骨的,我来摸摸我家相公的骨骼面相,好深深记在心里。” 她这调皮的话语,引得骨错眼角眉梢,又漾出那魅惑而灿烂的笑容来,一瞬间,便温暖了天地。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任她摸骨,这或许,是今生以来,他听到的最动听的一句情话了。芷兮说,会将他记入心中,深深的…… 安国公辞官,归乡,其间诸多繁杂琐事,不提。 只说骨错、芷兮二人,一朝归隐桃花坞,从此,花为媒,鸟鸣涧,见证一双璧人,携手共谱天仙配:骨错手把手教她调琴、拨音、识律;把着竹简,将她揽在怀间,给她读诗诵典;牵着她的手,漫步桃花林,摘花拾叶……真可谓: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谈笑有夫子,往来或知书、或达理,竟是赛神仙的日子,尓况,这个世界,本便是神仙不管的。 第八十二回 骨错断骨劳燕分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风为裳,水为珮。 人间四月,芳菲如树上摇落的杏花雨,铺展着芷兮和骨错,花前月下的幸福。这是布衣的幸福,以青砖黛瓦为布景,以纺纱种花为点缀,以焦尾琴音为注脚。 骨错坐抚焦尾,一曲《凤求凰》,芷兮为之动心,又为之忧心:“当初,司马相如也是那般深情,用一曲《凤求凰》,觅得卓文君的芳心,可是,岁月洗尽铅尘,谁又能想到,还会有后面卓文君的《白头吟》之叹呢?” “我们芷兮,越来越悲春伤秋了。”骨错停下抚琴的手,刮了刮她的鼻尖,逗她道:“那你给我弹弹白头吟呗?我和你的白头吟,可是要白头偕老的。” “为了我,八千石功名,你都不要了,在这里种田耕地,可是会腻烦么?”芷兮眯着的眼,若即若离。 骨错没有说话,走至院角落,折了些竹篾,又走回来,坐到芷兮身旁,扎起灯笼来。那灯笼,是青色的,以细木为骨架,镶以绢纱,灯芯是将麻去皮后的麻秸缚成束做成的,与之前他送过她的那两盏,一模一样。 扎完后,他细细看了一遍,甚是满意,便轻轻塞到芷兮手中。芷兮摸了摸,眉眼间露出一抹笑意,说:“盲人挑灯,你不是白费了功夫么?还是,又来欺负我看不到的过?又或者,你终归后悔了,开始嫌弃我了?” “浮想联翩的本事,也越来越见长了,”青狐笑笑,说:“你这么爱猜,我之前亲手给你做过两盏灯笼,里面都有同样的字谜,你可猜出来了?” 芷兮回想起去年秋夕时,青狐确实跟她说过这个谜,“谜底,便是,我对你的心意。”他当时那缥缈的话语,对她不过如风吹一样,说过也就飘过了,那时的她,诗书都没看几篇,可是,现在,她懂的多了,她又思索起那句话来,才觉似乎有些含意在里面。 青狐见她凝神,似在思索什么,心间梗上一丝疼痛,又强忍着,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从不在意,也是因为这个,你天天揣着访陌给你的荆钗,却将我送你的灯笼,弃之如若无物,我才吃醋得厉害。”他养成了那样的习惯,即便她是盲的,他与她说话,却总是带着笑意的,他相信,音容笑貌,是相生相和的,表情会融入他的语言,被带入她的心里。 “那谜面,可是什么?”芷兮蹙眉问他,结着一丝愁:“我忘了。” “无尺土之封,猜一字。”青狐声音透着晴朗,答。 芷兮眉宇结着一丝愁,思索了好久,闻着飘在空气夜色中的花香,服软道:“才疏学浅,猜不到了。” “傻瓜,答案都告诉你了,还猜不到,”青狐笑话她:“以后再不能夸你聪明了,倒白白夸傻了。” “什么呀,快说!”芷兮推搡着他的肩膀,语气中,透着撒娇。 “嗬!还真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啊!”突然间,一个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声音,粗鲁地打破了原本和谐美好的画面,听语气,便知来者不善。青狐站起来,细看那来人,良久,才半知半解地,试探问道:“你是?芷兮的表弟?” “贵人还能相记,我是不是该感谢你啊,”那人一脸横肉,皮笑肉不笑地走近吴骨错,趁着骨错不防备,原本背着的双手,突然间,如雷霆万钧,从身后挥舞到身前,劈面便向骨错砸去,握在他手中,居然是镐头! “啊,”骨错只闷声出了这一声,便不再吭声,只是双手抱着腿,倒在地上,额头上渗出疼痛的汗来,却是死咬着牙关,不肯再喊一声。因为,他怕芷兮担心。 “骨错,你怎么了?”芷兮恍惚听到他呻吟啊了一声,着急摸索着往声音这边来,边走边问:“是谁来了?表弟?” “芷兮,我没事,你别过来,就坐在原地。”骨错强忍腿间被重物狠砸过的剧痛,装作平日的语气,对芷兮说。 那表弟,却又要向芷兮行凶,走到芷兮身前,双手作环状,便要去掐她。骨错从腰间,取出湛泸,好在湛泸还有几丝妖气,生生将芷兮的表弟,甩出了一离开外。那表弟见有妖物怪力,爬起来,跑了。 芷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摸索着寻找骨错。骨错坐在地上,手把的地方,能感觉到,腿骨已经断了。 “芷兮,去找父亲来,他还在虚舍批红。”骨错吩咐芷兮。芷兮感觉出了事,便急急摸索着,寻了夫子来。夫子见状,大腿一迈,便跑出了古木荫的木门,向着几里外的青囊,搬救兵去了。 滇儿急色匆匆,赶来后,二话不说,给骨错包扎固定了断骨,说:“这是怎么弄的?似乎是被重物砸击的。” “不小心,摔了一跤,被镐头砸了下,”骨错看着芷兮还在身旁,轻描淡写说道。 “你别骗我,我可是被村庄里,称作‘医仙’的”滇儿狐疑地望着他,道:“我还不知道,自己摔倒和别人蓄意打砸,伤势有什么不同么?你在这穷乡僻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得是世外桃源,与世无争的日子,可是之前在朝堂上,结了什么大仇家,千里迢迢,寻仇来了?下手,可真够狠的!” 芷兮闻言,联想骨错恍惚称来人为‘表弟’,也觉出,那便是她勾余村表弟的声音。她既猜出了一,便也知道了二。顿时,瘫坐在地上,面露痛苦,眼泪肆虐而出:“终归,还是,我害了你。” “胡说什么?”骨错这话,似乎说与滇儿,又更像说与芷兮。总之,虽然他隐瞒,芷兮知道了真相,滇儿和夫子也在猜幌,那人是谁? 消息,不胫而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日,便传到了京城吴娘子耳中。她正在府中百无聊赖,一肚子的闷气,无处派遣,听闻噩耗,三下五除二,当日让人套了车马,便赶回了古木荫。 来了第一件事,便是打了芷兮一个耳光:“你个晦气玩意儿,害得他,丢官弃职,还不算,现在,又搭上了一条腿!” 即便吴娘子只是空穴来风,芷兮都是生受的,更何况,如今,娘子说得,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人,的确是她害的。 “我宁愿,是我的腿,折了,”芷兮手攥着胸前的衣襟,打着转拧着,好堵住那顿刀磨心的痛。可是,她这痛,和骨错钻骨的痛,终归是不同的。 将养的时日里,吴娘子没完了地不让芷兮好受,平日除了熬汤,便是要在纺架前,织布纺纱。格外时间,吴娘子还从院里,锊下几把骨错种来欣赏的花,不耐烦塞到芷兮手上,说:‘拿到市上,卖了去,卖不完,不许回。’ 芷兮一个瞎子,怎知那残花败叶,即便守上三日,也是没人来买的,即便有来,也是些街头无赖,无端调戏嘲讽:“吆,一个瞎子,倒成了卖花女,嫁的还是个瘸子,正好凑一对儿。” “听说,过去,还是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呢!”也有这般说的:“真是家道中落,虎落平阳啊。” “的确,虎落平阳被犬欺!”骨错总是会及时地,拄着拐杖,出来给芷兮仗胆。他即便是瘸的,也是一时不离地,想护着她的。 时光荏苒,又是半岁光阴,骨错痊愈。吴娘子空着京城不回,倒似又长在了古木荫,嗳,即便多么乖戾的人,原来,也是怕孤独寂寞的。她既耐不住寂寞,自也不甘寂寞。在京城时,事事留意古木荫,在古木荫,又时时注意京城动向。 京城动荡,时事瞬息万变,当年二月,蒙古军与宋军战于钓鱼山,贾似道本想再施故技,先买通蒙古,重金贿赂,然后去前线走个过场,回来虚报一场军功,满朝文武,再无不服他的,可是,天不遂人愿,元军不买账了,于是他十万里火急,要重启吴骨错,去救他。 此次出兵,朝廷倾国之力,贾似道为总督军,荣王等皆在其麾下,朝廷再无将帅可派,骨错虽不愿,眼见人命关天,不得不去了。路上奔波数日,待到时,已是败局已定,侥幸救回贾似道和荣王性命,却挽回不了战果,只好,又策马回程。他这一遭,于朝堂不过救回两元大将,家里确是已地动山摇。 原来,骨错刚走,吴娘子便亲拟了休书,将荆芷兮赶了出去。吴夫子如何阻拦,都奈何不得自己婆娘。 “我不过区区薄禄之相,能娶得芷兮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子,已是我上世修来的福气,骨错求您,让我接她回来,她去了哪里?母亲告诉我好么。” 骨错回来,闻听芷兮居然被母亲休回了家,双膝跪地哭求。 “区区薄禄之相?你过去可是安国公啊,是谁让你成为这薄禄之相的?”吴娘子道:“再说,她早不是我家之人,我怎知,她去了哪里?” 骨错疯狂跑出,先去了青囊,青囊除了病患,便是济济一堂的十二浣纱盲女和十二采药女,自是无芷兮栖身之地,然后,他跑遍了他与她去过的每一个角落,树林、溪边、草畔……全没有。 正歇斯底里不知如何抓狂,听那边几个人议论:“听说么?漆吾村那个瞎子,要改嫁了!” …… 第八十三回 一曲孔雀东南飞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改嫁,二字,穿透骨错的耳膜。他跑到那几人身边,揪住人家衣领打听。 “呶,村西边数,第二条巷子,苏氏荆家娘子,张罗得紧呢……”那被揪衣领的人,指着芷兮勾余村姑姑家的屋址,给自己解围。骨错闻言,松开了他,风一般地跑向了那里去。 “有毛病吧!”方才得以喘口气的那人,望着骨错跑走,冲着他身后喊道:“这年头,一个瞎子,也上赶着要的!我还真得抽空,也去瞧一眼,那荆家娘子,横空冒出来的这个瞎侄女,到底是何等货色了!” 这些闲言碎语,权且由它随风飘散好了,自不赘述。只说,骨错风疾火了,寻到苏氏荆家门前,咣当咣当,拿手砸门。 “谁呀!”芷兮她姑听到敲门敲得甚急,不耐烦地一边从院中往大门这边走,一边吆喝着,待开开门,一看是骨错,马上连讽带刺地拿腔道:“吆!这不是曾经风靡临安城的 ‘安国公’么?敢情有朝一日,也能踏上我的门槛?” “废话少说,芷兮呢?”骨错最怕跟这样的俗气之人说话,尊她不该,不尊不是,也便随了她的语气,不客气说道。 “她呀,不慈不孝,可是将我荆家的脸面,丢尽了!前几日,被婆婆鞭笞,下了休书,赶出了家门,”芷兮她姑那样猴精的头脑,一看骨错,便知他的来意,故意拿话堵了他:“哪还有面目见人呢?” “这么说,果真在你这里。”骨错百思心痛,芷兮是要有多走投无路,才会回到这样的人家来。有着近亲的血缘,却比陌路人,还要陌生:“教我看看她。”芷兮她姑还要费心机挡他的话,骨错却早已趁势,推开门,硬闯了进去。 “不是,不是!……”芷兮她姑未料到骨错会这般行事,先是无语,后又忙拴上门,碎步紧跟过去,便走边在他身后喊:“安国公,人家传闻,不是说最‘知书达理’的么?怎么在我这里,倒‘私闯民宅’了?!” 骨错是诗书满腹,有自己坚守的人生准则,诗书礼仪,但是,面对小人,他也不是那种不懂变通的酸腐之辈。他不顾吴娘子在身后张喊,便到了堂前。 不想,芷兮坐在那里,身前一个媒婆,正左瞧右盼,给她相面呢,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吴娘子回来了,也未回头,径自说道:“吴娘子啊,你这侄女,生得好皮囊啊,就可惜这眼睛,又是被婆家休的,怕是再相不到什么好人家了。我看,村东头那个癞头,她娘因他老大不小了,还是个老光棍,我看,倒是可匹配上。你若同意,我回头去说一说。” “你胡说什么?!”骨错听媒婆这般贬低芷兮,火不从一处来,吼了他一嗓子,媒婆带着媒痣回头看他。他却径直绕道媒婆跟前,跪到芷兮的座椅下,两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芷兮,跟我回去吧。” “这,这是什么情况啊?”媒婆看这样一个英俊绝伦的少年男子,竟在她眼皮子底下对一个被休的瞎女,这般情深意重,一时错愕,“啊?吴娘子,你倒是解释解释,你请我来保媒,不就是图些个儿彩礼么,现在怎么突然冒出….” “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吴娘子怕事情赶疙瘩,人多了反而抹不开,说不明,便不等媒婆指责完,便推着她,往门外走:“媒呢,你尽管去说,若成了,做媒的钱,我一分也少不得你的。至于这个人,是她前夫,你放心,领不回去的。她婆婆,是个厉害的。说休了,便是休了,休书不是都教你看了么。” 那两个村妇的声音,渐渐变小,成了院中的背景。 芷兮听闻骨错的声音,感知到他手间的温度,一行泪,便落下来了。也是奇怪,她之前,自己如何受苦,都是刚强的心性儿,可是一看到骨错,却不知不觉地,便变得软弱起来。或许,她心里,早便将他当作了依靠,她知他,疼她,护她,所以,见到他时,才会觉得,委屈,是可以哭的。 骨错又拿手掌去给她揩泪:“我不在,我娘又难为你了,你都到了勾余了,该去青囊寻滇儿她们,总能挤一挤的,也好过,来这里,多受一重。我若来晚了,你便要嫁给村东头的癞头了么?我,你摸摸我的脸,这么俊的脸,连个癞头都比不上了么?你倒忍心么?”说着,便拿着她的手,去摸他的面骨。 芷兮听他打诨,竟破涕为笑起来。她顺着他的手,感觉得到他脸上那熟悉的轮廓,忽然又心疼轻道:“瘦了。去了那里,没有受伤吧?” “没有你受的伤多。”骨错依然说笑着。战场之上,金戈铁马,刀枪无眼,岂有不伤的,可是,他只要知道,她还关心他,心中便足够满足了,他不想让她有更多的担心,故而只是一味笑着,让她的手,能感知到,他很好。 “青囊的生意,太好了,滇儿、不儿,果真都是医仙,加上浣纱女,那里,真的挤不开了。”芷兮也跟他解释自己的处境:“恰巧那日,我表弟也去了那里,听不儿说,‘他没有病,没有伤,就是去那里耍赖的,就为了看美女。’,后来,子规之前留下的护院,便要赶表弟,表弟看到了我,就不由分说,连我一起拉走了。跟人家说‘我是他表姐’,说的是实话啊。回来后,他要将我卖了,我姑说‘卖了财路不是自己的了,不如,改嫁了。当个随时的摇钱树。’” “跟我回家。”骨错将她从椅中,扶起来,用手领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肩膀,往门外走。 芷兮的表弟,这时回来了。进门便喊:“娘,你猜,我今个儿进了城里,遇到了谁?赵孟墨那死家伙,又活回来了。我跟他喝了一顿酒,他跟我说,要来娶芷兮回去,当姨娘。你说,我们是不是交好运了。他的靠山,可是京城的荣王啊!钱是取之不尽、要之不竭的。” 骨错听见他说这般混账话,将芷兮立在原地,到她表弟跟前,便给他嘴巴打了一拳! “嗬!”芷兮表弟吐一口血痰,流里流气道:“你当你还是安国公啊,敢打爷我!”说着,便挥拳来打骨错,早被骨错一把接住,箍住他的手腕,教他动弹不得:“你上次,打折我一条腿,我还你一拳,是你赚了啊!” 骨错本是听不惯芷兮表弟那样的混账言辞,是要替芷兮出恶气,可是,说起理由来,却还是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时时处处,心中所念所想所筹,都不过是为了芷兮生活的好。 “好!”芷兮表弟见打不过他,打量一下站在旁边的芷兮,便继续逞口头的威风:“你这是登门入室,来我家,要领她走么?我告诉你,没门!她生是荆家的人,死是荆家的鬼!你们家,既是下了休书给她,若没有人重新来保媒,她,你领不走!” 说白了,他还是要彩礼。况且,他又想哄骗骨错,等骨错一走,他回头,就将芷兮和赵孟墨的婚事准了。 世事,便是如此,兜兜转转,竟,回到了原点。当年赵孟墨要娶芷兮作小妾,未遂,现在,又来重新演一遍。 “对呀,这是村子里,她这样跟你回去,你不怕闲言碎语,淹死她,淹死你?”吴娘子帮腔。 骨错思虑一番,觉得,这样领芷兮回去,她的确,名不正言不顺,他要给她的,是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明媒正娶。 “好,我回去,备礼,六礼,一项,也不会少。”骨错让了步:“在此期间,你俩,若敢慢待她,她少一根毫毛,我要你俩拿命来抵!” “看这话说的,”吴娘子讪笑着:“总归,我是她姑啊。” 姑,怎么样,她若能言而有信,干些正经的好事,她便不是她姑了。 “芷兮,你等着我,”骨错道:“明日,我便来,明媒正娶,再接你回家去。今日,你先委屈一日。等着我。” “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芷兮郑重地点头,答着他的话。 可是,第二日,就在第二日。骨错雇了人,抬着花轿,箱笼,来到苏氏荆家门前时,那里,早已,有了另外两抬轿子。 他,冲进了院中。他不知道,荣王赵访陌,如何快马加鞭,跑死两匹活马,雷厉风行,站在这里,在他面前,与他抢亲的。 “对不起。我已经下了聘。荆娘子也接了。”访陌对错愕还未反应过来的骨错说道。 “对,他这架势,谁挡得住啊,”一旁的赵孟墨,奚落道:“现如今,我还得仰他鼻息呢,连到手的媳妇,也得让啊。” “我将你,从刀山剑雨,救出来,”骨错不理赵孟墨,却对着访陌,冰冷刚毅地质问,或许他心中,赵孟墨,永远够格不上成为他的对手,而访陌,却可以:“便是,让你,千里迢迢,来横刀夺爱的么?” “你的救命之恩,我定会相报,来世也愿做牛做马给你。”赵访陌道:“但是,芷兮,我不让!我已经让过了一次,这一次,该你了!你说我横刀夺爱,可是,是你,吴家休妻在先,你不要她,我要!她之前,本来便是我的未婚妻,你当时,是如何打着为父为兄的身份,照顾她,将她照顾成你的娘子的,难道,你那时,就未想过,自始至终,都是你在跟我‘横刀夺爱’么?” “芷兮,答应你了么?”骨错立在那里,问他。 “答应了。”访陌答:“她已经梳妆打扮好了,你不来,这会儿,都入轿了。” 骨错闻言,感觉如若五雷轰顶般,不可置信,然后是,冲昏了头脑的愤怒和嫉恨,是的,从一开始,他便在芷兮面前,从来都没有自信过。他还记得,他俩花烛之夜,芷兮衣衫中滑落的、访陌送她的荆钗,如何刺痛了他的爱与尊严。 “贺卿得高迁!”骨错喉咙间哽咽,冲到被人扶着走出来的、凤冠霞帔的芷兮,恨恨说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你,答应了等我的。你便是这样等我的么?……骨错的心,开始剧痛,一曲孔雀东南飞,荡漾在空气里。 第八十四回 恩不成恩惨将别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人事不可量,我有亲姑姑,逼迫兼弟兄,”芷兮听骨错如此说她,悲从心来,赌气说道:“芷兮不才,七岁能织素,九岁学裁衣,自从婆婆回来,鸡鸣我便入织坊,一日断三匹,婆婆还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不堪驱使,被婆婆遣休,无处容身。我姑说得对:先嫁得府吏,后嫁得王侯。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我身。你我同是被逼迫,又何意要出此言?” 骨错向来体谅她,她一言一语,他都能体察她的心意难处,可是,今日,不同。她是在说着薄凉的话,绝情地披着他人的嫁衣,要弃他而去了。 他大怒,手中握着那块,写着‘荆女’的玉珏,被他狠狠摔到地上,原本那般晶莹剔透、美洁无暇,如今,却碎了一地狼藉。他歇斯底里地嘶吼:“是!他王爷之身,足以荣耀你!可是,你既然贪慕那一片繁华,当初,又为何答应我辞去公候之位!我,本来,也是可以让你光芒万丈的,不是么?是,你,倾国之貌,从来都不缺人爱,可是,我,只爱过你一人!枉费,我还忤逆母亲,用全部余产,备了彩礼来,连同这个玉珏,一起还给荆家,好让你跟荆家一刀两断,从此再不受约束!我却不知,你的牢笼,竟在我这里!你这般心思,我竟一刻都没有猜透过!” “我早知,你便会悔,为了我这样的人,毁了前程,你是不甘的。”芷兮的话语,愈发刻薄。直如一把利剑,穿透他的胸膛:“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回吧,没了我,你自去寻你的繁花似锦。” 骨错心伤再犯,二十余年,人间漂泊,从来都受不得半分人气的薄山青狐,为了追随她,生生受了二十余年空心锁噬心之苦。换来的,却不过,是这样的结局。 “若没有你,我还有何繁花似锦可言?”他心中剧痛,捂着心口,如此想着。说出的话,却如喷薄的火焰:“我只让你等我一日,就一日,真的,就那么难么?!” “世事无常,便是那么难。”芷兮绝然的脸,没有半分回转:“一日间,改朝换代,都是有的,何况,不过是改嫁。”她的眼睑下垂,睫毛朦胧掩映着她的胭脂,骨错望着她,圣洁地如若天女,那话语却冷得,犹如地狱。 “一日,真的很长么?我,等了你,一千年啊。”吴骨错枉顾男儿有泪不轻弹,泪如雨下,哭得如同狮吼,天崩地裂。心中的话,荡漾在他心的间隙里,混着血,痛不欲生。 他从腰间,拽扯下他的湛泸,猛然,一剑刺向了心间。刀,围绕着他的心的轮廓,划了一个圆。那绞扯的血,令所有人不寒而栗,纷纷往后退缩脚步,那意思,不过是,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多少挣扎,才不会众叛亲离? “你疯了!”访陌疾步到他跟前,扶住他的身躯,向他嘶吼着。他爱芷兮,可是,他也是骨错的兄弟。 骨错的眼中,漾出一抹,万年俱灰的,讽刺的笑:“这点痛,比我每日承受的空心锁噬心之痛,要好受多了!” 他的这样的话,在冷眼旁观的他人,看来,的确不过是疯话。可是,访陌懂。因为,访陌是那个上世承过青狐离与的恩,今世同样受过骨错的恩的,同出密境的木神啊。 “你都不珍惜我们的情意,”,骨错拨开访陌,心间滴着血,踉跄着走到,还站在原地的芷兮,将心扯出,对她说道:“它,折磨得我好痛,好痛。我被它,牵扯了一辈子,如今,我真的承受不起了。我,也不想要了。我不阻碍你的前程,你的心,我还给你。”说着,他手间攥着的半叶心片,被他的湛泸之力,附入了芷兮的心间。 芷兮感到心间一阵绞痛,这半叶心片,与她原本缺了一叶的心片,排斥,绞杀,又融入一起,她口吐出鲜血来,懵懂问着骨错:“骨错,你做了什么?” “我再也不会做什么了,再不会纠缠,也不会苦苦相求,”被去了心的骨错,如若曾被绾心的比干,心如死灰,再也保不住那颗不离不弃的忠心了,他退着步,捂着空洞的流血的伤口:“你想要的锦绣前程,再没人去阻拦了。从此你我,恩义两绝!” “骨错,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怎么了?”芷兮听着他肝肠寸断地说出‘恩义两绝’,心中隐忍的坚持,再也克制不住,她摸索着他,顺着他的声音,摸到了倒在地上的骨错,她将他,揽在怀间,像他过去,无数次呵护她那样,哭着问他:“你受伤了,是不是?你怎么了?怎么了”她不知道,她手中触碰到的,都是沾染到她手上的淋漓鲜血。 “我不是骨错,我是你曾经救过的青狐,”骨错说着芷兮听不懂的话,但是,再不说,他怕再无来世可说了。他断断絮絮,说完了他最后要跟她说的话,于她,那是一个很长、很忧伤的故事,故事从情长开始,从情断结束: 薄山青丘,青狐七岁那年,曾偷偷溜到中皇山虞脉下玩耍。被一道行高深的妖,吸了魂魄,灵气耗尽而亡。白狐率领狐族来认尸,将青狐安葬在了他身亡的虞脉,而那虞脉,恰是芷兮扎根的土壤。青狐的坟茔,便在她旁侧。 那日,狐族刚刚离开,便天降暴雨,坟茔被毁,墓穴冲塌,青狐尸体曝露在外。 芷兮的母亲因为日间才将芷兮真身--白芷种下,看暴雨来到,担心芷兮被连根拔起,便来瞧看一眼,果真见到芷兮那株白芷根茎都已曝露在外,也便在那时,芷兮已经伤了根本,且一片心叶已被狂风暴雨折断。她跑过去,重新将她的女儿施以土护,保她修行,却看到旁边有一具狐狸尸体。 芷兮母亲慈面慈心,不忍青狐曝尸街头,还要受暴雨砸身,她用薄泥覆在他身上,刚刚没过身躯,想着总要做个记号,也好日后再通知狐族来认领并重新厚葬,便将女儿身上已被折断的那片心叶,插到了土壤中。 她没有料到,白芷本可入药,活血生肌,那被薄泥覆盖的青狐,竟然吸收了那片心叶,活了过来。青狐回到了青丘,狐族举族皆惊,因其死而复生,按妖规,更名为:离与。 芷兮母亲,当年的无意之恩,却在死而复生的离与那里,结下了恩情的种子。离与要报恩,所以,芷兮的母亲,受碎纸之刑、灰飞烟灭之后,离与便日日去中皇山虞脉脚下,照顾那株还未修成人形的芷兮。寸步不离。这一守,便是一千年。 可是,到后来,他才明白,虽然芷兮的母亲,无心救了他,但是他因为这一救,被生了心。妖却生心,乃妖境大忌。正因如此,白狐日后为对整个妖界掩盖这个事实,才在娘娘那里,落了余罪,有了把柄,那日离与追随芷兮,离开密境之后,他和芍药大战,娘娘才三言两语用这个小把柄,化解了一场干戈。 离与,为了这不成恩的恩,千年密境相守;万里人间相护。凡非草木,娘娘都要上空心锁,本于狐妖无害,可是自从他生了心,但凡接触到人气,空心锁便要咬噬他的心,他始终无怨亦无悔。 他无意人间富贵、不稀罕锦绣前程,他只愿得她一人之心,白首不相离,可是,她,那么轻松地,便放开了他的手。那般,绝情、绝意…… 故事到那里,便结束了。他讲得断断续续、哽咽痛苦:“从今以后,你给我的命,我用命,还给你了。我们,两讫了。”两讫一词,曾无数次,是村间芷兮对他的口头禅,如今由他口中说出来,竟是那般绝诀。 倘若他知道,本来那吸食掉他魂魄、密境害他性命的妖,便是那株被她人折下的草木美人---芷兮,不知,他又该作何感想呢? 流尽了心血的骨错,在她怀中,慢慢地,还原成了青狐的模样。是的,他从来都不是骨错。他不过,是一只青狐。 “狐妖!” “狐妖” “他是妖精!” …….众人惊骇着,从方才看他绾心,便觉得见鬼的人群,此刻发出了那种人间最常有的厮喊声。“愣着做什么?打啊,人间的妖,本便是罪族,打啊!”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反应过来,现在是神仙当道的世道,妖,早就是街头老鼠了,更何况,一只死狐狸,何惧之有呢。 一瞬间,人们纷纷,对着那狐尸,拳打脚踢,芷兮不明就里地,护着,访陌将她,拉出了愤怒的人群。那人群,越发爆炸了,对着那狐,撕扯,剥皮,抽筋剥骨,万刀割肉,然后,居然,还用一根随处捡的木棍,将狐皮挂在高处,以示,人类,驾驭在妖族之上。 多么可悲又可怜的人啊,明明六界之中,最最弱小,却要在本来护他们的妖面前,逞起了高傲。狐,果真,便如传言的,臭名昭著么?他可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么?可是,他死了,连尸骨,都要被羞辱。被做成了图腾,悬挂在人世间寒风料峭里。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芷兮被访陌用双臂箍在怀中,以制止她再跑去,为他去挡人怒。访陌怕她,受牵连。就如同,她因为怕骨错受牵连,而要在他面前演这一出绝情一样。 戏,总是,演着演着,便成了真的。她要演悲剧,骨错便成了她悲剧的牺牲品。她看不到他死的样子,如何惨不忍睹。 第八十五回 可怜夜半虚前席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青狐的皮囊,被生吞活剥,作成图腾的时候。未若来了。他打开锦囊,私下,收了青狐离与的魂魄。 滇儿,跑来了,清秀的脸上,全是汗,她不擦。从远处,她便看到了青狐的毛皮,被挂在那里,又看到有人,恍惚走近他,要收他魂魄,“骨错!”,她喊着,因为急促,跑岔了气,又捂着肚子继续跑,“离与!”她再跑近些时,称呼已经换了,“青狐……”再跑近些,她呼喊的,已经是他初生时的名字。 是的,他的前世今生,滇儿都知道,不管他换了多少名字。未若收的他魂魄的余光,被她抓去一道,握在手心,似乎还能看到,他站在那里,刚毅的轮廓,明朗的笑,还有,帮了别人,却总是不经意地,不留痕迹。想着他会说:“傻瓜……”,是的,他喜欢叫别人傻瓜,那是他宠溺的人,才有的称呼。 “傻瓜,你总说,别人傻,可是,到最后,你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人。”滇儿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追寻一个人,一千年。说要报恩,可是,她对你,有何恩啊?救你的那颗心,现在不是生生将你折磨死了么?每晚,缩在你书房的角落,慢慢吞咽空心锁噬心的痛,夜不能寐的滋味,很难受吧?所以,你的书房,才会永远那么简陋,因为,你怕,多么名贵的装饰,都会被你的痛苦摔碎。现在好了,你再也不用受这些你受不了的人气了。你可以好好地,安心地,睡一会儿了,再也不用怕她会看到你的痛苦,而拼命掩饰了……” “这位姑娘,”未若走到她面前,待收她手中他最后一缕魂魄:“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人间的空气,是能阻隔死魂感应的,更何况,你知道他是谁么?一只狐狸妖,也有人来给哭丧么?” “别说他现了原形,剥皮抽筋,便是挫骨扬灰,我也是识得他的。”滇儿展开手心,那魂魄,在夜光下,放出冷华的光辉。 未若伸手,便要去抢。 “你做什么?”访陌抓住未若的手腕,问他:“离与的魂魄,死后是要去碧落黄金天平的,待他昭雪了狐族的罪,封神都未可知。你凭什么?就这样,私自收了他,让他入你的地狱。” “这是我私人的锦囊,不入地狱的。要入我的体魄。这是他贿赂我的。”未若将口封紧,对着访陌甚是心安理得地说:“他死前,曾在青要邑,跟我缔了一道约。他答应过我,待他死后,魂魄不去往生,愿意归我所有。那样,鬼魔双修的冥府未若,将会成为这个世间,六界中唯一一个‘鬼、魔、妖’三道同修的了。” 离与人间做骨错的岁月,一生清廉,两袖清风,却未想到,竟也是,如荼蘼当初向娘娘问命一样: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他不曾贿赂过人间功名富贵,却去贿赂了一只鬼。 “何以为证?”访陌铁青脸,问他:“他居然用自己的命,去贿赂一只鬼?你骗谁?” “她还活着,便是最好的证。”未若嘴角浮上一抹捉摸不透的冷笑,晃晃锦囊道:“当年青要邑那场上元夜宴,青萍剑夜啸芙蓉匣,将生主芷兮,引到我跟前时,这个傻狐狸,便为了让她活,而将命交给了我。” “你信口胡说。”访陌明知他说的是真的,却还要为自己的难过辩解。离与为了芷兮,到底付出了多少。 “胡不胡说,你心里明白。”未若道:“要不然,一个不经轮回之道,自行冲破人间胎血,私自投生在荆家女身上的草木女妖,你以为,冥府会放过她么?若是离与不曾以命换她,她,现在,还能以这样美人的皮囊,再次去伤他么?” “什么叫再次伤他?”访陌觉得,是未若一直误解了、冤枉了芷兮:“芷兮之所以要在骨错面前,演这样一出负情薄凉的戏,全是为了保护他,怎会是要伤他?那吴家娘子,可是在给芷兮休书的时候,便接下了京城贾相府夫人送来的婚帖。现下京中,贾似道因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要拿女儿的婚事,为自己接风洗尘,喜帖如雪片般,散落在大夫、官卿家眷当中。要不然,你以为,我何以如此快地得知芷兮被休的消息,千里迢迢赶回来,接她?” “你说的人间琐事,我并不管,”未若一副惯有的冷若冰霜、超然物外:“我所关心的,是天地大义。你说这些,便证明了,她是好的么?” “我就不明白,人间事,你不感兴趣,那为何,要死死盯住了她这个可怜的凡人,不依不饶的?”访陌因何未若是旧知,自不会忌讳他的身份:“你认定了她杀了离与,现在又杀了骨错,你就是要将她,扯到十九层炼狱,永世不得超生。可是,我就是要告诉你,她没有杀骨错,非但没杀,她还救了他。你知道么?贾似道闺女的花轿,此刻,已经在骨错门前了。贾似道私下言‘骨错再不接这门亲,骨错全家,都得死。’他若领了芷兮回去。骨错必死无疑。” “好一出大义凛然。”未若拍手:“谁又能保证,她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呢?荣王,可是比布衣骨错,光耀多了的。” “她从未答应过,嫁给我。”访陌黯然答道:“她只让我陪他,演完这出戏,一来,可以让骨错望而却步,好好回去与相府千金成亲,一来,也算救了自己,不必待在荆家娘子这个火坑里,待价而沽了。她说,我接她走后,她会落发为尼。” “奥?”未若意味深长,又意犹未尽地笑道:“这可就有趣了。敢情,冥府的贫瘠,限制了我的想象啊。要将天地坐拥怀中的草妖,居然会‘落发为尼’?” 访陌知道未若,不是爱开玩笑之人,此言,背后,必有说法:“她何时想将天地坐拥怀中了?她连王妃都不愿做,又怎会屑于去收天地?” “哈哈哈---”未若为访陌一叶障目而大笑,然后说:“你以为她不作王妃,是超凡脱俗,高风亮节,视红尘为无物?”未若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不过也对,能吞吐天地的草妖,又怎么不是‘视红尘为无物’呢?只是,不是缘于高尚,而是缘于鄙夷。红尘凡世,于她,不过指尖,吹弹可走的‘一粒红尘’,罢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的言语,句句针锋相对于我,该是恨我的,对吧?你还能收魂魄,是么?那你,可以收我走么?”哭到无泪、却始终不知发生过什么悲惨事情的、眼盲的荆芷兮,此刻,听着未若那些刻薄入骨的话语,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你将我的魂魄,和骨错的,放在一起,可以么?” 那声音,微弱、细小,仿若从尘埃里挤出来的,奄奄一息的哀求,就像,一千多年前,密境里,滇儿好奇折下她一枝茎来时,那般,想活,于是拼命地去抓救命稻草一样,只是,这次,她不求活,只求死,因为她知道,骨错,为了她的‘薄情寡义’,为她殉了情。世界上,还有谁,会为她这样一张破败的容颜和瞎子去殉情的呢? “你太小你自己了。”未若看着眼前柔弱不堪的荆芷兮,百思不得其解,她这样卑微的自我意识,从何而来:“我的地狱,哪怕是十九层,都是盛不下你的。我私下里,受了离与的鼓惑,与他缔结契约,用他的三魂七魄,换你这凡世一生平安,已经是破了天机的。还不知道,父亲冥王知道了,怎生罚我呢?” “你既是冥王之子,我在你话中,又是有罪的,你为何不能收我?你说我再次伤了他的性命,你能告诉我,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曾经要过他的命么?”芷兮道:“你定了我的罪,定个明白,我该是如何的‘大奸大恶’之人,或者妖?竟然连冥王少主,都收不起我了?你告诉我,刀山火海,我愿意自己去赴,去那可以收下我罪的地方,赎罪去。” “刚才,骨错挖心给你时,给你讲了一个故事吧,”原来未若早就到了,他早知骨错大限已至:“那故事,结局不对:他说他放下了,与你两讫了,可是,他那样说,只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不要因为觉得自己负了他害死他而内疚自责;故事的经过,也不对:他为了护你给他的那片心叶,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妖力、筋骨、精魄,今日,即便你不用言语去刺伤他,他也是要死的。他受的折磨,你永远不懂。他不是因为娘娘的空心锁死的,而是为了不让空心锁噬你的心,才用自身精元去饲养空心锁,而亡的。倘若他能让空心锁,肆意去吞噬你给他的那片心叶,心叶吞尽了,他便不会再受空心锁折磨了,他不用再受那些无妄的痛,可是,他还是选择了,护你;然而,事实,还远远不止于此,他给你讲的故事,不仅结局不对,经过不过,就连开头,都是错的……” “他挖了心?给我?”芷兮喃喃低语,手捂着心间:“他居然挖了心,那要多疼?”一千年后,这种关注事情,从不能关注到正点上的毛病,依然是芷兮的专利。 滇儿却在追问未若:“开头,为什么不对?”未若说的结局和经过,她都知道,未若说的,是对的。骨错到死,都还在护着芷兮。她了解青狐、离与,亦或骨错,比芷兮要多得多得多。可是,未若那未表明的‘开头不对’,让她,隐约觉得,还有隐情。连她,都不知道的隐情。 “骨错,只说道,七岁时,他还是一只青狐时,溜去中皇山玩耍,被一只妖吸了魂魄而亡。然后,芷兮的母亲,阴差阳错,救了他,而且不是特意为恩。这不错。只是,他未说,那只吸了他魂魄、害死他的妖,到底是谁?薄山青丘的青狐,狐族未来的主,道行高深莫测,是密境公认的。小小年纪,修为远在诸多老妖之上,连娘娘身侧的灵姝,都不是他的对手,那请问,修为如此精深的青狐,是谁,能要了他的命?” “你不要告诉我,是她?”滇儿望向芷兮。 “就是她,当年,一个小采药女,折了芷兮的一枝茎下来,那茎,居然流出了人的血,因此,采药女将她扔下跑了。就是这枝被折下的草木美人,为了求生,吞吐天地,最后,缠死了青狐。” 第八十六回 捡尽寒枝不肯栖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你说,那根被折的草木,流的是人血。”滇儿那一刻,明白了全部的来龙去脉,她,花容失色,面色苍白,身体像是抽空了灵魂。 滇儿的思绪,被扯回到,很久很久的从前,大概,那才是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吧: 那年,是密境中,人妖和平共处的最后一年,也是人妖注定踏上殊途的一年。娘娘抟土做的人,身无裁冰剪雪之功,手无移花接木之术,在以‘修行妖道为尊’的密境里,愈发不能自保,哪怕一只蚂蚁,修了妖术,但凡与人冲突,都能将人碎尸万段、啃噬无踪,那场面,是惨不忍睹的。 娘娘望着皑皑白骨,心疼那些泥胎俗骨,因此,在这年的夏末秋初,为人类另寻乐土,将他们悉数迁出了密境,唯独挑选了十二个根骨清奇的采药女,并十三位温慧贤淑、与世无争的浣纱女,养在身边,教习她们各种妖术,待其修习至可以自保时,才为她们分别赐宫‘入药宫’与‘浣纱归坞’。 那时的滇儿和不儿,都只有六岁,还住在娘娘的不周宫,在娘娘身侧。一日,她们梳着垂鬟、手拉着手,去采草药白芷,给娘娘入药,可见,娘娘那时,便已心脉耗损了。她俩走到清漳溪畔的虞脉附近。 “滇儿,快看,那儿,有一株白芷,生得可真标致,入药定是极好的。” 不儿指着一株非常漂亮的白芷说道。 “血,它怎么会流人的血?” 滇儿还是孩童的心性儿,跑过去,不假思索一把,小手便折了那株白芷的一枝凋落的花枝。可是,那枝被折的草木,断茎处流出的,不是植物的汁液,而是血,那血,染得她满手都是。她扔掉那枝花枝,拉着不儿,拔腿跑了。然后下起了大雨,溪畔浣纱的浣纱女,也都跑回浣纱归坞去了。 是的,这个镜头,读者诸君,可还记得吧?这两句话,时隔千余年,居然跟印在滇儿脑子里一样,熟悉得仿若昨日。 后来,过了约摸两刻钟的功夫,雨停了。滇儿依然胆怯地偎依在娘娘膝上,灵姝刚为她清洗干净了手上的污血,伏羲突然,推门而入,手里拿着的,正是滇儿之前扔掉的那枝草木断枝,滇儿见了,浑身抖着,摇晃着娘娘,指着伏羲的手说:“娘娘,就是那枝,伏羲伯伯手中的那枝,它,为什么会流人血?” “希儿,对不起,这个孽障,你处置了吧。”伏羲低着头,愧疚地说道。因娘娘名叫‘风里希’,这‘希儿’,自是伏羲对娘娘的昵称。 “哥哥,我早告诉过你,土乃浑物,在我们尚不能完全控制他们之前,万不可与尔等牵连过深。”娘娘轻声怨道,因伏羲是她的哥哥,也是夫君,故有此称:“可是,你却偏偏,受那皮相的诱惑,与之媾和,人与妖,多少世道,磨合厮杀,终难以共处,私下结合,谁知会产出何物呢?” “可是,人,是弱者啊,”伏羲不敢抬头,为自己犯下的错,感到无颜:“白芷,更只是一个弱女子。” “真的--弱吗?”娘娘反问他道,语气极轻,却不怒自威:“此事,归根结蒂,是我的错。我当初,面对天地混沌,托腮凝望世道元年混沌之境留下的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时寂寞,便便随手,抟起一把土来,按着那‘一草’,捏出了‘白芷’的模样,向她吹了一口气。她便生了灵魂,而且,居然,有了自我意识。她按着我的相貌,为自己描摹了‘睫毛、眼睛、鼻子、嘴巴……’而且,还有比我好的,她还给自己,画了一双腿。她的皮囊,是画的,以我为蓝本,却比我美貌数倍,不是么?而且,她还会魅惑之术。然后,你与她,才有了这私生女。” “她的媚术,我已经收了,悉数封印在了混元魄里,禁行修习……”伏羲还想为自己的迷恋美色,找些借口。 “听我说完……”娘娘捂了捂心口,镇一抹疼痛,道:“而且,这只是个开始,之后,她,临摹了无数个‘自己’,当然,形貌各异,都没有她美丽。数目之多,堪比草木,大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星星燎原之势。我这才意识到,我一时的玩性,大错却以铸成。她,给你我密境,不过‘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密境,衍出了新的物种,我称之为‘人类’。人类,看似身无裁冰剪雪之功、手无移花接木之术,最是弱不禁风,就跟白芷一样,可是,他们,就是他们,欲壑难填、恣意求取,一部一部分化:那些屈强凌弱、横行霸道的,演变成了走兽;那些闲逸洒脱的,化成了飞禽;那些无情无义的,成了草木;那些死后依然不甘心的,化作鬼厉;那些求道永生的,升神拜仙;那些无道暴戾的,又成了魔……我为了让他们各安各命,费了多少周章,才坐下了这心脉耗损的病,哥哥,真的不懂么?你还说她们,弱小?当真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单等着高枝呢。” “你不是,都将他们遣散出境了么?”伏羲虽然年长,心性却不比娘娘沉稳,自也不懂厚积而薄发,娘娘按其品性、德行,各自归类,将其各各化界而居,各有各主,又统一管辖,这表面看来,一团和气,背后暗藏的杀机,以及娘娘为此做的铺垫,他都不曾操心到。“如今,各自都各自的界中,各行其是,不是也有板有眼,挺好的么?” “嗳,”娘娘为他终不能体谅自己细致的心事,沉沉叹息一声,然后说道:“既是如此洒脱,今日,又捧着这区区一枝被折的草木,到我跟前,做什么呢?” “她,她,方才,吞天土地,差点,闯了大祸,令混沌复原成黑洞,若真如此,盘古当年开天辟地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伏羲道:“我方才用混元魄,封印了她,可是,还没等我走到,封印便被她冲破了,混元魄不知所踪。” “发生了什么事?”滇儿对于她走后,那枝草木做了什么,甚感好奇,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在娘娘怀中问。 “这便是你口中所说的,弱者。”娘娘又叹息一声:“我将人类悉数遣境之时,你硬是要留下白芷,还有这个私生女,现在,如何处置他,还是要看你的。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我给你和她,作的嫁衣,早晚一日,我会死在这上面。” 娘娘没有回答滇儿的话,童言,在成人的世界,总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多年之后,她果真因为心脉耗损、共工叛乱,身亡补天了。倒也应了她当时的谶。 “我将她碎尸万段,以示谢罪。”伏羲道:“我种的孽,我来惩。” “羲君,不可,”白芷,因为雨中去探望过刚刚入土土修的芷兮,知道她有一枝断了,被人折了去。本来还想回来,央求伏羲去寻,现下,却听到伏羲竟要将它碎尸万段,柔然哭诉:“这,可是她的手臂啊。你若将她碎尸万段,湮灭世间,他日,芷兮修成人形,是要有一只断臂废肢的。芷兮,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羲君。娘娘,不让她入妖谱,这些都没有关系,可是您不能自粉其臂啊。” 白芷,伏羲的无名之妃。当年娘娘,抟土造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草木,却自画人形的,便是她了。话说,她演画出的众生,皆为其美貌慈悯,而颠倒。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也是众生啊。能抵住她魅惑的,无人、无妖,无神,无仙,无魔,无鬼,连伏羲,都未能免俗。 所以,离与当年跟芷兮说:“密境之内,都受过白芷姑姑的恩惠,”可见,也未必,便是坐实的。白芷,并没有他想象得,那般,德高望重、春风化雨、润泽万物,只是,事事物物,都是渊她所起,故而,被说作都承了她的恩泽吧。芷兮多年,信以为真,心安理得,受离与报恩,以为都是母亲前世为她铺下的福报,却不知,她的母亲,却是人尽可夫的。若放在当世,该如何人人唾弃。 “我给你两个选择。”娘娘道:“要么,伏羲将这断枝,碎尸万段。要么,你代她。” “好哇,女娲,”白芷道:“世间,无不道你慈悲的,却无人发现,你蛇蝎心肠,如此狠毒。” “我若真的狠毒,”娘娘道:“你的女儿,还能活么?我若真的狠毒,也不会等你犯下那么多罪,还让你代女受刑,既赎己过,又救女儿了。” “你不就是觉得,我抢了你的夫君,你不容我么?”白芷脸上梨花带雨,用绢帕柔媚轻抹。任谁看了,都觉得,她受了委屈。 “你是只抢了他么?”娘娘道:“你但凡能对有一丝收敛,即便不能从一而终,我也会给你一个名位。可是,有些丑话,我是说不出口的。白狐、荼蘼、吊虎……你种下的孽债,太多了。他们,唯你马首是瞻,因为什么?密境,本该是清净的地方。” “啪!”伏羲打了她,一个耳光。他不知道,背后,她竟是这样的女子。正是那勃然一怒,白芷,才被施了岁芷之刑。芷兮,才承了这名字,暗喻‘止兮’。 事后,娘娘厚葬她。为她正名。所以,世道皆言:白芷姑姑这一生,无名无份,却要为古神守名节清寡,娘娘素以仁慈见称,却忍不下别人与她共侍一夫,对白芷姑姑也不甚厚。虽然白芷姑姑貌数绝色,爱慕之妖,如云随水,她却拣尽寒枝,不肯栖,终是寂寞沙洲冷。 世道如今,当滇儿知道,她记忆中缺失的情节,竟然是她折下的草木,生生缠死了她爱的青狐。她泪如雨下,万念俱灰。她吟哦着娘娘当年的话:“自作孽,不可活。草木有本心,何求人来折?我折了她,她碎了混元魄,竟是为她、青狐、含念,作了孽缘,最终,害了离与。” 滇儿,捡起地上的湛泸,插心而亡:“离与,对不起,你走得慢一些……” 第八十七回 子不语怪力乱神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滇儿,”陈子规的身影,穿破夜色,奔波而来。 雾霭笼罩着昏暗的街灯,宽大的衣衫,兜着两袖清风,如若飞驰的蛾子,扑向那一点亮光。可是,夜的黑,裹着每一个人,谁也看不透谁。他是漆吾邑主,白天要止暴乱,可是又不能惹众怒,因为,世道如今,人除妖,天经地义。他只能借着这黑暗,来为昔日挚友骨错,来收尸,哪怕,他是妖,哪怕,他披着人的皮囊,骗了他那么多年。 滇儿,本也是来收尸的,可是,她和陈子规,前仆后继,一片忠贞,却不过像那飞蛾扑火,靠着燃尽自己的生命,去抓笼一丝爱的余光,哪怕它,稍纵即逝。如果,他们扑的是烛,侥幸还能赚取一滴烛泪,可是,他们所赴的,是扎在‘竹笼’中的牢烛,所以,滇儿也成了尸首,像她追寻过的子虚乌有的爱情,冰冷而无情。 陈子规到她身边时,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地上滴着血,那把湛泸,吸了血气,迸发出一道焚心棘手的光,冲向天际,冲破了无妄天的神仙,都冲不开的结界。芍药将她,一瞬接引至碧落天梯,又返回那人间原地,去讨未若手中的锦囊里离与的魂魄,未若见神仙插手,一眨眼遁了踪影,芍药只管去追…… 滇儿,懵懂地,提着裙摆,踮着脚尖,登碧落梯的时候,人间的陈子规,还在抱着她尸骨未寒的身躯,痛哭流涕。其貌不扬、中规中矩的陈子规,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他岁月的余年里,再不曾倾心过任何其她人,为了这个甚至连几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过的、心系着旁人的女子,他,终身未娶。 人间流年,于神仙,不过是可观、可赏、偶尔可叹的过节,而于人,倘若失去了那支撑他的温存与关爱,便如一具行走的枯槁,在难捱的寂寞里,咀嚼孤独的苦味,数着一寸一厘的光阴,等待着,那个人人都早已被设定的结局---死亡。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芷兮,明了了全部。她母亲那人人称善的不善,娘娘那道是无情的有情,离与(骨错)那深负恩情的死债,自己那无知无觉的罪恶……错,错,错,全都是错。莫,莫,莫,莫堪回首。 “到底,不是你欠了我,而是,我欠了你。”芷兮嘴中嘟囔着,要访陌扶她,去滇儿身边。可是到了滇儿身边,她却不是要摸滇儿,而是,要摸,她手中的湛泸。滇儿本无罪,却为折下了我,去给骨错赔罪。那么,她,这个真正要了他性命的罪魁祸首,为什么,还要苟延残喘、觍颜活在这世间? 这世间的风景,她本便不曾流连过。唯一流连过的一些暖暖的瞬间,却都是骨错曾给她的。现在,她的心,痛得如绞盘,折磨得她,窒息。她举起湛泸,向着自己的心间,扎去。血,流了一地,和滇儿的血,混在一起。 她以为,她死了。在场的人,都以为,她和滇儿一样,死了。然后,登堂入室,到另一个天地里,待审,该赎的罪,去赎,该受的福,去受,然后,再图往生。循环往复,直至最终,心灰意冷,无牵无挂,无情无爱,湮灭成乌有。 “傻瓜,”她听到耳畔有骨错的声音,有他和着笑意的,明朗的声音:“你,好好活着。”她以为,她在哪一个地方,不是人间,不是碧落,不是黄泉,也不是任何她知道的地方,遇到了骨错。 她,睁开了眼睛,那眼睛,比平生,更显妩媚,楚楚动人,什么都可以看得明晰。她寻找着骨错,可是,她,看到了什么?沉沉的雾霭,昏暗的街灯,滇儿的尸首,痛苦的陈子规,流泪的访陌……还有,远处架子上,披挂着的一张,千疮百孔的狐狸皮。 “访陌?”芷兮懵懂地,望着眼前清晰可见的访陌,轻声问他:“我这是在哪里?为什么,连你也死了么?我这样的罪过,该是在十九炼狱吧,可是,你是木神啊,你怎么会也在地狱?不对,未若不是说,十九炼狱,都盛不下我么?那,我在哪里?” 什么?湛泸穿透她的心脏,她流了那么多血,居然,转眼间,便伤口痊愈,连失明的眼,都再次睁开了?她,又一次,不经六界设定的往生道,自行死而复生么? 赵访陌一瞬间,明白了,是的,湛泸、浊灭、青剑,都曾是离与的灵器,它们,都在护着芷兮。它们,不可能,让芷兮死。可是,芷兮,这样,逆天夺命,真的可以么? 又是一瞬间,电闪雷鸣,雷声滚滚,暴雨如注。天上的神仙,通过天鉴,早已看到人间一切,被夺鬼宿的朱雀神君,并混沌天枢的书神,也下凡来,要捉拿这天地异类---芷兮了! “快走!”访陌,抱起芷兮,迈开脚步,大步跑着。如今,湛泸既冲破了结界,这里,便不再是,神术妖术都不灵的无常境了,访陌木神的修为,还是够他逃命用的。朱雀神君,又白跑了一趟,只好,又回天庭,静待时机。 良久,访陌知道暂时无恙了,才将芷兮放下,对她说:“骨错生前,曾说,我们这处人间,似是被封成神仙罔入的无常境了,所以,我们的神术、妖术,都施展不开,无妄天的神,也下不来,今日,为何,全破了戒?” “我为什么,没有死?”芷兮关注的重点,又不是重点:“他们要索我的命,我给他们啊。何必大费周章。” 说着,她又举起湛泸,向自己的心间扎去,可是,每一次,都是,伤口及时愈合,且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她,如此柔弱的身体,竟变成刀枪不入的了。湛泸,怎么扎,都扎不进她的身体。 原来,成为异类,连死,都是没有资格的。死神都要跟她作对,死神,都不敢收她。的确,六界之主宰,尤其是冥王,自知道伏羲古神私生女,乃天地不能写之命数,便一心等着她,暴露爪牙、为害世间之时,便将她抓往混沌天枢,受混沌之刑,好在六界,记上头功。 “老祖,该定木神的罪,他好生生一个神,与鬼宿又有宿仇,却要护那鬼宿的宿主,风芷兮。”朱雀神君和其他诸神,在无妄天议事,异口同声,向老祖请柬,要一并连木神和芷兮,一同捉拿定罪。 “这个弱女子,除了和她的生母一样,生得千娇百媚、倾国倾城,魅惑了几个男人的心,还不小心接收了鬼宿,不经轮回往生之道,自行偷命两次之外,至今并无其他天地同弃的大恶。”老祖道:“她是伏羲古神的血脉,又是娘娘亲自放逐的,她的命数,无人可谱,且再等等吧,若哪日,她真的犯了大错,再拿,也算师出有名。” “自行往生,神仙都做不到的,她,一个小小草木妖,还不算大罪么?还要等她犯多大的过错,况且,她还揣着鬼宿,只怕,真的祸起萧墙,后果不堪设想啊。”朱雀神君道。 “自行往生,你做不到,是你本事不如她,天地哪条律例,写过不准自行往生?因都平凡,为了存续自己生存往生的意念,不得不借助轮回道尊创立的往生轮回道,去实现投胎转世的愿念,不论天人修罗,循善品而轻升;地狱鬼畜,由恶业而沉坠。但是,她,既然能僭越轮回道尊的轮回道,自行去往生,那也是她的造化。我们不能借此由,便拿她。”老祖珊珊而论:“况且,鬼宿,本是你南方朱雀七宿的主宿,它为何附到那个女子身上,神君作为其原主,难道不应该,静坐思思己过么?” 朱雀神君本便知道鬼宿走失,是他的失职,被说的无地自容,只好退避而去。无妄朝散。 可是,老祖放过了芷兮,芷兮却没有放过自己。访陌要带她回京。她拒绝了。她说:“我既是骨错的妻,我又死不了去报他的恩,总该替他,尽一份孝心,奉养吴夫子和吴娘子,天年。” 古木荫里,夫子躺在虚室的床上,额头上,搭着湿了的毛巾。白日里,遭了那般劫数,贾似道的女儿,早已打道回府,吴府抄家的圣旨,即刻便下了,吴娘子这次,彻底没了指望。骨错被人鞭尸、剥皮、抽筋,他是去替他挡了的,被人乱打了一通,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是被陈子规,救回来的。滇儿也是看过了,才去给骨错收尸、后又殉情而亡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在床上,哀声叹气,老泪纵横,鼻涕一把泪一束,摇头晃脑:“古人我欺,古人我欺。” 芷兮推门进来,见此情景,不知如何安慰,到夫子窗前,摸一摸,那毛巾,都浸热了,于是拿下来,在旁边板凳上,放的一盆冷水中,投洗。 “我信了一辈子圣贤之道,”夫子喃喃自语,像个孩子:“教了一辈子圣贤之书,到头来,我全是背道而驰。我不仅明明知道,还养了他,而且,他现在死了,我还为他难过。从前的世道,妖是为尊的,我这样做,还有说辞,可是,世道如今,妖还不如过街老鼠,我为什么,不但不能随着众人去斩妖除魔,反而看了他那样,竟难受得,头不能思,眼不能视,宁愿,是我是替他去挨打,去受死呢。” 芷兮听着,拧手巾的手,一时停下,两行清泪,扑簌而下。夫子的心境,和她,何不是如出一辙呢? 不提防,吴娘子,正拎了一壶,刚开的水,进屋来,见到芷兮,立在那里,躬着身子拧手巾,不由分说,一壶滚烫的开水,向她的头上,浇了下去……. 第八十八回 老子语云泥之别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芷兮的脸,瞬时红了,她捂着脸,痛苦地,不能呻吟,不敢言声,只是下意识地,将那盆间的冷水,统统撩到脸上,又觉无效,干脆将盆,反覆过来,一盆水,从上倾盆而下,浇到自己头上,仿若刚才吴娘子用热水浇烫她一样。 “你干什么?”吴夫子,腾地坐直身子,厉声喝斥着吴娘子,着急着,自己冲下床来,扶着芷兮:“孩子,孩子,对不住,你坐下,我去给你找烫伤药,看有没有,。”他翻箱倒柜,没有找到,又自语:“对,我去勾余村青囊,请医女去。”雷厉风行,这个大半辈子,从不曾与吴夫子挂钩的形容词,此刻,用来形容他,却恰当极了。 可见,多么老古董的人,也是会变的…… “我养了一只狐狸,不得好死!死了,除了臭名声,一毛钱也没给剩下。”吴娘子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曾经被开水烫过,还能保持花容月貌的,瞎了,还能睁眼的,是何方妖怪。让人们,也来审判审判你。” “吴娘子,我不是妖,但是,我也不是人。至于我是什么,没有谁给过我一个定论。”芷兮,似乎,记起了全部的全部,自从她用湛泸刺入自己的胸膛,那些流失的血,便和同那些丝丝缕缕的记忆,钻入了她的脑子:从她,缠死青狐,开始,桩桩件件,都想了起来:“但是,我从未为恶,而且,我有心,我也会痛。有些事情,您做一次,还不够么?” 原来自始至终,芷兮都知道,那夜提开水烫她,刺瞎她双眼的,幕后的主谋,就是吴娘子。只是,她,从不曾计较。 “从未为恶?”吴娘子冷笑:“那,骨错,是白死的么?为了谁,死的?我养了他一场。他给我们什么了?他把全部的全部,全给了你。” “除了他,除了我负了他,”芷兮哭着,脸上火烫火烫,燎泡,一点一点起来,如同,好久前的那夜,她突然被人毁容刺瞎的那夜,一模一样。她忍受着火烧皮肤的灼痛,道:“所以,我回来,照顾你们,还我欠他的债,赎我欠下的罪。” “你这个连自己是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生在世间,都不知道的东西,活在我面前,就是糟践我的眼。”吴娘子,上来,便抓她脸上的燎泡,捅破她们,揉搓掉她脸上的皮。让她痛不欲生。 可是,她这样骂芷兮,她自己便知道,自己是什么么?她长着人的皮囊,人的骨骼,人的心,流的,却能确定,便是人的热血么?她知道自己,到底生前,从前,世道还没开始的时候,她是从哪里来的么?她经历过几生几世,入过几次轮回,是否流离过畜生道?这些,她知道么?她的生命,又最终,会走向哪里,她这样的,从来不会体谅别人半分的,将自己的救命恩人,离与,生生当作自己的摇钱树的人,又为什么,生在世间,她知道么? 是的,有的人,空长着人的面孔,行的确是禽兽的道。那便是人间的渣滓,六界的渣滓。在一个地方,败坏了自己的德行、名声,之后,无论到了哪里去,都是一样的。这就是本性难移。 芷兮的脸,果真没有毁容,生出了新的皮肤,经过了剧痛,竟如破茧成蝶的道理一样,生出的肌肤,比之往日,愈发娇艳。 吴娘子,呆住了。领着不儿回来、给她医脸的夫子,呆住了。 “奥,奥,没事儿,没事儿,看我,老眼昏花了,不是?”夫子讪讪笑着,对不儿说。从他的骨错那里,他见识了世界上最诡异的事,现在,他见怪不怪了,开始为了护自己的儿媳妇芷兮,破自己的戒,为芷兮圆谎了。 “真是不好意思,大老远的,让你跑一趟,”夫子替不儿提着药箱,要送她回去。芷兮过来,接过了那重箱子,对夫子说:“爹,我刚才顾不上,让你也跑了一遭了,这么重的箱子,我来提,您,回去休息。芷兮送完不儿,就回来,孝敬您二老。” 回青囊的路上,不儿也还淌着泪:“这是什么破世道,该死的,一个没死,该活的,却全死了。滇儿她,做错了什么,就那样死了?她死了倒痛快了,从密境开始,我俩便形影不离,如今,她抛下我走了。留下我,孤零零地,我都活了一千年了,腻味的很,还不如也陪她去死。还有骨错,可怜见的。还有陈大人,我看得出来,他对滇儿,情深得很。这都哭了直直几个时辰了,我都看不下去了。眼见,夫子,身体也不好。” “滇儿,该是去另一个地方,等着你了。”芷兮安慰她:“你说,这世上,什么奇怪的事情,不曾有呢,之前,密境,人类,谁能想到,天上还能建个天庭让神仙管着咱们呢?你说是吧。在这里也是活,去了别处,或是也是活的,只是,换了一种活法。” “你这脑子,敢情被人浇坏了,竟是异想天开的。”不儿知道,吴娘子肯定烫了芷兮,芷兮也确是能自愈的。放心后的她,吧嗒吧嗒,眨着秀气的细眼,眼神巴巴地望着芷兮,仿佛头一天认识她似的:“都说神仙当道,谁见过神仙呢?还有鬼啊,魔啊,之类的。不过,倒一样好,你竟能自己说起密境来了。你悄悄告诉我,你之前是真忘了,还是故意装的?怕滇儿和我们这些采药女们,要找你算账,所以不敢承认?实话告诉你,没出密境的那天晚上,滇儿就告诉我,她,原谅你了。我们,都早就原谅你了。半路成妖,又不是你的错。” “这,还重要么?”芷兮苦笑一下,笑里挂着泪:“我想起什么,不想起什么,骨错和滇儿,都死了。他生前,我对他,都过于冷漠了些。他本不必,陪我走这一遭的。”可见,她也只是安慰不儿,至于,滇儿去往别处活着的话,连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可怜人见可怜人,不过四眼泪汪汪。互相舔舐、互相温暖罢了。死者已已,生者,自是受着生者的过。 且说无妄天上,老祖踱着步、踱着脚,踩得云彩哎吆哎吆叹气,问他:“老祖,有何心事啊,非要拿踩我们出气?” “罪过,罪过,”老祖道:“我忘了,神仙的高位,是靠云彩捧起来的。心中焦虑,一时冒犯了,还望见谅。” “说来听听,说完,那些繁事,便像云彩一样,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了,它带不走我,倒让云彩我带走了。”云彩插科打诨。 “恩,听说,你们云,若听千万个人,诉了千万次苦,承载过千万个愁,也能升仙享福了,”老祖道:“我就给你个机会,给我排排忧吧。还记得,我之前跟住在下面的神仙说‘无常境的结界,我也破不了’吧。我还说‘等无常境的结界,被冲破时,便是天地六界之主,诞生之时’。” “记得记得,”云彩高兴而应:“那主呢?主从何来?” 老祖哭笑不得,骂他道:“若来了,我还愁什么?” “来了,你才该愁啊。他一来,你就得按你之前说的,让贤交权了。”云彩讪讪:“当个天地间,最大的官,不才过瘾么?” “人间,有一种说法,叫作‘云泥之别’”老祖闻言,挖苦他道:“讲的是,云高雅,泥低俗,云泥殊途,有天壤之别。如今瞧来,又是一番谬论啊。” “此话从何说起?”那云纳罕。 “就你这一心当官过瘾的意念,我看,才是俗不可耐。”老祖申饬:“我本混沌中来,无心政事,娘娘补天,六神无主,我只是暂替,巴不得,快有人来,让我让贤呢。” “您,这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云儿颤颤巍巍:“您到我的位置来,试试,天天被人踩踏在脚底下,上头人高兴了,轻轻踩你,上头人烦了,重重踩你,你哭,都无处哭去。因为,在上头人眼里,你就是用来踩的,抱怨啊,眼泪啊,哭诉啊,那都是弱者的把戏,最后能不能昭雪,还得看人家强者的心情。若您也真到了这样的地步,我看你,还能这样嫌官太大不?” “底层,竟真的这样苦么?”老祖睁着无妄的小眼睛,眯缝着眼,端详着那被他踏在脚下的云,仔细研究着:“我是从混沌里来的,那里,原先,黑暗的很,所以,黑与白的概念,很模糊。” “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片云,我尚在天上,还要被人踩,那些人间,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才是任人鱼肉的呢。”云彩倒是感念众生:“其实,我天天听着,有人跪在地上,向着我诉苦,我听的苦,载的愁,早过了千万件了,万万件,也是有的,可是,我还没有升仙去,因为我知道,若是我升仙了,我就再也不会有闲暇,看一看这些人间疾苦了。” 老祖,翻开天鉴,翻到前一页,再前一页,每一页,都如展示影片一样,影射着地上的芸芸众生,受得盘剥战乱之苦:“那个新送到碧落来的宋理宗,是谁跟我说,他情深义重,该受神龛的?这样一个荒淫无度、宠信奸臣的,也配飨神庙么?我这里,成了什么?杂货铺么?” 不小心间,他又开始往后翻,一页,一页,如幻灯片,幻化着宋朝接下来的小皇帝们的闹剧,他没有将页数翻回去,只说了一句:“荒唐!” 就是他这一句荒唐,人间,十几年,便在他的一句荒唐里,荒唐翻过却未被翻回原处的天鉴,便将人间,带入了十几年后。 驰骋欧亚非的帝国王朝,元朝,就在那一刻,粉墨登场,灭了宋的江山。而宋理宗,这个被老祖斥责的,也受了生报,他的头颅,被从坟墓中,挖出来,制成了‘骷髅碗’,供王者享用…… 第八十九回 花神大闹凋敝殿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咸淳元年。离与离世。死貌不堪。淡薄的月华,在濛濛的雾霭中,隐隐褪却。芍药赶未若的脚步,在晨曦的微光下,迈过了时间十几年的褶皱,停在了景炎三年的冥府凋敝殿。 未若站在殿下,双手把着门扇,冲芍药冷然一笑:“花神别紧忙着追我,该回去问问你天上的神仙,擅用天鉴,改人间历年,如此改朝换代,可合法度么?” “人,从未为尊,人间的历年,自不作数,被改那处人间,本便是无常境,时间是错乱的。若论合法度,该按世道论。世道,乃大道,人间十年,核算到世道里,不过一天不到的弹指瞬间,又何足道哉?”芍药与未若论世道历法。 “超逸脱俗的昔日密境芍药,一旦飞升封神,竟变得如此神神叨叨,说的话,我半句没听懂!”未若说着,掩门,透过门缝,补上一句:“奉劝你一句,早早离开,凋敝殿,可不是花神该来的。” 花神锲而不舍,追赶一路,无非是要向未若,讨要他私藏的离与魂魄。花神是青狐母亲的远宗姐妹,虽是远宗,却胜似亲妹,她看着青狐呱呱坠地,瞧着他一点一点长大,见了他更名‘离与’,又看着他流落人间骨错,一步一步,亦步亦趋。她不是他的母亲,却代他早逝的母亲,行了母亲的照拂。 她知道他喜欢流连花阴下,晓得他爱在花丛中小憩,明白他每次突然蹿出来吓人,都是在顽皮地表示亲热。别人的眼中,离与高大、刚毅、冷峻却明朗,只有她懂得,他平生所有的不为人知的调皮、任性,都掩饰在了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如今,他的狐族早已流落成为散沙,落了重罪,若连她,都弃他于不顾,任由他的魂魄,被冥府少主吸食,那,便再也没有谁,可以帮他了。 所以,此时的她,才那般,义无反顾,明明知道,神仙私闯凋敝殿,必被反噬,她还是要闯。 一招一式,地动山摇,一颦一怒,筋磨骨削,她与未若,直直从黎明打至深夜,又从深夜厮杀到天明,推杯摔盏,断壁走梁,凋敝殿,一片狼藉,未若招架不住,大声冲芍药厮喊:“你个疯婆娘!真是不要命啊。不知道凋敝殿里,运几分功力,遭几分反噬么?你这样全力以赴,即便打赢了我,你也未必活着见到离与。” “那就待我死了,你再跟我说这话。”芍药拼尽了花神前世今生毕生的灵力,誓死,要以一命,去换离与一命。 俗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芍药了无他挂,未若却未必。正厮杀到决胜关头,冥王,咚咚咚,开始敲门了。未若私下与离与缔约,本便是违背冥道,瞒着冥王的,若上达天庭,广布六界,冥府都得背罪。 “好,你赢了!”未若本已气喘吁吁,招架不力,闻听父亲赶来,松了剑:“算我倒霉,白白放过了芷兮,本以为可以得离与魂魄,修得妖宗,却不料,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给你!快走,我父亲捉住了,你我,都逃不了罪责。”他将锦囊,扔给了芍药。 芍药,手握锦囊,芳踪一匿,掩了痕迹。到了天上的花神居殿芍药宫。 锦囊展开,离与的魂魄,丝丝缕缕飞出,聚敛成形。芍药摸着离与初现的脸,眼中噙着泪,说道:“受了很多苦吧?”正是: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离与抬起手,放在芍药的抚摸他脸庞的手上,泪,无言滴下:这个世间,除了眼前的芍药姑姑,谁还能这样,舍下自己的性命不顾,去救他一缕魂魄呢? “还是那般任性,你这样轻易地将自己交给了未若,断了自己的往生知道,你可想过,你的狐族怎么办?”芍药哭笑着,嗔怪他。 “可是,我若不如此,芷兮怎么办?”离与道:“我已经负了狐族,不能再负她。我死了,给狐族谢罪,还能免芷兮一死,多么合算?” 狐族和芷兮之间,他选择的,居然是,芷兮。他总是明知不是却故意当作恩人的‘仇人’芷兮。那个他不想负,却总被她辜负的芷兮。总被人以为,精于算计的狡猾的离与,若知道,他一心用命去救的芷兮,是连九幽往生之道,都不必经过,便能自行往生的不死之身,他又该作何感想呢? 这些,芍药,当然,不愿意告诉他。她,这个世间,最不想伤害的人,便是离与。 离与望着芍药,知道她眼里饱含的苦楚与不忍,只是,他面前,芍药突然之间,花枝摇曳,一片娇颜,开始凋敝,由平滑紧致变成皱缩垮塌,花容月貌,一瞬间沟壑纵横,变成了银发苍苍的老妪。 离与不忍,心间空洞洞地被丝裹挟撕扯的痛,袭裹着他,他喘不过气来,他伸出手来,慢慢放到那不可置信的苍老容颜之上:“姑姑,对不起。”正是: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芍药知道,她遭了反噬,这反噬,便是年华。如水不复流,光阴,也不能。她作为花神,万花之首,本可永葆青春,却为了眼前不是亲子的离与,成了老态龙钟。离与的眼中,匡满泪水,看她一个表情,便如开闸泻下的水,再难止。 “傻瓜,多大了,还哭鼻子,”芍药给他擦眼泪,笑着说:“总叫我‘姑姑’,我可是跟你母亲更亲,不是跟你父亲,总随着父亲的辈分叫。” “姑姑,亲一些嘛。”离与说。 “别人都说,薄山离与,就是个狐狸崽子,却比老狐狸还精明,”芍药故意说笑,一点儿都不应景儿:“可谁知道呢,是个连辈分,都能乱叫的糊涂鬼。”看离与并笑不起来,接着说道:“再说了,姑姑也罢,姨母也罢,你都这么大了,我作为长辈,本不就应该,这么老了么?”当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离与明白芍药的苦心,他不想看她,明明自己受了罪,还反过来,要来安慰他。于是,他,将芍药扶到榻边,让她休息。本来大闹凋敝殿一场,她也体力透支了,因此,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此时,芍药宫门外,也传了,咚咚咚,敲门声。 本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该是一副和美的画面。可是,‘不作亏心事’才能‘不怕鬼敲门’。未若听到敲门,只好放了芍药和离与,而离与听到敲门,也不得不离开对他有大恩的芍药,因为,他,还是罪身。即便死去,不下黄泉,更无望能上碧落,他在这里,只会给芍药,带来更多的灾祸。 所以,他,摇身一匿,去伏罪了。他去了混沌天枢,上了黄金天平,黄巾力士道:“奇怪,你之前不是因为生心,才获罪的么?心呢?” “重要么?”离与问。 “当然重要了,”黄巾力士空有力气,没有城府,托盘而出:“妖若有心,须去混沌罅隙中,受万剑锥心之苦,烈火炼筋之痛,五官身体,日日被撕裂,又日日被重组,周而复始,苦不堪言呐。迄今为止,无妖受过。若无心么,那,你自是无罪的。只是,狐族如今,还属罪族,只怕,你依然不能待在至清天上。要和其他狐族一样,受流放,流放到大荒境去。那里是荼蘼的地界。也算是仁治之处,不算坏归宿。” “如此说来,狐族幸存的,倒都是去了大荒,有了好归宿的。”离与欣慰。 “恩,那,我也送你到那里,和你狐族,团聚吧?”黄巾力士,说着,便要带他走。 “你说妖若有心,要去混沌罅隙,可否,让别的妖,替罪呢?”离与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他对芷兮的情,恰似一江春水,抽刀断水水更流,如何剪扯,断不了。明明知道,中了毒,却还要让自己中毒更深、更深一些。 “这倒是亘古未闻呢!”黄巾力士道:“一则,还没谁去过那里;二则,即便可以替罪,哪有那么痴傻的妖,要替另一个妖,受这般无妄的罪呢?” “我去试试吧。”离与嘴角往上依样,却没有了往日的少年明朗,多了几丝沧桑:“日后,若有弱妖,受不住这刑的,从我这里,划罪去抵,你看,行么?” “这,这,我做不了主……”黄巾力士,支支吾吾,不能定夺:“我得去请示老祖。只是,我想问,你是不是,认识,那样的妖?” “不认识。”离与坚定地答。他害怕,他若说认识,黄巾力士,便要刨根问底,便要又不知如何上报天庭,再布一张天罗地网,去捕芷兮。 “素不相识的人,要为她,或者他,去受这样一份罪,”黄巾力士,摇了摇头:“尓况,人家还不知道,再者,若那妖,是个罪恶滔天的,你岂不是助纣为虐了?” “我倒是认识过一个人,话,可是比你,还要啰嗦的。”离与取笑他:“翻来覆去的说,有意思么?” 且不说,黄巾力士,受了他这一番嘲讽,悻悻地去找老祖请命。老祖捋着胡须,又开始踱来踱去,不能做主,脚下的云,又开始唉声叹气。 “是他,冲开了无常境的结界,他本该,做主啊?!”老祖反复吟哦:“他这番舍身为人,倒该是会怜上悯下的,该是个好主,可是,他又为什么让我来给做主呢?” “他做不了主,”云彩提醒老祖:“他狐族,还没脱罪呢?” “这,这,”老祖道:“这也是我为何这般犹豫的根本啊,对于狐族,我,不,我们,是有私心的呀……” 老祖这口中的对狐族的‘私心’,是什么‘私心’?他明明知道离与还有罪,为何却心心念念要让他来替代自己做天地六界共主?他又到底,会不会同意离与的请求,让他去赴混沌罅隙,为别人抵罪? 云朵的疑问,一晕扣着一晕,晕倒道:我且睡一觉,明日醒了,老祖该公布答案了吧…… 第九十回 狐族昭雪大虚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皑皑的云霭,挂在瑶池上端,若池的天被,又被踩在老祖脚下,若他的地毯。那云彩睡眼惺忪,醒来时,老祖的旨意,已然由黄巾力士带走了。 “老祖,你准了离与的愿么?”云问。 “准了。”老祖说的云淡风轻。 “代未知生灵,受未知生罪,”云讶异:“看来,天界,又多了一条清规。” 说话间,离与早已被黄巾力士,带到混沌罅隙。但见那罅隙中,忽而风霜刀雪,忽而烈焰焚天,离与漂浮其间,受万剑锥胸之苦,烈火炼筋之痛,貌若魍魉,形同魑魅,五官一次次被挖出,又安回;六腑一遍遍被掏空,又塞入;头与四肢,如受车裂之刑,撕扯开,又重新长上,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无尽无休……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奈川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美人如花隔云端, 梦魂不到碧落难, 长相思,摧心肝。 他感到有一只莫名的手,在他的心间,反复掏蚀,而他无心,只是受无妄穿胸破肋的苦痛。他受着这些刑罚的时候,想着的,是芷兮的模样。那便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吧? 悠悠彻骨折磨,离与经历了十一载,终于被空心道人,接出了罅隙,作揖恭喜他道:“善哉,善哉,你终于罪孽尽赎,修成无心大果了。”他哪知道,离与来时,本便是:以无心修无心,受的无妄苦。 离与初立,脚不稳,手不听使唤,话也说不出,只得又运妖力,将自己漂浮起来,像在混沌罅隙中那样。这一运力,才发觉自己气涵丹田,灵力愈发浑厚,顿觉神清气爽。 那空心道人,见他这般,笑唱起来:“十一载,你可知,你炼的是剂医心药方?乃是:好肚肠一条、慈悲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五钱、忠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陰骘全用、方便不拘多少……你全具备了,才能逃离罅隙追杀之气,只用了十一载,便功德圆满。恭喜恭喜。日后,可分享给后来人……” 离与颔首。受教。 且说空心道人,领着离与,飘飘浮浮,到了大虚之境。离与经一路缓和,身体才算适应安定不分首的状态,立到了地上。那地,却不似地,绵软软的,如同面团一般,软和又踩着不踏实。离与抬脚一看,脚下御的,竟是当日老祖御的那道云彩。 那云彩恍恍惚惚,看着新主,似笑非笑,似愁非愁,蹙着眉头道:“好生熟悉的混沌滋养的灵力,竟比老祖的,还要沉着雄厚三分。”离与抬脚,看看是云彩在说话,尴尬地笑笑,想自己,从古木荫入京城,都未觉得自己有乡土之气,如今,见着云能说话,倒真觉得自己见识短浅了。 “哈哈,混沌罅隙的风霜刀剑,倒成就了你!”老祖走出来,脚下换了飞云。见离与红光满面、容光焕发,不由叹道:“看来,我让你去代罪,倒是对了。” “老祖如何连,焦腾云,都交给了这个罪妖?”应邀前来大虚的诸神,其中一个盘问老祖。 “都受过罅隙的无妄苦了,还何罪之有?”老祖反诘道。原来,他让离与走一遭,不过是要堵悠悠神口。 “他可是狐族!”另一个神仙道。 “狐族又如何?”大虚散落一片一片花瓣,容颜憔悴苍老的花神,簇拥着貌美如花、青春永驻的女娲娘娘,从天而降。声音,便是娘娘发出的。 “姑姑,娘娘?”离与先看到了为他衰老的花神,继而又看到了娘娘,如若不是自己眼花,或者出现了幻影,怎么会是娘娘呢? “娘娘,居然还活着!”众神窸窸窣窣,骇然大惊,又窃窃低语:“她不是以身补天了么?” 后来才知的,这是娘娘和鸿钧布下的天局。狐族未被虐待。只是隐居于薄山。娘娘后来也复生,噬天樽之力 早已被她吸走,注入离与的湛泸 算是对他的补偿 所以 湛泸才有冲破无常境的法力 “倘若,他曾有罪,那便只有‘妖生心’的罪。”娘娘道:“有心的妖,有戾气未除, 如今,他在混沌罅隙,受了十一载无妄苦刑,人间又受过臭名昭著之苦,抽筋剥骨之痛,算是销了他的空心劫了。” 原来,同意离与去罅隙代过、逢场作这场戏,连娘娘都有份。尓况此时,还有意外之喜,那便是,就连有私心的娘娘和老祖,都是现在才知道,无心妖,入混沌罅隙,修为不减反增,看离与如今一派通天难阻的浑厚修为,可不是因祸得福么? “狐族当初,反叛出密境,这罪,可是娘娘,亲口下的?”一个神仙疑惑道:“后来,连共工都封了神。只有狐族背罪。” “来人,带上来!”老祖一声招呼,共工被灵力锁着手脚,被獬豸押解着走上堂来。 “若没有狐族,忍辱负重,掩他耳目,共工,如何得意忘形,再次露出马脚啊?”娘娘道:“共工于神位,也是贼心不改,屡屡行越俎代庖之事,前日,趁着给老祖祝寿,持噬天樽奉上,权作礼物。老祖接了,那噬天樽,便要吸取老祖的神力。原来,那噬天樽,被他施了摄魂术,凡沾染者,必被吸尽神力而亡。老祖虽身负混沌之力,却是多半都被吸入了噬天樽,一时瘫倒。他便图谋要驾驭老祖御用的焦腾云,登主夺位!” “对,对,是这样的。”众神因皆去赴了老祖的盛宴,自是都林林总总看在眼里。 “诸位当时在场,自知我所言非虚。”娘娘慈眉稍展,继续婉转道来:“这才,举天国之力,借狐族余威,擒获了这个昔日窃密境、今朝图神主的真正的叛贼。这全是他,得意忘形、掉以轻心的过。而这过,是建立狐族,一代一代本不该得的‘污名’之上的。他自以为,狐族尽亡,非死即逃,天底下,再不曾有真正蛇族的克星,却不料,狐族,非但没有像他想象地流亡,而且一直枕戈待旦,待此昭雪之时。” 娘娘说着,曾被她私藏在大荒之境荼蘼地界的狐族之主—白狐,以及他手下的嫡系支派,林林总总,统共不下五万余众,尽皆在庭院中,侍立了,只有白狐位高,登堂入室,等待娘娘宣旨。 原来,这一切,皆是娘娘和老祖,自密境陷亡那时,便布下的长网天局。狐族从未被虐待,只是隐居大荒,修炼图谋。娘娘也并未真正殒神,而只是做给共工看的。当年噬天樽被她最亲信的木妖之主,从她枕榻边偷走,也是她有意为之。那噬天樽之力,早已大半被她吸走,注入了离与的湛泸,算是对他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补偿。所以,当年,共工用噬天樽,只是显摆了一下,将天象征性地捅了个不痛不痒的洞,再施之时,已然无法。 也所以,不久之前,离与的湛泸,才能在沾滇儿血的时候,散射出连老祖和诸神都冲不破的人间无常境之结界。为老祖昔日埋过的 “无常境破之时,便是六界共主,诞生之日” 伏笔,找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 如今,老祖驾驭的焦腾云,居然能被离与驱使,便是此故。原来,他费劲了心机,不过是要让贤。 “是非功过,自有世道评说。”娘娘道:“我今日,便为狐族,昭雪。从此,狐族,再不是罪族,而是神族!” “尤其是离与,他受的苦最多,”老祖道:“我们这撒长网、钓大鱼,诱饵便是离与的卧薪尝胆啊。今日,他也该得补偿了。娘娘昔日将神力注入湛泸,便有让他接替六主之意。” “离与不敢接。”离与的腿脚和手,终于习惯了眼下的真实,跪拜到地,说道。可是,这跪礼,在天界,是受不住的。云彩开始挤压,天降暴雨。离与踉跄,又是一惊。 云彩也苦苦笑道:“新主比旧主,还要难伺候。还不快起身说话。再跪,人间该爆发洪水了。你担得起么?” 离与惶惶站立起身,越发觉得自己也有如此最显乡野村夫的时刻,束手无策。花神掩口笑笑,过来扶他:“适应适应,就好了。”离与点头,反身又是一道踉跄,忙扑在芍药肩上,像个受惊的孩子,再不敢乱动. “那,我便当你是默许了。”娘娘和老祖,异口同声,如释重负。 欠的,总要还。还了,心才安呐。 “不,”离与拒绝:“狐族能够昭雪,本便是娘娘大恩。离与已心满意足。既然娘娘和老祖,都生龙活虎,这六界之主的担子,还是能者多劳,好些。况且,您给我注入了噬天樽神力、可以驾驭六界的湛泸,并不在我手里。我不算是您选定的接替者。” “湛泸,不是最认主么?向来如影随形,怎会遗失?现下,在哪里?”娘娘惊声相问,那噬天樽之力,若落入歹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湛泸宿来认主,她本放心,可是,如今,离与居然告诉他,湛泸并未随身,她也不免迟疑。“其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让湛泸,都不能随你了。我知道唯一一次,湛泸失主,便是在密境坍塌陷落之时。那么这次,到底是多大的灾祸,才能重演这一幕呢?” 第九十一回 十六坛酒解平生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金戈铁马,马蹄急。 德祐二年,元进驻钱塘,宋太后谢道清,向元大都呈了降表,降封寿春郡夫人。元军押解谢道清从临安往大都的路上,途径漆吾,沿街一片破败,有人见军队来了,或逃跑,或蓦然涕流,江山不堪回首。 “这都连续走了六十里,马都跑累了。”押解的副官,像车轿内的主解官说道:“眼见天色也不早了,不妨,便在这里,歇一歇吧。” “可有驿站了?”轿内人道。 “兵荒马乱,穷乡僻壤的,那里的驿站呢?”谢太后,怀中携着幼帝,拿袖笼擦着额头的汗水说道:“好歹,让孩子歇一歇吧。” “吆嗬,”那轿内的人,掀帘笑笑:“敢情谢太后,还满有自知之明,这可是承您治下的郡邑,成了这般破败,您大宋朝的百姓,都是以天为被、地为席,生存的么?” “大人,总归是薛禅汗,不,是世祖皇帝,特意嘱咐、务必押到大都的朝觐之皇族,本来还给她们这孤儿寡母的,备了轿子,如今一路步行,怕是吃不消,这老的老,小的小,倘或有个好歹闪失的,咱回去也不好交差啊。”副官如此一番劝导,轿内人才不紧不忙、慢慢悠悠晕乎说道:“那行。寻个看得过眼的地儿吧。” “皇祖母,看,那边有片桃林,”昔日的小皇帝,岂知亡国之恨,遥遥指着远处的古木荫桃花坞,给谢道清看。 “该改口叫‘奶奶’,”谢道清老咳两声,嘱咐孙儿。又不自觉地望向他手指的方向,随口吟道:“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言辞之间,流露出凉凉的悲缓。谢道荠过来搀扶表姐,谢道清笑着拂了她的手说:“不用,还死不了。只是,连累了你们。” “同宗姐妹,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呢?”谢道荠心疼姐姐道:“你身体不好,我爹爹说,你的身子,就适合将养在宫里,如今,还是被逼着去北边。” “委屈了你了,荠儿,”谢道清道:“从先帝在世之时,便一直防着你的夫婿,只因他姓的是‘柴’性。当年,太祖皇帝,陈桥兵变,迫使小符皇后和恭帝柴宗训逊位,才得了这大宋江山。既夺了江山,又忐忑,总怕被前主抢回去,却不承想,大江后浪拍前浪,防着的前主,一世忠耿,不防的后主蒙古汗,倒似当初我赵家对待柴家孤儿寡母一样,来生演一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皇祖母,何为‘因果循环’,何为‘报应不爽’?”小小年纪的亡国之帝赵㬎,睁着懵懂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着自己的‘皇祖母’。 “不是跟你说了,要改叫‘奶奶’。”谢道清知道祸从口出的厉害,又一次嘱咐孙儿改称呼。“你这么个小儿,问什么因果报应呢?”倘若,她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她现在口中所称的小儿,日后自愿为僧白塔寺中,成为一代高禅,或许,她便不会如此说了。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赵㬎的佛缘,或许,便是从那一句话,开始结下的吧。 车马一行,嘎吱嘎吱,笨重地‘下榻’到了古木荫。见墟里烟的柴门虚掩,里面码放着许多古坛好酒,解差们喜笑颜开,粗粗鲁鲁,不问主人,便推开了柴门,其中一个抱起一坛子来,便搬着去林间,孝敬‘解使大人’去了。一个兵士还蛮有兴致地数起数来:“一坛、两坛、三坛……十四坛,加上刚才抱走的那坛,一共十五坛呢?足够咱们这一营的兵士,不醉不休了!” 众差,哗笑。 桃花坞里,推杯换盏,称着一旁的清溪水,大有曲水流觞的野趣。不久,酒香四溢,连带最后一个解差,也举着杯子,说了声:“好酒,真他妈的香!”,便噗通,倒地了。 芷兮,这才从一棵桃树下,走出来,给被押解的谢道清和荠儿众人,松了捆绑的绳索。 “你是?”谢道清朦胧恍惚,觉得她似曾相识,只是认不出。 “安国公夫人!”荠儿认出了芷兮。谢道荠素日只是在闺阁中,做些女儿事,不似谢道清,一个弱女子扛着江山繁重,记不得许多家常。她之前曾和扮作宫女的芷兮,一起去贾贵妃宫中,解救滇儿,亲眼见芷兮奋不顾身救滇儿的情景,当时便佩服芷兮,虽看似柔弱,内心却是最果敢刚韧的。 “荠儿,”芷兮当时便涕泗横流,“我早在街上看到你们,听闻解使要来桃花坞这边,我便先跑回来,将白芷酒码了一院,料定,他们会来拿,果真他们贪杯,喝不出我下了些药。你们快些逃走吧。不必再受这北上的长途颠簸之苦。” “我若走了,之前的降表之辱,岂不是白白受了么?我等皇室中人,若不北上朝觐,那里的可汗,可是要再开杀戒,杀我百姓的。”谢道清哭着说:“人人都骂我,不抵抗到底,就弃了江山。可是,谁又能理解我的心思,我想的是,只要能保存社稷,让我大宋黎民,能从此免受屠戮之苦,我又何必计较什么‘君君臣臣’的称呼呢?” “是我浅薄狭隘了,”芷兮闻言,躬身行礼:“不知太后,以一己之心,心系天下百姓。”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吴老夫子,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来,芷兮忙上前搀扶。他,看起来,更加年迈了,白发,如霜雪染过:“太后之仁德,非泛夫所能揣摩啊。我这儿媳,心眼儿实诚,刚喘着粗气跑回来,在院子里挖她这些年自酿自藏的酒。说客自远方来,她一定要救你们出苦海。不料太后以己身之贵,止布衣干戈,也是要救我们于苦海啊。” “说起酒来,”芷兮欢喜地又去墟里烟院里,从地底下挖出一坛来,对着这边说道:“我还留着一坛,没下药的呢。正好,咱们喝了吧。” 现下醒着的,都是骨错昔日熟识的,见解差们醉得七仰八叉,这夜是不能成行了,也都笑着,并不却芷兮的好意,都盘坐到墟里烟的院子里,席地而坐,围成一圈。白芷酒的香气,伴随着芷兮手下木塞的拔开,溢满了柴院。 “上一次,我子规、子介、文庆,还有……”卢晚遇接过芷兮递过的酒盅,感念道:“还有骨错,一起在这里,也是这般席地而坐,品酒喝茶,弹琴拨音,仿佛,已经是许久许久前的事了,如今,竟是物是人非。” “子规念着滇儿,一世未娶,前些日,病越发重,去寻滇儿去了。”芷兮想起陈子规临终之前,旁侧无妻、膝下无子的荒凉情景,想起去给他收尸时的寒凉,不禁落下泪来。 “子介话最多,打起仗来,并不含糊,战死沙场,临死还在骂那些粗俗蒙汗。”卢晚遇道,鼻间一酸,将酒盅只放到地上,喝不下。 “你也是潦倒的,我最知道,”谢道清,这位昔日的太后,举起酒盅来,一饮而尽:“虽居高职,却被虚架,是赵氏对不住你柴氏。这杯酒,我先干为敬,算是给你赔罪了。” “他们都是我教出来的孩子,个个,是命苦的,也是连年的战乱,祸害了他们,”夫子感伤,本不能饮,也就着此情此景,生喝了一杯:“可惜了文庆,本来,是个心思活泛的,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漆吾邑陷邑之前,赶着脚去给蒙古人提鞋,竟作了内奸。子规那孩子的死,难免也有一部分是因他本是心腹,却叛变之过。” “国破家亡,孰是孰非呢,”谢道清道:“严格来说,我也是叛变之人啊。是非功过,本便无法评说。” “非也,非也,”夫子颔首:“太后是大义,光明正大保黎民,他做的,却是见不得光的,不过,也算罪有应得,他后来,非但没有得高官厚禄,听说还被蒙古的大汗,一刀砍了,说他‘辱节’。” 时间,一时沉默。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谢道荠端起小酒盅来,对芷兮说:“只有芷兮,还是当年姑娘般貌美,不知,是如何保持的。或是这美酒滋养的么?” “味道着实不错。”谢道清附和道:“甘香浓郁、沁人心脾。” “骨错若还活着,见到当年不知酒为何物的芷兮,今日竟能自己酿出白芷酒来了,该如何高兴啊。”卢晚遇说道:“而且,味道,还和他生前酿的,一般无二。” “这本便是他之前酿的。”芷兮笑笑,用唇只轻轻泯了一小口,然后作出难忍的表情,道:“我,也还是,不知酒为何物,不会附庸风雅啊。他,白白,为我思虑过甚,让我误了一场。我本便是这样一个俗人。” “他,所爱的,也该是你这本真吧。只是,那十六坛酒,他不是送给月婳村的赵孟墨了么?”卢晚遇不解:“还换了你半身身契呢。你日后,又为他,只用了十六坛酒,来换你,跟他生气,他还说,那是他十七年的相思。” “你如何知道得倒多!如今,换我来思他了。说来也算惩罚。”芷兮像熟识的朋友那般,揶揄他两句,跟着解释说:“赵孟墨,也有浪子回头的时候啊,月婳抄家时,他将这十六坛酒,原封不动,给骨错还了回来,还埋在老地方。” “浪子回头,金不换。”吴夫子遥望着远方层林尽染,似乎在无声诉说着‘翁居山下年空老,我得人间事校多’的潦倒之意。 “他后来一直在荣王府上,怎么,荣王赵家,也是皇亲贵戚,不与你们同路么?”芷兮说着孟墨的处境,又连带想起访陌一家来,有此一问。 “怪,便怪在这里呢!”谢道荠说着,一下子跳起来:“献国那日,荣王府那么一座大宅子,莫名其妙,凭空消失了!” 第九十二回 附身还债埋身后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话说荣万府,雕梁画栋,屋厦百余间,亭台阆苑无数,占地有一坊(合六百亩地),家丁奴仆四百口,就在说话的功夫里,突然人间蒸发了,不得不说是怪事一桩。 若换作旁人在听,早咋咋呼呼、大惊小怪、东打西问,可是,奈何听众,是芷兮和夫子呢。曾经沧海难为水,曾经与骨错(离与)朝夕相处、骨肉相连的此二人,对诸如此般怪事,早已见怪不怪,甚至都不曾流露出一丝惊讶。 谢道荠欢欣雀跃,说起这段事来,见无人捧场,甚感无趣,谢道清扯扯她的衣袖,她便嘟着嘴坐回原地。谢道清随着说道:“不管它是如何没的,没的好!好过多几个皇族傀儡。” “芷兮,他们几个,是深经磨难,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兵荒马乱,他们都顾不得琢磨这些了,”谢道荠指着她同行的几个国戚,给芷兮说:“可是,连你,也不觉得奇怪么?哪有那么一所大房子,一眨眼,连带人,都说没就没的?也不是被烧,也不是拆毁,难道,不是有妖祟么?你也不说句话。” “我,也是深经磨难的,夫离家散,骨错死时,是挖心现形、抽皮剥筋而亡的,现在不知流落那里呢?”芷兮的眼中,泛出晶莹的泪花,这是她心间所想的话,磨骨钻心的疼,可是,这话,她不能说。 “妖,未必是祟,”芷兮是这样说了,来答复谢道荠的:“何况,这凭空消失一说,又未必不是神仙的手笔呢?神仙显灵,佑赵氏一脉,不也是祖荫的福祉呢?”离与是妖,却是最善的妖,而她这一语中,所说的神仙,自然是指化身赵访陌的木神之主木落。 “那定是神仙保佑无疑了,”谢道荠欢喜地应承。人间讲究求神拜佛,却未必真见过其所有,而芷兮,不仅亲眼见过那尊本神,而且还与之渊源甚深,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深意,只是这深情真意,是人不能解的。 此时,谢道荠双手合十,口念着:阿弥陀佛保佑,保佑我赵氏子孙,绵延福祚,祈祷着或许本便是子虚乌有的神。 而芷兮,却在心语:木落,你与那座深宅美院,从你还身在青囊之时,便结了缘吧,你那时顽皮,又是从人家偷金锭,又是偷粥,只捡着人家一家来薅,后来,又还金锭,又还粥,可是将人家熬粥的婆婆,吓得不轻吧。再后来,我与骨错,阴差阳错,作为罪妖重投世间,与你杳无音讯,你确是,虽被封神,却不就神位,来人间附身还债去了,摇身一变,成了荣万府的公子,却非万身荣宠,而是久遭鞭笞之苦,身陷谋逆遮丑之机。现在,流离一世,你的债,该还清了吧。你救了赵氏一脉,终是福祉的,你看看眼前的荠儿,祈祷你的福佑时,是如何用心虔诚? 可是,木落,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倘若你还有神力可施,可以帮我去寻一下离与么?他,又在哪里呢? 可是芷兮不曾想,即便木落神通广大,听得见她的心语,他又该作如何感想呢?他,如何爱过她,又爱而不得,她不懂么?她现在,以怀故人的心,想念着他,可是想念他的理由之一,竟然,是让他去寻他的情敌,他又情何以堪。 不错。木落正在某时某地,听得见她的心语,也的确心如刀绞,可是,他还是,去寻离与了。那终归,也是他在乎的人。暂且不提。 夜色的朦胧寒意,流淌过围坐院中、把酒夜话的每一个人的心间,愈发显得,寂寞沙洲冷,无比凄凉。 “怎么许久不见师母?”卢晚遇将自身的外敞脱下来,给自己昔日的老师吴夫子,披在肩上。虽知师父师母素来是:如弱子遇豺狼,如绵延逢狮吼,爱恨情仇纠葛不断,如今看吴老夫子,满鬓白霜,晚景好似悲伤,又估摸着,待了这么久,又是人定这样晚的时候,吴娘子该来揪着吴夫子的耳朵,耳提面命,扯着去歇息的时辰了,却未见其身影,故有此一问。 “晚遇,师兄,”芷兮不曾叫过他师兄,先前在京城见了,也只称其官职,但此下不知如何称呼更为合适,先唤了名字,又觉对着荠儿如此称呼,甚是不妥,遂又随了夫子这边的辈分,加了个师兄:“你,只有这一件外敞,心疼夫子,自是好的,也别忘了,你还有荠儿、皇嫂,她们都是弱女子,这样的凉夜,寒气入体,岂不是我的罪过了?来,咱们大家,都回屋歇息吧。现下结庐,并古木荫那几处学习之所,都空着,只是铺面不太够,我多拿几床床褥,垫到屋里,只好委屈大家一夜了。” 芷兮这样一说,众人都客随主便,知道夫子该歇息了,便都随着芷兮的安置,去就寝了,至于睡不睡得着,便是他话了。毕竟,谁都是有心事的人。 芷兮安置好众人歇息,便回来虚室,照看夫子,夫子坐在窗边的一张再简单不过的、歪歪扭扭的桌子上,那还是许多年前,孟墨来时,一碰就散的、夫子自己拿木头钉的那个,一块薄榆木板,四条细腿支脚,散了又钉,钉了又散,长期晃晃悠悠,可是夫子,就是舍不得扔,总是一边修理,一边说:“这还是骨错小时候,我给他定的书桌,他长大后,就嫌弃它老摇晃,晃得他字都写得七扭八歪。” 每每那时,芷兮都会默默在背后,看着这苍老失子的老人的背影,默默流泪。接着,夫子会说:“骨错会法术,他手一指,就不晃了。我的儿啊,现在,这桌子,又晃了,你在哪儿呢?也不来看看我么?” “你是妖,人人都打你、骂你,可是,你是妖,我也把你当作儿子养大的啊,”夫子此时又坐在那摇晃的木桌旁,窗外浅浅的月华,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分不清是月霜染了他的头发,还是他的头发偷了月光的白:“可是,你是妖,能穿天走地,却为何,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我?” 他的眼泪,顺着两颊与鼻梁间的两道深深的纹路,一直流到鼻涕下,又淌着鼻涕,流到嘴里,落到下巴,直啪嗒啪嗒滴到地上去。芷兮拿了帕子,给他擦泪擦鼻涕,又拿去洗净,细心地晾好。他知道,离与不来,该是有他的难处。他的魂魄,不是被冥府少主拿走了么?姑姑去追,可能没有追上吧?又或许追上了?可是追上了,他就该安全自由了,也该回来了啊。芷兮苦于早没有了妖力,只能空负妖骨,过凡人生活。 他们都不知,离与那时,还在混沌的罅隙里,被挖眼、分尸、掏子虚乌有的心,扯断裂千万次的筋骨,然后,再重组,再被撕裂……他同样想念他们,若不是心里对他们的思念和牵挂,在支撑着他,那些痛,早已要了他的命。他活着的,赖以在这个世间,存活的,只剩下他的无比顽强愈磨愈韧的意念了…… 可是,谁又不是呢?若无意念支撑,无所爱之人相挂,有谁,会愿意,苦苦捱那,捱不尽的苦?有时,希望便是这般该有,又这般该无。因为,若不是它,生灵不得生,可是,也是因了它,生灵才苦苦求生……既是苦的,就是苦的。 “爹,你睡吧,我给你铺好了床。”芷兮过来搀扶夫子。夫子没有像往日那般听话,只是怔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呆滞不堪。 “爹?”芷兮待夫子,已经宛若生父。她生来无父无母,来了人间,依然无父无母,这是唯一一个,她可以孝敬,因了骨错而可以唤作父亲的人。她对骨错的愧疚有多深,她对他的照顾和敬爱,便有多么无微不至且深不可言。 “孩子,他走了这么久了,怕是回不来了,可能,连投胎转世,都做不到了,”夫子忽然又活泛了过来,对芷兮说:“你不要再等了,我连累你,也够久了,这些年,我和你师母,身子都不好,是你每日熬汤奉药,端茶送饭,还要照应那些来求学的小儿。你做的,够多了。不负骨错生前对你一番情意了。” 原来,自始至终,世人都称糊涂的老夫子,竟一直是最明白的人。他甚至知道,芷兮留在他们家,不一定是她有多么爱骨错,而是因为,她想还债,她觉得,她欠了骨错的情。 “我不走。”芷兮像女儿对父亲撒娇那般,任性而执著地说:“连爹都不要我了么?是芷兮哪里做错了么?芷兮改,还不行么?”她摇晃着他的手臂,她这一生,从不曾任性,只任性这一回,还是同没有血缘的这个鳏寡孤独老人。 “你说我对你有师恩,可是,当初你祖母送你来古木荫,你天天在女舍,只是打瞌睡,你说你走路忙碌侍奉惯了,坐下来就瞌睡,拿起书就犯困,然后不久,你就走了,未曾学得些什么,我知道,我并不算教过你的,”夫子说:“你说,骨错生前对你好一场,现在他死了,你要等他回来,替他照顾我们,可是,十几年了,他若能回来,早回来了,你便是再等,我这把老骨头也没了,他就能回么?所以,你也不见得在等他,甚至,如果没有我,你怕是早去不知那里,想方设法、无牵无挂,去寻他了吧?既然妖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传说中的碧落、黄泉、九幽,都该有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妖,可是我知道,您说的那些本事,我一样没有,我不走,我就是要照顾您。您也说了,我就是要走,也要等我看着您,没了。”芷兮哭了。 第九十三回 吴娘子债台高筑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将窗扇撩得咵答咵嗒打架。门,嘎吱嘎吱开了,夜凉透过门缝,钻进屋来。芷兮碎步紧走过来,双手扶住门扇,想要将门掩上。却看到门外蓬头乱发、醉意阑珊的吴娘子,睁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 “啊,”芷兮乍吓了一跳,退回两步。方才的泪,风干在脸上,割得皮肤有轻微的刺痛。 “小贱蹄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吴娘子喊‘荆芷兮’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少,代之的,便是这个算不上称呼的称呼,“看不到老娘么,你诚心要关我在外头啊,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家,你在这,就叫‘牝鸡’‘牝鸡’......”说道这里,她想不起下文了。 “牝鸡司晨,”芷兮一边补上了她要说却望了的词,一边搀着她往屋里走。 吴娘子迈进屋里,右手支在吴夫子黯然神伤的摇晃的桌子上,一边随桌椅摇晃,一边也算撑住了更不稳的醉酒身体,芷兮回身复去掩门,右手扶着右边的门扇,掩了一半,左手正要去揽吴娘子这边的门扇,那吴娘子从眼神里一睥睨,故意得晃一晃桌子,让身体踉跄了一下。 ‘砰!咣当!’吴娘子这一踉跄,左手哐一下子,将芷兮正要揽的左侧门扇,以猝不及防之势,迅疾撞向另半扇门。芷兮的右手,此时还在那门缝处,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夹在撞击的门扇中间 “啊------”芷兮从门缝中抽出手来,那右手手指,满是淤青,不知何处,流出血来。断骨的疼,袭击着每一处神经。 “装什么装!”吴娘子手重重拍了桌子一下,但听‘啪,哗啦!’那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桌子,就又散了一地,她却继续咆哮着:“你不是妖精么?开水都烫不死你,连个疤都留不下,这撞一下,算得了什么?” “吴莲,不要欺人太甚了,”吴夫子站起来,冲着吴娘子大声喊道,身体因为气愤,而颤抖着:“你是故意的,我看得清楚。” 说话的空当儿,芷兮手上的伤口,被腕间的浊灭,修复好了,血也吸没了,除了那断骨复原还残留的痛感,旁人再看不到什么受伤的痕迹了。 “你瞧瞧,你瞧瞧,”吴娘子看这架势,越发有理有据地指着芷兮的手,对吴夫子喊道:“她要装可怜,你要演舐犊情深,可惜呢,唱不起来这台戏!你自己看不到么?多少次了,什么都伤不着她!多么可怕!” 是的,多么可怕。明明是她故意伤害别人在先,她还要将污水,引向芷兮那里。 “娘----- 我,也是会疼的呀-----”芷兮的眼中,噙着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谁断骨,哪怕能重生,能不受钻心之痛呢? “骨错不在这里,你装得这般娇弱,给谁看呢?”吴娘子不屑地、若无其事地,一屁股坐到芷兮铺好的床铺上,一扯被子,蒙头睡了。呼噜声,在那静谧的夜里,很快响了起来。 “孩子,走吧,”夫子俯下身,去捡拾那些散架的桌腿桌板,老泪纵横道:“这桌子,碎了,再钉起来,疤痕别人看不见,却全藏在里面呢。”他在说桌子,芷兮知道,夫子在替她,难过。 芷兮蹲下身来,替夫子捡拾,说着:“夫子在,我不走。走了。骨错,会怨我。您是他在这世间,最放心不下的人。” 安顿好夫子,芷兮走到桃花坞里,向之前的密境的离与一边,躺在一簇花丛中间,眼睛仰望着天空。星星吧嗒吧嗒眨着眼,似在向她笑。“星星,你怎知人间疾苦,只一味笑。”芷兮也冲它笑笑,然后闭上了眼。 清晨,花香裹着露水,将芷兮唤醒。芷兮忙着准备早饭,给婆婆公公梳头盥面漱口,然后为那一行旧皇族饯行。 昨夜被蒙醉的解差们,也醒了,悍气十足地来古木荫这里,要昨夜的皇族人质,正待气势汹汹发作,怪罪他们解了束缚,却被芷兮笑脸相迎:“蓬门垢室,没有山珍海味招待各位,还望见谅。若不嫌弃,可否同坐,吃了早饭,再去赶路?” “谁给他们松的绑?”其中一位官差问:“可是你么?” “模样倒是花容月貌,”另一个讪笑着,便要拿手来挑她的下巴:“若是你能陪我们一起上路,便可不追究了。” “放规矩些!”卢晚遇过来,打掉了那解差伸至半空中的手。 “吆!我看你是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主子?!”那主解官,自也是觊觎芷兮美色,“啪!”打了卢晚遇一个耳光。 成王败寇,自古此理,卢晚遇要护朋友之妻,却不知,自己也是阶下之囚,谁又能替谁撑得了腰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恰在此时,有十几个彪形大汉,尾随着前面打前阵的两个婆子,也气势汹汹地,疾步闯入了古木荫来。“吴莲在哪里?!”一个婆子嚷道:“还不快滚出来!” 吴夫子听喊他娘子的名字,不明就里,忙忙迎上来,对着那婆子问道:“文婆,这是发生了什么?找我内人,可有事么?”他虽外表看似愚钝,却也知道,直呼其名,来者不善。 “吴夫子,您别给揣着明白装糊涂啊,”那文婆道:“咱们街里街坊,您是教书育人、德高望重的,我老婆子,给你颜面,您自家娘子做什么,你岂会不知?” “我确不知。”夫子回头,望望他那婆娘,她正额头紧锁,皱巴巴的脸,蹙成了一个疙瘩,狼藉不能形容。 “您看准了,”那文婆,将那账目的单子,摊到手上,给吴夫子看,吴夫子眼神不好,眯一条缝,使劲瞅,才看清,那竟是一张吴娘子按过指印的借钱契。 “白纸黑字,她押的是你家漆吾村里那三间翻新的房舍,房契我们已经没收了,只是----”跟文婆一起来的林婆凑上来说:“只是,她欠下的债,如今,利上滚利,用那三间屋舍,抵偿不了了!须将你这教学用的古木荫、墟里烟、桃花坞,都收了去了,怕是还勉强些,余下的,咱们再说,可缓你一缓......” 一句一句,如同天书一般,头一回钻入吴夫子那一生安分的脑子里,竟超出了他平生最大胆的想象,身体已有不支之状,荆芷兮走过来,忙扶住他。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娘子,那个老妇,到底瞒着他,做了些什么?他有了大致的轮廓,却还是猜不透究竟:“你-到-底-做-了-什-么?” “反正也瞒不住了,我全告诉你,”吴娘子好似甩掉了包袱一般,竟绘声绘色给他,讲起故事来: 事情,还得从十几年前,骨错化妖、被抽筋剥骨剥皮说起,因着此事,吴家京城所有的财产殿宇都被充了公。吴娘子的生活,便一落千丈,从那缥缈的云端,直坠入了万丈深渊。虽说,她也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也算老年才得志,有了那段风光日子,可是,俗语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从安国公的待诰命老夫人,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不适应,肯定是有的。 起初,她只是每日愁眉苦脸,哭天抹泪,形容枯槁,大病了一场,亏了芷兮端汤送药,渐渐地,又活泛过来,可是她那看似回归平静的老皮之下,包裹的是一颗贪而不足、不甘平凡的祸心。 又恰逢这时,便有文婆和林婆,上门来开解她,领她出门去,逛些城中的绸缎庄、布行、成衣局,言语间总奉承着她,诸如,拿着一匹缎子,在她身上边比划边说:“只有这样的料子,才配得起安国公的太夫人呐”等等,那吴娘子本来还碍于囊中羞涩,不肯买那些奢华之物。 可是文婆她们拍着胸脯,给她打包票,说:“钱算得什么,娘子是贵人,身上自不带这些,先由我们这些下人,垫付着就是。娘子但凡喜欢的,尽管拿便是。”那爱慕虚荣的吴娘子经一番番奉承,赊欠拿下的衣物布匹绸缎无数,吴夫子素日不太关心她的穿戴,花样变得细致,他那眼神也分辨不清,只当是从前骨错给她置办过的。从未疑虑。且,这衣物还不算,她之所以欠下如此多的债,要倾家荡产地去填付也填付不清,还在于,她不但贪,还沾了赌。 文婆林婆给她的钱财,越来越多,一日,便要立起字据来,吴娘子一看,便傻了眼,她花的多虽多了些,但是,总归不会如此扎眼的数目,待细细一瞅:每银一两,日息一分,年月积多,一本一利,叠算不休,如此才成了天文的数字。 “你我非那钟鸣鼎食人家,不过平凡百姓,”吴夫子浑身颤抖,“你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啊?!” “我错了,”吴娘子跪坐在地上,又开始嚎啕大哭。 “这古木荫,本便是在咱家的田地上建的,每年有些学子束脩,还勉强糊口,若被收走了,我们没有住处,没有来源,连耕地的田,也连带没了,你说,我们还怎么活?” 夫子已万分无可奈何,芷兮也在一旁哭泣,吴娘子更是六神无主。前有狼,后有虎,一家人,被逼入死地里了。 “好热闹啊!”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深沉而布满寒意,在芷兮听来,似曾相识。古木荫院内的众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都望向那里。 读者诸君,你猜,这来者是谁? 第九十四回 青未若一石二鸟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宝马雕车,掩映在桃花溪水之间,影影绰绰,花香漫路。一个男子,冠缨华服,步下车来,走过之地,一片冷华。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吴娘子冲向那几个大汗,从一个腰间,趁其不备,抽出一把刀来,架到自己脖子上。那大汉岂是吃素的,待反应过来,一把将剑夺回去,用脚踹了吴娘子一脚,将她踹出两三步远,一边还呵斥着:“你即便死了,你的账,也抹不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那条贱命,值什么?” 芷兮且先放开夫子,又过去扶吴娘子,扶吴娘子时,夫子又倒在了地上,芷兮又跑过去扶夫子,哭泣着,顾了这端,顾不得那端,家,眼见,便成不了一个家了,之前,好歹还能维持个样子,现在,连样子,都要散了。身后的元军解差,一直在背后隔岸观火,不闻不问,一边看着热闹,一边将谢太后等皇亲一一捆缚如常。束缚好后,那个副官,便过来扯芷兮的肩膀,笑着说道:“家破人亡了,跟爷走吧,还可保你荣华富贵。” “好热闹啊!”这寒儿不栗的男声,便是在此情此景下,出现在院落外的。众人惊奇,皆向那柴扉望去,见一个男子,清癯清瘦挺拔,步履沉稳,身着玄衣,愈发衬得他如琼雪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尊贵冷冽,如冰似霜。 文婆、林婆见来人,鞠了一躬,几个汉子,也闪开一条路,只是那边的元军,却不将他放在眼里,继续强抢。 “你放开我!”芷兮推开解差副官那咸猪手,狠狠地说。可是那手,如缠人恼人的黏裱,又放到她肩上来,她一怒,冲那手臂,狠狠咬了一口下去,直疼得那人,如同猪嚎一般,用好手护着伤手的胳膊,示意后面的解差随从们,一哄而上。 那男子,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巍然屹立如山,挡在了那批如狼似虎的解差跟前。芷兮抬头看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认不真切。 “好狗不挡道!”几个解差,想从他的左右翼,剪溜过去,被他左一脚、右一拳,都打退了回去。 “报个名姓上来吧!”坐镇的解官见状,沉着气向那男子吼道:“我就不信,整个大宋江山,都是我大元的了,还敢有什么不要命的,敢以一人之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便你自己不怕死,你总有家人,是该忌讳的。”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未若。”那男子轻描淡写却声调沉毅地说道。 ‘未若,未若?’芷兮的脑海中,在想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这个男子,又是在哪里见过。思维兜兜转转几个圈圈,终于,她记起了他来:“青要邑,青未若!青萍夜啸芙蓉匣,那夜是你?”芷兮不假思索地对着那男子的背影,说了这句话。 未若便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不提防,那主解官亲自上阵,拿着一把弯月刀,便向未若劈头盖脸砍来。 “趁人之危,你这人,不讲道理啊。”未若明明见那刀,正向他砍来,却不躲,只是淡定地说了这句话。 “道理?爷,就是道理!这世道,谁手里有刀,谁说话算数。看你瘦得像只猴子,怕是刀,都拿不动呢”那主解官答着,继续砍来。 未若俯身,作伏弱行礼状:“那是...”说时迟那时快,未若趁着一低身的瞬间,从裤靴中,掏出自己的竹月刀来,手间一掷,轻而易举直中那面前解差的心俯,那主解官当场毙亡。 未若直起身子,拍了拍双手,喃喃自语道:“井底之蛙,以为这世间除了大宋、大元,便别无他物了。在阴府少主面前,图阴谋,自不量力!” 所谓‘擒贼擒王’,主解官本是这一行中,武功最高的,竟被未若三下五除二,上手一碰下手,人就一命呜呼了,剩下的小卒,都傻了眼,一瞬间,哗啦啦都跪地求饶,那副官道:“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冒犯大侠,还望饶我们一去。否则,我蒙古薛禅可汗,世祖皇帝,若见不到这些宋朝遗老,怕是又会大兴官兵来讨伐了。” “有意思,”未若冷笑:“还有人,求着情,还要连带威胁的。不过,你得逞了。世间这些人的命数,还不到呢,犯不着为你这类走狗奴才,让我的手,沾了不该沾的。带上该带的人,滚吧。” 解差们,押解着谢太后、小皇帝一行,苍凉去了。夫子在他们背后,拱手喊道:“太后、皇帝,恕老夫,不能远送。” 夫子踉跄爬起来,走到未若身边,躬身行礼,道谢奥:“多谢相助之恩。” 未若托住他半揖的身体,扶正他,还了他一礼,直起身来说道:“我非无故助人者,夫子不必谢我。” “吴娘子的事情,咱们还没说起来呢,夫子,”文婆凑到夫子身边,急切切问道:“你可是答应,拿古木荫这些地的地契来吧?!” “我若给了你地契,我们一家,如何活啊,”夫子苦苦求道:“文婆,您也说我们街里街坊,我知我娘子素日爱些小赌,我想她也没别的消遣爱好,便去玩玩也无妨。万想不到,她会托出这般高债来,可缓一缓,容我想想他法么?” “现成的法子,便有一个,”未若的脸上,蒙着一层鬼魅之气,他淡淡说道:“以人抵债,如何?” “好,那好,”夫子平伸出双手,作出束手就擒的样子,说:“拿我走,死罪活罪,我都认。” “奥?”未若看看夫子,又看看地上耷拉着脑袋的吴娘子:“为这样一个腌臜的不堪婆娘,值得么?” “莲儿她,不是生来便这样的,”夫子老泪纵横:“我们从小,一起在田野里,无拘无束地跑着长大,她十六岁,嫁给我,我那时,只是个落魄的书生,一文不名,她跟着我受了许多苦,耕田织布,男人的活计,她也做着,只让我专心读书考功名仕途,可是,我考了十几年不中,她却被拖累病了,那一病,差点要了她的命......前半生,我欠她太多,后半生,她犯了错,我替她背一些,又有何不该啊?” “老不死的,一辈子软弱,这时逞什么强?”吴娘子过来,一把推开吴夫子,视死如归道:“冤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走上歧路的,是我,拿我走吧,打死我,押我入牢,随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未若摇摇头,叹道:“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啊。两个看似水火不容的夫妻,大难临头,却不是各自纷飞。只是,我何时,说过要你俩的命呢?我说的抵债的,是她!” 未若手指指向芷兮的时候,芷兮的双手,正像夫子那般平伸出来,即便他不说,她已有此意。那一瞬间,未若用一种莫可琢磨地眼神,望着她。似乎,她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 夫子要过来挡,吴娘子却抱住了夫子的身躯,冲他说道:“让她去,让她去,你不是也早就说让她走么,这不是正好么?” “我让她走,不是这样的走法啊。”夫子蛮力挣开吴娘子,跺跺脚道:“我们吴家,亏待了她啊。怎还可让她去抵债。”旁边侍立的汉子们,却都围上来,一起拦住了吴夫子。 芷兮,跟着未若走了。那两个婆子,扔下那两张欠契,也都跟着小跑走了。待他们走远,那些汉子才远去了。留下夫子,趔趔趄趄追出村子许久,看不到未若的身影。 “吴娘子筑高债,此事,从始至终,都是你在背后指使的?”芷兮见未若拿钱打发了那些婆子打手,站在风口里,问他:“为什么?” “为了,你。”未若答。依然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想些什么。 “为了我?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芷兮冷笑道:“我若猜得不错,离与死时,现了青狐原形,被剥皮抽筋,是你私收了他的魂魄,芍药姑姑去追你,对不对?你将他的魂魄,放去了哪里?芍药姑姑,可讨走了?” “我越来越猜不透你了。”未若听着她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没有逻辑,毫无关联,且逻辑混乱:“听你的言辞口气,当初密境之事,你似乎全记得,那人间一遭,你是骗了骨错一辈子么?原来,离与,也是个可怜人。” “你想要我的命,拿走就是,”芷兮道:“又何必苦心算计吴娘子。夫子虽嘴上不说,但是吴娘子,是他这辈子,最放在心里也最在乎的人。你毁了她的清名,到老了,还要落个烂赌败家的名声。”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若无懈可击,我再如何鼓惑,又能算计她什么?她全是咎由自取。”未若丝毫不掩饰自己令人讨厌的立场与司职:“本来,她就死期已至,且,这个死法,是我定的。顺势,还能饶上你,我不是一石二鸟么?你不知道,你在六界的身价,有多贵重吧?” “你撒谎!”芷兮冲他喊:“青要邑夜宴,青萍剑引我前去,那晚,你便该知道,我没有妖术,我什么也不会,连个普通的凡人都不如,既然阴曹地府要我的命,何必费这么多事?” 第九十五回 行为偏僻性乖张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娘娘和老祖都健在,离与绝不作谋权篡位之辈。”离与辞谢了六主之位,白狐和他的狐族,也都支持他的决定,悉数求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离与既执意辞谢,”以无为理天下的老祖,开明让位给女娲道:“也莫难为他这小辈了。如今,共工罚罪,天地间错乱的秩序,也该拨乱反正了,还望希娘娘,能复掌六界主位,好重新恢复天地原本。”其他诸神,尽皆请命,娘娘才应了。 “离与本有功,却遭流离鞭笞,混沌炼化之苦,不补偿无以慰忠义。如今狐族依旧由白狐统领,离与,便就任勾陈上宫之主位吧。代我理西方太极之境,执掌天地人三才,主管人世间众生,与一切兵戎、战争之事。”娘娘封离与为勾陈西帝,并嘱托离与道:“此职,你万不可再作推脱,否则便是罔顾众生了。” “我,白离与,向娘娘立誓,日后定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离与指天为誓,以苍生为己念,就任勾陈西帝,赐殿勾陈上宫。 那上宫落樱缤纷、仙袂飘飘,自不赘述。且接上回,说人间那昔日的无常境,未若施展了些雕虫小伎,将那爱慕虚荣的吴老娘子,引诱至名声狼藉、债台高筑,后来,竟轻轻松松地,用荆芷兮,去抵了债。 “你是冥府的少主,要谁人的命,不是信手拈来?”芷兮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挖空心思地去败坏人?” “生有余辜,死有余罪,”未若看着她那因气愤而越发显得娇憨可爱的脸,竟莫名其妙地给她解释起来,要知道,他平日,最不爱‘解释’二字的呀,他深信,是非功过,是要留给后人评说的,而在世之时,但求问心无愧,便够了:“若每个人,犯了滔天的罪过,和一世与人为善,都是同样的死法,试问,又有几人,还愿意坚持自己的本心?” “吴娘子,只是脾气坏,却非大奸大恶之人,”芷兮辩解道:“夫子更是一生忠厚憨直,让他接受吴娘子背着他做下这些无赖事,心里也是饱受打击的,他又何辜呢?” “吴娘子非大奸大恶,吴夫子一生耿直,所以,他们尝的苦果,并不苦啊,不是轻而易举地,用你抵了债么,并未倾家荡产啊。”未若也争辩道,说完之后,又意犹未尽地说道:“我只是不明白了,夫子也就罢了,吴娘子那人,你可是饱受她虐待过的啊,滚水浇面、割眼夹手,你不是也说会疼的么,竟还会为她开解。你,当真,与六界公示的你,并不一样。” “冥界少主,也与人间传闻并不同。”芷兮答道:“居然,也是会讲理的。” 此一言,引未若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 “可以让我知道,夫子和吴娘子,是否安好么?你接下来,不会再想法折磨他们了吧。”芷兮试探地问问,心中自知,此乃不可泄露的,谅他未若,不过随口一听,她也就权当随口一问吧。不过是将心中的挂念,随口而出罢了。 可是,未若,衣袖一挥,二人面前,现出一道枯藤环绕的镜面来,那里面,便是夫子和娘子的结局:夫子追着未若,跑了几个村口,后来,渐渐走岔了路。一把老泪纵横,一派趔趄蹒跚,知道再找不回来了,只好回古木荫去。归去之时,吴娘子倒在墟里烟的院落内,手中,抓着一个瓶子,竟是昔日骨错用来杀田间虫的毒药,瓶已空空,都进了她的肚囊。 吴夫子将吴娘子尸体,抱在怀里,哭了一天一夜,极度悲痛、心脏骤停而亡。翌日来古木荫的学子,发现了二人尸首,叫来家人,家人又叫来村人,合葬夫子夫妇,于桃花坞、桃花冢。 “他们都死了......”芷兮本以为,他不会给她看,现在,他却给她看了,原来,他们都已经死了。自也不必避讳天机不可泄露了。“我,连给他们送孝,都没赶上。”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你别哭了,”未若表情平静,对于惯看生死的他来说,死亡,才是最深沉的归省。 芷兮依旧在哭,或许,她和骨错,婚后归隐桃花坞的时间,依旧太短,依然不能洗尽她身上最朴实的村气,无法将她拽入那典雅精致的殿堂,所以,她哭起来,才显得那般真实、夸张、恣意而不做作。那是一种失去至亲的嚎啕大哭,丝毫不顾忌身边有谁在看她。 “我的祖宗,”未若见过各种哭,贵门闺秀掩袖轻泣的哭,村妇泼婆席地大嚎的哭,还有明明无泪故作忧伤的假哭,隐忍压抑最终爆发的痛哭.......但是,如芷兮这般,长得无比端雅秀致,却哭得无比乡俗俚气的,貌似超逸闺秀,却扯开嗓门如泼蛮之妇的,不伦不类、任性恣意的那种哭,他头一次见识:“我求求你,别哭了,行么?” 芷兮哭了四个时辰,从日中哭到日落,依然不见有停下的趋势,未若从站立变成坐着,又变成枕着双手躺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一道冰寒碎玉打过来,将她的眼泪,凝成了冰柱,自己却也莫名受了反噬,于是冲她大吼道:“我说你,够了吧?眼泪也哭不干的么?死,有那么悲痛么?死,是这个世界上,最公正无私的审判,世间无论富贵贫贱,最终,都会走向死亡。” “既然死亡那么公正无私,那你,现在就拿走我的命啊。”芷兮道。 “你以为我处心积虑,让你心甘情愿跟我走,是为的什么?我本便是要你的命,我早就想要你的命了。之前有白离与护着你,骗我说让我生前保你周全,他死后会将妖灵给我,可是,到头来,我白白被他诳了一遭。”未若感到不寒而栗,甚觉讶异“如今他死了,我要讨的债,一样都不能少。刚才的冰寒碎玉,你以为是什么生都能接得住的么?若你是个平凡的,刚才那一掌,你早一命呜呼了,可是,那冰寒碎玉的多数力,都被反噬到了我自己身上来,而你,只是,泪珠被冻结罢了。” “这么说,离与是无恙的,芍药姑姑,讨要走了他。”芷兮刚才还一心求死,如今关注的重点,又成了未若一带而过的那句‘白白被他诳了一遭’上。一时间破涕为笑,道:“那样的话,我死了死不了,又有什么要紧,人间,不还都求长生不老么,我便长生不老给人看看。我既不能去找他,总有一日,离与会回来找我的吧。” “真是个疯子,”未若感到不可思议,摇摇头道:“看你方才,哭得情真意切,感天动地,摧肝摧肺,还以为你是真的在哀伤夫子夫妇,到头来,都是哭自己的,为的竟是‘求死不能’。” “谁说我不是哀伤夫子?你钻到我心里去感受了么?”芷兮拍着胸口道:“我的心,有一半是离与的,丧考妣之痛,也是能装的么?” 未若被芷兮这阵义正言辞,逼得步步后腿,芷兮又步步紧逼,直到未若被挤兑到了一个树干上,再无可退,芷兮才突然由趾高气扬,耷拉下脑袋来说道:“当然了,我也有哀怜自己的成分。倘若亲人死了,可以去下面重逢,不也是一种慰藉么,可是,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但是你告诉我,离与魂魄不在你这里,想来是活着的。他既活着,我死与不死,都无所谓了。” “什么不通的逻辑,”未若感到局促得厉害,连空气都窒息了,红着脸问她道:“你既然这么爱他,他活着时,为何却装作什么都不记得,关于他与你的前世今生,我看你,清楚得厉害呢。” “我没有骗过他,”芷兮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似乎方才那番惊天动地的嚎哭,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心力,她用双手支在自己背后的草地上,有气无力地说:“他死后,连湛泸都没有带走,留给了我,那湛泸定是与他心气想通的,连死都不让我死。还有,这个浊灭,还有,这把青剑......若没有它们,吴娘子害我多少次,我早便面目全非不在人世了。我倒不知,有它们好些,无它们好些。” 未若好不容易,喘上口气,正常呼吸,她方才步步紧逼,竟让他觉得,她要要了他的命似的,倒不似冥王索人命,而似人索冥王命了。他平心静气一番,然后,依旧靠着树,将手臂重新交叉抱到胸前,尽量装出从前从容的姿态,故意云淡风轻地说道:“亏着你说这话,是给我听,而不是别的什么。要不然,别说是湛泸、浊灭、青剑,这三个混沌宝物一体了,便是只有一个,哪个不是要拼了全命,跟你抢的。离与对你,可真是,毫无保留,能给的,全给你了。包括命。” “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芷兮道:“不管前世今生,都明明,是我杀了他。” “我也想不明白,况且,伏羲帝在位之时,便已昭告六界,说你有吞吐天地之功,囊括天下之意,日后,但凡有为恶征兆,便要六界一同将你置于死地。”未若道:“可是,我到目前为止,除了发现你是个逻辑混乱、行为颠倒、喜怒无常、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凡夫俗女之外,便再也看不出,你有什么志向或才能了。” 第九十六回 赖余年初上上宫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父亲这般说女儿,着实让人心寒。芷兮听后,抹了抹眼泪,没有说话。僵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我本看你是个无用的,现在才知,我才是个自不量力的,”未若倚在树干上,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蓦然感慨:“我是有一日,在窗外无意听到父王与伏羲古神的谈话,才知道世间居然有你这样的一枝草木,能囊天地之功,所以,后来,我便四处寻找你。青萍夜啸那夜,我本想私下杀了你,增我个人的修为。被离与挡了。现在,离与背信弃约,我虽拿到了你,居然杀不了你。你走吧。” 未若说完这些话,却在心里自忖:没人能逃过我的冰寒碎玉,她却逃过了。且他知道,将她光明正大,带回冥殿,是师出无名的,因为,她未犯过罪。呐,他无可奈何了。冥府的人,要一条人命,也有要不到的时候,倒新鲜了。 “谁说我背信弃约的?”离与从天而降。浑身护持他的金光,刺得未若有些眼晕,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在眼前挡了一挡。 芷兮的目光,也对光线敏感,尤其是从方才的黯淡中,突然现出这一圈强光来,她也掩了掩眼睛。离与在那时,已经蹲到了她面前,将她揽在怀间,轻声说:“我回来了,我来接你了。” “骨错?不,离与?”芷兮熟悉他的气息和声音,抬头细看时,果真是他。 “真的是你?”未若从背后嗖一下飞袭过来,冷冷道:“拿命来。” “恩,是我。”离与眼中噙着泪,看着芷兮,一别沧桑十几载,容颜依旧:“终于记起我是谁了。”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转身,用手掌,接住了未若那飞来的一掌。阴对阳,冰对火,寒对热,未若和离与各自修行的背道而驰的元气,在彼此掌间冲撞。顿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残花新枝,漫天飞舞。二人两败俱伤,各自退步。 芷兮想象不到,倘若当初未若真的依约,炼化了离与的魂魄,将这水火不容的毁天灭地之功,融入他一人之体,那该是如何世人所不能承受的强悍之力。 “道貌岸然,还说自己不是背信弃约?当初是谁,在我的阴阳簿上抵魂当魄,典当余生,要赎这枝草木之命的?”未若指着芷兮,问离与。 “你也说,我典当的是我的魂魄,”离与痛斥:“却为何要去吴夫子和吴娘子身上去取?生前毁其名,死后败其声?且不说你背约在前,便只说你我约定本身,我死后魂魄才归你,我未曾经你九幽轮回之道,自成形体,可见未死,又如何谈背信弃约?” “如此说来,你千秋万载不灭,我还真要等你千秋万载不成?我可没那个耐力。子债父偿,天经地义。”未若面无表情地说:“再说,若非利欲熏心,我苦心编排一场,那吴氏娘子,又怎会那般轻易上钩?可见愚钝不堪,那夫子,也是情愚至极,自己要去为那婆娘殉命,我那有不准的道理。” 黑,能说白。白,能抹黑。这便是语言的欺昧之术了。 “既然你要他们替我还债,那为何,还要索拿芷兮的命?”离与继续质问未若。 “我没拿啊,”未若摊摊手:“不是我说你,你娶的这位,我还真不敢恭维,最是个俗不可耐的。话又少,泪又多,还讲不通道理,辨不清来回。” “那是你拿不起!”离与反驳他道:“从我魂魄离开,你便再没放过她,只是,你屡次要用锦囊收她艳骨,却都拿她不动,所以,你才处心积虑,坏吴娘子的德行,让芷兮心甘情愿,为她抵债,乖乖跟你走。是不是?且,就在方才,你还动用了冰寒碎玉之术。只可惜,你百试不爽的索命绝学,竟也杀她不死。” “她就是个烧烧不烧尽、拔拔不绝的野草!”未若道:“生命之顽强,可比她那命数,要厚多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芷兮在一旁,给他补充着。并不知道,自己念的是,白居易的大作。 “傻瓜,”离与被她的愚钝痴傻,气笑了:“人家骂你,你还帮着人家找辞。”连未若,竟也在嘴角,又划过一抹不为人察觉的笑。 “你知道我这么顽强不屈,是枝死不了的草木,”芷兮哭着去拂离与的笑,“为何还要典魂当魄的,为我保命?” 有时候,傻与不傻,哪来的界限呢?芷兮永远不懂离与对她的宠溺,离与也永远不懂芷兮的无情。 “从今往后,”芷兮又转向未若去:“他在你那的账,一笔勾销了。你要取的性命,随时来拿。不用纠缠他。” 赖账?未若的思维里,闪过了这个词。这是他见过赖账赖得最直截了当、最无可厚非,最冠冕堂皇,又最让他这个债主无能为力的。 离与和未若之间的债务,本便是芷兮的命。如今,芷兮将命,摆在了未若面前,便是还了这债,但是,这还的债,未若却没有本领,拿得走。 是的,离与,关心则乱。他不懂芷兮的强大,他怜惜她,怕她受到哪怕一丝伤害,所以,在攻击尚未到来之时,他将她将要迎接和遭受的,都提前用自己,为她去遭受了,在他,那是防患未然、未雨绸缪。而事实上,事实证明,他那无非是,杞人忧天,因为,芷兮,远远比他想象得,要坚韧和强大得多得多。 这番争吵,公说公理,婆说婆理,各执一辞。可惜,未若这典当灵魂的买卖,本便是不登台面的私下交易,如今当事人有三,其中三个,都在拐弯抹角地赖账,便无处去寻公道了。未若自知陷了夫子名声、摆了吴娘子一刀,有些理亏,也便生吞了黄连,往肚子里咽那不甘心。 这场私下的公案,也便不了了之了。芷兮一赖,赖了离与余年。 且说后来,未若回了冥府。离与便要带芷兮去至清天。被他的新坐骑焦腾云,狠狠使出雷光霹雳,生劈了下来。 “亏你还是老祖调教过的,”离与对着一朵云彩赌气,也是罕见的景象:“就不知道,霹雳,是劈有罪孽之人的么?如今倒来排斥自己家人。” 芷兮看着他跟一朵云彩说话,越发觉得莫名其妙,懵懂憨憨地干巴巴望着。 “她过不了至清天二十七重天的,只怕,到不了三重天,就被劈得支离破碎了,我如今,只是未雨绸缪,预先救她一命。”那云彩竟在芷兮面前,开口说了话,着实吓了她一跳。 “你会说话?”芷兮好奇地问:“云彩居然会说话,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 “你还是一根‘根都扎不稳地’的木头的时候,我就对你刮目相看了,”那云彩话说得,可比芷兮伶俐多了。 “还会反唇相讥,”芷兮可爱地,伸出细细的指尖,去轻轻触碰那焦腾云,无邪地笑了起来。她这对话永远关注不到重点、总把别人骂人的话,当成夸奖来听的毛病,也算是根深蒂固了。 不过,人生,不就贵在,难得糊涂么?既然,敏感的白芷兮,是活不下去的,那便,当一个粗糙的荆芷兮,也挺好。 焦腾云,见对芷兮说话,无异于对牛弹琴,丝毫没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恍然大悟的成就感,它便毫不给面子的,自行打道回府,去给它的先主,混沌老祖,去打小报告去了。 而离与,既然是来人间接‘糟糠之妻’,便打好了突破千难万阻的狙击战的准备。他以在混沌罅隙修习的神力为盔甲,以肉身为靶子,护着芷兮,到了他的勾余上宫。 几经雷天霹雳,电闪掣击,不明就里的荆芷兮,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一闭眼,一睁眼,天上宫阙,竟在眼前了。 但见那宫阙,白玉为栏,檀木飞檐。她与他,并肩走过廊苑拱桥,见那氤氲仙气里,依稀拱出‘落樱殿’几个朦胧的字的轮廓,仙云走雾中,隐约有仙姝飘过,个个手捧翡翠盘,上置碧玉觞、金足樽、琥珀酒。宫殿四周清池环绕,浮萍满地,白芷杜若,琳琳皆是,洁如古瓷泛着光晕。再往里走,但闻古琴涔涔、泉声叮咚,亭台轩榭之间,落樱缤纷。 “好一处神仙居所,果然清心雅致之至。”芷兮由衷称赞,“竟比当初的密境,有过之而无不及,且,是建在云彩上面的,真是玄而又玄。离与,你可是发达了?” 白离与方才听她说两句文雅之语,还想着,果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清雅之所的氛围中,芷兮也是能变成规行矩步的闺秀仙姝的举止谈吐的,可是,他这念头,刚一露出端倪,荆芷兮那句‘离与,你可是发达了?’,又让她的鄙陋粗俗之态,衬显得无余地可钻。白离与笑了,摇了摇头,荆芷兮还是荆芷兮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时此刻,在荆芷兮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她那种乡下人初入城里一般的局促,看什么都眼花缭乱、大惊小怪的无见识之态,都让她原形毕露。那是,没有见过世面的芷兮,一个一直活在一个人世界里的芷兮,即便走过了繁华闹市,依然沾染不上一丝贵气和矫情的芷兮 第九十七回 半路成仙前车鉴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勾陈上宫里,没有土,没有柴木扎的篱笆墙,没有莺啭啼飞,就连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也是生在云彩里,待修成了仙,便离了枝头。 芷兮从花圃里折下一枝白芷来,那白芷尚未开花,绿油油的枝条,裹着吐露三分的白蕾,格外娇羞可人些。芷兮正要将它放到鼻间去闻,那花蕾,便蹦跳着,化成一束仙气,氤氲半晌,变幻出一个婀娜羞怯的小仙姝。 “半路成妖?”眼前此情此景,给芷兮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密境重演,想当初,她也是这样,在滇儿采下她的时候,在竹筐里,不知不觉地半路成妖的,“敢情世间白芷,都有这样的半路成妖的毛病么?”芷兮捏着那枝空枝,兀自嗫嚅着说。 “什么?”离与起先听不到她嘟囔些什么,她说话的语气,向来轻得如同绒毛,如蚂蚁叫一般,总让人听着费劲儿,离与虽跟她朝夕相处久了,锻炼得耳朵异常灵了,有时,在她自言自语时,还是会辨别不出来。因为,即便是她正常跟人说话,都是难听清的,更何况,她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待她说道‘白芷都有半路成妖的毛病’时,离与听真切了,笑了笑,说道:“这里不是密境,神仙当道的至清天里,半路成的,也不是妖,而是仙啊。” “仙也好,妖也罢,这样漫山遍野、无处不在地修行,总怕出乱子,”芷兮轻轻说道:“密境,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既知前车之鉴,何必非要来这里?”娘娘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后,脚下,是焦腾云。 “叩见娘娘,”芷兮方要俯身行跪礼,被离与忙忙搀住了,温和对她说:“在天上,跪乃重罪,云彩们受不起,是要造反的。它们一造反,我们都得栽跟头儿。”芷兮看看他,笑了笑,说道:“看来,你懂得还是那么多。”离与也笑笑,他刚来天庭时,也是深受其苦了的,这是教训里长的知识呢。 离与和芷兮此时,都站直身体,向娘娘行了揖手礼。芷兮早伸手去抱那焦腾云,如同去抱一只宠物,云躲她,她便笑话它:“想来,你这朵云,是朵闲云,不必固守于一块地方,千仙踩、万神踏,也不用承受那些天上宫阙的地基之重,甚至,都不用认主的,谁有本事便靠着谁了。方才上天时,离与说你去搬老祖了,没想到,请来的倒是娘娘。” “放肆!”又是一声不速的声音,二人顺着声音看去,确是满目疮痍、老妪般的芍药,她嗔斥着芷兮说:“娘娘方才的训话,你竟全当耳旁风,还有闲情逸致,去逗云玩儿!” 芷兮只觉那声音似曾相识,还是被这个她实在认不出来的面孔,吓得手足无措,跪又不能,反驳又无理,只好乖乖耷拉着脑袋,在那里束缚着双手,乖乖听训。 “姑姑,”离与过去搀扶芍药,愧疚之情掺杂着往日的亲近,越发显得亲密敬重。 “叫我姨母,”芍药依然觉得,离与错了辈分称谓,颜容尽毁都不计较的她,却对这个小小的称呼依然耿耿于怀。或许,恍惚中,她的本心里,依然深深怀念着她的姐妹,白芷。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爱屋及乌,也要呵护着芷兮。 “叫惯了,改不了了。”离与无奈。半路当姨甥,总是难的,毋如姑侄让他更感亲切。 离与扶着老态龙钟的芍药,走近芷兮时,轻声对她说:“是芍药姑姑啊,她是为着你好的。” “芍药姑姑?”芷兮的眼中,浮现出密境里,那娇娆妩媚的芍药的面孔来,于面前这面上沟壑纵横、皱纹凝缩的老奶奶,形成了云泥般的对比,她不敢置信,但是,当她将这个名字,与方才似曾相识的声音,联结在一起,她才恍然大悟,是的,那是芍药姑姑的声音。 那一刻,一种物是人非的巨大的痛苦感,再次席卷上她方才因为跟着离与‘回家’所带来的片刻的放松里,巨大的反差,让她心痛如绞,她捂一捂心口,眼眶里,盈满了泪:“姑姑,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因为我,....”离与要说,他想说,那是姑姑待他如亲子,舐犊情深,去未若那里追他魂魄时,在凋敝殿里,成为这样的,可是,他的话,刚开头,就被芍药挡了去,她接过话茬,转向芷兮说:“芷兮,你不要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抓重点!你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还不快回人间去。” ‘人活着,可真是没有‘容易’二字啊,’芷兮在心里默默嘀咕着:‘顾左右而言他,我有么?明明是你们,总是答非所问,错开话题。而且,抓重点,重点在哪里?还不是走到哪里,我都只有挨训的份儿。’ 有了这样的委屈和不满,芷兮眼角方才心疼芍药的泪水,又搀了自己的烦闷在里头,头一回顶嘴道:“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都要赶我?从密境我,半路成妖开始,便似乎惹着了全世界,滇儿她们怨我,娘娘不容我,到了人间,月婳赵家也好,荣王赵家也罢,哪怕算是后来的漆吾吴家,我也是不受人待见的,我自扪,我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最起码,我本心里,没有想去害过谁。” “是我要接她回家的,”离与见芷兮哭诉,心疼地忙袒护她,把所有错处,往自己身上揽:“当初,我刚来至清天时,神仙们要定我的罪,是娘娘曾对众神说,如果我有什么错,那便只有‘妖却生心’的罪,现在,娘娘为什么,就不能也放过芷兮呢,她也是只有那宗罪啊,且,不是偿过了么?” 离与不想让芷兮知道,他曾代她去过混沌罅隙,受催心裂身之苦,他只是笼统地说偿过了,那让芷兮误以为,她之前所受的流离和被斥的苦,便是自己偿过了自己的生心之苦了。 “正是因为你,还算守得住本心,没有成心为恶,”娘娘面对芷兮,这样说,然后又转向离与,接着说:“也正是因为你,偿过了,所以,她过至清天时,才没被碎尸万段,所以,此次,站在这里的,才只有我,一个人。倘若不是如此,那么此时此刻,站在你俩面前的,便不知是多少天兵天将了。” “娘娘,芷兮到底做了什么?让您如此容不得我?”芷兮终归不敢,像来人间前,在未若面前那样,放肆得嚎啕,眼泪淌下来,都没有声音:“因为我曾杀过青狐么?那我和他的债,我为奴为婢,还给离与便罢,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我自觉并触犯不到您。又或者,因为伏羲曾经说我‘有吞吐天地之功,囊括天下之意’么?可是,我现在,连个普通的凡人的力量,都没有,在人间,我都只是一个弱者,何来吞吐天地之功?而至于囊括天下之意,在我看来,更属无稽之谈,我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最大的志向,或许,就是能有一个家,可以回,连这个人人都可以实现的愿望,我都实现不了,您都要阻拦,我何以囊括天下?” 长期以来,隐忍在心中的话,一朝喷薄,令在场的几个,熟识她的人,都感到讶异。她说的,似乎有理。芍药求情似的,看看娘娘,娘娘脸上,面无表情,似乎不为所动,又似乎,有所动容,那么和蔼可亲的娘娘,一旦沉默起来,竟是那么深不可测,令人难以捉摸的。 “今日乃离与封神、赐殿、设宴的大日,念你与他曾经夫妻一场,不忍即刻驱逐,”娘娘道:“给你限期一日,过了今晚勾陈夜宴,便自己打道回府吧。此事我会知会混沌天枢,一日内不会找你麻烦。” “何必要一日呢,”离与松开芍药的手,站到芷兮前面,说道:“既然勾陈上宫里,没有她的位置,我现在,便跟她一起走,还去做人间的平凡夫妻,倒是我可望不可求的。还望娘娘成全。” “当初,是谁跟她说,与她从此两讫,死生不复相见的?”娘娘板起面孔,从未见她那般严厉:“这才过了几载,方才相见,便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么?你万不可重蹈伏羲的覆辙,你不忍心,由我来当扮这恶面孔,我也不能看着你犯错。”说着,她转向芷兮,说道:“你说,你需要什么,富贵、权势、地位,人间里的荣华,我都能满足你。” “芷兮听着,这像极了人间里,富贵人家的婆婆,打发自己儿子的卑微的外室,常用的法子。娘娘居天尊,气质华然,竟也想出了这样俗套的法子,是万万出乎了芷兮的意料的。”芷兮面目凝滞说:“这个世间,有的人缺银两,有的人缺体面,而我,只缺少一个家。我在哪里,都无以为家。我从被折下起,只是想活下去,我除了杀死了青狐,自扪从未再做错什么,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要定我终生的罪?你们连让我向离与赎罪的机会,都不曾给我。” “这就是宿命。人间一世,你与他共结连理,除了让他挖心而亡,可曾赎了罪么?”娘娘问:“你不能和天神再结连理。伏羲当年错了一次,我不能看着离与再错一次。我非要定你终生之罪,但是我赌不起,也不敢赌。我只能防患未然,因为,天界不能重蹈密境的覆辙。” 第九十八回 木落私藏荣王府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雷神、火神到” “云神、獬豸到” “孟章神君、陵光神君到” ..... 宾客纷至沓来,仙姝三三两两来报。宫阙沿途吐出迎客花蕾,皆因神仙心中所慕之花色,幻化成形,玉兰、鸢尾、石竹等争相斗艳,却悉数没有根植。 “此事便这样定下吧,权且放一放”娘娘对芷兮说。不待她再唠唠叨叨嘟囔些什么委屈言辞,便转身向离与说:“离与,今夜是你的封神宴,你去招待宾仙吧,也好与那些神仙彼此熟悉,日后千秋万载,是要朝夕相处的。” “若芷兮不在,我封不封神,又有何意义呢?”离与拱手请愿:“愿取缔神职,依然与芷兮在人间做布衣夫妻。” “启禀娘娘,方才陵光神君说,大荒荼蘼和狐族墨系宗主墨狐,在来赴宴的路上,打起来了,”娘娘身边的灵姝,替陵光神君传话道:“云彩被打破了十层。” “荼蘼和狐族,素来交好,”娘娘问:“因何起这般争执的?你让陵光进来,细细说吧。” 说话间,候在大殿的陵光神君,撩开帘帐,入了内室,向娘娘、花神、勾陈神君,一一行了礼,便说道:“我来的路上,看到凤凰宫那儿,荼蘼和墨狐在搭讪,本欲与他们同行来此,却忽然看到凤凰宫,闪过一个人影,行为笨拙,走路也还走不稳,浑身浊气,荼蘼当即拎了他问话,才知,果真是凡人,隐匿在凤凰宫里。” “凤凰宫无主,谁敢私藏凡人,又有谁能有能耐将凡人带上天呢?”娘娘追问:“那他自身定是修为深厚的,否则,怕那反噬之力,都能要他命了。” 娘娘说这话时,芷兮在心里惴惴着,自己也是凡人,也被带上了天,她竟未曾思量过,那带她上天的人,是要受反噬的。她看看身旁的离与,离与一副安然无恙、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带她上来,不过如同揣了一只小狗,不费吹灰之力的。‘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芷兮心想,‘人间骨错时,还不知你修为,竟是这般深厚的。’ 没有人察觉或者在乎芷兮的那些小小碎碎的心思,眼下的局势,也没人顾及她什么。倒是陵光神君,陡然间,目光凌厉,发现了怯怯躲在离与和娘娘身后的芷兮,又或许,陵光只是感应到了他朱雀七宿的鬼宿,就在附近,才从这本来情急的聊天中,下意识地注意到了那个本来不该也不想被人注意到的荆芷兮。 “荆芷兮!你为何在这里!花神不是说你上不了至清天么?!还我的鬼宿来!”陵光神君大声喝一声,就要去扯荆芷兮,被离与伸出一臂,生生挡住了。 陵光神君,又怒目去看那形容枯槁的花神,横眉冷对:“当初,在漆吾南山鬼窟,他发现鬼宿附于芷兮身上时,便要将其取出,因神力不够,取不出,又要带芷兮回至清天处置,就是花神,拦的他,说什么荆芷兮是贵胄神脉,在人间戴业修行,修行不尽,我提她不到至清天,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陵光,你先收收你自己的火气,”娘娘劝解:“方才说到荼蘼和墨狐如何打起来?跟那凤凰宫的凡人,有何干系?又是谁带那凡人上天的?你还没有交代完呢。” “娘娘既也追问凡人如何上天,我如今倒觉得,眼下就有一个凡人,而且就在娘娘跟前,娘娘却视若无物呢。”陵光神君,显然被激怒了。 “娘娘跟前,你也这等冷嘲热讽么?”芍药怒目而视陵光:“若再出言不逊,别怪我不客气。” “好,好,”陵光神君,右手高举,掬起凌光,便要向芍药撒来,“我现在倒有几分理解甚至同情墨狐了,至清天,竟成了人间的菜市场了,谁想来便来了,偏偏,凡夫俗子,满身浊气,还要在这里横行,还有娘娘、花神、荼蘼,这些位高权重的,来护着。怎不让神仙得气呢?” 离与徒手挡了陵光的凌光,芷兮身上的湛泸,一见主人御起战争之气,自然地,从芷兮衣襟中飞出,飞到了离与手上。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谓祸不单行,就连天界,也要在此起彼伏的灾祸里,内忧外患的夹缝里,讨生存的。 “凤凰宫,起火了!”就在陵光因为鬼宿,要跟离与和娘娘诸神,起干戈之际,他原本要报却只报了一半的凤凰宫荼蘼和墨狐打架事件,又升级了。雷霆万分说这话的,正是雷神。 雷神此刻在勾陈上宫的宫殿中,还在恭候着勾陈神君,出来主持宴会,突然间感应到左手中指,火灼之痛,他的躯体能感应天界诸殿状况,左手中指,正是应的凤凰宫。他滚滚雷音,道出那句‘凤凰宫起火了’之时,目光炯炯望着和他同来的火神,追问火神道:“这火,可是你放的?” “咱俩何时分开过,”火神争辩:“我放没放火,你不知道么?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若有心放一把火,又何必分开,你伸一伸手指头,便做到了,”雷神依然怀疑他:“我又不是附在你身上的蛔虫,怎能注视你一举一动,当真是,防不胜防。况且,至清天,若非火神,谁有本领,火烧天上宫阙?” “还真是防不胜防啊!”火神拂袖:“枉我与你称兄道弟,事情刚露个眉目,你就先拿兄弟开刀了。” “都住口!也住手!”娘娘体弱之症,在密境时,便已每况愈下,后经了一场共工之乱,又不知耗损多少元气,此刻咳嗽两声,制止那争吵的雷神、火神,还有正要厮打的陵光、离与和芍药:“事情还不知来龙去脉,便先窝里斗起来!如何不让小人得志,灭我煌煌天威?” 诸神总归要给这个名誉上的六界共主,一点颜面,于是皆垂手听命。 “雷神、火神,速去凤凰宫,灭火。”娘娘一一吩咐:“獬豸,你去问清,荼蘼和墨狐,缘何起干戈?将有纠葛的当事神仙,都带到这里来。我亲自发问。云神,你去支会混沌天枢的黄巾力士,过了明日这个时辰,所有至清天的凡人,包括眼下勾陈上宫的荆芷兮,都要遣送回人间去!在此之前,任何神仙,不得再以此为由,横生枝节。” 且说,这勾陈上宫,本是开宴庆贺赐殿封神之喜,一眨眼,喜事上加闹事,宫里仙姝愈发显得不够用,忙得不可开交。芍药和芷兮,都去帮忙,安置宾客,迎来发往,预备杯盏,还要奔走多预备案几,供娘娘现场审案之用。 稍稍有些闲暇,芍药便跟芷兮抱怨:“你家那位,就是犟得跟牛似的脾气,哪个神君宫里头,不有几十个仙姝侍应着,他便不肯要,还是娘娘硬塞了五个过来,加上方才半路修成仙自己冒出来的那个小白芷仙,总共也才六个,人家现在可是连个名字都没赐呢,就要来忙乎了。你说,天上这么多神仙,又这么多事情,怎么忙得过来?” “他也并不是我家的,”芷兮关注的重点,恰恰又错了。可是,还挺悲伤。芍药见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又开解:“反正,你是了解他的,他就是这样子的。不愿近女色,是好,但是,未免,也避嫌避得太过了些。你在人间无常境,那神仙都管不到的结境里,可不是管得他太严了么?” “哪有?”芷兮忙忙分辨。她是个连自己是谁,都顾不上的,素日都是离与管照她,她何曾有心管过离与一分一毫呢。这样想着,又有很多自责,觉得,即便是做个乡妇,她都未免做得不太够格。没有主意,听天由命,就是牵着她所有不幸的宿命。凡事斟酌来,思量去,都是别人倘或不在意的细枝末节,却累得她自己精疲力竭,到底,她殚精竭虑一场,考虑的都是她自己的悲欢,她的心胸太窄狭,窄狭得只有她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不懂得照顾到别人的情绪,甚至,离与,这个她曾经的夫君,她都是知之甚少、了解不深的,或者说,她从未试图去了解过他。 芷兮还在自己的世界里,胡思乱想的时候,獬豸押解着凤凰宫闹事的那一众神仙来了,说是押解,不过是獬豸在身后压阵,那些打架的神仙,都是堂堂皇皇,跟其他来参宴的宾客,并无两样地,走进勾陈上宫的,想来,也是娘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真传。只是那走在最前面的罪魁祸首,是芷兮始料未及的。 “木落?”芷兮看到木落,一时欣喜,跑到他跟前,看着他身后的赵孟墨和荣王府一大家子人,说道:“听荠儿她们说,荣王府,一夜之间没了,我猜,就是你给藏起来了。难道,你果真,带着他们都上天了?”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荆芷兮这一语,似乎案子不用审,都可以直接结了。众神望着她,目瞪口呆。 那木落,看着芷兮,嘴角上抿,很真诚好看地笑了,他说:“是呀,还是天上好,底下的人够不到我,我呢,我还能透过重重云霭,每日看看你,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你哭的时候,我可都看着呢,我有好几次都想去拉你上来,也将你藏起来,金屋藏娇......” “是,他就是个不要命的,”赵孟墨抢过他那故作安然的话茬,对芷兮说了真话:“为了我们上天,他已经被反噬得神力尽失,身上千疮百孔,全是伤痕,他居然还想再去人间,将你也带上来,私藏在凤凰宫,被我死死抱住了大腿。” 第九十九回 未若柳絮因风起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正是勾陈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獬豸道:“叙旧故是好的,也该先将眼前纠葛解开了才是。” “方才,这位姑娘,不是明明白白地说清了么?”墨狐道:“木落私带凡人上至清天,且非一个两个,而是荣王府阖府几十口家眷,弄的凤凰宫乌烟瘴气、臭气熏天,我方才从那里经过,将眼前这个抓了个现形”墨狐说此话时,一手提溜起赵孟墨来,示意给众神看:“呶,就是他,走路都还没学会呢。” 众神哗笑。芷兮知道他说的‘走路还没学会’的意思,初来天界,不经几日神训,怕是哪个其他地方来的生灵,都是蹒跚学步状态的,颠颠倒倒、跌跌撞撞,她自己就深受其害。到现在,都不敢轻易挪步,因为脚下的云彩,软绵绵、飘乎乎,不稳颠簸得紧,有种水中行舟的摇荡感。 在神仙眼里,凡人,就是个笑话。 芷兮由墨狐一句话,引起一番想入非非的人生哲理剖析,本欲去救一下孟墨的脸面,将他扯下云地来,不料自己脚下也趔趄得厉害,一着急,差点跌下去,被木落一把扶住了。不远处在正位娘娘身旁的离与,本来也躬身要去扶她,却没有木落的天时地利,他尴尬收回落空的手,心间涌上没完没了的醋意,深怪木落,连避嫌都不会,又怪他紧张芷兮的神情目光,含着太多未了的情。 “罪责,我一人承担,”木落扶稳了芷兮,对着墨狐说道:“别在一介凡人面前,逞神仙威风了吧。” “臭小子,还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墨狐不依不饶:“依照天规,私携一另类生灵入至清天,要罚没三成修为,外加雷刑五十道,这些还只是在上天途中,即时便报应反噬到身上的,并不包括事后应受的罪罚。你带的,可是四十一口人,这笔账,怕是你死几十次,都抵不清了。你别以为,你捱过了初一,还能捱过十五,活着上了天,是你的祖荫,我看你将降妖杵里你父亲和其他木族的魂灵修为都透支走,还能再受住哪道刑?” “墨狐,你休要咄咄逼人了,”荼蘼方才在凤凰宫旁,便是因为护着木落,才跟墨狐打起来的,现在见墨狐如此咄咄逼人,也依然要一护到底:“你已经私自烧了他的凤凰宫,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连祖荫都耗尽了,降妖杵也被消磨无形了,现在只剩一具残躯,你为何非要致一个小辈于死地?!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私藏荣王府在天上,也是因为感念众生,不忍看他们,在人间被肆意凌辱屠戮。” “是啊,”那荣王,噗通跪到‘地上’,为木神求情,被离与一个箭身过来,将他扶起来,幸亏他扶得及时,要不然,这一跪,又免不了云彩地震了。荣王被离与架着胳膊,跪不下去,也不知道离与为何不让他跪,反正他也情急,也顾不得这些,还以为,离与这个人间昔日的安国公,是顾念曾经与他家的旧情呢。不跪就不跪,他便站着继续说。 “这位神仙,你可知,那元军,有多么残暴么?我的亲哥哥,都死了十四年了,还被他们刨坟鞭尸,这还不算,他们还将我哥哥的头颅看下来,那头颅,几经风化,都已经成了骷髅了,他们还不放过,居然,居然,用砍下的哥哥的头颅,制成了骷髅碗,把玩喝汤,侮辱之至啊......而我们,是死罪暂免,活罪难逃,那天可汗派了专门解差,来押解皇亲去元大都,访陌,不,应该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木神,木落,他是于心不忍,才拼死将我没带上这里的啊。” 墨狐可并不在意荣王这如泣如诉,不在乎地说:“人生的悲剧,我看得多了,倘若每个神仙都怜悯众生,将其他五界不管什么东西,都搬到至清天来避难,试问,这些难民,岂不是要将至清天,变成另一处活地狱了?方才荼蘼说我,私烧凤凰宫。你问问娘娘,这天界,除了火神,谁还能烧得了天殿?我不过是用了一击霹雳掌,引起凤凰宫火灾的根源,便在于,你们这些肮脏龌龊的凡人,每一口呼吸都污染了这里的至清之气,形如人间放屁排污,都是沼气,这才引起凤凰宫大火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娘娘听墨狐一番言论,越发没有神仙的体统,一派冷嘲热讽,极尽讽喻挖苦之能事,便忍不住也这样对墨狐发了话:“神仙当道,当为表率,万万不可如此,自傲狂妄,将自己高高挂于其他生灵之上。” “娘娘此言,便是要偏袒了。”墨狐道:“当初,是谁,背叛了娘娘,从娘娘枕边,偷走了噬天樽,才造成了这么多年的混乱之世态,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不正是眼前这个木神--木落的亡父么?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秉承了他父亲的不忠不孝,竟将祖荫的魂灵,悉数湮灭,代他受了天罚,只为渡这些个凡人上天躲难!” “我本意,不是这样的,”木落听到墨狐说他,拿父辈和木族亡灵,来代自己受那带凡人上天途中的罪罚,一时悲痛难忍,痛哭着朝他喊道:“我没有想让他们替我挡过,我只是,不知道,带凡人上天,要受这么重的罪,我当时,只是想,让我一个人神魂俱灭,换荣王府上天生存,是我太过简单肤浅,才葬送了降妖杵连带降妖杵收敛过的祖灵。” “本意,不本意,谁看得透呢?”墨狐道:“人生的道理,谁不懂一多半呢,可是,又有谁,过好了自己的一生呢?想不想,错是你犯的,你就该来受罚。” “你口口声声,拿他的祖灵,来说事,”荼蘼揭穿了墨狐的心思:“说到底,你就是假公济私,你不过是因为,当年凤凰木叛出密境,让你狐族,背了黑锅,让你的墨系,受了苦,所以,要找他儿子抵罪罢了。” “受了苦?”墨狐恶狠狠地看向荼蘼:“荼蘼这话,说得何其轻巧?这苦,是多深多大,你切身体会过么?妻离女散,家破人亡,还要被世人戳着脊梁骨,咒骂我们是叛徒、鞭挞,驱逐,这些,你这统领大荒境的神,怎能了解一分半毫呢?这话,你怎么不说给你亲近疼惜的小辈白离与和白芷兮听听,问问他们,这苦,该如何衡量?” 说起这苦,离与是最有发言权的,可是,他这个受尽人生苦的,都没有言语,墨狐却先拿此发难了。 “当初,离与乃奉我秘旨,举族迁出密境,不过掩人耳目权宜之计,实不存叛出之说,且他为我斩杀蛇族叛逆,功劳不小,故而我才封他星宿勾陈,权司戊日,还是不辱没这天清之位的。”娘娘威仪贵胄,义正辞严:“再说凤凰木,他也是奉我命,故意偷出我的噬天樽,以欺迷惑昔日人间自立的蛇主共工,想必众神也晓得,那噬天樽在共工手中,只发挥了其威力的十分之一,后来再用,便只能御水了,不过一普通法器,神力原先已被我注在狐族的青剑和湛泸内,也是为护狐族一片忠心一路周全。凤凰木也不辱他的昔日声名,木落和木族,自是也应续享天界荣光。” 娘娘这一语,又引来殿上神仙,一片喧哗私语,有的摇头,有的叹息,有的便明目张胆地说:“娘娘,昔日的叛徒,都被您说成忠臣了。敢情凡是密境您的旧臣,都不是有罪的,全都不该罚,而当封了?” “是啊,娘娘昔日是密境出身的”其他神仙,也跟着附议:“总不该如此不避讳得一律为密境的妖开罪,这样统领六界,谁还能心服口服呢?” 离与和芷兮,都看向娘娘,心中想的,竟是心有灵犀的:世间之事,谁又能说得清是非对错呢?即便仁善绸缪如娘娘,依然堵不住悠悠神口,也禁不住面前背后被指摘,要做到人人爱慕,何止难上加难,简直,便是做不到的。 娘娘用手指,凭空画了一个玉鉴,那玉鉴便现出形来,上书:玉芝名鉴。她说道:“你们若不能信,便各自亲眼看看这玉芝名鉴,里面封印了名鉴之上所有之名录的独特的气息,以作印鉴,这个名鉴之上的,都是曾歃血为盟,誓死捍卫忠义和弱生的,为此,他们不惜忍辱负重,不计生前身后名利,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 那玉芝名鉴,在众神之间,一一传过,待到芷兮手上时,她清晰得感知得到,那里面有离与浊灭的气息,还有凤凰花的香味,那上面的名字里,自然也就有离与和凤凰木。 众神这才鸦雀无声,止了心间的不平。 “好了,误会解开了,”娘娘慈爱向众神说,又单另开解墨狐:“你狐族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我和众生,都会念着你们的好,但是木族,也同样是忍辱负重过了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且放过了木落还有这几个凡人吧。”墨狐悻悻无语,算是默认了。 “开宴吧。”娘娘和声说道。于是诸神各就各位,歌舞排宴,俭朴却不失雅致。 若说起那些曲目,花神制下的芍药上演的‘天女散花’将美演绎到了极致,离与的箜篌、芷兮的瑟音更是犹如天籁,缓缓绕梁不去。雷神的变脸、火神的烟花,也都不相上下,但若说起令人魂牵梦绕、过目难忘久久还要咂摸的,便是风神吹来的那不速之客了。 当时,正是筵席将结,众神将散之际,忽然见那勾陈宫中,如柳絮般,飘飘扬扬,轻轻漫漫,落下许多的雪花来...... 第一百回 芷兮初闻流离苑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一支凤舞白雪舞,引得诛仙纷纷驻足,定睛细看。大抵凡事朦胧时,都还存着美意,禁不得较真儿,众神这一细瞅不要紧,那白如玉兰的雪,便被看出了原身。 “未若,何处的风,竟将你吹来了?”獬豸捉住飘在空中的一片飞絮,握在手中,未若化出人形来,只见獬豸捉着的,竟是他的头发一缕,被挣得生疼。 “獬豸,可以先松开手,再聊么?”他方才一片冰雕玉砌的精致洒逸,此刻全被这揪发的尴尬,掩饰了走。 “活着的凡人,都不能来,你这专门御鬼的,不经传召,便该上天么?”獬豸知他爱面子,松开了捋他头发的不雅,却揪住了他的衣领,生怕他畏罪潜逃似的。说完,又转向风神道:“东风,你当带鬼上天,就不受罚么?”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未若嘴角稍微往上一斜,笑里都掩着几分寒意,说道:“不干东风之事,我不过是赖着借了他几分力,听闻离与封神,我来开开眼界。” “未若说话,能不能开诚布公一些?”獬豸讨厌他说话总是杯弓蛇影、或含沙射影,总没有一句敞亮不用猜便能了解的:“封神的盛宴,光你小时候,随着你父亲,便应召参加了不知多少场,非得用得着凑今日的热闹来么?况还要压轴着来呀?说吧,你有何企图,又曾与离与有何过节?你是专门,来给他泼冷水的吧?” “误会了,”未若道:“我不过是奉了父命,来取生死簿上挂了名的荣王府凡人的,顺着蛛丝马迹,才查来了这至清天。”木落说着,从腰间掏出通天令牌,那是六界执掌职责时,上天的凭证,正因为他有这令牌,东风才敢给他借力。 獬豸闻言,松开了他的衣领:“既是公事,何不早言。”冥冥中,他的潜意识总是告诉他,未若说得虽然合情合理,却依然不是实话。如此想的,又何止他一神呢。 “我这不是顺路,给离与助助兴嘛,”未若说得每句话,都严丝合缝,却是奇怪的是,总让人觉得,他在说谎,还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你说谎。”别的神仙,都是心知肚明,却不挑破。只有芷兮,受不得这般隐晦造作,又指着他的鼻梁,冲他喊道。 未若一听芷兮说话,脑门居然冒出些冷汗,用手指,在额头前上下摩挲两下,苦恼着在心中想到:“谁都能装糊涂,就你自作聪明,才是真糊涂。”可是,他又不知拿她有何办法,况且,她说的,才是实话。 这个世间,只有实话,是无可反驳和推翻的。但是实话,在未若的世界里,是个稀有品。他的生活,恰如谎言编织的艺术品,架构着他每一次生杀予夺时,装出的仁善与扮演的假慈。 他一步一步逼近到芷兮跟前,身体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隔时,被木落,刻意推开了他。未若若无其事,对着芷兮一字一句地说:“你说我说谎,那事实是什么呢?你知道么?说得出么?” 芷兮被他逼问得窘迫脸红,说不出所以然来,便只是咬着嘴唇,鼓着腮帮,瞪着他看。“既是说不出,便少说一句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我看你在人间,当瞎子还不过瘾,还应该作个聋哑的,才适合你这空有一番自以为是的所谓‘正直诚实’,却被人一句话,便问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无言以对的无能!” 从某种意义上说,未若看人的目光,是凌厉的,阅人无数的他,能看透芷兮,他的剖析,犀利而准确,毫不留情。 “够了!”木落和离与,异口同声,向未若吼道。揭人之短,何必如此昭彰,何况芷兮又是个面皮薄的。 未若冷冷一笑,背影去了,押解着他名义上来押解的荣王府的人,走了。至于他此行的真正目的,的确现在无可查考了。其实,芷兮的那句实话,实在也是坏了事的。起码,不说破的神,还能静观其变,看未若下一步做什么,现在她这样嚷出来,未若反倒,掩饰得更深了。芷兮这便是大张旗鼓地,打草惊蛇了。 “站住,”芷兮很是鼓足了勇气,冲他背影喊道:“我也是凡人,也该是你抓捕的,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捉走?” “还没轮到你。”未若没有回头。心里想的却是:“捉了又能如何,反正冥府盛不下你的命。” 夜深,宴终,席散。 芷兮被安置到麝熏殿中,她灭了殿中灯火辉煌,便将蜡照半笼,她,终归还是习惯于暗色。 烛光中,芷兮见梳妆台旁,放置着一竹架,竹架上着绣绷,薄纱待绣,她便换上绣衣裙,跪坐到了绣架前。线在纱间缠绕着几丝愁绪,却织着她对平淡无漪的生活,最真挚的向往与想念,她边绣边轻声吟着: “来是空言去绝踪,麝熏微度绣芙蓉。芷兮已恨奈川远,更隔奈何一万重。” 摇曳烛色中的她,娥眉堪入画,却画不出她魂魄中苦涩的轮廓。 “你纺的不是纱,”未若穿着一袭黑衣,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若不说话,很难分辨出人和物来:“是你千丝万缕的思想吧。” 芷兮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嘴巴大张,便要喊出声来,被未若手指在她颈间一点,她便哑口无言再喊不出来了。他总是有办法让她闭嘴,但是奇怪的是,他上次要取她性命时,她哭得震天动地地响,那是厮嚎的噪音啊,他却并未如今日这般,或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得她瞠目结舌,或在黑暗里不经意便点了她的哑穴。 可见,不但人难捉摸,鬼,也是的。 “你别喊,”未若坐到她身边,语调平淡,没有一丝涟漪,不带一丝情绪:“你答应了,我便让你说话。” 芷兮点点头,因为她是想问他话的。她点头的瞬间,哑穴便解了。“果不其然,你就是别有用心来的。筵席里,还不敢当众承认。你说,你是不是还记挂着你跟离与当初缔结的灵魂典当契约,觉得心有不甘,还要硬来讨回去?” “我没那么小心眼。”未若嘴角拂过一抹不以为人察觉的笑,瞬间便又静如止水了:“我来,是为了你。” 这已经是第二次他开诚布公地讲明来意了。芷兮不信:“又是这句话。倘若换作一个不曾认识过你的人,还以为,你是多么深情厚意的呢?可是,我可是知道的,你在夺人性命之前,披得都是这般伪善的面孔。” “他们都要死了,我让他们死得开心一些,也有错么?”未若也有他的逻辑:“如果谎言,可以给人暂时的麻痹和快乐,那,我不介意一直说下去。” “你此来,到底有何来意,”芷兮问道:“我不喜欢总是说谎的人。” “我说实话时,你也并不信我啊”未若无奈:“而且,我本来也不是人。好,便明说吧。我知道他们如何处置你。” “不用你来告诉我,”芷兮并不觉得他是怀着好意的:“娘娘早前就告诉我了,我依然是被流放。” “流放是流放,但是,至于流放到哪里,可就大有讲究了。”未若说道。 “不就是人间么?除了消磨人的精神和四肢,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很多时候,人,还是有人情味的,也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芷兮似乎还流露出了几分怀念和向往的表情:“如果,我只是一个凡人,不会总是长生不老不死,倒也有些生趣。” 未若噗嗤笑出来:“听你这话,便知你当不了一个凡人。不老不死,那是凡人修炼求祷的最高境界啊,到你这,反倒说成负担了。” ‘若你也曾体会夜半泪流,被痛苦日日啃噬,午夜梦惊,梦惊人醒,才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芷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不能理解的笑,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想着:‘倘若你也曾体会过,人不管过几生,到死时都会发现,最终不过一场浮生之梦。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在意别人,渴望认可,却一样都得不到,那时,你也能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了。’ 其实,未若何尝不懂。他甚至都能猜透,她此刻在想什么。 “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要总是相信别人跟你说的每一句话。”未若道:“你非但不是银票,即便是,也不是人人都能爱慕的。你方才说会被流落到人间,那是娘娘的想法,但是,在这天上,娘娘是密境的异类,执政尚短,并不能真正做到上行下效。那些神仙的碎碎念,比人间高尚不出多杀,但是手段却又不知高名出多少。” “不要随意诋毁神祇。”芷兮怒目示意他住口。 “你不相信我,没有关系,”未若从胸襟中,掏出一块冰花状的玄玉来,放到她身侧手边,嘱咐道:“陵光神君是第一个不服气的,你身上的鬼宿,是他誓要取回的,所以,夜宴之后,他和雷霆诸神,曾去过良渚密谋,你流放的地点,是在流离苑。” “流离苑?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跟踪他们?为什么?”芷兮一连串的问题,炮竹似的吓跑了他,霎时遁了踪影。 “流离苑,是混沌初开后,上古神祇的后裔,上古神祇曾被大肆屠杀灭迹,那里都是留下的孤儿。”芷兮一看,身旁的玄玉上,写了这行字。 第一百零一回 断缘书斩断情缘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咚咚 ’月下敲门。 “谁呀?”芷兮撩起罗裙,从绣架起身,踏上木屐,木屐的声音,在木地板上哒哒回想,连门外的离与,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离与那浑厚而富有磁力的声音,在门外低徊,芷兮一听,便知是他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芷兮光洁细腻的脸庞,映衬在月光的皎洁里,不知彼此是谁为谁,增了光华。离与只消看着她,便会心醉而神迷、目滞而神流。 “嗯......你......”芷兮想问他,为什么来,可是,他们又本是夫妻,这样问又觉不妥,想让他进屋,又觉得如今身份悬殊,明日便要见离,故而也不能让。因此上,嗫嗫嚅嚅,不知如何说才好,尴尬的身份,造就了这尴尬的图景:“可有事么?” 离与从那话语里,听出来几分疏离,神情上便平白添上几分落寞来,“我想你了。”他的神色真挚,语气压抑,和着痛。 “哦,神君,天色晚了,这样来看一个发沛流离的人,多有不妥,若有事,明日晨间,再说吧。”芷兮自卑,殊不知她越是拼命压低自己的存在和身份,越是让离与难过,“神君请回吧。” 离与脸上流露出痛苦来,终是再不能忍受她硬要将自己往远处推,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眼泪在眼里打转,埋怨她:“你不是想起我来了么?我不但是你人间的夫君骨错,还是密境里曾看护爱恋你千年的白离与,你不是也肯跟我来这勾陈上宫再续前缘么?为什么还要跟我这样生疏的说话。” “神君自重,”芷兮之前还是在语言上疏远他,现在是用身体抗拒他的亲近了,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推开了他,神色里一派慌张,连一声他的名字,都不肯再叫了:“人间的吴骨错给了荆芷兮一纸休书,密境的白离与现出原形时曾跟我说‘死生不复相见’,是该视我为杀身仇人的,现在封了神,离得便更远了。” “你一定要说这样的话,让我难受么?”离与站在那里,感觉头脑一片空白,只有轰隆隆的打击:“‘休书’‘死生不复相见’,你不知道是为什么么?而且,你既然对这些耿耿于怀,又为什么答应我来勾陈宫。” “我后悔了。”芷兮说。离与一直觉得,芷兮是单纯而透明的,他一猜便能猜透她那简单的心思,可是现在,他看不透她。她甚至一句解释和辩白都没有,只用四个字,便能让他哑口无言。 突然,屋内一道玄玉的光辉,透过昏暗的灯色,从屏风背后放射出来。 “谁在那里!”离与感觉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没有吧....”芷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在心里抱怨:该死,这个冥府来的幽灵般的未若,为什么每一次,与他的会面,都是在这样黑暗的所在,就跟在青要邑还素不相识时那次初见,一模一样,不能启齿,难以明说,只能掩饰。 可是,离与身形矫捷一闪,快如闪电般,叠影飞身,便穿梭到了屏风之后,当然,未若早已遁踪而去,离与谁也没有捉到,只是从绣架旁,捡起那块玄玉来,握在手里,要捏碎似的。 这时,芷兮也碎步轻挪,到了屏风这里,望着离与攥着那块玄玉,心里想得确是:“怪不得,未若逃得那般快,原来是感知到离与来了。”她未作亏心事,却又一种难以形容地,似乎被捉奸的感觉,这感觉,令她不寒而栗。 “他来过?”离与早已认出那熟悉的气息,是的,是未若。他与他人间缔约之时,是用气息交换过印鉴的,所以他再熟悉不过,他一下子闯入屋内,看到地上那块玄玉时,见果真是未若之物,便确信无疑了。 “谁?”芷兮还自以为是地装傻。却不知道,离与只要一看到现场,便能看出他走得并不慌乱,玉摆的位置,都还是周正的。她却自以为他能充楞骗过他。 “你到底想掩饰什么?!”离与不能理解,之前那个单纯地、只要一启唇,他便能猜出她要说什么,便能知道她在烦恼忧虑什么的荆芷兮,为何会像现在这样,对他欲言又止、遮遮掩掩:“难道,他对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你这般畏首畏尾了么?!” “你又到底想问什么?”芷兮听到离与吼她,竟这般猜忌怀疑她,她居然一改温柔的常态,向他也喊起来:“你凭什么啊?你当你是谁?又管我见了谁?又要兴师问罪些什么?捉奸么?是,我是畏首畏尾,这辈子、上辈子,或许下辈子,都活得憋屈窝囊,但是那绝对不是因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只是怕你有危险!”离与万万没有想到,芷兮会这样揣度他的心思,她所谓的‘捉奸’,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他只是怕有谁暗中私闯,怕未若拿什么威胁芷兮,就像在人间青要邑,他威胁他一样。 离与的话,止住了芷兮不能控制的情绪,让她一时目瞪口呆。她呆立在那里,为自己误会了离与,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方才的口若悬河,僵结成了冰。 “为什么那么想我啊,”离与没了心,胸口却闷得如当初刀绞心一般难受:“我在你的心里,可曾有过位置么?我们在人间的缘分,对你来说,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么?” 有那么一刻,芷兮几乎动摇了。她虽然并不见得有离与爱她那般爱过他,但是,眼前的人,是她崇拜过、景仰过,也想去依靠的‘人’。她对他,也曾经有过心动,也是有心疼的。 但是,她想到了未若跟她说过的话:“你与离与,再不能在一起了,除非,你想再杀他一次。”她还没有问清未若为什么,未若便遁走了,那正是离与月下敲门的时候。 芷兮在犹疑,她的心中,冒着这样的话语‘是的,我不能再杀你一次了。你是青狐时,我是草木,我害死过你一次;你是骨错时,我害你挖了心,死得惨不忍睹;现在,你是离与,是娘娘亲赐的正神了,我又何必再连累你一次呢?’ 离与再也猜不透她。她不是荆芷兮了,比当初的白芷兮,还要多愁善感、心思隐晦。他却还是心疼她,他说:“芷兮,明日,我跟你一起走,无论去哪里,都好。我们一起去古木荫,好不好?” “可是,你是封了神的呀,”芷兮抬着侧脸,问他,那姿态,自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娇媚。 “若不是芍药姑姑和我父亲,执意非要我就这个神位,摆那桩筵席,说是这个封号,能让我日后少受许多非议,”离与说:“而我,也想到了你,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受人间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苦,不想让你跟着一个罪妖过日子,若不其然,我是断然不会受封的。娘娘本意,还要昭告六界,都让我挡了的。” “当神仙不好么?你当当试试------”芷兮还在想方设法,与他诀别,如果未若不曾骗她,那么按未若之言,明日一早,娘娘亲拟的‘断缘书’,便会送到她和离与面前,那是神与她这个半妖半人,斩断最后一丝缘分的天书,自当是比人间吴娘子给她的那纸休书,要有效力多了的,届时,她与他,有多少缘分,都是天地不容、天斩地断的了。 “我本来是妖,本该没有心,可是你给了我一颗心。为了虚心,我是付出过代价的。可是,如今,我封了神,他们又说,神仙本该有心,而我却没有,所以,我还要修出一颗心来。修心,从无至有,我觉得太难,准备知难而退了。”离与还试图说笑话,可是没能引得美人笑,倒惹来一阵梨花带雨。 世事,便是一遍一遍的轮回。抛弃了什么,获得了什么,全不在个人评说。 离与伸出他厚重的手掌,去揩她脸庞的泪,可是,芷兮一扭头,刻意躲开了。他的手,落在空气中,那么凉。 “你走吧,”她别过头,坚定地说道:“从此你我,一刀两断。我的事情,再与你毫无干系,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为什么?”他突然如受伤的兽一般,低低地嘶吼,他用手去板过她的肩膀,看到的,只是她如枯槁的冷漠。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芷兮坚决如铁,让离与不能不相信她的话,是出自本心:“你放过我吧。” 离与感到胸间,被剧烈燃烧一般,灼伤了他,遍体鳞伤,他喘不过气,用拳头使劲按着胸口,他没有心,却比心伤犯时,还要难受。那一夜,他不知自己如何走出的麝熏殿,也不知自己在她窗外的墙壁边,坐着哭了多久。 芷兮看他走时,对他的背影说道:“离与,对不起,我们,都放过彼此吧。” 翌日清晨,娘娘的‘断缘书’果真到了。未若跟她说的话,第一条,已经应验了。 她也果真被其他的神,私下流放到了流离苑,未若说的第二条,也应验了。 流离苑的情景,如何萧条遍布,那里的孤儿,又如何愁红惨绿,已不消形容。那时,芷兮才发现,他那第三条,也已经应了。倘若没有他给的玄玉护身,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肉身凡体,是不是一来,便已经一命呜呼了。 但是,并非唯利是图、却一向冷酷无情、鬼魔双修的冥府未若,与她无恩无瓜葛,甚至于还一度想要她的性命,却 又为什么会帮她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也并不知道,未若便站在流离苑外烟萝洞口,看那桧参百丈,雪深半尺,梅瘦三分。相候无奈,立尽黄昏。 第一百零二回 烟萝洞如烟往事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桧参百丈,雪深半尺,梅瘦三分。 流离苑的墙,晶莹剔透,是冰砌的墙,芷兮记得,她被迫穿墙而入时,有雷电在猛烈穿击她的身体,身体在烧焦,烧焦之后又遇到包裹身体的冰墙,发出‘滋滋’的火与冰碰撞的身体,那烧焦的身体,便要成为焦炭了。 就在那焦炭的飞沫在冰墙里即将湮没的时候,玄玉化成了一个黑色的敞篷,护住了她。她的身体又开始慢慢复原。便是这看似虚无缥缈、美得如梦似幻的一堵墙,她从晨曦初现走到了黄昏降临。 芷兮‘咣当’一声,被摔到流离苑内嵌入地底下三丈深的冰地上时,她想起了她出生那日,从密境被流落到人间时,穿越乾坤八卦,被摔到地上的情景。 所不同的,那时,乾坤八卦只开十分三寸、过时不候,若有迟滞,自成齑粉,而流离苑的墙,却是时时刻刻让人成为齑粉,稍有不肖或是法力低微,便灰飞烟灭了。且那时,上有芍药姑姑护力,下面有离与以身为垫相接。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想离与了,想他的明朗魅惑的笑,想他义无反顾、不离不弃地拽着她的衣角,从密境打入人间的决绝。 她的脑海中一遍一遍浮现离与的样子,身体要磕碰到那同样冰冷坚硬的流离苑地面时,有一只手,垫在了她的腰间,将她轻轻地托起,她还沉浸在密境与离与的想入非非:“离与!”她惊喜地以为,是离与来了,她多希望他在身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人间骨错去后十几载,她都不曾这般想他,可能那时,还有夫子和吴娘子,现在,她却又是孤身一人的缘故吧。 那个穿玄色衣服的男子,听她喊‘离与’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庞,他便消失了。这让芷兮觉得,自己可能是穿越冰墙时,被撞坏了脑子,既想入非非且神志不清了,一切不过只是幻象。 她站定了,往四周望望:“这就是流离苑么?”她自言自语着,这儿的天,如同一个满是窟窿的黑布,与冰墙内色彩流离的灿灿光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在向她无言诉说着,光怪陆离是要人命的,而即便你神志清晰、修为高深莫测,躲过了冰墙内的光彩夺目的冰冻,迎接你的,也只会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让你在无知里揣测,在恐惧里发抖。简而言之,便是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是难逃的。 她踮着脚尖,往前走,阵阵寒气,透过脚心,直渗入她的心田。她摸索着,似乎又回到了人间时当盲女的岁月,也或许幸亏因为她曾经失去过光明,所以这黑暗,她很快便适应了,且在凭着她敏锐的听觉、嗅觉、触觉,去感知可能要走的方向。其实,那里,错综复杂,如同一只蜘蛛网洞,方向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 “喵------呜------”一只黑猫,嗖一下蹿向她,抓破了她的脸,像从前一样,她先是感觉到了应有的剧痛,该有的苦楚,然后,浊灭,便将她的伤痕,湮灭了掩盖了,似乎一切从不曾发生。 “又来了一个,命大的,”那只黑猫,嘎嘎得狂笑,像是发情时撕破夜空的厮嚎。 芷兮望着黑暗中那闪闪发光的蓝色的眼睛,在笑声里,居然含着泪,仿佛暴风雨过后,残留在荷叶上的蓝色的露珠。动人心魄。“你居然会说话?”芷兮背靠在凉凉的冰壁上,双手都扶着这意念中的墙,每每人类恐惧无措时,都想去扶墙靠墙,那是她们寻求温暖与安全的下意识的动作,但是,芷兮寻求到的不是温暖,而是更冷的寒意,让她愈发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地问着那只猫。 “你一根草木,都能说话,”那猫继续冷笑着:“我是比你高级的动物,为何不可?”他既然看得穿她是草木,道行肯定在她之上的。可是谁又能不在她之上呢,她虽是草木修成的妖,顶着妖的名,却只有人类的无能。 那只猫见她无害,化作人形,不过一个瘦如枯槁的小男孩:“你也被流放到这里了?你能穿过流离苑的冰墙,按说该是个厉害的角色儿,但为什么我瞧着你,倒弱不禁风呢?你是怎么夺过那冰冻又火化的夺命墙的?” “我也不知道。”芷兮说的是实话,她手里攥着那块玄玉,玄玉发出微弱的寒光,照着眼前的男孩:“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看你也是个糊涂鬼,又是没有什么法力的,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是现了原形,偷溜到这个出口这的,”那男孩小声说:“你听我说,趁着你刚来,无人知道你的存在,你跟我一起,再逃出去吧。我虽不知你无法力如何进来的,但你既然能进来,便该能出去吧。新鲜的路,该新鲜的人,才记得吧?” “哪里有路么?”芷兮在冰墙内,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捱过的,又岂会记得来时的路? 那男孩闻言,自知问错了人,搭错了伴儿,摇晃一下脑袋,也不再理她,也不再管她,径自往那所谓的出口方向,颠颠地走去,猫的步伐,最轻不过。 突然,一只蝙蝠,不知从何处而来,远远地,将它的爪子,伸长伸长,倒像极了无头无尾的枯藤,直直钻入了那男孩的身躯,从他的心脏处,穿过去,那男孩凄厉一声长吼,被那枯藤爪子,直接拖了回来,又拖到了芷兮的面前。 “知道跟新人打招呼,”那蝙蝠阴森道:“就不知道引荐她去见我么?还要我亲自来迎?”他丝毫不提,那男孩逃跑的事情,似乎对这个已经司空见惯似的。而那男孩,面容扭曲,心被掏出捏碎又塞回去,血流了满地,痛苦地呻吟着,却也貌似平常的,重新跟芷兮打招呼道:“嗨,这位美人,这是我们的父亲,快见过吧。” 芷兮懵懵懂懂,不明就里,向人间被引荐时那般,屈了屈膝,行了一礼道:“见过大人了。”那男孩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愚蠢的人类,见了谁都行礼。”说完,他便跑入了黑夜中,消失了。 那蝙蝠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的形象,猥琐至极,他搀扶屈膝行礼的芷兮,顺势在她手上摸索揩油,芷兮见状,慌忙躲开了。“别怕嘛,自从千年前的那个白芷之后,我还没见过这等绝色呢,黑夜都掩饰不住你的风华呐。这肌肤,细腻得堪比羊脂白玉。” “白芷?!”芷兮记得芍药姑姑告诉过她,只有道行最深的妖,才可以称得起本族的本名,而她的母亲,便恰恰是白芷一族的首领,名字就唤作白芷的。现在听这个中年油腻男人这样说,不免不寒而栗而又讶异。 “你认识她?”那蝙蝠男,流着色眯眯的馋水,往她这边步步逼近:“那可是个绝等的尤物啊,现在看来,你与她,倒是几分相似,不,是有过之而不及,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如她那般销魂噬骨,让我好好地尽兴了!只可惜,我还没有玩儿够,她就被伏羲,值了碎纸灰飞烟灭之刑,真是可惜啊。”他擦着口水,意犹未尽地阐述着自己的厚颜无耻。 “你无耻!”芷兮这才确认,他说的,便是自己的母亲,没想到.......,她步步后退,那蝙蝠步步紧逼,她再次靠到冰壁上,退无可退,一闪头躲开他那伸来的鼻涕虫一般令人作呕的手,起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贱货!”那蝙蝠也打了她一个耳光:“在这流离苑,还没有谁,能忤逆得了我!”说完,他拿出一支冰针,豁然猛烈插进了她的手臂,她就但觉,被什么麻痹似的,身体奇痒,又飘飘欲仙,总之,连意识都快幻化了。蝙蝠见状,便来撕扯她的衣衫:“哪一个来的稍有姿色的女妖,不得先给我进色礼,只可惜,这些所谓神裔,一经那流离苑的冰墙折磨,便都面目全非,没几个能看的了。没想到,你这个,一点法术都没有的,还能保持这等货色。” 芷兮眼角滑过泪,本以为贞洁难保只能任他为所欲为,这时,那个黑影又出现了,对,就是她被摔到流离苑冰地上,用手扶住她的那个黑影,她起初以为是离与,却又突然消失的那个。那黑影,如一道风,卷挟了她走。那蝙蝠,自顾宽衣解带,还没反应过来,人已无影无踪了,他居然感知不到人在哪里,这在流离苑,倒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蝙蝠四处追寻,苦寻无果,气愤交加。 蝙蝠不知,黑影将芷兮只是隐匿在了原处,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芷兮意识清醒时,才看清,那洞口赫然写着‘烟萝洞’三个大字。 “醒了?”他问。 芷兮听出,是未若的声音。她坐起身,想起方才的事,还有后怕:“是你?你为何在这里,我刚摔到地上时,也是你扶的我,对不对?” “现在,该相信我了吧。”未若没有回答她一个问题,只是自己下结论。原来,他定要让她亲身先受些惊吓,才肯现身,不过是为了让她相信他,他所言非虚。 “我母亲?被那个混蛋......”芷兮想起方才蝙蝠的话,哽咽难诉。 第一百零三回 苔花如米学牡丹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是的,你母亲的冰清玉洁,便是从他这里,开始败坏的。”未若沉沉说道:“那时的流离苑,不过是伏羲设的冷宫,只关了白芷一个人,守着她的,也只有那个污秽不堪的蝙蝠。他日日夜夜折磨她。” “他为什么会关她?为什么将她交给那样的人?”芷兮泣不成声:“我的父亲,他当真那样冷酷无情么?他不但从不曾认我这个女儿,还在我未出世之前,便定下了我世世代代被排斥的命数,他,居然,连母亲也抛弃。” “你缠绕死青狐的事情,你记得吧?”未若要为她讲清来龙去脉:“你那日,被滇儿折下一枝,就是那一枝,为了活命,吞天土地,其实,不仅是青狐,你还吸了很多很多妖灵的魂魄,才引了伏羲去。伏羲将你用混元魄收服,你连混元魄都撑破了。伏羲本是要将你就地正法的,是娘娘,用她的大半妖力,才将你那一枝的妖力,封印在了体内,娘娘自那时,才坐下了‘魄汗不尽,形弱气烁’之病的。” “这些,跟我母亲有关么?”芷兮抬起泪眼,似乎朦朦胧胧,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又不是很明白:“你是要说,因为我,连累了娘娘,还连累了我母亲?” 未若点点头:“所以,你一出生,便被逐出密境,你不要怪娘娘,她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当初,你的父亲伏羲,大怒,既无法将你正法,又害了自己的正妻形消力竭,他便越是悔恨自己当初被你的母亲所迷惑,才犯下神妖结合的重罪,生下了你,所以,他是要将你母亲,一起惩罚的,也是经娘娘劝诫,才免了死罪,只是废了她的修为,将她幽禁于流离苑,供奉如常妃。” “那个人呢?”芷兮想起方才那蝙蝠的恶心品相,便作呕。 “那个人,本是个意外。当时,他还只是一只夜夜盘旋于荒屋的蝙蝠,未修成妖形。”未若接着叙述:“他日日忌惮白芷美色,修为自是浸入邪魔,故而他修妖成时,竟没有妖气,全是魔气,一开始,从未有人觉察到他的存在。直到有一日,伏羲顾念旧情,来流离苑探望你的母亲,过得可好,却看到她在一个男子的身下,赤身裸体、光天化日纠缠缱绻。”” 他当时,可是统领六界的至尊之妖啊,怎可受如此奇耻大辱。定了二人的死罪,当日执行。本以为不过是自家的家事,却不想,白芷受刑,竟是惊动了整个密境,她因素日貌若月婳、善比菩萨,乐善布施,密境的妖,都为她求情。其中,便包括在伏羲未纳她为无名妃之前,便对她倾心过的白狐、荼蘼、凤凰木等妖族首领们。 伏羲见如此多的首领,竟结党营私,全为了他的女人求情,疑心她本便水性杨花,与众有染,又是嫉恨,又是生愤,要将那些首领,连带你,统统定死罪。还是白芷,跪地苦苦求他,当时,她说:‘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不能为我一人,陷整个密境于不义之危,我愿受碎纸之刑,放弃轮回,赎女之罪,赎众人之罪。 她死了,可是,名声,却在流言蜚语中,一日不堪一日。甚至,还流传到了人间,说那些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都是白芷的转世。污秽之言,不堪入耳。是娘娘,硬要为她正名,但是,伏羲终不肯让她和你入妖谱了,娘娘虽慈悲待世,世人却不因娘娘仁慈,而闭了悠悠众口。谁让是非,都是由后人去评说呢?总免不了以讹传讹。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又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芷兮听他讲母亲的故事,竟耳熟能详的程度,不觉诧异,又不知道未若,跟她这样一个无相干的人,讲这么多,到底是何居心用意。毕竟,他是冥府的啊。 “冥府,是在黑暗里行事的,”未若似乎真的能看透她的心思:“人不能尽信我,我不怨你。只是,我的父亲,现在的冥王,当初,也是密境的上妖啊。他,便是因为为你母亲,求情太甚,伏羲行刑时,他抱着你父亲的大腿,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横流,求伏羲饶你母亲,哪怕一个轮回,都好。可是,机会,他没求来,却将自己的妖运,都葬送了。当日,你母亲灰飞烟灭,他也心灰意冷,被逐出密境,去黑暗之境,也就是现在的冥界,自立为王,自成鬼界,誓与密境,势不两立。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与重掌天界的妖神们,格格不入。” “没有想到,你的父亲,与我的母亲,还有这样的渊源。”芷兮的泪,不再流了。谁不比谁苦呢,面对着一个,因为自己的罪孽,而被连累的妖的后代,她又有何资格,比人家更悲伤呢,她该悲悯人家才是。 “起初,我怨你,恨你。”未若说:“所以,知道你流落人间后,我背着父亲,想私自杀了你,修你的道术。” “原来,是因为这个,穷追不肯放过我。”芷兮恍然间,便明白了,为何人世间那么多流落的罪妖,未若偏偏对她‘情有独钟’:“那现在呢,现在就不恨我了么?又来帮我,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发现,传说中那个吞吐天地的妖,”未若顿了顿,看了她一眼,细长眼睑又垂了下去:“并不算个坏人。你,甚至,什么都不会。” “英雄所见略同,”芷兮不知为何,听他讲完他父亲曾拼命不计前途地去护过她的母亲,心里笼上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温暖的情愫,说话的语气,也俏皮轻松起来:“我现在觉得,你也并不算个坏人。” “好,那我们,重新再认识一次吧。”未若作了初见时的揖礼之状,嘴角划过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笑。他的笑,与离与不同,离与的笑,魅惑明朗,笑起来那般灿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笑时是多么真心,而未若的笑,带着含蓄,竟还有一些隐忍,总觉得,他活得,并不恣意,也不快乐,整个人因为背负着冥府的包袱,阴暗而不洒脱,镇静而安稳,透着一股冷冷的、冷冷的气质。 “有时,发现你还满会插科打诨的,”芷兮说:“不过,你来,不是为了重新认识我的吧?也应该不是为了让我重新认识你的,你活得自我,并不需要谁来认可。”如此说来,并不会看人的荆芷兮,竟将隐晦的别人都觉得深不可测的冥府少主,看了个透彻。 “这里,我父亲在我小时候,经常背着我的娘亲来,我有一次,偷偷在背后跟着他,才发现了这里。”未若说:“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旧地怀旧人吧。我娘亲总觉得父亲对她,不冷不暖,不好不坏,没有夫妻的深厚,活得比陌生人还陌生,我和母亲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们之间,不过是一个契约组成的带有血缘的家族。别的,便没有什么了。” “恩?”芷兮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她之前的意识中,以及世人的意识中,未若是活在谎话编织的死亡艺术中的鬼魔双修之灵类,但是,他突然对她,且只对她,推心置腹讲起自己的家庭,与父母的感情,竟让芷兮,有些捉摸不透了。 “哦,扯远了。”未若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说多了,忙拐回来,回归正题,接着说道:“你方才见到的,经历的,不过是这里的九牛一毛,这里关的,我会领你慢慢去见,一个一个讲他们的故事,他们都是混沌初开时,上古神祇的后裔,他们的父母,都被天上那些披着‘神祗’外衣的凶神恶煞,设计陷害死了,然后,为了不让这些后代复仇,便将他们集中关在这里,奴化折磨劳役,生不如死。你方才所受的,只是一个开头。” “为什么是我?”芷兮抬起那妩媚的眼,瞧着他:“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去禀报娘娘,老祖,惩治他们?你修为又深,为什么不去解救这里其他的那些人,却偏偏来救我,还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也说过,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 “我方才还说过,冥府是鬼界,与妖界,以及现在都升神的妖界,是势不两立的。”未若道:“我父亲是总来的,他的修为远在我之上,却都救他们不出,我,能么?” “那为什么是我?”芷兮又重复了一遍她方才的问题,透着深深的无能为力:“我就能么?” “你能。”未若甚至感觉有些羞愧,因为身为堂堂男儿,本该顶天立地,现在,却要屈身求助于一介弱质女流,甘心为她作幕僚,为她指点迷津,开拓盛世:“我杀不了你,冥府容不下你的魂魄,你确是有吞天吐地之功的,娘娘当初封印了你的妖力,你母亲死前,封存了你的吞吐天地的记忆,所以,你才这样不自信,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但是,只要六界归一,你便能冲除封印,做六界共主。那时,解救流离苑,不只在你的举手投足一言之间么。”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芷兮腾地立起,充满气愤地指责他,“亏我方才,还说你并不算坏,到头来,你处心积虑,还是想图谋不轨,还劝我,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还是错看了你!” 第一百零四回 不辞镜里朱颜改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冥府的人,注定活在黑暗里,总是做这些地下的勾当!恕我不能奉陪。”芷兮柔弱的脸上,细眼一片落寞,带着少有的冷意说道:“你方才推心置腹一番,我才知道,娘娘对我,是有莫大天恩的。且不说我能力有限,即便真是能够的,我又岂可以怨报德?”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未若似乎早已料定了这样的结局,脸上是一贯的冰霜之色,看不出喜怒哀乐、情绪起伏:“何为‘以怨报德’,你仔细衡量衡量,再来说与我听。” “不必了,”芷兮说这话时,撞得很强硬似的,其实她心里无比害怕,她想象不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世界里,凭着幽光,她能生存多久,又岂能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而且,方才那个畜生,还不知会不会重现。那个蝙蝠,既然是一直守着流离苑的掌控者,又岂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了她? “不用害怕,”未若似乎能读懂她的每一分心思:“我给你的玄玉,好生收着,它能照出每个生灵的前世今生,也能随时召唤我。” “随时?”她不可置信地疑问着:“你可以出入自由?” “冥府的人,注定活在黑暗里,”未若引用了她方才说过的话,来答她:“黑暗的地方,冥府之鬼魅,都能穿梭自如,但是,也限于此了。我甚至抓不住一样真实的东西,可以带出去。” 说完,未若遁了踪影,每一次,他都是不辞而别。 “莫名其妙,故作神秘”芷兮嘟囔了一句,那玄玉发着寒冷的光,照着她,她去不知该去哪里,但是也不敢久久守在原地,她害怕蝙蝠回来。 幽光伴随着她,穿过一条一条蜿蜒错综的幽径,一路上,全是冰,没有草木,连跟枯藤都没有。“这是冰棺材么?”她自言自语地,不寒而栗。 突然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将她拽入了一块冰墙内。她下意识地因为恐慌而尖叫,可是,空气里,没有她的声音,不,这里,压根就没有空气。芷兮快感到窒息了,大口地喘气,可以无气可吸。 “别乱喊了,越喊,越会因为窒息而死,”那只捉她的手,现在依然,只有一只手的模样,却对她说着话:“用不了多久,你就跟我一样,四肢躯干,都被冰冻没了。” 芷兮吓得大气不敢出,她手中攥着的玄玉,却清晰地显现出那只手的原身,以及她的遭遇,原来,这是一枝枯藤妖,原身竟是混沌初开时的那株白芷。 “冥府未若,将他最重要的法器,居然给了你。”那枯藤妖手,张扬地舞着爪子般的枯手,声音里有苦笑:“我白芷一族,遭得到底是什么孽呐。” “您居然是我的先祖,”拜玄玉所赐,芷兮现在知道,这只枯藤妖,与她渊源甚深:“按玄玉显示的年龄算起来,我该叫您曾曾曾曾......外祖母,您为何要将我扯进来?是要憋死我么?” “你自己看看外面。”芷兮看看那手指的方向,方才她经过的地方,早已地陷崩塌,里面现出万余支冰刃来,明晃晃得杀人的刺刀形状,令芷兮再次抖了抖。她这才明白,这枯木妖非但不是要加害于她,相反,却是想救她的。 “你别看那些冰刃,貌似和人间的刺刀无异,却是遇神斩神、遇魔杀魔的披荆刃,若被沾上,你即时便灰飞烟灭了。”那枯藤妖道。 “谢谢曾曾曾......”芷兮为难得要重复那长串的称呼,可是又自知自己排不清算不全,正嗫嚅着不知如何继续。 “好了,好了,”那枯藤妖不耐烦道:“看你还算个周正的孩子,没想到,竟然骨子里,这么地迂腐不堪。还怎么指望你。” “指望我什么?”芷兮问,呼吸越来越困难,感觉浑身被冰冷裹挟得透不过气,话语也越来越哆嗦。 “你不是从玄玉中,都看到了么?”枯藤老妖道:“我是混沌初开时,便有的,因被天上雷神所劈,浑身化作焦炭状,遂从白芷成了枯藤,几十亿年,才修成了这枯藤妖,身形还不能完整,天天修,又天天被冰弑掉。” “天上如今的神祇,果真如未若所言,是杀害上古古神,利用这流离苑,困住古神后裔的罪魁祸首么?”芷兮开始开窍了,但是又不完全明白:“可是,这流离苑,不是伏羲建成,幽禁我母亲的么?” “你以为,万里冰封,是一日之功么?”枯藤妖道:“这都是天上那些幻象神祇,为掩人耳目,一日一日几十亿年累积的孽,恰巧,当年被你父亲用来当幽禁你母亲的场所了,可是,他不曾知,他此举,正是中了他们的奸计,因为,你的母亲白芷,也是我的后裔啊,本便是他们要扯进来,受这封罪的。这里,不知冰封折磨死了多少神和妖灵。” “我要出去,”芷兮无力地喊:“我憋得喘不上气来了。” “在这里,你还要当自己是人,是活不下去的。”枯藤妖道:“你必须要将自己变成鬼魅,才能适应这黑暗的风霜刀剑。” “要如何?”芷兮不明白,她甚至都没有时间,让自己来得及去想明白,便像被四周死死扼住了咽喉,然后,窒息而亡。奇怪的是,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明明死了,可是后来,居然又睁开了眼睛,待再睁眼时,她已适应了没有空气呼吸的环境。她成了鬼魅。 “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枯藤妖解释了她的迷惑。 芷兮感到,她的形体,都不成形体了,在那些冰壁之间,穿梭自如,她的鬼魅之躯,又与她左臂曾经封存的鬼宿,自然而然融为一体,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违和与冲撞感。 “呐,连修为,都倍增了。”枯藤妖欣喜又欣慰地望着芷兮的变化。她通体磷光闪闪,状如魑魅,形同魍魉,岁华摇落物萧然, 一种清风绝可怜。 芷兮试着走了两步,如履平地,如隔无物,冰,再不是她的障碍了。她伸手摸到之处,冰壁在融化,然后,现在她面前的,是无穷无尽的皑皑白骨,她,再次被吓到了。 她捂着嘴,不忍直视,眼睛瞪得如若铜铃。 “这些,都是曾经在这里消亡了的神裔”枯藤妖看着她的样子,继续给她解释着她所不敢相信的这一切。芷兮手心中的玄玉,又开始林林总总,浮现出了那些白骨的所有的如烟往事,似乎在印证着枯藤妖的话。 “不!不!”芷兮捂着嘴的手,开始捂向双耳,她歇斯底里,眼眶的泪,夺眶而出:“这都不是真的,这都是幻象,是未若给我的这个破石头,故意演化出来,迷惑我的!我知道,他是要让我坠魔。” 她说着,将手心的玄玉,摔出老远,可是,玉着落之处,居然现出了未若的身形。他很痛,他挣扎着站起,向芷兮一步一步走来,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逼近她:“你一定以为,我也是幻象。但是,我不是,你所看到的一切,也都不是。他们全是真的。玄玉,是我灵魂锻造的,我将它交给你,只是想让你看明白这一切。” “我不信你。”芷兮不许他靠近。她自己周身的鬼魅之气,抵挡着这个刚刚送走的不速之客。然后,身体的磷光,竟然将整个流离苑,都照得恍如白昼般剔透光明,那些被拘禁在这里的神后裔们,都在向着她聚拢,她们那么怕光,却又被光吸引,习惯了如同行尸走肉般不死不活,却又时时处处,寻找着生的方向。 不许淤泥侵皓素, 全凭风露发幽妍。芷兮现在不用玄玉,也能看得清楚那些人的本身和前世今生了,因为,她自己,接着昔日收拢的鬼宿之力,已经成了这里最强大的鬼魅了。 他们,有的是被风神贯体,撑破身体而亡的,有的,是被油锅浸泡炸烂的,有的,又是被活埋死的,有的,又是被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针穿透了所有的神经疼痛而亡的......惨状不一而足,又都同是被困在这里的鬼魅,不能入往生,正如囚禁他们的这个处所的名字一样,流离于六界之外。 芷兮被这些神裔的遭遇,冲刷了大脑,她的神经开始错乱,她的头发,开始披散,面目全非。这是,一头白眼吊虎,向她扑来,正是曾经在漆吾邑里,陈子规的贴身护卫,护持骨错去月婳的路上,凭空遇到,又凭空消失的那个白虎。“原来,你被收到了这里。”芷兮竟然笑了:“像你这种为害乡里的,被收来这里,受受罪,倒是应该的。” 她永远都不会明白,白虎之来,只是为了与她相遇。似乎,不论千秋百代,她总会来,注定了要来。她伸出手来,在白虎的额间一点,白虎,居然,钻入了她的右臂。那种曾经鬼宿冲击她的力量,又在右臂重现,她又接受了一个异体的侵入,使她即将陷入昏厥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不知何时,离与那宽厚的手臂,又垫在了她的身下,绾住了她下沉的腰肢,将她揽在怀里。 “你终于来了!”未若没有了芷兮周遭鬼魅之气的阻挡,也走近来,便走边冷笑着。 第一百零五回 木拾前缘火焚了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寂寥抱冬心,霜寒剪刀冷。 离与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冰冻。他顾不上未若话中的深意,开始用神力给她解冻,那是他从混沌罅隙磨砺而出的可以化解天地的混沌之力。芷兮的眼睛,慢慢又睁开,恢复神韵,然后,又变成极度无法自控的那种歇斯底里,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具贪婪的野兽,在吸吮着离与丝丝缕缕注入她体内的混沌之力,而那力量,又显然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她的青筋暴发,脸色血红,如果此时,可以摆一台梳妆镜在面前,或许,她还能照见自己面皮撑裂之后,是如何的丑陋,或许,她还会因为珍惜自己的容颜,而控制自己的心智,让一切停下来,又或许,即便她在他面前,还有那所谓的护颜羞赧之心,她也是无能为力的。更何况,她在他面前,早便有过毁容的先例,她又怎会为此,作小小的一搏呢? 谁知道呢,人们总是习惯于在事情发生之后,揣摩如果当时如何如何,会是怎样的结局?似乎那样,便能扭转已成的定局,其实,往往的事实是,即便一百次一万次被放到同样的场景,依照一个人已成的定性,都依旧会是同一种选择,和同一种结局。 很快,离与的神力,被她吸收殆尽。离与明明感知到,芷兮已非往日的芷兮,他明明知道,他在以自身的全部,去饲养她此刻的贪婪饕餮,可是,他依然没有收回手。他为她,舍了自身,也不是头一回了。他总怕,他收了手,她却没有被他治好,他又希冀,自己的混沌之力,可以中和她体内此刻蔓延至全身的积尸之气。只可惜,他低估了她。 芷兮吸食完他的修为力量,又开始吸食他的血了,他的血,鲜红而热烈,恰好可以温暖她体内的冷气。她愈发贪得无厌,她的皮肤,开始变得粗糙、丑陋,然后硬化,成为坑坑洼洼的树皮,她的身体,也开始极度膨胀、爆炸,然后收缩成一根树枝的原形。她变回了她的本身,一株白芷。 但是,她依然不放过离与。白芷化作藤蔓,攀沿缠绕,死死勒住他的咽喉。从那一刻起,她才意识到,也许,从本心里,她真的便是坏的。像伏羲所言,像娘娘所言,她根本就守不住一颗平凡而本真的心:她无能惯了,渴望的,不是守拙,而是有朝一日,语不惊人死不休;她懦弱惯了,希冀的,不是所谓的男人的保护,而是让自己变成坚不可摧万人敬仰甚至惧怕的怪类;她善良了一路,无数次,舍己去救人,却原本,都好似是装过来的。 因为,她在扼住勾陈星君咽喉的那一刻,她的灵魂,在微笑。歌声摇荡在她的强大的凯旋之歌里,让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为什么?”离与还在从嗓子眼里,挤出那无足轻重的话语,试问美人心。 是啊,为什么?她是如何狂妄奸佞地笑着,去要一个生生世世都要护持她的离与的命的?她在一刻之前,还在咒骂未若,说自己不能以德报怨,不能做有违娘娘的事,可是是什么,促使了她,如此原形毕露? 他甚至,都没有等到她一句回答,更遑论解释呢。他那颗善良的,因为爱她,而被伤过无数次的空心处,只怕,比有心之时,还要更觉撕扯千万倍吧。他看着她,义无反顾、一心一意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眼角划下一滴泪来。 “适可而止吧,够了!”未若将那死死缠绕离与的花径,用冥力疏解开来:“吸完他的混沌之力,该够用了。” 离与乍然被解脱出来,甩到地上,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他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然后若无其事般,沉静问未若:“看来,你盼望我来很久了。” “这句话,你在刚来时,便问我,多好?”未若嘴角又犯上那冷笑:“没准儿,还能剩点儿什么。偏偏关心则乱,明明知道是坑,还要上赶着往里跳。真是佩服啊。” 未若说着,作出佩服的手势,那手势,更像讽喻。 “目的可达到了?”离与问。 “恩,达到了。”未若答。 离与走过来,赤手便是一拳,深深砸到未若脸上:“你利用了她,要让她做什么?” 未若没有躲,甚至连原地都一步未挪,对于这一记深拳,似乎也是他甘心所受的,“我会给她更多。”他说着,将自己的手,依然搭在那贪婪的枝叶上。 于是世道之初,芷兮刚刚被滇儿折下一枝时,奋死力而求生的那一幕,再次重演了。芷兮的根茎、枝叶,拼命吸吮着未若的修为,鬼魔双修之道,也只消那么一瞬,也悉数被夺走了。 未若此举,是离与始料未及的。他现在,当目光不是总是聚集到芷兮身上的安危之时,才开始环顾四周,看这个所在,到底有何玄机,芷兮为何被诸神流放此地。但是,正如未若方才笑话他的‘若是你刚来时,便......如何如何’,若是他初来时,没有那么担心芷兮,若是他初来时,可以哪怕有一丝对诸神的质疑,旁眼看一眼别处,他或许还能看出点什么。 只可惜,离与的眼中,若有芷兮的地方,便只能装下她了。他现在便是想看出什么究竟,也不能够了。因为,他已然成了一介废神。眼力界儿,还能再看出什么端的? “别枉费力气了。”未若嘴角的笑,又若有若无的浮现了,透着一股阴郁:“且,静观其变吧。”他说完,拉着离与的手臂,往后退了许久。离与要挣扎,却挣扎不开。未若可不像他那般傻,凡事不遗余力,他还为自己留着一丝修为,于是,总能拖动一个凡人一样的神吧。未若死死摁着拽着他的手臂,直到二人,退到退无可退。 芷兮,此时此刻,用怪物来形容,是言不过其实的。她的根茎叶,都长了眼睛,体内的神力、鬼力、魔力、妖力,还有自身的人力,正在互相排斥,又彼此融合吞噬,直至磨合成为一个整体,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变大,变粗,飞檐走壁,直至枝干扩充了整个流离苑。 “呀!!!!!啊!!!!!”躯干在六界之力的融合威势下,撑破,流出人的鲜红的血液,然后,再次爆裂开来。但听,惊天动地,怦然轰轰,流离苑的冰壁,尽皆被震裂了。流离苑的结界封印,荡然无存。 当日押解芷兮将其流放于流离苑的众神,骇然皆惊,从四面八方,闻风而来,有些慢步伐的,刚刚走出天上宫阙的楼云。可是,芷兮,比他们更迅猛,更狂妄。她不待他们来,已经提前一步,登上楼云,将那些所谓神祇一一撕裂,行灰飞之实。 她的步伐,快得超过了光。她的鬼厉手段,狠得淹过了地狱。雷神的战锤、电母的闪电,在她手中,不过捻一根绣花针般,轻而易举。她的罪孽,也一夕之间,超过了曾经叛乱天地的共工。恩,说起共工,她在杀神灭仙之时,还无意识间,打开了封印共工的噬天樽。 共工一逃,噬天樽空虚无物,开始吞噬天地。神的世界,动摇了,惊骇了,落风丧胆。芷兮惩戒了一些玄玉灵魂让她惩戒的,剩下一些,也都躲上了无妄天。芷兮无心去追,来追她的娘娘,却到了。 “还记得那年,你刚被滇儿折下时的事么?”娘娘看着已然杀神杀到丧心病狂的芷兮,语重心长又肝肠寸裂地痛述道:“连你的父神,伏羲,都要将你处以极刑。可是,我可怜你。我看你弱弱纤质,断然没有他所形容的吞吐天地之野心。我将你流放人界,让你磨砺心性,流放之前,不惜半夜虚席,等着荼蘼来替你问命,好借他的口转告你,让你万万守好本心。我自认为我一片善念,你,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的么?” 芷兮,哪里还听得进去半分唠唠叨叨、苦口婆心。她,将凌厉的手爪树茎,伸向了娘娘。芍药赶来,替娘娘挡,之前为救离与已经从风华正茂步入风烛残年的芍药花神,又岂是合六界之力的芷兮的对手。芍药死了。 荼蘼从大荒,一念而来。当年,他为芷兮求过情、问过命,现在,他要来救一念之仁放过芷兮的娘娘的命,好减轻她的罪恶。可是,荼蘼,在她的藤蔓缠绕之下,也停止了气息。 从人间来碧落不久的滇儿,也来了,挡在了娘娘跟前,无异于螳臂当车,芷兮只消一个手指,就要了卿卿性命:“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当年折下你,是我错了。”临终时,滇儿吐出了这句话。 然后,是木神木落。木落死死抱住芷兮的腰茎,用尽他残余的力气,劝解她:“芷兮,快住手。不能再犯错了。”可是,木落,即便是当年生龙活虎时的样子,修为都是没有多深的,更何况为了救人间荣王府受过天刑之后了。芷兮甩开了他。他被震到五脏俱裂之时,从怀中掏出那把凤凰木雕花的荆钗来,艰难地举起,给芷兮看。他以为,芷兮还记得,还动情。 可是,芷兮,放了一把火,烧了他这把木头。 第一百零六回 一介废神斩怪哉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木落在熊熊烈火之中,想着当年密境初见芷兮之时,芷兮温柔空灵的模样。她一片一片将被滇儿打落到地上的凤凰木花,吹回到凤凰木枝上时,便是戴着这个荆钗,她那时,一颦一笑,都醉了倾城。 他所期待续上的木拾前缘,竟是要以火葬的方式,终了的。 木落的眼中,淌下泪来,泪浇不灭那火,火烧得他生疼,却疼不过他修神时修出的心疼。 狐族赶来时,还以为可以像之前护密境一样,力挽狂澜,却终归,如当初密境将倾之时,无能为力。白狐、墨狐,还有狐族其他各派各宗的方被封神的宗主们,都在芷兮脚下,变成了匍匐的尸体。 如果他们知道,是这样的结局,还会义无反顾地来么?像其他族类的神仙一样,溜之大吉,躲到无妄天去,多好?可是,偏偏狐族,都是一根筋的傻瓜,这点,与其说是像极了离与,不如说,是离与承袭了狐族的本真。 未若扯着离与,一个废鬼,一个废神,脚力自是慢的。 他们赶来时,天界已是尸体遍横。他们看着眼前狰狞而面目全非的芷兮,那是一个因积尸怨气而化的怨灵,虽然偶尔有那么一个片刻,还能幻化出芷兮人形的模样,但是多数情况下,只是一堆朽烂、丑陋而又死缠烂打的枝蔓。 “你住手!不要再闯祸了!”离与生平第一次,向着芷兮声色俱厉又完全出自内心得喝斥了她。眼前死的,芍药,荼蘼,白狐,他的狐族,滇儿,一具一具,割着他的心、他的血、他的肉。他走在这些亲人的尸首之间,仰面长啸。 他从前对她有多么爱,此刻,便有多么的恨。亡了的尸首,都是他至亲至亲的人啊。而且,她残忍至极,连往生的机会,都寸步未留。没了就没了,谁也甭想有半分指望。 “怪哉。”未若面对眼前的一切,依旧守着他见惯生死的冷漠与理智,但是,那理智也被框上了限制。他料到,能够承载六界之力的芷兮,会强大到可以破坏流离苑,可以杀死天界众神,也足以登上女主之位,取代娘娘,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芷兮的本心并没有强大到当年伏羲定论的程度,即便她的身体是有能力承载的,她的本心,还是崩溃了,丝毫不受她自己神志的控制。 倘若杀死那些曾经陷害混沌诸神并残害其后裔骨肉的冒名的神祇,还情有可原,还在未若的意料之中,那么,现在,她丧心病狂地滥杀无辜,将天界一律屠戮的行径,则完全不是他的初衷了。情势,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 芷兮闯了大祸,从来没有人闯过的大祸。 娘娘下的紧急召集六界的调令,很快便集结来了六界除叛之兵,他们,站在未若所站位置的外围,里面是神的尸首,站在那里与芷兮血搏的娘娘,娘娘手里的噬天樽,都被芷兮啃咬缠绕吞噬了一半,然后,是尸首之间,痛哭的一介废神离与。这些魔兵魔将、鬼兵鬼将、妖兵妖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情景,也是出离他们来前的想象的。 在接到娘娘调令的那刻,他们还在踌躇,这是不是天界要耍什么心眼,将他们悉数召到上面,是想将其一网打尽呢,还是又要杀鸡儆猴、一展天威呢?因为往日里,天界召唤他们时,不是为了剿灭,就是为了显摆。 在真正有难的时候,比如密境共工之乱时,从来便没指望过他们这些所谓‘门外之界’的生灵助力什么。所以,这一次,他们来时,照样懒懒散散,有气无力,待看到天界竟一日之内,要惨遭灭门的情景时,除了痴呆,便做不出什么反应了。 “还不快去帮忙。”未若发了话,命令他的鬼界将领,鬼界的冥王,甚至没有亲自出马,可见,往日各界对统治之族的成见,是有的。 “少主?你?”那将领却在推脱,心想,少主自己都站在这里袖手旁观,为何要让我们这些小卒去送死呢? “我的武功废了!”未若向他吼道:“非得还让我身先士卒,死在你们前面,才肯听令么?平日里,是我把你们惯坏了。” ‘惯坏了’这个词,从向来以无情无义著称的冥界少主口里说出来,怎么听,也是别扭的。但是,事实上,冥界的确并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冷酷,反而,比人间和其他四界,都格外显得平等更多。因为,只有死亡面前,才是真正人人平等的。或早或晚,是神是魔是人是鬼,终归都逃不过那最后的宿命。 “好,那我便身先士卒一回。”未若飞身向芷兮的树皮上,砍去。一道寒冰碎玉,连皮都没刮破她一层,当真不痛不痒的很。 “怪哉。”未若不禁喊道。 他身后,那些鬼族的,见主子都上阵了,前赴后继,都来送命了。又死了一片。另外几界的,见势,都溜了保命去了,又被芷兮缠绕回来。全给面前的陪了葬。娘娘,眼见,也支撑不住了,噬天樽只剩了她握在手中的把手了。 离与,出离了悲痛和愤怒。他心中那点残存的希望芷兮自己回头的念头,粉碎无踪了。他站了起来,眼神中恢复了不曾认识芷兮之前的那种青狐的果断和坚韧,他默念索令,召唤来了湛泸,握在手中,威风凛凛。然后,他将他曾赠予芷兮的浊灭、青剑,悉数从她身上取走,因为,这曾经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此刻,在她身上,都成了助纣为虐的凶器。 浊灭跟随芷兮多年,气息与她的血气,多少建立了情感关联,尤其是她的左臂,每次有鬼宿异动,浊灭与她的联系,便更深一层。现在,离与召回浊灭,她竟感到了一丝疼痛。对于杀神杀到麻木的芷兮来说,这点疼痛,虽然还不至于让她回心转意,但起码拨动了她的一丝心弦。 失去了浊灭青剑的助力,芷兮那些丑陋的粗枝藤蔓的躯体,开始失去了大半的护持,变得脆弱些,再脆弱些,甚至,不时间,频繁地现出她的柔弱的人形来。 但是,她没有住手,浊灭被抽去那一刻,她感到被抽筋血的痛,然后,只是,回头瞧了一眼离与,然后,用长长的藤蔓,狠命得将他鞭打在地,便又回转过头去,要去吞噬娘娘了。夺位,竟然侵占了她全部的意识。允许,那本来便是她的初衷,只是她一直都太善于掩藏自己,才不为他人察觉了吧。 离与甚至连最后的力气,也要竭尽了,他躺在地上,遍体鳞伤,伤痕累累,到处都是被鞭打出的血迹,他无望地望着恐怕也再难支撑的娘娘,指望不上的援兵都成了逃兵或尸首,他知道,他再也没有可以犹豫的资本了。时间,已经将他推到了悬崖边沿,死的,不是他,而是他所珍视的一切,这让他比自己死了,都要难受百倍千倍。 他举起了湛泸,向着芷兮扔去,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他不能看着他自己,亲手杀了他曾经最爱的人。湛泸,砍在了她的心脏的位置,正在以比她毁天灭地同等的力量,攻击她的心脏死穴。 她松开了娘娘,捂着胸口,感觉浑身被焚的痛。然后,她蹲下了身体,那些藤蔓,粗糙的树干,都渐渐萎缩,她,变回了芷兮的倾国倾城的模样。 西子捧心,楚楚可怜。 “离与,救救我,”芷兮开始哀怜地喊着离与的名字:“求求你。” 她还记得,他曾经说过‘他是这个世间,她最不用求的人。’多少事,她不用求,他都会为她去做,那么何况,她要如此哀怨地可怜地去求他呢。 ‘我是你在这个世间,最不用求的人。’不知道,这是曾为夫妻的心有灵犀,还是因为离与本心里,要找一个原谅她的借口,反正,就在芷兮想着这句话的时候,这句话,也在离与的脑际心间,盘旋不去。 他想救她,不知从何时开始,护着她,已经成了他的本能的反应。但是,此刻,一来,他自己伤势太重了,他连坐都坐不起来,二则,他父亲的尸首,曾待他如待子的芍药的尸首,还有荼蘼,还有狐族,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一切,围绕着他,责备着他,让他不能再靠着自己的意念,任性地去护一个杀害自己至亲的凶手。 芷兮以为他在犹豫,她捧着心,滴着血,身体在地上磨蹭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向着离与在的地方,爬去。待到他身边时,她伸出满是血痕的手,去够他的手,她想抚摸他,她的泪,流得,比谁都肝肠寸断,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离与哭诉:“离与,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被一种力量,控制了神智,无心之过,你原谅我,你相信我,那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不是我......” 就在她的声音,如断断续续的琴音,如泣如诉在他的耳边盘旋,他的心,早便开始动摇了,甚至在她还未求他之前,他就早原谅了他,只是,一些理智,一些成规,一些血缘,让他不允许自己动摇罢了。 忽然,她晕倒了,血,如注,顺着湛泸流下,沾染了他的手。他知道,如果他不收回插在她心间的湛泸,她会死。 第一百零七回 红颜祸水埋祸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君在愚心绕肝肠,霜染乌发露染裳。 离与食指中指合并,将湛泸剑御回。他饶了她的性命,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芷兮眼神顾盼,心间湛泸除去了,她感到一阵轻松,她试图利用自己曾经与浊灭建立的关联,召回浊灭,为自己疗伤,可是,空空暗自费了一些心力,没有做到。浊灭,终归是狐族的圣器。离与若不想‘予’,任何人也拿不走。 这时,她一眉一颦,愈加显得凄楚可怜。她伸出手来,去拂去离与额间一缕乱发,离与,感觉到她指尖传递的柔情,他无力抗拒,无法摆脱,对芷兮的恨,转变为为她开脱,那是一种情根深种、欲罢不能的无能为力。 “去救救木落。”离与说,因为当他被芷兮搀扶着坐起,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渐渐化作灰烬,散落飘飞于天殿的那些神尸,只有熊熊不灭之火中,苦苦煎熬挣扎的木落,还尚存一线生机。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也只有芷兮可以熄灭她自己放下的火,解木落的困境。于是,她兰花指信手一捻,被烧成半个木炭的木落,便也算留了一口活气。 离与将浊灭和青剑,重新递到芷兮手中,嘱咐她:“快些去用浊灭给木落疗伤,再晚,他的四肢怕是废了。”他并不知道,方才芷兮曾偷偷运力试图召回他的浊灭和青剑。芷兮也不知道,其实她何必要偷呢,离与自会给她,只要她不用那些圣器为害。 芷兮泪眼盈盈,接过浊灭和青剑来,碎步紧走,去救木落,去的途中,先悄悄将自身的伤,用浊灭解了。她走到火堆之旁,将浊灭放到将要成为炭灰的木落身上,浊灭不愧是浊灭,起死回生,都只在举手投足之间,芷兮眼瞧着木落,又俊美绝伦地现在她的面前。 “木落,对不起,”芷兮之态,我见犹怜,更何况是木落呢:“我方才,被什么力量,控制了心智。你相信我,我绝无害你之心的。” “恩,我怎会不知道你。”木落和离与,都是一样的愚忠于情,丝毫分辨不出当前美人,是出于真心,还是惺惺作态,依旧情深向她说道:“还要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殊不知,眼前的红颜,再不是昔日的红颜,她从在离与剑下求生开始,便已经埋下了祸心。从此,真正开始披上伪善的皮囊。 “这个还给你。”芷兮作着姿态,将浊灭捧给离与。离与却对她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本便是你的,你还收着。去给娘娘和未若,也治一下伤吧。” “怪哉.....”娘娘见芷兮捧着浊灭,来给她医治,不觉喃喃语道。 “恩?”芷兮却警觉地抬眼相问:“难道娘娘,还在怪芷兮刚才失控,错伤了娘娘,才道怪哉。” “本无此意,”娘娘不似从前和颜悦色,接着她的话道:“你既如此说,倒是也着实怪异,还没有见过哪个杀人凶手要救所杀之人的。” “娘娘方才叫的,是你所化作的怪物的名字。”未若却替娘娘补充了一句,提醒了芷兮:“从前,有一种,积尸之怨气所集成的怪物,名字便叫作‘怪哉’。” “娘娘是说,我便是那怪物‘怪哉’?”芷兮眉宇间,结着犹疑的愁怨,眼睑下垂,黯然对未若说道:“你要替我在娘娘面前作个证,我连这个名字都没听出来,怎么成了它?” “他才是第一个将你与怪哉相提并论的,”离与终归是比芷兮理智清晰些的:“你让他作证,指正他自己么?他如何处心积虑,让神仙鬼魔妖人六界之力,都集结在你的身上,闯出了这滔天的大祸,你还能指望他,给你这个他所挑选的‘替罪羊’,去当替罪羊么?” “我愿抵罪。”未若面对离与的质问,却远比任何人想象的他,更为单纯和直接:“我之初衷,只是想借用芷兮之力,破了流离苑,让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神祇,付出他们应付的代价。我的目的打到了。至于在这之外所造成的伤害,该受多少罪,我愿一力承担。”说着,未若便要自行湮灭。 此时,流离苑的枯藤老妖,以及那些曾经被困流离苑的其余神裔,筚路蓝缕而来。 “且慢!”枯藤老妖用了一条藤蔓,缠住了未若的手:“冤有头债有主,没来由匡乱反正的,倒要自裁。” “枯藤?”娘娘恍惚认出她来,脸上有讶异色:“流水?百木?”她一一认出那些衣衫褴褛之人来,越发惊异:“你等,不是已经在几十亿年前,便作古了么?” “被迫的、藏匿的作古,神族居然看不穿?还是故意置若罔闻?”枯藤老妖狂笑:“神室狼藉,百废待兴,败得好啊。” “娘娘新近就天尊之位,”离与护娘娘:“谁晓得,这至清天,还有世间最浑的一趟浑水。” “看你的根底,密境来的吧,”枯藤老妖轻蔑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后生:“只可惜,密境的,都给你们这位娘娘陪葬了。你们娘娘以仁善而闻名,却不想,连至清天,也是步步机关,混沌老祖缘何愿意让位给你们这帮旧人,现在可是明白了吧?” “烫手的山芋,没人愿意摸。”离与接话道:“只是,娘娘之前执掌六界之时,便已缠绵病榻多年,她愿意接下这烫手的山芋,无非是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妖界生心,不是你们的大忌么?”枯藤老妖咄咄逼人:“怎么,来神界没几天,便要上赶着入乡随俗了么?这是得有多么自卑,才可以无限界地去改变自己而屈就他人啊?” “枯藤姥姥,您但说你的用意吧,此来,为何要为一个罪鬼开脱?”娘娘将离与拨到身旁,对着枯藤老妖道:“没必要跟一个后辈的,斗些无谓的唇舌。” “他无罪,芷兮亦然。”枯藤老妖,说到底,倒是为自己的后人开罪的:“他们不过是帮天界,清洗了一些道貌岸然的败类,你知道,昔日的那些,所谓的雷神电母诛此等等,是如何将我们的先祖迫害,又将我们这些后裔圈禁于流离苑,折磨得生不如死几十亿年么?他们岂止是死得其所,简直是死有余辜。剩下的那些,尚未露脸儿的,虽不如已薨的那些那般罪恶深重,也是一些胆小怕事的,你也甭指望着,可以给你查出些什么公道来。若非你身旁这个年轻小生,用了湛泸之力横加阻拦,此次清洗,还能彻底些。” “从来,都只有神族清洗人类,随心所欲,依性而为,稍有不顺心,便给人间水漫金山之苦,”木落护芷兮心切,倒用身份来为她辩解起来:“而如今,人类芷兮不过是为了救助这些受迫害的神裔,被六界之力所控,替他们讨了一些公道,断不能定为有罪的。” “木落,事不经深查,不能轻易下论断。”娘娘嗔责木落性情不稳重,总是别人说一,他便顺着说一,别人说二,他又觉得是二,因为修为略浅,才至于左伏右倒,封神许久,依然修不成自己的本心。文质彬彬有余,而雄韬伟略稍逊,依然是孩童的童真心性。 “查?你指望谁查?”枯藤老妖问:“你还有兵可用么?” “枯藤这般老的辈分,”娘娘见枯藤强势,寸步不让,寸口相争,语气也不似先前柔弱,坚定道:“是要逼宫么?” “娘娘若这般言语,我便倚老卖老一回,又何尝不可?”枯藤说着,伸出一枝枯藤来,要缠绕娘娘的脖颈。被离与挡前用湛泸砍断了。 随即,未若也挡在了离与之前,面对着枯藤说道:“枯藤姥姥,万不可如此。我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流离苑的你们,还能重见光明,已然是判了天规,理应受死裁,姥姥若真这般行事,用强将娘娘推下位,取而代之,我的罪孽,便是更加深重了。” 芷兮是以身试过湛泸之力的,所以,她知道,即便她不阻拦,枯藤也敌不过湛泸之殇,故而,她也悻悻柔柔过来,抱住了枯藤的腰:“姥姥,芷兮已经错过了,不能错上加错了。”然后,悄悄附到她耳边,对她说道:“姥姥,得退且退,湛泸敌不过。日后徐徐图之。” 离与、木落、未若,都是只听到了她之前的冠冕堂皇,未听到她的窃窃私语,皆以其为善。 “哎,未曾想,未曾想,”枯藤一把老叹,对着芷兮,恨铁不成钢般怒道:“混沌初开时,便生的我白芷一族,个个都是不成器的,苦命鬼。” “也罢!我本不再信神,却奈不过命!还有这等不肖子孙,”枯藤跺跺脚,转向娘娘:“你说吧,我如今,和这些流离苑出来的,又成了你们砧板上的鱼肉了,你待如何处置我们吧!只是一样,你若非让未若和芷兮为那些不配忝列神位的去殉葬,我断然不依!拼了我这条老命,这张老脸,我也要跟你搏上一搏。” 人性,就是,在人前说人话,在神前,也要说人话,虽说的头头是道,无懈可击,却除非能剖心为证,谁都看不透。而且,永远不要试图去考量,一考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孰真孰假,只有自己知道,问心是否有愧。 第一百零八回 闲云野鹤菩萨蛮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我说过了,此事需要详查,才能做定断。”娘娘不卑不亢,对枯藤老妖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能凡事,都任凭信口开河,要以事实为证。” “还是那句话,你让谁查?”枯藤老妖若非忌惮着湛泸,此刻的跋扈,怕是更甚:“你还有兵可用么?” 说话间,天兵天将,却到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像是故意让她老婆娘下不了台似的。 “护驾来迟,娘娘见谅。”统领着天兵的混沌老祖,向娘娘揖手致歉。 “老祖,你明相里,将天权移交给了娘娘,暗地里,却摁住了兵权,是何意?”离与有些气愤老祖姗姗来迟,拿话质问他:“你可知,若这些天兵天将,能早到一刻,这天殿的许多无辜的神仙,都不会陨落。” “不是我护犊”老祖捋了一把胡须:“若他们早到一刻,这天阙便灭种了。” “所以,这就是您隔岸观火、明哲保身的理由?”离与见老祖此态,火冒三丈:“多少条人命,可以拂走你这一副亘古不变的悠游神态?你甚至未曾试图去试,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 “是我让他们送命的么?”老祖反诘相问,他指着芷兮和未若,一改庸散,厉声喝道:“是她,是他,在你眼皮子底下,生生犯下的这些孽,你如今怪我头上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娘娘在那一刻,看清了一些事情。未若几乎是在和娘娘同时,与她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的。 “不愧是昔日六界共主,也不愧是冥府少主”混沌老祖笑道:“脑筋转得够快啊。” “你如此处心积虑,要除我密境残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娘娘急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来。其实,她早猜到了,她只是想从他口中,听他说一句实话。这场错付的友谊,才不算是以她的猜疑而剧终人散的。 “既然急怒攻心,可见你已知道了,”老祖摇头,故作叹息道:“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女娲道:“你、伏羲、我,曾是多么亲密无间的朋友。所以,伏羲逝世,共工叛乱,我苦心布下一个网,要将共工绳之于法,我第一个想到,可以帮我实现这个布局的,将共工绳之于法的,便是你。所以,我以补天为名,向天界投奔你来。我从未曾想过,你会在我背后,插上一刀。” “你,一介妖妇,以补天为名,欺世盗名!还有脸在这里说?”混沌老祖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也配在这里说?对,你不是要求证么?我就实话告诉你,就是从你来天界的那一日开始,我就开始与你,斗智斗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没有一日不思虑,如何将你与你那密境残部,斩草除根!天助我也,今日,不用老夫动手,有人替我解决了一切。” “你看似闲云野鹤一般,为何凭白无故,这般恨我,”女娲哭了,除了伏羲殒神那日,没人见过娘娘落泪:“恨我也罢,为何要恨我那无辜的密境的残族,他们,可是忍辱负重,好不容易,才得了昭雪,侥幸留存性命的啊。” “这世间,谁能做真正的闲云野鹤?”老祖苦笑:“你太低看我了。你与伏羲,在密境,压制六界,够久了,成为败兵残将,投奔到天界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密境已经被共工毁成了断壁残垣,你要将我的天界,变成你第二个施展帝王之术的密境么?我的地界,谁也休想夺去。我假意助你,假意传位于你,无非是要让世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姿!你瞧瞧,你统领下的一切,无论是密境,还是天界这第二个密境,最后,不都是家破人亡么?” “焦腾云!”离与听老祖说起,这世间没有谁能做真正的闲云野鹤,他瞬间恍然大悟,“焦腾云是他埋在娘娘脚下的暗桩,所以,这里一举一动,全在他监视掌控之中。” 焦腾云见露了馅儿,他可以没有混沌老祖那般老成持重,一下子将娘娘翻倒在地,又溜回了老祖的脚下去,悻悻灾灾道:“我可是真正的云,都闲不下来。可见确实没有什么真正的闲云野鹤的。” “我从未想过!”娘娘跌坐地上,涕泪横流:“你所说的那些,夺位占地,我从未想过。若非你当时苦苦求劝,说统领六界的职责,实在繁复,你不胜其烦,我断然不会为了想解你之忧,再次就任六界共主之位。即便因为我占了你的位置,你恨我,你为何,要让我这么多的密境余族,都来陪葬?” “我管你想没想过!”老祖嗤之以鼻,不屑道:“你不死,世间六界便会念着你这个旧主!你又待在我旁边,如何让我安心?我就是要故意让给你,让天下都看你这般残败的狼狈模样!让他们知道,只有我,才是名副其实的主,不可替代的主。你那些残族,是他们不识时局,明明知道打不过芷兮这个六界合力的怪哉,却还要傻瓜一般去为你陪葬,我有什么办法。” “那么共工呢?”离与见他这副德行,怒不可遏:“你可是跟他,一丘之貉?为何言辞套路,如此相似。” “从前没有,”共工从那天兵天将里,不起眼地冒出来,若不细瞅,穿着天兵盔甲的他,还真不像他:“但是,如今,冥府少主,还有怪物怪哉,不是给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么?放出了我,让我和他,刚刚打成了联手契约,同仇敌忾,一起灭了你这等无用废物,然后均分天下。” “权势,真的有那么重要么?”娘娘捂着胸口,有气无力问共工和老祖。 共工和老祖,却都没空回她。共工执共方剑戟,老祖脚踩焦腾云,手持拂尘,向着地上的娘娘,使出招数来。天兵天将,一拥而上,远看如同万只蝼蚁,近看犹如洪水猛兽,向着殿内仅存的这几条性命,厮杀而来。 木落火焚初愈,降妖杵又用来抵了他的天刑,未若与离与,修为尽废,娘娘又是久病缠身,乍怒伤心,当真是剩勇难敌雄寇。这几人被气势汹汹涌来的天兵天将以及领头的共工、老祖,团团围在中央,背背相靠,做困兽之斗。 离与拿出湛泸这唯一的法宝来,那湛泸泛出万丈光辉,抵御着千军万马,无奈离与自身术力全无、体力又渐渐耗去,要护持的,又非娘娘一人,一时之间,竟有一种分身乏术、力不从心之感,眼见着,力有不逮,湛泸便随之,不能发挥它的全力了。 共工趁势,将先前缴获的芷兮大闹天阙时不慎解开封印的噬天樽,从怀间掏出来。那噬天樽威力,虽当年曾被娘娘取出大半注入了湛泸,但终归也是上古神器。他眼见着离与已渐渐现出颓势,大有无法驾驭湛泸之态,便想趁机取巧,用噬天樽和湛泸,来个硬碰硬,王牌对王牌,若能因此再将湛泸缴获了,他的大功,必成。如是想着,但见那噬天樽已被他大力向着离与手中的湛泸剑锋砸将下去。 ‘滋滋滋’,一阵电石火花,刀光剑影,湛泸,竟被噬天樽,一劈而成两半。共工狂笑空中。 自古,破镜难圆,断剑不能接。离与和娘娘,都万万想不到,噬天樽即便失了大半神力,还能如此锋利难当。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沉没了。 退无可退之时,枯藤老妖,一根枯藤,从外围将那些天兵天将,团团缠住,甩至半空,大声斥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姥姥我就站在这里,你们谁都当作没看见,去欺负几个弱病的后生,是几个意思?” 芷兮惊异地望向枯藤老妖,她本以为,这老妖,既然与她同族,方才又与离与和娘娘,生出那般龃龉,此刻,定是坐山观虎斗,学混沌老祖之前的手段,隔岸观火,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得那渔夫之利,岂不是万万全之上策么?而此刻,她居然,倒戈般,助起娘娘来。而离与、娘娘,更是有此一惑。 其余那些流离苑出来的,跟随枯藤老妖的衣衫褴褛的神裔们,见老妖行事,皆以其马首是瞻,跟着与天兵天将横冲直撞起来。 共工和老祖,万没想到,会后院起火,身后受夹攻。那老祖,龇牙咧嘴,冲着枯藤老妖咆哮道:“枯藤老妖,你真是不识好歹,有眼无珠,流离苑的苦,看来是让你神经失常糊涂过头了吧,刚才还跟地上这位病恹恹的娘娘,像个泼妇似的破口吵架,一转眼,我给你出气呢,你倒帮起你的对头来,给我背后捅刀。” “哈哈哈哈,混沌老祖,没想到,教给姥姥我让我别背后捅刀的,居然是你!”枯藤老妖笑道:“背后捅刀,这不是你的拿手好戏么?我看惯了天,看惯了地,看惯了流离苑的冰霜刀剑,看惯了混沌初开之后,此起彼伏、层出不穷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以为,我看透了一切,却不料,却真如你所言,我一直是个糊涂的。拜你方才所赐,我才幡然醒悟,之前,确是我有眼无珠,错将风氏娘娘当作仇家,不知道你才是那穿着光鲜神仙衣裳、扮着菩萨面孔,将我等陷入万劫不复的丑角!” 第一百零九回 共工述十二祖巫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美人妖娆兮,顾盼而生辉。 芷兮正拽着枯藤老妖一片衣角,见神仙屋内枯枝败叶爬走,似方才怪哉缠神般,在缠绕扑甩共工和混沌老祖的兵,又听老妖对老祖,一番博古论今的大论,眼神顾盼流离,不知自己该助哪方,最为稳妥。 藏拙的过往,练就了她的犹疑与盘桓。权衡来算计去,不知该选何方时,最消耗精神。 “你不是有怪哉混元之力么?”枯藤老妖窃声问拽着她衣角的芷兮,芷兮那一副柔弱款款之态,竟不似伪装,而自从她的骨髓中流出来这风流韵致:“为何不出手助阵?是怕我们胜不了么?” 混元之力?之前只听未若离与,称给她注入体内的,是神仙妖魔鬼人六界合力,枯藤老妖,竟然给它起了这样一个雅名?不对,是这个名字本来,便在混沌初开时,定好了的。只是她活得久远一些,比他们知道的多些。这个念头,在芷兮脑海中,飘忽而过。 “姥姥是受过苦的人,芷兮亦是。”芷兮这话模棱两可。你可以理解为:枯藤老妖曾被囿于流离苑几十亿年之久,就不怕真如混沌老祖所言,倘若成为败兵之将,再被关一次么?姥姥都不怕,芷兮不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自不怕这眼前事;或者,她的意思又是指:枯藤老妖受的苦,够多了,快些收手吧,学一学混沌老祖曾经做过的明哲保身,最好,而芷兮,自也是要明哲保身的。 只可惜,事有燃眉。姥姥猜不透她的涵义,或者,本来也没想去猜。哪一个忙于心中正事的人,会有闲情逸致琢磨这些‘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女情绪么?是的,芷兮自诩受了苦,可是,她的所谓苦,与真正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相差甚远。她太过怜惜自己,将自己保护得,针箅难入。 美人顾盼之间,青砖黛瓦、琉璃琥珀、假花乱石......如飞沙,飞起,又殁了。枯藤老妖,和那些其他从流离苑刚刚获得自由的神裔,果真连绣花枕头都不如,共工一举噬天樽,他们就都败下阵来,但听共工破锣般嗓音,在即将倾颓的神梁间,绕梁不散:“没有金刚钻儿,还揽瓷器活儿?有些人间的半路子工匠,欺世盗名,起码,还看起来不错,你们,却连个门楣都撑不起来,好意思称自己是神裔么?破衣烂渣,活该被雷神电嬷风婆合力活关,受活罪几十亿年。” 余音绕梁,缠绕芷兮的心事,倒似乎解开了结。她不用选了,她原先第一直觉的判断,是对的。这些流离苑,本来还指望着她这个弱女子来救出的,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指望不上的。所谓神裔,名头听着好听罢了,还不是被人一棒子打得哀嚎满地。她于是,悄悄伸出左指,要运起混元之力,助强者一臂之力了,先灭了眼前的流离苑出来的这些,然后是娘娘,然后,再与共工、老祖,来个强强对决,或者,雅谈一下,也无妨,三足鼎立,亦未尝不可。 “上天当有好生之德,”娘娘没有看到芷兮的小动作,也不能渗入体会她的碎碎念,眼前,她顾的是大局:“我本来,还不信流离苑枯藤所言,共工倒替我先下了定论。” “所以说,你德不配位。”共工用噬天樽,复指向娘娘,苦苦说道:“你和你那早死的夫君伏羲,把持六界多少年,还不是靠我共工,为你们奔走操劳。六界在过去发生了多少大事,有几件,是你知晓的?还不都靠我,为你文过饰非?” “娘娘信你,才放权给你。六界之事,她但用你,依娘娘品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除了没有给过你共主之位,其余的全凭你作主,你如何替娘娘分忧理政,报娘娘托付之恩的?当年曾经一一陨世的上古神,其神裔莫名失踪,娘娘为此问政致深夜,召见你多少次,你自己不记得,密境的妖,却都记得。你是为娘娘文过饰非么?我看你,是为你自己。”离与讽喻共工,拿当年去人间蛇穴捉共工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世事循环,何其巧哉。负过你的人,终会再一再二负你,妖亦然。 “一介刚封神就成废神的神,在这里神神道道什么?”共工对这位密境中就忌惮的旧友,说起话来,也是不留一丝情面的。 “自从‘陨世古神、神裔失踪’之事,你百口莫辩,再在娘娘面前解释不清为何神裔失踪,要经几十亿年才得以重浮水面,才有了后来,你叛逃出境,并一一策反密境的大半数蛇族,造成了那场天地浩劫。如此看来,你与天界的雷神电嬷风婆等等神界败类,倒是沆瀣一气,私通良久,苦心筹划了那场密境灭顶之灾。在这之后,又不惜苦心积虑,与混沌老祖,一唱一和,演了一出双簧,又欺瞒了娘娘这一回,又将娘娘,推入了这进退维谷的众叛亲离之境。”离与虽是废神,字字却铿锵有理得很。 “她若真像那被她抟土造的人物们,所称赞的那般,贤良淑德、德才具备、顾念六界众生,何致于‘众叛亲离’?何致于神界古神接连陨世、神裔失踪几十亿年,才被旧事重提,以致于此事被六界列为惊世阴谋,她才想起要作出‘夜以继日、鞠躬尽瘁’的姿态,日日召见我训问此事?几十亿年的旧案,我如何说得清道得明?所谓‘官不逼民不反’,我除了叛出,别无选择,这都是她逼我的。”共工依然高高在上的姿态,大有胜者为王的优越感。 “莫跟他费唇舌了,”娘娘伸手,挡一下离与,温柔说道:“你永远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而一个立志要作妖的妖,他既然敢串通天界,作下此等下作事,又瞒天过海,将此事埋于地下六千三百七十公里,长达几十亿年,你又如何指望,他还能自己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我为何要负荆请罪。盘古破混沌后,精血化作十二祖巫,污血化作幽冥血海,雷神作为十二祖巫之一,自恃颇高,势要将幽冥血海,清除出门户,以保天界清明,不料被十二祖巫其余十一祖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为由,联手反对,雷神火暴脾性,手持槌公,联合电嬷风婆,将幽冥血海方才孕育成形的冥河老祖,打入死刑,之后又设计,将他同根的其余十一祖巫,一一清理门户,自以为,可以从此统御天地间六界,却不料却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伏羲受混沌妖祖扶持,阴差阳错继承了共主之位,便宜了你们这对夫妇。伏羲知晓一切,未曾告诉过你,怎么倒成了我瞒天过海?我何罪之有?” “伏羲哥哥?这般大事,他从未与我提及半分一毫,夫妻一场,他竟骗我如此之久?如此之深么?”女娲感到心间一紧,悲从心底而生,贯穿她五脏六腑。这颗自己入天界之后生的心,每每发痛,总让她觉得,还是密境为妖之时,无心更为自在。 “你去太墟问他的神魂去吧!”共工举起噬天樽,向着娘娘头上砸去。噬天樽即将到达娘娘头顶之时,却砸不下去了,如同触碰到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被反弹了回去。共工连带被反弹至殿宇之顶,趔趄翻滚了是个跟头,停了下来。 “什么东西?”共工惊声,啐了一声,又举起噬天樽,向娘娘砍将过去。一次,两次,都是一样的结果。到第三次时,他手中的噬天樽,也被无形的东西,席卷而去,直接到了娘娘手中。 噬天樽被送回娘娘手中之时,她头顶上的无形之物,才显现出形状来,原来,竟是曾经封锁密境的乾坤八卦,也是封锁人间无常境的那个乾坤八卦。伏羲造八卦之时,曾预设封印过他的一道遗志:有朝一日,若希儿身受灭顶之危,乾坤八卦,定要护她周全。他所言的希儿,自是娘娘。他的遗音,回旋往复于琼楼玉鼎之间,其之爱妻,不可谓不深。 可是,既然爱之深,情之切,又为何瞒之如此之苦呢?只可惜,生死交接的关头,无暇顾及此问了。 噬天樽在娘娘手里,情势的砝码,开始向摇摇欲坠的娘娘一端,倾斜青睐。 芷兮知道,娘娘举起噬天樽,将共工和混沌老祖伏法之时,便是此桩事件终了之时,届时,她又要被公审,又要不知如何为了她化身怪哉,残害天神而开脱。所以,她在娘娘欲举噬天樽的一瞬间,先她一步,使出了怪哉的混元之力,向着共工、混沌老祖,劈头盖脸得砸去。共工和混沌老祖,被她困住,而混元之力,召唤来了混元珠,将共工和混沌老祖,如同那琥珀一般,封印在了暗黄晶莹的混元珠内。 芷兮捻着那颗化作夜明珠大小的混元珠,走到娘娘面前,揖礼道:“娘娘,芷兮,将功折罪了。还望娘娘从轻发落芷兮。为芷兮之前无意识的过失,犯下的滔天之罪,留一份情。” 她这一时机,掐得恰到好处,早一分则太赤(裸裸、夺权未遂),晚一分则太迟(暮江山,大势将去、身负重罪、悔之晚矣)...... 第一百一十回 千秋阙逼宫让贤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未及审理,娘娘晕倒了。 再睁眼时,灯烛摇曳。床边只有离与和木落守着,娘娘眼神黯淡,问道:“什么时辰了?” “丑初一刻。”离与看看刻漏,答道。 “可又有异动么?”娘娘问。 “没有。”木落答:“娘娘只管静心休息。” 阙内安静,门被推开一条缝,外面有窃窃私语声:“娘娘醒了。”离与向门槛走去,想去重掩上门。 “着他们进来吧。”娘娘对着离与的背影说。 离与回头,正要开口,门外的神仙们,一拥而入,那是在白日大乱时,躲入无妄天的那些神仙。离与欲挡,奈何无力。被冲撞到一边。芷兮在最后面,没有跟着那股汹涌,只是默默地、慢慢地走过来,扶住了趔趄的离与。 “娘娘日后打算如何安置天界?” “娘娘病体衰微,密境没有保住,天界要成为第二个密境么?” “娘娘无后,天界日后,何去何从?” ...... 七口八舌,千秋阙内,一片杂乱质问之声。 “谁将娘娘病危的消息,泄露了的?”离与闻听这一声交叠一声质问,不觉愤然,却不知道自己在问谁。 “不知呢,”芷兮轻柔答道:“我去入药阙里,讨药去,已然乱成一锅粥了,都朝这边涌来,我一介罪身,又不知他们何意,不好阻拦。要不,我现在去制止他们吧。” 离与拉住芷兮辗转侧身的衣袖,说道:“芷兮,你不要插手了。”他是怕她,惹祸烧身。她之前的祸,还没清呢,不能再因起冲突而获新罪了。 离与将芷兮拉止在原地,以一介废神之躯,向着那些质问娘娘身后事的神仙身后,说道:“娘娘还没有殒神呢。诸位神君仙使,何处得了讯息,竟是要同共工和混沌老祖一般,来逼宫么?” 那些神仙,转过头来,看看离与,见他虽修为尽废,却难掩华贵气质。“你以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话?”其中一个神仙,质问于他:“同僚么?你似乎不算了。你又以什么资格,代娘娘发言,密境旧属么?似乎也不算了。” “既然神君如此讲究论资排辈,又是以什么资格,向六界共主娘娘来发难的?白日共工再乱时,诸位,可是在那里?”离与不卑不亢,据理力争。 “离与,你住口。”娘娘呵斥着离与,挣扎着要坐起来,木落在娘娘跟前,扶她起身,又拿起旁侧一个绣花的榻枕,塞到娘娘身后,让她倚靠在榻边。离与听娘娘声音,缄口不再言。 “吾之御下,叛乱频仍。密境旧事,天界重演,是风氏希女,我,无德无能,”娘娘道:“今又确是病入膏肓,身无子嗣,既然神友,皆已知晓,也免我召集之累,便权且在此宣告,女娲风氏,愿意退位让贤,使能者居之。” 能者居之,谁是能者?众神面面相觑,想不到娘娘竟这般软弱,又这般干脆,只问了几句话,居然要让位了。 “为彰平等,六界之内,凡累世清白者,皆可于后日,集于休循,休循论术,术高者再由各界所辖众灵,推举德高者,术高、德高又众望所归者,可王之!”娘娘脱口而出,似乎即便她在昏蒙睡梦之中,都是在思索此事的。 此一位,众人羡慕之、争夺之,而在娘娘眼里,却道是平常,且赘累厌弃之、退让之,久矣。 “娘娘仁慈。”众神满意了,揖手退去。 千秋阙,又安静了。 “离与,木落,”娘娘吩咐二人:“你们也回去休息吧,我的病,使你们劳累了。” “本是我们应尽的。”离与说。 离与唤来门外仙姝,守着娘娘。他和木落,领着芷兮,退下了。回到落樱宫,他又吩咐宫内仙姝,熬了药,给娘娘送去。 “我,可是该去哪里?”芷兮问:“我该是有罪的吧。留在落樱宫里,给你惹麻烦。” 离与看她,与人疏远的毛病,依稀仍在,他本来已经习惯了。可是,现在,他自己,竟莫名不知该如何答了。换作往日,他们还有夫妻的情分,现在,却加了杀亲的一层隔阂。 “还住在麝熏殿里吧。”良久,离与挤出这句话来。终归,不能让她无处可归的。 “谢过神君。”芷兮揖礼,然后,转身,往麝熏殿走去。脚步,很轻,很轻。 离与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忽然叫住了她:“芷兮。” 芷兮便转过身来,无比情意绵绵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留似的。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离与略过她那勾魂摄魄的眼睛,望着空洞洞的黑暗的夜色,问道:“混元珠,可送去混沌天枢了么?安置得妥当了吧。” “你到底,不放心。”芷兮的眼中,蒙上一层雾气:“你不信我了。” “不,没有,”离与试图辩解,可是吞吐的样子,出卖了他的真心:“我只是怕,娘娘再经不起任何变数了。乾坤八卦,能护她几时,能否及时护她,都不确定。” “不信我,可以去混沌天枢,亲去问黄巾力士啊。”芷兮显然怪他,故意怼他道:“我看,这麝熏殿,你也不必施舍与我。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愿食嗟来之食。” 离与见她泪眼朦胧,又心疼她,怪自己不该无端疑她,又引起她这般寄人篱下的苦楚来。他忽然跑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她。又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心,他如何想挣扎都挣脱不开的,对她的疼爱。 芷兮感到他厚重的手臂,环在她的纤细妖娆的腰间,嘴角在他肩头,显出一抹魅惑得逞的笑。 “我送你往麝熏殿。”离与觉得自己又被情绪左右了,甚觉不妥,松开她来,走在她前面说道。 月影,如勾。 冷不丁,一支冷箭,越过树在月色下斑驳的缝隙,向芷兮飞旋而来。芷兮躲得开,却故意不躲。离与却不知她的心思,见箭射向芷兮,紧张地持起湛泸相护,那箭矢,碰上湛泸的刀锋,碎了。 “傻瓜,就不知道躲么?”他想都未想,便说出了这句芷兮过去无比熟悉的话。 谁是傻瓜?就连这箭,都是我故意幻化来,自己射自己的。芷兮如是想着,自己却娇羞可人,一副往日人间憨态。 “可惜,我的修为,都没有了,不过一介废神了,”离与面对芷兮,竟妄自菲薄起来,丝毫没有顾及,其实他的修为,此刻都在眼前人的体内:“连湛泸,都断了,日后,可如何再护你?你总要自己长点儿心。” 我有心,是比你早的。芷兮这样想着。口中说出的确是:“听说,南海上有个凤麟洲,住着许多仙人,他们用凤喙、麟角合煎做膏,名续弦膏,能续剑弩断处。” “不过是传说罢了。”离与说道:“还说南海外有鲛人,住在水中,善织绩,常出卖绡。其实,就是为了守着凤麟洲,让生灵有去无回。” “离与,你变了,”芷兮望着她,眼神中现出哀怜:“什么时候,你变得妄自菲薄了。” “年少轻狂时,自是没有经过世事之苦。”离与答。平静的眸子里,写着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毅,只是,现在多了沧桑,与不得已的豁达,好去原谅她。 “如果可以还给你,”芷兮说,她指的是体内他的神修,他们都懂:“我必不占为己有。只是,连未若都这个始作俑者,都取不出。我是只能欠着你了。因为这个,我愿意,去南海走一遭,为你寻那凤麟膏来,修复你的湛泸剑。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和补偿吧。” “胡闹。”离与冲她吼道。其实,他担心她,还是担心她。 “以前,都是你为我犯险,”芷兮深情款款:“这回,也让我为你做一点事,好么?” “凭什么?你凭什么?”离与转过身去,再也不看她,当一个男人,落魄到让女人来为他去犯险时,他失去的,不仅是自尊,还注定有难以再为情:“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我爱你。”这是芷兮有生之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离与惊声回头,眼中是难以控制的情愫。这句话,他等了千年,千年之后,这样的情境,听到,他的心里,却五味杂陈:“你再说一遍?” “有时,我经常想,他这样,搭上你们俩的修为,来救一个流离苑,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他是为了身为冥河老祖的后裔的冥王。他怕父亲,也会有朝一日,被牵扯出来,被迫流落流离苑。他那样的一个魔鬼,都能为了对自己重要的人,搭上一切。我,为什么不能为你做点什么。”芷兮并没有重复那三个字,太俗气了,何况,不是真心呢。 可是,哪怕一句违心之言,足以让离与热泪盈眶,把着她的双肩的双手,在颤抖,他望着她,望着她绝美倾城的容颜,嘴唇,情不自禁地,覆到了她的唇上。 “我不会让你去。”他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如今的无能,我们,一起,归隐,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么?忘了一切恩怨,好好过日子。” 芷兮,却翩然飞身,衣袂飘飘,早已离去,空气中,唯留下芷兮,浓郁的香味。 第一百十一回 黄金天平并不平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墙内秋千,垂下一片花影。墙外,穷阙的钟,撞响了七百五十下。 “神君,龛枢的仙吏苏龛,送牌位来了。”一个仙姝,身着紫衣,满腹芬芳,飘至离与跟前,揖手躬身,禀报于他。 “着他进来吧,”离与吩咐道。少顷,苏龛怀里抱着擂到头顶的神牌仙牌,其身后,还跟着三足乌,三足乌身上,亦驮着成箱笼的乌木牌。 苏龛因为负载过多,前脚跨过落樱宫的石门槛,后脚被绊了一下,那些神仙牌们,便悉数,都散落到了地上。苏龛,依然本性难移,还是那个疏忽之龛。他慌慌去拾,一边嘴里给离与赔罪:“神君见谅,今日死的神仙,实在过于多了,且都无主认领,吾查阅龛籍,得知逝者虽品阶天差地别,但多为神君同族或亲故,也只好都送到您这里来了。” 再逢故人,竟是这样的光景。离与也蹲下身来,同苏龛一道捡拾,白狐、墨狐、芍药、荼蘼、滇儿......每捡起一道木牌,就是一道疼着的伤疤。 “为什么,送来我这里,”他似自语,苏龛却当了想当然的听众:“死后,牌位不该供奉在神龛里么?” “神君思旧,还当这是人间。”苏龛看着这一大堆的牌位,心中同情他,觉得这对于离与,该是无异于灭门的祸,于是,语气也格外委婉,不像他素日疏忽大咧的心性:“人间人死后,入土为安,宗祠供奉牌位,但咱这天界里,习俗是反过来的,神仙生前,在龛枢神龛中供奉神仙牌位,一旦陨世,便要将牌位归还亲眷,由亲眷施火灭。” “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么?”离与为这不合情理的规矩,感到迷惑。 “神君来得晚,总要适应了,才好‘入乡随俗’,”苏龛干脆坐在地上,陪他说话了:“神仙是用来保佑下民的,总不能跟下民同规同俗,神仙活着,有用,所以生者里祠,死了,便无佑避之能了,躯体自会湮灭,牌位自当焚毁。换句话说,神仙的牌位,本便如人间官吏的腰牌。” 离与没有再听进去。只是默默地站起、转身,眼泪在眼中打转,隐忍,吩咐仙姝将那些牌位悉数收下。 “神君,您必须现在由我看着,施了火灭,我好将牌灰,送去混沌天枢,在黄金天平上,过过斤两,评过功过是非,才好决定,牌灰洒往何界,重新修身结形。” 离与望着黑黑的夜幕,说道:“受了怪哉的伤,已经不能往生了,我便是不烧了这些,又如何。” “万万不可啊,神君莫难为我一个小吏,要不然,我的牌位,也要没了。”苏龛苦苦诉求。 “苏龛还请体谅神君,一日之间,阖族毙命,还请允他一时半刻。不若,明晨来取,可好。”仙姝也向苏龛诉求。可见,无论在哪里,都是各有各自的难处,彼此体谅罢了。 “可千万记得,提醒你家神君,一定要火灭啊。明晨我来收神灰,要不龛神又要唯我是问了。”苏龛临走嘱咐。仿佛他之前犯了一次大错后,也变得啰嗦了些。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落樱宫披白挂孝,离与终归将人间的印记,印到了自己身上。或许,除了如此,他在这冰冷的天阙里,再找不到其余可以哀悼亡灵的方式了吧,他连跪在牌位前,哭丧都不能够。因为一跪,就会召来罪仙剑。既然死后,都是要化作一抔土,又何必如此‘生不同规、死不同俗’,折磨他这六界无家之人。 “神君,还请行火灭吧。”仙姝看天边鱼肚破白,督促着离与。离与却只是将每一个木牌,在手心里,摩挲展转,回顾着与每一个的细小的过往。那里,装着他的整个漫长又漫长的童年与少年记忆。白狐的斥子情深,荼蘼的虬髯方额平音静气与仗义苍穹,芍药的花容月貌与沟壑纵横,滇儿的鲁莽与细小谨慎......每个,都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缺点重重,却又因彼此的不完美,而显得格外亲切和可爱。 是的,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连他们的缺点,他都想念。刻骨铭心。 苏龛到了。黄巾力士到了。 “神君这不是下定了决心,来难为我么?”苏龛抱怨。“您一介天神了,跟我一个末等仙吏,较什么劲,是存心要让我解职么?” “本无此意。”离与说:“你要受什么罚,我代你去。” “神君执意抗法,”黄巾力士道:“想来悲痛过度之过,我来代你行火灭吧。过了时辰,黄金天平,都称不出了。”黄巾力士,说着,伸出手来,手心里,是莲花瓣的火焰。 “混沌老祖,造出了那黄金天平,他自己,可曾去称过自己几斤几两么?善恶几何?”离与问:“若黄金天平真是如他所言,助善主往生,那么,这些神牌上,还粘着他们未逝之前的痕迹与讯息,留着,不是更能早日让他们循着旧路,重回碧落么?” “神君这话,是有了疑心。”黄巾力士道:“世间都言,狐疑,果真如此。” “离与只疑不平与该疑之事。自扪无愧天地。”离与的语气,依然刚毅,斩钉截铁。 “老祖创了天道,自混沌初开,便掌管天界。孰是孰非,还未可知。神君不能因为他冲撞了你们密境娘娘,又成了千夫所指的阶下囚,便论定了他大奸大恶。须知,未审之前,皆为无罪。”黄巾力士也字字铿锵。 “力士好护主。”离与讽喻。 黄巾力士执意要烧,离与执意将手挡在他的手前,只可惜,自己神力尽失,只平白让自己手心灼烧掉几层皮罢了。 “莫作无谓的阻拦了!”黄巾力士嘶吼:“天道里,就没见过你这等不守清规的。别人家的,说让烧,即时便烧了。你即便再伤心,也不该拿逝者的往生,作赌注。” “还记得你送我去混沌罅隙么?”离与道:“我从那时开始,便知道,所谓的‘黄金天平’,并非粉饰的那般公平。你个促狭小者,不过是老祖的犬牙。” “何意?”黄巾力士冷笑:“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么?老祖是当下落魄了,但谁能不保他日后东山再起?” “你道黄金天平,能称人善恶,识得真心。”离与道:“当日,我去时,我本无心了,可是,那天平上,显示地确是:‘妖却生心,罪无可恕’。我当日,回过一次头,看到了下一个入称者的谶语‘庄重轩昂、如琢如磨’,可是,那人,我识得。他曾是在人间狎妓卖童,最是猥亵龌龊的。试问,这样的天平,谈何公平?谓之黑白颠倒,并不为过?” “原来,你那时,便无心了。”黄巾力士道:“你伪装得甚紧,怪不得,混沌罅隙非但没有要了你的命,反而助长了你无限修为。但是,这又如何呢?你逞口舌之快,你疑他不公,能改变什么?我今日,就是要将这些,都付诸一炬。你能奈我何?” “还真是霸道啊。”离与道,手依然抵着他的掌:“除非你先烧死我。” “用血肉之躯,换几块没有生命的无所谓的木牌,值得么?”黄巾力士道:“你自己也说,他们受的是怪哉之殇,再不能往生,空留这些,又有什么用?” 离与只是苦于没有神术,去收那木牌上的生痕。他只是,还心存着一份侥幸的期盼,期盼,怪哉的伤,也会有怪事相随,倘或还有一丝生痕,这些死去的亲故,便还有还生的希望。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天上的离与,与黄金力士对峙的夜里,芷兮正在去寻凤麟洲的路上,见到一片片人间乐景,蹁跹寸寸切换的光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山外青山楼外楼,暖风熏得游人醉。但觉金河一去路千千,欲到天边更有天。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芷兮,芷兮,回家吃饭了”,那是骨错在古木荫唤她的声音。花阴、溪流、曲径,几欲迷了她的眼。这些与离与在天上跟她说的那句:“好好过日子......”混在一起,让她一时错落,飞落到了地面上。 古木荫还是昔日的古木荫,她抚着那些天际久违的争芳图吐艳的桃花,想起骨错抬着灯笼,跟她念着那首: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她捡起地上的灯笼,那灯笼,是骨错为她扎的。 灯笼久经风吹日晒雨淋,糊纸都碎的一口一块,骨架都散了,这时,她从那灯笼里,发现了那个写着灯谜的小纸条,上书:无尺土之封。她依稀想起,他说过,谜底,是他对她的心意。她却从不曾猜出那谜底。 而现在,她,伴随着神力的觉醒,连意识都显得通透了,她知道了,那谜底,是:一。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看到人间荆芷兮,怀里揣着访陌送她的荆钗,而将他的灯笼不知置于何处时,会那般生气,那是因为,她忽略了他的一心一意。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接受你的心意。只可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是我了。每当我看到别的谁,都有家可归,我才知道,流浪,有多么苦。我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芷兮说:“以后, 我不会再让任何谁,再驱逐我。” 她捏碎了代表他心意的灯笼。 第一百十二回 凤麟之洲思之周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望断平时翠辇过, 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 玉殿犹分下苑波。 “你还望着娘娘再乘着凤辇,来替你的执拗找下台阶么?” 黄巾力士道:“且不说,她再来不了,便是来了,陈规也要追随守护,不能任一个人想推翻便推翻,想违拗便违拗。你再不松开手,你的手便废了。” “子夜悲歌,你听过么?”离与依然没有松开手,火烧身,他经历得多了,即便是肉身,他也并不畏惧:“你尝试过在即将焚毁的神牌之间,午夜静坐么?你肯定没有。如果有,你便知道,她们在呜咽,求活。以歌声乞求不要将它们火灭。你们所谓的火灭往生,全是蒙着世人的眼睛,编排的谎话。” “你爱听,见鬼去吧!”黄巾力士将他的手,向天际一扬,离与便和那堆成小丘模样的神牌们,搁在一起了,只待他一把火,便都一了百了了。 “天上的神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时,娘娘未来,未若,却来了:“没想到,黄巾力士,翻手覆手都可玩火呢。” “你一个鬼界的,来天界看的热闹,够多了,”黄巾力士并不屑于未若冥府少主的名号,况且感知他周身,和离与一样,修为尽了,更是不放于眼中:“该滚回哪里,还滚回那里去!无事从中作梗,多管闲事的下场,就是引火烧身。” “你要将这些尽忠职守的神,都火灭掉,打入我冥府鬼界十九地狱,让他们元神俱灭,我会不知么?既然反正早晚归我管,我早一分管,或许,还能让世人早些看清你们某些神仙的真面目,我也好推卸一些不必要的日后的麻烦。”未若说道。已是拿出锦囊来,提前收了那些附在神牌上的丝丝游魂。旨在解救他们。 锦囊正收着魂魄,被黄巾力士一把吸入空中,夺了去。可惜未若也奈何他不得。 “没有本事,更不该多管闲事。”黄巾力士,又将那些魂魄,悉数倒了出来,吸入了自己的嘴中。 “众目睽睽,你也肯露出真面目了,何其不易。”未若嘴角现出那抹不为人察觉的冷笑,已是他最大的表情。 “众目睽睽?”黄巾力士却狂妄大笑:“谁的目?你的,还是他的,还是这些死魂灵的?我取走了你们的眼珠,你们拿什么看?” 他的手指,现出锋利如刀的爪,凶狠狠地先朝未若的眼睛挖去。 “你的手,伸得太长了!”枯藤老妖来了,枯藤缠绕住黄巾力士的臂,其实,她的手,伸得比他更长。 流离苑出来的这些神裔,虽然论术法,跟混沌老祖以及共工手里的噬天樽相比,不过如卵击石,但是对付像黄巾力士这样一个犬牙一样的侍卫来说,还是绰绰有余的。 黄巾力士的手臂,被扯断了一枝,狠狠甩到墙角上去。他哀嚎着,捂着断臂,脸上的表情,扭曲难堪。 “还不快滚!”枯藤老妖向他喝道。 “该滚的,是你们!”黄巾力士却有一种死士般的死忠,虽然他忠的,可能并不是正道,而只是混沌老祖。他眼睛望着墙外,墙外传来一声鹤唳。 “不好,是混沌老祖坐骑!”未若听闻道风声鹤唳,骇然大喝黄巾力士:“你,居然敢私自放了混沌老祖和共工?!你这个助纣为虐的叛徒!” “但有不平事,自有慷慨士。”黄巾力士忍着剧痛道:“你不是也未经天尊允许,便私下里,缔造了怪哉,私自放了流离苑的这群魔鬼么?!怎么,你做就做得,我就做不得?!你做是义,我做,就是叛么?” “天荒地变,人心摧折。”未若道:“流离苑放出的,不是魔鬼,是神裔,是被混沌老祖,为了掩盖他弑兄杀神而残害的神的后裔。我救他们,是天经地义。” “话说得漂亮,”老祖来了:“比我还漂亮。你敢说,你处心积虑,不惜引出混元之力,借妖人芷兮的身躯复活上古怪物怪哉,就没有半点私心么?” 私心,有或没有,除非自己愿意承认并公诸于众,否则,谁又能猜得透谁。 天阙里,黄巾力士利用职务之便,将混沌老祖和共工,从混沌天枢混元珠内,私自放出,还不知会惹出什么新的祸患。 那厢里,芷兮虽一时留恋人间旧物,终是捏碎了那骨错亲自扎的青灯。继续去寻凤麟洲。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她是否出于真心,要一心为离与修复湛泸剑,却是显而易见的。 那青色灯笼的灯谜,本是她最后一次可以回心转意的机会,可是,她选择了丢弃。从那一刻起,她封闭了她的心。所想所念,唯暗色而已。 不知驾风向南,扶摇几万里,到得一处所在,碧波荡漾,万里无波,岸边有一界碑,书着:南海二字。她收起随风飘展的衣袖,翩翩然落到海边,立时就有一个鲛人,从水里钻出来,随手捧上一块上等的生绡。对她说道:“看仙子模样不俗,配上我鲛人族生绡缎带,更当妩媚生姿。” “价钱几何?”芷兮听那人开门见山,自报名讳,心中暗道,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因而与他周旋。 “谈钱,便俗气了。”鲛人族似乎通晓人情世故,说:“我鲛人族生绡,只卖有缘人。且缘至深处,便是白送的。” “可是,本姑娘,素不喜白要别人的物什。”芷兮微微一笑,倾国倾城。 “姑娘天姿国色,不愧是公子选中的人。”那鲛人跪地谄媚。 “公子?你家公子,姓甚名谁?”芷兮讶异,侧脸问她。清风拂着她的衣袖,翩然飘摇。更衬其妖娆婀娜之身姿。 “若非是公子选中,”鲛人道:“我们鲛人一族,最是隐秘,又岂会如此轻易让你寻得,又自报名讳。” “到底是谁?”芷兮眉间一挑,倒有了几分凌厉之色:“我不喜欢弯弯绕的拐弯抹角。有话不妨明说。” “离与。”鲛人说完,已将那生绡,往芷兮脸上一撩,她顿时如吸入了迷药般,昏迷了过去。 “你......”芷兮临闭眼睛,想说话,说不出来。 “姑娘立志为恶,只可惜,你却不是这块材料。”鲛人道:“人心险恶,你且防不胜防,且压根便无防,又怎样可以希冀,压制六界。” 芷兮醒来时,不知自己深在水中央。 “这是哪里?”她揉了揉眼睛,问着不知道是谁的人。那人和在岸边自报名讳的鲛人,生得一般无二,都是牛角、人面、龙身,长发披肩。 “南海淇水湾凤麟洲。”那鲛人答她。 “这里便是凤麟洲啊。”她说:“鲛人,都长一个模样么?” “差不多,有一个例外,便是我们公子。”那鲛人说,似乎有问必答,客气得很,丝毫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神秘与难以捉摸。 “我记得,你们的人,告诉我,你们公子是离与。”芷兮说:“你且形容形容,他如何样貌,好让我信你们。” 那鲛人笑笑,芷兮的心机,自以为是心机,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幼稚的孩童的心性。倘若人家有意骗她,她问的这些,又岂能难得住人家。而若无意骗她,她问的,又似乎毫无意义。她,便是这样,傻得可爱,天真得智商游离于她的野心之外。 “她呀,”那鲛人的笑,依旧抿在嘴边,不知道如果他们事先没有知道芷兮是离与的女人,还是不是会如此善意:“且听我唱一首小调给你,你听,像与不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所唱的,竟是人间坊间流传的《国风》之谣。 “你诳我。”芷兮不满,“身材挺拔修长、器宇庄重轩昂、举止威武大方、风华气度如琢如磨的英俊男子,人间天上,比比皆是。何以见得,你家公子,便是离与。” “姑娘,可认得此物么?”鲛人将一块华丽绚烂的生绡披带,重新捧到她的面前。 “如何不认得?谁往上面放了迷药,将我迷来此处的?”芷兮突然怒然坐起,又觉头昏难忍,浑身乏力。 “姑娘这般无防人之心,如何图谋社稷?”鲛人道:“倘或不是公子事先让我们护持引导,若中途被歹人劫持,纵是有混元六界之力,又能奈何?如何自救?” “谁说我图谋社稷?”芷兮慌乱了,她的心思,居然被人一眼看穿了,如何不可怕。 “姑娘,再细看这绡,不眼熟么?可否似曾相识。”那鲛人却提醒她,不要跑题太远。是呀,时隔多久,她总是关注不到重点的毛病,也是纠正不了了。 芷兮细细看着他手中捧的。那绡,色如连翘,光洁绚丽、材质轻薄柔软,触肤温柔如若无物,刺绣手法,是“锁绣”,图案是,头戴花冠的凤鸟,一翅压着龙,一翅压着虎。芷兮用手指轻摸那绡,何止似曾相识,那本便是她在人间时日日都能见到的。 “龙凤虎纹绣罗。”,芷兮轻轻触摸着那绡缎,慢慢吟哦,自然而然说出了它的名字,想起她在月婳赵家的绸庄上,曾日日站庄售卖,以此为生。 第一百十三回 移花接木守本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千秋阙。辰初。 “我,只是一个无用之人。”未若被混沌老祖,拿剑指着喉咙,逼问他的私心:“若非遇到了一个好人,或许,我早已变成了一个坏人。我自扪一直守着本心,虽离群索居,冷漠无情,却从未生过害人之心。我之不惜一切,救流离苑,全是为了救那个人。” “我没耐心听故事。”混沌老祖拿手中剑,挑起未若腰间的无常剑,将无常剑握在手中,掂量一下,笑道:“是把好剑。若死在自己剑下,你该是瞑目的吧。” 枯藤老妖伸出枯藤来,试图卷回混沌老祖手中的无常剑,被老祖将那枯藤,一刀斩断了:“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姥姥!”未若看到混沌老祖居然用自己的无常剑,砍了枯藤一枝,心下悲恸,喊了她一声,深恨自己无能。 “混沌老祖!你欺世灭祖,必不得好死!”未若以血为结引,以冥王之名义,给混沌老祖下了恶诅:“你会被血蛊啃噬,血管一点一点暴裂,生受万年痛苦,才能陨世。” 老祖的右臂上,现出一个红点,那可怕的红点内,便是被结到他臂内的血虫。他用左手点那血虫结处,试图将其扼杀抑死,那血虫,却飞速蔓延,繁衍成两只、三只、四只......直至无数,蹿至其喉咙、脑干、心脉、五脏....... “你,堂堂冥府少主,自诩光明磊落,却生活在至污之中,修习出这种下三滥污秽之术!”混沌老祖骂未若。 “拜你所赐,我平生第一回,种恶诅于人,竟是在你身上。”未若道:“你可还记得你曾想毁了幽冥血海,将冥河老祖致于死地的事?冥河老祖,便是我的先祖。所以,每一代冥王的血脉里,都有幽冥血海的血液,你所谓的至污之血,便是用来行恶诅之咒,惩治你这等十恶不赦之人的。” “我不是人,”混沌老祖到现在,都不肯自降身价:“我是神!” “你灭幽冥血海,正是世道元年的事情吧,那时,天地初开,天地间,所有之物,世道元年,天地间之物,不过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妖魔神仙鬼人,不过都是其间所育,有何高低贵贱之分。你这样的,本不配为神,即便为人,也是不配的。” “如何解?如何解?”混沌老祖被血虫吞噬,痛苦万分,开始向未若求解之术。 “我本以为,我可以起码,生生世世做一个凄凉的好人。”未若道:“可是今日,遇到了你这等败类,伤我恩人,我才不得不再当一回恶人。”他说话时,望着老祖身后的帮凶-共工。共工本以为混沌老祖法力无边,现在却被种下恶诅,狼狈不堪,所以,一看到未若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便审时度势,趁势溜之大吉了。 “如何解?如何肯解?”老祖顾不得体会被帮手背叛的滋味,只是被血虫折磨得生不如死,一个劲儿问未若同一个问题。 “你这是咎由自取。”枯藤老妖捂着断臂,指着混沌老祖说道:“世道元年的幽冥血海,你以为你灭尽了,却不知,还有一少部分,被我吸食进了体内,因不能承受其污,化作这难堪的枯藤。” “你才是咎由自取,你爱吸,关我何事?!”混沌老祖不屑一顾,又去未若处,求解之术。未若却接着枯藤老妖的话,说了下去:“姥姥便是世道元年,天地初开时的那株仙草,是白芷的先祖。她缘何,弃了美丽,化作枯藤,去吸至污的幽冥血海,你可知么?” “跟我有关系么?”混沌老祖,跪在地上,满头淋漓细汗,苦苦哀求:“我改,你快给我解了这血咒。” “你改不了了,”未若道:“不是每个人犯了错,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倘若你当初灭了幽冥血海,冥河老祖,连带他怀间的襁褓婴儿,都没有生还的机会了。而我,就是那个被姥姥一念之善,用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救下的那个襁褓婴儿。我虽是冥府少主,但是,我答应过姥姥,不会为恶。我本是个无用之人,注定生生世世只能与阎罗论死生,且生性本恶,倘若不是因为遇到了姥姥,我早已变成了一个世俗的恶的存在,但是,正是因为姥姥,我觉得,我并没有成为一个坏人。我守着我的本心,没有早夺过一个无辜之人哪怕一秒一厘的寿命,没有让一个人,受过命里本无的生罪。但今天,你逼我,破了戒。” “我不知道她是你的恩人啊,”混沌老祖道:“不知者无罪,我愿意自断一臂,还她的。你刚也说了,你没有成为一个坏人,不会让无辜的人,受命里本无的生罪,我求你,快解了我的恶诅。” “既然做好人,每一寸悲欢离合,都要建立在让恶人欢喜的基础之上,既然做好人,注定要凄凉,生死都要靠恶人来施舍,那,我,何必非要做个好人。我本来有资格,可以让你看我的脸色,决定你的生死,不是么?”未若恶狠狠地说。 枯藤老祖,却走过来,用余下的臂,搭在他的肩上,语重心长道:“孩子,不要做错事。你之为善,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性本善,你之要从恶,也不要因为是为了救我,倘若,我的活,要建立在让你成为恶人的基础上,那么,这活,太苟且,我宁愿不要。” “姥姥,连你,也要替他求情么?”未若不解地看着,站在他面前,被混沌老祖伤得伤痕累累,却还要以自戕来‘威胁’自己继续守住本心的枯藤老妖,苦苦相问。 “我非为他,而是为你。”枯藤老妖道:“孩子,饶恕自己。你破流离苑,非你之罪,你是老朽我,还有我身后这些颠沛流离、受了几十亿年折磨的人的,恩人。不能因他一人,坏了自己内心的规矩。” “小心身后!”离与向未若喊道。可惜晚了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混沌老祖,扑向了未若。 “还真是感人啊。”混沌老祖趁着这两个人说话的机会,掐住了未若的脖子,狰狞道:“又是叙旧又是煽情的,置我于何地?视我为无物么?” 然后,未若的脖子上,开始出现血虫蠕动的痕迹,而混沌老祖,却化作一缕烟,逃之夭夭,不知所踪了。 “偷梁换柱!”木落惊声,作为木族,对这一招术,最为熟悉:“混沌老祖,将血虫,偷换到了你的身上。”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混沌老祖的余音,还在房梁间,回旋。黄巾力士和焦腾云,也早已随之而去。 “移花接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但见枯藤老妖,化作白芷原身,浑身盘绕,确是用了白芷族的妖术‘移花接木’,将未若身上的血虫恶诅,悉数转移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同时,她还用了自戕。 “姥姥......”未若一时间,泪流满面。 “姥姥活了几十亿年,活得够本了。”枯藤老妖道:“以我枯朽之身,能报你救流离苑之大恩,也够本了。你虽是冥界之人,但是,是我看着你长大的。你若还肯念姥姥养育之情,你与芷兮之间的恩怨,为我,也勾销了,可么?” “我早就不恨她了。”未若大哭,嚎啕大哭,像芷兮被他从漆吾古木荫领走那日的黄昏里,芷兮嚎啕大哭,一样。那一刻,他也感到了,什么是撕心裂肺:“可是,我怎么报答您?” “那就好。”枯藤老妖,终于也化作了烟,湮灭在了世间。 从此之后,世道元年,最初存在于天地之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不存在了。 天地已坏。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的世道纪元,告一段落了,天地六界,待新主,来为它,划一个句号。 凤麟洲。辰初。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多半夜的生死徘徊,化作凤麟洲,多半年的软禁。 此话,从何说起呢,还得接着芷兮认出‘龙凤虎纹绣罗’的那刻,开始。上回说到,鲛人将绡缎带,捧给芷兮看,芷兮认出,那正是她在月婳赵家的布庄上,赖以谋生的龙凤虎纹绣罗。 “这样的绣罗,我们这里,有六千匹。”鲛人眉开眼笑:“公子传话,都给姑娘,裁成衣裳。” 六千匹,如何熟悉的数字啊。月婳赵家同荣王赵府,最后一次私相授受,私卖宫绸,不就是整整六千匹么?她还为此,被孟枝、孟叶冤枉打了板子的,玲女,也是在那夜,死于非命的。印象如何不深刻。 “且,如果姑娘存着当主儿的心,”鲛人,似乎钻入了她的肺腑,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没有武器,是成不了事的。这里,有五百车兵器,都是人间最好的铁匠,倾生之力,打造的。不仅如此,当年公子,被人剥皮抽筋、糟蹋得体无完肤之时,他还回来过,将最后所有的术力,都注入了这些人间兵器之中,所以,它们,不仅可以杀人” “你们的公子,果真便是他了。”芷兮这才认可了鲛人族说的话。“当年,皇室追查赵家之罪,赵家谋逆的车马兵器,连带私卖宫绸的赃物,也就是这龙凤虎纹绣罗,是都被他瞒下,藏在了你们这里么?” 第一百十四回 故遣佳人在空谷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药。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芷兮缓缓起身,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依旧无力。一个鲛人侍女走到窗边,将帘笼一点一点卷起,阳光透过木窗,洒落到芷兮坐着的榻上,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右手笼在眼睛上,来适应这光线。 窗外一枝海棠,将枝丫懒散地依靠在窗棂边,似在向她嫣然而笑。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芷兮为之所动,不觉为它赋了一句诗。 “姑娘好雅兴。”鲛人侍女走近榻边,给她披上一层细纱衣,扶她下榻。芷兮顺势,便将那侍女胳膊扭至身后,意想以她为质,讨要到自己要的凤麟膏,便返程去天阙了。 “公子说,姑娘不必刻意讨好他,”那侍女并不慌乱,徐徐而自然说道:“凤麟膏不是他缺少的,他所缺少的,是姑娘的真心。” “公子,公子,字里行间,全是你家公子,”芷兮见威胁不了,不耐烦,索性将她甩开,随她又自由了:“他既然那般神通广大,千里迢迢,何必让我来这一遭?!他既看出我哄骗过他,又唯独缺少真心以待,诳我走这一圈,我便能真心待他么?我只因此厌恶了他去。” 侍女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安静蹲下身,给她备好莲花刺绣软鞋,往她脚上踏。待服侍芷兮下地,站稳妥了,她才搀着她的胳膊肘处,轻言细语说道:“公子说了,这里安全。请姑娘好生在这里,修心养性。” 不知道为何,她看到那侍女卑躬屈膝、唯她是尊,又逆来顺受、总是轻言软语的模样,她就想起月婳赵家,曾经的自己。她做丫鬟的伙计,服侍她的主子们时,不也是这样的情景么?正是那赵家人被人服侍的心安理得,高高在上的作威作福,不知不觉在她心里种下了蠢蠢欲动一心往高处攀爬的种子,告知她那高人一等的权势,如何重要。 “你就不会生气么?”芷兮怒而问她。 “公子说了,姑娘一生待人,最是春风栉雨。”那鲛人侍女道:“他还说,为人善者,心里都有不得不背着人吞咽的苦,姑娘一世,咀嚼的痛苦过多,教我们无论什么,都不得违拗姑娘。” “我没有那么好。”芷兮为离与如此细致入微地体察她的一切,感到毛骨悚然。她不想再听这里的人提到他们公子如何如何,她来,不过是想讨个苦劳作个样子,好蒙骗他,既然他剖析她,比她自己还准确,她便没必要再装什么。 她捻起御云诀,欲返天阙。可是,衣飘飘忽,身不听使唤。‘不对呀,我有混元之力,没来由,连御云而飞,都做不到。’芷兮心中,泛起谜团。 “姑娘莫作无谓之功了,”那侍女依旧平静而温柔地劝解她:“凤麟洲,任何术法,都施展不开。换句话说,不管是天地哪个界的生灵来了,都只能做凡人。” “送我出凤麟洲,我要出去。”芷兮凶巴巴,命令那侍女:“不是你们公子说,什么都不可违拗我么?” “除了这一条。”侍女道:“公子说了,姑娘只有待在这里,才安全。” “他这是,软禁我!”芷兮勃然大怒,她本便所剩无几的耐心,彻底被耗尽了。她怒而拔出青剑,向着院落一树一树繁花似锦,疯狂砍去,落花缤纷,花树旁的青色纸扎灯笼,灯骨被挑破,灯芯被挑出,火苗便在院里,到处乱窜,眼见灯笼连灯笼,就要走水。 “走水了,”那侍女,开始呼唤,鲛人的男子,都来了,紧张兮兮地扑火。芷兮看着大家忙遭遭的景象,嗤之以鼻,立在火边,一动不动,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侍女拉她,她依旧不动。 “别赌气了。”离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似的,粗鲁地将她一把拉开,退到离火几十步远的地方。 “你?”芷兮望着脸上同样写满怒气的、凭空出现的离与,不可置信地,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才好:“你怎么会在这里?” “走到哪里,你都要拿自己冒险么?”离与不理会她的问题,他的怒,全是因她而起,唯怪她不知保护自己,全然没有安危意识,还不能像从前般静默守拙,现在到处闯祸出头:“这个世间,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亲人?’芷兮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心中如是想着。按理说,他们,从世道一开始就是仇人,现在,她化身的怪哉,还杀了他全部的亲眷,他既然明察秋毫,为何还要这样来定义她? “姑娘,公子平生,最怕火。”那侍女却将她的一脸懵懂,再次误解了,还以为她在惊讶,为何在被水包围的凤麟洲,起一把火,会引来如此惊慌:“若非为姑娘,绝然不会扎一院子的灯笼,还要日日夜夜点着。” “四面八方,全是水,”芷兮不屑答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也足灭了这星星之火。何必说得多么煞有介事似的。” “弱水三千,皆是幻境。”离与怪她的糊涂,却又被她的糊涂牵制得,比她还要糊涂,一心一味,什么都对她和盘托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为她幸福平安:“这里本是柴境,凤喙、麟角作膏的,也不是仙人,不过是这些樵夫,伪装成海底可作生绡的鲛人,都是掩人耳目的。” “离与也掩人耳目么?”芷兮怒目圆睁,看得他心里打颤:“然后,软禁像我这样的人,好无人知晓。那你跟建流离苑的混沌老祖,有何区别?” “你就这样想我么?”离与黯然:“到底,我在你的心里,算什么?就如此不堪么?” “你明明功术俱在,却要装成废神,”芷兮也冲他吼,之前的温柔贤淑、贤良淑德,都无影无踪了:“你明明,心知肚明,却装作糊涂,让我还为骗了你,而内疚,还要为你来寻凤麟膏,修复你的湛泸。到头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不是我骗了你,而是你骗了我。骗我千里迢迢,来这里,掩去法术、掩去野心,生生被囚禁。” “芷兮姑娘,”那侍女却为离与鸣不平:“你怎可如此说公子?!” “公子公子,他是你们的圣人么?让你们对他言听计从,一味维护,他做得,我说不得么?”芷兮对着那小侍女咆哮。 “我不知道姑娘口中的流离苑是什么,但是这凤麟洲,的确都是公子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孤儿,我们都无父无母,在人间时,或受恶霸欺凌,或被屈打入狱,或是典卖入青楼......是公子将我们救回来的。我们流离失所过,但是在这里,公子给我们建了一个世外桃源,让我们过着武陵人般的生活。”那侍女说着,其他在场的鲛人,都默默流了泪。 芷兮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想到,同样是流离之苑,却是天壤之别。难道,她真的误会了他么?可是,即便误会了此处,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又如何,若不是本着为他来此寻凤麟膏,我跟这个地方,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芷兮依然嘴硬,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我没有骗你,”离与道:“我的神术,在或不在,有或没有,你当初和未若筹谋的时候,不清楚么?我之所以能来,是因为娘娘感知这里火起,用她的噬天樽,送了我一程,我才来的。” “娘娘知道这里?”芷兮脸上的疑问,越来越多。 “能用八千里云和月、烟波浩渺,来作掩饰的,”离与说:“这个世上,没几个人做得到。” “为了什么?”芷兮问。说话间,墙上那枝海棠,被风一刮,垂下簇簇繁花似锦。 “为善。”离与说。 那海棠花,散发出一股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芬芳,让人禁不住心生摇曳,想伸手,去摘一朵春意盎然。芷兮伸出纤纤玉手,去够那花枝,那一刻,心灵里的澄净,宛若一个孩子。 她踮着脚尖,够不着。离与走过去,一伸手,将花枝压低些,任她自己去摘。可是花低时,她反而扭头赌气,不摘了。 离与摘下一朵来,转到她的身前,哄她道:“等秋日里结了果子,我还爬树上去,给你摘,好不好?” “草木有本心,”芷兮不摘,不过是因为那是离与压低的,现在反倒怪离与摘花的罪过:“被人折下来,花事算是了了。” “我错了。”离与把着她的肩膀,哀求于她:“你原谅我,好不好,下次,我再不摘了。可惜这里没有术法,它长不回去了。” “白离与,我真不明白你。”芷兮看他哀求她的样子,只嫌他没有出息:“明明是我,让你家破人亡,你不如杀了我,一了百了,却还要低声下气给我道歉,你的脑袋里,什么都想不明白么?” 离与不知所措,他何尝不明白,杀白狐、荼蘼、芍药的怪哉,是有芷兮的意识在里面的,又何尝不明白,芷兮的那句‘我爱你’,搀了多少谄媚的成分。可是,他,又宁愿,她骗他,或者自己骗自己。 “到底多少恨,才能抵消得了我对你这般没有出息、不能自拔、毫无底线的爱?我也想知道!”泪又夺他眼眶而出。 正是应了: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第一百十五回 无法将心来比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彼此惺惺作态,有意思么?”芷兮的心,从来就没有容纳过‘爱’这个词汇,所以,爱有多伤人,她从不知。 “那是你!我没有!”离与冲她吼道。到底这份不值得的爱,能让他卑微到什么程度,他自己已无法测量。谁让他沉沦得,那么深。 “你送我离开这里,我就信你。”芷兮旁敲侧击,不过是要激将法,让自己脱离此地。 “好,”离与抬起袖子,像乡下那些粗俗又被姑娘欺骗情感的傻小子一样,不修边幅地擦了擦眼中的泪,说:“我只问你一句话,吴骨错和荆芷兮的感情,在你白芷兮眼中,算什么?” 他甚至连问她‘白离与与白芷兮的感情,算什么’的自信,都没有,因为,连他自己都知道,白离与和白芷兮,生来注定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所唯一敢希冀的,唯有人间骨错与荆芷兮那份,曾有天地为媒、父母高堂作保的明媒正娶的姻缘。 “缘木求鱼。”芷兮回答他:“一个被踩在人间最底层的奴仆,别人招呼一声,无有不应、大气也不敢出的奴仆,为了生存,为了能有一处屋檐,可以寄人篱下。仅此而已。你母亲的那张嘴脸,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原来,不论是荆芷兮,还是白芷兮,无论是人间,还是换了人间,在你的心中,我们的曾经,都同样一文不值。”离与其实早就明白一切,可是清晰地从她口中说出,一字一句,字字坚决如铁,他还是有种烈焰灼身的错觉。 不知道,多少年后,她是否能够记得,从他眼中,滑落的泪,那般伤心欲绝,混乱中,她也有被他热泪烧伤的错觉。 日中的地平线,隔断了最后一方乐土可能营造的最后的世外桃源。相爱,已经幻灭。 “拿凤麟膏来,”离与对鲛人侍女说。那侍女便去别室里,将那人间传说中才存在的凤麟膏,捧了出来,色泽如深琥珀,晶莹唯美:“公子,你不是生绡传话说,不用凤麟膏么?” 离与将它,涂于湛泸断处,湛泸的裂痕,如人的肌肤,遇到浊灭一般,顿时恢复了原状。他将崭新如昨的湛泸,捧到芷兮面前,说:“我用不到它,希望,它可以护你。” 芷兮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忖,他到底有何用心,小人和女子的心肠,都是这般狭隘的,她度量不透他。但是,她还是小心地,接了过去,待剑实实在在握在手中时,她的心底,才踏实了。 “但是,我更希望,你能回头。”离与还在痴心地想,哪怕,她曾有一丝,心动,她会回心转意,不去踏那条欲望的不归路。 “湛泸最是认主,”曾经迎芷兮入凤麟洲的那个鲛人,疑惑不解地问:“她身上,是留了公子多少心意,才能让湛泸居然不排斥她?”他猜得少了,他家公子对她,早已付出了全部。生生世世,以命相赴。 芷兮,没有料到过她来凤麟洲的开端,当然,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 一树繁花落尽,离与已经是第多少次,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他已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他让鲛人用生绡送她出去后许久,他一直站在那枝海棠下,手里握着那枝因他而被批判的海棠,早已拈落成泥,寻根护花去了。 “公子,公子,”鲛人侍女,推了他好几下,才将他从他的意识里,叫唤出来:“芷兮姑娘去哪里了?她为什么不喜欢这里?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美么?” “或许是吧。”离与哽咽地说,可是,她容颜尽毁的时候,他是见过的,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弃她而去。但是为什么,每一次,她弃他,都那么得义无反顾、轻松容易呢?她转身转得,如此之快,快到,他猝不及防。 怪他,用情太深。在这场本便不该付诸真心、充满了利欲功熏的感情里,他付出的越多,输得便越惨。 “公子,会走么?”鲛人侍女,不识相地,在他耳边聒噪着。她太无忧无虑,以致于忽略了这个善良的主人,正在受着如何的煎熬。 “我一界废神,走往哪里?”离与说:“我即便想去帮她,我也没有能力了。我来这里,都是娘娘的助力。我本以为,可与她,琴瑟和鸣,再过一回古木荫桃花坞的生活。不问世事,与世无争。是我错了。” “公子为何总说自己错,”鲛人侍女道:“公子从前,最是自负。一派风流洒脱,岂有如此总是自艾的时候。可是,这一个时辰不到,我尽听公子跟她道歉了。她是狐狸精么?到底用了什么媚术,让公子,都看不到自己了。” “我倒宁愿她来魅惑我,”离与道:“可是,她从不曾。”是的,反倒是他,他用尽了浑身解数,也未博美人真心一笑。芷兮一生最悔,依然是被人无端折下,结识了他,与他结下这样的孽缘。只有他放不下的孽缘。 “太好了,太好了,”侍女却欢欣雀跃的拍着手,拉着离与满院子跑,边跑便说:“公子可以在这里,一直陪着我们了,公子可以一直陪着我们了......”那声音,在凤麟洲里徘徊荡漾,不知情的人,还感觉,这是如何幸福的场景呢。 “不行,万一湛泸,湛泸再敌不过......”敌不过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无谓的担心:“万一,浊灭不管用了,她体内的鬼宿,失控了,可怎么办?”离与再也不是离与了。他变得甚至有些精神恍惚,神神叨叨,他停在了院中央,任侍女在那里铜铃般说了什么,他都听不清楚。 一刻神离,他又镇静下来,他唤来那些鲛人,让他们将生绡,都集结起来,用之去各界搜罗信息。生绡是浸过他曾经灵力的,可以搜罗并传递讯息。他便是依此,在芷兮未来和来后,给鲛人传讯的。这也是这里,唯一的神物了。 六界之中,凡报名参与休循论术的生灵,其真身、法器、修为、品阶等信息,悉数被生绡收拢聚来,离与便坐在书案边,一一查阅,日夜研读,细细标注其术法精微之处以及破解之法,精确记载于生绡之上,都间接传给了芷兮身上佩戴的湛泸。湛泸有灵性,一一录入。 某夜,子时。离与又伏案睡着了。 娘娘不知何时,来了这里,将他身边的毛毯,又给他披到身上。离与睡得轻,毛毡刚一沾身,便腾地坐直了身体。这是那种没有安全感的人,常有的反应,风吹草动,都能牵扯他紧绷的神经。 “她既没有选择你,”娘娘看到这个情景,不禁心疼,埋怨他道:“你又何必苦心做这些。” “娘娘何时来的,”离与起身,跪地,行的是人间叩拜娘娘的礼数,想来,他最适应的,还是人间,手无寸铁的人间:“未曾远迎,还望娘娘恕罪。” “傻孩子,你我之间,这般繁文缛节,可不该了,况又是夜深人静,无人的时候,做给谁看呢?”娘娘忙搀扶他起来,让他和自己,并肩坐在书案边的长凳上。 “我让你选过了,”娘娘道:“你有高位,而不愿居,偏愿就低。明明可以在天界,却留恋这人间风景。” 娘娘说道这里,叹了口气,看着离与一片黯然伤神,越发觉得他可怜。 “而她,我也让她选过了,”娘娘见离与无言,接着说道:“她久居低位,最景仰的,还是她仰望不到的地方。我按你的意愿,将你送来这凤麟洲,与她团聚,本以为,未免不算一桩逸谈,倘若能伉俪情深,于这与世隔绝处,当也能过出随心所欲的好光景来。可是,你来了,她却走了。你从天界来人间寻她,她却要拼命地逃离人间,去往天界高处。” “我不怪她。”事到如今,离与依然对她情有独钟。到底伤多少次,他才能不再如此执迷不悟,他也悟不出了:“只要她能过得快乐,她做什么,我都支持她。” “哪怕毁天灭地,万劫不复么?!”娘娘开始怒斥他,怒其不争:“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了?!她,跟你的选择,简直就是南辕北辙、天差地别。你俩,是无缘的。你执意助她,就是助纣为虐,与天地为敌。” “娘娘为何对她偏见如此之深,”离与替她辩解:“休循论术,凡是六界累世清白之灵,皆可参与,这是娘娘要彰显的六界大平,到了芷兮这里,就要改辙了么?” “还记得密境,芷兮刚转世那日么,荼蘼半夜来问命,也是一样的为她鸣不平,”娘娘道:“你和荼蘼一样,总觉得,我心胸不够宽广,不信我能容得下她,你们都以为,我刻意针对于她。” “不是么?”离与竟也有任性的时候,这般跟娘娘说话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 “那你自己说,累世清白,她清白么?”娘娘怒问他,恨他执迷不悟。“事到如今,她,她的上世,她们做的错事,还少么?” “白芷,的债,您也算到了她的头上,您一直记在她的账上!”离与,已经不再喊白芷姑姑了:“可是,那是她的债么?白芷的债,在我身上!我来凤麟洲的前夜,您亲口告诉我的,现在,您还要为我开脱,为芷兮加罪么?” 第一百十六回 休循论术传人间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休循论术,六界盛事。 传讯灵姝,往返奔走相告,神仙妖魔鬼五界,无不有术法傍身,兀自欢喜接旨筹措,自不赘述。 且单叙那最弱的人界,自混沌老祖当值之时,任十二浣纱女执掌忘忧台,广散忘忧果,将人间变成了褶皱间重叠的乱世,出现了同一空间数个朝代混存的局面,当真乱似: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此时,仍然丝毫无所改善。 天界传讯灵姝,只好跨过各个时间褶皱,徘徊踟蹰于鹤壁、未央、洛阳、汴梁、大都等各自为政的朝代京都,一一向各个褶皱内不同朝代的统治者,各自传诏。好在:人间帝王相,虽然各各不同,但是都千篇一律自诩为天界选中的真龙天子,可以统御江山万户,得闻天姝传讯,无不俯首贴耳,稽首而拜,应承天旨,唯唯诺诺。 只有一处,是个例外,那便是长安城。 “奉天承运,风氏里希娘娘诏曰:‘世道行至四十六亿八百七十八年,礼崩乐坏,遭天下荡覆,幸赖古神之灵,危而复存。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风氏之数既终,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兹于六界举办休循论术,选贤与能,禅位于贤德’,着六界累世清白之生灵,皆可来聚休循盛事。”天界的传讯灵姝,降临于长安未央,向其在人间指派的统治帝王李天宝,宣示风氏女娲娘娘旨意。 “恐人臣,不能复命。”李天宝稽首叩首,不接旨。 “好大的胆子!”灵姝呵斥:“你是借着天界的光,才领了这万里江山,如今天界有命,无有敢言个‘不’字的,你别自以为自己开脱了开元盛世,便可无视娘娘之诏了。” “人臣万万不敢!”李帝再次叩头:“娘娘诏言要举行休循论术,禅位贤德,且不论李氏江山传至人臣我处,已是风雨飘摇、战事频仍、尸骨遍野,便是在李氏开世之初,也是踏着前朝的血泪,开拓而来,乃至贞观盛世,更是弑兄杀父,踩着自家父兄的鲜血,打开的,实非累世清白,不敢应诏。” “娘娘早虑及此,皇室腥风血雨,朝代更迭,因现有时间褶皱重叠,算是断不清的前朝公案。且皇室虽罪恶昭昭,然罪不累平民,人帝只管将娘娘旨意,遍告百姓即可。”灵姝只管将他的顾虑排消。 “百姓,无兵无权,无术无法,手无缚鸡之力,”李帝替百姓求解道:“和其余五界,去论术,岂不是飞蛾扑火么?” “人,就一定不能胜天么?”灵姝见他一心也算念苍生,于是,平缓语气,给他耐心解释道:“切不可妄自菲薄啊。娘娘乃仁善之人,岂会让生灵无辜涂炭,她只是想给人界,与其余五界同等的机会,一旦人能御天,人的处境,岂不是比现在四面楚歌,要好许多么?且娘娘为显公允,允许倾国之力相赴,但凡有智者,可以将万众合心合德,赢了休循论术,那人便可作六界之主了。” “喏。”李帝再无分辩,诺然应命。 一时间,门门走马传报天诏。 草民、奴婢、教坊女子等,凡食不果腹、备受欺压之辈,揭竿而起,应召欲参加论术者,大有‘振臂一呼,一呼万应’之势。 而那些王公公子贵族,依旧笙歌醉玉楼,不理这般无聊事,抱着及时享乐的人生观,怀揣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信念,觥筹交错,美女萦怀。 芷兮,此时,离开了凤麟洲,已有半晌的功夫,正在四处游荡,不知飘往何处。方才与离与闹翻,使她失去了最后可能有的栖息之地。 “天地间,茫茫渺渺,何其之大,竟没有我一处容身的地方。早该想到这里,该与他再做些戏的,可惜,他太认真,又太了解我,总能看透我的想法,我的戏,若在他面前再演下去,仿佛我是那街头卖艺献丑求收留的漂泊女子似的。”她比黄花还瘦的身躯,在云雾蔼蔼间,飘拂着,自言自语。 只是自语完了,又嘴角朝上一抿,自嘲道:“本来,我就是漂泊女子啊。现在倒正好,权当学霸王,破釜沉舟一回。休循论术之后,再看谁主沉浮,我要让你们,都匍匐在我的脚下。体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主人滋味。那时,全天下,都是我的家。” 求而不得的归宿感,终归成了她误入歧途的导火索。 “芷兮仙子,”她正兀自徘徊踟蹰,不知何去何从,从远处云霭里,飘过一个仙姝来,亲切殷勤唤着她的名字。她认出,那是天阙落樱宫的旧人,之前被派在麝熏殿里,服侍她的马兜铃。 “恩?”芷兮不知她所为何来,只是从鼻缝里,发出一点声响来,算是疑问了。她何其不善言谈,不善与人交往,连说话,都是这般或唯唯诺诺,或简短至极的。因为,她心事极重,每一句说出口的话,或者别人不经意说的话,她都要反复忖量思虑好几日,总觉得自己说错了,别人看不起或嫌弃她了,诛此等等,折磨得她枚枚夜不能寐。她的心累、疲惫与憔悴,也就是从这思虑过甚上,得来的。 “总算寻着你了,”马兜铃是开朗的性子,打着铜铃般的嗓音,热情地说:“可让我好找呢。我家神君,不知身在哪里,却给我捎了话去,说,他与娘子你,斗了两句嘴,你又是小性儿的,跑出去不知到哪里了,他也寻不着,让我帮他将你找着,先带回落樱宫去,依旧还住在麝熏殿里。” 难为离与,即便她对他,造成了那样大的伤害,她抛弃他,又是那般绝诀,他还是时时刻刻挂念着她,想她所想,忧她所忧,知道她除了他那里,一个女子,再无好的容身之处,便打发了旧日的仙姝侍女,来接她。 “我家神君说,仙子脸皮薄,让我不要问东问西,只管照顾好你,”马兜铃笑着说,那笑,灿如夏花,很像离与从前的笑,是能感染人的那种明朗的笑,“你看,如此体贴入微的男子,又是品阶那样高的神君,可不是天上地下,打着灯笼都难找了么?” 芷兮看着她的笑,想着离与竟连下台阶,都为她,备的极好,不觉,心间涌过一阵暖意,竟不知如何回答了。那是许久许久冰冷的心,突然又被他的暖意包裹的感动。但是,她觉得,他和她,终归成了陌路,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你跟他相处,并不多久,也能口口声声,字里行间,全是叫的他的名字,词词句句,都是用来维护他的呢?”芷兮不明白,离与到底用了什么术法,让每一个他接触过的人,都那般与他亲近,那般喜欢他。 “哎呀,小两口吵架,可不是常有的事儿么,”马兜铃以为芷兮还在为跟离与吵架的事,别扭着,所以不愿听别人有偏向离与说话的语气,故而这样跟她答道:“神君好人缘,还不是你的福气么?我若日日嘟着嘴骂他,你是他的娘子,脸面上,不也觉得无光么?” “我早不是他的娘子了。”芷兮说的是实话。马兜铃却还以为她只是赌气的一时气话呢,也不以为意,拉着她的胳膊,便将她御云带回了麝熏殿中。 “我住这里,妥当么?娘娘该是不准的。”芷兮依然觉得住得心虚。毕竟,她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平白受这些恩惠,也是不踏实的,更何况,她化作怪哉之身时,杀了那么多天神,这罪过,娘娘还没审过呢。 “仙子只管安心住,神君再三嘱咐,仙子有头风的病根,夜里睡得不安稳,让我务必月华初上,便给你备好寝帐,还要守在你榻边屏侧,不得离开半步,因为你怕黑,”马兜铃重复着离与的吩咐,那般细致入微:“他说,他禀报过了娘娘,麝熏殿,你只管住,之前的事情,全不要乱想,休循论术,娘娘是准许你去的。” “哦”芷兮已无言,有些哽咽。 她轻轻慢步,踏过麝熏殿的门槛,走到偏室纺车前,伸手摸了摸那绣绷,生活,却再画不出从前的模样。再走几步,越过绣房,才是她的寝室。 “你家神君,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么?”她问。她似乎也开始朦胧,有些期盼,他会重新与她重逢,见面,哪怕是再撕破一次面皮呢。她不知道自己,看着纺车时,那般流连,竟是想让它,纺着她的情绪,能继续和他纠结。 “这个嘛,”马兜铃调皮地拍拍她的肩膀:“还不在你么?!你的夫君,还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只是,他今日白天,出去之前,娘娘曾来找过他,他们似乎大吵了一架,我从未见过婉约温柔的娘娘,那般生气,也未听到过主君,那般大声地驳斥娘娘。主人说话,我们作奴仆的,不好听墙根的,但是,我隔的许远,还是隐隐约约听娘娘说‘你为了她,连前程都不要了。’主君回‘若没了她,前程于我,有什么用?’然后,娘娘就说‘那你就下去找她去,你想清楚了,去了,你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听了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也连接不起来,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着谁。 第一百十七回 锦囊暗许美人释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马兜铃不知,芷兮却明白得很。“我想静静。”芷兮说。马兜铃便安静地退避脚步,到了门边,转过头来说:“仙子若有事,唤我便是,我便站在门外。” “恩。”其实芷兮不习惯使唤人。她应着,不过是为了答马兜铃的话,她不会唤她。她平生交游稀少,不爱世故,唯爱安静。 芷兮待马兜铃退出屋外,一个人重新回到绣房纺车前,跪坐,纺纱,丝丝缕缕的愁绪,又开始缠绕她,她的头痛,又开始折磨她。 “你想退缩了?”一个黑影,一个黑暗中的声音。芷兮被吓了一跳。未若走到了灯下,若无其事地,跪坐到她的身旁另一个蒲团上。 “你为什么,总要以这种方式出场?”芷兮恨他:“我若呼喊救命,你我都完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把我再变成怪物么?”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解救了流离苑。”未若依然若无其事地说着他的正事:“你可以救更多的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芷兮说:“我本卑微草木,化作一介布衣,只求守住初心,不惹事,不妄为,安安静静过一生,赎买前世罪过。我求你,放过我吧。你去选别人,好不好,你耗费在我身上的术,若能取走,请尽取走,我不愿背负上你的债,去做那么多,我本不愿做的事。” “你没有回头路了,”未若自始至终,语气都平静地,如老友攀谈:“离与的麝熏殿,他自己都无资格住了,能留你住几时?你方才问我,为何总以这种方式相见,因为,一个流离失所又被钉在罪恶架上的人,我想不到别的光明正大与其见面的机会或场合。你自己早就在寄生,还想求体面。” “你为什么非要选中我?若不是你,将我变成怪哉,我便不会闯祸,不会杀那么多神,我也不用跟离与决裂,我还可以安心。”芷兮捂着头痛欲裂的太阳穴,揪着自己的头发。神经的痛,不及心的痛。 “可以么?”未若见她,几近疯狂地抗议自己的命,却又那般窝囊地无以抗命,他质问她,因为他恨过她,所以他不会心疼她,所以才能这般淡漠地问她,直击她灵魂最脆弱的短处:“扪心自问,你真的可以么?没有变成怪哉时候的你,也不曾快乐安心过吧。没有变成怪哉前的你,不是一样被逼迫与离与神离,一样被流放到流离苑了么?你可曾想过,你若不曾一搏,你在流离苑,又会变成什么?” 芷兮没有想过,她习惯了被命运推持着,走一步算一步,她平生最擅长的,便是躲避与忍耐,她的苦痛,都是靠漫长的时间,一点一点抚平过去的一道疤,然后再接上新的一道疤,靠依着更多更长的时间,去洗刷。 “怪我,太心急,”未若说:“应该让你在流离苑,多待一段时日,你才能明白,不是每一次,命都那么好躲,忍字心头一把刀,忍无可忍,必要思变。流离苑里,不止有身体精神的凌辱,还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不得已,那里不仅有漫境的雷电之刑,还有夹指、剜目、针刺、跪热铁,还有蹲木桶,头卡在密闭桶顶的圆孔,伸在桶外,身体四肢,无着无落,既不会吊死,也不能好活,无吃无喝七日,拉撒皆在桶内,桶内生蛆,爬身掠体,即死之既,又灌些猪食泔水延命,周而复始,如此反复......” “竟有这般残忍么?”芷兮那胆怯却单纯如纸的生命历程中,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真实的故事,可是那却又不是故事,她自以为,她经历了漂泊如萍、孤苦无依,看见了世态炎凉,冷眼白脸,却不知道,很多黑暗的角落,她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她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很坏,怪哉里有几分自己真实的意念,那便是报复,并且享受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威风得意与虚荣,她以为,她曾试图谄媚逢迎去骗离与的信任,已是机关算尽,却不料,在某些人面前,不过是弱智的小儿把戏。非但离与能看穿她,就连未若,都能轻而易举,用几句真话,唬住她。 “错,与不错,”未若说:“不要总听别人评说,也不要自己去臆测,而要问心。你敢说,你是怪哉的那一刻,不曾感到惩治他人的畅快淋漓么?哪怕你还并不知道,你所杀的,是不是坏人。” 芷兮低着头,再不言语了,像犯了错的孩子。而她所以为的大错,在未若眼里,竟是大善。她以为的理所应当的安分守己,却反而成了错。 “我不是故意来刁难你的,”未若道:“我曾鬼魔双修,也试图用离与的魂魄,练就鬼魔神三修之道,我本以为,匡乱反正的那个人,会是我。但是,从遇到了你,我才知道,什么是天分,有些事,我即便穷尽余生,也未必能赶上你的起点的高度。我才懂得,我心中有道,却无术,你浑身是术,心中却无道。以无术求有术,以有道化无道,也许,这才是天意。” 这颇有禅意的话,让芷兮,目瞪口呆。道?术?他在论什么?就像方才马兜铃跟芷兮叙述她听不懂娘娘和离与吵架的内容一样,芷兮也听不懂未若说的内容。 “说白了,你缺少一根主心骨。”未若看她一头雾水,嘴角浮出他那不易为人察觉的细微的笑意,像往常一样,如昙花一现,旋即又消失了:“有些人,是才华配不上他的野心,所以,守不住初心,而你,恰恰相反,你的才能,远远超出了你的野心,而你的消极、悲观、遁世,让你只愿意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自怨自怜,还指望着别人来同情你的可怜,其实,是你的初心,支撑不起你的心骨来。所以,你才成了那个不该生心的妖。你从不曾想过,谁规定了,妖便不能生心?神仙都还要修心出来,你却比他们还早便修出了心,为何却要一味以其为耻,处处受其掣肘?” 未若的话,打开了芷兮一道新的认知。她似有所悟,又似糊里糊涂地,依然是那副,痴痴的表情,专注地看着他,头,却意想不到地,不疼了。 她的所谓的忧愁,都是她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臆想,凡事只顾过虑,却从不敢付诸行动的懦弱所致。 “离与把你惯坏了,”未若说:“但是既然,天地六界,谁都要拆散你们,哪里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再没指望能依靠他了,你还不能走出你的舒适区,穷则思变么?” “谁说我想依靠他?谁说我没有想过要变?”芷兮反驳:“我才与离与,决裂,我既与他决裂,便是一心奔着要赢那休循论术去的。我只恐我,未必如你所捧的那般有横空出世的术能,能盖过那六界最强大的人的光芒去。” “你所恐惧的,也未必如你所言。”未若说:“你所恐惧的,是你曾以怪哉的身份,杀了太多的人。你害怕,你会走上歧路,你的良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你。但是,我告诉你,你杀过的,绝大多数,都是与流离苑暗藏的罪恶,息息相关的恶神假神,他们本便是偷的神位,他们本便是早该被替换成真神的败类。” “何谓真神,何谓假神?”芷兮不信他,摇着头道:“离与的亲人,白狐、荼蘼、芍药,还有那些狐族子卒,我都是见过的,他们都是最忠义不过的,可是,是我杀死了他们,从杀他们的那一刻,我手上的血腥,便再也洗不掉了,让我感觉自己肮脏卑鄙。” “他们会成为新一代真神的。”未若说。 “你骗人。”芷兮再疑他:“我早听说了,怪哉所杀,神鬼难逃,万劫不复,他们连往生机会,都没有。” “你所听说的,便是假神说的。混沌老祖,连同他所统领的、与他沆瀣一气的、那些被你屠戮的流离苑罪魁祸首,编制了一套蒙蔽六界的法则,那便是混沌老祖创制的黄金天平法则,凡是神仙陨世,神龛中的牌位,都要被火灭,然后放到黄金天平,称其平生罪恶,然后定其是否往生。其实,连黄金天平这个称量的标准,都自始至终,是不平的,甚至,是相反的。他所让其生者,都是恶类,他所要屠戮者,反倒都是善类。也是他曾定下先例,声称,怪哉乃混沌至污幽冥血海所酿,为其所伤,乃是断断不能往生者。但是,所谓至清所化的混沌老祖,不是才原形毕露,证明他才是最彻底的伪神么?” “是这样么?”芷兮那困厄的思维,一时间难以接受如此多的醍醐灌顶:“那么,白狐、荼蘼、芍药,被火灭了么?” 她终于有一次,问话,问到了正点上。人家都是关心则乱,只有她,关心则清。她到底,是与众不同的。 “自是没有。”未若嘴角,又现出那抹稍纵即逝的笑意:“离与,是第一个,逆行者。他不仅护住了白狐、荼蘼、芍药,还护住了他狐族全部的神牌,呶,他们未散的魂魄,还结在我的锦囊里。你若敢放手一搏,他们便是新一代最纯粹的神主。” 正是,锦囊暗许,美人释怀。 第一百十八回 陈州驿边捣磨寨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有唐陈州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勾栏瓦舍间,百姓关门闭户,传娘娘诏令的驿使们,急急敲着挨家挨户的门。然百姓多有怯怯,门只开窄缝,探出半个脑门,糊弄应付地接过驿使手中的告令,惶惶然又忙匆匆掩上了门,上了栓。 芷兮摇身一变,布衣打扮,走在陈州驿空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上,布肆、茶坊、脂粉铺子,门前的布幡随风摆动,衬得晨曦中的陈州驿,好似鬼城。 “倒像回了你的家似的。”芷兮对走在身边、玉树临风、同样布衣打扮的未若说道。 “但走走看吧,”未若嘴角拂过那不易为人察觉的笑,答她:“离与方才送到麝熏殿的刺情生绡,还特意蜡封着,让你来这陈州驿,总不至于是想骗你来玩儿的。” “你不了解他,”芷兮抱怨:“他并非没有诳过我,之前下朝归家前,教贴身侍卫,给我捎封密信,写着让我出去办某事,煞有介事,公文一般郑重,待我出门去了,到了他所说的地方,无非便是拉着我逛游半日,美其名曰‘教我忙里偷闲’。” 未若听她,拿昔日闺阁事,与眼前事相提并论,又觉自己是否真的选错了人,她实是无大志的。况且,她拿此事,来腹诽离与的‘不诚’,称他所做之事为‘诓骗’,却是连他这个局外人,都听得出,离与只是疼惜她,她却时隔许久,至今都想不明白,便愈加怀疑,她不过是个头脑糊涂的傻女子罢了。 他心中却不是滋味,指责她说:“咱能不能有出息一些。像个做大事的人。” “我哪点不像做大事的人了?”芷兮被他责备得,莫名其妙,反诘相问。 墙角那侧,却突然拐出一队人马来,哒哒马蹄甚急、搅得尘土飞扬,店铺门前的布幡,摇晃得越发张牙舞爪。未若忙捂了芷兮的口,拖着她,一起躲到另一侧墙根底下,掩饰好了,透过墙角,往外张望那批人马。“这就是你说的做大事的人该有的样子?”未若这躲闪藏匿的举动,越发让芷兮觉得莫名其妙:“所谓的你心中的做大事的,便该这样,躲墙角里,偷瞧么?” “别说话,看着。”未若又开始为她这没来由的稚嫩质问,忧心。 芷兮虽还是不习惯暗处看人,却还是乖乖听了未若的话,她习惯有个人统辖,不知不觉间还是喜欢听从吩咐和命令。她瞧着那队人马趾高气扬跋扈而过,个个身穿金色铠甲,头系黄色汗巾,乍看如若盗匪。不经意,街上突然现出一个人,被那为首的拉住马呵斥:“干什么的?!”马蹄从急速奔驰中,突然被马缰勒住,便在空中空踢几番,带上几声嘶鸣,为骑者的声势助威。 “我是茶肆的活计,主人说城南的茶圃,该采摘了,我便是去摘头一波茶芽的。误了,茶便不清香了。”那人答复马上的人。 “还有空侍候茶事,够悠闲的。”那马上的人,只问了一句话,又说了这一句话,两句话间,手气刀落,那采茶伙计的头颅,便在街上翻滚了。 芷兮见状,按捺不住冲动,腾一下站起,要冲出去与那骑马人理论,未若拽着她的衣袖,本想按下她,却被她连带一同扯了出来。 “当街滥杀无辜,岂有此理?!”芷兮拿手指着那骑马人。红颜怒的样子,柳眉横竖,杏眼圆睁,却不凌人。 “吆,来了个美娇娘儿。”方才杀人之人,带头下马,其余的,跟着翻身下马来,将芷兮和未若,团团围住。 “闭气,隐身,”未若凑到芷兮耳边,说了这几个字,然后二人,便如凭空消失一般,原地不见了。留下那些兵痞骑手,兀自惊诧,寻找半晌,绊倒得绊倒,摊手得摊手。“活见鬼!”那为头的说:“上马,这个晦气地方,先放一放,去别处!扫爷的性,他娘的,今天得全补回来!” 人马浩浩荡荡绝尘而去。稍作片刻,只余芷兮和未若时,二人才又显出形来。 “我就说,让你先别强出头,”未若一边拍打被兵痞踢踏上的土,一边指责芷兮的沉不住气:“打草惊蛇不说,还惹一身骚。” “再追上,不就得了,他们这些人类,又拿我们没办法。”芷兮说得甚是轻松。 “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似的。”未若道:“我真怕你虽突然间暴发户似的,多了许多我和离与的修为,却根本不会驾驭。好在方才,你晃了半天,还记得隐身咒。” “一开始,是念错了,”芷兮憨笑:“再不敢逞能了。我方才,还真怕,我忘了如何使力,打不过那些腌臜。” “陈州驿,前些日子,还繁华得很。”未若道:“才几日光景,竟门可罗雀,家家关门闭户,必有蹊跷。咱得快跟上那些人,没准儿,根结就在那些人身上。” 再追上那些强悍匪似的人马时,芷兮识趣儿地,跟未若一起,又躲在墙根后面,偷看偷听了。她突然想起,从前,离与也做过梁上君子偷听的事,当时觉得他登徒浪子行径,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做自己曾经不屑的事情。可见,事急从权,好与不好,不能只凭黑白对错评判,要看动机纯正。 走神儿的间当儿里,那些兵痞,破门粗鲁而入一户人家,但见庭院中,捆绑着几个男丁。 “为何只有男丁?”一个兵痞吼问。 “呸!渣滓!禽兽!”那家的一个壮丁,啐了那兵士一脸。 屋内,却传来一声声的女声厮喊,随即走出来另一批兵士,都袒胸提裤,对着这新闯入的那批兵痞道:“屋里的,都是好货色。爷们儿爽够了,你们慢慢享受,玩儿够了,一并绑到捣磨寨里去。”话间,新进的那批人,便闯入了屋里去。 外面的男丁,被从屋内出来的兵士,拉扯推搡着,走出院子。 “你去屋里,救女人。”未若对芷兮说:“我跟着这些人,看他们抓男丁,去哪里。” 芷兮走进屋子,见那些女子们,都赤裸裸被绑在床上,新来的兵痞,正色眯眯地欲一扑而上。 “畜生不如!”芷兮捻手,御术,几个飞刀出去,那几个兵士,都捂着裤裆,血流一地,被阉割了。她帮那床上女子们,送了绑,给她们穿好衣衫,那些女子,个个哭得痛不欲生,都忘了给芷兮道谢。待许久稍有平复,才跟芷兮说明缘由:“我们这坊间,向来太平。自从不日前,来了这帮禽兽般的‘勤王’之兵,不知多少家女子,被毁名节。” “勤王之师?”芷兮不解:“这样的,也配么。” “他们打的幌子罢了,说朝廷僖帝,只顾嬉戏玩闹,不顾苍生百姓,是天下该讨之‘贼’。他们起兵,揭竿而起,为头的叫黄缫,说本是为了百姓。”一个女子哭着道:“可是,他们,岂是为了百姓。所到之处,杀人满街,血流成河。百姓都不敢出门上街,除不洁者,天天提桶用水擦洗,血水,还经常流淌到院子里来。又四处打砸抢杀,劫掠淘物,简直是比最恶的贼,还要歹毒。” “我方才隐约听他们说,要将你们解缚到墨斋?”芷兮问:“到墨斋,是什么地方?教你们去做奴婢,磨墨去么?”想来芷兮从前做侍女时,日日磨墨研砚,她所能想到的,卑微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非‘到墨斋’”那女子答:“是‘捣磨寨’,那里若只是磨墨,该是多好的去处。” “全是磨人的。”另一个女子,裹着衣物,瑟瑟发抖,冲冲说道。 “磨人?”芷兮还是听不分明,不明就里。 “对,将人放到磨盘上,巨碓碾成肉糜,做成人肉包子,供养他们作军粮用。”那最开始跟芷兮说话的年长女子道:“那,就是个人肉作坊。” 芷兮面色煞白,她无论如何想象,都想不到,人间还有这样的人食人的悲剧。 那厢里,未若已然尾随那些被押绑的男丁们,悉数到了悚然写着‘捣磨寨’三个大字的人肉作坊里。但见那里,三千巨碓,凛然林立,同时开工,流水作业,乡民不论男女,如羔羊般,被推入巨舂,顷刻磨成肉糜。 “不!”未若再不能忍受眼前惨状,大呼一声,现了身形,逆着风蹭一下,飞着挡到刚刚被挤压到一个巨舂上的乡民跟前,他那用来挡乡民的手,顷刻,也成了肉糜,好在,他是未若,手又迅疾,变回原样。他救下了那批可怜的乡民,却阻止不了,已经被压成肉糜的前面的那些无辜百姓:“我冥府的阎罗殿,都没有如此残忍过!” 这是,几十个壮汉,围将上来,看看这个胆敢来坏他们事的,是何许人也。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那些壮汉,揪住未若的衣领,狠命地,将他的头身,压住,压进磨盘里,他,也成了巨舂那侧的,和其他人一样的肉糜。 那些女子,却领着芷兮,衣衫褴褛,狂奔向这里来,家人命面前,羞辱被暂时掩盖了,何等的悲哀。 “就是这里,三千巨舂,日夜不辍,将人捣成肉糜,百姓净尽、赤地千里。”长女子,边领着芷兮跑向这里,边向她乞求:“求仙子,救我们家儿男。” 第一百十九回 傀儡术磨坊斩兵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棣棠之花,若黄色的花篱,将磨坊包裹着。远看,颇似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倘若磨坊里依旧是磨小麦面粉的百姓作坊,这幅黄色花卉与青石院落构成的泼墨之画,近看,也依旧会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可惜,木桶里,盛着的,不是谷物齑粉,而是人的骨肉之糜。 芷兮赶到时,未若已入了木桶,他的气术,复原一只碾掉的手,尚且容易,但是要将比碎尸万段还恐怖的磨成肉泥的躯体,再重新拼接回去,他做不到了。 “未若!”芷兮衣袂飘举,顷刻飞到了那厚重的木桶边,木桶的缝隙里,还在往外渗着鲜红的液体。她甚至不忍直视,一手拂袖掩了眼睛,一手拿着浊灭,放于那桶上。至于离与给她的浊灭,能不能救活他,她不知道结果。 衣袖,飘在桶的上方,突然,被什么攥紧了,桶里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了她的袖角。 “妖怪!”“妖精!”“妖!”那些方才还在拿人当米来舂的刽子手们,见方才磨成肉糜的木桶中,伸出一只手来,慌乱得停掉了自己手中的活计,抱头逃窜。那些女子的家男,此刻正被五花大绑排在长长的待舂队伍中,那押解拿棍棒看守他们的打手,此刻也慌忙逃去了,那些女子趁势跑过来,给自家男人松了绑。 “救救我”“帮我也解开吧”队伍中其余被押解来的百姓,纷纷求助,这一大家之人,七手八脚,去给那些人松绑。 这空当儿里,木桶里的未若,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来的人形,缩在桶里卡着出不来,一只手还抱着芷兮的胳膊。芷兮看看他的样子,甚是憋屈,又着实尴尬,不由说他两句:“若有纸笔,我当录下来,教世人看看,掌管阎罗、控人生死的冥府少主,也曾有这样的光景在。看你今后,还总小瞧我不成。” “芷兮仙子,小子再不敢了,”未若求饶。芷兮才举了青剑,将那木桶,劈开了。 磨坊的人们,纷纷下跪,给芷兮磕头,口里吟诵着:“仙子大慈大悲”,“仙子大慈大悲”。 “方才逃窜的,是什么人,你们可知,他们去了哪里?本营在何处?”未若半跪地上,拉着一个老人的半截衣袖,急急相问。 不料衣袖的不料,甚是糟破,未若只这轻轻一拉,竟连整个袖子,都脱落了下来。未若扯着那半截袖子,脸上再露出尴尬的神色,又忙不迭得道歉:“冒犯老翁了,实非故意。”老翁也忙道:“无妨,无妨,习惯了。” 芷兮见状,想起他方才也是这般扯着自己的衣袖,活像个孩子,不由又说他两句:“你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么,竟扯人衣角的。” “什么时候了,你还尽管打趣我,”未若扶起老翁来,又示意其余人都起来,然后,质问芷兮:“放虎归山,终是后患,他们不知流窜那里,去害别的人。” “就知道,你和离与将修为都给了我,便要以此挟制我,”芷兮道:“放心,我浪费不了你的术。”说着,双臂交叉,拂袖而画,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那些打着正义旗号的贼寇们,逃往的路线,便映在眼前了。“呶,都往那里跑呢。” “我去端了他们的贼窝!”未若也是气急败坏,一时冲动了,忘了自己,现在比这些蓬头垢面的老百姓,也好不到那里去。那里还有那般能耐。 “不用,我自让他们自己回来,”芷兮说:“你且与这些乡亲,找个干净的地方,坐着歇息歇息。”说着,她顺着那手扯的幕布,显示的逃窜之人的方位,如穿针引线般,一个一个将其往反方向也就是自己这里,拉回来,那样子,仿若她在绣架前,在用不同的针法绣一幅“沙场大点兵”。 乡民们,惊魂未定,依着芷兮的吩咐,随着未若,找到院中一块青草地,席地而坐,以缓精神。 “今日,算是阎王,放了我们一回。”那个老翁说。 “可不是么,”身边的老妪附和,“那帮挨千刀的,就是代阎王来索命的。” 凡人的意识里,阎王和冥王殿,依然是罪恶的代名词。但是,未若觉得冤枉。 “他们代表不了阎王,阎王比他们守度。”未若试图为他的手下,挣一个明白的名:“阎王从不拿未到时辰的命,从不肯因为自己的好恶,而缩短任何人的应有的寿命之一分一毫。” 老翁和老妪,连带他附近能听到他说话的人,都齐齐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小伙子,你见过阎王了吧?”那老妪是心想,他方才被榨成了肉泥,又死而复生,肯定是阎罗不收他,将他放回来了,阎罗殿里走过一遭的人,可能知道的,是比他们这些差点到鬼门关,却又在关前给赶回来的凡人,要多一些吧。 “我自是见过的。”未若说的是真话。可是听的人,却都没有兴致去深究,只道他命大,在这里向他们胡乱吹捧罢了。 “我说姑娘,”人群中一个人,看了看话多的未若,又看了芷兮,便对着绣花般正在网罗罪人的芷兮喊道:“你既是能救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能不能也将那些其他的,被舂成肉糜的人,也复生一下,看阎罗放不放人?” “她救不了。”未若知道,浊灭只能救生伤,因为他是刚刚被碾,血液还未曾来得及凝滞,而其他的那些人,都比他早许多,木已成舟,糜只能是糜了。 那些坐着的人,又看着那未若,重新现出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迷惑表情。 “阎王告诉你了?”老妪抬着褶皱的下巴,吧嗒着因年老而不好合拢的嘴唇,接着问他。 “阎王听我的。”未若说的又是实话,可惜,在这些凡人面前,依旧如天方夜谭。众人听了这话,只道他狂妄吹嘘,再无人搭理他了。 从来都从脸上看不出其表情的沉着的未若,此刻,竟百感交集,与一群生人坐在一起,谈论阎王,倒是平生未曾有过的事。 众人都疲惫不堪,坐了少顷,缓过一点精神,感觉自己有力气回家了,便都不耐烦地,纷纷站起来,要往家里跑了。 “别走。”未若挡住他们,“那些贼寇,正在来的路上,你们现在回去,若芷兮控制不好,贼寇怕还会伤及你们。” “仙子虽救了我们性命,”众人看了看那瘦弱如扶柳的芷兮,摇摇头:“但是,黄金军,多如牛毛,陈州驿的老百姓,都让他们吃光了,不是我们不能信任姑娘,实在,他们太可怕了,我们,真的怕了。” “黄金军?”未若重复了一下那个称呼,晓得那该是那些屠夫的称号了。 他正思虑着,多问些什么,而那些人,又都如栅栏里困久的牲口一样,拱着要往外‘逃’,正当他也说服不了他们,也拦截不住他们的时候,那些黄金军的兵士们,都被芷兮,引线牵偶似的,牵了回来。众人见了这些,方才差点屠戮他们的刽子手,都哆哆嗦嗦,躲到未若身后,再不敢言语,只是惶恐地望着。 “倘若在别处,我听到囤聚地方的军队,吃光了百姓,还会以为,那是搜刮尽了老百姓的血汗,或者也能将人逼死的,但是,像这样,拿人当军粮,直接吃的,亘古未闻。”芷兮说道,语气很轻,语调却很重。她向来无法高声语,即便觉得自己在嘶吼了,在他人听来,不过正常的音量。 “我当是什么,牵着我们的鼻子走,”那为首的裹着黄巾的,横笑一声:“原来,是个小骚狐狸精。现在停下你手里的妖术,我还可以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收你回去,做个压寨夫人。” “笑话,”芷兮道:“自古只有胜者谈条件,你这个命都捏在我手里的,倒还要以饶我的命为条件,讨价还价。听你说话的语气,你就是黄缫吧,有什么好交代的,还是先跟这里的百姓,谢个罪吧。” 黄缫无愧贼首,身材魁梧、面黑如铁,力大无穷,趁芷兮走神,用了一击铁锤,向芷兮砸去,芷兮的手臂,正被砸上,手中的无形的线,便也松了。军乱如麻,纷纷暴起,直起而向芷兮挥舞刀棒。 “芷兮,”未若想过去看看芷兮伤势,无奈他身边的百姓,见‘仙子’受伤,料想这姑娘如此羸弱,也不是这千军万马的对手,若敌不过,悉数都得重回贼首,舂作贼粮,有了这样的念想与惶恐,都如鸟兽般散,未若怕他们受军士所伤,又要一一阻拦看护。 一个军士,果真裹挟了一个逃窜的流民,用刀,架着她的脖颈,作为人质,威胁芷兮:“你要强出头,做好人,为这些无用之人伸冤,那你,可要顾及她的性命。” “放了她!”芷兮捂着断骨的右手臂,虽然浊灭接了骨,那痛分明还在。忍着身边人刀砍枪刺的肉身之痛,向那军士喊道。 虽然刀枪插入又拔出,芷兮鲜血淋漓,但是,却杀不死她,那些尚在进攻她的士兵们,都感到害怕,口里喊着“怪物”,慢慢有后退之势。 芷兮的手臂,稍有缓解,她又架起傀儡织网术,将那挟持妇女的军士,一把抓过来,捏碎了他的脖颈。 黄缫身边的一个随身侍卫,见大势已去,唯恐芷兮索他性命,干脆拔出刀来,当即倒戈,趁黄缫不防,一刀毙了他的性命。 第一百二十回 伏羲帝女扶草木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赫黄衣”黄缫转身,万没想到自己葬于亲生侄儿之手,他圆睁不冥目,从怀中颤颤巍巍掏出一朵凋萎的菊花,举到侄儿的剑旁,说下了他今生最后的话:“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他何意,”芷兮甚至不是疑问,她只是惊讶于,这样一个看起来粗犷的男子,临死前,为何会吟哦诗句。 “叔父少有诗才,”他的侄儿一味想邀功赎命,无有不言:“这是他五岁时,赋过的菊花连句。” “可有深意?”未若见贼首已枭,问道:“可是你们起兵的暗语么?” “其志未舒,”那侄儿将剑从他胸中拔出,说道:“非暗语。” “你们起事,还有其他布兵么?”芷兮问。 “姑娘绣手编织,便能将我们网罗来,还不知道我们何处有布兵么?”那亲手噬叔父的侄儿,答道。 “像你这等不忠不孝之竖子,”未若扼住他的咽喉,说道:“我替阎王,来取你的性命。”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那侄儿本便是贪生怕死之辈,否则也不会手刃亲人。因此,未若还未深逼,他已招认了:“长安城里,全是黄金军。叔父只是在陈州坐镇,依他之言,便是,便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我全,全招了,饶我性命。” 未若松开了他,芷兮用混元丝,绑缚了他,以待日后长安寻兵之用。 “放下屠刀,不杀,”芷兮对着剩余的那些黄金兵士,说道。那些兵士,本便是草兵游勇,俗语有云‘擒贼擒王’,他们见黄缫已被杀死,也不做无谓的挣扎,纷纷弃械跪地。 那些陈州驿百姓,见芷兮为他们除了一大祸患,也跟着跪地谢恩,是时,下起雨来。 “姑娘,我家离这里近,到家里,先躲躲雨吧。”那之前被未若扯掉一只袖筒的老翁,光着一只胳臂,慈善与芷兮说。 老翁柴门蓬户,让芷兮想起了勾余村,荆芷兮家的残留的破屋断壁残垣,一样的院内长满了杂草,一样的土胚被雨水冲刷成泥,在院中流淌,在荆芷兮长大之后,她曾去过荆家旧屋,那破败之景,便如刻在了她的脑中。 她跟着老翁老妪,进了屋里,可是,屋里,却并不似能避雨的地方,外面下着大雨,屋内也下着大雨。老妪还是好心地将家里的破被褥,拿出来,要给芷兮盖上,说:“可以遮遮雨。” “这是?可以遮雨么?”芷兮望着老妪手中的破被褥,或许之前便被用来挡过这风雨,已破烂得透出黑色发霉的压得如铁块般坚硬的棉絮,不由得,眼中流出泪来,兀自吟哦道:“布衾多年冷似铁 娇儿恶卧踏里破。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人间的百姓,竟连院中的草木,都不如。草木尚可借着阳光雨露,恣意生长,可是,人呢?” 她如是说着,衣袖一拂,这老翁的残屋,已经变成了不再漏雨的木屋。 “仙子大慈!”老翁老妪,平生未见过真正的神仙,见到眼前景,可不是只有神仙能为么,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 芷兮却走了,那些降服的兵士,跟着她,浩浩荡荡,她宛然花木兰般,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缨。她帮陈州驿的那些漏雨的破屋,都做了修缮,才往长安赶去。 “莫再浪费气力了,”未若不忍看她如此劳累,说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帮得了万一,帮不了万万。人间那么大,受苦的何止陈州驿的百姓。你还是先念念休循论术,不日,便到了。” 芷兮却不言,到了长安城,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之景,目不暇接。与陈州驿人食人,又似隔了一道天上人间。芷兮望着长安的天空,不知如何叹息。 凤麟洲。酉时。 “芷兮姑娘,已经离开陈州驿,去了长安了。”一个鲛人捧着生绡,对离与说。 “长安兵布图,”离与说着,又将另一道生绡,给了那个鲛人,“你去给她吧。” “公子不眠不休,劳心费骨,湛泸、浊灭、青剑,这些狐族圣器,也都给了姑娘”鲛人道:“姑娘未必便领了你的情,您既有此力,何不自己去休循论术试一试。” “我一介废神,”离与道:“早无胜负之心,唯芷兮她,依然好胜。她草木之身,卑微屈生,平生居人下,总愿去争一争出人头地,可是,她并不是那些神魔鬼仙的对手,唯有集人间之力,方可放手一搏,倘若能为六界最弱的人类,争个体面,也不枉我为她,筹谋费心一场。” 他走到窗边,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他交叉双手,凭空画出一道八卦,附于方才交给鲛人的生绡之上,说道:“速去。”那鲛人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长安城。与凤麟洲,同岁、同月、同时,同一片风月。只是,一个大隐于朝,一个小隐于野。 芷兮正走着,一个玉绡带,如书卷般,一页一页,层层叠叠,又缠绕到她腕间,她看得分明,正是黄金军于长安的布兵详图。 “他在为你省气力呢,”未若也看得分明,明了离与的心意:“不用你自己布阵一一查访了。” “难为他了,”芷兮只说了这一句,便转了话题:“我们一一击破,收缴为用。” 正说着,那卷在她臂间的生绡上,现出一道八卦来,八卦将那些布阵图上四面八方的黄金军,悉数吸引而来,如潮水,从各方各面,席卷而来。 “他给了你这个布阵图,却又不用你去寻,而自行将那些兵力都为你集结而来,”未若看着那些汹涌而来的兵将们,脚步后退一步,作出迎战之姿:“可见,他画此图,只是为了让你知道,他们是从何方来,让你有个防范。” “何必呢?”芷兮喃喃觉得心不安:“虑至至微至细,是让我觉得,我欠你,越发多么?何况我本有自保之力,你又岂不是白费了气力。” 她正欲如未若般,作出迎战姿势,那八卦,却将那汹涌而来的黄金兵士们,如罩子一般,悉数罩在了其下。离与,却是连自保的力气,都不消她出手的。他之苦心积虑,收集军报,成此图,只是为了护她,无有一分半毫的损伤。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那八卦上,回荡着离与的声音,是说给那些被困住的十万甲士的:“尔纵兵四掠,自河南、许、汝、唐、邓、孟、郑、汴、曹、徐、兖等数十州,咸受汝毒。惹怒伏羲帝女,特下凡间拿持,若能放下屠刀,成其麾下,可不杀。” 那声音,恍若能搅扰人神经的咒语,晃得这些兵士,头痛欲裂,纷纷解胄去械,齐声哀求:“愿为仙女麾下,誓死不辞。”“誓死不辞”“誓死不辞”在空中游荡。然后,八卦消失了。 “李唐氏,何以如此众叛亲离?”芷兮看着这漫山遍野,如生长的野草般的兵们,不禁慨叹:“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僖帝只顾嬉戏,全不顾民不聊生,”为首的一个寇首说道:“人皆如草芥,食不果腹,不反不能成活。仙女既为伏羲帝女,若能除此人间蛆帝,吾等甘愿臣服,再无半点不服之心。” “好,”芷兮应。 是夜,大军在荒郊野外,露宿。翌日清晨,芷兮化作卖花女,通过牒简,入了长安市肆。正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路上,矮纸斜行闲作草,一个摇身,到了武德殿,但见,本该坐朝听政的皇帝李儇,正在拥着美人,晴窗细乳戏分茶,他品着茶盏,看宫人蹴鞠之戏,那姿态,雅逸之至。 “看来,并不枉你。”芷兮见此情此景,荒淫无度,已知这个人实不堪担起民生之任,便是取了他的性命,也是不屈他的,她蹲下身来,举起一枝杏花,放到他的鼻间。那李儇,便毙命了。 “皇上!”“皇上!”旁边的贵妃,摇晃着方才还兴致盎然的僖宗,可惜,他再也听不到这轻声软语,唯有一枝杏花,飘于空中。 一刻后,太医匆匆来诊。再一刻,丧钟号起:“世道四十六亿八百八十八年,人间文德元年,皇帝暴疾,驾崩!” 那枝杏花,依然在残风中,随风飘摇,空中吟哦着: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至此,万兵臣服,都跟随着芷兮,去了休循的路上。 “公子,您明明已经知道了,”传讯鲛人回来凤麟洲,问离与:“缘何还要对世人称,芷兮姑娘是伏羲帝女?” “她因被误当作白芷之女,受了太多无谓的流离之苦,”离与道:“如今,只让她受一次‘伏羲帝女’的恩泽,为什么不可以。” “可是,娘娘若知道,你以此为名,为芷兮姑娘人间筹兵,”鲛人为主人担忧:“不知会不会责罚公子。” “做错的事,就要负责,”离与道:“娘娘问责,也是应当的。” “六界无主,”鲛人道:“娘娘自知道您是伏羲唯一的血脉,想是不追究的。” 正是鲛人这几句闲谈,引来天上宫阙,又一波腥风血雨,扯出几十亿年前,一桩旧案。 第一百二十一回 休循山麓顿徘徊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天宫内苑,耳报神于风中窃窃私语,将在凤麟洲听闻之事,口口相传,神界哗然。 “娘娘不是说,她没有子嗣么?”陵光神君兀自疑问着。 “听耳报神之言,那当是伏羲和白芷的血脉,若按人伦论起来,娘娘虽与他无血缘,但也算正母。”执明神君其实心中也有疑问,却顺着人间伦理的逻辑,推衍下去。 “可是,白芷不是生了个女儿,就是那个生了心的妖女,叫芷兮的么?因伏羲当年一道天令,六界都难容的那个。”孟章神君也插了一嘴,凑个热闹。 闲谈这几位,都是天阙司星宿的神君,不得离其职,故而能有空在此,听耳报神将他在凤麟洲听闻的离与和鲛人言说之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错了,错了,按我所听来的,这就是天界的‘狸猫换太子’啊。用一枝草木,将天界的太子,给换了。”耳报神赶忙纠正孟章神君。 “你听的,就一定是准的,对的么?”孟章神君回诘耳报神。 “若真是‘草木换太子’,那芷兮的生身母亲,不就是离与之前的母亲,也就是狐后了么?可是,狐与狐的后代,怎会是草木,除非,狐后与他族有染。”监兵神君说道,很有些人间八卦之意。 “监兵神君,亏你是监兵,娘娘尚未公断,你在这里怎可妄下结论?”陵光神君指责监兵神君的轻慢。回过头来,又指责耳报神:“这样的大事,你作为耳报神,为何不去报知娘娘,或者其余的宫阙,偏来我们的司宿阙,跟我们当做闲谈来说?” “我也想报,但是,也得有神在宫阙里等着我报啊,”耳报神兀自觉得冤枉,委屈道:“娘娘去休循了,今日休循论术,是六界盛事,娘娘一心从此次论术中,选贤任能,要让位呢。再说其余宫阙的,可不比你们几位清心寡欲,也不管自己真正几斤几两,都眼巴巴地望着娘娘的六界神主之位,准备在休循论术之上,大展神威呢。”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孟章神君,哈哈大笑,念了这阕《登蓬莱阁》,然后感叹道:“当届的神仙,除了因流离苑之事,被怪哉灭口的雷神、云神、电神、风神等一众死于非命、案却待审的神仙外,其余的,要么是胆小怕事的,要么是疏于值守,本便该重新换了,现在看来,又都属于功名熏心的,更是该换。休循论术,就让六界强尊去论呗,何必自不量力,都去凑热闹呢?” 话语间,镜头已经拉至了那休循山巅,但见云雾缭绕,仙气氤氲,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枝折。 但见:女神、女仙身姿窈窕,绣衣闻异香;女魔飒爽英姿、警觉肃立;女鬼魑魅妩媚、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女妖因密境之变,乍从至高无上,沦为卑微低下,故而姿态难以形容,既有往日根植的傲骨,又有落魄丛生的审时度势。而于男性,不论神仙妖魔鬼,除了高矮胖瘦,无甚大的区别,就连服饰,也相差无几,无非玄、白、灰、青等冷色。 论术之男女,唯不见人界男女,其余五界,却毫不觉得讶异,本心里觉得:人,身无裁冰剪雪之功,又无经天纬地护体之术,像这样天地争霸的大事,当个旁观者,就不错了。可见,即便是落魄了妖,于这天地之间,也是比人,更有存在感的。 而此时,追随芷兮,刚到休循山脚下的黄金军们,抬眼望着恍若接着天际的休循山顶,眼中现出绝望的退意,不时有兵士抱怨: “长途跋涉,已是疲累不堪,还要爬这样高的山,中途摔死不说,即便爬上山顶,又岂有与神仙抗衡之力?” “反正早晚都要死,毋宁死于安乐一些” 此等声音,此起彼伏,可见,他们之来,无非是因群龙无首,黄缫被杀,皇帝又被屠,他们不来,芷兮总有理由杀他们于现形。现在眼见那山之高,高耸入云,又岂是人力可为,故而,都有退意,干脆,赖在山下,耍死狗,一屁股坐下,不走了。 “你们当初,为何随黄缫起事?”芷兮见大家疲累不堪,斗志全无,如同散沙,心想,若不能让大家心悦诚服,即便爬到了山顶,又能敌过谁? “皇帝昏庸,”一个兵士道:“我们一家人,都活不下去,除了我,都饿死了。” “我们家乡,一年瘟疫,半年涝灾,”另一个说:“朝廷,不去赈灾,却在宫中大摆太平宴,我是拉着妻儿老小出来,谋生存的。如今,都在家中嗷嗷待哺。我就想着,这事若成,他们能生活得,比我好一些。” “为了什么?让家人活命呗”另一个不屑道“但凡能活,谁愿意受这样的苦。” “那好,”芷兮听他们说完,又转向未若,对未若说:“将你那玄玉,借我用下,可以吧?”未若从衣襟掏出来,递给芷兮,芷兮如翻书般,翻到黄金军命数那页。未若看着她用起来得心应手的样子,不禁笑道:“我的法器,你倒用得熟。”芷兮抿嘴笑笑,没有作答,心中是感激的。若不是流离苑他曾以玄玉相赠,她自己也不知死了几回了。 “你们自己看吧。”芷兮说:“这玄玉,是冥府的命簿,未若是冥府的少主,他便是根据这命数,来指令阎王何时去拿人的。” “他?冥府少主?”那些兵士,先不看那玄玉,倒是都都眼前的被称为冥府少主的未若,多瞅了两眼,各自不信,嗤之以鼻。 未若一看他们的样子,便知他们是什么心思,与人打交道久了,尤其是与垂死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久了,他便比一般人,更懂世道。他兀自跺了跺脚,阎王闻命,竟从高耸入云的休循山顶,瞬时滑下来,跪到未若跟前,自报名姓道:“阎王在此,不知少主召唤,所为何事?” 黄金军哗然,尽皆屁股腾一下离地,也不拍土,惶然望着跪在眼前未若跟前的自称阎王的人。他们可以不信根基尽废的未若,却对从他们望而生畏的休循山上,眨眼间现身的阎王,表现出了畏惧,但是,即便那时,没有真凭实据,他们依然是半信半疑的。这便是人类,劣根性里,藏着亘古的不自信和不信任。 “证明一下你的身份吧,”未若对阎王说道,他甚至都不说,来证明他的身份。 阎王先是从腰间取出索命符,又从休循山顶,召来了黑白无常,那黑白无常,刚要接阎王的索命符,待看到未若在跟前,慌忙下跪:“不知少主在此,有眼无珠,有失远迎,还望少主见谅。”说完,无常又紧补充道:“冥王让我们寻少主,寻得甚苦,冥王还指望着少主,能在休循论术呢,没承想,少主自己来了。” “废话少说”未若对自己参不参加休循论术,不感兴趣,却对让芷兮,领着这等不堪的人类,去论术,甚感兴趣:“自证下身份。” 黑白无常,一个通体着白袍,一个着黑袍,皆满面笑容,身材高瘦,面色惨白,口吐长舌。听闻主人下令,各自从鼻孔,取出两个木笏,那木笏放在鼻间,不过鼻塞大小,拿出来,便展现为如人间朝臣上朝时用的玉笏一般。但见那木笏,上面用朱砂分别写着‘黑无常’‘白无常’。 黑白无常用嘴一吹,那木笏便散出各种各样的气味,分成许多束,向着这气味所来的人体,寻去。不一会儿,那气味,便都认了主,在所有那些兵士跟前,盘旋不去。 兵士皆惊,惶然相问:“这是,这是,什么?” “气味相投。”白无常笑道。 “阎罗让我们索谁的命,我们就顺着哪道气味,去寻那该死之人,”黑无常,也笑,如笑面虎:“我们鼻息极灵,若平时不用木笏当鼻塞,怕是会被你们这些肮脏龌龊的人间臭味,给活活熏死。” “现在,你们认识我们了吧?”白无常道:“还用阎王给我们索命符,然后,我们按味索迹,要他性命,给你们证实一下么?” 兵士各各后退,谁也不愿做那被杀的用来儆猴的鸡,于是,纷纷瑟瑟发抖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信了。”何其可悲。黑白无常的身份既然被确认无疑,那么,高其一层的阎王,自不必验,而被他们称为少主的未若,连带他的法器玄玉,一瞬间,也仿佛,都在这群兵士中,树起了权威。 “现在,可以来看看你们本来的命数了吧,”芷兮展示出那玄玉,他们的命数那页,那些兵士,目不转睛,看着那里,如幕布般,现出他们与唐军厮杀,又尽数被剿灭,连带九族都被诛斩的情景。 “你们事败,你们的九族,都被诛尽了,”未若道:“是芷兮,救了你们,而你们,却以为她在要挟你们。她是看你们出身草莽,想为你们人类,挣个开天辟地从未有过的前程,如果你们不愿向前,那么,我可以让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轨迹。” “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我们当初起事,便没有抱着能再活着回去的希望,无非是想举事成,为后世子孙,谋些生存的余地,让他们,不再如我们般,生活得这般辛苦。”为首的那个将领,带头说道:“愿唯姑娘马首是瞻。” 第一百二十二回 攻术攻心身为奠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与此同时,在那休循之巅,神仙鬼魔妖,各自抽了签,由上苍定了第一轮自己的对手,然后各显神通,顿时,飞沙走石,不时,有滚石,从山巅,滑落山麓。 谁也不曾顾得,在他们脚下,还有一些,正在为前进和后退,而踟蹰徘徊矛盾着的人。 “切磋为上,点到为止,若有故意伤他人性命者,直接出局,”娘娘最后嘱托,正要宣告,论术开始。 芷兮,还有她身后那些,土头土脸的兵士,突然,便冒出了头。因为,都是无名之辈,又身无常物,故而已然在场的那些,正在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准备开战的五界生灵,都向他们投来无比诧异的眼神。 “大胆人类,误闯圣地,以为这是狩猎场么?”维护秩序的獬豸,大声呵斥他们。那些兵士,顿时,又失魂落魄般,慌了神,欲要退缩,回望身后,无异于万丈悬崖,又岂敢退。 “素闻獬豸,以公平正直著称,”未若总归是唯一一个见过宇宙间大世面的,从那群兵士中,默默走出来,质问獬豸道:“娘娘当初,派了仙姝,去六界传旨,派去最多仙姝的地方,确是人间。怎么,如今,他们真的来应召了,你们,倒要直接将他们,拒之门外么?” “区区人类,蝼蚁一般,活命,不过百年,活不明白,就入了土,有何术可论?”闲言碎语神道。 “闲言碎语神!”娘娘喝止她:“就你闲言碎语多。住口吧。”她转向獬豸:“他们,本有资格。快让他们进来。” “签都抽好了,”獬豸道:“他们迟了,让大家都得陪着他们,重新再来一回么?占用大家的时间,为迟到之人买单,本便不公平。” “这样,你们尽管战,”未若嘴角现出一抹捉摸不透又稍纵即逝的笑:“到最后一轮,谁胜出,我们再与谁战?如何?” 五界生灵,谁都不将人,放在眼里。未若说的,故而没有谁反对,反倒都督促娘娘:“快开始吧。” 毛毛细细的小雨,和着微风,微微徐徐地散落,休循论术,又继续了。论术分为诸轮:第一轮参术人数最多,两两一队,几乎除了主持论术的娘娘和维持秩序以及裁夺胜负的獬豸外,悉数都参加;第二轮为第一轮淘汰掉半数之后的生灵,再两两对阵;第三轮人数,又是第二轮淘汰掉一半之后的,以此类推,直至一生灵顶尖胜出为止。 前番混战,不作赘述,不过各显神通,惊天动地,以求晋级罢了。直至倒数第二轮,只剩两组人选时,方觉渐入佳境,战势胶着了。且说这剩下的两组四生灵,是谁?正是:天界刺神对魔界梅神;魔界魔尊对鬼界冥王。 但见那刺神,在与梅神战至五百回合,难分胜负,筋疲力尽,现出原身来,竟是只刺猬,而那梅神,也现出真身来,却是黄刺梅。二者皆有刺,针锋相对,刺猬因占了活物的光,在那黄刺梅枝叶之上,一番撒泼打滚,居然将那黄刺梅压瘪了,故而天界刺神胜出。 再论那魔尊与冥王,修的都是与至清天相冲的术,故而混战起来时,天昏地暗,乌云滚滚,也是难解难分。“冥王,你养了个好儿子啊,将当初软禁白芷的流离苑,给端了。”术不相上下,魔尊便来攻心,而白芷,便是冥王的心结一枚。 “论术便是论术,谈女人做什么?”冥王边用冥剑攻击魔尊,边怼他道。 “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救自己的昔日情人,不知弟妹冥后,作何感想呐?”魔尊一边步步飞退,一边嘴中紧紧抨击:“你这把年纪,还要出来与年轻人争风头,是不是就是想为自己的儿子,好开罪啊?” “休要胡言乱语,”冥王心间已开始挪动,所谓心动而意移,脚下已是不稳,被魔尊打了一拳:“白芷早死了,我儿端流离苑,正是为六界除害,何罪之有?” “真的死了么?”魔尊不依不饶,飞身贴近魔尊,趁势抓住他的衣领,死死勒住他:“死了,你为何三番五次,背着冥后,偷偷潜入流离苑?你可知,若非你旧情难忘,冷落了弟妹,你的儿子,也不会跟踪你,并发现流离苑的神裔。更不会有后面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唤醒怪哉,犯下杀神的重罪!他现在,已经修为尽废,这全都是拜你,他的生身之父所赐!你就不愧疚么?没有一点点愧疚么?”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冥王道:“我为何要愧疚?” “你撒谎,”魔尊道:“倘若真的如此心安理得,你此刻,绝然不会站在这里。你自己知道,你发现自己来流离苑的事,在儿子未若面前暴露了,你便骗他说你是为了救这流离苑的神裔,才以身犯险的,实际上,你不是来救这些可怜被囚禁几十亿年的神裔的,你是处心积虑,筹谋良久,单为救白芷去的!未若发现你那日,你恰巧功成,刚刚在蝙蝠精那里,制造了白芷死去的假象,并将白芷化作花瓣,揣在袖间,准备带她出去。” “你?你也是缔造流离苑的帮凶!”冥王听他说得如此具体而真切,若非当时在场,万万描述不出如此天衣无缝,“你当时也在场?!” “只可惜,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要隐瞒,欺骗,”魔尊却不管冥王说什么,只是一味继续他的铿锵的陈述:“你为了救那一枝草木,竟不告诉未若,你早已发现了如何携带其他生灵,穿过流离苑冰壁的秘密,你还骗他,你是为了探望并寻求如何救这些无辜神裔,才屡屡去那里的。正是你那一句谎言,让你的儿子,在你救出白芷之后再也不去的流离苑,屡屡仿照你,以身去犯险,只为替你完成你‘未完成的宏愿’,就是去救那些神裔,为此,他犯了天条,将芷兮改造成怪哉,杀神诛仙,现在还在等着新的六界之主,审理惩戒!你现在做的,不过是想赎罪,只可惜,太晚了。” 冥王方寸已乱。一招一式,都败下阵来,直到被魔尊一道魔障,击中心口,吐血倒地,被未若跑来,抱持在怀间。 “父亲!”未若抱着父亲,心痛得紧,旁边的鬼医,忙跑来诊治。 “父亲对不起你,”冥王痛苦地说着。 “父亲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此位本便不是我所求的,父亲并无一丝对不起我。”未若依然蒙在鼓里,以为父亲口中的对不起,不过是因为败家之将,让他无缘六界之主位罢了。但是未若,从来便不曾想过觊觎此位置,故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心疼父亲。 休循论术,到了最后一个回合。几乎已无悬念了。魔尊看着疲累不堪的刺猬神,不屑道:“天界枉为故尊,最后胜出的,居然是你这个浑身长刺的丑陋玩意儿!你何德何能,也配站在这里。” “你别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刺猬神也凛凛重整胄甲:“污泥里钻出的生灵,也配与我神同台么?” 一番互相贬低的开场白后,刺猬神,依然使出他的解数,便是刺刺刺,可是,其他生灵都有血肉,有灵枢,有可以攻击的神经末梢,而魔尊本便是污泥身所修,自是不怕荆棘,更不怕刺猬的。他一道魔掌,便将刺猬,包裹在了他的铜盔铁甲之内。 所谓一物降一物,污泥卷刺猬,也合该造化如此,刺猬神最后一轮,居然碰到的,是自己的天然克星。于是苦苦求饶。 “娘娘,论述该剧终了!”魔尊拎着刺猬,向娘娘喊道。魔界生灵,一拥而上,将魔尊架起,又高高抛入空中,以示恭贺,其余各界生灵,也开始俯首帖耳,待娘娘宣布战果。似乎,谁也不曾记得,还有在一旁,默默无闻,观战一日一夜的芷兮,还有她带来的那些,无用的人。 “且慢。”未若站起来,对众灵说:“开局之时,说好的,芷兮,和她领的人类,会与最后胜出的生灵,最终一战!” “切,”众生唏嘘一场,谁都不将人类放在眼里:“说说罢了,还真值得一比么?”生灵中不知那里,传出这样的声音。 “说好的,自该算数,”娘娘确欢喜,为芷兮和她抟土作的人,争这一争:“魔尊,还是老话,点到为止,切不可伤人性命啊。”从娘娘的语气里,芷兮听出,即便是娘娘,心中,也只存了对人的母爱之情,而全然没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不切实际的希冀在。 魔尊拱拳领命,第一个回合,魔尊只举手一个招式,那十万黄金军,不过如扶不上墙的软泥,悉数趴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领来在场一阵一阵哄笑,笑人类的自不量力,以卵击石、飞蛾扑火。 第二个回合,又是老样子,魔尊不费吹灰之力,都能让人类,输个狗啃泥。第三个回合,依然。依然引来哄笑一场。 就在娘娘刚宣布“停!”,“魔尊胜出”即将脱口而出之时,天上现出一道八卦。那八卦现出乾坤两卦。乾卦处,金光闪闪。 “离与!”娘娘第一眼,便看出,那乾卦,是用离与的肉身,当作奠爻的,“傻孩子,你如此帮她,可知,她若败绩,你灵魂和肉体,全没了。” 第一百二十三回 不防草木换太子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乾,乃天卦,须以乾神之躯为祭;坤,乃地卦,须以土身为奠。 未若此刻才明白,离与苦心积虑,将芷兮引往人间,又替她将这十万黄金军笼络到她的麾下,居然是来做生奠的。 “离与,你太傻太傻了,为了这枝草木,你多少次,赌上性命,以命相搏,现在可好,不仅押了自己的命,还押了十万人的命。你可知,你如此行为,日后,六界如何饶你,十万军啊,何其大的口实,你如何洗得清?!”娘娘依旧在向那乾卦,传着心语。 离与不顾。他将那匍匐在地,被视作蝼蚁一般的人,都用坤卦吸附起来,做生奠。他心里比谁都要清楚:如果,芷兮胜出,这十万军士,皆会无恙;而倘若芷兮失手,他和他们,都要死。死无葬身之地。 又是一场凄恻缠绵的雨,凄恻缠绵,却只是离与的心意,芷兮全然不知道,离与,为她,牺牲了什么。 未若帮助芷兮,是因为他心中有愧,他因为将芷兮缔造成了怪哉这个上古怪物,利用她,端了流离苑,杀了恶神,所以,他用自己的修为,作为补偿,用帮助她,取得六界之主的神位,作为酬劳,来偿还自己心中的愧。 他带芷兮来到休循之巅,无非,是要让她,再作一次怪哉,因为怪哉的混元之力,一旦被他体内的幽冥污血唤醒,这巅上的神仙妖魔鬼,全都不是她的对手。 所以,在带她来休循巅之前,未若总是无法理解,离与费劲几番周折,一再生绡传信给芷兮,引诱她往人间,去做些无关休循论术的事情并收服黄金军,到底,用意何在? 现在,未若终于明白了:离与,宁愿赌上自己的命,背上用十万黄金军做生奠的十恶不赦,也不愿意看芷兮,再次变成千夫所指的怪物。他不能看着她沉沦再次酿下大错,他知道,芷兮一旦被再次召唤为怪哉,这休循之巅上所有的生灵,都会沦为她屠戮的对象,届时,她的命运,便真的,万劫不复了。所以,他愿意,为她去背罪,哪怕那罪,会让他自己,万劫不复...... 山雨欲来风满楼。自从风神因流离苑之事,被怪哉诛杀,风,便依势而为,再也不为任何神所掌控。那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道卦语下去,一场腥风血雨,那血,有十万军士的,也有离与的。唯独芷兮,虽然身在局中,却如旁观者一般,根本凑不上数。她感觉,总有一股力量,在阻挡着她走入那战争的漩涡。 几番勾陈,几经风雨,离与赢了。他侥幸存下了一条命,被赶来的隐形鲛人,扶走回凤麟洲休息去了。那十万黄金军,虽然带了伤,却也悉数都还活着。 “芷兮胜出!”娘娘,在其他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曾如今时今刻这般,满腹揪心,推心置腹想宣布芷兮的胜利。因为,这不单单是因为,芷兮的胜负,关系着十万军的性命,她所挂念的人类的命运,还更关乎着,离与的命运。 “胜了?” “胜了?” “她们,居然胜了?” ...... 神鬼妖魔,一阵空无前有的唏嘘喧哗:“怎么可能!!!!” 可是,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又都不得不信。 “胜之不武!”魔界的帝师,先抗议了。其余生灵,雅雀无声。 娘娘和未若,都屏息凝视,只有他俩知,这场胜利,并不是芷兮的功劳,而是离与在幕后的操作。他们虽也知,实在胜之不武,可是,依然不愿让魔界帝师,来揭发他。这就是护短了吧。可见,不管如何高高在上,又是哪界的生灵,其心其情,都是有偏袒的。而他俩,便是从心眼里,偏袒了离与。离与是好人,好人不该得到报应,不是么? “我魔尊,在与她战前,周旋苦斗了多少轮回合啊,而她呢,坐观虎斗,不曾费过一丝半毫气力,”那魔界帝师,继续说话,说出来的,却不是娘娘和未若担心的揭露离与幕后操作的事,而是魔尊与芷兮比试之前,已然比试了数轮,故而消耗了无谓的气力。 他这一语,让娘娘和未若,都舒了一口气。未若在心中暗自嘲笑那帝师:“倘若魔界帝师都只有这种程度,那魔界,该当不能堪大任啊!怪不得别人!”连他这心语,都是在偏袒离与的。 “论术开始之前,我便说过,让芷兮先观战,再与最后胜出者战,那时,帝师为何不站出来,说现在说的话?”未若站出来,指责帝师道:“你们,如何轻视了这女子和这些凡人,该是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过的,若是此刻,是你们剩了,你们可会说这样的话?现在,是看着自己魔尊,竟败给了最轻视的人,才想起来狡辩,只为了此前几轮耗费的区区力气,来作为颠覆战果的砝码,岂不是太痴人说笑了么?” 帝师被驳斥得哑口无言,窘迫脸红,退将下去。 神仙,这一段时间里,做了高高在上的六界主位的神仙们,却又不敢了,开始拿德行说事:“娘娘也说过,论术是其一,还有论德,为其二。她虽为伏羲帝女,但是就连她的生父伏羲古神,在世之时,便曾说过,白芷兮,终身漂泊,六界不得安生栖身,可见德行有失偏颇。” 能探魄的探魄神,又拿血脉说事:“我刚刚试图是御魂术,探查她的魂魄,可是,混沌浑浊,我竟探查不清。六界里,没有见过此等浊物。她本是密境的妖,却又生了心,所以,只能算半妖、半人,她体内又有鬼宿,还有神的修为,居然,还结有魔魄!此等生灵,怎堪成主六界沉浮的女主?!” 说话间,陵光神君,还有耳报神,都飞来了。 “不错!我南方七宿的鬼宿,正是被她收了去!”陵光神君,比谁都清楚鬼宿去向,也比谁都想,置芷兮于罪,然后顺其自然,收回芷兮:“之前,我要拿她去至清天,昔日花神全力阻挡,说她在人间赎过,没有沥尽本心之前,我提她不到至清天,因为她身上有神脉。到了今日,我才知,花神欺我,甚苦,她身上,不止有神脉,还有其余六界的根底,她根本就是,不伦不类的,怪物!当日怪哉,大杀天庭,罪且未赎,谁承想,她居然还能以‘累世清白’之名,来赢这场关乎六界之主的休循论术!” “陵光,切不可胡言乱语,妄下结论,”娘娘道:“怪哉之事,尚无定论,未判罪之前,她便是无罪的。” “娘娘这句无罪论,”陵光神君不客气道:“何其偏心,试问,她如今赢了这休循论术,倘若登临六界至尊之位,她会回过头来,自己问自己的罪么?!届时,又有何人,敢去问她的罪?!这不成了脱罪的最天衣无缝的法子了么?如此开了先例,如何御下?如何让六界不效尤?!” “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娘娘组织这场休循论术,选出来,一个怪物” “可如何是好啊?” .......六界生灵,复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娘娘这个当家,越发难了。 耳报神见状,知时机已到,便匍匐跪地,禀娘娘道:“启禀娘娘,恕我小神直言,您当初之所以组织这场休循论术,是因为,您说,您膝下无子嗣。可是,据小神探查,伏羲,是有子嗣的啊。” 耳报神,察言观色,看娘娘有何反应。娘娘无言,无表情。他什么都看不出。六界生灵闻言,却又炸开了锅。獬豸止沸,指着耳报神道:“伏羲的子嗣?不就是帝女芷兮么?耳报神,别卖关子了,到底要说什么?” “小神探查到,伏羲的子嗣,并不是帝女芷兮,而是,离与!”耳报神小心翼翼地说。 “耳报神,你可有实据?!”獬豸正襟问他:“此事,事关重大,切勿不可胡言乱语!离与,众所周知,是狐族的少主,现在狐族尽灭,也算遗孤了,娘娘怜他一族忠义,封其勾陈星君,也是神君,不可妄议的。” “我又不是那闲言碎语神,”耳报神小声嘟囔:“我报的,自是实处听来的。獬豸不信,自去提问凤麟洲的鲛人去啊。凤麟洲,世外桃源之地,草木换太子,可是老生常谈了!” “草木换太子?”獬豸大惊。其余生灵,却也又再次沸沸腾腾。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孰真孰假,何去何从,该当如何呢。 “且不论他是不是太子!”魔尊却不愧是魔尊,眼神也是毒辣的:“只说今日论战,之前手无缚鸡之力、被我一击即溃的人,缘何突然之间,势不可挡了?你们可曾发现,暗中有人布下八卦阵?这八卦阵,如果我判断不错,乾卦,便是以离与为祭,而坤卦,便是以这十万人,做的生奠。诸位可曾想过,倘若我今日,打败了白芷兮,破了这八卦阵,这十万人的性命,可就都灰飞烟灭了!试问,能以十万无辜之人的性命做生奠的人,又如何堪以大任,登至尊大位?!” 生祭?生奠?休循之巅的六界生灵的佼佼者们,此刻面面相觑,虽然未必之前没有看透,但是当时是当时,当时的他们,都以为,这不过是离与一片痴情,为护旧妻,以己为生祭,却从未有谁去猜想,那十万生奠,也是他所为。 第一百十四回 乾坤反噬擒离与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魔尊,你说这话,也可有证据么?凭什么信口开河?”芷兮怎样也不敢相信,以民生大义为己任、终生饯行锄暴扶弱的离与,会用十万人的生命,去做生奠,为的,只是让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赢得这场休循论术,好扶她上位,登峰那万丈荣光的六界神主之位。 “若知我是否信口开河,”魔尊对着眼前这位杏目圆睁、怒目相向的娇女,脸上现出一种不屑一顾的蔑视的笑,那种笑,曾经一度,是芷兮所司空见惯的,也正是因为这种不论言笑,都裹挟着的轻蔑,曾几何时,让她陷入了一种总是梦想着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奢望。魔尊却丝毫顾及不到芷兮那脆弱敏感的思维,接着说道:“教獬豸去凤麟洲,将那离与解回,问一问不就明白了么?” 此时,距离休循论术开始的时辰,已过去了两天一夜,正是翌日的黄昏了。狂风过处,落花如被人强行掰下、撕裂、又撒落空中的小精灵,散着幽幽的香气,从空中又扑散到地面上,只留下一树残枝败叶,俯望着树根处地面上的落红一片,窸窸窣窣唱着悲伤的歌。 “我走一趟吧,”娘娘听闻魔尊,这是要针锋相对、一究到底的架势,离与注定躲不过又一场公审了,于是她说:“凤麟洲有乾坤结界,獬豸进不去。” 休循山巅来争霸的这些六界生灵,见此事都惊动娘娘大驾亲临了,越发怀疑起离与的身世来,小声议论着:“南海有凤麟洲,之前只道是传闻,却不知,真有此地。而且,设的还是伏羲亲创的乾坤界。这世间,能亲创乾坤界的,除了娘娘,也没听说还有别的谁有这等本领了。” “你们也休要背后私议了,”娘娘道:“都去无妄天,稍事休息,等候消息吧。”娘娘说完,蹁跹飞身离去,径直向着凤麟洲去了。 可是,娘娘方走,那些生灵,在去往无妄天的路上,依然不改窃窃私语的本色,有的还暗自揣度着:“如果,离与真是伏羲子嗣,娘娘也算他的正母,你说,他如今,犯了这样大的错,娘娘,不会徇私枉法,将他私下放走吧。” “娘娘仁德,倘若这十万生奠之事,确有此事,又的确是离与所为,那娘娘,定会秉公执法,以正六界德行。”另一个应答着。不经意被脚下生疏的云彩,颠簸得趔趄一下。 “你看,你说这话,连行云都不同意。”另一个又插嘴道:“娘娘为何举办休循论术,这初衷,你是忘得干净净了?娘娘早就不想干了,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定是选择庇佑伏羲子嗣的。毕竟,她与伏羲情深,是众所周知的。” “你们比我这闲言碎语神,还要神叨”闲言碎语神,从那几个生灵身边,稍纵即过,擦肩而去。留下背后一阵唏嘘。 无妄天的易士阙里,神仙妖魔鬼中的佼佼争霸者们,挨挨挤挤,齐坐一堂,单等着娘娘拿人来问罪了。 而那厢,娘娘到了凤麟洲,兰花指一捻,轻松过了那乾坤结界,伏羲与她,既是兄妹,又是夫妻,所学术法,同道同宗,唯独这乾坤八卦,是伏羲个人所创,待他殒神那日,也悉数传给了妻妹,为的,便是用这乾坤八卦,护她无恙,护她所想护之人,无恙。爱她之深,天地同鉴。 到了那凤麟洲的花蔓缠枝的庭院里,鲛人侍女,正在给花点水,见了娘娘,先参拜了,又要忙忙转身入室去为娘娘通报,娘娘伸出纤细如藕的手臂,轻轻将她止住了,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通报。鲛人侍女,行了屈膝礼,退去自忙原来的事了。 娘娘轻轻走进那内室里,内室里,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一副笔墨纸砚,和他在墟里烟的虚室的布置,一模一样。不论是过了多久,又辗转至何处,他的习惯,都没有变,他的心中,清心寡欲,从不曾有过俗世里功名利禄的欲望。让娘娘如何相信,住着这般陋室,安于人间最简单生活的离与,会是将十万人送上生奠,去做赌注赢一场论术的。 娘娘走至榻边,离与惊声醒了。可是,娘娘的脚步,明明轻得如同脚踏棉花,可是依然,被他发觉了。足见,他的内心深处,是深深的藏着不安全感的。他习惯了警醒,习惯了缜密,那是他在密境为娘娘效劳时,便做下的毛病。 离与见是娘娘,欲挣扎起身参拜,身体因为这一努劲儿,白色的布衣之上,便渗出层层染染梅花般的血渍来,那血,隔着他身体上缠绕的层层纱布,依然能透出来,可见,受伤之深。 娘娘来前,并未料到,他伤得如此重,因为,她在休循之巅,明明看着离与,是隐着身,全身而退的。她不知道,这全身而退的背后,又是一次深深的隐忍。对了,隐忍,也是他的习惯之一了。他总是怕让自己在乎的人担心,不管她看不看得到。 娘娘见状,忙用一手,轻轻按他,让他重新平躺在枕榻上,然后,嗔责他:“什么时候,能将她放下?让她不再拖累你了。” “无时。”离与躺在那里,面上,只有一片刚毅。 “现在你伤成这个样子,我想替你掩饰,都掩饰不了了。你用自己当生祭的事,定是瞒不过休循山论术的那些六界翘楚了,他们在休循山,不曾察觉暗地里与你武斗过,都败给了利用乾坤八卦打败魔尊的你,他们本便容不下芷兮,心下不服,此刻,怕是都在摩拳擦掌,在无妄天的易士阙里,准备着再跟你打一场明场里的文仗呢!” “他们难为芷兮了么?”离与到现在,第一个想起担心的,依然是芷兮:“我自认为,天衣无缝,小心翼翼,还是败露了么?他们,都知道,是我暗中用了乾坤八卦,帮助了芷兮夺位么?娘娘你告诉他们,错在我,与芷兮无关,她根本就毫不知情。” 他这一激动,血脉贲张,曾经伤处,血汩汩喷发而出。话语,断断续续,几次被血液阻喉,无以成句。 “你只顾她,你就不顾你自己的命么?”娘娘再也忍无可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偏偏陷在对这样一枝草木的情里,难以自拔:“你的命,还要为她搭上几次?!她自己的贪心不足,还要用你来为她背罪,背多少次?才是个了啊???!” 娘娘调息,为离与止血,可是,自己却心痛得厉害,这心痛,全是源自愤怒。 过了两刻,惊动了满院的鲛人,手忙脚乱,血污了几大盆清澈之水,离与的血,总算止住了。他几乎是奄奄一息地,使尽全力用沾满血污的手,拽着娘娘的衣袖,哀求她:“娘娘,你带我去无妄天,我自己,是废神了,毫无术法,我去不了那里。我得跟那些六界生灵,说清楚缘由。” “你去了,他们还能让你活么?”娘娘道:“你不仅,押上了你自己的命,你还赌上了十万人的命。” “可是,我已经,尽我全力,为那十万生奠,去挡反噬了啊。”离与说,的确,若非他以身护那十万人,他们此刻,怕是早就进了阎罗殿了:“他们,都还活着啊。” “可是,这是因为,你赌赢了!”娘娘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赌输了呢?那可是十万活生生的人啊。若他们都因为你而丧生,你,便是千古万代的历史罪人了啊!你会将你过去忍辱负重,为狐族挣下的所有的昭雪,都再次钉到耻辱架上。” “我有把握,我有八成的把握,我才做的。”离与强调着,字里行间,都是为芷兮开罪:“而且,芷兮,并不知情。” “你好生歇息养伤,”娘娘转身欲走,“无妄天,我去跟他们说。即便是审,也待你伤愈了再说。” 那无妄天的易士阙里,六界的生灵翘楚,都等得不耐烦了,急头白脸大声喧哗: “这么长时间了,都过了三刻了,以娘娘的修为脚力,往返凤麟洲都几万个来回了,带一个修为尽失的废神回来,还不是信手拈来么?我想,娘娘,肯定是放虎归山,将离与私下里,放走了。” “还有那个娘娘,自从要休循论术,便准备撒手不管了,没准儿,怕没法应付我们,也跟着逃了呢。” “反正,这个妖女,不能坐这个正位!” “她不择手段,利用离与,暗地里布下乾坤八卦图,用十万人性命作生奠,其罪当诛,死有余辜!” “斩了她!” “斩了她!” “斩了她!” “魔尊,你是休循论术选出的天之骄子,你来执刑吧!” ....... 离与再三乞求,拖着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身体,跟着娘娘一起走到易士阙门前时,阙内那些闲言碎语,一字不落地,都落入了二人的耳中。 那魔尊,毫不退让,举着铁锤,便要向芷兮头上砸去。 “住手!”离与和娘娘,异口同声,制止住了那魔尊。那魔尊,放下那差点落下的铁锤,向娘娘拱拱手,算是行礼了:“娘娘,让我等,好等啊!” 众生灵,望向那气息奄奄的离与,一看便是乾坤所噬,都暗自窃喜,自己猜得分毫不差。这次,离与,是无论如何,也难辞其咎了。他要护的,连带他自己,谁都没有了,与其争霸的能力与资格,成了休循论术里,最高明的弃子。 第一百十五回 比目自比离与情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我伏罪”离与不待别人审他,自己便供认了一切:“休循的八卦阵,是我布的,乾卦是以我自身为生祭,坤卦押的便是那十万黄金军的命。我这一神反噬,便是证据。此事,皆我一人所为,与她人无关。” 说到底,他不过想为前妻开罪,所有生灵,都听明白了这一层。 “我便说,我所修之术,乃是囊括天地的魔术,若非乾坤,是万万无人能胜我的!”魔尊开始为自己的败绩,找寻挽回的脸面。却不知心中正被未若耻笑:“说得冠冕堂皇,富丽得很,却不知,若不是离与,执意要布乾坤阵,为芷兮出头,那芷兮若化出怪哉的模样来,别说他魔尊了,便是休循山巅上,所有的生灵,加在一起,都得为她的功名铺路陪葬。” “勾陈星君,那便别怪我不客气了。”獬豸对这个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拱手致歉,然后,便给他上了锁神链,可是锁好后,却又不知,将他押解往何处去,只好回头请示娘娘:“混沌天枢,黄金天平,都是昔日混沌老祖所创的,如今,连他自身都是犯了天律待捕的逃身,他那黄金天平,又是被证实了,并不平的,那,这犯人,该解去哪里呢?” “慢着!”芷兮在休循山时,便曾疑惑,自己不费吹灰之力,甚至于根本就没有出手,便轻松赢了那打败六界生灵之主的魔尊,现在才明白,居然是离与在背后谋划布局。她喊了一声,情不能自已,跑到离与跟前,双目,紧紧盯着离与的眼睛,大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俩个,不是早就一刀两断,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么?死生不复相见,这还是你曾经说的!怎么,你就用这种方式来反悔,好让我觉得愧疚,让我心里不好过么?” “我不是为你。”离与不能看她生气的样子,他所希望看到的,永远是她,心愿得遂,一生欢颜,可是,现在,自己居然又惹怒了她:“我是为我自己。” “自己伤到奄奄一息,用十万生人为奠,这是万古遗臭的大罪!然后,将胜利的果实,让我去摘,这是为了你自己?”芷兮一生糊涂,难得此刻,将这形势,分析分明。她哭了。泪如泉涌:“滇儿说的对,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傻瓜!” 在这个世界上,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离与这般,对她自始至终,披肝沥胆、深爱不渝。她不知如何面对他,正是因为,她习惯了那薄凉,竟不知如何去回报他的深情与厚意,她不是不想爱,她只是爱得无能为力。直到她即将误入歧途,准备自己为自己拼搏一把出人头地,最后背后牺牲的,依然还是他。 她哭了,哭得歇斯底里,不能止,一如那夜黄昏,吴娘子殒命、吴夫子殉情、未若欲在古木荫外拿她性命之时,她所哭的那般凄楚而无助。她一生中,觉得最对不起的,也最无法去偿还的,便是这家人了。 “别哭,”离与双手缚着锁神链,于是双手一并举起来,将她脸庞的泪水,轻轻揩去:“也别觉得愧疚,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我再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离与喜欢给她讲故事,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她觉得,离与像是在宠溺地哄一个幼稚的小孩子:“你知道,凤麟洲,什么最多么?” 他这一问,顿了顿,他知道芷兮想说‘生绡’,因为生绡是凤麟洲留给世人最深刻却又最浮浅的印象。但是芷兮哭得抽抽噎噎,每逢这时候,她又向来说不出话,她这说不出话,离与也是知的。于是,他并不等她真正的回答,接着说道:“并不是生绡,而是,比目鱼。” 芷兮和旁边的生灵,都听得出声。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们想看看,这个奄奄一息还要被关神狱混沌天枢的人,在临死之前,还顾得讲个什么样的故事。阙内于是很静,静的连呼吸,都有了声响,静的,连空气里,都似人间般,出现了呼出的哈气。 “那比目鱼,日日围绕着凤麟洲的中心,游来游去,我看得久了,多了,渐渐发现,比目鱼从来都不落单,每次游过我身边时,都是成双成对的。有一日,我因实在好奇,捉了一只上来,放在手中,发现,它,只有一只眼睛。我将它单独放入水中,它根本就游不动,不一会儿,便死去了。我从不曾想害它的性命,可是,它却,因我的好奇,而死了。接着,跟它成对而游的那只,也一动不动,漂浮水面,死了。” 喔,这个被封为勾陈星君的离与,临终之前,想起的讲给人间之妻的故事,居然,是比目鱼殉情么?难道,他相让芷兮,为他殉情,来证明她对他的一往情深,正如他对她么?众生,都在猜忌。倘若放在从前,从来不会有谁,会有这样的质疑,但是,现在,今朝不同往日,他可以,忍心狠心将十万军士当生奠的人啊。因此,这样毒辣的想法,未必不是他的初衷。 芷兮从襟中掏出青剑,拿出湛泸,从腕间取下浊灭,对离与说:“你为我做的,够多了,你倘若,觉得死得太孤独,我可以去陪你。”她这才发现,她浑身上下,所佩戴的,都是他狐族昔日的圣器灵器,他将满腹深情,连带所有这些身外之物,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事到如今,”离与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受伤的神情:“你还是不能懂我。你对我的误会,比别的谁,都只更深,而不会浅。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便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犯了重罪,所有的人,都误解我,离我而去,我希望,那其中,至少,不曾有你。” “那你,讲的比目鱼,到底要说什么?”芷兮还是那样的愚蠢笨拙,每一个故事,如果他不点明宗旨,她所听到的,永远都是表面的意思。她在他的面前,显得那般肤浅。可是,他之待她,却依然情不由己。造化如此,他甚至不曾想过去改变。 “傻瓜,”离与说:“你要记得,我永远希望你,能活,能好好活。比目鱼,只有一只眼睛,非成双入对,不能成游。我想说的是,我早已把自己,当作了你的比目鱼,你,便是我的另一只眼睛,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那部分。所以,当人间的你,被挖目变盲之时,别人都觉得,那是你的缺憾,可是,我从来都不如此认为。因为,我也想当你的眼睛。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只可惜,你还是那么决绝地,那么轻易地,便离我而去了。今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既然我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了,我总想,生前还能为你最后,再做点什么,好让你过得好些。” “可是,你也说了,比目鱼要成双入对,不能独活。你既然不能活,我为什么要能独活呢?”芷兮,还是被他的逻辑,整的头脑混乱了,其实,她本心里,也想以一命,去还他一世恩,一世债。倘若还能被他理解成为他而殉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因为,我是你的比目鱼,”离与说道,眼泪不能轻弹的他,一颗泪,还是又不争气地在她面前,流了下来:“而你,从来不是我的比目鱼。所以,我因为没有你,会死,而你,要活,要好好的活。你从来不曾爱过我,我知道,从来都清清楚楚的知道。” 这从来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搅了许多人心中的弦,皱缩而难受。到底,情要有多深,才能忽略掉对方对自己的不在意,依然以命以全部,去飞蛾扑火赴这一场情殇? “好了,”獬豸也听得难受,怕一动情,便再挪不了步,不能坚守他心中所谓的公正无私了:“还是由娘娘快些说个去处,我还去当差。” “他都伤成了这般,”一个无限娇柔的女声,从易士阙外传来,众生灵,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时都被这弱弱的、却极富慑服力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诸官猜是谁?竟然是白芷,身后跟着冥王,疾步入阙来。原来,冥界里,也得了耳报神的讯息,所谓‘消息不胫而走’,便该是指这样的口口相传之速了,自从耳报神向司宿宫阙的四大宿神,报了草木换太子的消息,消息便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万传万万,且不论其中闲言碎语神诸多分散弟子的助力,因此,不消一个刻钟,六界,都得知了。 冥王从休循山巅败下阵后,未去易士阙里,等着听娘娘拿获离与的消息,而是回了冥界。将此消息,告知了他曾在流离苑偷偷救出、又偷偷藏在冥界后山的白芷。倘若消息属实,那么,离与,便是她的亲子了。 她甚至顾不得去求证。她心中的,从密境初识青狐时,所感到的那种无端的亲近,无故的舐犊之情,好似在这一刻,才得到了最完美而贴近的解释。 她早就识得,那随了她姓的白芷兮,根本就不是一株白芷。只是,如果她与伏羲的女儿,居然不是蛇也不是白芷,那么,她便要再被强加一道私通之罪。这是她所不敢冒险去捅破并承付的。 第一百十六回 造化轮回芷兮意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而且,白芷不信,以她的修为,尚且能看出这一层,伏羲和娘娘,会居然看不出么?密境里,多少道行在她之上的,又会不明白么? 大家不过都装聋作哑,随着伏羲和娘娘,一起装聋作哑,权补体面罢了。所以,白芷,一直只能做个无名之妃;所以,芷兮,注定,从出生那刻开始,便被整个密境,视为异类;也所以,娘娘虽仁德之至,既非善妒,也能容人,却唯独从芷兮娲皇宫半路成妖,便驱逐她出境去,为自己落下个不能容下白芷的白璧微瑕。 也正是因为如此,白芷才不能确保,那被伏羲视作眼中钉的芷兮,既然名义上尚是神裔时,都过得那般颠沛流离,那么,她又岂能指望,将这一事实道出之后,会有谁,替她去查明渊源,为她正名呢? 这件事情,成了密境里,最公开的秘密。而随着密境的沉落,她以为,这个秘密,也便尘埃落定,被雪藏在那密境的废墟之下了。可是,她这样以为,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密境是死的境,但密境里那曾经的生灵,却是活的啊。密境只要还有一个在世的,这段被冤屈的不是污史的污史,都注定会永远记在她这个名声早已被败坏的人身上。 当她听闻,离与居然是她的亲子时,她甚至连想都不用去想,也甚至,连查证都不想去查证,便急匆匆火燎燎,凭着冥王的入阙天笏,和他一起,来了这易士阙,她此时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先保住他的命,或者哪怕,再看他一眼。 “这位,身上并无仙气,”守着易士阙大门的神卫,架着刀戟,挡住了白芷:“凭什么,进的这天阙?” “放肆!”白芷身后的冥王,亮出天笏,见那神卫对白芷并不静,因此对他说话,也丝毫不客气:“这位,是伏羲的密境之妃!你小小侍卫,居然也敢这般无礼对她!”是呀,冥王的心目中,白芷受的苦,也够多了。她不应该,再受轻视。 可是,白芷却并将这小小失礼与粗鲁,放在心上,对于受过大难和羞辱的人,她能忍耐的,是麻木背后的深度。她拉拉越到她身前为她出头的冥王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了,救人要紧。 “前两日,这天阙,才有两桩,神仙私带凡人上天,受反噬之罪后,不曾追罪的前例”那神卫,却甚是较真起来,转向娘娘,躬身求权:“现在,不是祸不单行,倒是坏事不过三了,冥王明知天规,却故意犯法,难道,不该加罪么?” 娘娘,却一时,有种他乡逢故人的悲喜交加之百感,所喜,她是密境屈指可数幸存的故人了,所悲,这并不是她从前想亲近的人,无论如何大度,都无法当作亲人的人,但是不管她心中如何想,她的身体出卖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身体前驱,紧迈了几步,就到了白芷跟前:“你还活着?我听闻,你早在流离苑......”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无非是为她,还有自己留颜面。 “父亲!”未若脸上,也现出一种悲怆的神情,他大声喊了冥王一声,声音里,声声都是控诉:“我之前便跟踪父亲去流离苑,我自以为父亲是去与别的女人幽会,可是,您对我说,您三番五次去那流离苑,无非是顾念流离苑那些可怜的神裔,却苦苦寻不出方法,带他们离开,所以,后来,我才冒天下之大不韪,用体内幽冥之血召唤出了怪哉,将芷兮,变成了那个怪物,去为你完成,你曾经想完成却所谓做不到的事情。可是,到头来,你居然是在骗我,你还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女人,才忍心舍下我的母亲,让她日日独守空房、以泪洗面,然后,母亲疯了。” “休要胡言乱语!”冥王当着六界生灵之面,被自己亲生儿子,当众揭穿,很是感觉没有颜面,于是以父亲的威仪,试图像以往那样,去震慑这个心底里其实很崇拜着他的儿子,未若。 “不,不仅如此!我最后跟你去的那日,您便已经想出了方法,可以带其他人出来,是不是?”未若控诉着他,泪模糊着,被亲父亲蒙骗的滋味,被崇拜的人的下作无耻蒙骗的滋味,让他的一直坚守的信念,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冲击:“您那日,被我撞破,所以您不敢对我说,您是为了这个女人,才去流离苑,但是,那日,您却偷偷,将她带出了!不仅如此,您还骗我说,您找不到可以带神裔离开的机会,其实,您已经做到了,只是,自那日之后,您就再也没有去过流离苑,因为那里,没有令你留恋的女人了。你从来,便不曾,顾念众生,您也从来,不曾想过,为那些神裔,匡扶正义,您只是,像哄骗孩子一样,哄骗了我,让我傻傻地,为完成您所谓完不成的宏愿,去犯下那召唤怪哉、杀灭诸多天神的罪!” “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冥王见未若,丝毫不为他留脸面,于是失望地训斥他:“我是冥王,掌死神阎王的!是专管索命的,我为何要去救人,匡扶正义,那不是这些天神的职责么?你犯得上,越俎代庖么?蠢货!” 未若被父亲的言语,彻底击倒了,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曾经让他崇拜的、立志匡扶六界正义、不早夺人一秒一厘性命的人,此时此刻,是如何,撕开了他伪善的面孔,又撕裂了他心中所坚守的信念! 他没有说话,正如冥王对他失望一样,他也对冥王失望了。而寄予众望又被失望的滋味,是沉默最好消化的。 “啪!啪!啪!”魔尊,这个赢了休循论术,却唯一被眼前要被问罪的离与打败的,此刻,居然兴奋得,拍起手来:“还真是精彩纷呈,好一出连环相扣的好戏啊!今日,看来,是个好日子啊。” “魔尊威武,魔尊万岁,魔尊六界之主!”魔界的魔尊的随从,见主子说了这般幸灾乐祸的话,也跟着插科打诨,起了哄。其余生灵,也都觉得,还是让身家清白、身世不似眼前离与、芷兮、未若那般复杂的魔尊,即刻就位,更为妥当些。 “魔尊就位!魔尊就位!魔尊就位!”易士阙中,万众高呼,似乎言下之意,就是在说,你们这些密境的昔日妖境么,到私底下再慢慢说你们那些缠绵的私家事吧,六界不可一日无主,还是让胜出的魔尊,先统理大局,该审的都审了,该降罪的都降了,好恢复天界人间秩序为上。 白芷趁着这一阵混乱,却轻步快速,挤挨到了离与身前,摸着他的脸,哭着道:“像,真像啊,我为何之前,看不出呢。”娘娘知道,她所说的像,便是像昔日的伏羲帝了。 其实,又何止她觉得像呢?凡是见过伏羲的,无一不觉察的。只是,伏羲和娘娘不说话,谁也不愿意,去猜幌或者拂了他们的脸面。伏羲和娘娘,都是亘古的仁慈之主,治下无人不心悦诚服,即便他们身后有何隐事,他们都当自己事一般,替他们瞒着。 “白芷--姑-姑?”离与不知该不该加后面的称呼,可是,还是习惯地加上了。 “事到如今,还叫我姑姑么?”白芷闻言,涕泪横流:“当年,你还是只青狐,暴尸虞山,倘若不是我一念之仁,用芷兮的一叶心茎,盖在你的身边,以作为让狐族日后认尸、并重新埋尸的标志,恐怕,你我母子亲子,便再也不能如此时这般相见了。” 天地造化,何其神圣。周而复始,循环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报应不爽。 离与为难地看向娘娘,又看看芷兮,他不知该如何去接下文,即使他早一些时候,已经得知了真相,可是,看到真实的白芷,在他面前以生身之母的身份,试图与他相认时,他还是感觉,有说不出来的别扭。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母亲,是披着圣洁的白色狐皮的狐后啊。虽说她早逝,比白芷死的还早,但是,他叫了这么这么多年的白芷姑姑,曾经因为受她之恩,而要将恩情报到她女儿芷兮身上的白芷姑姑,居然与他称母子亲子,他又,情何以堪呢? “白芷?”更何况,此时此刻,听闻这个名字的芷兮,正在同样的错愕和百感交集之中,她的心中,充满了疑问,每一个问号,都锥心彻骨:‘白芷,那不是我的母亲的名字么?我的母亲白芷,不是代我受了岁芷之刑,早已薨殁了么?所以,我才承袭了芷兮,这个名字啊。可是,为何,她却要称离与为亲子?为何,她,连看都没有看过我这个女儿一眼?她,不认识我么?就像,我从不曾认识过她一样。’ 离与看着芷兮,她心中所想的,他甚至都不用去猜,都是知晓的。他和她,在这一刻,才感觉到,命运真的如一个轮回,将她和他,颠倒、轮转、却又牵扯到一起,成一场伏羲当年便不慎、不觉又不幸说出的孽缘。他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如果换作平常,他会嘴角抿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眉眼上扬,明朗地笑着对她说:“这,就是白芷姑姑,你的母亲,我的恩人,你从前总问我她的事,我却不能说......” 可是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 第一百十七回 一毫一厘算死账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天阙正好,紫苔苍壁。 “娘娘,您倒是说句话,”司仪星君见易士阙一片混乱,众生灵又齐呼着要立魔尊为六界之主,“娘娘的家务事,固然重要,但是,您既然尚在这个位置上,总不能为了家务事,耽搁了无妄天的正事啊。休循论术,本便是为选新主,虽论实据,是离与胜了,但是实在是残忍暴虐,定是要论罪的,除此之外,德术最佳者,也确属魔尊了。若娘娘点头应诺,我便即时主持依仗,不妨就让魔尊就位,娘娘也好好生歇息,慢慢去处理你们密境的家务事去。” 司仪星君这番话,甫一落地,易士阙一片应和之声,随即鸦雀无声,只等待娘娘点头。可见,天界的这位司仪星君之所思所想,实在代表了六界绝大部分的声音,他们首先是绝对不承认芷兮的休循论术成绩的,即便是在幕后操作的离与,都更值得他们提一提,也只是作为铺垫的借口,其次,他们甚至,是连娘娘,都不愿承认的,她半路来天界,受混沌老祖让位,才居于现在的高位,总让人不能心悦诚服,以致于,连带着娘娘出身的密境,以及密境里来的那些娘娘一味偏袒的妖们,都惹起了他们的不平,称之为娘娘的‘家务事’。 “实非我以私忘公,”娘娘听话闻音,自是懂得司仪星君这番话术背后隐藏的真意,于是轻言软语说道:“也非我有心偏袒密境来的妖神,你们可知,她是谁么?她是伏羲的无名妃,为伏羲古神诞育龙裔太子的女神呐。她能证明,耳报神所言的‘草木换太子’,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诸位,肯不肯听她说了。” “还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魔尊手下一个贴身的小魔,很是没有教养地大呼小叫:“即便,都是真的,即便离与是什么太子,龙裔,有了神脉,那,他犯下的杀十万军士的罪,便一笔勾销,都抹去了么?娘娘口口声声说不偏袒,实在是偏袒地天理难容啊!” “他何时杀十万军士了?”芷兮开始为离与辩解,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想替无辜之人开脱的开口的冲动。在她开口的同时,未若也正要启口,帮离与说话,只是见她先说了,未若便暂时闭口不言了。毕竟,若不是因为父亲和那个女人的莫名出现,他早就要开口帮离与开罪了:“他们,可不是好生生活着么?”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离与也亲口承认了,他布了乾坤八卦,是以这十万军士的活生生的命,做的坤卦的生奠,”魔尊条理清晰地分辨:“这是他赌赢了,这些人,侥幸活了命,倘若,他万一失手呢?这些人,可是死得多么无辜?!” “无不无辜,魔尊怎么知道的?!又是如何下得这结论?”未若抢白他道:“既然都是一心一意要登六界之主宝座的,还这般不经调查,便妄下结论,可是一派好作风呀!” 魔尊听得未若冷嘲热讽,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呵斥他道:“事实摆在眼前,离与亲口承认,并愿意伏罪,还有何好查?” “董阎罗!”未若大声喊道。“到!”阎罗立时站到未若跟前,报到领命,一副恭恭敬敬的唯未若是尊的模样。 “拿出你的生死簿来,让这里的列位,都看一看,”未若说:“看看这十万军士,到底无不无辜!” “是!”阎罗捧出生死簿,先让未若、冥王、娘娘,连带獬豸和司鉴神君,一一鉴别其真假,都言是真簿,他才翻到了“满城尽带黄金甲”那一页,那上面的文字,影射到娘娘背后的影壁上,如屏幕一般,上书:“世道四十六亿八百七十八年六月七日未正三刻六分一毫一厘,黄金军十万军士,命丧陈州驿。” 生死簿上所书的这日,正是芷兮,受离与生绡所引,去陈州驿的那日。原来,他早知这十万人,是在冥王殿记了帐的,他这是从阎罗那里,提前替芷兮,抢了这十万军士,借来用了一用。 六界生灵,看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怎么?诸位若还不信,”未若拿出那象征他身份的玄玉来,“我便给列位,用我这玄玉,看一看,他们到底是如何死的。”说着,他将玄玉,用手一指,那上面,便放映出十万军士厮杀的血腥场面,竟是因为陈州驿的百姓被他们吃光了,他们这十万军士,又是被困在这里的,外有长安剿贼大兵,内又无炊无米,只好相护厮杀,互为食物,其残忍暴戾,出乎所有生灵之想象。 六界生灵,看到他们先前吃陈州驿的百姓,以百姓生躯,放到舂米的磨盘上,磨成肉糜,当作军粮食用,已是觉得惨绝人寰,有些胆小的,已经用手捂住了双眼,不忍再看,大胆一些的,看到后来,他们竟为活命,互相厮杀,互为人食,皆觉恶心呕吐。嚷嚷着让未若“别放了!别放了!简直是惨绝人寰!这帮畜生,死有余辜!现在怎么还好活在这世上,站在我们面前?” 现在,谁也甚至都不再提离与以他们作坤卦生奠的事,反而怨恨着离与,为何要胜了,既让他们这拥立魔尊的不能遂愿,又让这帮世间败类,侥幸存活了! “诸位现在,不怨离与将他们作生奠了吧?”未若轻蔑地笑笑,笑看这世间生灵,都这般现实,又一叶障目:“你们也别忘了,离与自己,也是将自己,押在了乾坤八卦里的,做了乾卦的生祭,他为了不让这些你们口中所谓的无辜性命,白白死掉,他甚至,将本该应到这十万坤卦生奠身上的反噬,都笼络到了自己身上,才有了现在这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他如此舍己救人,难道,还要罚他么?还应该罚他么?” 有一部分六界生灵,已经开始被未若说动,但是,站在魔尊背后的力量,依然是多数。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魔尊说道:“照冥界少主的说辞,这十万军士,非但不该生,简直是早该死了。对不对?!既然如此,他们的时辰,在一年前,便该到了,现在,可是偷活了太久了吧?!” 方才被驳斥得哑口无言的魔尊跟班,如今听魔尊这番点拨,忙忙顺势添油加醋道:“离与私自盗用冥王生死簿的既定鬼魂性命,来为他自己铺路,这样的作为,就该鼓励么?那回头,不仅你们冥界的规矩乱了,便是这六界,不也被搅和成了一锅臭粥么?人人只为自己想,肆意拿要死的人当挡身板,还成何体统?!” 真是,刚洗脱了一桩罪,他们,便有另一宗罪,在后面排队等着,给你罗织到头上,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是如此了。 “诸位,可听说过‘将功折罪’么?”冥王见儿子执意要保离与,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补偿一下先前对他的歉疚,于是便帮着未若回复道:“这些人,虽是罪不可恕,但是他们原本,是跟陈州驿的那些草木的百姓,一般样的百姓,因为活不下去,才跟随黄缫造反,造反未成,身便要先死了,为了活命,又自相残杀,本也是情无可原,但是,倘若,这并非他们的本心呢?倘若,他们,也只是被人操控的傀儡呢?那幕后的真凶,是不是更该,碎尸万段?” 那十万军士,方才听魔尊手下说,他们都死有余辜,本不该活了,都心惊胆战,现在听到冥王肯为他们出头,都齐齐跪地,这一跪,免不得,连易士阙都开始摇晃起来。 “快起来!”芷兮对他们喊道:“天界,不兴跪礼的。再跪,这里要塌了,你们更是罪无可恕!”那些军士,本来这两日,已经习惯了唯芷兮马首是瞻,现在听闻芷兮说话,便都听她的,都哗啦啦,又齐刷刷,站了起来。拱手握拳躬身,向冥王请命。 “别跟我跟前扮可怜,”冥王很不耐烦地说:“我是冥王,最不讲情面的。你们,若想活,便只能自己保自己。事到如今,他不想让你们活,你们还给他卖命么?” 那些军士,才齐呼:“是他!是他!是现在站在这里,被你们称作魔尊的这位,他......他......”不待说完,魔尊一阵霹雳,那十万军士,齐齐倒地暴毙,话都没让说完。 “众目睽睽!”娘娘大声呵斥:“魔尊,你众目睽睽,杀了十万人!就你这般品性,如何承祀大统!你为何不让他们把话说完,是因为心怀鬼胎么?你跟这十万人,陈州驿吃人,有关系么?” “娘娘这伶俐的口齿,逻辑缜密的排遣,”魔尊厉声恶狠狠向娘娘反击:“倒是都用来审不是密境的生灵了,你对密境之妖,可有过这样,一字半句的质问么?!” “魔尊,你敢说,你心里无鬼?”未若道:“我方才未说,已经为你留了颜面,留了退路,只是指望,你和离与,各退一步,不要彼此指摘,你倒好,咄咄相逼,便别怪我了。”未若的玄玉,漂浮空中:世道四十六亿八百七十八年六月七日未正三刻,魔尊,已经逆天而行,比生死簿所规定的时辰,早了一毫一厘,先芷兮一步,到了那陈州驿,将已经死了绝大多数的十万军士,悉数用魔术救活,想将他们,都编入魔道。” “一毫一厘,你也要跟我算死账??!”........ 第一百十八回 亦步亦趋揭情劫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我只是早了一分一厘,”魔尊冷笑:“冥界少主,真是要跟我,斤斤计较啊!离与让他们多活了一年多,你尚且口口声声,要为他开罪,而我,不过只是让他们多活了一分一厘,你倒要跟我算死账!” 可怜魔尊万世骄横、粗枝大叶,竟不懂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对于性命来说,寸金难买寸光阴。 “罪有渊薮!就是这一分一厘,你已经改了他们的命!你将十万军士施了法,他们本来没有发狂到吃人、互吃,是你故意施法给他们,让他们变为十恶不赦,好为你将他们救活后入魔道,铺路搭桥。”未若指摘魔尊之罪。 “口说无凭”魔尊在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时,才想起质问别人指摘他时‘口说无凭’,他却不曾反省反省自己,当初他指摘离与的罪时,步步紧逼,寸步不饶,当时他自己是否也是‘口说无凭’。可见,凡事,总是这样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旦到自己身上,才会斤斤计较。 “我当时,便在现场。”未若道:“你本来就要将那十万军士编入魔道了,可是,芷兮来了,你惧怕芷兮变为怪哉,对付于你,所以,你才隐身遁形,暂用缓兵之计,看芷兮,后续要用这十万兵士,做些什么?然后,你便用他们为由,咬定离与的罪。若我真的斤斤计较,离与,本便一点罪都没有,反倒是他,帮我冥界,暂时收回了这十万军士,他筹谋一番,全不为自己,甚至是为这十万军士,在筹军功,让他们将功折罪,好为他们争取活的机会、生的砝码。” 芷兮闻言,才知,离与,是有帝王之才的。他非但是在为她,他实在为的还有众生。他每一次筹谋,都是一石数鸟,且无不为善。 “当时,我比生死簿规定时辰,早一分一厘,到陈州驿,取那十万军士时,你们冥界,在干什么?!”魔尊见未若较真,也跟着较真:“若真是要精确到一分一厘的尽忠职守,何以当时,不阻拦我,偏偏要等到离与,用了他们,到如今,大功告成,你才来指摘我,跟我讨公道?” “魔尊,你休要强词夺理!”未若怒道:“是谁,先不饶谁?是谁,步步紧逼,非要为此十万军士,将离与定成死罪?你是怕他,有伏羲神脉,倘若以十万军士做生奠,不算他的罪,倘若他无辜,那休循论术的最终胜出者,便是他,而不是你了。论术论德论血脉,你都比不上离与。” “未若,你说我看到芷兮来了,才没取走那十万军士入魔道,是我怕芷兮变成怪哉,那么,我也问你,你当时,是跟芷兮一起去的,你看得分明,我隐身遁形,你当时,为何不立即阻止我,而是任由芷兮,将那我方才救活的十万军士,收归为她用?”魔尊琢磨了半晌,才从未若方才的话中,找到了破绽,抓了他的小辫子:“你这不是假公济私么?你这么帮这个妖女,到底为了什么?” 芷兮之前,未曾想到这一层,听魔尊道来,才怀着同样的疑惑,怔怔地望向未若,那柳叶眉下,烟波之中,似乎在问:是呀,为什么呀?一如未若夜闯麝熏殿时,她质问他的那般:“为什么是我?!” 未若也看着芷兮,那目光,明明和离与亦或木落看她时,是一样的。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低下了头,沉默无语,因为,他,无言以对。之前在麝熏殿,他尚且还可以拿芷兮的资质,来糊弄芷兮,诓骗自己,可是,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变了质。他对她的包容,想为她文过饰非,想让她达成心愿,都超出了正常的界限。 “你为离与开罪,是,细细说起来,他确是无罪的。但是,细细追究起来,你却是,真有罪的。所以,你一开始,缄口不言,不为离与说话,不是因为时候未到,也未必全是因为你父亲和那女人的情感纠葛, 你不过还藏着私心,要为你自己,作为冥界少主,因陷入这个草木美人的情网,所犯下的所有的过失, 文过饰非! ”魔尊见他无言以对,越发坚信,自己说得,全对,因此,也越发‘得理不饶人’,径自指着芷兮,向未若发难。 “不对,”芷兮听魔尊之言,离经叛道,反驳他道:“你休胡言乱语,为他乱安罪名,他,恨我都不及,之前更是一度要取我性命的!” 芷兮说着,转向未若,问他道:“你说呀,你不是恨我么?恨我母亲白芷,夺走了你父亲的爱,让你的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患了疯癫,你还曾说,母债女偿,所以,你要索我的命,抵母亲的债,是不是?” 芷兮说完,依稀觉得,此话似曾相识。对,便是她密境初生时,离与也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他当时对她说的是“母恩女受”。一个母恩女受,一个母债女偿,都是她的母亲,白芷,前世为她积下的孽缘。而现在,白芷就在眼前,却对她不闻不问,却捧着离与的脸,说什么‘亲母子’。 芷兮这说话时,由东而扯西,陈芝麻烂谷子一盘烩的毛病,似乎又犯了。她终是不懂情为何物,前面问着未若话,后面却又敏感攀扯到了她与白芷的母女情分上去,眼睛直直勾勾望向在离与身边嘘寒问暖的白芷,心里一味嘀咕埋怨:“我以为你死了,为了你,我受了多少本不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现在你活着,居然不是来认我这个女儿的,却是来领儿子的!” 未若面对芷兮,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心中巨大的压抑的隐忍的感情,使他不知如何启口,只是恨自己: 他的父亲,爱上了白芷 他恨白芷,他也以为白芷死了,所以,他把着恨,转寄在她的女儿芷兮身上。可是,造化如何弄人,他总是重蹈父亲的覆辙,总是情不自禁,像是陷入了一场轮回的诅咒,他,不知不觉,对芷兮的恨,都变成了爱,而且,是失去底线和原则的爱。 那是一种默默无闻、深埋心底、暗暗倾慕的爱,他不想让她知道,当然,也不想让除她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可是,现在,魔尊,却在将他对她的暗恋,赤裸裸明晃晃得公告天下,又让他情何以堪。他感到一种深藏心底的秘密,被人无情拨开的痛楚,那是一个少年,情窦初开时,最真挚的最含蓄也最深沉的情谊。 “魔尊,就事论事,”獬豸开始扭转已经开始歪曲的情势:“刚说了不让娘娘论家务事,你又在这里,乱点鸳鸯谱,攀扯一些莫须有的情事!” “娘娘既说,她的家务事,非家务事,是关乎六界之主的事,”魔尊狡辩:“那我这事,也不是只关乎我的清白,还有冥界少主,到底有没有罪的问题。” 魔尊此话一出,整得在场诸灵,都有一种‘我本有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的被歪七扭八、带到沟里的既视感。 “事分轻重缓急大小”獬豸道:“既然离与无罪,娘娘又说,这位被冥王带来的无名女子,能证明离与的身份,那你质问未若怠值一事,不妨往后延它一延,待论处新主,再来为你裁夺。” 獬豸这一说,众灵都听得出,其实是将魔尊,排除出了继承者之外。魔尊恶狠狠瞪着獬豸,獬豸也恶狠狠瞪着他,两个都是眼如铜铃、一脸辟邪之恶相,故而,谁也只是心里排斥彼此,并不出手。 众灵将视线,也复转移到那个被冥王私带上天的柔弱女子身上,但见她,娉婷袅娜,一身娇媚、我见犹怜之态,纷纷私议: “这个女人,自己都一丝神气,甚至连妖气都没有,靠她来证明离与的身世?” “看着便是一个凡人,那她又如何先证明证明自己的身份?好让我们信她呢?” “她说的,怕是也真不了!” “美则美矣,只是,伏羲怎会恋上凡人?凡人可是娘娘抟土作的啊。最是龌龊不堪的。” ...... 白芷还没开口证实离与身世,首先她自己的来历,就引来了重重质疑。 “碎纸之刑,大家都知道吧?”娘娘道:“伏羲当时昭告六界,因为芷兮,当年虽是草木之身,但被凡人折下一枝后,竟然缠死狐族少主,并试图吸噬天地,伏羲要将那一枝草木,处以碎纸之刑,其母白芷,护女心切,不忍它人形未修成,先残一臂,于是,代替女儿受了这刑罚,想必此事,六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正因为白芷曾身受碎纸之刑,按照密境妖规,芷兮才承袭了芷兮这名字,意为‘止兮’。” “此事,自是知晓,”众人称诺,然新疑又生:“那她到底,是芷兮的生母,还是离与的?既是受了碎纸之极刑,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站在我们面前的,不正说明她是冒牌的么?” “养恩,多于生恩,”白芷自己说:“我虽早看出,她非我所出,但是,她毕竟,也是我亲手栽于土中,看着她修行的啊。我为她受这刑,权当为她日后因为背着我女儿的名义、所受的流离失所之苦,做的些许补偿吧。” “她所以逃离了那碎纸刑,是因为混元珠的缘故。”娘娘道。 可见人活着,不过是互相证明,彼此活过而已。 第一百十九回 沧海月明珠有泪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那混元珠,是伏羲曾送给白芷的定情信物,在给白芷行刑之前,伏羲将混元珠收回了,”娘娘接着说道:“可是,这混元珠,跟随白芷多年,日夜受其气质润养,早已认其为主,遂在白芷受刑之时,从伏羲身上飞出,挡在了白芷身上。所以,那琥珀底色的混元珠,自那之后,便掺杂上了碎纸被烧焦时的斑斑黑点,且自白芷死后,再无人可以驾驭它......” “娘娘此言差矣,”一个虬须束发斑白苍苍的老仙,打岔道:“据老夫所知,那密境狐族墨宗之女,唤作‘含念’的,可是曾将混元珠当作一品灵器,御为已用的啊。何以娘娘却口口称‘自白芷死后,再无人可以驾驭混元珠’?可见,所言,未必不虚。” “虬木!大胆!那含念,可是修习的禁术!”木落呵斥那虬须老仙道:“你偌大的年纪,若不是净将心思放在这些秘事辛闻从、陈年旧事上,断不会为旁宗左道所误,落得胡须一把,还为老不尊。”虬须老仙听木族之主,呵斥于他,悻悻闭了嘴,都说老儿肖童,他这听木落训斥,如闻父母训斥、赶紧闭口的样子,也像极了知道自己犯错的顽童。 “木落所言,含念修习禁术,正是我接下来想说的,那混元珠,代它所认的女主人,受了那碎纸之刑,被渗入许多纸烧焦所致的黑斑,依然挡不住白芷的魂魄涣散,可见那碎纸之刑,如何严苛。”娘娘接道:“为了日后还能与主人团聚,那混元珠,还从白芷身上吸取了诸多娇媚之气,以作为日后认主的凭据。可是,自白芷死后,伏羲便将‘媚术’列作禁术之一,故而,混元珠,一直孤独漂泊,任谁也不依附。后来,狐族含念,因机缘巧合,修习禁术,那混元珠才顺其媚气气息,寻了她去。” “既然混元珠认了含念为新主人,那么,娘娘又如何拿那混元珠,来证明现下这位凡人女子的身份?”魔族魔尊身边的近卫,依然不服。 “你且耐心,听我说完,”娘娘平生未改不紧不慢的雍容姿态,天压于顶,尚且坦然自愿,自不会因小子一语,便变了颜色:“再后来,共工反叛,含念入蛇穴,共工轻而易举取走其混元珠,足见混元珠也知,她非真主。共工虽吞下了混元珠,但当日,腹痛难忍,离与当时,才有机可乘,端了他的蛇穴。那混元珠,自他身内,穿膛而出,自此又漂泊与混沌天枢,再不肯轻易露出。” “真是可怜、可惜之至,六界谁不知,混元珠乃是伏羲的御用灵器,却因为一个女子,背叛先主,至今孤苦漂泊。”易士阙,神仙妖魔鬼人,皆为其扼腕叹息。 “既然大家都公认,混元珠乃伏羲之物,那现在,如果眼前这个你们深深质疑的女子,能召唤来她,你们,可否信她?信我?”娘娘问他们。 “那是自然。” “怕只怕,她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 底下一片附和质疑又起。 娘娘便看向白芷,说道:“妹妹,你且,唤一唤它吧?” 白芷,却犹豫踌躇,一副全然不自信的态度,迟迟不肯读起那召念咒。读者诸官,若能看到她此刻那番忸怩态势,该会觉得,芷兮,跟她为人处世时,一般无恙,都是这般犹犹豫豫,人家往前推她三分,她自己往后退却五分的没有出息的样子。说得好听些,是女子柔弱,难听一些,不外乎怯弱闭塞。在她们心念中,往前一步,在人前办一件事,说一句话,都足够日后几日搅得头疼、寻来思去、悔不当初的,总觉得自己,左这样做,是错的,右那样说,又是不妥的。 易士阙上的六界生灵,看她这般退缩,又开始交头接耳,私下议论起她来,无非是些: “她绝然不会是伏羲相中的女子” “怎么这样怯弱?” “混元珠什么样的威力,怎么会认这样的没有出息的凡人当主人” 诛此等等,不能尽言。 她正犹豫着,那混元珠,却不知何时,自己飘了出来,晶莹剔透中,透着点点黑斑,落到白芷的手背上。白芷一阵惊喜,翻开手心,那混元珠,便滚儿到了她手心里,如若夜明珠般,发出璀璨耀眼的光芒,如若沧海月明之中,一滴珍珠的眼泪。 那六界生灵,目瞪口呆的惊讶模样,也是不能尽言的。 “不止是娘娘,便是我,还有离与,还有密境里升神的那些原本的妖族,比如木落的木族,个个都是知道白芷的”冥王道:“也自是能证明她的身世的,只是,你们连娘娘都不肯信,只肯看自己想看到的事实。” “既然白芷的身份,大家都认可了,那么,可以听她说,一些陈年往事了吧?”娘娘说话的时候,特意看着虬髯老仙,似乎只有他,对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最感兴趣似的。 “请吧,神妃”司仪星君对着白芷拱手,请她说话时,连称呼都变了,这时,倒没谁表达异议。 “我所知,并不比诸位多多少,”白芷谦虚,款款道来,柔声媚语,如潺潺溪流流入人心,听得人,如沐春风般熨帖:“众所周知,伏羲古帝,唯有一个帝女,还被定了罪,那便是芷兮。我作为密境里,修为最浅的一个凡人,都看得出,芷兮,并不是一株白芷,而我,是白芷,伏羲是蛇身,也就是说,她跟本不可能是我和伏羲的血脉。只是,我却不懂,为何密境里,当时没有一个妖,站出来,质疑她的身世。而我,也自是不敢说的,因为,说出来,最说不清楚的,是我自己,我那时,人微言轻,连妖谱都入不了,我害怕,我若揭开这个明显的秘密,也没有一个妖,肯站出来,为我去查明是非真相。所以,我和密境里所有的妖一样,保持了缄口不言。” “她说的这些,你们都知道吧?密境来的,谁可以给她作证?”娘娘问,说着,她自己先说:“我,是当事人之一,作为伏羲正妻,这个三角关系里并不能说有多喜欢白芷的一个,为她作证,她说的事情,起码,我,还有死去的伏羲,都是知道的。” “我可以作证。”离与道。 “我也可以” “我也可以” “我也可以” ....... 密境的昔日稍微有点年岁的妖,才升入天界不久的那些,都如回声谷,一般,一个一个站出来,为白芷之言作证。 “密境,曾经被六界奉为至尊的妖境,还真是能藏污纳垢啊!”魔尊冷笑讥讽:“连帝主子嗣,都能混淆,隐瞒,还有什么,不可以瞒天下的。现在,就算证实了,谁是伏羲之后,请问诸位,你们还敢信这样的主子么?” “不,不,”白芷看魔尊这般嘲笑诽谤密境,情急之下,忙忙解释,纵她是情急,却依然是柔声细语,看到了她,便似乎看到了芷兮的影子,或者应该说,比起她的亲子离与,芷兮更多得继承了这个养母的气质风貌:“伏羲和娘娘,都是至仁至善之神,他们,因为知道此事,牵连甚大,他们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子嗣之事,连累任何一个妖族的妖,因为,普天之下,他们将每一个生灵,都当作了自己的儿女。他们甚至,都不专权,因为他们觉得,本来,六界之主位,便该能者贤者居之,那么他们,又何必因个人子嗣之事,而去争什么呢?这样与世无争、以天下为子民、不擅权、不专横的六界之主,请问诸位,到哪里,还能再寻得着啊?” 她说的动情之至,身体不自觉得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那是不善言谈、不爱在人前抛头露面、不爱论是非的人,突然之间,动情动性地发表一篇对她来说无异于长篇大论的言论时,才表现出来的木讷之相,是一个自卑,却善良到极点的人,与跟她意见不合者,进行‘争论’时,所特有的无法自制的神经行为。 芷兮看着她,这个并不是来认她这个女儿的,却被她一直当做母亲来思念的人,如今竟因为要为娘娘和密境,争一句话,而紧张得浑身颤抖,她似乎看到了自己,所有的行为的根源,她心疼她,理解她,甚至,连她心里的紧张、害怕,都感同身受,她走过去,抱住了颤抖的白芷,喊了一声:“娘......不怕。你说的对。” 离与看着芷兮,这个与白芷一样善良而懦弱的女子,此时跑去认娘亲,不觉心里也心疼起来:“傻瓜,白芷姑姑,此时,不会认你的。”他说完,才觉得,自己下意识里的意识里,依然会不自觉地,将白芷,成为姑姑。 “你走开,”白芷果真推开了芷兮,说道:“就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你,娘娘要受这样的责难和不信任。” 芷兮想不到,连她日日思念的母亲,都会这样说她,似乎她的出生,自从一开始,便真的错了。她那种痛苦的,为世所不容的感觉,又开始浮现心痛,搅得她难受得很,难受得很。 “伏羲的心,可真够大啊!”魔尊继续指责:“保不准儿,这个女子,芷兮,便是白芷和别人的私生女呢!” “你!你!混账!”白芷颤抖得指着魔尊,“你居然敢污蔑古神!你不得好死!” “放肆!”娘娘也忍不住同时说道。 第一百二十回 蓝台月夜忆狐后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那你说啊,说啊,你为什么当时不敢说!这个女儿,是哪儿来的?你所谓的,离与是你的亲子,都如何证明?”魔尊步步逼近白芷,他看准了这个女子懦弱,无能,只要稍微吓唬一下,她就会瑟瑟发抖,甚至他都还没有吓她之前,她自己早就把自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她连在人前说几话,都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更遑论,他再苦苦逼问上几句呢?! 可惜,他看错了白芷。白芷,是那种,外柔而内刚的女子。她虽柔弱,甚至懦弱都是真的,人前不善言谈,每说一句话都需要下足了很大的勇气,也是真的,可是,涉及到原则底线时,她不会退让,即便她表面上在退却,她的内心,也在坚守。那同样,也是芷兮的特质。 “什么都要证明,你又如何证明‘你母亲是你母亲’?”白芷脚步退缩着,嘴上,声音还是那般细弱,却是在无情而坚决地质问魔尊。 魔尊被问得,答不上来,只靠着自己强悍的身躯和高声粗语,来震慑眼前的女子。 “所谓有理不在声高”冥王挡到魔尊的眼前,说道:“靠高声,来威吓一个弱女子,并不能服众。” 偏说着冥王护着眼前这弱女子,却从不知何处,又突然闯进来一个疯疯癫癫的黄脸婆来,一身破衣烂衫难掩周身缭绕丛生的鬼厉之气,那黄脸婆,进来便抱着冥王的大腿,口里含混地喊着:“七郎,七郎,你怎么在这里,妾好找啊” “你来这里做什么?”冥王看着这个黄脸婆,在大殿上撒泼耍疯,觉得没有颜面,先是冲她呵斥,然后又向左右道:“还不快送回去。”那两边的冥王侍从,便来拉那个老女人,可是拉不动。那黄脸婆,只是,死命地用脸,贴着他的小腿,来回蹭着温暖。 “娘!”未若见父亲只顾护着貌美如花的白芷,却不顾跟随自己多年的结发妻子,悲从心来,像之前无数次憎恨父亲对母亲的无情那般,感到锥心之痛:“娘,咱们回家。”他要扶着黄脸婆起来,可是,黄脸婆,竟是不起,长长指甲一甩,就在未若脸上,划伤了五道伤痕。倘若不是疯癫,虎毒尚不食子,这婆子该也不会来伤自己的儿子未若的。 母亲抓伤他,未若并不怨恨母亲,反而转向冥王咆哮道:“作为丈夫,你合格么?你尽到了一个丈夫或父亲,该有的一点责任么?你日日所思所想,就是护着白芷那个娇媚女子,你早忘了,还有一个对你用情至深,因为你的冷酷而变得痴傻疯癫的妻子!你该护她么?!你该护的,是她,才对!”他指了指白芷,又指了指趴在地上看似凶神恶煞的母亲。 有时候,表面的柔弱,看起来,应该呵护,但是那些貌似强悍的,便真的强悍么?便不需要呵护么?冥王自以为,自己对白芷,情有独钟,无可厚非,他却从没想过,他对一个女子的多情,又给了另一个女子,多少无情。 就在未若拿手指向白芷时,他的疯母亲,猛地蹿起来,抓破了白芷的脸。白芷捂着脸,也不说话,冥王暴怒,呵斥左右:“还不把这个疯婆子,给我拉回去!依旧锁上十八道链,之前,谁放她出来的?” “哈哈哈哈,”就在冥王手下,扭送着冥后,往外走时,含念,对,就是狐族墨宗宗主之女,含念,却冷笑着进来了:“自来只有新人笑,那人见得故人哭!就是这样的不平事,大家都习以为常,谁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么?” “是你这只狐狸!”冥王道:“当初以‘唐安安之人命官司’,死后被送到了阎王司,却死也不肯上奈何桥、饮孟婆汤,将我阎罗打伤,又大闹冥王府,甚至,那时,就将我这疯婆子,放出来,跟你一起耍了一回疯!这回,果真又是你干的好事!” “含念,你不在浣衣枢,好好赎罪,来这里做什么?”娘娘道:“俗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又凑什么热闹?” “我有何错?”含念泪眼盈盈,眼睛眯斜着,望向娘娘,又望向离与,其中,饱含幽愁暗恨:“即便是唐安安,又有何错?为什么,我就该待在浣衣枢,日日为神洗衣赎罪,而那伤了天界多少性命的芷兮,却能以‘往世清白之身’,去参加休循论术?这又是何道理?就因为她国色天香、举世无双的容颜么?难道,天界里,也是只看脸的么?” 红颜,祸水。白芷是祸水,芷兮也是。冥王中了毒,未若重蹈覆辙,离与,更是,陷入一种深情漩涡,难以自拔。 “小狐狸,休有这么多不平语,”冥王警告她道:“倘若不是娘娘为你求情,去我那里讨要你,怕你,不知进了多少层地狱了。” “那你的妻子呢?你若不爱她,又为何要娶她?娶了她,又将她冷落在那铜墙铁壁里,日日如同坐牢。”含念为那疯婆子,道不平。向着冥王质问。 “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冥王抓起那疯婆子的手腕,手腕上有一道弯月芽儿状的黑印,正是墨系狐族的标志:“她是狐后!她的疯癫痴狂,也不是因为我的冷落!” “狐后?” “密境狐族白狐的皇后狐后么?” 六界生灵开始沸腾:“怎么,竟成了这副模样?” “真的是那个狐后么?她可也是狐族墨宗出身的,狐族墨宗,可是出美人的地方啊” “先出了一个狐后,嫁给了白狐,后来墨系宗主,又想让女儿含念,嫁给青狐,不,也就是后来改名叫离与的,想让她成为下一届狐后。只可惜啊......” 说着,他们望向含念,又望向离与,离与的眼里,早已布满了一种伤,一种深沉难以置信、心疼却又无能为力的伤,他正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抱着冥王的小腿跟,蹭着那皱褶横生的脸,嘴里喊着“七郎、七郎”的疯婆子。 原来,哪疯婆子口中的七郎,喊的是白狐,排行老七的白狐。此时,芷兮手腕上的浊灭,正在闪闪发光,似乎在向自己的旧主,打招呼。“她果真是狐后,”芷兮默念着,把着镯子。那镯子,拽着她,让她不得不往那疯婆那边走。 离与蹲下去,眼中噙着泪花,用手拂了拂她额间肮脏的乱发,哽咽说道:“你真的,是我的母亲么?我没有见过面的母亲?父亲白狐,总跟我说‘你的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事到如今,他心里所认的父亲,都依然是白狐,所思念的母亲,也依然是那素昧谋面的狐后。 “你不是我儿子!你滚开!”那疯婆子,张牙舞爪,露出尖锐如兽爪的指甲,还有一口獠牙,便要来撕咬离与,正在这时,浊灭已经扯着芷兮,正挡道了那疯婆子和离与之间。 那疯婆子,看着芷兮手上,闪闪发光的浊灭,又满含好奇地,摇着头,仰脸看了看芷兮,忽然间,一把将芷兮抱住:大声哭喊着:“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芷兮害怕,想挣脱,可是那浊灭拽着她,那疯婆子的手臂,紧紧箍着她。她怎么也挣不开。 她相念的母亲,是白芷,可是白芷不认她。她从未想过,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如同乞丐般的疯婆子,会如母兽见到幼崽般,声嘶力竭地,非要叫她女儿。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个疯婆子!还真是疯得不轻。” 易士阙,这是第多少次,又在流言蜚语,公开秘密地私下沸腾,已经,数不清了。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未若一边,使劲地去掰那疯婆子的手,一边问父亲冥王,“你快,快来拉开母亲啊!” “我跟你说了,她不是我的妻子,”冥王对未若道:“自然,也不是你的母亲。” 一瞬间,乱如麻。全乱了,全乱了,谁也缕不清一丝头绪,口口声声喊母亲的,抑或已经叫了多少年母亲的,却都不是他们的母亲:那想认母亲的,芷兮、离与、未若,那身为母亲的狐后、白芷,都错综复杂地,摆在那里,成了一锅乱糊粥,成了此刻,这些六界看客眼中的,笑柄与谈资。 未若好不容易,将芷兮从他母亲,也就是那疯婆子的手臂中,拉出来,也被扯破了半边袖裳。冥王又示意左右,重新将那疯婆子,绑缚住,让她不再发狂。 “人人都知道,我是冥王,”那冥王道:“最黑脸的冥王,可是,我曾经,也是七郎白狐的哥哥。我们生活在薄山青丘,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七郎为少年时,气质如何俊朗超凡,他遇到墨宗的亚女时,又是如何一见钟情,他们大婚,过得,也是与世无争、徜徉花间的自在日子。后来,因为我们狐族七兄弟,谁都性情懒散,不愿受拘束,七郎便大义,替我们兄弟几个,继承了狐主之位,亚女,自然,也就成了狐后。” 冥王看看那个被绑得如同铁桶般的疯婆子说道:“眼前这个疯癫女人,为狐后时,那也是倾国倾城过的。她与七郎,本来早已约定,要白首不离。可是,在一个中秋之夜,一切都被搅乱了。那夜,月佼佼其华,密境内,举境欢腾,推杯换盏,白狐也在薄山蓝台,大摆中秋筵席,在场的,除了狐族,还有许多白狐挚友,荼蘼,便是其中一位。” 第一百二十一回 琉璃苑暗谱幽情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醉酒踏歌,花阴深处,荼蘼与狐后,缱绻缠绵,成错。浓醉消后,狐后、荼蘼无不悔恨当初。奈何错已铸成,荼蘼乃白狐挚交,狐后乃白狐挚爱,谁都不愿伤害白狐,只好虚掩隐瞒,以谎带过。自那之后,狐后对白狐,因心中有愧,对其更是温柔体贴有加,以作弥补,不久便报喜孕,白狐欣喜若狂,对狐后也自是照拂更周,爱意更浓。 本以为白狐并未生疑,此事也算瞒天过海,谁承想,恰在翌年六月十五,狐后生产,狐后因有笔旧账在自己心上,忐忑难安,白狐此时,正在修补八卦,故而未在身边,狐后也不教灵狐去报。荼蘼也有同一本旧账在心上,那日,便从荼蘼洞,特意溜出,偷偷潜于薄山青丘狐后风华帐外。以待消息。 那夜的月,和去年中秋时,仿佛一般圆、一样美,时又值夏,却依然让荼蘼觉得如芒在背。几番厮喊折磨,产下一女,那女凄厉啼哭,声破天际,似乎在召唤着全世界都来关注她似的。那女婴,‘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确是一株荼蘼。狐后骇然惊恐,帐外的荼蘼,迷晕了那陪侍接生的一众妖姑妖婆,径自闯入。 “荼蘼,我们闯下大祸了,再也瞒不下了。”狐后哭着,带着产后得女的激动,还有错事将揭的恐惧和害怕:“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亚女,你肯跟我走么?”荼蘼道:“我们离开密境,去往别处,过无人识得我们的地方,我定会对你,比白狐还要好。” “不,”狐后低声嘶吼着:“我爱的是白狐,我不离开他,我向他坦白,哪怕他因此废掉我,赐死我,我也不离开他。” “我不会让你死,更不会让你因为我的错,而身败名裂,”荼蘼说着:“她异香如白芷,白芷又是你闺中姐妹,她今日也是生产之日.....”可见,虽是酒后乱性,他之待狐后,却也是真心的。说完,他不待狐后明不明白又同不同意,便抱着那狐后方才产下的女婴,去了白芷的琉璃苑。 同一时间,密境最边界处,白芷居住的琉璃苑,白芷也在分娩。因她与白狐孕期几乎相同,故而时常在一起,在群山翠玉之间,边散步边谈心,互相摸着彼此的大肚囊,玩笑似的说“若是一个男娃一个女娃,我们就给他们,定个娃娃亲;若都是女娃或都是男娃,便义结金兰,情同他们大人间的彼此情谊”。 白芷生下的,是一个男婴。可是,还不待她看清孩子的样貌,一阵荼蘼和白芷掺杂的异香袭来,她与身边侍产的妖姑妖婆,尽数也晕了过去。荼蘼,用襁褓中狐后的女儿,换走了白芷身边的男婴。 伏羲用自己的修为,为女孩儿身上披上白芷的外衣,又为那个男婴,画了狐皮。因而,道行在他之下者,谁都看不出破绽来。 从此,密境内,伏羲帝,有了帝女,芷兮;狐族有了少主,因在夏初所生,皮毛皆成青色,故称青狐,后来,因为与芷兮一场恩怨,他死又复生,据妖规,又更名‘离与’。 可是,芷兮虽名义上是白芷和伏羲之女,可是却并不是白芷,也不是蛇,而是一枝穿着白芷外衣的荼蘼。而狐族的少主离与,虽披着狐皮,却是一条龙。 白芷虽是凡人,毫无道行,但是她有心,有第六感,直觉告诉她,她的怀中的女儿,并不是一株白芷。但是懦弱的她,却不敢跟伏羲和娘娘或者任何人,提及此事,她怕,她本便人微言轻,说出来,只会让自己沾一身洗不清的污水。 不久,狐族的狐后,疯了。几夜之间,青丝化作白发,娇颜变作老妪,因为与荼蘼的酒后私情的愧疚,还有失去女儿的痛苦,加上对自己姐妹白芷的利用陷害,使得她,神经错乱,自责而入魔,成疯。 可是,就连白芷自己,都能看出的事实,伏羲和娘娘,又怎会不知。所以,自从白芷有了这个女儿,伏羲便再也没有去过她在的琉璃苑,琉璃苑,后来更名为‘流离苑’,不仅成了软禁白芷的冷宫,还是神裔的囚牢,又是后话了。 冷宫凄寒。守冷宫的,不过一只蝙蝠妖,还没修成人形,就日日萦绕盘旋于白芷的头顶,让她感觉恐惧、头痛欲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似乎,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变成,下一个狐后一样的疯女了。 一日,就在那只恼人、吓人、丑陋的蝙蝠,又在她头顶和身间徘徊撕咬时,狐族的六郎,也就是白狐的哥哥,却到了琉璃苑。他赶走了蝙蝠,将瑟瑟发抖的白芷,抱在怀里,这是,他思慕良久的女子。从前,他见她受伏羲宠爱,只能暗中喜欢她,可是,现在,她被抛弃了,他却不能抛弃她,依然在心里深深爱着她。 白芷起先害怕,日日受那只丑鸟的骚扰,她已经出离了恐惧,看到狐族六郎,她犹如黑暗里看到了灯塔,又犹如漂浮日久的海面,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可是,待她稍稍平复心情,便觉出这样不妥,慌忙将他抱她的双臂推开,自己又抱着自己的双臂,蜷缩到了空冷而漆黑的屋角。 狐族六郎,不忍看着心爱女子,这般可怜而凄楚的度日如年。他决定,留下来,守着她。好在狐族是他的弟弟七郎,也就是白狐接管着,他是个得闲的。平日里,也不过是吟诗作对,对酒当歌的散妖罢了。起初,他只是远远看着她,见到蝙蝠来,就替她挡走。后来,白芷的情绪平复些,夹带着对他的感激,开始对他说些话。狐族六郎,也会悄悄不经意的,将他多年深埋心底的感情,流露出一分半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间久了,难免日久生情。况且,狐族六郎,早便是对白芷情根深种的,否则,又怎会来此护她一个无名的,又是废妃的凡人女子呢。白芷,却总觉得,自己有与伏羲的姻缘在,除了感激,并不敢越矩半步。他们的感情,是微妙而不可言传的。但是,都守规守矩。 狐族六郎,虽爱慕白芷,却是真君子,只为护她不使她清冷。直至后来,伏羲的一纸休书,递到了琉璃苑。这次,白芷,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妃,但是依然圈禁。狐族六郎见她恢复自由身,一日向她诉衷肠,求她嫁给他。 “芷儿,嫁给我好么?”狐族六郎道:“我定会,昭告密境,明媒正娶,生生世世对你好,永不负你。” “白芷多谢你,这么长时间的陪伴,”白芷却自惭形秽:“可是,我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且又是废妃,是配不上你的。” “我不在乎。”狐族六郎看着她,眼中的情谊,是情深义重的:“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别的任何外在的东西。” “可是我在乎。”白芷哭着,就是不肯答应。 “他已经不要你了,你,还要为他守活寡一辈子么?”狐族六郎,情不能自已,想骂醒这个糊涂、胆怯却又痴情的女人。 “是,我是他不要的人,”白芷也冲他哭喊:“你又,何必,要为我这样不堪的人,争什么?” 狐族六郎,一气之下,离开了流离苑。可是,就是在他,负气而走的那夜,蝙蝠修成了猥琐丑陋的人形,竟将白芷强行玷污为己有了。狐族六郎因担心白芷,再次赶回来时,她已经名节不保。他抱着衣衫褴褛的白芷,恨自己不该气她,也不该一气便弃她而去。这样的他,又怎对得起他对她说的‘生生世世对她好’的誓言。 那一刻,他流下了屈辱、悔恨却无限怜惜的泪。他斩断了那蝙蝠的一翼,废了他的根器。以致于后来,那蝙蝠变态得如同人间的太监,依然贪慕美色,却只是猥琐求而不能得。也正是因为那样,后来的未若,才敢让芷兮,去流离苑以身犯险。那也是后话了。 是夜。狐族六郎与白芷,天为媒、地作合,私拜了天地,他们于琉璃苑,结为夫妻。狐族六郎,怜惜地捧着她的脸,吻着她的泪,与她,抵死缠绵。直至,十个月后,白芷为他,诞育一子。取名‘未若’。 那未若,本是白芷的心愿:“未若相逢未嫁时”。 可是,深宫冷院里,添了男丁,啼哭,怎样掩饰都是怕掩饰不住的。狐族六郎又提出,要再明媒正娶白芷,可是,她依然回绝了。她怕那样,拂了娘娘和伏羲的颜面。虽然,娘娘和伏羲本便是仁德的,又早给了她正式的休书,定是允她再嫁的,可是,善良如她,隐忍如她,依然放弃了狐族六郎,可以给她的名分,只为了给他人十全十美的脸面和尊严。 纸,包不住火。娘娘和伏羲还是知道了,派荼蘼,去流离苑,解决此事。 “我知道你做的所有事!”狐族六郎看到荼蘼时,眼中含着恨意:“白芷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 “什么事?”白芷依然被蒙在鼓里。 “芷儿,与你无关。”狐族六郎,却怕伤了白芷之心,再引起她的伤心往事,也藏着私心,怕白芷知道真相,会拉着荼蘼,去伏羲那里对质,届时,他怕会失去她。而失去她,是他所不忍的。他太爱她,以致于在乎她,胜过了一切是非曲直。 第一百二十二回 幽冥里偷留余意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可是,狐族六郎将荼蘼拉至宫角,所言所语,又岂止是跟白芷有关的,简直是息息相关。 “白芷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狐族六郎跟荼蘼低声嘶吼着,他压抑着声音,生怕白芷会听到。他怕她再受伤。 “此言何意?”荼蘼依然揣着明白,还要故作糊涂。 “中秋月夜,你与狐后,所作所为,”狐族六郎几乎出离愤怒了:“造下什么孽,你不知道?” “你知道了。”荼蘼见瞒不过,脸上现出窘迫的犯错的表情。手里攥着伏羲和娘娘给的圣御,又不好这种情况下宣布。狐族六郎,显然,是要先跟他算旧账的。 “若非看在你曾对我七弟白狐有救命之恩,也为了他身为狐主的颜面,我早便将你罪行,公诸于众。”狐族六郎揪着他的衣领,咬牙隐忍道:“况且,你这草木之身,却是熊心豹子胆,竟敢,以草木换太子,我若说了,谁还能全你的性命?你在洪荒世道时,为密境立下的那些功勋,不惜自己性命,救下白狐和伏羲的仁义,怕是也难折你的罪!” “我非有意为之,”荼蘼早已悔不当初,他虽对狐后,也非不是真情,不是情不自禁,但是“若非沉醉,我断然不会做出此等夺兄弟之妻的不仁不义、无道无德之无耻事来。我若不以草木之身,却用雄心豹子胆,担下这错责来,亚女如何活?白狐如何自处?” “你只想他们颜面,你想过,你草木换太子之后,这两个孩子,一旦一日身份败露,他们,又将如何自处么?”狐族六郎,旁观者清,他是疼惜幼子的。他不去揭发荼蘼,自也是念及荼蘼性命的,可见,他也是实在是仁义的。 “你没去揭发我,”荼蘼拱手:“又为什么?我知你狐族六郎,素以仁义称世,我谢你全命之恩。” “若非伏羲和娘娘仁德,怕是没人能全你性命的。”狐族六郎道:“以他们修为,自当早知一切,只是不忍揭穿罢了。他与白狐,他与你,都有着过命的交谊,他唯一肯牺牲,肯辜负和惩戒的,只有现下琉璃苑里的,白芷。” 说到此处,狐族六郎唯感对白芷的疼惜之痛。这是个红颜女子,却如此薄命,成了男人间犯了错误之后,维持尊严的牺牲抵偿品。 “也全非如此,”荼蘼忙忙拿出伏羲和娘娘的圣御来,大意道:“前已给白芷休书,故白芷是自由身,允其再嫁。” 狐族六郎闻言,欣喜过望,竟拿着圣旨,灿烂地笑着,如个孩子般,向着白芷跑去,大喊着:“芷儿,芷儿,允你再嫁,他说允你再嫁,这下你放心了,嫁给我,好么?” 身后荼蘼,一片摇头。 白芷从他手中,接过那道圣旨时,却远没有狐族六郎所想象的如他一般的开心来,甚至于,她的表情,那般忧伤,她的眸中,滑落了泪:“你终是不信我。”她这话,是说给伏羲听的。 “芷儿,你嫁给我,嫁给我,好么?”狐族六郎心痛如裂,方才的狂喜与现在心痛,绞扯一起,让他紧张的,害怕失去她般地,摇晃着她的肩膀,急切地追问:“我,我们的儿子,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定会明媒正娶,生生世世对你好。” 他这誓言,又许了一次,他说的,是他心中所想的,不含一丝掺假的情丝。连身后的荼蘼,都知道,这是男人情至深处却意识到自己终归可能得不到答复时的,最后的乞求。 “对不起,”白芷摇着头,意识还沉浸在之前的一纸休书,与现在的‘允其再嫁’,所透露出的他对她的无情来。在伏羲那里,她与他,和狐后与荼蘼,又何尝不一样,本便是他,曾经不小心犯下的一次错。伏羲的心里,最爱的,只有他的正妻娘娘。 可是,她又比狐后不如,因为,荼蘼,好歹是对狐后有情的。而伏羲对她,不过是一个责任,现在,这责任,也由正当的借口,被推开了。 “芷儿,你不信我能一直对你好么?”狐族六郎,看着她眼中淌下的泪,焦急地再次追问着。 “我信。”白芷道:“但是,我不会离开这里。” “为什么?”狐族六郎,问着她,在她沉默不能答他的空隙里,他却预感到了答案,他心中狠狠往下一沉,摔得他疼,好疼,他的握着她肩膀的手,无力垂了下去,他退后了两步,做着最后的希冀,最后的确认:“你,爱他,对不对,你还是爱他,对不对?” “对不起,”白芷这一句对不起,比正面回答他,更能让他心碎如焚,她对他,竟然除了愧疚和感激,一丝爱情,都没有! “枉我爱你一场,到最后,你心中挚爱,却依旧是他,是他。”狐族六郎,泪从眼中,绝望的滑过:“我就是做的再多,也比不过他一丝一毫。” “是我配不上你,”白芷哭着说:“对不起。” “我之护你,比不上他弃你,我之疼惜你,比不上他对你的不闻不问,他是高高在上的六界之主,他拥有一切,所以,你为了维持他的十全十美的尊严,你不肯给我一个体面,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可以有的名分。你之爱他,是我如何努力,都比不过的。”他听着她一句一个对不起,那对不起,只会让他,更加觉得这里,好冷好冷。 狐族六郎伤心了,他拼命逼着自己转身,决绝,不要回头。他抱着襁褓中的未若,离开了。他可以,和她永远在这个阴冷的地方,苟延残喘,过着只有他一厢情愿、无私付出的爱,去生活一辈子,可是,他不能让他的儿子,在这里,因为无名无分,耗尽并未开始的残年。 狐族六郎走后,那些往日情长,都化作了过眼云烟,随之被埋在不久便倾覆的密境地下。随着他消失的,是未若,还有狐族狐后,那个将狐族暗暗订到耻辱架的风烛残年、疯疯癫癫的狐后亚女。 他领他们去了别处,另开辟天地,成立冥界, 他怪白芷,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全自己弟弟白狐的脸面,而将他身后的污点狐后,暗中带走了,并未告诉他一分半毫之实情。他所无法否认和摆脱的,便是,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这个疯婆子,都给他们狐族,带来了或多或少的耻辱。 从此,疯狂的年老的狐后,被锁在幽室里,被冥界的鬼们,供养侍奉着。作为被冥王和儿子一起带来的唯一一个女人,她于风烛残年、风风雨雨中被疯传为了冥界的冥后。只有,冥王,这个昔日的狐族六郎,即便早已忘了自己曾经的身份,也忘不了这个疯言疯语总称自己是主人的狐后,永远都不是他的冥后。他心中,思念的牵挂的,唯有白芷一人。 狐族六郎,成了冥王,他的冥界,黑暗,一如他与白芷成情的,黑暗的琉璃苑。他之痴恋于她,竟是默默付出了那么多。他之离开她,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一个行走世间的正常人的身份。 而他的儿子未若,却从来不曾知道这些,自是不能体谅父亲的难处,从懂事起,便知道,父亲不爱自己的‘母亲’,总是去流离苑 ,对,未若长到懂事年纪的时候,琉璃苑已经不叫琉璃苑,而改称流离苑了,改了地方,关的人,也多了,但是,冥王,总会去那里,寻旧人。他日思夜想的旧人。所以,未若的幼小的意识里,对父亲是有恨的,恨他总是痴慕流离苑的别的女人,以致自己的‘母亲’,因为日日独守空房,才疯癫了。 他那里知道,冥王所痴慕的流离苑的别的女人,才是他真正的生母,也是冥王生生世世,唯一的女人。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这个长长的故事,终于从冥王口中,漫长地讲完了。未若看着这个被他误解了千余年的父亲,突然觉得,好心疼。父亲默默忍受了那么多,而自己,却从自己懂事开始,便在误解他、排斥他,甚至于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了父亲更多更多的伤害。他同情着被关的疯女人,可是,他的父亲,是在忍辱负重地,在保护着他们啊,他却从未给过父亲一个好脸色,一个该有的理解和安慰。 “对不起,”未若对父亲说,他对父亲说话时,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尊重,这般乖乖的像是个听话的孩子。 “我不想听到这三个字,”冥王拿手擦擦未若眼角滴下来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给我收回去。”是的,未若永远不能理解,当初白芷不住对他说着三个字时,他心中是如何的痛苦,在他的心目中,对不起,等同于生离死别。等同于,从今以后,我们便是陌路了。再也不能为彼此做什么,而那,是他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这段公案,到此,算是解开了。未若望着被冥王护在身后的白芷,虽然他依然不觉得这是他的母亲,就像离与也觉得她不是一样,但是,她,毕竟,是他们两个的母亲,他们,从来都不曾想,天意弄人,总是将他们阴差阳错,绑缚一起,原来是因为,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而疯癫的狐后,抱着喊女儿的疯癫之语,这次倒是真的。芷兮,真的是她的女儿。 第一百二十三回 青龙问世又更名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谢了荼蘼春事休。 无多花片子,缀枝头。 冥王的往事叙完,一番缠绵悱恻荡漾在易士阙生灵们心头,无不翘首凝眸,仔细端详冥王,似乎都对他同情起来,心想:原来,他是那只狐狸啊。那只狐狸,一直没有等到他要等的姑娘。好可怜...... “大家休被他动听的话,给蒙蔽了。”魔尊提醒大家今日议事的初衷:“龙子说破,未必不是提前编织好的话本子。” 魔尊说完,拿手一指离与,将他现了原形,然后拍手称庆:“明明,就是只狐狸嘛,描得真是龙子似的,骗人。” 足见,凡涉及社稷事,又涉及子嗣,都不是三言两语、哪怕鸿篇大论可以堵悠悠众口的。冥王早料及此,他看着戴在芷兮腕间的浊灭,对芷兮说道:“离与既肯将狐后之圣物,交给你,可见姑娘对他,是极重要的人。不知姑娘肯否,将此物归还正主。” 正主正是那疯婆子。说来何其玄妙,当初离与还是狐族少主,狐后还是他的母亲,他将母亲之圣物,交给最喜欢的人,而这个人,又恰巧,才是狐后的亲生女儿。 芷兮看看那疯狂的狐后,有些后怕狐后再像方才一般箍住她,于是也不敢靠近,手上的浊灭,此时也在她手腕上箍得紧,要摘又卡得手疼,也摘不下来。 未若见状,左手将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上,本意只是帮她摘镯子,却在手触碰到她的手的瞬间,感到一股电流在麻酥地穿过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心在突突般跳,根本不受自己左右,从未曾经情事的未若,是在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对芷兮,早已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这心思教他一时,脸竟红了,手也僵在那里。 “登徒子!”芷兮骂他一声,便要将手缩回去,又被他使劲攥住了,右手从衣襟中掏出几滴蜜露来,蜻蜓点水般擦在她的手背上,生怕自己稍一用心,便从此再也不想放开她。然后,稍微一用力,那镯子,便从她的手骨边,滑到了未若手里。未若此时,才松开芷兮的手,将镯子交给她说:“给你。” 芷兮见他是在帮自己,觉得自己又错怪了他,有些难为情道:“对不起,” 未若这才发觉,他和父亲不愿听白芷说这三个字一样,他不愿意从芷兮口中听到这三个字,那三个字将他们的距离,扯得好远。 “哦”他不想说‘没关系’这类客套的话,只是兀自低了头,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那是少年的心动时,不敢直视自己的掩饰。 “那是,五花露?”芷兮记得,离与在人间,为骨错时,经常采了五花露,收集在小陶瓶里,揣在怀间,他说,那是因为芷兮爱吃五花露。 “哦,”其实未若也想说:“你不是喜欢五花露么?”,可是,他说不出口,他觉得,那就等于,揭露了自己的心事,给所有人看,代表着,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在人间时,便开始关注着芷兮的喜好。他曾看到骨错采五花露,看到芷兮喝五花露时,开心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曾让他嫉妒,又让他心痛,他总觉得,他是因为恨荆芷兮,才会有那样难受的感觉,可是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他早就爱上了她,早在她还跟骨错没有成亲之前,他就在嫉妒骨错,而不是恨他一直想恨的荆芷兮。他恨在荆芷兮身边,陪伴着她,走过似水流年、青春豆蔻的,不是他,而是骨错。 因为未若似乎并没有理睬她,芷兮很识趣地,不再追问,将他的手,往回一推,说道:“你去给那位姑姑吧。”她所说的姑姑,是疯婆狐后。可见,她根本不想认她,连认母亲,她都似乎更喜欢好看的白芷,更多一些。这是属于,人之常情么? 未若便猜出,她是害怕现在的狐后的。于是,便代她,将浊灭,捧到了狐后那里。 狐后清醒了。正在审视,她在哪里,身边又都有谁。她最先看到的,还是已经被魔尊指的现了原形的离与。所谓母子情深,即便,她不是生母,她也是养了他千年的啊。况且,她对他,本便有愧。她最先跑过去,将那只小青狐,抱在怀里,喊着‘离与,他们将你怎么了?’ 倘若,她曾经看过他在人间不仅现原形,还被人抽筋扒皮鞭尸暴骨的情景,或者,便不会觉得,此刻只是现个原形,其实并不算什么了吧。 “狐后,七郎曾说,浊灭能让你清醒一刻,”冥王道:“那想必,你现在脑筋是好的吧?荼蘼曾与我在琉璃苑说,他在离与和芷兮身上,都施了傀身术,此术,只有你持浊灭,方可解。他将主动权交给了你,你现在,可以选择,用或不用。我方才已将你与他私通并草木换太子之事,公诸于众,接下了,就看你肯不肯还离与一个真身了。” 狐后是聪慧的。她从冥王的三言两语中,从眼前六界生灵齐聚易士阙中,看到了此时此刻,离与的境地。她怨恨地望向冥王,道:“六哥,你若肯真让我选择,便不会在将丑事都公诸于众之后,再来让我选择。你明知道,我之所以,发了心狂,都是因为那件我不小心犯下的错事。现在既然我的脸,都早丢到了密境开外、六界里去了,我还有何可顾忌的?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能看出,此刻,我的离与,受了你们的委屈,他的真身,就是龙子。你们谁也休要质疑并因此欺负他!” 她将浊灭,放到离与心间的位置,念了她尘封多年的傀身解咒。离与的身躯,开始撑破那狭小促仄的狐狸皮,变得越来越大,直至盘旋于易士阙,都无法伸展开来。那是一条青龙。 “神谷世道《天文训》记载: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青龙之状,奈何天地间,无造物可以自行幻化。或曰天一,或曰太阴,青龙所居,不可背之。”獬豸大声说道,天音在易士阙间,随着青龙的盘旋而缭绕萦纡梁间,久久不可褪却。 六界生灵,无不知,即便有多少神仙魔道,可以自行指鹿为马、画猫画虎画狐,都不在话下,但是无论是谁,都无法自造青龙。六界震惊,齐齐扣手俯首,拜会道:“物之始生,其精青龙,臣唯愿伏!” 娘娘将象征六界最高权杖的噬天樽,向青龙掷去,青龙重化为离与人形,手持噬天樽,由司仪星君,就着六界主灵皆在的大好机缘,就地主持依仗,将离与,扶上了六界尊位。 礼毕,司宿宫的几位神君,都先围到离与身边来,那孟章神君抢先道:“我这冒名顶替的孟章君,现在该让贤的时候了。之前东方七宿之主,青龙,失踪日久,我才被迫顶了这个缺儿,之前也曾去六界探访巡查,在那南山东篱下,才知道,那人间骨错,乃是应的‘心月狐’,命数皆由其主宰,现在看来,竟是离与君的一道人间劫罢了。现在,总算,归位了。” 说着,孟章神君,捧出青龙符,要交给离与。离与兀自不接,因为他心里还有其他打算,于是便打趣他道:“孟章神君,这是准备,交印甩手,将我绑缚于那司宿宫,自己潇洒去了。” 虽是笑谈,但他如今身份有别,孟章还是有些战栗,忙解释道:“非也,实非也,”又不知找何缘由,在他看来,物归原主,本不需要缘由的,谁知引来离与这番说辞,额间不禁冒出冷汗:“当年南山东篱,我就想将那骨错,拉天界来,将此符交还,奈何当时花神在场,先是阻了陵光神君拿那荆芷兮,也断了我带一个受劫凡人上天的念头,尊上,万不可,因此上,便以为我,狭私了,我实在是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忝居无颜,才交付尊上的。” “好了好了,”娘娘那爱替人说话的仁爱毛病,又犯了,对着离与慈爱的说:“就别难为他了,你看他急的,汗都流了满面。不似风流倜傥孟章神君了。” “那,孟章就听令,”离与道:“着你继续司掌东方七宿,孟章神号,专属君了!”宣完令,又半玩笑捶着孟章胸口道:“君子不夺人之美,孟章君,切不可当离与是小人。”孟章领命,听此言,又忙不迭答:“不敢,不敢。” 当了六界尊主,连玩笑都开不得了,好生无趣。权利的附属物,便是此了。怪道凡是尊者,都多沦为孤家寡人。 “我有一求。”娘娘对离与说道:“不知诸位,能不能应。” 离与不习惯娘娘用求字,现在身份一变,连娘娘都不似从前说话那般春风扶面般自然了,多了拘束。他感觉愧不能当,又感觉难过,忙拘礼还复娘娘:“娘娘有话,只管说便是。” “本心里,我还念旧。虽然密境没了,但是,我还当自己是密境一员,私心里,想着按密境往历,几十亿年传下的规矩,青狐幼儿时丧命又重生,更名为‘离与’,而离与此时,正值少年,又被查明典换了身份,是不是该再更一次名?当然,这只是我一己私念,断不能强加于人。还望六界商议。” 六界皆觉,新主当有新生,故而都点头,谁也不愿看娘娘操劳亿万年,竟连这点类似舐犊情深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何名?”众问。 “是名:少典。” 第一百二十四回 朝天阙旧事重提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朝天阙内。少典称帝。华服高冠,雅乐大奏。 《华夏谱》载:少典,燧人氏与华胥氏之孙,伏羲与女娲之子。世道四十六亿四千九百九十三年,坐拥天下。天地六界领袖齐聚于朝天阙,伏唯新主。 那时那刻,只有芷兮,依旧傻傻呆立在朝天阙大殿的柱旁,望着冠带华服装束下的离与,一夕之间,成了少典新帝。 一旁的白芷,扯了扯芷兮的衣袖,向她使了使眼色,本意是担心芷兮失了礼仪,让她像其余人一样,俯身躬拜六界新帝。可是芷兮的心思,飘得浮远,对天界的脚踏云,依然不甚熟悉,免不得被这一碰,又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 从芷兮眼巴巴地望着离与一步一步登上天阶,坐上那个天地至尊之位,被齐呼“少典帝”,到她的伤神、错愕,青未若都在她身后看得清清楚楚,心间莫名发紧,说不出的滋味。此刻,他对她的关注,恰似她对昔日离与、今朝少典的关注,那般目不转睛,五味杂陈。 其实,阙下的诸位,哪个又何尝不是五味杂陈?那些曾经觊觎过、或替身边人觊觎过此位的生灵们,难保谁,便是真心服气的呢?那些跟昔日密境有怨戈纠纷的,谁又何曾希望,推下去一个弱不禁风的娘娘,又还会重新迎来一个密境出身的新主呢?况且,就连这更名一事,都还是依据密境旧规改的,谁又能担保,日后的天界统治,不是沿袭下一个密境统治呢?那些昔日拼命想摆脱密境这个词汇的生灵,此刻,谁又真心的臣服了呢? 未若见芷兮几近摔倒了,伸出手,扶住了她。他望着她的眼睛,深情的眸子似乎在向她的眼睛说话:“对不起,我没有帮你如愿。你想要的万丈荣光,我给不了你。如今,他登上了六界主位,你是否,后悔了,曾经与他的绝离?” 只可惜,他懂她。她却谁都不懂。她兀自沉在自己的失落里,根本读不懂未若的心语,就像,她读不懂曾经的离与那般的深情。未若虽然有些模糊得觉出,他对芷兮的感情,早已变了质,由本来的恨,转为了一种莫名其妙、自己从不曾体会过的一种情感,但是,他未必自己便明白,他此刻想对芷兮说却从未说出的心里话,是因为,他在嫉妒离与,也就是现在的少典帝。 少典身居高位,阙下的一切,他都看得分明。何况,他最关心的,从来都是芷兮。他看着未若伸手去扶芷兮,他甚至能看懂未若看着芷兮的眼神,与他何其相似。 “众卿,平身吧。”少典沉厚的嗓音,让阙下开小差的生灵,都复归了原位,其中,自当也包括未若和芷兮。少典的目光扫过他们,喉间一丝哽咽难言,心语又与未若何其相似,似乎在对着芷兮说:我,本是要将这万丈荣光,给你的。 天下大局,虽曾在他的谋划里,可是他所谋之,是为了芷兮,他从不曾想,最后是他得了天下。人人都以为,他借着乾神血脉、乾坤八卦,成了最后的赢家,只有他自己觉得,他输了。 他希望,坐在这个位置的,是芷兮。那样,起码,他们两个人中,还有一个人是欢喜的。他既早已与芷兮和离,芷兮又对他无一分半毫情意,他早就输了芷兮,现在连唯一想给她的快乐,非但给不了她,此刻他坐在这里,还成了他最不想成为的、她心目中的、与她争位的男人。这是他所不齿的。 然而,他居其位,便要谋其政。总好过,将天地众生,交付给魔尊那样的德行的生灵,要好过一些。 “盘古开天辟地时,至清之气,化为天,他何曾想到,他之身后,有一天,会出现,天而生浊、地且不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局面?他最初留在世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现在,都已坏去,不周山不复存在,清漳水污浊不堪,白芷始祖枯藤老妖,前日殒去,凤凰木也中了怪哉之殇,和狐族的忠神们,一起成了黄巾力士肚中的神牌。”少典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数典,字字句句,都为感念众生。然而,说者有心,听者亦有他心,都觉得,他所感念的,无非还是那生他养他的已经湮灭的密境。一番忆古,不过怀旧。除了娘娘,还有谁人真心附和? “清者不自清,忠者遭罪,奸者当道,神、仙、人、鬼、妖、魔各界内,皆是混乱叠隙,生不同规,死不同俗,不成一统,”少典见阙下,安静如厮,众皆沉默,接着说道:“吾思之,痛极。今日既坐临天下,定当从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众卿可愿助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魔尊首先发难道:“少典帝,既如此怀念旧日密境,口口声声念叨的,也不过是密境里的妖物们,那请问,造成现在这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六界混乱叠隙’‘清者不清、厚者不厚’之局面的,到底是谁?罪魁祸首,不还是来自密境的妖物么?密境浣纱女乱撒无忧果,以致六界混生时间空间罅隙,就是最简单最易掌控的人间,也是数朝混存,彼此间隔,老死不相往来,都做不到‘同规同俗’,更何况其他五界呢?” 魔尊开了头,其余生灵领袖,皆附议杂言,彼此议论说道: “魔尊之言,甚是,即便是消失的凤凰木族和狐族,还有忠心狐主的其他神族,也都是怪哉的罪过,那怪哉之殇,不也是密境那‘妖不妖、人不人’,连身份都是龌龊的芷兮女么?” “就是这样的人物儿,还能以‘累世清白之身’去赴休循论术,不能不说,是娘娘的偏袒,现在,又加上密境新尊,少典帝的纵容,还有冥界少主,未若的过失。” “敢问少典帝,这些,该如何论处?” “新帝登基,连名字,都是按密境妖界旧规而改,试问,今后,天界,是否,会是下一个妖界密境?妖界统领世间,卷土重来么?” 娘娘听到六界生灵,拿她身后的旧账,找少典来算,站出来道:“昔日,我也是跟诸位商议过的,诸位对离与更名,并无异议,如今却又拿出来说。加之,未若虽召唤了怪哉,无意杀了一些神族,多半还是罪不可恕、本便该清算的恶神,可是他也救了流离苑神裔,也算将功折罪,这些众卿家,当初也是认可了的。” 娘娘哽咽舒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至于芷兮,她成不成怪哉,非其自身意志能控,之前从出生,便被驱逐出密境,世世受流离失所之苦,都是因为,她被认作伏羲私生女,日后即便承嗣大统,才该遭此磨难,可是,她并不是啊。她既与白芷和伏羲,无血缘关系,她便无罪,便是‘累世清白’之身,参加休循论术,也是众卿允的啊!” 娘娘一生,以仁德治天下,不忍轻易裁制一个生灵。却不料,昔日俯首称臣、唯唯诺诺的,都是些与她貌合神离、出尔反尔的,现在她下了位,便要拿她过往的过失,来难为新主了。 “好,”少典本无心帝位,但对娘娘,却从来敬重倚仗,如今见朝天阙这些生灵,在娘娘下位之后,竟是对她的为政以仁,颇有非议的,免不了义愤填膺,要为娘娘讨一分半分的公平公道:“众卿既然对过往诸事,心存争议,现在又肯在此言明,那吾少典,也愿开章名义,即日起,但凡不平往事,皆可报录平章,吾自与众卿一一查明,直到给诸位心服口服的公平审议决策,诸位意下可好?” “如此这般,自是可的”魔尊此刻说话,不若先前铿锵强势,竟有些嗫嚅,可见在他带领的所谓的争取的‘公平’面前,他也知道,自己未必便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要办那些有他有嫌隙的,他自身也免不得被查。 最多势的魔尊如此说了,其余六界领袖,一一附和‘可’“附议”‘附议’诛此等等,此不赘述。 但见少典,吩咐平章神君道:“吾既许下,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吾自当勤奋克己,今日阙议诸事,平章君,须一一详录,待日后易士阙再议。不仅如此,今日之后,但凡六界生灵,不论高低贵贱,皆可言说过往不平事,汝都须一一详录,提议至易士阙。”平章君领命承诺,自先录下当日阙议事。不提。 少典又令朝天阙仙姝,取了笔墨,与殿上诸人,一人一纸,对众生灵道:“今朝阙议之事,事体皆关乎娘娘、密境与六界,随意点了谁,作为审理追踪此些事宜的判官人选,怕诸位都会如往日对娘娘那般,口上称是,暗下不服。我即便亲审,也难保诸位日后,不旧事重提,耿耿于怀,故,着各位,各自写出自己心目中,对公平判官的人选,依多数生灵之意愿,酌定谁领判官事。” 殿内肃穆,雅雀无声。默默写下心中人选。除了魔尊和他的阙上心腹,其余的,竟不约而同,选了獬豸。 少典遂揭示诸君选案,道:“阙下六界领袖并随从,计六十五,选獬豸神君者,有五十五,足见其众望所归。即日起,司六界督查,兼任刑天枢司理君,领判官事。”说完,问六界领袖,皆曰‘服可’。 第一百二十五回 华屋高殿伤囹圄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曾是一缕秋芳草,只因败下泪两滴...芷兮赤着脚,徘徊在麝熏殿的木地板上,黑发如瀑披散于肩头,直垂至腰际。 “所有涉事生灵,一律于落樱宫,闭门思过。所被指事,有责思改,无则加勉,便权当做‘修身养性’好了”少典的话语,像当初回荡在朝天阙中一样,此刻依然萦绕在芷兮的耳际,他的声音浑厚、坚定,透着令人慑服、不容质疑的威严:“待查明原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便各有各的去处:清者从何处来,还往何处去;浊者也自该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去该去的地方,赎罪。” 所谓的‘闭门思过’,不过是将那些见疑的、陷在舆论漩涡里的生灵,先暂时幽禁罢了。这个道理,芷兮心知肚明,所以,昔日那些在她眼中看来,还算得上美好的事物,可以缠绕情丝的纺车,抑或托付情思的绣架,在此刻偌大的麝熏殿中,都变得莫名地凄楚而黯淡起来。没想到,再次待在这里,竟然是被囚禁。 “当年的白芷,也是在这样的华屋之中,度过了一生一世吧?” 芷兮边踟蹰,边细思着,惶恐爬满她额间偶尔因瘦削而显露的细细的青筋上,额头的汗与眼角的泪,一起滑下,分不清彼此的来处和去处:“肆意被凌辱、被损害、被后世当作笑话来编排,这难道,也会是我将来的宿命么?” 争而不得的羞耻、不甘、意难平,比从前的糊涂、不争、碌无为,更能让此刻的芷兮,变得敏感、神经、脆弱,从而甚至杞人忧天起来。她的思维,伸向了一个她触碰不到的黑暗的角落。 “姑娘,”马兜铃双手捧着一个托盘,上置一精美的陶盏,轻步迈进麝熏殿门槛,轻声叫了芷兮一声。她没有想到,就是这轻若鸿毛的一呼,也能惊得眼前这位貌可倾城的佳人子,突然之间,身体猛然颤抖一下,惊讶回身来,猛不迭地,将她刚端到她身后的托盘,蹭落到地上去,咣当一声---- 陶盏,碎了一地。花瓣、汁液,如残羹冷炙,炙了一地。 马兜铃慌忙去收拾碎片,边收拾边流泪:“我家神君,不,是少典君,他说,姑娘思虑谨重,必是心惊难眠,自己亲手做了‘五花玉露羹’,着我端来。我手脚粗笨,竟没想到姑娘,惊疑到这样的地步,像是,像是,惊弓之鸟。” “我才不是鸟人!”芷兮竟能将‘惊弓之鸟’这样的描述,都听成对她的辱骂,梨花带雨,向着地上捡碎片的马兜铃,哭着厮喊:“你家神君,你家神君,你那么喜欢你家神君,也不用什么时候,都跑来我跟前聒噪他的好!什么五花玉露羹,不过是没人要的残羹冷炙,洒到地上,都嫌脏的!谁尚知,你不是想借机毒死我?那地上不是毒沫么?” “什么残羹冷炙?”马兜铃本便是直爽的性子,兀自被芷兮三言两语,点着了火性儿,蹭地站起来,与芷兮面对面,嘶喊起来:“你当你是谁?将少典君的心意,都说成是残羹冷炙。可怜神君,说你喜欢喝,用了整整一下午,好不容易,熬制好的。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洒到地上都嫌肮脏的东西了?你到底懂不懂得,去珍惜别人的心意?你自己都成了阶下囚了,枉我家神君,心心念念,怕你委屈,苦心积虑,将你安排在你最熟悉的麝熏殿,还怕你落人口实,便将所有涉事生灵,都安排在落樱宫。不仅如此,更是想着亲自侍奉你羹汤,你,你竟这般,真是不识好歹!” “住口!”少典什么时候,就站在门外、墙下,她俩,谁都不知道。反正,马兜铃这样情难自控怒斥芷兮时,他适时地出现了,不差一分一毫,就像之前无数次,芷兮遇到危险、为难、难堪时,他总会适时出现一样。他对着马兜铃,厉声申饬:“谁允你这般跟姑娘说话的?!她不是你的囚徒,未经审判、没有定罪之前,落樱宫上下所有生灵,都是无辜的。岂容你这般大呼小叫,轻蔑侮视?!” “神君,不,少典君”马兜铃见到昔日温润如玉的自家神君,竟如现在这样,在她面前咆哮,一时越发委屈,她甚至都还不习惯少典君的身份,总是不自觉地,又称呼他为她自家的神君,其实,谁又适应呢?马兜铃指着芷兮,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方才,她说......” “下去吧。”少典没有等马兜铃说完后面的话,芷兮说了什么,马兜铃因为什么,从那样的明朗变得这般愤怒,他又何尝不知,又何须她再复述呢?他那样说,无非是,即便是训话,他也想用让芷兮听到能安心的话。他为芷兮之思虑,已经周密细致到了一句话,乃至一次最敏弱的神经脉络的跳动。 成了少典帝的离与,依然 还是离与的心性。他一直在她的窗外,默默关心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思一颦。她在屋内徘徊,他在屋外徘徊,将她映在窗纸上的侧影,怜于心头,却甚至连这关心,都不敢直接地表达于她,还要靠着马兜铃,去传递。倘若马兜铃不因为性急,说出这般不敬的话来,他还会这样挺身而出,来护她么?或许,他该是在窗外,看着芷兮,喝下了他为她熬的五花露,然后,便放心离开了吧,又或许,他还会继续踟蹰徘徊,甘心做不雅的梁上君子、墙下小人,直到看到她安睡,才肯离去吧。成了少典帝的离与,在芷兮的面前,依然没有自信,依然不敢再去试问她的感情,害怕她的拒绝、疏远和排斥。 马兜铃的衣裙,越过门槛,消失到黑暗中。麝熏殿内,烛光摇曳,映不出她来过的痕迹。 “心意?”芷兮看着她消失的背影,重复了一句马兜铃话里的话,其实,哪怕,她只是稍微动一动她本不笨的脑筋,她也该明白:即便是幽禁,少典缘何要将这‘幽禁之地’设在落樱宫?缘何,她依旧会被安置在麝熏殿,供奉如常。她的紧张、患得患失,已经将她自己逼入了最狭仄的思维境地。 “我再去熬了,亲自给你端来,可以安神”少典的眉宇,甚至有一丝不经意的欢喜,马兜铃的恣意,给了他可以亲自传递感情的借口,他是这样觉得的。说着,他大踏步迈向门槛。 “你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得,来软禁我了!”芷兮冲着他的背影喊。她总是曲解他的心意,让他猝不及防。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多么不堪!”少典缓慢转过身,眼中带着受伤,语气很低,他不想冲她发火,可是她一次一次误解于他,还是让他感到心如刀绞般难过:“我何时,还软禁过你?” “倘若凤麟洲,不算软禁,你也不用说‘还’,倘若这次,‘闭门思过’不是借口,你没有存过软禁我的心,你也不用说‘还’!”芷兮的咬文嚼字,透射着她斤斤计较的神经。 “朝天阙上,众口一词,指责娘娘过往文过饰非,”少典道:“我若非如此,如何还娘娘公平,还你一个清白?” “莫说得那般冠冕堂皇了!”芷兮字字真切露骨:“我们,都不过是你‘平息众怒’‘巩固帝位’的筹码!我是,那十万军士亦是!我们,都被你诓骗了!枉我还信你,觉得你是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还为过往对你苛责而心生愧疚。你织了好大张网,就是为了给你自己铺路!你敢说,从前我去凤麟洲,给你取凤麟膏之前,你没有想诓骗我么?你敢说,现在的华屋、高殿,不是华丽的囚牢么?你敢说,你不是想让我成为下一个白芷,重复她的悲剧,让我将本该你来背负的风流冤孽,一背到底么?” “我不是!”少典怒了:“我承认,凤麟洲之事,我那时,是瞒了你,可是---”少典想说:可是,我只是想让你置身事外,我不想看你误入歧途,我想让你余生过得安稳安心,不似现在这般杯弓蛇影、草木皆惊,惶恐不安,连睡眠都成了奢侈。可是,现在,我绝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重复白芷的悲剧!!! 可是,芷兮不让他说完,便抢了话茬:“你明明是那里的主子,你却让我万里迢迢、千辛万苦,去寻凤麟洲所在,然后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才发现你根本早就能轻而易举将凤麟膏信手拈来,你根本就不需要。你只是要将我骗至那里,然后软禁我,好让我体内的混元之力,被封存在凤麟洲,然后,你便可以少一个强敌!” 少典看着歇斯底里行为扭曲的芷兮,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任她挣扎,任她撕咬,他都死死抱着她,然后心疼地说:“芷兮,好芷兮,不是你想的这样,凤麟洲,不是软禁,我只是想让你静心想一想,那是不是你真正要的。六千宫帛、五百甲胄,都有我的术法,我早为你铺好了路,只是,路打了一道弯,我没有算到,冥王,会说出那番过往来。我也不知,乾坤八卦阵,最终帮不了你。我向你保证,澄清了怪哉之殇,之后,你再不会孤单,再不会流离失所。我知道,过去的不安、流离,伤了你的心,你想要的,我都想给你,禅位,封后,我全能做。” 第一百二十六回 青未若探囊取魂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落樱宫,落英缤纷。庭槐影碎,被风揉。 未若与冥王由仙姝引着,被安置于落樱宫主殿-落樱殿。殿外庭花,影碎,被风揉。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未若见一枝庭花,丝丝夭棘出莓墙来,不禁语道。 “天阙庭花,无土植根,皆因意念幻化所成,”那仙姝闻未若言,款款回首,迷惑又慰藉道:“少主竟将这一院繁花,都看作了那粉褪残妆的荼蘼,吟哦出这般伤感的诗句,倒似少年老成了。奴劝少主勿以当前处境为念,只当在落樱宫作客几日,事情查明,自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仙姝将未若、冥王分别安置妥帖于东西两殿内,见二人无甚事吩咐,便退下了。月华初上时,又来奉侍晚餐,果真是当作客来待的,不似对待囚犯般苛责哪怕一分。 未若却无心用食,待仙姝退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来,又变化出‘奈何剑’,自破一指,将血滴于锦囊之上。未若的锦囊,本是收魄用的,但凡被他滴过幽冥之血的锦囊,锦囊与锦囊之间,便会架起血桥,彼此吸引,哪边力强,便会被吸向哪边去。 之前被黄金力士吞入腹中的那个锦囊,曾经吸附了苏龛给离与的那些的神牌的魂魄的,也有他的血在,故而和他现在手中的锦囊,彼此联结起来。 话说那黄巾力士,因自负而吞噬了沾有幽冥血的未若锦囊,却不料,那幽冥血,寡厉得紧,在他五脏六腑内,腐蚀折磨他,五内俱焚,烧得他每日狂饮黄河水,都不能止消那消渴之症,却是如何也不能将那锦囊排解出来。 按说黄巾力士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眼见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未若这端,要将那锦囊吸附他这边来,是轻而易举,探囊取物的事儿,可是无奈未若自己的功力修为,之前都悉数奉送到了芷兮身上,他现在,不过形同凡人,与气息奄奄的神士-黄巾力士相比,也不过势均力敌。 未若看不到,在那端,黄巾力士腹内的锦囊,刚被强行从五脏根底,吸附到喉咙间,他自己便力气耗尽,恰在此时,却又听到殿宇外,哗哗嚷嚷,传来含念尖细的嗓音:“捉贼啊!贼在麝熏殿!” 未若一闻麝熏殿遭贼,便腾地而起,这一分心,兀自吐出一口血来,不过是因为他知道芷兮便被安置在麝熏殿。他也不管自己走火入魔,便捂着胸口向殿外跑去。 只见含念身后,早便集结了一群生灵,都是现下被一同幽禁在落樱宫的诸色人等:魔尊与其随侍,首当其冲,其后是流离苑神裔,然后是冥王、未若、白芷,人群最后,甚至还有疯癫狐后亚女,当真是落英云集。 一行气势汹汹到了麝熏殿前,屋内还有‘禅位、封后’之类的离与的戚戚簌簌之语传出。含念直接撞开了麝熏殿的厚重的门,贼当然没捉到,却见少典帝离与,抱着芷兮,诸生灵一时错愕,面面相觑:这场面,那像‘捉贼’,倒更似‘捉奸’...... “少典帝,还真是多情啊!华灯初上,以帝王至尊,为一罪人,奉侍羹汤,还揽怀相慰,许以帝后之位。”含念却显得一点儿也不惊讶,款款道来,甚是志在意满,不能不让人觉得她是故意有意为之。离与本是背对殿门而立的,闻言,慢慢转过身来,将芷兮挡在身后,那芷兮,兀自窘迫,满靥若爬满蔷薇,面若桃花羞赧。 “新帝色令智昏,让我等这些平白被幽禁在落樱宫的人们,如何相信新帝会秉公执法!”魔尊先发难道。 “非新帝之过,实乃眼前这个,连自己是白芷还是荼蘼都分不清的,芷兮,用狐媚术魅惑之过。”含念本意,也不是要寻离与的过错,不过是借机,来为难芷兮罢了,于是道:“清君侧,先要清此以色惑主、野心攀爬的女人。” 芷兮随躲在离与身后,却被指得难以为情,兀自气愤。先前离与话里话外指出她有觊觎天地野心,又是凤麟洲软禁,又是在这麝熏殿允诺她‘禅位、封后’之类的虚名时,她便内心里觉得愤懑,还不待争辩上一句,就被眼前的含念,铮铮暴露于众人之前,教她难堪,这愤懑,便又加了几分。 她从离与身后走出,指着含念道:“我,何时野心攀爬了?”不料,与她同时,和她几近异口同声的,居然是嘴角还挂着血的未若,但闻那未若义愤填膺:“她,何时野心攀爬了?!” 芷兮看着未若,离与也看着未若,众生灵都看着未若,谁都没有想到,连离与都误解的事实,此刻,竟是,曾经视芷兮为眼中钉、肉中刺,咬牙切齿要杀之而后快的冥界少主未若,来为芷兮冥这一声不平。 “看来,枯藤老妖,为了救你而死,倒让你这恩情,都记到她身上、为她报不平了?!她刚才可是在殿宇内,亲口指责少典帝曾试图阻止她吞吐天地的野心,将她软禁于凤麟洲。更有后面的休循论术,昭昭为证。”含念自作聪明道:“可别忘了,芷兮从前,还可被当作枯藤老妖的远裔外孙女,但是,她的身份,现在早被揭晓了,她不是白芷,跟枯藤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一个野种,一株荼蘼!” 这话说得,在未若听来,何其可笑。倘若他不曾在心中认可了芷兮是一株荼蘼,仙姝带他初入落樱殿时,他满眼里如何将满庭烂漫繁花,都看成了是荼蘼呢? 他此举,与报恩无关:“休循论术,以公平为鉴,照你的逻辑推来,凡是去参加休循论术,不都是觊觎天地的罪灵么?又何止她一个。” “你,你竟偷听墙根。”芷兮关注的重点,却不在此,只在偷听上,于是越发,红晕漫腮,气含念非止一人偷听,还同领着这么多人来偷听,于是不知所措。 在芷兮的逻辑世界里:总有些想法,自己想想便好,为人知,便觉龌龊;总有些狂言,自己嘟囔嘟囔便好, 若为人听,便觉难呛无颜;总有些言行,做便做了,公诸于众,便觉不堪,有无地自容之感。 芷兮,不是生活在阳光下能灿烂微笑的人,她的内心,阴云密布,虽不似小人般苟且伤天害理,确实在于落落大方上欠些火候。 “离与现在都称帝了,堂堂少典帝,都曾为你这般红颜祸水,做过梁上君子,现下又做墙下小人,我本不是君子,而是女子,又何怕人叫我偷听墙根,含念何尝不可也为你做回梁上君子,墙下小人”含念说这话时,脉脉含情望着离与。离与在墙外徘徊,担心墙内的芷兮时,原来含念,竟也在麝熏殿另一侧的偏殿内,偷偷透过窗棂,望着离与。 人都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在,离与不是在捕蝉,身后,却也有含念关注着,意在将那婵娟,置于不堪之境。 “你方才撒泼耍闹本事呢?倒是也敢让众人看看么?不会只在少典帝跟前,才这般吧?”含念见芷兮被揶揄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又添油加醋地刺激着芷兮那无能的只在亲近面前才敢发的火气来。 芷兮上唇咬着下唇,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讷讷寡言,实在与面对着离与时的恣意任性,不是一般形容。或者,从这时,她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少典帝,过去的离与面前,何尝不是恃宠而骄呢? “倾慕,还是监听,我想,含念郡主,倒是分不清了” 青未若挤开人群,挡到芷兮面前,替她解围,向含念说道:“你以‘捉贼’为幌,带着这么多人,听别人谈情,倒是觉得很雅观么?试问世间有情之人,那个不曾说些私语,倒都是对坐无言或者摆摆大道理的?你自己得不到,就要来坏芷兮的清誉。我看你是嫉妒得,发了狂癫之症。 未若一个从不曾体味情为何物的冥界之人,此刻却在这里与以狐媚见称的含念,论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因嫉妒而癫狂呢?他说这话时,再做不到之前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因为比起含念,他自己更像一个得不到之人,只恨夜半里,芷兮嗔斥怒骂、撒娇耍性的对象,是少典帝,而不是他了。又怎么会是他呢?他连爱,都只藏在最隐晦的角落。 这一语‘狂癫之症 ’,他甫一说出,便后悔了,因为昔日被他误当作母亲的疯狂的狐后,不也是因为情,而疯癫的么?况且狐后也是出自墨系狐族,和含念同宗同属,他现在因为要护芷兮,竟不小心,伤到了他曾经敬重也想呵护的疯癫狐后这个自己的假母亲,更何况,现在,那疯癫的狐后,竟八九不离十,是芷兮的生母的。他这一语,到底牵伤几人,他也不知道了。 可是,疯癫的狐后,自是疯癫,不会将此放心上;芷兮也还来不及认这个疯癫的婆子当母亲,还没有生出母女之情 自也不在意;含念倒是有几分放心上,毕竟她却是出自嫉妒,又恰和狐后同宗。不免得口上又要挽回几分:“照你这般说,觊觎天地,狐媚惑主,倒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了,是非曲直,也不在计较了。” “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离与冲含念大声喝道。 第一百二十七回 可怜夜半虚前席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我胡闹?到底是谁胡闹?是谁为色所迷,半夜三更,还徘徊在罪妇窗下?她都跟你坦白了,她自己有多少野心,你竟然还要袒护她,宠溺她,你将你所有的怜惜、疼爱,都给了她,这个披着绝代的姿容,却行了怪哉诛神的女人,她在你面前撒个娇,耍下小性儿,那些被诛杀的化作牌位的神族的账,便一笔勾销了么?”含念听离与吼她说她胡闹,意难平。 少典僵立原地,狐族之殇,何尝不是他心头的一块抹不去的伤? “白离与,你别忘了,你也曾经是狐族里白狐百般栽培过的狐族少主,你以为你摇身一变,成了少典帝,便可将这笔血账,都付诸脑后,撇得一干二净了么?!”含念见少典不说话,更为肆无忌惮地追责,追根究底,她还是在为被怪哉杀害的狐族,鸣不平:“狐乃忠族,凭什么平白被她诛杀,你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对她搂搂抱抱,百般安慰?是,你现在是乾神,已故伏羲的独子,身家不菲,但是,有了这个身价,你就那么容易得,忘了狐族对你的养育之恩了么?” 含念哭了。为狐族。为自己。 含念,恰是那种女子:凡事入了她的眼,搁了她的耳,她总能让其,或者销声匿迹,或者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她是通达人情世故的女子,对于人事,游刃有余,比芷兮的处世之道,倒是高明多了,但是 她自以为,聪明如斯,离与偏偏不喜欢这聪明,更偏爱芷兮的讷言,偶尔的任性、偏执,默默流泪的小性儿。 “启禀少典帝,”提报神来报,身后跟着六个神班弟子,居前的一班,抬着一具云架,架上躺着黄巾力士:“您吩咐找的黄巾力士,找到了,只是,竟没有费弟子们一毫之力,我等赶去之时,他刚好暴命而亡,似乎是有什么,卡在咽喉所致。” 少典帝走到黄金力士身边,用手在他的颈间一试,确已无回天之力了,不禁失落道:“他是盘古开天斧所化,最能见证世间来龙去脉者,如今,死无对证了。” 原来,正是方才未若,以血为引召唤锦囊时,那锦囊卡在黄巾力士的喉咙,上不上,下不下,他喘息不上来,只是用手拼命去握紧自己脖颈,脸上青筋暴发,而未若,恰在那时,用尽了力气,又受了含念声音的干扰,径自收手,赶来了麝熏殿,好为芷兮解围。他这一走,注定黄巾力士,无生还之望了。 为一锦囊噎死,在神界听来,不免笑谈,然造化报应使然,可见昭昭天理,报应不爽。黄金力士曾以公平之身,甘作混沌老祖之走狗,坏天纪,乱纲常,不知枉送了多少六界生灵魂魄性命,又冤屈了多少血案。 其他人都还搞不清原委,未若却一下就看明白了,心下道:原来我方才之力,竟已将锦囊吸到你咽喉处了,若再一使力,怕是方才,也召唤这锦囊来了,你或还可侥幸逃脱性命,你命如此,莫怪我无情。 未若这样想着,手一把抓住芷兮的手腕,眼睛深情望着她说道:“芷兮,借力一用。”他指尖的血,便渗入她腕间的疤痕处,融为一体。少典帝见未若,握着芷兮腕间,眼神中已是一种恨不得将他的手打落的怒意。 幽冥血,引着未若之前曾输给芷兮的修为,牵扯着未若襟间的锦囊,那锦囊又同样牵引着卡于黄巾力士喉间的锦囊。 众目睽睽下,黄金力士的喉咙间,生生被抽引出一个偌大的锦囊来,那锦囊带着血气,飘到了未若左手手心,未若的右手,这时,才松开了芷兮的左腕。 “呐?活人,尚会说假话,死人,可是最不偏袒无私的。”未若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对着少典帝,有些许挑衅地说:“你着人去捉黄金力士,不就是想借他的嘴一用么,好澄清一下,事实是否如狐族六郎如今冥王所言” 他与少典,恰是英雄所见略同,同时想到从黄金力士着手,只不过,少典是以神相捕,未若是以血为引。 “多亏了芷兮与我合力,”未若接着道:“才将之前黄金力士吞入腹中的锦囊,吸附出来。他自以为法力高强,五脏六腑,却消化不掉我装魂魄的锦囊。这里面装的,可是怪哉在天阙中,诛杀的神的魂魄。” 这一语,让少典帝忆起:苏龛那日给他送被诛之神的牌位,让他火葬,他甚是舍不得,还是未若将那魂魄,收入了这锦囊中。不料却被黄金力士吞入腹中。遁了神踪。自那之后,他便再不曾报任何希望,指望着这些狐族生灵,还能起死回生。 “我体内修为,本便不是我自己的,”芷兮道:“你所用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力气罢了。若是可以,我倒是想,都还清了你们。不如,你就此都收回吧。” “你总怕自己尽力不够”未若与芷兮说话时,嘴角总是会浮现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笑,那笑,又总是顺而消失,对于冥界少主来说,笑,是不合时宜的:“现在,就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这些魂魄,需要借助混沌之力,才能重新结成体魄,起死回生,你可愿么?” “我当然愿意”芷兮轻易不会有的欣喜若狂,此时表现出来,可见,诛神,成为怪哉,从来都不是她的本意,只是,她的欣喜,忽然又忸怩的黯淡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我不知道如何用。” “有我呢,”未若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她五指相扣,借着他的幽冥血,那些混沌之力,凝为一体,从他的指尖,氤氲而出,他将二人的手,合起指向锦囊中的魂魄,那魂魄但凡有所依,便开始结魄,更何况,这是造宇宙万物的混沌元气了。 少顷,白狐、墨狐、芍药、荼蘼、滇儿,以及其他那日在天阙被诛的神族神仙,都活生生,站到了麝熏殿的院落里。 “爹爹!”含念看到日日思念的墨狐,哭着扑上去,抱住他的脖颈,她以为自己会扑一个空,可是,荼蘼,实实在在地站在那里,笑着,替女儿含念,擦了擦淌在脸颊的泪水,哄着轻声道:“都多大的姑娘了,还哭鼻子,就不怕人家笑话么?” “父亲!”少典帝离与,看到白狐的第一反应,还是叫他父亲,那样又敬又爱,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白虎跟前,噗通跪地,说道:“孩儿不孝!” 白狐看着冠冕天服的离与,阴沉着脸叱问:“你岂止不孝,还不忠!你为何这般装束?!置娘娘于何地!” “他称帝了!”冥王此刻走过来,对着千年未见的七弟白狐,替少典帝离与开脱:“此话,说来话长。”说这话时,眼光故意瞄向了荼蘼:“还得等荼蘼,给你交代呢。” “六哥?”白狐认出了穿着素衣白裳的冥王,泪流满面,手足分离,太久了,没想到再重逢,会是这样的场景:“是你么?” “是我”冥王看看白狐那没出息的泪花,笑话他道:“墨狐骂他家闺女,多大了还哭鼻子,你再看看你,都多老的人了,也好意思在小辈面前,抹眼泪了。” “上次一别,六哥杳无音讯,连狐后亚女,都失踪了。”白狐笑着赶紧抹走两把老泪,道:“我寻访再三,上穷碧落下黄泉寻不得,后来密境颠覆,狐族落罪,便是无尽头的躲避与隐居,那里承想,你居然是执掌了黄泉道的,才能为自己掩盖身份。那里,可是太清冷么,你都消瘦成这般了。” “殚精竭虑,与鬼魂打交道,心里又背着债,”冥王道:“自是没法光明正大地活得滋润,也不能够心广体胖了。可见的,我们狐族,便是这个命数了。” “七郎!”那疯癫的狐后,这一刻,却是出奇地清醒了,看着久违的白狐,大声厮喊着。白狐才认出,当年花容月貌的狐后,现在竟成了这样的蓬头垢面的婆子。 白狐一时怔住,待反应过来,又一时情急,疯狂般跑将过来,将狐后疯婆,抱在怀里:“亚女,我的狐后,你受了多少苦,成了这个样子。” “七郎,我不美么?”那狐后,捋捋自己肩头的凝成疙瘩的乱发,慌乱地问情郎,女为悦己者容,这个女子,当初酒后失足,成千古恨,到头来,也是可怜人。 荼蘼才过来,将过往,和盘托出,但求白狐刺他一死。他之所述,与狐族六郎当今冥王所言,如出一辙,此案公了。 “你刚活过来,就让我再杀你一次么?”白狐捶胸顿足,面对荼蘼,终归下不来杀手。 荼蘼愧疚难当,要自裁谢罪,被白狐和从近处跑过来的芷兮,同时止住了,但听芷兮,歇斯底里问他:“你,就从来,从来,没有顾及过,你,有一个女儿么?” 是啊,愧疚,早淹没了他的人生。他注定会与女儿,渐行渐远,以陌路处之。 他当年,可以怜悯刚出生之日,便被娘娘赶出密境、流落人间的妖女芷兮,可以为这个素不相识又莫名地自卑到骨子里的半人,夜半跑去娘娘那里,为她去问命,他却从不曾敢想,那是他的女儿的命数,可以私下里嘱托芍药,在她离开的前夜,为她备一处住所。却从不曾敢想,与她当面相认。 时间倘若可以流回,你可否记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那夜?原来,荼蘼问的,是他的生女。 第一百二十八回 麝熏殿夤夜断案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您将我抱去,换走太子离与的那日,”芷兮流着泪问荼蘼:“可否早就想过,我修成人身之时,会夜半为我去问命?!” 倘若只是陌路人,夜半虚席问命之情、一夕荫蔽借宿之恩,芷兮都曾对荼蘼心存感激。但是,他是她的父亲,却掩去她荼蘼的身份,将她伪装成一枝白芷,用草木换太子,使她无端背负颠沛流离之罪,所弥补过她的,不过仅仅是那一刻问命、一夕荫蔽,又显得这父爱,着实少得可怜了些。 芷兮哭着,给白狐叩首,给少典叩首,给娘娘叩首,额头磕在地上,珰当作响,但见她,额头出血,嘴中嘟囔的不过是:“求求你们,不要杀他!芷兮生来,无父无母,如今好不容易见了,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本无用之人,愿意代他受过。” 她忘了,天界的叩首,是会引起云端震荡的,她这忙不迭的叩首再叩首,无异于天界的地震,除了土生土长的天界神族,依然安立,其他不论是仙魔人鬼,还是密境来的妖族,都被颠簸得东倒西歪,想顾她都来不及。 “快起来!”未若离她最近,将她一把拉起来,那天摇地晃,才慢慢得以平息。 “对不起,对不起,”芷兮又忙不迭得为方才的失礼道歉,慌乱的样子,分外像弱柳扶风。 “好了!”白狐先发话了:“我若真想置他于死地,他要自裁,我何必拦他。” “过去的都过去了,”娘娘道:“密境之时,我与伏羲君,不是看不出,既从未揭穿,到了现在,又怎会斩尽杀绝。” “你看,谁也没想杀荼蘼啊,”少典帝离与这才像哄妹妹般,替她擦擦鼻涕和泪珠儿,嗔怪着说:“荼蘼的错,他是在用余生,在还。从密境开始,哪个不钦佩他之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如今,神未见诛。芷兮当日化作怪哉,诛神的罪过,可以免了吧?!”未若,旁观者清,是头一个把大家的注意力好不容易从芷兮的儿女情长中拉出来的,他苦心孤诣,以血召魂,不过是想为她脱罪。 就在此时,提报神来报:“禀少典帝,焦腾云,提来了!这腾云,当真狡猾得狠,飘到了天南海角,幻化作混沌罅隙的一块顽石,若非方才正好赶上浮云天震,那些被派去的神兵,正准备无功而返呢。” 少典帝不无宠溺偏爱地,看了看芷兮,笑道:“再不可总说自己无用了,你瞧,你方才不经意一叩首,竟为天庭提来了焦腾云。” “焦腾云,为何物?”芷兮懵懂而傻傻地问。 “焦腾云是混沌老祖驯化的天物,目睹天地初开,能验神祇之身。”未若为芷兮解释道:“若非神祇出身,不能驾驭于它。若是神祇一脉,便能踏之如履,又如履平地。” “当真这等神奇?”芷兮忽闪着狐媚细眼上长长的睫毛,俏丽地抬眼望着未若。未若平生都以勾魂摄魄为业,可是,在芷兮那样目不转睛望着他时,他才体会了什么是勾魂摄魄,那一刻,他的心,在砰砰直跳,犹如脱兔乱撞。 可是,他还要故作他一贯冷峻的模样,为了不至于失态,他一把拉起芷兮,二人盘旋而飞,落到了那焦腾云上。那焦腾云,果真名不虚传,虽是被缚着捆神索,依然不容异灵踏于其上,未若和芷兮二人,便如站在摇晃颠簸的棉絮里,忽而从陷落,无意自拔,忽而又如登在硌脚的石子上,从耸入天际的山巅,滑落到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芷兮体弱,禁不住掩着嘴、闭着眼,说:“快,快放我下去。”未若这才又扯着她的臂腕,同她一同飘入了天阙的殿面上来。芷兮还惊魂未定,手掩着心口,一个劲儿地拍打定神。 “她素有心慌的毛病”少典帝,过来点了芷兮的神池穴,帮她舒缓紧张,又埋怨未若的唐突:“你怎可带她上焦腾云。就是普通的云,她站上去,还恐高的。” 未若窘迫得站在那里,没有半句分解争辩之语,心中却打翻了醋瓶般,酸楚得紧:我若也有她半世相随、朝夕相伴,我会比你更了解她。她想要的,你那里懂? 对于芷兮,离与是长者,给她的是无微不至的宠溺和呵护,他恨不得建一处温室,将芷兮一直罩在那里,屏蔽掉所有的黑夜与危险,将温度、阳光、土壤、水分,调配到刚刚好,然后日日守着她,才算安心。而未若不同,世界的残酷、黑暗、冒险,他哪一样都不会在她面前忌讳,那本便是他生活大部分时间,所一直经历的。所以,芷兮心中那些隐匿在角落里的幽伤、孤独、黑暗,才那样引起他的共鸣,以致于让他惺惺相惜。 这个夜晚,月色揽尽,注定不能平静了。 “召獬豸、天阙神兵、六界管事来,今日,便了了这桩桩公案。”少典帝向传令神君吩咐道。传令神君才通知了一两处天阙,那尾随他的耳报神、闲言碎语神,早已越俎代庖,越过了他,将那令,如闲话般,散布于六界。 于炙手可热的闲话言,黑夜,永远不是可以遮挡住它的幕布。于是,六界判官、领事云集于麝熏殿,夤夜开审。 六界生灵带判官,都亲眼见证,那流离苑的神裔,一一踏过焦腾云,纷纷裁议: “果真都如履平地,走得安稳得紧” “不愧是神族啊” ...... “大家既无异议,流离苑神裔身份,算是验明正身了的。如他界生灵依然心存疑虑的,大可自行踏上焦腾云,做个鉴证。”獬豸宣布。 “就凭一朵破云彩,便能断定是不是神裔了,未免太过儿戏!”魔族自有小魔立出来,以身试法。免不得被焦腾云踢腾翻滚无数个跟斗,却依旧嘴硬争辩:“我怎知,这焦腾云,不是势利之徒,故意这般的?” 可见,众口难调,即便是只证实流离苑神裔身份这一项,都是不易的。 正在这胶着的时候,冥王见未若居然在运合体内幽冥之血,试图在故技重施,用血蛊之术,召唤出现在唯一能解此局的混沌老祖来。冥王的大手,一下子盖到了他刚刚豢养成形即将发出的血虫之上,怒色向着未若传心语低吼道:“混账!你忘了枯藤如何死的?忘了这是禁术么?众目睽睽,你故技重施,你便是赌上了万世污名!” “现在,除了见证过混沌初开、能以混沌尘埃验明神身的混沌老祖之外,还有谁,能证流离苑孤儿身份?”未若说此话时,心中所念的是芷兮:倘若他们身份不能证明,芷兮便要背上杀神之罪,可是明明她的,都是参与缔造流离苑的恶神。 未若忘了父亲此刻是在用探心术在与他交谈,他这心理,自然也未逃过父亲的感知,这位受尽了世人非议、儿子误解的老父亲,何其不愿,自己的儿子,居然会重蹈自己的覆辙,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吾知,你们不会信服,”少典帝离与道:“提报神,将混沌老祖,请上殿来吧,这世间怕除了他,再无神祇可证神祇了。” 冥王见离与已将混沌老祖解住,方才放心,放下手来,未若的血虫之蛊,才算没有发出。冥王的手离开未若的手之前,留下一句心语叹息:“你与他,倒是心有灵犀,所见略同。他同样苦心孤诣为芷兮,可见夫妻情分未断,你从此更要谨言慎行,切记住:兄弟妻,不可欺!” “我没有!”未若还在用心语同冥王狡辩:“是我召唤了怪哉,害了她,我这样做,不过是想赎过!并非为她。况枯藤老祖为救我而死,临终不过是想让我善待芷兮。” 且不论当时枯藤都被蒙蔽,还误以为芷兮是她的后裔是枝白芷,现在芷兮明明是枝荼蘼,这嘱托自是不再作数了。就只论冥王对儿子的了解。冥王,沥尽了情事艰苦,阅尽世间繁华与黑暗,又岂会看不透自己儿子这般孩童般的心性儿,自也不会与他再多辩,他只要不做越轨之事,这自小便被黑夜包围的少年,好不容易漾生的思慕之意,冥王作为父亲,也是不忍从一萌芽,便打压他的。 只是,日后冥王才知道,他还是错估了这份情的分量,它非起于鸿毛,而是从一开始,便重于泰山。此是后话。 目下,那戴罪的混沌老祖,巴巴指望着新的天帝能对他过往的罪过,从轻发落,因此,但凡己之所能,无不尽心竭力,为那些流离苑的神裔,一一用混沌尘埃,验过证身,獬豸再宣布时,那六界生灵,才众口一词,再无异议了。 “好,第一桩公案既了,流离苑所救出的,的确是神裔孤儿,未若召唤怪哉的动机,便是单纯地为正义而行,并无可厚非了。接下来,还得有劳老祖,驾驭混沌尘埃,为芷兮化作的怪哉,曾经诛杀的天界往神们,再验看一番,看他们是否死有余辜了”少典帝正色宣道。 “即便不用混沌尘埃,老身我,先来给做个明证人。”混沌老祖忙着戴罪立功,抢着先叙:“流离苑从最初伏羲帝赐与白芷妃时起,那时还叫‘琉璃苑’,之后桩桩件件,老身和焦腾云,都历历在目,怪哉那日在神阙诛杀的,都确是缔造流离苑惨案的罪魁!” “玄玉,亦可佐证!”未若将玄玉掏出,字字铿锵道。 第一百二十九回 心甘情愿消磨掌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未若乃当事之人,倘若老祖不来作证,他的玄玉,也是不会示出的,即便示出,也不能教谁信服。 活在世上之不能恣意,可见,不仅是对人间,便是那黑白无常所在的鬼界,亦不能免俗。 当下,有老祖亲口为证,有他驾驭的混沌尘埃,作为勘测衡量的法器,又有未若的玄玉,可放古今之事,未若召唤怪哉,救出流离苑神裔之事,便不再蒙尘,而是正义之举了。而芷兮化作怪哉,所诛杀的,也尽是当初缔造或为虎作伥参与缔造流离苑的恶神,自也可免去一重罪。 加之,芷兮误杀的善意忠信之神,如白狐、芍药、荼蘼、滇儿等,现在亦已起死回生,又彼此印证,将冥王(昔日狐族六郎)所讲‘草木换太子’之事,环环相扣、细节比对,一一坐实了,这被暂时软禁于落樱宫的毓秀生灵们,也算暂时都脱了罪。 獬豸与六界里其余被选出的判官,将宣布落樱宫软禁生灵皆无罪时,魔尊,又是头一个出来,表示反对的:“且慢!”但闻他,厉声喝止道: “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不能等同于‘虽然做过,错过,但过后稍作弥补,便能无罪了!’试问,倘若所有伤天害理之事,都能因为过后稍稍悔罪、略作弥补,便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么世间刑律,岂不形同虚设?!” “魔尊所言,甚是!”少典帝离与,是第一个赞成魔尊的,谁都没有想到。 “未若召唤怪哉,虽出于善意,亦未造成真正的伤天害理,”少典看着魔尊和他的侍从,在得到他这个新帝的一句支撑话语之后,愈发显得张狂而傲物,接着说道:“然,违背天界律例,御用幽冥血海启动禁术,召唤了不祥异类‘怪哉’来这世间,终归不知,后患几何,故,私不废典,废除其冥界少主之位,放干其体内幽冥之血,处以流放之刑!流放人间境,以布衣度三生,方可依其造化,再论将来。” “他,可是你的亲弟弟!”素来柔弱的白芷,此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少典帝离与,也是谁都未曾想到的:“你怎肯为顾一己清明之虚名,拿自己的弟弟,来开罪,且如此重罚!他早已失了术法,现在你还要抽干他的幽冥之血,他不就成了废人了么?!” “你口中,不知后患几何的‘不祥异类’,是我!”芷兮横眉怒对,额头上还留着方才为荼蘼求情、磕石阶而砸破的血印,这一日,可算她的求饶日了:“曾经诛神的,也是我,我才是那个怪哉!所有的恶事,都是我做的,你冲我来!又为何要去难为一个虽背着半世恶名却不曾行恶的鬼族!” “为什么为我求情?”未若如何也想不到,芷兮会为他而向少典求饶,他望着芷兮,脸上露出惊讶欣喜疑虑担忧缠杂在一起的表情,他又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后,试图以此来阻止她继续出头露面,似乎这样,她便可以无辜地脱罪了,与过往发生过的一切,都毫无干系了。 未若曾经以为,他做事从不会后悔,亦不会犹豫,可是,遇到芷兮,让他认识了‘悔’这个字,他边拉着芷兮,要护她于身后,便继续说道:“如果我可以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绝对不会,再选你作为怪哉的人舍,我不配你求情!一切错由渊源,皆因我而起,少典帝所罚,甚公!” 他将芷兮扯到他身后的那一刻,他同时,俯下身去,向少典帝离与,深深行了一礼,表示臣服与听候发落。 而这一切,芷兮护他,他护芷兮,一举手一投足,落在少典帝离与的眼中,都是直击他心坎的,一种酸楚的痛。少典帝眉头紧蹙,试图向芷兮急忙解释:“我所言之‘不祥异类’,绝非指你啊,芷兮,我说的,只是怪哉这个怪物啊!” 可是,少典帝,还未来得及启口说出心里话,来释疑或与误解,芷兮却从未若身后重新越到未若面前,向他诉道:“我知你为何,要去破流离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芷兮的秀美的双眸,含水般,望向惊诧的未若,接着说道:“所以,我心甘情愿。” 少典帝听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像别的男子诉衷肠,心间一阵撕扯之痛,这心伤之症,大概是人间消磨一世留下的病根,时不时依旧发作,来提醒他,他曾经如何,付诸一切,去爱了一个女子。他用手掩一下,随即又放落了,或许,是为了仪表,又或许,他还在依前例用功压制,但听他心间苦道: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之前是木落,现在是未若,你的温柔,为何,从来都不肯,向我半分? 芷兮却体会不到离与的痛楚,依旧与未若说话:“你想让你的父亲顾念你,从而顾念你疯癫的‘母亲’,可是到头来,一切都阴差阳错,你想让冥王顾念的你的‘母亲’,却不是你的母亲,而是冥王的弟妹,昔日的狐后,是我的母亲!试问,为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哪怕她是疯癫不堪的,我当一次怪哉,又有何可抱怨冤屈的?又何以尽孝之一二?我还要谢谢你,曾经替我,照顾了她那么多年,所以,这罪,该我来背,你以后,还可以继续替我照顾她(狐后)么?” 芷兮说这个‘她’时,指了指狐后。然后又指了指白芷,接着问未若:“还有她?她本才是我曾期盼见到、期盼能再得其爱抚的‘母亲’,虽然,到最后,也终归只是阴差阳错,她,居然,是你的母亲啊。依你的脾性,自当也是会善待她的吧?” 原来,芷兮对未若所感到的惺惺相惜之情,源自于,他与她,都错然了母亲,又对调了母亲,即便这些无辜的后辈,谁都不曾真正适应彼此新的身份,却还是彼此努力去承认和适应着,而况从前,时光过细,那些真挚的母子与母女情谊,也是烙印在彼此的骨骼中的。 “听你之言,是你能为他开罪了?!”魔尊从来都不会放过别人嘴边不小心流落泄露的哪怕一丝把柄,自也不会让这个六界都不容的半人半妖的芷兮,在这里无休无止地,上演一场,博取六界眼泪的长戏,然后打岔她的话,道:“你是凭了什么?凭的你和少典帝,曾经在人间的苟且之情么?!” 魔尊自以为,这个在人间被休弃,在天界仍旧由娘娘作保、当初的勾陈星君离与承认了神离的,芷兮,不过是一个弃妇,她如此信誓旦旦,要以一己背罪,让未若得以开罪的行径,自然依仗的,也只能是她与如今的少典帝、曾经的吴骨错在人间的所谓‘苟且之情’了! 只可惜,他这话,第一个不买账的,就是曾经是吴骨错、如今是少典帝的离与,只闻离与拍案而起,怒声喝止魔尊道:“我于芷兮,人间之时,七礼八聘、明媒正娶,何来‘苟且’之说?!” 魔尊想不到这鄙贱区区弃妇之说,会引来新帝勃然大怒,然,魔尊就是魔尊,即便心惊,面不改色,依然凛凛不可侵犯:“所以,少典帝,是准备徇私枉法,由着这个妇人,在这殿上妇人之仁,惺惺作态了!我告诉你,你是帝,又如何?帝靠民支,倘若未若与芷兮,这样罪大恶极之辈,都能有哪怕一个,可以如娘娘在任之时那般,逍遥法外,甚至还能以‘累世清白之身’,与我等清明之灵,同列休循论术,那我等,也绝意不会让你这帝位,做得安稳!” 此语引来荼蘼、白狐、墨狐、芍药、滇儿一干昔日密境妖族的阖体不满,异体同举,都作出了要发难的武功架势来,就只差齐齐扑上去,撕裂魔尊那张天怒人怨的嘴了! “吆喝?!如何?”魔尊一看这群起而攻之的架势,不见一丝惶恐忧惧,反而越发得寸进尺不依不饶起来,讽喻着挖苦道:“这天下,果真是要做密境的天下啊!这新帝,出身于密境,是注定了,要以权狭私、因私害公了?!我真的好怕啊!”他故意摆出一副双手抱胸退足的害怕模样,实则是在运用消磨掌,来就地造反了! 只可惜,他那消磨掌,刚一显形,便被未若框在了玄玉里,同时也被少典帝,定格在了噬天樽最中央的定天珠上。 少典帝和未若,同时举起玄玉和定天珠映照之景,教麝熏殿内众生灵看个真切,免不得,又是一番窃窃私语: “消磨掌!” “居然是消磨掌” “这不是和媚术、幽冥,同列‘三禁’的禁术么?威力之大,毁天灭地呐。” ...... “若非魔尊出手,”少典帝镇定道:“吾等这殿内的六界生灵,都还不能相信,堂堂魔尊,打着公平正义的旗帜,定要我公断案情的,居然是罪魁之一。当日休循论术,若非你用了禁术,何以他们都败于你手?在此之前,若非你用了消磨掌,想将那十万黄巾军士,收为己用,又岂会有后面这十万军士命运的改辙更张之说?你又如何将此罪,实实扣到未若、冥界与吾,头上?” “殿内之涉事生灵,凡有罪者,我自不会姑息,”少典帝凛凛道:“但这其中,首先包括的,便是你!” 第一百三十回 六界七宗定余罪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天阙,麝熏殿,微凉的曙光,正漫漫揭开...... 司鉴神君,如是记载:世道四十六亿四千九百九十三年,少典即位当夜,于麝熏殿,夤夜审理六界七宗遗案,是即:‘流离苑救孤’‘怪哉诛神’‘十万军士夺魂’‘混沌老祖并共工谋逆’‘草木换太子’‘含念惑主’‘鬼宿宿主’七案,六界判官悉数在场,物证、灵证皆全。经榷,少典帝宣决如下: “‘流离苑救孤’一案:涉案者,冥界青未若、人界荆芷兮,流离苑神裔遗孤。 流离苑遗孤今已验明身份,又念其身遭万世苦劫,特擢升一品典神,共司伐神笺,襄助獬豸,吊恶神伐污罪,匡天界浩瀚正清之气,荡涤浊秽,以慰盘古与尔祖之构筑‘至清天、厚黄土’遗愿。未若、芷兮救助神裔,于本案有功,暂且记下,以备后续折罪;(此将功折罪一也。) ‘怪哉诛神’一案:涉案者,冥界青未若、人界荆芷兮,天阙神族。 青未若用幽冥禁术,召唤上古怪物‘怪哉’,并以芷兮为其人舍,终酿成怪哉大闹天宫、诛杀神族的大错。然,念其动机是为解救流离苑,尚属纯良。 所诛之神,经混沌老祖、玄玉、噬天樽共证,有雷神、风神、雨神、霹雳神、光神、招摇神,此六神乃构筑流离苑、诛杀上古神族、追杀软禁神裔遗孤的罪魁,神裔遗孤于流离苑,曾受其万般消磨,电击、悬头、钉骨、钳心、剥皮、插针、炮烙、刖足、裸刑等,残忍之度,惨绝寰宇,罪恶昭昭,故,怪哉诛此六恶神,有替天行道之因于内。(此将功折罪二也)。 其余被诛之神,有白狐、墨狐、荼蘼、芍药、滇儿、木落六神,兼其所率领的狐族、木族、花族神卒若干。此六神及其所部,皆善义忠良之属,因此,本该严惩罪凶,然木落未死被救,白狐、墨狐、荼蘼、芍药、滇儿兼神卒,又皆起死回生,亦算将功折罪之三。 特擢升白狐、墨狐、芍药、滇儿、木落为一品灵神:白狐、芍药、木落仍掌旧部;墨狐补招摇神缺;滇儿补光神之缺。荼蘼,与后案还有系隙,另当别处。 特褫夺未若冥王少主称谓,废其幽冥血,驱逐人界,受红尘往复之苦;芷兮,与后案尚有干系,也另作别处。 ‘十万军士夺魂’一案:涉案者,魔尊、芷兮、十万人间黄巾军、黄巾力士。 黄巾力士,以混沌使者身份,插手干预人间世,先是于天界为混沌老祖的黄金天平并不平,做诸多掩饰,后见混沌老祖失势,又与魔尊暗通款曲,以十万军士性命为贿,试图在魔尊登新帝位后,能再封他做个热火朝天的神。如此势利,不配忝列天域,但念其力大无穷、又是混沌初开时便有的神士,即日起,迁入饕餮所守的混沌八荒边境,戴罪立功,与饕餮一同,御度化飘魂、魑魅、魍魉,使这些流浪无依者,不侵害六境,若能度一个列仙班,善莫大焉。特此钦命,待观后效,再论升迁。黄巾力士,俯伏接命。 魔尊,觊觎本该归入冥府的灵魂,私用禁术夺取十万黄巾军士魂魄,欲占为己用,充斥魔界,虽终未得,然禁术与心思,不正有斜,着废其修为,发配往人境,再修造化。 芷兮,因还与后案有系,依旧待后作别处。 ‘混沌老祖并共工谋逆’一案:涉案者,共工,老祖,芷兮。 共工在逃,藏身匿迹,其拟态之功,巧夺天工,故,寻而不得,至今未曾捉捕归案,只好留待后审。 混沌老祖,密境倾颓之时,娘娘与密境妖,流离失所,老祖虽是虚与委蛇,然有给娘娘让贤荫蔽之恩,故,虽日后,被共工挑拨,有‘混沌出世、世统天界,却被娘娘李代桃僵、垂手而治’之‘意难平’,一时蒙蔽,行谋逆之实,然娘娘,不是利欲熏心之流,亦非割人所爱之流,之前接受老祖让贤,只为减其负担,却不想老祖,面上清心寡欲,内里实为不甘,见老祖谋逆时,只觉伤心,至今不愿定其罪。因无苦主来诉,老祖功过相抵。然念其德行有亏,六界共主之位,不能再托付还至其身。 少典说完,自问老祖:“老祖,如此,你可服么?” “吾,无功,有大过,为争天位,曾使六界再蒙无数损伤,从此,再不敢觊觎天位,愿自降散神,于光阴谭设坛讲经,以毕生之混沌学说,以自身为鉴,训笏后世。” “准!”少典帝允混沌老祖所请。 至于芷兮,少典帝言,混元珠私放共工、老祖,芷兮本是无心之过,与本案,只是不慎擦边,且与后案尚有关系,依旧是要留后,以作她处。 这芷兮,柔弱蹁跹一红妆,却不想,竟与桩桩件件的案件,都有嫌隙,说来,不知是凑巧,还是她本身晦气太重了,从落入娘胎,便被荼蘼注定了,行差走错,而一步错,步步错,她这不长不短的大前半生,都是在走霉运,不止自己走霉运,连带着谁与她亲近,都被牵扯着,被霉运包围,就像人间的骨错,为了她,断腿、心殇、葬前程,最后死于非命,被人唾弃又抽筋扒皮,尽管他心甘情愿,可是,难保,与她无关么? 她命苦,却任性。她本没有任性的资格,却偏偏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因着这流离、不幸而偶尔蒙生的与她人攀比的要强,最终让她促狭而神经质,总是因急功近利而行偏走险,一步步毁了最爱她的人,最能护她的人。而这些,最终,无非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与她相识,却与她疏远的,反而都行云顺水般,步步高升,让她愈发不平。 这又是谁的错,该去怪谁呢? “敢问少典帝,共工谋逆,老祖附逆,你都能饶,我却与此案,有何干系?”芷兮也觉得,自己牵扯进的事情,太多了,她怕这重重罪,这桩桩罪,她承付不起,于是自我争辩。 “我也希望与你无关。”这是少典帝离与心间的话,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说出来的话是:“共工与老祖,行谋逆事,但是被怪哉之力当场捉拿,本是你的功劳一件,可是,你将他们,锁缚于混元珠,过后,又私放了他们,这是事实吧?” “我没有。谁看到我私放他们了?”芷兮依旧要争辩。自以为,没有人可以为此事而指正她:“若是这天界,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还真是,天不清、地不厚了。” “我便是为了这天清地厚,河清海晏,在努力!”少典帝打断她,他本想护她,故此处未指她详错,她不说,也未必有人深究背后,可是她偏要自己站出来,想撇清自己,却越是辩解,越让自己洗不清:“你自己说,混元珠,是不是,会随你的心意而动?” “我不知!”芷兮恨恨说。她对别人都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去对最尊贵的六界少典帝这般,唇清口俐,难道,她心里,就不是在仗着离与喜欢她,而在任性么? “你虽不知,确是事实!”少典帝字里行间,却无处不在想着,为她脱罪‘这一句,你虽不知,’实则,已经将她的罪,降到了不知之罪:“你当时,利欲熏心,共工和老祖做的事,未必不是你想做的。你当时,还身负怪哉之混元之力,所以,你更觉得,你自己有资格。所以,混元珠,虽然暂时困住了共工和老祖,但是解往混沌天枢的半路上,便因你的意念,与他们本便沆瀣一气,而松散了所有捆敷他们的机关,自由他们去了。你甚至,还幸灾乐祸,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的确是芷兮当时的想法。可是,她不明白,为何连她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猜得一字不错,而现在,居然要对着这么多的六界重灵,宣布她心底的一点私念。 芷兮不再说话,咬着嘴唇。未若又护到她的跟前,向少典帝道:“不知者无罪,无为者无罪,她想与未想,谁又能说得清,即便她真的那般想了,混元珠因她心意,而放走了共工和老祖,那,也是因为,天界无能!竟连两个逃犯,捉捕归案的能力,都没有!难不成,她替你们,绑缚了一次叛逆者,便要保证生生世世,为你们绑缚叛逆者么?她凭什么要帮你们?你们又凭什么因此为难她一个弱女子?” 未若,关心则乱。她,现在,弱与不弱,人人皆知。 “所以,我说,她只是无心擦边之过!”少典帝强调重复了一句他方才下的定论,以此反驳未若,他并非不若他一般,关心芷兮。 殿堂上,鸦雀无声。 ‘草木换太子’‘含念惑主’‘鬼宿宿主’一案:涉案者,荼蘼、狐后、冥王、白芷、白狐、含念,芷兮,少典。 此三宗,因缘际会,来龙去脉,于前已由冥王详作回忆论述,又在荼蘼、白狐等起死回生后,一一作了对证,自是确凿无疑的,不作赘述。 荼蘼、狐后,因私情‘草木换太子’,触犯色规、伦理规,本应处死,念荼蘼已遭过一次‘诸神之劫’,去那生死道场里,又走过一场,而狐后,疯癫失性,也算遭了天谴。况此案,所受害者,均无苦主,甚至愿意为罪主隐踪灭迹,故只褫夺封号、位次,贬出天界了事。 然,事竟未了...... 第一百三十一回 无怨无悔为那般?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事过,经年,谁,活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狐后见逐,白狐竟嚎啕大哭,死死搂住那神志不清的狐后道:“她犯了错,我都不去追究,她因自责,也这般疯癫痴狂了,为何还要将她,从我身边贬走?倘若她要被贬出天界去,这天界的神位,本也不是我愿担的,少典帝,尽管交给别人去管吧。”深情厚意,尽在言表。 荼蘼更是,愿意罪加五等,去守混沌罅隙,以替狐后担她的那份罪责。少典帝便允了荼蘼所请。所爱非人,最好的结局,也便只能止于此吧?深情错付,是多少代人,都免不了走的错路。 倘若可以,谁愿意,情深错付?谁愿意,青灯寡人?谁愿意,与人为恶? 震动六界的‘草木换太子’一案以此方式告终,亦不可谓不是善莫大焉。 此刻,轮到‘含念惑主’案的主角儿含念郡主,粉墨登场了,这个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轻娇软媚、暄丽夺目的女子,此刻,正泪水涟涟,脉脉含情地望着她熟悉并爱慕的少典帝离与,心中忐忑着,他会不会如昔日娘娘般,只是救了她的性命,却将她还软禁在浣衣枢,与肮脏、劳累为伍。 “含念---郡主”少典帝离与,本是叫惯了她含念的,只是这样的场合,含念又是那般余情难了的姿态,他便硬生生,在含念后,又加了‘郡主’二字,以示庄重:“你曾私修媚术,惑于狐族少主(即他离与),混元珠也曾为你所有,但共工倾覆密境之时,于人间自立‘蛇王’,你助吾捣蛇穴有功,加之共工已将你混元珠锊去,媚术也于当时尽废了。此‘惑主’之罪一也,功过相抵,并不论罪,旧事重提,只望你日后莫要再犯。” 殿下含念,一派楚楚可怜,弱柳风流韵致,她先是从离与称她为‘郡主’中,听出了他对她的疏离,继而联想忆起她助离与捣人间蛇穴那日,衣衫褴褛,被共工当众侮辱,离与抱着她,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地面的石阶之景,再听到他说出‘旧事重提,只望你日后莫要再犯’时,含念已领会,少典帝是要让她跟他一刀两断,再也不要做无谓的纠缠。 如是思索着,望向离与的眼神,又布上了更加密重的幽怨。 “后来,你为冥界阎罗所用,被董宋臣,以‘唐安安’之名,献与人间理宗皇帝,至其‘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此惑主之罪二也......”少典帝没有觉察到含念的细微的思维的变化,故而接着这般叙道。可是不待他将话说完,那厢含念,已经忍无可忍,爆发了: “我为何要去惑他?一个风烛残年之人?!就为了他是皇帝吗?呸!我不稀罕。我做这些,真正是为了谁,你不知道么?!”含念听着少典帝离与,在众目睽睽之下,念着自己的罪过,终于忍无可忍,不顾矜持,歇斯底里咆哮起来!她何尝不是一个,为了情,而错付了终身的可怜女子? “我知道!我怎会不知!”少典帝离与,又岂是不明事理忘恩负义之辈,多少年来,对含念的愧疚,就在缠绕折磨他,但是,这份情,他也只能止于愧疚了,因为,他已经有了芷兮:“为了我,你牺牲太多!我亏欠你,又何止那一回?即便是今日,你也不必来的,你为了给我证明身份,才携来了狐后。这些,我都知道。” 少典帝说着,从尊榻上起身,一级一级走下神阶,直走到含念跟前,然后左手覆于右手,身体前倾,俯身成九十度,向她行了重重的三礼,他对她的情,只能止乎礼。待他站直身躯,他对含念说道:“方才,你并没有听完我下面要说的话,我想说的是,你虽在世人眼中,犯了惑主之罪,但是,你韶华早逝、光阴错付,皆是我欠你的债!故,今后,无论世间,还能指责出你任何余罪,吾,离与,愿为卿来担!无怨无悔!” 他这发自肺腑的长篇大论,引来了哗然大波,娘娘最先站出来,阻止他道:“切不可!少典,你可知,她身上,背负着多少条人命官司?她虽对你真情无二,但是,她对世人,未必如你眼中所见的那般仁慈,你可知,她身在杯坊之时,杀人命偿妖命么?初始之时,便是她种下了人间大瘟疫的妖毒,虽是无心之失,后来又被董阎罗利用,但终归是她这星星之火,酿成的大错,那场瘟疫,死伤逾四十万之众啊!为此故,我虽念她也是可怜身世,墨狐当时又在忍辱负重,才特赦她于浣衣枢,终老以作赎罪!她如何破了我设于浣衣枢的重重结界,还尚是疑案呢!” 娘娘这语重心长,一语,却又扯出了一宗,未列在少典帝所言的‘六界七宗罪’中的第八宗疑案来。 少典向娘娘揖礼道:“这第八宗罪,是少典疏忽遗漏了,只好待娘娘,日后再细作详查了。不管他日查出含念有多少罪责,我前言不悔,愿一力为她承担。”言辞之间,似心里早有决意。这含念的官司,他也早已想替她去担责,自己作为牵扯罪人之一,自是不能自查了。如此想来,这第八宗罪,倒又像是他故意遗漏的。 冥界现任冥王,即昔日的狐族六郎,自请其罪,出列拱手道:“我创立冥界之时,意愿无非是缔造世间唯一一处‘黑面无私’之所,死亡面前,不论出身贵贱,一律平等相待。可是,我亲子未若,先是睹魔尊摄十万军士魂而不言,后是纵妖女芷兮纳十万军士为己用,生生破了冥界鬼规,现在,‘含念惑主’一案,又牵扯出我冥界阎王来,此皆属我‘御下不严,为情所误’之罪,愿意从此,卸去冥王之位,以作赎罪。”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更何况,只是违规徇私。他建立了最‘铁面无私’的冥界,御下有黑白无常、按时辰精确到毫厘索命的小鬼与阎罗,可是,他却是这世间,最先扯下冥界为情感所误的情感黑纱的,因为白芷,他便从来都做不到无情。现在,他的儿子,重蹈了他的覆辙,他的最得力的手下,又不知道为何卷入了人间的血雨腥风。 “此事推后再议,”少典帝道:“现宣示最后一宗‘鬼宿宿主’之罪,此事罪魁芷兮,与之前数罪并罚,功不抵罪,特谕‘死罪可免,生罪难逃’,废其混元之力,去其鬼宿根基,将鬼宿交还原主--陵光神君,着令其,永世不得踏入神道、仙道、鬼道、妖道、魔道,于人世存活一世,永世不得轮回!” 对芷兮,处罚之重,众灵闻言,无不骇然!都以为她乃少典人间旧妻,少典对她,余情未了,定会偏袒呵护,却谁都不曾想到,他对她的宣判,竟会是这世间,最严苛的判罚。 “不能入神、仙、妖、魔、鬼道,于人道也只能存活一世,永世不得轮回?!!!”未若的眼中,仿若被点着了火,他甚至不顾仪礼,一个箭步,便越到了少典帝离与的跟前,揪住他的衣领,在他耳边向他低吼道:“你即便不护她,也不至于如此狠毒,不得入五道,既入人道,还令她永世不得轮回,世间至恶之人,惩戒不过于此!” “未若!你干什么?”冥王见未若此等行为,捶胸顿足,大喝道:“快回来,向新帝请罪!” 同时,担护卫之职的天兵,也都御起刀戈剑戟,大吼着:“大胆未若,对天帝不敬!”就要来擒拿未若,被少典挡了,轻描淡写抹去了未若的不敬之罪:“我刚才便已说过,我乃同罪之身,兄弟龃龉,就不劳费天兵来针对他了吧。” 众将闻言,遂皆退去,少典接着言道:“我本无心帝位,之所以暂就此位,是想替娘娘,将她仁慈之心不忍罚陟的几宗余案,替她了却了,以证娘娘公平无私之誉,现七宗余罪已定,至于娘娘说的第八宗罪,涉及到含念与冥界之间纠葛,因我已允诺于含念郡主,愿为其担所有罪责,故系身犯一名,自然无资格再继续查勘了。少典此刻,便将此六界共主之位,重新归还与娘娘。但凭娘娘处置。” 原来,少典帝离与,刚刚即位时,便已想过退位:七宗余罪,皆与密境、与芷兮,息息相关,娘娘不忍,有所偏袒,有碍清明,他便代娘娘,作了这恶人,之后,自会还政于娘娘。 “少典!”娘娘嗔怒,叫他一声:“你,切不可任性!” “少典新帝,当以六界众生为重,且不可为报一女子恩债,便要自绌帝位,为她戴罪啊!”殿上众界生灵的翘楚,听娘娘这番言辞,才知少典帝对含念说的那句‘今后,无论世间,还能指责出你何等余罪,吾,离与,愿为卿来担!无怨无悔!’,是要以绌帝位为代价的。无不劝阻。 少典帝为含念担罪的情深义重的言辞,同时萦绕在芷兮的耳边。 “好一句‘无怨无悔’!”芷兮嘶吼着,揭去了温柔面纱的她,体内的混元之力随着她的咆哮,肆无忌惮地迸发开来: “你对她无怨无悔,却将我置于万劫不复!”一呼一吸,天摇地裂!恣意跋扈,张牙舞爪......这是她平生最讨厌的模样。可是,她竟成了这样。 第一百三十二回 一片冰心在玉壶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芷兮露出了狰狞,昔日的她,有多柔弱,现在的她,便有多么可怕。但见她周身笼罩着血气,发、眼、耳都映衬成了红色,獠牙撩拨着血火,便要如上次一般诛神了。只是,上次的她,离与还有借口为她免死,这一次,她再犯下滔天罪过,谁又替她化解呢? “芷兮!别再闯祸了。”离与冲着跑过去,并不顾自己已没有修为,连噬天樽都交给娘娘了,湛泸更是在芷兮身上,他仅凭着自己对芷兮满腔爱护,便如飞蛾扑火,用肉体凡身,去拥抱已经失控的芷兮。倘若不是那湛泸护主,从芷兮的襟间,飞回离与的身前,替他挡了那血海,他不知,是否便已入了未若的幽冥。 “离与!”结界内滇儿、含念、白狐、芍药、娘娘,呼喊着离与的名字。 殿上六界翘楚,使出浑身解数,铸成一个自护的结界,然后冲着已经渐次接近昏迷的离与喊道:“杀了她!快拿起你手中的湛泸,杀了她,杀了怪哉,这个怪物!”且不论离与那时,有没有力气,可以支起湛泸,即便他可以,他又会忍心么?不,他绝不会杀她。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想,救她。 “怪哉,是冤死狱中的百姓,忧愁所化;鬼宿,是怨灵怨气所化。”未若于身前众神自设的护身结界待破未破时,突然悟出了,缘何鬼宿和怪哉都能栖容于芷兮一女身上,他情急喊道:“酒,凡是忧愁得酒就解!”说着,还不待其他生灵反应过来,他手掌向前平伸,掌心现出一个通体晶莹剔透的白玉壶来,那玉壶上,那上面绰约现出几个字,竟是:醉花阴。 常言道,天地万物,六道众生,都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净不垢。是物,皆有来处,而这醉花阴,就恰是人间骨错送给赵孟墨为芷兮赎半身契中的一坛,没想到,竟被未若,不知何时,偷走了一瓶,还一直私戴身上。 “娘娘,您用噬天樽,给我在结界开一条罅隙,我有办法化解她。”未若道。 “出了结界,无异飞蛾扑火,太危险了,离与对她,一往情深,倘若不是湛泸护他,他早已灰飞烟灭。你又能靠什么抵住怪兮的混元之力?”娘娘忧虑,不肯放他出去冒险。 “即便我不出去,娘娘以为,我们设的这结界,还能支撑到几时?噬天樽虽是上品灵器,但是不似湛泸,可无主而自行,噬天樽所能发挥的能力,全依赖其主人的修为,我不是质疑娘娘,只是,娘娘康健之时,其力尚可与混元之力,抗衡一二,而您,又被病魔缠绵多时,不然,又岂会有密境倾颓?”未若顾不得自己直言,会伤了娘娘自尊,此时,他唯有以此相激,娘娘才肯让他去博上一搏吧? “我知娘娘,素来慈悲,不忍我一人赴死以试,”未若见娘娘额头已现细弱的汗珠,神色也有所松动,显然为他的话所动,于是又接着劝解道:“可是,您就忍心,让殿上这么多生灵,都同归于尽,丧于怪哉之口么?届时,我的罪过,可是罪无可恕了,娘娘只当,我是为召唤出怪哉,来赎自己的罪吧。万一成功了呢?” 平生多少事,事与愿违?当娘娘终于同意了未若所请,将结界,打开一个罅隙,未若化作烟一束出去了,将那酒,浇在她的身上时,才发现,那怪物,继续舞动着她的爪牙,身体的皮肤,如同树皮般,吸收了酒气,愈发兴奋得涨裂开来,比先前更显粗糙恐怖了。芷兮张着血盆大口,将未若,吞入了腹内。 “未若!”娘娘、冥王、白芷在结界内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事到临头,呼号,能解决什么呢?他们,或许,只是恨自己,不该任由他任性地出去,恨自己,无能为力吧。 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一声不忍,将方才经过芷兮喉咙而窒息的未若,呼唤醒了。他在怪哉那非木非物非人的脉络里,醒过神智来,思忖着:“为何,不起作用呢?”此时,恰见那承载他的一脉,耷拉下去,原来,他顺着走的脉络,竟是去了芷兮的左臂,而这左臂,是鬼宿宿集之地,现在耷拉下来,可见,酒性方现。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是酒量不够,”未若喜道,顺势从已经被醉迷的那左臂的疮疤处,溜了出来,他向木落喊道:“木落,向你借酒!” 木落不明所以,未若才显出人形来,贴着结界处道:“赵氏荣王府,不是你救的么?赵孟墨的酒,醉花阴,你可知道在那里?快,快取来!它快要就范了。只是差些酒意。” “原来如此!”木落右手一指,十五坛酒,从空中飞来,飘飞着撞向结界来了,他这才意识到这结界,以他的功底,是万万破除不了的,他即便能化来酒,他化来的酒,也穿不过这结界。 其实,他没有意识到的,还有很多:时过境迁,过多少年,他还是为芷兮,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要从赵家借物什。倘若当年偷粥又还粥吓坏了荣府的做饭嬷嬷,是因为他太年少,倘若后来他附身荣府还金锭之债,只是因为他答应过芷兮‘他会改’,那么,此刻的他,散尽了修为,依旧伸手去搬赵家几坛酒,便是他在讨要当初护荣王赵氏一家入凤凰宫的债了。 世事轮回,便是这般解不开、理还乱的缘。前生早已划定。 眼见酒坛就要被撞碎,偏偏那芷兮,正又张开魔爪,向着结界外边缘的未若扑来,要将他再置于死地,无巧不成书,他扑来时,恰是那酒碎纷飞时,竟悉数都泼到了她尾大不掉、硕大无比的魔躯之上。 未若眼见就要葬身于他亲手召唤的怪哉,一闭眼,道:“罢罢罢,自作孽,不可活。天数如此。我召唤了你,便被你吃定了!死在芷兮手上,我死也无怨了。” 是天公始终不肯成全他么?爱于心难启于口,爱得辛苦,现在爱不成,连死在她手上,都不成全他。他闭目等着瞑目之时,那巨大无比的怪哉,体内的气息,缕缕飘散,慢慢萎缩,直至成了一个红色扑朔的飞虫。 但见那怪哉所化的虫,飞着,飞着,落到了未若的指尖,未若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纤细晶莹,一对透明的翅膀,宛若纱纱的裙摆,覆在红色的衣裳之外,那般美丽。 原来,这在世人眼中,恐怖无比的巨型丑陋怪哉,不过是用不尽的怨气和忧愁,吹气填充起来的气球一般,只要轻轻一个弹指,点开哪怕针箅般大小的罅隙,便会卸了气。 她体内的鬼宿,现在被它的原主---陵光神君,收了去,那飘散许久的幽怨怪哉之气,则悠悠荡荡,混入了混沌罅隙里,去折磨下一个来的要受罪的生灵。她的修为,回了该回的地方,有的是未若的,有的是离与的。 总之,一切,都物归原主了。 “蜉蝣,”未若认出了它,他的眼里,蓦然淌下一行清泪。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冥界最暗最无情的少主未若,却为他指尖的这个生灵,流下了泪:“你竟变成了一只蜉蝣?早知如此,我何必博这一遭,让你当怪哉,谁杀得了你,即便湛泸最终要降服你,他对你,最薄情不过是让你去人间过一世,永世不得往生!” 是呀,她的结局,竟连少典帝离与方才宣判的,还不如,她成了,蜉蝣。而蜉蝣一世,不过人间一日。 离与无力得看着这一切,他不忍伤她,只是方才当芷兮变作那无情的怪哉,扑向未若,扑向结界时,他还是,眼里噙了泪,拿起湛泸,在她的身后举起了杀她的‘屠刀’,可是,不待刀落,她,便由不可一世、十恶不赦的怪哉,变成了世间最无力、最可怜的一日一生的生灵--蜉蝣。 世人皆知:蜉蝣,朝生夕死。而蜉蝣出生时,是褐绿色,将死时,才会是这般美艳,如昙花一现的绯红色。 “为什么?!为什么啊?!!!芷兮,”离与的湛泸,咣当落到地上,他匍匐跪倒在未若的膝前,同冥界少主一起,哀悼一只世间最微不足道的蜉蝣:“我让你,入不得五道,只能于人间活一世,永世不得轮回!你嫌我无情,怨我肯为含念背罪,却要判你重罪,所以才发作的,是么?” 可是,蜉蝣,能听懂人的话语么? “可是,我不止是因为‘欠含念太多却偿还不起’才要为她背罪,我想得更多的是:我若无罪、无咎,我如何辞却帝位,与你一起去受罚?你可知道,无论你去往哪里,要受那般苦,我都情愿与你一起去受么?如若可以,我代你受,又何妨?只是若那般,世人还是不肯饶你清白。我早已想好,待一世终结,我若还有余力,定要将神之往生权,悉数都转付于你的啊?可是,这个我能想到的,为‘你我’设下的最坏的结局,还能比现在更让我难受么?” 可是,任凭,他哭尽了男儿泪,折尽了男儿腰,他说的话,有一句,能入虫之耳么? “你可知,我当了一时半刻的少典君,我刚封了滇儿司忘忧台无忧果,还让芍药姑姑依旧司花界,若说我没有私心,那是假的,我早已想好了,我要偷偷跟滇儿讨要一枚无忧果,再跟芍药姑姑,要一片荼蘼花田的种子,待到了人间,我们做一对布衣夫妻,无忧无虑,无欲无求,儿女饶膝,我还会为你们,在南山,种上满满一片荼蘼花田,就像当初,我为你种的白芷花....一样”辞去少典帝位的离与,泪已成殇,泣不成声。 但见:蜉蝣之羽,衣裳楚楚。飞走了...... 第一百三十三回 所谓伊人溯洄寻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未若的那滴泪,落到蜉蝣的纱翅上,那晶莹剔透的翅膀,便扇动不起了,停在未若指尖的‘芷兮’,已经奄奄一息。未若将那芷兮化的蜉蝣,轻握在掌心,半拢手指,然后倏然腾空而起,向着麝熏殿外飞去。 “他不能走!他是被定了罪的!”此刻集在麝熏殿内的六界生灵,皆是翘楚之辈,见方才被定罪的未若竟如掠过无人之境、明目张胆地逃离,群起而于其身后,追逐攻诘。 眼见未若寡不敌众,便要被无数刀光剑影、灵光神力击中,恢复了修为的离与,箭步疾身,亦腾空而起,一飞而越过众灵,成了追在未若身后的第一个。 “吾来擒他!众灵稍安,权且于殿内等候!”离与以少典帝的口吻,旋即转身,向众灵下令。众灵方才攻击未若而发出的、那些来不及收回的明光暗影,此刻如万箭齐发,悉数都击中在了离与一个人身上。亏得他一身浑厚修为,尚留命在。 “傻瓜!你当殿上的,谁看不出,你明里说要追拿未若,实际上却是在,为他挡刀!你虽未必真为护未若,却也成了他逃走的帮凶了!”芍药是看着离与长大的,比起那个离与小时便疯癫失踪的狐后,或者刚出生便被从身边换走的白芷,芍药更似离与的母亲。她看着离与被万剑重伤,强撑伤痛,还要口是心非,蓦然转身,作去追拿未若和芷兮状,不由悲从心起:我知你是想,让他带着芷兮逃离这里,你不忍她,将死之时,还在审判台上,众目睽睽地被审视。 果真,众灵那里那样好糊弄,离与方才转身,继续向着未若的方向追去,那身后的众灵,便反应过来,明白了其间的猫腻: “少典名为追拿,实为护送!” “他要放虎归山” “他刚才还对着那个垂死的蜉蝣,痛哭流涕,此刻怎会舍得去擒拿她,不过是纵容冥界少主,去想方设法救她罢了!” “诸位都错了,少典帝,还位给娘娘了,冥界少主,也于方才被褫夺了封号,他们两个,不过是为情所痴的少年,一唱一和、一曲双簧,就将我等老朽,都耍弄了,甩开了。” “既是如此,还不快快追!” ...... 众灵被这你一言我一语,撺掇挑拨,气愤得紧,众志成城,又要齐齐追去,芍药见状,凌波一步,似方才离与般,也越到了他们之前,怒喝一声:“我看,谁敢!” 有不识花神者,望着那绰约纤细的倩影,听着这略带几分刁蛮的铜铃般少女音,兀自讪笑:“吆,从那里冒出来的美人,竟这般护着逃罪之未若?” 花神闻言,蹁跹转过身来,露在那讪笑者面前的,那里是什么花容月貌的美人,倒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婆子模样。那讪笑者兀自怔吓在那里,大失所望,怅然索味道:“看背影,还以为是个妙龄女子呢?却原来长成这般模样,真丧气!”以为是美人,就搭讪,回头见是老妪就直道‘丧气’,可见得,这自称六界翘楚的位高权重者,也有登徒子的。 “兄台!想必贵界,不常与天界勾当,竟不认识花神!”站在娘娘身边一直不动声色的冥界无常,笑话方才拿话调戏花神那生灵:“花神当年与我家少主未若,大战于凋敝殿中,入殿前,也曾是天上地下少有的美人,只是凋敝殿,是诛仙殿,她能活着出来,已属不易,待出殿时,才成了老妪颜色了。” “听你这口气,她该跟我们一道,去追拿那畏罪潜逃的冥界少主未若,才是”被嘲笑的生灵,乃是魔界大荒使者,确实难得登天庭一回,这回来,无非是因为之前魔尊为了给自己造势,将魔界的有头脸的,都引去了休循山,休循论术后又一齐到了易士阙,候了一日又在朝天阙参加少典册封,最后又鬼使神差被软禁这麝熏殿候审,少典传令六界主事与判官来麝熏殿听审时,魔界的首领,也就只有大荒四境的使者没来了,故而被携来凑数,粗鄙蛮荒而来,显得尤为浅薄,现在又遭了笑话,故反唇相讥:“怎会反而多加阻拦?” 众灵听他这一席话,确是孤陋寡闻的,不免都在心里有些窃笑,碍着魔尊的面子,又都敢笑而不敢言。无常之前嘲笑他,是因为他是魔教主事,现在听来,确是不懂事的,便将矛头指向魔尊道:“魔尊,没想到,堂堂魔界,竟也有这等‘超然物外’的清流啊。” 魔尊觉得丢了脸,很是恼恨地踢了那大荒使者的腹部一脚,厉声臭骂他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谁教你来给我丢人现眼的!” 那大荒使者,捂着肚皮,哼哼唧唧,敢怒而不敢言,只是觉得甚是羞辱,噗通跪地,央求道:“魔尊恕罪!”他自是不知道,天界的云彩,禁不起跪拜这般大礼,又开始天旋地动起来,被魔尊一把提溜着他后脖领,提将他起来,面红耳赤训斥道:“这里不兴跪礼!土包子!你是要害死我!”说着,竟将他,一甩,不知甩到九天云外那里去了。无论他到哪里,怕也不能明白,众人皆笑他,是为的什么?:花神此番拦阻,不是为未若,而是为离与!芍药当年之所以大闹凋敝殿,便是为的离与。芍药待离与,犹如亲子!这是六界皆知的事实,他却不知。 众灵都没注意,这番闹剧,又为未若和离与,争取了许多功夫,此时,离与已经赶上了未若,与他齐肩御空而飞,左手将他右手掣住,质问他道:“你要将她,带去哪里?她都将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么?” “你阻我一分,她便少一分活的机会。”未若与少典怒目相视:“我的收魂锦囊,探知到,它有魂魄。我要带她去婆娑河。” “你胡说!”离与虽嘴上这样说,实际上他却宁愿相信未若说的是真的,他只是在找借口询问:“蜉蝣朝生夕死,生而褐绿,死而为红,一日之灵,哪里结得出魂魄?”说话时,他松开了手。 “所以,我才要带她去婆娑河。”未若道:“孟婆婆,肯定知道。” 就为了这渺渺如一线的希望,以公平无私见称的从前冥界少主,便愿意为她背负上‘畏罪潜逃’的罪名?离与这样想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这个与他有一半血缘相同、虽非素昧平生却于人间便有嫌隙的弟弟一眼。他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道:“你,之前,在人间时,不是一直要置她于死地么?现在,为什么,居然是在想救她么?” “你若不是以为我在救她,那你刚才为何,以身挡万剑,护我们出来?”未若嘴边又划过那抹不易为人察觉的狡黠的坏笑,而这种笑,他之前只在对着芷兮时,才浮现过二三,现在,他对着离与这般,想来,也是顾及到他与离与同母异父兄弟的情谊了吧。毕竟,他孤独得太久了:“你这样为我这个罪人做帮凶,不是也想着让她能逃出生天么?” “她脸皮儿薄,素日里都不愿见许多人,不习惯在人前说许多话!”离与蓦然道:“我不想让她死去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审。”可见,之前花神所猜的,竟是与他想的,一模一样。 “原来拼上身家性命,只图她‘死得体面’些罢了”未若喟然叹息:“想不到,昔日的狐族少主、少典尊帝--白离与,素以‘心机深沉、最是城府’而见称,也不过如此,怪不得,那般好骗!” “此话何意?!”离与捉摸不透眼前的未若,未若又怎是那种轻易让人捉摸透的呢,他深居简出、厚黑无情,以‘最公平的死亡使者’而得无私无欲之名,成了冥界黑暗的代名词。他和木落一样,喜欢玄色衣衫,却比长大成熟的木落,更为深沉而邃远,从某种意义上,他和离与,真的很像,只是离与更喜欢明朗的白色。 未若没有回答他,只是又伸开手,看了看那只蜉蝣。 “她的确没有魂魄,对吧?你并不是要带她去婆娑河救她,而是要杀她?对不对?可是,她都成了连魂魄都结不成、连一夕都活不过的蜉蝣了,你还想怎么样?要不,我再跟你缔约,你要的魂魄,我给你,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你放过她,再放她一次!”离与紧张了,那样沉静、遇事洒脱的离与,只要一想到有关芷兮的事,总会不自觉,而乱了方寸。这便是关心则乱吧。 未若一听这话,便知离与误解了他的意思,“傻瓜!之前在人间为骨错时,你便是这般好骗!这般迫不及待,一听说我要取她性命,便问我什么条件可以救她,我说我要你的灵魂,你思考都不思考,随口就答应了。现在,我刚说了一句你好骗,你又以为我要取她性命,依然是这般迫不及待,要将灵魂卖给我,且不说你那个花神婆婆,会不会再找我来讨,便说,你有多少灵魂可以典当?又有多少躯体,可以为多少女子背罪责?我看你还是先为你的含念,去赎了罪,再来跟我讲交易为好!” 未若一语双关,言下之意:你负累太多,牵挂太多,而我,孑然一身,我比你,更能护好她。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未若可真的,能找回她么? 第一百三十四回 婆娑畔未若探魂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楔子】红衣,乌发,衣袂飘飘..... 【婆娑河】 婆娑河畔,薄暮冥冥,霪雨霏霏。玫瑰色的往生花如火般怒放,照着未若所走的路。未若抬眼,遥遥望去,那挨挨挤挤的往生花,就像是血铺成的地毯,接引着他和他手指间温柔笼络着的那只透明的蜉蝣。彼岸的茅屋草舍,将影子投射在婆娑水里,那本来稀疏轻浮的茅草,居然增添了无数的厚重似的,如同静影沉璧。 “婆婆,是我,未若”未若向着茅舍檐下,坐在藤椅里的孟婆,隔岸喊道。 “是未若呐,”孟婆颤颤巍巍按着藤椅的扶手,站将起来,用沙哑的声音,回复道:“婆婆来接你。” 于是,漂漂渺渺里,慢慢悠悠摇来一只狭长的木船,孟婆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摇着橹,将船靠到了未若在的岸边。未若脚步轻俐地,踏上小船,接过了孟婆手中的橹,说道:“婆婆,你坐着,我来划。” 那孟婆,连推辞都没有半声,欣然地、颤颤巍巍地,坐下了。船间逼仄,宽窄里只容一人坐下罢了,长短里也不过容下稀疏二三人。可见,客不多,未若却常来。也难怪,众生里,谁无事,会愿意来孟婆处作客? 婆婆很胖,声音沙哑,不熟络的,会觉得如若乌鸦的聒噪:“这次的船资,我给你免了。” 未若笑了笑,丝毫没有掩饰,他很少笑,即便笑时,也总是于嘴角轻轻一挂,便稍纵即逝,不易为人察觉,可是,他在婆娑河处时,却笑得格外真实,仿佛,想用这久违人世的灿如朝阳的笑,去温暖隔壁忘川水的冰冷一样。 “未若之前小,不懂婆婆每次给我免船资,自己都要折两年寿命,”未若说话时,那笑容,便换作了往日的肃穆:“但是未若现在长大了,再折婆婆的寿替自己付船资,不是该被隔壁忘川的幽魂怨鬼撕扯了去偿命了么?” 原来,渡婆娑河,船资便是,两年寿命(每回)。 “可是,我喜欢你来看我呀,未若”孟婆道:“这里太冷了,除了你,都是来这里过隔壁奈何桥的,路过我这老婆子的茅舍,喝一碗汤,连情都忘光了,只剩了薄凉。” 未若闻言,心中又添一重梗塞,却不知如何作答。 “孩子,心中有事么?”孟婆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关心问道。 未若才将本来笼在掌心、现在掩于衣袖的那只蜉蝣,重新展在手心里,给孟婆看:“婆婆,她,还有救么?” 浩渺的烟雨,淹没了婆婆的回音...... 【麝熏殿】 天界的麝熏殿内,离与追随未若去后,花神一己之言,难挡众词,一众生灵,依旧不依不饶,要绕过了花神去追捕逃罪的未若,被娘娘一语喝止:“少典口谕,尔等为何不从?他说会携拿未若归案,自会做到!尔等何以狐疑擅主?” “少典帝可是亲口辞了帝位,吾等又缘何还要对他言听计从?况且,现在明摆着,他便是要徇私枉法!”魔尊道。 “即便离与辞了少典帝位,他也是归政给娘娘了,”芍药字字铿锵:“现在,魔尊是连娘娘的训谕,也不管了么?” “密境里出来的,皆是一丘之貉!”魔尊厉斥:“妖妖相护,何配为神?更何配把持六界之尊位?” “魔界的气焰,甚嚣尘上,才这般漠视成规么?!”白狐站出来道:“休循论术,是大家亲眼目睹、公认公正的,现在,一转眼,便反悔了么?” “密境龌龊,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倒是也一转眼,就成了伏羲的乾神血脉了!”魔尊揶揄嘲笑道:“你一叶障目,是不是自己儿子都看不清楚,遑论大局?” 一语惹得满堂哗笑! “少典啊,少典,你这任性一走,真当是,你一句话,说归位便归位的么?”娘娘举起噬天樽,心中不无埋怨:“明明休循论术,一番周折,大家都愿意暂时臣服你座下,你却偏偏,不让我省却些心,非要逼我,用这噬天樽,来以暴制暴。”可是,少典帝离与,本不是那任性之人啊,他之走,不过是在为芷兮的任性和可怜,在买单。 娘娘的噬天樽,一经祭出,向空中一指,顿时乌云滚滚、雷鸣震震,阴霾笼罩四野,如同永夜,闪电伴随着振聋发聩的哑鸣,在那些不依不饶的众灵周边,圈出一道光栅。魔尊是最不服气的,右手举起流魔锤,欲冲撞出光栅,却顿时,被雷电缠住胳臂,转眼间,那胳臂,便化作黑色的焦炭,粉碎了去。形状惨不忍睹。 顿时,麝熏殿,鸦雀无声。万马齐喑究可哀。何必当初,只认强权呢?何况,伏羲一脉,本自乾神血脉,为世主宰,天经地义。 【婆娑河 · 竹篱茅舍内】 “未若,你御魂无数,可知为何,你的御魂术,却探不清她的魂魄?”孟婆沧桑的脸上,阅过了沧海桑田。她腹内听过的故事,那是临上奈何桥前,准备转世之人,在端起她的孟婆汤之前,留给她的一片一片荡气回肠,让她,成为当世最博学之人,也难怪,未若要携蜉蝣来寻她:“阅尽千番皆不是,不知彼岸无名碑。” “还望婆婆明示”未若俯首推手,向孟婆求解,因为他解不出这‘阅尽千番皆不是,不知彼岸无名碑。’ “她本该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密境女妖,却因机缘造化,为密境不容;密境倾颓之时,密境之妖,升而为神,她体内自该也有神仙血脉,可是她为妖时却生了人的心,未沥浊气,故神仙地亦不容她;”孟婆摇头道:“人心也便罢了,她的心,却也只有一半;一半本也无妨,可惜,由纯净而沾染污浊,又堕了些魔性;魔性大发,而不遂;又转而欲结鬼魄,却无奈蜉蝣一日即一世,根本就没有时间可结鬼魄,最终不过自己原身,荼蘼开尽,一切尽了。终是拣尽寒枝,六界不能栖身。” 未若瘦削而英俊的脸,闻听孟婆此言,浸染上了更重的风霜:“离与为少典帝,曾判处她,五道不入,于人道也只存活一世。我尚埋怨他,太刻薄于她。没想到,最刻薄她的,不是少典,而是命数。我现在方知,是我浅薄了,一心以为,我所以探不穿她的灵魂,只因情陷其中,却不知,我所看到而不能接受的,都是离与已经看透接受并要为她去强争化解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她,注定,要以蜉蝣之身,死去了么?” 婆婆见未若,沉浸在无边无尽的苦痛之中,颤颤巍巍,伸出手来,摸了摸坐在她身边台阶上的他的头顶,像是抚摸一个无助的孩子。 “婆婆,她本不是这样的,本该不是这样的,”未若自责,趴在婆婆的怀里,痛苦流涕,“是我,是我召唤了怪哉,用她做的人舍,否则,否则,她不会入魔道的。她心性那般纯净无邪,宁肯自己忍受多少屈辱苦痛,都愿意去替别人着想,为了救无助之人,她不惜自损心脉,去鬼门关阎王簿上,去夺命,才受了那么多反噬,以致于,想结鬼魄,都结不成,弱到只能偷生到一只蜉蝣身上。婆婆,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什么都可以为她去做。” “孩子,你陷得太深了,”孟婆试图劝诫他,一如之前无数次,劝诫他的父亲冥王一样:“这是她的宿命,不是你的错,即便不是你,也会换作别的谁,来引她走向魔路,再到六道不容。因为她从一出生,便是个错误。注定六道不容。不伦不类。” “即便她谨言慎行、与人为善?即便她步步维艰、忍辱负重?即便她性如雨莲、一尘未染?即便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即便她诗书满腹、才比文曲?即便.......”未若感觉自己,千言万语,数不尽她的好:“她,都不能逆天改命么?” “嗯,”婆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宿命,是改不了的。” 未若从未如此真实,初见婆婆时,毫无掩饰的笑,听闻婆婆之语后,泪如雨下的伤,都暴露地,如同地面上钻出的笋。是的,他对芷兮动了心。 “倘若,善,要由恶来报!”未若突然恢复了那个冷峻刚毅的黑暗中的未若:“那么,天,由我来逆,命,由我来为她改!不论是谁,牵着她的手,将她推入了‘为世不容’的境地,我都希望,那个人,不是我!既然是我召唤了怪哉,让她堕了魔,被六道不容,为什么伤痛,要由她来承担?!这不公平!” 未若说着,先将手捂在婆婆手心,将自己的千年寿命,传输给了婆婆:“婆婆,这是未若欠你的。”说完,他将体内的幽冥之血,悉数运转于左臂。然后,他咬破手指,便要将血,滴到那蜉蝣身上。未若曾无数次阅览过《朝拾鬼路》,其中有载:幽冥之血,自手而出,引于人身,可与之换命。 孟婆发现,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嘴里,便吐出一口鲜血来,急痛攻心,才唤醒心智,将那幽冥之血,复又压制了回了原处。 “臭小子,你竟真要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孟婆厮喊着嘶哑的嗓子,对着未若大声咆哮:“就为了一个这样的女子,你竟要用你自己的命,去和一只蜉蝣,换命么?” 第一百三十五回 彼岸花逆天改命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奈何桥畔凌苍波,彼岸如烟,无叶却招魂..... 未若的幽冥血,在体内翻滚沸腾,一如孟婆竹篱茅舍隔岸的奈何川内,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造浪。 “你可知,你的幽冥血,一旦于此处祭出,会有何后果么?”孟婆苦口婆心:“那奈何桥下的孤魂野鬼、虫蛇妖魔,非但会将你的幽冥血吸尽,还会化作无数的怪哉,为祸世间。你为了她,毫不珍惜祖辈亿万年为你积攒的福报,愿意从主宰他人命运的冥主,自降为只有一天寿命的蜉蝣,我可以不拦你,但你可曾想过,你这幽冥血不被你善用,却被那些忘川游魂主宰后,将在天地间,惹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届时,你苦心孤诣,所追求与努力营造的太平公正之世,会遭遇怎样的生灵涂炭?为一人而毁亿亿人,你可忍心?!” 婆婆的一字一句,戳在未若心头,他终放下了继续运转幽冥之血的手,徒然无力地跪倒婆婆面前,拉着婆婆的衣裾,哭着央求:“可是,芷兮何辜?难道为了大义,我就能忍心,让她为我的错误去牺牲性命么?我做不到。” “好,若她能活,却永远都不会再与你相识,而你,也要从此对她断情绝爱,你,可也愿意么?”婆婆松了口,问未若。 “她与我,本便萍水相逢,除了彼此恨过,情爱从何谈起?只有她活,我才能安心。因为这是我铸的错。”未若可以在婆婆面前释放所有真实的喜怒哀乐,却唯独,他对芷兮的情,他还要嘴硬遮掩,他自以为,他是死亡之子,自该杀伐决断,对所有生灵断情绝爱,一视同仁。他将自己定位为‘对事有主张,对人无成见’,实际上,世人也是那般评价他的。他自己的人生准则,千余年来,都履行得万无一失、无懈可击。 可是,‘世界那么大,余生那么长,总会有一个人,让你想要温柔地对待。’芷兮便是未若想温柔对待的那个人,他可以对所有人冰冷,却唯独不忍将这最公平不过的死亡的冰冷,由自己捧到她的面前。 只是,这个世界,有谁,可以从终身坚守一条信条继而背弃了这个自己的初衷,却能够不付出任何心理或其他的代价的呢?未若要救这个本不该活之人,注定要付出什么代价,芷兮却永远也看不到、不知道了。 但见婆婆,似乎忽然变得很年轻,手不再颤抖,将根植于婆娑河畔的往生花,悉数连根拔起,那大片大片的往生花,在她的统御下,玫瑰色如同火焰,漫天遍野地纷飞。往生花如舞动的红色的曼陀罗,盘旋在未若盈盈于握的蜉蝣之上,又漫过未若的额头,便携着爱的悲歌,飘向了孟婆茅舍隔壁彼岸的黄泉路上。 从此,往生花成了彼岸花,只开在黄泉路,黄泉路走尽之时,便是那奈何桥,奈何桥下,忘川之水,包容着孤魂野鬼,在黑暗里狂舞哀嚎..... 然后,婆婆,倒下了,嘴里吐着血,那血,被彼岸花吸走,印到了三生石上,三生石上,从此,才有了‘芷兮’一个位置,一个名字。 “多亏有你刚刚给我的千年寿命,”婆婆倒地,未若接住了她,她倚在他的胳臂上,嘴角挂着慈爱的笑意:“要不,我这枯木朽身,还真的支撑不了,可以挪移如此多的往生花,来给她续往生。” 未若刚刚偿还与她的千年寿命,便被她耗尽来救芷兮了,他报婆婆的恩,婆婆却用在了此处,也是未若始料未及的。可见周而复始,因果都在轮回,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在乎的人,牺牲着自己最珍惜的东西。 “婆婆,谢谢你...”未若看着孟婆,心疼而又欣喜,嘴角挂着又喜又悲的笑。 “永远不要跟我言谢,孩子。”孟婆颤颤巍巍举起她的手,耗尽了千年寿命的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弱不禁风、风烛残年。 “婆婆,我有一事不明,”未若问孟婆:“您既然可以为她续上往生,那,说明这只蜉蝣,真的结有魂魄,对吧?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你的探魂术,没有错。”孟婆有气而无力地说:“她本来,只剩半片心叶,可是,不久前,似乎,缺失的另一半,又被补回到了她的体内,只是,裂痕既生,那半叶心,与她原来的半叶,怎样都无法融合,依然有自己的意识。而更奇怪的是,正是那不听她支配,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那半叶心里,凝着一丝她的魂魄。看似细弱,却坚韧不消,她变蜉蝣时,都未能将那半叶心,溶解了去。” “哦”未若懂了,虽然婆婆都想不明白,但是未若是看着人间骨错,临死之前,剖心明智,将那半叶心,还给芷兮的,他忽然好难过,涌上莫名其妙的酸楚:没有想到,最后救她的,还是你。 “孩子,但愿以后,你都不会后悔。”婆婆此刻,最担心的,依然是未若。 “婆婆,现在,你最该想的,是你自己。”未若嘴角抿上一抹带着嗔怪的笑,“我扶您进屋,快去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好再来训导我。” 未若再出来时,不远处的奈何桥畔,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红衣,乌发,衣袂飘飘。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过奈何桥,消失在了轮回的黑夜中。 未若在这边,遥望着她,泪如雨下。 “芷兮!”离与,此时,终于突破了冥河的谜障,用些寿命当渡资,也过了婆娑河,到了这奈何桥畔来。他,跟未若一样,看到了那个芷兮的身影。他声嘶力竭喊着她的名字,就差一步,就扯住她的衣摆,随她过奈何桥去了。 未若,却在离与扯住芷兮的衣角之前,先抓住了离与的胳臂,然后,摇着头,对他说:“离与,你做什么?” 离与本欲挣脱了,继续追赶芷兮,却无奈,未若的修为,丝毫不在他之下,二人掣肘,势均力敌,他根本就挣脱不了未若的腕间的束缚。所以,他不得不停下、转身,回头,与他纠葛: “我倒要问你,你又是在做什么?”离与怒意,看着未若。 “她无恙。过奈何桥那端,投胎转生去了。”未若却真挚地望着离与,“但是,你不可以去。你是少典,是伏羲唯一的血脉,你不能任性地,不问前途,说走就走。麝熏殿里,众灵还等着你去兑现承诺。你说,你会擒拿我回去,现在,该回去了。况且,你,还要替你的含念,去背罪,不是么?你若偷生到肉体凡胎,她的罪过,你扛不起。” “为什么?!”离与多么不争气,也像个无助的孩子般,问未若为何非要拦着他,他若真得可以任性一回,哪怕一回,他也可以不管不顾,只去陪芷兮,“她,一个人走,前途未卜,该多么孤单。” “谁不孤单?”未若道:“生而为人,赤条条地来到人世,又赤裸裸地离开人世,然后,喝一碗孟婆汤,过一次奈何桥,忘却前尘往事,一切从头再来,啼哭着走向一个完全一样的起点,到终了时,谁不是孑然一身?这就是,人的宿命。” “可是,至少,我想陪她走一程,不论走到哪里。”离与道。 “你这样盲然地去,你知道她投生到哪里,你又投生到哪里?如果到了人世,你和她错过了,你该如何?即便你依然和她相遇、相知,你便能确保,人世的你,不会如骨错般无助,欲护她,而不能么?你若真想呵护她,你就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高高地、远远地,看护着她,才能为她,化解忧愁灾难。”未若说完,到底,他还是在为芷兮,寻找最牢固的靠山。而那便是,让少典,回到他本该在的,至高无上的位置。 离与与他,何其同此心! 所以,离与,接受了。他‘擒拿’着‘逃犯’未若,回天阙去。 “她注定庸庸碌碌,于世无名,所以,三生石上,谁都有名字,唯独没有她。”这是孟婆沙哑的声音。 “我不信宿命。倘若,善不能善报,天,由我来为她逆,她的命,由我来为她改。”这是未若的声音。 “你可知,为何少典帝,要沥尽你的幽冥血,因为,有这幽冥血,你便可以吞噬所有的忘川孤魂,为你所用,其力之大,灭宙屠灵,足够缔造无数个怪哉,而反过来,一朝不慎,它也可以被忘川孤魂所吞噬,届时,是否灭宙屠灵,便不由你主宰了。”这是孟婆的警告。 “那这幽冥血,我不要便是”这是未若的决绝。 “但愿,以后,你不会后悔。”这是婆婆语重心长的不放心。 ...... 这一路上,孟婆与未若,为救芷兮,所说过的话,都在未若的耳际,一遍一遍地回响,振聋发聩般,折磨着他:爱与陪伴,于未若对芷兮,注定难以两全。平生多少事,事与愿违。 隔岸忘川,怒浪滔天,孤魂虫蛇,一片哀嚎。未若回过头来,再望了一眼,眼中的不舍,迷茫在雨雾中。 二人到达天阙的落樱宫,麝熏殿,魔尊正一手抱着化为灰炭的另一只手,凄厉厮嚎,娘娘正为平生第一次如此暴力地惩罚一个人,而负疚自伤,其他生灵,在噬天樽的结界里,噤若寒蝉。 离与恍然觉得,他身上牵扯他的负担,正如未若所言,多到他没有任性的资格。往前一步,眼中拂过芷兮消失前的背影: 【跋】红衣,乌发,衣袂飘飘...... 第一百三十六回 青丘国一统六界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断魂离思远,远思离魂断 。 那红衣女子,碎步迈过奈何桥。奈何桥的那端,延伸出无数的小路,蜿蜿蜒娫,彼此交错。且说这路,本只有一条,却因当年忘忧台浣纱女,采尽了蔷薇溪畔的忘忧果,乱洒人间,才造就了无数的褶皱王朝,使得奈何桥后,多了这许多条路,通向不同的世道。 “阡陌纵横,我往哪里去?”红衣女子,乌发垂腰,俯首蹙眉,自忖轻道:“罢了,从哪里来,我还往哪里去。” ..... 此时此刻,天阙,落樱宫麝熏殿内,所有的生灵主事,都通过噬天樽的天鉴,看到了这一幕。因为就在方才,他们还在究问,被未若携走的芷兮,去了哪里? “这下,你们满意了?”冥王厉声道:“未若既已归案,据之前判处,沥尽幽冥血,绌去冥界少主位,你们依旧不依不饶,定要究问他私放蜉蝣之罪,现在你们可看清楚了,他虽救了那蜉蝣,教她去往生,可是,她,并没有去!” “她本便没有资格!没有去,只能说她,尚有自知之明。”魔尊捂着断了的胳臂,愈加色厉内荏:“她没有去,也不代表她便无辜,她离开麝熏殿之前,可是在这里,众目睽睽,暴戾化作怪哉,使出了混元之力的!这等怪物,本便该扯回来诛杀!娘娘肯以暴力压制我等,却不愿治未若私度芷兮的罪过么?” “她离殿之前,的确以暴戾之气,化了怪哉,又用了混元之力,”娘娘举起噬天樽,向魔尊断臂一指,那化作灰烬的短肢,便又生出了血肉,完好如初了。她方才以暴制暴,不过是警戒魔尊、威慑六界罢了。“但是,她并未铸成何错,未伤何人一根毫毛,比我方才惩戒魔尊,还要隐忍。况且,怪哉被未若解开,混元之力尽失,修为物归原主,鬼宿也回了陵光神君那里。从不可谓不是‘因祸得福,归全返真’,而她自己,也为自己一时的戾气,付出了代价,变成了‘朝生夕死’的蜉蝣,这处罚,也算作‘罚过其实’了。未若助她一助,也算不得甚么错。” “那便是纵容冥界,以权谋私,以己之修为,助恶灵往生了!”魔尊恢复了自身,还是不肯放过别人,所谓‘锱铢必较’。 “好!依你,我愿自请,罪加一等。”未若道:“我愿意自废修为,且在受过少典之前判处的红尘流离之苦后,自绌自己往生之权,终身幽居冥界。可遂了大家的意?” 众灵都觉得,这处罚,着实重了。遂,堵了悠悠众口。 “关于芷兮,她的境遇,大家也都已看过,”娘娘问道:“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可还有谁觉得,应当拿她回来,去受少典帝之前判处的‘于人世处一生’的罚则的?” “不用了,”但听众灵,皆轻声,异口同声。似乎都默认了:她自己,连少典判处的仅有的一世存活的机会,都放弃了,还有更重的惩罚么? 未若和芷兮,自选的惩戒,程度之重,都出乎了六界的预料。难怪六界噤声,再无异议。至此,六界七宗公案,全部结案,六界生灵,心悦诚服。 至于那六界共主之尊位,因有休循论术在先,依旧共推离与,帝号‘少典’不改。少典几时前,曾辞位一次,又引了这许多不必要的争端,惹得娘娘不能安心静养,也出离了他的初衷,故而,这次,不再执意相辞。遂于上次天阙宫变之中、忠义有加的仙家里,又擢升了几位,替补之前获罪的雷神、风神、雨神、电神等神位空缺。 从此之后,天界恢复了‘至清天’,神仙皆清明自守,天阙间,一片浩然澄净。 四海八荒,河清海晏。倘若此时,诸君以为,少典帝会从此,安居天庭,处庙堂高远,俯六界沉浮,那少典帝的一生,与一统御天地的天帝又有何异?他的故事,又何必值得笔者,代代为他相传?那此书,岂不成了天帝称霸的烂絮之谭了么? 是夜,少典依旧栖于勾陈上宫,无眠。翌日,朝天阙内,便有高灵上疏,劝谏移宫:“还请少典帝,依天帝例,移居二十七重天,御驾太微玉清宫,以示尊崇。”有一个领了头,其余众皆附议,都劝谏他移驾。 “昨夜,我于勾陈宫中,夙夜未眠,”但见少典帝,俊逸的容颜之上,嘴角挂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道:“翻遍了玉芝神鉴,倒是挑出来一位,德高望重、品性皆无瑕疵的上神来,诸位可猜出,是谁么?” 众高灵,皆面面相觑,不知道少典帝,这‘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是何用意,想来,他们也并未意识到,这顾左右而言他,本便是妖界的‘习俗’了。 “不知少典帝,所指是谁。”方才带头劝谏的那位高灵,此刻因在出班之列,便也代表众灵似的,俯首答道:“可与移驾玉清宫之事,有何关联么?”依旧不忘旧语,试图将少典的思维,拉回到换居所的问题上来。 “我所指者,正是,玄穹老者你啊!”少典帝却依旧笑着,对玉阶下的高灵老者,春风和煦说道。 “劝驾移居之事,乃是老臣本分,”那老者,以为少典是拿他开涮,忙忙俯首称罪解释道:“不知何处不妥,竟致少典帝,如此调侃老臣。若尊帝因顾念旧人,觉得勾陈上宫为佳,大可言明,老臣见罚便是。”这可是扯远了。 “天界至清,”少典依旧挂笑:“倒不知老者,思虑如此繁琐,竟如繁文缛节了。你无错,我平白罚什么,倒是有一桩好差事,要交给你。” “还望少典帝明示。”那玄穹老者,唯唯诺诺称道。 “玄穹老者听封!”少典收敛笑容,语气沉稳,宣示道:“鉴汝德高,累世无浊迹,实有号令八荒之望,即日起,擢升天界玄穹天帝!即日起,移居太微玉清宫,以示尊崇。” 那玄穹老者,听少典这一言,吓得有魂飞魄散之嫌,想跪,又不能跪,兀自在云彩上跺脚,偏偏此时,焦腾云,应少典先前之约,竟兀自跳到了他的脚下,让他有了往前天帝的待遇,须知:脚踏蕉藤,升御上天呐。 “少典帝折煞老身了!”这玄穹老者没有想到,自己本是劝谏少典移居,现在倒反过来,成了少典劝诫他了:“且不可以此重事,调侃于老身。这玉清宫,少典帝不愿搬去,自还居勾陈上宫便是了。” 玄穹老者退一步,自以为海阔天空,少典帝却又进一步,声色俱坚:“这玉清宫你来住,这勾陈上宫,我也想好了宫主,便由陵光神君,任勾陈君吧。二位,切莫推辞,如有不就,按违抗天谕罪,论处!” 陵光神君,也忙忙出列:“少典帝,不可任性儿戏,昨日才说,你不会再推辞六界共主帝位,何以今日,又要让贤?” 玄穹老者和余下高灵,连忙附议。 “诸位既推我为共主,我之令,诸位可尊吧?”少典帝:“我没有说,我要再辞六界尊位,这个位置,我可以担,但是,担的方式,由我来定,可否?” “自是由少典帝做主!”众灵深觉,少典此言,无懈可击,只好称是。 “那便好!”少典帝,坐姿挺拔,声音铿锵,道:“如今,世道更迭,六界生灵虽同居天地之间,然因往日忘忧台无忧果乱投之过,如今褶皱叠交,往往或是同地不同朝,或是同朝又不同地,以致于,奈何桥后,都无端生出无数条阡陌,通往不同的世道。长此以往,天地六界必有无端交叠大乱。故,我昨夜,重新绘制了天地江山舆图,拟依次,重新恢复天地秩序,还望诸位,开诚布公,酌其优劣。” 说着,少典帝离与,大袖于眼前一挥,一幅与朝天阙同宽同高的天地江山舆图,便呈现在众灵面前了,但见: 起初间,雾气氤氲,洪荒似墨;其后,缓缓雾散,墨荒徐徐绽开,出现了盘古初开天地时,所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之后,六界疆域,渐次分明,洋洋洒洒,秀丽江山尽在眼前。 那山,便是不周山,黛色如眉,近水含烟;水,是清漳水,柔媚缠绕雾气,清冽无比;至于草木,现世之花卉绿植,尽皆笼络在内。 不周山方圆千里,昔日密境废墟,又重现原貌,娲皇宫在绿树掩映中,如玉坠般,点缀在不周山半山腰上,蜗皇宫约千里外人境边界处,薄山青丘,绵延青翠,青邱之泽中,依稀可见,几个苍劲的大字,写着:青丘国。 清漳水,流域无边,直延伸贯穿至其余五境(神境、仙境、人境、魔境、鬼境)疆域内,亘于正中,于各自境地内,又有新的称谓:神境内,因被星光映照,如银练光华,称为‘银河’;仙境内,称‘白月河’;人境内,因沙石沉积,称为‘黄河’,魔境内,因恣意无束,称‘悠游河’,鬼境内,称‘冥河’。虽各不同,然都可冲刷污浊不正之气。 “各行其道,又彼此交融,妙哉!”玄穹老者,首先称是。众灵皆称其妙,不可言。 “从此,我便居‘青丘国’!”少典帝宣旨道:“弃千秋万代之年轮,身处于人境,统御六界。” 第一百三十七回 笔飞巷半路父女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少典居青丘国,后世之人,多牵强附会,称少典乃‘有熊国’主。其实,上古典籍之中,确没有‘有熊国’之称谓的记载,而后世所载之有熊国年代、位置、历史,按图索骥,却皆能于上古典籍中,找到明确的渊源记录,那便是‘青丘国’! 少典自废千秋万载神身寿命,自降于生老病死的人间,一心只求一人一世共白首,又着娘娘,依旧居于娲皇宫,以颐养病体,而自己,却于‘青邱之泽’,这个昔日他与狐族世代祖居之地,行‘统御六界、四海、八荒’之实,其顾念娘娘尊仪、惜念芷兮之情分,不可谓不深!然追溯万万年历史,尚找不出一位天帝,可有此魄力! 少典治下,以六界最弱的人,为尊。神仙妖魔鬼,虽皆有术法傍身,然:神仙须人类庙宇供奉、方为善者积福、恶者降灾;妖须寄养于天地灵气间,若祸害人间,便要堕魔;而魔者,虽恣意,却于人间正道,无须臾之地,须绕道而行;至于鬼,更是人之所附,昼伏夜出,于人不相扰乱。真所谓朝天阙诸灵所叹之‘各行其道,又彼此交融’,世道井然有序,彼此牵制,昔日手无寸铁、毫无存在感的人,一跃,而成为天地间,最扬眉吐气的万物灵长。 此,非少典帝开其先河,人力所不能达此境界!此,笔者于少典之前世今生,喟然慨叹,而成此书之因! 倘若诸君会问,是什么样的情愫,促使少典作出了如许多,破天荒之举,那,还要从未若所救的蜉蝣化成的红衣女子--芷兮,投生何处,说起。 且说那红衣女子,衣袂拂过奈何桥,俯首蹙眉,低吟之语:“我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她,去的地方,便是她,曾被滇儿折下,后又半路成妖、生而被逐的地方,虞脉下,成了一株,荼蘼,枝叶与浓郁之香,皆极似白芷,确终归是一株,荼蘼。 倘若这里,还是昔日的密境,她还是会被逐出境的吧?可是,少典帝,绝不会再让她受一次颠沛流离之苦。她放弃了未若为她争取的‘奈何桥后,直接投胎为人’的机会,选择回归她的本身,返璞归真,去做一株荼蘼之妖,少典便还将她回归的地方,化为妖境,只是,妖,现在的位置,早已沧海桑田,今非昔比,须仰‘人’鼻息的妖境,定不会让她这个从最本初的植株开始修行的末等小妖无家可归的吧。 少典之用心良苦,于此,已可见一斑。 居于青丘国、职掌万物生灵的少典,一如千年前,居于薄山青丘、却日日跑到中皇山下,去呵护那株还未修成芷兮人形的‘白芷’的离与(青狐),一模一样,毫无二致。芷兮选择了,回到原点,身为少典帝的离与,便毫不犹豫地,放下了万丈光芒,陪着她,回到了他的原点。 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此时的天地人间,早已磨平了褶皱与世道重叠,井然有序。一切都如,天地初开时,那般质朴、纯真、无邪。 甚至于,当少典站在芷兮化作的荼蘼之前时,滇儿和不儿,还手牵着手,背后背着竹篓,也站在离那株荼蘼不远的地方,寻找采集着,可以医治娘娘之病的草药。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不是么? “滇儿,快看,那儿,可不是一株白芷?上上好的成色,生得可真标致,入药定是极好的!”不儿,一如千年前,依旧天真无邪地,指着不远处的虞脉下的那株芷兮重生所化的荼蘼,向滇儿喊道。 只是,滇儿,阅尽了千年又千年后的、谨小慎微的、善解人意的滇儿,却没有如之前般,或莽撞上前、或犹犹豫豫,将那不儿所指的‘白芷’折下来。她走近了那株白芷,细细吮吸着它芬芳浓郁的香气,然后,直起身来,慢慢展开笑颜,对不儿说:“不,她不是一株白芷,她是,一枝,荼蘼。” “荼蘼?”不儿好奇地,凑上前来,细细端详着这株美丽的、胜似白芷的荼蘼,然后,轻轻地,伸出手,要去摸一下它。 但是,滇儿,将不儿的手,捉住了,定格在半空中。她冲不儿摇摇头,无比无比疼惜地说: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千年前,她,自己,两次将本不该她折下的草木美人,当作草药,折了下来,犯下难以抹消的错,留下了三个人的三生三世的伤: 因为她的第一次错折草木,害得白芷、绝地求生,将青狐缠绕至死,后来青狐虽然起死回生,更名‘离与’,却让离与从此,与芷兮结下了‘死仇’与‘生恩’的孽缘; 因为她的第二次错折美人,让芷兮因半路成妖,而初生即被放逐,也害得离与,舍身相陪,于人间受尽空心锁噬心之苦,于最不堪忍受的污浊人气间,徘徊在恩仇之间,难以抽身而自拔,最终被抽皮剥筋,惨死于世。 她即便对芷兮没有同情、怜惜与爱,她对离与,却暗恋了,这过去的千年又千年,她这个徒有其表的美人,即便用尽了善心与温柔,都未能在离与心中,有及芷兮万分之一之位置。她对离与对芷兮的痴情,却是充满了同情、怜惜与深爱的。 所以,即便不儿只是想轻轻地去触摸一下那株草木,她都胆战心惊,防患未然地,制止了她。因为,她怕。 人有俗言:事不过三。她犯过两次错,两次错折草木美人。第三次,她不能了。 这一次,她要让离与,去折这枝草木美人。这样,他们好不容易,舍弃了所有,所换来的这无比珍贵的一世,最多百年,便不会再有那么多的苦痛折磨了吧? 她得不到的,呵护不了的,她希望,这株草木美人,可以,带她去呵护。那便是,已身为少典帝却放弃了所有天帝尊荣的离与。 然后,滇儿,扯着不儿的手,走了。赤着脚,脚下踩着泥泞。对的,她们是人间,至诚、至洁的天使,采药女。生而劳作、苦苦勤恳,只为了: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谢谢你,滇儿。”少典望着滇儿远去的背影,低低地说。她听不到,但已足矣。 少典俯下身去,坐到荼蘼身旁,用指尖,厚重地、而又轻轻地,抚摸着荼蘼的枝叶,对她说道: “芷兮,你可知道,我为何偏爱这最弱的人间么? 因为,人间,曾有你,只有在人间,才有你和我曾为连理的回忆。别的什么地方,你都不曾接受我,哪怕让你靠近我,都是奢望。哪怕只是让你利用我,都没有实现。你要去你以为的歧路时,甚至从来都不曾想过,我依然可以是你的依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哪怕,是错的。 虽然,你毫不犹豫地,丢开了我。可是,我,还想站在原处,陪着你,等着你。 你知道么?我不再有千秋万载的寿命,我会生病,会变老,还有一天,会死去。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我多么多么希望,在我有生之年,我们可以,破镜重圆。余生,可以一起走过。 可是,我知道,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你,现在的你,再也不能修出人形。我却不能将自己,从对你的回忆里,拉回来。 芷兮,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因为没有你,活着的每一天,我都觉着,那么漫长。所以,我宁愿,可以死去了,依旧化作一只青狐,躲在花间,守候着你。” 离与兀自神伤,呢喃这些伤感的情话时,荼蘼后,不知是谁,递过来一个碧玉之瓶,上面写着:醉花阴。 离与抬头看看,是未若。 未若没有说话,坐下来,就在他的对面,守着同一株荼蘼。 不远处里,于田间劳作的几个妇人,望着这边,对着同在田间的白芷,笑着大声说道: “白芷!你好福气,养的两个儿子,高大英俊、长得都像是画里出来的,喝个酒,模样都玉树临风!又都出息得很!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儿家呢?” 离与和未若,权当作没有听到。 “少典帝,”有人跑过来,向离与报信道:“山阴县,笔飞巷里,荼蘼托人来报,说他听闻虞脉下,有一株待修行的荼蘼,不知可否,扦插一枝,到他府上去,聊慰思女之心。” 一语,让方才还黯然神伤的离与、未若,忽然月朗风清,却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开朗之感。 “看我!当局者迷!”离与笑了,嘴角上抿,现出魅惑而好看的弧度,那是青狐特有的笑,对着芷兮时,才会现出的笑:“荼蘼,是可扦插而活的啊!” 他,郑重其事地、雀跃地、而又沉重地、若有所思地,举起了手,良久,才将手放到那荼蘼的植株上,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枝来,犹如当初滇儿,从土中挖出白芷的根一般,像捧着一个初生的婴儿般,珍视地,握在手心里。 正是应了: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折一枝草木美人,由离与来折,他们的命数,该会变好的吧? 未若,也想折一枝。可是,他不能。 离与将那折下的草木,亲自,千里迢迢,快马加鞭,送到了笔飞巷,荼蘼府上。从此,这一枝草木美人,终于如愿以偿,与荼蘼,做起了半路父女。 第一百三十八回 山阴里似曾相识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离与从青丘出发,御湛泸而飞,一路上翠山画屏,碧水含茵,景致美不胜收。约摸两刻钟的剑程,便到了山阴。离与往下瞭望,只见蜿蜒起伏,脚下有十二峰,那青山绿岭之间,云雾缭绕,包裹着一村落,依山势而建,从山顶向山腰间蔓延,古舍黛草木篱,被周边树木掩映,村落中间一条街道时隐时现,旁生里巷,状如‘鱼骨’。 一种似曾相识、同时又刻骨铭心之感,扑面而来..... “勾余山?!!!”离与惊诧,自言自问,随即喜不自胜,落下地来,跑入山腰,信步闲走,随步可见古磨、古井、古庙,恍若隔世。 事过境迁,离与万万没有想到,他将人世间,交叠缱绻的世道褶皱,恢复到同一朝宗同一空间的同一世道之后,勾余山,会是他要带芷兮去的名为‘山阴’的地界儿。 离与依旧不敢置信,手从眼前一划,凭空现出三卷史籍古策,皆以青竹简系以牛皮绳而制成,分别书名为:《越绝书》《山海经》《国语》。他翻出几笺,方确认《越绝书》中的“茅山”、“会稽”、“大越”、“山阴”,《山海经》中的“会稽山”、“涂山”、“勾余山”、“汤山”,《国语》中的“鄞”,皆是该地前后使用过的地名别称。 “兜兜转转,我又随你回来了勾余。”离与对着手中折下的荼蘼枝,笑着说道:“还记得,你当初方才在娲皇宫降生,第二日凌晨,被娘娘从密境发落到人间吧,我是扯着你的衣角,在最后一刻过的那密境八卦,我,你,滇儿她们,结庐人境,便是在这勾余山。山长水阔,世事轮回,应觉他乡是故乡!” 荼蘼枝,在微风中,妖娆地摇晃,不知是否,听懂他的话。 “却不知,笔飞巷,在哪里?”离与握着她走,忆起当年,在勾余西山青囊下,将她凭空抱起,踏风而行,从勾余村去往漆吾村时,她拼命挣扎,两人于风里云霄,摔到地上泥里,状若‘狗啃泥’,被夫子和一众孩童正好撞见的情景。睹物而思人,思过往,离与边走,边想,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离与陶醉在过往的思绪中,浓情蜜意,将他,不知不觉,‘咚’一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躬身,及腰,足足有九十度的弧度,行的是个大礼,唯唯诺诺,向离与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冲撞了公子!” 离与细细端详那人,又是一种似曾相识,一种刻骨铭心,那人迟迟不见起身,一如当年夫子与他相遇相交,也是这般的繁文缛节! “夫子!夫子么?”离与不确定地,试探性地,问着眼前的人。然后,也躬身揖手,及腰,回了个同等的大礼。 “素昧平生,公子怕是,问错了人。”夫子还是年轻落魄时的那副样子。手里攥着书卷,背后背着竹篓,见离与回了礼,这才直起身来,甚至于,连习惯,都没有变,只是用陌生的口吻,继续说道:“我也不是什么夫子。不过有个走路看书的坏毛病。” “哦,”离与不管夫子,识不识他,惊喜交加,已经溢于言表:“无妨,无妨,不认识也无妨。你,你,背着竹篓,是要替娘子,上西山采药去么?” “你怎知?你认识我?”那夫子书生,莫名其妙问他。 “不知可否给在下,引一下路?”离与没有回答夫子的话,顾左右而言他,这妖界之妖的毛病,离与也带到现在了。“敢问,此处可是山阴县么?笔飞巷,在哪里?” “人家都说,我是个书呆子,没想到,你比我还呆,”那夫子不苟言笑,说的话,却依旧有趣:“还是不识字么?这么大的界碑,这么大的‘山阴’二字,公子这般贵人装束,竟不识么?” 离与初次与夫子重逢,又遭劈头盖脸一顿说教,不悲反喜,只是兀自笑道:“在下才疏学浅,有兄长帮吾确认,吾知矣。敢问,那笔飞巷,可在哪里?” 不知,上世的夫子,若知投生他亲子之骨的吴名吴骨错,如今与他兄弟见称,作何感想。然而,追根溯源,或许,从一开始,他在勾余村初见离与,他的初衷,便是要与离与,朋友相处,兄弟相称的吧,现在倒是如愿以偿了。 而离与也自是知道,要向夫子请教问题,重复不上两三遍,他未必能入耳。果真,夫子这才发觉,离与在向他问路,问的是笔飞巷。 “这村子,一巷贯之,两侧布有对称的茅舍,状若鱼骨,这条巷子,叫‘义里’,倒不是笔飞巷。”夫子答道。“笔飞巷,在十里外的村子里。” “可有一户,称荼蘼人家么?”离与继续问道。 “我非本村中人,”夫子老实答道,“但是我去那西山采药去,这勾余村,我亦是常路过的。这村子里,多数的人家,都是苏姓,不曾听说,有姓‘荼’的。” “兄长,可是漆吾村人么?”离与听闻,村落名字居然还是勾余,不免又追加出许多的思绪来,接着问夫子。身为神君兼六界尊主的他,此刻孩子般幼稚地,一问再问,不过是想确认,这里是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地方。 “你是谁?”那夫子,先前是听离与说中了,他背着背篓是要去西山为娘子采药,现在居然连他是那村人都知道,不免一时又是错愕,又是惊慌,云里雾里地,便板着面孔,问离与:“为何知道我许多事?” “说来话长,”离与知道,跟夫子说话,有了开端,便难有末端,于是讪笑着说:“兄长先去采药要紧,以后,来日方长,我会拜访兄长的,再细谈不迟。今日我还有要务在身,须将这枝荼蘼,先交给主家,便要回去了。告辞,后会有期。” “怪哉,怪哉,”夫子摇着头,看着离与离去的背影,无奈叹道:“世间怪人常有,人说我是一个,你看来,亦是一个啊。”不经意间,他还居然叫出了离与手中荼蘼前世的名字。着实怪哉。说完,夫子依旧,边走边看书,挪着步,向那西山去了。 苍茫的天色里,笼罩着他,落寞而忧伤的背影。 离与此刻才觉自己,如此冒失,急匆匆折了一枝草木,喜形于色地要亲自去送与荼蘼家,却忘了问问那报神,荼蘼在当世,姓甚名谁,家居哪弄哪巷,有何症状。 离与沿着勾余村中,那条熟悉的无名溪,一路寻来,水光潋滟,山色空濛,不经意间,毫无征兆,下起濛濛细雨。 离与一伸手,变化出一把油纸伞,又让他想起他与芷兮,屋檐下一起躲雨的情景来,真是兀自,空惹情伤。不知不觉,他竟也顺着青石板路,走到了昔日荆家的院落前,却是竹篱茅舍依旧,不过一片断井残垣。 荆家隔壁的阿婆,穿着是荆条和树叶,做的破衣裳,从过道里走出,看一个陌生男子望着这荆家废墟发呆,好心提醒他道:“这荆家,才死光了。公子是来吊唁的么?” “哦,”离与向阿婆,行个人间礼数,答道:“他家人,都死了么?怎么死的?” “看公子装束,像个贵人。我方才还在心中猜幌,荆家这蓬门陋户,怎么有公子这般故交,来吊唁的呢?”阿婆道:“果真是个不识的。都不知道,他家人,都是被毒蛇,给咬死了。” “毒蛇?又是毒蛇?”离与再想不到,什么样的悲剧,都是可以循环重演的。却也不想想,如今的原始的部落,虫蛇出没,再正常不过的。村民与野兽比邻而居,也早已习以为常了。猎户那时,都是盛行的。 “模样好看,竟是个呆的。”那阿婆见离与兀自发呆,又总是念叨毒蛇,似乎耿耿于怀,便摇头叹息着,接着去拾柴火,以烤自家院中山味了。 “婆婆可知‘笔飞巷’么?”离与醒过神来,对着阿婆背影喊道。 阿婆转过头来,说:“本来,我不太出门,并不知道。但是可巧的很,这荆家,有个遗腹子,我见着哭得实在可怜,给抱到她姑姑家,人家给扔到陌上了,前日听说,那孩子被一个脚夫挑走,抱到月婳部落里去了,说是荆家娘子,娘家人,给接走的。就住在笔飞巷。” 世事,可怕得,重拾了。 离与箭步飞身,心急如绞,向着那月婳部落的方向去了。轻步熟路,只一刻,便到了。‘笔飞巷’的巷弄名字,果真便被挂在碎石垒成的里巷墙壁最醒眼的地方了。 他已不消问谁,便见着,那巷里,坐落着一处宅院,重檐庑殿,甚是轩宇。院外荼蘼绕墙,绿柳周垂,雕花门楼上书:“墨府”。 他上前敲了敲木门,一个姑娘,梳双环髻,眉目清丽,自倒座走出,见是陌生男子,便问道:“公子,是甚名谁,何事,找谁?” “这里,是荼蘼的府上么?”离与相问。 “恩,主家,姓墨,名讳荼蘼。”那姑娘答道。 “我,是,应你家主人之请,”离与实话实说,宛若自己便只是一个送脚的小仆:“来送荼蘼的。” ‘哦,三月移蘼,乃墨府成规。”那姑娘笑道:“只是,往日不见,这样俊俏华丽的公子,来相送的。” 第一百三十九回 隐花匠巧遇如意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三月移蘼,乃墨府成规。 “公子,请进。”那姑娘将离与,让进院落里。 离与随她,迈过第一进垂花门楼,见院落里,几个男仆,正躬身侍候荼蘼园,或培土、或浇水,忙得不亦乐乎。正院东边正中的墙上,开了一道圆月门,将之与另一个别院相通,这圆月门上,用甲骨文书写着‘闲居’两个大字。 “‘闲居’,这名字,倒是雅致,”离与称叹着。想来,他心中,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下南山’的闲居之梦,故而对这般雅字,格外青睐。 “哦,别院那边,是下人的居所。”那姑娘轻描淡写地回他一句,然后走到那侍弄花草的其中一个中年汉子的身边,说道:“岸土,这里有位小哥儿,说是送荼蘼来的。” 岸土便直起身来,瞅了一眼姑娘身后的离与,又看了看他拿在手上的那枝瘦弱的荼蘼花枝,硬朗的脸部轮廓上现出一丝憨直的笑意,对那姑娘道:“玲女,咱这院中,作绿篱用的荼蘼,都已够数了。谁教又送来的呢?” 离与听闻‘玲女’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怔怵,僵立在那里,又仔细瞧了瞧那个被唤作玲女的姑娘,心下道:你换了模样了。不过,你该就是芷兮曾领着去青囊的那个小姐妹‘玲女’吧?没想到,依旧还是个伶俐的女子。 “你巴巴看着我,也没有用,”玲女以为离与瞅着她,是因为岸土说,要移栽的荼蘼已经够数了,怕自己手中的,没有着落,回去后没法跟他的主人交差了去,于是半是同情、半是嗔怪地对他说:“你送来的,也忒晚了些。况且,我从一见你开始,也心下里有些疑问,哪有送荼蘼来,只送一枝的呢?我们墨府上,向来主顾送花来的,都是一送一车的,至少,也该有一筐,才是啊。” 离与再想不到,自己以六尊之身,替信差当个递送荼蘼的小仆差使,竟被嫌弃了。每每有关芷兮的事,他都变得不那么八面玲珑了,甚至有些笨拙,都没有问问那报神,荼蘼到不周山去讨要荼蘼,到底是何用意。他兀自以为,荼蘼思女,便是思的他手中的这一枝,却没承想,这荼蘼所居的墨府之上,处处都是荼蘼。只能当花来赏的荼蘼,又如何指望能像他所奢想的那般,让芷兮还魂呢? “可否拜见一下家主?”离与拱手,放低姿态,向那玲女请求道:“是他特意差人,去我那要的这枝荼蘼,不亲手奉上,倒显得我不够诚意了、不守信诺了。” “看你这般,什么都觉新鲜,也不像是本地人,远道来也来了,看你可怜见的,你随我来吧,我领你去家主那院里瞧瞧,若在的话,帮你引荐一下。”玲女果真,还是个善良的姑娘。 离与揖手称谢后,便跟着她走,院内另有四进垂花门楼,抄手游廊云织罗布,但见每个院落皆雍容华贵,奇草仙藤,一衣带水,别院更是异香扑鼻,满架荼蘼,牵藤引蔓。 荼蘼的住所,便在这第五个院落里,到了门前,玲女回首,对离与说道:“公子止步,我先去通报。” 离与便站在门外候着,不一会儿,玲女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跟离与年纪相仿的男子。 “公子,不巧,我家家主,有事出门去了,”玲女回话给离与,又微微笑道:“不过你运气好,我家少爷,正好在。” “一个花匠,也值得你称‘公子’?”那玲女身后的男子,语气中带着傲慢,瞥了一眼离与,对玲女说道。 “那,便不打扰了,”离与拱手致谢,顺意致辞,他本意便是想见见荼蘼,荼蘼自从去了混沌罅隙,受了他曾受过的那些难以忍受的苦之后,便销声匿迹了,离与这次初闻他的消息,又听说他要荼蘼,聊慰思女之情,便乐此不疲地亲自来拜访了。现在既然他不在,离与也懒得跟面前那个眼高于顶的‘贵人’,多寒暄半句话。 玲女身后的男子,见离与转身就走,直接将他方才那句揶揄的言辞,晾在了半空里,全然不把他这个未来家主放在眼里,一时来了别着的劲头儿,一口喝住离与道:“你,站住!” “何事?”离与转过身来,问那飞扬跋扈、睥睨于人的男子。声调不卑不亢。 “我还没问你何事呢?”那男子道:“我父亲不在,跟我说一样的,这份家业,早晚是我做主。” “我只是个送花的花匠,”离与私笑非笑,话中含讽道:“一枝花木,还牵扯不到阁下,对一份家业,做不做主的事。”言外之意,话外之音:何必,对着一个陌生人,都显摆自己的财产呢。浅薄至极! 离与边说,便打量着眼前人,冰蓝的丝绸长袍,腰间系着品色上好的羊脂白玉佩,心下想着:这缎帛,该是耗了多少桑蚕妇人的辛劳,如此雅致的夺天工之衣裳,配在这个没有半分修养可言的人身上,可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只是,这通身的气质风流,怎么偏生,如此熟悉呢? “你从哪里来的?”那男子不客气地问:“三月移蘼,乃我墨府成规,我父亲,从不曾向外,购入少于百枝的荼蘼花,你拿这么一朵,说是父亲教你送来的,倒是糊弄谁来的?” “这,倒是我,误解了。”离与尴尬地笑笑,现在心里,甚至都不确定,此处的家主荼蘼,是否是他要找的荼蘼了。反正,他对芷兮,是关心则乱,一听说荼蘼思女,便上赶着来送她来,可能,心慌意乱,从一开始,就什么都误会了。荼蘼那样刚直严苛的品性,在人间养这样一个毫无教养可言的儿子,他也是不能信的。 此时,他手上的荼蘼,因为久没有水露滋润,如今又暴露在日头下多时,叶子、茎干,都开始抽抽瘪瘪地,现出了倾颓之态。 那男子,‘嗖’一下,不客气地从离与手中,将那残花败枝,抢了过去,那枝叶,经不起他这一拽,扑朔扑朔,都飘落到了地上去。 “这...这...这...这什么破东西,”那男子见这架势,瞥着嘴埋怨:“一拽都禁不住!” 就是这熟悉的动作,熟悉的一句话,让离与如梦初醒,想起了当年为骨错时,赵孟墨(字如意),与他一起在夫子陋室,赵孟墨‘咣当’一捶,将夫子自己用木头钉的书桌,打得七零八散时的模样,当时,赵孟墨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 “奥,原来是你,”离与嘴角,挑起笑意来,眼前这个粗俗的人,粗俗的、傲慢的、没有教养的,人,他在那一瞬间,全原谅了。 他乡遇故知,此情此景,谁计较他,几层缺点? “你认识我?”那男子,感觉,莫名其妙,依旧自我感觉良好地,自大而傲慢地,说道。 “你叫什么?”离与继续笑着,问他。 那男子被他的顾左右而言他,被他的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也是甚感莫名其妙了,于是心里嘟囔道:“真是个怪胎,方才说得,好像认识我似的,回头又问我叫什么。” “我的名讳,也是你这等小辈布衣,能识得的?”那男子自是不自报名姓,只是没从离与这讨到恭维的好脸,甚觉无趣,于是准备下逐客令了:“这破花,就权且留下,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凉快去吧。” “这岂是,破花?”离与很是心疼地,从地上捡起落叶残花,放在手心,又打算从那男子手中,拿过剩下的秃枝来,只是那男子,越是看人稀罕,越是不肯松手,死死攥得紧了。 “既是父亲教你送的,”那男子赌气:“我就是扔了,踩烂了,你也没有拿回去的道理。” 这占着却不珍惜的毛病,又好像他当年,对待荆女(字芷兮)的态度。看着骨错来抢,他就更得寸进尺两步,实则,他根本就不懂得欣赏她的好。现在对待这株瘦弱不堪的荼蘼,亦是。 “你何时,能改了这臭毛病。”离与,却开始以友人的口吻,在劝诫他了。他不认识离与,离与却认出了他:“你若不懂得珍惜,便别占着。”这语气,都很有些接地气地,要向那男子靠齐的意思。 “谁占着了?这本便是我的。”那男子,愈发任性恣意:“虽然瘦是瘦了些,又弱得难看,作绿篱是不成了,孤植到闲居里,让那些婆子丫鬟,多给浇些水,没准儿,还能成活。” 离与第一眼看到‘闲居’,便觉是个不错的地方,现在听闻他要将这枝荼蘼,孤植于闲居,教那些下人去打理看护,心里反而,比将之点缀于花红柳绿间、当作花篱,那般浮华招摇,要好得多,遂,嘴角上挑,笑道:“那也好。我看着你,将她孤植好,我就走。” “什么破枝子,值得本少爷脏了手?”那男子本来以为,这是最下等的处置,离与定会不依,到时他便可以看他笑话,可是偏生,离与不但不生气,反而满口赞成,还要亲眼看着他,去闲居种好了,才算了事,便气不打一处来,反倒耍起少爷脾气来,将那他本便不稀罕的荼蘼花枝,啐道地上去了:“闲居那种地方,本少爷一步,都没迈进去过,没得降了身份。” 第一百四十回 玉木落陌上相拾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那男子,决然一转身,背着手,金尊玉贵,趾高气扬,踱进屋里去了,再不理会‘花匠’离与。 离与捡起地上的荼蘼枝,亦不能确定,这枝瘦弱伶仃、被人嫌弃的草木之枝,被送到的地方,是不是她父亲的居所,又能不能因为近了同族,而修出哪怕一缕幽魂。 他不知道,其实他过去结在心中的芷兮的魂魄,就凝在他上世曾经归还给她的的那半颗离心之中。正是这缕魂魄,让她变蜉蝣而未死,让她即便是放弃了未若予她的投胎往生之权,也依然能够,留一叶‘初心’,在她如今的草木身中。 他虽不知,敢巧折下的这枝草木,却正是这颗‘初心’所携的魂魄寓居之处。想必,不周山虞脉下,离与凝眸审度、为荼蘼挑选这‘移蘼之枝’聊慰思女之情时,定是与她心有灵犀的吧,否则,那荼蘼多少草木枝杈,怎么偏偏,他就单单折下了这一枝呢? 话不絮繁,且说离与拾起这枝草木枝,请问那玲女:“可否容在下,不情之请,着我依你家少主之言,去那‘闲居’,将它孤植了去?” “你但去吧,无妨,那里,本便是下仆之所,”玲女道:“我正好有事去那里交代,送你到那里,你种完了,就走吧。”这玲女,好没有心机,倘若离与不是正道之徒,她这样轻易让人,走门入院,还亲自引路,岂不是自招家贼么?想来,这穷人家的女儿,都过于心思单纯质朴。 离与称谢再三,他素来是‘不因人低而看低人,又不因人高而高看人’的,遇卑则更卑,逢善则愈善。离与到了那闲居,顺手拿了支在墙边的耒,松了土,将那荼蘼,孤植了。抬眼望去,天上一片云海诡谲,流走如沙,已是日暮了。 他举目四望,但见闲居东边院墙的正中,又有一道月门,上书:东府。当真是,机关隐蔽。但是离与不作多想,只自语:“青丘的事务,我一日不在,该堆成了山。”说着,摇身,已腾云走了,回去处理六界奏务去了。 他方去了,那方才孤植于闲居土壤中的草木之枝,竟兀自往空中,轻摇枝蔓,娉娉婷婷、袅袅娜娜,幻化出一个绝色女子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娇娆飞步,在错落的院落间踟蹰徘徊,姿态犹若,弱柳扶风,一片软媚,轻声低语:“可怜那花匠,去了哪里了?我正要谢他,他一眨眼的功夫,竟却蒸发了去么?” 彼此擦肩,只一瞬间,便错过了,岂不是可惜么。 方寻寻觅觅间,但闻丝竹之音,犹如天籁。 “鼓琴瑟兮,好合;逐离与兮,离离”,风声赋声相和,甚是清雅脱俗。 芷兮踏歌逐音,直飘过闲居的低矮的东墙,到了那隐秘的东府之中。见一株凤凰木下,竹椅之上,坐一公子,抚琴而赋,想来正是丝竹弄音之人。 芷兮但见他,似曾相识,又不相识:长眉若柳,发如黑玉,身穿水墨衣,腰佩翡翠玦,不经意间流落一身高贵清华。 恰如凤凰木潜处密境、初入青囊问医、坐等芷兮归来的木落! 芷兮落下地来,细细端详眼前的如玉少年,完全不懂避讳的懵懂少女之状,似被他那天籁之音,震慑迷惑住了。 木落低头抚琴,也不曾注意到,这十几年无人问津的所谓‘东府’,有一位如花少女,轻轻来过。 芷兮听着听着,入了迷,神志和体力,都已到了她的极限,她本便弱中不足,被折下来后,又失了土护,经历一番长途跋涉,又有骄阳烤炙、更是加上少主辣手摧花,此刻,已经不支,慢慢,萎萎缩缩,现了原形,就铺倒在木落琴前不远处的阡陌之上。 又过了许久许久,木落或是坐得累了,站起身来,于树下低头踱步,松活筋骨,不经意,脚抬起,差点踩到那荼蘼枝上。 “脚下留情啊,”那草木枝,有气无力、气息奄奄,细声哀求:“一脚落地,我便没命了。” “谁在说话?”木落惊声,抬起的脚尖,退后一步,才落了步,四望寻找来源,却不得。 再一俯头,看到地上一枝荼蘼,甚感稀奇,捡起来,托在手心,自言自语:“满府的荼蘼,竟也有长脚的,还能跑到我这冷宫来。怪哉,怪哉。” 说话间,玲女,提了盛饭的木桶,踏进东府月门来了,远远地说:“墨玉少爷,开饭了。” “玲女,你看,这不知是哪个小仆,跑我这来,还顺脚捎了一截荼蘼枝来么?”现在是墨玉的木落,笑着拿着那草木枝,问玲女。 “能到处乱跑的小仆,如今都长大了,稳重了,前院的事儿,尚忙得脚不沾地,那里顾得,还来你这里混闹的。”玲女边答复他的话,边将木桶放到院中一个石桌上,将饭盛到碗里,教木落过去吃。 木落便很听话地,坐到石凳上,将那草木枝,随手搁到石桌一角上,拿起筷子,又笑着对玲女说:“玲女,你坐。” “站着等着就好了,前院站惯了,坐下反而不自在。”玲女笑笑,即便是没有人来光顾的东府,只有她一个侍奉的,她也从不越矩,每每木落让她坐下,她都很礼貌地拒绝,然后站着,直等到木落用完餐,她再将碗筷残羹等,都放到木桶里,复提走了。她其实不是不想坐,只是,她觉得,墨玉少爷虽人随和,但是也是主子,别人不拿他当回事,她不能因为别人的冷待,而慢待了他。 百无聊赖地,她望着木落吃饭,便瞟到了那桌角的草木枝,不禁讶异道:“这草木枝,我知道是那个了。” “恩?”木落放下碗筷,听她说话。 “今日来了个花匠,说是家主教他来送花的,我看那气度,却有些华贵,”玲女道:“便领他去见家主,偏巧,家主不在,是少主接待的他,也只啐了几句不很正经的话,便打发了,临走,还将这枝草木,摔了一地,故而,我记得清楚。我看这花,也弱得紧,不似好胚子,定活不久。可是那花匠,也是怪,非要将它,孤植于闲居里,我告诉他闲居都是下人,他还说‘什么下人不下人’,越是卑微,越是容易善良,不至于慢待了一枝草木,任她死了。所以,他亲自来栽了。” “听你说的,倒是有趣。”木落听得,饶有兴趣:“那后来呢?” “后来,我忙着,也没有看到他何时走的,”玲女说,“不曾想,他也只是说说,可能并没有真要孤植它于闲居,反错跑到你这东府来,将它遗落了。” “哦,”木落拿起那草木枝,蓦然说道:“倒是个可怜的草木。我既拾了你,就将你栽到我这院中吧。” 正是:陌上相拾,万里归来颜愈少。 曾经,密境中,芷兮于娲皇宫转世,在青山石径上,捡拾滇儿打落的凤凰木落花,结下那木落想解也解不开的木拾前缘;今夕,木落陌上相拾,拾起芷兮这被打落‘遗弃’的草木枝,不知,算了什么。 土植六日,芷兮于半梦半醒之间,以草木之身,望着东府别院与闲居间的人间烟火:闲居,实不符名,是整个墨府里最忙碌的角落,每日里有喧闹、有打骂、有啼笑。如果说住在东府别院的墨玉有些许不食人间烟火,那么这一墙之隔的“闲居”,便生生多了许多世俗之气。 那她一眼便能望尽的、朴实的、简陋的,闲居,召起了芷兮,潜意识里许许多多又朦朦胧胧的童年的记忆,那是荆女在月婳赵家童年时生活的院子的样子。花竹下的追逐、扫帚下的玩笑,踏雪、扫梅......她与玲女,与婆婆,在这庭院里走过的风霜雨雪,似乎,都在她慢慢充盈的元气里,活泛了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你在某个地方遇到的人,定义了那个地方,对你的意义。 芷兮在月婳,遇到过跋扈如如意,遇到过善良如玲女,也遇到过两面三刀如赵老太太,可是,那些,都如风似烟,在似水流年里,成了背景的底色,灰蒙蒙一片。她的记忆里,没有过这个东府,这个超逸洒脱的墨玉少爷(木落)。 木落每日,会来给她浇水,偶尔用指尖,抚摸一下,晨曦滴在她叶尖的露水。 第七日上,木落再来时,手甫一触碰她的叶子,芷兮,便,又化作了女子的模样,笑靥如荼蘼,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无论哪一种笑,都足以让木落,痴醉神迷。 只是,被火烧灭了前世情缘的凤凰木木落,那里也还有一丝半毫有关芷兮的记忆。他对芷兮,一颦一笑,一眼而定千年,这样的一见钟情,也是他逃不脱的命数么? “你?”他甚至,都不怕她是妖。不问,她从哪里来。凡人的木落,改了名字叫‘墨玉’的木落,三生三世,对芷兮,都没有生出免疫力。 “我日日,听你抚琴作诗,望你扶竹踏花,”芷兮道:“当真过得,是神仙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于木落来说,自己逍遥不逍遥,他并不在意,他只知道,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他自然地,眉眼上扬,若柳的眉眼,笑得成了一条好看的弧度。那般真诚。 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一百四十一回 拐了个侍花女子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姑娘是谁?从哪里来?”木落从一眼千年的错愕中,回转过精神来,附身的这二十载幽居深墙的墨玉,恍若隔世。 “访旧半为鬼,问我来何方。焉知十七载,重上君子堂。”芷兮认出了木落,眼中莹莹闪过泪光:“用火烧你,是我不对。只是,无罪的你,在天上呆着,当个逍遥自在的木神之主,不好么?何必,又来这清苦人世,走上第二遭?” 木落见美人哭,不知所措:“你怎么哭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此时,感知到她气息的未若,如烟般赶来,浮在半空中,化作虚晃的人形,俯望着芷兮,兀自怪她:“又是哭,你看到谁,都要哭一场么?你就不知道,你的眼泪,有多么招惹人,让人肝肠寸断么?” 未若酸酸地说这些话时,心中想到的,还是之前古木荫外,他绑缚着芷兮赴冥府时,芷兮那不顾形象的孩子般的嚎啕大哭,他与芷兮,并不多的相处的片段,每一段,都如烙印,刻在心头,每一处想起,都让他知道,在他从未向她表露过的情感中,他到底沦陷了多久,又多深。 未若嫉妒时,用手一挥,用锦囊收走了她的眼泪,他甚至都不想看到,她在别的男人面前流泪。 “少主!您怎能又半路逃跑呢?!您的修为,还没废尽,少典君给您定的刑罚,才执行了一半啊!”负责看守未若的小神,在未若身后,气喘吁吁地追赶着未若,边追边嚷嚷着。 曾经如痴如魔、醉心修为、鬼魔双修、期冀神鬼魔三修、甚至六道齐修的未若,平生第一次觉得,过多的修为,会是一种累赘。别的罪神,少则一时半刻,多则三日五日,修为散尽不过须臾指日之功,而未若,自从被少典帝定罪,又自求罪加一等、自废修为以来,已经过了半月有余的光景,可是,依稀还有残存不尽的修为,缠在体内,他才得以,在感知芷兮还魂的瞬间,便一溜烟儿似的,赶了来远远地望她一眼。 那小神追上未若,见他在用锦囊,愈发着急:“少主啊!您怎可还用冥界灵器,锦囊收魂呢?这罪,可怎么再折?” “你放心,我收的,不是魂,”未若嘴角,掠过那不易为人察觉的笑,回复那负责看管他、为他执刑的小神道:“只是眼泪。”或许,除了嫉妒,他本心里,只是不想,看她难过,想让她,余生里,都平安康乐,不再流泪:“是眼泪。” “少主,变得很多。”那小神,是从冥界里,新晋提拔上来的小神,少典帝,其实也是想,找个熟悉未若的,为他执刑,或许,能不至于太苛待他,他本身,自求的罚,便罚过其罪了,少典此种安排,也称的上一种,不算补偿的补偿了吧:“做无用的事,越来越多了。” 是的,曾无限倾心权势、相信只有至高无上的权,才能助他实现世间公平之雄心大志的冥界少主未若,现在,将自己原来的抱负、思维、修为,都推翻了、放弃了。而这,都只为了,眼下的,这个女子。 “我已经不是少主了,”未若对那出身冥府的小神道:“你用些麻利的手段,去了我这修为吧。少典帝,不是还要让我受一段人间刑么,之后,还要回冥界,你再这样优柔顾念旧情,我何时,才能服完所有的刑啊,获得自由之身啊。” 未若说的,他的刑罚,似乎有尽头似的。让那小神,也慌慌地,为自己的慢条斯理、温情顾念而自责起来,忙忙急急继续废其修为,其实,他不知道,未若,永生永世,都不会再有‘自由之身’了。未若此时此语,不过是戏谑地调侃,催促他不要再心慈手软,雷利果断些罢了。此是后话。 “少典君说过,允少主你自选人舍,反正这人间里,没有一个人,是不受苦的,无论选哪个,都算是执了人间红尘刑罚了。”那小神,语重心长道,颇感念人间的际遇,又同情未若遭遇:“少主可选好了,要投哪个人舍么?” “你也说了,这世间人,各自有各自的无奈,总是难免,都要受不同的苦。”未若的语气里,带着安慰小神的意思:“哪个,都是一样的。”其实,他说的话,话不随心。 他看到芷兮还魂的那刻,他便决定了,那去往哪里。之前小神废他修为,如何悠悠慢乎,他都不曾催促,现在,见了芷兮在哪里,他忽然,便嫌小神,啰嗦太慢了,恨不得,让他在自己身上,穿个口子,让那修为,如流血般,一下子,喷薄而尽。 小神知道未若的心性,他越是在乎时,越会掩饰。那一刻,他将未若的修为,总算废尽了。然后看着他曾经的少主,连犹豫都不曾有片刻地,便投入了那墨家仆人、岸土的身上去了。他,在空中,摇了摇头,泪流满面:“可怜的少主。那么心高气傲,现在,为了靠近一个女人,连下人都甘心做了。”然后,回身,向青邱之泽少典帝那里,复命去了。 满身是泥土的岸土,放下主院里荼蘼园的活计,大步狂奔,跑到了东府的别院,站在那闲居与东府之间的月门间,一手扶着月门的弯墙,一边看着眼前,刚刚落地又被他拭去眼泪的芷兮的背影。他努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狂跳的激动,只是立在那里。 芷兮听到重重的脚步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去看。她回眸的瞬间,岸土,脸上带着混合着泥土的汗渍,冲着她憨厚地,笑了。那笑容,那般真诚、从未那般灿烂,仿佛一道艳阳,掠过芷兮的心间。但是,未若连容貌,都掩了去,她即便觉得那气息是似曾相识的,也认不得他。 附身墨玉身上的木落,先是见岸土大步狂奔而来,后来又见岸土冲着这眼前倾国倾城的女子,粲然而笑,便问岸土道:“岸土,你认识这位姑娘么?” 她便是挫骨扬灰,他都是识得的。 “恩,府上三月移蘼,人手不够,她是闲居新来的”岸土对墨玉说。 在这个府上,突然凭空而降一个人,是会被怀疑和问责的。而岸土,在力所能及地,护她,给她一个身份。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个府上行走,而不突兀。 “哦,怪不得,之前从未见过。”墨玉笑道,即便他亲眼见了芷兮来得,突如其然、莫名其妙,却也乐得岸土给她一个这样的身份,让他在这高墙深院,从此有了一丝情系。 “你,是不是迷了路,跑这里来了。”岸土在给芷兮台阶,芷兮乐得下这个台阶,要不然,府里突然从天降下她这么个大活人,她又如何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来历,如何自处呢。 岸土,隔着衣袖,拉着她的手腕,越过闲居,往西府正院的荼蘼园走去。芷兮被他拉着,总觉得,哪里见过他似的。 走过闲居时,绿树掩映,阳光透过枝杈的缝隙,投下斑驳的树影,岸土停下脚步来,松开芷兮的手,对她温柔说道:“芷兮,你站在这里,不要动。”芷兮不知道为何,他连她的名字,都能知道。她很听话地,立在那里,感觉得到,这个人,不会伤害她。 岸土,绕到她的身后,将自己唯留的那个青囊的带子,扯出来,然后,双手将她如瀑的黑发,轻轻的笼到一起,将刚抽出的青带,当作发绳,帮她把头发,束了起来。束好后,他又到她的面前,细细看了看,笑道:“闲居的女子,是要束发的。我没有女人的发饰,你先将就一下,回头,我找玲女,给你去库房里,领上一份女红。” “谢谢你。”芷兮也冲他笑笑,笑得那般美。 岸土,又走到花蔓盘绕的墙上,摘下一朵蔷薇来,给她插到鬓间,说道:“好了,走吧。”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芷兮有些羞怯地,问他。 “岸土,这府上的仆人。”未若将自己,放到了最低的姿态,只为了,可以靠近她,与她保持最近的距离:“以后,你要在这府上讨生活,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找我,便是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说来话长,他也不想说。 岸土领着未若,穿过那绿叶红花掩映的闲居,穿过西府正院与闲居间的那道月门,到了西府正院里去。岸土绕过他方才劳作的那个花圃,到了另一个花圃那里。 另一个花圃间,土已经都松好了,几个女仆,嬉笑着,给新栽的荼蘼花,浇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和着一些清新的泥土的气息。 岸土将芷兮,领到那个花圃间,对芷兮说:“这个花圃,有一个侍花女子生病了,你便替她的值吧。” 那些侍弄荼蘼花的丫鬟们,见岸土领来一个新人,都不约而同地,打量起她来,但见她:一袭红衣,乌黑的长发,轻轻挽着,直垂至腰间,绰约脱俗,通身的气质,竟不似个下仆,倒像个诗书之家的闺秀。 “岸土,你从哪里,领了个仙女似的人物儿来,”一个婆子道:“不像是小家小户的。” “像是书香门第,偷跑出来的小姐,”另一个也冲着岸土讪笑:“别是你拐来的吧?” 第一百四十二回 露浓花瘦和羞走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岸土是奴籍。 他闻听婆婆戏谑,低头笑笑,用厚重的嗓音说道:“她新来,年纪又小,劳烦婆婆多照拂些。” “我们这些老的,哪个不知,岸土是这墨府上头一份朴实厚道的,”花圃间,又一婆婆,一边宠溺地望着眼前神仙般花容月貌的芷兮,一边很是给岸土面子的,说道:“且放心吧,你平日里怎么帮扶我们的,我们定也会怎么照拂你亲自领来的这小女子。” 岸土,又看了一眼芷兮,然后,低下头,去他那边,忙去了。未若褪去了身上所有黑暗的、隐晦的气息,变成了这个带有厚重的、粗犷的男子汉气息的魁梧的岸土。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散发着因为劳作而愈发结实而健康的光泽。 当日,岸土又去玲女那,为芷兮,上了仆谱,于闲居安排了一下住处,又领了些女儿家的梳洗妆扮的用物。玲女现在已是领班的体面侍女,见到芷兮时,亦是如逢故人般的,感到莫名的熟悉,自也是喜欢她的。 是夜,忙碌了一日的下仆们,从正院里下值回来,由值晚班的一拨,替换了回来。他们照旧,如平常般,简单在木盆中,洗漱一下脸面,展开床上的被褥,头一沾枕头,便沉入了沉沉的梦乡。年纪大些的,或是虽年纪轻但不拘小节的,都在通铺上,横仰八叉,打起呼噜来,有的,嘴角还唌着涎水...... 芷兮睡不着,轻轻地拨开搭到她小腹上的旁边女仆伸过来的两条粗腿,委到床沿,披衣下床,蹑手蹑脚踮着脚尖,穿过宽敞的陋厅,到了闲居的院落里。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芷兮坐到树下花篱的石凳上,托着腮,看那以花为墙的庭院。 “穿得太单薄了,”是岸土的声音,他拿出一个男人的大氅,给芷兮披在肩上。 芷兮在那里,已经坐了一会儿,满院的虫鸣窸窣,衬着着静谧的夜,冷不丁岸土这一声,倒是吓得她身体抖了一下。蹭地站立了起来,倒像是做错了事似的,在岸土面前,有些惊慌失措。 “吓着你了,”岸土笑笑,将她站立而抖落到地上的披衣,重又捡拾起来,又给她搭到肩上,温厚地说:“夜里这样凉,仔细冻坏了。”这样的话,在青囊里,离与也跟芷兮说过很多次。 “谢谢你。”芷兮显得很客气,很拘束。 岸土望着拘谨而柔弱的她,接着说道:“是因为初来,不适应么?这么晚了还不睡。不如,我陪你,在院里散散步,倒暖和些,也放松一下精神,你太紧张了。” 芷兮奇怪为何他总是以这样,非常熟识她的口吻来说话。但是,她又很觉得这关心,让她心间布满熨帖的温暖,让她无力也无理由去拒绝他的好意。 “恩,”她很乖巧地,点点头。 闲居虽是仆院,却绿树成荫、花藤满墙,夜里更是花香扑鼻,犹显静雅,与那室内人的粗犷之状,形成天壤之别了。 芷兮在草地间走着,草湿湿的,似乎起了露,凉凉的,冰着她的趾尖。突然间,不知是什么,在草里,嗖嗖爬动,刚好从她趾前蠕动而过。 “啊------”芷兮尖叫一声,身体颤抖着,依扑到与她并肩的岸土的怀中,双手因为恐惧,抱向他的脖颈。岸土被这猝不及防的拥抱,受宠若惊,双臂自然地伸展开来,将她欲躲闪的颤抖的身体,横空抱了起来,那红色的裙裾,便飘逸到了地面。 岸土从未如此近地,毫无距离地,接触她。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的体香,墨发衬着脂玉般的面庞,贴着他的胸脯。他感到自己,心在噗通噗通地加剧而跳,那一瞬间,他被巨大的幸福,包裹着。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蛇,从他脚边,窸窣爬过,他都没有注意,他沉浸在怀抱美人的爱慕里,心中都是甜蜜击起的惊涛骇浪。 “怎么了?”他口中的呼吸,都是沉重的,可是,他让自己的声调,尽量再尽量地温柔。 “蛇....蛇”芷兮还在瑟瑟发抖。 “不怕,有我在。”那一刻,未若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幸运,可以成为岸土,陪在她的身边。此时,芷兮已觉自己失礼了,脸上,爬上无边的红晕,要挣扎着下来:“对不起,我,我......” 岸土知道芷兮,是脸皮薄的。他抱着她,重走回石桌边,将她放到石桌上坐下,然后,一个箭步回身,从草丛中,捉住了那条蛇来,直用手指,掐碎了它的七寸。 他拿着被他捏死的蛇,给芷兮看:“你看,它死了,可不怕了。”芷兮却依然,捂了眼睛,连蛇的尸体,都不敢看。 “以后,不会再有了。”岸土说:“明日一早,开市后,我便去街上买些灭虫蛇的药来。”他将那死蛇,埋了。 然后,他走到石桌边,对芷兮说:“我送你回屋休息。”这才发现,她是赤着脚的。他重又跑到草地间,将她那因太大而滑落的鞋子,捡回来,给她穿好,然后,扶着她,到了她房间的屋檐下,目送着她进了屋,他才掩门,离开。 翌日清晨,芷兮再下地时,床头摆着的,已经是一双,带着荼蘼绣花的,小巧而合脚的鞋。她踏上时,邻边的女子,便对她说:“芷兮,你好福气呢,找了岸土这样好的男人,他可是天不亮,便为你去街市上,买了鞋子来,一早交到咱屋里值班的郝婆了,给你了来。。” “你误会了,”芷兮知道,这些仆女婆子,都是没有读过书的,说的话,多半都直白粗俗,她也并不见怪,只是说:“我与他,并不熟。” “你说这,谁信呢,从他领了你来,看你的眼里,就全是亮光,”那女仆边蹬鞋子,边打趣芷兮:“你就别害臊了。岸土特别好,府里喜欢他的小丫头,多着呢。就连,三院舅老爷家的小姐,都.......” “你们,都还叽叽咕咕墨迹什么呢?!”郝婆子站在院子门前,冲门内厮喊着:“快来点卯了!玲女可刚说了,老爷今日,回府来,你们哪个迟到了,仔细着自己身上那张皮!” 方才跟芷兮说话的那女仆,便慌慌忙忙,慌忙穿好鞋,从木盆里,撩了一把水,抹了一下脸,擦都没擦,便往外跑,边跑边用手当梳子,理着昨日便没解下的发式。 芷兮没有那女仆那般利索,虽然也慌乱地加速,但是昨日岸土给她束的头发,早散开了,她又来不及重新梳理,也跟着三步两步,碎步到了院里,站在第一排上,最边上的末位。 “你!你!”郝婆点着芷兮、刚和她说话的仆女,以及另外的两个女子,说道:“衣冠不整!仪容不正,这样到正院里去,没白的,丢了主家的脸,若被老爷撞见了,仔细了,打板子,撵出去!” 来人家作奴仆的,哪个不是家境艰难无法糊口的,因此上格外地害怕被赶,忙忙地,那被点的女子,都跪下来,芷兮本便是礼数最全的,见别人跪,自己跪得,更是低些。 “在我面前,还作什么?”郝婆大嗓门嚷着:“还不快回去,理装束去?!今日里,就不要去正院了,就在这闲居,扫院子,再把东府和别院的活,都干了,府上的马桶,你们几个,都要刷一遍,以儆效尤!” 其余的,都被郝婆安排到西府正院里各个院落里了,各司其职。余下几个见罚的,一个爱出头的道:“咱们几个,算是倒霉的,也得分工一下。我便打扫院子,剩下的差使,你们挑吧。”她先挑了,也无人表示异议。另两个一个挑了扫屋子,另一个挑了刷马桶。 芷兮便有些不解,问那个刷马桶的道:“多谢各位姐姐照拂,我是新来的,本该做些脏累活儿,不如,我替你清洗马桶,你去东府别院里打扫吧,那里环境,又清幽。” 那自请刷马桶的侍女,白了芷兮一眼,拿起刷子,用布条掩住鼻子,自去了那脏臭的马桶边去了。 芷兮是好心贴到了驴肝上,更觉惶惑,今早临铺与她说话的那个侍女,便凑过来,跟她解释道:“你不知道,那东府的差事,可比刷马桶,要恐怖多了。” “怎么会?东府的主人,不凶的呀。”芷兮因为,初还魂时,第一个见到的,便是眉清目秀、眉眼含笑的木落(墨玉),所以才觉得的,这侍女说那里恐怖,是更令她费解不过了。 “你去过东府?”现在,那个最先挑差事的,连带掩住鼻孔准备去刷马桶的,听了芷兮的话,都惊讶地,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芷兮。 “她初来乍到,哪里会去那里。”岸土想必满心满眼,都在芷兮身上吧,连这碎言碎语,他都来替她挡了:“你们还不去忙,还等着郝婆来喝斥你们。” 芷兮一开始以为,是这些侍女,大惊小怪,小题大做,现在见岸土,特意过来,替她挡这话,可见得,这府上,对东府,是讳莫如深的。 芷兮便拿着笤帚和其余清扫的用具,要往东府里去,又被岸土挡住了,岸土从她手中拿过用具,对她说:“我替你去。” “那不行,”芷兮觉得平白受岸土这些照顾,惹得些闲话,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走过来要从他手里去夺,不经意,指尖触碰上他的粗糙而宽厚的大手,忙忙又缩了手回来。 露浓花瘦,芷兮和羞而立。岸土的背影,便消失走进了东府。 第一百四十三回 ‘烂泥’扶墙语不休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青邱之泽,少典君静苑。 “禀少典君,南方诸部落,梅子渐入成熟季节,雨神特来请旨,求增加降雨之量,” 雨神从天阙赶来青邱之泽,向少典帝请命。 少典帝离与,埋头在案牍之间,面前堆着不下数百本奏疏,遂,虽听雨神来报,亦没有抬头,只是低头说道:“降与不降,降多降少,历来皆由雨神依据旱涝情形,自行裁决,这样的小事,也值得雨神,从天阙走一趟青丘么?” “实因小神,连上六道奏疏,皆未见天使来复,想必君帝事务繁多,被压滞在后了,”雨神道:“小神才斗胆渎职,前来少典君跟前亲自奏对。” “依往年世道成例,即可。”少典君令道。本以为听此言,雨神该走了,她却迟迟不去,离与这才抬起头来,继续问道:“雨神可是有何难处么?别说增加降雨之量,于现今看来,人间热浪滚滚,田地沟壑纵横,已多有大旱之症,雨神若不来,我还不愿单遣人去训诫你减少降雨之责,你既来了,还是求增降雨之量,你想我会不准么?” “不瞒少典君,自从您执意移居人间,于青丘国掌六界之政,人界大为光鲜,心浮华者,日多,以致于神仙庙宇,多有荒废,天阙神仙,如今又完全靠人间奉养,许多神仙,缺衣少食,罢职而去,天阙一日不比一日地,清冷下去。又无奈这人,如今为六界之尊灵,谁还愿如往世般,苦心修行,以求升仙拜道,因此上,世风日下,来补天阙空位的,又少之又少,还多是,学艺不精者。新擢升的几个雨仙,连立柱洒水,都做不好,说恐高。我此来求少典君,是想,不知少典君可否允许小神,借着梅雨时节,着我那些雨仙使们,趁机多练习练习立柱洒水之功。只是,若如此,雨量势必,比往年世道,要多出不少了。” “雨神所言之天阙清冷之事,”少典见雨神,句句切中如今时政要害,不免心下又壅塞几分,这几百奏疏,有八成,都是在报,如今少典君,让最无用的人类成为万灵之灵,所引来的六界动荡:“吾正思虑解决办法,还望雨神,稍安静待些时日。致于雨神所求之,趁梅雨时节教新晋升的雨仙,练习立柱洒水,吾准卿所奏了。” 雨神退。新晋的小雨仙们,哆哆嗦嗦立于八千尺华柱之上,华柱顶端,仅有容脚的方寸之地,但见这些小雨仙,个个恐惧难耐,那里敢睁眼呢,都是闭着眼,用盆来往下泼水。 当日,天降大雨。一改往昔世道,梅雨纷纷细细洒落,润物无声的那般雅致。 但是南方诸部落,久旱逢甘霖,家家见雨便笑逐颜开,也顾不得什么大雨小泽,青草池塘之畔,处处蛙声。 夜半时分,埋头书简几日几夜的少典君,肩颈疼痛难耐,立起来舒展筋骨,望见窗外一轮明月,挂在树间别枝,偶有喜鹊儿巢枝,倒惊飞了鸠占鹊巢的几只雀儿们。 冥府之前送未若行刑的那个小神,很有眼力界儿的,凑上前来,揖礼说道:“少典君多日忙碌,可是忘了与我家原来少主之约么?” 少典这才想起,这冥府晋来的小神,月余前,便禀报过,未若投了月婳墨府的岸土之身,约他闲来一叙。他心中有些愧意,遂夜半里,便御上湛泸剑,往月婳去了。 到了月婳墨府,他第一个想去看望的,又未必是他毁约的未若,而是他月余前,孤植于闲居的那株荼蘼。他快行几步,跨入那道通往闲居的月门,还不及去寻花篱下的荼蘼,便看到,本该清风树下听蝉鸣的安静的夜,此刻,却是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的人,在布置棋盘,有的在放落灯。 忙忙乱乱、嘈嘈杂杂里,没人注意到凭空而降的少典君离与。离与捉住一个疾走的下仆手腕,问道:“府上今日,是有什么事么?” “您是客吧?公子,”那小仆见他,不似小户人家,穿叶带皮,猜他是个贵重的,便笑道:“来得这般早么?” “早?”离与想着,自己过了夜半来,怎还有早一说。 “可不是嘛,喜宴一早便开,家主着我们,夜半便要都预备好了,”那小仆道:“公子,您先坐等吧,别拉着小人了,误了时辰,小人可担待不住啊,一家老小,就靠我吃口饭呢。” “喜宴?”离与怕再追问下去,会暴露了身份,他也不愿强人所难,便松开了那小仆,任由他小跑着,颠颠去忙了。 他还想问问,岸土在哪里,可是,似乎没什么人,可以顾得上,哪怕与他,长话短说,都没有个人。他遂去寻他移栽的那株荼蘼,没有找到,那栽的地方,被一方铜钱方桌,给占了,上面摆着棋盘,旁边放着落灯。他坐下去,百无聊赖,边从小棋筐里,取出几枚子来,闲敲着棋盘,自忖道:“可是她已经修成人形了吧,才连原身都没有了。” 他身旁的落灯,花影缭绰。依旧无人问津。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木落附身的墨玉从东府那厢,隐约看到离与的侧影。他便走过来确认,走近了,果真是他,便向他,念了两句模糊的辞。 “木落,你好生的木神之主不当,缘何在这月婳墨府上?”离与见他,忍不住问起:“连你,也嫌天阙清冷,奉养日薄,私逃来人间享受尊荣么?” “嘘,”木落作出个嘘声的动作,对离与说道:“我在这里叫‘墨玉’,你别乱叫,仔细教人听了去,我日子更难了。我在这府上,是日日如履薄冰,何来尊荣可享呢?趁着墨孟大婚的喜气,才允我出入自由一日。要不然,日日将我幽禁在东府里,不见天日,牢笼一般。” “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我当你稳重了,”离与抱怨道:“现在,偷偷溜出天界来人境不说,就说来人间,以你的修为,投个如何自在的,得不着呢,何苦还让自己身陷外表华丽的囹圄呢?” “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你说你好好的天界,住着多舒服,非要整点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六界变革,变什么不好,非要将三六九等中最末等的人,扶植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你可知你这叫‘颠倒乾坤’么?”木落开启了从前话痨模式,连珠炮似的,一枚接一枚轰击离与:“以致于,本便修为根基几乎为零的人类,现在的心,那叫一个飘啊,全都眼高于顶,于修身养性的事,可还有谁,愿意去沾么?连这棋盘,都成了装点门面的摆饰了,更遑论‘赏花阅竹、品茶抚乐,谈经论道’诛此之雅兴了。人境里,有句古话,叫作‘烂泥糊不上墙,’你可知么?” 如此放肆地,直击少典帝痛点,或许,是因为,他太长时间,没有机会,可以这样痛快淋漓地,数落数落离与的缘故吧。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做这‘烂泥’么?”离与也生气了,本来,他看那些千篇一律的奏疏,就已经焦头烂额、疲于应对了,好不容易半夜里溜出来松松筋骨,现在还被木落炮轰一番,心情那里能好,说话,自然不能客气:“再说了,就算我在将烂泥往墙上糊,跟你现在私自下凡,又有半毛钱的关系么?” “人间,我有债啊!”木落道:“我的神祇之牌位,不偏不巧,是靠月婳赵家来奉养的啊。即便现在你大手一挥,万朝归一,返璞归真,从头开始,赵家也更回他老祖宗的墨姓了,可是,他们,还是不饶我啊。你不信你就去天界木族的神龛,去看一看,全都叶黄枯瘦,等死了。我去问过苏龛,你猜苏龛说什么,他说,赵家,也就是现在的墨家人,说了‘木落作为一族之主,根底不干净,净偷摸主家的金锭,连一碗粥,都不肯放过,这样的神族,让他们饿死得了’。我是万般不得已,才听了司命星君的话,又来墨家‘附身还债’来了,依司命的原话‘我得赎到,墨家人,肯原谅我为止。’这墨玉的人舍,也是司命,给我挑的。我日日无一日不想,回去天界,捶打他一番,替我挑这么个窝囊鬼,天天坐牢。” “你之前不就‘附身’赵访陌,还过一次债了啊?”离与也为这人类对神族的苛刻,有些不解不平起来:“还不够么?” “那里还有‘够不够’一说?再跟你说个原话,墨家说,我附身赵家时,让赵家家破人亡,一点忙都没帮上,还处处捣乱,又总顾着跟芷兮那个下女,谈情说爱,竟是红颜祸水,更将赵家毁了个底朝天。字里行间里,这意思明白得紧我之前,附身还债,是越还,债越多了。” “奥,原来,是女子惹的祸,”离与见木落,虽然披着人间墨玉一副深沉无比的画皮,心性儿,却还是从前的心性儿,神经,大条的很。于是又不免借机,调侃起他来:“那此一世,你可见过那个叫芷兮的女子么?还要跟她,再续前缘么?” “且不说,一场三昧火,将什么女子的印象,全都给我烧得无影无踪,”木落道:“便是我今世,恰巧又逢着了她,还想与她续什么前缘,也没那个机会了。过了今夜,明日一早,她便是墨孟妾室了。” 第一百四十四回 麒麟双子陷泥淖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墨孟,是谁?”少典君离与问。 “自是那个胸无点墨、不学无术,浑身上下都是幺蛾子的墨府长公子啊。”木落不满道。 只此一言,便教离与想起月余前,将他少典君当作花匠,肆意趾高气扬了一把的那个男子来,于是也愤愤道:“这个‘赵如意’,转世投胎八百回,改不了他的德行!你知他现在哪里,看我如何教训他!” “我被禁足,即便今日‘特赦’,活动范围也出不来这个闲居,”木落道:“墨玉在他们家,就是个囚犯。也只配大赦时,在这闲居里,沾点儿边边角角的喜气儿。我住哪里,他长公子清楚得紧,但是长公子他住在那厢,我如何知得?你不如,先将岸土救出来,教他领你去吧。”说着,便在前领路,带离与去关岸土的柴房。 “你的神气呢?”离与边跟他并驾齐驱,边不解道:“堂堂神主,只是附身而已,何以就被困在一具躯壳里了?任人宰割,别人不让你动,你就动不了了?” “头来时,被司命收走了。”木落蓦然道:“说是墨氏家族请的愿,就是要让我,死死地还一回债。先别说我了,看见岸土,你或许,就不觉得我惨了。” “你这算五十步笑百步么?”离与一边疾走,一边说木落。闲居很大,顶普通一个富裕人家的院落了,曲曲折折,拐了十八弯,还没有到柴房。离与忽然又念起芷兮,一惊问道:“对了,我将芷兮,是种在这闲居院里的。那芷兮,是该从这闲居,被嫁出去吧,她,现在,可也在闲居里?” “她若在闲居,我头一个领你去救她了。”木落道:“此刻,不知被墨孟绑在了何处,就是怕还有像岸土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出来阻拦他。” “是怎么一回事?”离与追问。 “先不说芷兮,长得多招人,你知道吧?”木落说:“她是在我东府里,成人形的,我看她一眼,都差点沦陷。”他说这话,或是有些亏心的,自己沦不沦陷,他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木落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只说,那么墨孟,有多么变态,离经叛道。府里关着我,也就罢了,他还给墨府定了个公开的秘密,那便是,谁去我东府里,做了差使,他都不会放过,之前有小厮新来,打扫了东府,他当日便将人家的腿打折,发配出去了。后来有一个小丫鬟,也是因为新来,误闯了我的居室,被他凌辱后发卖到了妓院。现在,是玲女给我送饭,也被他强收入房里了,当了没名没分地通房侍女。” “这个不成器的,畜生不如”离与出离愤怒了。 “人家父母祖母,都不管教他,你平白在这里,冒什么火,现在的世道,人类,不就是那样么,”木落又将矛头指向了少典帝将人境化为最高灵地的错误决策: “男人三妻四妾,无视品修,多少孩子,一出生便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三妻四妾’离与在心里忖度着、重复着,木落这看似诙谐实则发人深省,如针锥一般刺向道德圣地的话来,竟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了。 “到了!”木落停住了,指着一处荒废的宅。那里,说是柴房,却毋宁说是‘茅厕’。荆棘遍地,恶物狼藉,臭气熏天。 离与千猜万想,想不到生有洁癖的冥府少主未若,在有生之年,会被人,一席裹活尸,扔在这人畜的便物中间,还用圈牲畜的铁栅栏,箍着。 木落用袖子掩了鼻息,离与不自觉地,也摒了气。一伸出湛泸剑,将那铜墙铁壁,敲碎了,将那臭物缠绕的席裹,拉出来,一层一层展开,才看到了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岸土。 “幸亏他昏死了。”离与说道。 “白离与,不待你这样的,即便你当了少典帝,”木落道:“未若好歹是你的同母兄弟,你看他遭此侮辱,也不该如此幸灾乐祸吧。” “未若,是如何爱洁净的,你不知道么?”离与提醒了木落:“他眼里,可是连一粒沙子,都融不进的。现在你若让他清醒得时候,看到自己被抛在这里,你觉得,他会如何?” “嗳,也是,罢了,罢了,”木落道:“总得先救醒了他,才知道,芷兮被关在哪里了。” 离与将岸土,带到干净的院子,终是运了神力,将他救醒了。一醒来,未若便闻到了那股恶臭,可是,他甚至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说:“快,快,芷兮,被,他绑在地下的密室。” “娶亲娶成这样,好似绑匪绑票,荼蘼可当得好家!”离与开始迁就荼蘼了,即便移蘼那日,荼蘼只是象征性地,去青丘国讨一株带着贵气的荼蘼之枝,而并非如他所言的‘聊慰思女之情’,即便离与亲自送来,最终也没能见到荼蘼,荼蘼对芷兮的存在一无所知,离与也觉得,哪怕只是一个陌生人,荼蘼也不致于糊涂至此! “快别提荼蘼了,”木落终归是先到墨家的,即便神力都没了,也还是知道的多一些:“他根本就当不起家。墨府上上下下,都是虎夫人说了算的。” “没听说过荼蘼还惧内啊,”离与感觉疑惑。 “那是从前,他做了错事,你不知道么?”一语,四周都静了。在密境,那也是半公开的秘密。 “他在人间的命数,也是如此么?”离与问。 “大概,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岸土道:“从生下来,都是来还债的。” 由未若化身的岸土说这句话,再没有更无可辩驳的了。 “未若,你身上这气味,”木落扇了扇袖子,捏着鼻子说:“我真是,真是消瘦不了了,离与还说你有洁癖,难道你这一附身,便转性了么?” “我,也是,来还债的,”岸土漠不在乎答道:“岸土是奴籍,泥土里打滚,粪便里行走,总该适应的。” 一个人为了另外一个人,可以改变多少,付出什么,或许,只有当他身处其境时,才能明白个中滋味深浅吧。未若从在麝熏殿里,携着那只半死不活的蜉蝣逃走,便早已失去了自己。 “若是明明能选,”离与道:“为何偏选一个最弱的角色来当?” 他这一言,显然在责备未若了。 “那你呢?”未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堂堂六界之尊,为何,却选了最弱的人间?” 一语说的离与,无言以对。是呀,他俩,不过彼此彼此,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他们不用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此刻他们却都明白彼此的答案,那便是:他们都只是,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倘若被人艳羡,生了人间麒麟双子的白芷,得知自己的两个,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的儿子,爱上的,是同一个女子,又被同一个女子,折磨得体无完肤,失去了正常人的考量,她,又会,作何感想呢? 被人嘲笑了亿万年,被侮辱和损害而自卑了亿万年的白芷,还会让自己的儿子们,这样地,不顾一切地,自陷泥淖么? 互相尴尬的时候,地室到了。嘈杂的,准备着喜宴的忙碌的人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绕过了喧哗骚动,何时便悄悄到了密室。守室的犬,恶得很,可是无奈,它面前的,是少典君啊。少典只消轻轻一点,便如入无人之境了。倘若他和芷兮的情,也能任他这般点弄,他又何必,遭受这么多世,颠沛流离,相思之苦。 少典帝看到芷兮,穿着红色的衣裳,腮间点着胭脂,口中塞赌的毛巾,衬着她点了的朱唇,愈发楚楚动人,身上绑着绳索,更将她的身体的线条,勾勒得不可方物。这是打扮起来的准新娘,芷兮,是少典,曾经也在花烛下,端详过的美人。他跑过去,松开了她的绳索,拿掉了她口中的物什,他正想抱着她,安慰她,哪怕一言半语。 可是,没有了束缚捆绑的芷兮,却一下子伶俐地站起来,风一般,掠过他的前额,躲开了他伸出的双臂,向着他身后的岸土,疯跑过去,她用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倾国倾城的脸,贴着岸土,因受宠若惊而高低起伏屏住呼吸的胸膛。 “岸土,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她呢喃着似情话的语句:“你为何,现在才来救我。” 岸土,以及未若的灵魂,此刻,多么地开心,他的手,轻轻地,不敢置信地,又无限爱怜地,搭到她的肩背上,像拍打一个婴儿般,宠溺地说:“不怕,有我呢!” 少典帝离与,感到心间一股剧痛,皱缩地开始坼锯着他的骨髓,就如同他从密境初入人间时,受的空心噬元之苦一般,堵得他喘不过气,芷兮,即便是当他妻子的那个世道,都从不曾这般亲昵地,主动地拥抱过他,更不能如此轻声慢语呢喃撒娇。而未若那句‘不怕,有我呢!’更让离与觉得,未若,是抢了他的台词,占了他的‘功劳’,他心中恨恨:倘若没有我,你,如何救她,如何在这里,美人于怀,大言不惭地装腔作势,说什么‘不怕,有我呢!’ 可是,倘若他站在芷兮的立场,亲眼目睹了,墨孟强抢芷兮之时,未若如何,舍了自己的命,来护持她,或许,他的这种嫉恨,便能稍解些了吧,可是,谁又说得清楚呢?他,少典君,本是大度的,心怀天下的,更是,珍惜这半路兄弟情谊的,可是,偏偏,在此时,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地,如此促狭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回 离与抢亲罚墨孟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凌晨的风,裹着清凉和花木的清新,徐徐吹过花蔓嫁引在墙上的荼蘼,那荼蘼花,单瓣单瓣地,开始摇落,有红色的,若芷兮腮边的胭脂,又似披着她身上的嫁衣,有白色的,犹如六月里飘飞的雪,飘落在离与的肩头。 离与突然起身,满目怒气,一把把扑在未若怀间的芷兮,扯到了自己的身后,然后,如石柱一般,笔直地伫立在未若面前不足一尺的距离处,一字一句都咬得无比清晰地,冲他质问:“白未若!你本不必受这样的苦,我当初,是给了你选择权的,你寻哪个位高权重的人舍,寻不到呢?非要入奴籍之身,平白作践自己,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是想用这样的牺牲,来博取芷兮的歉疚和怜惜,好让她对你心生好感,爱上你么?” “那你自己呢?”岸土说完,冷冷地转身,走了。 留下被晾在风里的离与,一脸苦涩地望着他的背影。他自己,不也是,不是从六界里,选了个最苦的地方待么?又有何资格,去指摘别人。 岸土方走至密室门口,墨孟迎面走了进来,迎亲吉时已到,他是来迎新娘的,冷不防却看到遍体鳞伤的岸土,居然与他在这里,碰个正着,厉声吼道:“你来做什么?你,你,怎么进来的?!今天打得你还不够,是吧?看我不......” “不够!”未若不待他将话说完,劈头就是一个拳头,正打在孟墨的鼻梁骨上。孟墨流着鼻血,手捂着鼻子,血便从指缝渗出来。他气急败坏地,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指着若无其事、绝然与他擦肩而过的未若,继续吼道:“敢打本少爷我!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来人,给我抓住他......” 不待孟墨说完,离与向他施了噤声令,他便喉咙如同被塞了一团棉花,如同哑巴吃黄连般,有话也说不出了,只是徒劳无功咿咿呀呀、支支吾吾地,在那做着发声的动作。 他身后跟着他来‘迎亲’的私人护卫队,却着实,如家犬嗅到了主人的指令,几个人,三下五除二,便将岸土绑缚了。 “你这般跋扈自恣,你父亲知道么?”离与不想于众目睽睽下,用强术伤墨孟,只是径直向他走来,口气中,都是质问。 墨孟看一眼这柴立不阿、义正辞严向他逼近的离与,只觉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遂回敬一句:“你是谁!也敢拿我父亲压我?”这句话道出来,掷地有声,可见得噤声令,已是解了。他但觉口齿利落、喉咙也清爽异常,遂又趾高气扬、理直气壮接着问道:“你为何出现在这里,还拉着我的女人?” 说完,又意犹未尽、满眼都是凶厉地望向他身后的那些奴才,破锣般狠狠喝道:“有刺客入府,你们一个个,杵在那里,是让我一个人,擒拿贼人么?” 一呼百应,奴仆和侍卫们,厮声持剑,向着离与冲杀而来。那墨孟,就势揪住一个人,劈头盖脸命令道:“你,去通报府兵,将他们都调到这里来!” “少,少爷,”那奴仆虽惧怕墨孟的威严,却也知自己势必做不到,于是颤抖着央求着:“府兵乃滕濆氏亲兵,没有荼蘼王的虎符,奴才便是跪请来了,王爷也势必教我活不了命了。” “那,我现在便要你的命!”墨孟一手掐住那奴仆的脖颈。 “住手!”离与一道锁腕令,也恰恰将墨孟的手,卡在了半空中,“想不到,你竟乖戾至此!” 墨孟先是被他锁了喉,现在又被他扼了腕,这才无可奈何,怔怔盯着离与细看,又细细回想:“你就是那个花匠!我第一眼见你,便觉你不简单。果真不是只为送一枝草木来,倒是要来我墨府,刺探深情的!否则,怎会知我如此秘密的地下宫殿,还要公然抢亲、劫掠新娘?!” “恕我一介花匠,孤陋寡闻,娶亲娶成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离与笑道:“绳索绑缚,非两情相悦;密室囚禁,非媒妁之言;夤夜迎娶,非光明正大;小仆拒邀府兵,又非父母之命。如此名不正言不顺的亲,我就是抢了,你又能如何?” “区区妾室,我令闲居蓬荜生辉,办一场夜宴,已经给足了她脸面,”孟墨道:“她一个奴籍之人,能攀附上我堂堂相府,该是飞上了枝头变凤凰,开心得紧呐!”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芷兮感到,被墨孟这样一个浅薄的人轻薄,简直是奇耻大辱,于是愤愤说道。 墨孟胸无点墨,那里听得懂,心下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今晚你从我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他正欲脱口而出,反唇相击,以争口舌,却又被锁了喉,现下当真是,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离与是唯恐他驴唇不对马嘴,吐出些污言秽语来,污了芷兮的视听,才又施了噤声令。 一个心眼活泛的小仆,趁着谁都不曾注意他,偷偷溜了出去。向着墨荼蘼的荼蘼坞,径直奔去了。那荼蘼坞,掩映于南山月婳段,层林浸染,若碧玉翡翠捧着这处依山傍水的花坞。那小仆,跌跌撞撞,跑过幽石曲径,阆苑亭阁,绕过沿湖的雕栏,许久才到了花篱深处的荼蘼苑。 “禀报家主,墨府,墨府,有刺客,少主他,他被袭击,有危险。”小仆如是禀道。 荼蘼爱子心切,领着府兵,匆忙赶到密室时,离与正携着芷兮,往外走。荼蘼一见是离与,方才的气势汹汹,立即化作百感交集,持剑便要向离与跪拜,离与却用神术,阻了他欲下跪的姿态。 旁边的下仆,不明就里,指着离与,大声向荼蘼道:“家主,就是他,这个刺客,好生跋扈。将少主他......” “放肆!”荼蘼喝止那奴仆:“住口!”那下仆是个有眼力界儿的,顿时住了口。 荼蘼环视四周,见墨孟被定怔在那里,便知他受了离与的惩戒,忙抱拳揖手,向离与赔罪道:“犬子无教养,冲撞了......” 离与不待他说完,已解了墨孟的禁术,可见是不想荼蘼说破他的身份。 “这个臭花匠,看我今天,不剁了你!”墨孟刚刚能松动筋骨,便从少典身后袭来,剑举到离与头顶时,竟是荼蘼,用剑接住了他的剑,向他吼道:“你个不肖子,还嫌闯的祸不够!” “父亲,这个花匠,月余前,居然借送花之机,只送一枝草木,便窥探了我墨府的布防,以致于今日,如入无人之境,闯入我墨府密室,要抢亲,劫掠新娘,还,还试图,要谋杀我!”墨孟指鹿为马之功夫,和那下仆,如出一辙。 “抢亲?谋杀?”荼蘼被墨孟的话,说到云中雾中:“抢谁的亲,又为何谋杀你?”心下却知道,倘若离与真要墨孟的命,他现在,还能在此,大呼小叫,恶人先告状么? “自是抢我的亲啊?为了赌我之口,才要杀我灭口啊,爹爹!”墨孟不识趣地,依然向着荼蘼告状,却不知,知子莫若父,墨孟几斤几两,几处伎俩,荼蘼还能不知? “你娶亲这等大事,缘何我不知?!”荼蘼高声斥责。 “我,我,”墨孟嗫嚅。 “少爷只是纳个妾室,这女子,却刚烈得很,少爷怕她,无名无分地收了,必要死于当场,便令我等,半个夜宴,凌晨,便领屋里去了。自是不愿劳烦家主跑一趟。”那通风报信给荼蘼的小仆,继续给墨孟圆场。 荼蘼再看离与挽着的女子,正是芷兮,穿着红色嫁衣,再看看同样穿着喜服的墨孟,顿时火冒三丈、勃然大怒,一剑剑柄,打在他的肩头,教他,直直跪在地上了:“你这个畜生!你不看看,她是谁?你也敢娶?” 离与乐得看这一幕,瞧热闹般,并不说话。 “一个奴籍女子,”墨孟嗫嚅,并不知错在哪里,父亲为何又如此暴怒:“我有何不敢的?!” 荼蘼看看离与,又怜爱地望望芷兮,自是知道离与对芷兮何等感情,当然,他之所以怒不可遏,更多的,还是因为芷兮的身份,那是他的女儿啊,但是,他又不能说破。没想到,密境中不能相认,天界中不容他们相认,到了人间最后一世,他却还要看着亲生儿子,做下这等欺世灭祖、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的错事来。 墨孟看他父亲,竟似忌惮离与似的,便嘟囔着抱怨:“就算,她跟一个花匠,不知有什么爱恨纠葛,花匠要来抢亲。江山都是我墨氏的,我堂堂墨府,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惧怕一个小花匠不成?就不能替自己儿子做主了?!” “混账东西!都是平日我对你,太过纵容,”荼蘼大吼:“我若今日不教训你,你便不知什么是人伦大道了!”随即掏出鞭子来,重重地抽向墨孟。 可怜这墨孟,虽是劣迹斑斑,鞭子从未少挨,只是这次,却着实不知,自己为何挨打。他涕泗横流,冲着荼蘼哭诉:“父亲,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是他抢我的亲,不是我抢他的,您为何不打他,却来罚我?” 第一百四十六回 脱奴籍更名女登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从今日起,我便收芷兮做义女,”荼蘼两世不得认亲女,于这三生之上,也不过只敢给芷兮‘义女’之名:“你若还敢以兄长之名,对她心存妄念,我便将你大逆不道的畜生,碎尸万段,以奠祖世清明。” “父亲怎知她叫‘芷兮’?”那墨孟本便只是觊觎美色,并无甚真情可言,听父亲言辞激烈,也不作争,只是意下难平:“难道父亲,隐居荼蘼坞,竟是暗中监视我?我只讨一个妾,也值得父亲兴师动众地来,长他人志气,灭亲子威风么?”这一世上,只有墨孟没有神念,是个最肉体凡胎又既泛夫之志的,他有此言,谁都不敢意外。 只是芷兮,再不愿无端受人恩惠,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她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来与他做半路父女,于是道:“荼蘼好意,小女心领了,只是,我本名‘荆女’,之前是赵家挂名的外孙女,‘芷兮’这般受赠的雅字终死都未能负得起,现在,我不愿再顶着义女的名号,重活一回‘看似登堂入室,实则寄人篱下’,来这墨家屋檐下,谋生存。” 她的话,离与、荼蘼、未若、木落,都听懂了。只是,他们又都各自讶异:平素最重礼数的她,如今,竟对亲父,以名直呼。荼蘼明明是在想弥补她,势必不会再如当初赵老太太一般,一边怀疑她的骨血,一边又给她一个名不符实的名份。可是,她,却再也不容许别人,来随便安排自己的命运,哪怕,她生来,依旧如前般,只是一个最低等的奴籍女身。 “不会的,我怎会再让你寄人篱下,”荼蘼情急关切:“我会善待你的,墨家女儿该有的华屋、锦衣、玉食,我不会亏待你半分,你无须再做粗糙的活计,无须再仰人鼻息、察言观色,你只需要,待在墨府里,安心享受即可。墨孟这臭小子,若还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定不饶他。” “她!一个外人!”墨孟委屈,又敢怒不敢言:“父亲何以如此厚彼薄我?” “住口!”荼蘼喝令一声,墨孟乖乖住了嘴,他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一个总会拿自家权势唬人的纸老虎,知子莫若父,他可不敢在父亲面前卖乖。 离与和未若,却对荼蘼护女之心,百感交集,一时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木落,虽然被三昧火,烧掉了三生缘分和记忆,此刻,也有些莫名的欢喜。 “荼蘼若真有心,”芷兮道:“可否,解了我的奴籍,还我自由之身?” 这事,难倒了荼蘼。墨氏江山,有一个铁一般的规矩,凡入奴籍者,终身为奴,世世为奴,奴籍之人,只能与奴籍之人通婚,所生子女,也都要从呱呱落地,便赐奴籍,世代效忠于主家,当牛做马,不得有半分怨言,脱籍更是如同天方夜谭。 “你当脱籍是脱衣呢?那般容易”墨孟头一个站出来嘚瑟:“墨氏的等级制度,如何森严,你是女子,又是奴籍,自该恪守女则,谨遵奴道,竟这般痴心妄想么?那我要破天荒纳你我妾时,你还装什么清白孤高,难不成,是故意欲擒故纵么?” 芷兮听闻墨孟这尖酸刻薄之语,冷冷嗤之以鼻:“我看墨家公子,倒是比小人,还要难养也。既然这样难为墨家家主,我宁愿永负奴籍,也不愿沾染你半分光彩,因为连你所能散发的少得可怜的那点儿光彩,都是污的。” “你,你......”墨孟何曾受过奴婢的气,手颤抖地举起,便要掴在芷兮颜面上。芷兮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嘎嘣一声,他竟脱臼了。 离与本便要上前阻止,只是伸在半空的手,还没来得及箍住墨孟,芷兮已然自卫得反攻了,他便宠溺而放下心来得,望一眼芷兮,对芷兮笑道:“你既还守着妖的修为,何以方才被他五花大绑了去,关在这密室里,不是自找罪受么?还让岸土,白白替你挨打。” 芷兮不忍地,望望浑身是伤痕的岸土,眼中都是怜惜,这眼神,让离与着实不舒服得很,明明自己只是含沙射影,想让岸土知道,他一介凡身奴籍,保护不了芷兮,还不如芷兮自卫的功夫,现在反倒弄巧成拙,让芷兮越发歉疚,关心和顾恋起化身岸土的未若来。 “妖在人间,何等地位,离与会不知?”芷兮转而望向离与:“若无人来给我做个靠山,我还真不敢,以妖术示人,那样的话,岸土岂止护不了我,连他自己,也要被我连累得,人人喊打,暴尸街头了。” 离与觉得难受:“我可是为了你,才......”为了她,他才将最弱的人间,捧上最高的位置的。现在,芷兮反倒因此而怨他。句句里,都是对他的疏远怨怼,以及对岸土的呵护爱惜。 可是,芷兮,连话都不让他说完,接着他的话茬说:“为了我,才抢了你口口声声曾允诺要给我的位置!之后,再不容我入神仙妖魔鬼五道,人道也仅存一世!何其威风八面、名扬天下?!” “我知你怨我,”离与感到,芷兮的话,句句如刀,割在心间,“可是,无论你到哪里,我都是想陪着你的。未若救你,助你去投胎,我以为你已转世投胎为人,所以,我才......”他后面的话是:我才给了人间,至尊之位,可是,我不知道,你,还是放弃了往生之权,你过了奈何桥,却哪条人路都没有选,而是转身,又返回了奈何桥这端。 可是,芷兮,怒容恨意,都写在脸上,一把甩开墨孟的手,大声对离与说:“离与还真是今非昔比,好大的口气!你愿意怎样,我便一定要奉陪你怎样么?在你做决定之前,可曾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么?”那墨孟便疼得呼天抢地了。 “快送他下去医治!”荼蘼命令那向他通风报信的小仆说道,那小仆,忙带着几个人手,扶着墨孟,回他的殿宇去了。 “荼蘼爱子情深,”芷兮的眼中,溢出泪水来,她活到如今,从来都是唯唯诺诺、忧郁、体弱,欲得未得,她的累世的委屈与流离,让她连带现在荼蘼关心亲子,她都是嫉妒的:“治我伤他之罪吧!我一奴籍女子,但凭处置!绝无怨言。” “真的无怨么?”荼蘼望着这个私生女儿,有不忍有不能,想补偿想袒护,可是,如此戾怨缠身的芷兮,还是他不想看到的:“你若不怨,便不会伤他。” “那他若伤了我呢?”芷兮听荼蘼说话,只觉他偏袒男嗣,况且自己身份尴尬,本便是私生,上不得台面的,于是满含泪水,质问他道:“绑于密室,逼婚于我,若他成功了,您,也一样会一如既往,袒护于他,纵容于他,是么?至于我,你总有一百个理由,可以置我于死地,毁尸灭迹,好给你墨家,洗白脸面。” “在你心中,”荼蘼道:“便是这样想我?” “不然呢?”芷兮恨恨:“自己女儿刚出生,便被你抱去,换位高权重的太子,你让我想你是‘爱女情深’么?” “芷兮!”离与心疼芷兮,不怨看她那般难过,他走近她,伸出双臂,从她身后,轻轻搂住她的腰间,他比她高出许多,俯下头来,下巴挨着她的头顶,说道:“他并不是为了自己享福,才去换太子的,况且,换与不换,这太子都是倾心于草木的。你不要伤心,也不要因此,去指责荼蘼,他,也是情非得已!要知道,受多少心里煎熬,他才能与你以‘义女’相称相认啊。你不要凉了这得之不易的半路父女情谊,原谅他,也放过你自己,好么?” “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惺惺作态!”芷兮,一扬手臂,狠命将他的满怀爱意的怀抱,甩到一边,低声厮喊着说:“你有何资格,跟我说这些话?你和我,有关系么?你劝我恨他少些,你却不知,我恨你,比恨他,要更甚百倍么?我唯愿与你,此生不复相见,天人永隔!” “芷兮!你怎可如此跟少典君说话?!!!”荼蘼无奈地,对芷兮说,又不敢高声语,又不忍纵她之过,进退维谷。 一众旁观者,本便对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茫茫如雾里看花,根本不知所云,现在听闻荼蘼竟然称呼那被芷兮推掷怨怼地,竟然是六界至尊少典君,无不惊声色变,齐刷刷跪下去,拜见道:“拜见少典君!少典君千秋万代!” 芷兮望着那些伏唯少典脚下的墨府的奴仆们,不禁泪笑:“人,好生悲哀啊!你是花匠时,如何对你,你是六界至尊时,又是这般面孔了。”想来攀高踩低、趋炎附势,芷兮见得经得太多,心境早已沧桑不堪。 “芷兮,你不愿为奴,那,你,更名改姓吧。”荼蘼心疼她,并不理会那跪了一地的奴仆,接着对芷兮说道:“你说你本名‘荆女’,如果你做荆女,能更开心一些,那便还叫荆女。” “不,”芷兮斩钉截铁,现在的她,说话要坚定决绝地多,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既是荆女,要登堂入室,我便叫‘女登’”,她脸上的苦笑,让这个名字,像个讽刺:“也好让我,时时记得,我是沾了你墨氏荼蘼的光。” 第一百四十七回 妖女降世淹六部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室外,暴雨滂沱。室内,万首膜拜。 荼蘼带的亲兵,连带之前墨府的家奴,此刻都匍匐跪拜在离与脚下,可是,他心中,没有半丝欢喜,万人稽首,抵不过方才芷兮溢于言表的厌弃。得了天下又如何,他失了草木美人之心。得万人而失一人,在世人眼中,再划算不过的买卖,可是,离与却觉得,他失重了,失去了全世界,如那厚重之门外的雷声,轰鸣滚滚,失了方向、方寸。 “都依你,”荼蘼低声下气,对芷兮俯首帖耳的,又何止离与一人呢。爱之深,关之切,不过是在还过去欠下的债。此刻被芷兮牵扯住的荼蘼,甚至顾不得天地君臣之礼,依旧站立在原地,对芷兮,言听计从:“今日,我便教人收拾出荼蘼涧来,重新布置,你搬进去住。”那荼蘼涧,乃是墨府里最尊崇的住处,原来是荼蘼寝所。 “不劳荼蘼费心,”芷兮依旧对她的这个‘义父’,直呼其名,甚不尊重地,傲然倔强说道:“我不会食你墨府一米一粟,惟要自由。愿从此流浪人间,无牵无挂。” “怎可?”荼蘼当真以为芷兮,万念俱灰,字里行间,全是厌弃红尘之意,还当她这话,是要摩顶受戒,当姑子去呢。故而有此一问。 “怎么?方才还说都依我,一句话的功夫,就出尔反尔了?可见得天下男子,都是负心之人,口是而心非。”芷兮指桑骂槐,话是说给荼蘼听的,眼睛却直直看着被众人顶礼膜拜、推上高高至上的离与。 她对他,何时,便种了这样深的恨呢?曾几何时,她总以为,离与是世间,待她最好的男子,总有一日,她会倾心爱慕于他,就像他,无数次向他表明她却无法回应的心迹那般,对他情根深种。可是,还没有来得及爱上,她却先恨了他。那般刻骨铭心,又是为什么? 或许她觉得:全天下人,都可以利用她,但是离与不可以;全天下人,都可以背叛她,但是离与不可以;全天下人,都可以定她的罪,但是,离与不可以。可是,在她的心目中,离与,触碰了她最后的,也是全部的底线。 “不是,”荼蘼试图解释,却也自知,解释不清楚,所以,他继续唯唯诺诺称道:“好,都依你。”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妥协,对他从不曾尽过一日为父之责、而她仅在他面前任性一次的,补偿。 “告辞!”芷兮拱手,那动作,利落如同江湖间行走的侠女,绝不似从前优柔寡断的芷兮:“后会无期!” “等等!”岸土与离与,异口同声。 芷兮回转身来,自是不是去顾念无须她顾念的离与,而是向着血肉模糊、伤痕累累的岸土。她这才发觉,她忘了他的存在。可怜的未若,为了她,附于奴籍岸土之身,换不来她心间一记。 她刚刚轻飘飘飘飞的步子,又轻飘飘地落回地面,如未若无数次见过的鬼魅行走般,无声无息地,走到他面前,用手抹着他嘴角的血迹,对他说:“对不起,我连累你,受苦了。” “那可以麻烦,女登郡主,再多连累我一些么?”曾经自诩‘我本冥府狂客,凤歌笑六道’的无比清高的未若,只因为芷兮拨动了他一根情弦,便陷入了低到尘埃里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岸土祖上,三世为奴,忠心不二,愿追随郡主脚下,侍奉左右,效犬马之劳。” “教他随你去吧,”荼蘼爱女心犹切,顺势推舟,对芷兮说:“他家三代忠仆,忠心护主,所言非虚,今日为护你,被不肖子墨孟,打到面目全非,便是明证。” 荼蘼这逻辑,因关心则乱,不严谨得紧,岸土舍命护芷兮时,芷兮还是如他一般的奴籍之身,何来‘护主’之说呢?然而,众口缄默。如在密境里一般,看破而无人说破。只为全一片真心。 “好,”芷兮柔声温语,对着岸土说:“你为了我,修为尽失。若留你在这里,墨孟必不饶你。我不能再欠债了。”心间言下之意,她便是因为从前欠了离与太多的债,无力偿还,以致于现在反目成仇后,连理直气壮与他平心而论,都觉得愧疚而底气不足,只能借助旁敲侧击、左躲右闪,来成全他与她的‘老死不相往来’之约了。 岸土嘴角,现出未若一般无二的,不易为人察觉的、克制压抑的一抹笑意,那笑意又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而去。而离与,被晾在那里,风干的心意,像干枯的腊肠,食之或是有味,观之竟不忍赌。未若化身岸土,尚有芷兮安慰,他的心伤,谁又来抚慰呢? 室外,暴雨滂沱。芷兮携着岸土(未若),绝尘而去,消失于雨帘。 剩下‘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的少典帝,离与,在那里,连涕泗滂沱的勇气,都没有。 良久,离与如失控的狮,从悲伤的梦里醒来,一个箭步飞身,向着烟雨雨帘中,穿梭追去,可是,哪里,还有芷兮的身影?他兜兜转转,寻而未得,只好蓦然重回青邱。 半夜之工,又多了六十余奏疏,他坐于案边,展开一册,但见上书:世道四十六亿五千零一十三年,远古混沌之元滋生的草木妖女,重现人世,以致天怒人怨,南方九个部落,遭万世所未经之暴雨侵袭,农田淹没、房屋倒塌、百姓流离失所,枯骨比比皆是,为亘古所未有之天灾妖祸,万岂少典帝,以众生为念,缴获妖女,祭天以平天怒! “岂有此理!”离与出离愤怒,将奏折,摔斫于地,对着一旁的侍中道:“前日雨神才来请求,借梅雨之机,养练新晋雨仙‘立柱洒水’之功,言犹在耳,余音绕梁,现在,怎么倒成了这六界众生口中的‘妖女降世,天怒人怨’了呢?!简直是信口雌黄!” 他再翻起下一疏,所奏之事,亦是措辞有别而实质不变,愈发火冒三丈,看得旁边的侍中,站立不安,忙忙禀道:“少典君不用一一翻看,这六十奏疏,乃同日同时同刻,由六界擢选代表一同送来,见您不再,等了半宿,方才走了,您倒是逃过了耳提面命一劫,都由小人我,代君受过了,那六位还言,此后,每日每界十书,将成定例,当奏请到少典君以众生为念,‘大义灭亲’,而非‘夤夜抢亲’之时,方才能止。” “他们连这‘妖女’的出生年月,前世今生,及与我姻缘几何,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可见蓄意为之,由来已久!”离与道:“如何不教我以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爱一个女子,便这般难么,谁都要阻止我。我何辜,她,更是何辜?若他们执意如此,这六界尊位,教他们另辟适子,来当便是!我心甘情愿退位让贤,如此,还可以让芷兮,少误会我两分。这位子,本便不是我所求的,不过赶鸭上架,如今又要逼着我,听他们的差遣行事。” “自古仁君,”那侍中安慰道:“无有不受民意掣肘。少典君切不可,初登大宝,便任性自弃,若换作别人,少不又得六界遴选,权欲纷争,受苦的还不是百姓么?吾知少典君不是不念众生,只是气愤他们,将罪名,安在芷兮身上。” “你去替我,召唤雨神来,”少典君说:“再传令下去,吾亲率六军,向南方六个部落,去视察,看看灾祸可否化解。” “是”那侍中,领命退下了。 再说风雨帘里,芷兮踩着妖风,手扶岸土腰板,穿雨而行,岸土生怕她淋雨生病,脱下外衣,当作伞一般,罩在芷兮头顶,言道:“女登郡主,小心身体,切莫着凉,不如,先找个地方,歇脚避避雨。”他说这话时,俯首帖耳之姿,便是一个人间奴籍人,该有的样子。世事多么弄人,之前是他掌控她的命运,现在是她掌控他的。 “你依旧叫我芷兮便是,未若,”芷兮不让岸土称她‘女登’,自己也不再称他‘岸土’,而是叫了他的本名:“更名改姓,不过是糊弄别人的,只为脱奴籍。你不必对我俯首贴耳,那也是做给别人看的。” “可是,人世里,岸土,也是奴籍。”未若道。 “所以,我才叫你‘未若’啊”芷兮向他粲然而笑:“我也给你更名改姓,只为糊弄别人。你我之间,自不必如此。”未若对这突如其来的以‘你我’相称,感觉受宠若惊,嘴角又浮现那一抹笑意,芷兮看到了。 “此处乃是姬、己、任三个部落交接之处,”未若虽失了修为,心智再明白不过,天下舆图,都在胸襟之间,“往年都是干涸之丘,现今为何,水淹十六镇了?” “恐跟这暴雨如注,是有关的,”芷兮道:“我们且下去瞧瞧,如你所言,先找个栖身躲雨之处,未尝不可。” 二人飘落至地,不偏不巧,正碰上离与率军,赶赴此地,芷兮望离与时,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颜色,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仇怨,何处结起,又一结而深,甚是尴尬。 “芷兮,”离与偶遇芷兮,却分外惊喜,眉眼上扬,现出只有对芷兮才有的魅惑而唯美的笑来,那般澄净...... 第一百四十八回 幕布重演剪红尘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斜风疏雨,天涯寒食。 芷兮蹁跹着落地面时,滂沱暴雨忽然改作了斜风细雨。 “芷兮,我方才寻你,未能追上,你身体弱,可莫要淋坏了。”离与左手举着一把白色墨花的油纸伞,笑着凑上前来,遮过她的头顶。这才发现,她的肩头,披着未若的斗篷,岸土也早已化回了未若的模样,他心中一阵酸紧,竟无语凝噎。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在了雨间沉闷的空气中,离与站在那里,只是疼惜而宠溺地,望着芷兮,抬起右手想为她擦拭她发梢滴落的雨。 芷兮退后一步,躲出离与的伞,依旧站回雨中,那斜风疏雨,忽然间,又恢复成了暴雨滂沱。离与抬起的手,因她这刻意的躲避,僵立在半空中,那么凉。芷兮却拉起未若的手,一转身,单薄的背影便笼络在了雨水里。离与大步紧追两步,右手扯住了她左手的手腕,大声喊着:“芷兮,别走。”脚步溅起的雨水,被天上如注的暴雨,扑压下去,在地面上溅起更多的水花。 “妖女,她就是那个妖女,快抓住她!”六军一哄而上。离与宠溺她迁就她,可是六界中别人,未必容得下她。 “哼!”芷兮回头,望着离与拉着她的手,嗤之冷笑:“少典君,是要抓我回去 再审判一回么?” 离与想不到,在芷兮的心里,他们的距离,竟已如此生疏而遥远,他的挽留与不舍,在她的眼中,不过只是他在顺应六界六军之意,要捉拿她归案。到底,是他伤了她,还是 ,她伤了他。他感觉,心痛欲裂。他松开了她的手。无力,而无助,无奈。 但是,他还要护她。他将伞,塞到她的手里。然后猛然转身,巍然挡在大雨中她的身影背后,厉声向着六军喝道:“谁敢!” 六军甲胄,雨中行军,本便焦躁,现在听离与呵斥,都桄榔桄榔跪地逼帝:“望少典君,以众生为念,擒获妖女。” “她确有妖术,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场大雨,是她所为!雨神前日来请增加雨量,这该是她的手笔,待我查明事情原委,众军再来向我请命,逼迫我吧。”离与铿锵答语。 六军无奈主帅。 只是,天上雷声滚滚,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如注,村民四处逃窜,眼见房屋便要被淹没,离与举起湛泸,排山倒海,将那雨水,倾往东海里去了。 村民或被漂浮在屋顶,或抱着树杈,鬼哭狼嚎,让他想起:当年吴夫子丧子之时 也是这样的光景。村民跑着,到处是救命和呼喊声,落水者,不识水性者,比比皆是。 这时,他看到吴夫子,就抱在当年的树杈间,他的儿子,被淹没在洪水中。离与猛然扎进水里,将那吴名,救了出来。奄奄一息的吴名,被抱上地面,呛出一口水来,活了。从此,他们的命运,便改了吧。离与不必再附身吴名,取字‘骨错’,自也不会再有之后的劳燕分飞和生离死别了。 连离与都不知道,他们这仅有的一世光阴,不过是来了结从前的公案,了却他们未了的尘缘的。 可是,吴名活了,他离与,与芷兮,还会有夫妻缘分么?他重视人命,愿意吴名活,可是他来人间,不就是为了,和芷兮重续一段夫妻缘分么,哪怕,那么短暂,亦不曾有真情,他都希冀,这一段,可以重演,但是,伴随着吴名的被救,芷兮从月婳墨家的离开,他们的今生之命,还能再重演么?命数,又将走向哪里? 他不像其他所有的轮回者,只要愿意,大可以一遍一遍,回到原地,见到一样的人,然后一遍遍尝试,如何改变他们的命运,使之向着最如意的方向发展。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机会亦只有这一次,因为他给芷兮定了罪,让她只有这一世可活,然后,他将自己的命数,改为和她相同,也只有这一世了。 倘若这一世,他要在她的憎恨里度过,他们再无法在一起,那么,他来人间的,意义,还有么? 此时,侍中来回报:“禀少典君,我去风雨阙和雷电阙,都省视过了,雨神那里,虽有新晋雨仙,借着梅子雨季,练习立柱洒水,但是,确不曾有如此滂沱之势,雷电也确定过,不是他们所为,怕是,真的有生灵,从中作梗,改了风雨阙和雷电阙的风雨令和雷电诀。” “此事,留候待查,”离与道:“暴雨受灾部落,还有哪里?先救人要紧。然而,排山倒海太过粗粝,解了此处之围,难保不给别的地方,带去无妄之洪灾,汝等先视察全部部落,回头来报。我即刻便前往四海八荒之境,教他们疏浚人间性命。” 离与说完,须臾到那浩荡茫邈之上,凌波飞步,飞往四境八荒。当初用五亿十万九千八百个‘妖印’才走至四海八荒的离与,今朝,只须少典一个凌波,便到了。 西海龙王,正在龙宫开宴,所宴之客,正是四境八荒之主。离与脚步甫一落地,那东道主西海敖伯,便认出了他,哆哆嗦嗦跪地,八拜九叩,战战兢兢讨饶道:“敖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离与贤侄,重振青丘,掌握天下,六界臣服,还望少典君,饶恕小人当初,奚落之罪!”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八荒之地,鼠目寸光,岂能料到,跪到他们脚下他们都不待看一眼的‘薄山离与’,会将日薄西山的青邱之泽,重新振兴为现在一统六界的青丘国,而离与,也再不是他们口中可以随意轻薄的‘薄山离与’,而是‘青丘少典君帝’了呢! 今昔不同往日,离与方说明来意,四海八荒之主,立即大开水堤之闸、疏导所磊乱石,来疏浚人间的洪水。 少典帝须臾而回到原处时,水,刚刚排尽。村民从将倾的屋檐上或者树杈里,爬下来,着手休憩房屋,搬木头、累石头,也自有一派雨后清新向荣之相。少典教手下安置好伤民,便回青丘继续查案去了。 只是,少典方走,突然之间,从四周的密林深处,便蹿出诸多体型巨大的猛兽来,它们张开血盆大嘴,向着雨后余生的人们,扑将过来。一时间,皑皑白骨,血流满地。 少典的脚步,还没有在青邱之泽落地,便听有急报传来 “熊、罴、貔、貅、貙、虎,六煞出洞,为害人间......” 少典只好,随即赶回。 再说芷兮拉着未若,走至原来青囊西山脚下,但见一大腹女子,被蛇咬伤。芷兮忆起当年,便也是在这青囊西山脚下,她曾为救这妇人腹中女婴,损去自己一条心脉,正是损了这条心脉,导致她身后,连共工轻轻一击的余波,都受不起,无奈附身女婴之身,以荆女之名,苦活了一世。 未若自也想起,就是为了那胎中婴儿,芷兮,曾去他的鬼门簿上,夺过命。他害怕命运重演,他甚至想着,芷兮去救她时,他该如何阻止。但是,芷兮,如若没有看到般,漠然走开了 。 “不救她么?”未若问芷兮。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少典君的天下,不是我的。让他自己去处理吧。处理不好,民怨,便是对他的报复。”芷兮面无表情,冷漠说道。人哀,莫过心死。 未若一怔,望着芷兮的背影,默然。‘也好,我其实,根本不想看到你为救她,而去死。如果不救她,可以让你活,可以让你免受一遍荆女流离,那,你不救便不救吧。我来救便好。’如是想着,他扯出鬼门簿来,直接将那大腹女子和腹中女婴的名字,划去了。他为了这个人,又违了冥府规矩,他救了她,为了护持芷兮的本心。 然后,他追上芷兮,对她说:“芷兮,你,曾经,那样感动过我,吸引过我,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见过的灵魂最纯净的人。芷兮,答应我,不要失去本心,好么?之前,妖,即便众叛亲离,六界不容,你都一心为善。 是我,曾经以一己私心,让你变怪哉,有了权欲之心,我罪不可恕。我想将你推回原来的位置,还你一颗纯净的心。人都言: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 可是,我连小人,都不舍得让你做。” “未若,我已经不是我了,”芷兮说:“我回不去了。我不想,再活一回,原来的芷兮。我害怕。如果你觉得,现在的芷兮,太冷漠了,你错看了我,那,你,也走吧。” 未若觉得,这样的芷兮,好孤独。若是从前,他看到芷兮这般做派,定会将复仇和杀她,进行到底吧,绝然不会爱上她,但是,现在,连他自己,都无法选择了,因为,他对她的爱,已经难以自控,不能自拔,如果芷兮走错了路,不似从前,他就真得能,离开她,放任她不管么?不,他做不到了。 “芷兮,你不孤单,”未若说:“今生今世,天涯海角,我陪着你。”他所能许给她的,也只能是今生今世了。 一幕一幕,都似在重演。然而,一幕一幕,又都变了。离与不知道,未若也不知道,他们一点不忍诛杀芷兮的私心,却是在为她,逆天改命。每一步,都举步维艰。 他们在为她,一剪红尘命。 第一百四十九回 画鼓低敲著勾唤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画鼓低敲,红牙随应,著个人勾唤。 【姬、己、任三部落交界,西山左】 山间,泥石滚落,轰隆隆,如若画鼓,被兽语低吼敲响。洪水猛兽,青口獠牙,向勾肆瓦栏,扑来。随意咬住一个人,‘嘎嘣’脖颈迸裂,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少典接到‘六兽齐出’的奏疏,疾风般返回此交界,但见交错的界碑旁,阡陌纵横,布满野兽。‘熊、罴、貔、貅、貙、虎’,此乃六部图腾,怎会聚集一处?’少典心间有此怔疑,动作却不迟缓,举起湛泸,便要将那为祸的猛兽,斩除殆尽。 只是那湛泸,却‘举而不斩’。待少典细看,从那湛泸剑柄里,影射出这些猛兽的真身,居然是人,六部百姓所化。 ‘是谁,将他们兽化的?’离与自问。只是,他不斩猛兽,那些猛兽便向着更多无辜的村民,撕咬过去,将他们的脖颈咬开,吸食他们的血液和魂魄,然后,新的更多的人,变成了新的更多的猛兽,四散而扑,有四头,向他反扑。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阎罗挡住那四头向离与冲撞嘶吼而来的猛兽,收入奁魂锦囊中,又将锦囊向空中一抛,那锦囊,便化作了铺天盖地般的锦帛,如网般,把那些洪水猛兽,连带猛兽袭击后兽化的人和正奔逃的无辜,悉数收入了囊中。宁错杀三千,不放过一个。 阎罗寥寥几字,便将自己杀生的罪过,移嫁到了少典身上:谁教他,妇人之仁,束手无策? “董阎,你欺人太甚!”少典身旁的侍中,不满阎罗草菅人命的做派,便要莽撞。少典君离与,伸出手臂,挡住了侍中,道:“且教他,笑至三更。” 【姬、己、任三部落交界,西山右】 再言未若,方才私自从鬼门簿上,将那青囊脚下被蛇咬伤的大腹女子和她腹中女婴之名,都划掉了。本以为自己不过是再违例一次,加重一些微薄惩罚,于他本已领的厚罚,实在是九牛一毛的,不必挂心的。可是,他刚将阴阳簿揣回怀里,便看到黑白无常,一人腋下携着一个魂魄,竟就是他方才救的大腹女子和她腹中女婴。 “无常!”未若喊二人一声。二人有眼无珠,只靠着听声闻息,才能辨别是谁。现在二人听出了是前冥府少主未若的声音,遂,沿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下拜道:“无常拜会少主。” “哪里还有什么少主?不过是一凡夫罢了。我只想问,你二人所携魂魄,我方才是从鬼门簿勾划走的,为何,还要带走?”未若道。 “少主身上,除了凡人气息,再无其他。所以若非您叫住我俩,我们都识不出少主了,”那黑白无常,异口同声:“又怎能还掌控生死簿呢?自从冥王自请退位,少主您又领下罚则,少典君派去的新任冥主,哪里能够服众,竟是压制不住董阎罗。死去之人,又何止这母女,锁魂纲,仅今日一日之内,已然囊括了万余条性命。少主想救,救得过来么?” 除了长了两副身躯,一黑一白,这二人从相貌到话语,都如同双生子,又甚于双生子,说话,都是同时张口,同时发声的。所思所想,又更是心有灵犀,如出一辙。仅这一点,便教世人望尘莫及。世间最情比金坚的夫妻、亲子,都未尝有能够如此二人一体。 无常寥寥数语,也将这‘阎罗教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如同解不开的咒语般,套到了凡人未若身上,他,同样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暂且,由他们去吧。”芷兮过来,拂住未若的衣袖,轻声说道:“富贵由命,生死在天。”未若黯然。止步。 “少主,若无其他吩咐,无常告退。”二人便飘走了。 正是:山左,山右,左右为难。一帝一女,东西筹谋。至于如何筹谋,更有些分说了...... 少典帝先是又审视了另外几个受暴洪所害的部落,见还没有恶兽袭击、百姓兽化的端倪,遂令侍中,留六界六军,分别把守,以防患未然。自己只身,前往冥界。 “少典君,我随你去吧,或者,带些兵士,”侍中终是不放心,少典只身入虎穴,去向董阎讨要被收走的姬、己、任三部落之人魂,总归是太冒险。“您身份贵重,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三六九等,哪个就该是卑贱的?”少典君先自反驳他这不平之语:“董阎锦囊收骨,一日而收万余,皆为良民,他自以为自己比这些‘贱民’高贵,殊不知,冥府的结魂炉,和我这湛泸一样,能识善恶,那结魂炉,只收恶煞,董阎收的这万余魂魄,我倒要看看,他能处置在哪里?” “话虽如此,少典君您派个得力之人,去查堪董阎,不就行了么,为何要去只身冒险?”侍中始终不解。 “我一人足矣,多一个,都怕弄巧成拙。”少典君说完,便自己御剑而走了。侍中摇头,不知这新任的少典君,是太自负,还是太冲动,还是太自以为是。 少典此去,并未直接去往冥府锁魂纲和结魂炉,而是,先去了婆娑河,捐了两年寿命作船资,摇到了河中孟婆草屋里。 那里,已经没有了孟婆,孟婆为移动彼岸花,已经耗尽了寿命,却还在未若面前,强颜欢笑,骗他说自己休息休息便会恢复元气,殊不知,未若前脚方走,她便唤来了原来的冥王,教他替自己安排下一任接任者。只是,世事弄人,孟婆刚咽了气,也不知道这前任的冥王,自请卸任了冥王之罪,便安排自己,来做孟婆的接任者,替她守着这奈何桥了。 “替儿子赎罪,可赎到心安了?”少典刚来,便如是问冥王:“六伯?” 原来的狐族六郎冥王,便叩首道:“少典君贵为六界之尊,吾岂敢以‘六伯’居之?况且,你也不是狐族青狐了,而是青龙。少典君说我‘替子赎罪’,吾更是惶恐之至啊,吾岂敢,吾只是替死去的孟婆,守个空巢罢了。” “六伯放心,我此来,未带一兵一卒,甚至连侍中,都没待在身边,我是孤家寡人来的,你有没有‘替子赎罪’,都没有第二人过问。而且,为了过这婆娑桥,还捐了为数不多的寿命里的两年,作为船资,来得实属不易啊,六伯万要体谅小侄心情,以及难处啊!”少典帝离与,知道狐族六郎这个昔日冥王,是怕有人发现他代未若赎彼岸之罪故而只身前来,也知道狐族六郎是个重情重义极其怜孤扶弱之人,故而又免不得,哭些苦情,搏些‘同情’。 “离与贵为少典君了,还有何难处?”狐族六郎听闻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这才放下戒心,又唤起他在狐族时的名字‘离与’来。 “我这难处,除了六伯,没人可替我解了,”少典又开始卖乖:“若六伯不肯救侄儿,侄儿只好命丧董阎墨囊了。” “尽是胡说,六界里能人居士,何止万千,怎么就非‘六伯’不可了,”狐族六郎这个昔日冥王,终于放松了语气,肯与他伯侄相称了。 “您创立了冥界,亲自置下了锁魂纲、结魂庐,又织了墨囊、锦囊收骨敛魄,立下了铁面无私公平公正的规矩,冥府里对您,无有不服,”少典切入正题,说明来意:“可是,您又一撒手,甘心只做个奈何桥畔守屋子的人,您是安心了,可是,您可知,董阎,用您织的墨锦囊,仅今日一日,便锁了万余魂魄啊!您若不肯出面,拨乱反正,怕是,明日复明日,人间,都被他兽化了。” “敢情,你还是来兴师问罪的,”狐族六郎道,只是,此罪非彼罪,他倒不甚恼:“只是,你说董阎,一日锁万魂,我信,我也可管,但是,你若他能将人间兽化,我是万万不信的,董阎没有这种能力。” “奥?如此说来,兽化人间,另有他人作祟。”少典道:“如今,火上眉梢,六伯还是随我,先去救那万余性命吧。” 二人后续之言,自不赘述,再说芷兮,她拦了未若,不教他与无常计较,却一拂袖,拉着他,飞离了姬、己、任三部落交界处西山之右,直打道回府,走了回头路,回到了那月婳墨家。 “芷兮,你带我回月婳墨家做什么?”未若问她:“好不容易,脱离虎口,你还想再跳回火坑么?” “我,不重要,”芷兮说:“重要的是,你,不是想救那上万魂魄么?”她与未若,都言上万,实则万余。 “这里能解?”未若不解。 “还记得,你‘锦囊收艳骨’么?”芷兮道:“你如今,没有锦囊了,我给你讨一个回来。” “上这里讨?”未若只是一味,被她拉着,往里面闯,芷兮用了妖术,如入无人之境,未若见了熟人挡却挡不住他,他自己被携走得飞快而不能停,不免面露尴尬之色。 芷兮去了玲女那里,从她襟袖里,偷了一个锦囊出来,正是当年未若收她艳骨之时,所用的那个。没想到,岸土没发现,心细的芷兮,却记在了心里。 “一个锦囊,自是不够,”芷兮又妖风带他出来,笑颜:“用它召唤,你曾经为我徇私劫下的,那十万军士,可是正好!”原来,她打得是,这个旁门左道的主意,竟是要打劫阎罗的架势了! 第一百五十回 奈何川畔醋意浓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子初。三刻。 墨囊里的魂魄,果真入不了锁魂纲、结魄庐,被董阎往奈何川畔驱赶。伏在婆娑河暗处的未若,低沉的声音说道:“他果真,是想教他们,做孤魂野鬼。” “你知道如何能渡河的吧?”芷兮抬眼望着他。脸上写满纯真、信任又崇拜的表情。 “这,一人,两人,是好说的,”未若平素说话,掷地有声、斩钉截铁,今日,却结结巴巴:“只是,要十万军士,一同摆渡过去,确是为难些。再说,船资,我,我,恐怕付不起。一人两年生寿呢,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是不够的。” “照你这逻辑,那董阎渡万余魂魄过河,岂不是要折上他八辈子的阴寿,都不够么?”芷兮觉得,未若此言,站不住脚。 “那只能说明,我之前御下不严,查堪不周,竟不知手下还有董阎这样的大贪官。”未若望着董阎轻松将万余人兽渡过了婆娑河,愤然答道:“他这是贪污过多少条人命,将其寿命收归己有,才能成今日之功,如今才可见一斑!” 芷兮看他生气的样子,竟有几分刚直的可爱,于是边要解耗自己的阳寿,边对未若说:“还说人家,你自己堂堂冥府少主,就没给自己增长些余寿,是教我夸你‘两袖清风’好呢,还是该说你‘迂腐’呢?” 倘若她知道,未若之前作为冥府少主,非但没给自己增加寿命,还为救她损减了哪些她所不能想象的,或许,今时今日今刻,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此,也是后话了。 “迂腐,”未若被芷兮这话激怒了,“我便是再迂腐,有你现在‘自散阳寿’这般傻么?”他说着,已经猛然将嘴覆上了她轻柔的红唇,将她已经用丹气化出的二十万年人丹,阻塞回了她的口中。芷兮那呼之欲出、刚要吐出口来的人丹寿命,因为未若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又被她惊极羞怯交加,咕咚一声,咽回了下去,复又融合到了身体里。她的双目圆睁,万万没有想到,未若会用这样的方式,来阻拦她。 未若本意是阻拦,不愿看她再为救别人而牺牲自己,可是,当他的嘴唇触碰到她那绵软润泽的红唇时,身体竟如同有软糯的电流通过,心噗通噗通,像要蹿出他的胸膛。他的脸,噌一下,变得通红,虽然理智束缚着他,但是他的身体,却诚实得将她欲抱欲紧,让她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他的唇,由单纯的触碰,变成了难以自控的吸吮,想吻她多一些,更多一些。他从不曾近女色,这样的吻,倘若不是如今这般猝不及防的形势,他也是做不出的。而一旦他动了情,她唇间那兰花般的淡雅芬芳,便彻底,将他俘虏了。 “未若,你做什么?!我好不容易凝结的寿丹,都被你搅乱了。”芷兮,恼羞成怒,使劲推开了他,恨不能打他一个耳光,可是手举至半空,又落不下来。毕竟,未若,是救过她的。她便一甩手,再不理他了。因看着那些魂魄,马上就要被董阎赶入奈何川了,她又要运全身之力,重新凝结二十万年寿丹,好作船资,从婆娑河渡到奈何川那边去。 “不是不救了么,从青囊西山脚下,那个大腹女子和她胎中女婴开始,你不是就已经放下执念,不再以命相救了么?你还告诉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天下是离与的天下,跟你无关’”未若将她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间,他曾经因为这句话,伤心过,他怕芷兮,从此变得太‘冷漠’,可是现在,他说起这句话,他多么希望,那就是她的本心,因为,他宁愿看着她成为一个‘见死不救’的冷漠女子或者小人,也不愿看着她,再次赌上自己的命,只为了去做一个世俗眼中的好人。他心疼她,此时,已经超出了伦理。 “我是妖,未若,”芷兮没有停下来:“是你苦心孤诣、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下来的妖,本该只有千年寿命,可是,你却给了我二十万年,你说董阎在你眼皮底下贪污,那你呢?最求公正清风的未若你呢?你也贪污了二十万年寿命,就是从这十万军士身上取的,你却都放到了我身上。你想让我,活得那么久。可是,我好累,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二十万年,漫漫长路,有一半,都是在黑夜中,孤灯孤影,我找谁陪着我? ” 未若想不到,连这个,都让芷兮察觉了。他看着芷兮边说边落泪,心疼得感觉自己就要被撕裂开了,他抱着芷兮,说:“我陪着你,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 “你还能活那么久么?”芷兮知道,他只是心疼她,想安慰她,可是,她不想自欺欺人,她说:“堂堂冥府少主,千秋万载的寿命,即便不贪污人命,这区区二十万年寿命,你本该是信手拈来的,可是,你都付不起了。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好穷。” “对不起,芷兮,”未若抱着她,轻轻环抱着她:“是我不够好。我只是,不想让你.....” “是你不够好么?”芷兮将那二十万年的寿丹,还是从口中,吐出了,光芒璀璨,将婆娑河,一时照得,恍若白昼,她还了她能还的,自知,还有许多她不知也无能力还的,然后,她,伸出双臂,也轻轻环抱住了未若,因为她感觉到,未若的身体,冰凉,在发抖,凡人来奈何川,谁都受不了这里的薄凉:“你将能给我的,都给了我,我虽不知,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如何能,逆天为我改命,你又是赌上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只有这一世,可活了。而我这个被你附赠了太多的妖,自是比你这附身岸土的凡人百年之命,要长寿得多了。” 那光芒,引起了董阎的警觉,鞭打走兽的鞭子,打得更急更快更狠了,而同时,这光芒,也吸引了离与的注意,其实,早在她刚刚吐出寿丹之时,离与便已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和未若方才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了眼里,疼在了心上,他也想阻止芷兮,可是他又不能,因为,毕竟,那二十万年的阳寿,本便是取自这十万军士的。现在芷兮物归原主,倒可以免了日后被六界揪住,还要见罚。 他感到,他心间涌上的,不仅仅是嫉妒,更多的是心痛,他的记忆中,芷兮从不曾这般对过他,哪怕他们曾为上世夫妻之时。他以为,她只是不懂,她只是,还没有长大,他愿意等,也不在乎,要等多久,可是,他不能容忍,她对着别的男人,这般情意绵绵。 “青未若!你已不是冥府少主了,”离与在空中现出身来,厉声呵斥道:“如今带着十万军士来奈何川,是要提前投罪么?”他将对芷兮的怒与无奈,都故意发泄到了未若身上。 “他有何罪要投?我代他!”芷兮问的,是她真心想问的,她想知道,未若为她逆天改命的代价,自然也愿意为他去受这代价。 “傻瓜,我若想让你替我代罪,我又何必救你呢?你当知道,我既救了你,我便绝对不会让你,去为我赴罪。更何况,那是比死罪,难受上万倍的,煎熬。”未若在心里,这样心疼地,对芷兮说,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离与感到心在被她的话,扎,一针一针地扎:“为了他么?”倘若说,芷兮这般义无反顾,只是因为未若对她付出了很多,那么,他,白离与的付出,难道,就比青未若少么?会少么?!不,他对芷兮的付出,早已超出了未若,但是芷兮对他,从未如她对未若这般,青眼相加,他所看到的,以及她所要护未若的,在他的眼中,都无比坚决地,证明了,芷兮也会心动,只是,她心动的人,不是他罢了。 可是,箭在弦上,千钧一发,少典君离与,没有更多的时间,儿女情长了。他将那十万军士,引渡过了河,然后,与奈何川另一侧,已经策反了冥府所有兵力的前届冥王(狐族六郎),里应外合,一举将董阎押解鞭打准备驱赶入奈何川的那万余人兽,解救了出来。 董阎自最后一头人兽,被前冥王收走,才明白过来,自己居然已经在一夜之间,众叛亲离。或许,这些人,从来就没有臣服过他呢?只是摄于冥府无主,才将就他的吧。 那十万军士,将少典君原本策划的反间计的胜算,提高了整整一倍,但是没有他们,他应该也是可以成功的。因为,前冥王,毕竟是冥界的开山鼻祖,是众心所向。经此一役,现任冥王,以能力不足,被罢职,狐族六郎也就是前冥王,复位。而那十万军士,本便早该归冥府的,现在,也算是顺水推舟,魂归原处了。 对于少典,一切都功德圆满,他本便是帝王之才,世间难题,难不倒他,唯独,芷兮,在他的掌控之外,她对未若轻轻一颦一笑,一个温柔怀抱,都将他的尊严和自信,颜面扫地。 “走!”少典君,粗鲁地一把扯起芷兮的衣袖,怒道:“过去,我就是太宠你,太惯着你,才让在外面,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你侬我侬,丝毫无妇道可言,有失妇德,从今以后,你不许离开我半步!” 第一百五十一回 冰药浴不如美人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白离与!不,是风离与,你继承了风氏太昊青帝的帝位,不思如何像先帝般创八卦扶八荒、授万民于结绳渔猎诸等正事,却置水深火热的百姓于不顾,倒学着那些世间的登徒子,要强抢民女么?”未若觉凉风刺骨,却强支身体,拉住芷兮另一只手腕,与离与掣肘。 “青未若!不,是白未若,我哪里置水深火热的百姓不顾了,我来,不就是为救他们么?你拿青帝压我,我无话可说,却拿我跟登徒子相提并论,当真可恶,芷兮是我明媒正娶过的妻子,何来强抢民女之说?”离与与未若,兄弟相称,青白不分了,他们前世的姻缘缠不清,遗传到他俩这辈来,又是一笔桃花账。 “三生石上,都没有芷兮的名字,还是我才央求孟婆,将她刻上去的,你俩的姻缘,早便散了,不作数了。”未若说完这句‘不作数’,极寒攻心,有奈川河里孤魂野鬼,伸出手来,拉扯他,他对面的离与见了,松开芷兮,飞身而举起湛泸,替他阻挡,劈杀了那恶魂。 离与劈完那恶鬼,再回头时,却看到芷兮将未若,揽在怀里,抱着替他取暖,紧张神色,不亚于他方才救未若之时。只是,他自己可以救未若,那自是兄弟情深,教他看着芷兮这般救未若,他便受不得了。一把从芷兮怀间,将未若扯向他这边来,用膝盖支撑着未若身体,对着冥府的人道:“扶你们少主,回殿休息。” “他现在,只是一介凡人,”芷兮怪离与:“受不了这至阴至寒幽冥之气,你这般粗鲁,小心扯坏了他。” 说话间,冥府里之前仰慕未若的莺歌燕舞们,都争相恐后地涌过来,搀扶未若。 “我也只是个凡人了!我也没有了千秋万载的生命,说的好像,只有他肯为你舍弃生命似的”离与但凡听到芷兮说未若的好,哪怕她未必是在表达未若的好,只要是她将未若挂在嘴边、忧在脸上,他都要委屈得反驳她,“再说,他是弱不禁风的女子么?碰都碰不得了!” “你是凡人,你好歹还留了一身修为护体,袭承的又是帝位,六界都护着你。未若呢,为了赎你定的罪,连修为,幽冥血,全被你收走了,而且,我肯定,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罚则。你不如告诉我,他若现在死了,我替他去捱剩下的。”芷兮听他这般说话,恼羞成怒,怼他道。 芷兮欲说,少典越气,步步紧逼逼问芷兮:“你是他什么人?你们什么关系?亲密到他死了你要替他捱他没捱完的?你就没见他招惹这多少女子来么?” “那是你招呼来的,不是他招惹来的,”芷兮怯怯退步,嘴上却振振有词:“这些女子,救不了他。你让我给他输些元气,权当是还债了,就不行么?” 离与这才知道,芷兮方才,是在给未若输送元气,而不只是如他看在眼里的,抱在怀间用情安慰,怒气稍有松动。‘既是还债,关系自然亲密不到那里去,’他这样想着,眉宇间,竟漾出笑意来,“不行。”他依旧霸道着,仿佛芷兮成了他的私属之物似的。嘴上不饶,心里却早已又对她缴械投降了。 离与离她,只有咫尺的距离了,芷兮后面,便是孟婆屋的墙壁,他便干脆将手,支到茅草粼粼的壁上,要同她继续理论,看她还能躲到了哪里去。芷兮在这局促的空气里,慢慢败下气势去,再不说话,只是抬眼看着他,如秋水之波的明眸,似乎在质问离与,他到底要干什么。众目睽睽,在人家冥府的地界儿,慢待人家的少主,还要逼问她这个早已与他天上地下和离又神离的弱女子? 离与看着芷兮,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但觉她身上,清清淡淡的芬香,缭绕向他扑来,让他迷醉而不能自持,他慢慢俯下头去,想要像方才未若那般去吻她,原来,追根究底,他就是嫉妒他。 “你这样,白芷....”芷兮面皮薄,岂容他轻薄,况又惦念着未若伤势,故而拿手一推他道:“白芷姑姑,若是知道了,就不会怪你么,你连你亲弟弟,都不救。”本来在芷兮的心间,白芷这个名字,一直占据的都是她未及谋面就为她受了碎纸之刑的母亲的位置,但是后来阴差阳错,偏偏那白芷,又不是她的母亲,故而,她说起‘白芷’这二字来,总有些欲言又止,不知如何称呼,最后好歹,加上了姑姑二字。 世事多弄人,之前都是离与在她面前喊白芷‘姑姑’,到头来,白芷成了离与的母亲,芷兮倒要在离与面前喊白芷‘姑姑’了。 ‘弟弟’和‘白芷姑姑’,反正有一样,刺激到了离与,他不拈酸吃醋了,当机立断,转身便将自己体内的精元之气,向着未若凭空传输过去:“好吧,救也不能让你来救,你刚丢了二十万年生寿,正是虚弱,再给他疗伤,你又得耗心脉。”他终是心疼她的。 “我现在,心脉多着呢!现在妖,不是允许生心了么,规矩还是你改的。”芷兮见他终于出手救未若,嗫嚅小声说道。 “枉你还记得一样我的好。”离与嘟囔,芷兮奇怪,她说话声音再小,都能入他的耳。其实离与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只是在心中独自说的‘就是为了你,一个人,我才改的。’他还像从前,为她做多少事,都只想轻描淡写、云淡风轻,生怕她会因觉得亏欠他,而心中有压力,更不希望,她是因为歉疚或者觉得欠了他什么,来还债似的对他动情。他想要的,是她没有任何负担的,发自真心的,对他的喜欢。只可惜,多少年,他没有等到罢了。 “贤侄身体也不好,”冥王将离与的帮助,挡了回去,笑着说道:“莫是忘了,我冥府的冰泉药浴,可是六界闻名的养精蓄元之法呐。” 离与方才只顾跟芷兮斗气,竟忘了这冥府的冰泉药浴,遂一收手指,拱拳笑道:“六伯见笑了。” “小夫妻斗嘴,也别在众目睽睽下啊,”冥王走上前来,贴近离与耳朵,轻声说道:“你现在是六界至尊了,免不得还得让冥府的人,看了笑话。” 离与听这世间,除了他自己,竟还有人认可他与芷兮曾经断了的一份姻缘,喜从心来,竟如孩子般,拿手摸摸后脑勺,像是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听伯父罚站的孩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或者无可奈何的憨憨可爱。 “我竟忘了这冥府的冰泉药浴,”芷兮也恍然大悟,向着冥王揖手道:“何须我这微末之术呢,我方才,也让冥王见笑了,当真是‘班门弄斧’,不知天高地厚。” “姑娘不必自谦,你一出手,便是二十万年生寿,何来‘微末’之称呐,”冥王劝离她道,“姑娘若觉不适,不妨便随少典君回青丘,好好将养才是。未若有我冥府上下照拂,不会有大碍的。” “多谢六伯,我这就带芷兮离开。”离与喜上眉梢,便要拉起芷兮的手,往外走。 “不行。”这回轮到芷兮固执了:“我看那奈何川的孤魂野鬼,并不必将他当少主待,他早已被褫夺了那个位置,这冥府的药浴,也未必便还能适合他的体质,万一,万一......不行,我要等着,看他醒了,我才能走。” 上下无奈她。 未若被扶到凋敝殿,侍女在内室的屏风内,置了药浴。芷兮在外间殿中等着,到了寅时,实在熬不过,趴在梨木雕花桌上睡着了。离与将外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出殿外去,找了小厨房,亲手为她熬五花露去了。 忽然,有女子的声音,细细地,不情愿地、又妖里妖气地道:“少主就让我们服侍一回吧。” “出去!”未若的吼声。 芷兮睡的轻,自是听到了,起身便往室内走,看看发生了什么,她往里走,那里面的侍女们,往外走。 未若穿着白色亵衣,背对着门,芷兮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正欲开口,未若似乎听到了有人走近的脚步,大声吼着:“本少主教你们出去!你们听不明白么?!”边怒斥着,边回转身来,要看清楚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小女侍,还要来死皮赖脸接近他。 他这一回头,正被懵懂不知就里的芷兮,撞个正着满怀,未若待看清是芷兮,方才的怒色,竟烟消云散,由怒气变成惊诧,又渐变成云开月明,嘴角的笑意,那么明显:“芷兮,原来是你。” 这让他想起,青要邑,他与芷兮初见,也是一样的光景。那时,芷兮也是误打误撞,走入了他的内室,然后撞在身穿白色亵衣的他身上。只是这一次,他脸上露出的,是更明显的宠溺而开心的表情,他伸出手臂,轻轻环绕住了她。 “对不起,我,是,听到响声,”芷兮小声解释着,感到玉树临风的未若,身体上散发着浓浓的药的味道:“我怕你有危险。” “傻瓜,他在自家的地盘上,能有什么危险,若有,也是莺莺燕燕不知如何应付吧,”离与本来满心欢喜端着熬了许久的五花露,来给芷兮时,碰到的,却正是这他极不愿见到的一幕,于是生气道:“我看你,该担心一下自己‘羊入虎口’更加危险,才对!” 第一百五十二回 金玉其外‘败絮’中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芷兮听到离与的声音,忙撩开未若的手臂,缭整衣衫,转过身来,背对着未若,面向着离与,从慌乱的神色里,愣是挤出一抹笑来,“这是个,误会。” “芷兮,你过来,”离与不动声色,脸上的表情,像青石。 “我都说了,这只是个误会,”芷兮说:“我就是怕他出事,进来瞧瞧。” “还真是个美丽的误会,”未若在她身后,兀自嘟念,嫌她一听见离与说话,便跟她与自己被抓奸在床似的,这般唯唯诺诺,实在是更加加重了误会。但是,他又着实很喜欢这误会愈加愈重,颇有乐哉其中的窃喜。故而,他并未替芷兮解半分围。 “人家都往外跑,就你一个人,往里面钻,”离与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与芷兮真的和离或者神离过,自始至终,都将芷兮看作是跟他在闹别扭的小媳妇,现在的姿态,自然也是揪住了芷兮错事般地,一家之主的姿态:“你那漂亮的脑袋瓜里面,到底每天都装了些什么?棉花么?为什么,总是跟别人想的,完全都不一样,难道,你就看不出,这是凋敝殿男子的内室么?你闯之前,就不考虑后果和影响么?” “你干脆就说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得了,何必拐弯抹角,左右不过是骂人。”芷兮开始生气,她平生,最恨别人瞧不起她,之前,离与护着她,现在,却莫名其妙,也似世人般数落她,她便格外得生气,据理力争道:“未若是病人,我听到屋内吵闹,来探望一下病人,有错么?值得你这般威风八面,来教训我。我就问你,我闯也闯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你告诉我,有什么后果和影响?能比死可怕么?比被某人判定不能入五道,人道也只能苟活一世,更可怕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离与平生,或许就做了这么一件,觉得对不住她的事情,多半,还是为了不让她死,为她争一世活,现在,倒成了她堵他嘴的口头禅。 “自是没有,”离与又开始对她让步,不知为何,之前的芷兮,不与他吵,他总想,若她肯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便该活得快乐些,可是,现在,芷兮见了就是跟他吵,他明明气得压根痒痒,却偏偏拿她一点办法都么有,不知不觉,就被她挤兑得败下阵来,他只好缴械投降,又反倒怀念起她从前的多愁善感、乖巧懂事来。“你说,等他醒了,你就跟我走,还算不算数?”离与问此话,一点都不理直气壮了,倒像乞求。 “算什么数?”芷兮一脸无辜懵懂状:“我是说了,我要等到未若醒了,我才放心走,但是,我也没说要跟你走啊。” “好,好,”离与将手中的五花露羹,连带托盘,重重放到桌面上,气她,不仅学会了顶嘴和吵架,现在,居然,会‘赖账’了!“那你去哪儿?” “她哪儿也不去,”未若从身后,扯住芷兮一个手腕,说道:“就在这里,陪我。” “白未若!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离与暗指,他刑还没服完。芷兮在冥府待着,太危险。一心以为,他会因为为芷兮着想,便放弃了。 谁承想,未若,从衣架上取出玄色衣衫,利落而帅气地,一披而就,然后答离与道:“那,我就陪着她。我的身份是岸土,芷兮走到哪里,我就跟着她到哪里,侍奉她。” 离与再也想不到:堂堂冥府少主,世间最以阴郁沉稳著称的,现在也学会了插科打诨,生生偷换了他所指的‘身份’这个概念,他指的是‘未若你还是个罪人,冥府里还有你未服完的刑’,未若却偷换成了‘他现在正在服的刑中的人间的身份,岸土。’不仅如此,还要花言巧语,愿意自降身价,口口声声作芷兮的奴仆。 “哎呀,你俩别吵了,”芷兮给他俩劝架:“未若你就在你自己家里待着,好好作药浴,那些美女,要侍奉你,你也别再喊得跟人家要杀你似的,白白让谁误会了担心。再说,离与就是看我不顺眼,他是要跟我吵架,你就别当靶子,白替我挨了。” “我哪里看你不顺眼了?”离与又觉委屈:“我娶你时,可是你最丑的时候,那时,我都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你说此话,就不昧良心么?”其实,他只是怪芷兮,一味总是向着未若说话。亲疏差别,太大,大得他胸闷难耐。捂着胸口,扶着门框,但觉生疼。 “你心疾,又犯了么?”芷兮看他这样,以为骨错的老毛病,还遗留在少典身上,不免情真意切关心起来,过来扶他。 “你,还会关心我啊。”离与酸酸地说,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芷兮过来扶他,他高兴得心花怒放,却故意装作责备。 “若不是前世之错,出生便是错,也不会阴差阳错,用我的妖心,救了你,让你也生了心,过去受了那许多噬心之苦。”芷兮,这次,是真的伤感了。那是被她特意掩饰掉的芷兮的情感:“我本以为,今世躲过你,我便不必再为此自责,不必再未还没出世前便犯下的错,再去负疚,可是,为何,你就是不让我躲过呢?你这样狗皮膏药似的,粘着我,到底图个什么?” 离与先是看她真伤心了,自己开始心疼她,正要安慰两句,又听芷兮说他像‘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顿时便将那怜惜之态,也收敛了去,狠狠将她顺势紧搂进怀里,就像是故意要即时报复给未若看似的,苦笑着跟她说:“我就是要粘着你,一生一世粘着你。永远都不放开你。” 看似他也在耍无赖了,实际上,他心里,却是痛的,那么真切,那么深刻,没有说出来的心语却是这样的:今生今世,我若放开了你,我便永远都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是真的,舍不得你,更放不下你。 是的,他,他们,离与、芷兮、未若,三人是连凡人都不如的。凡人尚还有过奈何桥的机会,他们,却连轮回,都被各自的自己剥夺了。 “你根本没有心伤,你骗我,”芷兮推开他,生气地,一个妖风,便不见了。还特意用荼蘼香,掩匿了芳踪,教人无处可寻。 “芷兮!”未若和离与,异口同声。没有回应。未若开始呼喊冥殿之人,以作咨助,离与直接飞身寻去,又是无果。 寅正三刻,离与尚有六部水淹加洪水猛兽之事,要去查询,故而教天界里闲言碎语神,帮忙查找芷兮下落,自己翻身,又到了曾遭暴雨淹没的南方六部。 冥府里,因董阎徇私贪枉,阎罗之职暂缺,一时又无法仓促补就,故而冥王亲自来收骨,未若也随行着,是坐着轿子,教脚力快的小厮,抬着来的,想来因为,是一丁点儿的术法,都没有了。 “重兵把守,怎还有人,丧命兽口?”少典质问侍中:“这些驻守军灵,哪个灵力不在那六兽图腾之上的?” “少典君,你看这些尸首,个个颈间都有青紫之印,”侍中俯身扒开一个尸首的颈领,指给少典:“若非六军灵将,以至深灵力相压,这些便不是尸首,而是如昨夜您刚解救下的那万余性命一样,是兽化之人了。” “那万余性命,如今还用锁链锁在青邱之泽的八卦之下,样状甚是抓狂可怜,还需慢慢寻求解药,”少典帝道:“只是,这些凡人,虽然为被兽化,终归,却比那些还留得性命的,更为可怜。” “他们都是命数已尽之人,”冥王检验了所有尸首,安慰少典道。 “这斑印,好生眼熟,”未若看着那尸首的颈间青紫印,陷入沉思:“莫非,是她?” 离与也想到了那个人。这青紫印,多像无常境里,死后的人命,被妖来替换时,那些妖人身上的印记啊。当初杯坊之中,比比皆是。 说话间,熊、罴、貔、貅、豹、虎,六兽又齐齐来袭,六军将领,连带冥王带来的上下军士,如铜墙铁壁,亘立于猛兽与部落百姓之间,兽嘶吼袭来之时,他们各个全力击杀,只是,那些兽,如同会分身影术似的,杀死一个,又幻化出万千,直如千军万马,砍杀不尽。 “离与,找他们的真身,”未若是旁观者清,谁都不让他上战场,只能权作半路军师了。他拿出玄玉一照,便从那万千里,恍出那六兽的原身来。离与举起湛泸,劈开重重妖兽之围,直向着真身处,步步挨近。 可是,他到了熊的脚下,那熊瞎子,脚铿铿踩两下地面,将地都踩出一道罅隙来,然后仰天厮啸,不待湛泸剑落下,已然突然如受了致命伤似的,轰然崩塌,倒地下去。 离与的湛泸剑柄处,现出了一个他方才还在苦心寻找、此刻却最不想看到的身影,那是芷兮的。“怎么会是你?” “操控洪兽的幕后黑手,就是她!她现身了!快,快,快,抓住她!她这个妖女!”六军听将令,冲着芷兮这边冲杀而来,将她团团围住,戒备森严,然后,将她捆缚得,牢不可破。 伴随着芷兮的被抓,那些洪水猛兽,都收了爪牙,除了方才倒地的熊瞎子,其余几个,逃窜回了深林之中。 捉人捉双,捉贼捉赃,一日里,两样,都教离与遇见了。真真假假,恼忧几何,情何以堪? 第一百五十三回 乌衣巷引渡罪女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雨落。乌衣巷。青邱之泽。 六界主宿,连带风、雨、雷、电四神,熙熙攘攘,齐聚一堂,再求少典赐死芷兮: “此次洪水猛兽、无妄之灾,皆由此女而起” “六界司君亲眼为证,此女能操控六兽,兽化人间。” ...... 众口烁金,言之凿凿。铁证如山,眼见为实。少典无法辩驳,只好言道:“她曾是我妻子,我亲自送她上路。” 他一步一步,走向芷兮所在的监狱。乌衣巷的监狱,与其说是监狱,毋宁说是‘画地为牢’,一圈花作的篱笆作墙,四周布以八卦封锁,然则,犯人一举一动,外界的人清晰可见,皆是透明的。 “倘若我说,雨,与我无关,那些猛兽,除了熊,没有一个是我能控制的,你还能信我么?”芷兮是有吞吐天下前科的人,她说这些话时,连她自己,都不信。 “你能控制熊么?什么时候,长的本事?”离与,竟是连她唯一承认的这罪行,都不信。他之信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别说笑了,”芷兮抿嘴苦笑:“行刑吧。我本来,便累了。” 离与看着她,眼中布满心疼:无论她多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世人对她的非议、排斥、赶尽杀绝,这种压力,对她来说,还是太苛刻了。她隐藏了自己的感情,克制自己的欲望,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只为证明她可以承受‘活着’‘在人间’所要求的一切对她的约束,而不敢去冒险过一种心理代价较小的生活,她不敢任性,唯一的一次任性,便是化作‘怪哉’之时,还是他,拼命地要阻拦她,给她的命运锁上了更多的枷锁。如果可以重来,就像现在,他,宁愿放纵她,去任性。 他举起湛泸剑,面无表情地走近她,剑从她的腋下穿过,他的嘴唇,贴近她的耳际,和着温热的风:“芷兮,快走!” 芷兮感到有风声、剑声、语声,从她耳畔,呼啸而过,她不知道,接下来的世界,是不是便都从此化作了虚无,她会不会化作一缕摸不到看不见的空气,混入宇宙的尘埃中。她见过冥府奈何桥的样子,知道奈何川里孤魂野鬼张牙舞爪的可怕模样,晓得,凡人死后所会经历的世界,而像她这样一个不为世所容的乖戾、性僻的半妖、半人、半鬼、半魔、半神、半仙的矛盾的个体,死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并不知道。 她睁开眼想看看,却看到离与用湛泸划破的,不过是她身上绑缚的锁妖链,还有外界的八卦,她并没有被伤到分毫。“芷兮,快走!”他的话,恍惚在她的耳边徘徊,催促她迈开脚步,去逃离。 ‘我走了,你怎么办。’她没有说出口,她却同样心疼他。她的脚步,停留在原处,没有挪动分毫,她故意放大了声音,唯恐外面的人听不到:“少典君要放走的芷兮,并不在这里,我是女登!” 离与不知道她这是欲盖弥彰,还是掩耳盗铃,他一把捂住她的嘴,怒嗔包容地责备她,仿佛,她永远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你是唯恐天下人不知,我要放你走么?”只是,讽刺的是,他将她当作不谙世事的孩子来宠溺,她确是,最深谙世故的,而这,他同样知道。也正是因为她为世故所伤甚深,他才更要将她当作最单纯的孩子去爱,毫无杂质、纯净无比。到底世道,要多少轮回,才能用爱弥补所有的伤,又用伤伤害全部的爱。 “少典君,要放她走!” “怎可再次徇私?!” “她若逃出,我们杀了她!” ...... 外面,群情激愤,所隔的,不过一道透明的墙。 芷兮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少典君,是该有多么爱芷兮,才能一次一次原谅、放过、容忍、追随?屡屡受伤,却不长教训?” “芷兮,你说什么?”他又猜不透她了。 “狱外看热闹的诸位,你们听着,我,女登,墨荼蘼之女,为图谋人间墨氏江山,引雨为洪、控兽伤人,致使人间瘟疫肆虐、流毒四起、猛兽横行、妖魔遍地,罪,不容诛!然而,你们少典君,思故人心切,竟致于乱认人妻,他敢乱认,我却不敢冒领!还望各位名鉴。” 四周,飞身蹿起,多少生灵,应着芷兮的召唤,来诛杀她,大喊: “妖女罪恶滔天,人人得而诛之,看我来摘你这颗头颅?!” “妖女,既知改个名字,也免不了死罪,何必又要改?” “妖女,你为怪哉时,便该想到今日!” “妖女!为祸人间” “少典君为你所惑,我们不会。” ....... 离与还护着她,不让众灵靠近,冲着芷兮怒斥:“你何必这样!你走了,我自有办法,证你的清白!引火烧身,很有趣么?”她想为他摆脱私放她的罪过,他却怪她,与他从来不能心有灵犀,别扭得生疏得很! “你一厢情愿地要施恩于我,问过我想不想接受么?你这样自作多情,要到什么时候?”芷兮绝情地说。 离与身上,已经挨了千疮百孔,回过头来,难过地失望地,望着她。他做到这样,在她眼里,只是‘自作多情’么?他不愿伤生灵,亦不愿生灵伤芷兮,所以,他只能,两面受伤,那眼中的幽怨,似乎在诉说着他的心声: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才这样,来蹂躏我对你的爱么? 离与单膝跪地,终于倒下了。 生灵从四面八方涌来,斩杀她这个妖孽。说来也是蹊跷,那些凡是沾惹到她的,都立时躺倒在地上,嗷嗷嚎痛。 “她身上,有尸毒!”不知,哪个明白的,给了大家个明白。 连芷兮这个当事人,也是此刻才得知,可能是她方才,控制熊兽之时,沾染了那兽身上的兽毒吧,那是能将活人兽化的尸毒,谁沾染一厘,都会被重伤。她不知道的是,如此一来,这,更加重了她的罪与恶、人的口诛与笔伐。 “这个妖女,果真,居心叵测,故意引诱我们上钩,就是为了让我们,中她的毒!” “真是蛇蝎心肠啊!” 他们一边咒骂着芷兮,一边自行洁身之术,以驱散病毒。芷兮便开始觉得,这些生灵,当真可笑:她又没求着他们来靠近她,明明是他们非要上赶着来要她的命,现在被她身上的尸毒,不小心感染了,这罪过,反过来,还是要扣到她的头上来。真是岂有此理。 少典也倒了,众灵也伤了,眼见无人,能治芷兮的罪了。 一个声音,冒了出来,夹杂着些年少轻狂,又沉淀着些少年老成,像芷兮一般自相矛盾,想来,也是被生活的刀,所焠出来的失去棱角的圆滑吧: “如今,暴洪、泥石、猛兽、瘟疫,受灾最重的是人间,而掌控人间的,是我墨氏的江山,百姓饿殍遍野,揭竿而起,我墨氏深受其害”,是木落:“我奉父命来,监斩此女,现在,既然少典君为情所迷,必是不能再涉此案了,诸位又被她尸毒所伤,免不得要聊养,不如,便将此女,交给我人间墨氏,来处置吧。” 芷兮是荼蘼的女儿, 如何会让人来监斩她?木落被软禁东府二十载,不得踏出月门半步,现在,却凭空出现在讨伐芷兮的队伍里,坐待渔翁之利,要将她从青丘国引渡到人间墨国?少典君离与,一眼便看出,木落是为救芷兮,在扯谎。他自不会说破。 而芷兮,更是明白这些。闻木落之言,竟无一言反对,乖乖而默契地接受了木落的营救。少典君,觉得,心痛:我说的那般明白,你不懂,木落不点破,你便都懂了么?芷兮,你真的,只是在装么? 木落,就这样,名正言顺,将她,引渡到了人间墨国。 人间墨国,顾名思义,人间如墨染,勾心斗角,利欲熏心。 木落将她,趁着天黑,带回了月婳墨家,躲回东府别院。那里,原来,只有木落一个人,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不是以‘人间墨国’的名义,接我回来,任人处置的么?”芷兮明眸流盼笑意,明知顾问:“怎么,你墨氏的江山,就只有你这月婳墨家的,一隅,这么大么?” “明明知道,非要说破,”木落嗔怪她:“总不记得,给我留一点颜面么?你心里的木落,脸皮,还是那么厚么?” 芷兮便伸出拇指和食指,轻轻掐住他的脸颊,说道:“教芷兮姐姐我,来看看,我们木落,脸皮,是不是还那么厚?” “你来了,真好,”木落却用手,捉住她的手,覆到自己的脸上,感受着她指尖的温柔:“以后,便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孤单单在这里,抚琴把书、扶竹踏花了。” 问世间,谁不曾孤独过呢?芷兮懂他的孤独,于是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头,挨到她的肩头上,像宠溺弟弟那般,无比轻柔地说道:“你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之人。作个伴儿,没什么不好的。一个人,面对四堵墙,是冰冷的,两个人,面对四堵墙,墙也要多一个人的温度吧。从此往后,咱俩,一起面壁。” “说的跟面壁思过似的,”木落抬头,他个子高,依偎在她肩上,即便温暖,也是蜷缩着身体,自是不适,等他到了自己本来的高度,又觉得离她太远,于是又刻意,俯下头来,宠溺地,看着她说话。她当他作弟弟,他眼中的情意,却未必,将她当作姐姐。 第一百五十四回 媚术故伎墨含念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一念鲜衣怒马,一念泪眼问花。 含念娇妒,策马长门。墨氏皇宫---朱紫宫,排排禁卫,向她颔首低眉,收起甲胄,侧立街旁,为她让路。 “够了!我真是够了!”她直至朱紫宫的婳坊前,才勒马下地,挥舞着画剑,在株株花树间,乱砍一气。 刹那里,画阁庭院,一片乱红飘飞,有天女散花的意境,却无天女散花的胸襟,飞花无意,落入雨后新土,成为和昨夜落花一样的下落:零落成泥碾作尘。 “为什么?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你一心一意为的,依然还是她,只是她?......”含念泪眼问花。 花不语。花下,忽然现出一双罗靴,那脚步踏在绿意青葱的湿漉漉的草地上,鞋尖,被沾上了泥。含念顺着那罗靴,慢慢抬起朦胧泪眼,那人的装束轮廓,由下而上渐渐清晰:赤舄、纁裳、白罗大带、玄衣、冕冠。 冕冠下,玉雕细琢的风华绝代的脸,正是少典君离与。她方才问花的话,正是想向着他说的。是正主儿,来的也正好。 萎靡于花间泥地上的含念,望着玉树临风的离与,含泪苦笑:“少典君,是从青邱之泽乌衣巷而来么?朝服未下,便急切切赶来,总不会是,也想念我了吧?”她是妖娆的,妩媚的,一如往初,哭泣着的模样,愈显楚楚可怜。 “操控六兽,散布尸毒,瘟疫人间,是你做的?”离与展开手掌,掌心上,是一根墨狐尾上的纤细毫毛。 “原来是来问罪于我的,”含念不理会他的问题,苦笑的痕迹,依旧凝在好看的嘴角。然而,离与这问题,也丝毫未使她讶异,可见,也是她意料之中的。 “回答我!”离与俯下身来,眼中,藏着压抑的愤怒的火。 他离她,那般近。近到含念,向前一扑,便用细柔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然后,红唇猛烈而报复般地,覆上了他的。这个炽烈而风情万种的女子,对离与的情,已经几近疯狂。 “你疯了!”离与无情推开她,猛然起身,对她的轻薄,愤怒喷薄而出,厌恶溢于言表。 “我是疯了!我是为了你,早就疯了!”含念缠抱住他的腿踝,生怕他离开似的,哭着厮喊:“我含念,原密境墨系狐族宗主、现任人间墨氏王朝的皇帝之女,我本也出身高贵,累世清白,可是无奈我墨氏一族女儿,个个逃不出情劫!:狐后是我父亲墨狐唯一的妹妹,为了情,从倾国倾城沦落成一个至今还疯癫的龌龊婆子。我,为了你,离与,曾经用尽了所有的柔情,也曾经一次一次为你赴汤蹈火,牺牲清白......” “狐后酒后乱性,是她咎由自取,事后,白狐、娘娘、我,无一人降刑于她,白狐对她,更是不离不弃、不计前嫌,还不够么?”离与不愿欠含念的情,甚至连她姑姑狐后的情,都不愿意亏欠,他与她划分水岭,分得那般绝诀而真切,只是,还分得清么?“而你,我自惭,我负了你,可是,你之所作所为,为何从不与我商榷,我若得知,断然不会让你为我犯险,那,不是我的本意。尓况,我已对天地六界发誓宣诰,不论你曾经、现在、以后,犯下多少罪行,我都会替你去承担罪责,这样,也还不够么?” “为我承担?你扪心自问,你可曾有一样,是真心为我?你担了我所有的罪过,不过给自己找一个借口,与芷兮同罪同罚同往人间!”含念哭了,伤心欲绝,如泣如诉: “密境倾颓时,你端蛇穴,对芷兮,连告知都不忍告知,却舍得让我,在那色鬼共工面前,玉体横陈;人间骨错,你金榜题名,为芷兮赌上了所有的前程性命,却教我,在那个老皇帝的怀抱里,恶心卖笑;你洞房花烛时,你知道我怎样哭倒在你的窗外么?你追随她的脚步、每一步都亦步亦趋,哪怕抽筋剥骨、万众唾弃时,你知道我也随着芍药去过未若的凋敝殿么?芍药失了韶华,我失了仙班,罚没浣衣枢,你何曾感念过我对你的付出,哪怕一丝一毫?现在,你问我,‘还不够’么?你为了与芷兮再续鸳鸯谱,而替我假情假意背罪,你自己觉得,够么?” “那你说,你还想要什么?我全都满足你。”离与不忍了,他自知欠含念太多,却不知太多的背后,还有更多。这无底的情债,他,注定,还不起了。 “我要你!”含念的嘴角,划过阴鸷而伤情的笑。 “除了这一样。”离与食言。愧疚吞噬他。面被愧色笼罩。 “君子一言,”含念脉脉如水的眼,痴情望着离与:“便是这样薄情么?” “我有芷兮了,我心里,盛不下别的人了。”离与苦痛,试图解释。 解释,激怒了含念。含念的眼神,紧箍着他,媚术,对,那是媚术。她早该已经消散了的媚术。离与发觉时,已,躲之不及。含念吻着他的脸颊、颈,扯开他的衣衫,投怀送抱。花帘外雨潺潺,初夏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墨玉(木落),不知何时,站到了花树之下,身后,跟着芷兮。亲眼目睹,一幕不堪。 芷兮拉一拉墨玉衣襟,转身要离开,被墨玉,狠狠重重攥住了手,拉着她,蹲到了花丛中,仿佛怕她,看得不够真切似的。 “别人寻欢,你也要看,”芷兮要走,手却被墨玉攥着,动弹不得,只得手帕,掩了口,扭过头去,不忍直视。离与,在她口中,也被称作了‘别人’。为何,她的心,会痛?会涌上恨?会觉得彻底的失望?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不知道。 媚术消失了,离与仓皇掩衣衫,含念却露着白皙的肩颈,纤纤玉手依旧要往他身上摸索,被他狠命甩掉:“滚开!”那含念,见了芷兮在,对离与愈加动情:“方才,少典君还情意绵绵,怎么,见人来了,便不认账了?” “芷兮,你听我解释,”离与攥住芷兮另一只手,情急失措,语无伦次:“我,我,我是来问罪的,我是为了,洗清你的清白,” “问罪,问到了花前月下?问罪,问到了,宽衣解带?”墨玉恰如其分地,补充着,为离与的话,作注脚。 “少典君,做,或不做什么,都用不着向我解释,”芷兮拨开离与的手,矫正着自己心中的波澜,故作若无其事:“我们本来,便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有,也只是君主与阶下囚。” 她说起阶下囚,离与才恍然记起,是木落以人间墨氏王室的名义,将芷兮引渡到了墨氏的家中来。 “墨玉(木落),你为什么带芷兮来这里?”在离与的意识里,生禁月婳墨家东府二十载的墨玉,既然冒充墨氏宗族名义,从青邱之泽众灵眼下,救出了芷兮,便该将她,神不知鬼不觉,隐匿某处,哪怕是东府别院,才是真正救她的正途。而现在,墨玉竟领着她,入了墨氏皇宫---朱紫宫,还,出现在了这里,看到他最不想她看到的。 “少典君一味寻欢,竟不知,朱紫宫,被屠戮了么?!”墨玉道。 “屠戮?!何时?”这一次,轮到含念紧张了,她紧蹙眉毛,披上外衣,遽然起地,向着墨玉质问:“怎么可能?” “方才。”墨玉道:“你若想死得快些,就继续站着。”含念,又蹲下身来,这才发觉,为何墨玉扯着芷兮,蹲坐花丛之间,无论如何,不让她离开或起身了。化身木落的墨玉,是失了修为的,凡人只身,只能靠躲避来掩饰和保护他爱的人。 外面,甲胄,厮杀。声声入耳。 “说明白点!利索点!”含念怒了,“我不像你,是堆废柴,我有术法护身。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去救驾。” “救驾,免了吧。皇帝,是第一个被杀死的。”墨玉不屑:“他残暴成性、荒淫无度,死有余辜,你也省省力气吧。” “什么?我爹爹,他,他死了?”含念不敢置信,巨大的打击,让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感到浑身酥软无力,着画剑都开始随着她的玉手,颤颤发抖了。 “还是拜你所赐。”墨玉显然不想安慰她,作为一个因为皇帝之命、被软禁在月婳东府二十年不见天日的墨玉来说,这个皇帝的死,并不算悲伤的事,而眼前这个同样嚣张跋扈、色令智昏、荒淫无耻的含念公主,便更不是他需要怜香惜玉的对象了: “听闻方才,公主含念,鲜衣怒马,策马长门,朱紫宫禁卫,齐齐解甲,为其大开黄门,俯首低眉,为其让路开城。就在宫门次第而开之时,三千甲胄,长驱直入,不费一兵一卒,如入无人之境,借着前面的公主含念道,轻松掩人耳目,大方到了皇帝樽前榻下。他至死都还以为,那是他的女儿,含念公主,带来的侍卫呢。现在,外面无辜死的那些,也是这样以为的吧。” “我?因为我?皇城在须臾间,被血洗了么?”含念呆坐下去。 她于花丛中,泪眼问花,与离与花前月下,清算前尘情事之时,外面,与她一花墙之隔,正金戈铁马、血流成河? 第一百五十五回 朱紫宫灭现玉玺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六界满墨城。 离与掏出随身玉笛,横在嘴边,一曲《凤求凰》,召来六界余部三千,迅速集结于朱紫宫,诛杀那不速之凶。 笛声悠扬、缱绻、飘荡在人间墨国上空,城中百姓,闻天籁之音,或仰天祈祷、或举目四望、或膜拜于地,皆言:天音佑我墨城,早日拂去河殇灾镬。 “你此来,可是和你父王墨荼蘼的勤王之师,一起的?”离与放下玉笛,问墨玉。 “不愧是薄山离与,”墨玉以木落从前总是调侃离与的口吻,答离与道:“若非父亲特令,我岂敢擅离东府,又岂敢迈入这煌煌之城?只是,不知为何,他执意要我来,来了,又要我躲。我也是无奈,才不小心打扰了少典君的良宵,还望少典君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芷兮与我,才是。” “无情,何来良宵。”离与生怕生怕芷兮生他的气,字里行间,都是对含念的刻意疏远。只是,他看芷兮,芷兮根本就不看他一眼。他再望望那被他拒若冰霜的含念,此刻却蜷缩、软弱、惶恐、焦怒,盘于一身,似乎连神志,都是迷离的。 他又可怜她:“含念,六界军士大部,仍须驻守南方六部,以防恶兽再袭百姓,我现下调遣来的,虽只有余部三千,对付那影随你入城的三千甲胄,也当是够的,况且,你方才也听到了,墨玉的父亲荼蘼,已经带着勤王之师,入了朱紫宫,想来两军里应外合、左右夹击,要剿灭三千叛党,自是绰绰有余。你父仇得报,也算聊表安慰,该自勉节哀。禁卫军,有十万余,想来也该在路上了。” “既是无情,又何须可怜?”含念冷冷地笑着,已经衣袂飘飘,飞出了花丛,向着那乱军中,如飞蛾扑火般,扑了上去。 “你是去送死么?”离与终是不忍,随着冲了出去,只为救她一命。 芷兮犹豫一下,对墨玉说:“我尚有妖术,该去助他一助。” 却被墨玉,死死拽住,向她撒娇道:“父亲临来时,如何吩咐的你我,你都忘了么?他可是让你保护我的。离与他,贵为六界之尊,进可号令天下之权,退有修为护体,那里用得着你去担心。况且,况且,含念钟情他,他又怜爱含念,他二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你去了,可不是那个不识趣的?” “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不是形容夫妻么?”芷兮怎么听,怎么觉得心中不是滋味。情不知所起,一片懵懂。想她与他,曾为夫妻时,也不曾有人,用过这般亲密无间的美好的字眼,来祝福过他们。 她望向那凌空飘洒衣袂的含念,但见她,柳叶弯眉、窈窕身姿,‘倾国倾城’几字,都难尽其媚娇之态,不知不觉间竟开始,自惭形秽:“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离与吧,也只有她的妩媚,才能让他,情不自禁吧。”显然,方才的‘景色’,她不仅入目了,还上了心。 只是,那貌似弱不禁风的含念,扬起魅惑的衣袖,向空中一洒,但见,绵绵如细雨,降下来许多露珠,那露珠在半空中,凝结,越来越大,最后,竟成了混元魄,中间混杂星星点点的黑色,像是泥土。 “混元魄!”芷兮望着外面空中,升起的混元魄,惊叫起来:“白芷--姑姑的混元魄,怎会又到了她的手上?”芷兮这一语,暴露了藏身位置,一个箭矢,风驰电掣,向她嗖嗖飞来,墨玉眼疾手快,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扯,抱着她,几个旋步转身,虽躲得快,还是被箭矢,擦伤了手臂。 芷兮看着墨玉受伤的胳臂,自责而愧疚地说:“都怪我,一时疏忽,父亲知我有妖术,教我护你,我反倒过来,让你因护我,而受了伤。” 血凝结在伤口,汗凝在墨玉的头上。 “疼么?”她问。 “不疼,”木落嘴角强挤着笑,只想让她安心。 可是,芷兮看得出,他很疼,甚至是钻骨地疼,因为,那伤口的血,开始变为黑紫色,那箭矢,像许多武侠中,无数次出现的那样,是焠过毒的。 她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低眉,将他的手臂,握在自己手上,然后,嘴凑过去,为他往外吸吮毒血。木落为这意外的接触,竟喜形于色,凝眸深情,望着芷兮紧张他的样子,心中想到:‘芷兮,你是在意我的吧,你的心中,是有我的位置的吧。’ 芷兮为他吸完毒血,又从自己的裙摆上,撕扯下一块布条,为他一圈一圈缠在手臂的伤处,这才发现,木落正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嘴角,还有笑意。“我看,你是真的不疼。”芷兮些许气恼,将他的手轻轻甩下,木落便因重力的偏移,伤口被扯疼,不仅哎吆一声。 忽然,六兽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嘶吼而来,那兽,不管是谁,一律撕咬,不一会儿,那被撕咬的甲士,便都化作了染了尸毒的傀儡。 “果真是你,”少典一边诛杀汹涌如洪水般涌来的兽类,一边退步到含念身边,用湛泸抵上她的脖颈,说道:“含念,停下,否则....” “否则什么?”含念无所谓地笑笑:“你便釜底抽薪,杀了我,对么?”少典终不能下手,反手变出缚妖索,将含念锁缚了,然后说:“你先住手,你的死罪,我来替你受。从今以后,你我互不相欠,总可以吧?” 此时,数只壮如小山的熊,向着少典袭来,少典不及拿剑相抵,芷兮望了,拈起摇曳咒,那混元珠,居然能为其所控,她向后一扯,那熊便如被牵了线的风筝,由重如泰山化作轻飘飘的鸿毛,渐次消散在了空中。 形同千军万马的六兽,消散了,少典之前召来的六界余部,却将芷兮,团团围住:“妖女,你还有何话说,这些六兽,千真万确,都受你调控。” “她有无话说,也不必向你们说,”木落放下原本捂着右臂的左臂,正襟为色道:“我昨日将她,引渡到了人间墨国,是六界共同同意,由我墨国来处置她。” “墨玉,你假传墨国圣谕,携走此妖女,此罪我们还没同你计较,你又要故技重施。”一名六界将领,喝斥墨玉。 “你莫仗着自己是六界亲军,便信口雌黄,我假传何人圣谕了?”墨玉(木落)掸掸衣衫,一枚落花,从他身上,飘散下去。他还不慌不忙悠然接在了手心上,那仪姿,甚是雍容自然。 “既是圣谕,自是墨国皇帝的谕旨,墨玉,你也莫明知故问,信口狡辩!”那六界将领道。他刚说完,他手下一个小卒,便好意提醒他这上司道:“墨国没有皇帝了,三千叛军屠戮朱紫宫时,皇帝是第一个死的。如今,加上六兽四面八方奇袭,朱紫宫,已然灭门了。” “看来将军,还没有手下一个小卒,脑筋好使,少典帝,用人不才,该换人了。”木落转向少典,讪笑。少典没有说话。对于木落的插科打诨,他早已习以为常,也不放在心上的。 “你昨日从青丘提的人,昨日皇帝尚在吧,总该有圣旨。”那将军急头白脸给自己长脸。 “说的你不信,非信那些长在纸上的死东西,好,我便拿给你看,”墨玉质白,吩咐身边小厮,去取纸墨笔砚。 “墨玉,你做什么?”少典猜出,木落是要拿出耍赖的本事来,准备自己写圣旨了,于是少典走近他身边,轻声质问他:“你若自己写了,这假传圣谕的罪,岂不是坐实了么?”木落那里肯听他的劝诫,只是笑,那笑,还是那般明朗,让人看了,便觉得澄净、清澈、舒意。 芷兮见他并拿不出,也早猜出,他昨日不过是假传的旨意,否则,若是真有圣谕,他又何致于昨日,要带她回他那囚牢般的东府去呢,不过是东躲西藏,不敢见天日的。 “墨玉,别闹了,”芷兮见木落任性,也对他说:“我跟他们走就是了,” “他们有眼无珠,又携己偏见极深,明明是含念召唤六兽为祸,你虽也恰恰能驾驭熊兽,却是为救人,他们全然看不到,还将罪责都推到你的身上,这般指鹿为马,我,不能依。”墨玉(木落)又像方才在花丛后面那样,拉住了芷兮的手,始终不肯放开。他对着那六军将领道:“今日,我看,谁敢动她!” 笔墨纸砚拿来了,甚至,还给他就地,支了一个案桌,他便洋洋洒洒,于纸上写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写完了,拿起那黄色的圣旨来,还用口,吹了吹,仿佛很是欣赏自己的墨宝。 “好了,墨玉,大家看你表演闹剧,也算有始有终,现在,可以了吧,你不会真的以为,你信手拈来,写几个字,便教六界,都承认吧?六界里,管理人界的最高权力代表,可是皇帝,不是你?!”那六军将领,以为木落不过是这儿童把戏,不禁轻蔑地笑笑,便要过来绑缚芷兮。 少典看着木落,也是一脸窘迫,不知接下来,如何替他圆场。 可是,但见,木落从衣襟中,掏出一块四方翡翠玉石来,然后将那玉石,往他方才写的纸上,一刻,便出现了‘皇帝信玺’四字。 众军再细看那玉石,但见它‘色绿如蓝,温润而泽,背螭钮五盘’,可不就是皇帝‘玉玺’么?! 第一百五十六回 知有猫奴挑促织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墨玉,你不仅假作圣旨,还假造玉玺!”六军中有人喊。 少典拿过木落手中的玉玺来,观摩验证一番,发现,那确是他给人间皇帝颁发的玉玺,并无作假,于是也用一种质问的眼神,望着木落:这玉玺从何而来?为什么在你身上? “别闹了,墨玉,你回家去,回东府。”芷兮误以为离与那般望着木落,是因为玉玺是假的,在责备木落,在大庭广众之下,玩儿这种小孩儿的过家家的幼稚游戏,于是哄着他,要推他回家。 “少典君明鉴,这玉玺,确是真的,”墨荼蘼凑上前来,拱手向少典离与揖礼,“是昨夜,墨国皇帝墨狐,秘密遣使,送去我荼蘼坞的。” “荼蘼这话,说得蹊跷,”那六君将领道:“您的勤王之师,到皇宫最早,现在,又手握玉玺,您的少公子,又要随机矫昭,你怎能证明,这场血洗朱紫宫、屠戮墨国皇帝的兵变,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我策划的?墨国皇帝,墨狐,可是我皇兄!”墨荼蘼本意是要站出来,为墨玉洗白,没想到,自己先沾了一身污。 “兄终弟及,不是最好的筹码么?”六军将领冷笑:“尓况,你的儿子,还没黄袍加身,便已经急不可耐,要行使皇权了。” “少典帝明鉴,我墨荼蘼,一生寡欲,早就有解甲归田之愿,才自造了荼蘼坞,隐居其中,别说政事,便是世事,我都懒得问询,怎会产生这种罪恶想法,要屠杀亲兄?实在是,昨夜,皇宫遣了一只白猫,钻了皇城的狗洞出来,颈间系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份皇帝密诏急函,还有这个玉玺,”墨荼蘼,从襟中掏出那密诏来,呈给少典:“少典请过目,这便是昨夜我收到的密诏。” “一只猫,作信使?”六军哗笑:“不仅墨府少公子,要拿小孩把戏,哄弄我们,便是昔日墨相,也当我们是三岁的娃娃么?十万火急,事关玉玺宗嗣,用一只猫,来送信?谁信呐?” 少典展开荼蘼给他的密旨,其间大意为: 董阎罗乃前朝旧臣,兼嗣冥府之职,寿命千秋万载,又深受皇恩,以致权倾万里,今夕,他突然软禁我于宫闱,言我膝下无子,要我将皇位传于他,以便他号令天下军队,与少典抗衡。此皆朕与前朝宠信之过,如今已成气候,朕已无力遏制。朕无人可使,无力回天,曾养一白猫,日日下朝,嘻耍逗弄,也算是认主的,实为走投无路,才教一畜生,来给你传此信,但愿,能达...... 少典看完,将那密旨,给那不服气的将领,再作过目,那将领,便哑然不能出声,此等怪事,从未见过。 “既是接到密旨,为何不即刻便来勤王?”少典问荼蘼。 “这个,实非‘父亲’之过,”墨玉过来,为荼蘼开脱,他说完‘父亲’二字,便转向荼蘼,俯首请罪:“虽然您从来不让我称您为‘父亲’,但是,二十年,也有圈养照顾之恩。这个称呼,我只今日叫一次,以前不叫,以后也不会再叫了。” 荼蘼默不作声。无言以对。陷入沉思之中,思绪便飘回到昨夜、墨府、东院别居: 昨夜,荼蘼穿过西府月门,穿过闲居,踏入了他二十年都不曾踏入的东府别院,一切都那么陌生。 “芷兮,你听....”是墨玉的声音。别院里,绿树成荫、繁花似锦、绿茵茵的草地布满虫鸣。 “是促织。”芷兮听那‘蛐蛐蛐’的叫声,将这宁静的夜,衬得格外祥和似的,不免童心泛滥上来,展颜而笑。 “呶,”墨玉拿出一个编织得精巧细致的竹篾小笼来,将芷兮的手拿过来,平展开,然后将竹篾小笼,放到她手心里,笑着说:“我每日闲来无事,编了许多小笼子,用来捉促织。”他这编竹笼的爱好,不知道是不是上世,跟离与学的呢,那时,离与,便总是给芷兮扎青灯笼,还当作定情之物定终身。想必,他是放在心上的吧。 “捉促织?”芷兮笑笑:“捉了让它在笼子里叫么,倒不如在草丛中,叫声更清脆自然些呢。” 木落伸出手,轻轻刮刮她的鼻翼,也笑道“我们善良的芷兮,若知道,在过去许多年里,木落在有促织的季节里,总是捉了它们,去喂了一只胖胖的白猫,不知道,会不会怪我太残忍呢?” “哦,原来,你还养了一只猫啊,”芷兮有些感伤:“哪怕我舍不得伤一只蝼蚁、又会伤感一只小虫,又有什么用呢,他们,都把我当作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妖女,来看待,过去是,现在是,或许,将来,我也只能这样,在被误解、追杀中,孤老这一生吧。毕竟,我也并不无辜,我确实成过怪哉,还诛过神。” 木落想不到,她多愁善感的性情,依旧未改,反倒更深了,他将她,轻轻揽到怀中,说:“芷兮,你不会孤老一生的,从今以后,我陪着你。你不舍得促织,不捉便是了。那只大白猫,本也不是我养的,只是奇怪,隔三差五,总跑到我这院中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墨府,应该是不养猫的。” 芷兮不习惯木落用这般亲昵的动作对她,更不想让他误解,她对他的感情。正兀自尴尬,荼蘼走了进来。 “你说的,可是,这只白猫么?”荼蘼在月光下说道。东府二十年不曾进过外人,连墨玉,都吓了一跳。 良久,墨玉从‘从此有芷兮相伴的’甜蜜的自我沉浸中,才反应过来,便跪拜地上,说道:“不知父亲深夜来访,恕墨玉不迎之罪。” “起来吧。二十年未见,我与你,本无父子情分,还是别这样叫了。”荼蘼道。 这一幕,让芷兮想到自己,之前在月婳赵家,便是挂着赵老太太外孙女的名分,过着仆女生活,如今的墨玉,似乎也是只领了个少公子的名分,虽境遇比仆人好了许多,想必心境,也似她从前一般,感觉寄人篱下的吧。 “喏。”墨玉很乖巧地应。起身来,那只白猫,很亲昵自然地,蹿到墨玉身上,旖旎在他怀中。墨玉摸一摸它的毛,说:“今日,没有挑促织给你吃,你别给我卖殷勤了。” “这只猫,是当今墨国皇上的宠物,”荼蘼似乎对这只猫的关心,倒是胜过了墨玉:“想不到,不止经常出没荼蘼坞,倒是还与你这般熟识,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想来,皇上,也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派它来了。” “派?”墨玉疑惑:一直畜生,用得上‘派’么? “对,”荼蘼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在这一道墙内,倒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只是,墙外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物是人非,董阎联络墨城下辖的南方六部,里应外合,已将皇帝囚禁,甚至,还割了他的脉。” 墨玉不明就里,等着他说下文。芷兮同样,刚到好奇。因为,荼蘼此来,甚急,都没有搭理她这个才认的义女一声,又或许,他根本就是忘了还有芷兮这样一回事了,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吧。其实,荼蘼怎会不识她,事分轻重缓急,无空补絮父女情罢了。父女做到这般,与他和墨玉父子做到这般,也是人间奇事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荼蘼说:“皇帝万般无奈,偷偷让这只猫,送了密信与玉玺,密信,你先看,玉玺,你收着。” “玉玺,为何,我收着?”墨玉惊讶:“皇帝有难,又给您传了信,您去勤王,不就成了么?这些,和我,有关系么?” “当然有,”荼蘼道:“口说无凭,你未必信我,你看看这封密信,皇上说的清楚,他无其他子嗣,只有你一个私生子,现在董阎联合六部势力,内外夹攻,要抢江山,他教我去朱紫宫时,务必带着你,还有苏子介的禁军,若能拨乱反正于万一,着你依密旨,就任下任墨国皇帝之位。” “昔日的墨国相父大人,您,果真是做惯了主的,”墨玉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您金口一开,我幽居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是如何长大的,您过问过一句么?在您眼中,我在这深院高墙之中,每日有一口饭吃,便算作‘岁月静好’了,是么?;现在,您振臂一挥,我便与您毫无血缘关系了;现在,是又要将我推向另一个傀儡么?试问,一只被圈养惯了的闲云野鹤,将如何担得起风起云涌,扛得动江山社稷?!” 墨荼蘼沉默良久:“之前,算我欠你的;但你须知道,当年你的母亲,是叛逆之族,你若出东府,便是自寻刀矢,你母妃以性命将你托付于我,我也不过忠人之事。不问世事,是你母妃的嘱意呐;如今董罗谋逆,你父亲之命,怕已入黄泉。是忍辱偷生,还是争上一争,又岂是你我可以选择?!”此时,门外五千府兵,加上苏子介的十五万禁军,甲胄在身,威严肃立,只待一声令下。 “如果要踏着尸山血海,才能走向那把权利交椅,我宁可不争!”墨玉道:“同样的生灵涂炭,就是我成功了,又与现在衣冠楚楚的董阎,有何区别?” “我果真还是高看了你!”荼蘼震怒。“你懂什么是真正的生灵涂炭么?!” 第一百五十七回 木落正位惹羞怒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荼蘼父子,还真都是编故事的高手啊,”免不得,还有人,冷嘲热讽:“有没有密信,还不全凭上嘴唇碰一下下嘴唇么?毕竟,您这个少公子,是公然都敢伪造圣谕的,编个事先排好的故事,那还不是信口拈来?” 荼蘼闻言,震怒:“皇兄给我写的,可是血书!这位说话的仁兄,怕是刚才没有看到,墨玉,你亲自拿给这位叔伯看!教他喊仵作喊太医,喊妖魔神仙鬼,随便谁都好,验皇帝的血,跟这血书,作比对,看看是不是同一人之血?顺便,还可以血骨认亲,证一下,墨玉,到底是不是皇室血脉。” “荼蘼兄这般与世无争的性情,是谁能将您气成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冥王到了,身后跟着无常还有未若,自是来收鬼魂的:“若又是因冥府董阎而起,我的罪过,可更深重了。他前日还勾结不知是谁,策划了兽化人间的戏码,准备贪污万余性命,我本来想,等人间灾祸稍过,再统一与他问罪,便只是囚他在冥府永夜狱,却不想,永夜狱关不住他,他又偷逃出来,闯下这般祸事。” “未若不才,旧时曾掌过幽冥血千年,”未若站出来,揖手请命:“愿为荼蘼作血验之事。”说着,他拿出玄玉来,那玄玉,能识魂断血,从衣带诏血书上取出血样,又从皇帝手指上的凝血处,吸了少许血,两种血,在玄玉上,两相比对,彼此融合,“这衣带诏血书,确系出自皇帝之手。” 未若又走向墨玉,说道:“冒犯了,”然后用针,取了墨玉食指之血,滴到墨狐的死骨上:“血融于骨,墨玉确系墨狐骨肉。” 身为墨玉的木落,很有些身不由己,处境尴尬,他扳住未若的肩膀说:“你是说真的么?只是糊弄糊弄人的吧?血脉这回事,只有人比较看重。” “人虽在六界里,最属愚笨,但我,从不欺瞒无辜愚笨之人,”未若面无表情,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 木落才幡然醒悟,未若,是不可能,徇私枉正指为陪他演一出骗人的戏的,于是,他忽然面若土灰,再次将要走开的未若,扳住了肩膀,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们妖圈儿,可真是我见过的,最乱的圈儿,”未若不免讪笑,以摆脱目前被木落死缠烂打的尴尬:“人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你们妖圈儿里,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者,有之,只知其父、不知其母者,有之,不知其父、不知其母者,更有之,你,便是其中一个。你当你来人间,附墨玉的身,是为什么,大概,就是来揭露你的身份,让你认祖归宗来的吧?” 木落尴尬地苦笑。笑意还没抿去,墨玉这身便被墨国之人,簇拥着,当日灵前继位了。墨狐一生,苦于要在白狐之下,好不容易等到自己能在人间,一言九鼎、自己说了算了,结果,没有多久,便死翘翘了,到底是幕后之妖啊,当不好人主。 墨玉并不懂人间虚华,凡是名不正言不顺被扶上王位者,都要‘三推辞’,别人一推,他毫不客气直接便坐上了龙椅。 于是,便又有大臣表示不满:“龙座上这位,没有坐上龙椅之前,还假惺惺讲故事,说荼蘼去劝他就位,他义愤填膺,又是说‘试问,一只被圈养惯了的闲云野鹤,将如何担得起风起云涌、社稷江山?’又是表示‘如果要踏着尸山血海,才能走向那把权力交椅,我宁可不争’,诛此等等,现在看他坐上龙椅,这般器实,很难不让人相信,他之前说的,都是骗人的,他是蓄意已久啊!” 木落听这指摘,立时便乍了翅,从龙椅上蹦起来,向那指摘他的大臣,指着鼻子说道:“我说你们人,可真是够麻烦的,又可笑得紧,让我坐皇位的,是你们,我坐上去了,又说我不能坐,还是你们。方才,冥府未若,在这里费了半天功夫,验血证亲,感情都是证给猫儿狗儿看么?我看它们都比,你们这眼睛看到了,却装作看不见的,要强。” 芷兮见他,还是孩子心性儿,拉一拉他衣襟,笑着说:“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就不能稳重一点儿么?有话好好说。” 木落只听芷兮的。于是,墨玉问那大臣:“你说的,三推辞,是指什么,我照做便是。” “所谓‘三推辞’,即人间新帝,都要证明自己是天定的人间之帝,受命于天。臣民第一次请求你就位,你要推辞,说自己‘何德何能’诸如此类的话,以示推辞,第二次,亦是如此,直至第三次恭请,你才可就位,以示自己深得民心,广受群臣百姓拥戴。比如,赵家开国之帝,便对劝进的大臣,说过这样的话‘你们自己贪图富贵,把我推向这水深火热的皇位。我本来不想当皇帝的,是你们想当开国元勋,逼着我当皇帝的。’那大臣谆谆教导。 木落觉得越发有趣,对芷兮说:“芷兮,我坐这儿,可是为了你,你知道,我是不愿被捆敷的性子,我只是觉得,皇帝既然有下圣谕之权,能解救你,那,这个皇帝,我可以当一下,试试。这样说,可以了吧。” 芷兮只好摇摇头,哄他道:“不能是为了我,是要为了黎民百姓。要不然,‘同样的生灵涂炭,又与衣冠楚楚的董阎,有何区别?’,这可是你说的话,要记在心里。” 木落见芷兮不领她的情,便正襟危坐,喝道:“我说,你,对,就是你,方才一大堆道理,说教的这位。”他指着那位方才说话的大臣,对他说道:“照你的道理,三推辞,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名正言顺,是天命所归,对吧?” “对”那大臣称诺。 “那,代表天命、地命,天地间六界全部命的,可是谁?” “自是如今六界至尊,少典君。”那大臣答。 “那,你的眼神儿,是有多么不好,少典君,就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坐上这皇位,都不说话的,你又有多大的权利,越过他去,跟我指手画脚?”木落这插科打诨的本领,渐次升华了。 而少典君,被木落明目张胆、堂堂皇皇,当作为他登位撑腰的,他也是甚感无可奈何,只好如芷兮包容他的任性恣意一般,也笑一下,算是认可了。 那大臣望着少典君,这才意识到自己越俎代庖,他是人间之人,见识自是短浅,那里知道其余六界的事情,更是平生头一回见到少典真容,之前一时糊涂,未作顾及,也是有的。但是,还是不免战战兢兢,跪拜到离与脚下,“请少典君原谅老朽,井底之蛙,不见天颜。” “无妨。”风华绝代的少典,自有一笑泯恩仇的胸襟:“人间事,我本也不愿多加干涉。六界都有六界各自的成规,我不便插手。只是,你们这位新主,是个放荡不羁的性情,你若非要让他,随波逐流,墨守成规,怕是,也太难为了他。” “皇帝,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木落听离与之语,倒似给了他无上的权利。 “应该是,不犯法,即可。”芷兮小心翼翼的说。 “那我,封你做我的皇后,你可愿意么?”木落刚才还嬉皮笑脸,现在一副一本正经,感情方才之语,都是为这句做的铺垫似的。 “不可!”还未等到芷兮作答,少典君离与和冥府未若,倒都异口同声,表示异议了。 “这个妖女,既能从含念手上,驾驭混元魄,可见媚术,远在含念之上啊。”人臣都道:“竟让能迷惑三界之少主,拜倒她石榴裙下。” 一语说的,芷兮无地自容。她无心魅惑谁,可是,谁竟不离不弃? “木落!哦,不,墨玉”芷兮一时情急,大庭广众下,竟叫了他的本名,想想不妥,忙改过口来,继续色厉内荏道:“我从前,只当你任性,今日你竟说出这般恬不知耻的话来,成何体统?” “我就是想选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做皇后,陪在我身边,哪里就是‘恬不知耻、成何体统’了?再说了,你昨夜在东府还说过,‘你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之人。作个伴儿,没什么不好的’,这样的话,怎么现在,翻脸比翻书还快?”木落兀自嘟囔着,觉得好委屈,芷兮的心中,这伦理道德规范,未免标准也太高了些。 “好!是我不好,我让你误解了。”芷兮生气了,“那我现在,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的,明白一些,我,自始至终,只把你当作我的弟弟,来疼惜。芷兮虽改了名,唤作女登,但从来不曾想过,登谁的堂,入谁的室。芷兮生来,便为六界不容,无论做什么,总是做得不对,人间能藏我这污垢之妖女,我本该感激,但是所行之事,造成的结果,又往往事与愿违,不能尽如人意,芷兮,已不愿再辩解一二。此次,我希望,是最后一次。芷兮从前是伶仃之妖女,现在是,以后,亦是,不愿牵累任何人。你从前,见到谁,都愿呼声姐姐,我念你心思单纯,从不曾与你故意生分,以后,你若仍肯以姐姐之情谊待我,我还当你是我陌上相拾的小伙伴,若不愿意,那么,你与我,从此,不必往来。” 第一百五十八回 无可奈何身边事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是,我是见到漂亮的姑娘,总喜欢叫人家‘姐姐’,可是,我可曾叫过你一声姐姐么?你我,本是同年同月同日而生,你若不是被滇儿强行拔出土护,怕比我还要晚几日来到这个世间,为什么,你总要以姐姐的姿态,来跟我说话?我若只是想将你当作姐姐,我何致于,一次一次,附身还债,生生世世,都还不完?我只是想见你,想看着你,陪在你的身边。’木落心中这样想着,却说不出口,唯恐她会因此离他更远。 ‘哦,我懂了。’木落很乖巧地,垂下头,然后灿烂地对芷兮笑了,说:“是我自作多情了。以后保证,不会再犯了。不过,我还是得将你留在人界,”说着,将方才风干的印鉴圣谕,放到芷兮手中。 芷兮看着他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反而觉得是自己太当真了,她接过未若塞到她手中的圣谕,那上面无非便是将她引渡人间、再作查证的话,便也尴尬微微一笑:“谢过陛下,不杀之恩。”自知若不同意,便得回青丘受不名之冤死。这也是无可奈何。 闲话少絮。之后,便是墨国皇帝登基大典,亦是删繁就简,毕竟,是灵前继位,死后魂灵,还有许多,有待安放。况且,人界迎来这样一位,二十年不谙世事、玩性未脱的墨玉当皇帝,多少大臣抱着‘破罐子破摔,就这样吧’的想法,得过且过,亦不在少数,因此,关心仪式的,也多心不在焉。 礼毕。少典欲抽身离去,被几个人臣,挡了去路:“少典君慢走,有几件公事,就着您在,还望拿个定夺。” “何事,墨玉既然登位人帝,禀报于他才是,”少典虽知木落无知,然实在不愿越俎代庖。 “这场叛乱,罪魁是鬼界的董阎,虽不知遁去何综,然,终归是牵涉到人界之外。先不说当今人帝,是新皇登基,诸事尚不明了,便是先皇墨狐在世,面对如此大规模的,‘举国之兵反叛、举国之民流亡’内忧外患之景,处理起来,也是棘手的,怕也要请示于少典君,不敢擅做主张。”一老臣,伏首脱帽请示,那头发,花白殆尽,看了教人心里苍凉:“还望少典君明示,举国叛军,如何处置,举国流民,如何安置?” “老人家请起,”少典扶起他,说:“罪魁遁去,确是六界之患,所以我才要离身去查。致于举国生叛,流民四起,既因先前墨狐作为,多少孚了人心,也因现在吾之无能,以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并非都是叛军与流民之过。可下圣谕,一律赦免死罪,着其往灾部,修筑堤坝、兴建农田水利,也算将功折罪。待灾荒过后,皆可还其自由,教民心向善。” 老人家颔首称谢,自称:“少典君英明,老臣无他事了”。少典起身再欲离去,又被另一大臣,拦住去路。 “还有一事,望少典君明示,”那个再拦少典的大臣,说道:“水灾、兽灾接踵而至,房屋倾颓、农田被毁,要想恢复,非一日之功,现在只几日光景,已是饿殍遍野,乞丐遍地,不知,这些乞丐,如何处置?” 人人都来请示离与,倒将那新登基的木落,晾在了一边。 木落百无聊赖,看着人家都围着离与问政事,便自讨无趣地向着芷兮抱怨:“我这黄袍,不够鲜亮么?我,长得不够英俊么?” 芷兮只好无奈哄他,顺坡下驴:“衣裳也鲜亮,木落也漂亮。” 原本还侍立在墨玉阶下的一些忠臣,现在听新皇这般说话,心中无不嘀咕,又纷纷互相指着抱怨: “这,这,这,岂像一代雄才英主,该说的话?” “你听听,这不就是一‘无道昏君’的言辞么?” “田间的人,都饿死了,他还只关心,自己衣服漂不漂亮,身姿挺不挺拔,与司马衷那句‘既无菜吃,何不食肉’不是异曲同工之聩么?” ....... “那,他们为何,都看不见我?”木落明明听到底下已经人言沸腾,却丝毫不理会,只是任性嘟囔:“眼里只看得见离与么?一口一个‘少典君、少典君’,那既然我只是个摆设,还不如,这人界皇帝,也由离与一人兼理着好了。” “墨玉,你是皇帝,要为民生着想!”芷兮都要恨铁不成钢了,呵斥于他,希望他能听进一些,她不敢想象,这样幼稚孩童心性的他,若因为自己,被强捆在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日后,骂她的人,会不会,比那洪水猛兽,来得还要猛烈。 “我不懂这些啊,”墨玉无比诚实地承认:“我被关在东府,二十年,除了抚琴踏花,还会挑促织喂猫,偶尔还能吟首诗,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啊。若不是为了你,我才不愿当这个破皇帝。要我说,咱俩一起去东府面壁,也比在这里,面对着这么多冷嘲热讽,要好万倍,芷兮,你说是吧?” “拜托,我真的承受不起这么重的罪过,”芷兮都快被他气哭了,“要不然,你将我送回乌衣巷大狱,教其余五界,继续公审叛我死刑吧。你若再这样,我不死在青丘,也得死在人界的唾沫里。” 木落,怎么看,都如一块稀松的泥,不烂,但是,也扶不上墙。他不学无术,更无心机,不能堪大任。 所以,那些原本还侍立在他面前的臣子,此刻,除了几个从前便只会阿谀奉承的奸佞小人,其余的,也都加入了‘拦驾少典君’的行列里,将本来要呈奏给墨玉的问题,都悉数向少典启禀,讨要说法去了: “启禀少典君,我北方妫部,百果园里的葡萄、李子、桃、杏,都熟了,堆积如山,发酵生霉了” “启禀少典君,我东厢姒部,茶田丰收,却苦无重金买主;蚕茧桑妇,纺丝织绸,也是没有人买得起;青田石采伐过度” “启禀少典君,我西边姬部的石榴、饼子,也是仓廪贮存,节气热了,都馊臭变味了。” “启禀少典君,南方妘部,水灾淹了无数良田,饿殍遍野、遍地乞丐啊”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者有心,听者亦有心。 少典正要启口,一一答复,芷兮却先抢着,开了口:“少典君,身兼六界之职,肩负重任。此等小事,你们劳烦下人界之帝,也就罢了,何以,都要拦少典君的驾呢?” 少典便听出,她此言,是要为木落,邀权了。 “无妨。”少典笑笑,很大度地谅解了臣民的拦驾,又含笑看看身为墨玉的木落,说:“墨帝,你可以给众卿指点迷津,也教他们放心。” “我自己还在迷津里呢,”木落很没有出息地说:“我还指望着别人来指点指点我,好让我放心。” 众臣,无不摇头。芷兮的神色里,也有了八九分怨怒,若非对着这么多人,都想提溜着他耳朵,耳提面命,让他争气振作了,但反念一想:也是难为他,他二十年不见天日,指望得他什么? 芷兮便自作主张,向众臣拱手:“墨帝乃笑言,他方才,还教我代他传命,既然东姒、西姬、北妫三部,皆物阜民丰,只有南方六部,遭了水患,何不,从此以后,解除原本设在东西南北各处的藩篱,允许各个部落,自由互市?如此一来,以阜养贫,以有通无,再无积压霉变之惜,亦无遍地乞丐之害,岂不两全么?” “说得轻巧,若能解除藩篱,早便解除了,何必千百年间,部落之间互设屏障?还不是怕部落之间,矛盾龃龉不能调和,然后刀剑相向、彼此吞并么?”大臣纷纷反驳。 “此一时、彼一时,古时,物资匮乏,靠摘果捕猎为生,彼此为了一口吃食,互相厮杀,时有发生,才有了以血缘为基础的部落联盟,部落与部落间,又互设屏障,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现在,若无天灾人祸,哪个不是物阜民丰,且各地特产的物品不同,为何不打破藩篱,互通有无,已成天下大同之境?试问诸位,东西北三方部落,食物丝帛烂霉在仓廪之中,便能让各自城外的流民,自行再退回流离失所的南部么?便能保证,流民不会做困兽之斗、破釜沉舟,攻城略地么?”芷兮娓娓道来。 众觉有理,只是噤声。 “古时,战争因无屏障而起,如今,战乱因有藩篱而起,”少典欣慰地望望芷兮,未想到,她胸中,也有不让须眉的丘壑,于是即时下令道:“若人间墨帝,也无异议,即日起,各部之间的藩篱,便拆了吧。” “没有异议!我当然没有异议,”木落见有了解决方法,欢喜地嚷起来:“芷兮说的,自是没有错的。”看起来,他并不是真的觉得,那办法有多好,而是因为,那是芷兮说的办法,所以,自然是好的。当真是爱屋及乌。 芷兮摇摇头,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他总说是为了她,而勉为其难做了人间的皇帝,事实上看起来,也确是如此,因为正是他的圣谕,她此刻才能活着,为他出谋划策。但是,芷兮,的确不愿,欠他这个人情。 “跟我回青丘,”少典对芷兮说。似乎是命令,又似乎,只是请求。 “回去,受死?”芷兮说。 少典没有答话。走了。他只是不想让她留在他的身边,但是,又带不走他。这句话,终归只是,一句无可奈何。 第一百五十九回 防微杜渐扶‘明皇’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少典君转身离去,回青丘。背影有些莫名的凄楚。六界大事,都是他说了算,他想带走一个人,却带不走。 不过,反正他办公的地方,也在人间,六界议事的青邱之泽乌衣巷,距离人间墨帝朱紫宫,并不算多远,于六界彼此的距离来说,也算比邻而居了。 “少典君走了,所言‘解除部落藩篱’之事,陛下可有旨谕?我等也好即刻奉旨去办。”大臣送走少典君,转身问刚登基,连自己寝宫都不知道在何处的人间墨帝--墨玉(木落)。 “圣旨马上就写好,”木落的样子,很像一个傀儡。 “远水解不了近渴,”芷兮建议他道:“藩篱解除、彼此互市,绝非一日之功,而南部的百姓,已然等待不起,不如,先从国库划拨,开仓放粮吧。” “好,”木落答应得极为爽快,此时,又像是芷兮的复印机,向他呈请什么,他便谕旨写上什么。 大臣们,面面相觑,互相摇头,又互相点头,似有心照不宣: 这个妖女,操控墨帝、把持朝政、牝鸡司晨,长此以往,还能了得? 芷兮从未想过要自矜国色、媚惑墨帝,可是,墨玉刚刚即位,典礼都还未尽,少典也不过刚刚离开,便见诸大臣,齐齐跪地,又纷纷跪求出列,请求于墨帝: “陛下,此妖女乃从青丘引渡来的六界罪女,务必要关押大狱,详查其罪啊。否则,少典君那边,也交代不过去啊!” “陛下,万不可重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覆辙啊!” “陛下......” 木落直感觉耳中嗡嗡作响,如若蝇之绕梁。他嗤之一笑,兀自小声说道: “少典君那边不好交代?怕他离与是最想让芷兮逃罪的。你们到底是怕不好交代少典,还是不好交代你们自己?你们不妨自己去问问少典君,反正他,住得也不远。” 再听下去,更是感觉无语:“我这还没纳她入后宫呢?便拿前朝明皇贵妃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来作弹劾的理由了。她连皇后之位,都不稀罕,我倒是想有这样的机会,也得她肯给啊.....” 想来,从前十二浣纱女于忘忧台乱投忘忧果,流毒至深,世间借着时空的空隙,将人间所有的皇帝朝代,都经历过了一遍。虽然现在,少典试图恢复世间秩序,将时间一律调平,从头再来,但是‘经历过’与‘从来没有过’毕竟不同,现在的人,无论从哪个维度哪个层面哪个故事哪个角度开始,都能找到‘感怀先人’的痕迹,或者需要参照‘前车之鉴’的地方。 现在,虽说是世道四十六亿五千一十三年,本该是茹毛饮血、以叶遮身、以洞为穴、靠狩猎采果生存的原始世道,然而,因之前忘忧台之过,现在的世道是这样的:贵者衣锦着缎,住华室楼阁,吃山珍海味;贫者穿着布衣,住在依山傍水的各个花坞丛间,吃的虽是粗茶淡饭,但是,只要不逢天灾人祸,果腹都不成问题。故而,安居乐业,神仙妖魔鬼人,六界共生,彼此还在磨合...... “诸位,我自扪,问心无愧,”芷兮听着所有的高官弹劾,又看木落只顾自言自语,也主不起一二桩事,只好自己辩解: “青丘六界来参,皆以‘莫须有’的罪名,要杀我。你们的人主墨帝,好心引渡我来人界,我女登,感激涕零,然而, 一则:我虽能御六兽,但是我是在阻止他们为害,那既能御兽又教它们为害人间的,是含念,不是我。 二则:我为墨帝,出谋划策,所言之事,无一例是出自一己私欲,皆为黎民,说得更冠冕堂皇些,也是为诸位居高堂者,分忧解难,你们为何,也要像其他五界生灵一样,不问青红皂白,便安上我从未犯过的罪名? 人之为人,不就是因为,人有感情么?七情六欲,怜爱最先,请问,诸位看南方六部生民,陷于水深火热,就不思怜悯、不求变通、不为其献一份力么?我代你们做了,你们却拿‘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样的亡国之妃,来比照我? 试问,我,除了跟你们的墨帝,说了一两句他尚能入耳的话,做过别的任何非分之举么?” “别人的话,他都听不进,你说的,他言听计从,便是你口中这所谓的‘一言半语’,还不是魅惑帝主、非分之举的先兆么?”一大臣出列:“为防患未然,自当防微杜渐!女登,待你登堂入室,成为下一个玉环,我们,还能奈你何?江山倾颓,不过一念之差。” 他这般‘未雨绸缪’,以‘先兆’为幌,以‘防微杜渐’为手段,当真让芷兮,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那诸位,想拿她怎么办?”墨帝一副软弱,当真做不得主,问阶下之臣。 “下狱,查罪,正刑!”一黑脸的大臣,说道。 “此是正途,臣等附议!”其余大臣,纷纷附和。 原来到哪里,悠悠众口,都最难堵。 “正途,不该是,先查罪,再正刑,再下狱么?”木落以懵懂的逻辑,询问着众臣。 众臣只当他的话,是童言无忌,因为,历朝历代,哪个不是先关后查?然而,这话从不问世事的墨玉口中说出,无人觉得意外。只是彼此,再次大眼瞪小眼,而已。 “陛下的意思是,要?”黑脸大臣征询墨玉意见。 “先流放吧。”木落(墨玉)道:“我在东府,深居简出,孤陋寡闻,闻得花瘦坞,乃是蛮荒之地,虫蛇混杂,毒兽横行,人间受极刑的人,都被抛向那里,喂了狼子野心。” “陛下,舍得?”连带黑脸在内的,所有的大臣,都意想不到,会是这样重的发落。 因为,木落方才,还在说什么‘先先查罪,再正刑,再下狱’的天真逻辑,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想以此为由,先放芷兮一码,让她多自由些时日。 然而,一句话的转角,他就给芷兮定了人间最重的刑,因为,只有罪大恶极的罪犯,死有余辜的,才被发配往‘花瘦坞’。花瘦坞,顾名思义,去了那里,人比黄花瘦,是会被活活折磨死的,比人间的腰斩凌迟的死刑,都要严重。 这过山车一样的效果,着实大起、大落,应接不暇。 这个不是儿皇帝、生死儿皇帝的墨家继承人,还真不是按套路出牌的主儿啊。 众臣,哭笑不得。最后,还是都拍手称庆,笑了。 为帝王剪去了‘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他们自比比干、李纲,仿若真的,将皇帝从即将踏上的亡国路的岔口间,将其悬崖勒马了一般。当真是‘防患未然’,一如‘吃饭防噎,走路防跌’,辅佐墨玉江山,却拿出了扶住刘阿斗的架势来。 “芷兮,花瘦坞,这名字,听起来便清丽脱俗,该是配得上你的桃源归处,”木落笑着对芷兮说“你即刻,便启程去吧。”他给她一个地狱,却说成了天堂的模样。言辞恳切、胸无城府的天真姿态。她都自称‘女登’多时,只怕别人再追问她私脱奴籍之罪,木落还是明目张胆的,叫她的本名。生怕她,罪不够重么? “好。” 芷兮,眼中泛上晶莹,如雾般刺着她的眼,看不清楚。花瘦坞是什么存在,她怎会不知。 神界有‘流离苑’,人间有‘花瘦坞’,这是俗语。街头巷里、上至老叟、下至三岁孩童,人尽皆知。 她从未想过,教木落对她深情,但是也绝对没有意料到,他会这样绝情。但是反念一想,他,并不是绝情,他只是无知罢了。于是,她,含着泪,红颜一笑,齿如含贝,对皇座上的木落说:“姐姐走了,木落,你要,多多保重。日后,多读些书,别总不学无术、不务正业,只顾玩耍,别教人牵着鼻子走,凡事,要有自己的主张......” 她这样嘱咐他,可是,她自己,从前不是最没有主张,现在也不是最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么?命,她自己拗不过,却指望着不谙世事的木落,去拗么? 镜头一转,转到了.... 【冥府 · 凋敝殿】 人间墨帝--墨玉木落,正儿戏般应对‘群臣劾芷兮’之案时,冥府未若,正在榻上,边饮药茶,边与冥王,商榷阎罗之事。 “这个董阎,胆大包天,私吞人命、插手人事不说,还敢觊觎人界的帝位,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冥王气得在未若榻前,踱来踱去,背着双手,咒骂这个犯下滔天大罪的手下,“只不知,他遁去了哪里?” “冥府不能久无阎罗,前日,我教无常,主持着从阴司之中擢选新的阎罗,”未若啜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嘴唇,对父亲说:“今日,他们呈来了结果。” 未若边说,边将一个奏疏,递给坐立不安的冥王,继续说道:“父亲稍安,坐下来看一看,可否妥当?” “我听说,你教他们,设了一封口木箱,箱顶留一缝隙,让每人投一笺,笺上写名,得笺多者,居之,”冥王接过奏疏,一边翻开,一边问着未若:“他们选了谁?” 第一百六十回 花瘦坞草木皆兵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包希仁,”未若的嘴角,挂着不易为人察觉的笑:“传闻生前最阿直、六亲不认的。居然得了全票。” “哦,是他。”冥王早有耳闻,阴司中有这么一号铁面无私的人物,很有些未若最倡导的风骨。顾而应准。 “父亲,我既为您选好了接班人,”未若说:“便该接着,去人间,继续服罪了。” “我倚老卖老,在少典君那里,卖了六伯的面子,才替你求来,在冥府养伤至愈的机会,”冥王不舍:“你好歹,等好利落些,再去不迟。再说了,阎罗能算什么接班人,我,还指着你呢。” “我什么样,父亲,不知么?我没有机会了。”未若道:“你之前之所以放任董阎,便是因为您将他当作继承人来培养,他负了您,是他道行根基不够。现在这个包希仁,还望父亲,如先前培养董阎一般对他,他定不负你我之望。” “你着急去人间,做个奴籍之人,”冥王道:“是不是为了芷兮?我听荼蘼说,芷兮先前,也是奴籍。你莫不是为了他,才要做个服侍人的人下人吧?” 未若没有说话。 “我还听说,她后来,更名‘女登’,自脱了奴籍,也离开了月婳墨府,”冥王看着未若的神色,便早知道了答案,其实即便不问,他也早知道了,不是么:“你,又为了她,自请随她出府,要服侍她一生一世?” “她被判往‘花瘦坞’了。”未若难过,脸上有痛苦:“我曾利用她,为你我,除去了神界的‘流离苑’,现在,我难道,不应当,陪她渡一渡人间‘花瘦坞’的劫数么?” “她当日,能为你所用,除去‘流离苑’,救出流离苑里的神裔,于她来说,是在神界里给她记上一功、为她折去许多罪的‘功在千秋’之事,你却每每引为愧疚,将曾利用她化作怪兮这件事,当作绑缚你对她的感情的绳索,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再付出,你为她承担了多少身后之罪,她知道么?”冥王再不愿看他,越陷越深,提醒着他: “现在,你又为了她,连接班人,都替我找好了。你是打算,连我这个父亲,也不要了。” “父亲当初,为了白芷....不,现在应该叫‘母亲’”未若,还是不习惯:“又付出了多少呢?您不也是,众叛亲离,连整个狐族,自己的兄弟,都放在身后了么?然后,自己在这个阴暗的角落了,一点一点,绝地逢生.....” “正是因为,我知道,爱而不得,有多少痛苦,”冥王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向他厮喊了:“我才不愿意,你一步,一步,重蹈我的覆辙!孩子,我想让你,找一个她爱你甚于你爱她的女子,轻松幸福地,走完余生。” “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未若哭了,这份永远都可能、现在也已注定了,要深埋心底的爱恋,还是教他,痛不自拔了:“即便有,我还是会选她。” 冥王哭了。 他看尽人生命态,却左右不了自己和儿子的命。为爱沦陷,便是对他父子下的魔咒么?以致万劫不复,都成定数。 未若说完,喝完杯底最后一滴药茶,披衣下床,平静地,离开了。 芷兮正在被解往花瘦坞的半路上,未若,走到了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行。安静而自然地,仿佛他一直都在。 “你来做什么?”芷兮脚上戴着镣铐,手上脖颈戴着木枷,问他:“在冥府,安生做个少主,岂不美哉。” “美则美矣,”未若替她正了正枷具,好让那歪斜的枷尖,少摩擦她的肩:“只是,美事多不能随心所欲,我若是还能当少主,六界里不知多少人,要去少典那里参劾,我与你一样,人间还有罪待赎。” 又是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你也不必,随我一起去花瘦坞。”芷兮问。 “流离苑,你随我;花瘦坞,我随你。”未若答。 天空,叠起层层如絮的墨色的云,间或闪过一道亮光,山色被灰色笼罩,山脚下青翠欲滴的树叶,承接下漫天洒下的雨水,滴滴哒哒、淅淅沥沥,仿佛,浇透了二人的心。 “这年头,还真是,什么绝乎事儿都有,”领头的解差,回头看一眼未若,说道:“还有人,上赶着,同赴花瘦坞的。倒是情深义重,准备一起去黄泉路么?” “黄泉路,我倒是走惯了,”未若道,雨越下越大,冲刷着他的脸,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只是,这花瘦坞,我还从未见识。” “疯子!”那为头的解差,听未若说起黄泉路,好似在说自家花园的小径,但觉不可思议,又不可理喻,吼了他一声,回转头去,再不管他了。 芷兮就着雨水,噗嗤笑了,凑到未若肩头处,唏嘘着说:“他若知道,自己死了之后,还得归你管辖,该多后悔现在,这般数落你。竟拿堂堂冥府少主,当疯子来待。” 未若伸手,擦擦她眼睑脸上的雨,嘴角浮上那不为人察觉的笑意,一本正经说:“你自己都前途未卜呢,还担心着人家的身后事。” 语气里,全是对她的心疼。别人如何待他,他从不在意,更不理会。但是,他担心她,却是溢于言表、时时处处的。 疾风卷着树枝狂舞,雷声滚滚霹雳轰鸣,“咣哐咔”的声响刺人耳膜地肆虐狂飙,芷兮吓得浑身一抖,想用手去堵耳朵,却被桎梏掣肘,只好当作并不怕。 未若将外敞解下,用手撑起,若雨蓬一般,挡在他与芷兮的头上。 “还不快跑!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身后的解差,一道长鞭,抽向芷兮:“以为自己多金贵呢?” 未若听声,往她身后一挪,替她挡了,只是那衣作的伞,也便不当用了。 “这鬼天气,该不会是因为快到花瘦坞了,鬼怪作祟吧?”旁边的解差,都暴躁起来,皮鞭一鞭一鞭向芷兮这里抽过来,如同赶牲口一样,遇着暴雨狂风的时候,便格外得想让牲口,跟自己一样狂奔起来,好去找个躲雨的地脚。 可是,芷兮不是牲口。她宁愿赤脚踩在薄凉的雨水里,也不愿再任人驱使,或者继续让未若,替她挨鞭子。 于是,她,立在雨中,任雨冲刷着她的头发、面孔,纹丝不动地喊:“你们谁敢再动他?!” 急于赶路避雨、疯狂持鞭鞭打未若的那些个仆役,被这不应景的吼叫声,先是被震颤了,继而,又震怒了。 “吆喝!臭婆娘,你吓唬谁呢?花瘦坞周边百里,任何法术,都施展不开!就你那点微末道行,也敢在爷们面前,吆三喝四!”一个解差,举起手来,便要掌掴芷兮。 未若见势,右手一举,箍住了那解差的手腕,字字掷地有声:“我看,谁敢动她?!” “还真是,惺惺相惜呢!”旁边一个解差,冷嘲热讽,“主子都护不住奴才,奴才就能护得住主子么?” 几个解差,齐齐举剑,便要劈向未若头顶,在他们眼中,奴籍之人,如同草芥一般。 正欲落剑,剑没落下去,黑白无常落在了面前,各自手持脚镣手铐。 双煞便在眼前,黑白服饰顶着鬼脸,将那解差吓得,手脚舌头都在哆嗦:“花瘦坞周边百里,术法不展......” “术法虽不展,阎罗索要到时辰的命,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斩得的吧?!”无常异口同声,声音诡异。 “若说到时辰,也,也该是,这个不要命的奴才!”一个解差,忙颤巍巍伸手,指着护着芷兮的未若,对无常说。 “对,对,他都要死了,还想着护他的主子,还对我等,喝令禁止,如今看来,果真,是死到临头了。”另一个解差,仿佛从死亡的阴影里,寻得一丝生的希望,皮笑肉不笑地,忙忙给前一个捧场。 “奴才?”这回轮到无常对他们喝令禁止:“他,正是我冥府少主,可是我黑白无常和新晋阎罗的主子!” “无常!我已经不是了!你们切不可,学那前任董阎,徇私枉法,更不能,因为我,便草菅人命。”未若知那解差,狗眼看人低,最是可恶不过,但是,他依然不愿意,因自己而破了规矩,教无常拿未到时辰之人:“人皆有命,冥府只准拿寿限终了之人,早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一分,一秒,一厘,都不行!” 未若,仁义至此,真的做到了‘刀架于脖颈,而不改色,亦不改志。’ “一日为主,终身为主。”无常看不清未若的模样,靠他的气息,气味相投:“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我,黑白无常,亦不改初衷。” “不用冒天下之大不韪,”新晋包阎,面黑如炭,也来报未若的知遇之恩了:“这些人,在来之前,便已被定了‘死于非命,死状惨不忍睹’。我们教他们,死得好看一些,反倒是行了善事,又积一德呐。” 那些解差,闻听此言,还未顾得辨识,这包阎、无常是何来路,是否真身,真言,已然是丢盔弃甲,噗通通、齐刷刷,跪地瑟瑟求饶:“阎王饶命,阎王饶命,”.... 未果,又转向方才他们鞭笞剑刺的未若:“主人,饶命,主人饶命”..... “暴人齐解甲,无一是男儿”芷兮看着他们两面三刀、两副面孔,悲哀低声说道。 少顷,包阎无常带人离去。 唯余芷兮、未若,被吸入花瘦坞结界内,风吼雷鸣,草木皆兵...... 第一百六十一回 传闻中的花瘦坞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芷兮、未若踏入花瘦坞,坞间云雾缭绕,恍不见物。芷兮颈间的桎梏,却消失了。 “芷兮,衣袖掩鼻,以防瘴气”未若对她说:“传闻花瘦坞,瘴气如梦靥,缠身可致毒幻,久而疯魔。” 芷兮掩袖,未若知她胆怯,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搭着,二人携肩并行,朦胧中有仙乐丝竹之音、山雀布谷幽鸣。 约摸百步之余,雾气稀疏散去,露出三千峰林、奇秀俊朗,貌似刀枪剑戟。芷兮警觉地手持青剑,作出与怪岩角斗的姿态:“素闻花瘦坞,草木皆兵、乱石为将,今有峰石,数不尽数,未若,你我,怕是在劫难逃了。” 正说着,但觉脚下,寒气沁入脚心,芷兮低下头去,才发现,莲花布鞋,正踩在淙淙溪水之间,犹若寒泉浸泡。 未若一手把着她的肩膀,将她从溪水中间,揽到自己这边的空地上来,一边拿出他从冥府养寒伤时的药来,送到她的嘴边,说:“你生性怕凉,这水,怕也是浸染了幽冥寒气的,你服下它,或能舒服些。” 芷兮不愿服药,却也不愿拂了未若好意,遂将药接在手心里。不提防,他们面前,高山巍峨、奇石犷厉,山巅与山巅、峰顶与峰顶之间,彼此交接出一个一个独木桥形状的联结之处,桥下是万丈深谷,构成天然的壑上独桥。一群毛猴,从山顶交接的平地上,一跃而下,龇牙咧嘴,冲着芷兮身上扑来。 “芷兮,小心!”未若将芷兮推开,芷兮手心的药丸,拿不稳,滚到了地上,那群山间野猴,便离开芷兮,向着那滚动在地上的药丸,哄抢而去。 芷兮见那猴子,从万丈高的山巅峰顶,如成群结队、训练有素的强盗一样,一哄而下,竟是为了一颗最苦不过的药丸子,不免掩口,嗤笑了起来:“原来,他们,只是来抢食的。” 待看那抢到药丸的猴头王,将药含在嘴里,苦得又是一番龇牙咧嘴,直领着猴子猴孙们,跳下崖去,芷兮便笑得有些前仰后合之姿,天真得如同孩童:“这些小猴子,好可爱啊,竟不知,人间的药,是苦口的!这下,可不是自讨苦吃了......” “可爱?”未若方才见一群山野猴子,向芷兮扑来,现在都余惊未了,芷兮却说它们可爱,还笑得这般无忧无虑:“它们方才,可伤着你了么?你之前在人间时,还总是多愁善感的,处处教离与心疼维护,为什么每次教我撞见,都是这样‘视死如归’?” 未若一边拉着她的手细细查看是否有伤口,一边埋怨着眼前丝毫不顾形象的芷兮:“上一次,在漆吾村外,你替夫子的娘子还赌债,跟我走,还记得么?就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你嚎啕大哭,哭得也是这般,恣意、夸张。” “你真的不理解,我为何只有在你面前时,才如此么?”芷兮见未若一副完全不理解她所作所为的莫名其妙之状,也颇是感觉莫名其妙,她不能理解为何他都不能理解她为何这样。(哎,有点拗口。) 未若摇了摇头,脸上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难以为情。他望着她,眼神中,写满的,都是爱慕。 “未若,你是谁啊,冥府少主啊。司管人间生死的阎罗王的,上司。”芷兮也看着未若,眼光那般纯粹,没有丝毫的做作、伪装,晶莹剔透如若闪烁的水晶:“人间,有句俗话,你该最是熟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未若听着,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可是越听她说,越觉莫名其妙:“所以呢?” “所以,我都见着冥府死神本尊您啦,我还装什么装?”芷兮很是光明磊落、又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在过往的无限的岁月中,她确是一直在‘装’: “在我过往的生命中,一辈子、两辈子...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在规行矩步。我位卑,不伦不类,无所归属,所以,我压抑了全部的情感,不敢表现任何喜怒哀乐,我要在适当的时候,楚楚可怜,博得同情,又要在合适的时机,故意逞强。我矜持、拼命在人前表现,只想让人说一声‘她很好’。可是,好人的名声,我终没有落着,我却累了,好累好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甚至讨厌。 所以,只有我见到你的时候,我才会感觉,毫无负担。因为,既然我都见着您了,死到临头了,我还不能痛痛快快地,活一回自己么?” 芷兮每个字,每一句话,都说得情真意切,不搀半句虚假造作,却教未若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动,该哭,该笑,还是该怒。 “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我的身份了。”未若最后还是,笑了,没有隐晦的那种笑,不似从前,如昙花含笑一现,稍纵即逝,又不易察觉:“让我能看到,最真实的你。” 是的,眼前的芷兮,笑得一点儿都不好看,却那般真实,没有伪装。 ‘倘若是我,能让你释放出你过去压抑的、不敢或不能恣意的感情,能让你真实的快乐,’未若心疼地想,‘那么,我便没有来错。虽然,我刚才差点,差点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在我面前,与他人面前不同,但是,现在这样的解释,我同样,欢喜。’ “恩,幸亏,是你。”芷兮说:“所以,不要再为你曾将我变作怪哉之事,而心怀愧疚。变作怪哉,是我见到你时,闻你所语,所展露的、我自己的、最真实的、意愿。是我,想做一些事,证明,我是有用的。后来,我虽犯了错,诛了神,但是,我也确实救了一些流离失所的神裔,对吧,我,是,有用的,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对吧?” 未若万万没有想到,芷兮铺垫了许多,到头来,只是想,给他一个心安。 “连你也以为,我只是因为愧疚,才跟随你左右的么?”未若的心,涌上一股难抑的心酸:我对你的好,并不全是因为愧疚,就像我一开始,被你吸引,也不全是因为我要找你寻仇泄怒一样。或许,从青要邑,你第一次闯入我的内室,撞入我的怀抱,我便已经,喜欢上了你,所以,我才迟迟,下不了决心要杀死你,所以,离与要护你,跟我缔约,条件是让我护你一生周全,我才毫不犹豫的答应。 只是,这些话,只能烂于心中,他不能说。他答应过孟婆的,对她,不能用情。但是,不说,情便不生了么?情便能不一深再深、深入骨髓了么? “你,本不必,这般对我好的。来花瘦坞,可是死路啊。”芷兮半开玩笑:“我也曾树下葬花,也曾感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现在,我死在花瘦坞,再不怕无人给我收尸了。” 说到‘收尸’二字时,未若轻轻捂住了她的嘴,从不迷信的未若,原来也怕,从心爱的人口中,说出晦气的咒她自己的话。“我不要给你收尸,我教你,好好活着,开心、恣意、无忧无虑地活着。” “以前我喜欢自欺欺人,没想到,我崇拜敬畏的死神,也爱自欺欺人么?”芷兮望着他,不解:“我,你,都到了花瘦坞了,我那点微末的妖术,莫说施展不开,即便能施展开,若没有怪哉之力加持,能对付得过‘流离苑’一样的存在--花瘦坞么?听说,这里,凡是走入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过!” “你也说,我是死神,我不教你,谁敢教你死?”未若,真的,开始自欺欺人了。无常再忠心故主,他,都不是从前司人掌命的他了。 未若扶着芷兮,又走百余步,绕过一个弯,忽然遇到一片杏花林,长在溪水两岸,中无杂树,花粉嫩衬着草鲜绿,落樱缤纷。 “人间四月芳菲尽,不知转入此中来,”芷兮在落花里,蹁跹转动裙摆,笑得灿若朝霞:“如果,这就是华丽的花墓,我死得其所了。” 未若见她,一边盎然活泼,一边又老气横秋地,念叨自己的死期,再无可奈何,也随她,弯眉而笑,心间想到:‘若真的如此,希望我可以与你,同墓花穴。’ 水,渐宽,渐深。林间溪畔,泊着一个小木舟。 “来,我给你,当一回摇橹的渔夫,如何?”未若笑着问芷兮。 “要船资么?”芷兮翘首俏问。 “不翻船,不要钱,”未若笑。扶着芷兮上了舟楫。 舟沿溪,划到杏林的尽头,那尽头,便是溪水的源头。未若又扶着芷兮下来,那般呵护有加的样子,宛若已是布衣渔夫夫妻的模样。 源头处,有一山间小洞,洞口极窄,仅容一人通过。 “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看看,”未若嘱咐于她:“若无危险,我回来接你。”说着,已只身潜入洞中。 芷兮却在他身体没入洞穴的那刻,一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末端,“未若,别留我一个人,我害怕。” 未若的身体,因为她的一拽一语,停了片刻,便由她跟着了。倘若可以看到他的脸,他是动情的。至深。 起初,洞口,很狭窄。很黑。芷兮拉着他的衣角。后来,未若伸出手,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 走了几十步,洞穴豁然开朗,但见: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这,花瘦坞,与传闻,不同。”芷兮惑:“有乍么?” 第一百六十二回 从此君王不早朝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未若牵着芷兮的手,他的手很凉,却带给了她,黑暗中的温暖,还有,安全感。 百余步的距离,芷兮感觉,似乎走过了一生,那么长。这种感觉,似乎是一种依赖,一种丝毫不必在意其他任何人或事的依赖,在她的内心,砰砰直跳。她不知道,那到底是她对死亡尽头的最宁静的瞭望,最后的归属感,还是对他,这样一个鲜活的人,才表露出来的感觉。 而于未若而言,能够牵着她的手,也已是他生命的尽头里,最让他心动的存在。之后无论还会发生什么,他都愿为她,去遮挡,无怨无悔。 百余步后,洞穴豁然开朗,呈现在未若和芷兮面前的,是一片平坦、宽广、美丽的土地,一排排整齐的房舍、一垄垄肥沃的土地,还有美丽的池沼、桑树竹林,如梦如幻。 桑葚、锦带、接骨木、平枝栒子......掩映着田间院落间的阡陌,交错相通,鸡鸣犬吠,和着喜雀儿与布谷啁啾鸣啭其间,老人孩子安闲和乐,男人女人耕作往来,构成了这一方不可思议的世外乐土。 “这花瘦坞,似乎与传闻中的,并不一样。”芷兮正被这景致,震慑得瞠目结舌,手死命攥着未若的手,仿佛要验证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未若却忍着,并不作声。这次,换作芷兮,情不自禁,拉着未若,走入那花丛之间,寻寻觅觅,却不知寻什么。 方寻寻觅觅间,但闻丝竹之音,犹如天籁。她顺着乐声,款步穿梭过竹林,看到林中竹椅上,坐一公子,抚琴而赋,模样好生俊雅。又似眼熟。 “鼓琴瑟兮,好合;逐离与兮,离离”,琴声赋声相和,甚是清雅脱俗,又更是似曾相识。 那男子,见芷兮来,高兴地一跃而起,袖抚琴而过,笑容如若初生的朝阳绽放:“芷兮!你可到了!” “竟然,是你?!”未若惊。 “木落!竟是你!”芷兮同时喊出! “恩,”木落低头颔笑。 “这,花瘦坞,与传闻不同。”未若低沉的嗓音,总是让原本欣喜的事,都挂上几分哀愁的灰蒙:“我之前,曾派无常来过,似乎,也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恩,要不,我怎舍--得--?让芷兮来。”木落低着头,脸上挂着烂漫的腼腆的笑,脚,涂擦着地面,地面上没有土,他却只是做着那小动作,私心于那小动作,自得其乐,偷偷窃喜,想让人芷兮夸他似的,说的很慢,很骄傲:“凡事都会变的。人亦如此。不是么?未若少主?你,难道,还是原来的你么?” 未若不是了。于是,无言以对。 “好你个木落,兜兜绕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芷兮欢喜地,踮起脚尖,手一伸,在木落头顶上,轻轻拍打两下,揉乱他几缕头发,溺爱又宠爱地嗔怪他:“就是为了,吓唬吓唬我么?” “你来时,可碰到那些山间的野猴子了?”木落对这姐弟般的宠爱,似乎乐在其中:“除了那些贪吃的家伙,其他,都该是美的,不至于吓到了芷兮-姐-姐。”这姐姐又似刻意后加上去的,唯恐失了芷兮这心无旁骛的几分自然由心的宠爱。 “你俩,有那么熟么?”未若的记忆中,并不曾见过芷兮,这般亲昵地,接近过哪个男子。 “从前,还有中皇山的时候,我拾过他;现在离与重修不周山后,他拾过我。我俩是彼此相拾(识)的那种熟悉。”芷兮半开玩笑,模样也别有一番娇憨的可爱:“若不是我,在他未修得人形之前,将他那飘散于花径的凤凰落花,都给吹回到了他的枝头上,现在,保不齐,他便是那秃头的和尚了!” “秃-头-和-尚?”木落先是带些尴尬的惊讶,旋而粲然一笑,当真一副姐唱弟随的模样:“芷兮,我是说过,若不是你捡了我,我会是一‘秃头丑八怪’,但是,我也没说,我要当‘和尚’啊?” “是,是,你那情丝呐,就像你现在满头的青丝一样,多着呢...”芷兮又似再以长者的口吻,哄他了。 “公子岂止是多情啊,简直是情感泛滥!”木落身旁的旋覆子,看木落对芷兮,言听计从,便向芷兮告状:“公子今日来前,纳了三千佳丽,什么大臣、嬷嬷、女官,不管谁推荐给他的,统统来者不拒,全收在后宫寝宫里,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姑娘要管管他,他之前虽嘴上欠,可从不曾这个样子的。像是在糟践自己。” “木落,这便是你的不对了,”芷兮一本正经地训诫木落:“你既然继承了人间墨帝的位置,总该思朝政,为民谋生,怎可一味骄奢淫逸,贪图享乐?人家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你可不能从一开头,便做个声色犬马的滥情昏君呐。即便要选妃,充斥后宫,也该认真一些,仔细擢选,选贤良淑德者,居之,才能让你在前朝,安心理事,不至于后院起火。” “我声色犬马?”木落感觉很委屈,兀自在心中埋怨:“我若不找这样一个借口,掩大臣的耳目,如何能来这里,迎接你,好将你好生安顿下来?那些女人,不过是装个样子的,我碰都没碰过她们一下,以后,也不会去碰。况且,你现在教训我,该认真些,可是,我认真对你的时候,你却总当我是在儿戏,你总当我是长不大的。” 木落明明很悲伤,这许多话,却埋在心底,脸上笑得,比方才还要灿烂,这些表象,骗过了谁? “好啦,我知道啦!”木落把着芷兮肩膀,教她转过身去,然后,孩子气得撒娇拖长着口音,推着她的背,往前走:“我领你四处转转,见个故人。你看看这里,是不是美若仙境,有种‘养在深闺人未识’之感?” 芷兮顺着木落想让她走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主路上,皆以绢帛铺地,绢帛两旁,侍立着许多华服贵人。那绢帛,灼灼其华,刺着她的眼睛,未若知道,她的眼睛被吴娘子烫瞎过,忙过来,用手掩在她的眼睑之上,问她:“眼睛还是那么怕光么?” 芷兮点点头,将未若的手,顺势遮了下来,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无妨。”然后,转向身后的木落,责备道:“木落,你也太奢华浪费了。好好的地面,铺上这么多华锦,作什么?” 木落本以为,她会喜欢这些华丽璀璨的物什,但是她此时在怪他,于是忙忙解释:“我怕土,沾脏了你的鞋。” “我何时,那般娇贵过了?”芷兮反诘,显然是真的开始生气了。 “芷兮,你别生气,”木落之前便最怕芷兮生气,芷兮一生气,他之前又是隔空还粥,又是附身还金债的,现在,见自己又惹得她动真怒了,不免有些无措:“我快快教他们撤了。咱们,走小路,一样地,看景致,好不好?” 那些侍立绢帛路两侧的贵人们,应声俯身,如奴仆般,去卷绢帛地毯,芷兮才瞧出来,居然,都是故人:“苏子介、荠儿、卢晚遇,谢皇后,贾贵妃....”芷兮一一认出他们,他们便颔首向芷兮行礼问好。 “旧事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芷兮见他们对自己,这般客气,还以为,这里,不分尊卑,众生平等。便开心地,抱抱谢道荠,说:“荠儿,我也想你们。我初来乍到,你们和我一起,四处看看可好么?” 一行人,一路曲径通幽,路过鸭掌刑状叶子的楸树林,观赏过穿着原始人服饰、手持耒弓、围着圆圈跳的‘猎前祈祷舞’,钻过乱花包围的同心锁,摸过‘闺门迎客’奇石,又看过‘舍得’书斋,芷兮渐渐,被这个世外桃源般的花瘦坞,产生了恍惚的依恋。 走至一茅屋草舍之前,墨孟、玲女,还有一个男娃,站在院子门口,手中提着刚从鸡舍逮的鸡,向芷兮打招呼:“来,来我家,我们杀鸡做顿好菜,就着醉花阴,一醉方休。”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芷兮心里,对世外桃源所有想往的场景,花瘦坞,都齐备了。她开心地,向着玲女跑去,说:“玲女,你和墨孟,何时也来了这里?” “哈哈,他都二十了,表字‘如意’,该称墨如意了,”玲女说:“成了家室,心收了许多,这是我们儿子,”说着便对那男娃说:“来叫‘姑姑’。” “人都有年少轻狂,被美丽的皮囊诱惑吸引,充满好奇和新鲜的时候,”墨如意,对芷兮,俯首俯身,赔罪:“芷兮,过去的事情,我对不起你。还望你,原谅我。” “浪子回头金不换,”芷兮摸摸墨如意儿子的头,说道:“过去的事情,就教它,过去吧...以后,别辜负妻子。” 不管是赵如意,还是墨如意,都曾对芷兮,有过不轨不尊,都曾想纳她为妾,现在都洗心革面了。甚好。 如意正重重点头,忽然有人界墨国的人,匆匆跑到木落面前,跪地禀报:“启禀墨帝,您须快回朱紫宫啊,大臣们,早朝等到快晚朝了,等不到你,便要联名去青丘,找少典君,告您的状去呢?” “告我什么?我何罪之有?”木落问。 “继位第一日,声色犬马,塞三千宫丽于寝宫,”那来人老实禀报木落被讨伐的罪行:“日御三十人,荒淫无度,‘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第一百六十三回 竹屋比邻布衣乐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嫣嫣水湄,白鹭几只,或观望,或翩飞;鸳鸯几双,成影成对,在墨如意家的竹篱前,划拨着幸福的波纹。 “岂有此理!”木落听闻方才小仆报信,将手中的折扇,在掌心中,一摔而合,怒道:“简直,胡说八道!” “一不小心,玩儿过火了吧?”旋覆子却很期待这样的结果似的,笑呵呵地在主人身后打千儿。 “什么叫‘日御三十人’?我碰过她们么?”木落手足无措得烦躁,想描白:“我不过将她们,都锁在寝宫,掩人耳目,然后溜个小差,来花瘦坞为芷兮接风洗尘,怎么就成了他们口中的,荒淫无度了?还要搬出少典君,来教训压制我。我,就那么差劲么?” “你不差,但是教离与管管你,也是好的,”芷兮见木落耍孩童心性儿,不免又上来好言相劝:“也好让你收敛一下这做事颠三倒四、不顾大局、又拈花惹草的坏毛病。你与其站在这里耍脾气、乱抱怨,不如,便现在回去,将事情跟他们解释清楚,再将今日早朝他们欲奏之事,都料理好了,再出来玩耍。” “我,苦心孤诣,安排了这一切,全是为了让你,来到这里,有家的感觉,”木落无辜,向芷兮嘟嘴撒娇:“怎么教你一说,我就只是,出来玩耍了呢?” “谢谢木落为我做的一切,我喜欢这里,确实,像是回了家一样,”芷兮没有办法,拍拍他身上刚沾染的灰尘,蹙眉说道:“好了,木落,快去吧。玲女她们,会替我安置好的,你回来时,我给你做好吃的。” “芷兮做的粟米粥,我最爱吃了,可比之前赵家的那老嬷嬷,熬得要可口多了。 ”木落欢欣雀跃,一扫先前脸上的不悦。 “是是,什么都是你芷兮姐姐做的,最好!之前赵家的那做饭嬷嬷,还不是因为你偷粥,让人家,丢了饭碗,现在还好意思拿出来说。快,少主,别墨迹了,赶紧回墨国去,给你的人臣们,好好反省错误。”旋覆子很不客气地,揪起木落的衣领,将他拖着,往花瘦坞的出口方向走。 路过未若身边时,木落狠狠瞪了他一眼,落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不是要为芷兮殉葬么?就在这里,待着吧!” 旋覆子听这话,就像木落在吃未若的醋,怪他到哪里,都像鬼一样,粘着芷兮。于是,便加了一把力气,使劲嘞了一下被她拽着的木落的衣领,好教他快些走。 “好姐姐,你每次都这样粗鲁,就不怕勒死了我,”木落一边用手扒拉着自己的脖颈处衣襟,好松出口气来,一边埋怨着旋覆子:“咱俩,到底谁是谁的主子?再说了,你拉我去给那些朝堂上的老头子们,反省错误,那到底,我是皇帝老子,还是他们是?这世上,哪有这么窝囊的皇帝?” 木落只管挣扎,无奈修为依旧太低,还是抵不过旋覆子的力气,旋覆子便直将他,拖出了花瘦坞的出口,才松开了他,说道:“勒着脖领,都堵不住你的嘴,你说那么多话,换气不困难么?” 木落不理她,一甩袖,自在前面狂步走了。不对着芷兮时,他未必有多么墨迹。旋覆子一笑,追随他背影,消失在了幽深的小径里。 花瘦坞里,未若站在原处,呆呆冷冷地望着芷兮,见她含笑目送木落离去,木落离开后她又那般无奈宠溺地摇头,似乎还沉浸在方才与他的嬉笑怒骂里,不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便低声问她: “你从前,便一直这般对他么?他明明与你一般年纪,与你,也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你这样宠溺于他,离与都不会吃醋的么?” 未若明明自己嫉妒,却拿离与作挡箭牌说事,可见得,心中对这段感情,不够坦荡,想深埋、不表露,却又还过不去心中的那道槛。 “你不知道,离与对他,更亲近,”芷兮听他提起离与来,眉间现出一抹说不清言不明的痛楚,然而,转瞬,似又释然了,抿嘴笑着答复未若。她说的是实情,在过去的岁月中,离与和木落,比未若这个半路突然冒出的兄弟,更似亲兄弟一些。 “哦,是这样啊,”未若,突然心中感觉痛了。过去的岁月中,他,连笑,都不会。更无亲密的兄弟情谊。人间烟火,与他,隔着一道冰冷的冥河的距离,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涯。 玲女满脸真诚,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招呼着芷兮和未若进屋去,屋里的八仙方桌上,已经备了一桌子的菜,她拉着芷兮的手,教她坐好,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又对着外面的墨孟喊:“如意,你那只鸡,快些烧哈!” “好嘞!”墨孟一边杀鸡,一边高兴地应声儿,一会儿又不顾风尘的,去拉风箱、烧大锅灶,炖鸡去了。 未若看着这人间布衣夫妻才有的其乐融融,不免也心生艳羡起来。芷兮,最识人间烟火,此刻,却也,同样地,心生羡慕,因为,她,天上地下,从不曾有过这样温暖的家。 “看你俩,别别扭扭的,一看就是在规矩大的地方,被钳制坏了的,”玲女打趣黯然神伤的二人,笑着说道:“花瘦坞,是最没有规矩的。从今往后,便在这里,安个自己的家,可不好么?” “自是好的,”芷兮附和着玲女说话。几隔春秋,连玲女,都找到了自己幸福的归属,而她的呢?“玲女,我可否,和你,比邻而居?我想和你,像小时候一样,结个伴儿,两小无猜。” “那还不好说!我巴望不得呢!”玲女的笑靥,那般明媚:“墨玉(木落),本来给你建的是‘舍得’居,再精致不过的,就在方才他抚琴迎你的那地儿,我就说,你不一定喜欢一个人待在那儿的。可是墨玉就是个任性的脾气,他非要说,你是喜静的,性情孤冷,爱待在角落里,才建得离我们,格外远。” “他能知道些什么,”芷兮说起木落,便觉得他是不懂事的:“就像这鸡,在穷人家里,母亲每每将最好的鸡腿肉,给孩子吃,自己吃那难啃又无味的鸡肋,过后,别人问起那孩子他母亲最爱吃什么,他便会告诉人家,他母亲最爱吃鸡肋。” “你瞧瞧你,做的这是什么比喻?小小年纪,说话老气横秋,先前还逼人家墨玉叫你姐姐,这会儿,又自比成母亲了?你总说墨玉不懂事,”玲女为木落鸣不平:“他就是表面上看起来,嬉皮笑脸、浪荡形骸,其实他骨子里,却是比谁,都痴情的。比他亲戚里的这些个墨氏子孙,比如我家如意,不知强了多少倍去了。” “你要抬高墨玉,也没来由得贬低我!”墨孟似乎也开始吃墨玉(木落)的醋了,对玲女兼笑兼怒地说:“当初,月婳墨家,他幽居东府,我可是府上的霸王,比他,可不知又强了多少倍去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你那些,也算不上什么勇,都是些不光彩的,你欺负墨玉,谁去给他打扫庭院,送了饭食,你定要那服侍过墨玉的人,一天吃上三顿鞭子,还要关小黑屋紧闭!现在如何,风水轮流转吧,墨玉可是比你风光了,倒没对你怎么样。你且感激着吧。这得亏,还有我和芷兮好姐妹的关系,墨玉才容你在这里,服侍我们芷兮。”玲女伶牙俐齿,不减当年。 “原来是因为这个,”芷兮听闻‘墨玉被幽禁东府时,谁去服侍过他,谁就得一天吃三顿鞭子,还要关小黑屋紧闭’,才回想起来,为何当初化身岸土的未若,要代她去东府打扫庭院了。于是,她感激地看看未若,接着说:“那日你代我去了东府,原来是怕我受罚呐。谢谢你,未若。” 未若便低下头去,本便言少的他,此刻脸涨得通红,他害怕再这般相处下去,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对芷兮的感情了,于是,他一转身,往院外走:“我去伐竹。” 新竹雨后,散着淡雅的竹香。未若、墨孟、芷兮、玲女,四人一起,搭设竹屋。芷兮扶着竹子,未若固定,玲女将竹子递给如意,如意再往上搭,一时间,竟也让芷兮有了‘岁月静好’的错觉。 是日,黄昏。竹屋新成,袅袅炊烟,撩着粟米的香味,木落,却未来。想来,人间墨国这个皇帝之位,他还应付得,算不上游刃有余。 入夜,人定。玲女将她家中的被褥,给芷兮和未若这边抱来,未若接到怀中,坚持要替芷兮铺被,芷兮先是执意不肯,便与他厮夺,却无意指尖碰触,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更为不妥,才忙忙抽回手来,立在那里,任由未若替她去安置了。 未若先是替她铺好床褥,然后又为她关好窗,放下竹帘,便抱着剩余的被卷往自己房间走。芷兮望着他的背影说:“未若,你本不必如此的。玲女都说了,这里没有规矩,不分尊卑,你这样,我过意不去,再说,你不是岸土,亦非奴籍,即便论起尊卑,也是你尊我卑啊。” 未若没有说话。将被褥放回自己房间后,又打了一盆热水,端到芷兮房间来,芷兮不明其意,问:“未若,你做什么?” 第一百六十四回 桃花花瘦坞成迷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给你-濯-足。”未若说着,已将水放到她脚下,又抬头问她:“你是自己脱靴?还是我来?” 他显然怕,肌肤相触,唐突了芷兮。 “我,我,我,自己来,未若,你出去,好么?我自己可以。”芷兮之前,都是侍奉别人,现在被人侍奉,真是一百个不习惯,说起话来,都是语无伦次。 未若见她,脸都红了,自己也未必真如侍者般君子坦荡,遂慌忙掩门退出:“好,我不打搅你,你,好好休息。” 掩上门,他手摸摸胸口,心突突跳得厉害。“我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过去太养尊处优,不会侍奉于人?” 翌日清晨,芷兮醒来,走至外室,恰巧碰着未若也从他对面房屋中出来,房室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恍惚中,芷兮竟朦胧将那举步之遥的未若,看作了当初在桃花坞时,从结庐走出的骨错。 且不论他们,身形、相貌都很像,就是流露出的沉稳内敛的气质,都极相似。大抵血缘是个神奇的物什,总能牵连描摹出相像来。 “骨错?”芷兮下意识擦擦眼睛,称呼已脱口而出。朦胧的晶膜,才渐渐清晰,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你叫我,什么?”未若听这一语,怔了许久,心中如被石块击中,有些难过。他知道,骨错是离与跟芷兮作夫妻时,人间的错名。“你,就那么想他么?那去青丘找他,他现在是少典君,要徇私枉法,救你一回,也不是做不到的。” “对不起,我认错了。”芷兮不知道未若不过在说赌气的话,便很当真地答:“他如今高高在上,倘若愿意为我徇私枉法,我何致于还得让木落,偷偷藏我到花瘦坞来?不过,好在花瘦坞根本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怕,倒是,很像之前漆吾村夫子的桃花坞。” “花瘦坞所处的地理位置,确实是原来漆吾村、桃花坞所在的位置,”未若听她说话,并未带出对离与多少情长,便也随着她,将话题转向了桃花坞上来,因为他从一踏入这里,便觉出这里和桃花坞,有些渊源了:“而且,昨日你见那铺径的绢帛了么?角落里,绣着的,是‘宫’的字样,你不觉,也似曾相识么?” “我没有注意到,”芷兮憨憨一笑,仿佛自己犯了错似的,“当时,只顾得认熟人去了。荠儿和谢皇后,是罕见的不恃富凌贫的好人,而卢晚遇,是骨错从小到大的挚交。相逢,多不容易。”说着说着,眉宇间又有些动情,似乎想起骨错,很让她难受似的。转瞬,她便闭了嘴,抿着嘴唇,再只字不提的样势了。 ‘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些昔日或是月婳赵家、或是荣王赵府的眷属们,如今都跟着少典世道的返璞归元,又改溯姓回了当今的墨氏,只是,他们为何同时在此出现?’此刻,他心中布满疑惑: ‘昔日的‘桃花坞’,是如何真正建起与世隔绝的结界,又改名为‘花瘦坞’了呢? 未若生了疑,但是见芷兮一副不愿继续说下去的难为的样子,他未将这些疑惑说出口。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她的面前,总是欲言又止?便是从他发觉自己已经对她动情的时候,才开始的吧。他藏下了太多,却又无非是担心和真情。 “芷兮,我想四处转转,寻个别的住处,我在这里,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自在。你陪我一起,找找,可好么?”未若想探查四周,看看他们到底是来到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恩,”芷兮低头答应了。未若踱出门槛,她跟在他的身后,轻声说:“未若,对不起,本来,这竹屋也是你建的,该搬出去的,也该是我。我,并没有赶你的意思。”原来她方才见未若沉思,还以为他在生气,故而有些小心翼翼地向他解释赔罪。 未若背着手,转过身来,冲她笑笑,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小巧玲珑的鼻翼,又快速将手背回原处,嗔怪于她:“不是说,在我面前,要活成真正的自己么?不拘小节不是你的本色么?奥,我知道了,原来,真实的你,根本就是这样一个婆婆妈妈、谨小慎微、爱胡思乱想的、小性儿的姑娘。” 这般亲昵撩人的小动作,在未若那里做出来,也算是旷古未有过的,他却在面对芷兮时,自然而然地那样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芷兮小声说:“可能,我就是这样的吧,有时小心得紧,有时又大大咧咧。” “前提是,你要保证,没有人怪罪你。”未若比她自己,更了解她。她无论如何表现,都要首先确保,她没有对不起别人,别人亦没有生她的气。“芷兮,你太善良,善良到将每一根细弱的心弦,都绑在了去在乎别人的律动上。”未若背着手,倒退着、看着她走,边走边说。 然后,他心疼地驻足,扳正她甚至不敢挺直的肩骨,然后,他的眼睛追寻着、盯着她拼命闪躲的眼睛,说:“自信一些,在乎你的人,都不会去怪你。你要学会挺直脊梁,大胆一些,知道么?” 这些本是安慰的话,却教芷兮又伤感起来,终归,别人眼中的自己,还是一样的,那般怯弱的。连未若这样一个从前她并不熟悉的人,都似乎一眼便将她看穿了一样。只是,她不熟悉未若,未若便不熟悉她么? 他与她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她连呼吸,都觉得是局促的。他总是这样,将脚步逼到与她亲密无间,可是,她明明与他,并不熟呀。 未若的情,从来都在暗流汹涌处,对她的关注,又岂止朝夕。 芷兮刚要退步,冷不防,一个男人,视他们如无物一般,直直撞到了两人的缝隙里,被狠幌了一下,就要跌倒下地去。 “父亲!”后面一个总角小儿,快捷地跑上来,将要前倾到地的那个男人,敏捷地扶正了。这动作,驾轻就熟,一看,就是练过,不知多久了的。 芷兮惊魂未定,正下意识要去扶那要跌倒的男人,却见那总角小儿已抢在她前面,早将那男人扶正了,这才舒一口气,定睛去瞧那冒失的男人。 这一瞧,不要紧,她的脚步,大大后退了两步,自己差点要跌倒了,又被那面前的男童,一手拉住了,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怎么跟我父亲似的,也站不稳。你这么漂亮,可仔细跌破了脸,那就成丑八怪了。” “哦,谢谢你啊,”芷兮向小男孩笑笑,问他:“你父亲,背着箩筐,可是要去采药么?走路还拿着书看,该是个有学问的吧?可是这村子的夫子么?” 芷兮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那一边走路一边看书的人,中年模样,像极了之前在桃花坞古木荫教她读书的老夫子,但是,他却一点儿也不老,只是白脸落魄书生的样子。 “姐姐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么?猜得这般准,”那男童,童言无忌:“母亲卧病,父亲正是去后山采药。他也爱走路看书,学识渊博,却从来考不举功名,但是有一样,我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啊?”芷兮蹲下身来,降到可以跟男童平等对话的高度,摸摸他的头,亲切地笑问。 “姐姐,什么是‘夫子’啊?”那男童问。 穷乡僻壤,何为夫子? 芷兮愣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阵心酸,然后问他:“你叫什么?” “吴--名--。”那男孩儿,童声未泯,字字咬得格外清晰响脆。 芷兮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慢慢站起身来,重复了他的话:“吴---名,骨错是你长大后的字。离与当初,便是错付的你的骨。” “姐姐你说什么?”那男孩听不懂。 “这个地方,是桃花坞么?”芷兮问他。却又不似在问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哪里有什么桃花坞,这是花瘦坞啊,姐姐莫不是方才被我父亲,撞迷糊了?”那男孩愈发懵懂。 夫子还是那个迷糊的夫子,一切却都不是原来该有的样子了。 ‘倘若夫子成不了后来白发苍苍的夫子,又何来他于十亩家田上、与骨错一起建起的‘桃花坞’呢? 可是,桃花坞,明明是存在过的,就算少典将世道返璞归元,世道也是沿着原来已经发展过的轨迹,从未抹去任何过去的痕迹,只是一直继续向前走的。 那么,现在的吴名,既不知有夫子,更遑论桃花坞,只能说明,这个吴名,就是原原本本的吴名的真身,从未曾被离与错骨相付,而这个眼前的中年书生,也从不曾跟离与相遇过,自也不会因为与他相遇,而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他成不了夫子,他的娘子,也不能延命。 那么,站在他面前的,花瘦坞的,所有这些活生生的生命,是什么?’ 未若,在一旁,冷眼旁观,他陷入了沉沉的沉思,细思,极恐。 “为什么,苏子介、卢晚遇、如意,连带木落上世附身的访陌、这世附身的墨玉,都本该与你同年,他们现在,都在原来的位置,唯独你,二十岁的少年,却被封印在了,这四岁孩童的身体内么?到底,发生了什么?”芷兮想不了未若那般深入、明白,可是,她的疑问、困惑,并不比未若少一些。 桃花坞--花瘦坞?在芷兮的意识里,错乱结出了最初始的迷...... 第一百六十五回 傻芷兮缬草引蝶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可是,他--眼前这个总角小儿,真的只是如芷兮天真的以为的那样,二十岁的年岁被封印在了四岁体内么?仅仅只是被封印住了年龄么? “不对,如意的年龄,也不对,二十岁时,他与玲女,还没这般举案齐眉,他们的孩子,还没降生。”芷兮害怕了。她觉得头痛,眉头紧蹙,日穴处的青筋细细地凸起,手不自觉地摁在青筋凸起的地方,好来止痛。 松松的发髻,因为指尖的用力,散落了下来。 事情,已经出离了她所能想象的范筹,她的脑力,已经维持不了分析这样的错综复杂:“他们,吴名、夫子、子介、晚遇、如意、玲女、荠儿,他们,都从哪里来的?为何同样的世道,本该同年的他们,年龄却不同?身份亦不同?在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不明白,就不要再想了。或许,这一切,都是幻象。”未若心疼地伸手摸摸她的头,轻声安慰她。 “父亲,这个大姐姐,长得虽好看,可是,为什么喜欢胡言乱语?”那男童,眼睁睁瞧着芷兮披头散发,痛苦乱语的模样,一手抱住夫子的胳膊,躲到他的身后,害怕地说:“难道,她,是傻的么?” “嗳,好看么?我看她,眼瞎颜破,是个至丑的,”那夫子,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前世芷兮被烫瞎双眼、滚汤毁容的记忆,还印在他的错乱的脑子里。反正他说了这样的话,便拉着唤作‘吴名’的那个男童走了。 未若环顾一下四周,见不远处有一株缬草。他快走两步,将那瘦株伞花的缬草,连根拔了起来。然后,他携着草,走到芷兮身边,一手拉着她手臂,让她坐到溪边一块石头上,说:“缬草根茎,可医头痛,你坐下,我给你涂药。” 说着,他将根茎用手掐断,在溪水中涤净,然后放在手心里,用两个掌心的合力,捣出鲜汁来。正待给她涂药,才发现,她的头发,都散落在鬓间,模样虽是清丽脱俗,却如何往日穴上抹药呢。 芷兮兀自坐着,有些失神,仿佛陷在方才问题的漩涡里。未若蹲下身来,手心展着药汁,眼睛温柔地仰望着她,嘴角一抿,漾出同样温柔的笑来,“芷兮,头发......”芷兮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将头发往耳后一掖,露出白瓷般的面庞来,然后憨憨地笑道:“原来你是为我采的药草.....” 未若才知,方才他说的话,芷兮都没有听到,但他也并未在意,用右手食指从左手手心蘸了缬草的根汁,轻轻擦抹到她的日穴处。芷兮但觉一股凉丝丝的汁液,沁入肌肤,顿时神清气爽,迸起的青筋,慢慢平复下去。 “好些了吧?”他问,手指蘸着汁液再往她额间点时,芷兮方觉,男女授受不亲,下意识,往后躲了一躲,说道:“好多了,多谢未若。”未若的手指,便点在空气中,起初他未觉察,待察觉出芷兮的本意,他的脸,竟,突然红了:“是我唐突了。只是,我怕你头痛...” “我没有那般娇气,头痛早习惯了,痛着痛着便不觉痛了,”芷兮说:“大是大非,生离死别,屠戮救赎,我全见过了,亲身经历过了,竟从没想过,一蹙眉一颦首,还需要有人来照顾。” 芷兮拂却了未若一番好意,看他神情又似先前凝重,又看他的手心里,还满是汁液,便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将你手都弄脏了,你在溪水里,洗干净吧。”芷兮的生分,在平静独处的时光里,刺得他心疼。 他在清淙的溪水中,洗着手,望着她,说:“不是说,在我面前,可以不拘束么?” “冥界不是索命的么?难道,还会为无关紧要的一点小痛小痒,为人捣药么?”芷兮,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双手抱着双膝,双膝抵着下巴,像一个忧伤的孩子,却说着行将就木的老朽,才说的话: “未若,是你,先放下了冥界少主的身份,来呵护一个凡人,那我这个凡人,又如何再将你当作死神来祭?” 未若从她这句话里,解读出了她或许无心表达出的心意:她,天真、单纯,会因为一点小痛而难过哭泣的年纪,他,已经错过了。现在的芷兮,无论曾在他这个昔日死神面前,多么想任性恣意地发泄,她都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过去的岁月,她回不去了,即便能回去,有的也只是再一次的小心翼翼、作茧自缚,好让自己的伤痛,掩藏到别人看不到的角落。 未若没有答话,压抑的情感,在他的胸中,翻江倒海,憋得他难受。 “未若,你为什么来这里?”芷兮问他:“这里的一切,跟你有关系么?” “你--怀--疑--我?!”未若抬起脸来,凝视着她,如果说方才的生疏只是教他难受,那么现在的质疑,对他,简直是一种侮辱、震惊和晴天霹雳了,他站起来,任手上的水,风干在空气里。 “要不然呢?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么?”芷兮平静地有些可怕,身体却微微发抖:“将人封存在各自鲜活的年龄里,从一个地方抹去,又在另一个地方让他们共处,这不是冥府的本事么?!” “你!我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你不知道么?”未若终于说出了他心底的话,随即,吐出一口鲜血来,他拔剑插进地里,才勉强支撑住了身体。 “你怎么了?”芷兮就算再生气,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吐出血来,面色痛苦不堪,她都是于心不忍的,于是,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凑近他,想扶却终又未扶,只是急切地问:“你,为什么会突然吐血?” “你为何不信我?”未若带血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臂,在她白色的衣衫上,留下一道血印,他不解释他为何吐血,却要在她面前澄清他的清白:“你方才也说,我放下了我曾经的身份,我已经不是冥界少主了!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一个桃花坞,化作花瘦坞的。” 芷兮不知道怎么办,她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不能思考了。 “你若还不能信我,”未若见她不作声,便将方才支撑身体的剑,从泥土中拔出来,趔趄着站稳,然后将剑交到她的手上,说:“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他脸上的轮廓,那般刚毅,他眼中流露的感情,那般真挚,教芷兮,甚至觉得,或许就是自己错怪了他呢?于是,她转过身,漫无方向地,一直向着前方跑去,风,飘摆着她的衣衫,摇曳成印在他心中的背影。 “芷兮!”他擦了嘴角的血,重重抹在衣服上,然后,强行忍着疼痛,追着她跑去,只是怕她,会迷路。 “珰!”芷兮撞在了花瘦坞的结界之门处,被结界的力量反弹了回来,就要倒地时,未若将她,接在了怀中。 “撞坏了没有?”未若抱着她,眉眼中都是温柔的疼惜的笑意。 是得有多深的爱,才能将一个冷酷如斯的人,化作这般绕指柔情,或许,只有未若一个人知道答案了。 “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救命啊!” ...... 结界那侧,传来呼天抢地的求救声,和身体撞击到结界时,被反弹的砰砰声。 芷兮站稳,望向花瘦坞外,成千上万的流民,叩着花瘦坞的石门,身后,是猛兽,咬噬人后能将人兽化的猛兽。 芷兮又跑到花瘦坞石门处,手拍打着那看不到摸不着的结界,她望着外面,外面的人望着她,她想救她们,却无能为力。 忽然之间,从她身边,蹁跹,飞过一只蝴蝶,那只蝴蝶,红色的翅膀,衬着蓝色的斑点,煞是美丽。芷兮本无心欣赏这美丽,可是那蝴蝶,在她不注意的空当里,如过无人之境,从不知哪里,便从花瘦坞芷兮这边,飞到了结界外流民那边。 “蝴蝶,蝴蝶飞出了结界,”芷兮回头对未若说:“这结界,有缝隙。” “怎么会?”未若沉声说道:“造这结界的人,明明修为高深,连无常都进不来,为何,会有懈可击?!” 芷兮却一心只扑在救人上,她拍着结界,却找不到那罅隙所在,兀自怪自己:“可恶,我的妖术,一点都施展不开。在哪里呢?” 忽然,她灵机一动,想起方才未若为她捣药的缬草来,便一个凌波转身,轻盈地往回跑,幸亏不远,她捡起未若扔掉的缬草茎叶。 “嗳----”未若本来不知她又往回跑什么,待见她捡起了那之前被他丢弃的缬草茎叶,他才明白她的用意,然后无奈摇摇头道:“大事想不明白,小心思,倒是多得是!” 缬草茎叶,能喂养蝴蝶,芷兮将缬草捡起,兴冲冲地跑回来,将其放在花瘦坞石门处,她是想吸引蝴蝶来过,好看看,罅隙在哪里。 “芷兮,你听我说,不能让这些流民进来,花瘦坞,很可能,很危险。”未若的潜意识里,总有一种陷入至大危险的预感,可是,他现在也只是凡人之躯,对于这没有实证、又无力调查的预感,也只能是:小心为上。 芷兮虽也有这种隐隐的不安,却不能压制自己救人的心思,于是对未若说:“你方才说,花瘦坞的些许离奇,与你无关,现在,你却教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猛兽吞噬,见死不救么?你教我如何信你无辜?” 她一言,未若再无法启口。 第一百六十六回 卿卿我我卿之意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花瘦坞外,涕泗滂沱;花瘦坞内,细雨如纱。 流民顺着蝴蝶指引的结界罅隙,如潮水般从坞外涌入坞内。 “滇儿!”芷兮在那人群的最后,看到了衣衫褴褛的滇儿,惊声喊她。 滇儿的身后,便是咆哮的洪水猛兽,眼见那猛兽,凭空蹿起,‘呜呜’向着滇儿扑来,就要咬住她的衣襟了... 说时迟、那时快,芷兮不假思索,疾速跑向滇儿,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为她挡那后面致命的凶杀。 芷兮从未若跟前跑过时,未若想拉住她的衣衫,却未能拉住,于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了和芷兮同样的动作,他,跑到芷兮的身后,紧紧环抱住她,那猛兽的血盆大口,便向着未若的肩膀,咬了下去。 芷兮惊然回眸,未若的右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那凶兽嘴中噬着血,仰天长啸一声,猛然又扎下头来,要继续向着未若的身体撕咬了。 “未若!”芷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得瑟瑟发抖,看着未若的伤,背后的兽,她的眼中,闪出痛楚的点点泪光。 她用尽全力,将未若已经开始瘫软的身体,从她的身后,挪开,未若却倒地了,凶兽再次腾地蹿起,她也随着未若的身体倒下地去,抱着他冰冷的身体,等待着凶兽下一口的撕裂。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 未若感到尸毒在体内迅猛扩散的寒意,却同时,在芷兮的舍身相护中,得到了这世间,他所能感受到的最深的暖意。他试图推开她:“芷兮,听话,别管我,快跑...” 只是,他太虚弱了,虚弱到本来命令的话语,说出来都那般有气无力,更遑论手间,更是推不动芷兮一寸一厘了。 芷兮覆在他的身上,与他面面相对,双眼与嘴唇却紧闭着,不敢睁开。怯懦、恐惧与恩情,在她本便胆怯的情感里较量,只等着下一秒,凶兽扑下时的撕咬,可以结束这命悬一线的挣扎。 未若的嘴角,露出一抹心疼、无力,又甚至掺杂着慰藉的苦笑,心语道:‘我若,能与你同生共死,此生,亦无憾了。’ 他这样想着,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翻滚着,却又将身挡在了芷兮之上。新土和着草香,沾着细雨,在二人的衣衫上,画着人间舍生忘死的情。 “吼--呜---!”伴随着一声临终的惨嚎,那凶兽,‘咣当’落到未若的身侧,不过一指之隔,成了一具尸首。它那庞大的身躯,直砸得地面颤动,令人震耳欲聋。 未若下意识,捂住了芷兮的耳朵,连野兽的哀鸣声,他都生怕,会吓坏了她。又怎会舍得让她,护他而死? 芷兮的眼睛,本来因为恐惧和巨响,愈加紧闭,可是,她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努力得睁开,再睁开,却看到,离与,举着湛泸剑,凝立在那里,方才那野兽的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滴到他身下的土壤上。 “离--与--”芷兮的眼中,露出欣喜的泪花点点。 是离与,他救了他们,若非他出现,她和未若,早便死了。 可是,离与脸色暗沉,望着地上,未若与芷兮,和衣交叠的姿态,喉结哽咽,心下酸楚得紧:你俩还真是彼此相护,惺惺相惜啊。 他心痛地望了一下芷兮,眼中无限深意,下一秒屹然转身,举起湛泸,一飞而起,向着那洪水般汹涌而来的万万猛兽,霹雳般地劈杀下去。湛泸乃王者之剑,一道黑光剑影,那些猛兽,化作缕缕灰烬,灰飞烟灭。 未若听芷兮口中呼唤离与时,已知他们安全了,艰难翻转身去,平躺在芷兮旁边的草地上,芷兮这才能坐起,侧身伸手去捂未若肩上的伤口。 滇儿见势,忙拿出随身携带的寄奴草来,跪坐到未若肩边,双手挤压药汁,一边对芷兮说:“将他的衣服褪下来,露出肩部伤口.....” 滇儿说这话时,自然地就如同左手碰一下右手,可是,芷兮,却窘迫在那里,手隔着衣衫捂着他的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往外冒,“隔--衫--,可以么?”她的脸绯红,若染了胭脂,与那情景,格格不入。 滇儿这才意识到,她是难为情,医者仁心的火,便噌一下冒起,“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男女之别!你想看着他死么?他为了救你我才受的猛兽啃噬,此兽非凡兽,是带尸毒的!”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振聋发聩。 芷兮再不敢小性拘谨,手颤颤地急急解了他腰间的鞶带,又将拢着衣襟的‘衿’带,轻轻解开,将他右肩的衣衫,褪下来,那血,都已化作了紫黑色,一看便是,毒性散开了,芷兮心里涌上难受,自责道:“怪我,你都伤成这样了,我还,还......”她想说,还在想着男女授受不亲,倘或因为这一丝延迟,他送了命,中了尸毒,她岂不是最大的罪人么。 可是,她还没有说完,杀完猛兽的离与,便冷冷站在了她的面前:“还,什么?!” 她抬起头来,以原本跪坐的姿态来仰望这声音,便显得他,格外地玉树临风。 离与的眼睛,注视着她,似乎在拷问她心间任何的一点小心思,然后,他慢慢蹲下身来,看过未若的伤势,目光才复又转向她楚楚可怜的眼眸,脸与她,贴得格外地近,说道:“还,想着卿卿我我么?” ‘卿卿我我’四个字,他说得格外重,清晰得教芷兮有些惧怕,她才发现,他离她太近了,近到连他粗重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更何况是他着重压抑的字了。 芷兮怯怯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弱弱地说:“他都这样了,你还--这么凶?”言外之意,怎么就不能分点轻重缓急,先注重一下未若的伤,反而非要质问她方才嘟囔什么呢? “你放心!他死不了,尸毒在他身上,蔓延不开。”离与见芷兮这副与自己刻意疏远的样子,愈发气愤,猛然起身,字字铿锵道。落下来的话,不似安慰,倒像是恨那毒蔓延不开似的。 “为何?”滇儿反倒不解了:“明明,他有中毒的迹象,伤口血肉,皆成紫檀色,而且,凡被兽噬之人,无一不被兽化的。我怕,他早晚,也会化作尸傀,像南方六部的那些人,一样。” 滇儿的话,刚落地,只见: 花瘦坞外,木落气喘吁吁、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从那结界罅隙里,滋溜跑着钻了进来,一手执扇,向前直指离与,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地,埋怨:“好你个离与,自以为当了少典帝,便了不起了?!我教你等等我,等等我,你跑得比风还快!” “我若等你,黄花菜,都凉了!”离与素来不将木落当作外人,说话便格外得不修辞势,甚是随意。他语重心长,看了一眼又凑过去帮忙给未若包扎的芷兮,心中不免酸楚:“我若能再快一些,也不必看别人一场,卿卿我我。” 木落顺着离与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芷兮正细心为未若包扎伤口,瞬间便明白了,离与这酸溜溜的一句‘卿卿我我’是指何意了,于是,也扇风道: “他一届掌惯人生死的冥府少主,身上流的,可是幽冥之血,即便之前废去了,骨子里还是幽冥老祖的后代,这点尸毒,能奈何他什么?还在这里扮猪吃美人。教两个人伺候着。” “木落!”芷兮怕离与,不敢指责离与,对木落,却素来是不客气的,像母亲或长姐批评犯错的小弟一般,厉声呵斥他:“未若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在那边,说风凉话!仔细我拿滇儿的针灸缝了你的嘴。” “对别人,都柔情似水,唯独对我,怎么这么凶,”木落害怕地,往离与身后一躲,捂着嘴,还在抱怨芷兮凶他。 “你自己长些出息,像未若学学,有些杀伐决断的样子,芷兮便不这般训你了,”离与看似护着木落,为木落鸣不平,实则,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不过是在暗讽未若,从前少主时,如何冷酷绝情,将人生死玩弄于鼓掌之间。 芷兮听着这话都觉得不顺耳,却又无可奈何离与,只是默不作声,继续包扎,收束时,手间不自觉多用了些力,疼得未若‘啊’了一声,脸上疼痛的汗珠,越渍越多。 “未若,对不起,我手重了,”芷兮意识到自己将对离与的气愤,嫁接到了自己的手上,倒是伤了未若,见他疼痛的样子,心下不忍,心疼地拿出手帕,在他的额间,轻轻擦拭。 离与见她这般用心呵护,本便气由心生,现在化作怒火中烧,烧得心生疼。但是,未若受伤严重确是真的,他再气愤,总不能不教芷兮为他止血,滇儿一人,显然顾头不顾尾,忙不过的,因此,也只好将气撒在无辜的未若身上,无端端,转身向他吼道: “这花瘦坞的结界,到底是谁设的?窟窿这么大,什么人都能往里钻么?连你这般不学无术、身无长物的,都能进来了?!” 木落被骂得莫名其妙,甚觉委屈,不免为自己委屈:“若没有这般窟窿,芷兮怎么送的进来,我怎么藏她,保护她?” “你!”离与说着,伸出旋风掌来,木落以为离与要劈他,抱着头便蹲下身去躲了,躲完才从手缝里发现,离与这掌,不是向他发的,是指向那花瘦坞结界的罅隙,用术力修补那结界的...... 第一百六十七回 ‘朝秦暮楚’也难放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风为裳,水为珮。 芷兮将未若的衣衫重新掩好,和滇儿一起扶他起身。“回竹屋吧,”芷兮轻声说,未若点头。那情形,更似布衣夫妻了。 “自己可以走么?”滇儿问。“可以。”未若答得很利落,眉间虽多痛意,却不愿人扶持。更何况,旁边离与的眼神,剜得他难受。 “这未若倒是规矩,若换作我,装痛也要让美人扶着,”木落拿手肘碰碰离与,坏笑道:“你说是吧,离与?”离与未理他。 往竹屋走的路上,绿树青葱,繁花似锦,芳菲正浓。不时有清风拂面,摇落几叶花雨。离与忆起曾经和芷兮,一起在桃花坞的岁月,也是这般,花为媒、鸟鸣涧。 “芷兮,还记得吧,这里之前,便是你我一起生活的桃花坞,”离与从杏花枝上,折下一朵杏花,追上芷兮,与她并肩,眉眼上扬,漾出好看而魅惑的弧度:“我教你谈素琴,拨清音,闲暇时,便是在这杏花林中,摘花拾叶......” “往事不堪回首,”芷兮蓦然答着,并没有离与那般兴致:“便无须再提了,那时,我眼还是瞎的,看不到这些锦绣。”她将离与递到她手中的花儿,一瓣一瓣择落,说着:“况且,这里早已不是桃花坞,是花瘦坞了,不是么?该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花瘦’吧。” ‘人间几度春秋,你这多愁善感,却胜却从前了,’ 离与心中涌上心疼,如是想着。 “过去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你。” 离与自责。 “是我不好,我负了你。”芷兮忆起彼此曾经的不得已,忆起他与她谱的那曲‘孔雀东南飞’,忆起他的剜心剥皮之劫,愈发蓦然地说道:“剜心,很疼吧?” 良辰美景,与这煞气的话,构成了一种尴尬。聊天,终于,聊不下去了。 ‘什么时候开始,你我说话,都变得这般话不投机,’离与再觉心痛。‘你是故意的么?作为不能在一起的借口?’ ‘你我,从来,有缘无分。即便没有借口,你我,也不同路了。’芷兮亦在写心语。 彼此不说话,却似乎能听到彼此的疏远。 竹屋便在眼前了,除了它是用绿色的新竹搭成的,一切都那么像,他的结庐。离与总想从这里,找到他和她之前短暂幸福的影子,可是,芷兮,却似乎,将过去的快乐都隐去了,只留下一些痛楚,存在记忆里。 她扶着未若,上了台阶,扶着他入了他的房间,扶着他上床,为他掖好棉被,“好好休息吧。”她说,然后,轻步,退出来,掩上门。 “你住在哪里?”离与看着她对未若,一片悉心呵护,心间的痛楚,愈缩愈紧。 “这儿”,芷兮伸出手指,指指与未若房屋对着的另一间屋。同一个屋檐下,咫尺之遥。 “你居然,与他同住?!”离与终于忍无可忍,手攥住她的臂腕,语调,比平日,又高了八度:“在你的心里,你到底将我,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往日夫妻一场,于你而言,就什么都不算么?!!!” 芷兮被他的手劲,攥得生疼,欲挣脱,却被他那冲昏理智的怒气,扼住了,只好忍着疼,听他那责备。他的声音,还似从前,富有磁力,能穿透人的心似的,教你不得不听。 “若这般说,我也曾与芷兮有过婚约,比你还靠前呢,现在,还不是被嫌弃?”木落见离与气势汹汹的模样,站到离与身边,为芷兮解围:“上世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你住口!”离与和芷兮,二人异口同声,喝止木落。离与怪他一副超然,不让提上世夫妻的旧事,芷兮却怪他,还要多嘴,再提她与木落的婚约,真是还嫌不够乱么? 木落怯怯退下台阶,在屋外撞上站在屋檐下的滇儿,滇儿一个趔趄,他也不道歉。滇儿便很不高兴,绕到他身前说:“你撞着我了,道歉。” 木落也正不高兴着,岂理会她,便说:“你之前,将凤凰木花,撕了一地,也没见你跟我道歉啊!” “都几辈子的事了,你还记着呢,还耿耿于怀,真是小心眼儿,”滇儿和木落,或是上世的冤家,见面总要吵两句,才能彼此安心:“刚是谁,义正辞严、口口声声,劝人家少典君‘上世的事情了,还提它作什么?’” 真是,屋里一出,屋外一出。此次映照,热闹得紧。 “离与,你放手!”芷兮显然是忍受不住那疼痛了,向着离与大声喊道,边喊边噙着泪花,使劲扭着手腕,要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屋外的木落和滇儿,听芷兮近乎求助的声音,霎时都兀自安静了,向屋内翘首以望。 “我不放手!”这回,换作离与执拗了,低沉的声音,蕴着怒气不甘,和着压抑心伤,喷薄爆发:“为什么,你我的感情里,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坚持?你总是那么轻易地,便放开了我的手,移情别恋,将万种风情、千般柔情,都转向了别的男人?!!!一个玩世不恭的木落,还不够么?现在,你居然还对未若,这个曾经千方百计要将你置于死地的未若,投怀送抱!同室而居!” “既然你眼中,我如此不堪...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芷兮放弃了从他手中扭转出手腕的努力,慢慢抬起脸来,玉貌韶颜,朦胧泪眼,都衬在他情根深种的眼底:“你走啊!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你,让你留在我的身边!” “是,你,从来都不缺乏宠爱,你何用求我?!”离与双眼噙泪,恨不得将她捏碎了,揉进自己的心里去:“是我,一直,一意孤行、执迷不悟、死心塌地,求着你来爱我!!!” “啊!---”芷兮在他愈加愈重的力道里,色令智昏的莽撞里,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 “你不要伤害她,”未若的屋门,慢慢地,吱吱嘎嘎地,开了,未若虚弱地倚在门框上,对离与说道。芷兮的那声‘啊’,已经让他,躺在床上,都感到了她的痛。 “我何时伤害过她?”离与从不舍得要伤害芷兮,怒火被浇上油一般,转向未若:“我没有听错吧,现在,是一个曾经总想伤害她的人,在跟我说‘不要伤害她’么?你到底是良心发现,还是故意曲意逢迎,接近她,好更好地取她的性命?” 离与是真的糊涂了,那般明智的一个人,面对芷兮时,便成了淹没在感情里不能自拔、无法思考、嫉妒生狂的傻小子了。未若从之前芷兮化作蜉蝣时,便向离与表明过心迹,他这么快,就忘了么? “不可理喻--”未若不再理会他,艰苦挪步,走到芷兮身边,用尽全力似的抓住离与的手,一把甩下去,将他手中芷兮的手腕,解救了出来。 未若左手,托起芷兮红肿的手腕,俯下头来,从口中轻轻哈气,吹在她的腕间,心疼,那么明显的心疼,溢于言表。 离与也是在这一刻才发觉,自己用力过猛,竟真的伤到了芷兮,他凑上前来,想伸手去接她的手,也那般呵护她的伤,告诉她,他本心里,从不曾想伤她。可是,芷兮,却害怕地、迅速地抽手而回,藏在了身后。 “你--怕--我?”离与的心,更痛了,痛得撕心裂肺。他与她,统共还剩下几丝可以维系的情?禁得起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疏远。起先,她只是不亲近他,现在,她,竟开始怕他躲他了。 人间多少事,事与愿违。 未若的右肩,开始因为方才的用力而渗血,血透过缠着的布,冒出来。芷兮上前,用手捂住,一边向着屋外喊:“滇儿,快来。”滇儿应声而入。 芷兮紧张的神色,让未若和离与,都觉得难过。 “我无妨,”未若嘴角,挤出一抹苦笑,声音像是极尽了他一生里所能有的所有的柔情。 他俩的惺惺相惜,离与再也看不下去,一转身,便要赌气离去了。 “离与,你别走,我有正事,与你相商。”未若叫住了离与,他虽是离与名义上的弟弟,却比他,显得,更为稳重成熟,不似木落表现出来,年龄小,心理年龄更小,做事莽撞冒失、颠三倒四。 “何事?”离与的背影,冷冷的,他连转身回头的勇气,都清减了,只是驻足原地,冷冷回问。 “那些流民,不能留在这里,”未若冷静地说:“你给他们,安排别的去处吧。” 此话一出,先不说离与答不答应,一直站立在竹屋外,流浪也不忘看热闹的流民们,先不答应了。纷纷地起了哄: “这话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要赶我们走呗” “他是谁,这是他的地界儿?” “他你不认识啊,冥府之前的少主啊!” “冥府少主?是管索命的那个么?” “管索命的阎王,是他的手下!” “那他来这做什么?要我们的命么?” “是要我们的命,要不,怎么能将我们,往外赶,去外头喂养洪水猛兽去呢?” “难不成,人间墨国,南方六部,洪水猛兽,便是他的手笔?!” “这个,我们管不了啊,” “反正,我们不走,左右都是死,他在这要我们的命,比在外面叫我们喂野兽,还痛快许多呢!” 第一百六十八回 墨氏灭门又见疑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既来之,则安之。”芷兮走至竹屋外的凭栏,对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花瘦坞,男耕女织,不似传闻;未若也未必便如传闻。据我所知,二者并不暴虐。诸位奔波劳顿,不妨,先四处逛上一逛,选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权且暂时,安个家吧。” 漂泊的人最懂漂泊的人。流民听说可以安家,哪里还顾得七嘴八舌地指摘,一哄而散。 不日,暂居花瘦坞的流民,有了柴门小院,房前屋后、一两亩薄田,村前村后,与山溪相依。梳洗整洁的人们,不似从前衣衫褴褛、蓬头垢发,出门时,竟认出许多熟人来。再彼此联络,才发现,都是之前漆吾邑的辖属村落中人。 正应了那句‘临溪楼上柅园中,人生何处不相逢。’再待熟络,人人都觉出,这里似曾相识,就是他们从前生活过的土地,是桃花坞。为誉夫子桃李育人,万人空巷,栽万株桃花,所建成的桃花坞。只是,人人纳罕,怎么好好的桃花坞,就改了名,成了花瘦坞呢? 滇儿与其她十一采药女,连带被贬凡间的十二浣纱女,也悉数在列。她们几个,又结在一处,择了个清幽的所在,寻草问药,重建了一个小‘青囊’,未若成了第一个‘病人’,在这么多医女,悉心照料之下,也慢慢痊愈了。 扶桑织麻,幽径扑蝶,巧笑东邻女伴。岁月的平淡,差一点,就淡忘了芷兮心中从前涌上的那股无常之感。就差那么一点儿,如果不是那日她心血来潮、领着十二浣纱女,去溪边捣衣的话。 “快看,快看,那十二个瞎子......”溪边已有的几个婆子,停下手下的活儿,将手中的捣衣杵,现成得当作支撑身体的棒槌,边休息,边向这边指指点点。 “哎呀,你真是个多嘴的,”一个妇女,打下另一个指着浣纱女的妇女的手,“据说,人家,从前,可是天上的神仙。小心劈死你,教你烂嘴生疮。” “那都是从前,从前这里还是桃花坞呢,从前传闻花瘦坞,还是个鬼瘴之地呢,现在,不都教咱们,辗转一圈儿,都回家来了么?” “也是,这十二浣纱女,若不是在忘忧台上,乱投忘忧果,也不会被罚得成了瞎子。” “听说,忘忧果,都投到从前赵家,也就是现在的墨氏家族了。” “忘忧又如何?那墨氏赵家满门,前朝今世,还不是灭门了么?” 想来,人,这种生物,还真是爱八卦,一座人间都容不下她们的嘴,竟连天界的事儿,都婆婆妈妈地念叨。 芷兮领着十二浣纱女,往这厢走,先前听不清楚,待走近时,只寥寥听到一句‘墨氏赵家,不是灭门了么?’ “灭门?”芷兮脸上露出迷惑,凑到那几个婆子跟前,笑着问道:“各位娘子,刚才说,哪家灭门了?” “嗳?你不是,不是,那个.......?”一个婆子,见芷兮面熟,又一时叫不上来。 “吴娘子的儿媳妇!”另一个婆子,给她补充,怪她记性不好似的,又像是为了专逞自己记性好似的:“林婆儿,这个你都记不得,当真老糊涂了。” “文婆儿,你穷显摆什么?当年吴娘子债台高筑,还不是你在背后撺掇的,要不记性这么清楚,还不是心中有愧么?” “好你个林婆,说的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似的。”文婆说着,便举起捣衣杵来,真准备当棒槌使了。 “怪我,”未若不知从什么地方,凭空冒出来似的,手攥住了文婆举在半空的捣衣杵:“人间见面,便是缘分,都经过生离死别的人了,何必还老是打打杀杀的?” “未若?”芷兮惊讶他的出现。 “奥,是青公子!”那文婆本来被人阻了捣衣杵,气不打一处来,现在转头见是当年雇佣她们做事、惩办吴娘子的青未若,顿时,也便嬉皮笑脸了。 未若身上,即便穿着布衣,也掩不住一身清冷贵气,这些粗俗势力的乡间泼妇,见了哪有不低头的。 “你何时来的?”芷兮接着问他:“神不知鬼不觉的。” “等你发觉了?怕真是见鬼了。真不知说你敏感好,还是迟钝好。”未若跟芷兮说话,先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打趣,然后又一本正经严肃地说:“我一直在你身后。” “奥,”芷兮乖巧地应一声,未必领会得,未若跟着她,是在担心她,想保护她。然后,便轻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带着埋怨说:“你这一来,将我的思路,都带偏散了,两位娘子,方才,说的,哪家灭门了?” “墨氏赵家啊!”文婆和林婆,这次异口同声说:“这你都不知道,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情。我们来之前那两日吧。墨氏是皇族,皇亲贵胄,虽然流乱四起,人们对小事都顾不上了,但这件事,可是的的确确地,举国震惊啊!” “那个新登基的墨国皇帝,就是那个日御三十人、声色犬马、荒淫无度的那个,”另一个婆子凑上来,赶紧补充,说得绘声绘色,如临其境:“听闻墨氏灭门,一时间,幡然醒悟,哭得死去活来,将寝室里三千佳丽,当日遣散了,以示哀悼之名。” “遣散了有何用,还不是个不成器的,查了多少日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再一个婆子,接着补充:“暴洪肆虐、猛兽蹿行、流民四起、家道沦落,还真是,内忧外患呐。” “可有漏网之鱼?!”未若拨开几个婆子讲故事的迷雾,直切重点,问出了芷兮的担心:“比如,墨府原来的长公子,墨孟,墨如意?” “公子真是一针见血,眼光毒辣得紧,怎么那么多人,单单就问了那长公子呢?!”文婆先是恭维未若一番,然后细答到:“说起那个如意,这次可没能如意,听闻,刚及笄,表字如意,结果,灭门时,头一个被杀的,就是他了。不光他,连带他那说话说不利落的儿子,还有伶人出身的内室,都被杀死了。”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芷兮脸色,渐渐煞白,语气也更没有底气了,说话,都有些要结巴了。一心巴望着,她们说的,不是事实。 “哎呀,芷兮呀,你前世的相公,不是个狐妖么?敢情是,他将你的阳气,都吸尽了,”文婆上来,抚了抚芷兮的脸:“你看这脸色,差的,就这么个事,就将你吓成这样子了?” 芷兮关心案情,文婆却在关心她的表情。 “这都是乡间交口相传的,”林婆也上来,很上心似的,安慰芷兮:“也未必,就全当真的。”想必这二人,从前与吴夫子家,乡里乡亲,因构陷过芷兮婆婆吴娘子,总归心上是有些愧疚的阴影的。况且也感念芷兮,家破人亡、人孤影单,还收容了她们这些流落天涯的流民,便不免,也动些人间情谊。 “那他死了么?”芷兮开始流泪。这泪水,教人误解,她跟墨氏赵家,牵扯不清。 “是不是头一个死的,不打准儿,但死,是肯定的了。”婆子道。“墨氏没一个活口!” “差点儿忘了,你曾跟墨氏赵家,沾亲的,上世还差点儿做了荣王赵府的王妃。”文婆黯然。 “万般皆是命,世间事情,谁说的清呢,没当成王妃,人们道你福薄,现在,世道轮回,可不是捡了条命么?”那林婆道,“还这么伤心做什么呢?” 芷兮的思维,又开始崩溃了,几天前浮在脑中的,可怕的念头,再次袭来,比洪水猛兽,还要凶猛百倍、千倍。 她的头痛,又开始发作。她用衣袖,掩着口,沿着溪边,一路狂奔,狂奔、没有目的,没有尽头。 未若在她身后追她。直到她筋疲力尽,瘫坐在溪边的草地上。 未若俯下身来,伸手揩她的泪:“会有办法的,芷兮,你别太担心了。” 未若的手刚靠近她的眼睛,被她一把,打落了,芷兮向他愤恨地一瞥,冷冷说道:“你,跟踪我到什么时候?” 未若的手,顿在那里,感到一股冷意。他对她的担心,步步相随,怎么就成了她口中的‘跟踪’了呢。 “我没有。”未若放下手来,低沉地说。他面部没有表情,看不出伤心。 “你有!”芷兮斩钉截铁:“文婆、林婆,这里的人,不都是听你驱使的么?” “你为什么总怀疑我?”未若难过了。 “墨氏如意,玲女,还有他的儿子,早就死了,”芷兮说:“可是,他们,居然,活生生的出现在这里,就住在我的隔壁!换作是你,你作何感想?” “他也住在我的隔壁!”未若说的是事实,因为,她与他,本便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本来,他要换地而居,可是他受了伤,加上流民涌入,再加上,他本心里,亦不想搬,便延宕了下来。 “住在你的隔壁,你便有理了么?”芷兮的逻辑,还真是让未若猜不透,同样的隔壁,他不怀疑她,她却疑他! “那,到底为什么啊?”未若无辜。 “还能为什么?!冥府少主,青未若,不,现在是白未若,这么快,便当真洗白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来处了么?”芷兮句句不饶。 “归根结底,你就是不信我,不信我抛下了冥府少主的一切,如同一个废人一样,只想陪在你的身边!”未若的眼,被泪打湿了。 第一百六十九回 冷未若情难自禁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不好了,十二浣纱女,落水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芷兮才想起,自己今日,是带着盲瞽十二浣纱女,出来浣纱的。 芷兮还没听完未若貌似表白的澄清,便腾地站起来,要往回跑,无奈,促坐促起,头突然昏黑一晕,便站立不稳,未若急急拿手扶住她的腰肢,待她站稳,又避嫌般地忙忙挪开了,竟似有些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嗳,问世间情为何物?就是上一秒人家还在怀疑他是杀人挪祸、乾坤倒移的凶手,下一秒,他便那么不争气地,不仅原谅了她,还要继续紧张她的安危康妥,更要鞍前马后,跟着她来回跑圈儿,当她的出气筒,做她的智囊团。 二人回到方才离开的几个婆子聚集之地,果真见河水里,漂浮着十二浣纱女的衣裳。 未若蹚下水去,明明先前看着,只是清浅的溪水,可是,脚踏进去,才知,是能没腰的深水。打捞上来的,也不过只是空空薄薄的衣衫。 “血!血!全是血!!水里在流人的血!”婆子一边嚷着,一边吓得如兽散了。 “未若,快上来,”芷兮看见那血水,吞噬了十二浣纱女,最后露着的一个脚尖,就像有一个无形的怪物,所过之处,人骨无存。现在,那血水,在向未若流淌:“未若,快上来,血能吞噬人!” 芷兮几近疯狂的恐惧,席卷着她,她想着未若厮喊着,可是,自己的意识,却慢慢模糊。 “芷兮!”滇儿因为在青囊、黄昏了还没有看到十二浣纱女的人影,怕她们眼盲,在外面有危险,这才担心寻了出来。滇儿从远处跑过来,只看到芷兮,便叫着她的名字,跑近了这血水蔓延之处。见芷兮昏厥,掐了掐她的人中,她才苏醒了。 芷兮再看那溪水,血污一片。哪里还有未若的踪影? “未若!未若!”刚刚苏醒的芷兮,突然歇斯底里,向着溪水里,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 “芷兮,怎么了,未若怎么了?”滇儿跑到时,便没有看到未若的影子。才有此一问。 “他,被血水,吞噬了,吃了,”芷兮指着血水,哭着,有气无力地答复滇儿,又像是自我诉说:“尸骨无存,她们,都尸骨无存。我刚才看到了,血水可以吃人,吃了十二浣纱女。是我带她们来的,是我抛下她们跑了,是我害了她们。她们,连看都看不见。” 芷兮自责着,用手掴打着自己的头。无边无际的恐怖、愧疚,如同无法修补的巨大的窟窿,也要将她吞噬了。 “这个情景,好生面熟。”滇儿心下大惊,大惊失色:“还记得,世道之初,是我,误折了你吧?” 芷兮虚弱地‘恩’一声,眼睛无神地,望着水面。她忽然站起来,脚也扑进那水里去,瞬间噗通一声,水直没到了她的胸口,她想去救未若,可是,自己,先自身难保了。 “你怎么这么傻?!”滇儿话还没说完,就见芷兮疯狂落水,说时迟那时快,伸出双手,攥住了芷兮的胳膊,将她往岸上拖,可是,她力气太小,那本来清浅无波的细水,此刻又如无底的漩涡沼泽一样,吸沉着芷兮,芷兮,竟渐渐,有了溺水的趋势。 就在头刚没入水间之时,身后,一双坚定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将她,托上岸去。 芷兮呛了水,又昏迷在溪畔草地上,那托她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未若,此刻,也用手一支,跃上了岸来。滇儿已用手按压,将芷兮胸间积水,拍打出来,却不见醒来的征兆。 未若情急,嘴唇覆到她的唇上,为她送气。便是这背离他誓言的一吻,芷兮醒了,他却又侧身,吐出一口鲜血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未若沦陷地太深,深到要用身心俱焚的代价,去填补他的情伤了。 一如离与从前,以自身元气饲养空心锁,他,未若,现在,也在用他动了、且再也压制不住的情,去饲养体内的彼岸花之情毒了。 “未若,你还活着,”芷兮欣喜若狂。她不知为何欣喜,却那么真实的欣喜。因为他方才从血水里出来,他口中吐出的血,除了他自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恩,活着。”未若抱着芷兮,紧紧地抱在怀里,感受着她身上的馨香与温暖。然后哭笑着说:“傻瓜,明明自己不识水性,还要逞强,去救我。你,是想去救我的,对吧?” “你是什么金刚不坏的身子,我明明看见,那血水,吞噬了十二浣纱女,骨头都没吐!你,却能活着出来?”芷兮竟没有推开他。 “那我,现在,再跳一次,让那血怪,把我吃了。”未若又在逗她。 “不要,”芷兮却,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了未若的身体,这一抱,那样猝不及防,又让未若受宠若惊:“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我这个晦气的人,已经克死了太多的人,眼睁睁看着多少亲近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而无能为力。我不能,连你,都失去了。那样,我最后一点,活回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 “说什么傻话呢?”十二浣纱女,噗嗤而笑,就站在滇儿的背后。 芷兮这才从未若的怀抱中,跳脱出来,抬眼望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我方才,明明看到......” “未若,扎进水里,救了我们。”十二浣纱女说。 “你不是说,你放弃了冥府少主的一切,变作废人一样,跟着我么?你骗我!”芷兮伤心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也要来骗我!你明明还有冥府的术法,否则如何救她们?” “什么都可以是假的,”未若说:“水浅是假,水静是假,连带这整个花瘦坞,都可能是假的,但是,我,未若,是真的。白未若喜欢墨芷兮,是真的。我永远不会骗你。是我体内的血,能与那水中的血,对峙。” 总是在生死关头,才让人鼓起勇气,看清自己的内心,未若这番话,若不在此时此刻,还能说出口么?然而,不管是事实,还是这突如其来、通俗易懂的表白,都让芷兮,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你在说什么。”芷兮低下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我总是害了身边的人。” “你没有害我们,你不止救了我们,还教我们的眼睛,因为血污的刺激,而复明了。”十二浣纱女,笑着说。 “还记得,我刚跟你说的,我在世道之初,在中皇山虞脉下,误折了你吧”滇儿兀自说道:“当时,也出现了与这里的污血,一般无二的血,就是那血,可以吸噬万物,还,还,附在你的枝叶上,缠死了离与。” “你怎么用‘附’?你们,不是一直都说,那便是我这枝草木,流的人的血么?”芷兮不解了:“因为我这枝不伦不类的怪物,我从一出生,便吞吐天地,缠死离与,更是教后来的人间骨错,为了我,被抽筋剥皮,剜心受劫。” “对不起,芷兮。‘你杀了离与’,这样的话,还是我当年还作冥府少主之时,第一个跟你和离与说的。”未若愧疚:“我当时,被恨意蒙蔽了眼,看不清楚真假,误会了你。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水里面的血,正是幽冥之血。有人,从幕后操纵,利用幽冥之血,操纵已死的尸傀,建了这个花瘦坞。” 一番折腾,几趟虚惊,夜幕渐渐地拉下。滇儿和十二浣纱女,回了青囊,而未若和芷兮,同归竹屋。 “你的胳臂,浸了水,仔细别复发化脓”芷兮在门口处,有些难以为情,嘱咐他道:“你好生歇息吧” “你不帮我,看看伤口么?”未若,那样板正不苟言笑的未若,此刻,插科打诨地,竟有几分木落般的无赖了。 “滇儿她们,都是懂医术的,你方才不教她们瞧,倒教我瞧。”芷兮不欢喜,兀自嘟囔,瞧也不是,不瞧似乎又不是。 “我的伤,在心上,她们,医不了。”未若一步一步靠近她,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直被逼到了墙根底下。未若便伸出一只手,撑着墙壁,脸俯下来,贴着她的脸,鼻翼碰着鼻翼,嘴唇去寻找她的嘴唇。 溪边一吻,让他如上了瘾,总想再去尝试,她唇间清香的味道。不近女色的未若,头一次,动了人间情欲之心,一发而不可收拾。 芷兮推开他,脸红得,若染了胭脂的荼蘼,那也本是她的真身。“未若,你做什么啊?” “我喜欢你,我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便喜欢上了你,”未若说,语气中是难抑的激动与粗重的喘息。他离她,那般近,还是那般近,然后,他又要去强吻她,索取她的唇。 “我听闻你坠水,”离与却,突然站在门边,厉声对芷兮说:“却没想到,竟是在花前月下,会情郎!” 此时此处难为情。 芷兮,慌慌再推开未若,对着面色铁青的离与,如若真的犯了几出之罪的偷情小娘子,解释着:“离与,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殊不知,被她推开的未若,脸上是如何受伤的神情。 “不好了,不好了!血吃人了,血吃人了!”竹屋外面,传来一阵一阵仓惶乱喊...... 第一百七十回 女登华亭会神龙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三人同出,血,的确在噬人,连骨头,都不吐。 “幽冥之血!”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未若方才情不自禁,对芷兮动情,情至深处,被体内的彼岸花折磨,此时,就恰在此时,吐出一口血来,而那血,不偏不巧,与之前地上的、噬人的污血,融为一体,威力之大,竟将花瘦坞的结界,冲破了,外面更多的流民,蜂拥而入。不少,又被幽冥血所吞噬,被未若的血,抑制住了。 但是,凡人,有眼无珠。他救众人,众人却要杀他。 “是他!”人群,炸了锅:“冥府来的,昔日的少主,果真是他,操控幽冥之血,来取我等性命!” 未若,注定,难辞众咎了! “杀了他!杀了他!”所有的人,不顾地上的血,前仆后继,向着未若厮杀而来。 未若,成了众矢之的。 朦胧中,他看到,芷兮,也在向她走来。手里拿着,他与她,青要邑初见时,夜啸芙蓉匣的青剑。 “芷兮,你,到现在,还是不能信我?”未若又吐出血来,彼岸花折磨着他。 他不怕众叛亲离,只怕她不懂他。 “我--信---”芷兮走到他的身边时,剑没有刺向他,而是转过身去,将剑,对准了那些,来杀他的人。 是的,芷兮,懂了。所有人,都要抓他,尸傀也要置他与死地,但是,芷兮护在他的跟前,不仅持着离与给她的青剑,还召唤来了浊灭、混元魄,而那混元魄,又为她唤来了鬼宿。 离与见状,急怒攻心,芷兮化作怪哉,破流离苑的情形,历历在目,似乎,马上,就又要重现了。 “墨芷兮!守好你的本心!”离与持着湛泸,站到了芷兮的对面,怒早已化作了深重的担心,急色写在脸上,冲她大声呵斥着:“你不能,重蹈覆辙,一错再错了!” “我,错了么?”芷兮此刻,怨离与都不能懂她:“我真的错了么?还是你错了!未若,是无辜的!” “他无辜?”离与或是被嫉妒,冲昏了头,又或者,证据对于未若来说,太过不利了:“你自己看看,这是谁?!” 离与说着,已教身后的六界军士,押解了原来冥府的董阎来。 原来,离与自上次离开花瘦坞,也甚觉蹊跷,几日查询,千丝万缕,抽丝剥茧,终于查清了董阎便潜在花瘦坞,今日,才领了十万六界军士,来擒拿董阎。顺势,也可清扫花瘦坞的尸瘴之气,教上次芷兮救进来、暂居花瘦坞的流民们,能永世安居于此,再安然无患。 他来了,第一件事,便是去瞧芷兮,却第一眼,就瞧见了芷兮和未若,过从甚密。如何不怒不可遏? 闲话少絮。且说那董阎,就是从前的董宋臣董阎罗,一见未若,竟如事先排练好的一般,噗通跪地,五体稽首,口中极尽尊重: “少主,您吩咐我的事情,董阎,都替您办好了!” “我教你做什么了?”未若对着突如其来的反水污蔑,百口莫辩。 “将桃花坞,设上结界,改名花瘦坞,遍布尸毒瘴气,您,都忘了么?”董阎继续,信誓旦旦:“还有,这些尸傀,御为您用!” 说着,手心一展,那尸傀便被他召到面前,其中,便有墨氏赵如意一家、荣王赵府家眷连带吴夫子、年幼的吴名、缠绵病榻、气息奄奄的吴娘子。皆向他俯首称臣。 “造孽啊!连总角的孩子、病榻半死的婆子,都不放过,冥府少主,还真是心黑手狠啊!”人群中一个声音道。 “素闻,冥府未若,醉心修为,曾经私藏魂魄,欲习六界之术,现在看来,果然不虚!”离与咬牙切齿,逼近未若,亦是逼近芷兮。 他,应该是被眼前的吴名触动了吧,他苦心孤诣,将吴名救活了,现在,居然还是死于冥府之手,不仅如此,还不是正道而入冥府,入不了九幽轮回之道,竟活生生被困在花瘦坞,做成了尸傀,供为一己私用。况且,从前青要邑,未若还亲自与他缔过灵魂契约,便不由得,让眼前的罪证,愈加能说服他。 未若的眼睛,藏着凛冽的寒意,望向匍匐地上、表着忠心的董阎,低沉说道:“董阎,怪我,有眼无珠,看穿你太晚!” “少主何出此言,来寒在下的心?”董阎一副可怜相。 “你以为这样说,便能洗刷你的嫌疑了么?”离与再逼近未若。 未若将挡在他身前的芷兮,反拉到了他的身后,她能挺身护他、信他,他已心满意足,又怎会忍心,教芷兮为他真的犯险。 “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芷兮无关,你想拿我,任凭处置。”未若对离与,下了降旗。 “未若,你教我做人顺从本心,为何到了自己身上,却要认下自己从未犯过的罪!”芷兮,却又,跃到了未若身前。“芷兮,听话,不要管我。一切都听少典君的安排,他该不会再怪你。”未若终归,只是怕连累芷兮随他一起众叛亲离。 离与的眼中,迸射出受伤的光:“你,信他,至此?!” “少典君的湛泸,和我手中的浊灭,上古两件圣器,不知孰高孰低?”芷兮,终于,孤注一掷,准备为了维护未若的无辜,众叛亲离了。 “你为了他,要与我对峙?”离与眼中的伤,愈陷愈深。 芷兮的浊灭、青剑、混元魄、鬼宿,一同御用,空中一划,所有的尸傀,都烟消云散,包括她挂念的墨氏赵家一族、吴家一家。原来一切,真如未若所言,不过只是幻象。花瘦坞的尸瘴,那刻,也被清除殆尽了。 “妖女!她能操控六兽!看她,能驾驭混元魄,召唤鬼宿!”人群又一句乱言。“她与冥府未若,狼狈为奸,实属一丘之貉,就是她俩,让人间暴洪猛兽肆行、瘟疫肆虐,快,杀了她,杀了他们!” 流民一窜而起。 离与却不忍了。他抱起芷兮,飞身走了。身后拂下两道结界:一道结界,将未若圈禁其中,外人不得入,未若亦不得出;另一道结界,同样的方式,圈住所有涌入的流民,一为防范,一为保卫。又号令六军:“守好花瘦坞!” 离与携着芷兮,到了华亭,云仙雾绕的华亭。 “未若无辜,你若一定要治他的罪,那,他的罪,我来赎,我的罪,你来定。”芷兮着地,第一句话,是为未若求情。 “你为了他,来求我?”离与的手,钳入她的肩窝,难抑心痛:“你不是说,你从不求我么?” “你也曾说,你是这个世间,我最不需要求的人。”芷兮忍着他手下钳制的肩痛,眼前总是凶巴巴地对她的离与,还是让她,难以适应。从前,他对她,有过多少温柔的呵护,现在的暴戾,便让她心里,也有多痛。 “我以为你没有心,不会记得你我的事,没想到,你还能记起一些,对他有用的!”离与说着,也一步一步,贴近她,报复似的,也将她推到了墙根下,字字咬得清晰狠厉:“那时,我爱你、疼你。可是,你变了心,你一次、一次,变了心,又变了心,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你有想过我的感受么?我也会心痛,你可也知道么?现在,你还指望着,用这样一句话,便能让我帮你、帮他么?!!!” “要如何,你才肯放过他?!”芷兮看不到他一丝温柔,只好用同样的冷漠,去回应他的冷酷。 “我要--你!”说着,离与,如同一头疯狂失控的猛兽,撕扯着她的衣衫,嘴埋入她的脖颈,啃噬着她玉般白皙的肌肤。 芷兮的眼中,是无助的泪:“好,我-答-应-你。” 离与本来以为,她会拒绝,会推开他,会像从前,他轻薄她时一样,打他一个耳光。可是,耳边传来的,却是她细弱的‘我答应。’ “为了他,你竟,如此轻贱自己,为了他,连你自己,都可以牺牲么?”离与的难受,以排山倒海的态势,席卷押上心头,比方才还要再重上千钧、万钧。 ‘轻贱我的,不正是你么?’芷兮心中这样想着,却闭上了眼,什么都没有说。 “好!我--成--全---你---”离与将她横空抱起,抱到了殿内的榻上。他扯她的衣衫,吻的面颊,一寸一寸吻着自己对她放不下的爱,即便他明明知道,这已经出离了他的初衷,成了一场令他和她都蒙羞的交易,可是,即便是这样的以身相许,他都无法拒绝她,他拒绝不了,抵抗不了,他只要看着她,便注定,万劫不复了。他粗暴地,占有了她,抵死缠绵,泪却在横流:“你,到底,是有多爱他,才肯为了他,对我,以身相许?!” 帘外,雨潺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芷兮无力地承受着他的粗暴,泪已成殇。他吻着她的泪,胳膊放在她的颈下,抱着她,看她入睡!‘他可曾也这般,拥你入怀,抱你入榻?’嫉妒还在折磨他。他的唇,继续在她身上寻求着补偿。芷兮翻身,他装睡。是他强求了她,他放不下在她面前伪装的高傲和冷酷,哪怕只是一秒。 天蒙蒙亮时,芷兮披衣而起,就着晨曦的露,走出了华亭。 她走后,离与猛然起身,站在门槛上,看着她消失的决绝的背影,哭得像是失去了全世界的男人:“于你而言,你我之间,真的只是一场交易么?一场露水夫妻情缘......” 第一百七十一回 封任姒大赦天下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传召:青丘少典,纳墨氏女登为妻,封正妃,妃号‘任姒 ’。即日举行册封典礼, 大赦天下!!!”...... 离与望着弥漫的雾气中,再也看不到的她的身影,泪模糊了双眼,他唤来传令官,口传诏令,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决绝果断,像是负载了他心中所有的、不能遂愿、却用尽了全力去狂追的情长。 ‘在你心中,即便这一夜不过是露水薄情,是你用来交换‘他平安’所作的牺牲,可是,我也心甘情愿,给你我所能给的所有的名分。’离与的身体,笔直地靠在他目送她离去的冰冷的墙壁上,涕泗滂沱,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谁教我,不争气,被你迷惑,还这般执迷不悟?!芷兮,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可是,即便我根本就不想逃出,你却能愿意伸出你的手,将我托在掌心里么?” 离与对芷兮的深重的爱,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承付的程度,因为这爱,他将自己,从最高的峰巅,卑微到了最深的土壤深谷里,无力自拔。 一大清早,他掀碎了所有的膳点餐盘,呼酒买醉。他早就醉了,从见到芷兮第一眼,他便沦陷了几辈子那么久,醉得一塌糊涂!现在,还要醉上加醉,来抵消他心头爱而不得的懊恼、冲散她那决绝背影留在心上的一道一道伤痕生痛。 这是他第一次,扔下政事,不上早朝。乌衣巷的六界灵官,听传令官传少典令,居然是教他们‘拟策妃典仪’,顿时面面相觑,继而怨怒沸腾: “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人间墨国代表灵官,首先发难:“连六界公认的、最荒淫无度的、我人间墨帝(墨玉,即木落),值此天灾人祸之期,也免不得一日里便驱散了后宫佳丽三千,以示哀悼崇明之意,怎么六界称道的一代明君--少典,今日,竟糊涂至此!” “暴洪肆虐、猛兽恣行、瘟疫蔓延,流民四起,”冥府冥王(昔日狐族六郎),接着叱责:“天怒人怨之机,他居然要封妃?!真是连那声色犬马的木落,都不如了!还要大赦天下?!!!他可知,为了擒拿我冥府叛贼、昔日董阎(董宋臣),我们六界,费了多少周折力气,损了多少将士流民性命,他现在,说放就放了?!不行,我要面君......” 那传令官,是解晓少典心意的,对冥王的冥顽不灵、当众叱责少典,使劲了颜色,心下道:这个阴司王,还真是顽固不化得紧,少典君‘大赦天下’,一多半还不是为了他家的儿子--昔日冥府少主、未若么?他倒好,还当众叱骂君上,这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么?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但是这些话,心下想想也就罢了,哪能对着六界灵官宣布呢,那岂不是要引得六界炸了锅要谋少典的反了?于是,他和颜悦色、不动声色,对那刚直不阿的冥王说道: “冥王不必面君了,少典君知晓你阴司,最是铁面无私,因此,临来,还特意嘱咐我,要交代你一件重要事情。” “他朝都不上了,还有何事吩咐?”冥王不屑。 “真是日防夜防,最怕‘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防得了人界的皇帝,却没能防得住平日最是‘不近女色’的六界至尊---少典君呐。”魔界代表灵官,边说边嗤之以鼻。 “我就说,他素日是装来的,食色性也,如今可不是解放了天性、放下了理教枷锁,也学神仙逍遥了吧?” 神仙界灵官,倒是最洒脱,不以为意的。 “女登是谁?若我记性不差,就是我妖界的妖女,芷兮吧。” 妖界的代表灵官,是个再妩媚不过的妖境,掩袖羞笑:“没想到,这小妖女,更名换姓,倒是飞上枝头了......”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其余五界,群起而共退几步,以示疏远妖界灵官,不愿与之同朝论事:“妖精就是妖精,所言所行,不堪入目、不堪入耳,不堪入耳啊!” “诸位,静一静,稍安勿躁,”传令官,维持下秩序,很是注意语气平和无害地劝诫各界灵官,生怕自己一唐突,让他们怒上浇油,真是主君闯祸、君侍背锅呐,“少典交代冥府的正事,可是要紧着呢,我们少典君,也不算贻误了什么。” “快说!少废话。”冥王依旧不客气,面色铁青,显然心里饶不过他从前的侄儿离与。 “冥王速去花瘦坞,收回幽冥血污,少典君晨间,已经解了他施在那里的两道结界之牢,如今,流民和贵府少主,都是失了结界护持的,幽冥血,可不能再害人闯祸了,否则冥府也难逃干系”传令官缓缓传谕。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早说?!”冥王急色,便要去了。 “我倒是想说,你们提前,一言一语,斥责得紧,也不让我说啊,”传令官觉得委屈。 待见冥王马上要出了乌衣巷子了,又忙忙追出来,补充君谕:“少典君还说,从前董阎,作恶多端,天理昭昭,生罪既免,死罪难逃。君上探过生死簿,那董阎的寿数,今日,当尽了!” 免不得冥王听了,头一回,又是一道怒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才说?!” 传令官再表无辜,他也看不见了。传令官这一追出乌衣巷,那巷子里的五界灵官,各自摇头,各归各位。 且说芷兮,晨间不辞而别,离开华亭,因担心未若与那些流民,依旧回往花瘦坞。去的路上,却见到原先守在花瘦坞的六界精兵,正在懒懒散散地撤离,个个无精打采,那带头的司军,与芷兮碰个照面。 芷兮轻神手臂,稍作拦阻,欠身施礼问道:“冒失唐突,司军见怪,敢问六界精兵,为何退兵,去往哪里?花瘦坞无军看护了么?” “寅时便接到少典君命,困守未若和流民的两个结界牢,都已解禁。我等六界军士,也奉命退回青丘司军署。”那领头司军,揖手持剑向芷兮还礼。 ‘他是守信的。’芷兮这样想着,忆起昨夜情形,此刻好不容易泛起的一点儿对他的感激,又被昨夜他的凶暴淹没了,兀自心伤‘真的,只是一场不堪的交易了。’ “听闻少典今日纳妃,大赦天下!”那司军,自己补充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顺便找个人,便抱怨一下,为何如今士气低沉吧。 “哦,”芷兮听闻离与纳妃,不知所纳是谁,心中如扎了刺,‘你,果真变了么?这样的时候,纳妃?纳了几个?你这时候沉迷酒色,军士谁还提得起精神,为你卖命呢?’这思虑,很像感叹‘男人有权就变坏’。是失望么?还是悲伤? 六军着盔披甲,铿锵离开了。芷兮方回过神来,一个激灵:“不好,结界解了,那幽冥血?流民会不会,将未若生吞活剥了?!” 自由的代价,便是厮杀。离与设在未若和流民身上的结界,可以理解为圈禁,也可以理解为守护。如今,伴随着圈禁的解除,随之而来的,便是彼此的冤冤相报,又有谁,可以阻挡那些流民,将污血吃人的罪过,归到未若身上,然后就地寻仇呢? 芷兮到时,情形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因为,董阎,指鹿为马要陷害未若的董阎,听闻少典‘大赦天下’的消息后,露出了可怕狰狞的真面目,将他从冥府偷来的幽冥血污,更多得洒向手无寸铁的流民。 那些流民,没有了少典所设结界的保护,凡是沾到污血者,瞬间便被吞噬,连骨头都不剩,然后也化作了一滩血水。其余的见状,纷纷四处逃散,无奈污血如长眼睛的无形的怪物,四面八方,追杀流民。 芷兮之前担心流民厮杀未若,却没想到,他们也是会被董阎撕裂杀害的,不由得,又将那同情多情,转到了流民身上。 “离与,你难道就从未想过,你的冷漠,你的声色犬马,会将这些最弱的人,推入万劫不复么?”芷兮想救助那些流民,拿出浊灭,可是就连浊灭,都抵挡不住幽冥之血,她无力地,咒骂着离与。她却根本不知道,离与并非冷漠,而只是,被她,推入了另一种万劫不复。 “不要怪他,芷兮,”未若对芷兮说:“他只是不信我,他和所有别的人一样,以为这幽冥血,是我控制的。幽冥血,也的确是我冥府的罪责。” 到了这种时候,未若依旧,是就事论事的,他公平铁面无私的个性,随了父亲。说着,他割开自己的手腕脉搏,让自己体内的血,更多的流出,他的血,的确能中和幽冥血,只是,中和如此多的幽冥血,怕是他要放干他自己的血液了。 “不要----!”芷兮从自己的裙裾上,扯下一块布条,包在他手腕上,却遮不住那喷薄的血液。未若渐渐得,体力不支,昏迷倒地。芷兮将他,揽在怀里,手上,身上,全是血。 “我若死了,”未若用和着血的手,握住芷兮的手,哽咽地说:“你去找离与,他会善待你的。” 离与不能信未若,未若却死到临头都那么坚信离与是可托付的人,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兄弟情谊? “我来迟了,”离与还是出现了。他,终归,放不下。血,包围着未若和芷兮,映衬着未若临终托孤般的话,如若盛放的蔷薇织就的红色纱帐嫁衣,扎得他的眼睛和心,生疼。 第一百七十二回 画皮画骨空皮囊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血染布衣裳,彼岸莫作花。 “我的心,为什么这么难受,”芷兮看着失血过多、奄奄一息的未若,感到有一种痛,从她的心间剧烈地、切割着她。 鬼宿之气,裹着许多张牙舞爪的孤魂,向她缭绕飘来。芷兮感到,咽喉被扼住了,身体被什么束缚着,一种不得自已的力量,控制了她的身心。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脸上白净的皮肤,被树枝涨裂似的,要撑破她的面皮。 当她褪去一身美丽的皮囊,不过是一堆枯枝败叶,包裹着无数的孤魂野鬼的怪物。她又成为了怪兮。呼啸一声,便能将幽冥血,当水一样,吸入腹中。它,有这种力量。 “芷兮,屏气,凝神,守住你的心,不要,不要让魔障侵蚀它。”未若拉住她枯槁般的手臂,那手臂毋宁说是臂,不如说是粗糙的花干,结着丑陋的疙瘩,写着稀疏的年轮。 未若的手,虚弱地颤抖着,用尽了力气,去遏止芷兮。即便是临近生命的终点,他也不愿看她原形毕露、狰狞杀生。之前流离苑时,她发作还能解救流落的神裔,可是,此刻的花瘦坞,尸傀之前都被她杀死了,她再发作,便只能杀少典和流民了,那将是她,永远都洗不清的--罪。 倘若世间有什么可以遏制恶,那该是爱吧。正是未若的至善,以一种她看不见摸不到的介质,牵扯着她,使芷兮慢慢恢复了神志。 她化作荼蘼的血色的花身,枯皮渐渐又画上了人的皮囊,枯枝也渐渐化作了她瘦弱娉婷的骨骼... 只是,她重束窈窕时,未若的呼吸,却几乎没有了,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微微而安静地一点点闭合,再看不到她修复如初的绰约容颜。 “未若,你不要死,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没有变成丑怪。你看看我,好不好,”芷兮几乎在哀求了。 “没有关系,”未若的嘴角浮出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笑意,飘散的魂魄,留下最后一缕微弱的、温暖的声音:“丑的、俊的,你都是我种在心里的芷兮。我阻止你,只是怕,你若再犯了错,从今往后,谁还可以为你,用千万年,去赎?” 未若的魂魄,被孤魂野鬼,拖拽到忘川,忘川里又有无数双骷髅的手,蹿如烟上,要将他撕碎,一个一个,声音哀嚎:“未若,你为那女子,欠下的债,终于到还的时候了......” 他为她,欠下了什么?只有他和孟婆清楚。他笑了,灿若彼岸之花:“婆婆,未若来兑现诺言了。这些要撕裂我的游魂里,也有你么?我来陪你了。” 忘川的夜,是永夜,黑暗的幕布,遮挡住了虎啸龙吟。 “乌衣巷耽搁许久,我来晚了!救驾来迟,少典恕罪!”冥王姗姗来迟,降落花瘦坞,见到董阎操控血污、少典君离与手持湛泸,斩断一截幽冥血,幽冥血又自己生长出来,正似‘抽刀断水水更流’。不免愧叹。 殊不知,他非救驾来持,而是救自己的儿子,迟了。 他将‘阡幽锦’铺展在空中,那地上的幽冥血,便如倒注而上的血雨,被阡幽锦吸附了去。锦收,为囊。 董阎束手无策。 “董阎,你这个奸佞小鬼!枉我信你、栽培你,你竟作出偷盗幽冥血这等下作事!”冥王将锦囊收在手中,念着董阎的罪状:“这幽冥之血,本属未若,凝着幽冥老祖的囊天括地之术。未若犯过错,才被从他体内废除,以示惩戒。你居然要,错上加错,是打死了主意,陷我冥府,于不正不义么?” “冥府名声,值几钱?还奢望为人称道?偷了就偷了,你能奈我何?”董阎无愧无赖,不屑一笑:“少典君,今日封妃,大赦天下!” “生罪可免,死罪难逃!”黑脸包阎,领着无常来了,无常手里,提着粗粗的镣铐和屠刀:“今日,你便是见到阎王我了。” “可笑!哈哈哈哈----”董阎仰天长笑:“提命的本事,我可比你熟。既然新旧两个阎王,照了面,便一起练练吧?看鹿死谁手!” 董阎正在那挑衅着,不提防背后,离与一个霹雳猛掷,手中湛泸呼啸旋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了他的心府。湛泸过处,他再想入九幽轮回,也是奢望了。冥府虽外表黑暗,却是灵魂通向光明的唯一的路。 “少典,你枉称君子,背后偷袭!”董阎转过头来,手指着离与。 “对付小人,何必君子!!!”少典君离与脸上,一派凛冽的冷酷。 “阎王教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无常将重重的生死镣铐,锁在董阎的脖颈上,那镣铐,愈缩愈紧:“你的时辰,早就到了!”董阎,一命呜呼,死相难堪,不配入笔墨。 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谁也不曾注意,抱着未若尸首的芷兮,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妖力,将千年寿命,凝成一颗‘冷荼丸’,正从自己口中,过给未若口中。冷荼丸没入未若口中的时候,芷兮的唇,轻轻碰了他的唇,又慌慌离开了。 离与只消一眼,便看尽了千年:“为了他,你到底,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他在你的心里,就那么重要么?” 离与含泪问芷兮。芷兮抬起头来,妩媚的眼,妩媚的脸,同样晶莹的泪眸: “我修炼了千年,一个小小草木妖,不过只有千年寿命。后来,我因罪,被你流放人间,本该连这千年寿命,都没有了。可是,未若,那般铁面无私、从不殉情枉法的未若,竟贪污了千年寿命,嫁接在我的身上。我如今,还给他,不行么?” “他为你而犯下的,又何止这区区千年寿命?他....”冥王之爱子,几乎将他身后将要遭的罪罚,和盘托出,给她这红颜祸水。 “父亲!”未若的性命被芷兮的千年妖力,从忘川暂时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睛,最先做的便是堵父亲的口。他的所作所为,与当初密境薄山的离与,何其相似,都是明明付出了,却不愿意她知道,唯恐她心生负疚。 冥王见未若醒来,一声‘父亲’,便足以让他担心儿子的心,什么都不计较了吧。于是,噤口不言。 “他,还做了什么?”敏感的芷兮,还是从冥王的字里行间,读到了一些讯息,轻声询问。 “没什么!”冥王知未若意,马马虎虎应付她。接着,脸色不悦道:“他需要休息,我带他回冥府休养,姑娘避讳一下吧。” 芷兮闻言,忙忙闪至一边,欠身致歉:“是芷兮唐突了,冥王请便。”冥王一闪,冥府诸人,不见踪影。 “他已经醒了,”离与拉起芷兮的手腕,说:“你,现在,跟我回家。” 芷兮低下头,将她的手,覆到他的手上,他能感觉到她指间的细腻,那一刻,仿若触电般,心砰砰而跳,望向她的眼,格外深情。但是,接下来,她却,轻轻地,一点一点,将他的手,从她的腕上,推了下去: “少典君与我,何以为家?” 离与的手垂下去时,心间也随之一沉,这温柔的拒绝,比打骂他,更让他难过。 “昨夜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他向她又将离他而去的背影,问道,声音低沉而受伤。 芷兮驻足,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泪又夺眶而出:“少典君一场清欢,我能够算什么。” 说着,又轻抬脚步,往前走去,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天下之大,无处容芷兮。她现在,只需要先躲开他,便是了。 “我可以不计较你为他付出,”离与冲着她的背影喊。每一次,都是他在退让。他却始终不忍,怪她半分:“你晨间不辞而别,我已昭告天下,封你为妃。今日,行册封典仪。” 说起来,何其可笑,他要娶她,她,却不知道。 “少典君抬爱,芷兮戴罪之身,深受不起。”她终归,不愿意。往事历历,没一个情景,她忍心再去重蹈。 他再也看不透她。当初,未若相劝,她也曾赌上一切,不惜化作怪兮,也要苦苦去争夺这六界至尊的光芒,可是,现在,他,少典帝离与,将这六界至尊的后位拱手相送时,她,却宁愿选择一个人孤独地离开。 “因为不是他给的,所以,你才这般不屑么?”是什么,让风华绝代那般自信的离与,发出这样的哀求?而她,即便听到这样的声音,还要绝情而去?难道,在她的心中,真的是,只身漂泊,也好过有他相陪么? 三千钟磬,清音缭绕寰宇,吉时即到。离与,终于,也转了身。二人,背道而驰。 薄山青丘,封妃典仪,如召而举。 六界来朝,万人空巷,来瞧新娘,看看究竟谁,这等福气,能成为六界至尊的女子? 可是,这场六界里最盛大的婚事,新娘的位置,却是空的。 只有离与一个人,不顾万灵反对,身着华服,祭天拜地,将虚无的空气,想象成芷兮的模样。 “奇闻,千古奇闻啊!新娘不在,新郎一人也能成礼?” “还是堂堂六界至尊!居然,娶一个空妃么?” ...... 民言,沸议。 此后,少典依旧,形单影只,身边一个女子都没有,遑论正妃? 只为了一夜缠绵,他守着身边虚无的妃座,成了天下的笑柄。 “芷兮,你我,有夫妻之实,亦有夫妻之名,却为何,隔了万水千山的距离?”夜难眠,泪成殇,是离与。 第一百七十三回 草木本心加桎梏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史官记载:女登,少典帝正妃,居无定所。实则,不愿就位罢了。 书接上回,封妃这日,吉时已到,离与和芷兮在花瘦坞背道而驰,离与一个人回青丘就礼,芷兮漫无目的,低头只顾逃离,却被一人,从身后拉住她的袖腕,力道很重。芷兮一边浅笑蹁跹回头,一边欣喜地喊了一声:“离------” ,‘与’字尚未出口,才看出,拽住她的人,并不是离与,而是未若。 “你既心中有他,为何方才不随他一起回去。”未若看着芷兮渐渐消散的笑容,已知她期盼追来的人是离与,心下一沉,落寞难过,却口是心非:“他已昭告天下娶你,又苦苦护你那么多年,待你,当是真心的。你又何必,不也遂了自己的真心呢?” “他与我,身份悬殊。他为骨错时,我不是不曾试着高攀过,”芷兮说:“可他,何等下场?剜心、剥皮、抽筋、削骨、鞭尸、臭名昭著,人间最惨的死状,也莫过于此了吧?我当时,却是瞎的,连看,都看不见。试问,若换作你,还敢再赌一次么?芷兮,是再不敢了。他现在,过得很好,我不忍再去打搅他的生活了。” 到底只是卑微的过。 “那,你,可愿跟我一起,回凋敝殿么?”未若之求芷兮,又何尝不卑微。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在她面前,却再也冰冷不起来,一字一句都透着无尽的温情,还有企盼。 “未若,你方才,不是已经随冥王回府休养了么?”芷兮这才从她和离与牵扯不清的情绪里,稍稍回过神来,听闻未若邀请她回凋敝殿,才想起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未若诚实地答,原来,他一直都躲在树后,看着她:“若说休养,你耗了千年妖力救我,更虚弱才对。我本想看你回青丘后、我就回冥府。可是,你,拒绝了他,没有跟他回去。为此,我方才还欢喜了一场,以为自己还有机会。现在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未若,你在乱说些什么,”芷兮觉得头脑很乱,跟离与的感情,已经让她剪不断理还乱了,现在未若一番话,简直是乱上加乱,于是,语气里,有些微的不耐烦,她懒得理清了:“我听不懂。” “当真不懂么?”未若又吐出血来,手捂胸口,他体内的彼岸花毒,折磨啃噬他,他是鼓起‘以心殉情毒’的勇气,才肯向她表白,可是她却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在他面前这般装傻充楞,于是声色俱厉质问于她:“还是故意装作不懂?,来虚衍我?” “你这是怎么了?从我变作蜉蝣、你救我开始,我便觉得,你再不是从前的未若了,说话做事,全是这般‘莫名其妙’”芷兮花容也有了恼色: “从前,冥府的未若,如何无情,凡事皆是‘交易’,所信唯有‘契约’,当初你劝我,破流离苑、化怪哉、夺天地至尊之位,没有一样,是不曾与我立过灵魂契约的。既有契约,便有讫时,便该知道,契约履行完后,大家都会一拍两散,各自安生。现在,你是要告诉我,只谈契约的未若,现在不谈契约了,要来谈感情了么?” “冥府的未若,不配谈感情么?”未若真的伤心了,情毒折磨他,如妖孽剐心,痛苦不堪:“就不配爱上墨芷兮么?” “溪边你救浣纱女,你说你喜欢我,我当你是被血污灌坏了脑子,一时胡话,我就当你没有说过。”芷兮说:“你现在还这样说,你让我怎么办?一个永远都不懂事的木落,三生三世死缠烂打,好不容易现在放下了,你为何又要来插一足?是嫌不够乱,还是觉得好玩么?我觉得好烦,一点儿都不好玩。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浑身上下,哪一点,值得你去喜欢?我嫁过了人,犯过了罪,到现在还是能控制六兽、为祸人间的最大嫌疑,遭多少人唾弃,你不知道么?因为你是冥府的未若,所以品味才如此地格外不同? 还是说,就因为我这一身,随时可以撕下来的皮囊,你才像那浅薄的浪子如意般被迷惑?那我现在,就可以扯下来,让你看看,所谓华丽的皮囊,内里不过是丑陋不堪的草木,败柳残枝!” “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未若一手遏制着体内的毒,一手将她揽到自己的胸前,那般有力、霸道而布满心疼:“你在我心中,便是世间最好的。我不指望你现在就来回应我,我只想让你,给我一个可以照顾你的机会。” “少主自重,芷兮是有夫婿的。”芷兮推开他,很容易,他踉跄后退两步,若不是有他之前藏身的树支撑,他便倒地了。因为他即便承载了她给他的千年妖力兼寿命,也抵不过万魂来索他的命,冥王说的没错,他的确需要立即马上休养了。 “有么?”未若难受,靠在树上,狠狠地问她。 “他很好。”芷兮说:“他,许给了女登名分。” “可是,你不要他。”未若难受,因为芷兮,也不要他。她宁愿,选择一个人。哪怕,无家可归。“到底是怎样的情愫,让你拼命得逃离他,却又坚贞地去为他守节。” 未若一边说着,身体一边一点一点逼近芷兮,近到与她,几乎面皮能贴上面皮,然后,芷兮,便开始后退,后退,踉跄而狼狈...... 可是,未若,却心痛得,半蹲下身去。 “你都这样了,还说什么照顾我,”芷兮怯怯地走过来,想扶住他,又不敢再冒昧上前,毕竟,一个在自己心中,一直是‘死神’形象的冥府未若,突然之间,却告诉他,他爱上了她,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神一般的神转折。她这才恍悟冥王刚说的话‘姑娘,是不是该避讳些’,是的,她该避讳了。她,已经开始,在小心翼翼地避讳了。 她本来,在他面前,可以卸下所有生的伪装,只因为死的畏惧,现在,她又要重新,披茧纳刺,像对待所有其他人一样,将自己重新包裹、藏匿,以求为世接纳、不为所伤了。 “怎么?之前在离与面前,都可以毫不避讳地,口授灵珠,现在,却连靠近我一下,都瞻前顾后了么?”未若笑她,苦而怜,干脆就地而坐:“不是说,要揭下自己华丽的皮囊来,让我看看内里如何丑陋么?这么快,便也要在我面前,束手束脚,伪装自己了么?你嚎啕大哭、歇斯底里、化怪成哉,哪一回丑陋的窘迫,我不曾见得?现在,要跟我避嫌了么?男女授受不亲,身隔数尺之外,你们人间,是这样说的吧?” “看来,你揭不下你的皮囊了,”未若又笑了:“你将千年妖力给了我,你真的,成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连‘三从四德’‘夫为妇纲’,诛此等等人间的桎梏戒条,都无一遗落,枷锁到了自己身上,还学会了自轻自贱。对,我是冥府的未若,我喜欢的人,便是格外的不同,因为,人间的清规,从来束缚不得我,我,也,从来都不在乎!” “我就不该可怜你,”芷兮见他无恙,觉得自己上了当,恼气地说:“反正你现在又是冥府少主了,应该死不了,再说,‘死’有什么可怕,你也从来都不在乎!”芷兮将‘死’和他说的‘不在乎’,咬得格外清晰和响亮些,故意编排惹恼他似的。 可是,未若并未骗她。他的确体力不支。但是,他也并不揭穿她,他喜欢看到这样的芷兮,在他面前不必顾忌,可以随意打闹、亦可以反唇相讥的自在又带点小任性的芷兮。 对于未若而言,幸福便是:我刚刚好,看到了你幸福的样子,然后幸福着你的幸福;或者,我刚刚好,看到了你所有的落魄,然后,拼尽了全力,想让你过得恣意一些,可以在我身上,随意撒娇撒泼任性。 所谓的蓝颜,或许,是这样的模样吧。 “我要你可怜我,我是为了你,才成为现在这样子的,你伤了我,你要对我负责,送我回冥府去,”未若说。这已经不是先前的邀约,而是赤裸裸的绑架勒索碰瓷了。 芷兮无处可去。他知道。不用这样的方法,她又怎肯去凋敝殿。 “凭什么?你也说了,我耗了自己千年妖力,只为给你续命,我现在,就是个凡人了,有什么能力可怜你一界死神?”芷兮不愿:“再说,方才冥王带你走,你不走,要我这个凡人,走上几个时辰?几天?几月?几年......?可以从人间,走到人间的尽头,然后才能送你回冥府的家啊!” “最好是一辈子,”未若顺着她的戏言,说着自己的真心。 他站起身来,不再逼迫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教无常来接你。” 说着,掏出玄玉,向空中一指,一道凌光,无常已在眼前了。 “我不。”芷兮也一本正经地拒绝:“现在的六界,人为尊。我到冥府,名不正,言不顺。流言蜚语,人言可畏,你可懂?” “我不懂。”未若学芷兮的样子,装傻充楞。看芷兮生气,又附和着软语安慰:“我说了我不在乎这些。” 第一百七十四回 结发夫妻回门宴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青邱之泽,六界至尊少典君婚仪,已如礼进行到了最后一个规程仪式,司礼典仪官,高声念完上面的话,忽然顿住了,俯身过来,轻声再向少典君离与确认:“少典君,此项,不如,就免了吧?” “不免。一样,都不能少!”少典君跪在地上,面色严峻,无比坚决地说。他身旁的新娘位,如前文所言,自是空着,上面高堂位,坐着女娲、白芷、墨荼蘼、狐后,主证婚典,以兹:婚礼即便无新娘,也有效。 “从伏羲帝制嫁娶、娘娘立媒约开始,”典仪官见少典不肯改口,又转而向上询问女娲娘娘,苦口劝鉴道:“‘结发为夫妻’此项规程,若无新娘在场,便是结不成,成不了礼的啊。 此项须新郎新娘,当场割一缕细发,束在一起。身体发夫受之父母,取之如付命,以示夫妻结发同心、誓死不移之志。可是,现在,连新娘在哪里,都不知道,又何来割发、束发啊?” 女娲听鉴,也不知如何抉择,侧头看看旁边的白芷、荼蘼、狐后,又皆是面面相觑、面露难色,谁也不敢擅自做少典君的主。遂又齐齐,将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离与身上。 “她不在,三书六礼、鸿雁为聘、八抬大轿,三跪、九叩首、六升拜,我全都为她做过了。” 少典君离与再次重重重申:“这最后的一项,我为何不能为她全?一切照旧,施礼!” 司礼从旁,忙忙端来乌木奁盘,对离与宣读:“请新郎、--新---娘---,自剪绺发,绾起结发,以示百年同心。” 百年算什么?他,守她千年,护她一世,又等她一生,岂止百年。离与拿起剪刀,自断发,放于奁盘之上。孤零零的头发,像孤零零的他。 “礼成------!”典仪官拖着长音,宣告。 因正值兵荒马乱、暴洪瘟疫期,喜宴并不铺排,却也合帝后规制,只为宴客。少典孤人敬酒,众宾客,恭贺之辞,难以启口,皆无喜色可言。 “你这是何苦?”敬到木落桌时,木落想调节气氛,于是略带戏谑道:“是生怕被别人抢了,提前占着么?” 人都道离与少年老成,沉稳厚重,今日,却做了连孩童心性儿的木落,都不如的事。离与默然,举杯一饮而尽,吞咽时,似有苦意。 少典喝了一圈闷闷之酒,夹了几口菜入口,再无食欲。众人见他寡欢,又是连闹洞房的乐子,都没机会排演的,也陪奉着寡欢。气氛中除了雅乐,徘徊的都是悲伤。 好不容易,曲终宴散。 众人正待离去,忽闻少典君离与,正颜威色,丝毫看不出方才萎靡伤感之意,厉声高令道: “六界将官,就地听令:即刻随我,赶赴南方六部,巡视灾患之地,救济流民!” 周边瞧热闹的百姓们,皆交口慨叹: “这少典君,到底不算昏聩的,这礼方成、宴方罢,头一件事,竟是念着人间流民的。” “他能如何,新娘子连面儿都没露,” “不知是哪家姑娘,是逃婚了么?” ...... 他离开青邱之泽,背影里是刚毅和‘不论物事人言、但求问心无愧’的超逸。南方暴洪曾经淹没的六部旧址,已被他留守该地的将士,疏解大半,这些将士,来自神仙鬼人妖魔六界,皆是自灾之日,便被少典安排至此的。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当六界被他调和指派在一起,其力也可翻转乾坤。但见暴洪褪却,有的正于水中救人,有的正在筑堤修坝泄洪,有的在填土培田,有的则在修缮重建屋舍,有的泛舟运送物资....凡此种种,一派劫后重生之景。亏得,除了人无用些外,其余各界依靠术力,人间清明,也指日可待了。 然而,洪中丧生者,不计其数,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嚎啕痛苦者,比比皆是。 少典着令各部落典农官,分别统计死难人数、余生之民,余生之民,又有多少尚有可维持生计的房舍良田,多少已经被逼成流民,并一一将其登记造册。他每至一处,必亲自接待当地典农官,一一阅览呈奏造册,以统计需要人间墨国,分拨多少粮食,以及流民流窜分布于何地,该着令加造多少屋舍以作安置。 亥时定昏,夜色已深,不能见物,他才遣散六界生将休息,而自己,便在所巡视到的姬部部落之外,一棵老树之下,倚树和衣而眠。 侍从不忍,劝解少典:“君上,咱回青丘休息吧。此地地旷风劲,小心着凉。” “你四处望一望,多少人,露宿田野,”少典君道:“他们着凉,谁人心疼。” “君上统领六界,乃天地间至尊之躯,到底不同于凡人,”侍从道:“当自珍重,才能运筹帷幄,造福解救更多的人啊。” “王侯将相,众生平等,更无高低贵贱之分”少典严肃地说:“统领六界又如何,无非‘在其位、谋其政’。亦不是非我不可,我若有闪失,自有接替我的人;我若一味贪图安逸,那世间要我这样一个统领之人,亦无用。不要说了,你也稍事休息,之后我们还需赶往其他部落统计须派放的赈灾物资,如此,可省去许多,往返时间。” 放弃了往生屈身人间的少典,终于也要像凡人一样,约法,并,倒数时间了。 丑时,他起身统筹数目,寅时,交予姬部的治粟内史分拨粮食,又差令少府、大匠加造房舍安置当地流民。卯时,少典已赶至妊部。奇怪的是,这里依然是水积淹没房顶的景象,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都躲在沮陶山上,跪地祈祷水神,口中念着咒语般的祷文。 “此处负责治水的,是何神?”少典质问。 雨神、风神、雷神、电神战战兢兢站起来,向少典行礼道:“正是小神” “岂有此理!堂堂风雨雷电之神,负责一方恩泽,不思因势利导,倒带头,领着众人,去拜别的神。”少典责备。 “不是小神不尽心,是山石也炸过了,泄洪的通道也劈过了,但是,洪水,就是排不走,”雷电神奏。 “造成此等暴洪,本便是小神教徒儿们立柱洒水之过,”雨神奏,风神附和:“若有力控制,也不会造成现今局面。” 这时,他们祈祷的水神,共工,出现了。共工氏是治水专家,从天地洪荒初开,便能遏水,但见他,审时度势,凛然说道:“坏就坏在这座山上,地势太高,而泄洪口又过高,洪水只能沿着低势,流向部落,淹没房屋,”他大手一挥,将高地铲平些许,又在另一边低地处开出沟壑,然后在河中筑起堤坝,使洪水分流,分流后的水,一半流向了山侧,一半流向沟壑,部落的房屋,便又显现出了屋顶。 “求神,果真灵验啊!”愚昧的部落人们,交口相传,弹冠相庆:“终于有救了,有救了。” 少典却心思缜密,纵观始终,便觉出,这不过是共工为自己复出,设的一个毒局。但也并未当场揭穿他。 共工拜过少典,说:“感谢少典君,大赦天下,共工才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既是赦了罪的,又何来赎罪之说。”少典深觉,此次暴洪瘟疫很可能便是因共工所起,在他的直觉里,前世今生的事件,矛头都明显地指向了共工,只是尚无证据,他便决心将计就计:“当论功行赏。共工即日起,仍司水职,倘能荡平水患,官复原职,封水神之位。” 拿罪人当枪使,少典打的如意算盘。 共工也不是傻的,心下道:“果然还是狐狸养大的,好,我自是要成全你这次的,水患治好,你好我好,都能达到目的了。” 且说共工,多大的能量,便这样说吧,普通的外行小神们,依靠术法蛮力,可能三个月,能让人间恢复秩序,但是,他,只用了一日。就在当日夜里,六部水患,全部狄平,就仿佛,洪水从不曾来过。 少典大喜,生民无患,他便欢喜。兑现诺言,封了他水神旧位。然心中依旧道:“你我的帐,留待日后慢慢算。”说着,便接着传令:“着令三法司,此次洪荒水患、兽灾瘟疫,彻查渊薮,必将原犯,绳之于法。”此话,显然,也是对共工说的。 婚后第三日。依人间俗,是新娘与新郎回门的日子。 即便街头巷尾,议论少典婚礼奇闻异事的,不在少数。尽管,至今,没有一个人,确切地知晓新娘的面目。他还是,再次一个人,全了此礼。 荼蘼、含念、白芷、未若、狐后、冥王、白狐、芍药、,作为新郎新娘双亲,应少典之邀,于荼蘼坞设素宴。当然,还有追随狐后不离不弃的白狐。 称之为‘宴’,只为稍事郑重尊敬,其实,不过一张古木八仙桌,几碟最朴素的饭食。 这样的兵荒马乱之期,奢侈,总是可耻的。离与即便再想全他和芷兮的礼数,也不愿,作个昏君。 五个人,围坐一处。气氛,微妙,而尴尬。 “离与就不想知道,新娘子,新婚之夜,去了哪里么?”含念的声音,又是那种妖精的妩媚徜徉........ 第一百七十五回 少小无猜劝退婚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含念!”墨荼蘼不愿看她挑拨是非,意味深长地叫了她一声。 “叔叔,连您也欺负我是个孤苦的弱女,墨氏一门被屠杀,墨氏皇宫--朱紫宫里,又容不下我,我只能寄于您这荼蘼坞的篱下,所以,竟连句话,都不让我说了么?”含念楚楚可怜,啜泣状。 “你的公主府,好好地在那儿,你上赶着挤到我这简陋的荼蘼坞来,”荼蘼也是无可奈何她,只好说道:“朱紫宫现在乃是非之地,木落也不是容不下你,是怕你有危险,才将你遣出宫的。你现在这么说,倒像我这个当叔叔的,没有长辈的器量,他日泉下,见了墨狐,倒没脸了。也罢,你想说什么,随你。” 荼蘼挡不住她说,离与却也不爱听。兀自闷了一口酒,然后,夹了一箸青虾饺,放到含念的盘子里。 含念见离与竟亲自为她夹菜,方才梨花带雨的脸,忽然间,像绯红的杏花般绽开,有些不可置信地问离与:“离与,你这是...何意?”边说边开心地夹起来,往嘴边送。 “何意?堵你的嘴,”木落插科打诨地,掀开竹帘进来:“他这是怪你‘卿瞎嚼’舌根呢-----哈哈哈 ,笨蛋,连这个都猜不出来,我看你,是自己想太多了吧,莫不成,还以为离与,回心转意,对你也温情起来了?” 含念方才沾到嘴唇的筷子,‘啪’一声,砸到盘子上,青虾饺儿,连皮儿带馅儿,都烂了:“离与!你这是何处学来的骚气,不带这样谐音损人的!” “他本来就是青丘狐狸洞里长大的,你忘了?”木落笑得愈发前仰后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恣意得很。 “墨玉!(木落)”墨荼蘼又大喝木落一声,“还有没有点体统了?!你,要么老老实实在这给我坐好,要么,即刻马上就回你的朱紫宫去!做你的逍遥皇帝去!” “他一本正经耍坏,您不管,反而护着,就只来管我。”木落嘟嘴,表示嫉妒、委屈兼不平:“我不过敲点敲点您这个徒有其表的侄女儿,还是光明正大地,您倒批评起我来了。” 说完,也不待荼蘼如何反应,又转向离与,向他胸间锤了一拳,道:“怎么,当了少典帝,了不起啊。新婚媳妇回门之宴,这样大的事情,连你,也不请我来!还拿不拿我当兄弟了?” “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就你脸大,”芍药过来,推了木落一把,拽他到一旁压低声音说道:“他带媳妇来了么?” 木落听芍药这反语,才回头瞧一眼离与,可不是,三日光景,又憔悴了三圈,眉宇间皆是惆怅痛苦,恍然觉得自己‘开心玩笑’过了头。 于是,一屁股坐到离与身边的位置,将手臂绕过他背颈抱在他肩上,撒娇般地说道:“方才,是我错了。你是女婿,我是儿子,荼蘼当然得向着你。我不怪他了,也不怪你了,你也别怪了,可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离与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像哥哥对弟弟那般说道:“小时候,便是这般没有正经形状儿,看来那时荼蘼关你荼蘼洞,还没关够你,现在都当皇帝的人了,还改不了!坐好,吃菜!” 说着,离与给他夹了一块萝卜糕,直塞到他嘴里。 “好你个离与!拐着弯儿的骂我‘无用’”木落边大口生嚼吞咽离与硬塞给他的萝卜糕,一边空出些嘴缝儿来指责离与。原来,南方部落方言里,萝卜糕,指:无用。 白芷、白狐、女娲见木落,虽是厮闹一场,但总算离与脸上,有了一点儿笑模样儿,尽管还裹着一层苦味儿,也算是稍感心慰了些。 “还记得你俩小时候,就是这般戏耍”女娲对着眼前的木落和离与,勾出些密境回忆来,“那时候,离与还叫‘青狐’,木落还叫‘小凤凰’,若不是小凤凰顽劣成性儿,后来犯了大错,也不至于,又重新结木修行,以致于晚离与那么多年出生。” 白狐、白芷、荼蘼、芍药,这些老一辈儿的,闻女娲言,都颔首称是。 可见,离与和木落,少时还有段‘发小’情谊,倒不曾听二人提起过。 “离与!你当真不想知道,她新婚那日,去了哪儿?”含念恼羞成怒,细声而又高声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那好不容易现在离与脸上的笑意,瞬间,便化作了冰冷的坚硬:“不想!” 离与说得坚决如铁。 真的不想么?他心中痛楚,酸紧地折磨着他:他不是不想,亦不是不能,只是,他知道了又如何?得了她的人又如何? 他想要的她的心,似乎永远,都缥缈游离在他的版图,之外。 说完,满桌食物,他已无一可以下咽,一种痛苦,哽咽在喉咙里,堵得他难受。 “退婚吧!”一直都疯疯癫癫的狐后,突然异常清醒地,打破了这僵硬的气氛。 众人将目光齐齐望向她,对,她没有疯,过去的,疯癫痴狂,只是她用来弥补自己当年过错的伪装和惩罚。 现在,她看着她曾一手拉扯长大的离与,如此难过,而这难受,竟是由她未尽过一日母亲之责的女儿芷兮,造成的。 她于心不忍。了。她同样难受。那是她曾当作亲子倾注了千年母爱的离与啊。而对芷兮,她同样心怀愧疚。她还要以芷兮母亲的身份,来还离与一个公平公道。毕竟,人间的流言、蜚语、偏见,有多可怕,她都知道。 “此事,错皆在芷兮。”狐后说,“你既然以她母亲的身份,请了我,我今日,便替她,做这个主。从今往后,你放开她,也放了你自己。” “我不!”离与的眼眶,登时红了,他拼命压抑,好不让泪流。这样的话,芷兮说了多少遍,倘若他真的想放,他不会走到今天这副田地:“母------” 他下意识地想叫狐后‘母亲’,却又突然改了口:“您累了,头脑不是很清醒,让狐神(白狐)带您回去休息吧。” 人生总是这样,执念越深,痛苦愈甚! 在场之人,谁看不出,现在最不清醒的人,是他。 “我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此时此刻,更加清醒过!”狐后做着最后的努力:“孩子,便再往里陷了。真正的爱情,该是让人感到幸福的,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千年守候,求而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的。” 狐后是受过情之伤痛的,她能够感同身受。 ‘母亲,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您不懂我。我爱芷兮,不为世名,也不畏世言,我甚至都不奢求,她可以真的爱上我。我只需要能够在心里爱她,就够了。芷兮自出生,便无父无母疼爱,为世驱逐,颠沛漂泊,所受的世人指摘,被戳过的脊梁,又岂止百倍于我现在的处境?倘若连我,都放开了她的手,她该活得,多么孤单?倘若连我都不心疼她,谁还会去心疼她?’离与心中这样想到,痛苦地转身。心中的这些话,又咽在了自己的腹中。 “诸位长辈,恕离与公事在身,先退下了。”离与这样说着,走出了庭院。 回门宴,未吃,不欢而散。要全一个礼,有多难,心里要咽下的苦,就有多么多。 月下,树荫,突然有一只手,从身后,搭在离与的肩上,离与一回头,竟是未若。 倘若未若别的时候出现,倘若离与当时不是伤心欲绝,倘若方才狐后没有说那番话,倘若含念不是一再提及......倘若,只是平常,或许,离与还能忍下那段怒火。 可是,未若跟来的,太不是时候。离与见是他,回身、转头,重重一拳,直打在未若的脸上。未若顿时,鼻孔和嘴角,都溢出血来。未若重重地,用手握作拳头,擦去流出的血,却没有还手,亦没有说话。 “婚典那夜,是你,教无常,请芷兮回冥府的!”离与原来不是不知道,甚至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不知,亦不想。在含念面前,装得如何的不在乎,到底,他是在乎的。 “是,我是请过她。”未若没有撒谎,很坦诚地承认,“如果,我真的请她到了冥府,就在你的新婚之夜。那么,然后,然后呢?你会因此嫌弃她,放开她?把她‘让’给我吧?” “无耻之徒!”离与被未若这恬不知耻的坦然,彻底激怒了,扯起他的衣领,一拳又要挥下来。 可是,这次,未若用手,接住了他挥下的拳头,重重地摔下去:“人世的虚名,终归绑住了你,也绑住了她。既然那么在乎,又何必假装?写封休书,还不容易么?” 原来,他和狐后,是一样的心思,只是想让他,从此放手,还芷兮和他,同样的自由。他激他,只为休书。 “世间,怎会有你这种人,可以如此冷血?”离与看着眼前的未若,那与他相似的脸,同样遗传了白芷基因的风华绝代,却丝毫看不透他的一丝真心:“上世,一步一趋,要杀她;这世,一心一意,要毁她。还有什么,是你这样的人,做不出来的?” 他之误解冥府少主,竟深至此。 “时至今日,你竟,还是这样想我的。”未若对他的误解,同样感到了心痛。他,毕竟是他哥。 第一百七十六回 口是心非心又动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走了,走了,不是还有正事么”木落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搭上离与的肩膀,将他拉走了。 未若的伤,却犯上来,眼见站都站不稳了,被冥王一把搀住,训斥他道:“病成这样,教你不要来,非要来,挨一顿揍,就老实了吧?” “那你为何要来?”未若直接怼答冥王。 “那,我...”冥王竟一时错愕,想不到儿子伤成这样,还能打趣他,似乎孩子从来都是这般不让父母省心,儿大非但不由娘,还不由他这单亲的爹。 思索半晌,冥王才口是心非掩饰道:“怎么说,名义上,我也是离与他六伯吧!” “你怎么不说是他‘继父’?不更亲近些,理由更冠冕些,好来趁机,看看白芷么?”未若一针见血,以证明自己此来,不过是处处随了他这个父亲:“我也不过是,顺便,借着异父兄长的名义,来看看芷兮。” “白芷是你母亲,你直呼她名讳,成何体统?”冥王若不是看未若伤重,怕是也早揍他了:“况且,芷兮那个女子,你最好离她远点儿,婚礼她都没在,会在意回门宴么?这里长辈,平辈,她没一个,放在眼里。” “白芷不认父亲,我为何要认她?”未若竟赌气,径自甩开了冥王的手,叛逆的年纪,他却少有表现这样不合时宜的任性的时候,不似平日他,成熟的个性:“父亲连看一看她,都要拿借口来遮掩,我不似你那般爱扯谎,连自己的本心,都不敢承认。” “混账。”冥王也被激起火气,举起手却又舍不得,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无可奈何,颤着手数落他:“说起扯谎,之前你扯谎的本事,那可是,无人可出其右,你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的。怎么,现在改性儿了?还拿这话来揶揄你老爹我。” “她不喜欢我说谎。”未若口中的她,不用说,自然是指芷兮了。为了一女子,他把她不喜欢的,都改了。 “那你不尊重白芷,她也定不会喜欢。”冥王竟也拿他不喜欢的女子,来拯救他喜欢的女子了。 “比起白芷,我宁愿狐后做我的母亲。”未若黯然。 说话间,白芷和狐后,却都在他身后了。 貌可敌国的白芷,站在那里,显然有些局促的软弱和尴尬,心里有一丝酸楚涌过,却也一句话说不出来,毕竟,是她负了冥王,也没有在未若面前,尽过一天为母之责。 而从前装疯、被冥王锁在冥府、一直被世人误认为是冥后、实则是狐后的亚女,走上前来,扶住了虚弱的未若,愧疚说道:“孩子,过去的事,造化弄人,倒是苦了你。我半生装疯卖傻,赎不清我的罪过,怎么有脸,当你的母亲呢?” 还真是造化弄人,离与和未若争着认的母亲----狐后,其实并不是他们的母亲,而实则是芷兮的生母。 说起来,又何其机缘巧合,离与和未若,都喜欢芷兮,争着认狐后,可不是当岳母,也算母亲么? 而二子的生母-----白芷,却也曾是是芷兮千万年,念叨着的母亲,到最后,虽也不是她生母,倒是总该可以,唤一声‘婆母’的吧? 世人都道,姻缘天注定。离与、白芷、未若的情,以及他们上辈的情,当也是冥冥之中,便被谁写好的吧? 如果世界是一个大局,那么,每个人,都生活在局里,都是局中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也无法阻止彼此伤害。 再说离与,离开荼蘼坞后,接着视察昨日未视察到的余部,到了勾余山一带的姒部。 不知为何,到了此处,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抬眼望去,山还是那座山,山腰上,依稀还有他建的青囊,因地势高,未被冲淹。 “我记得,是教人在青囊设的粥棚,对吧?”离与这话,似在问身旁的木落,又似只是自言自语。正兀自有些出神,身边擦过一些流民,一股脑儿冲着半山腰上涌去,不时冲撞了他。 木落便护在离与身侧,对着那些人喊:“慢点儿,您慢点儿,仔细撞着人了。” 那些流民,筚路蓝缕,见着这两个穿戴整洁华服的,无不翻白眼,有的便兀自嘟囔:“贵人还挡路啊!” “你骂谁是狗呢?”木落真是个孩童的炸毛的性子,拎住人家那人的衣襟,便要跟人家掰扯清楚。不想,人家那衣裳,风吹日晒雨淋,又是长途跋涉,被他轻轻一拽,便都糟碎了,他反而又不知所措了。 那被抓的人,本心也无意唐突谁,却惹了贵人,也是战战兢兢。 离与忙过来解围,分开木落的手和那人的破衫,对木落说:“你成日家养尊处优,倒学会了咬文嚼字了?!之前你可是大大咧咧任人笑骂的性子,现在人家说句实话,就被你自己认自己是狗了?” 木落窘迫得,用手抓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穿破衫的便鞠了个躬,算是赔礼,忙忙又冲山上赶路去了。 “咱也上去瞧瞧吧,”离与拍拍木落的后背,明朗地笑道:“看样子,上面有好吃的。” “要不,就是有宝贝,”木落听话地附和一句,离与便捶他一下,算是回应他的无稽之谈。 二人便一前一后,上了山。 到了青囊的正门,见到滇儿居然和陈子规一起,督导开仓赈济,旁边井然列了一排瓦舍,底下支着大锅饭,离与顺着瓦舍望过去,见锅旁是十一采药女、十二浣纱女,还有,还有,芷兮。 芷兮穿着素色的布衣裳,头发简单地梳着松髻,看起来,那般恬淡而脱俗。她微微笑着,给排队领饭的流民,分发着饭食。偶尔,也会维持下骚乱的秩序,轻声说着:“不挤,不挤,多的是呢。人人都有份儿。” 离与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模样,没有谨小慎微,不用察言观色,只是,安静地,被人喜爱和依赖地,做着心中想做的,善良的事。 没有人叫她妖女,没有人排斥她,不用勾心斗角,用尽心机,也不会有人,看不起她。这样,真的很好。 “你说的没错,这上面,的确有宝贝。”离与说的宝贝,自是芷兮。 他正喜出望外,欲到芷兮跟前去,却被几个老夫莽汉,顶撞挤兑了出去。那几个汉子,以为离与是要插队,才丝毫不客气,撞了他,自个儿们反倒嚎啕大哭,哭天抹泪,痛道: “流年不利啊!老天爷不长眼,淹死了俺媳妇,可教我们,咋吃上一口热乎饭啊!” 哭得情真意切,又恰到好处,说的话,也都应景,貌似谁听了这个,也不会计较他们冲撞几下的过儿了,亦会知难而退,不与他们这丧妻的抢饭吃,还插队了。 木落正又要为离与出头,却被离与,伸出手臂拦住了:“木落,他们,可都是你的子民啊。”他,于心不忍。 不巧,竟有几个老妪媳妇,替他解了气,对着那几个老夫莽汉,尖声细气、忸怩作态地说: “你们几个糟老头子,无知莽汉,也不抬脸瞧瞧,身边是谁?” “少典君,可是新婚当日,连新娘的面,都没瞅着过,便来赈济人界灾荒了” “少典封空妃,大赦天下,还不是为我等积德纳福呢嘛?” “新婚都不见新娘,可不是比你们这,半路丧妻,来得更要悲惨么?” “就是,你们有何面目大呼小号的,也学学人家少典君,虚怀若谷,” ......虚怀若谷,从目不识丁的婆子媳妇口中说出,那是别有一番意蕴的,不过是‘虚怀无人’的歪用。 一席家常护短,唠得少典帝离与,不知她们是在夸他还是损他了。 恰恰这时,芷兮听到了‘少典君’的字,抬眼望过来,那些话,也就都同时,一字不落地,落在了她的耳朵里。 “对不起,离与,”她忽然,愣住了神,对离与的愧疚心语,轻轻呢喃。 “姑娘!专心点儿!也不能‘见色忘粥’啊。”一个等待施粥的流民,拿手指敲敲碗沿儿。芷兮才恍过神儿,又忙向那流民道歉。 “还不住口!”木落看芷兮脸色,想她都听到了心里,便对那些个闲言碎语的妇人呵斥。 “这年头,又是遭洪,又是闹瘟的,还不让说句实话了?” “不是墨帝下旨,‘广开言路,共度洪荒’的么?” 几个妇人,抱怨了,便也噤口了。 “岂有此理,‘广开言路,共度洪荒’是你们这样用的么?广开言路,也不是让你们,闲言碎语。”木落愤愤。离与看他一副无邪模样,摇摇头不再理他。 “芷兮,你去吧。”滇儿走过来,拿过芷兮手中的舀勺儿,对她说道。 “我不想去,”芷兮将手,在自己身前的衣服上,蹭一蹭,也不知道是蹭脏呢,还是就是扭捏地磨蹭时间。 “我来了。”离与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头探过她的肩膀,嘴直贴到她的耳际,轻声如若说的情话。不对,就是情话:她不愿去,他来,就是了。 芷兮却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用手,去拍打心间,那模样,又让离与记起了,中皇山他与她初见时,他忽然从花丛间蹿出,也是这样吓了她一跳,而当时,她也是这样的样子。一样的容貌和不做作的娇弱,让他心跳也加速,窒息得生怕吓坏了她。每一次见她,都有初恋的心动。 几千年,恍若昨日。离与心中的芷兮,总是那般清晰、真切、刻骨...... 第一百七十七回 青囊偶遇三迷惑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恭迎少典帝”芷兮惊吓之余,第一反应却是欠身向他施礼。 “恭迎少典君!”陈子规因上世为漆吾邑邑主之时,爱民如子,重学馆、筑丝路、扶柴桑,将远离京都的漆吾邑,营造成了物阜民丰的世外小镇,故,孤苦一生死亡之时,被台禁尉,辅佐滇儿司掌忘忧台。 因浣纱女乱投忘忧果的前鉴不远,滇儿为公平起见,潜赴人间体察民忧。正值南方六部暴水汪洋,流民比比皆是,便乔装流民,亲身体会那流离之苦。陈子规步步相随,护持左右。 芷兮大破花瘦坞后,苏子介、卢晚遇、墨氏赵如意等被董阎私藏的魂灵,重新交付冥府,花瘦坞的幻象烟消云散,不过一场废墟。曾经被芷兮收容入内的流民,再次流离失所。滇儿便带他们,上了勾余西山的青囊。 青囊有当年离与妖术护持,地势又高,是久经几场天地浩劫之后,唯一安然无恙、原封存留的圣地了。故地重逢旧人,陈子规脸上,溢满欣喜过望之情。 离与先是怪芷兮生分,一把将她拽起来,还没来得及责备她那生分,陈子规又凑过来行礼。 “你我同窗,故地重逢,无须这些虚礼。”离与又去搀扶陈子规。 方才那几个冲撞离与的莽夫老汉,此刻才真正相信,旁边站着的,居然真的是六界至尊少典,于是噗通跪地,其余流民,都是草根百姓,哪有不惧天颜的,纷纷下跪,异口同声,齐呼:“恭迎少典帝!” “都快快平身。”少典面有愧色,生民当他是天,他方才眼里,却只看到了芷兮,有芷兮在的地方,他总是失了理智:“人间遭如此劫难,我难辞其咎,巡视亦理所应当,六界司察官,已在纠察罪魁,定给诸位一个天理昭昭之公道。” “谢少典帝。”众人七零八落地起身,不过都是从众心理,未必知道自己在谢什么。公不公道对他们重要么?重要的是先有口饭吃,不要饿死。所谓尊荣优雅,都是身外的奢侈品。他们关注手中的碗,比关注少典,也要多多了。 “我明明看到你看到了我,却对我视而不见似的,直接略过我,生扑向了芷兮。”陈子规笑言:“还跟我说同窗。” 滇儿却为离与解围似的,将陈子规扯过去,又塞给他一个木勺,说道:“人手不够,你帮着盛粥吧。” 陈子规是老实巴交的性子,自不多想,忙忙将勺拿正,一本正经地分起粥来。 “我去柴房抱些柴,伙房里粥,我怕不够”芷兮无话找话,说完,便轻盈跑开了。离与自去追她。 二人走后,滇儿才对陈子规说:“少典娶妻这事,够他头疼的了,你就别在他跟前添乱了。你和他说话,何时不能,芷兮,却总躲着他呢。他好不容易偶遇一回。” “之前我们在古木荫一起读书时,少典是最不近女色的,自从芷兮出现,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时时刻刻不忘‘见色忘友’,”陈子规闲唠家常般说道:“我都多久没见过他了,隔了一道阴阳再见,我也是想他。滇儿,你别怪我。” “碍我什么事,我才没有时间怪你。”滇儿还有些腼腆。 芷兮去柴房抱柴,离与抢在她前面抱了,到厨房,人家却说不缺柴,芷兮又说她要去筛药草,给流民们作防疫的药囊,离与又疾走几步,与她一起挑选药草,几个小医女从旁走过,却嘁嘁嚓嚓地说:“这些药草,不都是那十二采药女,挑剩下的么?他俩,在这里,这是做什么?” 芷兮闻言,脸腾地红了。离与也才知道,有关药理,她还是都忘了。芷兮又抬脚,去拿竹篓,说要去采草药,被离与一把抓住了手,情真意切问她:“你就那么不想跟我在一起,一定要躲着我么?” “你既然知道我躲着你,你就不要再纠缠了。”芷兮低头说,心里也有难过。 “你到底在怪我什么?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改。”离与像做错事等待原谅和赦免的孩子,“那一夜是我错了,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伤害了你。可是,我是真心爱你的啊,我只是怕,怕我如果留不住你,你会嫁给未若,你为他,做了那么多,连,与我,与我同床,你都是为的救他。你走后,我后悔了,我有多么难受,你知道么? 我当日为你办了一场六界皆知的婚礼,只是,婚典,你没有来,回门宴,你也没有来。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我笑我离与,娶了个空妃。连木落都数落我,说我做了件孩童一样幼稚的事,提前先占着,新娘来不来都不知道,就要昭告天下封正妃。你也知道,他几辈子说不对几句话,但是这句话,他说的对,我就是想占着你,我就是怕别人抢走你。 如今多事之秋,兵荒马乱,瘟疫肆行,洪兽为害,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昏君’的骂名,在娶你,可是,你却,从来都不肯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那就不要做啊!”总是优柔寡断的芷兮,此刻那么斩钉截铁:“既然全天下的人,包括我,没有一个人,想让我们在一起,你又何必,独断专行?你何止一夜逼我,你是事事都要逼迫我,你以为,你办了一场六界皆知的婚仪,我就一定要去给你圆场,是么?以前的芷兮,可能会,但是现在的芷兮的,不会了。” “不!什么时候你都不会!现在不会,以前也不会。”离与感到心被撕裂的痛:“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风离与的位置!” 是这样么?细细数来,这场绵延千年的爱恋,似乎,从始至终,都只有离与一个人在坚持,在追赶,而她,从来都没有向他表露过一次她的心迹,从未说过一声:我喜欢你,或者哪怕类似的话。她命苦,他怜她,可是她除了被动的接受,并一次一次伤害了他,似乎,并未曾用心去想过,他是否也需要她的一丝怜爱。 可是,奇怪的是,芷兮的心,也有撕心裂肺的疼,那疼却又遏止着她,向他靠近。她如同被施了魔咒,只能无欲无求,所谓心动,爱恋的美好,她都无福消受。若非倚仗一副红颜,哪个男人,又愿意来靠近她呢? “不好了!北方狄族来犯!” “少典君,东方蚩尤部,地震了,地面突然裂开丈余罅隙,深达千丈,百家房舍,直接被埋入了地下,百姓被山上滚石砸死砸伤者,无数。”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从青丘报信官口中,向离与扑来。 离与飞身离开,芷兮跟上来,也想去看看灾情,可是,离与知她妖术尽废,各部实情他又还未确认明晰,生怕她会遇险,故,伸手向后甩出一道结界,画地为牢,将她止步在了那里面。 芷兮拍着结界,气恼地跺脚:“什么都是你做主,从来都不问问,我想要的是什么,主意总是这般大,还总指责我无心,你有心,便是什么都替我规画好了,并不问我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的话,是芷兮小性儿,又或许是忘了,离与曾经,是无数次问过她的。只是,那时,她优柔寡断,从来都不做主,更不敢随心所欲地追随自己的本心,久而久之,离与才形成了为她作主的习惯,现在,倒又成了她指摘他的借口了,说来,离与若知道,又该心痛的吧。 过了许久,滇儿听说离与走了,芷兮又一直未回,才寻到结界处来,手一挥,将她放了出来。 “滇儿,这许多年,你的修为,这般精进了。”芷兮好不容易自由,笑着对滇儿说。 “不是我精进了,是你退步了,好不好?”滇儿嗔怪她:“离与知道我乏术,设的结界并不深厚,想着便是教我来放你的吧。他和从前一样,为你想的,总是最周到的。刚才,你和他,和好了没?” “什么和好?”芷兮开始装傻:“本来便没好过,又何来和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呀你,还真是个草木美人,最是无情的!”滇儿摇头:“可怜了离与,对你情根深种。千万年,不改初衷,倒是深情错付了。” “滇儿姑娘,冥府派人来传,冥王、包阎、无常等率领整个冥府,都往北方狄族边界和东方遭地裂的部落,去接引亡者魂魄了,现下里,无男丁照顾他们的少主,说你知道他的病情,万望差遣人,送药去帮忙照拂。”这时,一个忘忧台的仙使,来报滇儿。 “这就奇怪了。无男丁照顾,就没有个女侍么?”滇儿迷惑:“偌大的冥府,难不成就是个唬人的空架子不成,连少主都搁置下,无人侍药了。” “姑娘有所不知,这冥府的少主,是个生性儿洁癖的,听说他的凋敝殿,从未有一个女侍,若有女子,莫说攀附,便是无心碰他一下,他都嫌恶得紧,定要将人家打发出冥府的。” “那他又不要女子侍奉,冥府男丁又都调走了,我这,派谁去?青囊里,也都是女子啊。”滇儿更是迷惑不解了:“冥府这到底是何意嘛?” “我,难道不是男子么?”陈子规乐得帮上滇儿。忙忙毛遂自荐。 “还有一句,虽不是冥王嘱咐的,却是少主私下自己要的,指了名儿,叫芷兮去。” “笑话,生生的凡人,如何到冥府做客?还不作死了?”滇儿再三迷惑。 第一百七十八回 玄玉识主通心意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生人到冥府,于理不合。子规也就罢了,有神身护体呢,大不了像当年花神芍药一般,入一遍凋敝殿,凋谢半世容颜,”滇儿接着对仙使说:“但芷兮是凡人,固然去不了,你便如是回了那冥使吧。” “不要这样啊,好滇儿,就我现在这副模样,你都看不上我,我若再凋敝半世容颜,便是彻底没希望了。”陈子规知道滇儿喜欢离与,离与如何风华绝代,自己本来就相形见绌得紧,若再去趟凋敝殿,还真是没法指望滇儿能对他回心转意了。 “我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滇儿低头笑了,陈子规憨厚老实,上世为她,终身未娶。如今同司忘忧台,对她更是关怀备至,几乎如影随形,为了她,连医术都熏陶得会了。心再坚硬,也被这漫长的时间,捂得软了。 “滇儿,你此话之意,可是接受我了?”陈子规几乎欣喜若狂,拦腰抱起滇儿,转了好几圈儿,滇儿的裙摆,在风中唯美地逸开:“那我去一百遍凋敝殿又何妨?只要滇儿不嫌弃我貌丑,滇儿指哪儿,我便去哪儿。” 滇儿和子规脸上洋溢出的的笑容,几乎连芷兮,都羡慕了。可是,明明,离与对她,也是好的呀,且他喜欢她的时间,不是比子规喜欢滇儿,更长么。 芷兮却体会不到爱与被爱的感觉,似乎她天生便与爱绝缘。每每她心生感动,她的心里,便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力量,巨大地遏制住她,似乎掐着她咽喉般,让她窒息难受,于是,那微微的心动,也便每每被这股力量带来的痛楚,扼杀在了萌芽。 芷兮来不及想明白,那仙使,却又手捧起一枚墨色的玉,呈给滇儿,说道:“冥使说,他家少主,知晓冥府结界对于异界生灵的利害,所以,特奉上贴身玄玉一枚,教务必由芷兮姑娘执掌,可保去者无虞。” “素狐玄玉,聿彰符命。这玄玉可是冥府一等灵器,乃其少主随身御用之物,此玉符,可通古谕今,与狐族的湛泸剑,并称麒麟法器:湛泸斩邪佞成亡魂,玄玉调鬼驱魂,二者相辅相成,方成就六界浩然正气。”滇儿这些年,修为见识都大有长进,对此玄玉来龙去脉,甚是知晓: “只是,玄玉和湛泸一样,都是识主的,在主子手中,是天下无敌的利器,在其余生灵手中,不过如破石烂铁,冥府奉上玄玉,于我们,又有何用呢?”滇儿将那墨色的玉石,掂量在手中,果真感受不到一丝灵气,不过一块沁心儿凉的黑色石子罢了,于是,不免又像仙使抱怨。 “可巧,滇儿姑娘问的,冥使提前都向我嘱咐了,”那仙使回道:“说,只管交给芷兮姑娘就好。” 滇儿将信将疑,将那玄玉送到芷兮的手心里,那玄玉,一接触到芷兮的手,便放出璀璨的光辉,灵光乍现。 这情形,芷兮在三日前少典封妃大典当日,便领教过了,当时:(以下为芷兮回忆三日前场景,续第一百七十三回断景) 未若用玄玉召唤来了无常,想让无常,带他和芷兮,回冥府去。 无常便说‘少主,姑娘她,时辰未到啊,若拿她回去,不合规矩。’ “谁教你们拿她的,我是教你们请她去冥府做客。”未若边向无常说着,边将手中的玄玉,塞到芷兮手中。 芷兮闻言,哭笑不得:“没听说过活人能到冥府做客的。” “少主,姑娘说的对,生人到冥府,的确于礼不合,想当年,即便是芍药那样修为高深的花神,去了您一遍凋敝殿,不也得凋敝容颜么。”无常趁势劝阻:“况且,玄玉,乃少主玉符,您当给了姑娘,便能护她一介凡人,去冥府里安生么?那玄玉,通古谕今、调鬼驱魂,未必不反噬她的。” 想来,非但天界是有门槛儿的,冥界,亦有。而无常一番言语,也足见的,未若此举,亦是破天荒,史无前例的。 “那,我也不回去了。”未若一厢情愿,语气甚绝:“我说过,护她这一生的,哪怕为仆” “无常,这玄玉,可帮我探得,勾余西山的青囊,还在么?”芷兮却顾左右而言其他。 “此等小事,还用得着唤无常来?”未若凑到她身前,对着玄玉,说了声:“青囊”,那青囊,便在玄玉间显现了。他说‘此等小事’这话,可见得,当时其体力已极尽衰微,堂堂冥府少主,已自甘无常之下了。 芷兮一看,勾余的青囊,竟如旧日一般,保存得好好的,当时已下定了决心,要只身来青囊了。于是,她微微一笑,说道: “哦,唤无常来,带你走啊!”芷兮将召唤无常的玄玉,塞到无常手里,说:“这是你们家少主召唤你们的玉符吧。呐,无常听令:即刻带你家少主,回冥府休息,他已病入膏肓,迟了死在这里,别怪我未告知。” “姑娘还懂医术?”无常还没等到芷兮回答,已瞬间应命,带未若回了凋敝殿。未若看着凋敝殿,一片萧索,叹息道:“她哪里懂什么医术。不过,拿命换命,倒不是一两回了。世间,再无像她那般傻的女子。” “可是,不对啊,玄玉,不是只听少主一人差遣,只识少主一人音容气息么?现在,为何,会听了芷兮姑娘的话?”无常反应过来,觉得事有蹊跷,神色紧张,有此一问。 “玄玉既也听她差遣,可能是因为,我俩,本来,便心意相通了吧。”未若却显得,怡然自得地多,嘴角,竟还有笑意,似乎这样的结果,竟是令他开心的。 彼岸花一劫,他和她真的,是一体了。 所谓彼岸花劫数,便是上次芷兮化作蜉蝣,未若央求孟婆相救,替她移彼岸花时,种下的,在后面的章回,还会有详述,此处暂且捎带一提,以澄清为何未若和芷兮心意相通。 三日前的情景,芷兮方回忆到这里,兀自怔着神,喃喃自语: “我当时,还以为,这玄玉,是谁的话,都听的。” “傻瓜,玄玉何等的至尊法器,岂是人人可以驾驭的,”滇儿听她这样说,便回了她一句:“你要不试试,看看,能带子规,无恙进入冥府去吧?倘是如此,冥府行事,还不算是跋扈,我派几个医者,去帮忙照拂一下他们的少主,也还不算冤枉,不必折损他们大半生的寿命韶华。” “带我和子规,去凋敝殿。”芷兮小心翼翼地,对玄玉轻轻说,似乎到此时也还是不相信,滇儿口中那般厉害的法器,竟是能听她使唤的。 只消她轻轻一语,子规和她,不过眨眼之间,已经到了凋敝殿里。安然无恙。 测试通过。子规欣喜,不用成为老头子,也能来凋敝殿转一圈儿了,未若欢喜,他想芷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她竟然,真的来了,即便已经虚弱得,只能卧床休息,嘴角还不忘,挤出一抹含苦的笑。 “只是,我什么,也没有带啊!”子规此时,才意识到,“此来,太过仓促.......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教芷兮带你回去拿就是了,有玄玉在,来往穿梭,最便利不过的。”未若身边的冥使,说道。 “既然这么方便,少主何不自己穿梭到我们青囊去就医?”芷兮却小性儿起来:“何必,一趟一趟,折腾我们这些异界的。还是就您身份尊贵,就合该我们为您鞍前马后、来回奔波的?” “不是......”未若但凡可以,岂忍心折腾他心爱之人,芷兮这不经意的埋怨,都叫他心间一疼,又吐出血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便是曾经那般冷若冰霜、铁石心肠的名副少主未若,此刻,竟敏感到,连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能牵动他那脆弱的心神,恍若一颗最易受伤的玻璃心了。 “少主但凡可以下地,何至于冥王临行之前,还要嘱咐我去青囊,请求相助?”冥使为自家的少主鸣不平了:“驾驭玄玉,也得要有心力,才行,好么?” “他就算再虚弱,也比芷兮一介凡人的心力,好些吧?”陈子规再想不到,堂堂未若,竟能至此,于是上前为他一边把脉,一边说道。话刚说完,连带脸色,都没有底气了,未若的脉,竟已气若游丝,乃中毒至深之兆。 芷兮涌上一阵心痛,竟也吐出一口血来。 “快,我们,回去,带医者,选药草,快,快,”芷兮用袖角,随手一揩嘴角的血,然后拉着子规便跑。 “傻瓜,跟玄玉说话,比跑要快”未若有气无力,还在笑她嘱咐她。 芷兮才反应过来,免不得一阵吩咐那手中的法宝--玄玉,回到青囊,描述了未若情形,滇儿和十二采药女的六名,兼带两名男医、十二浣纱女,携着木药箱,一同到了冥府凋敝殿,余下五名采药女,坐镇青囊。 滇儿和那其余六名采药女,话说也是六界医者的翘楚了,素来有‘医仙’之称,药到病除、妙手回春,然而到了未若那里,却犯了难: 未若死活不让女子近身,把脉都不让。气得滇儿跺脚骂他:“你这算什么?‘守身如玉’?!!!从哪里养出来的怪异洁癖毛病?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 第一百七十九回 虎狼药羌胡无度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凋敝殿内,一片昏暗。芷兮松松的发髻微微颤动,低着头从他面前走过,点燃了方才因为他愤怒驱赶女子,而熄灭的宫灯。 未若躺在床上,看她神色凄凉哀婉,姿容婉约,清丽可人。她走每一步,都让他伤怀,待她重新走至他的榻边,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那般虚弱如他,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抓住芷兮似的。 芷兮坐下来,眉间微蹙,有恼怒之色,扳正他的手,趁势给他把脉:“为何不让滇儿把脉?” “自幼除了被父亲锁缚在地牢里的疯‘母亲’,我便憎恶所有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子,”未若说:“我一直觉得,是这些女子,让父亲抛弃了‘母亲’,可是......” “可是到头来,你怜爱的‘母亲’狐后,却根本不是你的母亲,而你所憎恶的美丽的女子,该就是白芷吧,却恰恰是你的生母。”芷兮不客气地戳中他的痛楚:“那为何,还不改?你这样矫情,滇儿如何救你?” “我早就改了。”未若看着芷兮的眉眼:“自从遇到你之后,我便改了。但我只为你一个人改,我还是嫌恶其她女子。” “那算什么改?”芷兮推开他的手,将脉象仔细地记在自己的随身小笺上,便往外走,去交给滇儿定夺。 “芷兮,陪陪我,我好难受,”未若看她要离开,紧张地欠起身体来,又猛然使劲儿地拉住她的手,几近哀求地说:“我知道我病在哪里,我中了毒,是彼岸花的情毒,是你的毒,我的症状,因思你而起。你就住在我的心底,陪伴着我的呼吸,你不在的每一秒,我都好难受,我渴望能闻到你身上的气息......” “你病糊涂了,”芷兮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外走,背影那么长:“即便没有糊涂,你我也永远都不可能。我不喜欢你。我是骨错的妻子,少典封的正妃,我希望,你能,注意分寸。” “那你喜欢他么?”未若又吐出血来。 ‘我从来就不明白,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芷兮的心里,是这样回答的,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日月既往,不可复追。既成的事实,就是事实,你最好,还像你初见我时一样,恨我,恨不得杀死我,才好。” “过去让它过去,我已来不及,从头喜欢你。”未若捂着胸口伤痛说道:“倘若人生只如初见,你怎么知道,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没有喜欢上你?若不是因为如此,我为何一次一次,下不了手,将你杀了?” “无理取闹。”芷兮走了。到屋外,对坐在那里等候的滇儿说:“这是脉象,他方才说,他似乎中了彼岸花情毒。” 滇儿按脉症,又掀帘看看他的面色,也算勉强全了‘望闻问切’,之后,得出的结论,和子规之前所说无异,却是毒入腠理,根治已不可能,只能靠药,来缓解吊命了。 “求滇儿姑娘,务必青囊相助。冥医,连带其余五界的最高名的医者,冥王都请了一个遍儿了,都说药石罔效了。若非您是女子,或许早该请您来了,现在就指望您了。还望滇儿姑娘,务必想个法子。”冥使,苦苦哀求。 少不得滇儿斟酌再三,就地开出一剂虎狼猛方,由子规唱方: “半枝莲、蛇舌草各二两;北茵陈、川朴各三钱;金线莲两钱;槟榔、风杞、白术、大黄、淮七各一钱” 随行来的五个采药女从随身的药箱,取出药材来,各自分工,用戥子按剂称重,十二浣纱女用杵臼在研钵内将其研磨成末,交由冥府上的女侍们,拿去煎药,煎完却只能由芷兮端进去,未若才肯吃。 观摩二日,滇儿教芷兮观未若症状,回头转报于她,又添了黄芪三十克、甘草六克,以补未若体虚之症。三日下来,未若的病症见缓,面色也不似先前苍白虚弱了。 滇儿便领人回去,芷兮揣着玄玉,一行人,安然回到青囊。 戌正三刻,滇儿等采药女和十二浣纱女,方各回院落,铺好床铺,便听院内传报: “少典君驾到-----” 青囊院里的,又都忙匆匆,出来迎驾,但听少典训斥那传报的:“都说了不用通传。” “你说不用通传,他们也不敢不传啊,我们这穷乡僻壤,突然大驾光临一个六界至尊之主,他便是十个胆子,也不敢怠慢着,”滇儿先施礼,后来得令起身后,才如此打趣起离与来。 “我就是来看看芷兮,”离与老实地答。 “少典君率六界,刚平定了那些残暴的羌胡,回来连青丘都没回,便直接奔青囊了,”离与的侍中,说道:“君上受了重伤,滇儿可给包扎处理一下。” “无妨,”离与挥手:“在军营里,不是都有军医,处理过了嘛,比不得滇儿差。” “绷带上还渗血呢,还逞强,”滇儿凑过来,看他的伤口,隔着盔甲,都能看出伤势很重,讶异道:“何方神圣,能伤你成这样?” “北地的羌胡,残忍无度,将越过河界的流民,皆用铁环贯穿他们的锁骨,锁住他们的下巴,然后让他们像狗一样在猪槽里面吃食,以充作他们的奴隶!”侍中说起来,脸上闪过几抹惶恐之色: “那些死了的,便更不用提了。冥王和部下去收魂,却发现那些尸首,都是头发和舌头都被拔下来,每个毛孔都渗着暴戾拽拔留下的伤口,手足尽被砍去,眼珠也都给挖没了,有些尸首,早在火堆里,烧成了炭灰,据知情人说,是像对待野味一样,生生烤熟的,场面,想想都血腥。再说收魂,哪里还有魂? 六界悲恸,无不哗然,誓死剿灭那些未开化的族类,却不料,那蛮族,养了兽队,你们猜,是哪些?便是曾经为祸南方六部的熊、罴、貔、貅、豹、虎,各个都似有妖术护体,法力强的很,而且被咬的生灵,不管是哪个界的,也都被兽化为一样的禽兽了。 那,真是一场恶战啊。少典君便是被熊瞎子精给伤了。” “你那湛泸,还护不住你么,你一剑下去,区区熊掌,还能伤得了你?”滇儿一边说,一边给他解绷带,被离与阻止了。 “那些凶兽,千军万马,如影叠形,我一剑下去,其中那些只是被噬咬后兽化的生灵,便魂飞魄散了,九幽轮回的机会,都没了。”离与说完,依旧只是问:“芷兮,怎么样了?我没有看到她。她歇息了么?” “她早不住在青囊了,”不儿道:“青囊之前收留了太多流民,人定院,已没有地方了。她便去勾余村,将原来荆家的宅院,自己修葺一番,也算是个小家了,晚上在家中,白日才过来帮忙。” “叨扰了,”离与起身便走:“诸位姑娘,早些歇息吧。” “你来,便只是为看看芷兮么?”滇儿的脸上,划过一抹受伤的神色,子规看在眼里,满是心疼,凑到她身边来,将外衣披在她肩头。什么也没有说。 离与这次,连侍中都遣走了,只身到了勾余村落的西边,荆家原来的柴院。柴扉依旧,门前一块刚翻过土的地面,用篱笆围着,分了三畦,不知种了什么;旁边一池活水,便是从村中无名溪引来的,倒是栽了莲子。 屋内有昏暗的烛光,忽明忽暗,他推开柴扉,走到屋门前,当当地敲门,里面,是芷兮开门栓的声音,一门之隔,离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是每次见芷兮时,都会有的,莫名的紧张、心动,有时,又总是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心痛。 “一个人不害怕么?”他看到她,第一句话,是心疼她。 “我养了一条狗的,可以保护我,”芷兮说着,往屋外瞧了瞧,喊了几声:“元元,元元?”离与听出‘元元’应该便是她的狗的名字了。他顺着她呼唤的方向望去,但是,没有犬吠,应她。 “恩?难道,我这几日不在,它又跑丢了?”芷兮兀自嘟囔。 “你去了哪里?”离与便立在门槛前面,芷兮丝毫没有让他进去的迹象,他便应着她的话,问她。 “哦,未若,伤未愈,”芷兮随口答道:“冥王头走,教冥使请滇儿去医治”。 “不请我进去坐坐么?”离与不关心未若,滇儿未提,冥府未报,想来未若死不了。 “不敢。”芷兮把着门,防他如防贼。三日前那夜不得已的缠绵,终于成了横亘二人心间的梗。 “那,你跟我回青丘么?”离与问:“你自己在这里,我不放心。我保证,不会再做错事了。我会,克制自己。” “哦,不行,”芷兮说:“我还得回一趟冥府。” 离与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芷兮一介凡人,他不在的这几日,却可以跟着滇儿去冥府,而安然无恙。 “你如何能到冥府去?”离与的喉间,又开始哽咽。 “呶,他将玄玉,给我使了,权作通行证吧。”芷兮老实地答。 “玄玉认主!!!它如何识你?!!!”离与的表情,又像那夜他强迫她时,那般可怕了。 “如何,如何,我怎么知道那么多如何?”芷兮连惊带吓,声调都不自觉提高了。 离与看她腰间,挎着一个精致的青帛锦囊,那上面绘的是青狐的图样。他一把扯下来,掏开,果真是玄玉。但是在他手里,也不过一块石头。 第一百八十回 无理取闹求废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你是连心都给他了么?”离与黯然,脸上是受伤的神色,声音低沉,如若猛兽压抑的低吼:“他的玄玉,你都能驾驭。” “你的湛泸,我也可以驾驭,”芷兮顺着他的逻辑,为自己辩解。 “那不一样。我将你的气息锁在了湛泸里,所以它认你。可是,未若的玄玉,只有此次心意相通,才可以。”离与之所以感到受伤,是因为他不管多么努力,她的心,一直都游离在他的版图之外,他摸不透、得不到: “我守了你千年,论起贴身照顾、竹马青梅、一往情深,我哪一样不如他?可是你,与他相识,不过区区几载光阴,谋面不过数次,你便与他暗通款曲、情真意切,毫无保留地连人带心,都给了他,这个甚至曾经想杀你的半个陌生人。” “我哪里连人带心都给了他,少典帝说话,一言九鼎,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辞?好歹名义上,你还封了我一个妃位,你就算不在乎名节,我还在乎。”芷兮感到很委屈,离与的话,让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 “你也还记得名义上你是我的妻子么?我封的不是你口中轻描淡写的众妃中的一个,我封的是正妃,是我离与,有生之年,唯一的妻子。风离与,一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现在没有佳丽三千,以后也绝不会有。可是墨芷兮你呢?”离与向她表白着自己的心意,在陋巷平院,四面没有高墙,天地可为鉴。 他的瞳孔里,有她的影子,积着厚重的深情,也写着因情深而更深的妒恨的火焰,他看着她,双手各把着两扇门的一边,唯恐他进入似的,便更是狐疑,甚至怒火中烧,他,不顾她阻挡,用力推开了通往她屋内的木门。芷兮被他粗鲁却用了巧力地拂到一边,并未伤她。 他大踏步迈入,只一两步便到了局促的外室的正中,又猛然撩起竹帘,闯入了内室。 屋内简陋、逼仄:外室一桌、一椅,内室一个单人木床,床上是她收拾到半拢的包袱。 “你到底要做什么?”芷兮阻止不了他破门而入,在身后跟着他,看他的举止,才明白过一两分,恼怒道:“你难不成还以为,我屋内藏了什么人么?捉奸在床?你是这样想的么?” 离与并未在她屋内看到未若的身影,知道误会了她,被她这一问,问的心虚,转过身来,正碰到她咄咄逼人、因他突然停下而差点碰撞到他脊背的脸,他的嘴唇,便离她的如玉般的容颜,近在咫尺了,他一时怔在那里,只要看她一眼,便会被她征服一般,说不出话来,却想吻她。 “怎么,是觉得污蔑了我,所以理亏了么?说不出话了么?”芷兮却不依不饶他,她没有做过的事,却被他这狐疑的性子侮辱,她总要说个明白。 不过,说来也奇怪,她在外人面前,从不这般伶牙俐齿。凡事吃多少亏,总是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能忍则忍,可是在离与面前,她却总是能争个明白,她又怎么能说,自己不是依仗着离与喜欢她肯定会包容她,所以才这般任性的呢? 离与的确包容她的任性,甚至喜欢她在自己面前任性,若不是因为未若,横亘在中间,他对她,本是无限温柔缱绻的。他不顾她说什么,将她扯到怀里,俯下头来,嘴唇覆上了她的,让她不能再说话,几乎会窒息。 芷兮害怕了,推开他,退后两步,说:“我就知道,放你进来,不会有好事。你离我远一点儿!” “你就那么讨厌我么?”离与被她的疏远,重新撩拨起心间的痛来。即便此处没有未若,又怎么样?她一样的,从不嘱意于他。此伤,刚刚放下些,平复一些,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怎么那么疼。 “你,收拾行囊,”离与的目光,开始注视到她背后床上的包袱上,里面,一两件素衣,一把木梳。“是要去他那里么?” 这样的念头,这样的相问,连他自己的眼里,都是带着受伤的疼的,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问,或者确切说,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得到她肯定的答复。他这样问,更似是确认,然后期盼着她说不是,然后他就可以,不计前嫌地,原谅她,像之前一样爱她。可是,即便她说是,他便能停止对她的爱么?他便有怪她责备她远离她的骨气了么? “他受伤了,”芷兮不想撒谎,但看着他难过压抑痛苦的样子,也不忍只是说一声‘是’,所以,她的语气里,带了解释,希望这解释能让他好过些:“很重。” “我也受伤了!”离与近乎咆哮了:“也很重!你为何不关心一下我?为什么不打包行囊,去青丘也看望照顾一下我?我怎么受伤的你知道么?我在那些孽畜的千军万马里,冲杀的时候,你想过我么?你为我担心过么?像你现在记挂他一样的,想起过我么?我回来,连青丘都没有回,第一件事便是来看你!而你,想的,却是去看他。你还在我面前,这么明目张胆地承认!你为什么不骗我?为什么不能让我好过一些?” 芷兮看到他,手上的绷带,渗着血,便用那沾血的手,将厚厚的铠甲猛烈地扯下,咣当扔到一旁,露出里面白色的亵衣,已不能称为白,全是红色的。 他在她面前,丢盔卸甲,她却害怕得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下意识地用手掩了口,眼里是惊恐、还有盈眶未滴的泪。他将血衫也褪去,裸露出上身时,芷兮才看到,那包裹在钢盔铁甲内的肌肉上,凛凛都是熊掌花开的皮开肉绽。 “我去叫滇儿来,”芷兮知道,自己处理不了他如此重的伤,便要去青囊。 “不要走!”离与在她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用他青筋暴起的手,粗劲有力地箍住了她的手腕:“我若需要她来医治我,我方才便留在了青囊,不必翻山到你这里来。” “可是,你的伤...”芷兮甚至都不敢直视他的伤痕,那是沟壑纵横的血肉模糊。 “我的伤,不在身上,”离与松开了她,却用手,撩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着他:“在心上!” 芷兮拨开他的手,哭得泣泪横流:“离与,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她确是不懂了,医伤也不是,不医伤他在她面前坦露伤口,又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吓唬她,让她害怕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男人若让一个女人深更半夜去给他疗伤,那便是假借伤者之名,行登徒浪子之实。”离与说着,将芷兮那蓝靛碎花布的包袱,掂起来,将那其中包裹的衣物,都抖落在床上,然后,用蛮力将包裹,撕成碎片,便那样,囫囵裹在伤口上。 “你和未若,还真是亲兄弟,说的全是歪门邪道的道理,滇儿是女子怎么了,女子不能当医者么,女子给男子诊脉包扎伤口,便是伤风败俗,登徒浪子的行为了?再说,谁要深更半夜去。”芷兮看他这处理伤口的方式,实在不敢恭维,连药都没换,便将包袱布直接捂在身上,这到底是多大的心里包袱,才能做出的事。 于是,她凑过来,将他粗略捆上的蓝靛布,轻轻一拽便解了下来,对他说:“等着,我屋里有地榆、生姜,我捣些来给你敷上,再给捆这个” 芷兮用杵臼将药研磨捣烂,然后端到他跟前来,她关心他、给他小心翼翼上药的样子,瞬间没收了他方才的气急败坏。他的心间,升腾的都是暖意。 “疼么。”她边给他擦药,边问。 离与心花怒放来不及,哪还顾得疼,只顾看着芷兮的脸醉了,连她的细声的话,都没听见。只是,方才暖意一刻,又开始醋意升腾,兀自问她:“你,今夜,是准备,也这样去给他上药么?” 芷兮刚敷完药,正将那被他扯碎的蓝靛布,往他身上扎,实在她也是家徒四壁,没有别的可以给他包扎了,闻听他这刻薄之语,手上力气便勒得稍大了些,离与忍不住嗞地吸了口凉气,给自己镇痛。 “知道地榆还有个别名么?就叫‘酸赭’。”芷兮看他终于也欷歔知道疼了,竟带着些小鬼心思得意地揶揄他:“我看果真是药到病除,用到了正主身上。” 她方结好了布结,离与顺势,便将她,揽到了怀里,嘴覆到她的唇上,贪婪而不问她愿不愿意地,吮吸着她唇间清新的草木气息。免不得芷兮又推拒他,却被他愈发紧地抱住,粗重的喘息声,在她的耳畔私语:“芷兮,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我想将你,揉进我的骨髓里,让你再也跑不掉,再也不能说离开便离开我。” “离与,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芷兮使劲力气,将他推开,幸亏他有伤,她那点气力才能暂且拗过了他,“我都不认识你了,你从前不这样的。”从前的他,从不说这些露骨的情话,什么都藏在心里。 “我怎样了?”离与看她躲得那般远,便知她又在怪他唐突了,可是他连个替换的衣服都没有,便依旧将血衣,披在身上,一边束带,一边等着她答话:“我来看你,是错,我吻一下你,是错,我要留住我的媳妇,也是错。那你深更半夜,收拾行李,去与别的男人私会,便有道理了么?” “他中毒很深。我不是去与他私会。”芷兮从未思路这般清晰:“我的确三更半夜收拾了行囊,但是,现在收拾,便是现在去么?我是准备明日一早去的。” “什么毒,非要你这个半路成妖、又半路从医的,去救?”离与的醋意,越被她解释,越浓重:“借口,都是借口,你就是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你甚至,不顾廉耻,要去与他双宿双飞吧 ?!” “啪” 芷兮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和他,清清白白,从未逾矩,有滇儿和子规为证。现在看来,我便不该找借口回来收拾什么行礼,包裹都被你扯碎了,还收拾什么?” 可是,他是少典君啊,高高在上的六界的至尊。待她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居然打了他,又害怕地,连忙跪下去,身体瑟瑟发抖:“少典帝恕罪,民女,民女不是有意的。” 可是比起方才的耳光,她现在在他面前的发抖,才更让他心痛:“我对你是何心意,你真的不懂么?我付出了我所有的心,就只是让你怕我么?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暴戾,永远没有他温存,没有他会装得可怜无助。你不要忘了,他曾经可是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的冥府少主,现在,你居然对我说,没有你,他会活不下去。”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滇儿,他中了情毒,病入膏肓”芷兮无助地再次解释。 “何情?和谁的情?!”离与依旧冷酷:“你不要总拿滇儿作挡箭牌,我不信她,我只要你,亲口跟我说。” “彼岸花情毒。”芷兮说:“和我体内的彼岸花,一样。行了吧?” 她终于恼羞成怒,站起来,对离与说:“你到底要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既这般介意,你废妃吧..... 第一百八十一回 彼岸花毒无情咒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我无理取闹?”世间六界,离与从未听任何一个人,说过他无理取闹,在世人的眼中,他那般少年沉厚。 可是他自扪,在现在的芷兮面前,为了芷兮和未若之间,扯不断理不清的情感,他的确已经出离了理智。 之前的墨氏赵如意、木族木落,他都不曾真正放在眼中,因为他们一个只是好色成性、一个无非年少轻狂,他知道芷兮不会喜欢他们。但是现在的未若不同: “我就知道,你为了他,总有一天会舍弃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离与自负不论相貌、气质、修为、出身,他都不输未若,可是他不明白为何他都得到了她的人,而她的心却依旧系在未若身上,于是他疯狂、愤怒、歇斯底里:“你说废妃便废妃么?!要我说了才算!” 为了留住她,他的确准备无理取闹了。 “就仗着你是六界帝君,你便如此霸道,不讲道理么?”芷兮抬眼望着他,脸微微地上斜的弧度,媚人得紧,她却并不自知,泪眼朦胧,幽怨相问。 “对!反正在你的心中,我已经是这般无理取闹、霸道不讲理的人了,”离与斩钉截铁道:“我便仗势霸道了,又如何?我就算留不住你的心,我也要留住你的人。绑也要绑你,在我的身边。我要让你的余生里,眼睛里只能看到我,只有我!” 说着,他抱起她,半扛于肩,走出屋舍,踏入庭院。芷兮惊慌失措,伸出手来,又不忍捶打他那遍体鳞伤,只好梨花带雨,哭着哀求:“离与,你放我下来。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我说了,余生我就算绑,也要绑你在我身边。”离与向着柴扉迈步,沉声说道:“我即便遍体鳞伤、御不起剑,扛你回青邱之泽的力气,总还是有的。”他这蛮劲上来,芷兮真是拿他,奈何不得。 走至柴扉,冷不防一个黑影,双臂抱在胸前,背倚靠着柴扉的立柱,冷冷说道:“她说放她下来,你觉不出,这个姿势,她很难受么?她是人,又不是物什。” 黑色的身影,鬼魅地映衬着黑色的夜晚的幕布,和着他那冷冷的语气,穿过夏日夜里的凉风,这样冷峻、甚至令人不寒而栗的气质,也只能是冥府未若了。 漆黑的夜晚,星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月,月的光华,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到离与的血衣身上,竟一点都不唯美,而是,尴尬:他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对她心硬一回、狠心一回,却被未若,撞个正着,打着那般正义的名号,说着那般无懈可击的借口,来打击他对她的一意孤行。 离与将芷兮放下来。她看他的目光,又带着那种莫可名状的恼恨,眼睛里,泪光闪闪。 未若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往柴扉外走,而离与,在身后,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攥得她生疼。芷兮终于忍无可忍了,一甩将二人的手,都甩开了。然后气恼地说:“你们谁都想做我的主,可是,这是我家,我哪里也不去。” “可是,你答应了我的,自明日起,来冥府照顾我,三月为期,契约为凭,滇儿为证,”未若毫不避嫌地,又凑到她的身边,每一次都步步紧逼,要逼得她退无可退似的:“不信,我再让你看看,”边说边从衣襟里,往外掏芷兮今日与滇儿回来前和他立的契约。 芷兮退了两步,再退便要撞上离与了,于是,她立定在那里,语气平缓,甚至冷漠地,问未若:“你病入膏肓,要我去冥府照料你,以三月为期,可是,转眼之间,你便能乾坤挪移,神不知鬼不觉地,倚靠在我家的门前。你到底,伪装了一种什么样的假象?连滇儿那样高的医术都能骗过,到底,又有多么深藏不露?为了让我偿还你的救命之恩,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未若见芷兮怪她,方才云淡风轻的神情,突然便不镇定了,手乖乖地放下,身子也不再是懒散地俯瞰她,而是站得笔直,就那么一眸的距离,他便从一派乖戾,变作了乖巧正派:“芷兮,你为何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从未骗你。我又有何理由骗你?” “也是,我有什么值得你骗的。”芷兮微微低头,语间依旧是冷意:“只是,你既好生生站在这里,你与我立下的契约,也该不作数了吧。” “你当然值得,哦,不,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没有骗你。”未若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半躬下身体,让自己屈于她之下,然后扬起头,不安的眼神寻找着她的眼眸,看得出他紧张她、在乎她,想哄她。 这时,隐于暗处的黑白无常,见到自家少主如此纡尊降贵,忍不住便冒出头来,齐齐嘿嘿一笑替未若解释:“芷兮姑娘,我家少主的确没有骗你,他是教我俩送他来这的。又怕我俩这副尊荣,吓着了人,才让我们躲起来。” 话说这黑白无常,如同点缀在黑夜幕布中的鬼魅,乍然浮现,挂在半空,吓不吓得着别人不知道,但是与他们面对面的芷兮,的确是被吓着了。她尖叫一声,脚底发软,便要倒下去了。未若蹭地站直身体,伸出手臂,便将她揽在了怀中,手拍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芷兮,不怕,不怕。” 而与此同时,离与也伸出去扶她的手臂,便僵立在了夏日深夜的凉风里。未若本来那般冰冷,但对芷兮,却那样温暖。而他呢?他现在留给芷兮的印象,只剩了跋扈吧。 “够了!”离与一把将芷兮,从未若身边扯出来,逼迫自己声色俱厉:“你便这般情不可耐,非要在我面前,与他卿卿我我,好让我难受么?”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未若,真正严厉地说道:“她与你缔了何约?她欠下了你什么,我替她偿。” 未若还沉浸在怀抱芷兮的留香中,手都还半环在空中,听闻离与的话,手垂下来,眼神和面色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冰冷,冷冽地回道:“你替不了她。我冥府要收的人,任你是天地共主,也是徒劳。” “白未若,你莫要得寸进尺。”离与的湛泸,利剑出鞘,已卡在他的咽喉。 “我不与你比武。我承认,现在,我打不过你,”未若淡定地退后一步,说道:“但这也不代表,我会让你。” 说完,未若又靠近芷兮,将她腰间的青帛锦囊,拽下,召唤出玄玉,托在手心,说道:“无常,送少典君回青丘。” 无常领命,便拿镣铐来锁离与。离与一个侧步,用湛泸挡了那镣铐,镣铐遇到湛泸刀刃,即刻化作灰烬。 然后,他将那湛泸,又刺向未若手中的玄玉。灵器对灵器,如同刀光与火石相碰似的,迸射出万道霞光,将黑夜的天,都点得亮若白昼。 其实,未若一身病体,离与亦是一身伤体,未若承认现在他打不过离与,但是离与,又何尝打得过他?二人之境,彼此彼此。现在的较量,不过是玄黄混沌时留下的两个至尊灵器之间的比试罢了。 “不要再打了。”芷兮冲未若喊:“我答应跟你走。我欠你的,我来履约。” 未若收回玄玉之气,这三日好不容易调养起来的气息,今日驾驭玄玉,算是又耗尽了,滇儿的医治,也便前功尽弃了。“好。”只要芷兮说的,他都听。嘴角还带着一缕含苦的笑,不易为人察觉。 离与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伤口迸裂,血流不止,湛泸也渐渐不听使唤。但是,却还逞强地拉芷兮的手。 不过是,两败俱伤。 芷兮亦不忍看离与的惨状,他身边连侍中都提前被他遣走了,若留下他一人在此,必血崩而亡。于是,她对未若说:“让我替他,止一下血,可以么?” 未若点了点头。芷兮进屋,取了止血的药,细心地给离与敷上。 未若看她温柔相待的样子,于心不忍再用契约强迫她,这本便是不是他的本意。于是,他对芷兮说:“芷兮,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爱他么?你若说是,你我契约作废,我转身便走,从此你我,一别两宽,互不相欠。你可以堂堂正正回去做少典正妃,与他,举案齐眉,双宿双飞。” 未若对芷兮,的的确确是动了真情。只要她能幸福,他可以选择放手,即便最后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他。亦无怨无悔。 离与多么希望,芷兮答‘是’。他望着她,眼神像鹰,要勾住她的魂魄似的。 芷兮,却,摇了摇头。 未若笑了。对离与说:“不是我不给你机会,你自己看到的,这是她的选择。” “黑白无常听令,送少典君,去青囊,医治。”未若说完,又吩咐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便,来扶离与了。与其说扶,在离与感觉,却像挟持傀儡。 他败了,一败涂地。 离与心如死灰,走过芷兮的身边时,他感觉,失去了全世界。 离与走后。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未若,还有芷兮,两个人。 “我知道,你也不爱我。”未若冷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芷兮不解。 “自从婆娑河畔,我求过婆婆,救你一命,我便知道了。”未若说:“婆婆耗尽了生命,将彼岸花作媒介,一半栽在我的心里,一半寄在你的身上。她便告诉我,我一定不能对你动情,动情便会中彼岸花情毒。而你,却永远都不会受这情伤,因为,你身上被缚了草木无情之咒。” 第一百八十二回 混元珠断情绝爱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话说黑白无常,挟持少典君离与,去往青囊。本来不过三两步的脚程,按说瞬间便到了的。偏不巧,刚一起身,出了勾余荆家的柴扉,便遇到了冥王。 黑白无常见是自家主人,放开离与,抱拳便拜,异口同声:“无常参见冥王。” 而冥王呢,一开始见到黑白无常,夹着一个人影,并不知是谁,还以为勾余村,又有了寿限大至的生人。待近些,才发现,那被黑白无常夹持的,不是别人,正是六界至尊少典帝,也顾不得教黑白无常平身,自己忙忙给少典帝行君臣之礼:“冥王见过少典君。” “六伯,免礼吧。平定北部叛乱,您云雾劳顿,亦辛苦了。”少典君伸手,平了冥王的礼,又自向他揖伯侄之礼。 真是官大一级压人。繁文缛节也赘人。 冥王这才与离与寒暄两句:“少典君受的伤,如此之重,怎会在这里?” “这不黑白无常,正要送我去青囊医治么,”离与此言,倒教黑白无常汉颜,明明是半押半送。 冥王不明就里,本来欲要火冒三丈,责罚黑白无常挟持的罪过,现在听离与轻描淡写,却不好发作了,只略略责备无常:“我知你俩是好心送少典君去青囊医伤,若换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二人,顶着我冥府的名义,挟持帝君呢。这罪过我可替你们担待不起。” 这敲山打虎、旁敲侧击,黑白无常是听明白了,忙忙称罪:“属下不敢。” “速去吧,”冥王怕耽搁了离与伤势,不敢怠慢,催促黑白无常。但是即便少典君三长两短,也绝然不是从他这里耽搁的,全是离与他‘咎由自取’的吧,谁教他难过美人关。 黑白无常匆匆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少典,一改之前的倨傲,极尽恭维之态:“少典君,您慢点儿,小心扯着伤口。我们可不敢怠慢了” 少典君见离开冥王一段距离,压低声音冷道:“我看你们,敢得很!冥王看不到了,不必再装了。” “属下再也不敢了,少典君在冥王面前,护持我家少主,这恩情,我们不敢不记在心上。”方才的一语之恩,黑白无常待未若领了。否则,若教冥王知道是未若嫌少典君碍眼,教他俩挟持离与走,未若即便病入膏肓,也免不了被冥王一顿鞭笞之苦吧。 冥王目送少典君离去,继续往柴扉内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未若,你个孽障!黑白无常刚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你便又拿他们当解差使!” 原来,冥王,在柴扉外,又碰到了一个人。读者诸君道是谁,正是他也过不了的美人关---白芷。刚才八度的声音,见了白芷,气势便贬下去十六度,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含情脉脉望着闭月羞花之貌的白芷,结结巴巴说道:“芷,芷儿,你,怎么也来这了。” “未若为救花瘦坞的流民、扼制幽冥血,自流血脉,前几日见他,已有不胜之状,我不太放心,便,想看看他。”白芷说:“但是,你也知道,我是个最笨不过的,没有脚力,走了几日,才到冥界,又苦于进不去。恰巧娘娘也到了,闻听冥界的守界鬼说,未若教黑白无常,带他来勾余村荆家了。娘娘便顺便,也带了我来。” 冥王这才注意到,站在白芷身后不远处的女娲娘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见到了白芷,他眼里的全世界便也只能看到她了,竟连娘娘这样尊贵的身份,他都‘视而不见’了。 冥王忙忙向娘娘赔礼:“娘娘仁爱,恕臣‘有眼无珠’吧” “这是说的那里的话,你俩好不容易遇见一回,我刻意躲开些的,怎就被你说的这般严重了,”娘娘宽容笑道:“你若再这般生分,倒让我觉得,是我的不是了,该抢站到白芷前面,刻意让你向我行礼才是。再说,密境和冥界,都是最讲众生平等的,哪里有这么多繁文缛节了。” 冥王闻听娘娘笑言,也便释然了,“娘娘竟也有心挂念着犬子,千里迢迢地看他一场。” “他为众生,连命都舍得,”娘娘道:“我若不挂念他,成了什么。再说,若论心诚,还是白芷妹妹,心意更重些,如同膜拜神祇一般,单靠双脚,从青邱之泽,走到冥界去的。单论这份心意,我便不如了。” “白芷无才,方显费力,”白芷愧色道:“娘娘何必自谦。况且,我自知,未若本心里,并不待见我,我也只是能尽一份诚心,聊补未尽的母亲之责吧。” “既知我不待见你,你还来虚情假意,作什么?!”未若方才在院落里,老远便听到父亲粗厚的训斥声。只是,听了骂声,许久也不见人进来。便寻到柴扉这边来,恭迎一下父亲训诫。不想,竟见到了白芷。于是,满脸冷色,揶揄于她。 “孽障!如何说话的?!她是你母亲!”冥王腿踢一下未若的膝盖骨,未若便噗通跪地了。 若非修为不足,他何致于被父亲一踢便跪了,但是话又说回来,若非他病重,冥王惩罚他,又何止这轻轻的一脚。 不过是惺惺相惜,又彼此怨怼。 “她不配做我的母亲。”未若挣扎着要起来,被冥王使劲按着背,不教他起。 “未若,不许你这样说---白-芷-姑-姑’”芷兮却一直拿白芷当母亲,姑姑这样的称谓,始终叫不惯。 未若听芷兮的话,才不再作声。 “你这是做什么?”白芷上来,推开冥王的手,责备他:“孩子病成什么样了,你还这般罚他。” “我看他叛逆的本事,倒是嚣张得很!哪里像有病的?”冥王的怒气,依旧未消,他爱白芷,岂容儿子如此羞辱她:“我看他的伤,都在一个女人身上。”说着,睥睨芷兮。 娘娘旁观者清,笑言冥王:“你还说未若,他这般,倒是随了谁呢?若论情根深种,我看,六界里,找不出比冥王更情深义重的。”暗指冥王追随白芷之情。 白芷和娘娘都为未若说话,冥王也便噤声了。 “我听闻,少典刚平叛狄乱回来,受了重伤,现下也在这里,”娘娘道:“怎么不见他的影子,是在屋内养伤么?若如此,白芷妹妹,倒是两个儿子,一起都看望了,再不必日日祈祷,‘少典平安归来、未若早日康复’了。” 这一问,刚刚被她调和到零度以上的氛围,瞬间,又凝结到了零点以下。 “未若教黑白无常,送他去青囊医治了。”芷兮所想,竟与离与不谋而合。 “芷兮,你不必为我掩饰。不是‘送’,确切说,是‘挟持’走的。”未若冷道。 他这般毫不虚与委蛇,倒是教娘娘和冥王,如何呢。冥王气得手都发抖,指着他道:“你-你--”却又说不出什么,伸手抬掌,唤出打神鞭,便要抽他。 被白芷拽在手里,顿时手掌出血,血肉模糊,可见神鞭威力之大,冥王便只好心疼地,甩下鞭子,拿着白芷的手,又不知所措了,替她吹着气,又不管用。“芷儿,我带你去青囊,找药女,给你处理伤口。” 娘娘本来也想替未若挡,现在,也插不上手了。兀自站到一边,息事宁人,假装没听到未若说的话,也没看到冥王要打他却打了白芷。 芷兮跑进屋,将方才给离与止血、余下捣好的药,端了出来,然后对白芷说:“我来吧。这种程度的伤,我还是可以处理的。” 芷兮给白芷,小心翼翼的上药。那般善良、温存。几个人,顺势席地而坐,篱笆外,几株荼蘼,散发了幽幽的清香。 “谢谢你,”白芷泪盈双眼,然后,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万语千言,欠下的,都在此六字了。 “是我对不起您,”芷兮说:“我生有余罪,是我让您,替我受了碎纸之刑。” “孩子,”白芷轻轻地摸着芷兮的黑发,心疼地说:“我是真的将你当作女儿养过的,只是,还没等到你修成人形,我自己,先自身难保,已经无能为力再去照顾你了。你不要怪我狠心抛下了你。” “我知道....”芷兮哽咽着,一滴清泪,滴了下来,正滴到自己的手上。她听说过白芷完整的故事,是未若告诉她的。如果过去,她对白芷有想念,也有不见的怨,那么现在,她对白芷,只有怜惜和爱了。白芷,何尝不可怜呢?“我从未怪您,只是,很想......想得心疼,然后,便是愧疚。” “不要心怀愧疚。我没有替你受刑。”白芷说:“当年,混元珠救了我,是你的混元珠,救了我。所以,最终受那碎纸之刑的,还是你自己。” “不对。”芷兮以为,白芷只是想安慰她,于是反驳:“谁不知道,那混元珠,是伏羲的,后来送给了您。因为与您日久生情,在您受刑时,才会不顾伏羲的命令,扑过去替您承受那碎纸之刑,才救下了您的性命。” “所有人,都是那样认为的。但是,不对的是他们。”白芷说:“那混元珠,就是你啊!那里面,丝丝缕缕,凝结盘绕的,都是你青丝一般的儿女情长啊。因为是你,才会义无反顾地,为救我这个假母亲,以命相赴。” “您越说,我越不懂了,”芷兮的确懵懂了。连一旁的冥王和未若,也听得一头雾水。“混元珠是混沌圣物,怎么会是我?怎么会有我的气息魂魄情长?您莫不是为了安慰我,才故意编个故事讲给我听,好让我不要再难受。” “孩子,我多么遗憾,你听故事的年龄,我没有在你身边,”白芷哭着:“你是这么善良,即便被这个世界,冰封以待,还能在心里,布满温存和美好。这不是我编的故事,不信,你问娘娘,她,比我,更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娘娘,也动容了,今日来,本便是了结她与离与、未若的公案的,若长此以往,怕是几个孩子,都要毁了。 “恩?”芷兮抬起泪眼,不知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她只是因为见到了白芷,就是莫名地想哭,像女儿见到母亲一样,想在她怀中,撒撒娇。她不觉得,这个世界,还能再冰冷到哪里去。即便听,也是多一个故事罢了。而娘娘也对她说对不起,她觉得更受不起了。 “还记得,世道之初,那枝吞吐天地、吸魂纳魄,流着人血的草木么?”娘娘说道。 “那不就是我么。”芷兮越发愧疚:“我吓坏了滇儿,还,缠死了离与。我从一开始,便不该认识他,以致于,害了他三生三世,更加千年。他终是,痴情错付了。” “你既知道他痴情,你却不能以同样的爱,去回报他,对么?”娘娘哽咽了。 “恩。”芷兮哭了,好伤心,她知道自己负了离与,感觉对不住他:“他说‘即便你是一块冰,我捂了你千年,也总该捂化了’,我听他这样说,我很难受,我也曾无数次,强迫着自己,哪怕去骗他,也该去迎合一下他的感情。 但是,最后,我只是害了他。我无法爱上他,我也不爱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明明看了那些悲伤的事情,心里会万般难受,可是,每每我想去付出爱,去力所能及救他们、帮助他们,我付出的,却要么是自己的命,要么,便是别人的命,最终还是别人的命,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好害怕,每一步,我都举步维艰、进退两难。所以,我化作蜉蝣、未若却渡给我灵魂时,我宁愿选择不轮回,因为,我觉得,我活不起这些痛,明明想爱,却无能为力,明明不冷血,却又最终,还是误人被人嫌弃的。” “孩子,我知道,你有多难。”娘娘的泪水,也湿了眼眶:“你心中的那块冰,离与的确捂不化,但是,这不怪你。” “我的心里,真的有冰么?”芷兮不敢置信,但是,娘娘话中字面的意思,确是这样的。 “恩。”娘娘重重点了点头:“因为,你被折下的那枝草木,犯的错,实在太大了。大到伏羲雷霆震怒,要即刻处死你。是我,于心不忍,我求他给你生存的机会。他禁不住我苦苦哀求,答应了,却又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用混元珠,取走了你的七情六欲,又在你的心上,附上了‘草木无情冰鉴’,断情绝爱,无欲无求,以绝后患” ....... 第一百八十三回 阅尽千帆皆不是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就为了杜绝我有邪念,便连爱的权利,都一并冰封了么?”芷兮将离与剩下的几条细蓝靛布,裹到白芷手上,手中空了下来,反而无措了,这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的版本,忧伤得过了头:“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他才这样狠心么?” “他惜念你,但他更顾念苍生”娘娘是了解伏羲的,为芷兮剖析明义: “在他的意识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你当时,羽翼未成,已经‘杀’了包括‘青狐’在内的不止一条两条性命,那是虞脉下,所有半路修妖的非命啊,吸天吐地,景况何其恶劣,他若真的不顾念‘父女’之情,你死百次,犹有余辜啊。 ‘看在你初入土胚,性犹未定,日后修心守心,此等天赋力量,未尝不可造福苍生,让你活下来赎罪’是我的意思,但是他若执意想杀你,我也是拦不住的。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是他最后的底线。可是,让你活,他又生怕你的天性暴虐,以后无法压制本心,会为恶世间,犯下更大的滔天罪过,故而才给你下了草木冰咒,封情断欲,以绝后患。 孩子,我知道你最终,并没有变坏,只是,希望你,也能理解他一片苦心。” “我从一开始,‘化作人形、初生之日’开始,便从来没有想过要变坏,好么?”芷兮哭了,那么伤心: “可是,你们,却考察了我三生三世,倘若我此世依旧不绝命,你们,还要一直监察我,直到我死,为止,是么?然后才能得出这‘最终,你没有变坏’的结论。就为了你和他这一句话,你知道,我的一生两生,有多么难捱么? 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么?你们可曾想过,你们所谓的‘杀’人的我这枝草木,不过是初入土胚,便被人折下,‘吸魂夺魄’,也并不是我的初心?我,当时,只是为了‘求生’,而----已。” “他赌不起,”娘娘看着芷兮伤心欲绝,自己这千万年,又何尝好过过:“我也赌不起。所以,你初生那日,荼蘼夜半来为你问命,我算尽众生,却唯独猜不出你的命数。所以,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能断定,我当初哀求伏羲,饶你一命,让你活下来,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到底是做对了,还是终究‘错’了。” 芷兮活得这般痛苦,亦不是娘娘这个天下之母的初心。 芷兮看着娘娘声泪俱下,她不忍了,她长长地抽一口凉气,来阻断自己的涕泪,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绢帕,轻轻地若女儿般,去擦娘娘脸上的泪,说道: “娘娘不哭。是芷兮的错,芷兮不该这般戾气深重,来质问救我命的人。尽管伏羲帝看到我‘吸魂夺魄’时,我还没有人的意识,尽管那并不是我的选择,但是,错,的确是我犯下的。怎样的罚,我都该接受。 伏羲帝说的没错,‘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芷兮只是不明白,即便他不能相信我‘性本善’,即便他只是防患未然怕我日后修成人身依旧暴虐成性,那,他,也应该封‘恶’,而不能封‘善’呐。 芷兮不想当一个连爱上一个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的人。不想被周围的人,当作冷血的动物般,嫌恶和排斥。” 是的,芷兮,她想善良,可是她的这种能力被剥夺了,以致于一次一次行善,哪怕是以己命相负,却都由‘罪己’变成了‘罪人’,最终都变作了为恶。 “好孩子,我知道,我都知道。”娘娘看着芷兮乖巧却伤心的模样,抚摸着她的头,刚被她擦拭走的泪,又涌出眼眶来: “只是,善与恶,哪有那般泾渭分明?它们交织编错在心里,本便是一体,难解难分。伏羲帝要防微杜渐,要封恶锁欲,他只能将你的整颗心,都下了草木无情冰封之咒啊。他也有他的无奈,因为,他肩上担负的,是整个天地的江山。容不得一丝半毫的疏漏。 好在,你尚有一叶心脉,曾经因为救离与,而留在了他的体内,那一叶心脉,随着离与修行千年,最终他还是‘心归原主’了,所以,我们才有机会,看到这样一个善良又多愁善感的你,让我们知道,你非但不坏,甚至比谁都好。 伏羲帝对你‘封心’的无情,你就权当,他的儿子,少典帝离与,都偿还给你了吧。” 芷兮闻娘娘言,忽然忍不住,泪如雨下,几乎又嚎啕泣断,接下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撕心裂肺: “密境他初见我,对我说‘母恩女受’,说我‘母亲白芷’救过他,他对我好,让我受的安心些,现在,您又说,伏羲帝对我的无情,由他‘父债子偿’。造化轮回,何其不爽? 可是,离与做错了什么?又要报恩,又要还债,可是,到底,我从未有恩于他,而他亦不曾负半分债于我,为何,要都由他一个人来生受? 刚才,就在刚刚,他还血肉模糊、伤痕如壑来看我,而我,在未若问我‘是否爱他’的时候,我竟不能再骗他一声‘我爱过’,我想让他彻底死心,不要再顾恋我这个无情之人,所以我遵从了自己的本心,给了他我平生最诚实的一次摇头。 我看得到他的伤心,那么深,可是,我却无法给他安慰。您说的对,我回报不了他的爱,我若跟他在一起,只会一次一次,伤他更深。 可是,这不是我愿意的啊?!!若是可以,谁不想爱上人、又被人爱。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就我不可以?为什么别人都有,就我没有?” 一次无心之失,却要用尽了终生去偿还。这恐怕,是人间,最大的悲剧了吧。 未若看着哭泣的芷兮,心间的痛,以百倍于芷兮的痛,撕扯着他,他心疼她,他将芷兮揽到怀里,同样泪流满面: “芷兮,好芷兮,不哭,”未若的头,抵着她的发:“总有一天,我会替你解开这天咒,会让你知道,能够爱上一个人,是多么幸福。”因为他爱上了她,他才能说这样的话吧,因为,父母皆道他苦,他却沉浸在幸福里。 白芷看到这一幕,竟扭过了头,掩口无声而泣。她何尝不心疼芷兮,可是如今,不仅仅一个离与,为了芷兮,已经伤痕累累,现在就连未若,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了。她也爱芷兮,把她当作女儿一般养过,但是,若让她眼睁睁看着两个亲生的儿子,都为了她,陷入‘注定没有结局、却还要孤注一掷、性命相赴、逆天改命’的万劫不复,她,亦是不愿的。 而白芷的这种想法,没有人比冥王体会得更加真切,也更为深刻,因为,未若,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他自己一个人,为了爱遍体鳞伤,已经够了,他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重蹈他的覆辙,这话,亦是老生常谈了。 “未若,放开她,”冥王看看白芷,又看看未若,然后对未若,声色俱厉地命令道:“她是少典君亲封的‘任姒’正妃,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说到这里,芷兮不寒而栗,忙忙挪开两步开外,站将起来。用袖稀疏地蹭脸上的泪,为自己方才的‘失礼’遮羞。 “父亲,您一直都在,您刚才也听了娘娘的话,不是么?”未若抬眼质问父亲:“芷兮不爱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封妃典仪,她亦没有出席,这场婚事,不作数!” “混账!你说不作数,便不作数么!”冥王见他冥顽不灵,忘乎所以,一个巴掌摔在他的脸上:“我看你是做主人间事,做得太久了!别忘了,只有死人,才归你管!你若要她,除非她死了!” 多么悲哀。身为冥府少主的未若,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主宰了六界的生死。每一次,有妖失魂、有人丧命,他都会出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生灵死前的种种姿态。 他,听闻过:世道初开,密境青狐,被一枝草木缠死,这样的‘莫名’之死; 他,目睹过,勾余西山脚下,孕妇胎死腹中的女婴,被芷兮,从生死簿夺命,这样的‘起死回生’; 他,见识过,密境倾颓、乾坤颠倒时,众生如蝼蚁奔窜逃生,这样的‘灭宙屠灵’ 他,看到过,离与附身他施恩那家之子的一朝骨错、芷兮穿透血污成为那被她所救的遗腹女婴,这样的‘造化偷生’; 他,收拾过,玲女那般‘红颜薄命’的艳骨; 他,殓收过,贾黛儿那般‘槛前毙命’的喜丧; 他,厚葬过‘贵妃薨逝’; 他,无奈过‘含念尘劫’ 他,薄奁过‘人间骨错’; ...... 只是,往事历历,回首过往,他的每一次,‘留过痕迹的,抑或没有被人看到的’出场,伴随的,都是生命尽头的哀歌。 倘若,没有这次‘怪哉解救流离苑’的设计之灾,倘若,他没有犯下这次错,被罚人间红尘历劫,或许,他从来都不会有机会,闯入红尘,和活生生的人,在一起生活,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更不可能,有机会与芷兮,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只是,他自以为,阅尽世间事,却原来,阅尽千帆,皆不是。 他是死神,注定与生人,无缘。 平生第一次,他从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里,跌落进无助的深渊,觉得自己那么卑微,那么可怜。在过往的千秋万载,自己稀疏的可怜的出场次数,屈指可数。 如今,卸下他那一贯的冷装,他才知道,不仅芷兮未曾体会过爱人的滋味,在未遇到芷兮之前,他亦未曾体会过。而现在,芷兮被人爱过,他却没有。 他比芷兮,更可怜。 第一百八十四回 三月为期种光阴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世事无常,尘世多纷扰。 “没想到伏羲帝让芷兮断情绝爱,却是让他的孩子,我的孩子,都受了这情劫之苦。”白芷听着冥王警告未若的话,又看未若坐在那里,面色阴郁,表情冰冷,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得,像是铁铸的冷器,不免又情难自以,悲伤而压抑地,哭出了声。又拼命克制,用帕掩口,拭泪。 “白芷-姑姑,”芷兮没想到今夜,平白招来如许多不速之客,又平白招惹如许多泪雨阑珊。明明自己是当局受害者,心间最是难受,可是看着长辈在她面前落泪,她又不能不一一去哄。她不是谁的可以任意撒娇的小女儿,她只能是那个无论何时都应该表现出乖巧和懂事的局外人,轻轻摇晃着她的手臂,说:“您不要哭了。” “未若他,孤独得太久了。”白芷虽看着芷兮也可怜,但终归心疼自己的儿子,多一些,“过去的千秋万载,他从未爱上过任何一个女子,正因为如此,一旦爱上了,他便会倾覆他的所有。而如果,你没有准备好,也用你的全部的爱去回报他,就请你,放开他吧。” 芷兮摸着白芷胳臂的手,突然便停止在那儿了。白芷的话,从某种程度上,伤到了她。因为不是她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所以她才这般偏袒么。 “你明明知道,芷兮情非得已,你还这般说她,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会难过么?你就没有想过,你的话,会让芷兮难受么?”未若却忍不住,腾地立起身来,将芷兮从白芷身边拉开,对着白芷狠狠地说道:“而且,从来都不是她不放开我,而是我不放开她。她从未纠缠,纠缠她的是我!” “未若,你不能这样说白芷姑姑,她是心疼你。”未若为芷兮说话,芷兮却为白芷说话。 未若对白芷,始终心有芥蒂,只是,芷兮说的,他不反驳,他只是沉默,低下头,唤来无常,依旧教无常带他和芷兮,回冥府去。 “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孽障。”冥王指着未若的背影,手颤抖地大声吼道。明明他方才教无常不要带芷兮,可是,无常却只听未若差遣:“我还没死呢,这些手下,便全凭他调遣了!简直是-----” 只是,天下哪有能拗过子女的父母呢,冥王嘴上骂他不肖,心里不还是一样心疼。不过是扳不过命运弄人罢了。 此时,一阵微风吹过,篱笆墙窸窸窣窣作响。 “谁?”娘娘听到树丛后,有细微的动静,厉喝一声,一个凌光指射过去,两个女子,便从树叶掩映里,摔了出来。 二女慌乱,忙忙正身,跪拜娘娘。 “没想到,这样的僻处,隔墙还能有耳。”娘娘问那跪在地上的女子:“所跪何人,为何偷听。” “小女马兜铃,原是落樱宫麝熏殿里,有幸侍奉过芷兮一两次的。”其中一个女子,先报了名姓:“少典君不放心芷兮姑娘,着侍中吩咐我,暗中照拂保护姑娘。” 从一侧滚出的女子,听马兜铃这番言辞,也附和道:“奴婢旋覆,也是受我家公子木落嘱托,照拂姑娘的。” “既是照拂,该不要鬼鬼祟祟的好。”娘娘斥责她们两句,未作深究。对旋覆道:“你家公子,是个不甚用心的。你回去禀报时,万万劝诫着些,芷兮去冥府的事,切让他,不要四处声张才好。芷兮虽是以医女身份,照拂未若,但名义上,好歹她是封过少典妃的。说出去,怕飞短流长。” “奴婢遵命。娘娘嘱托奴婢定如实转告我家公子,”旋覆复命。先走一步。 “你,便跟我们,一道去青囊,探望一下离与吧,”娘娘道:“芷兮的事,暂且不要向他提了,免得他伤心,伤势养不好。” 马兜铃,也道‘遵命’。 当夜青囊无话,且说芷兮,被带到凋敝殿,落地后便甚觉不妥。局促不安地,紧张说:“未若,你是守约的。我们约定里,明明写好了‘白日我来照拂你病伤,夜里我依旧回勾余’” “嗯”未若以一种关切的暖暖的表情,俯头望着她的紧张不安,承认她说的话都是对的,又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本来也没想这时候来,偏偏,好歹,是来了。倒是空惹了离与恨我,又让几位位尊的长辈,都得在心里埋怨我。”芷兮描述着自己心里的碎碎念,那么细致,细致到如同针孔。 “你总想着别人的感受,那你自己呢?现在,伤痛最深的,不该是你么?”未若喉间挂着心疼的纹路:“你无时无刻,不在在乎着别人对你的看法,不累么?既是活得这般累,又为什么总是隐忍着自己的想法,去迁就别人呢?如果,你问心无愧,还要遭人怨怼,那无论对方是谁,都不是值得你顾念的人。” “我有愧。”芷兮眉头蹙起,泪水夺眶而出。 “但是你也委屈,不是么?”未若看着她,“难受,就哭出来,这里没人笑话你。” 芷兮终于,情绪崩溃了,不顾及形象的,毫无遮掩的,嚎啕大哭。未若默默在她身边看着,任由她发泄。待她重新平静下来,未若说:“心里舒服些了吧。” “恩,”芷兮花着脸说。 未若掏出一块锦帕,给她擦脸边的泪,动作很轻,很轻。 “我还是想回去。”芷兮终归顾念飞短流长。 “好,”未若不勉强她:“玄玉在你这里,你的心意,便是它的心意。我刚教无常回去看了,那几个人,都已经走了。你回去,不会有人再打扰你。我让无常就守在你的门口。你也不要害怕。” 原来,他带她来,不过是带她,躲开他人的指责,躲开她不想应付的尴尬,然后,躲起来,大哭一场,发泄一通。未若之为芷兮着想,是连她心里每一根心弦,最细微的拨动,都考虑在内的。那般明察秋毫红尘事的未若,此时此刻,全部的心智,都用来爱眼前的这个女子了。玄玉是未若的灵魂锻造的,与其说是‘它的心意’,不如说是‘他的’。 三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在这三个月契约为凭的日子里,芷兮履行着她最后对未若的‘责任’:白日,她会为他熬药侍汤,他满心满眼都是望着她的幸福,即便只是相敬如宾,在他的感觉里,一如耳鬓厮磨,举案齐眉。 黄昏,她会回到自己的尺寸之地,在院落屋前的一亩三分地上,播种自己的光阴。 一块地,一道小池,一畦茭白,两架葫芦,三垄流苏茶,构成了她的世界。 离与亦在养伤,养伤之余,依旧会视察各部。水患,在共工的操纵下,算是暂时平息了,南方六部和其余部落,也陆续解除藩篱,彼此互市通商,竟也有了欣欣向荣的迹象。 这个仲夏,都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祥和之色。 芷兮不知道,其实,离与,还会每日,去看她。只是在暗处,静静地,偷偷地,从远处望一望她。 仲夏快结束的时候,三月为期的期限,到了。 未若已恢复大半,这日芷兮黄昏时分离开时,他便拉住她的衣袖,央告:“明日你便不来了。” “既是契约,便有期限,你这个总是爱缔约的,该是最清楚的。”芷兮无情,依旧一副波澜不惊、公事公办的样子:“明日,我便要回青囊,给滇儿帮忙照拂别的病人去了。说来,你还是最例外的,哪个病人,要医女日日上门看护的。看来,你当个‘官’,好处还是挺多的,要记得,回报人类啊,少死几个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未若看着芷兮一本正经说教的样子,便忍不住想笑,于是,也以逗趣的口吻说:“既是例外了,那,再多例外一回呗。我今日,想去你家做客。你不是跟我说,你种了许多果蔬么,我想吃。” “那,看在你是我第一个从头到尾照料的病人的份上,”芷兮也调皮地笑了:“我,允了” 三个月,没有世事纷扰,没有流言蜚语,没有指责排斥的日子,让芷兮,也变得活泼了许多。 芷兮扶着他,在她的勾余院落中散步,但见:满树茶花,如覆白雪,清丽宜人;葫芦架在竹竿上,爬着绿绿的蔓儿;莲子萌了一池青葱....... “呐,这个,这个,”芷兮从架子上,采着那些她亲手栽种培植起来的果实,一个一个,都塞到未若的怀里,灿烂地笑着说:“都是清热解毒的,最对你的症。” “这么说来,这些,都是你,特意为我种下的?”未若受宠若惊,脸上现出同样灿烂的笑。 “你是第一个尝的。”芷兮俏皮地说:“当作鸿门宴,送你这个死神,我可不用来回跑,去看你了。” “你不去看我,我来看你,”未若耍赖。 二人的样子,竟是那般阳光的幸福的样子。却不知,离与,就在花篱外。 每一夜,他都如密境青狐一样,宿在花间,悄悄宿在花间,为了守护她。 此刻,看到未若和芷兮,柔情蜜意,他的心中,别提如何酸楚:“这些,原来,都是你为他,种下的。” 看来,离与,曾经,竟以为,那是芷兮为了怀念桃花坞,为他种的。竟是,又自作多情了一回。 他转身,蓦然离开,一个人,向着桃花坞走去。那里,三个月前,还是萧索布满杀机的花瘦坞,自从芷兮离开,他也每日,在那里栽树,亲自松土、浇水、施肥,直至他们,也长成了小树的模样。 他为她种树,而她,却在为未若,栽药。何等讽刺。 他看着那未成林的树苗,眼中现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景色,花树下,走出来,芷兮的身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第一百八十五回 喜脉天降却成愁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未若方愈,芷兮与之解除契约,约好再互不相欠。却是,刚结束一段约束下的岁月静好,又迎来一段飞雪加霜。 书接上回,芷兮将架上塍间的瓜果,摘了许多塞到未若怀里,未若眉间眼末,尽是受宠若惊的幸福,竟有一丝错觉,让他憧憬与她田园夫妻的惬意。 冷不防,这个季节里,雨多土湿,芷兮脚下滑了一跤,未若情急伸手扶她,怀中的瓜果莲子蔬菜,便哗啦啦,散了一地。 二人又俯身从湿地里,捡拾落果,芷兮冷不丁抬眼一瞧,昔日冷若冰霜的未若,脸侧、下巴、眼角,涂抹的都是泥,像是墨染的画,禁不住手掩口,笑起来:“未若,你现在的样子,活像个泥菩萨.....” 未若闻言,抬起头来,也笑了,笑里含着宠溺:“还笑我,你自己,更像个泥菩萨”,说着,伸手,又揩她脸上的泥巴,确是,越抹越黑。 未若便站起身,走到院落中的水井边,用辘轳摇上一木桶水,拎到石凳边的陶盆边,将水用木勺舀入盆中,唤芷兮来,替她撩起手边的衣袖,又将她的手,轻轻浸到水中,要给她洗手。芷兮想起之前他附身岸土时,也是这样的情景要为她洗脚,脸红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慌慌推开他,说:“我自己来。” 快乐的光阴,总是倏忽即过。日头掠过西山,一点一点,淹没了红红的笑颜。晚飧时辰到了。未若劈柴,于灶前生火,芷兮围上布裙,切菜,又由未若来烹调,炊烟袅袅在木屋上升起。 与其说是未若让芷兮来请他作客,不如说是未若借着作客做菜给芷兮吃。少时,他便将烧好的荷花冻菱、五花莲子羹等三菜一汤,齐齐端上桌来。按着芷兮的肩膀,教她坐到桌旁,与他同桌而食。 食间,未若一味给芷兮夹菜,放到她端在手中的米饭盅中,又一脸宠溺地看着她吃,芷兮被他看得,有些难以为情,心想着,这碗饭,应该尽快吃光,好打发他走。 可是,偏偏,胃里涌上一股酸水,翻腾得难受,她忍了又忍,还是将饭菜,都呕了出来。 “芷兮,你没事吧?”未若早紧张地扶住了她,捶打着她半躬的瘦弱的背。 “可能,吃得太急了。”芷兮抚抚胸口,不好意思得说:“见笑了。”说完,她慢慢又坐直了起来。 “我给你叫医女来。”未若说完,已起身大踏步越过门槛,穿过庭院,往青囊去了。 “不--用---”芷兮紧追着出来,却还是没来得及拦住他。 “真是的,小题大做”芷兮兀自埋怨:“就是吃饭噎着了,去请什么医女,生怕别人看不到我的笑话。” 少时,不儿便随着未若来了,踏入门槛,便说:“滇儿忙得走不开,教我来了” “就是你,我也不该耽搁得起,”芷兮忙给不儿让座:“未若,太小题大做了。我不过吃饭急了些。” 未若看她的样子,很是憔悴,心疼溢于言表:“是不是这些时日,冥府勾余来回跑,又要为我熬汤送药,累着了你。总让医女给你瞧瞧,我才放心些。” “无怪乎他走一趟,看你这气色,不似个寻常的,莫不是冥府寒气太重了,”不儿说着,坐到她身边,伸手给她搭脉。 不把不要紧,这一搭脉,不儿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紧张得未若都沉不住气问她:“她怎么了?莫非真的是冥府寒气过重,伤着了她?” “这,这....”不儿看了看未若,又去瞧未若。就是不说话。 “不儿,你这是怎么了。”芷兮却伸出手来,摸摸不儿的额头,“你说呀,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该是死不了。” “脉象圆润,按如走珠。”不儿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是,喜脉。有三个月了。” 喜脉? 芷兮闻言,脸色煞然通红,娥眉低垂,手足无措,这突如其来的,哪里是喜,竟是愁和窘迫。 未若望着她,这突如起来的‘喜’,无异平地惊雷,在他本来泛起爱情涟漪的心上,搅起了惊涛骇浪,他半跪在她的坐凳前,眼睛仰视着她,眉间紧蹙,喉间哽咽,想问什么却又似方才不儿一般,问不出口,只说了:“你......”便,说不下去了。 不儿可是更不明就里,本来芷兮未若二人,便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日落还同桌而食,之前更是在冥府,有过三月之约,现下,连不儿,也免不得小声嘀咕:“难道,你俩......?”想问出来,却又难以启口。 气氛尴尬的仿佛凝滞,不儿附到芷兮耳边,私语问她:“你月事多久未到了,自己竟不留意么,早该来青囊问问我” 芷兮愈发窘迫得面色发赤,只小声回不儿:“我原只是以为,冥府寒气重些,过了与未若‘三月为期’,我回来将养将养便好了,顾而也未在意。谁知道......” 不儿听了芷兮的答话,心里的疑惑,愈发重了,深觉,芷兮此言之意,她于冥府时,已与未若有染,孩子的父亲,便是未若。可是,她也是个腼腆的,不再明问。毕竟,芷兮,名义上,还是任姒妃呢。 这许多话,本来问出来,说出来,或许能澄净很多,怪就怪在,明明只是想为对方留些颜面,到头来,确是误会了彼此,受害的还是被冤枉的那个。而这次,不儿真的误会了芷兮,芷兮也的确,被莫名其妙,并不知不觉地,被冤枉了。 “我给你开些安胎的方子,”不儿说:“你自己也该懂些,一定要安养胎气。” 自始至终,未若在不儿面前,都再也没有说话。不儿开好方子,未若主动跟着她,又回青囊去抓药,毕竟不儿只带了些消食厌食的药材,并未想到,会诊出喜脉来。 路上,不儿实在好奇,忍不住问未若:“孩子,是你的么?你这样做,对得起离与么?堂堂少典帝,他封她的,可是正妃,若知道了此事,能饶过了你,放得过她么?” “这要问芷兮的心意。可以先不告诉离与么?”未若没有明确回复不儿孩子的身份,因为,他还不清楚,芷兮到底愿不愿意,为了孩子,回到离与的身边去,倘若她愿意,他自会去替芷兮澄清,说明他与芷兮之间清清白白,可是,若芷兮,终归不能面对离与,那么,这个孩子,他,可以认下。 未若之爱芷兮,的确已经超越了世俗的一切偏见。 可是,就是未若这为了芷兮着想的不明确,让不儿,竟在心里,彻底确认了,这孩子,就是芷兮和未若的私生子。 未若拿药回来时,芷兮还呆坐在原处。 未若将药放在她手边的桌角处,又像方才一样,半跪着俯在她的身前,眼睛仰望着她,她的眼睛,呆滞而无神。 “是离与的么?”未若明明早猜到了答案,他用双手,将她的冰凉的双手,捂在手心,轻声地问。 “恩。”芷兮点头。然后,她回过神,从未若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说:“未若,你走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这件事情,你自己承担不起。”未若干脆坐到她脚下的地面上,双手环着膝,表示他不走,而且,还准备,与她长谈。 “我教你走啊!”芷兮显然又悲又怒:“都怪你,非要去叫不儿,现在,你知道,她知道,很快,越来越多的人,都会知道。还嫌我的笑话,不够多么?!还嫌世人,嫌弃我,不够多么?” “少典明媒正娶,封你做的是嫡妻正妃,你若怀了他的骨肉,天经地义,我想离与也定会欢喜,谁能有何借口,有何权利,笑话你半分?”未若看她难过,手从膝盖上放下,有些无措,但字字铿锵,想以此安慰她:“除非,你即便是有了他的骨肉,依然不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我不愿意,”芷兮斩钉截铁地说:“我好不容易,盼到了,三月之约到期,我便可以天涯海角,一个人,过完这一生。再不用白芷姑姑担心,我一个冰封心肠的女人,还要祸害她的两个亲生儿子,从此,再不会有人怨我。现在,你教我怎么办?他若不知道还好,我还可以躲起来,隐姓埋名,但是,他若知道了,我还躲到哪里去?如何隐姓埋名?我,连拒绝他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原来,你方才吃饭,狼吞虎咽,那般着急,竟是,为了,早点赶我走么?三月之约,于你来说,便是好不容易摆脱的‘卖身契’一般的存在么?那么难捱么?我还以为,你,哪怕有那么一刻,会像我一样,感到幸福。”未若却真的伤心了,她的一字一句都扎着他的心,但是,他,终归是心疼她,放不下她: “白芷是谁?她的话是圣旨么?你这般记在心上。离与我不知道,但是,她的话,代表不了我,也替我做不了决定!你既然怨我唤来不儿,让她知道你有身孕,那么,我来为你负责,我愿意为你负责。你腹中的孩子,我会待他/她,如同己出。” “你为我负什么责?你若真如此做了,我俩,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芷兮听未若的话,却愈发恼怒。 “那便不要洗清!”未若也生气得站起来,双手把着她的肩膀,眼睛里充斥着深情和激动的火焰,似乎能灼伤了她:“我说过,这个世间,除了你,我谁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你呢,跟我扯在一起,就让你那么不能接受么?跟我在一起,就让你觉得,那般羞耻么?” “未若,你不要逼我了,”芷兮的眼中,盈出泪来,最近,她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哭,之前受过多少物是人非,她哭的也没有这几日多:“我回报不了你的爱,爱上我,是你的错,你改了吧。” “我不用你回报。”未若的语气,沉稳而坚决,透着他身为男子所有的担当和深情:“我只要你,允许让我在你身边,陪着你,爱你,照顾你,就够了。除此之外,我这一生,别无他求了。” 第一百八十六回 巫蛊术偷龙转凤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越描越黑’... 昨日,一两句戏言,今日,竟都成了谶语。 一时间,大雨滂沱。 不儿回到青囊,脚步窸窣,一双软布绣鞋在及踝的罗裙下,走得格外急促,将那罗裙在雨水里撩拨得宛若百褶的湖面。到了荒机院,滇儿还在为一妇人诊病。不儿悄悄站到一边,等着为她唱方取药。院落门外,传来青囊木门厚重的关门声。莨菪过来报:“赈粥发完了,流民都散了,来瞧病的,也只剩屋内这位娘子了。” “恩。”滇儿应了一声。为妇人开了方子,不儿唱方,旁边的药方里,有药女将药都称好,包起来,递到不儿手上。 “不儿,我看你方才,急色匆匆,芷兮怎么样了?是病得重么?未若来时,我看他一脸忧色,却苦于亲自过不去。”滇儿对不儿说:“你将方子给了这位娘子,教莨菪送出去吧。咱俩说会话。”不儿将药递给妇人,那妇人欠身施了谢,便随着莨菪,出青囊去了。 荒机院里,现在就剩滇儿和不儿二人。不儿将嘴凑到滇儿耳边,特意一手将掩,生怕别人听到似的,跟滇儿耳语了一会儿。 滇儿听完,脸色霎时也变了,转开桌案上的茶道机关,拉着不儿到了荒机密室,这才愤恼地道出声来:“这个未若,看着陌上如玉、谦谦君子,却不想,竟是如此道貌岸然之辈!芷兮也是糊涂。她俩,可有一个顾及着离与颜面么?不管怎么说,名义上,她还是少典正妃!” “未若让我,先不要告诉离与。”不儿如实说道。密室安静,知无旁人,她也才正常声音说话。 “他做出这等丑事来,可如何收场?便是遮掩,又掩得了几时?”滇儿几世练就的平和的性子,此刻还是忍不住着起急来,但是,牢骚发过也便发过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不儿是从来依赖她,听她的主意的:“事到如今,能遮掩一时,算一时吧。他不让你告诉,咱们就先替他守密,不儿,你可记得了,谁也不能声张了。” “恩,”不儿乖乖地点头:“我也只跟你说。其实,我觉得,为他守密都冤枉,私心里倒想,让离与私下知道,狠狠教训他!这个坏人。” “不是为他,是为离与。”滇儿对离与,依旧死心塌地:“好歹,我不能让人,坏了他的名声。” 离与的名声,有滇儿护持,那未若的呢?不远处勾余院落内的未若,又岂知,自己一句话,一句含糊,会引来这般误会。 “可是,最多两三个月,芷兮便会显怀,如何瞒得住。”不儿忧虑。 “六界里,不是有很多,不满少典娶空妃,奏请少典废妃、另立新妃的么?”滇儿说:“我这便去各界走一趟,教他们联奏此事,务必教离与同意废妃。他废了妃,芷兮和谁在一起,怀了谁的孩子,谁还会去在意、去恶意评说?” “恩,还是滇儿有办法。”不儿一脸崇拜地望着滇儿。二人的姐妹情,几世不衰,也算真姐妹了。 闲话少絮。 这只是个开始。滇儿、不儿,心性纯良,即便是误会了未若,也不会去害他。 但当阴霾笼罩到了青邱之泽乌衣巷茵陈宫,情况便急转直下了。 【青邱之泽·乌衣巷·茵陈殿】 “少典君的伤势,明明前日已无大碍,今日,怎么又重了起来?”侍中问来茵陈殿少典居所、例行检查的药师:“似是中了溽热,伤口又化了脓”。 “经络阻滞,有邪内侵”那药师,一副灰白花须,仁者之相,望闻问切之后,坐于书案旁,捋下胡须,展开纸笔:“我开个‘仁存方’......” 话犹未尽,忽闻灵卫统领,领着十数名六界灵卫,铿锵着往茵陈殿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者听命,将茵陈宫,角角落落,都仔细搜好了,务必将那邪物,搜出来!” 药师住笔,心下奇道:这厢我方才说起‘有邪内侵’,那厢便当真来搜‘邪物’了?明明‘此邪非彼邪’,可是来者之语,却与他方才之言,衔接得如此天衣无缝。 思虑间,那全副甲胄的灵卫军,已到了茵陈殿前。 统领跪拜请命:“禀少典君,末属接到密报,有人于茵陈殿布蛊!殿外正在四下搜查,还望少典君,准许属下带灵卫,入殿内查找。” 侍中走过来,对那统领道:“何人所报?布何蛊?” “此是密函,未署名姓,函内道所布之蛊,乃‘幽冥血蛊’,”那灵卫统领,跪着将那竹篾密函呈上。 侍中看后,道:“动作轻些,少典君养伤,这会儿昏睡了。”说着回头望望榻上,有五个暗卫,正隐身盘旋,护卫少典左右。 灵卫统领带两个灵卫进了茵陈殿,搜索许久,未有发现。便走近少典休息的榻边,不料五个上神,突然现出身来,将靠近少典的灵卫,拒在一米开外。 灵卫无奈,向侍中求助:“侍中这是何意?难不成连我们都防么?我们可是为了少典君的安全,特来禀告查堪的。” 侍中过来,揖手道:“少典静养,此处,便由五影卫来负责查堪吧。” 五影卫,便在少典的榻边,都搜索了一遍,依旧一无所得。 侍中便指责那灵卫统领:“不经查证,轻易叨扰君驾,亦是罪责。” “巫蛊之术,以血蛊为最,布蛊者难保不放在近身之处。”那灵卫统领,请求道:“还望将少典君身下,也搜上一搜。” “放肆!”侍中压低声音怒喝,显然怕惊醒少典。 “我方才为少典君切脉,感觉脉象有被干扰之象。”一直未出声的药师,在他们身后说道。 “方才为何不说?”侍中责备。 “暗影随身布防,脉象有扰,实属正常,况且,邪气入体,也有此症,故而吾未作多想,”药师道:“只是,如今既然密奏有布蛊之术,连灵卫都惊动了,又如此大动干戈搜索半日,吾才生出疑惑,若是布蛊,确实,也能引起脉象紊乱。倘真如此,侍中不妨查验一下,方才老夫为少典君诊脉时,放在君帝手下的脉枕。” 一语惊破四座。 侍中亲自查看,果真,脉枕空心,在龙纹锦包裹的脉诊内面,填充的是一个绣着青狐形状的青帛锦囊。 侍中将那青帛锦囊打开,往里一望,果真是血蛊。 众将骇然。倘若再晚些,便顺着少典君的手臂,中下蛊了。 侍中倒吸一口凉气,厉声道:“将药师拿下,押入青丘牢泽!” 那药师浑身哆嗦,本是医者仁心,却成了最大的嫌疑,于是大呼‘冤枉!” 少典君惊醒,问何事。侍中如实禀报,少典着令放了药师:“他帮助灵卫影卫找着血蛊,无功不赏,反将他下狱,于理不公。” “难保不是‘贼喊捉贼’”侍中道:“宁枉勿纵呐,君上。” “他若害我,不必待至今日,”少典道:“我伤三月,他来三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药师忙忙跪谢恩典:“少典君圣明。”自退去了。 少时,六界三司、灵主,闻听竟有人在茵陈殿布巫蛊之术,都齐聚茵陈殿。议讨罪魁。 滇儿先前便走访六界,将那些主张废妃的生灵聚集一处,本是准备联名请奏废妃,现下也在茵陈殿中。 因巫蛊之术更为骇人,那些主张废妃的,暂且都噤声不提。毕竟,过去的多少日,从少典封妃之时开始,请奏废妃的戏码,便天天在上演,又天天被留中不批。这‘老生常谈’的废妃,遇到‘新晋刀马旦’巫蛊害君,免不得要先让一让。 只听殿上,众口一调。 “这巫蛊之案,照我看来,连查都不用查,凶手便在眼前么。” “幽冥之血,是何处来的,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 “没错,少典君还未即位的时候,是谁,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召唤怪哉,又是用血蛊之术,辖制混沌老祖,大家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得嘛!” “独家所有,又有前科之例,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嘛!” ....... 你一言我一语,你方唱罢我登场,虽都未明点,但都明白所指为谁。 冥王面色涨得通红,痛心疾首道:“诸位灵主,有话直说,何必含沙射影!” “冥王,你别给脸不要脸!幽冥之血,不是冥府才有的么?”魔界的先发难。 “幽冥之血,的确是我儿,生来便承继的幽冥老祖的血统,”冥王争辩道:“但是,像董阎那样的无耻小人,也是曾经偷走过的,前不久才被荡平的花瘦坞,那里出来的流民,皆可以为证。三司,可以详作征询。” “且不说董阎已交由你们冥府自行处置,便说,天底下有几个,董阎一样的人物,可以动得了你冥府的幽冥血锦囊,”妖界也站出来,义愤填膺:“即便是有,又有谁,可以御血作蛊?恐怕世间,除了冥府少主,白未若,再无其他!” “你,信口雌黄!”冥王气得手指都在颤抖,咬牙切齿:“我儿与少典,乃亲兄弟,未若有何理由,布蛊弑兄?” “未经审判,天下皆无辜。”少典平静的说道。他虽不喜欢未若,但是若说未若用血蛊之术,害他,他亦不信。“三司听令,务必明察秋毫,证据确凿,方可定罪。在此之前,谁都不许,妄议、滥捕,违令者,格杀勿论,就地正法!” “少典君,果真是好心胸!”墨含念,不知从哪里,妖娆走出,阴阳怪气地,平白撺掇起多少此起彼伏:“您这般维护自己的兄弟,却不知,人家,是否也当你是兄长?” “含念,不要无理取闹,退下!”少典君斥责于她,却丝毫干涉不了她的媚态。 “少典忙着堵我的嘴,却不想知道我想说什么么?你阻止得了我,却能阻止得了,天下悠悠众口么?”她竟,堂而皇之的,走到少典身旁,坐在了本来少典正妃才能坐的位置! “你到底想说什么?!”少典怒了。 “含念公主,想说的,可能跟老身听说的,是一样的。”闲言碎语神,站出来,补了一刀: “现在,街头巷尾,瓦肆勾栏,市井宫殿,都有一个传闻,”闲言碎语神,漫不经心地将那些流言蜚语,便轻轻如纱般,朦胧抛散了出来。 “什么传闻,你个老妪,何敢在六界至尊面前,卖弄玄虚?”侍中吼他。 “那便是,少典封的正妃,是个空妃,却与冥府少主,偷龙转凤,珠胎暗投......” 第一百八十七回 人间墨帝自请缨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闲言碎语神,轻描淡写一语,少典但觉心中疼痛难抑,手捂胸口,强作镇定。 “冥府未若,行巫蛊血咒,谋害君帝,觊觎君妃,罪不容恕!” “岂止觊觎,君妃品性不端,珠胎暗结,德不配位,请求少典君,废妃!” “自封妃大典,时至今日,少典正妃从未谋面,我等一日一奏,请求废妃,少典君皆留中不发,现在,出了这等事情,少典君还有何理由,再作推辞?” ...... 滇儿之前走访六界,联合请奏废妃的生灵官,此刻,借着巫蛊之术的源头,一哄哗然,‘逼宫退位’。 滇儿看着少典,因痛苦而青筋扭曲的脸庞,心里随之难受,向那些请奏废妃的人道:“封妃废妃,此乃少典家事。诸位不要干涉了。” “蔷薇溪这位忘忧台主,你可是好生奇怪,”妖界一个本来不是很上心、也被滇儿劝说来请少典废妃的小妖,回过头来,狐声狐气问滇儿:“明明是你,纠集我们在一处,让我们联名启奏废妃,现在,上来阻止我们的,还是你!你是何居心?” 滇儿被说的窘迫,却又难以辩白,她万万没有想到: 流言如插翅的蝶,扑一扑蝶衣,粉末便会铺天盖地得洒落,一个角落都不会放过。 她自以为,在事情没有传开之前,废了妃,便是釜底抽薪,万事大吉了,却偏偏,弄巧成拙,正好碰到了‘未若芷兮丑闻’败露的阙口,成了趁火交油的帮凶,为少典君伤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盐。 但是,滇儿的小心思,无人顾得顾及。尤其是离与。 “帝王家,岂有家事?”又是一阵沸腾。 “如果有人向忘忧台主一般,觉得废妃不过小事,出尔反尔,如同小儿过家家,那么废妃尚不足息,冥府、狐族、荼蘼草族,兼带荼蘼接管的木族,全部都要连坐!” “废妃!连坐!” “废妃,连坐!” ...... “岂有此理!竟然在茵陈殿上,振臂齐呼,是要造反么?”冥王想象往常一样,震慑六界之灵,只是,此时的他,今非昔比。 “冥王,你的儿子做出的好事!巫蛊血咒,弑君夺妻,你有何资格,在此大呼小叫?!耳提面命?” “就是!六界谁不知道,冥府少主醉心修为,一心一人修行六界之术法,更是鼓动怪哉,同赴休循论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现在,又与君妃,有不齿之行,孕酿孽障!冥王便是连坐,都死有余辜!” “住口!冥府少主、少典正妃!岂容尔等恣意编排?!”少典君,拍案而起,厉声呵斥!“都退下!若再有此不堪之语,入得吾耳,吾,定斩不赦!” 少典的手,因激动和巨大的悲恸,青筋暴发,颤颤而动。手中的湛泸,杀机重重。众灵未必将重伤未愈的离与,放在眼里,却都有自知之明,知晓就算殿上的生灵联手,也敌不过湛泸出鞘,故而,纷纷退步,一步一步退出殿去,但求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强威高压,岂能服人心,哪怕他配得起仁君的名位,也不行。那些退下殿的,各回各处,在各自的权力范围内,砸盏推桌,私相泄愤: “少典这是逆灵缄口,准备徇私枉法” “倒行逆施畏日晚,早晚被六界联合推翻,不怕他不逊位” “以权压人,为一妇人,扯遮羞布!羞矣!休--矣--!” ....... 而茵陈殿,请得走众灵,赶不去女神。含念凑到他的身边,狐声媚气而语: “少典,这是为他二人遮羞?还是在挽回自己的颜面?” “退下!”少典命令。 含念不理。依旧细声柔气道: “我不信,你是真的,不信么?” “我教你退下!” 少典忍无可忍,一转身,怒不可遏,却碰到她那双魅惑众生、疏而不漏、处变不惊的双眸。他的怒不可遏,终于被那眼内的媚气,消化了。 侍中本来以为少典震怒,正欲过来强送含念,却见少典,自己先似乎心软了,故而,也便识趣退下了。 “封妃大典,你一个人成的礼!芷兮从未露面!;你与她新婚之夜,未若唤了无常带她回冥府;同样的是受伤,她是在冥府,为未若煎药侍汤......三月之久,发生过什么,你真的不曾猜过?”含念望着他的脸,知道,离与,那般刚毅的王者之王,此刻,是崩溃的。 他看到了她的脆弱。他让所有人退下,他是想一个人舔舐悲伤,可是,现在,这悲伤,都落在了她的眼里,成了她贴近他的筹码。 “如今,芷兮,还怀了他的孩子,”含念继续说道:“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我不信少典君,还可以安之若素,泰然大度。” “我不相信。”离与却沉静地说:“芷兮心中有我,亦曾对我以身相许。我会去问她。” “不,你早信了”含念似乎能看穿他心内的不自信:“你一直都在监视她,新婚之日,你一人回来成礼,却让侍中吩咐马兜铃,看着芷兮,马兜铃当日,该早是回禀过你了吧?未若着无常带芷兮去冥府。” “我那不是监视,我只是怕芷兮,无家可归,让马兜铃带她去行宫。” 少典,那般不爱解释的离与,此刻,却在竭尽全力地,去辩驳。含念不让他安静,他便靠争辩,来捡拾自己心中的乱麻:“倒是你,你既知道我知道,回门宴之日,为何还要当着长辈的面,问我,就是为了让他们都讨厌芷兮么?” “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新婚之夜,新娘在别的男人身边,你敢说,心中无芥蒂么?而之后,她借口三月之约,又去照拂未若之病,你,有哪一日,不曾,暗中去查看?你自以为你看得了他们一时,却能看得了他们时时刻刻么?现在,还不是出了丑闻?” “我相信芷兮。”少典斩钉截铁。“事情未查清之前,谁都不准污蔑她。巫蛊之术我也相信,幕后还有黑手。” “我还以为,就少典一人,”木落从后门,偷偷进来,插科打诨:“原来,会佳人!” 明明结冰的少典和含念的气氛,因为木落的不速而来,融化了。木落是有这样的明朗的本事的。 “我方才下令逐客,人人都走了,”离与知道,注定安静不成了,干脆,纳起‘私客’来,总比一个人活受含念的消磨,要好得多:“就你例外么?” “从小,你一张嘴,我便猜得出你说什么,一皱眉,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木落道:“我这不是为你解忧来了么?” “解忧?从小到大,哪一次你闯的祸,不是我替你背锅。可是哪一次,我犯些错,不是你替我捅得人尽皆知?”少典道:“你不给我添堵,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你就说你自己,如何从堂堂的‘小凤凰’混到‘木落’这个份上的,你还能为我解何忧?我一看到你,便犯愁,好不好。” “好了好了,”木落摇着少典的手臂:“还有含念呢,你多少留点面子给我,我现在,好歹,也顶着‘人间墨帝’的名号呢。” “活了一把年纪,何时,你能长大。”少典被他摇晃得实在心烦,只好推下他的手。听他准备如何为他解忧。 “这桩公案,交给我来审吧。”木落一本正经的说:“好过你自己去问芷兮。” 从此一言,便可看出,木落的确是了解离与的。此事,他是当事人,他不能亲审,因为无论他如何判定,世人都会怀疑他徇私。况且,他真的有勇气,去问芷兮么。如果,芷兮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以后,如何待她?而他宁愿假装不知道,然后,等待云开月明,站在原地,等她。她有罪,他救她,她无罪,他欢喜。 而且,此时此刻,在离与的心中,此案无论交给谁,肯定都没有交给木落教他放心,当然并不是因为木落的审案能力,木落有几斤几两,离与最清楚不过,而是因为,只有木落,肯定,不会对芷兮用刑,不会教她再次成为六界公审的对象,而遭受不堪的折磨与苦楚。 “好。”少典一言定音:“难得你主动请缨,锻炼锻炼,亦非坏事。” 当夜,离与依旧不放心芷兮,隐了身形,宿在花篱下,向往日一般守护芷兮。却不料,未若,也徘徊在花篱外。 离与伸手便是一拳,打在未若脸上,“这样的时候,你还徘徊在她屋外,你让她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你知道么?” “身正不怕影斜。”未若没有还手。只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巫蛊之术,我无辜;孕子之事,她无辜。” 二人,一黑衣一白衣,伫立了一夜。 翌日。乌衣巷议案,少典将‘未若巫蛊血咒、芷兮私通怀孕’之事,交给了人间墨帝墨玉(即木落)审理。 木落领命之后,即时前往勾余荆家院落,提审芷兮,不料,未若又在她家中。 “冥府少主,还真是不知避嫌。”木落不客气地对未若说:“这样的时候,居然还敢待在勾余荆家。” “身正不怕影斜。”未若冷冷而回,脸上还挂着彩。 少典木落二人,连问未若的话,都一模一样,关系,倒胜似他这个亲兄弟了。 “染一身墨渍于身,你不怕,却也要连累芷兮,近墨者黑”木落一身正义的模样。 “木落,你不能这样说未若。他是无辜的”芷兮过来,站到未若前面,对木落说,语气依然向待弟弟那般:“倒是你,事事迷糊得紧,少典帝,怎会放心差遣你来审案?” 第一百八十八回 犯爱上人的错误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楔子] 从前,有一枝草木化的小女孩,谁也不爱并对爱漠不关心。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感觉自己被小女孩爱着。 他爱上了小女孩,还在她身边看着她死去。 他发誓,从此再也不会犯爱上人的错误。 ...... [書接上文] 木落将芷兮,关入了人间墨国,永巷掖廷。并破例,将永巷隔壁、驯养野兽的槛狱岩墙推倒,使槛狱与永巷,通过栅栏,可以彼此望见。而未若,便被关押在曾经关押野兽的槛狱之中。 (审讯一日) “墨帝,用刑么?”执刑官显然已将狱内严刑拷打,当作了司空见惯的审问的常态。 “放肆!”木落正襟坐于狱中为其特备的梨木交椅里,厉声说道:“刑罚不上天子,如今,一位是少典正妃,一位是少典胞弟、冥府少主,哪一位,你敢动一根毫毛?” “属下知罪。”执刑官还没问出‘犯人’之罪,自己先向木落赔起罪来。 “未若,幽冥血蛊,乃你独属之物,且你有用其害混沌老祖的先例,”木落不慌不忙说道:“如今,赃物于茵陈殿被当众搜出,你将其匿于少典帝脉枕之下,意欲弑君,你可认罪?” “降妖杵乃木族之主御用,倘若一日,有不齿小人,偷了降妖杵,用它为祸人间,试问,墨帝也会自认罪责么?”未若冷冷地,以牙还牙。 “血蛊乃至阴邪物,怎可与降妖杵相提并论,更何况,降妖杵能识主,辨忠奸,必不害无辜之人。”木落慨然道。 “所以,降妖杵,现在从不跟随墨帝左右了,是么?”未若言下凛冽,暗指降妖杵能识善主,而木落,却非其主了。 “胡搅蛮缠,我问你幽冥血蛊之案,你扯降妖杵作什么?”木落愠怒:“与帝妃通奸,罪责之二,你可认?” 此刻,离与正隐身在窗外,注视着永巷内的一切。未若所言的降妖杵,他知道,是木落私藏荣王府一家、上天界凤凰宫的路上,替未若遭受天噬而灰飞烟灭的。故而未作多想。倒是下面木落问未若的‘通奸之罪’,又在他心里撩拨起惊涛骇浪的煎熬来。 “无人证、无物证,”未若冰冷,如玉石雕琢的脸上,刻满冰霜,面无表情:“墨帝还真是审案的‘高手’,平白无故,便要我认下欺世之罪!笑话!”对木落的轻视鄙薄,溢于言表。 不是面对芷兮说话的未若,永远都是这般柴盐不进的冰冷。 “木落,你不要冤枉未若。”芷兮在永巷内,手脚被象征性的锁在木刑架上,为未若喊冤。 离与,看看芷兮,心中痛苦难抑:“事到如今,你还在护着他....” 心伤难掩,离与离开了永巷。 (审讯二日) “墨帝,用刑么?”执刑官,不知是记性不好,还是有意为之,反正,上次审讯他这样问,这次的审讯,依旧是这样开场的。 木落望了望窗外,他能感知到离与的气息,又在那里。“混账!上次朕说的,还不够清楚么?还敢提‘用刑’?”木落声色俱厉。 “未若,这是冥府继董阎之后,你和冥王最器重的人,对吧?”木落笑笑,指指包阎。 “包阎以公正无私著称人间鬼界,”未若道:“怎么,他也被指派审理此案了?” “少典君知人善任,包阎这样地上人间的青天,被指派来辅助我,也是情理中的。”木落慈眉善目,笑道:“况且他现在乃你冥府重官,自是不会故意陷害少主你,少典君还是念及与你的兄弟之情的。” 看来,离与还真是不放心木落的头脑与审案的能力,派包阎来,便周全多了,不冤假,不错案。芷兮和未若,在未定罪之前,还能免了皮肉之苦。离与之为芷兮和未若考虑,也不能不算无微不至了。 “少主莫怪,受天命,忠天事,冒犯之处,还望少主包涵。”包阎抱拳揖礼,对未若尊重在前、秉公在后:“巫蛊之案,上溯古术,下询六界,昨日更是遍查冥府所有鬼灵。 结论是:这个世间,只有冥府未若,能驾驭幽冥之血、行血蛊之实。 即便是曾经能偷走幽冥血的董阎,也没有‘御血成蛊’的能力,更何况现在冥府上下,除了冥王和少主,无人修为能高于董阎了。少主未若倘不能自证清白,此案无回圜余地,亦无疑点,即时便能定罪了。” “怎无疑点?”芷兮说道:“他乃少典之弟,又重袭了冥府少主之位,若论尊崇,也算独领一界,俯瞰八方了,他没有动机,杀少典帝啊。” “您,便是那动机啊。”包阎一脸,黑如炭火,深觉此女子,虽生得灵秀,实则糊涂得紧:“您不思自保,还要处处袒护于未若,岂不是处处坐实与他不轨之心。珠胎暗结,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素闻包阎铁面无私,竟是这般武断仓促结案的么?”芷兮深觉失望。 本来,从她被关入永巷、未若被锁入槛狱,她便在思索,是否要面呈少典,承认腹中之子乃少典骨肉,以保未若少受一案牵连。但见木落并不曾特意为难于他、而少典更是派了包阎来查此案,故而,昨日未说、今日到此时,亦没有说。 但是,如今包阎的草率、木落的无心,都让她彻底丧失了希望。 于是芷兮轻咬一下嘴唇,说道:“我与未若,清清白白,天地可鉴,我腹中之子,乃少典骨肉。” 隐身窗外的离与,闻言,即刻现出身形,如旋风一般,弛到她的面前,低头望着她,眼中布满深情,欢喜地说道:“真的么,芷兮?” “少典君乃当事中人,不宜参与本案!”包阎断案能力不知几何,但这不畏权贵的架势,却是名不虚传的,因为他对着少典说话,亦是不卑不亢: “少典妃从封妃之日起,便从未在六界面前露面,承认自己的身份。经我多方查证,倒是在过去的三月之中,与冥府少主未若,形影不离,实在难逃干系,此言难保不是她为了救冥府未若,使出的‘金蝉脱壳’之计啊。” 离与眼中的欣喜,正在被包阎的话,渐渐熄灭,继而射出愤怒而隐忍的火焰,他狠狠望着包阎,心中恐是悔了让包阎干涉此案。 即便包阎说的再是实话,他却宁愿不去听那‘实话’,而只要芷兮跟他说一句,哪怕是‘谎言’,他也愿意信她。就像封妃前夜,他明明认定了芷兮是为了救未若而对他‘以身相许’,但是,他还是不能拒绝她,一样。 “少典君切不可听一面之辞,感情用事,若不查清,难堵悠悠众口啊。”包阎丝毫不懂察言观色,依旧我行我素,劝谏少典离开。 “走吧,有我呢。”木落上前拍拍离与的肩膀:“清者自清,我会替你照拂她的。她若无辜,我早晚定会还他们公道。” 少典对木落,是深信不疑的,他放心的释了一口重气,好在,他给木落的权利,是高过包阎的。 只是,世事难料,接下来,就在他转身离开之后... (审讯三日) “用刑么?”执刑官说了同样的话。 这次,离与没有隐身在窗外,木落能感知到。而包阎又去六界查询勘问搜集线索证据去了,亦不在场。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熟悉的那般明朗少年的木落,给出了不同以往的答案。 “事不过三。我已给过他们两次机会,此次,再不会了。”木落面色狠厉,背转身,甩手而下,赫然令道:“大刑伺候!” “两个都用么?”执刑官请示,似乎分外惊喜,审讯,终于步入了‘常态’。 “不,当然只对她用刑。我倒要替这位颠倒众生的红颜,验证验证,隔壁的那位,对她,是否是真情?!”木落转过身来,指指芷兮,然后,冲执刑官阴声阴气得说:“我本不想看这样残酷的场面,你这蠢货,非要让我明示,才能明白。” 烙铁、哑水、刮盐、针、夹......各种酷刑之具,嶙嶙陈于芷兮面前。 此刻的芷兮,双手双脚都被绑缚在刑架上,刑衣在她身上,如同宽大的麻袋,愈发显出她的瘦骨伶仃。 木落那句‘大刑伺候’,回荡在她的脸边,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方才还灿烂如阳的木落,此刻,会突然变成炙烤她的毒日。 “木落----?”她不可置信地,眼中含泪,低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这真的是你么?” “怎么,对你好,对你言听计从,便是木落,对你用刑,对你拷问,我便不是木落了?”木落步步逼近,执刑官的烧红的烙铁,就跟在他的身后:“你以为,你貌美,全天下的男人,便都要拜倒在你的裙下?我告诉你,我已经忍你,许久许久了。 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么?你觉得,我没有一件事,能够做得好,那我现在,就教你看看,有些事,我若决心去做,便是少典,也要被我踩在脚下!” “木落,你不是喜欢芷兮的么?”现在,连未若,都感到不适应了。毕竟,未若看尽红尘,也曾看到过木落对芷兮情有独钟的模样。 “喜欢?”木落扭扭脖颈,发出咔咔的响声:“她,配么?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感觉自己被小女孩爱着。 他爱上了小女孩,还在她身边看着她死去。然后,他为她死了。 只是,那个小女孩,为草木,谁也不爱并对爱漠不关心。尽管有很多人爱她。 他发誓,从此再也不会犯爱上人的错误。” 编者按:倘若你读到这里,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因爱生恨的故事,那么,你便误解了木落的心机和城府。 因为,故事,远远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般单纯。芷兮,只是不小心闯入木落世界的插曲,本来或许有机会,矫正那些走音的音符,不巧的是,她不懂旋律,不谙人心,偏偏又自己跳脱了出去......她的来过,只是让他,失去了最后的爱的能力。 第一百八十九回 木拾前缘结恶果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每忆椒房宠,那堪永巷阴。 木落一声令下,身后的执刑官旋覆,将烙铁,举到了芷兮的颜侧。 “住手!我认罪!”未若的声音,冰凉地穿透而来,那般深沉,不舍得她受一丝苦楚。 “很好!”木落狞笑:“就只是这样,便招认了。真没意思。” 他将背对芷兮的脸,重新转向芷兮,说道:“看来,隔壁的冥府少主,还真是对你情根深种,我只一吓唬,他便沉不住气了,还真是心疼你啊!” “还用刑么?”执刑官旋覆再次问。因为依照木落之前的指示,对芷兮用刑,只是逼未若认罪的手段。 “当然要用!”木落却出尔反尔了:“这样情深义重,若说他俩无私情,还真是没人信了!既是有私,这样的祸水红颜,留着,何用?!!!” 他这重新的一声令下。但听“嗞------”是烙铁上的火,划过润泽的皮肤,发出的瘆人的烙印声。 “木落!你这个畜生!”未若在槛狱,隔着栅镂,咆哮,似这里曾经关过的兽。 “不好,你骂得不够好,我怎么,也比畜生,能做的多些!哈哈哈哈----”木落的声音,在永巷荡漾。 他将手,覆上她绝美的颜,在刚烙下的丑陋的疤上,他的手使劲一扽,那疤上,便被扯下血肉连接的肉丝来,被他直填到自己的嘴里,“现在,我吃了你了。我比他们,更知道你的滋味了。”他的手,又摁到她更深的伤口里,伴随着芷兮的尖叫,是她,滑下来的一行泪,留过血肉模糊的伤口,正好落到他的手上。 那一刻,木落的手突然停住了。他似乎忘记了,这个他如畜生一般羞辱的女子,也曾经是他那般珍视的人,桃花坞里,她为他做过羹汤、缝过衣衫、讲过故事、治疗过伤,他做错事情,她批评过他,他总想让她叫他哥,可是即便她那时不记得密境事,她也只当他作需要呵护的弟弟...... 锄田耕种、牧鸭刈荆、捋柳作哨、市井鬻鸡鸭、籴米面,虚室朗诵、编筐、织麻、养蚕、种稻、市井鬻粮......往事历历,竟让他,有一丝,要心软了,然后,他摇摇头,刻意地,让自己清醒,他像是要努力说服自己,神经错乱、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芷兮听: “不,不,不对,你从未对我好,你从未爱过我,这些,这所有的,在你心中,都不是你要给我的美好,是你跟离与、跟当时化作骨错的离与的回忆罢了。那时,我虽常从京城回去,也曾自我沉浸在你与他桃花坞的幸福之中,我以为,你至少,爱我和爱离与,是一样多的。可是,到头来,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一刻都没有。” “我谁都没有爱过。”芷兮看着已经如同走火入魔的木落,绝望而伤心地说道:“包括我自己。如果作践我,能让你心里平衡些,那尽管用刑,烙印、毁容,这样的招式,已经不新鲜了,我上辈子,早便受之如常了。” “哈哈哈哈---我就说,我说的是对的,你谁都不爱,你这个自私冷酷无情的女人!”木落被芷兮的话,又刺痛了,回归了他方才的狰狞冷酷: “那,看在你这么坦诚的份上,你也认罪吧,承认与未若通奸,巫蛊害君,和隔壁那位,作对绝命鸳鸯。我便让你少受些苦。” “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不认罪!”芷兮平静地说。她,被迫,被伏羲封情绝爱,她可以承认,自己过去谁都没有爱过,承认自己的无情,但是,不代表,她可以连同自己的清白和人格,一并抛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单纯坦诚、问心无愧,已经成了她在世间唯一最后的骄傲。 这是她守的初心,亦是,她的底线。 “好,那接下来这些罚,是你自找的!”木落又转过了身去,手一挥,旋覆,便将那摆在她面前的酷刑,一一施展。 未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无能为力,嗓音都喊得喑哑了。槛狱的人,夺了他的玄玉,亦对他,拳打脚踢。 不一会儿,芷兮身上,鞭痕累累,脸上被针,戳了无数针眼、锁骨被铁器戳穿,双手被盐泡,生生剥皮...... “芷兮,你认罪,认罪啊!”未若哭着,撕心裂肺,身体撞击着铁栅栏,想冲撞出去,他向着芷兮嘶吼:“你认罪,我陪你一起死。” 他再也不能看着她,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坚守所谓的清高,受这样非人的苦痛了。 只是,芷兮,晕倒一次,被泼醒一次,又被新一轮的酷刑折磨,再晕倒,周而反复,她,面色,已不能称之为面,却在嘴角,对着未若,挤着苦笑,微弱地说: “我不认,我若认了,我的清白,你的清白,便再也,洗刷不清了。” “什么名节、清白,我从来便没有在乎过!”未若这话,说了多少次,芷兮从来都觉得他在说谎,此刻,却信了。她见未若,转向木落,他说: “木落,我所有的罪都认,我知道芷兮的笔迹,我可以代她,签供画押!你说的对,我就是对她情根深种,我就是对她,心有不轨,孩子是我的,为了她,我谋害她的夫君,所有罪,我都认了,也替她认了。你放过她。给我们两个,一个痛快的死法,可以么?与她,生同寝,死同穴,我此生,无憾了。” 生不能同寝,他只是在用自己的名声,换他俩的‘死同穴’吧。 可是,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施在芷兮脸上的烙印,恢复成了那绝美的样子,那些针眼,那些穿透的骨头和血,活剥的皮,都,在以被施刑的次序,一一恢复如初。 芷兮,依旧是那个,倩兮卓然的绝美女子。 永巷槛狱,在场的木落的走狗,都惊呆了。旋覆,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手中的刑具,咣当坠地。 木落闻声,回头,看到芷兮那毁却的容颜,‘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那般楚楚动人。他同样地,惊诧了一瞬,继而,他步步逼近她: “我本来想, 我得不到的,我便要毁掉,现在,既然我毁不掉你,我也可以得到你!” 木落撕扯开她脖颈的衣衫,将一只袖,褪下半肩。美人如玉,那美恍得他,恍若隔世。那一瞬间,他竟然开始幻想:倘若,你曾经真心爱慕过我,倘若,你是心甘情愿委身于我,我,还会是现在的样子么?我会变好的吧?我待你,该会如从前温柔的吧? “木落,你敢碰她!”未若刚刚欣喜芷兮恢复自身的能力,现在见木落竟又要以这样的方式侮辱于她,他的心,沉到了地狱的底端,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整个地,被撕裂了的痛苦。 “我有何不敢?”木落的手,重新覆上她绝美的容颜,感受着指尖下的细腻“她,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人么?一心一意望上攀爬。朝秦暮楚、见异思迁、水性杨花!连你这样的阶下之囚,都能一亲芳泽,致她有孕,我,又为何不能呢?” “木落,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芷兮为他感到悲哀地,平静却冷漠地说道,从前那对待弟弟般的宠溺,从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了。“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的,又或者,你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子的么?” “你若求我,我可以宠幸你,将你纳入椒房”木落的手,游移在她光滑的皮肤间,又扯下她左臂的衣袖来:“现在想来,方才那样将你这人间尤物毁了,倒当真是可惜了。” “怪我,有眼无珠。”芷兮说:“没有认清你。离与,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么?” “不要故意装清高了,从本质上,你和我,是同一类人,那便是,视这个世界所有的人,为草芥”木落说:“不要做出一副为离与着想的样子,他没有看清我,他不一样,看不清你么,你一句谎言,他便可以认你腹中的孽种,当他的亲子。” “我虽不能爱他,”芷兮平静地说,:“但是,我从未骗过他。” “还是这样,人长得漂亮,也会说漂亮的话哄人,”木落愈发得寸进尺,嘴贴近她的耳际,耳语道:“不如你哄哄我,我今后的地位,会比他,更高,也坐得,会比他更稳固些。”言下之意,芷兮说腹中子是离与的,不过是攀附离与的少典君身份罢了。 人之为小人,便是连度量,都小了。觉得这个世间,从来便没有什么高尚,充斥的,不过是卑鄙。 他的唇,在强迫她的颈项。他的手,去抓她的手,碰到了她手间的浊灭。那浊灭,竟在他触碰的时候,如同触电。 原来,浊灭不仅可以为芷兮,恢复那么多伤,还能为她,赶走一些,如同嗜血野兽的人。木落方才,活吞了她一块肉,浊灭,都要替她,讨回来。 木落下意识地,站直身体,左手执着被浊灭所伤的右手。继而,他感到恶心,俯下身,开始呕吐。 “原来是它,是它,在护你。”木落指着芷兮左臂的浊灭,对旋覆说:“替我取下它,砸碎它,它让我恶心!” 木落是被伤糊涂了,就像他曾经受她的情伤时,一样,被情软弱了那样,现在,他头脑不太清晰。因为他也不想想,浊灭,是何等的圣器: 当初,离与还是狐后之子时,狐后将这灵器,给了离与,而离与,因为对芷兮情根深种,将浊灭又转送给了芷兮。芷兮割舍归还离与所有的东西时,浊灭,却始终跟着她。或者,天理昭昭,也知道,她才是狐后之女,这圣物,也本该,便是她的吧。 现在,他木落碰它,尚被反噬,而旋覆修为,远在他之下,又岂能从芷兮身上取走呢? “你先给我松开绳索,”芷兮看着旋覆使出浑身解数,取不下她一个手镯,于是对旋覆说:“我替你取下来。” “你这个妖女,休想耍花样。”旋覆本能得,矢口拒绝:“教我放了你,除非,我死了。” “我不是妖女,我现在,是个一点法术都没有的凡人。”芷兮平静而诚实的说:“我跑不了,而且,若没有浊灭护我,你方才的刑罚,早便凑效了,不是么?还会像现在这样,徒劳无功么?你不是乐于折磨我么,我给你摘下来多好。” 倘若,芷兮是那种机敏的女子,这样的脱身法,该有多么好。只可惜,她,是那种身无长物、脑袋不好使,偏又诚实得让人觉得虚伪的人。 旋覆给她解开了绳索,她乖乖地,自己掩好衣衫,从左臂摘下浊灭,然后,投入了那烘烤烙铁的火炉中。再然后,她抓起方才旋覆烫她的烙铁,自己向着自己脸上,烫去。 “为什么?”木落,却把住了她的手。“为什么,要自毁容貌?” “因为,你,也让我恶心。”芷兮不屑一顾。毁容,只为,躲避他的侮辱与亵渎。 【跋】 一千年前,木落未修成人形、还是凤凰木时,花叶被滇儿打落: 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凤凰木的花,飘散到地上,铺成了花径。 芷兮将那沾湿的花红,一瓣一瓣拾将起来,泯口一吹,将丹凤之花,重又吹回到了凤凰木上。 那凤凰木枝微微摇晃,恍若向她颔首言谢,低枝垂拱,挂落了她松绾云髻的荆木钗,一瞬间,青丝散落,倾世红颜,倾城而醉 他以为,这一拾之恩,在日后,会结出他的‘木拾前缘’。 他以为,他会牵着芷兮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以为,她,是他的。 可是,他从不曾想到,到最后,换来的,会是这样的缘果: 如此温婉一枝草木美人,一句痛心疾首:‘因为,你,也教我恶心!’ 谁又曾想到,木落与她,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那一刻,木落的眼中,滴下了一颗泪。 他发誓,他再也不会犯爱上人的错误。再也不会了。这是他的,最后一滴,因为痛失所爱,而会落下的泪。 第一百九十回 鬼斧神工为那般?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未若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渗出了衣衫。倘若只是普通人的血,这一过是一幕刑牢逼供的戏码,可是,未若的血,是幽冥血啊。那幽冥血,以血为引,便能沟通他灵魂炼化而成的玄玉了。 只见那被侍卫当作破石头一块,扔在槛狱角落的玄玉,在那一刻,熠熠生辉。 少时,无常已得少主令,前来劫狱,解救未若。 冥王更是亲自出马,与无常,扮作画魂,神出鬼没,倏然间,便出现在了槛狱里。看到方才病愈的儿子,被刑讯得血肉模糊,冥王大怒,将那槛狱执刑之人,杀了个片甲不留,顺手由无常锁缚了,正儿八经入了冥府的魂魄炉。 冥王正要带未若离开,未若岂能舍下芷兮,一道飞光闪现,鬼斧已劈头盖脸,向着木落天灵盖砸去。 此时,木落也感知到了背后槛狱里,似有风吹草动,正一回头,详看虚实,那鬼斧,便从他的天灵盖偏离,正砍中了他的右眼。 木落虽是神,但神的神经里,亦有怕疼的基因,且比人更为敏感,故而,捂着汩汩冒血的右眼,摊俯下身去,疼痛难抑。 未若趁势,将芷兮的绳索刈断,将她揽入怀中,一同回了冥界。 木落是木神,本有自愈的本事,现下,他却被凡人躯体所困,故而仰天长撕,将那包裹着人的气息、掩人耳目的墨玉之皮囊,生生扯掉,恢复了木落真身,容颜未改,神性已复。 此时开始,他连骗人的皮,都不披了。 自以为伤口很快会恢复,却只觉,疼痛愈发难捱,才知道,那鬼斧所伤,恁神,也恢复不得。 从此,俊朗挺拔的木落,再不是六界里,风华绝代的神,而成了瞎了一只眼睛、终日与面具为伴的独眼龙。想来,未若便是教世人都知道,木落,在过去的千秋岁月中,是如何戴着面具,作妖、做神、当人的。 旋覆子,正跑过来,看木落的伤势,永巷外,却传来传令官的声音: “永巷诸位审判司仪,接旨,接驾,......” 接旨使得,接驾亦应当,少典身为六界至尊,自是该拜的,但是,圣旨后面跟着圣驾,想来这样的场面,在人间是不多见的。 少典如此走一遭,想来只是,想,在圣旨宣完之后,能够立即马上,接他的芷兮回他的茵陈宫去吧。 传令官,先步入永巷一步,宣读少典谕旨: “六界承运,少典召曰:女登身怀龙嗣,特赦免牢,即时接往茵陈宫。” 木落本便俯着身子,顺势一笼披敞,将那审讯用刑的刑具,尽皆用神术,笼得消失了,然后俯伏跪地,接听圣旨,旋覆子,也在木落身旁跪着听旨。传令官将圣旨交到木落手上,说道:“墨帝审案辛苦,日后此案,若有需要少典妃确认的,便麻烦移步茵陈宫,当面询问吧。” 木落嘴角现出一丝阴鸷:风离与啊,你对墨芷兮,还真是,无所不容。仅凭她一言、一面之辞,你竟不顾头顶绿帽、便宜父亲都当得了,当真可悲。那现在,便让你看看,你一心一意呵爱的女子,跟别的男人,再次私逃,你该是何反应吧。 “人间墨帝,接旨。”木落喊得,格外忠诚而高亢。 应声走入的,是室外的少典帝离与。离与一进永巷,便嗅到了幽冥血的气息,更是感知到了木落身上,遍身的神气。他向跪地的木落看去,只见他,右眼淋淋滴血,再环顾四周,哪里还有芷兮的身影,早已人去巷空。 “发生了何事?”少典用手搀扶起木落,目光中,全是兄长般的疼惜。“何人可伤你至此?竟连恢复了神气,都恢复不得。” “冥府劫狱!”旋覆替木落禀告: “冥府少主未若,用幽冥血引玄玉,召唤无常、冥王,于永巷大开杀戒。未若更是用鬼斧,砍瞎了我家少主的眼睛,神而不愈。” “未若糊涂,冥王也糊涂么?!伤墨帝、劫狱生逃,不是坐实了‘幽冥血蛊’之罪么?”可见直至此时,少典离与,还是从本心相信未若的。 “少典君仁慈,不信未若会用巫蛊之术害您这个亲哥哥,殊不知,冥府未若,早已全全认罪,巫蛊、通奸,俱属事实,签字画押,在此。”旋覆呈上未若画押的证状。 离与接过辞状,认得芷兮的笔迹,本来还不相信的心,开始动摇,手开始,微微发抖: “她,连她,也招认了么?” “少典妃非但招认了,还任由那冥府未若,抱在怀中,此刻,二人,私奔逃往冥府去了。” “我不信!”龙颜一怒,手中旨帛,如被火炙,一点点卷起边角,化作灰尘,灰飞烟灭。少典此时的盛怒,多像他父亲伏羲当年,将芷兮废肢化作的白纸,灰飞烟灭之时的震怒,只是,当时,有白芷挺身,替芷兮受那碎纸之刑。而现在的这个不知何妖修成的旨帛,注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湮灭了。 人妖之命数,不过在一念之间。 “我替你,走一趟冥府,将她带回来。”木落瞎着流血的右眼,还要在少典面前,扮演兄弟的角色。 离与但觉五雷轰顶、晴天霹雳,哪里还能听得进什么,但觉锥心之痛,历历袭来,心间沉沉语道: ‘我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毫无保留地信你。可是你,为什么,却不信我能保你?不信即便全天下都要定你的罪,我也愿意为了你,得罪整个天下。你如此迫不及待地,不顾清白,越狱而走,就是为了与他,一个死神,生死相守么? 芷兮,你为什么这么傻,他是死神,无须六界来封、却天地共鉴、体内流着幽冥血的死神啊,一介死神,又岂能与生人,相守?你即便爱他,也注定无异于飞蛾扑火。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原处,虚位以待,等着你回头,你是否骗了我,你有没有背负我,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为什么,你却还是,那么狠心,弃我而去,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我想够你,都够不到。’ 离与心痛如焚,如果他亲眼目睹了未若曾经目睹的,如果他看到了,木落如何残忍折磨芷兮,他,还会这样怨她么? 只是,木落一张面具,以他同样在乎的兄弟之情,同样蒙蔽了他的心。他将六界灵符,交到了未若手上,着他统领六界军灵之权,去捕回‘逃犯’未若芷兮,也好给他这个负责审理此案的人间墨帝,渎职之罪,找个将功补过的台脚。离与之为木落思虑,亦是同等周全的。 只是,善心用在助恶上,无异于与虎谋皮。 木落领了灵符,即刻率领六界之军,将冥府之界,团团围住。冥河在冥府的结界外,和着孤魂,厮啸流淌。冥府的结界,是冥王亲设的,坚不可摧。六界灵将,用尽浑身解数,数日不能破除,束手无策。 木落见六界之灵,面对冥府结界,如同废柴,失望之余,暗中,使出了他的幽冥血蛊,幽冥血蛊,蛊蛊相连,与未若体内的幽冥血,遥相感应。 未若但觉,血液沸腾贲张,血冲破原来结痂的伤口,迸裂汩汩而出,城内城外,两血相遇,便是冥王设的结界,也注定土崩瓦解了。要知道,幽冥血,是能毁天灭地的呀,区区一道结界,又岂能阻挡它。 “未若,你怎么了?”芷兮捂着他的伤口:“这几日,伤口不是已经开始愈合了么?怎么突然就......” “木落,要破城了!”未若说道。果真,他的话甫一落地,外面的鬼卫,便来报: “少主,冥王教我来报。木落亲自上阵,如今破了冥府结界。冥王教您,尽快逃离冥界。” 未若看看芷兮,眼中布满温情,沉声问她道: “芷兮,你怕么?你若怕,我便带你走,逃到天涯海角,保你平安无虞。” 芷兮摇了摇头。她虽外表看似柔弱,内心却比谁,都更坚韧。“本来,我便从未想过要逃。若不是你,我此刻还在永巷里呢。” “我不会再让他像在永巷里一般,折磨你了。”未若坚定的说道:“你既不肯再跟我逃离,你要清名,我便要教他,还你清名。” “可是,他破了城,少主和芷兮姑娘,还不是一样将你捉获回去,重做阶下囚么?”鬼卫为他家少主担心,本心和冥王一样,期待他离开。懦夫,总好过莽夫,平白去受不白之罪。 “只有幽冥血蛊,能破冥府结界,”未若沉沉道:“他能破冥府结界,说明,他同样能驱使幽冥血为蛊。 他从前那般信誓旦旦、铁证凿凿,说‘这个世间,只有我未若,能驱幽冥血为蛊,所以巫蛊害君之案,除了我,再无他人能为。 我现在,便要让他,在六界面前,和我对峙,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同样能驱使幽冥血蛊的神,是不是也该担二分之一的疑罪?疑罪从无,他既定不了我的罪,便不能枉我清白。 我的玄玉中,有他在永巷,酷刑折磨芷兮的情景,我不信,离与看了,还能让芷兮蒙受不白之冤。届时,没有木落从中作梗,被他囚禁别处的包阎,便能将搜集到的人证物证鬼证,悉数呈上,芷兮便不会蒙羞了。’ “包阎被关在别处?”芷兮惊讶:“你怎知道?” “我与他,缔过约。”未若说完,向着城门走去。 留下一身清冷背影,任芷兮琢磨:“跟谁都要缔约?” 只是,未若此刻想到的这些,木落,又怎能思索不到?他左手刚御起幽冥血蛊,手还未落,便后悔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不是在帮助自己,而是给自己,埋下了后患。只可惜,已经晚了一步。 一滴血,破一城。 一滴血的疏漏之后,木落毅然决然改了主意,他右手翻覆,又将那冥府结界,修复好了。 未若走到城门,站到父亲身边。冥王百思不得其解: “他,方才明明破了城,可是,一转身的功夫,他又将冥府结界,替咱们修好了。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木落心机深沉,城府极深。‘破而不入,反复如初’,木落此等‘神工’,是在算计什么?”未若同问。 第一百九十一回 十月围城困兽斗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大兵压境,黑云笼城。 木落身后,是十万六界灵军,各各身怀绝技、术法了得,面对冥府结界,却皆束手无策。今得见木落将那结界,开开几寸罅隙,无不佩服,纷纷扬叹: “开了,开了!没想到,人间墨帝,竟有如此非凡修为!” “墨帝,之前是我等‘术眼看人低’,竟不知您是以木神之身,屈尊统辖最无用的人族,还有能化开冥府结界的此等修为,佩服佩服!” “墨帝,素日里,很会守拙啊。” “如今看来,是我等眼拙,看不出墨帝,大智若愚。” 就在木落身后的灵兵灵将们,对他交口称赞、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他将结界再打开的大一些,便要闯入冥府,大开杀戒、生擒逃犯之时,木落却一把袖手,断然将那已打开些许的冥府结界,再次关笼了。 “墨帝,明明方才都破了结界,破城、擒犯,只在你我举手投足之间,” 魔尊不解:“为何现在却收手了?” “是呀,就只差一点点了,我们这十万大军,便能瞬间血洗冥界。” ..... 交口称赞,变成了交相指责。 与此同时,冥府结界内壁,冥王和未若,以及全部冥卫,亦有同问:木落明明已破城,未若也在准备与他对峙,为何,就在这紧要关头,木落却突然,放手了呢? “禀过冥王,东壁城堡,突然涌进来无数的流民生傀!”负责看守东门的冥卫,遣使来报。 冥王和未若听报,瞬时便移步东壁,但见那里,确是平白多出众多生傀,粗略估计,也有五六万之众,乌乌攘攘、挤挤挨挨,从冥王和未若的角度望下去,便如同一群被流水冲刷的乱糟糟的蝼蚁。 “据气息来判断,这是南方六部,暴雨山洪之际,被六部猛兽噬咬、尸化,却入了冥府九幽轮回的流民傀儡。”未若说道。 “怎生如此确定?”冥王问。 “我在花瘦坞里,闻到过同样的气息。只是当时,鱼目混珠,真的流民和已经被化为尸傀的流民,应该是被同一人控制了。当时我凡人之躯,分辨不甚清楚。但是气息,我是最敏感的。我能确定。” “那便怪了,这些流民,既是被做成了尸傀,想来那操控他们之人,本心里便是要将他们的魂魄,贪污拒为己有了,那个人,不是应该千方百计,躲避我冥府追查才是么?为何却自投罗网,将从前故意越过我冥界轮回之道而贪污的生傀,都生生驱入了我们的地界里呢?” “父亲,普通的神仙妖魔鬼人,都无法破除我冥府结界,对吧?”未若再次向冥王求证,以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除了你,只有幽冥血蛊,能冲破您设的结界,对吧?就算是生傀,也不能,对吧?” “那当然。”冥王自信。只是现在这份自信,因为方才木落的破界,也变得包裹了许多的忧虑:“只是,六界六军,皆束手无策,却被木落,轻而易举,一点而破了。” “那,我现在有个不成熟的猜测。”未若冷静地分析:“既然现在围城之灵中,只有他,有能力打开结界,那这些生傀,会不会是他送进来的?当然,也不排除,有别的什么生灵,趁着木落打开罅隙的间歇,将这些生傀放进来。但是,又有谁,有这样的能力呢?制造生傀、掩藏生傀,还能在神不知鬼不觉时,瞒天过海,越过六军生灵的眼睛,将其送入我冥府来?” “你是说,木落与制造这些生傀和放其入冥府的人,有干系?”冥王思索:“的确有可能。据少典之前的调查定论,制造这些生傀的,乃是董阎,此案有目共睹,你也曾是亲历者之一,若非董阎,你也不至于割腕遏止幽冥血,病入膏肓。难道,你是猜想,木落,便是董阎背后的幕后操纵真凶?” “若真如此,木落,远比我在永巷看到的他,更为可怕,掩藏的,也更深。”未若从不畏惧什么,此刻一缕忧惧,却微微爬上眉梢。自从爱上了一个人,他似乎也同时学会了‘怕’。 “不好了!”西壁城堡的冥卫,又长啸鬼影来报:“冥府结界之外,又被设了一道新的结界。无常去探过了,连他俩,也穿不过。” 冥王、未若,震惊。冥王使出探术一测,果不其然:“好强大的修为魄力!我倒不曾记得,木落竖子,曾有这般功力。”那冥府结界之外,又被新增的结界,竟是连冥王都破不了的。未若使出一滴幽冥血蛊,连那无孔不入、无罅不通的血虫,都咬不破那新界了。 “他要围城!”冥王、未若异口同声,此时才猜出了,木落的本意,竟是,要断绝冥府与外界一切沟通往来,好活活困死冥府生命。 而此时城外的木落,面对着众灵将的不解和指摘,也忙忙堆起一脸无邪的灿烂笑容,说道:“诸位,且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灵军灵将给他这个暂时的统领面子,暂时静下来,听他如何分解。 “我突然,想改变战术了。”木落继而以悲悯众生,为托词,以止沸: “天下众生,皆是性命,我方才本来,也是想速速破城,尽快捉获逃犯回去给少典复命,但是,就在我方才破开冥府结界那一瞬,我改变了主意,因为,若是强行闯冥界,未若为苟且性命,必定率领冥军殊死抵抗,届时,我军正义之师,也难保不有伤亡。两败俱伤,荼毒生灵,我,于心不忍呐.......” 木落一番言语,当真一番,假仁假义。 既要杀人,还要做菩萨!既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墨帝,竟有如此仁义之心,”有灵将附和。 “不知墨帝,如何打算?” “我现在,在冥府结界之外,又设了一道新的结界。此结界,既可封锁冥府,使里面断绝与外界沟通,等到水尽粮绝,我不怕未若不束手就擒,同时,亦可保护我等,不被冥府所伤。不伤一兵一卒,便可拿下逃犯,何乐而不为呐。” “墨帝圣明,不战而屈人之兵!” “墨帝仁慈,不费一兵一卒,而能成此大事者,天下至仁呐!” 木落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将此计回报少典,少典亦是用人不疑,又乐得不伤性命。故而,允命。 这一围城,一围,便是十个月! 结界之外,的确不费一兵一卒,兵士每日酩酊大醉,还不时有召妓入营,木落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界之内,确是另一番光景。粮水断绝,早已不能支撑。 “未若,咱们去跟木落谈谈,让他放了冥府生灵,我们两个,回去伏罪便是了”芷兮不忍看别人为她遭罪,围城初始,便这样央告未若。 “你现在对他,还有幻想么?他根本就是,人面兽心。那里管冥府里,谁的死活。”未若还想坚持。但是禁不住芷兮苦苦相求,再说他也不愿看到,昔日在人间看到的饿殍遍野之相,在冥界重演。 故而明明知道求他无用,还是屡屡拆鬼使,或是亲自前来结界处,向木落投降,表示愿意跟他回去伏罪,但是,那结界,不知被木落设定了什么,声音,通过修为,竟都丝毫穿不透似的。 木落明明看到冥府内,兵士拍打结界,向他乞饶,却故意视而不见,听若惘闻。而他手下的军士,哪里还有专心来打仗擒犯的,不过都是花天酒地,借机休养讨乐来了,自是更顾不上冥府内,是何惨淡光景。 冥府存粮存水,勉强维持到第七个月上,再也找不到一滴可饮之水、一粒可食之粟。饿殍遍野,已成事实。 可怕的是,冥府之内,人人鬼鬼,开始是吞食尸体,尸体吃完,又互相生食活人,到了掏心挖肺的地步。 乱坟岭上,一条条饿狼野狗,仰天嚎叫,对着那人吃人的景象,表示不满:明明,尸体,是我们这些兽类的盛宴,你们这些人鬼,为何要来,与狗争食? 不管是人是鬼,活到与狗争食,怕是,也混成了‘洪七公’的丐帮之类吧。 也是在这第七个月上,芷兮分娩,于姜水河畔,生下一男婴,牛头人身。芷兮将他抱在怀里,哭着说:“余枉来世间,不知能活几日。” 故取名‘榆罔’。 “我一定,要让他活。”未若说完,将冥府内与狗争食的‘丐帮’冥灵们,齐聚一处,将自己的幽冥血,注入每个人口中,如久旱之霖。 “少主,您怎可,以血来饲我等,我等万万受不起啊!”那些人,便是再彼此生食,也还没人想到,要去吸他们少主的血。 毕竟,他们的冥王和少主,在过去的千秋岁月中,对他们,本便仁至义尽。这些冥灵,之所以被未若养在冥府,区别于那些入九幽的魂魄,便是因为,他们,本便是人间里,最低下的奴隶,都是死于非命,不能再造浮屠的。冥王和未若不忍心看他们魂飞魄散、从此湮灭世间,便将他们留在了冥府,从人间运输粮水,供养吃穿,才造起冥界,自成一派,能与其余五界,同世而立。 “《朝拾鬼录》,载有一禁术,云:以幽冥血,饲诸千军,可成怪哉之躯,无坚不破!”未若诚实地对冥灵们说,“如今,我以血饲,不是仁善之举,确是可能害了诸位性命。倘日后你们也化作忘川怨魂,尽管来撕扯我报仇!” 未若与木落,孑然不同。未若自称恶,行的确是善道;木落自称善,却是恶行饕餮。 “少主说的那里的话。”冥灵纷纷跪地,表示:“我等性命,本便是少主所延,但有用处,刀山火海,万死不辞!与其日日与狗谋食,丧尽人性而死,不如随少主差遣,死也死得其所,死也死得有价值。” “未若谢过诸位了!”未若亦双膝跪地,还了众灵一拜。 既是禁术,必遭反噬。未若,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此举,不过是垂死挣扎,困兽之斗! 但见原先笼罩冥府的黑云,都化作红色,如若火烧云,那般壮观。就在芷兮生下榆罔那夜,未若带领幽冥血饲的冥灵,将那木落设在冥府结界外的结界,打破了。 夜深人不静。习惯了荒淫的木落军队,都还在夜夜笙歌。 未若趁其不备,对无常命道:“快,去青丘之泽,禀报少典,务必教他,亲自前来。让他,来救芷兮。” 未若此言,该是料到了,即便此刻,他们冥府不再是困兽了,但是,久困早已教他们,在生死线上垂死挣扎,已注定敌不过木落千军万马众将之灵。即便殊死一搏,也注定是以卵击石。所以,他教少典,来救芷兮性命,因为他自知,即便倾城之力,他已护不住芷兮了。 第一百九十二回 未若踏上不归路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总以为,拼尽全力,便能闯入红尘。 被未若饲幽冥血的冥灵,见未若还要向少典求助,百思不得其解: “少主,您带我们,连咒同八卦的结界,都闯出来了,还怕这屈屈十万散兵游勇么?” “您看他们,一个一个,形骸放荡、纸醉金迷,哪里还有军队的样子,灭他们,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们早已溃不成军,如今我们攻其不备,不怕无法凯旋” ...... 未若却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将之前强行植入他们体内的幽冥血,又悉数吸回自身。那些冥灵,便觉到,之前充斥于体内的、呈翻江倒海之势的巨大力量,伴随着未若收回幽冥血,也渐渐消散了,他们,又变成了原来的体力。虽亦有术法,然而与方才的幽冥之力相比,不过细微末术。 “少主?您这是做什么?” “您耗散心力,将幽冥血饲入我等体内,明明已有怪哉之力,为何又要收回?” “这样,我们团结一致,呈怪哉之势,势如破竹,不好么?” “对呀,现在我们咫尺之遥,便是木落围城的大军,合此力,对付他们,不是正好么?” ..... 冥灵纷纷抱怨,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禁术便是禁术,我已用怪哉犯过一次错,不会再让怪哉,荼毒生灵了。”未若说:“对面的十万灵兵,本是少典的部署,现在如此萎靡,皆因所托非人。我要报仇,也不应该是杀他们,而是杀木落。” “那,让我们,先杀了木落,再收回,也不迟啊。” “还是少主,信不过我们,怕我们有私心,吞噬了少主的幽冥之术?” 冥灵依然在质疑。 “幽冥血非你们自身所有,你们驾驭不了,若在体内待久了,会焚烧你们的五脏六腑,不用等消灭敌人,你们先会殒命了;况且,即便是我,当幽冥所合之力过大,也是驾驭不住的。我怕,届时伤及的,不止是木落,更不止是围城灵军,很可能,方圆人境,都要为之殉葬了。我,于心何忍?你们,又于心何忍?” “哈哈哈哈,冥府的少主,宿以冷血著称,如今听来,竟存着济世仁者之心------”木落从一截断壁后,走出来,手掴着手,似是为未若喝彩。 “隔墙小人。”未若一脸冰霜怒色。 “就凭你这点修为,隔壁有人偷听,都觉察不出来了,居然能闯出我的结界!”木落阴阳怪气讽喻:“看来,你这些属下,方才所说的,所言非虚。我之前只听说过,幽冥血可以吃人,竟不知还有此等禁术,以幽冥血饲灵,到一定程度,可成毁天灭地之功!” 说着,木落已从身上,取出一个收魂锦囊,将锦囊内的幽冥血,用功力御在半空,使之如积雨云一般,悬浮于他带领来围冥府的十万军士营帐之间。 “原来,你果真与董阎,沆瀣一气!董阎不是罪魁,你才是幕后真凶!”未若看着木落拿着董阎的收魂锦囊,囊内是董阎盗取过的幽冥血,已知木落要利用他方才用过的禁术,戕害生灵了:“木落!望你自重,更以六界生灵为重!幽冥血饲于生灵体内,不出一刻钟,这些被饲生灵,便会因血蚀五脏而亡!” 可是,木落既是连最后的爱都戒掉的神魔,又怎会在乎他人的性命? “一刻钟,足以荡平你冥府的败兵残将了!”木落狂妄:“至于这些六界灵兵,死与不死,与我有何关系?反倒死了更好,就当替我提前剪了少典的羽翼了!” 到头来,不过一念削尽红尘。 “六军听令!出帐集合!”伴随着木落一声令下,六界军令,从军帐里纷纷走出,刚刚走出,便都被强行饲入了如雨而注的幽冥之血! 一刹那间,十万灵军,如同脱缰的饕餮,力量能敌十个怪哉,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冥府,呼啸席卷而来。就那么一瞬,冥府内不可计数的早已饥饿交加、疲弱不堪的冥卫冥灵,连抵抗一下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都丧身忘川,化作怨魂了! 冥府灰飞烟灭,方圆十里,人间境,也尽化作荒芜。 血雾弥漫之中,未若寻找着芷兮,地上到处都在皲裂,裂开一道一道峡谷,成为万丈悬崖,崖下被冥河、奈何川、忘川的幽冥水,滚滚充斥,有的地方,又瞬间坍塌,将更多的冥府众人,都卷入川底、埋于崖下。 未若飞身跨过一座座断崖,终于看到了芷兮的身影,她怀中的襁褓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嚎,眼见,她便要无处栖身,坠下崖去。未若将她们携着抱起,却无落脚之地。 此时,少典已率另外十万六界灵军,赶赴来了。 木落闻息,用剑向自己砍几刀,造成遍体鳞伤的假象。而他手下的那十万军灵,此刻,皆已被幽冥血腐蚀五脏六腑,纷纷吐血殒命了。 少典到来时,他屈膝跪地,向少典君离与禀告道: “墨帝有负少典君重托,本来是不愿伤及无辜,故而做下十月围城的战术,却不料,现在,只七个月,那被关在冥府内的未若,不堪忍受,故意装作向我投降,让我打开了结界,却不料,他竟是使用幽冥禁术,以幽冥血饲灵,再次召唤怪哉之力,刚一出冥府,将我带来围城的十万军灵,杀了个片甲不留。 但是,他自身也身受反噬,被他利用的那些血灵,也因他饲入的幽冥血,嗜血焚烧五脏六腑而亡。冥府与我等,亦算两败俱伤。只是,我从前打算的,两不相伤的计谋,却落空了。”他说着,作出那种无能而自责的惯有的伎俩。 好一个杀人栽赃! 未若方才一念之仁,收回了饲于冥灵体内的幽冥血,不肯用他们的性命为筹码,去杀木落,害众生。可是,到底,到头来,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他一转身的功夫,木落想都未想便做了他不忍做的事,杀了所有人,还将罪过,都推给了未若。 倘若他知道,这些冥灵注定会死于非命,他,可曾还会为了坚持一念初心,召血回身,自受反噬,也不以血为剑,斩尽众生么? 会的。他会。因为,他是冥府未若啊。但求问心无愧、顶天立地于天地间,试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未若啊。他一生都在顺从本心,守住本心。哪怕,他身后,被误解,被污蔑,臭名昭著。 木落此刻脸上的无助和楚楚可怜,令少典,深觉,此等事情,实在不该当初只是怕芷兮被审受无妄之苦,便将此案托付给木落这个不成器的。但是原本,离与从未想过,真的与冥府,兄弟阋墙,大动干戈呐。他只是想,让木落借着这威势,教冥府交出未若便罢了。要不,又怎会同意他兵不血刃、围城七月呢? 自始至终,少典从未怀疑,这会是木落自导自演、将未若推入万丈深渊的戏。在他的心目中,木落是比未若,更为亲近的手足,是千秋万载一起玩耍一起成长的发小深情。 “我印象中,未若虽冷漠,他体内的幽冥血,也确是有吞天吐地之功,但是过去的千秋万载,他却从不曾利用幽冥血,为害世间,更不曾如此大开杀戒,荼毒生灵。”离与依然不愿相信未若会作出这样的事情。 “你便是因为这一念之仁,才一再姑息了未若这个死神。他不曾大开杀戒、荼毒生灵么?你难道忘了,流离苑之祸,召唤怪哉的,难道不是他么?”木落仗着之前在离与那里赚得的信任,依旧试图挑拨离间。 “可是,他那终归是为了救流离苑内的神裔啊。杀的也都是恶神,并不算为恶。”离与固执。他信过的人,他不信自己会看错。终归,他对于自己的判断力,太过自负了。机关算尽,谁能算过曾为青丘青狐的他? “巫蛊害君、通奸之罪,你都能忍,现在,他,在我眼皮底下,屠杀了十万军灵,连带方圆十里的人间百姓,你也不在乎??!好,那我便让你再看看,他做了何等昧天瞒地的滔天之罪。”木落说着,将冥府的东壁,用术力凿穿,那里,临时搭起的居所内,囚禁着无数的流民生傀,木落指着他们,对离与喊道: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些尸傀,都是曾经水淹南方六部时,被六兽咬噬之后,造就的生傀!他未若,曾经鬼魔双修,更是妄想六界之术齐修,他跟多少生灵缔过私契,贪污灵魂为己有,你不是不知道吧?现在,他打着冥府可渡他们入九幽轮回的幌子,贪污了整整人间墨国南方六部的生傀,他的野心之大,天地为之震撼” 好一个赃上加赃! 冥府都被他灭了,未若生死未卜,木落现在,却不但将死在冥府前面的十万军灵的帐,记在了未若头上,连南方六部水灾、洪兽、瘟疫之罪,也都要记在他头上了!是啊,死了的人,死无对证,再不会开口为自己辩解。他这也算,栽赃嫁祸、毁尸灭迹了。 如此看来,曾经暴雨滂沱、水淹六部、洪兽为害、瘟疫肆行,竟皆与木落,脱不了干系。否则,他何必如此处心积虑,将这些本来他自己贪污的尸傀,栽赃入冥府呢? 离与终于动摇了。被眼前的累累‘罪证’,震撼了思维。这可是十万军灵、无数流民、方圆十里百姓之命啊! 倘若之前的巫蛊害君、通奸之罪,都还是闺阁内的扯不清的罪状,他还可以给未若机会,让他慢慢自证清白,哪怕十月之久,他都可以等得起,那么现在,便是六界众生的大事了,他绝不会再感情用事。 “现在,冥府业已被灭,我便是加了他的罪,又如何?”离与问木落。 “让世间人,都认清他。永世不重建冥府,这般藏污纳垢之地。”木落这是教未若,永世不得翻身呐:“他现在冥府内,生死未卜,还望寻得他时,少典不要心慈手软才好。” 离与应木落之请。木落欲带军入血海中的冥府搜查,被离与挡了。他不忍再让任何人,入冥府之界冒险,现在那里面,处处是死关。他搪臂挡木落和众军,怒火中烧,一人,踏入了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冥府。 冥府内,血火腾腾,灵魂如烧纸,卷了边,碎在血雾里。 到处是断壑深渊,到处是怨魂厮嚎,已找不出活口。他找不到立足之地,焦灼在上空行走。 “哇-----”一声划破天际的婴儿嘶鸣,终于将离与,引到了一处断崖边。他看到了芷兮的身影。 待他走近,才发现,这是一个同样摇摇欲坠,半脚踏入死亡的人梯:最上端是襁褓,中间是芷兮,最下面,是未若。 芷兮一手扒着断崖边沿,一手抱着襁褓,襁褓内是婴儿,她不忍将他放于崖边的地上,因为那热度,足以会熔化这个毫无修为的孩子。芷兮抓着断崖的手,已经被炙成焦炭之色。 而在芷兮脚下,让她踩踏着肩膀,同时用尽全力托举着她的双腿的未若,因为方才用过禁术,此刻心中,正受着幽冥血焚烧五脏六腑的痛苦,加上他本便是大病初愈,额头上已经渗出豆大的层层汗珠,汗如雨下。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蜷曲而极度地颤抖着,但是,依旧挡不住,他自己,在以一厘一厘的速度,向着崖下的忘川熔血,沉沦。 “救--她--”未若抬眼,看到离与,不知是汗还是泪,返流入了他的眼,他的眼中,朦胧而从绝望里,透出一丝欣喜的希望。他那终于不支的手臂,无力地脱落。 那句‘救她’耗尽了他能挤出的最后的力量,他尽力了。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的身体,开始向着万丈深渊、忘川熔血,坠落下去。 “未若------!!!!”芷兮感到,脚下失去了托付她的重心,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一个死神,终于将他自己,逼上了绝路。 忘川,鬼神罔复,那是一条不归路。 第一百九十三回 彼岸花劫破冰心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彼岸花, 花开时看不到叶, 有叶时看不到花。 生生相错。 【楔子】 这是一条未若熟悉的路,曰黄泉,路的两旁,盛开着极绚极美的彼岸花,在他心中眼中,那是芷兮的样子。路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忘川,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遍布,腥风铺面。 【書接上文】 离与拉住了芷兮攀在断崖沿边的手。芷兮将另一只手中怀抱的婴儿,艰难递给离与,说道:“离与,照顾好他。他,是你的血脉。”然后,他感觉到,他所捉着的那只她的手,碎裂了,他抓不住了。芷兮这只本便已经被炙若焦炭的手,现在,真的如焦炭般碎裂了。 当离与再伸出手去,探下身躯,去够她的手臂,她,却早已,自己收回了手臂,双臂低垂,向着那万丈深渊坠落,一直坠落,就像未若方才的坠落一样。 离与飞身,跳下崖去,他想像未若之前托住她一样,将她托上岸,只是,他刚到她的脚下,他所怀抱中的婴儿,便因为受不了这崖下更高的高温,而拼命厮啼。那孩子,眼见,便要窒息了。 芷兮见他,竟不顾孩子安危,痛苦乞求于他:“离与,我求你,你救这个孩子。我没有骗你,我跟未若,是清白的。孩子身上,流的是乾神的血。我求求你,救他。不要管我,即便你救我上去,我也活不成了。我的心脉已断”七月围城,未若再照顾她,她也已憔悴不堪,方才木落幽冥血灭冥府时,她亦被伤了心脉。 可是,离与依旧,更想救她。他托着她的身躯,一手怀抱她,一手怀抱襁褓,向崖上飞。但是断崖崩塌,乱石惊涛,四面八方扑压而来,他怀中的芷兮,愈来愈托不住。五块巨石,和着熔浆,向离与、芷兮和襁褓袭来,芷兮用力一推,将离与和孩子,推到了巨石与巨石的罅隙,向他厮喊:“离与,带他走啊!” “芷兮---”离与眼见着,熔浆吞没了芷兮,眼中泪成双行,他还欲附身去搜寻她的身影,但是,襁褓婴儿,已经奄奄一息了,极度的窒息,他再不离开,这孩子,便要一命呜呼了。他抱着孩子离开,哭得像个孩子。 飞到崖上,尚有一丝空气留存的地方,离与最后望了一眼。芷兮的灵魂,正在幻散,是铺天盖地的彼岸花的样子,绚烂绝美地从心中溢出,她的身躯,在向未若坠落...... “芷兮,你不让我救你,是因为,你要去找未若么?”离与心间绞痛:“为什么,连死,你都要跟他在一起?” 离与感到,他受了伤,一生中最重的伤,因为芷兮,宁愿与未若,同赴黄泉,不愿向他,伸出一只手:刚刚,就在刚刚,芷兮因手碎而坠崖的那一刻,他伸出手去够她,而她却收回了自己的手。这一幕,在他的脑中,一遍一遍盘旋。让他也感到窒息。他再不离开,他、孩子,也要为芷兮未若殉葬了。芷兮求他救孩子的言语,又在耳畔回响。是的,他可以义无反顾,死何足惜,只是,孩子,是芷兮求过他要他救的。他一步一步,艰难向着出口寻去..... “少典君,您在哪?快出来啊!” “少典君,冥府要塌陷了!” “少典君,少典君?” “离与?离与?” ....... 与此同时,候在冥府外的十万灵军和木落,望着冥府一片血海熔浆,都在拼命呼唤他的名字。木落看到离与快到冥府出口的身影时,纵身扑入血海中,将离与和他怀中的孩子,一并揽着,救了出来。其实,离与能走到那里,已不会再死了。木落,不过是,再演一幕兄弟情深罢了。 “怎么还有个孩子?” “不会是未若和芷兮的那个孽障吧。” “为什么少典君抱着出来?” 灵军皆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放肆!”木落呵斥:“此乃少典帝子。”他故意对着少典为他全声名。 “少典妃,从未露过一次面啊” “大婚典仪,都没出现过” “何来之帝子?” 难堵悠悠众口。 离与甚至还没有抱孩子离开冥府的地界儿,这样的流言,已经开始了。刚一出生,便被排斥,便被这样的言语,私下里、表面上,恶意中伤,这孩子的命,和他母亲的命,何其相似。离与的心,开始被撕裂的痛。 “传诏天下:少典正妃女登,于世道封妃之日,登华亭,感神龙而孕。世道灭冥府日,为少典诞育此子,赐名魁隗,封为太子。”离与字字铿锵,划破天际。诏令官六界去传令。 离与甚至都还没有验证他的乾神血脉,便已经为了他能在这个世间,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得快乐长大,而为他正身、赐名、封太子。 足见,离与的心中,自始至终,都是那么信任芷兮的。 “那少典妃呢?如何处置?”魔尊上前不依不饶:“她与未若的公案,还没个了结呢,孩子便被封太子了。” “她都死了,你还不能,放过她么?”离与扔下这一句心灰意冷之语,阑珊抱着婴儿,落寞离去了。 “那未若呢?”木落追上他,关切地问。 “未若已坠崖,落往忘川,万劫不复了。”离与答。 木落暗暗长舒一口气,终于,一个知道他秘密的活口,都没有了。他,可以,更加安枕无忧了。 离与将孩子送回青邱之泽,暂交由娘娘照顾,然后,自己,只身去了桃花坞,在一树桃花之下,为她,立‘衣冠冢’。 暴雨滂沱,浇不去他离恨之苦。 殊不知,断崖下面,芷兮,还活着: “芷兮,你为何这般傻?”未若教离与救她,世间已再无挂恋,本安心去忘川受死后之刑去了,可是,他却看着,芷兮的身体,在向着他,坠落。他本已说不出话,此后所有的话,不过是他的心语。 她的体内心口,向外散逸着彼岸花,那是与未若心心相连的彼岸花。因为相连,所以,她才会向着他飘散。 当芷兮落到他身边时,已经轻飘飘,只剩了一副皮囊。未若将她揽在怀中,恸哭: “芷兮,我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我不知道,我死,我体内的彼岸花,居然也会吸附走你体内的彼岸花。没有了彼岸花作魂,你在这世间,还怎么继续活。” 芷兮微微睁开眼,似乎与他心意相通,能听得到他每一句心语。其实,确实,也是相通的。只是,未若体内的彼岸花是主魂,而她体内的,是附魂。 “从我化作蜉蝣的时候,我便已经死了。我后来的命,本便是你续的。”芷兮苍白的嘴角,挂着虚弱的笑: “未若,你告诉我,你当初将‘彼岸花魂’栽在我心中,是你与婆婆缔的约么?你用什么,与我的命数,做的交换?生前你身患情毒,是我心中的彼岸花魂所致,对吧。你死后,又为此欠下多少罪,要去一个人受?你告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承担。” “与你无关”未若还想瞒她,脸上挂着垂死之人那种痛苦,却被他生生挤进些宠溺的笑意:“ 如果有,之前你我‘三月为期 ’,你照顾我病愈,我俩也已经两讫了。” 两讫这个词,始自契约,经常出没于芷兮的口中,用作她与别人化清互不相欠的界限,却没想到,确是属于未若的专利,因为,他,才是那个最擅于利用契约来为别人找心安的人。 “可是,我并没有照顾到你病愈,你为了我,都要死了。” 芷兮嚎啕大哭。 从未若的生存轨迹来看,他是一个极度缺乏关爱的人,冥王是他唯一的亲人,心里却心心念念的都是白芷。未若在没有认识芷兮之前,冷若冰霜,间或有恨,可是,当有一日,他知道自己也会心有所属,他便将他所能给的全部的爱,都给了芷兮一人,哪怕她不爱他,甚至不能给他一丝回报。 自从他知道自己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他才借着三月契约的名,向她求了短暂的如昙花一现的三个月‘病月静好’,心中所想,无非是:让她心安。 三个月,于他来说,已足够慰藉余死。 “兮儿,我死之后,你体内彼岸花作的魂,可能会都被我体内的彼岸花,全部吸附而去,”未若说着,从腰间扯下他的玄玉来,将自己剩的半身幽冥血,悉数注入玄玉之内,“这玄玉,是用我的灵魂锻造的,这幽冥血,是当初少典执刑时,为我留下的,因为他发现,我体内的血,除了幽冥血,只有幽冥血,沥尽了,我便会死,他不忍看我死而为我留下的,若随我去了,只是无妄,还会让那些孤魂,吸附它作祟,从今往后,我将它们,都交给你,你要带着它们,替我去幸福,知道么?” 伴随着他的话语,玄玉已代替彼岸花,从彼岸花离开的芷兮的心口,注入了她的心间。原来,他俩,不仅心意相通,连灵魂,都是相契的。 未若彻底地落入了忘川,忘川里无以计数的冤魂,包括从前的和后来冥府内新铸的,都在向他狰狞着,铺天盖地包裹席卷而来,他们,张牙舞爪,撕裂他,挖他的眼睛,断他的喉舌,掏空他的五脏六腑,放入口中,五马分尸,然后,再将消化,如粪便一般排出,然后,他那方才被折磨一遍的身体各个部位,又开始自己重组,成为未若的轮廓,然后,新一轮的抢夺、厮杀、裂体、嚼杀,又重新开始,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未若一个生前有洁癖的人,此死何堪? 这情形,好像离与之前在混沌罅隙为芷兮受心苦时的情景。 “未若,你之前为了这女子,欠下的死后之债,该还了!你不能投生,要受这撕裂之苦,万劫不复!”忘川在狰狞。 芷兮看着未若所遭受的一切,泪水狂涌而出、喉咙喊到嘶竭:“不!未若,这是我该受的啊!” 她扑向忘川,可是忘川不接纳她,将她原封不动,冲回地面。她再跳下去,还是一样的结果。“不要白费力气了,未若与孤魂缔结的契约里,没有你。”连死后,他都不忍她受一点苦。 突然,她的手镯碰到地面,‘珰当’清脆一响,像是振醒了她,“对,浊灭,浊灭可以救未若。” 她将浊灭,投向未若,可是,浊灭对幽冥血,无效。浊灭,甚至,在排斥伤害未若。 为什么?未若的玄玉可以丝毫不被排斥地给芷兮作心魂,但是芷兮的浊灭,却非但不能救未若,甚至还要伤害他。 她心痛欲裂,吐出血来。她到此时才明白,因为未若将自己的灵魂、全部的感情毫无保留地都给了她,所以,他的灵器上,全是芷兮的气息和为芷兮烙下的爱的痕迹,而她芷兮,从未许过他一言半语,更不曾为他做过哪怕一件事,更遑论‘以心相许’?正因为此,她的灵器,是排斥未若的。 就在她吐出血来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情为何物。对未若的感激、愧疚、爱、怜,混杂一处,让她心若刀绞。也就是在那一刻,她体内最后一缕彼岸花,被未若吸附殆尽了。她体内的冰封心咒,在那一刻,也被玄玉、幽冥血,打破了。 芷兮伸手,去够那彼岸花,去够她够不到的未若:“未若,我的心,好痛,好痛,你回来啊,你不要丢下我。” 彼岸花情毒发作的血,还挂在她的嘴角。 “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未若每次彼岸花情毒发作,便是这样的光景,所以,他看着芷兮现在的样子,他明白,她终于肯为他,犯一次情毒,他心疼的欣慰,笑中带怜:“芷兮,你化作蜉蝣那时,我曾与婆婆缔约: 让她将彼岸花,一半种到你心里,一半种到我心里。将我的魂魄寿命,分一半给你,为你续命。 婆婆说,我要远离你,不能对你动情,否则,便会中彼岸花毒而死。而你不一样,婆婆说你被伏羲下了断情绝爱封心之咒,你永远不会中情毒、受情苦,所以,我才敢放心接近你。 因为,我一个人动情死了又何妨,你无恙便好,我不需要你同样来爱我,只要让我能够爱你就够了。 但是,有的时候,我也会伤心,也曾埋怨你,为何你就不能爱我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现在,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我好开心啊,芷兮。我庆幸,你没有早一点爱上我,因为,我不愿看着你,受我曾经受过的情苦。 现在好了,彼岸花,我都带走了,你以后,即便爱上了别人,也不用再受这般情毒之苦了。你的冰封之咒,应该也解除了。你从此可以,活成你自己喜欢的模样。芷兮,你一定要幸福,也替我幸福。” 她,懂得了爱,可是,在她刚刚懂得情为何物的那刻,他却死了。 ‘彼岸花开开彼岸, 花开叶落永不见’,多么可怕的咒语,这个刻画了她与未若‘生生相错’的爱情咒语,竟比她受得草木无情冰封之咒,更令她觉得可怕。 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报答未若了。 未若将在千千万万的流年里,遭受撕身裂骨之劫,并眼睁睁看着他的爱人一次次过奈何桥而无法相见,而千年之后,她再也不会记得他是谁。 第一百九十四回 养在深山人不识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楔子】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素人。 【書接上回】 “未若,我永远都不会过奈何桥,我会一直一直,记着你的样子。”芷兮害怕,来日她死时,饮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她便再也记不得他的模样了。 那样,未若该有多么可怜。他已经注定要受那没有尽头的孤魂撕扯之苦了,倘若连她都忘了他,这个世道,对于未若来说,便太过残忍了。 芷兮双手抱着双膝,双膝抵着下巴,蜷坐在忘川旁,但是她既不忍直视未若所受的苦,又不能去替代或者阻止他为她而种下的这死后劫数。她默默地,低着头,泪水早已哭干了,她却不知往哪里去。 “你凭什么?让我的儿子,为你丧命?”冥王,从不知道那里,突然冒了出来,站到她的身后,冰冷地质问她。“他死了都不得安生,你又为他,做过什么?” 芷兮听出冥王的声音,放下双臂,惶惶地站起身来,又将双臂局促在自己身前,用颤抖而微弱的声音,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对不起有用,这个世道都不用要了!”冥王显然绝不领情:“如果对不起能换回我儿子的命,你将我的命拿去,我也不会说什么。” 终是,爱子情切的过。他自己对白芷如何的付出,他便该理解现在未若为何要为芷兮做这么多,但是,本该是本该,他终归饶不过丧子之痛。 芷兮噗通跪地,跪到在离冥王不远的脚下,连连磕头,头磕着地,额头流着血,苦苦哀求“我能为您做什么,或者如何能救未若,您告诉我,我万死不敢辞!” 她磕头跪地流血的时候,跟在冥王背后的那些,原来被未若饲养过幽冥血的冥灵们,竟齐刷刷,也都噗通跪地,向着芷兮跪拜起来:“姑娘,您别再磕头了,您体内有少主的玄玉和血液,这些都是可以共情传递给我们的。您若要替少主报仇,便收留我们吧。” 这些冥灵的话,且先不说芷兮如何反应,只说冥王,闻言之后,雷厉而惊异地回头,以莫可名状的表情,看着这群曾经对他死心塌地的冥灵,大声喝道:“你们----你们----何以要认贼作主?她是害你们少主的罪魁,你们不知道么?” “可是,少主灵魂锻造的玄玉,还有幽冥血,他都给了芷兮姑娘啊!是您曾经给我们下的死命,教我们唯少主幽冥血是从,况且,少主生前,曾用幽冥血饲过我等,我们是不得不从新主啊!”领头的冥灵说道。 凡是被幽冥血饲过体内的,都是跟幽冥血缔过约的,注定灵魂一生想从。冥王再怨不得他们,只能再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他冲着忘川内被折磨的未若,大声喊道:“你竟连玄玉和幽冥血,都能给这个妖女!” 只可惜受过忘川孤魂撕裂的未若,已经失去了视听六界言语的能力了。 “求芷兮姑娘收留我等,为少主未若,昭雪报仇!”那些冥灵齐声再向芷兮请命。 芷兮起初还是不敢受,甚至于都不敢起身,依旧跪在原地。 冥王愤然拂袖而去,空气里回荡的是他的留音:“我用暗道保你们性命,有何用?!竟是为她人作嫁衣裳!” 冥王以为,芷兮不死,肯定会回青丘,享受万丈荣光,因为少典都已昭告天下,不计前嫌,连她的不知是否来历不明的孩子,都能接受,更何况是她本人呢。 冥灵闻听冥王说‘为她人作嫁衣裳’,也有同想,故而问芷兮道:“芷兮姑娘,今后如何打算,会回青邱之泽么?” 芷兮眼神空洞地,摇摇头,自从她意识到自己对未若心动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回不去了。即便未若在那一刻,死了,但是,她能够在他还受裂身碎骨之痛时,华丽一转身,去重新攀附上少典正妃的宝座么?她,情何以堪。 所以,后来,她还是接收了那批冥灵,带领他们到了平逢之山,那平逢之山,乃缟羝山之首南望伊洛,东望谷城之山……那里住着原始部落神族,其状如人,而长有二首,名曰蟜虫,是为螯虫,实惟蜜蜂之庐。 芷兮之所以在此处停留,是因为,他们初经此地,所有的冥灵,都被螯虫所蛰,辗转于地,深受其苦。若依芷兮从前懦弱的心性儿,见到这样的场景,该是依旧还要强迫自己隐忍、绕路而走的吧,但是,现在的她,却要强迫自己,挑起这一份担当了。毕竟,她不是只为自己活,她不能让未若的灵魂和血液,都陪她在憋屈里,过完余生。 每一分成长,都注定是以疼痛为代价的。 她只身闯入蜂庐,大有挑蜂窝的感觉,那些螯虫,也确实蜂窝状地,攻击了她,但是,无奈,谁教她体内是幽冥血呢,人同此心,情同此理,幽冥血便是这般,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凡是攻击她的那些螯虫,都即时殒了命。 螯虫神族之首,闻讯急忙赶来,伏唯作揖,赔笑赔礼道:“世道再往回推衍上千年,我螯虫族,和幽冥血蛊,还属同源呢!姑娘既能御幽冥之血,当是冥府的遗孤吧,我等曾受过冥府少主,救命扶国之恩,没想到姑娘此来,浑身上下,都是那少主的气息,前几日得闻少主殒命,现在,愿唯姑娘马首是瞻,以报他生前之恩。” 芷兮隐没荒山,布衣荆钗,看似返璞归真,清心修行,实则‘养精蓄锐,博观而约取,只待厚积而薄发’。她释放的幽冥血的气息,引来了曾经遭暴雨荼毒的所有南方六部的流民们,陆陆续续,编民成兵,竟渐渐地,初具一个小国的规模了,渐渐以蜜蜂为图腾,取名:平逢蜂庐。 这一守拙,一守,便是十年。 这十年里,离与为她在桃花坞立的衣冠冢,坟茔的草,长了一茬又一茬,郁郁葱葱地,竟有一人之高了。离与知她是草木,亦爱草木,从未修剪。每每于处理完六界公事的闲暇里,去那草里,静默而坐。 十年的时间,榆罔从一个襁褓婴儿,长成了一个总角小儿,都能够在那荒坟乱草间,悄悄地出没,故意吓父亲一跳了。 而今年此时,正逢清明时节,离与,形容憔悴,望着桃花坞里,他为她新栽的树,恰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模样,但是,他,却满靥生愁,也恰恰应了那句: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他抚摸着她的墓碑,兀自咽泪,背后却传来轻佻的声音: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这声音,一片媚好,却缥缈游荡,是含念的。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离与甚至都没有回头,只硬生生地,下了逐客令。 “吆,我墨狐一族,还真是江河日下,连个弃妇的死人墓,我都来不起了。”含念讥讽着。 “我教你走!”离与再不耐烦与她周旋,厉声吼道。 身后,却传来一片锣鼓喧天,离与回过头来看时,竟是‘高跷、社火、唱大戏’的庙会盛庆局面。 离与怒火中烧,腾地儿起,越到含念身前,手掐住她的喉脉,声音从咬着的牙缝里,狠狠而压抑地挤出:“芷兮大忌,你却在这里编排大戏来大贺!” 含念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来,他却终归没有扼死她的狠心,将她放开后,含念一阵急咳,然后又气急败坏地说:“你天天祭拜她,她活了么?坟里有她么?不过几身破衣服” 锣鼓声,越来越响,戏唱声,越来越热闹。离与走到领班那里,掏出剑来指着他的喉咙。 班长带着整个戏班子,瑟瑟发抖地双手高举,双膝跪地,然后领班的那位道: “日复一日慌慌张张,不过为了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各种慌张。愿山河无恙,人间皆安。春暖花开,万事皆可期待”一听,便跟顺口溜一样,肯定是经常说此话的苦主儿:“君上饶命啊,我们若不来,含念公主可是要杀我们每个人的全家啊。” 等一切复归于平静。含念妖娆地离开,戏班子慌慌地散去,离与这才冷静下来,发现,榆罔不见了! 离与一念一飞身,搜遍了桃花坞,回了青丘,去了青囊,连勾余荆家院落,他都去找过了,却依然不见榆罔身影。 月华初上,黄昏的幕布拉开。 离与带领随从,打着排灯,连夜寻找,一无所获。 “阴谋,肯定是阴谋,”木落贼喊捉贼,在离与面前铿锵而语:“那些唱社戏的班子,肯定是拿演戏敲锣当幌子,私底下,竟是拐孩童的!实在最无可恕!” 少典拿湛泸镜看,竟看不到那般戏子的踪影。这个世间,能被他能寻踪索迹的六界生灵,伴随着木落暗中紧锣密鼓的筹谋,已经愈来愈少了。 少不得,又要昭告六部,张贴告榜,四处寻人,而不得。 过了一夜,含念花容失色地,跑到人间墨帝的皇宫-朱紫宫,向木落报信:“墨帝,不好了,你教我囚禁在槐塬驿的那个臭小子,不知怎么不见了?” 木落,咣,便是一耳光,摔在含念脸上:“留着你,愈发没用了,混元珠混元珠御不住,现在看守个十岁的小竖子,你都能让他跑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墨帝也知道,我那混元珠,本便不是我的,本便是世道之初,芷兮的草木断枝,吞天吐地、吸魂纳魄,伏羲用来锁缚她用的。没想到,却被她撑破了,摄走了她所有的情爱和柔媚,才有了这禁术媚术,我也不过是偷来的。现在,那妖婆娘,占山为王,在平逢山,借着未若的招牌,广收民众,成蜂庐之势,这混元珠,难保不是她取走的。榆罔那小子,又或许便也是她,救走的呢?”含念说起芷兮,已经不是妖女,而是妖婆娘了。 匆匆十年,半生流连。再说,伴随着平逢蜂庐,声名鹊起,芷兮,竟被木落等部,先发现了,设下此计,要将榆罔当作邀她下山、逼她受死的筹码。 却不料,木落虽然机关算尽,却也有百密一疏。。 冥冥之中,也合该母子有宿缘。榆罔是被蒙着头,捆敷往槐塬驿的,现下,逃脱出来,却认不得回家的路,一路狂奔,竟逃到了平逢山脚下,被螯虫蛰了脚,手捂着在那里呻吟。 芷兮见一清秀的小儿,竟在她的地界儿被蜇虫蛰了,忙从身旁锊一把青蒿,放在口中嚼了,敷在那小儿娇面上。 封之即安。 第一百九十五回 最熟悉的陌生人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或许,冥冥之中,母子的心,都是会相连的。襁褓分离,从此便素昧谋面,见不到的时候,彼此想念,见到的时候,即便事隔经年,总有一种隐约深藏在某处的熟悉的感觉,让彼此感觉,对面的那个人,很亲近。 芷兮在给榆罔敷药之时,便是这样的感觉,她将青蒿敷于他伤口时,显然药汁将那孩子伤口刺痛了,她便觉得,有一种心疼,正在敲击着她心中某处最柔软的角落。 “是会痛的,忍一忍,”芷兮双手把看着那孩子的脚腕,眼睛却无限温柔地望着他的脸,轻轻地安慰又鼓励地说:“你是男子汉嘛....” 她的红色的衣裙,散逸在绿色的草地上,裙纱掩着她的脚踝,温柔地缱绻皱褶在她身体的四周,那样子,像极了从绿叶里,绽放的一抹花朵,颜色鲜艳,却让人觉得,从它主人的身上,散逸出一股恬淡无争的气质来。 “姑姑,你真的好美,是榆罔见过的女子中,最好看的。”榆罔方才因疼痛而蹙起的眉间皱,现在因为芷兮温柔的眼神和话语,也慢慢绽开成了笑容,望着为他医伤的芷兮,撒娇而又邀宠般地说:“我之前就见过你。” 榆罔的笑,是那种明朗而灿烂的笑,眉眼上扬,嘴角现出好看的,带着些魅惑的弧度,哦,这个笑容,看在芷兮眼里,为什么觉得那么熟悉呢。 “总还要休养几日,毒性才能尽除了,”芷兮也向榆罔笑笑,眉眼一弯,如细细的柳叶,“孩子,这附近也没有人家,不知你是从哪里跑来的,姑姑送你回去吧。” 榆罔还未来得及回答,身后一道黑影,如旋风般蹿到他的背脊处,然后用一把匕首,扼住了他的咽喉。芷兮这才看清,那人便是木落。木落的脸上,布满阴鸷,冷冷道:“很好,就交到我这里,也算物归原主了。” 榆罔天生对草木有一种特别敏锐的感觉,凭借气息便能辨出其真身,识其面便能观其质。所以,即便此刻,榆罔是背对着木落的,他依然认出了木落: “墨帝叔叔,果真是你,从桃花坞,将我挟持到了槐塬驿的?”听得出来,榆罔此刻的语气,是含着受伤的,是那种被一直亲近信任的人,突然间背叛的难过,“我总不愿意信,可是,您现在的作为,让我不得不信了。” “臭小子,还挺聪明。解你去槐塬驿时,我明明掩了气息,又蒙了你的双眼,你如何得知是我?”木落在听到榆罔揭穿他的那一刻,起初还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暴露的,如果连榆罔这样一个毛头小儿,都能识出他来,那么离与呢?离与会不会也早猜出些什么了。 “父亲说过,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属于他自己的气质,这种气质,气息可以通过后天修为升华,但是那些根深蒂固的、已经渗透到骨髓的本质,却是荏谁不管如何掩饰,都掩饰不去的。”榆罔已经从他的语气中,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他知道,这不再是昔日那个,在离与面前,逗弄他玩耍的墨叔叔了。说话,也不如从前顺从客气了:“你一介凤凰木身,却暗吸幽冥血脉,以为借了人间墨帝一张皮,便能包住你的狼子野心么?” 芷兮闻言,深感震惊,她自己用了几生几世才弄明白的问题,这个孩子,竟在十岁的光景上,便都明晓了。 “这都是你父亲说的么?”木落甚至有些惶恐了,如果离与早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却又纵容他至今,那他胸中,该是埋着多少的他所不知的阴谋企图呢。 “墨叔叔多虑了,父亲只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话,是我自己识出来的。青丘上下,都知我善识草木,墨叔叔不知么?”榆罔揶揄木落。 “那你为何不告诉他真相?”木落一边开始紧张,一边又暗暗安慰自己,不屑地一笑,以作掩饰:“不过,都无所谓了,反正,你今天的死活,在我手上。” “一来我没有证据,二来,我怕爹爹伤心。毕竟,他,那么信任您,从未有一时一刻,怀疑过你。”榆罔却道出了真心,为自己的父亲离与,表示不值。 “你父亲是谁?!”芷兮从他们的对话里,恍惚猜出了什么。她的眼中布满泪花,是那种长久思念自己的孩儿却只能长期忍受骨肉分离的痛苦的泪花。 “少典帝离与。”榆罔说。 芷兮噙着泪,一步一步,走向榆罔,哭着喊着他的名字:“榆---罔---”这是她在冥府,给他取的名字。 “我不叫榆罔,我叫魁隗”榆罔说的是,离与给他起的名字。 有时候,在这个世间,名字这种东西,真的只是一个附庸,不过是用来识别一个人的一个参照,但是,即便作为参照,很多时候,亦是不准的。彼此若该相识,便总会相识,若注定不该相识,走上千万年,不过是陌路。芷兮和这孩子,便是陌路的母子,而芷兮和木落,便是那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再上前一步,我便杀死他。”木落的刀刃,在榆罔的颈间,划伤一道血痕。前日,他布下含念和戏子的局,又亲自将榆罔拐持到槐塬驿,便是意识到,手中这个筹码,何等重要,又如何能威胁到芷兮。 “今日,你若敢动榆罔,便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芷兮怒不可遏,柔弱的她,因为母爱,变得面目狠厉,她抽出无常剑来,以玄玉之心为号,将平逢蜂庐千军万马,尽数召唤而来,将她和木落,团团围住中央。大有背水一战化怪哉的架势。 “你连少典帝的情面都没留,你又何曾给我留过情面?!青剑都不用了,换成了未若的无常剑了!离与挖给你的心,也没有了,换成了未若灵魂锻造的玄玉来作心!”木落讽刺,他是曾经瞒天过海、现在依旧将六界至尊蒙在鼓里的木神呀,岂会被一个阵脚,便乱了方寸,步步攻击芷兮的痛处: “你这个女人,终是朝三暮四,负了离与!现在,打着未若的旗号,用着他的旧部,来讨伐我么?上次我见你这样,还应该是未若召唤你当怪哉的时候吧?” 芷兮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毕竟,她这几生几世,总想扪心无愧,可是却愧对了许多人,离与、未若、榆罔....,都是爱她的人。木落看得出,她在痛苦,在走神,于是嘴角狞笑着,也召唤来了他自己的千军万马,包括他缔造的新的尸傀,离与交给他的可以无诏私自调用的五万六界六军,还有六部的洪兽。 “暴洪猛兽、尸傀瘟疫,果真都是你的手笔!”芷兮花容怒喝:“过去,是我瞎了眼,错看了你,也小看了你。” “现在才发现,晚了!”木落狰狞一笑:“你若忍心,赌上你儿子的命,我和你,还有身后的这些卒子,便当面锣对面鼓,看看孰高孰低。我只怕你,见不得你的儿子,现在便命丧我手,死在你的眼前吧?” 木落摸准了她的每一寸命门,就如同当初他摸住了未若的命门。他曾经,无数次打着为芷兮寻魂的借口,私自偷潜冥府,未若那时,岂止一次放过了他的性命,甚至还与他谈心,但是,他呢,不过是摸准了冥府每一道机关,每一个囊魄,每一座炉,然后,彻彻底底,将未若熔化了! 芷兮终归赌不起儿子的命,十年生而不能养,朝夕想念的痛,还仿佛冥府坠崖前一样,夜夜清晰可闻。 “木落,你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榆罔还只是个孩子,你为何要这样对他?你即便再讨厌我,可是他是无辜的呀,而且,他还是离与的孩子,离与如何把你当作手足兄弟,你也不念了么?离与待你,是比他的亲兄弟未若,更要亲近的!”芷兮几乎是在哭求木落了。 “若放在从前,你的眼泪,或许还能引起我的同情,”木落冷漠地说:“自从你跟冥府未若,走在一起,你便不配了!” 平逢蜂庐的人,见芷兮像一个陌生人求饶,而那个陌生人手中,挟持的也不过是个陌生的孩子,都义愤填膺,对着芷兮大喊:“庐主!何惧于他?!有我等冲锋陷阵,还怕他那瘦老残兵不成?” 冲动些的,已经持刀往前涌了,伴随着他们的上涌,木落的刀,又向榆罔的颈间,割近了一毫,更多的血,溢出来,再近,便要割破颈间脉搏、喷血如注了。 “不要!后退!你们都给后退!”芷兮如同发了疯,挡在那些人前面,叫他们住手:“住手,我求你们。不要再逼他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木落在逼迫她,她却阻止着这些要为她出气的人,不让他们逼迫他。 世事,便是这般讽刺。于是,平逢之人,都退却了,因为庐主之命,便是让他们退却。 芷兮泪流满面,双膝噗通跪地,磨着地面,向着木落挪动:“你要我怎么样,你说,只要你肯放过这个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每一分长大,都伴随着疼痛。她的长大,也是被木落为她铺开的疼痛淬炼而成的。她,厉兵秣马十载,卧薪尝胆一般,从一个弱不禁风胸无点墨的无知女子,成为了一个也能鲜衣怒马指挥疆场的未若在这个世间的继承者。她,无数次排练过,遇到木落时,与他刀锋相向时,她会用如何的阵法、何等的道术,能将他降服,好为未若报仇。 可是,到头来,十年淬炼,功亏一篑。她还是就在一瞬间,就被打回了原形。软弱、无助,无能为力。 因为木落那般轻易地,便勒住了她的另一条软肋。 第一百九十六回 她归来仍是素人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我要你毁却容貌,褪去修为,掩去记忆,带着你这个孽种,在这个你自己造的结界里,孤老终生!生不如死!你不是愿意做怪哉么?你不是用三昧火、烧我这根不朽的木头么?我便让你尝尝,每日,烈焰焚身,是何滋味!”木落的狠厉,不容一分情面。 一拾之恩,换来的竟是一世之误。 睚眦必报,未必有谁真做到木落这般程度。他将芷兮,毁了容,洗尽了所有记忆,废尽了所有修为,掏空了她的幽冥血脉,连玄玉都挖走了,尽管那玄玉,在他手中,不过只是一块破石头。他用芷兮的原身荼蘼,给她填充心脏,她又成了那株,彻头彻尾的草木之人,只是这次,不过一个丑人。 这样的人,如果她不曾是草木妖,已经做不成人了。其形、其灵,都像极了汉代吕后折磨的戚夫人的手段-人彘。 这些,还不能完全诠释他心灵的扭曲。他在平逢蜂庐外,不仅用幽冥血蛊,设了幽冥结界,还架起了三昧真火,日日炙烤蜂庐。 芷兮,便是在那样的蜂庐中,被他准备了此残生的。同样的,未若还取走了榆罔的所有记忆。只是,他尚有一丝任性,顾念到离与而未曾将榆罔折磨成人非人的模样。他将榆罔一把推到芷兮怀中,将他们一起,推入了他为他们重新设定的蜂庐(高温炼炉)之内。 至于原来平逢蜂庐、芷兮的原部,木落都用了禁术,将幽冥血饲于他们体内,教他们听命于他,日日受幽冥血反噬,却又同时用化血丹,吊着他们的命。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正和他们曾经的主人未若一样,在受着日复一日的腐噬-重生-腐噬.....之不尽循环的苦楚。 只是,就是木落的一念之‘仁’,让榆罔,以一个正常的姿态,在蜂庐里与芷兮相濡以沫,后来,竟救了芷兮一命。 熟识古籍的人,当是清楚的,榆罔日后是会称炎帝的。他不仅识草木,还善治火。他在蜂庐内,不仅解了三昧真火日日烤炙,更是尝遍了百草,日日为芷兮疗治。 虽然他们不曾当作母子,虽然他们不过半路相逢,虽然本便没有什么共同记忆,又彼此失忆,但是,炎炎烈火,抵不住冥冥之中母子连心的情谊。榆罔与女登,相濡以沫,亦是入过籍册的。 而芷兮,本便是草药一株,和榆罔一起,日日与草木打交道,渐渐地,又将忘却的青囊医书一事,不知不觉、机缘巧合如若有天意地,捡拾了回来,她和榆罔母子一起,研习草木,研治草药之理,又每每以身试药,终于写成了一部医书《素问》,并在后世时,交给了她的另一个儿子。此也是后话了。 且还说当下,这母子二人,于平逢山上,相濡以沫,母子情深,一日,二人正于山间采药,忽然间,一只青狐嗖嗖从花钿丛中钻将出来,化出人形来。 芷兮惊心回头,却见那来人: 临风如锁玉,缓带迥绝尘。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狐影。 “哪里来的,如此俊俏的一个郎君?”芷兮自言自语着,看离与的眼神,出了神,是那种惊为天人的仰慕。 离与看了看芷兮,又看了看榆罔,两个对他来说最亲近的人,没有一个看起来是认识他的。离与蹲下身来,用宽厚的手掌,轻轻而颤抖地附到芷兮脸部的火烧结痂上,芷兮下意识地躲闪开了,将他当作陌生人一样。 “谁将你伤成这样的?”离与的手,因为芷兮的躲闪,而悬在半空,他望着芷兮,垂下手来,问她: 这时,木落带着一队人马,便站在离与身后不远的地方。芷兮眼睛望向木落这边,打量着这些新的闯入者。木落也看着她,等待着她给离与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眼神中布满恐吓和杀机,这眼神教芷兮,下意识地,又往榆罔那侧靠了靠。 “谁将你娘亲伤成这样的?谁将你们关在这个结界内,受三昧真火炙烤的?”离与知道芷兮,是神志不清的,便转而去问榆罔。 而榆罔,经此一问,更是迷惘:“她,是,我娘亲?谁说的?你又是谁?” 两个在山间同受三昧真火炙烤月余、相依为命的人,其情不可不谓不深,但是突然之间,对榆罔说这个与他相依为命的最熟悉的陌生人,竟是他的娘亲,他也是感到惊讶的。 离与这才知道,榆罔和芷兮一样,都不会再告诉他什么了。他感到揪心的疼,将二人一同揽在怀里,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而同样感到捶已定音的,还有离与身后,攥着拳头的木落。知道二人不会透露他的卑鄙,他的这张人皮,便能披得久一些。 “当真是奇事啊,这样的结界,这样的三昧真火,居然还有人能在这里面存活下来。” “六界至尊太子,居然是被拐到这里来了” “怪不得,遍寻六界,都寻不到,这样的结界,若非少典,也无人能发现和打开啊” “若非人间六部,削除藩篱,天地六界,共扫非法结界,又恰巧有上神来报少典,这里看似空旷,法力高深的神却都走不过去,谁能想到这里来寻?” “踏破铁鞋无觅处!” “也算无心插柳了,少典重寻回故子,是我六界之幸事啊!” ...... 木落身后的军马,连带打破的结界外,围来瞧热闹的百姓们,纷纷窃窃私语。 “恭贺少典,寻回魁隗太子!”木落第一个俯身揖手,正式向离与道贺。 身后的人,都唯木落马首是瞻,有样学样,跟着齐呼:“恭贺少典,寻回魁隗太子” 离与一手拉着芷兮,一手拉着榆罔,站将起来,对众人说道:“回青丘吧。” 倘若方才,大家议论的焦点,都在于少典帝寻回了被人拐走的太子,那么,现在,看着离与一左一右,牵着两个人,平静而自然地如同一家人一样,走在前面,他们的焦点,便彻底转向了离与牵着的那个女子身上了。 “这个女子是谁?” “不认识啊!” “你看看,满脸的燎泡,长得奇丑无比!” “哎呀,我的妈呀,怎么像个怪物似的,太丑了!” “咿------这么丑的女人,少典牵着她的手,要带她回去么?” “难道是感激她,在太子被拐跑的日子里,照顾了太子?” “那里面就她和太子两个人,难不成,本来太子就是她给劫持走的” “可真没准儿,就这面相,也非善类啊” .......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久久不曾见过生人的芷兮,此刻受着这些指摘,也用手,去摸自己的脸,那脸上,的确凹凸不平,扎着自己的手,可是就连那手上,不也是坑坑洼洼的火烧疤痕么? 虽然榆罔日日用草药为她疗伤,但也只是救得了她的命,至于那些伤疤,在那样的日日烘烤的环境中,是没有指望可以愈合的。 她突然很害怕,无地自容。 她感到自己的手,脚,和腿,都在发抖,不能抑止的打颤。离与感觉得到她的紧张,甚至能感觉得到,她的四肢,正如密境初见时,所见到的她的左臂废肢一样,不过都是废的了。经不起一点重力,而现在的紧张,让她四肢的废弃,被衬托地淋漓尽致。 离与松开了牵着榆罔和她的手。然后,微微俯身,一手托住芷兮的背胛,一手放到她的膝盖弯曲处,将她,横空抱了起来。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人言可畏之时,那么自然地,骄傲地,抱着他心爱的芷兮,旁若无人、面带欣喜地,抱着她,回家。 芷兮是个废人。挣不开他的怀抱。她问他:“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我是离与,你的夫君。”离与笑了,那笑容,和与她朝夕相处的榆罔的笑容,一模一样,明朗灿烂,眉眼上扬,嘴角带着魅惑的弧度。 芷兮觉得他在骗她。可是有谁,愿意骗她这样一个,面容丑陋、四肢俱废的女人?她想不明白,依旧慌张无措,但是他的和榆罔一样的笑,还是多少给了她心安,她相信,能有这样的笑容的人,总不会是坏人的。再说,她又有何,可以值得谁去图谋、算计、谋害的呢? 离与点了她的睡穴。她何时到了青丘的茵陈殿,这个天底下,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了。因为,她睁开眼时,殿下铺陈开的,都是新婚椒房一般的布置。侍女在她榻边,捧着锦衣华服,要为她梳妆:“娘娘,您总算醒了。奴婢服侍您起身吧。” 芷兮坐起来,感觉自己在做梦。 ‘娘娘?’这个称呼,为什么那么熟悉。她不能记起,那是密境里对风氏娲皇曾经的称谓。 “发生了什么事?”芷兮知道她们都是善意,可是自己便是莫名的有些紧张和恐慌:“你们,为什么叫我娘娘。” 出走半生,本来也有鲜衣怒马的抱负情怀,却无奈,那般不堪一击,归来时,她依旧是个素人。且。貌丑。 青丘乌衣巷,少典君在向六界宣告封妃事宜。 “少典多年,独善其身,我等屡次劝诫,都不曾再有纳妃心思,今日听少典君亲口提起此事,老臣倒是甚感欣慰。”荼蘼头一个说道。 “不知是何家女子,这等福气?”妖界统领问道。 “便是我从平逢蜂庐带回的女子。”少典君嘴角抿着幸福的笑。 “她?一介乡野女子,出身哪里都不知道,何德何能,能称帝妃?” “少典君仁义为怀,却也断不可如此草率,便封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妻,” “难道只因太子在失踪期间,受她照拂过么?” “况且,其貌丑无比,怎堪国母风范?” ...... 六界灵臣,又是纷纷反对。自认为不管在座哪家的女儿,都比那平逢山领回来的丑妇,强上万倍。可见,他们,不曾认出她便是那被宣告‘已故’的女登正妃芷兮。 少典治下,德行无亏,每每议事,灵臣多称其善。然唯独在封妃之事上,少典的决定,总是让他们群起而哄,前不知少典为何封一个女登空妃,后不知为何又要封一个这样的丑妃。 第一百九十七回 垂衣裳一代贤后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世道四十六亿七千七百七十三年,少典再次封妃,妃号附宝。 “你为何要娶她?”含念怒容,在封妃大典上,刀剑相向,指着芷兮问他:“她容颜尽毁、丑陋不堪,哪一点我不强过她,你却用这样一个丑妇,来羞辱我对你的感情。” “我娶她,因为她是千余载住在我心里的人。你又为何明知故问?”离与面对着含念大闹婚典,谮着眉蹙向她讲理:“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要是她,便好。” “你中了她的邪魔,肯定是她,用巫蛊,蛊惑了你,”含念自欺欺人,刀尖开始逼近她的脖颈:“你,六界至尊,论文治武功,论样貌风度,哪一样配不起天下最好的女子?” “何为‘最’?”离与护到芷兮跟前,用手,抓住了含念的刀刃,血在滴,他在向含念怒吼:“你以为是你么?!你的确处处强过她,但是,我爱的是她。你到底要我说多少回,你才能不这般执迷不悟,才肯放手?” “执迷不悟的人,是你,不肯放手的人,也是你!”含念见到离与的手,血滴如注,对他的心疼,让她,松开了手,手中的剑,咣当坠地:“你可曾,正眼,瞧一瞧我,或者,哪怕世间六界,任何一个女子么?你封闭了你的心,只让她一人住进去,你拒绝任何一个女人,向你递去的橄榄枝,却一而再再而三,被她缠绕毁弃终身!离与,你可知道,你再不是千秋万载神身,余年不过区区数十载,你何必还要任性挥霍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滇儿在观礼席中,她能理解含念说这话时的感受,因为,她也曾经是,想走入离与心扉却一再碰壁的人。陈子规侧脸看着滇儿,泪眼朦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滇儿的感受,他都懂,他不愿看她难过,愿意照顾她的余生,哪怕她的心里,注定赶不走离与的影子。 “所以,仅剩的这区区几十载光阴,我请求你,放过我,好么?”离与几乎是在跟含念乞求了:“我只想和芷兮,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离。中间,再没有其他人。” “好!很好!我是多余的。”含念哭了:“你爱了他一千年,可是我,与你青梅竹马的情谊,不逾千载么?你对她,情根深种,赶我出局,可是,她,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芷兮懵懂不解地,看着这一切。众人懵懂不解地,看着这一切。所有人,都与含念,同感。 离与回头,看看芷兮,她和他为骨错时,娶她时,是一样的丑陋,只是,好歹那时,她还认得他。芷兮傻傻地抬头,碰触上他深情她却回复不了的目光。 “不要紧,”离与像是在安慰芷兮,而恰恰,所有在场的人中,最不需要安慰的,便是她,因为她,成了天下女子最艳羡的人:“只要你在我身边,便好-----” 一场封妃,又是一场是非。 天下生灵,对这个名不见经传、又奇丑无比的新妃,再次议论纷纷。茶余饭后、榆荚柳下,不仅妇人们,便是不爱嚼舌根的男子们,也都对少典立这样一个人为妃,表示不理解: “去闹婚的含念公主,可真够可怜的,之前少典帝身边,没有一个女人,她总是出入茵陈殿,谁都觉得,她定是继那莫须有的空妃之后,下一个最尊贵的女人了,可谁承想,竟被一个天下最丑的女人,给比了下去。” “你们不觉得,她说得在理么?那少典若非中了巫蛊,岂会娶一个满脸脓疮的不明来历的女子为妻,普通布衣,都未必看得上呢,那位‘附宝’之妃,还真被少典当作宝贝一样,你没看到含念伤她时,少典怎么护着她?” “就那般长相,还着实不敢恭维” “娶妻娶贤嘛,妄议帝妃,可是不好的,闹不好要杀头” “总比上次,封个空妃,又跟人跑了要强” “大家都在议,难不成,全天下的生灵,都杀了,来堵嘴啊” “叫你少说两句,你便少说两句,婚姻之事,冷暖自知,少典喜欢,便好了” ..... 整场典仪,芷兮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听到关于她的窃窃私语、不屑、不解。入夜,连一个闹洞房的人,都没有。离与撩开她的盖头,她问了他一样的问题:“你,英俊倜傥,贵为帝君,为何娶我,这样一个丑妇?” 离与的嘴,却覆上了她的唇,一吻似乎像要用尽他所有对她的情:“芷兮,从今往后,只让我一个人,来爱你,好不好,你也试着,爱上我,可以么?比起世人眼中的美丑,我宁愿你是现在的模样,这样,你,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可是芷兮还是不明白,他,这样的,像一个被世人抛弃的废人如她,来宣示主权,又有何意义和必要呢? ‘你不记得我也好,我们可以从头开始,我要你接下来的每一日,回忆里都是我,只有我,而且,都是我的好。’离与这样心语着,嘴唇已经去寻找她的颈项,他的手,慢慢地将她的衣服剥落,在她那粗糙的丑陋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吻过...... 只有这次,于离与来说,才算一个真正的花烛之夜:芷兮没有推拒他,面对他那猝不及防的情深,她手足无措,却也竟觉得受宠若惊,毕竟,一个一无是处被人嫌弃的人,一个没有丝毫可以自恃恃宠而骄的人,如她,对这从天而降的帝家姻缘、饱受艳羡的俊朗郎君、猝不及防的情深表白,都让她觉得自惭形秽,并无力抗拒。 她惶惑,若雾里看花,不知道他是如何无视了她全身所有的缺陷,这般纡尊降贵来爱怜于她。她,想知道答案,而接下来的每一日,都是他给她的答案。 他为她,在桃花坞栽种的万株桃花,开得正灼灼;他为她,洗手作羹汤,只为博她抿嘴一笑;他为她,裁的衣裳,是曾经爱美的她,最喜欢的样式......他对她的宠溺,全天下的女子,都嫉妒在眼里。 他爱她,一如她容颜姣好的时候。只是,没有那美丽的皮囊包裹,她失去了很多骄傲,才能从心底里,更加本真的去感受,他隐匿在似水流年、平淡家常里的深情厚意。 他每每,带她去逛灯市,牵着她的手,连花车上的花魁,都向她投去不服的目光。他领着她猜灯谜,依旧为她,青蔑扎起灯笼,写上‘无尺土之封’塞到灯笼里,让她去猜那谜底。 “打什么呢?”芷兮将灯芯里的纸条掏出来,天真地问他。他对她的宠爱,让她多了许多自信,以及由这宠溺滋生出来的小小的任性。 “打我对你的心,”离与说。 “我说你这谜底,是让我猜什么?”芷兮俏皮地问他,笑容掩着她脸上的疤痕:“怎么会是打你的心呢?你这般好,有谁舍得伤你的心?” ‘芷兮,便是你啊,你曾多少次,将这颗心,视而不见,如垃圾般,一遍一遍扔掉,你也已经不记得了吧?’离与在心中说着,他感到心伤,可是他同时,又那般欢喜,因为,她终于肯,毫无避讳地,在他面前,说起他的好了。 “我说的便是,谜底,便是,我对你的心意。”离与对她说,眉眼上扬,那般魅惑的笑,笑里全是宠溺。 “一”她说。 平生只有这一次,她猜出了他的心意。那便是‘一心一意’。 他做到了,他对她,从来不离不弃。而她呢,是要等失去了所有,亦再也没有可以权衡掂量的记忆,才头一回看到他的真心的可贵。 离与于乌衣巷处理政务时,芷兮会带着榆罔,去各个山间草涧,亲尝百草,她将草药分门别类,‘标名为纲,列属为目’,将草、谷、菜、果、木、服器等分录于《本草》之中,注明草药采集的出处、形态和采收时节以及可以医治的病症、服用方法等,每完成一部分卷,便教榆罔送往青囊,不知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 芷兮还将离与拨与茵陈殿的她的月例钱,悉数捐于青囊,凡是无钱医治的贫苦百姓,都可从她的布施之中,划取费用,免费医治。 同时,她将之前的解除藩篱互市之事,亲力亲为,每每在两个部落交接的地界,布起陶市、果市、菜市,让各个部落之间,互通有无。有闭门拒客的部落,或者滋事生非的个人,她都亲自前往,晓以利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有难的,她资助,生非的,她不能劝服的,又自有离与为她善后。 不仅如此,芷兮还和榆罔一起,教流民开垦荒地,种植黍、稷,她会亲自做了羹汤,给那些尚未成家的人,送到田垄,在旱季,她会帮忙去引水通衢,而涝季,又会去帮忙排水。她插秧、掐苗、浇水、收割,都是一把好手。 对于一个一直在底层长大的女子,她懂得柴米油盐,知晓世俗烟火,她做的,都是她曾经最擅长的,最普通的人所需要的事物。 她将天下人间,当作了她的大家,将她自己的所习所能,都用于去造福那些最平凡的百姓: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是她在青囊,经常跟滇儿说的话;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她和离与搭建人间‘流离苑’,收留孤儿流民时,总是挂在嘴边的; “衣能遮体,食能果腹”是她广开织坊,将记忆中的纺织之术,传授给家妇时,并让榆罔教给农夫植桑种麻、治稼桑,时时处处都会提起的。 事过经年,她的为人处世之道,皆成了善行,教给世人,不贪心,不妄争,勤手脚,谦恭德行。而那些曾经嫌弃帝妃貌丑的人们,都纷纷对她,转妒为敬,流言蜚语,换作了对她的认可和歌颂。 “惟附宝后,性好读书。采古女则,药草成卷,益昭其德。植桑纺麻,献可替否,裨益訏谟。允兹后焉,正是青国”被编成了街头巷议的童谣,家家户户,都在传唱。 她,成了一代贤后(妃)。 “我便说,他们早晚会发现你的美”离与捧着她的脸说。 而她脸上的疤痕,就在那一刻,脱去了蒹葭。 那些她和榆罔研制的草药,救过无数生人,也重新还给了她肤白如玉的美人模样。离与将铜镜递给她,让她看看镜中的花颜。 而芷兮却拉着他的手,平静而温和地说:“离与,谢谢你。谢谢你从不曾嫌弃我。谢谢你一路扶持我。脱胎换骨,没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身边是你,所以,我才能,脱胎换骨,将我一直想做的,都付诸现实。 是你,赶走了我内心的卑微,也成就了我的卑微。让我知道,我是或不是无用的废人,无关乎容貌、形残,我所会的每一样最简单、最平凡的事情,在这个世间,并非一文不值、一无是处,它也是可以发光的。” 第一百九十八回 聊寄边骨莨菪仙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垂衣裳而天下治,琴瑟静好。’用以形容附宝和少典的生活,是贴切的。 桃花坞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乌衣巷无事之时,芷兮会为离与温酒,离与会为芷兮抚琴,二人于荒山,开仙田,过得是布衣夫妻的归农写意生活,惬意、优游。榆罔依旧醉心草木药理,闲暇时经常与芷兮一起钻研,那医册《本草》,书卷亦越堆越多......一家人,天伦之乐,便在在书卷的气息里,定格成了幸福。 只是,一日,青囊的莨菪来取医书的新卷,扣开门扉,见那荫荫树下,离与坐抚焦尾,芷兮倚在他的膝边,以地为席,啜茶闲饮,一手端茶杯,一手握书本。一时间莨菪怔在那里,对前来开门的榆罔说道:“有人千年孤独,有人却乐得逍遥” “何意?”榆罔不解,莨菪却没有闲情为一个榆木疙瘩解释什么,裙裾拖过草地,轻款款便挪着碎步,走到了离与和芷兮跟前,她略撩裙摆,向二人施礼:“青囊医仙莨菪,拜会少典、少典妃。” 芷兮憨厚地急忙起身来,没有半丝架子的,跑到莨菪跟前,挽起她的手来,笑着说道:“都这么熟了,施什么礼?可是滇儿教你来取医书的新卷了?” “恩”莨菪很是端正地回道,语气里并没有芷兮所形容的熟人间的亲昵。很生疏,很生硬。 “只是,我还有些地方,没有写好,需要斟酌一下。你坐下,稍等......”芷兮示意莨菪坐下等她,边说着,边自己又坐下去,重新举起方才放下的书卷,接着研读。 “这环境如此雅致,怪不得,天下这么大,能写出赈世济民之册的,只有你这般‘闲’妃!”莨菪却看了看那地席,并不坐。她这话中,‘闲’字,说得尤其重。 芷兮和离与,却都理解成了‘贤妃’,芷兮腼腆地笑笑,离与替她打讪回复莨菪:“你不要夸她,她禁不得夸。” 莨菪闻言,嘴角划过不屑一笑。 晌午时分,莨菪才取了芷兮改好的书卷,回了青囊去。只是,芷兮送她出门时,从莨菪衣衫里,滑落下一块石头来。 那石,墨色如染,温润如玉。 芷兮将石头捡起,对莨菪的背影喊道:“莨菪,你的东西,落下了。” 莨菪并不回头,只是轻轻地、语气中带着伤感说:“那是你的,你留下吧。我也希望,‘他’是我的,只是,可能,他更希望你看看他。” 芷兮不明白莨菪的话,正要细问,莨菪却一转身,仙身走了,空气中仿佛氤氲着她的余音:不要交给离与。 其实,那石头,正是玄玉。此时的玄玉,因为遇到了心意和灵魂都相通的女主芷兮,正发出焱焱光辉,在她的手心里,如泣如诉。 那一瞬间,芷兮看到了一幅画境: 血色的忘川,惊涛拍案,凄厉野鬼,簇拥着一个男子,那男子,风华绝代的姿容,彼岸花作魂,玄色衣衫,勾引得周遭一群孤魂,向他伸出嶙嶙瘦骨爪,厮嚎龇牙,将他一片一片,活撕成碎片,生吞活剥,入了脏腑,又或从口中吐出,或作为污物排出,然后,那被吐被拉的污物,又重新化作方才那男子的模样...... 芷兮觉得头疼,欲裂,连带得心都被扯得疼。 “芷兮,” 那男子却在喊,愈发加剧着她的头痛:“我好想你。你来看看我,好么?” 可是,转瞬,那男子经过新一轮的凌迟践踏之苦后,又哭着说:“不,你不要来,你忘了,可好,可好......” “芷兮,你怎么了?”离与从芷兮身后,飞身过来,扶住她的肩,将她揽在怀里,紧张地问她。 或许,是离与身上的王者之气,压制了玄玉的气息吧,总之,芷兮是在离与抱住她的那刻,头疼之症,才忽然好转如常。而那块石头,自己,掩入了她的衣袖。 “不知为何,方才感觉天旋地转,头痛得紧”芷兮诚实地笑笑,与离与相处的日子,她是单纯、心无旁骛、坦诚相待的,也是依赖的。 “还笑,若非我过来得快,你都跌倒了。”离与紧张他的娘子,亦是一如往初:“我教人去青囊请个医仙过来,给你瞧瞧。” “傻瓜,我是滇儿一手带出来的,现下虽不帮人瞧病,却也是著了半部医书,帮治了半个天下的病人的。”芷兮对离与俏皮地说:“还有咱们的罔儿,日日与百草打交道,还有谁,对药理研习得,比他还透了。” 离与宠溺地笑笑,用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翼,说道:“是,我愚笨,舍近求远了,倒是忘了,我家娘子,不仅是帮我匡治了半个天下的一代贤后,也还是半个草木医仙呢!” 离与说着,扶芷兮入屋,教她老老实实地躺在床榻上,然后,还特意起身,去掩门窗。 “青天白日的,关窗作什么呢?”芷兮嘟囔着,坐起身来,“平白得憋得慌。” 离与见她起身,忙坐到她身边,又将她的头,按倒在枕头上,故意将脸,贴着她的脸,嘴唇对着她的耳鬓,私语道:“做夫妻之事呐----” 这一番耳鬓厮磨,炽热得教芷兮脸红心跳,‘不要,’说着又要强挣着起来,离与才坐起来,一本正经说:“逗你呢,你好生躺着。侍中已去青囊了。” “哼--你就是不信我,”芷兮嘟着嘴,怪他不信她的医术。 “自古,医者不自医。我再也经不起,你在我眼下,有一分半毫的闪失了。”离与说这话时,想到的是他与她,一世一世的别离。他的心,很痛,语气也显得沉重。只是,忘却前尘的芷兮,却是难解他此刻担忧她的心情的。 “离与,你为何对我这般好?人间有句俗语,称夫妻有七年之痒,必是相看两厌、矛盾罅隙此起彼伏的。”芷兮虽不解他心情,却是在心里漾着平凡的感动的:“况且,我的容貌,一度那般不堪入目,身体更是四肢俱废,手不能提,脚难重踏,你却对我,始终呵护备至。就像现在,我不过一时头炫,怎便至于你,惊动起侍中,特意去跑一趟青囊呢。” “我听得的俗语,和你的不同,”离与看她的目光,说话的语气,都像对待一个心中珍视的至宝,“知道为何你的妃号,我取作‘附宝’么?” 芷兮摇了摇头。 “我心中,曾藏着一件至宝,可是有一天,她丢了,又丢了,又丢了,”离与眉头蹙起,像是回忆起了痛苦的往事,“我以为,她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是,或许是上天垂怜我的痴情难付,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将她,连带我的孩儿,又重新附赠给了我,她是我失而复得的宝贝。” “哎呀,酸死了,”芷兮任性地推推他,制止他道:“这个世间,就算一个乡野村夫,也不会拿一个丑八怪当至宝的,你居然给我讲这么离奇不能信的故事作借口,是教我这个丑女,觉得一生一世都亏欠着你,感恩着你么?仔细我缠上你三生三世,教你突然间眼明心亮,发现你娶的,竟是天下都弃的一个丑女子时,你便厌弃了我,我也不会离开你了!” “这是你说的,你不会再离开我的,对吧?你要发誓”离与将身体贴在她的身上,双臂轻轻抱着她,说。 “好,好,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一介丑女,定会不离不弃。”芷兮拿手,抚摸着他的发,哄他道。只知心中,却始终不解,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让一介帝尊,纡尊降贵,对她这样一个丑妇,情有独钟的。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墨芷兮。”离与说着,眼角竟落下一滴泪来。 “我竟姓‘墨’么?和墨氏人间墨国,有关系么?”芷兮听他说墨芷兮,有此一问:“怪不得你的焦腾云,每次都将我翻下筋斗来,不教我踩,鸟儿见了我,也都远走高飞呢。你这诗,倒当真做的贴切,生动得很。” 莨菪叩柴扉。离与去开门。 “打扰了”莨菪见门窗紧闭,满屋都是暧昧之气,头一句话,竟是这样问候的。 “莨菪今日这般客气了,倒是我该不好意思,你刚走,又教你白跑了这一趟。”芷兮还是坐起来,清冽地笑着对莨菪说。 莨菪不再言语,坐到她的榻边,为她搭脉。继而,脸色,愈加不好看。 “恭喜少典妃,”莨菪站起身来,良久,欠身说道:“再孕天子。” “真的?!”离与喜难自禁,跑到芷兮榻边,将她横抱怀中,直欢喜得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儿。 莨菪见这一幅伉俪甜蜜的靓丽图景,黯然转身,自离往门外走去了。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蒙蒙细雨。莨菪走在雨中,眼前是厉鬼忘川对未若掏心挖肺的另一幅图景。 莨菪泪如雨下,雨愈下愈大,涕泗滂沱、电闪雷鸣。 就在一道闪电,掠过芷兮所在的木屋窗前之时,掩在芷兮衣袖里的玄玉,融入了她的身体,化入了她的心脏,所有过往的爱恨情仇,一幕一幕,在芷兮的脑海中重生。 芷兮看到,未若带着化作蜉蝣的她,去找孟婆,看到孟婆以彼岸花作引,一半种在未若心中,一半种在芷兮心中,彼岸花如同花阴的桥,将未若的生气,一点一点渡到芷兮身上,然后,未若手中的蜉蝣,化成了芷兮红衣飘飘的样子。他救活了她。再然后,为了渡她入人间,他与忘川孤魂野鬼,订立血契,他死后,日日被其撕裂、吞噬、再撕裂,周而复始,无止无休...... 芷兮看到,冥府被木落用幽冥血,焚成血海,处处是飞灰和断崖,未若为了救她,身坠万丈深渊...... 芷兮看到,自己躲开了断崖边离与伸出的手,向着未若的方向,坠落,未若接住了她。她想救未若,可是她的浊灭,居然会排斥未若。她因绝望而肝肠寸断,嘴角吐出彼岸花情毒发作时会吐的血,情之所致,便是彼岸花毒发之时。那便是为什么婆婆让未若远离她的原因。 芷兮看到:那一刻,未若眼中有泪,他说:“我知道,你会爱上我的。”他说“幸亏,你没有早一点爱上我,那样,你会和我爱上你一样,被心内的彼岸花情毒,折磨到体无完肤。”他说:“谢谢你,最后,爱的是我”。可是,她刚明白,爱是什么,情为何物,他却死了。她动情时,竟是他绝命时。 芷兮看到:未若最后的一口气,竟是将她体内的彼岸花,悉数吸到自己身上,然后自坠忘川,去受彼岸花血契中,要被玩鬼啃噬的苦。彼岸花走了,他同时带走的,还有她体内的草木冰封断情绝爱的咒语,他的一生,都在向她赎他从未有的罪,救她,一次一次救她,直至以命相赴。 芷兮看到,即便是这样的未若,死后,身后竟,全是污名,和骂名...... 芷兮哭了,她推开离与,疯狂地跑出门去,身影消失在滂沱的暴雨中,向着忘川的方向,泪雨狂奔...... (小注:莨菪之仙,能通鬼神。莨菪所以来,便是要将这血鬼之相,重新让芷兮念起。) 第一百九十九回 幽冥血契剖心意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狂风琴瑟曲,骤雨珍珠帐。 “芷兮---!”离与在雨中追着芷兮,她轻飘如黑夜的幽灵,体内猝不及防被唤醒的修为,让她举步若轻,又无法御控。天空中,和着雷鸣,有萧瑟的琴音,琴音勾引着她,在她面前一遍一遍回放着忘川的情景。 离与的衣衫都湿透了,终于,技高一筹,挡在了芷兮的面前,把着她的肩膀问她:“芷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到哪里去?你体内这突如起来、高深莫测的修为,是什么给你的?” 雨浇刷在芷兮的头上,教她清醒地可怕。离与右手一伸,将路旁的榛叶,化作一柄油纸伞,水墨梅花图案,挡在她的头顶。 “我记起了很多事”芷兮泪如雨下,若非离与为她打着伞,又岂能分清,那是泪呢,还是雨呢。 离与感到了她身体里玄玉的气息。他明白了。心如刀绞:“事隔经年,你终归,还是记起了他。” “他是你的弟弟,是亲弟弟啊,”芷兮的眼神中,含着怨:“你高居六界至尊之位,有通天的权利和术法,却为何,让他一个人,在忘川受那撕扯蹂躏之苦,而,置若罔闻?!!!” “他现在受的苦,我曾经,都受过!”离与说的是,混沌罅隙吞心之苦。的确与忘川幽魂之苦,如出一辙。 “也对,谁还没受过苦。况且,他是为了我才受的这般折磨,本来便与你毫无干系,你教他受他生前许下的身后罚,也怪不得你,”芷兮被离与过去许久对未若的见死不救以及此刻他说的话,感到了透骨的凉:“要救,也该是我去救。我又缘何指望得你?” 她本以为,与离与历经三桩姻缘,本该夫妇一体,心意相通,离与即便体会不到她对未若的负疚,他也该看在兄弟之情上,拉未若一把,可是现在,离与的话语,又在她与他好不容易破镜重圆的情感里,划上了一道银河的距离。 “你这样说话,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会伤心么?你现在记起了他,是又准备为了他,跟我化清界限么?”离与的头上,没有伞,雨和着他的男儿泪,如注滂沱: “只有他为你牺牲过么?只有他可以让你心疼么?我也曾为了你,在混沌罅隙,撕扯蹂躏、挖心削骨、受过那无尽无休循环往复的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之痛。那时,你又在哪里?你可曾如思念未若一般,想起过我?你可曾也去责备过他,为何不去救我这个兄长? 更何况,那是他跟忘川怨魂,订立的‘幽冥血契’,除非有幽冥之血,否则,即便我的术力可通天,却是连一个触角,都探不进他白未若的领域!” 被嫉妒的狂风骤雨冲刷走理智的离与,并不能体会,芷兮方才的言语,其实本心里,是在将他当作她最亲近的人,一个她想去依赖的人。他所能体会到的,不过是芷兮对未若的深情厚意,以及对自己的薄情寡义。 “何时?为何?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芷兮后退了两步,退出了油伞可以遮挡的范围,她负了一个人,欠不起另一个人更多债,可是,现在的事实,却如霹雳般,打她的心,她注定,陷了两个人于万劫不复。 “骨错死后,十一载,去往碧落之前,他想连同他心爱的人的罪,一起赎了,好让你,有朝一日,可以去碧落,与他团聚。”离与说,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你也替骨错觉得,深情错付了吧,”芷兮听着他‘讨债’般的叙说骨错的事,双眼无神,一步一步退步,这么多的情债,她怎么偿?又该偿给谁?“对不起,对不起......爱上了我,是你上世今生,最痛苦的事吧?你想教我怎么还,我还不起......我,本来就很穷,心更穷,穷得一无所有......千疮百孔......” “你为何替我受了那混沌罅隙之苦,为何那混沌罅隙之苦,就该是我受的?”芷兮埋怨着,她不理解,可是她也不想理解了,她掏出了匕首,刺向了自己的心:“事到如今,都不重要了。” “你做什么?!!!”离与疯一般跑向她,手捂住她刺入的地方:“你为什么这么傻,我不是让你还,我只是,只是嫉妒未若,嫉妒你对他好,你听不明白么? 你是宁愿以死明志,也不愿与我相守相依么?我可以接受你不爱我,我可以等,我本来以为,那个时间的额度,会是一千年、两千年、两万年......直至永生,只要我对你好,千倍百倍地去疼爱你,你的心总有一天,会爱上我,可是,现在,我没有时间了,我只有区区几十载的光阴,去融化你,我怕,到最后,你的心中,都没有我的位置,所以,我才会说方才那样的话。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心意,我以为你我之间,本没有那么多芥蒂,可是,到最后,我在你心中的分量,不过是,以物易物,一场交易。我剖过一颗心给你,所以,你也剖一颗心,还给我,好跟我彻底一刀两断,对么? 你死了,好让我一辈子都要想着你,在对你的愧疚和痛苦中,终此一生,对么?你就这么喜欢折磨我么?” 离与挡不住汩汩流出的血,下一秒,他举起左手,扯开胸襟,准备以同样的剖心手段,来报复她,与她一同赴地底黄泉了。 “你放心,我死不了。”芷兮拉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她自己手中的刀,却无情地往下划着:“我本该无心的时候,生了心,现在本该有心的,却偏偏成了无心之人。” 是的,她为蜉蝣时,心便没了,她的心,是未若用彼岸花为她做的,现在,是玄玉这块石头。 她掏出那块黑色的石头,除了疼痛,竟没有别的不适,她脸色苍白地,将那玄玉托在手心,对离与惨淡地笑着,说: “我只是教你看看,我的心,是什么做的。你曾经说,即便我是块石头,你也早该焐热了,可惜,这是块阴间死神的灵魂铸的石头。 我人生余年的每一天,都是未若用他的性命,换的。倘若他不曾走入我的心里,倘若我一直失忆,我想,我是真心爱过你的,虽然那爱很卑微,配不起你的身份地位,总是让我在你面前自惭形秽,但是我也曾幻想过与你琴瑟和鸣、伉俪成双,一生一世。但是,现在,好多好多的事,比这雨还要细密,一同钻入我的脑筋,让它疼得就要裂开。 我不能明明知道,却还要踩着未若的痛苦,去攀爬我自己的快乐。” 离与将伞猛然甩到地上,甩出去很远,怒不可遏咆哮:“你将剖心当作游戏,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你从灵魂到身体,都与他不离不弃么?” “对。”芷兮冷冷的说:“从皮囊到身体到血液到灵魂,都是他给的。” “原来,自始至终,我都不过是个,局外人。”离与终于明白,眼前的芷兮,披的是画皮,长得是石心,就站在与他咫尺的距离,却注定咫尺天涯。她所能属于他的时候,不过是在她的世界里,不曾有未若的时候。离与转身走了。泪、难受,心如刀割。 ‘对不起---’芷兮在心中这样说‘也谢谢你,若非你来,若非你方才说起,我竟不知‘未若与忘川怨魂,订立的是幽冥血契’,亦不会想到,我体内也是有幽冥血的,我也可以跟忘川怨魂订立幽冥血契,然后将未若替回来。’她看着离与离开,才放心地继续去做她要做的事。离与回头望她时,她已绝然没有了踪影。 离与望着空无的雨,默立良久良久,直至乌衣巷侍中,寻主而来:“少典君,您旧伤未愈,不能这般淋雨啊!”离与心语: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人,不忍,不舍,你每一次离开,都那般绝诀,从不回头。 【幽冥·忘川】 芷兮剖心的血,芷兮手中的玄玉,足以教那些孤魂厉鬼,循腥而来。被折磨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未若也看到了她。看到她的第一眼,他是欣喜的,继而,他看到了她的血,她剖的心,她用幽冥血引去的怨魂,那喜便变成了彻底的恼怒。 “墨芷兮,你要做什么?”未若声色俱厉。 “我才知道,是幽冥血契。我也可以与它们缔约。我这就替你回来。”芷兮说着,已开始在空中,画血咒。 可是奇怪的是,那些血,却不听她使唤了,洒向的方向,也不是忘川的怨魂方向,而是未若的方向。芷兮仔细看去,才发现,竟是未若,在收回他的玄玉和幽冥血。 “它们是你送给我的,你怎可再收回去?!”芷兮因为没有了哪些幽冥之物,开始被怨魂愈推愈远,排斥出忘川去。 “我送它们给你,是教你好好活着,不是教你来此处寻死的!”未若终究,连让她赎罪的机会,都不给:“幽冥血契之事,是谁告诉你的?!是谁,不安好心,教你来,剖心试法,让我即便受罪,都于心不安?是木落么?” “不是。”芷兮说。却也不愿说是离与。毕竟,离与从来都不期盼她死。他只是无心说的,只为证明,他想救未若,却无能为力,说此话时,无非是不愿意芷兮因为他不救未若而怪他。 “契约之期,不过区区一万年。只需要一万年,一万年后,未若,还是原来的未若。芷兮,听话,快走......”未若艰难地说。说完这些话,未若又被那些厉鬼撕扯成了碎片,蹂躏成了肉糜,湮没在血海中。 他日日盼她来,时时挂念她,她真来了,他却又想让她走。 而此时,方才回到茵陈殿的离与,却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疯一般,从茵陈殿跑出,来了这忘川畔。将瘫倒在岸边的芷兮,揽到怀里,紧张地问:“芷兮,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要用玄玉和体内幽冥血,跟忘川里这些恶魂,订立幽冥血契?然后替未若受剩下的罪罚?” “他,都收回去了。他连让我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芷兮有气无力,哭着说:“他说,契约之期,是一万年。一万年啊。这样的罪与罚,我要用几辈子,几十辈子,才能去偿还?” “芷兮,你有没有想过,你若真的也与乱魂缔了约,只会多一个人来受罪?他之前为你所受的,便都白受了。”离与怪她,更怪自己:“全怪我,我方才不该跟你怄气,可我也万没有想到,就是那‘幽冥血契’一个词,你便要为他剖心。你这般不放过一字一语的机会,想救他,就当真从来都没考虑过后果么?” “他为了救我,让孟婆给他心中种彼岸花,与万鬼订约之时,也没有考虑过后果。”芷兮说。愧,终归吞噬了她。 “跟我回家。”离与抱她起身。芷兮却在他的手中,幻化走了。空气中,只有‘我,回不去了’的余音回荡。 第二百回 女子报仇二十载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二十年后,轩辕之丘。 轩辕以熊为图腾,称有熊国君。平定九黎,收服六个部落,渐渐与此時的天下共主---神农榆罔,分庭抗礼。 且说这轩辕氏,人都道是其母感电而生,实则乃少典与附宝之子。 现下,轩辕部落已成气候,与榆罔部落难免有争霸之站,且三战三捷,轩辕骑着骏马,凯旋而归,有熊国内,人人拍手称喜,人心思庆,议论纷纷: “如今的天下共主,日渐衰微,竟不如我有熊国力強盛了,若再这样打下去,想我轩辕族,定会取而代之!” “我们这有熊国君啊,当年降生之时,便有天降异象,想来,便是应召今日之强势的。” “想当年,我是亲眼看着,一个柔柔弱弱的俊秀姑娘,单身来到我们这轩辕之丘的,当时啊,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银白色的闪电,竟是龙状,但见那闪电,绕着北斗枢星,环绕数匝,就从天上滑落,正落到那姑娘的腹中。”一耄耋老者说道。 “后來呢?”人们问。 “后來,那姑娘便感电而孕,怀胎整整二十四个月,才於冬季,在我们这轩辕之丘,生下了一個男婴。” “这男婴,便是我们如今有熊国的国君--轩辕,可对么?”有好事者争猜。 “对,对,”白须老者,捋着胡须说道。 说着,一个形容俊秀绝伦的女子,竟已站在人群后,女子身旁几个锦衣之人,袖中挽暗器、腰间配宝剑,想来该是护这女子的了。轩辕从马上便已看到那女子,急急下马,向那女子走去,人群自动为其国君上闪开通道。 但见轩辕走近那女子时,双膝跪地,俯首说道:“娘,孩儿赴战场,劳烦母亲忧心了。” 旁观的人众,这才向那女子望去,纷纷表示惊异:“这女子容貌如此年轻,哪里像少年之母?” “这就是我当年,看到的那个,感孕神电的女子啊,”方才讲轩辕身世故事的老者,忙忙称奇:“只是深居简出,二十载竟容颜不毀,可见,的确是神女子啊。” 这女子正是附宝芷兮。二十年前,与离与分离,在离忘川最近的轩辕之丘定居,怀胎二十四月,诞育轩辕。 她在轩辕之丘栽种五谷,並悄悄将五粟之种,分给这里的几户稀疏人家,才有了后来这里的人丁兴旺,富饶之相,但是她从来不露面,不留名。除了夜夜去忘川岸边,远远守望忘川恶魂,驾驭浊灭为未若减轻痛楚,便是于日间辟谷修习妖术,用混元魄召唤六兽,将其驯化为此处渐成的部落所用。二十载的光阴,她将儿子培养成才,文武双全,德冠乡里,以六兽为图腾,统领六个部落之众。 乡亲这才知道,这竟是轩辕国君的生母,于是纷纷叩拜。众人皆以为,这个女子必定为儿子的凯旋而欢欣,殊不料,她却怒道:“谁教你去挑战榆罔的部落的?” “天地共主,能者居之,娘亲处心积虑,筹谋二十载,将儿子扶植为有熊国君,难道不是教我,有朝一日,统御六界,为您光耀门楣的么?” “无家之人,何来门楣要你光耀?”芷兮在众目睽睽之下,训斥儿子,想来,是想让众人,都明了她的心意:“我从小便教你藏拙,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你却偏要,锋芒毕露。” 众皆喑然,只道是她,是个不怨沾染世俗之神女,而轩辕,虽然默不作声,却是不明缘由。 “锋芒毕露,又有何不可?”就在众人皆沉默时,一人,从不远处的树后,闪出身来,对芷兮说道。芷兮一看,来人,俊朗超逸,一身清新好闻的草木气息,风华绝代,嘴角眉梢都像极了离与,但又不是离与。 “榆---罔----?”芷兮叫出了来人的名字。正是之前与轩辕交手的榆罔。 “轩辕来向我挑战至尊之位,虽是年轻气盛,但勇气可嘉。”榆罔道:“他来时,身上有荼蘼的气息,那是您的气息。而他身上携带的浊灭,让我更加确定,他应该便是父亲之前跟我说的,母亲出走之时腹中的弟弟了。故而,我并不愿与他争,他要我的位置,我可以拱手让贤。我只是想,偷偷地跟着他,来看看您。” 二十载,母子再相遇,竟是这样的光景。 “榆罔,好孩子,还是这般懂事,”芷兮的眼中,闪出泪花,才知道,三战三捷之功,都是他这个哥哥让弟弟的。尽管他们素昧谋面,却血浓于水。芷兮想起离与来,“倘若你父亲,也能像你这般,顾念兄弟之情,也不至于,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在厉鬼处,绝处求生。” “母亲二十年隐匿,竟是只为了跟父亲赌气么?”榆罔哭了:“您又怎知,父亲不曾顾念兄弟之情?” “他顾念过么?他不过是顾念这天地共主的位置,那万丈的荣光罢了。”芷兮低头,心中难受。 “母亲走后,父亲曾对我说‘你母亲怨我,此次必不原谅我了。我怕再找不回她。她怪我,只贪恋这至尊之位的万丈荣光,可是,这万丈荣光,本是父亲想为母亲争的。如今你母亲走了,我的世界,都成了灰色,哪里还看得见什么荣光?从今日起,你继承我的位置,替父亲守好天下六界生灵。父亲,要去赎罪了。”榆罔说,丝毫不顾忌,旁边还有那么多好事的观众。 而那些观众,此刻才明白过来,轩辕真正的身份,竟是少典帝子,于是,都歪头望向那德高望重的耄耋老人,纷纷问道:“您自诩老修行了,怎得,连国君的身世,都能给我们讲错了?” “老朽老眼昏花了,竟没认出,眼前这位姑娘,竟然是少典退位之前,走失的丑妃附宝啊。可是,人间都传言,少典命犯桃花,先是娶了个空妃,后来又娶了个丑妃,后来连丑妃都成逃妃了,使得他万念俱灰,竟在妃逃之后,直接让太子榆罔继位,统领六界了”老者揉着眼睛说道:“可是这姑娘,明明是倾城之姿啊。足见,传言未必是真啊。是老朽走眼了。” 榆罔却不顾人言,兀自伤心说道:“我当时便想,父亲一生仁德,有何罪可赎,可是,后来,我亲眼见到父亲,去了那黑暗之渊中,附入了那冥主未若身体之上,替他承受痛苦,我才知道,这罪,原是母亲,为父亲加的。” “你说什么?他,你父亲,去了忘川,代未若受过?”芷兮不敢置信。向着忘川跑去,路上,二十年光景历历在目,怪不得,那气息那般熟悉,怪不得,浊灭先前被未若排斥,而后来竟突然,接受了浊灭的庇护,能减痛苦于万一。 芷兮跑去忘川的时候,她身后的世界,也在改变,因为,轩辕与榆罔的‘战争’,已经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除了榆罔,还有偷着隐身尾随榆罔而来的木落。木落在芷兮和榆罔叙旧之时,便召来了他统领的六界生军。 现在,既然芷兮撕开了处心积虑二十载的复仇的面目,他木落,也要撕开自己的真面目了。他一声令下,六界生军,便向着榆罔和轩辕,扑来。为首的,正是唯木落马首是瞻的蚩尤和共工。 一场大战,飞沙走石,忽然,一场大风,六界生灵,都在大雾迷茫里奔走,谁都睁不开眼睛。 就是在这样谁都看不清谁的境地了,轩辕却扯住了榆罔的手,认清了自己的亲兄弟:“这些人,是你带来的?” “我不知他们来,虽然,他们名义上,确实是我的部下。”榆罔感觉自己解释不清。 “自己的部下,攻击你自己,就是你这种随处施仁的性子,才御下成荒”轩辕责备他,实则却感激有这样的哥哥:“你都还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便处处让着我,害得我,还在母亲面前,炫耀功绩呢。” “不是也没炫耀成么,母亲不是好战的性子,她那般与世无争、恬淡出世。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只是,想见见母亲。”榆罔道。 “母亲与世无争?恬淡出世?”轩辕道:“一看你就是缺乏母爱,母亲陪伴你的时间,可比陪伴我的日子,少多了吧?母亲从我记事以来,便一直训练我,恨不得我能成为天下无敌的战神 二人尽释前嫌,联手作战。轩辕一手伸开,唤来司南之车,为其指路。 共工唤起大水,大水卷没狂杀,当交战双方又能看清彼此时,榆罔召唤来天上的火神,来辖制水神。 所谓水火不相融,共工与祝融一场厮杀,直打得乌云滚滚,雷声震天,祝融渐渐占了上风,不甘示弱的共工,一怒发冲冠,向着不周山撞去,那不周山,是天的支柱,轰隆隆,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相移。天上的司宿星君们,尽皆归位现身,芷兮身上的鬼宿,也跟着散播开来。 天穹破开一个大洞,出现无数蝙蝠状鬼怪妖魔,向着人间圣地,冲杀而来。正在不周山娲皇宫休憩的娘娘,将自己昔日练就的五彩神石,向天上抛洒,以补天洞。石尽,犹有一处未补。娘娘向千年前一样,以身补天。只是这次,娘娘衰微之体,怕是再无生还余地了。这才造就了后世一段女娲补天的佳话,嘉许娘娘感念苍生,舍身赴义护众生。 忘川畔。恶鬼呼号。 芷兮站在二十年无数次徘徊却不能走近的岸边,看着那川中受苦之人。芷兮将浊灭唤来,用浊灭去召唤湛泸,果真,那湛泸浮出水面,已经被消磨成了废铜烂铁的模样。而能驾驭湛泸的,不正是离与么? “你总说我傻,到头来,你却是最傻的,你之前还告诉我,如果我订立幽冥血契,忘川里不过多一个人受苦,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你虽减轻了他的痛苦,却不是也多了一个人受苦么?”芷兮跪地,哭着说。 “芷兮,你欠未若的,我来替你还。你不要离开我,好么?”离与即便再受这分筋裂骨之苦,想的依旧是破镜重圆。“更何况,这二十年,与其你与我和离,我宁愿在这里,受些许皮肉之苦,换你夜夜来相守。” 为求一世相守,误了离与一世。 不待芷兮回答,一直被湛泸镇压和保护的未若,感觉到了玄玉的异动,此刻借着湛泸浮离,他一下子,将身体挣扎出来,对着离与喊:“快去,幽冥血重现人世了,来日方长,再叙旧。” 芷兮却似乎,早在期盼这一日,噌,消失了踪影,去轩辕之丘,去看现身揭开面目终于使出幽冥血的木落去了。未若怕她危险,终于将玄玉又在她很远的身后,付给了她,教它如影随形跟着她。然后冲着离与大喊:“还不走?再不走,芷兮,还有你的儿子,怕都有危险”说完,未若已被厉鬼再吞没。离与终于,破水而悬摇直出,飞着去追上了芷兮。 离与万万没有想到,驾驭幽冥血的,竟是木落,与他的儿子争锋的,正是木落。 “木落,我从未疑过你”他感到肝肠寸断。 “好,很好,我苦心孤诣,等了二十载,等的就是这一日。看你揭下人皮的时候”芷兮的说辞,与离与完全不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女子,等上二十年,终于引出你这只禽兽。亦不算晚。” 第二百零一回 人间罪兄弟合心(大结局前夜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芷兮将封存于轩辕体内的混元魄召唤出来,御出上古六兽,那些猛兽便向着木落龇牙扑去,木落见势,扶摇直上,躲开猛兽扑袭的同时,举起灵符向着身后的六界灵军说道: “此女能御混元魄,便是曾经操控六兽弑杀人间南方六部,制造尸傀、散布瘟疫的罪魁,今日原形毕露,六军听令,捉捕妖女归案!” 六界灵军应令向着芷兮扑杀而来。 “谁敢?!!”离与、轩辕、榆罔,皆护至芷兮身前。 “六界至尊公然袒护罪女,任她御恶兽为害人间,公平何在?”木落一面说一面斩杀无数只向他攻击的熊、罴、貔、貅、貙、虎六兽。 “收回六兽吧--”离与不忍六兽伤木落,对芷兮说。 “如果能御六兽,便是曾经为害人间、制造尸傀的祸首,那么,含念算不算?”芷兮略过了离与对木落的关心,径自反驳木落:“你可知这六兽,乃上古神兽, 从善而善,从恶而恶? 你可知它们,为轩辕部落百姓,创下了多少福祉?就是它们吐气还魂,将那些曾经的尸傀,又变成了素人,也是它们,自愿为役,将轩辕之丘那块不毛之地,耕作成了如今草木千里的盛世部落图景。 正义有时会迟到,但是永远不会缺席!你看他们是谁?” 芷兮说完,那些曾被暴雨滂沱、瘟疫肆虐、洪兽纵横而制造的人间南方六个部落尸傀流民们,都悉数集中在轩辕和芷兮身后,印证着芷兮的话。 “还有,那些你在血洗冥府时,同时血洗的那十万灵军,你可知,他们在哪里么?”芷兮说着,那十万灵军,也站到了她的身后,死后魂无所依的他们,都在轩辕之丘被芷兮用草药医治好了(她还将各种症状,新增录入了原来他编录的医典,交付人间,此乃后话,亦是佳话)。 那受过芷兮再造之恩的十万灵军,齐齐指控着木落:“是他,就是他,用幽冥血术控制我们,噬死我们还要栽赃给冥府少主未若。 我们在他御下之时,他与含念,沆瀣为奸,勾结天上风雨雷电星宿之神,缔造了水淹人间、瘟疫肆虐的惨剧。”这些曾经被木落策反、死心塌地与他图谋不轨的灵士们,终于在今日,与木落反目为仇、当场对峙。 “木落,你欠下的每一笔血债,终归要用血来偿,”芷兮说着,掏出了降妖杵。 众皆骇然:“降妖杵不是早在木落私藏荣王府上碧落之时,便为护主被天罚焚殁了么?!” “那是他的说辞!”芷兮说:“世人皆道,他私藏荣王府,是善念,殊不知,那荣王赵家一脉,在人间时,是他掩藏自己注脚,到天上时,是他饲养的人肉,不过被他挖心而食,来压制他心中邪气、不被天界清气驱逐的借口。 降妖杵正是察觉出了他的恶,才不认他了,还要捶杀他,结果他便用幽冥血术,将降妖杵封印在了轩辕之丘木塚。 昨日我从木塚经过,在暗处发现点点磷光,破土而出,原来,这降妖杵,用了几十年的时间,终于自救,又偏巧附于我手中,岂不是造化使然,天意安排,报应不爽么?!” “芷兮,你休要信口雌黄!”木落警告。降妖杵却像他扑杀而来,降妖杵是木族克星,木落自知禁不住,千钧一发,被迫使出幽冥血术! “你终于原形毕露了!”芷兮苦心孤诣二十载,搜集他的罪证,等的不过是这一刻:“从前你以未若能驾驭幽冥血术为由,枉我与他清白,堕他入阿鼻地狱之境,那你也会御幽冥血术,你又算不算?” “你终归是为了他--”木落这只披着羊皮的狼,终于狰狞,与他缔结过血契的神仙妖魔鬼人,都悉数被他的血气,招引了来。众人一看,正是他伸在六界的触角: 神界:老祖、共工、鬼宿之主、风雨雷电历任诸神 仙界:十二浣纱女、黄巾力士、苏龛 妖界:旋覆、含念 魔界:魔尊 鬼界:董阎 人界:荣王赵氏一族、贾贵妃、贾似道 “墨芷兮,你不过是我的饵,你体内有幽冥血,我以你的血为引,编排一场故事:风雨雷电缔造流离苑,共工水乱乃至怒撞不周山,老祖阳奉阴违、笑里藏刀终将娘娘送上西天,黄巾力士黄金天平,苏龛疏忽之过,十二浣纱女投忘忧果扰乱人间、假意落水教未若相救好探出他的命门,旋覆潜伏,含念归附,魔尊贪污冥府军士,董阎探查冥府虚实,贾氏误人间宋国,墨氏赵家一族绢帛之祸......”木落无顾忌地数自己的过,或许是因为万念俱灰,或许只是在赌此刻无人能再与之抗衡,即便他罪恶累累又能奈他何? “木落 千余年,你我兄弟一场。我从未疑过你,” 离与道:“我竟不知,你隐瞒我,如此之深,更没想过,你便在我眼下,犯下了这累累罪行,你犯下的桩桩件件的罪恶,每一件,都罪不可恕。”他终于掏出了湛泸,再也不能与他并肩作战。 但见他的幽冥血术,将降妖杵再次埋入地底,而与他勾当的六界潜伏者们,此刻,都在他振臂一呼之下,与榆罔和轩辕的部下,展开了殊死的厮杀。又是一场灭宙屠灵之战。狂沙走石,遮天盖日。 湛泸、浊灭之力,受了二十载忘川幽冥之噬,力早已大不如前,离与与木落交手,竟不能钳制他,这才发觉,从前他的装呆装落,果真也都是假的。顿时心痛如绞。曾经,付出多少真情,此刻为真情所负,便有多么痛心疾首、不堪承受。 芷兮为离与助阵,却依然敌不过木落,木落只是笑:“你体内的幽冥血,早在未若坠忘川时,便被他吸走了,你当你还能与我抗衡么?” 眼见木落已要胜出,被他埋入地底的降妖杵,却突然间凌厉破土而出,上一次它破幽冥血之印,破土而出,用了数十载,这一次,不过数个时辰。原来,是未若给芷兮的玄玉,助了它。降妖杵乃木族圣器,能护木族,亦能在木族为恶时,弑杀木族。它一捶击杀,木落已口吐鲜血,落下地来。 “天下六界,皆以人为至微,殊不知,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芷兮警醒木落:“你所杀之人,又何止万千,它们的心,都在降妖杵内,今日败你者,非降妖杵,是人心所向。” 伴随着她的话语,降妖杵现出了一幕一幕木落杀人的缩影: 人间宋朝时,司天鉴奏禀木落:“星象显示,三年之内必有大丧” 木落轻轻道:“那便让贾黛儿死。贾黛儿本不到时辰,他跑到她的寝宫,逼他吞食见血封喉,不顾她乃他兄长未过门槛的新婚妻子,将她杀了。 一着孝服女子,为战死花瘦坞的丈夫,向墨帝木落求封候,木落只道:“封不封,我说了算,难道任你一女子摆布,你算个什么东西?”女子不依不饶,继续哭诉身后儿女,木落拔出弓箭,一箭射穿了她了脖颈。 人间墨国筵席之上,尚书令劝酒不卖力,被木落用弓箭,当场射杀。 旋覆有一次劝诫他从此行仁政,他将她天灵盖凿穿,暴吼:“我算暴君么,一日杀千人才算,我今日便杀千人,为你殉葬,不枉你跟我一场,哈哈哈” 他教含念放虎狼六兽出来吃人,有人来谏六兽之灾,言“兽不食兽,只食人,如何处置?”,他说:“人何足惜,虎狼吃饱了,自然不吃了。” 巡游时,木落曾见一少男少女,问:“你二人郎才女貌,婚否?” 二人答:“小民是兄妹”,木落道:“朕现在就赐你们为夫妻。”还令其当地行夫妻之实, 二人不从,被他砍死。 木落眼坏,一眼瞎,太医来治,一仆奉上人参,问可用么? 太医说:“人参细小,虽不具,但尚可用”,木落便命左右剜出太医双眼,只因为他犯了“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这些他眼瞎后定的忌语。 朝堂上,木落问一左臣:“朕是仁君么?”对方答:“墨帝乃尧舜之军”。木落杀之,说:“谄媚我!杀!”。随即,又问一右臣:“朕是仁君么?”对方见前车之鉴,忙答:“是,只是刑罚有些过头。”木落亦杀之,说:“毁谤我,杀。” ...... 人,不过是他的玩物 用以饲养幽冥血怪物的胚胎罢了。 “好,很好,你苦心孤诣二十年,便是搜集我的证据,致我于死地,我死,你来陪葬我吧......”木落用手擦掉嘴角的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芷兮发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倘若方才他还对芷兮,有所退让,那么现在,他在孤注一掷了: “你虽是我的饵,却是唯一一个、教我犯下‘爱上人的错’之女子。你看似平凡,却总能凭着一股韧力,化腐朽为神奇,花瘦坞、平逢蜂庐、轩辕之丘曾经都只是不毛之地,却都被你返木为春,我从前想,既然我得不到你,我便要毁掉你,我虽不忍杀你,我也要你容颜尽毁,届时,你眼中,会只有我一人。只可惜,即便你毁了容貌,放逐平逢,归来却仍能只是素人,又与离与再续前缘,一次人间布衣夫妻,两次少典封妃,却不曾有一刻,想起过我,我哪里比不过离与,不就是至尊之位么?我也可以抢。既然花瘦坞、平逢蜂庐、轩辕之丘,都锁不住你,毁容貌留不住你,现在谋逆亦败,那么,我死,总可以拉你一起了吧?” 他的剑尖刺向芷兮心间的一刻,离与推开了芷兮,替她受了那致命的一击,剑上有幽冥血术之毒,离与很快,倒地,气息幻散。 “离与!”芷兮扑过来,抱在在怀里:“你个傻瓜,为何要替我去死?这本该是我受的啊!” “不要哭,”他用手抹着她的泪,带着痛苦笑着:“不管我变作什么,都会一直陪着你。” “你还能变作什么?千秋万代的神命你早就舍了,你还要骗我,以为我不知道,这一世,是你最后的一世了,你若死了,什么都变不成了,只会湮灭。” 她的声声恸哭,通过玄玉,延宕到了忘川,未若听到,从忘川一跃而起,原来,他不是不能逃离,只是不愿悖约,平生最重诺的他,连厉鬼都不愿辜负,他这次,破例了。 他飘到离与的空中之上,用全身的幽冥血为引,将玄玉,种到了离与的心中: “离与,我将我的心给你,你代我,好好照顾芷兮。” 离与醒了,未若却死了。彻底幻散了。 “未若!”芷兮抓住了他的一丝气息,那气息又从指缝间留走了。她开始追着他,狂喊,泪水肆虐。 “不要哭”他也像离与一样,最后用手,拂了她的泪:“不要愧疚,我不是为了你,忘川里,日日被撕裂,我太疼了。你就当我,是解脱了吧。我未若,也做了一次,毁约之人。” “你是冥界死神,我知道你什么都受得起,我本来是要结束一切后,替你回来的,你回来,依旧还能掌控生死,万代绵延......”芷兮说。 “你若还想替我,替我活好这一世,用自己的能力,惩恶扬善吧,”未若说:“十万只恶灵,送入忘川,可阻止恶鬼因我毁约而报复人间,这是我出来的条件,你替我完成它。” 芷兮重重点着头,未若。 “谢谢你,芷兮。谢谢你,让我这样一个冷酷的人,懂得爱,并爱过我。” “是我该谢谢你-------”芷兮双膝跪地,送亡灵。 他笑了,然后湮灭了...... 第二百零二回 中皇山草木归元(大结局) - 折一枝草木美人 - 以俟 这个故事从密境开始,也要从密境结束了。 “为什么?”离与历经与未若合心的磨合之痛后,一字一字,如铁,质问木落。 “他是死神,便该受万鬼磨砺!”木落咬牙切齿,垂死挣扎:“他凭什么,自断为魂、玄玉为心,与你合心,为你续生?你可知,那些厉鬼里,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未若杀了他们,受他们几口啃噬,不是应该的么?我筹谋了这一世一世又一世,最大的目标,便是杀死他,折磨他----” “谁告诉你未若杀了他们?”荼蘼走到木落身边问木落。 “我母亲,凤凰木妃,温婉贤淑,在我七岁那年,就在我被强行植入土壤,重修千年木身之前,曾带着我跑出密境,跑到冥府去,向冥王求助,教他替我解体内的幽冥之血,当时,冥王外出,只有他的儿子未若在,未若冰冷,不说话,只伸出手指,一指母亲,母亲便倒地了,然后就像烟一样,湮灭在空气中,然后,他又在我的手指上,一碰,我的手指破了,体内的幽冥血,被他吸走了。然后,他转身,入了冥府结界。我再也找不到他。他杀了我的母亲。 后来,我跑到娲皇宫,向风氏哭诉我母亲的遭遇,教她为我主持公道,惩办冥界,可是,他们,罚的不是未若这个杀人凶手,却是我! 我被带至你的荼蘼洞,名义上由你照拂,却实际上,不过是被罚重修千年木身,这一千年里,杀母之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我盼望着修身结束,渴望着长大,复仇。 后来,我终于长大了。我父亲凤凰木,木族之主,本来已将风氏那个妖妇的噬天樽,都拿到手了,与共工一同筹谋,何愁不能取代那个妖妇,成为新的天地至尊,可是,就在那个共工栖息的地下皇宫,我亲眼看到,是未若,现身,杀死了他。 噬母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未若他,受万鬼啃噬,罪有应得,如今自行湮灭,为离与补心还生,是便宜了他!” 荼蘼闻言,长叹痛问:“你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你从哪里来,你从未问过,却在心里杜撰了一个故事。” “世人皆知,我父亲是凤凰木。”木落听荼蘼的口气,竟开始动摇,恐惧:“你以为,你又是谁?你以为,你关了我千年,教我重修木身,你便有资格站在这里,对我的身世,指手画脚么?你以我的恩父自居,可是在我心里,我不过认贼作父,你以为,我就不恨你么?” “孩子,你的恨,太深了......”荼蘼语重心长:“你导演了一场复仇的故事,我今天,也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可以么?” 荼蘼给木落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世道是从浑浑噩噩开始的.... 世道元年,洪荒似墨,混沌初开,那时,世间所有之物,不过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那山是不周山,水是清漳水,草木已无可考,有人说是侏罗草,有人说是白芷,而我,却道她是荼蘼。四者共结成密境。密境黛色静处,近水含烟,阡陌修竹,绰约宁谧,俨然如今的世外桃源,当时的世内,亦是如此光景的。 密境以修行妖道为尊,世道几经轮转,蛇族、狐族、木族、修成了三足鼎立的大族。三大氏族经历无数战疫,最终推选蛇族,执掌密境,狐族、木族为其左膀右臂,共同驰骋天地之间。 世道四十六亿一千年,狐族与木族联姻,狐族墨系宗主墨狐,娶木族凤凰公主,为妃。 凤凰公主,便是你的母亲。她生的风姿绰约、丽质天成,深得墨狐宠爱。可是好景不长,墨狐宗后,为她夺取了墨狐之爱,因妒生恨,动了杀机。捏造凤凰公主与木族之主凤凰木,私下印鉴往来、阴谋倾覆侵吞墨狐一族,污称凤凰公主为木族派驻狐族奸细。 墨狐是狐疑心性儿,禁不住宗后挑拨,信以为真,下了杀死凤凰公主的命令,却被窗外的芍药听到了。芍药那时是凤凰公主的陪嫁侍女,听后告知公主,教她连夜逃命。凤凰公主本来坚决不走,表示要同墨狐理论,力证清白,可是,还没等到她去找他理论,他派来杀她的杀手,已经到了。芍药相护,凤凰公主奔逃。 芍药带她躲入了我的荼蘼洞,当时她腹痛不止,恰逢临产,便在荼蘼洞中,生下了你,又怕身后追她的影士寻踪找到这里,故而将你托付给芍药,教她将你交回木族凤凰木她兄长手中,便只身又跑了出去,引走了追兵,在虞脉一带,香消玉殒了。 木族之主凤凰木,本来只是你的舅父,却可怜你年幼丧母,父亲又是追杀你母亲的凶手,故而,封上下之口,认你做子,如同己出,且,终身未娶,此是后话。 你亲生母亲凤凰公主在荼蘼洞生下你时,我不在荼蘼洞,因为当时,狐族白族狐后、伏羲无名妃白芷,都在临产。我为了掩盖与狐后曾犯下的酒后之错,用草木之女芷兮,换了本来的蛇族龙子离与,这个故事,之前,便昭告过六界了,你也该早就知道了。 青狐、芷兮、你,同日几乎同时先后而生,却都是苦命的孩子。或许正是因为同样可怜的身世,你们三个,总是跑到一处一块儿玩耍,过得亦是三小无猜的生活。青狐和芷兮,总把你当弟弟一样爱护。芷兮会将娘娘宫中的稀罕吃食,带来给你吃,你和别的小妖打架,青狐会护着你,芷兮会为你包伤口。 你们在山间捉迷藏、青狐摘了花,会给芷兮戴到头上,你却会采一束,塞到芷兮手里,青狐和你会爬到树上踩青果,芷兮在地下拾,你们一处修行,互道短长,一起绑木筏,泛舟溪上,却因捆的筏不紧,一起落到水里,怕回去挨骂,又一起来我的荼蘼洞,生活将衣服烤干,才敢各自回家。 密境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你们关系好的。可是,自从幽冥之血现世,一切都变了。人人皆知,盘古的血液,都化作了水,却不知道,还有一半,留作了幽冥之血。幽冥之血,威力无穷无尽,可灭宙屠灵,却不知为何,竟潜伏在芷兮左臂之内。 伏羲发现之后,将其臂斩断,那断枝却绝处逢生,自修成白纸,伏羲要为那断枝行碎纸之刑,白芷爱女,却扑向那里,替芷兮的左臂挡了那碎纸之刑,并将其,封印到人间荆女身上,待芷兮日后去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芷兮左臂虽已废弃,体内的别处,却因幽冥血的残留,又几经复制出现了更多的幽冥血。伏羲又动了杀她的念头,缘由是不能待血成魔,日后灭宙屠灵,酿成不治天灾。白芷再次相护,哭着跪求:“她还这么小,你怎知,她日后便会成为那十恶不赦、灭宙屠灵之人,以未来无形的灾,来治一个现下天真无邪孩子的罪,才是大恶。” 娘娘也极力维护,最后,伏羲妥协的处置方式,便是用草木无情之咒,冰封了芷兮的心,教她从此,无欲无求,只求能活于世间,却不懂七情六欲。无欲方可保她无灾。并且,教她,重入土植,重修千年草木之身。 芷兮被重植虞脉之下,青狐和你,日日去看她。就在她入土壤重新修行不久,两个小采药女,滇儿和不儿,为娘娘去采草药,发现了她这株白芷。滇儿将她一枝折下,那枝,流的,不是汁液,竟是血。 血在四处蔓延,吞噬妖灵,缠死了青狐,而你,就躲在不远的树后,将那流到你脚下的血,沾起一点,用舌头舔舐,从此,幽冥血正要也将你缠死之时,伏羲到了,拿走了那枝断枝。再行碎纸之刑。世道便是这样一次一次轮回,白芷又护了她一程。娘娘更是苦口婆心苦苦央求,你才又被保一枝。 但是,你木落,沾了幽冥血,成为幽冥血新的舍主。为了避免幽冥血继续蔓延、传染,伏羲不得不要同样罚你,但是你的舅父凤凰木,护子心切,为你受了草木无情冰封之咒。凤凰木受刑期间,将你托付于荼蘼洞。但是,你依旧,难逃重修千年木身的责罚。于是,我名义上关了你的禁闭,实际上,是在教你,重修木身。 而你所说的凤凰木妃,根本就是你父亲幻化的,只为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年。此时,她带着你逃离密境,去冥府求助,因为六界皆知,冥府少主未若----离与的亲弟弟、狐族六郎和白芷之子,乃幽冥血天选人舍,是天地间,唯一可以以自由意志掌控幽冥血的人,虽年少,却法力无边。 而未若,手指那一点,本意只是想让凤凰木妃,暂时昏迷,好不至于让她看到他为你吸尽体内幽冥血、你为此所会受的痛苦。可是他并不承想,那凤凰木妃,根本受不住他这一点。那凤凰母妃,便在那一点,湮灭,也属正常,因为,她本来就是幻象。 之后,你与芷兮,重新落入土壤,在不同的地方,各自修行千年。而青狐,自被芷兮的断枝缠绕至死,却又机缘造化,死而复生,更名‘离与’。 从此,离与一个人,守护你和芷兮两个人。 直至千年后,滇儿再次折下芷兮待修成正果的白芷,白芷在去往娲皇宫的路上,半路成妖,在娲皇宫,刚出世,便被娘娘放逐,回来路上,你打落凤凰木花,芷兮将凤凰木你的落花拾起,重结木拾前缘,你们三人的命运,才又重新开始。 芷兮和你重新转世的那夜,娘娘夜半虚席,教我去问病,我确是去问芷兮的命数的,娘娘只嘱咐她,守好本心。我那时,竟未想到,也是该告诉你,守住初心的。请原谅我,作为芷兮的亲生父亲,关心她,确是比你多了,这是我的错和偏袒。 之后,离与、芷兮和你的爱恨纠葛,便是你自己知道的事情了,无须我在此重新再赘述一遍,我所想说的,是你所误会的,杀死你舅父凤凰木的,也不是未若,而是你自己的。 你处心积虑导演了共工谋逆,你看到凤凰木偷噬天樽,与共工联合,你口上骂父亲欺世盗名,实际上心中欣喜若狂,因为这正是你始料未及却真心期望的,但是,你所不知道的是,凤凰木,并没有背叛娘娘,他偷噬天樽,只是为了引蛇出洞、潜入敌营作间谍。你说你看到了未若,亲手杀死凤凰木,可是,那是在凤凰木受了共工伤害之后,苦不自胜,且他命数已尽,未若不过是前去,为他解除痛苦,让他安乐而死的。 自始至终,未若从未杀过你的父母,反之,从某种意义上,他是你的恩人。你恩将仇报,一场误会,结了千年的心结,缔造了千年的浩劫,你罪,难恕啊! “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世事只凭你一言雌黄么?”木落不敢置信。 白狐、狐后、冥王、芍药,上古诸神,还有白芷,都来到了木落身边,为荼蘼所言,作证。 木落临死,哭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终于悔悟了,只是,亦死不抵罪了: “我以芷兮体内幽冥血为诱饵,将她所至之处的所有人,都铺成了我的傀儡,我将未若当作死敌,发现他爱上她时,我更是利用了芷兮,处心积虑,不过是想让未若那个死神,不得好死,万鬼啃噬。”木落道:“到头来,你们却告诉我,我恨错了人,一切的一切,不过始于一场,千年的误会,你们,为何要告诉我,我现在怎么办?我死了,抵不了我的罪-----”木落说完,自戕而亡,湮灭世间。 离与、未若的玄玉之心,与芷兮归隐密境中皇山,布衣荆钗,反璞归真。他们身后的世道重新从浑浑噩噩开始,茹毛饮血、披叶为衣,六界互不为扰,各自相安,六界帝位由五帝替代,轩辕居中,榆罔居南。拜少典离与、附宝芷兮、冥府未若以及无数善神所赐,将最弱却最重情感的人类扶上了主宰生灵的位置。他们在神仙生活过的轨迹上,亦或重蹈覆辙,亦或传承禀祀,众生百态,喜怒哀乐。 人生,不过是一场一场的轮回,有的人,不枉此生,有的人,终其一生,捂不清生命的真谛与本质,在庸庸碌碌中,做了尘埃的垫脚。这个世间,没有谁,活得容易,哪怕神仙妖魔,都须沥尽本心,方能求得最初的本真,去温暖周围的存在。那些欠下的,终归要去偿还,而那些善意的守候,希望都能被且行且珍惜。 百年后,离与、芷兮殒命,湮灭,和未若一同,幻灭成了空气,将世间万事,一抹而入乾坤,从此诸人过往罪愆,都成了无名之碑。 有关这个一只狐狸爱上一株草木、彼此相护扶持、爱护,寻找回初心的故事,从此之后,亦不见经传了。 隐约之中,一株草木,在微风之中摇曳:这个世间,我来过了.......这一路上,风风雨雨,感谢有你。 (全书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