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冷云番外 -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番外合集 - 喵星特派员 夕阳渐下,暮色将倾。半竿斜照悬在天际,院里浮起阵阵寒凉。可脆生生的女子娇笑却半分未减,反而越发清灵娇甜。 泠儿边进门边不以为然:“闹了半下午了,还这么精神。这时节哪儿还有蝴蝶?” 毕竟到了夫君即将下衙的时辰,扑蝶是假,意在扑人才是真呐。我在泠儿眼中看到不屑的了然,却谁也不愿去戳一戳这层窗纸。 家里这位静姨娘,可半点儿不似她的名字,明艳热烈,青春逼人,像是团灼灼的火苗,侵略性淬成焰心,仍不免有滚烫逸出来,烧得这院里人心躁动。 流春和落月将茶盏奉上来。一道随嫁过来的人年龄大了,渐渐放了出去,才调教的又数她们俩还妥帖些。 流春大概也是不忿久了:“我这就去把她遣回去!” 落月则更沉稳,扯扯流春袖子,往我这边示意。 “罢了,何苦来呢?” 细想起来,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曾经我与她,也许并没有什么分别。 (一)豆蔻梢头二月初 山阳郡不大,却总还娇养得起一个县主。 我幼时也攀过花逐过蝶蹴过秋千,金钗豆蔻的好年岁,发上簪的是东风里招展的鲜妍桃华,心里梦的是日暮溪亭醉,倚门嗅青梅。 可惜后来读了诗书敛了性子,慢慢便成了现在的模样。说好听些是端庄,说实在些便是沉闷无趣了。 这其中,母亲的影响委实太多。 我印象里很少有她真心开怀的笑颜,并不难理解,那时候父亲还是经常踏入后院这方天地,只是来母亲这里,就只有初一、十五例行公事。更多更多的时候,是她一个人从晨光守到暮色,守得满院繁华都染了苍苍的寂寞。 可她确实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她是娇柔的,凄怨的,立在花前的时候,本便是一株含情凝睇的纤纤幽兰。 含情凝睇…… 从《长恨歌》读到《梧桐雨》的时候,是我平生仅见母亲失态。大约真是气恼得狠了,一贯温婉娴雅的母亲,直用她那双削葱般的指尖,将我压在枕下的话本子,“嘶啦”一声扯成两片,仍不甘心一般投进火盆里。 母亲的手被纸页剌出条醒目的红印子,怔怔看着跃动的火苗,无差别地将纸页和墨字烘成褐赭色,然后盘聚成小小一撮灰黑的疙瘩,忽然将我埋进怀里压抑地抽泣。 她说,阿云,只恨你是个女孩儿。所以你必须争气,你父王让你学什么,你就只能研习什么,必须用功,必须专注,只有讨他欢心得他喜爱,他才能抬举你。 不是的…不该是这样! 我想告诉母亲,父亲让我同庶兄弟们一道读书,也允我入他书房奏对,对一个女儿而言,已是出格的事儿,他从来等闲待之——在父亲眼里,我是男孩或者女孩,或许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母亲的哀怆那么浓,我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在她走之后,将藏在泠儿那儿的《西厢》《小玉》翻找出来,学着母亲的样子,付之一炬。 后来想,是我不懂得母亲,也同样没明白父亲。 那时候世道已经开始乱起来,明国出了个攻无不克的战神,所行经处便是旌旗猎猎,各郡国或陷或降的消息纷至而来。 父亲的眉心越扣越紧,叹息越念越勤,看向我的目光也越来越意味深长。他为我办了盛大到几乎豪奢的及笄礼,整个山阳城华灯煊煌,烟光流彩,熙熙盛友,嚣嚣万众,像一场末世的狂欢。 而随后父亲将来往上门提亲的高门贵眷一一拒绝,与母亲静静垂泪的眼,让我心头惴惴的揣度,渐渐通透明晰起来:山阳郡国存在的时日,应是也不长久了。 至于我…父亲的筹谋大概并不复杂,那越来越意味深长的目光,含着平静的审慎,他娇养着的女儿,也不过一件待价而沽的奇货。 兵临的那一日,摊牌的那一日。 父亲书房的烛火亮了彻夜,案上狂草郁愤又疏落。我在旁边研着墨,心中反而忽生了落定的踏实感。 父亲问:“悠悠,你可怨怼?” 我将墨碇放开,向他深施一礼。 “山阳郡弹丸之地,萤火之辉,拿鸡蛋磕石头,是损一郡百姓来全义烈名声,而不战而降的确于祖业有负,却于万民无愧。忠家国还是忠天下,您从来心有定论。” 我只觉得悲凉,如果说母亲教的琴棋书画,可以用来博人青睐,那父亲授的诗书道理,便是用来在这时候,谋个名为大义的俯首顺服。 “传言那位杀神降世,淫邪狠辣…女儿好歹也明理懂事,能解民生疾苦,更享了这许多年的尊宠与荣华,如果需要女儿作为请降的诚意,女儿何怨之有。” 叹息声落在耳边,我低着头,看不见父亲眼里是欣慰还是愧疚。 “好孩子,委屈你了。” 无所谓委屈,不过是被推上了这么一条命轨,无从选择便坦然受了。 谁曾想,所谓机缘巧合,是冥冥天定,亦是默契万幸,实在妙不可言。 (二)明月照妆成金屋 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被一方小轿送进杨门的府苑,却三书六礼堂堂正正嫁进了赵氏的家宅。 那天奉印请降,铮亮的铠甲渗着浓稠的铁锈味道,行伍的肃杀气沉沉压在头上,我郑重盛妆随父亲跪在堂下,当先那人岿如云松,眉眼凉薄,面容淡漠,全无半点烟火气。 我才知传言不虚,果然是尊杀神。 他目光冷峭中带了丝嘲讽扫过来,我惶然垂眸注目身前方寸,拈紧了裙角再不敢抬头。 以至于消息传来时,我想了半天,也实在没记清那位赵指挥使的模样。 父亲则大喜过望,直道皇天保佑、柳暗花明,又唤我过去,细细用言语勾勒出那人的身影。 堆了满院披红挂彩的聘礼令他分外安心,也令我真切地开始意识到,我也终将离开熟悉的环境和家人,要为人妻、为人母,与另一个人相伴余生。 恍然不过二八年华,心里对夫婿良人的愿景原来从未熄灭,自以为早早错失期待的资格,被这人以无比珍重的姿态悉数交还,像是拨开心头的阴霾,一缕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投射进来。 长街十里铺开红妆如流霞艳烈,那场旧门阀和新权贵各得其所的亲事,办的紧促而不简薄。 身处其中,便格外兵荒马乱。如今想起,大约也只余下几个凌乱的片段,比如明丽盖头上,一摇一晃的流苏,半遮半掩住脚下的路;比如连着花绸,一道儿递过来的修长的手;比如高堂坐席上的两株香草,以椿萱代指生养之恩。 听闻他父母皆故,里里外外都是自己操持,没有长辈依傍,只略靠袍泽帮衬,已然将这场完整的古礼安排得妥妥当当,庄重热闹,给足了旧门阀脸面。 可能只除了我这个变数吧。 静坐在喜床上时,才算恍恍惚惚定下一颗心,手中苹果几乎被掐出汁水,再深想想,仿佛交拜礼成时开口的全然不是自己。 ——“主上于夫君有救命之恩,犹如再生父母。妾身今日已成赵家妇,理当叩谢主上。” 古礼之外,情理之中。心悦诚服的敬慕,是旧门阀对新权贵的尊重。 也是赵指挥使应得的尊重。 只不过,到底不是新妇应该多言的场合。隔着盖头都能感受到聚拢的复杂目光,一时满堂幢幢人影皆成虚影,来往觥筹道贺尽是空鸣,只有身边那只手攥了攥紧,微暖掌心里,薄薄一层细汗缓缓沁出来。 待叩拜过摄政王,赵指挥使借着起身轻声道的那句“多谢”,再没有入第三人的耳。 门外骤然喧嚷起来,想是那群喝红了眼的下属兄弟,显然不准备放过他。赵指挥使回过身将屋门阖上,也将众人的笑闹纠缠统统挡在门外,步步走近便有酒气迎面而来。 “前头堂上那么大胆,这会儿倒温婉娴静…”并不正经的诘责接着按捺不住的笑音,挑了盖头,眼前亮堂起来,咫尺间正对上一张微微怔住的脸。 我知他长我个七八岁,又行事稳重老成,却不想,一眼看去这样明朗英挺。 忽然就走了神,正红喜服能将人衬得这般龙章凤姿,那我未曾留下印象的惊鸿一瞥,玄甲朱袍,又该是何等岳峙渊渟。 微醺眼眸若琳琅之星,倒映出熠熠的烛辉,与他眼神相对的瞬间,我的目光仿佛被火焰烫伤一般缩回来。 “夫人闺名是个‘云’字?” 这声“夫人”唤得人心头一荡,我垂眸点头:“倒是犯了夫君的名讳。” 他摇摇头又问:“可有小字?” “读书时先生说孤‘云’意不美,如飞絮飘萍,无根无依,取字‘悠悠’。” “‘悠悠’好,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可不是你我有缘分?” 许是他靠得太近,自带醇香甘冽,醉己醉人。 父亲的描述,想象的描补,终于活生生的落成了眼前人、枕边人,或许也是意中人。 我没那么相信缘分,可那一刻,我想,我只是愿意相信他。 山阳一郡事了,我便随他回了长安。循着新妇对公婆的礼节,对着宗祠牌位奉过热茶,又似模似样洗手做过羹汤,一一料理好,便问起他奉若神明的摄政王。 说起来,是应当拜访一下王府内眷。 夫君却露出很微妙的神情:“主上并无内眷。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可惜于战乱中失散了,主上立了重誓此生绝不二娶,只说哪一日寻到,便哪一日成亲。因为无法大张旗鼓的布告,所以每下一地,府右卫暗地里都在四处查访。只盼着早日寻回夫人,我跟着主上这么多年,看他…也太苦了。” 我瞠目结舌,一时无言。 那个受降时目光如刃的杀神,那个大喜日平静淡漠的主上,原来心上三寸处,早萦点朱砂。 实在令人好奇,权倾天下的摄政王,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不是唾手可得,能令这样一个人,念念不忘魂牵梦寄的,怕不是个降世天仙? “单凭主上的功勋地位,只有各家贵女排着队,往他面前送的份,”夫君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殊艳如我悠悠的不多,或明丽或妩媚或妖娆的各色丽人,却也见了不少,几乎都转送进明王后宫——明王今年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时来不及仔细思量,受降时一个未嫁的姑娘家出来,意味本就是各方心照不宣的事儿。 “所以啊…你遇着我,可不就是缘分了。” 他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颤抖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纹路,突然凑近的呼吸温软得令人心安。 骤然收了笑意的嗓音,像轻柔缱绻的喟叹,又如慎而更慎的诺言。 “过往如烟,身似浮云不得自主的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那束落在我心上的冬日暖阳,寸寸攒成遍野春光,一瞬间惠风和畅,莺飞草长。 (三)悔教夫婿觅封侯。 既然有人都将话说的这般明白,自然犯不着去做自扰的庸人。 那小半年,大约是我这一生最圆满的光景。 都说珍珠一般金贵的姑娘家嫁了人,便成了死鱼眼睛,我却活得比待字闺中更加自在。 经年后,我见了那位交之为金兰奉之为夫人的姑娘,还会忍不住想,这世上被宠爱的女子大抵相似。 像个傻子。 还未意识到这点的彼时,我正攀在一张梯子上,抻着袖子去折一支插瓶的桂花,下面丫头婆子们围了一圈,紧张得叠声连喊夫人小心。 绕着树转来转去选定的那一束,清风中舒展开柔嫩嫩的浅黄色,裹着米粒般的小骨朵,站得高了,甜腻腻的香渗进肌肤只往四肢百骸钻。 一声清脆,桂花枝折在手里,才惊觉满院中不知何时已噤了声。 将我纵得没了正行的罪魁祸首,正好整以暇揣着手看过来:“爬高窜低的,哪里还有个夫人样子?” “草木有本心也求美人折,理应如是。” “歪理。” 碧空蓝得明澈,夕阳将云霞染得粲亮,他眯了眯眼,唇边弯着道笑痕。 “下来吧,我接住你。” 那天夫君难得归来极早,却是准备行囊,只说有公事需外出旬日,去向与目的则避而不言。 早不是头一遭,只是时节特殊,我由是度了个一个人的中秋节,天光朦胧地挽上青石板,万户门前次第掌起灯火温热,头一回生了些凉凉的寂寞。 信不敢太勤,意不敢诉尽,到底不是托鸿雁或倩垂柳,他虽留了门路,却非是由着女儿心事绊了男儿志向。 谁想,又过一日,夫君却是被人横着送回来的。府右卫弟兄乱七八糟叫着嫂子,细细道明原委。 我模模糊糊知道些夫君的“公事”,巡查缉捕皆是分内之责,这次便是回程中遇到报复,朋党买了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右卫好手不少,夫君也只是交战之中,被刀划了条皮外伤。 “临郡的雨下得那么大,对面都看不清人模样,赵哥偏要赶着回来,这才烧起来,人都不清醒了,兄弟们看着实在不敢,便多耽搁了一日。” 我道了谢,又伸手去覆夫君额头,灼痛了掌心的温度一路烧进胸口:“那为何,这热度依旧退不下去?” “药灌不下去。赵哥早时为了护主上,也落到过敌军手里。什么刑都能熬过来,越是神智昏沉的时候便越是咬紧了牙,只怕吐了半字耽误主上的事。” 早该想到的…他身上旧伤痕也不少,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的位置,除了妥当玲珑,必是刀尖剑刃上滚过来,证出的一颗忠心。 “那便这么生熬着?”我强撑着不肯心乱,谁知再开口便是泣音,“怎么受得了!” “从前偶尔有个虚弱病痛,总是这么硬扛过来的。大夫说,灌不进药是心头那根弦不肯放松,能宽慰着将防备卸掉,自然也就好了。赵哥紧着要赶中秋前回来…兄弟们一合计,就送回来了。” 将右卫弟兄送走,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零零碎碎落在他手背上,洇开片滢滢水光。 才刚冒出丛嫩芽的寂寞,被巨大的怜惜,和似有似无的酸楚齐根掐灭,像有条细刺陷在心口上,一时一阵温凉的刺痛。 冷帕子覆在额上,绞了帕子的手不由自主去贴脸颊,清淡的凉意似纾解着病理的高热,偶尔能看出他的眉尖处渐渐熨平。 “没关系的…还是你告诉我的呢,都过去了。没有旁人,只有我陪着你…” 好说歹说哄劝着灌了两剂药下去,到天边泛白时,烫人的热度总算退了。 我唤了丫头正吩咐着令厨房备上些清淡的粥菜,转过头,夫君已经醒了,怔忪着双目看过来。 他开口第一句话竟先问:“你嗓子怎么了?” 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沉降到肚子里,这口气彻底松下来,鼻端却直发酸,想答话才发现喉间涩痛,嗓音粗粝沙哑得不像样子。 倒是泠儿反应快:“夫人没事儿,就是同大人絮絮说了一宿的话,轻轻哼着一夜儿时的小调,累着了。” 数她话多。偏还不等说什么,人先一告退溜去了厨房… “不要哭,”他拍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指腹轻柔笼上面颊方觉察早已满脸泪痕,“抱歉,这样的事,不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的神情是我不曾见过的沉静,靠坐在床头上,又将我扯进怀里。 “悠悠,我的手上是沾着鲜血的,阴谋构陷、刑讯逼供的腌臜事儿,主上不方便料理的阴私官司,干了多少件,我都数不清了。这个位置看着光鲜,可恨我入骨,想我不得好死的人,怕是不比主上少多少。” “可我相信主上,信他谋定的策与选定的路,信他必是为了千千万万历过战苦的人,莫要再承夫妻离散、骨肉分割之痛,那我便也为更多和我一样挣扎死生的人,能抓住救命的稻草。” “从前孤身一人时,向来无所谓此身捐在何处,便是将这条命还给主上,也只道上天垂怜,指引了与爹娘同归的方向。” “可是现在有你,我绝不再提‘一去不回’,一去必回,且每去必回。” “我的悠悠在等我回家。” “我只想一直作她的春闺梦里人,沿途无定河边再美,也定不沉沦。” 泪痕在他才换的寝衣上晕开一大片,没说出口的担忧、后怕和心疼,他比我想得更加透彻。 行着阴诡事,心向光明天。胸怀家国义,不负儿女情。 这是与我白首同心的人啊。 我抬起头来,他初醒的脸色还由于脱水而有些发白,但一双眸子柔软清亮,映出了我的倒影。 “你伤着嗓子,想说什么,就写给我吧。” 指尖落在掌心上,一笔一划勾出三个字,了无痕迹又悄然连心。 回答我的,是唇角停了许久的一个吻。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懂了,全心的亲近与信任,也许是意识比理智更早做出的决定。昏沉之中随着药汁撬开的不仅仅是他的齿列,还有他心头的窗扉,一直存在于我反复思量中、此前从未涉足的那个小世界,开始在我眼前徐徐铺上色彩。 让我得以循着他的视野,走进此前我来不及参与的他的事业。 (四)子规一夜啼到明。 出阁后第一个除夕,长安城落了场罕见的大雪,银装素裹,砚水凝冰。 合家团聚也不过他与我二人,总算点起岁火,几进的院子灯烛曳曳,堂皇间方显得温暖热闹些。 喧嚣的不眠夜,我静静听他讲主上,讲袍泽,讲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点点滴滴。 忍不住懊恼不曾共他成长那些成长,未能陪他煎熬那些煎熬。转念一想又好像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已能携手体味烟火人世寻常夫妻,能同行未来全部的未来。 而我们收到最好的新年礼物是,大约连上苍都觉得两个人实在太过清寂,于是送来一颗生命的种子。 孩子啊。 那唇齿之间轻盈地一转,都牵动着心潮泛滥成灾的字眼,那值得托付全部的爱与责任来守护的存在,那柔软的、温情的、明亮而饱含希望的新生啊。 他的手一贯很稳,予我太多温暖与甜蜜,却在由我握着软软覆上我小腹的时候,僵硬着细细颤抖,虽然面上没显出失态的惊喜和激动,眼圈却悄悄红了。 我尚有父母亲族,他却失恃失怙,这世间再无血脉相牵。 而现在,他的骨肉熔铸在我的身体里,一道同苍茫人世重建起了最原初的联系与最深沉的眷恋。 他定定看着我,开了开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含羞低头:“总算能坦然去公婆灵位前,奉一炷香…” 后面的话,便全堵在炽热的唇齿里。 他从来温存,强势时候极少,这样几乎不顾一切的攫取,和深入骨髓的褫夺,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满盈的幸福和疼惜将一颗心揉碎了化成湾碧水,浸没开整个胸腔。 许久,他略略松开我,柔软地捧着我的脸喘息着呢喃:“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夫妻之间,再言谢未免太生分了。” 许是成了母亲,忽然觉得诗书皆无用,只有作画与刺绣,能将世上一应明秀昳丽,勾拓于婴孩小巧的外裳。攀高折花的事儿算是从此无缘,可但凡夫君在长安,插瓶中便是应时的锦簇繁枝。 小家伙是个心急的,满了四个月不久便迫不及待宣示了自己的存在,掌心隔着腹部传来的轻动,像蝴蝶震动翅膀,稍一走神便错过了去。 他贴着我的身子半跪下去,将耳附在我小腹上,煞有介事般同更小的那个他对话。我们都渐渐更深地感受这所谓“血脉相连”——他不再是憧憬里的一个苍白的爱称,而是承载了无数温柔希冀的鲜活生命。 少年夫妻耳厮鬓摩着,便偶尔惹出些尴尬事。我看着他眸色黑沉甩手逃开的背影,脑中“嗡”的一声,反反复复都是几日前收到的家信,字字都是沉重叮嘱。 是后盾,却也是…负担啊。 父亲的处世哲学,同母亲的闺训教导分歧了这么多年,唯独在子嗣与地位的问题上不谋而合,殊途同归。 长在个高门深宅里,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吧,会有这么一天。 委屈了谁,都是不能委屈男人的。 夫君很好,可也正是太好,反而注定了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一时竟羡慕起小门小户的平头百姓,便是受困于生计,也算一人一心白首不离。 胡思乱想的情绪,如同拧错了方向的麻绳,越盘越紧,不忍同不舍来回拉锯,直到这天晨起理妆,镜中容颜静谧,只在颊边绽开几点儿芝麻大小的蝶印,是有孕女子最常见的标记。 然后本来已经渐渐平息下去的害喜汹涌地卷土重来,连清水都咽不下去,呕到最后就是透明的酸液,从舌根漫卷着苦意。 那个决定,最终成了一团无法回首的迷雾,可也隐约明白,哪怕重来多少次,我永远会做同样的安排。 “不是这几天都不吐了么…”夫君回来时满面和煦,“可是身边人伺候得不好?泠儿呢,往日都和黏在你身边儿似的,怎么如今倒见不着人?…说起来,今日正好有弟兄从松江回来,我托着带了些三梭布,很是精软,给你和孩子裁里衣都合适…” “不急,妾身有事儿同夫君商量。” 我强撑着虚伪的喜意觑他神色,在肚子里不知滚了多少遍的话,说出来总算得体又大方。 “如今妾身身子不方便服侍,论理,是该给夫君安排屋里人。万姑娘是妾身亲自选的,模样好,脾气也好,泠儿同妾身一起长大,本就是作为媵妾随嫁过来……有她们伺候,如此妾身也放心。” 夫君不答,一双眼晦涩幽深地看过来,像是压了团火,直看得我打好腹稿的最后一句话,下意识磕磕绊绊的:“若是夫君不喜欢…便另选了合意的收在府里,妾身也能张罗。” 他皱眉听完:“真心话?” 一语问得我几乎眼角泛红,却只能嘴硬:“怎么不真了?” “傻。”一声轻叹,“我是不舍得唐突委屈你,更不能伤了你和孩子…” 我别开脸不忍再看他:“难不成委屈你吗?传出去要让人笑你,还是笑我家教呢。何况,何况日后也要有其他人…总要多子多福,才是兴家之兆。” 他将那句“多子多福”噙在口中喃喃又念了几遍,温热的手轻轻转过我的脸,眼底压着的焰光,静静熄灭了。 “悠悠,你是我妻,我的心里,你总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 这年杜鹃闹得早些,不过四月里,已闻哀啼声声。可春归春去,人往人来,总是无计相留住。 我屋里早早熄了灯,却倚在床头怔怔无法入眠,衾被温软,偎不暖心头一片孤寒。 是我忘了,便是他忙碌得一月之中也不过几日停泊家中,我却还有泠儿作伴。 而今夜,是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以为我能做得足够淡定大度,我以为我已想得足够理智透彻。可原来横竖都是一刀,没落下来时,再多预先准备,都是渺茫。 寂静里忽响起脚步阵阵,隐约传来婆子低声道喜,又叫送水进去。悄怆幽暗中有泪淌落,怕伤了孩子连忙伸手去抹,泪滴便砸在手心里。 我终于懂得了母亲,懂了她的静,她的执,她的哀戚,却是以这样感同身受的方式,眼睁睁看月色清稀,罗裙层叠委地,皱成一川烟雨。 日色渐明后,泠儿红着脸过来,眉眼间染着春意水色,头上挽了妇人发髻,像是新荷上滚动的露珠,倏然有了女子的娇柔。她俯首递了茶,却抿唇唤“小姐”。 “往后该叫姐姐了,咱俩自小要好,如今真的成了姐妹,得一起好好服侍,为大人开枝散叶。” 我执着她的手看她亦喜亦悲,也知自己满脸憔悴疲惫。 第一次,可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些不得不端的姿态,不得不拿的样子,明日对着万春儿,依旧得做全套。 还不及那一声“小姐”来得真挚。 随着摄政王拓土挞伐,长安仍是旧都,但整个明国的重心渐渐向东南辐射。 我怀着思宁到八个月上,夫君随主上出征,玄甲束襟袍,尘霜染征衣。 他隔门同我道别,担忧和歉意像是总也说不完。而离愁别绪、千言万语,我能道出口却只有一句“放心”。 时未过境已迁,我想起写在他手心里的那句“信你”,心境却不仅是少女的百转柔肠。 可无论如何,我和孩子一道儿,候他归来。 家中一无长辈二无男子,渐至瓜熟蒂落时,我本去了信请母亲前来照应,谁知路上又闹盗匪,绕行寻路误了几日。而盼着早日得见天光的孩子,便迫不及待要来到这世上。 虽然产婆和乳母都是提前备下,只没个正经主子坐镇,满宅子仆从下人便没有主心骨一般团团乱转。 生孩子实在是天下最为狼狈的事。思宁算是听话的,可急遽的闷痛从腹底蔓延至腰侧,仍将脏腑绞成一团,像一场漫长的碓磨锯凿,锉斫刀割,恨不能将人由内而外裂成两半。我慌乱地抓住泠儿的手,在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痛中几乎将牙咬碎,“我和孩子,就都托付给你了。” 可生孩子又实在是天下最为神圣的事。我看着产婆在满手血污之中托起的生命,又觉得脱力的身体中涌入一大汩暖流。 等到小心翼翼勾勾襁褓里柔软的掌心,被虚拢的小手攥住手指的时候只觉得,这小小的一团儿,攥住的就是我的心啊,忍不住眼眶湿润,“她真好看……” 初为人母的巨大幸福中,唯有一丝美中不足的忐忑,我诞下的,不是夫君与父母亲盼望的男孩儿。 (五)昨夜西风凋碧树。 等那个“身为人父”的人回来,思宁已经咿咿呀呀能偶尔发出一声半声“迭”了。 泠儿边逗着他边嘴上玩笑着不忿:“明明夫人辛苦受罪,凭什么他先会喊的还是大人呀,我不服!” “不服什么?”他边说边挑了帘子进来,“隔老远就听到了。” “不服咱们思宁呀,长到八个月了,才头一回见着父亲。” 哪儿还用我说,自打着进来,他的目光就黏在我身后的摇篮上,再也没有移开。 他在紧张,紧张到在扶上孩子摇篮的时候,连呼吸都轻轻收敛着,想碰又不敢碰。 这一走大半年,整个人黑瘦了不少,眉宇更见锐利,可眼中的疲惫与温暖交织在一起,半暧半明像碎玉融冰。 泠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下去。 他偏过头哑声唤我小字,那缱绻的珍惜和感激都是真实,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依旧没有能逃出我的耳间:“我原本想好了叫思平,愿主上靖平四海,天下归心,只是太硬朗了些,还是你起的思宁好。” “万姨娘生的哥儿,还没起名,不如就叫思平?”所有无法出口的酸楚,都已在心间凝结,可我脸上却依旧是笑容。 “悠悠,都是家里的孩子。”他握紧了我的手,“是我们的孩子。” 淮南已定,明王迁府,夫君为了这事回来,待各项事宜齐备,便扈从明王先行。等孩子再大一点儿能受旅途颠簸,又拖家带口一道定居淮南。 思宁刚刚学走路,每天摔几个跟头还是不安分地到处跑,思平还抱在怀里,小小的娃娃见了人便晃动着,小胳膊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才一年多过去,从疏落单薄的两个人变成“拖家带口”,连带着话题也绕着两个婴孩来来去去。后来我又怀了思南,夫君屡屡同我畅想孩子们的成长,春日里孩子们在青碧的草野上奔跑,松开牵巨大纸鸢的丝纶,夏荫中手牵着手乘轻舟拨水、展臂摘莲蓬,深秋的枫叶林传来哒哒马蹄和清泠泠的笑语,寒冬飘雪时节便一个围炉读书,一个对窗刺绣… 若是光阴肯动人,谁不盼着这般岁岁又年年? 可惜那时我不知道,江月年年相似,不知更待何人。 转过年不久,消息传来,夫君终于寻到了主上的心上人,主上自徐州前线星夜赶回,将那位顾氏小姐迎进家门。 夫君很是唏嘘,他们私下里依令寻人,年复一年找下来,都不免生出绝望,可主上每每闻讯失落,又每每一口咬定,只道他的姑娘,仍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待他相救相守。 只有寥寥亲信心腹知道,这二分天下,每一寸土写遍了威耀四海的摄政王寻妻的执念。他们甚至不敢多想,等到江山靖平,若是依然没有夫人的消息,主上未尝不敢舍身相随,碧落黄泉。 如今虽是耽搁十年,主上已过而立,夫人也二十有四,却各自不肯嫁娶,遂总归得偿夙愿。 也算终有回响,不负念念。 时光不能磨洗、流离不能斩断的感情啊,像极了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美好向往。 而没过许多时日,终于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夫人,那时主上夫妻同车从徐州归来,夫人刚刚诊出身孕,夫君便同我商量着让我前去陪伴照料。 一起来的另有张大人的两个姬妾,主上换我几人上车,自己跳下来时仍面朝着车厢内,细细叮嘱着“我就在前面,有事儿叫我”,像是半刻也离不开似的。 我见主上不多,还是第一遭看到他这样眷恋柔软,明明周围人往来络绎,他眼中却再也瞧不见旁的。 入他眼的是个清丽舒徐的和善人儿,谈不上什么光艳动天下的风姿,却带着些秋月朝华的韵致,没有颐指气使,也不曾恃宠生娇,是值得相处的好脾性。言辞之间稳重得体,独独谈到主上时格外狎昵自如,那一声“劭哥”婉转又烂漫。 直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他在她心里从来不是上位的新贵,甚至不是敬之畏之的夫主,而是青梅竹马旧时光里,一起走过来的弱冠少年。 等到听夫君细细叙完这一路的故事,惊心动魄之余似又在意料之中。身居穹隆之上,俯览山河颜色的人,原来也会深陷尘寰烟火,俯首低落至埃土里。再思及这别久情长的许多年,仿佛正是理当如此的事儿。 说纯然不羡慕就是自欺了,距我懵懂梦着鹣鲽连理意,也不过仅仅两个年头。 可已再不是会读着话本子移了性情的身份和年纪,亦不愿在奢想与强求中徒生无谓的自苦。 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太难,要么就牢牢站到这世界的顶端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么只能淹没在滚滚洪流芸芸众生里。可前者如何能初心不负,后者又难免贫贱夫妻百事哀。 ——况且不是谁都当得起比海更深的感情。这背后有多少惨淡多少怆然多少血光多少白骨,怕是无甚城府的夫人,根本不会清楚。 也唯愿她永远,不会清楚。 静姨娘是上头赐下来的,自然只能收着。 想来既已有了万姨娘,即便没有这一遭,慢慢也会再有钱姨娘、孙姨娘、李姨娘,并无什么分别,总翻不出天去。 雍朝和亲来的宗室贵女,却没什么“贵女包袱”,反而分外灵动耀眼。两颊浅桃熠熠,双唇娇如点樱,阳光斑驳的碎影散落开,都如同飞落的花瓣在她的发间轻笑。 若不是相遇在这同一方府宅里,我该是感怜于她的。 可正妻与宠妾之间天然泾渭,而她雀跃明媚中时不时隐现的锋芒,又令人疑窦冷热分明的两副面孔,是否藏了两种心肠,为人母亲就难免想得更多了。 那时我又怀了思佑,也同夫人走动渐频——两个孕妇之间总有格外多共鸣感。可多事之秋,她本身在个屡屡被人算计的位置上,好似什么魑魅魍魉都轮番跳了出来,刺杀下毒一类狠毒伎俩层出不绝,连带着我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好容易安稳几日,听说主上独自带夫人出城去赏红梅,我抬眼看插瓶中的梅枝,花期未过却已生了颓色。 前两日无聊翻《漱玉词》,正瞧着一句“梅定妒,菊应羞”,想起两年前常开不败的桂子。前人已然如此,又如何能…不妒呢? 这天新雪映得日光格外晃眼,我不记得如何从书房外落荒而逃的,也不记得怎么跌跌撞撞回到主屋的,只记得撑着门框慢慢弯下腰来,又被流春扶起来靠坐在床沿上。 两个丫头惊得不轻,赶着绞帕子的绞帕子,劝慰的劝慰,大约是我脸色实在吓人,甚至小声地议着请大夫。 她们不懂,难受的不是身子,而是胸口开了个小洞,冰冷冷的风灌进来,撕扯成个张牙舞爪的窟窿。 荒唐,荒诞,荒谬! 万姨娘安分守己,泠儿又与我同心,此前并无内闱之争。静姨娘来的时日短些,年轻鲜活,一口娇娇嗲嗲的莺声,便是身为女子,听着都格外熨帖,他贪个新鲜也算不得什么。 可我从不知,他于男女之事这么急切孟浪,半点没有体面体统,在书房里都能做出白日宣纵的事情来。 ——便贪个新鲜…到这份儿上? 又或者,的确是我沉闷无趣得狠了,倒是难为他将就许久了。 仔细算算,都是贵女出身,金陵还占着正统,新人又年华正好,除了个虚无的先来后到的名分,仔细论下来还真未必及得上她了。 你当是自视清高,如何知道仍有相争的资本呐? 不坦诚日积夜攒,不过骗过一个自己,倒是装什么不争不抢不怨不妒的贤德人儿。 不过端着风淡云轻的笑面,粉饰镜花水月的太平。可浮于表面的“算了”,从来不是发自内心的“坦然”。 未嫁时父亲身边也少不了衣缳香影,那些争来夺去的计较、发落妾室的手段不是没见过的。结果是父亲越发远着母亲,结发夫妻凉薄寡淡得让人心寒。 可哪怕不得不站在个同样的起点,我却仍不愿同他走到那个可悲的终点。 此前不是没有下人悄悄议过静姨娘得他欢心,还是我亲自压下去的,既然起码的规矩并没什么错处,便从不愿也不屑无端苛责。 ——能尽人事所谋夺的不外乎地位,而需尽人事去谋夺时,感情却已然走远。 多天真啊… 自作多情是我,鬼迷心窍也是我,胆怯又懦弱是我,犹豫又多虑也是我,可这样的我,内心隐秘、一隅偏安,无论如何仍存着些微薄的希望。 为了凡俗夫妻难得知己的幸运,为了短暂的、交颈抵额的燕好时光,为了那声意味深长的“缘分”,也为了那句晦涩恳切的“不同”。 我原来,当他与我一心的。 “只是沙子迷了眼。”我扯了扯嘴角,不用揽镜都知道笑得比哭更难看,“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许说。” 后来事态滚雪球一般越闹越大,静姨娘面对夫人依旧不知轻重,“有了身孕服侍不了,便见不得别人服侍,如此善妒就是七出的罪过。”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往人心窝里戳。 一场尴尬,尽管夫人表现得浑不在意,可我的后颈,却早已凉透。 命静姨娘闭门思过,我思量处置却陡然感受到难以衡算的掣肘。耳濡目染了夫人如何被主上捧在心尖上,分毫怠慢和挑衅都是给全家招祸事,越想越是冷汗涔涔。到最后只得让落月去门房上候着他,再一同议个交代。谁料想,小蹄子掐着点儿哭哭闹闹先把人截了去。 久违的争宠路子,不知该叹声索然无趣还是赞句精彩纷呈。落月低头来报时,我忽然明白了心灰的滋味。 书房的响动撕下的最后一块儿遮羞布,更被此番选择直接扯了个七零八碎,落了满地狼藉。 桌几旁剥了几个瓣的橙子静静躺在那儿。早不是囫囵的一整个儿,少一个瓣同少两个瓣其实也总还能下咽。可若是发现其中一个瓣儿变了质,便连整个橙子,都不想要了。 “…随他去吧。”我闭了闭眼,手里掐着泛紧的额角,实在受不了满室噤然,“便是为了静姨娘受了委屈过来问罪,也是一样的。” 橙汁溅在指甲上,晕开一抹糜烂的薄黄。 (陆)斜晖脉脉水悠悠。 自那天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静姨娘。大概是处置太快又太利落,传闻衍生出很多模样,两个丫头说起来都解气地磨着牙根,神叨叨念一句“不是不报”。 其实他第二日又来找过我,难得踌躇着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只简略说了主上的意思和料理的方式。 事后想来,我不愿同他讨论处置爱妾,又愧于面对自己治家不严的鸵鸟心态,正正撞上他负疚于全然不知静姨娘娇狂,也唯恐我视他凉薄的复杂心思,竟是谁也无心多言。 直到旬日后的又一个别离,这个话题都成了我们无法触碰的禁区,小心翼翼得仿佛这个家里从未有过静姨娘这个人。 而很快,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她的身上。这一年的除夕笼着凄然的血色,令人格外心惊胆寒。 初一甫过子时,难得晚睡的孩子们才吃过更岁的饺子,被底下人带着在中庭里边消食边看燃放的烟火。此起彼伏传来城中欢渡新岁的喧嚷,一片盈然的年节喜色里,跟着他出门的小厮惨白着一张脸进来报讯。 “…说是前去宫宴的路上遇了刺,受惊早产。除夕时摄政王和大人都赶回来了,王妃眼看是不好了,小世子的情况还不清楚。摄政王痛极昏厥,大人忙着寻机劝慰和料理后续事,让我先来报个信,夫人身子沉,心里要先有个底。” 手中的青花盏当啷一声跌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甚至没人顾得上收拾,连身边人都各自沉浸在那人难产辞世的骇人消息里。 我脑中纷纷乱乱,一会儿是初识岁月眉眼低垂的芙蓉面目,一会儿是她为我出头申斥静姨娘,虽然不喜以势相欺却仍摆出的凛肃仪态,一会儿又是她年前和我约着上元时再小聚,还说孩子们年岁仿佛,正该多亲近些的和婉音容…明明,明明是个值得幸福的人。 是谁,断送了? 漫漫生离与念念情深,到头来强求了一载合欢。坚信的苦尽甘来云破日出,只是时间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此后只得黄土一抔。 死别容易,山盟空负相思地。天道无常如斯,一眼万年未必换得一人百年。 我打了个寒噤,而泪比言语来得更迅捷真实。 这一夜在纷乱与惊惶中过得极快。天光破晓时,府里上下披挂的红色被撤得干净,丫头们齐备了祭品,我换了素衣,撑着梨木扶椅站起来,两条腿像是堆了软泥,步步虚浮。 他同僚内眷,相熟太多而知己寥寥。我自问侍她之心含了谦恭的距离,可她待我之意却体贴拳拳更甚。 哪怕私祭不怎么合规矩,也必不能负这一份心。 临时搭出的小案台低调而素简,品阶封谥未定,便干脆空置无字,反正一场相交,若她有知,也是明白我的。 我松开丫头们的手,在灵位前端正跪下拈香为祷。纸钱毕毕剥剥在铜盆里窜起火苗,我眼前蒙蒙然尽是灼目的亮,再也忍不住恸哭不已。 哭到恍惚时忽有人挽住我的肩膀,水色朦胧中洇开熟悉的面容,他手忙脚乱抹着我的眼泪,叠声道:“我回来了,悠悠,不怕。” 不怕——与悲痛搅缠在一起的另一种情绪,我在孩子和下人面前都小心藏着的另一种情绪,是怕啊! 谁也不知道她的亡讯之后,会是雷霆一怒伏尸百万,还是死生相随换日改天。我不忍也不愿将她想作红颜祸水,我的家却切切实实承着这场未至山雨前的满堂疾风。 如何能不怕呢? 这怕不能不想,又不敢示人,只好借着凄清祭堂点成那星子摇曳的火苗,在空无一人时迸发成哀恸的嚎啕。 而他回来了,他说,不怕。 咫尺之间,他的双目亦熬得枯红,眉宇间的皱印深得即使放松下来,依然留了淡淡的刻痕,脸颊上还淤着块儿明显的青。显而易见是劳心劳力的结果,没准儿还承了不能宣之于口的迁怒。 我知道我在颤抖,而他也是。从嘴唇到眼睫,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可他的手臂缓缓用力,直到用一个不会箍痛我却是最大的力量将我抱紧。 他知道我在害怕,而他也是。我没能立即懂得的他的害怕,思及这几个日夜里他经受的事也不难有个定论——这害怕多半是关乎我的,或许还有孩子。 我的手指痉挛地抓紧了他的衣服,布料上沾着冬季的霜露,更深处却透出他炽热的体温。 哪怕什么都不曾改变,哪怕未来依然无序,哪怕我们之间还没有完全摆正,哪怕需要面对的仍是数不尽的死结,可那个瞬间,我像是梦幻一般,不再感受到埋藏在巨大哀恸之下的恐惧与惶惑。 他是我同心一命的依傍。 后来才知道夫人和孩子都被邬夫人圣手抢了回来,龙凤双生凑了一个“好”字,过程虽然格外险,结果总是圆满。至于这场乌龙… “怪我。当时简家内院传出来的消息,在场所有稳婆医师都束手,主上进产房的时候几乎万念俱灰,我就当了真。又怕你乍听了外边乱传反而更忧心,早知道虚惊一场,也不至于吓着你了。” 他动作轻柔地掖紧我的被角,侧脸倾身下来,有呼吸缠绵落在耳畔:“你从没说过,孕育孩子是这么惊险的一件事。” “我都忘了——而且思宁心疼我…”我无意识地摇摇头,除夕本来就忙乱,守岁熬了大半宿,又惊怕了这许久,骤然舒了那口气,整个人都笼在巨大的不真实里,浑浑噩噩的。 “可我不知道。” ——怎么办呢?在我几乎不愿再一个人虚无地固守那点微薄愿景的时候,他竟然说,“可我不知道。” 这话一落下,我像是醒了,又像是沉浸入一层更深的似梦非梦里。 “我好像习惯了你妥帖照料家里的上上下下,却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苦楚和难处,是我不知道的。” 那双眼中交织了遗憾与疼惜,话里平静又温柔。 我扯了扯唇角,若是以往,大约会笑笑再娓娓道一句诸如“理当如此”或者“都是分内事”,可心里像是铺了层细沙,寸寸向下塌陷着。一个声音如蛊惑一般浮现出来,疯狂的叫嚣着,那就让他知道吧。 那些未肯随时间消逝的,违逆身份和教养沉没于心底罅隙的心事,都…让他知道吧? 我又听到了叹息声,才发现辗转反复的纠结在恍惚间说了出口。他将额头凑过来对着我的额头,无着无落地垂下眼:“我曾经多么感激上苍,是你与我一同走这半途人世。可我也会觉得难过,我都不记得你有多久没有纯粹的笑了。” 那个蛊惑一般的声音轰然炸开,看吧,其实爱重从来都在,只是彼此之间的坦诚并没有爱重那么多。 至于后面的事儿,我其实不太能记清,或者潜意识里也不愿记太清。哭哭笑笑间反而混沌得很,很快沉进黑甜的梦境里。 一晌好眠。 再醒来时胸口麻木郁燥的浊气清明了大半,窗外天光大亮,过午的日头顺着妆镜折散在床前,透过帘帐晒得人心上又酥又痒。 我惊了一跳,来往拜年的初一,居然就这么睡过去大半…又怪丫头们没有早些叫我。一掀被子起来,手心还攥着他一幅袖角,割开的缎面齐整又平顺。 这算什么,想不到我还有作董贤的这一天? “大人说夫人乏了,都不许我们吵夫人,还说外面年节走动留了靠谱的人,夫人不用操心。”流春上来打帘子,虽然竭力压着,面上仍带出不少外溢的喜色,“大人巳时走的,还有旁的事情要料理。” 想想也对。之前话里话外的意思,夫人这次遇险的内情未清,影响太大,同前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金陵已下,大芫的气数算是尽了,主上这个位置,从来只闻更进一步,断没有急流勇退的道理。需要善后与布置的,就更多了。 外面的事儿由不得女人操心,可这内院亦有不该瞒他的消息。 静姨娘年前悄悄传了信过来,说是诊出身孕,字字愧悔求恳,意切情真得墨渍都被泪晕花了。那时他还在金陵前线,底下人不敢欺瞒,连同信带收买人的钗环一并呈在我的面前。我无心插手,只吩咐了人“就按她的意思办”。想来那边切切求着让人寻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报,如今多半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我支棱着眉尾吩咐人将年节的红色再挂回来,末了淡淡补上一句:“等到大人忙完回来,便将静姨娘的信递上去吧。” 泠儿正带着孩子们在旁边玩,闻言转头看过来,担忧地握了握我的手,欲言又止。 “总要知道的,毕竟还是他的骨血。” 泠儿不在局中,从来守分寸又拎得清。令人备着私祭的同时,我只嘱了她整理细软,若是真有大厦倾覆这一日,几个孩子便交托给她了。 我从不知道,离于爱而无忧怖是否会成为回首时的惆怅遗憾,而只能愈发感念她同我的情分。 再见他已经第二个晚上,那会儿我刚刚歇下,毕竟六个月的身孕,精力开始跟不太上。屋里灯还留着——差不多也成了习惯,但凡他没有外差,除非明确传了话,不管多晚,总要燃着盏灯的。 我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便被人隔着被子拥住。门吱丫一声响,想来是值宿的丫头自觉退了出去。 翻过身来还没说话,他先皱起眉来:“吵醒你了?” “本来也没睡沉。”我眨眨眼,觑他神色该是知道了,“可要怪妾身没有早恭喜夫君?” “何喜之有呢…若非主上仁心,我早不愿留她。” “又关孩子什么?出生之后接回来也就是了,算着日子,比我肚子里这个只小几个月,养一个两个都一样。” 我顿了顿继续道:“本来没多大事,我该处置利索了不让你费心,可她毕竟曾是合你心意的人。” 他一时哑然,半晌方懊恼:“总归我又让你受委屈了。” “对不起呀,”我微微抬头,发顶蹭在他下巴上,“可我不愿说什么‘实在喜欢她那样的,日后再慢慢寻会服侍又懂事的’这样的话了。” 他漆黑的眼珠里盛着独留的那盏灯跳跃的烛芯,像是贴了金错:“我也不舍得听你违心地说这话了。” 他翻身钻进被子里,此后一夜无言。上一次身子不便时这样单纯的相拥睡去,还是未纳侧室之前的事。 一年新岁至,好像有棵花苞在泥沼中挣扎而出,徐徐展开了第一片花瓣。 春暖花开时,后来成为家中霸主的小姑娘出生了。 有所不同的是,他头一次守在门外迎来自己的血脉。煎熬疼痛之后几乎虚脱的我还没觉得怎么,一家之主的男人先红了眼。 可能是受了主上和夫人启发,小姑娘取名思佑,个中意思没人摊开明说,却成了交汇的眼波里温柔而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又经过些许日子,滔天风波终于渐渐归于平静,连同这段绵延已久的乱世烽火,一并合进新朝歌功颂德的史笔中。 有些遗憾,因为尚未出月,我是无缘得见新朝帝后并肩登上丹陛的英姿,闻说那场大典巍然庄重,描金飞红。 我倒觉得,尊荣富贵、地位权势,在那两位心里,怕是既不及共伊长远、清晓画眉的相见欢,也不及小庭春老、白发翁媪的清平乐。 至于我和我们? 主上既掌至位,将四卫合为锦衣卫,司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他依从龙之功进指挥使,执掌诏狱,上达天听。 家里陆续又添了几个孩子,谁人都好,只思佑活脱脱长成个混世魔王。兄姐弟妹都依着也就罢了,偏她父亲都宠得毫无原则,倒反过来劝我孩子还小,本该天真活泼,何必拘束了她。 我拘束了她? 本来就生了副飞扬跳脱性子,自在起来越发无法无天,不过四五岁,就能在宫里同长乐公主抢糖人,还把人惹得哭天抹泪的。 …好吧,确实是二殿下先捉了他姊姊的手不假。 不过这好像是另一个故事了? 人生没有办法提前习得,每个人都只好在磕绊里,不断积累下更多经验与智慧,在磨合中不断同彼此和命运都握手言和。 说到底,紫陌红尘里的人,便总要被世俗念桎梏,被柴米盐侵蚀,被贪嗔痴捆绑,而最后将一切交予光阴,年少时曲折的情思,灰过的心与流过的泪,终能稀释在漫长岁月里。 所谓万幸是,哪怕我们都活成了自己都无法提前预想的样子,我将无数个朝暮和你拥入怀中时,依然不愿也无需松手。 而你亦是。 昼眠——赵静柳番外 -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番外合集 - 喵星特派员 我叫赵静柳。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的那个静柳。 爹说,女孩子家有个文文静静的样子最好,恰好我又生在柳暖花春的二月天里,他便念起了那句诗,给我起了个这样的名字,大抵他的初衷,是想让我成为一个温柔沉静的闺秀,方才配得上大雍宗室贵女的身份。 可惜长大后的我,既不太喜欢柳树,也不想做一个困在所谓“知书达礼”束缚下的假人儿,说是静,不过是寡淡又无趣的堂皇说辞罢了。毕竟娘曾经说过,人生在世,倘若只为了贤良淑德的空名声,便要唯唯诺诺过一辈子,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好年华? 我还记得娘对爹说这话的时候,春光透过窗格子打在她妍丽的脸上,说不出的明艳动人,爹笑着骂她是个强词夺理的狐狸精,娘便挽着他的臂弯巧笑道,偏生你还就喜欢我这样的,更该打。 可如今想来,爹的期待,也许真没错。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一)秋千架上春衫薄 我是爹爹的第二个孩子,兄弟姊妹五个,除了大姐是嫡母所生,其他都是庶出。娘亲生了我和弟弟文涛,另两个也是姨娘生的姑娘。弟弟既是爹唯一的儿子,他自然喜欢的不得了。加上娘亲又是他最宠爱的女人,爱屋及乌,这份喜欢便也连带上了我,连他自己都说,柳柳是他的掌上明珠。 大姐平庸,性子也随了她那呆木头似的娘,对外只剩个嫡小姐的名声。爹对她母女从来只是淡淡,大姐方才及笄,贵妃娘娘的堂侄看上她,想求了做填房,爹略加思索便应下此事。 定下来的那晚,大姐暗地里哭得不成样子,我在门外却偷偷瞧见了,大娘竟还在劝她,你这也是去做正牌夫人,哭做什么?往后得恭顺贤德,听你丈夫的教导,也记着为你爹多着想,贵妃势大,往后多少帮衬着娘家。 哪有这样的亲娘? 我当时就想,我娘这么疼我,必不会如此。 果然,大姐出嫁的那天,满府红绸铺天,娘亲躲在后头,看那个四十好几的新郎官耀武扬威,便汗津津攥紧了我说,娘出身不好,这辈子再得宠也是做了妾,但你不一样,你是大雍宗室的贵女。柳柳你放心,娘不论如何,也要替你争一争。 全然不似平日里容光闪耀的模样,那一刻娘亲艳丽的容颜染上了忧愁,她如同世上最普通的母亲,怀揣一颗拳拳爱女之心,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未来考量。 果然年初我一及笄,娘便和爹说要替我寻个疼人的夫婿才是要紧,爹满口答应,直道柳柳必得嫁作夫人。娘一听便喜上眉梢,又替爹倒水,又给他捶腿,爹受用得很,又拉了我说,柳柳,爹娘必不让你受委屈。 不受委屈,这确是我一生最该求的。 时雨是我堂叔家的女儿,每年总要来小住个几天,年龄相仿的姑娘又彼此熟稔,她长得好看脾气我也深得我心,每每她来了,我们便总要一处作伴。 火齐满枝烧夜月,金津含蕊滴朝阳。 昨夜下了小雨,此时枝头的石榴花开得正盛,花苞绽放,像一团团红艳艳的火点缀在树丛中,放眼望去美不胜收,而我和她,便一起藏在石榴花后疯玩。 秋千荡高,夏季的风吹过我的发梢,又鼓起金丝赤红的纱衣摇曳,让我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就要变成翩然起舞的蝶,下一刻便能振翅高飞。 “高些,再高些!时雨,你再推高些!”我欢快地叫着,她便在我身后咯咯直笑:“不能再高了,再高你得摔下来了!” 我正想转身笑她胆小,便听远远传来爹进门的声音:“柳柳,快下来!青天白日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我吐了吐舌头,忙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含笑迎上去。 爹虽说着训斥的话,调子里却软绵绵的满是宠溺:“你看看时雨,比你懂礼多了!” “都怪爹,柳柳也是让你给宠坏的。”我笑嘻嘻挽住父亲的胳膊,“您老人家,如今只能自食其果啦!” “臭丫头,说话和你娘一样刁钻。”爹哈哈大笑,我不甘示弱:“那是和我娘一样,都讨你喜欢。” 说着话,嫡母已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她还是同平日里一样,穿着素绸的衣裙,人老珠黄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夫君辛苦了,妾身已给夫君备了消暑的茶水,夫君要么……” “行了行了,等会儿还有要事。”爹瞬间起了不耐烦,皱眉打量她上下,“你也真是!又一身素,金钗都不知道带两根,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赵成毅穷的连老婆都养不起,我好歹也是个宗室,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时雨有些尴尬,我偷偷朝她使了眼色叫她别吱声,又拖住父亲的胳膊撒娇:“爹,我娘也给您准备了绿豆汤!我刚刚已经先偷喝过了,好吃的不得了。” “还是你娘体贴。”爹点点头,我嘻笑着把他往娘屋子的方向一推,回头看了看呆在原处的那人,便拉着时雨继续去玩儿。 可叹可悲,恨只恨嫡母无趣又软弱,而普天之下,哪个男人不喜欢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她如何能和我娘相争。 (二)千里东风一梦遥 然而爹还没替我觅到佳婿,便先带回来一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如今想来,造化弄人,老天爷要推我进漩涡的时候,不过轻抬了下手指,纵是骨肉情深,纵是故土难离,可我只是乱世洪流中的一片小小柳叶,终究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什么!我不去!” 爹惨白着脸,把圣上的旨意缓缓道出,我腾地站起来,手中琉璃盏摔得稀碎,一杯甜米露洒了满地。 “爹,是不是弄错了?阿姐怎么能去明国,她怎么能嫁给那群泥腿子假诸侯?”娘一下哭得岔了气,弟弟含着泪给她顺背,爹只得颤巍巍捧出那道明黄的卷轴,铺在桌上给我们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雍东川侯三世孙,世袭五品爵龙禁尉赵成毅女静柳柔明毓德……” 弟弟不信,我也不信,娘不想信,但那祥云瑞鹤的绫锦上,笔酣墨饱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我不要去!爹,你救救我……”泪水夺眶而出,我仿若被抽了全身气力,娘亲哭得撕心裂肺:“柳柳这一去…我岂不是…被人生剜了心头肉?大人,你是柳柳的亲爹啊!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别说是柳柳…就连莲公主都……”爹爹再说不下去,一手掩住眉目老泪纵横。 印象中他哭得很少,上一回见他落泪,还是祖母过世。 我便知道了,全然再无可挽回。 娘哭昏过去两次,巨大的悲痛笼罩着我那小小的家。 零零碎碎听了些父亲的闲谈,多多少少传来些宗族里的丧报,还有俘虏了皇上最为疼爱的二殿下,便是我对明国的全部了解。 闻说他们那儿出了个活阎王叫杨劭,造反叛乱,杀人如麻,闺中姐妹们说他凶神恶煞,拿明王宫当自己的酒池肉林,视小明王的嫔妃们作自己的玩物,每每开起了玩笑,才将“再闹把你送给杨劭去”当成杀手锏,这样一个人掌权的天下,会是什么清静地? 明国,战争,乱世,和亲,远嫁。 原本这些似乎都离我遥不可及,我明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为什么偏偏是我? 从前我只知道,自己头顶着雍朝宗室的荣耀,却不知道这身份的背后,有朝一日还藏着这样苦痛的祸端。 最可悲最可笑,尽管事已至此,朝廷仍不忘敲锣打鼓,给每家赏了一块牌匾,以示皇恩浩荡。 圣旨如山,从传令到出发,不过留了三天时间。娘亲不得不逼迫自己从悲泗淋漓中挣脱,含着泪一件件替我打点行囊,她把自己压箱底的首饰倒出来塞进包裹,又把多年积攒的私房钱全给了我。 我不要,娘便含着泪笑。 “不知此去如何,有些财帛傍身,好歹可以打点。说不定是娘多虑,指不定你嫁进明国高门大院里,比在金陵富贵。” “淮南不比金陵,身边没有体己人,要学会照顾自己,你脾气被我骄纵了,但以后孤身在那儿,多少要收敛些。” “不用想着爹娘,我们有你弟弟照顾,这江山……难保不久改天换日,此时攀上明国,说不定倒是好事。” “我家柳柳灿若云霞,哪个男人不爱?你过去了,即便和娘一样当妾,也不要自怨自艾,娘不就过得挺好么,别怕……” 娘亲絮絮叨叨为我叠衣,一边笑一边落泪,我便跟着她一起默默低泣。到了临走前的那夜,娘亲长长叹气,捧出一叠羞人的避火图,细细讲给我听。娘亲苦笑,她本不该和我说这些,但事出无奈,到了明国以后只能依靠夫君的宠爱。 “柳柳,你在这儿是爹娘的宝贝,但到了那儿……别觉得害羞,也别放不开。男人没有不好色的,你勾住了他在你房里,便也保了自己的宠爱和前程,切记。” 娘说完这话,却又哭了。 我强装出笑脸,抱住娘说了一夜话,从我小时候的趣事到弟弟的课业,从后院的石榴到来年的梅花,桩桩件件,我都想听她和我再说一遍,或许这样便能深深刻在心里,陪我明日上路,远走天涯。 “柳柳,柳柳,娘的好丫头。”娘亲摸着我的头发,一遍一遍喊我的乳名。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散,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奴去也,莫牵连。 去明界先走水路再乘车马,路上我才终于知道,原来这次除了和亲还有献金献礼,目的也根本不是诏书上说的,什么“缔结盟约”、“秦晋之好”,前头交战惨败连连,我们这些活生生的宗室姑娘,和那些银锭细软一样,都是送往明国的战利品。 送我们去,竟只是为换回二皇子归宁。 如此低三下四,哪还可盼什么尊重礼遇?这迟来的真相令我敢怒不敢言,陡然生出许多自欺欺人的怆然。然而更令我惊讶的却是,我居然在和亲队伍里遇到了时雨。 “名单中不是没有你么!”我大吃一惊,拉了她低声问。 “替了韵儿而已,何必大惊小怪。”时雨粲然一笑宛若玫瑰,“我的心上人在那里,这样的机会难得,我当然要去见他!” “你胆子可真大,谁知道到了那儿能不能见到,就算见到了又能如何?”我瞠目结舌,想不到别人避之不及的祸事,时雨居然是自投罗网。 “等你有了心上人,就会懂我!”她的神情里有了义无反顾,“一个人,要是满心想着另一个人,是什么艰难险阻都能克服的。柳柳,我都想好了,只要我喜欢的那个人不负我,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回头。你也一样,若你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千万别松口,有些事,该争的一定要争!” 彼时我还不懂时雨的心境,养在深闺,除了一些姑表兄弟,外男我没见过多少。若幻想起心上人,我只希望他能和爹爹一样疼我,陪我看花儿,捉蝴蝶,荡秋千。 直到后来第一眼看到夫君,心上人那三个朦胧的字忽然具像化,我才一瞬间终于领悟了时雨的话,原来我,真的也会很想争一争。 只是时雨比我更苦,当她跨越千山,终于如愿以偿,被意中人带走后不多久,便患病与世长辞。 时也命也,该争的一定要争,可谁又能争得过命去? 她的心上人,转瞬便娶了一个绝代佳人做夫人,世间却再无金陵赵时雨。 她等来了机会,完成了心愿,也为此送了命。 时也命也,时不我与。 人生想来,恍若一场终会破灭的白日梦。 (三)初识不知曲中意 和亲大典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宛若传说的当世枭雄。 杨劭在雍廷早被传成三头六臂,来之前,姐妹们都说他是个粗犷军汉,长得如同阎罗夜叉,今日亲眼得见,我们无人不震惊诧异。 原来杨劭竟然是这样的,年轻且极为英俊,说玉质金相也不为过,比平常的将领多了儒雅和倜傥,又比文人雅士更显英挺和气魄。这样的人,似乎更该纵情于山水,做个白衣飒踏的雅士。 单论长相,杨王几乎难以和“杀神”二字重合。霎时间,连我心中对他的畏惧,也大打折扣。 但很快,我便无暇再细细思量,那些关于他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 只因自身都难保。 不知是故意要灭雍室威风,还是的确无暇顾及,那晚我们这群初来乍到的宗室姑娘,只有通铺可睡。 粗布的被褥,砖石的土炕,和从前仆人们睡的地方差不多。 时雨恰好和我同寝,其实她本不用住这儿,下午张尚书遣来婢女,带着肩舆请她移步,可时雨顾念金兰情义,最终选择了婉言谢绝。 管事嬷嬷一走,莲公主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又引的余下几人纷纷垂泪。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背井离乡又遭轻贱冷遇,谁能真的全然不怨不惧呢? 我实在想爹娘,也想金陵,克制不住心中悲痛,跟着大家一同隐泣,还好有时雨在我身边不住安慰。 后来大家情绪稍好些,又一同围坐在炕上说话,独在异乡为异客,我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便只管敞开心扉,再不论原先在金陵时的位份尊卑。 舒郡主懦弱,只怕自己被许给军中的糙汉,她说那些人吃人连骨头都不吐,若真的送了她去,指不定受什么样的折辱,不如一死了之。 阿莹道,她来时路上打听了明国情形,听说明王宫里年年纳妃,我们说不定会被分去那处。 淑仪犹犹豫豫小声问,明王宫里的女人,是不是真的要一女二侍,如传言所说受杨劭侮辱。 嘉儿闻言却红了脸,道说不定这些传言都是假的,杨王若非无耻之徒,真能嫁给他,也可算是有幸。 姐妹们都乐了,一起起哄羞她,怕不是已经被皮囊所诱芳心暗许,嘉儿面上挂不住,通红着脸伸手就要打带头的。 我却见时雨摇了摇头。 嘉儿一怔似有委屈,道如今我们被送来,却连给他做妾也配不上了么? 时雨摇摇头笑,说倒不是为这个,只是杨劭已经娶妻,且应当不会纳妾。 我们其余九个人都愣住了,时雨说出的话闻所未闻,但照她和张尚书的牵连来看,却极有可能是真的。 我问这是为什么,莫非那姑娘绝色倾城?时雨又摇头,道我从未见过她,我只知道她叫顾予芙。 顾予芙。 这三个字,后来成了我一生的劫数。 时过境迁,转眼已是多年,这些年我曾无数次幻想,若是那夜时雨把因由完完全全告诉了我,若是后来我没道听途说过那些妄言,若是我能早点知道杨劭竟然是那样一个人,我的人生是不是可以越过劫难,不至落得如此凄凉? 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旨意下来,杨劭本人果如时雨所言一人未纳,而我则被分赏给了一个叫赵云青的官员。 他的官阶并不很高,正四品的指挥使,比起同来的其他姐妹得入宫闱,或者嫁给大员,我似乎只算末流的运势。但掌事嬷嬷不这么说,她听了旨意便叹我有福,道赵大人青年才俊又是摄政王的心腹,前途无量,这门婚事我可算因祸得福。 竟然是这样吗? 我对夫君的第一回印象,便落在“青年才俊”四字上,有些好奇,有些羞怯,听了嬷嬷的话,似乎不知不觉还有了一丝期待。 在通铺的第二夜,也是姐妹们各自纷飞前的道别,明日我们就将被抬入各宅,成为明国的媳妇。 悲喜交加,却隐忧重重。 “舒郡主果然还是要当嫔妃的人,如何不好?” “你也不错,听说统领便是带兵的大将军,你以后是将军夫人了!” “哪里是夫人,这些人怎可能尚未娶妻?要说真有幸,还只有时雨。” “时雨肯定是做夫人,你看那张尚书,对时雨多上心。” “也不知梁固是个什么人物,是福是祸,也都躲不过了。” 按照传闻,描绘将来彼此夫君的形象,互相调笑,竟成了我们深沉苦痛中,含泪的唯一娱乐。 嗟险阻,叹飘零,从少女到妇人的蜕变,不得不以这样一场听天由命的形式发生,放弃了故国家乡的全部拥有,去寻求一个素未谋面男人的庇护,前路茫茫,赵云青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会对我好么?他会因我的身份而怜惜我,还是因为我自雍朝来就冷淡苛待? 这般的胡思乱想磨着,令我心绪不宁,直到三更半夜才昏昏沉睡去。 一顶五彩小轿将我送去赵府,白日里赵指挥使不在,待见我的是他的妻子名唤冷云。 虽不想承认,她的确长得很美,与母亲的妩媚不同,她是端丽优雅的,烟眉秋目,凝脂猩唇,连说话也气若幽兰,如同那些我在侯门王府里,见过最最得体的闺秀。 “你既来了,便当以侍奉夫君为念,幽闲贞静,守节整齐。”她微笑轻道,“家中还有两位侧室,往后你需恭顺尽心,多思早为赵家开枝散叶。” 温雅含蓄却冷淡疏离,我看着她那微微上翘的唇角和平静无波的眉眼,瞬间便猜透了她对我的不喜。 这样的假笑我见过太多,从前嫡母看娘亲也是如此,出于场面实则违心的客套话,听起来可笑又可怜。 我岂会不知她坐着正妻的位置,心中暗怕后入门的姑娘,抢了自己的恩荣?妻妾间的天然对立本就如此,非要挣扎着做出个贤良淑德的假模样,我竟有点同情她。 人情冷暖,还不是只因着立场得失,修饰了真心成假面,给谁看去! 拜过牌位,分了屋子,定下月例,配好侍女,我便算正式完成入门的礼仪,成为赵家名正言顺的小妻。 没有拜天地,没有合卺酒,没有亲朋齐聚,也没有众人祝福,彼时娘亲还看不上大姐嫁予别人做填房,谁曾想自己的宝贝女儿,却连十里红妆,三媒六聘都难奢望。 直到此时,我才第一回清晰深刻地领会到命运不公,回想起娘亲所说,我在这明地可靠的,果真只剩下傍身的财帛,和厚薄难料的夫君恩宠。 配给我的侍女叫小红,年纪比我还小两岁,圆圆的脸上长着对清亮的眼,看起来不谙世事,一问果然也刚来府里半年还不到。坐上新床,我看着她忙前忙后的笨拙样子,不由觉得头疼,却还是遵照娘亲的嘱咐给她包了见面礼。 小红高兴得不成样子,直说可以存着将来用。 我叹了口气,心道我大雍宗室贵女都没得好命,你一个服侍人的婢女,哪有什么将来? 可这样的傻丫头,以后竟是要在明地,常伴我左右的贴心人了。 (四)柳暗不得见花明 与夫君的短短三月,如同我一生难以忘却的奢靡花开。 入门的第一夜,我头次见到了夫君,冷云带着我等到戌时,眼皮快睁不开的时候他才终于归家。然而看到夫君的第一眼,我那瞌睡便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下午种种沮丧和忐忑织成的漆黑天幕,瞬间仿佛被戳破了豁口,在午夜陡然照进来一点光。 现在回想起来,为那一点光我几乎烧尽了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想怪他。 夫君和我从前见过的大雍贵族儿郎都不一样,不似富贵却浮夸的观感,夫君身上有种男性特有的阳刚勇毅。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亮若天上的星辰,两丛眉仿佛刀削墨画。我记得他那天所穿的黑衣领口,有金线绣的火焰,记得他腰间挂着的考究长刀,还记得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人。 他那时下马先低声同他们交代了几样事,又道了声兄弟们辛苦,方才让他们离去。 我最记得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心中已经小鹿乱撞。那一瞬我只有一个欢喜又羞怯的念头,青年才俊,看起来果然如此,原来就是他。 我的丈夫。 夫君的脸上略有些疲惫,许是因为公务繁忙的缘由,他走进来上下看了我一番,便侧头先和冷云说话:“悠悠怎么还不睡?怀着身子,当早些休息。” 原来这位冷夫人有孕在身,我这才知道。 “这位便是朝廷赏下来的雍朝郡主赵静柳,已替夫君安置妥当,按礼数妾身还应亲自带给夫君过目。静柳,与大人见礼。”冷云让我去拜,我忙收了纠结的打量盈盈俯身:“妾身赵静柳拜见大人,大人万福,妾身既入赵家,从此愿全心服侍大人。” “嗯,以后听从夫人教导,不可生事便好。”他点点头,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我有些沮丧,难道我的相貌不得他心意? “那今夜…要不要就让…”冷云犹犹豫豫缓声说了一半,他便轻轻打断道:“不必了,今晚还有事要忙,你也别等了,我睡书房。” 不是我服侍。 但也不是她。 我原本的沮丧,莫名有了一丝复杂的希冀和得意。 后来那夜,我一直悄悄窥着书房的烛火明亮。 直到它在午夜熄灭。 连续三天,夫君总是迟迟而归,然后自己一个人歇在书房。 等不到垂青的时光便格外漫长,每日我百无聊赖,除了睡觉就是和小红打听赵家的里里外外,可她入府也不久,许多事都也只知道个大概。 原来夫君少年失怙,如今已有一儿两女,粗粗一算,便知庶子怀上的时节,正是那位冷夫人有孕的期间。听到此处,我倒暗自庆幸自己来的时机。 娘亲曾说,女子有孕身上不便,加之体态臃肿失之曼妙,男人大多望而生畏不愿相就,此去若是夹缝中求生,别人有孕便是你得宠的时机,你若有孕,便当思蓄势待发以子固宠。我留心一问果然自从冷云怀孕,夫君就鲜少留宿她房中,此时我来,如何不是适逢其时? 第四夜晚上,我特地在白日里多睡了半晌,待到夫君晚归,便整理仪容又捧了羹汤相迎。 夫君颇有些意外,道贵族少女还会做这个? 我涨红了脸道不会,但我看夫君辛苦,思量为大人分忧,便请下人替我熬的。 夫君一听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我忙和他道,我既然嫁给了夫君,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夫君喜欢我便高兴。 那晚夫君问了我几句话,诸如年岁如何,读了哪些诗书等等,我都一一作答,最后他忽然问我,来了这儿会想家吧,我一愣,不经意间被他戳中心事,忍不住红了眼圈,许久才按着娘亲教我的话回答,夫君便是我的归处,以后淮南便是我的家。 还好有夜色掩盖,还好有秋蝉声声,我的失态大概未入夫君的眼,他似乎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轻笑了一声点头道,那就好,缺什么便和夫人说,不必藏着。然后又一如往常,径直去了书房。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人记得体恤我可念金陵,是我在明地得到的第一份温柔,而那个人是我的夫君。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红了眼,却不是因为想家。 往后几日,他回来的早些冷云也陪着用饭,便也不大来看我,直到有一天他彻夜未归,第二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趁夜深又蹑手蹑脚去书房找他。我躲在门外窥见他埋在文书堆里,写了一会儿闭眼,去揉自己的太阳穴,我壮着胆子推开门,他睁眼抬头见是我,才淡淡道书房我不该来。 “柳柳不打扰大人办公,夫君累了吧,要么柳柳给你揉肩?”我鼓起勇气道。 “你来就是为了给我揉肩?”他挑眉笑了起来,看得我脸上烧起红云:“我本就该服侍大人的,而且我在金陵时候学过几手推拿。大人昨日彻夜未归,柳柳心里担心大人太累,所以才忍不住就想来看您…” “小丫头心思挺多,真会说话。”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既然如此今日你服侍大人吧。” 我的心一阵狂跳,服侍,是那个意思吗? 他自顾自朝我房里走,我低着头脸上滚烫跟在他身后,小红见人来惊喜慌张退出去关了门,他脱了鞋便大喇喇趴上我的床,我立在一旁手足无措娇羞欲死。 可谁曾想,夫君居然头也不回地吩咐:“替我推拿。” 推拿? 会推拿的话都是瞎编,爹娘娇养我又哪会什么正骨。刚刚的羞怯此时倒变成慌张,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学娘亲为爹爹捶背的样子替他按摩。捶了许久,我的双手都酸得不行,却尴尬发现夫君已昏昏欲睡,打起了轻鼾。 睡着的大人可真好看,只是…… 我难免失落,最终忍不住爬近些,伸出手隔空描摹他的眉眼。 今日这脸算是丢尽了,好不容易盼的他来,却徒劳无功,明日若小红和婆子们错意,我要如何回答? 难道我真面目丑陋,主动寻他,他都无动于衷? 若夫君一直这么对我,以后我在淮南该怎么办? 一时间脑中纷扰如乱麻,我再顾不得害羞胆怯,咬咬牙,脱了衣裳,攀上夫君的腰背…… 不多久夫君就被我闹醒,他再睁开眼时,已与刚刚全然不同。 “想不到雍朝郡主,骚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真令赵某大开眼界。”他轻笑一声,伸手来捏我的下巴,墨瞳如此乌浓,“小丫头这么心急,大人又如何好意思,不成全你!” 我被这样的他吓到,以至于后来如何,如今反倒只剩下零碎的记忆。 惟有刹那的疼痛,和情浓时的初吻,留在了脑中久久不忘。 那夜最后夫君似乎十分尽兴,事了倒头在我床上呼呼大睡。初经事的我却实在有些难受,不得不扶着墙,悄悄喊来小红替自己收拾,又拿巾布盖住那床单上的点点落红,胡乱躺下。 男女之事,我忍不住偷笑,然后从身后环住他。 我是他的了,他不是不愿和我。 第二天醒时夫君已不在,唯有冷云吩咐的下人和我道喜。那丫头面无表情,说了几句开枝散叶的客套话,便转身而去。 假情假意,我听得却格外舒心。 不论如何,夫君和我有了男女之实,我的心中终是欣喜。 随着时间推移,夫君渐渐常在我房中留宿,特别是那些晚归的深夜,和辛劳后的时光。 我似乎成了他疲惫时的港湾,彼此纠缠时,他总是全情投入,如同一只饥饿的野兽,需索无度,而我也羞耻地渐渐得了乐趣。 哪怕夫君没说过,我想他应当是喜欢我的,娘亲曾说再阳春白雪的男女,面对情爱也逃不出俗套,钟意才会愿意宠幸,欢好又更牢固了这份情谊。 他留在我房中的时间越来越多,如何不是因为出于喜欢? 因着夫君的亲近,我在赵府渐渐站稳脚跟。 我特意寻了医女去学推拿,又让小红教我如何熬制汤羹。一点一滴为他而努力,日子渐渐变得生动又有趣。夫君的存在,成了我在异国他乡,唯一的依赖和期盼。 只可惜姐妹们不是人人有我的好运,除了时雨的噩耗让我哭过一夜,嘉郡主也过得惨淡,偶尔得见,她几乎都在哭诉。 “羊入虎口,我这辈子算是毁了。你不知道,表面是明王令,实际是那杨劭搞的鬼……” “恶人自有恶人磨,时雨那时说杨劭不纳妾,我还以为他是洁身自好,后来我才听说,原来他金玉其外,背地里那事却不行……” “据说明王赐他一位绝世美人,送过去好几年肚子都没动静,杨劭脸上挂不住,竟将人毒哑泄愤……” “他娶夫人,连婚宴都没办,不过是因为孩子!可谁又知道,别人都怀不上,这夫人又到底怎么得的孩子……” 嘉郡主的哀怨,如明雍之间那道长江,汹涌浑浊看不到尽头,我为她心疼同情,却实在无能为力。那日送她走时,我着实难受,明地污秽至此,若不是我有夫君怜惜庇护,哭落梨花的又岂止嘉郡主一人? 谁曾想不过几天之后,我便在赵家见到了顾予芙。这是前世冤孽或是今世业障,时至今日,我也从未弄清。 “那位便是摄政王妃,前院的夫人。”小红在我耳边低语,我远远看着那道臃肿的身影,除了惊诧只有鄙夷。 按嘉郡主所说,她是靠爬床怀上杨劭独子,从此一跃升天,对比我等时乖命蹇的金陵钗鬟,这是如何的好命! “有了身孕服侍不了,便见不得别人服侍,如此善妒是七出的罪过,不然夫君正值盛年却子嗣单薄,妻子如何没有错?” 面对她时,我无惧无怕,只觉好笑。 叫我守规矩? 呵,凭什么呢? 身在云端跌入泥沼的苦痛,她永远不会懂,竟还仗着身份,说些冠冕堂皇的训诫? 你们自己有了就让别人不争,同样的青春年华,凭什么? 你和冷云,都凭什么。 那晚后来,我怕恶人先告状,便先去找了夫君,和他讲明是夫人先故意欺负的我,谁知我才一开口,他便不假思索笑道:“你胡说什么呢?夫人她必不会的。” “如何不会?她不仅上赶着找茬欺负了柳柳,还骂我许多难听的话,”我委屈万分,如何连夫君都帮她说话,“想必她在自己院中不如意,便来拿我撒气,分明是仗势欺人,还说什么自己……” “等一下,你说的是哪个夫人?”夫君骤然变了脸色,极冷冽极可怖,吓得我再不敢看向他正眼:“就…那个…顾予芙,我听小红她们,都称她夫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夫君。 后面的事,直如同失控的马车,不得不奔向了疯狂的错误方向。 夫君派人来传了杨劭的话,便要送我回他的陇西老家,为公婆守陵。我哭着求守卫放我再去见他一次,那个送我上车的右卫犹豫再三,才低声和我说:“静姨娘,前些时候宫里有娘娘开罪了夫人,也是当晚便被杖毙。主上爱重夫人成痴,右卫无人不知,你如今还能活命已是万幸,别再让卑职为难了。” 爱重成痴,好一个,成痴。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那个看起来风度翩翩的杨劭,居然是那样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心上容不下二人,为了那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入魔成狂,说杀就杀。 可笑,真是可悲的可笑。 而我竟还能站在这儿,想来十有八九都是夫君求来的。 还能怎么样? 早知恁么悔当初,这一回,是我连累了夫君。 (五)金锁重门荒苑静 天连险山,月照流沙,玉门的风一到冬日就冷得如刀,漫天的尘土飞扬,织成一片焦黄的帷幕,蒙住世间万物不见天日。 嘴唇裂口,鼻腔出血,眼角被沙粒磨得干涩疼痛,我之前从没想过,说陇西以西苦寒,原来竟然这般光景。 心爱之人的故乡。 来这里后三月不到,便传来雍廷崩塌的巨变,然后很快的,明王回故地就藩,摄政王登基称帝,晓谕天下的皇榜传遍神州,杨劭成了天下之主,顾予芙不出意外,成了他的皇后。 而我那引以为傲的宗室贵女身份,在这场势不可挡的改天换日中,迅速沦为了一个悲凉的笑话。 我曾以为,事到如今,唯有靠着腹中孩儿,一切或许还有丁点儿回还的余地。然而生下丹丹后不久,她便被夫君派来的人,接去了金陵。 丹丹是我给她起的乳名,她甚至没能听到自己的娘亲,叫上这名字几天,便成了别人的女儿,后来的信上说,为免牵连,丹丹被算归了泠姨娘房里,名字则被叫作了思齐。 我的小姑娘,再不是我的丹丹,永远成了千里之外的赵思齐。 那一瞬,我对夫君是有过恨的。 第二年,二殿下的南雍也亡了,这天下四海靖平,八方安定,朗朗乾坤间,终只剩下弘治皇帝一门天子。 而我,彻彻底底破灭了不切实际的希望,钉死了罪名,成为曾犯大不敬罪的前朝余孽。 悲不自胜,可笑至极,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我倒难得生出些庆幸,庆幸起丹丹走得这样早,让她自小便做了忠勤伯干干净净的女儿,远离我这个一身污水的生身母亲。 那时我才懂了,父母爱其子,为之计深远,剜肉的短痛替了长长久久的愧疚,这何尝不是夫君待我的恩义,我该理解他的苦心。 而时光荏苒,我在这苦寒之地晃了又晃,转眼辜负了十六载青春。 一十六年,山河仍在,人间早已物是人非。 夫君家的旧宅,在玉门关附近的小镇上,也有八九间房子,一方围院,虽然朴素无华,但这般在当地已算得上富贵。 当年送我来后,护卫没多久便全走了,只留下我和一个五大三粗的嬷嬷相依为命。 她的独子本是夫君的属下,后来不幸战死,夫君怜她老无所依,所以遣了这桩差事令她过活。 她姓章,笑起来满脸皱纹,时至今日,每每说起我的罪过,仍免不了要数落两句:“圣上他老人家,是天上的紫微星转世!娘娘便是陪他下凡的仙女,你对她不敬?当真是造孽……” 这话我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不得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其实章嬷嬷平时对我也不错,可毕竟再没有服侍的丫头,从住下后,洗衣烧饭,我便不得不学着自己料理。哭过多少次,后悔过多少回,苦涩的时光磨平了我曾经的骄傲,纤纤素手变得粗粝,罗群钗鬟改换了布衣,我才三十二岁,鬓角已早早染上了霜雪的痕迹。 每过十日,我和老章便要到夫君家后山的祖坟祭奠,烧纸上香。 十几座墓碑,整整齐齐矗立在光秃秃的荒山上,再举目远眺,直至天际的尽头皆是沙海戈壁,天然的屏障如同一座无边的牢笼。 故乡温软的丝竹遥如南柯一梦,入耳只剩粗犷的西北汉子,扯着嗓子在长河落日间吼着民谣:“十一腊月寒冷天,羊吃了路边的马莲,若要我俩的婚缘散,冻冰上开一朵雪莲!” 和章嬷嬷一同站在孤山上,时间久了,这花儿我也会哼唱两句。老章便在旁边捡个地方坐下,笑呵呵听我把这豪爽的曲子,唱出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但今日不同,从天边跑来两匹快马,看装扮似乎是右卫。我有些愕然,毕竟离上一回有信来,已经过去了多年。 “…清明寒食,当举返本追宗之仪节,思齐年已及笄,理应归返故里,致祭于吾赵氏列祖列宗灵前…” 一份书信未及猝读,潸然而下的滚滚热泪,已经沾满了我的衣襟。 一十五年啊,一十五年! 从柔弱婴孩长成亭亭淑女,无数次在心中描绘过的小姑娘,我的心,我的女儿,我的丹丹,终于要来玉门了… 十六年中,我见过几次自金陵来的家奴仆役,每每这种时候,我总要极尽所能,多问些丹丹的情况,然而他们所透露,不过四小姐秀外慧中便再不肯多说。 但我据这只言片语,却可猜出我的女儿,定是出落得知书达礼,处处都好,一日一日长成了一个侯门闺秀。 可直到头回亲眼见到,我业已成人的女儿,我才发现,她不仅长成了从前爹爹对我的期望,而且她的样貌,原来与我是如此相像。 “丹丹…”见面不过一个名字,我便哭红了双眼,泣不成声。 骨肉不相见,一十五年的离愁别绪,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玉门关,这杯苦酒难饮,在我心间已贮藏了太久太久。 我抱着她痛哭甚至忘了周遭,直到丹丹哽咽着说了声:“娘,爹爹也来了…” 我这才发现后面的车队里,远远站着夫君。 年过不惑依旧气宇轩昂,一双眼经过岁月洗练更显沉邃,夫君一言不发立在那儿,腰背挺直,身后站着一个十二三的半大少年。 “娘,那是嫡母的儿子,我的幼弟……”丹丹温声对我说,我却依旧凝望着那个,藏在心中十多年未曾黯然的身影。 一步一绊走过去,拜倒在夫君跟前,极力镇定的哑音却免不了颤抖:“罪妾…柳柳…拜见夫君。” “思齐既然来了,多陪你生母说说话吧。”他垂着目说出这句话,波澜不惊,全然不似我的悲切惆怅。 这一瞬间,我才忽然慌张地意识到,时过境迁,如今的我,再没有从前的美貌和娇艳,去使得眼前的男人为之动容了…… 但他还是那个世间最好的男子,晚间夫君恩典,主动开了口,容丹丹与我同睡。 我们娘儿俩头回钻在一个被窝里,初时她还有些不惯“丹丹”这个名字,但很快,奇妙的血缘不多时便令我俩亲近起来,我靠在她身旁,听她说这许多年间,金陵的世事漫漫。 原来这些年,府上荣光无限,夫君圣眷不衰,早在弘治六年便进了都指挥同知掌锦衣卫事,从二品,十一年又升任都督佥事掌锦衣卫事,正二品。 原来我心爱的小女儿,及笄之后便被夫君做主,许给了国子监祭酒的嫡次子,做正室妻子。 “我的丹丹要做夫人了,为娘可真高兴!”我忍不住满心欢喜,尽情享受身为母亲的骄傲,当年娘亲对我的期许,到了女儿这辈,终于如愿以偿,“娘亲这儿还有当年外祖母给我的首饰,再困窘的时候,我也未舍得当掉,你走的时候一定得都带上。” “娘,你太苦了…”她说着这话又红了眼,“我带一件便好,您别担心我,嫡母给我备的嫁妆丰厚,比她亲生的思佑姐姐,还多了三成。” “傻姑娘,娘在这儿戴给谁看?我女儿多漂亮,比娘当年还美,你戴着比留在我这儿更让我高兴。”我摸着她的面颊,忍不住问道,“赵思佑也嫁人了?订给了谁?” “思佑姐姐和永安王殿下亲梅竹马,听爹爹说,似乎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丹丹轻声道。 我听完心中一滞,如一口气闷在胸中憋得人难受,终是忍不住点她额头:“我的傻女儿!她自己的姑娘都要作王妃了,还遑论什么嫁妆,她这人情做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夫人平日里待我也很好。”丹丹急忙解释,我更泄了气,我这心思纯良的丫头,又哪懂人心叵测:“这位永安王,是哪位妃嫔所生?冷云必是暗地里,使了大气力,方才拉上了关系……” “妃嫔?圣上虚置六宫,并无其他妃嫔啊!唯两子一女,皆为皇后所生。听嫡母说,娘娘当年头胎难产,陛下怕得连次子都不肯要,后来还是娘娘一意孤行……” “什么?不要皇子,要顾予芙?” 我愕然,当年临走前,右卫那句“爱重成痴”陡然跳出脑海,脱口而出的话,却被慌乱的丹丹连忙掩住。 我方觉失态,闭口不言,她这才松了手,叹口气靠在我怀中:“娘,陛下最忌讳有人妄议中宫,您当年不也……” 是了,我又忘了…… 明明该永世不忘的恨与怨,我是怎样生生与夫君分离,然后来的这僻壤孤城。 这世间,到头来只剩下我的小女儿愿意不计前嫌,肯包容她落魄的母亲。 三天后,丹丹走时满含热泪,坚持对我叩过三叩,方才随夫君离去。我和章嬷嬷站在孤山上,直到天际尽头的小点儿远到再也望不见,仍然不愿回小院去。 从小到大,我给丹丹做过几十件衣服,虽然心知她这辈子也穿不上,却忍不住一做再做,年年不断。 针脚凌乱,布料简陋,谁知临走前,丹丹把这些粗鄙的衣物,同母亲留给我的那些首饰一道当成宝贝,郑重放在了箱子的最中间。 我的女儿告诉我,等将来嫁了人,她一定每月给我写信,但凡可以,她一定再来看我。 够了,足够了。 母女连心,这一辈子,只要还有世间这一丝血脉,我便永远不至绝望,哪怕故国不堪回首,哪怕山河早已改色。 往事多少都留在了昨日,只剩下梦中,多年前故乡庭院里的那棵石榴花,永远红艳如火。 我这一世,宁当它,作一场醒不来的白日梦。 他山 ——简玉珩番外 -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番外合集 - 喵星特派员 (一) 少时,我常常见到变脸的绝活。 这绝活无需搭个戏台,也不必涂面抹粉,只要人一出我家院落,转过白石砌就的矮墙,立马就可见满面春风顷刻覆上霜雪之色,或是愁眉苦脸一变为喜笑晏晏。 其间最有趣的当数那住处与简府隔了七八条街,远道而来的沈家二少,无论转身时变做的是何等表情,再回过头时又能立马轻摇折扇,眸底三分暖七分笑,好一派翩翩公子的临风之意。 我不会爬树,也做不来话本里头飞檐走壁的江湖大侠,兴致来时只好躲在转角处的大石头后边,躲的次数多了,就逃不过被父亲发现的命运。 许是我幼时没了母亲,被寄养在大娘名下,两位哥哥又被二夫人和三夫人宠得成日逛青楼,游画舫,养成个“醉里调戏丫鬟,梦回一掷千金”浪荡模样的缘故,父亲对我很是严格,诗书礼义那些士大夫们要学的东西,我也得略通一二。 但父亲却不阻拦我观赏这些幕的大戏,只温和地叮嘱我不要落下功课,有时去外头谈生意时还顺道捎上我,教我见见外边的广阔天地。我这才知道,那变脸的绝活既不限时间,也不限空间,并且这绝活不止别人会,我父亲也会。 马车经行过歙县的巷头,曲水环抱着石印回澜,白墙黑瓦将日色涤出清澈的流光。返家的路上,我几度欲言又止,终于是父亲对我先开了口:“珩儿,此桩生意…你怎么看?” 临场考问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先恭敬地应了一声爹,又大着胆子抬头答道:“您和陈家说定了鹿角胶的价钱…是想要制墨?” 听我的答话,父亲微微一笑,眼尾的细纹像是风吹湖水一般轻轻皱起,捻着胡子的手顿了顿:“有何不可?” 确实并无不可。 简家原以林木起家,行业季节性较强,采购徽州本地木材时常于冬时砍倒,侯至五、六月梅水泛涨之期,方出徽州,顺流而下。然自兆神十年来,皇帝有勤政革蔽之心,于天下广施新政,不仅整顿了陆路、漕运,还联通了内河与海路交通,织成一张可供商贸的泱泱大网。 正在这一时期,简家重新缜密规划水路、陆路交通工具的衔接,巧借东风之力,与隔壁安庆的郁家一道脱颖而出,成为安徽一带规模最大的两个商行。如今朝局渐呈安稳之势,市商也总算有所起色,再加上父亲本就熟通文墨,涉足制墨这行也是情理之中。 “胶能够让松烟凝结起来,使墨成为便于研磨的固体,而众类胶中,这鹿角胶确为上上之品,”马车虽然颠簸,但我的话却说的很稳,像父亲平日里教导的那样,“但若孩儿没有看错…安庆郁家似也有意于进军此业?” “此话怎讲?” “方才在陈家清木池的青石堤旁,恰好撞见了郁家那个行事自专的姑娘。” 郁家虽为安徽巨贾,郁老爷却仅有两女,长女郁文华,次女郁文娟,均被捧作掌上明珠。先前我同那郁文华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说多了几句话,就长了一番大见识——那郁文华哪里是传言里端庄爽利的姑娘,分明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片子,几句话就搅得我郁闷了几夜。此次又不幸撞见,本想要报当日一言之仇,最终却还是落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场。 “哦,是那姑娘?”父亲却不知想起了什么,乐呵地笑了开来,“郁老头时常吹嘘他那女儿千般好、万般好,我却瞧着是他身体不济,没有弄璋的福分。” (二) 生意场,从来不仅仅是那白纸上的几行黑字,算盘中上下逡巡的几颗木珠,而也多为烟波画舫上的并蒂交缠,风月场上的倾酒寻欢。 我自打小也算看着父亲,一房房的姨娘络绎不绝地娶回家,瞥间兄长们搂着衣裳半褪的美人月下行乐,于这一途也是家学渊源、无师自通。 销金帐中,羚羊挂角燕双飞。 谈罢生意,婺源的木商老李搂去了两个,余下的四五个姑娘还在操琴鼓瑟,我眯着眼睛扫了眼屋内群芳,一把揽过近处绿衣黄裳的姑娘,惊得她手中的笛子滚落在地,发出一声略微沉闷的声响。 “简公子……” “嘘——”我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喊叫,顺手就将未饮尽的酒壶拎至桌前,再轻轻晃了晃食指,“百杯须痛饮,一枕拚春酲。长夜仍醒,岂不可惜?” “秋月陪公子喝酒。”绿衣黄裳的姑娘,顺势倚在了我的怀里,葇荑似的纤手一扬,将将反搂在我的腰上,抬头欲饮尽我垂在她胸前的酒盏。我却缩手,将酒盏重新放到桌案之上,微微摇了摇头:“单纯喝酒,未免又无趣了一些。” “那公子想要如何?” 我轻笑着低首,手中随意撩拨着秋月的发梢,又让姑娘们围坐成一圈,快速地将一物扣在玉碗之下,方曼声道:“射覆。射中一覆就脱一件衣物,又中一覆,再脱一件。谁先将衣物除尽了…今夜谁留下。” 时局不济,生意只好惨淡经营。至兆神三十二年,我才明白那些革蔽振兴之策只是黄粱一梦。冗官费财,克扣关口,士族腐败,劫掠民脂,大雍早已被蠹虫蛀空了内里,谁也不知轰然倒塌的那日是明日还是今朝。 但酒还是要继续喝,生意还是要继续做。 小桃的舞依旧倾国倾城,牡丹的琴仍然冠绝徽州。 我惺忪地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猜测玉碗下的事物,摇头间,只闻得翻飞衣袖间的女儿香盈了满鼻,如同粉蝶争妍,玉蕊斗艳。 “丽池苑的姑娘,果然各有各的妙处。” 天将明了,光透过未拉紧的帘缝淋在屋室之中,实在有些扫兴,我伸了个懒腰,抬手就要拉过帘子,却陡然望见一个熟悉的侧脸,顿时顾不得室内一片旖旎。风灌了我一脸清醒。 “简少爷好兴致啊。” 一句话三分笑七分讥,这样的话我在这几年间听了不下百遍,全然都是出自那郁家大小姐之口。自政局动荡,一时运线紧张,简郁两家间必然会有摩擦产生。 我和那位郁小姐,几番来回,输赢各半。 可她怎么会来这里?只一愣神的功夫,就叫郁文华瞧见了我,不知是否漏尽了一室春光。 我松松地倚着门框,眨眼间竟觉得她高冠束起的面庞,确有几分英气,与日里决策果断的郁家当家,着实很是相称。只不过这些话,是注定一闪而过,然后被压在心底的。 我冲着她,张口只道:“男扮女装来这烟花之地,郁小姐不怕声名有损,日后无人敢娶?” “不劳你这花间浪子替我操心。”郁文华瞥了我一眼,冷冽地像是腊月不戴帽子出门时,风刮在耳边的钝刀,我似乎还听见了一声冷笑,炸开在空气之中。 我压低了些声音,好教说出来的话只叫我二人听到,一字一句却是怒气不减的咬牙切齿:“就算无今日之事,恐怕也无一男子,愿娶一个司晨牝鸡回家做妻!” 郁文华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转身就上了楼,只在我眼底留下一个黑色的影子。 我得意洋洋,冲着她的背影扬了扬手中的酒盏,仰脖一饮而尽,而后合上窗子,顺道搂过早已衣裳半褪的美人,一并倒在软塌之上。 这一次,当算我棋高一着罢? (三) 啪! 桌上的瓷盏一下子砸在地面,碎裂成拼凑不齐的几瓣。我只当自己是听岔了:“你说什么?” “回三少爷,”房里的大丫鬟丹桂见我还在愣神,便耐心地同我又重复了一遍,“郁家大小姐同歙县陈家的大公子订了亲,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五。” “陈家……不是一直同我们有着生意往来,又同郁文华有什么关系?” “陈家公子自多年前见过郁小姐一面,就钦慕良久。郁小姐此前一直不曾应下,前几日不知是怎么的,忽然答允了婚事,还急急就定下了婚期。” 这女人,不会是因为被自己骂了几句,一下子恼羞成怒,就随便同别人订亲了吧? 我心里一阵憋闷,又觉得有些好笑:“那女人还真有人敢娶?” “郁小姐才貌双全,身后又是万贯家财,这么多年上郁家提亲的人,也是上赶着排队的,”丹桂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边道,“也就是三少爷你,同郁小姐不见面就骂,见了面就吵。” “哎少爷,你去哪儿?”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我伸手挑起秋月的下颌,眼神却游离在窗外细溅的雨点之上,听那雨打芭蕉的凄凄之声,轻声喃喃,“到底是骤雨未曾歇…” 如往常一般拥着佳人,却浑身被雨淋似地泛着寒意,入骨冰凉。 “简公子,您又走神了。”秋月娇嗔了一声,连同纤手抚上了我的心口,也未曾全然拉回我的思绪,我头一次不曾温柔地同姑娘们缠绵,而无言续着一杯又一杯的酒,赤足高蹈,丢了形骸。 我分明是该气愤的,我还尚未娶得正妻,那宿敌就大大方方地同他人订了亲,即日举行婚礼;我分明又该是得意的,几句话,就能激得那宿敌一怒之下同他人定亲,也不知是不是心甘情愿;我分明也可以是冷眼旁观的,甚至还可以带着点幸灾乐祸,瞧着这泼妇祸害的究竟是谁家的公子,再好好想一句日后狭路相逢,用以讽刺的话。 可为什么,可为什么全然不是这样的? 我是气愤,可又气恼,毫无道理地恼她不打个商量就同他人订了亲;我是得意,可那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就化作了恨铁不成钢的愠怒,恨不能当面去质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哪里还能够幸灾乐祸,冷眼旁观。 “简少爷,当心阴沟里翻船啊。” “简公子,您简家的商船,今儿还走新安江的水路么?” “近日水匪猖獗,关卡难过,你可小心被盘剥地连衣裤都不剩了。” “这世上,还有谁花得过你?” 我一闭上眼睛,她就在我心底里开始跳舞。 她踩着我的心弦,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忽然就褪去了覆上的灰色,变得鲜活而又明亮。 我该去问她的。 我望向窗外雨帘,帘里有火在烧。 牵过府上最好的马,我趁着酒劲冲入瞑瞑夜色中,不眠不休一日方才奔到了安庆。安庆的雨下得很大,马蹄用力地踩过小路草径,大片泥泞溅落在我的身上,我却浑然不觉。 “郁文华!” 我生平第一次不顾形象,也不顾脸面地冲向雨幕之中,来势汹汹地奔向郁府,使劲地拍砸着郁府的大门,气势一下子将郁府门丁,都震在了原地没有动弹。 “简少爷,您疯了吗?” 门丁反应过来,凑上前想要拉开我,我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推开了两个人高马大的门丁,死死地拽着门环使劲叩响。 也许我真的是疯了。 “郁文华!”我喘着气喊她的名字,声音被雨声割得破碎,而后又重重聚拢,语气不知是气是恨,是哭是笑。 “你嫁什么嫁?我不过是笑你几句,你嫁给谁看?” “郁文华!” “简玉珩,你疯了?” 郁文华撑着伞从屋里出来,但我清楚地看到,她的鞋上溅着点点污泥,她许也是奔出来的,头上的钗子也有些歪。 我的发湿成了许多绺贴在脑后,浑身上下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又冷得瑟缩。雨顺着睫毛不断地往下落,我只能拼命地眨眼,甩开迷蒙的水雾。 从来不曾如此狼狈,又如此满足。 我定定地望着郁文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待我打好了腹稿想要吐露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在寒风冷雨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一下子冲散了万语千言。 “你先进来。”郁文华平静地望着我,嘴角略微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而后微微侧过身,为我让出了一条道。 她撑着天青色的油伞,雨氤氲开的水雾薰得她的眼愈发明亮,此刻沉静得像是无风的深澜,亭亭如水中菡萏。 “你真好看。”我无意识地轻声喃喃。 我是疯了。 (四) 当夜郁府一闹,第二日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安庆,再过一日,就紧跟着传到了徽州,自然也传到了歙县陈家公子的耳朵里。 天南地北地走,我也算尝过世味,阅了几遭人生百态,使起手段来自是脸不红心不跳,即使是当面对质,也能轻摇折扇,笑而不语。 陈家在歙县,虽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但放眼整个徽州,还是差了简家几个台阶。陈老爷心思向来细腻谨慎,却也不曾料到我同文华竟是有情的,当晚郁家派人去陈家,委婉地表示这门亲事恐怕成不了时,陈老爷果断地将庚帖换了回来,并亲自按下事态,半丝风波未起,替我省却许多后患。 我在郁府留了一宿,第二日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徽州,同父亲讲明白了我情之所钟。父亲悠悠地望了我一眼,放下手中所持的书卷,让我坐到他的跟前,沉吟了半晌,方静声道:“你可知,求娶郁家的大女儿,意味着什么?” “若孩儿求娶了文华,那么简家同郁家今后也将同枝并气,休戚与共。” 这个问题我从前从未思索过,但今日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坦坦然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简家同郁家共为皖地巨贾,两家背后俱是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联姻后血缘交叉,恐怕还得经历一段时日的磨合和裙连。 “简家长于丝粮木三业,于墨业亦颇有建树,而郁家长于茶、典之业,且同新安江总有些交情,如今政事荒唐,商贾之中‘递废递兴,犹潮汐也’,此时若简郁二家共谋,焉不能长葆兴盛?” 父亲盯着我看了许久,看得我心头有些忐忑,才徐徐笑道:“这般流利的说辞,想必是回来的路上已打过腹稿了吧。” “总要准备周全了,才好来见爹。” “简、郁两家虽日里多有摩擦,但也是门当户对,更何况你闹完郁府,还不忘准备这一大套说辞,想必是真心喜欢。”父亲瞧着我的目光很温和,他浅酌了一盏清茶,又道,“郁家那姑娘确实聪敏伶俐,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挑个好日子,我便替你走一趟郁府,同那老头提亲。” 要去郁府,我总要将自己好好拾掇一番。简家虽富,但商贾之家不容穿丝料绸布,只许穿绢布。丹桂说我纵然只着绢布,也较之许多人家的公子好看不知几倍。 我笑着同丹桂说了“吾与徐公孰美”的故事,丹桂却更加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见我大笑离去,还颇有欣慰之意,说等着我带个好消息回来。 “我郁家虽不是财倾天下,但我郁重闻只有两个宝贝女儿,从小到大不曾短过她们什么。若要求娶我家女儿,就得先应下三件事来。”郁老爷端坐在紫檀木椅之上,虽面目慈蔼,但语中威仪丝毫不减。 “敢问是哪三件事?”我微微躬身,持礼相问。 帘幕轻启,屏风后转出一位身姿窈窕的美人。 鸦发环髻,鬓边一点朱翠,掩不住明眸流转,彩娟如云淌风泻,纵恣开漫漫霞光,比我此前数次见到的她都要盛妆华服,唯有眉间一抹英气,始终不曾磨灭,掞光耀明。 “这三件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她一启唇,不免又流露出了些风流姿态,“望简公子以天上月,水中花为聘,且终身不二娶。” 我余光扫过父亲,见他神色略有变化,我却扭头只作未见,且笑道:“这有何难?” “拭目待君。”文华嫣然一笑,如寒雪中一缕幽幽梅香,“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此前话说的轻巧,回头却可费思量。 何处可捞天上月?何处可摘水中花? 我皱着眉头在屋里,翻来覆去地思索,丹桂后来与我提起这几日,大胆地掩唇笑我那几日,就像个心烦气躁的老头。 那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地,我非但不予计较,反而万分得意地冲她一笑:“老头?你从哪里见得如我这般英俊的老头?” (五) 天上月是和田玉,水中花是红月珊,眼前人是心上人。 纳征当日,我亲手将其交至文华手中,连同灼灼殷赤的龙凤帖一并呈送。 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唯尔偕老。 简郁两家几经商议,最终总算敲定婚期。 兆神三十三年,八月初三。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高燃的红烛,延束的红绸,都不及映入我眼底,撞入我心房的那抹鲜红来得明媚生辉。一时之间,仿佛所有的唇枪舌战、少年荒唐都化作渺渺云烟,空自飘散。 早知不了今日,也未曾能悔当初。兜兜转转到头来,那放冷箭欲诛的人心,不知何时竟成了我起誓要护其一生、珍之重之的瑰玉。 “你果然懂得讨巧,”红盖头朦胧了文华的面容,一身缠枝莲圆领袍,似也穿出了凤冠霞帔的味道,我只听她笑道,“既没有喝醉,就快来掀了我的盖头。” “若不是懂得讨巧,那天上月果真要成了水中花。”我按捺着心焦,慢步走上前,亦笑道,“我只好将自己打包了给你,无论天上月还是水中花,都是你这眼前人。” “巧言令色,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牙尖嘴利,你也是一点没变。” 我微微俯身,掀开那覆着的绮罗縠网,而后便是合卺交杯,龙凤烛燃。 她轻叹着唤了我一声“昱郎”,我骤惊之后又欣喜若狂。 “于身为长物,于世为闲事,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父亲为我取名玉珩,表字正又用了那“羽昱”二字…… 纵然流连风月十几载,曾是逢场作戏,也曾片刻动心,但从未有人这般轻唤我一句“昱郎”。 在此之前,我从未将自己放手给过任何人,从那一刻起我才惊觉自己的保留,可幸思来想去我还有她,也只有是她,郁文华。 (六) 婚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度两人春”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简、郁两家的联姻在皖地也算是一桩大事,无论是外人应酬,友人庆贺,还是商号商铺中,大大小小需要处理的事情,都见缝插针地重新回到了我们的生活之中。 简郁两家本就各有所长,两家商议之下互相取长补短,磨合之后干脆直接合并成为一个商号,并在朝局倾颓的大势之中,跌跌撞撞地带着徽州一众商帮,成立了徽州商会。 商会一立,力量即有所聚拢增强,但面对着“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还是渐成飘摇之势,虽不畏葸,亦多坎坷。 “好一个清正廉明的沈知府,”我倚在床头随意翻着一月来的账册,冷讽道,“这月入的银子,倒要赶上我们在休宁一县的收入了。”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文华一边对镜,卸着那些华美却沉重的钗玉,一边顺口答着我的话,“如今大雍之法形同虚设,一众官员皆以增课为能事,以严划为风力,筹算至骨,不遗锱铢,常法之外,又行巧立名色,肆意诛求,船只往返过期者,指为罪状,辄加科罚,不翻个三五倍,便不会罢休。” 见文华走去净面,我当即放下账册,一翻身下了床:“雍朝式微,国库亏空,便苛求关口的各钞关所,必须完成固定的征收税额,还勒令‘关税短缺现任官赔支’,现任官只好从我们这些商贾众盘剥,这般下去,恐怕是要先逼反了良民。” 文华抬起头,脸上犹沾着滴滴水露,胜似海棠般清艳动人,我立马侧身站到她的对面,低头就将手中的绢布覆上她的面,轻柔地拭去水珠,但笑道:“早知要这般小心筹算,战战兢兢,下辈子我定不投商人家,教你不做商人妇。” “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文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中还有些感慨,“从小我父亲便同我说,‘商与士,异术而同心。故善商者处财货之场而修高明之行,是故虽利而不汙。’朝野荒钝,蠹虫横行,风云变色间要夹缝挣扎的,何止你我一家,又何止商贾一行?” 随即话风一转,又悠悠道:“再说了,我下辈子为何还是要嫁你?” 见她一挑眉,便知是玩笑话,我便也开玩笑道:“大不了下辈子,我嫁你便是。” 文华是个极聪明的姑娘,从前她一人独掌郁家时,茶叶出入,不假簿记,筹算心计之,时日长久,亦锱铢不爽,而后简郁二家合并,她更是内外各事,俱有所臧否,商会经营,莫可离之。 许是天寒的缘故,今年的春花迟开了半月,商号处又忙得团团转,唯一一件天大喜事便是文华怀上了孩子。 我本想让文华在家里安心养胎,商会里头一切有我,文华却不肯,临产的前一月还坐着水船沿绩溪而下,去亲自督一批木料。 她本就是个固执的性子,我拗不过她,只能放她走,但自己偏被事情所绊又离不开徽州。 文华一回来就被我勒令待在家中待产,按着医嘱好生养胎,但临产时还是出了岔子,从腹痛开始到生产结束不过两个时辰。 大夫说是接近临产时乘坐车船,又过度劳累,才导致的急产。我急急拽着大夫问我夫人究竟怎么样了,大夫道文华幸而只是轻微的产道裂伤,没有出现大出血的情况,否则就麻烦了。 我轻轻地吁了口气,又问孩子如何了,大夫说小公子产伤,感染的可能性较大,这半个月都要好好守着,不可轻易放松。 待守在产房口的稳婆终于肯放人进去了,我顾不及父亲派来的人要同我说话,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房中,地上的血水一盆又一盆地摆放在床边,映入眼中,万分刺目,我这才明白为何说女人生子,就如同到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文华。” 我略微有些哽咽地握着她的手,她的唇白地像纸一样,干涸出清晰可见的纹路和边角翘起的死皮,头发连同枕巾被单一并湿透,却费力地挤出力气来回握住我的手。 她的唇蠕动了几下,发出单薄的气音。我没有凑近,可也听的分明。 她说,“我很好,你放心。” (七)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商人更精通此理。 如今我有了妻子,又有了儿子,身后还有偌大的宗族和商号,总该要给她们谋一个安稳的未来。可如今雍朝民心已失,诸侯问鼎,群雄逐鹿,哪里又能寻得一个安稳之处? 文华倒是看得开,说他们争他们的天下,我们自也要过我们的日子。现下的雍朝,早就是一棵被蛀空的大树,一间木梁朽坏而濒倒的屋子,指不定哪天风雨一至,就会轰然倒塌,或陷入沉沉黑暗中,被烈火灼尽,光明取而代之。 雍朝既然已经靠不住,我同文华商量着便将目光放向大争之世中,打着平天下,济苍生旗号的几个诸侯,虽然并非每条路,都能通向那人人仰望之地,但多搭一座桥,便多一份来日安稳的希望。 行商不比坐贾,一旦走得远了,不免要闯过血色,面以白刃。徽州商会这十几年,在我同夫人的心血倾注之下,经营范围早已扩大数倍,上虞缺粮,我可济之,怀桑少药,我可供之,永苍欲借商船一用,我也可予之。 文华打趣说我们,就像是在织一张细密的蛛网,也不知最后捕到的,会是哪一条大龙。我说可惜这织网的丝大多有毒,若是不够谨慎,恐怕落入榖中的,反而要是自己了。 “那你说这像什么?”文华同管家吩咐着,明日下休宁的一应事宜,同时还不忘反问我一句。 我思前想后,终耸了耸肩道:“我们就像是握着筹码的赌徒,为求保险,在每一个诸侯身上都下了注。怀桑这注,注定是要打了水漂,不过我瞧着永苍还挺坚韧,挺顽强。” “从前只觉得季节更替,有物是人非之感,如今一两日不见的地方,若有铁蹄烽火,也算是时过境迁,不复往昔了。”文华记挂着儿子尚在屋中,提步就往屋里头赶去,将将同我擦身而过,我随手将方才折下的秋花插在她的鬓头,轻声笑道,“只要你同孩子都在,何处不是家呢?” 我尚有慨叹家或不家的心情,实则几月过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惨剧,已发生至令人麻木的频率。 倒是陇西以西有一明国,励精图治,在一众诸侯国中日渐坐大,有侵吞天下之势。 更重要的是,他们所下之城,所治之处,大多呈百废俱兴之状,于这失鹿共逐的大世之中,似乎有那么几分不同。 “昨夜你说…你已选定,要跟着明国?”文华推开屋内的窗子,教秋霜连同着晨露一并散了进来,起得有些早,我抱着被子倚在床头,尚有些迷糊,但仍记得点点头。 “明国势大,又具深厚潜力,确为上上之选。只是你得想明白了,一旦做此选择,那我们过去雍朝脉系,其余诸侯交情,可谓是付之东流。” “这点我也想过,”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醒了醒神,又瞧着夫人只着一件单衣站在窗口,顿时捞过床上的外袍给她掷去,“当心着凉。” “我没那么娇气,”文华嘴上如此说,但也依旧是从善如流地披上外袍,“方才的话,你继续说。” “如今的诸侯国间,可谓是势同水火,若继续脚踏多条船下去,才更容易出事。”我顿了顿,又道,“再说,他们虽都志于逐鹿,但打的旗号各自不同,檄文用词也是有所偏重,总不容易看走了眼…那好些诸侯国,心里头只有天下,没有苍生。” “那么明国便有了吗?”文华失笑反问。 “不管他们有没有,”我说,“这千万颗人头落地的时代,我们总要活下去,商会总要存下去。”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明国的摄政王下城后守的不是城,而是要寻的那个人。 (八) 万事开头难。 小家之中,尚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何况是明国这一个大国。 若自个儿赶忙着往上贴,恐怕不会教人看重,反而导致怖鬼生疑,但若是结交的心冷淡了些,又显得诚意不够,只会被放逐边缘。 夫人说,既然没有一步登天的命,那就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来,对此我深以为然。 高层官员既一时指望不上,那从小官小吏起层递,指不定某日就能借着东风,结交些明国中能说得上话的人。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天命使然,一场酒宴,竟真教我得知,明国的户部尚书张逸舟下月要往淮南去,也不枉我这么些年四处走动,多方送钱送物送女人,几乎要跑断了的双腿。 “明国势大,浩浩汤汤,夺取天下已是指日可待,这回好不容易牵上了张逸舟这根线,若是断在了淮南,实在要令人扼腕长叹。” 深秋时节,候已转凉,我替夫人系上赤锦描银鸳鸯绣的斗篷,亦不忘夸上几句这绣工甚好,夫人甚美。 “想去淮南便去,我还能拦着你不成?”文华向来能一眼就看透我心思所想,“反正我守着徽州的陆路水路,是顾不得你那头的往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来来往往,那些男人总喜欢去风月场得意得意,你夫君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反唇相驳,却见夫人笑吟吟地,伸手戳了戳我的鼻尖:“你们男人啊,就没一个好东西,兜里有点儿银子,手里有点儿小权就想着尝鲜,有了一个还想要第二个,可别到时候回来和我说生意做了,腥也偷了,是逢场作戏。” 淮南城最富贵的风月场,非满庭芳莫属,我提前一个月到了淮南,日日流连其中,逢场作戏,同老鸨混了个熟,为防一时之需,我在满庭芳早已备下厚礼,又同从前结识的朋友风花雪月,醉卧软香。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果真见到了张逸舟。 室内春色旖旎,一闻便知薰的是上好的百濯香,温香软玉也掩不住那人的俊秀面容,果然是龙凤之姿,天人之色。 听闻张尚书,同那杀伐果决的明国摄政王杨劭风采并称,竟是让我很难想见,那摄政王该是何等潇洒。 “徽州商会会长简玉珩,拜见张大人。”我对着张尚书行了个足见诚意的大礼,他极为随意地冲我招了招手:“听闻简会长,于风月之事上造诣颇深,今日相见,可要好好切磋琢磨一番。” “小人哪里敢同张大人比较,”我起身坐到张逸舟的下首,低声吩咐老鸨,将才色双绝的阿杏姑娘叫来,好好服侍张大人,又笑道,“生意难做,总要给自己寻些乐子,快活一场。” 张尚书是何等样人,如何会听不出,我欲寻求合作的弦外之音? 但当下,他只是邀我听琴弄月,说些轻轻巧巧的笑话,偶尔袖手划过阿杏姑娘的藕臂,惹起身下人一阵轻颤。 如此看来,那阿杏姑娘看着倒是很合他的心意,故而我回头就去老鸨那儿,替阿杏姑娘赎了身,连同厚礼重馈,一批一批地往张大人府上送去。 此后于满庭芳遇见张大人还有几次,我几次想旁敲侧击,表露我愿同明国交好,唯其是瞻的来意,却都被他避重就轻地引到了其他话题。 如此反复多次,虽叫我摸不清楚张尚书的意思,但这一来二去半月余后,张尚书竟邀我去城南的天然居一叙。 见惯了流连风月的张逸舟大人,此刻面对着正经威凛的张尚书时,我才更清楚意识到,他本是个提刀血痕过,斩剑霜雪催的狠角色。 他斜倚在正中的首座之上,并无过多的表情显露,眸中覆着一层薄冰般浅淡的笑意:“那满庭芳虽好,究竟不是谈正事的地方,便邀了简老板来天然居一叙…谈些要紧事。” 我敛袖拱手,露出一个再温和不过的笑来:“能为大明出力,是我简玉珩的福分,自当一切听凭张尚书差遣。” “你我交情归交情,交易归交易。” 张尚书字字句句,落在耳里都十分清晰,“天下米粮,仰给湖广,湖广之粮又仰仗你们运送,有些事情,还是要同简老板好好商议商议才是。” 一切谈妥,我又试探着问张尚书:“敢问杨王有何喜好,可否为小人引荐?” 大明之中,明王虽于高位却形同虚设,掌实权的,还是凛凛有威仪摄政王杨劭。 听闻此语,张尚书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缓缓答道:“大哥岂是凡人?他平生唯有一求,但你办不到,所以别想了。”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只以为是那无上的至尊之位,后来方知我当时所想,可谓是谬以千里。 摄政王殿下所求,哪里是群雄共逐的九鼎白鹿,那个手执天地日月,俯仰山河颜色的男人,唯一所求只是那朵清丽芙蓉,牵心动骨。 既涉足了军粮供给,军械运送,徽州商会同明国,也就真真正正地绑定在了一起。张尚书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凡经过他手的交易,我都得万分谨慎地核对账目,派遣心腹督质保量。 乱世之中,就没有安稳之地。有批木材运来时遭水匪偷袭,好不容易保下了半船的木料,其中却有一半泡了水,不及原来坚硬。 我不敢隐瞒怠慢,遣人送信同张尚书解释了一番,请求宽限些时日,张逸舟回信中,却言徐州战事吃紧,雍朝与天奉联军气势汹汹,一边将我大骂个狗血淋头,一边只肯宽限五日,否则便按军法处置。 恰好北地的分号新到了一批木料,我没有办法,只好去信吩咐将这批木料先行运往徐州,并亲自前往北地一趟接应。 欲要向北,自然要穿过如今战火绵延的徐、宿二州。文华日里虽千桩事、万桩事,已是累极,但我出发前夜却睡的极不安稳,我心知她有些担心,却只能揽过她的肩,良久,驰马前驱。 世事多艰,既然选定了一条路,那只有不回头地走下去。 紧赶慢赶,总算是踩着第五日的期限,将木料送到了张尚书的手上,同日从江陵去的粮船,也恰好到了徐州,填补了空虚的军粮。待一切安置妥当后,我才将悬在心口的石头放了下去,再回徽州已是第七日午时。 客船初近江边,我就见着了那岸边朦胧的许多身影中,似有一人是铭刻心头的熟悉。 江边雾色朦胧,天光将半秃的芦苇荡染成大片鎏金,那静立在岸边的身影,果真是我的妻。 千里烟波,楚天寥廓。 我快走几步头一个下了船,往前疾奔了几步就拥住了文华,紧紧地拥着,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眼圈有点红,鼻头也有点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 她既是我心间月,眸底花,飘摇乱世中发誓此生唯一,要拼命守候的姑娘,也是我浮沉商场,无往不利的锐器,和最合乎心契的伙伴。 她仿佛是一棵坚韧的蒲柳,又似一柄再精巧不过的锁钥,唯有她伴我长长久久同风雨,也唯有她能开启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字真丑。” 北地天寒,冷风刺骨。冰天雪地里我一边搓着手一边写信,同行的几个兄弟还笑我手都冻成了猪蹄,幸亏冻肿的不是脸,否则现在被说丑的恐怕得是我自己。 侧过头,我轻轻地吻过文华的发,我忽然觉得这兵荒马乱的大争之世,还能亲耳听到夫人的声音,而不是沦为军报上的冰冷数字,已是万分可幸了。 (九) 总有些人是与众不同的,放在何处,都能让人眼前一亮。 那日的淮南城满庭芳,我是应韩将军独子之邀而来,不料另外几位大人也在,皆欲争一争当日的花魁。 满庭芳的花魁确不会差,那位冯姑娘,着实生了个可人的模样,水红色束腰曳地纱裙着在身上,并无大俗大艳的浓丽之感,反倒衬得白瓷似的脸蛋更加水灵了些。 我本无意花魁,也没有什么投壶的高超本事,只不过陪同几位勋贵凑个热闹。移目间,正好瞧见一位未曾相识的公子,缓步行至台上。 那公子戴着一幅狰狞的傩戏面具,但一举一动,却采云捞月一般从容适意,瞥向韩公子的那一眼,三分凛冽七分淡然,犹带着上位者的气势,轻吐出“劭”之一字。 我心下一惊,暗自揣度这是何方高士,面上却表现得滴水不漏,轻摇手中青绿山水泼洒的折扇,客客气气道:“原来是邵先生,不知先生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四海之内皆兄弟,既来满庭芳,想必也不是无名小卒,何不摘了面具彼此结交,大家一处饮酒赋诗,也是人生乐事。” 蒙面公子不答,径直走到台上一角负手而立,我却丝毫不觉恼怒,反而多将些心思,花在了他的身上 感觉总是比眼神,要更加可靠一些。 正如同“服裘可饰,风骨难描”,这位神秘而看似目中无人的公子,想必来头不小。 轮到他投壶时,我又仔细瞧了他的动作。我本不善投壶,此次也不过中了五支,平平无奇、未曾垫底而已。 只不过商人的眼光,总要敏锐一些。 我抱着双臂站在一旁,悠然寻了个不在众人间抢眼,却又偏偏能落入那位公子眼底的位置,合扇细观。 只见那蒙面公子信步而行,途经过我身边时,我一笑相请,他亦是不理,似未瞄中信手而掷,须臾间全中。 既与张大人战平,又令选了“射”艺相比。 我往徐州的军营也跑过多次,甚至亲身历过真刀真枪的战场,却哪里见过这般,以箭射箭的精绝! 那纵横间的横流杀气,若说是战场上以一当千的壮士,都不定能层累至此。 何其可怖! 我有些欣喜,又有些感叹,得见这般人物,也不枉今日来此一趟了。 这般人物,这般人物…… 我若不去结交一番,也太过可惜。 我没有什么大本事,这些年唯一被重重事端磨出来的就是耐心。我执着地在门外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总算等到里头张开一道门缝,由得我一闪身绕了进去。 只不过第一眼对上的,不是那位公子,而是坐在床头的一个清秀后生。 那后生面庞白净,一双眸子格却外清澈明净,给人一种亲切之感。 屋内威压渐重,我连忙转过眼神,入眼的邵先生未着面具,却让我心下一跳。 鬓若刀裁,面容俊雅,眸色如深潭般渊沉,眼尾处却似挑起浅瓣桃花,眉宇中自有一般凌云傲雪之气,叫人难以逼视。 我原想问那公子名号住处,日后好结识一二,那公子却从一开始就未曾给我什么好脸色看,沉着脸,是极不耐烦的模样。 倒是他身后的小公子,一脸饶有兴致的表情,似还憋着笑意,只是不曾开口。 我见那公子实在有逐客之意,便从怀中取出商会的玉牌,当作初见的赠礼,却也被他随手就撇在一旁,我万般无奈地拱手道别,直到转出满庭芳的拱门时,才猛然反应了过来。 那哪里是什么清秀后生,分明是女扮男装的姑娘! 那公子一脸不耐,许也不是本性如此,只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回头想想,他对着那姑娘时眼底的温柔,可是掩饰不住的。 这荒唐而混乱的世道,还能见到一对叫人欣喜的有情人,也是难得可贵了。 唔,算算日子,今夜也该给文华去一封家书。 许多事情当时不知其显,后来方知其妙。 张尚书大婚时我携礼为贺,在众宾客中,远远地瞧见了摄政王的面容,竟同曾经在满庭芳中,一眼惊艳的公子一般无二。 若果真如此,那么我当日的行为,几乎可称得上是胆大妄为! 只是若想要长久立足,胆大心细又是不可不有的,世界既然是矛盾的世界,那么人就只能也做矛盾的人。 我一时有些惊诧,而后不免狂喜,老天实在太过眷顾于我,降此大运。见有人侧头看来,我连忙举起酒杯,用宽袍掩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 摄政王非我身份可攀,但王妃和善,又曾与我有一面之缘,说不准有机可乘。我在脑海里,略了遍王妃去时可能的线路,取其必经而我又可涉足之地,拜守于此。果然待宴席散后不久,我便在垂花门前,等到了当日的清秀公子,摄政王那位视若珍宝的王妃。 我温和地抬起头道:“上次小人不知是摄政王与王妃,言语行动多有不敬,诚惶诚恐,请王妃恕罪。” 王妃似是有些窘迫,同我解释了几句,我连忙告罪,心里头却知这次是等对了。 如今我这一提,想来王妃或可就记住我了这号人,即使日后不会主动想起我来,但好歹旁人提起时,总能留些识得的印象。 (十) 也不知是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王妃不仅记下了我,竟还打算,托付给我一个人。 我先是一愣,委婉地同夫人表示我已然娶妻,夫人失笑说这同你娶未娶妻毫无关系,那位姑娘名叫赵时雨,是她的远房亲戚,想要托付给我,跟到徽州学做点生意。 安排一个人,这还不简单? 何况是摄政王妃的亲戚。 只是…… 我不过是无官无爵的一个徽州商贾,不走摄政王那头的宽阔大道,反而来走我这里的羊肠窄路,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但也正因我只是无官无爵的一个商贾,那些高位者闭口不言的内情,我不必也不能过多深究。 还是多看,多思,不问为好,以免触了逆鳞,反而多生事端。 我压下心头疑惑,面上如春风拂面,满面喜色,自是点头应下。 时雨是个极为明丽活泼的姑娘,像是隔壁飞檐里头的燕子,礼貌可爱又不失灵巧。一开始是文华将她带在身边,帮着处理一些较为繁杂的琐事。文华说她其聪慧伶俐,事情向来不用提点第二遍,便能完成得像模像样。按照这般趋势下去,很快也能够独当一面。 我笑问时雨,想要试试经营哪一方面,她思索再三说想要去墨业看看。 “墨这一行规矩多,工序也复杂,恐怕得多花上点时间。”我抽了个空,带着她到歙县走了走,“不过像你这般有学问的姑娘,喜欢墨香也是情有可原。” “也不算是单纯喜欢墨香,”时雨拿起一块描着“金不换”的墨条,眸子里倒映着些,我看不清辩不明的情绪,“只是之前走了太多地方,见多了人心凉薄,想寻一个细致的活,感受感受时间和生活。” 才多大的孩子,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我微微皱了皱眉:“你还年轻,还可以尝试很多东西。” “那是当然!”她忽然抬眼,冲着我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来,“凡事一样一样地尝试,即便不可勉强,也不必将就,我总不会委屈了自己。” 兆神末年,一场生死血色,竟教我亲眼在自家宅院见到。 紧接着又历钟离之变,这天下终于尘埃落定,幸我赌对。 很快,来年的四月初一,明摄政王杨劭于金陵称帝,改国号为明,改年号弘治,即为弘治元年。 山河太平,从龙有功,简家在大明商贾间一时风光无两。 淮南的宅院曾诞育皇嗣,不便再住,索性我携文华和儿女们同赴金陵。 八月长兄家的二儿子,欲求时雨为妻,兄长旁侧敲击地问了我的意思,我却想起了去年皇后,在简宅生产时所见之景。 时值年初,时雨来简宅同我及文华拜贺新年,宅院本因皇后生子层层封锁,不料时雨却被放了进来,还同张尚书的气氛很是微妙,对话中,隐见千丝万缕的爱恨…… 再联系到,皇后将时雨交托给我时,特地嘱咐了让她离了淮南到别处去,我心底已有了猜测。 只是既然那层窗户纸不该捅,那么我便也该视而不见。 保险起见,我当即便否了此桩婚事。 天下旁人谁娶赵姑娘都未尝不可,却唯独不该是我简家儿郎。 文华明知我心里考量,但还是笑了我几句棒打鸳鸯,说若张尚书同时雨还有情,那么去年时雨去简府拜年时,定然就将她留下了,要我给时雨好好另寻一桩婚事,我只道顺其自然,命中注定的人,总不会轻易错过。 后来时雨,同隔壁另一商行的少东家成了亲,我同文华两人封了两人份的贺礼送去,回头路上,文华还用力地敲了我一下肩头:“你瞧,这回肥水流了外人田罢?” 毕竟仍从着张尚书做生意,若哪天问起,果真流了自家田才是尴尬。 我知夫人只是开玩笑,故笑而不语。 夜间红烛曳曳,只不过添香的不是红袖佳人,而是我自己。 文华托着下颌,瞧着那明燃着的晃动火焰,轻轻笑道:“如今盛世太平,一派祥和,许多事都大有可为,你怎么打算?” 烛火既燃,我顺手将香碾灭,偏过头,望着光华掩映下,依旧如美玉般明润摇曳的夫人,连呼吸都轻了几分:“如今新君即位,万象更新,税制连同盐制等,都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更改…我听张大人的意思,是想让我们经营盐业。” “盐业?”文华吃了一惊,“下放盐权这可是头一次,若是哪里出了差错,那可就是杀头的大罪!” “既是张大人同我提的,定然是上面的意思,”我对着文华眨了眨眼,“如今天下安定,政律完善,又有张尚书在后,何必太过忧心。” “挣扎于夹缝,行险于战火,大成于盛世,”文华轻叹道,“良贾何负闳儒!” 如此,天光正好,山河正明。 奔辏——江有鹤番外 -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番外合集 - 喵星特派员 我原本叫江煜。 太爷爷曾说,我是家族小辈里最像他的人,这个“像”字,便成了父亲最引以为豪的评价。 泱泱盛雍,疆土远阔,大雍的天下有江家的功劳,太爷爷是赵氏王朝的护国功臣。 听父亲说,太爷爷曾在他出生当夜临危受命,带着三万精锐奔赴千里之外御敌,保家卫国。凯旋之时,爷爷和奶奶抱着襁褓中殷殷啼哭的他,迎在府门阶下,眼见着战甲染血斗篷残缺的太爷爷由远奔近,眉目爱慈地抚着父亲稚嫩的脸,笑着唤道:“好孙儿,好孙儿。” 及至父亲垂髫之年,太爷爷便已手握重兵得皇权独倚,朝堂上年轻的天子朱笔御批,才封了镇国大将军,次年春便着人送了一块檀木大匾到江家,上题“将军府”,再赐左右楹联各一副,上书:“卫国保民安天下,忠肝义胆世良臣。” 此犹不及,又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奇珍异物各千,涓流汇海源源不断涌进江府,盛况空前未有先例,都道江氏圣宠已极。 太爷爷整额理袖,领着一众子孙跪地领旨,叩恩时郑重道:“江氏蒙圣上隆恩,无以为报,愿世代为朝廷先驱,外攘内修,护我大雍社稷千秋万代。” 君臣一诺,言骨铮铮,从此江家的子孙生来便流着英雄的血。 我出生时,太爷爷年岁已高不再领兵出征,兵符印信承至爷爷和父亲手中,几位年长的家兄也披了赫赫银甲,随长辈上了战场。江家自那年春,就像允诺天子的誓言成了真,父亲和几位叔伯膝下竟全是儿郎,仿佛整座将军府,早已默默为大雍袭替了战神。 太爷爷为我取名江煜,承袭父兄辈名中,常常意寓骁勇善战的习惯。 太爷爷说,飞烽戢煜而泱漭,愿我生如光火,率熊罴之旅,称虓阚之将。 一.金陵城中少年游 我是家中最小的那个,却也是最特殊的那个。 我在太爷爷的膝头长大,闲来无事,便随他一同坐在后院里逗鸟烹茶,他鬓发全白精神尚佳,每日仍坚持练武打拳,还增了诵书习字的时间,我便沾了他老人家的光,学识开蒙皆由太爷爷教习。父亲在外征战常年不在府中,我便和太爷爷一边学习为人为臣的道理,一边等着远方传来的战事消息。 太爷爷的手很暖,覆着层层叠叠的陈旧老茧,那是握缰挽弓留下的痕迹,太爷爷说,每一处伤疤他都熟悉。 那日,太爷爷指着手腕上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疤对我说,这里是当年贺兰山之战被敌军偷袭时挨了一记破空箭,箭头射穿了腕骨,三个月都动不了一下手指。 我记得那块疤的触感,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像金陵平原上隆起的小山丘,带着冰凉怪异的温度,我仰着脑袋问:“太爷爷,为什么要打仗,受了伤不会疼吗?” 太爷爷笑着摸摸我的发顶,怜爱道:“煜儿这话问的好。为什么要打仗,因为要守护重要的人,受伤当然会疼,但若是保护不了他们,痛会更甚。” “谁是重要的人?” “煜儿是,煜儿的爹爹娘亲是,煜儿的叔伯兄弟是,煜儿的朋友是。” “太爷爷也是!”我听懂了,便急切地抢着应答。 太爷爷哈哈一笑:“太爷爷也是,这宅子里的人都是,只是不全是,”太爷爷指了指门外,又道,“出了这门,街巷里住的每一户是,出了这城,乡间僻野上的每一间屋是,再向远去,你遇见的每个好人是,千千万万数也数不清。” 我又听不懂了,忙问:“黎民苍生的事,不该是圣上去惦记?” 说到圣上,太爷爷的眼睛却忽然暗了。 “煜儿,你的心要像这天地一般宽广,天下苍生,乃至一蝇一狗都是纯白无辜的生命,要以守护他们为己任,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囿于家国之限、边界之束,怜悯芸芸众生,时时挞问内心,要做对的事。” 我似懂非懂,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只依稀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之重,许是太爷爷英雄一生。 及至垂垂暮年之时的内心剖白和反省,炼成了这几句真知灼见,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说给了一个懵懂幼稚的我。 后来我每每回忆起太爷爷的这句话,总有冷汗浃背之感,又有热泪盈眶的冲动,那时的这句话若让旁人听了去,仅“不囿于家国之限”这句,就能让当时的朝廷降下雷霆之罪。 何为重要的人,对的事是什么事,我用了一生最灿烂的岁月终于想明白。 手握屠刀者,最难得鹤眼云心。 我想,在太爷爷眼里,我是如此的不一样,为何说我最像他,也许源于我总爱思考、从不盲从与人的天性,所以这些话他只说给我听。 太爷爷从不拘我玩闹,兄弟中唯有我无需背那兵书方略,在太爷爷的书房里,我看遍了山海江河,历尽了烽火连城,识清了万物规律、领会了人间百味,在那一方小小的文字天地里,我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不一样的期待。 太爷爷仙逝前一晚,曾避了众人独独唤父亲近前,父亲是太爷爷孙辈里最聪颖的一个,倍受太爷爷宠爱,弥留之际嘱咐了父亲许多身后事,想必也谈及了我的日后,我心慌意乱地候在门外时父亲推开门将我牵了进去,却只来得及给他老人家磕上最后一次头。 父亲眼底有泪,看向我是却满目的释然,他说:“煜儿,你太爷爷说了,要你照你想要的样子活,江府的将军已经够多了,你可不必循着父兄的路走。” 他曾饱含期盼许我意义非凡的名字,却最终放手让我做最自由的自己。 那是太爷爷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有太爷爷遗愿在先,我也曾有过众人艳羡的恣意岁月,拥着一身少年侠气走马串巷,立誓结遍天下俊才。 父亲又笑又叹,只说将军府里连出了几辈舞刀弄枪的,没想到最后落了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话语间虽有遗憾,却并未有不满。 父亲闲时也与我谈几句军政,偶然也考考我用兵之道,最常问的是便最近骑术可有懈怠。 我总是虚扬马鞭,意气风华地对着父亲笑:“今日门阀子弟约了游猎,等我拿了头名回来给爹爹看。” 几步跃出门去,用力夹紧马肚,催促胯下的马儿朝城门外驰行。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金陵城繁华靡丽,春色浮寒瓮,又是一年的交游盛况。 一路上呼朋唤友,并骑出了威武的城门,大家皆束发带冠轻骑薄衾,携鹰带犬踏青春郊。沿途被马蹄扬起丈丈黄尘,骏马嘶鸣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都叹:"不愧是大雍世家的公子哥!" 我们听见了,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将这褒贬不明的话听进心里去。 骑到酣畅处,一时有些困倦,有人提议寻一处倚翠临水的凉亭,提前命人前去安顿好酒菜,我们豪饮美酒,高谈凌云壮志,只觉天宽地厚皆可为傍,人生一如初春好景,大好风光遥遥不尽。我们畅言时事,说古论今,引经据典,吟诗作对,说到兴处,更忍不住高歌一曲。 这时有人又提议,要从附近借几个身家清白的民女助兴。 我心里着实厌恶,他们与我多是家世相当年纪相仿的平辈,平日里若只是这般游猎也还算能与之同行,但经年过去,这些游手好闲,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行止越发不知深浅,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越发令我生厌。 我忍不住出声讽刺:“诸位皆是王公贵族出身,做起这般上不得台面的脏事,倒是坦然的很呐!是房里配的丫头不够你们消遣,还是你们府中家教,便是侮辱良家妇女?” 此言一发,我便知有人恨得牙痒,可我偏要说,还要说得更难听。 其实那时,朝堂早已暗潮汹涌,陆家蒙冤灭门血迹未干,如今想来,当时是我轻狂。 后来这段对话,不知被谁传到了父亲耳朵里,父亲鲜有的一脸严肃,命我在家中,呆足一月才可再踏出门去,并要我誊抄江氏家训一百遍,并另写“谨言慎行”四字在每篇最后。 我猜那传话之人,定是圣上新封的定北候次子姚谦。 我思忖着,一个趾高气昂的蛮横之人竟以谦字做名,真是好笑。 我希望自己,没有辜负名字里的这团火。 十五岁之前,我曾一心向往策马扬鞭跑遍每一处神州大地,赏过春水打浪再看檐外秋霜,只要金陵城在,这劭遥一梦便能余韵悠长。 十五岁之后,我不再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彼时的圣上已近暮年,不再有年少时治国理纲的风发意气,太爷爷助他定鼎天下之时,年轻的天子勤于政事,精进不休,廉政爱民,算的上是一位明君。 尽管后来我才知,当时的雍朝已有衰颓之相,但凭借当时朝廷大刀阔斧的政改,内有贤主理政安民心,外有勇将鏖战固城土,雍朝也算安稳度过了一时危机。 可惜此后数十年,国运未能再有进益反呈江河日下之态,圣上勤政不过须臾时日就转耽于美色,继而色令智昏,又渐昏庸失道,致使朝野不宁民怨沸腾,直至太爷爷身死后仅不到五年时间,赵雍王朝竟已有岌岌可危之势。 几次家宴之上,父兄经常朝服未及更换就被前来传旨的宫人匆匆叫走,形色间尽是正容亢色,直至夜半才得归邸。我虽未受领一官半职,素日也从不参与国家政事的讨论,可从他们的脸上我也能猜出几分情形。 大厦将倾之时,莫说遥远边疆,便是在这皇城脚下的宅邸里也起了风浪。 有一次怜儿替我更衣时曾双眼垂泪,这个被母亲赐到我房里近身服侍的丫头性子向来坚强,鲜少在我面前露出这般可怜神色,我便忍不住问她:“可是有人刁难了你?大晚上的哭什么。” 怜儿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才抽噎着说:“老爷说固原丢了,大雍的士兵连夜撤营,可我母族都在那里。”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劝她,只拍拍她瘦弱的肩头叫她早些睡下,那夜我辗转反侧迟迟难眠。 流年不利,爷爷旧伤复发需卧床休养,又听闻朝堂上闲言碎语迭起,风刀霜剑直指树大招风的将军府,更是勾了心疾一病不起。父亲鬓边已催生华发,每每在战事吃紧军务繁忙之际,便会抽上片刻时间去祠堂里给太爷爷跪香。 父亲威武的身躯笼进那一小团明灭的烛火,我就站在父亲身后的影子里,堂外的风将他的发丝扬起,我才忽觉将军二字并非来的那样容易,这两个字已经淬进每一位江氏儿郎的骨血,这份打从祖辈起就肩负的责任唯有用生生世世去践诺方能显其重量。家国有难, “父亲,带我上战场吧。” 我坚定地向前一步,踏出地上那一抹颀长的暗影,和他并肩而跪。 父亲哑声问我:“煜儿,还记得太爷爷常教导你的那几句话吗?” 我点点头,答道:“江氏儿郎,当为天地立心,为社稷立命,护吾辈生民,开万世太平。” 父亲神色震动,露出一脸欣慰,拍拍我的肩膀骄傲地说:“江家世代仁心武将,无一例外。” 声声怒吼,阵阵击鸣,杀场上兵戈无眼,雍将身后早无退路,这些年已是步步战、步步退,生灵涂炭骨肉分离不过是刀剑纵横的一瞬,无数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给强弩之末的大雍再续几年光阴。 午夜梦回,敌军举兵压境时天地震动的铁蹄隆隆敲响,漫山遍野的旌旗,混着斑斑血迹,覆上一望无际的延绵草原,我与父兄伫立在残垣断壁之上俯瞰着散不尽硝烟的大地。 铁甲覆了寒霜又沉又硬,坠在肩上似有千斤,大哥端了酒弯腰从营帐里出来,递至我面前感慨道:“今夜下了这一城,保住大雍北天门指日可待。” 山河日月就在眼前,流光泼出一片斑驳树影,我与父兄熬烛点灯围着三尺舆图,以指代兵,沿着那蜿蜒曲折的国境线一遍遍推演,不求逢战必胜,只求尽忠无愧。 实自太爷爷卸甲日起,将军府就已结束了光辉鼎盛,后继子孙不过是为延续使命,君臣同心时代早已一去不返,兵权更是一分再分,至父亲这辈,江家于政于战都如履薄冰。 纵将军府的匾额多年蒙尘,江家上下的报国忠心天地可鉴。然骄兵血热难敌现实寒凉。 朝野上下皆闻父亲治军之严,早年还称颂江家军“无敌”“常胜”,近年来却指摘他拥兵自重眼高于顶,常拿鸡毛作令箭,主动引战令边防无闲。更有甚者,不知谁家子弟送进军营体察前线疾苦,犯了军令不过挨了几记杖责,次日便有人闹到府里去说父亲虐待士兵。 府中内外连遭打击,定北候却声势渐起。姚谦的长姐几年前送进皇帝枕侧,头春刚封了淑嫔不过半年便怀上龙胎,次年便赐了妃位,圣宠不倦之余,定北侯的官阶也一升再升,直与父亲平起平坐。 那老头下了朝便追上我和父亲不阴不阳地说:“生子如何,骁勇善战又如何,不若有女貌美多姿,更得圣上青睐。” 父亲不言不语转身欲走,我则回身冲他轻蔑道:“世间只见江山永固,哪闻红颜常在。晚辈非有意冒犯,斗胆劝姚大人居安思危,莫做鼠目寸光之人,让小辈看了笑话。” 少不得回家又要誊抄家训,这次恐百遍不止,但不说便不是我,父亲虽无奈,可也站着默允我讲完。 不日后朝堂上皇帝降旨,勒令父亲再交出半数兵权划归定北侯麾下,话里明褒暗贬,又惺惺作态劝父亲莫留恋战场,年岁已到不如早日归家颐养天年,如若存疑,那便是别有用心。 可定北侯是个缩头乌龟,向来主和拒战,要这兵权有何用,我略想便知,定是那淑妃替老头不平,吹了皇帝的枕边风,削兵权不过以示惩戒,说不定还正中皇帝的心思。 披挂上阵于我而言不过为家尽责,于父亲而言意义更重,那是江家世代守护的江山,岂能做争权夺利的筹码。 我替父亲不甘,可父亲念及祖辈蒙皇室隆恩,不愿起无畏干戈,只得伏在案头忍痛叹息:“若不是老祖宗基业打得深,金陵城的花早就谢了。” 我隐隐感知,这大雍的天下,宛如历尽严刑拷打行将就木的老者,从残肢断臂流出腥臭脓血,血中混着烂肉,烂肉卷着腐骨,从里到外都已无药可医。 二.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曾扪心自问,一生不愧不怍,唯有一件事,让我每每想起来就如芒在背深感痛楚。 时值深冬时节,距年关仅不到半月,金陵城外三百里的铜陵顺安镇,突然出了不小的动静。据当地府衙呈报所言,一伙百余人匪盗流民半夜突然执刀持棍冲入了官仓,双方激烈械斗后伤及官民数人,庾吏被打的头破血流哀嚎不止,为次年赈灾应急所屯新粮也被一抢而空。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民抢粮之事常有,但具如此规模,又离皇城如此之近,却是极为罕见。 圣上听闻甚是不悦,当庭下旨着人前去料理,定北侯推说此事棘手,父亲便要我带一队人马前去平乱。 我领旨后便星夜飞驰向皖界而去,天光朦胧之时队伍,穿过层层薄雾行抵顺安府衙,那知县一脸惴惴地带人侯在府外,一见我便哭丧着脸上前:“可算把江大人盼来了,这是要造反啊!” “现下情况如何,官仓损失多少可有核定?”我只当听不见知县故意夸大其词,随着他在前引路先行向衙内而去,据他相告抢粮风波已初平,涉事民众也已收归牢内以待惩处。 知县满面心有余悸,一看便知吓得不轻,道:“这些刁民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目无王法!昨夜他们冲入官仓哄抢朝廷储粮,将那粮缸砸的粉碎,每人随身装着斗大的口袋,要不是下官派人阻拦及时,这官粮怕是大半都要保不住,若真到那时下官就唯有一死方能谢罪了!” 我边听边觉疑惑,便随口问道:“今年未曾听说,铜陵庄稼作物收成困窘,百姓饱腹糊口应是不难,为何要抢?” 知县突然看我一眼,支支吾吾道:“大人乃军中之人,对户部之事有所不知,今年虽非灾年,但朝廷征粮数目较去年翻倍不止,只因前年黄河泛滥,各省均挪了钱粮上缴赈灾,下到地方乡镇都有定数。顺安虽小,可也不敢少了朝廷的缺,便只能…” “便只能从百姓手里抢粮,以致百姓自己饥不果腹,被逼无奈之下冲击了官仓?”我忍不住气笑,这才知昨夜的荒唐事,竟有这般缘由。 知县干笑着没说话,将我迎至内堂后招手唤了听差向我奉茶,我一路走来便细细观览了四周情景,府内一应陈设簇新精巧,院落隙处佳木茏葱奇花熌灼,倒是好一处端正气派的地方父母官邸。 “那些人扣押在何处,带我去看看,”我抬手挡了那一盅好茶,无心再与他虚费口舌。 知县正欲带我前去时,一年轻小差突然急匆匆奔进堂内,开口慌张禀道:“大人!又闹起来了!” “怎么回事?”知县悚然一惊。 “府外又聚集了一群人,比昨夜人数更多,气势汹汹要咱们放人,小的们快顶不住了,大人快去瞧瞧吧。” 府衙此时已被四五百人团团围住,民众群情激奋在外高声呼喝,事情远比之前料想还要严重,地方小吏哪见过这般阵仗,手握长戟却是两股战战。 为不致再生事端,我便一声令下,叫手下迅速平息事态,军队打仗自不在话下,镇压暴动更是易如反掌,何况面对的并不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罢了,片刻间所有人便被一同收归牢内等候发落。 在我巡监之时,却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子蹲在墙角,恹恹地低着头不说话。 “为何跟他们一起围堵府衙?你父母呢?”我唤人将那孩子放出来,蹲下身细细打问。 那孩子抬起头来,却是一对秋水剪瞳蕴着瑟缩目光,不过六七岁年纪,神情却似大人一般。 “听大人说围了官府能得粮食吃,昨晚没赶上,今天便再来看看。”话语间犹犹豫豫,似乎在揣度是否该向我开口,却终是孩子天性扯不了谎。 话虽质朴,听得却叫人心惊,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随手翻出一块昨夜赶路时揣在身上的干粮,递给他道:“围了官府是大罪,没有粮食吃,还要坐牢,吃完这口我就让人放你走,早点回去别叫你父母担心。” 那孩子小口咬着饼,却是憨笑着冲我摇头:“大哥哥,我父母早不在了,坐牢好,坐牢有饭吃,我不出去。” 我一时愣怔,久久不知该如何开口,见那天真童颜上漾起的心满意足,我竟如吞下一枚巨苦的生果,涩到眼眶发烫鼻尖生酸。 许久未曾有过的迷茫萦上心头,我不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到底为何,是助朝廷化解眼下烦忧,还是看着我的幼胞在人间地狱里挣扎。 不过是一场冲动之下的地方聚众闹事,我即刻便拟了详呈向圣上禀明以待裁夺的旨意,本想着定是要鞭挞的鞭挞、收监的收监,为首的几个更是逃不了流放的命运,顺安知县怕是也难辞其咎,却没想到旨意铺开竟是寥寥几句: 逆贼冥顽不化,此视为谋叛,全部坑杀,以儆效尤。 我瞪着那朱批圣迹不敢相信,反复确认才读懂,圣上的意思是要将这些人当做起义军处置。 近年来各地揭竿而起之事频发,不少起义军已初具规模声势渐盛,朝廷连番镇压,却眼见着对方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一直头痛不已,可也不能…. 我手中除了捏着皇帝手谕,还另握着父亲飞鸽送来的密信。父亲比我更早获知圣裁,应是怕我年轻气盛又总褪不掉那一身幼稚侠气,便赶着劝慰我,要我千万听命行事,莫擅自决断惹出滔天祸事来,因此信纸背后还用小字缀了一句: 煜若行止有悖,江府岌岌可危。 我自然知道轻重,回身看向窗外,冷月还未上得中庭,就已飘飘荡荡悬挂不稳,直向那庭中乌蒙蒙的树梢上摔去。 两张薄纸顺着我的指尖落在地上,我恍惚觉得心头那一弯烛火,渐渐地熄灭了,它曾经烈烈燃烧在太爷爷的书桌前,也曾温柔摇曳包裹着父亲的背影,却在这样一个残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化作余烟。 那孩子躺进数米深的土坑前,挤出恐慌的人群紧张地拉了拉我的手说:“大哥哥,我后悔了,我想回去。” 我的嗓眼积满了鲜血,沤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死死地咬着牙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想说,跑吧,孩子,沿着大路向西不要回头。 我又想说,去吧,孩子,下去就不会再挨饿了。 可我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僵硬地转过身去,听那一抔又一抔的厚土砸在它哺养过的子民身上。 三.一骑孤身别家国 从顺安回金陵复命的路上,我大病了一场,不过是一夜疾蹄便能赶回的路程,我却生生走了一天。我的手一直颤抖着握不住缰绳马鞭,胯下的牲口仿佛也预知了自己将来比草芥人命更不堪的下场,恹恹地驮着我埋头苦行。 浑浑噩噩总算捱到了府门,父亲和大哥焦急地迎在石阶上,我翻身下马向父亲跪倒在地,却是泣不成声。 父亲啊,孩儿已疲惫不已,不堪重负。 父亲紧紧地钳住我的双肩,似要将全身力气都借渡给我,开口却不稳:“煜儿受苦了。” 我费力地摇摇头,想告诉父亲,受苦的不是我,是那被我眼睁睁看着,坑杀掉的百条人命。 当夜我便发起高烧,后来听怜儿说,父亲和母亲在房中守了我一整天,却只听我神志不清却口中喃喃自语,说着什么“我错了。” 那真是极长的一梦,梦里狂风大作席卷着漫天黄沙,遮天蔽日叫人不辨方向,我艰难行走在沟壑纵横的丘土之上,步步凝滞似有人拖拽,猛地眼前一清,却见那丘土之下尽是累累交叠的躯干。 霍然惊醒。 “少爷,您做错什么了,竟吓得这般?”怜儿见我醒转,绞了冷水帕子替我敷上,小声忧道。 “爹呢?”我只感浑身酸疼不堪,如被人扒筋抽骨又草草缝合,阴冷的廊下风直往屋里钻,渗进四肢百骸沉在心底。 “老爷方才让大少爷劝去休息了,老爷和夫人直坐了一宿,眼睛都熬出血丝了,叫人看着心疼。”怜儿边说边背过身抹起眼泪,她不知自己此刻也是双眼通红,看起来像是刚哭过一场。 怜儿素日贴心,虽有了母亲的示下收在我房里,可从不依此娇蛮拿大,仍是将自己看成丫鬟一般尽心服侍,洒扫活计也一概揽着。我不常需她陪寝,她也不曾有过什么怨言,我洒脱惯了因而规矩少,她便比其他房中的丫头过的略恣意些。 我努力撑着床沿坐起身,怜儿惊呼一声跑过来扶我,道:“才好些,这是又要做什么,少爷要什么我去取。” “将我书架上那本《六韬》拿来,”我抬手向对面指了指,“再将烛火挪近些。” 怜儿应了转头照办。是夜,我就着烛影微光将一直未看完的书翻到了末页,随着那跳跃的烛芯,我的心绪起伏难平。 庭中树冠浸着冷峭月色投在窗纸上,晕出一片张牙舞爪的剪影,似要洞穿那一面惨白,呼嚎着向屋里人伸出瘦骨嶙峋的五指。 我披了衣服走出门去,回廊凄清,四院寂静,星河隐约,天地间倏忽沉灭,仿佛只剩我一人伶仃求生。沿着长廊先到父亲房中,屋内漆黑不见人影,想是已经歇下。再去大哥门外,仍是烛火皆熄。叔伯兄弟各厢同样安静。脚下不停,行至祠堂,桌案上的牌位纤尘不染,立香三柱,叩头离去。 我漫无目的地游逛,将这偌大气派的将军府从里到外看了遍,虽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仍有许多之前未曾注意过的地方,一同仔细欣赏,仿佛初次照面。 我想我该听太爷爷的话,出府门去,出城门去,往远阔山河去,往辽旷牧野去,登高俯瞰,寻一寻重要的人了。 三更天时,我回了房中,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了几句,将信纸夹进《六韬》搁回榻侧,又特特翻出了母亲转交至我手中的怜儿的卖身契,掖在枕下一角。 我不知我这一去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留给江府又不知是何种的摧心剖肝,但我笃定这场夜奔救赎的,不只是我自己。 若这天下,早已朝着一错再错的道路一去不返,那有一人,能及时趋向正途也该是莫大的幸事。 若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不再庇护他的子民,那有一人愿奋起反抗,以回击这不仁不义,也不算大谬不然。 太爷爷说,要做对的事。 江煜,不要辜负你名字里的这团火。 向着那高悬在门楣之上的“将军府”三字叩首三叠,泪水不自觉淌满一脸,只带了随身多年的佩剑,和太爷爷留下的一卷地图,我默念着双亲兄友的名字,这将是今后,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宣之于口的牵挂。 此去山高水远,许是浮生苦旅,渺然漠海,抑或形单影伫,雁过荒芜。 但纵风沙为友,孤独作伴,救人救己,此志不渝。 借着浓重月色翻过城墙,那城防守卫喝的东倒西歪,眼皮也没抬。 大雍啊大雍,金陵的夜色如此旖旎,却无人知是凋零前最后的风光。 马声嘶嘶,一路向西。 我的脑海里回想着留给父亲的书信,不知他读后可会怪我,怪我之余又是否能理解我。 “独向黄沙揽日月,快马轻裘向东西。一别故土金陵远,千里归雁几封书。豺狼在朝蜮在野,改换山河矢志决。后贤不畏抛生死,当为万世开太平。”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我知父亲能懂,他也是太爷爷的孩子。 “有鹤老弟,今日我们又攻下一城,哈哈那狗皇帝的屁股,又该坐不稳了!” “是啊。”我笑道。 王大哥是民间起义军里赫赫有名的“铁将军”,生的虎背熊腰狞髯张目,说话声动四野,举止粗俗鄙陋,一副村野莽夫行状,为人倒也算豪爽,对部下既能约束又能体恤。 自离开金陵,我便偷偷混迹在声势较大的起义军里,有鹤是我用来掩人耳目的假名,取云心鹤眼之意。 听闻自我叛出不久,将军府突然遍缀灵素高悬白幡,民众才知江将军幼子,自顺安平乱返程途中不幸染病,经夜不见好转以致积重难返,终因势沉不起回天乏术,英年早逝。 从此世上再无江煜,唯一孤江野鹤。 两年里我辗转多处,参与过不少抗击朝廷的民间义事,这些人最初多是由零散乡野农民组成,遭官吏盘剥压迫忍无可忍愤而反击,一路招兵买马扩大建制,由一成百再汇集千万,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竟也能迎头痛击朝廷的正规军,见此情形我不免感慨万千。 民心向者,天下归之,民心背者,天下倒之。 淋过滂沱雨,再穿无底涧,此岸涉激流,拄剑登彼岸,我褪去戎装换上布衣,心甘情愿去助这些敢于同命运相抗的人们,争那一茅一屋、一山一水,只是时日一长,我却渐渐识清他们,并不是长久可倚傍的,能够改换天地的力量。 见我出神,王大哥重重拍打着我的肩膀,呵呵笑道:“有鹤兄弟,等端了那州官的老巢,咱也立个元帅府,此后要啥金银没有,要啥美女没有,你我都是过命的交情,那时定不会亏待了你,做什么官随便你提。” 我长叹一声,苦笑着摇摇头往远处走去,我知他们困于出身,因而心性眼界已到极限,草莽之人多只见眼前薄利,若要靠他们推翻朽败政权,无意于再生腐化,数年后也不过是覆车继轨。 可眼见着烽火四起边疆不宁,强国善鲸吞,弱国遭蚕食,群侯割据对立之态愈加严峻,竟看不清如此泱泱山河,该由谁来一统整饬? 而我那时便常听闻,陇西以西的明国风兴云蒸,其王城虽建在西北不毛之地,但民风淳朴,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前国主沈定山业已殡天,小明王沈延宗年岁尚幼,朝廷上下,皆由当朝摄政王杨劭把持。 据说杨劭此人年不过三十,却已多年南征北战,为明国立下赫赫战功,对内呕心沥血辅佐幼主,对外赴汤蹈火巩固疆域,此人杀伐果断知人善用,堪称明国一代战神,颇得百姓敬畏。且近年来明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铁骑过境便豪取数城,渐有取皇天而代,一统天下之势。 草寇阶级聚众起义,终不成气候,我去意已决,便在一深夜,趁王大哥与一众下属豪饮庆功之时,疾驰向西,我要去亲眼看看,明国是否真如人们口中所说那般。 千里边塞,飞沙走石。策马长驱月余,我终于抵达甘州。 从一茶肆老板口中我偶然得知,杨劭座下现有四卫亲卫,皆听他一人号令,战力卓绝。 我暗自思忖,也许四卫之地,正是我的好去处。 说来也巧,有一日我见一蒙面之人,身负重伤向街巷尽头狂奔,后有一伙人正气势汹汹围追堵截,我立刻认出那袖边的麒麟,乃是骠骑卫标识。我正苦于难以光明正大自荐,却不料得此良机,便顺手救了他性命,其后才知,他是骠骑卫佥事应昭焱。 “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应昭焱见我帮他料理了危机,淡淡道了谢,却是满目警惕。 “我想自荐,拜入摄政王座下四卫,不知可否?”我还不敢轻易向他表露身份,便直截了当道出目的。 应大人见我说的恳切,轻笑着问我:“理由?” 我想了想道:“摄政王腹有雄图大略,却不伐功矜能,我愿追随他麾下,长驱鬼魅之间,还复世道清明。” “口气不小,只是四卫可不是你想入便能入的,我们这些人,过的是刀尖舔血腰悬脑袋的日子,没有你想的那么风光无限。” 应大人大约是见我年轻,并未将我的一腔肺腑之言放在心上。 “看应大人今日情形,确实算不上风光。”我淡声道。 于口舌之上我向来不会吃亏,话音刚落,他的目光立刻在我身上来回打量。 “你身手倒是不凡,若你真有心报国,我可将你引荐给袁大人,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应大人终是道。 应昭焱伤愈后不久,便依诺引我去见骠骑卫指挥使袁九曜,原来这骠骑卫与其他三卫不同,是一支近似近卫军编制的直属军队,袁大人带兵打仗数年,军威甚盛。 “江有鹤见过袁大人。”我俯身掀袍叩拜。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袁大人神色平和,嗓音浑厚中正,坐于主帐正中看向我道。 “草民是南方人。” “为何千里来此?” “不愿亲见山河凋零,欲择良木而栖,”我抬眸坦言相告,“不知大人可否收留。” 袁大人对我所言不置可否,从容不迫搁下了手中茶盏,借了身侧侍卫腰中长剑起身向我走来。 “先叫我试试你的斤两。” 剑光凛冽,直冲面门而来,我脱鞘相迎,遽然锋刃划过,扬起声声胆寒。论功夫,我虽不敢说自己是盖世无双,但也不会轻易落于人下。 几个来回之后,袁大人收剑入鞘,面露欣赏道:“主上惜才,你这样的人物既主动送上门来,不为主上所用的确可惜,就留在骠骑卫吧。” 时年我刚及弱冠,望着袖上那一角麒麟腾云,我面向金陵的方向忍不住热泪盈眶。故土遥遥,不知城南花开,不知亲友可安,若有幸重归故里之时,许是明国收复最后一城失地之日。 我既翘首以盼,又自惴惴不安。 四.九州生气恃风雷 明国的兵戈阵线,如一把圆月弯刀,从西北大漠径直南挥,惊醒了大雍的生桑之梦,撕碎了旧王朝的碎首糜躯,骠骑卫便是这尖刀上,最明锐的前刃。 可我初入骠骑卫的日子,也并不顺遂。 将门子弟多有傲骨,攻城略地走的是明堂正道,权术谋略算的是襟怀坦白,无论我身归何处,父亲常为我担忧的那点儿放达不羁,终是熔铸在躯体里。 这不讨人喜的性子,早在金陵十五年里就养成了,心高气傲便有瞧不上的暗中行事,目下无尘便有看不上的草包人丁,骠骑卫里皆是生死相依的袍泽兄弟,可若遇上不惯之事,我也会忍不住针锋相对。 不过是不足轻重的争执,无非言行举止上冲撞了彼此,只是我这些同伴们素来憨厚老实,在言语上也实是笨拙,每每叫我噎得口不能言,愤懑之下,偏要你来我往打一场才得解气。 不过短短数月,袁大人就已明里暗里几次提点,罚了校场跑圈,也关过几日禁闭,想是要挫我的锐气,可于我而言,倒是和儿时淘气被父亲惩戒没什么两样。 袁大人治军是雷霆手段,御下是张弛有道,虽都是军人出身,可不同于我的武将世家身份,袁大人是从尸山血海的底层,一路拼到了如今地位,手上沾的鲜血,怕是能淹及我的靴顶,我对他一向敬重。 到底见了更多惊心动魄的生生死死,比之我的年轻性莽锋芒毕露,他稳如磐石秉节持重,对于我的桀骜难驯,他竟耐着性子打磨。 “你的家世不简单。” 那日,袁大人独独唤了我去,话语间察我神色,开口却是从容淡定。 我未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语,心头不免掠过一丝慌张,以为他动了驱我离开的心思,面上只得不动声色恭敬回道:“属下家中,不过比旁人多几亩良田,承蒙祖辈护佑,父辈也曾袭了一官半职,除外别无特殊。” “我不问你底细,”袁大人抬眸觑我,眼神温和肃穆,“你身手不凡行止清隽,来骠骑卫这些时日又傲性不改,想来是门第家风里带出来的,倒也不算你有意滋事。” 见我面有愧色垂首不语,他又道:“当个普通校尉,被这军规拘着,倒是没了你的才能。我选了更合适你的去处,钻研骠骑卫最艰难的任务,比这枯燥的军营该更合你心意。”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我微怔片刻便抱拳躬身一礼,正欲叩谢领命之时,那素来掷地有声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 “有鹤,宝剑之利唯有淬火入冰,方能坚不可摧。你且谨记。” 这句话我自铭记终身,而袁大人于我的提携之恩,还远不止于此。 自江南千里奔袭而来,誓要追随一生的这位主上,此前多是遥遥一望,自远处瞥见个翩翩身姿,直到旬年后我升任,才有幸真正谋得一面。 明国光景蒸蒸日上,残雍却是一幅铜驼草莽,主上所铸功勋几乎压了那稚幼的小明王一头,朝政大忌之后必有架海擎天之能。 街头巷尾对他多有议论,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性格阴鹜,也有人说他勤政爱民胸怀天下,还有人说他耽于美色性情乖张,但无一不敬他一句“救世神佛”、“北斗之尊”。 我犹记得那天,长安下了经年罕见的一场大雪,我随应大人执行刺杀敌首的任务,却不料半途中了埋伏,滔滔箭矢宛如汹涌的浪雨,铺天盖地而来,溅出一簇簇鲜红的骨朵,染透了绵延群山的透白晶莹。 铠甲之下的肉身已是破碎的不成样子,我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子,在雪地里艰难拖行,总算寻了一处枯木掩身,他用尽力气握住我的手,残息里呛着血沫:“任务还没完成…你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你去…我留在这儿。” 骠骑卫若做特勤,从来不会无功而返,除非已无人可返。 说完这一句,他像是疲惫已极,歪头昏睡过去,手却牢牢地卡在我的腕上,像是生怕我不听话。 当夜,我孤身探入敌军阵营,用随身带的匕首,割断了那颗早该掉落的人头,再趁着冷冽月光摸回树坳,背着应大人僵直的残躯回去复命。 夜是彻骨的寒,雪是刺目的白,熟悉的营帐透着令人恍惚的橙黄明亮。 袁大人见此情形默然伫立良久,抬手为我掸去肩上积雪,眼底一片幽深通红:“应大人已为国捐躯,往后你便是骠骑卫佥事,这大任你可接得?” “责无旁贷,自然接得。”我的牙关紧锁,只用力逼出这一句。 次日,我便随袁大人,一起去到摄政王近前禀领新职。 我正襟俯首看着,那不远处一角荣华锦袍渐入视线,却突然有种大气也不敢出的不安。 他淡声允了袁大人的主张,侧首便问我:“既是千里投奔而来,可是旧朝世家子弟?” 那是我初次正式面见主上,也是初次认真与他对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目光如炬,锐利异常。 主上字字正中矢心,那研判的视线落于身上激起薄汗一叠,我只得据实作答,不敢有丝毫隐瞒,其中既有袁大人早已掌握的底细,也有他远未知晓的旧事。 “将军世家,武将子孙,好出身。” 袁大人听我诉完早已变了脸色,主上却朗声开口,不仅未有苛责疑虑竟还满含赞许之意。 我鼓起勇气向主上看去,那张比我老成不到哪里去的脸庞丰神俊朗,他挥挥手示意我可起身回话。 “主上可会介意属下旧朝身份?”我大着胆子询了一句。 他的神情,是位高权重者不多见的冷静诚恳。 “用人不疑,你能忍痛抛却故土,愿明国不叫你失望。” 我不禁赫然震在当场,此等心胸,几无软肋,如何能不叫人拜服称臣。 说无弱点,只是我对主上过往知之甚少,彼时我并不知这世间还有一位叫顾予芙的姑娘,是主上心口处经年难愈的一道疤。 主上年近三十房中却无内眷,这于一位权倾天下呼风唤雨的摄政王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从不留意这些风流韵闻的我,也不免生了好奇。 偶有一日与袁大人小酌,闲语间我问起,才知主上始终孤身一人,似是只因有位音讯杳然的心上人。找寻之事,右卫一直暗中在办,对外则讳莫如深,只零星听闻两人儿时长在一处便生缱绻之意,后来局势动荡被迫于战乱中失散。主上一心记挂着她,多年来苦苦追索,明里暗里不知派过多少人力。 主上非公私不明之人,却只唯独这件一意孤行,可谁又能指摘这般刻骨深情。 不免唏嘘。 “这样去找一个人无异于海底捞针,主上难道不曾设个寻人的期限?”我小声疑惑。 “听赵云青传主上原话,一日找不到就两日,两日找不到就十日,日日无讯便日日找下去,直到身去也绝不另娶。”袁大人执盅感叹。 我不禁愕然,这该是个怎样神仙般的姑娘才能此厚爱,主上又该是怎样的情痴,才能这般磐石不转。 红颜命薄,在这浮沉乱世,经年数载不见音讯恐多半凶多吉少,忖及此又不觉替主上忧心惋惜。 两年后,随着南下征程推进,都城一路迁至淮南,几乎快要将这位传闻中的姑娘忘却,却没想到才过不久,我便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得见她真颜,只是一打照面,却是她握着主上的王令,急匆匆来骠骑卫调兵。 呵,最可笑的是,我那好兄弟丁理,竟然也已拜在她石榴裙下。 荒唐! 袁大人急召我进帐,命我亲自护卫夫人身侧,决不可令她有任何闪失,言语间颇为罕见的严肃。 我忍不住抱臂打量着,眼前这位身量纤细皓齿明眸的年轻姑娘,只听她略略说了几句借兵剿匪的意图,心中不由浮出几分嘲弄。 我曾暗自揣测,能得主上十年枯等,许是个知冷知热,容貌昳丽的贴心佳人,方不负求之不得,应是惟一。 谁曾想,竟是恃宠妄为,处处留情。 这是我对她的初次印象,主上一心青睐之人本该懂事明理,她却偏偏可恶。 手下高手尽出,只为护她周全,我心中冷笑,无奈应下这差事,亲自送她回徐州。 与她同行前来的,还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姑娘,两人途中倒是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亲厚,只怕早忘了这身后精兵搁下战事,陪她们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行至徐州,她翻身下马之姿略有不稳,我瞧去一眼便知她左臂有伤,定是还刻意逞强不叫我们知道,我便也移开视线只当不晓,倒是那伴随在侧的谈玉茹,惊呼一声挽了她冲回帐去。 燕山卫几人远见我接过她的缰绳,个个瞠目结舌,想是走时还不知她的身份,如今是迎了一座没用的活菩萨回来。 我哂笑着冲朱大人点点头,扭头去安置马匹,随后还要回她帐外候着,袁大人交代了,半步也不得离身。 她掀帘出帐时,我见她面色发白,便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哪只她慌慌张张喝了我一句,嘴硬说没事,是我眼睛花了诬蔑她。 “呵,我们奉命一路护送夫人,若是伤着夫人贵体,岂不是要提头向主上谢罪,还望夫人体恤。” 我说这话时存了三分轻蔑之意,只是话一出口我便有些懊恼,她该是听懂了,若有不悦,这一条逾矩并一条犯上罪名是免不了了。 她闻言却一脸担忧,并未在意我语中不敬,只急急求我不要告知主上她受伤一事。 这倒出乎我意料,我点点头,不再多言,弯腰随她进帐。 主帐内正为如何营救人质焦头烂额,我见那平摊在中的地图上,密密麻麻圈满了笔迹,这大龙山地形陡峭崎岖,若以骠骑卫之力,强攻上山怕是会落得个流寇与人质俱亡的下场,此行以救人为上,这下下策未必派的上用场。 正欲出口提醒时,忽听她提议声东击西之计,即南面引火,北面强攻,待流寇首尾难顾再相机解救人质。 众人纷纷赞叹此计甚妙,我不自觉朝她看去,竟不是纤纤弱质,倒是胸有丘壑的巾帼。 她信任的目光向我投来时,我不禁站直了身体,恭谨肃穆听她下文。 “江大人身手俊逸,这引火一事事关全局成败,还请骠骑卫高手担此重任。” 再无甚可说的,我心悦诚服掀袍向她行了大礼。 “属下定不辱使命。” 有一种人看似柔嫩易摧,相熟了才知是韧骨内植,经了这件事,我对她不免多了几分欣赏。 而自那之后,我频繁接手了她的守卫之责,也无意中知晓她不少秘密。 关于旧人旧事,关于她对主上的情意,桩桩件件竟令我心生敬佩。 十年光阴未曾刻意苛待过谁,她承受的也许一点也不比主上少。 若以旁人眼光来看,她此番身世故事难免脱不去攀龙附凤的名声,旧朝枷锁和新贵夫君角力撕扯,多得是尴尬处境,可她却欣然接受从无怨怼,鼓足勇气用那份和善亲切,融入到并不算熟悉的环境里。 转轻蔑为暗叹,惭愧从前是我妄下断语。 她不但没使主上风华黯然,反自添了许多玲珑神采,是可与主上并肩携行的天成佳偶。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把我的姑娘带来了我身边。 青娥眼底春色俏 我从未想过将要陪伴自己度过一生的女子是如她这般。 旧时金陵城里的莺莺燕燕,自是花光满眼,吴侬软语里沉醉着一梦不醒的温柔乡,世家公子多都是暮翠朝红,怀里拥着蕙质兰心,手中握着知书达理,眼底还盛着衡春楼里的千娇百媚。 母亲曾说我孤傲不羁,若是娶一位性子婉顺的姑娘,倒是再好不过的良配。 玉茹是个口齿伶俐的,初见时她便同个小尾巴一般跟在夫人身侧,许是天性纯稚友善,嘴里亲亲热热地笑唤着夫人“予芙姐”,也不避旁人。 我见状有意无意招逗几句,便能惹得她又嗔又骂,一副娇女儿姿态袒露无疑,夫人也只随她闹去,可战时又全然不是这副模样,握剑的小手攥得死紧,冷声冷语敢与流寇挑衅。 我最喜她绷着小脸瞪人的模样,便总忍不住调侃她两句,也略解了赶路时的困乏无趣。 “你可是白长了个漂亮脑袋,在燕山卫这么久了,这点小事也做不来吗?” 我见她对着安营扎帐犯愁,便随手帮她安置,口中很自然地揶揄,哪知她却一改往日的反唇相讥,红着脸推我,低声恼道:“自大狂!”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歹这次没再骂“臭鹤”了。 “你还笑!” “笑也有错?” 她偷偷瞥我的反应,见我仍不收敛,面上更加羞恼,甩袖欲走,被我堪堪拉住。 她是个傻姑娘,既算不上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呆头呆脑又自以为聪明,其实在我眼里除去“可爱”二字再无其他。 我每每在她身边,都怕一个没留意让她被别人骗去,思来想去,不如让我骗了,好歹我能骗她一辈子。 只是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本自以为海不扬波,却不料陡然生变。 下属前来禀告夫人走失的消息时,半句未出已是伏身在地抖若筛糠,吞吞吐吐地说夫人丢了,许是夫人的哥哥将夫人带走了。 我当下便觉全身没入森森冰河,瞬间生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凛冽惧意,片刻后已是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凌大人更是慌得眼眶蓄泪,急急派了燕山卫中人出去寻找,又不敢大肆声张,只来与我商量对策。 我心知这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不能有丁点隐瞒,便随凌大人一起向主上禀告详呈。 “你说什么…” 预料之中的雷霆震怒,伴着主上惊痛时的身形摇晃,我自认骠骑卫出了纰漏,不敢有半分辩解。 主上大步奔近,重重一脚踹至我心口,那力道之大,几乎让我整个身子都撞向地面,我端跪回去,忍了又忍还是将喉头激出的鲜血,喷在身侧地上。 “江有鹤!你竟敢活着回来,跟我说予芙丢了?”主上的声音里,是从未听过的颤抖哀绝。 寻人之事是后话,只是我的傻姑娘,却在夜里红肿着双眼,伏在我的榻前。 胸腔里肋骨断了一根,说话很是费力,干燥的空气灌进嗓眼,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吸间夹杂着血腥,回想过去,怕是从未这样狼狈示人。 她哭的双肩颤抖,再没了和我斗嘴时的娇态。 “喂我喝口水,就走吧。”唇角干皱起皮,我连冲她笑一笑,都带着龇牙咧嘴的滑稽。 她慌忙应了,鼻中哭腔愈浓,斟了茶碗向我递来,温暖柔软的小手扶在我肩上,一双秋水明眸聚满了将落未落的泪水,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人心头酸胀。 “予芙姐会找回来吧?” “夫人一定会没事的。” 她点点头,却突然小声道:“怎么伤的这么重,主上很生气吗,可就算再生气怎么能……” 她胆子素来小,平日提及主上也是怯声怯气,只这一句叫我听出了些微不忿,我既惊讶又动容,下意识捏了她的手慢慢地冲她摇头。 她也知道这话大不敬,忙禁了声抿嘴垂首,被我握住的手心却慢慢沁出细汗,不多时连双颊也透了红晕。 “嘘,是我失职,我自当将功折罪,你只安心回燕山卫去,不必为我担心。” 这些天我早已想过千万遍,若是夫人再也寻不回来,我的性命定是留不住了,此时留她照顾,我的过失怕免不了成为她的无妄之灾。 见我有意赶她,她那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俏丽的脸畔汨汨而下。 我手中登时一空,浸了徐徐微凉,她抽出手去掩面痛哭,啜泣不止: “虽然予芙姐丢了我难过…我也知道主上视予芙姐为心头至宝…可怎知旁人眼里,就没有自己的珍宝…..” 语至此处,无需赘言。 月色落入桌案上的半盏温茶,潋滟水光又渐渐折射出天光一角,眼前羞怯局促的少女咬住了唇,偏过头去不看我。 我的傻姑娘啊,这句话该是我说。 张灯结彩,映出满院喜庆,红绸交错,挽成一室旖旎。 兆神末年,我于主上封赐的宅邸内迎娶了谈玉茹。 若是金陵将军府里的顽子江煜大婚,今日势必是都城十里红妆席地,华顶高轩从府门排到街头巷尾,迎亲的喜轿一路抬到某侯府大户去,再接一位门当户对姿容端庄的深闺少女,在圣上一句“望永结秦晋之好”的御贺里缔下半生良约。 世家婚事向来两情相悦少,无可奈何多。 父亲原已有属意的亲家,却不知我这千里修书带去的喜讯,会不会让他老人家再添失望。 自北上入明,我曾辗转多人打听家人近况,如今虽是南北相隔家国两分,但得知父母双亲仍然精神矍铄,未曾因我叛逆之行遭到连累,心中大安。 婚期前夕我便想禀明双亲,又恐引人耳目,我已八年未曾寄去只言片语,提笔悬腕却是迟迟难以下笔,饱沾浓墨的毫尖不知从何处起始,忽而喟叹一声便想作罢。 “怎么不写?” 门帘轻晃,玉茹提裙走近,嬉笑着探颈看过来,见我一脸踟蹰望着白纸素张,便开口询问。 “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转了转眼珠,又微努了努嘴,“可是觉得我的门第出身,配不上你这昔日的小将军?” “哪有。”我笑叹着,伸手刮了下她不自觉皱起的鼻尖,“是怕我的字迹叫人认出来,给他们招来灾祸,毕竟我都身故这么多年了。” “不许你说这个!”她突然跳起来用手捂住我的嘴,似是对“身故”二字格外敏感,连连要我按她家乡的习俗念了几句,又摸了好些木头才放心。 “怪力乱神的东西你倒信得全。”我看着她紧皱的小脸忍俊不禁。 她嗔瞪我一眼,转而看着桌上白纸,忽然漾开笑意。 “我帮你写不就成了,你说,我代笔,准保认不出。” 我自觉露出了些许微妙打趣的神色,她总是这般率真大方,分毫未沾染深闺里过分刻板的矜持造作,从来一派江湖儿女的活泼动人。 我顺势将笔递进她手里,环住她的腰往桌案边一带,覆上她握笔的指尖,纤细的身子拢在怀里,像揣了一只乖顺的兔儿。 “好,你写就你写。” 说要帮我代笔,却是写了几句就羞起来,我也不过才说了一句“儿心慕之人温婉柔顺,玉洁冰清,此生愿只得她一人心,”她就笑着挣扎扔了笔,怎么也不肯再写了。 “谈小姐做事怎么虎头蛇尾,”我勾起嘴角将她圈紧。 “自己的事,自己做。”她咬着嘴巴想笑,大约知道自己不占理。 她砰砰的心跳,和扑簌抖动的烛火相争,粉颊带笑灿若春日新桃,忽如其来涌上隐约的痒,我只好俯身攫取唇齿间的清泉,暂解一时心渴。 一半娟秀稚嫩,一半虽刻意伪装但仍是龙飞凤舞的形骨,这不伦不类的家书就这么寄了回去,想来就算外人看了也只当胡闹。 而我惟愿双亲,能从这份溢满薄宣的幸福字迹里得些宽慰。 “一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子孙富贵,大喜!共贺!” 我从傧相的朗声喜悦里拉回思绪,眼前摇曳的红盖头,似一朵开在心上最绮丽的花。 六.人间烟火隐丹丘 金陵帝王州,龙蟠并虎踞,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沧波东逝,醉卷温柔,道是秦淮孤月依旧。 太爷爷的地图里,金戈铁马踏过的旧日山河大半都不再姓赵,重笔圈出的“金陵”二字戳在正中极为刺眼,那曾是家国故乡中枢所在,是万千同胞性命所牵,如今却成了赵皇苟安一隅的丑陋盾甲。 雍朝颓势难洗,一遇明兵便溃如山倒,君不君、臣不臣,竟上下沆瀣一气,江氏世代忠魂,一忍再忍,终是在一片荒唐之中,勉强保住了独善其身,而我只能日夜祈祷,父伯兄友能于覆巢之下求得一丝生机。 该来的总会来,就像那晚寒霜月色里,被我决绝抛在身后的金陵城匾,就像那夜我忍痛泣首再三告别的故园门楣,冥冥之中的天地命数,既裹挟了泱泱国运,也席卷了红尘儿女。 我成婚当年,号角声起,直向金陵。 我有要职在身,且因旧朝身份有碍未能亲去战场,可那铮铮铁骑,每日在我心上轰隆隆踏碾而去,在胸口震荡不停。 “夫君口味清淡,不若今日尝尝川椒咸辣?”玉茹常见我伏案忧思前线战局,便想着法儿的哄我松缓心绪。 举箸尝食,她立在桌边微弯眉眼,我出了一头的汗,好像连憋闷许久的泪水也一同散了去。 金陵城陷,绵延多年的烽火硝烟终得以消弭,明军一路摧枯拉朽,雍皇子赵猷理随母妃奇氏南逃,会同雍室残部于临安匍匐,欲蓄势反攻,实则已到穷途末路。 花团迎春,次年明国易主,主上于金陵城登继至尊之位,后下令着四卫统合为锦衣卫,袁大人升任大将军,我便继任骠骑卫指挥使,另领禁宫防卫一职。 一别故土近秩,熟悉的逶迤绿水、飞甍朱楼复又落回我眼中。 弘治元年初夏,三法司着手重肃金陵旧臣遗党,我听到讯息便匆匆赶去,心急如焚在冗长的处刑名单中来回搜寻,却看到父母兄伯的名字,出现在特赦令告文之下。 新皇隆恩,因我投明之功,赐江府上下免于流放,只贬为官者为庶人,妇女亲眷概不受牵累。 泪目中,我依稀想起主上曾在我婚宴上说,我未负他所托,他也定不负我所托。虽然为家人陈情的心愿,我从未说出口。 二老经年徒伤的倚闾之思、未曾亲见的子媳安和,终在玉茹与我的喜泪交加中得以圆满。 待诸事料理停当后,已是第二年春。 正值李白桃红的暖熏时节,玉茹说城南新开了一家制衣铺子,央我陪她选两匹合心的做几身春装,才下当值我便随她同去,一路赏景观游煞是恣意。 驻足一处珠花摊位前时,忽有一人从后侧缩手缩脚凑近,猛地冲撞了玉茹的肩膀后大步飞奔而去,我稳住她的身子立刻追至,纵身一脚飞踹,那人便哎呦一声前扑在地,哀叫着抱头团身不起。 “呀,我的荷包!”玉茹慌张看我,“他要偷银子!” “抬起脸来!”我拿脚尖踢开他遮遮挡挡的双臂,却不料露出一张故人的面孔来。 那人满脸脏污,破布烂衫掩不住浑身臭气熏天,比街头乞丐还要不如,此刻听我厉喝,却瞪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我。 “你…居然没死?” 竟然是姚谦。 姚妃结党争宠已久,姚家以此兴,如今以此亡,他的父亲早已在金陵破城之日,被定为贼首,清算之时姚府满门上下施行斩立决,未有一人疏漏,却不知怎么叫他逃了。 那句“生子如何”言犹在耳,而今再提更是恍如隔世谶语。 “令尊才能颇大,竟能在死地中再为你博一线生路。”我蹲下身子,平静迎向他惊愕的眼神。 “你居然敢假死叛逃,做这种卖主求荣的事!怪不得大雍世家,都叫那暴君屠了干净,只独赦了江家!”姚谦恨恨地大声叫喊,激动到手足乱晃,一口涎水四溅。 这下动静不小,惹来几人探首,我伸手捏住了他颤动的下颌,轻声道:“你再大点声,令尊赌上性命的辛苦筹谋,可就白费了。” 他立刻噤若寒蝉,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忽而反应过来,瑟瑟地扯住了我的袍脚,声调陡降,诺诺求饶:“煜哥,放我走吧,看在我们曾经是旧友的份上。” 我目光复杂地瞧着他,却不为思索如何处置,而是听着这声“煜哥”,倏忽觉得又回到了少年时。 束发之岁,也曾与他有过讪牙闲嗑的平和时光,我们也曾呼朋唤友,一同骑马踏春嬉戏游猎,彼时的骄傲昂扬不可一世,如今却落下云端被踩入泥泞。 而今对面相逢,不免生出物是人非的苍凉哀叹,道是人生际遇谁能厘清,我与他早已是天地之别,横亘在他与我之间那些无关紧要的旧日嫌隙,也都似过往轻尘一般烟消云散。 若是放他离去,我便有渎职之罪,若即刻拿他收监,不日后乱葬岗,不过是再多一具冰凉的尸体。 我知道自己犹豫了。 此时玉茹默默无声跟上来,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今日就当没认出来。” 我深吸口气,捉了玉茹的手站起身,再也不看他。 虽因前朝世家身份而为戴罪之身,可纨绔子弟不涉政局,有罪但罪不至死,今日放他一命,只当了了结交一场的情意。 光阴流转如白马过隙,一日玉茹忽从餐席中掩口干呕而去,宣了医官细细诊脉,竟已有了两月身孕。 她眼中娇怯含羞,我不禁大喜过望,忍不住抱起她原地旋了一圈,自身后散开的粉碧裙裾,宛如骄阳下盛放的花瓣,铺将成延绵不绝的生命希冀。 是孩子啊,我的孩子。 他将生于安稳盛世,长于赫奕门庭,载着他父亲母亲厚重的爱与关怀,用纯净无暇的稚眼清瞳,看遍这千山万水,历尽那烟火尘寰。 “瞧你,怎么没出息起来,都是要做爹爹的人了。” 她柔声笑着,却用一双细软的小手覆住我的视线,自她的掌心里我眨了眨眼,这才感到眼圈微热,似有清凉。 “夫君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如圭如璋,女孩丰姿冶丽,都好。” 小姑娘呱呱坠地时,震天动地的哭啼,是寂静子夜里第一声悦音。 莞儿爱笑,像她母亲。 那时只盼着新生命的诞生,何曾想到未来的亲家,竟是一路互持的同僚,那一街之隔的赵府里,玉茹倒是要隔三差五地去。 有了孩子便更添喜乐,此后家宅安宁,既无世路风波也无哀怨忧怖。 我已俨然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了最好的岁月,太爷爷予我姓名时亲手植下的光火,一刻也未曾熄灭。 我坚信这就是我想成为的自己,一切选择不知对错,但我不后悔一生这样来过。 所幸,她也懂我。 又是新年伊始,我曾问玉茹许了什么愿。 她笑着回答我: “无论山河兴替,斗转星移,愿我的阿煜,志向千里不改少年意气。” 红墙叹 -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番外合集 - 喵星特派员 景阳宫,原本禁城中最为冷清的院落,今日却红绸泼天,地毯一直铺至了神武门外。 即便已过亥时,那头似是隐隐传来了礼乐。 顾予芙盛装未却,仍端坐在养心殿的大床上,忽听见那远得有些缥缈的丝竹,绷了一夜的脸上,终是淌下两行泪来。 “娘娘……” 贴身的大宫女芳若一见此景,霎时红了眼圈,她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跪在主子身旁强陪着笑脸道:“要不要抱公主来,陪伴娘娘身边?” “不了…卸妆面吧。以后…我一个人睡。” 她从不想让女儿瞧见她哭,更舍不得让女儿知道,自己有多绝望。 殿前的槐树种下已逾十年,葱茏的枝叶遮住月光,投下斑驳的阴影。养心殿内静悄悄的,宫人太监无一敢说半句话,皇后方才歇下,然而过了仅仅不到半个时辰,一阵凌乱的脚步却又闯了进来。 陛下凄然的脸上,全无半点喜色。 匆忙间,熄灭的灯火纷纷又被燃起,许多宫人分明在笑,眼睛却都是红通通的。 予芙爬起来,看着在门外不敢进来的男人,泪已滚了满面:“怎么不留在…新娘子那里……” 杨劭看着她像呆了一样,一句话说不出口,许久才泪流成河:“予芙,我这辈子只爱你,我想回来,没有你我睡不着。你知道,她只不过是为了绵延……” “陛下累了,早点休息吧。”古怪的笑意停留在嘴角,顾予芙泪盈于睫打断他,“我知道,为了江山社稷…” 紫禁围红墙,情非所愿,他早无法只做劭哥。 原本是要从勋贵中选女,共册三位妃子,拖到最后变成了平民出生,选嫔位一人。 那位新入宫的宁嫔林阿娇,生得清纯妍丽,这耳熟的封号,倒叫顾予芙想起十几年前,明王后宫那个无邪的小姑娘来。 她初回来拜时也是怯生生的,小户家的女儿,即便得了临幸也不敢生骄。一天两拜,尽管叫她不必如此,仍是执意守着礼法来殿内磕头,说娘娘仁爱,她却不能轻狂。 可予芙心里明白,这哪里关乎什么仁爱不仁爱,她只是不想见她。 “娘娘,宁嫔又来了…” 傍晚时候,芳若捧进夏季的鲜葡萄陪在槐树下,养心殿这院子内,完全照着皇后从前在汉阳的老家布置,当初是陛下钦点。 七月蝉鸣已近极盛,予芙坐在石凳子上,看着寂静的殿门有些出神。 “照例让她走吧,我要识大体,可如今这样我已是尽力。”予芙轻声说道,芳若看她这样心中一阵难受:“娘娘,奴婢们都知道,陛下的心始终只在娘娘这儿!” 予芙愣住,含笑摇摇头:“你倒是哄着我,可人不在了,心要怎么离了人留下来呢?” “主子,自从宁嫔进宫,哪怕您再没让陛下近过身,可陛下也未曾有一日留宿景阳宫。”芳若声音颤抖,几乎有了哽咽,“听奴婢一句劝,陛下心里有您,但您的傲气久了,到底会寒了陛下的心…” “当初明明是他说过,这辈子若娶别人…”最后这一句,予芙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一折旧梦凉。 重阳前的时候,宁嫔诊出了身孕。 陛下绝了后宫的消息,不敢叫皇后知道,怕她伤心。可这等大喜,早在前朝传了个遍,当初那些三番五次上书求册妃的臣子,纷纷弹冠相庆,比自家得了儿孙还要高兴。 瞒的过一时,又如何瞒的过一世。 杨澄说出来的时候,杨劭正在教她习字。 “娘亲说,我很快就要有个弟弟了,是真的么?”长乐公主长相肖母,眉眼间的神情却像极了她父亲。 她的眸色冷淡,静静看着这个从小待她如珠如宝的父皇,尴尬地僵住手中纸笔,像是逼问,又像是嘲弄:“我曾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异母的兄弟…” “澄儿,怎么和你父皇说话?”予芙坐在一旁,看见杨劭手中悬着的笔在抖。 “澄儿,但凡你有个同胞兄弟,又或者你是个男孩儿……” “江山社稷,香火鼎盛。” 少女冷笑,她自小被纵坏了,即便时至今日,很快便不再是独女,仍不肯服软喊一声爹爹:“陛下毕竟有皇位要传承,是臣女不孝了。” 秋风骀荡,琉璃尽结霜。 宁嫔诞下皇长子,普天同庆。 陛下抱着长子的时候,眉目间全是久违的笑意。本是要过继给皇后做嗣子,可养心殿那位,却道孩子年纪小不该离了生母,竟是婉言谢绝。 孩子取名一字作琏,那是宗庙中盛黍稷的器皿,寓意耐人寻味。 立下头功的林阿娇,未曾如大家预料的那样,从宁嫔升成宁妃。但宫里人却悄悄发现,陛下对她的称呼,不知几时从宁嫔变成了阿娇。 宁嫔方生育过,短期不宜侍寝,养心殿那边,陛下又吃了太多次闭门羹,宫里为添子嗣,陆续又新进了几位小主。 最高仍只是嫔位,都是二八年华的绝色美人。 予芙一次不巧路过宫前,分明在夜色中听到了旖旎的动静。她如同被恶鬼缠住了腿脚,一时竟然定住了身形呆呆站在殿门外。 宫女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出,跪了一地。 空气中只剩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妩媚的呻吟,淫靡又刺耳。 和以前不一样,没有一句从前男人最爱说的满嘴骚话,也没有以前说不停的宝贝心肝。 他大概再找不到人那么说了。 养心殿外槐树落了几度春花,后宫陆续又出生了几个孩子。 皇位上的男人,却是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 直到杨澄出嫁那天,顾予芙捧着十几年前绣的盖头,哭得泪流满面。 顾予芙捧着十几年前绣的盖头,哭得泪流满面。 便觉得有人在摇她。 “宝贝儿,这是怎么了,快醒醒。” 有人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晃,顺着长发一下一下地抚过。 顾予芙一睁眼,正对上杨劭焦虑的脸。 “陛…陛下…?”她的泪眼婆娑,却仍瞧见了男人脸色骤变:“劭哥今日,没做错什么吧?” “劭哥…” 把这个似乎陌生了许多年的名字嚼在口中,顾予芙猛然想起,刚刚的一切好像少了什么:“契儿呢?甚儿呢?” “他们俩早睡下了,要叫进来?” 外间也是一阵细碎脚步,想必只因屋内突然有了动静,门外值夜的太监宫女,立即起身准备听用。 屋内定了规矩夜间从不留人,杨劭拨开明黄的帷帐正欲叫人,予芙眼泪未干,忙一把拉住他道:“别叫人,不用了!” “都哭成什么样子了。”杨劭心疼至极,挽了自己的衣袖,轻轻替她拭泪,“要么我自己去拎他们进来?” “杨劭,如果自始至终,没有澄儿和甚儿呢?”予芙心有余悸,语无伦次,杨劭一愣,看着眼前人哭红的眼,万分忧虑:“两个兔崽子,今天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没有,我是说…如果我从来没生出过男孩儿,会怎么样?如果我只有澄儿一个孩子…我刚刚…” 那个梦太过真实,予芙甚至记得,自己看到娇俏的宁嫔盘在杨劭身上,如墨的长发披在身后,那少女烟粉的绸缎寝衣下,正露出修长洁白的腿。 “竟然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你也不那么情愿,可你不得不纳了林阿娇,又生下一个孩子…” “什么孩子?什么林阿娇?” 杨劭一头雾水,这人是谁,怎么就和自己生了孩子,这怎么可能的事? 又琢磨了半天,看着予芙懊恼又失神的把脑袋埋在两腿间,才模模糊糊意识到,那大概是予芙梦里的人。 杨劭又好气又心疼,连忙把呜呜噎噎又要哭的人,紧紧抱进怀里柔声哄:“哪儿有什么林阿娇,只有芙儿一个小阿娇,快四十了还半夜哭鼻子,可不就是劭哥的小娇娇,得日夜含在嘴里,不然哪天万一哭化了,疼死我算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顾予芙被他这话说得脸红,回复七分清明,若有所思道,“我想起来了,阿娇是我表姐夫的小妻…” “原来是她?”杨劭一挑眉,叫予芙横枕到自己腿上,又拉锦被帮她盖好肚子,“什么人也配用娇一字,尽惹我芙儿生气。” “那姑娘长得美,若不是也嫁给了我表姐夫,不啻为一位丽人。”予芙叹口气,“劭哥,假如我和表姐一样,只生了一个女儿,你该怎么办?” “哪有什么假如,我们有儿有女,没有这种假如。” 杨劭亲亲她的侧颜,天爷,方才也把他吓了一跳,一时以为自己或是两个小子,做下什么滔天大罪。 此刻松了心弦,他不禁贪恋地嗅着妻子发间的幽香,这味道像是令人上瘾的毒药,离了便叫他疯魔不成活。 “是了,还好…没有这种假如…” 予芙轻叹一口气,你有偌大江山,可假如没有杨契和杨甚,无人继承大统,国将不国,即便劭哥再不乐意,恐怕也不得不屈从于子嗣。 这种执念简直无理,为了不存在的可能性苦苦追索,予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然而杨劭看她许久,突然开口道:“其实封太子的时候,我认真想过,假如契儿不能养大…” “怎么?”予芙吃了一惊,杨契三个月便被昭告天下立为太子,这一句想过,十几年来,杨劭却是第一次和她提。 “契儿出生之时呛了羊水,我曾经考虑过,万一留下病根,养不大怎么办。”杨劭低声道,这样的话作为父亲难以开口,可他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还是天下的君王,连这样的事情,也不得不做最坏的假设。 “那你当时还不让我再生?!”顾予芙几乎是震惊,彼时因只有一个皇嗣,言官们便几乎把请求册妃的奏折写成一座山,可杨劭居然那时,便考虑过无子的后果。 “契儿不是平安长大了么,而且你为了生孩子,差点儿把命都撂下了。”杨劭说着这话,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为了多几个嗣子,反复让你去做可能会死的事…我办不到。” “我不怕,都说头胎难生,后面就好了…”予芙哽咽,满腔心酸的孤勇,太难了,可她自知自己无法面对,杨劭和别人生下孩子,与其那样,她倒宁愿自己死在产房中。 杨劭看她又要落泪,苦笑道:“傻姑娘,你不怕,我怕啊…” “没有如果,咱们有契儿和甚儿,你不用再担心了。”明明刚刚是自己追问,予芙此刻却后悔起来,她主动吻吻杨劭的唇,“夜深了,咱们接着睡觉。” 门外宫女太监久听无召,似乎又退下了,殿内静悄悄的,窗外的槐树上有连绵蝉鸣。 杨劭从身后抱紧怀中的妻子,两具交叠的肉体,连心跳声也是重合在一起的。 杨劭闭眼蹭着予芙的头发道:“别担心,芙儿难道不知,朝上这些个臣子,如今早一个个被我料理得老实。你劭哥但凡拉脸说一句不,倒看谁敢再多嘴半句。” 杨劭这话说的自负,可也没有错。 立朝方两三年的时候,彼时杨甚还未出生,有言官非要连着给圣上折,请求册妃嫔。杨劭听多了恼火,当着朝臣的面把折子撕了,甩在那人脸上。 言官自持为国为民,这般仍跪着不肯退让,道为国死谏。 岂料圣人冷笑独为此事,要死便去,立时真叫锦衣卫把人拖出去打,打得昏死过去又赏黄金百两,从此教会了朝臣言路广开,但有一件不要兀自找死,更遑论到后来掌玺愈久,皇权愈发鼎盛。 “可到时候后继无人,即便你不在意。我也对不起天下人,你家又无子侄可以过继。”予芙低声道。 杨劭笑着轻咬一下她的耳朵:“别人的儿子凭什么管我叫爹,不是还有澄儿么?当时我就想好了,真无男嗣就让澄儿招个驸马,早早生下孩儿,姓杨立为皇太孙便是,我们的女儿生的,也是你我骨肉。” “你怎么连丫头都算计上了,澄儿得叫她慢慢挑,自己喜欢的人。”予芙愣住许久几乎气笑,转过来戳着他的胸口道,“再说了,不让我生让丫头去生,有你这么当爹的么?” “先保稳了你,才管的了丫头,她大了自然也有心疼她的人去,我看子遥家阿瑾就很听她话。”杨劭佯装疼痛道,“戳的劭哥心口疼,你要疼她,不如这会儿先疼疼我。” “真戳疼了?”予芙不迭后悔,连忙替杨劭揉揉胸口,不多久却被杨劭嗤笑着,拽住手往下摸:“这儿也疼,硬得疼,宝贝儿也帮我揉揉。” “不要脸。”予芙轻骂一声,双腿却盘上男人腰间,钻进他的怀里娇道,“夜深了,你抱着我睡…” “抱,心肝宝贝小娇娇,哪天舍得不抱…” 终是一夜好梦。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