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而至死地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在历史和命运的滚滚洪流面前,人,或是任何生物,永远是渺小而脆弱的存在。 然而,那些看似伟大的开端和转折,往往却又总是缘起于一些微不可察的小事,细如一口呼吸,抑或一次从噩梦中的惊醒。 乱王历三百八十五年,大神历两千三百年,春。 北苍山脚下,夜色深沉。 巨大的灰布帐篷,在草甸上集结铺展,绵延数里。 松油火把如繁星点点,将夜燃亮,守卫沉睡中的士兵。 巡夜哨兵轻柔的脚步声和酣睡的呼噜声交织在一起,安宁,平静。 可惜,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子夜时分,一声凄厉惨叫,划破夜空,响彻营地。 接着便是怒吼声,兵器撞击的铿锵嗡鸣声,以及,接踵而至,那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奔跑踏地之声。 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抖,耳边传来号角的凄楚呜咽,一拨拨光着膀子的大汉从帐篷中慌乱而出。整个营地火光攒动,陷入一片无序喧嚷之中。 阵营角落中的帐篷里,行军床上,一个看上去瘦小孱弱,脸色惨白,却眉眼柔美的少年,被这阵喧闹惊醒,头痛欲裂。 “敌袭!敌袭!” “这他妈不是演习!不是演习!” “狗日的魔崽子,连偷袭都学会了,还要不要脸了?” “老秦头,那莫书呆已经中毒挂了,别管啦,逃命要紧。” “谁拿了老子的裤子?老子才不要裸奔啊。”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喝,让床上的莫非稍稍清醒了点,用尽全部力气,艰难地缓缓睁开眼睛。 一切都是乱糟糟。 昏暗的帐篷里,十几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小伙子大声叫嚷,正手忙脚乱收拾各种装备,向外逃窜。 眼前的画面紧张而严肃,充斥着生死存亡的急迫感,让人心生恐慌。 然而,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又是怎么回事? 是了。在这个貌似军营的地方,这些人身上穿的不应该是灰色迷彩服吗,为什么会是束腰短袍?手中提着的不应该是m16自动步枪吗,为什么会是样式古怪的阔刀?最过分的是,原本应该佩戴通讯钢盔和夜视镜的头上,竟然顶着各种锅碗瓢盆。 如果这是一部古装大片的拍摄现场,这场景也未免太真实,太古怪了些。 该死,大家明明都在很认真地逃跑,为什么我却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莫非狠狠将杂念清出脑海,强迫自己也认真起来。此时,地面正在微微颤动,从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脚步声,帐篷里那些孩子们脸上的惊恐不安又是如此真实自然。这一切,让他有了某种不祥预感。 求生的本能让他努力挣扎,想要起身跟大家一起逃亡,却发现一丝力气也使不上,仿佛神经和大脑还没有连上线,身体并不属于自己。 这种人脑分离的怪异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下一刻,从未体验过的疼痛感瞬间涌起,像是脑袋中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打碎,接着重新拼凑在了一起。 无数画面一闪而过,如潮水般袭来。意识交缠意识,相互撕扯又相互融合,仿佛古老战场上两方冲锋骑兵。 无法继续忍受,刚刚有些清醒的莫非,就这样眼前一黑,再度昏死过去。 …… 第二次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喧哗吵闹已经消失。一切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一切疑惑也都有了答案。 预感成为了现实。原来真的是很老套很狗血的剧情――他,穿越了。 原本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被组织收养,接受地狱般的训练,直到变成一台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这样的人生,就算死掉,也没什么可惜吧? 这是十九岁的莫非,上一刻从三千米高空的直升机中坠落下来时,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就在通过空中那团粘稠的球状浓雾时,自己承载思维记忆的脑电波竟然被传送到了这个鬼地方,依附在了一个垂死的同名倒霉蛋意念之中。也许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也许是相隔几亿光年外的另一个星球,鬼知道呢。总之,两人的记忆已经在那阵剧痛之后半推半就完美合体。 别人穿越都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要么王爷要么小主,可为什么此时这具身体的主人看起来比自己的前世还要悲催些? 虽说大小是个城主家的独子,双亲的名头也是震烁大陆,大有来头,可惜三岁时就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此后十年被宗家大伯收养,寄人篱下,看尽世间冷暖。 因为母亲是凡脉体质,他自然生下来就是凡脉,无法感应真元,悟天修行,被家族视为寄生虫一样的废物。手无缚鸡之力,心性开朗,又温和不争,整日钟情于那些典籍经文,埋首苦读。想着两耳不闻窗外事,做个缩头小乌龟,安稳终老罢了。 可世事哪里又能如他所愿?怎么说他也是那座人人觊觎之城的法定继承人。这不,刚满十三岁,一到入伍年龄下限,就被逼着进了预备役。 光是进预备役混日子也就算了,不曾想,两个月后,魔族就向无主地发动了多线小规模入侵。战事一时吃紧,他所在的预备役小队顺理成章,背着锅碗瓢盆鸡鸭肉蛋,作为后勤补给人员,奔赴北苍山战线,支援双鹰军团第三大队来了。 在当阳城里,那些族人也许还要顾及些世人的指指点点,不敢太过肆无忌惮。一旦到了军营,上了前线,可不就刀枪无眼生死有命了吗? 于是,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人下了毒,半死不活,被袍泽当作一具尸体抛弃,无助地躺在床上,等待魔族后续扫尾部队的收割。 还能再惨一点吗? 死亡这种东西,有必要开盖有奖再来一瓶吗?莫非已经死过一次,体验过了其中的大恐怖,可不想刚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和这个新世界好好谈一谈,就又立马嗝屁。这种无聊的穿越,传出去是要被笑话的。 已经没有时间吐槽和哀叹了,因为此时,帐篷外,有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莫非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和之前那个世界不一样的汹涌气息,身体里也似乎瞬间有了些力量。于是集中意念,指挥肌肉神经和骨骼,缓缓动了起来。 脚步声又近了一些。 手脚可以活动了,可还是没有什么力气。于是再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有小山般的黑色身影撩开布帘,走进帐篷。 一声接一声的粗重喘息,让他寒毛直立,如临深渊。只露了条缝的眼帘中映出一团火光和一道硕大身影。虽然有些模糊,却带着让人窒息的血腥味和重压之势,缓缓而至。 一个落单的十三岁孱弱少年,遇到一个全副武装的魔族士兵,怎么看,都是一个必死绝境。 然而,此时少年的身体里却多了一个来自异世的强大灵魂。 那个灵魂的主人,小时候唯一的玩具是一把刀,六岁时他将那把刀插进了一个成年人的心脏。十几年来,他只学习两样东西,如何杀人和不被杀掉。十九岁时,他已经成为了那个世界最顶尖的杀手。所以,不到最后一刻,没人敢跟他妄谈绝境。 于是,双鹰军团第三大队伙夫营预备役,切菜兵莫非,微眯双眼,伴随着那道越来越近的死神脚步,屏息凝神,绷紧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肉。 准备迎接重生后的第一次生死考验。 第二章 妖狼魔骑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越来越近了。 莫非此时透过双眼缝隙,靠着火把映照,已经可以清楚看到那个魔族士兵样貌。 倒并不是想象中那样青面獠牙的怪物,只是体型异于常人,身高两米以上,无比粗壮健硕,红发碧眼,五官看上去有些狰狞怪异罢了。 “不过是个傻大个而已嘛。” 初来乍到,双方战力无从分析,根本就没有轻敌的资格。他不过是如此在心中安慰自己而已。 巨大身形终于缓缓来到床边一侧,停住脚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偷袭中先发制人,永远比等待固守要占便宜。 于是,火光中,原本应该是具“尸体”的瘦弱少年,身形瞬动,早已蓄力的右腿带着呼啸风声向一侧大个子的膝盖上狠狠扫去。 那地方骨骼相连,承受全身重压,其实脆弱无比。偷袭不是请客吃饭,不但要快,更要阴险,一招制敌。 “啪”的一声不和谐轻响,打破原本平和静谧氛围。 莫非有些发懵。他一向对自己的速度和力量有着十二分自信,却没想到这全力阴狠一击,不但没能踢碎膝盖骨,来敌半步未退,反倒是脚背处传来钻心疼痛,让他龇牙咧嘴。这才顿时清醒过来――此刻自己的身体孱弱瘦小,加上被人下了剧毒后已经昏迷两天未醒,哪会有什么力气? 一旁魔族士兵此时也是惊异困惑。他因为身上有伤,捡了个收尾清扫的轻松活,好不容易寻到伙夫营,准备顺手捞些酒肉就归队打牙祭去了。没想到碰到个没来得及逃跑的倒霉蛋,明明已经没了气息,死人一个,却突然间诈尸暴起。任他人高马大,也被吓得不轻。 各怀鬼胎,惊诧莫名。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呆立当场。气氛有些诡异而尴尬。 最后,还是智商牢牢压制对方的毛头小子抢先反应过来。 打,凭借自己现如今的小身板,肯定是打不过了。降,就算他厚着脸皮跪地求饶,对方也不一定买账。 那只有逃了。 趁傻大个忽闪着小眼睛,还没从惊吓中反应过来,莫非顺手抄起枕边阔刀,用最容易发力的姿势斜劈下来。 依然很快,可依然没有力量。 尖锐刀锋,划出银色轨迹,在如小山般隆起的肌肉上只留下一道淡淡血痕。刀未入体,魔族士兵却在看似强悍的刀势下本能向后退了一步。 绝境处,有时候,一步之间,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就在后退那一瞬间,莫非已经撤刀翻身,狼狈滚到床下。甫一落地,便全力奔跑起来。 那魔族士兵只是反应有些迟钝,并不是真的痴傻。此时身上中刀吃痛,马上醒悟过来。看到那个偷袭自己的装死小子连滚带爬踉跄逃窜,不由大吼一声,挥舞着狼牙大棒追赶过去。 莫非心中暗自叫苦。自己的意念暂时还没有适应这个虚弱身体,腿脚不听使唤,跑起来如同一个醉汉,跌跌撞撞。耳边怒吼声却听得越来越真切,眼看着两三步之间就要被追上。 慌乱中,眼角余光瞥见帐篷一角散落着长弓箭羽,不知是哪个富家子弟随身玩物,匆忙逃散时忘了带走。 来不及细想,他猛然朝一旁变向,顺势一个翻滚,已经来到弓羽前。未待稳住身形,便已张弓搭箭,直指来敌。 幸好,那张铁弓似乎只是寻常练习器具,拉力不大,用尽全身力气,勉强可以开个满月。 指动弦响,黑色箭羽带着尖利啸声,一闪即逝。下一刻,几步之外魔族士兵满是狰狞的面孔上暴出一团血雾,在空中激散开来。 正中眼眉。 又狠又准的一箭,深深扎入了魔兵的眼眶之中。可惜,还是无法致命,反而激起了心中最原始的暴戾凶性。狂怒嘶吼之后,他一把扯出眼中箭矢,带出一团模糊血肉,继续前行,誓要将那个卑鄙无耻的小子碎尸万段。 前世身经百战,对战局细微处最是掌控精妙的莫非可不会蠢到给敌人任何喘息机会。痛打落水狗,他再熟悉不过。 根本没有一丝停顿,在第一支箭羽离开弓弦后,他已经迅速重新拉弓搭箭。 第二支,第三支…… 一声接一声的嗡鸣响起,随即在魔兵脸上身上开出一团团妖艳血花。 他不知道哪里才是弱点,只能凭着感觉向眼睛脖子心脏这些地方射去。反复拉弓,已经让指腹间崩裂见骨,鲜血横流。两臂肌骨酸痛撕心,犹如被烈火焚烧。 第四支,第五支…… 还是不能停下,因为那个悍然身影仍然站立着,带着满身箭羽,挣扎着蹒跚逼近。 可是,箭,终会射完,力气,也总有耗尽之时。 在射出最后一根箭羽后,莫非已经榨干了身体内每一丝精气,只能倚靠在帐篷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滑入眼帘的汗水也无力擦拭。 小山般的魔兵身躯近在咫尺,浑身插满利箭,脚下覆着一滩厚厚血水,却仍然不屈屹立着。 模糊之中,他隐约看到眼前黑影缓缓举起手中狼牙棒,朝着自己头顶落下。 带着一丝不甘,他咬紧牙关,榨出身体最后力气,将头颅向一侧微微偏了过去。 狼牙棒擦着发丝,狠狠钉上左肩处,顿时骨肉崩裂,鲜血飞溅。同时,那道巨大身影,随着这个动作的完成,像是被人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机,直挺挺一头栽向地面,轰然倒塌。 …… 不知过了多久。 有光线穿透迷雾,将莫非从黑暗中唤醒。 晨曦已经来临,乳白色的微光映照出四周惨烈景象,提醒着他,原来一切都是真实,并非梦境。 看着眼前那具魔族尸体的惨状,他没有死里逃生后的喜悦,只有敬畏和后怕。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族群?如此强悍无畏,连临死前还能爆发出同归于尽的气魄,难怪人类几百年来在战力上一直被牢牢压制,全无反攻之力。 无暇继续深思下去了,这里显然已经沦为魔族占领区,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于是,强忍着浑身刺痛,拄着手上阔刀,挣扎站立起来。 将箭羽和长弓收拾好背在身上,又在帐篷内寻了些腊肉清水后,莫非掀开油布门帘,第一次用外来者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远处是巍峨山脉,葱郁苍林,在晨间薄雾笼罩下显得诗情画意,犹如一幅泼墨山水。可四周那一片狼藉却在提醒着他,现在身处战场,可不是游山玩水,赏景抒意的时候。 于是,还未来得及细细欣赏感概,他便转身向南走去。 他不知道大部队转移到了哪里,只知道人类家园的方向是在南方。那就一路向南好了,天无绝人之路,走着走着自然就知道路在何方了。 然而,只走了百米不到,远方薄雾中便传来一阵轰鸣,再次打破他的美好设想。 身处扎营之地,四周平坦空旷,连根枯树都没有,加上他此时身体几乎已经到达极限,哪里还有多余力气奔跑藏匿。心中不禁涌起深深绝望挫败之感。 “该死,这么悲催,倒不如直接死掉好了,穿越你妹啊?” 莫非暗自咒骂着,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中却还是抱有些小侥幸,难得穿一回,应该没那么容易死掉吧?万一是军团骑兵回头接应呢? 可惜,现实永远是那样残酷。 几息之后,那阵沉重踏地之声冲破雾色,揭晓答案。 猩红双眼,露出獠牙的血盆大嘴,雪白皮毛,粗壮四肢――一只妖狼率先冲出。巨大狼身上端坐着魔族士兵,手持长刀,全身覆盖着黑色重甲。 接着便是两只,三只…… 整整五十人小队,魔军中最精锐最凶悍的白狼重骑,就这样撕破晨雾,向着莫非冲杀过来。 第三章 灵兽大修士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神辉帝国位于东临大陆最北方,幅员千万里,在诸国中疆域最为辽阔。可域内气候严酷,又多是寒苦之地,冰封冻土,千年不融,想要活下去已然不易,就更别提什么安居乐业,文明演进了。 而魔族又是一个繁衍特别旺盛的群落,人口逐年增加和资源日益匮乏之间的矛盾,只能让他们把目光投向南方那一片温暖湿润,物丰民阜的广袤土地。所以,千年之间,魔族和人类之间各种规模的大小战争,几乎从来没有间断过。 经过数年盛食厉兵,如今,魔皇麾下号称披甲百万。而这些军士中,却大多都是步兵军团,骑兵只有五万骑左右。 按理说,在无主地这样平坦辽阔的平原战场上,骑兵的冲击力和机动性,已经让它当仁不让成为战力最强的第一兵种。而魔族百万大军,骑兵却只有二十份一,这在军种配备上很不合理。 其实,不是那位修为登峰的魔皇陛下不想多训练些骑兵,而是魔族体型天生异于人类,高大威猛,异常重硕。普通马匹在背负一个披甲魔兵的情况下能够屹立不倒已算神骏,更别提展开高速冲锋了。 无奈之下,魔族中那些武力强悍的皇族,开始捕猎那些荒原莽林中的巨大妖兽,进而驯化它们作为胯下坐骑。这些只存在于北方蛮荒之地的妖兽,天性凶残狂暴,战力极为强大,经过严谨的纪律训练整编入伍后更是恐怖,对人类各个兵种形成了碾压优势。 万幸的是,这些妖兽数量不多,且很难捕获,无法圈养。所以魔族重骑兵的数量一直没有突破五万。正因如此,人类世界百年来才能勉强维持住了势均力敌之势。 如今,魔骑军团五万人,分白狼、玄虎、青狮、赤豹、灰鹫五个大队。每队各领一万骑,分布在各条战线,如同冥府死神,精准而高效,不断收割着人类士兵的生命。 究竟是倒霉还是幸运?那些参军十余年的职业老兵油子都不一定见过的魔族最精锐重甲白狼骑兵,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预备役切菜兵,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莫非面前。 全副武装的五十余骑,正以松散阵型,挟风雷之势呼啸而来。 此时他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妖狼嘴里呼出的蒸腾热气和那森白獠牙。 粗壮四肢落在地面,一触即离,溅起黑色泥土。 虽然已经接近急速,狼背上的魔兵却似乎还是嫌慢,仍在不停催动。 长逾五尺的弯刀在空中飞舞,反射出冰冷而耀眼光芒。 两息过后,又近了一些。 甚至魔兵头盔下一张张面容都已经清晰可见。猩红色头发随风凌乱飘散在空中,幽绿眼眸反射出点点寒光,带着嗜血、狂暴、狠戾、焦躁……然而,细细再看,那些意味复杂的情绪之中,蕴含更多的竟然是…… 恐惧?! 虽然难以置信,但是莫非还是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这个白狼骑兵小队竟然不是在冲锋,而是在…… 逃亡! 身随意动,本已认命的他,想也没想就连滚带爬向一侧避去,让出行军路线。寄希望于这些魔兵无暇顾及自己,可以侥幸捡回一条小命。 可是,他刚跟这个族类有过一场恶战,连那个最低阶的普通士兵,都是半步不退,宁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跟敌人同归于尽。而此刻奔腾眼前的,可是战力超群,近乎传说的白狼重骑啊。究竟是怎样一种强大悍然存在,竟让这五十骑连正面一战的勇气都没有,直接落荒而逃?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骑兵身后薄雾中瞬间升腾起一道冷冽杀意。半空中白色雾气如同平静湖面中投下了一粒石子,霎时激起层层涟漪,迅速向四周扩散飘荡。 似乎比白狼奔跑的速度还快,最外围那道由雾气组成的水波,顷刻已经荡漾到殿后两骑魔兵的脖颈之间。 没有兵刃声,没有惨叫声,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两头白狼仍在急速奔跑。 可背上两名魔兵的头颅,却就这样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地飞向半空,带出喷薄血雨,一片洋洋洒洒。 波纹仍在荡漾。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如同寒风骤起,吹乱一池春水,转眼之间又重新归于平静,如此和谐而自然。 可乳白色的薄雾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暗红,六个面带不甘神色的魔兵头颅在空中翻滚,六具无头尸体仍挺立在狼背上向前疾驶,血腥而怪异。 直到最后一颗头颅落地,才有一道白光,冲破猩红血雾,现出身形。 一头通体纯白,泛着神圣光芒的独角兽,雪色鬃毛随风飘散,展开颀长两翼,好似九天下凡,从半空中俯冲而来。 背上端坐之人,手持长枪,满头飘逸银发,一身利落白袍,与灵兽浑然一体。 那人身材削瘦,看上去约摸三十多岁,细眉凤眼,面容柔美妖艳。如果不是眉宇间那抹杀伐英气,倒更像是个绝色女子。此时正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戏谑笑意,紧随狼骑而来。 世间有些人,光芒太过耀眼。不管是匆匆一瞥,还是凝神注目,只要打了个照面,便再也无法忘记。 即便是两世为人的莫非,记忆中也从未见过如此神俊潇洒人物。所以,就连魔族骑兵飞驰而过也未曾留意,一双眸子,就这样直勾勾盯着越来越近,兽背上的白衣男子。 独角兽轻挥雪白双翼,急速掠过身旁,带起一阵疾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就在身形交错瞬间,却传来一道真切轻噫之声。 声音中有惊讶,有欣喜。 一人一兽,飞速划过一道美妙圆润弧线,在空中瞬间折返,飘然落在莫非面前。 独角兽神色冷傲,屹立不动。背上男子却仍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笑意,一双清澈双眸望向眼前看上去有些狼狈的青涩少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浑身散发出一阵威严气势,让人心生畏惧。 虽然瘦小孱弱,虽然腿脚发软,可骨子里,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懦弱老实的莫非了。前世的他,还从未习惯被人如此居高临下地俯视。于是,挣扎着站起身子,顶着扑面而来的杀伐气息,头颅微扬,不卑不亢平静回视。 素不相识的一大一小,就这样莫名其妙比拼起气场来。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男子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卸下威严重压,打破场间沉默: “不错嘛,小子。”声音和面容一样,阴柔而有些邪气。 莫非听他夸赞,倒有些不知所措,说“承让”似乎有些不太适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报以羞赧一笑。 “双鹰军团已经后撤百里,你怎么还孤身留在此地?”男子不以为意,继续问道。 “我病了,没来得及撤退。” 男人翻身落地,衣袖微动,下一刻,右手两指已经搭在了莫非手腕之上。 听了会脉象,他眉头微皱,话语中带了一丝寒意:“你不是生病,是被人下毒了。” 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晶莹丹药,一边强行塞进少年口中,一边自言自语:“大灵丸用来清毒,实在有些暴殄天物啊。” 莫非还没来得及反抗,那药丸便已经入口即化,只能听天由命。这大叔看上去有些不靠谱,却不知为何让他心生亲近,相信总不至于害了自己。 腹间传来温暖感觉,全身肌骨酸痛感觉也几乎瞬间消失。没想到那看似不起眼的小药丸,药效如此明显。 “小子谢过先生救命之恩,不知先生尊姓大名?”他心思玲珑,知道遇见了高人,此时不套近乎抱大腿更待何时? 银发男子微微一笑,笑意中却透出了一丝暖意:“别急,先报上你和令尊的名字。” 莫非心中有些奇怪,却还是老实回答:“小子名叫莫非,家父莫妄天。” 似是意料之中,男子满意点点头。接着一掀袍襟,单膝跪倒,深深低下银发之首,声音带着一丝激动颤抖: “大修士戈怀雪拜见少主!” 第四章 改变历史的相逢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乍暖还寒,初春的风有些微凉,拂过寂静旷野。偶有惊鸟划过头顶天空,飞向远方。 那些妖狼重骑,除了地上那几颗头颅,剩下的已经逃远,狼蹄踏地奔跑之声也渐渐消逝无闻。 而自称大修士戈怀雪的银发男子显然并不在乎,没有继续追杀的打算,仍是半跪低首,如同一座石雕,纹丝不动。那头原本高傲冷漠的独角兽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温顺地垂下了头颅。 面前接受跪拜的莫非却有些发懵。 灵兽大修士?! 十三岁小子,身无一技之长,从小唯一擅长,也是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读书。那些书中,当然有关于灵兽大修士的记载,兼且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举足轻重。 这个世界,天地间充满着浓郁真元之气,真元中蕴含巨大神秘力量。而大陆之上,亿万子民,有那么极少数身负传说中上古创世神血脉的幸运儿,能够悟真炼体,引天地之威为己所用。这些天之骄子因为血脉尊贵特殊,被称为天脉者,用以区别那些芸芸无法修行的凡脉众生。 身负天脉,能够踏上修行之路,看似天生骄傲,尊贵无比,实则艰辛困苦,凶险万分。而根据典籍记载,修脉者按境界高低,可分为四等八境:悟天、坐忘境为始修士;出神、返真境为上修士;真我、人王境为大修士;化圣、归一境为尊修士。每一境又分初、中、上三层,如拾级登峰,从无捷径。 这四等修士称谓可不是什么俗世虚名,而是由大灵山脚下,那座备受世人推崇敬仰的圣修院录史册封,享家族和帝国供奉的实在爵位。就拿大修士来说,放在大陆任何一个家族或帝国内,可都是与家主、国公平起平坐的存在。 物以稀为贵,身具天脉之人本就数量极少,加上修行艰险,破境堪比登天。所以,这些武力霸道,能够感应天意的修士们走到哪里都被奉为上宾,成为各家族各帝国争相拉拢招揽的对象。特别是那些上阶修士,更是地位尊崇,炙手可热。 而此刻,莫非面前就跪着一位如此拉风显贵的大修士。 不仅仅是一位大修士,还是上了灵山,和天马缔约了血盟的灵兽大修士。 可在他的记忆中,三岁时父母就过了世,之后家道中落,年幼的自己也被堂大伯,那位莫氏本宗家主收养。十年来寄人篱下,尝尽人情冷暖,却只管埋头读书,不理世事纷扰。和眼前这个男子当然也素未曾谋面,少主之说又是从何而来? 他怔怔半晌,才突然醒悟,不管如何,让一位位高权重武力超群的大修士跪拜一个毛头小子,显然有些不太合适。于是急急伸手去扶,口中慌乱说道:“修士大人快请起,使不得。” 戈怀雪也不矫情,话音未落便已经迅速站起身子,瞬间回复潇洒倜傥气质,孑然而立。 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深深凝视着眼前少年:白皙而瘦小,一身脏兮兮黑色军服,稚嫩清秀的脸上染了血迹,眉眼间依稀有几分他父亲年轻时的影子,更多地却是继承了母亲的柔美。看上去木讷孱弱,偏偏身背长弓,手提阔刀,全身散发着淡淡桀骜洒脱的英武之气。 见少年一脸困惑,戈怀雪露出标志性不羁笑容,蹙眉成弯月,煞是好看。 他薄唇轻启,语调轻佻洒脱,不复先前庄重:“戈某不重世俗之礼,此生只跪过两个人,你小子是第二个。不过你别误会,我拜你只是走个过场,兑现当年对你父亲的一个承诺而已,并没有其他意思。” 说完自顾扬起下巴,眼神斜睨,神情孤傲得好像在说:颤抖吧少年!敢受本大爷一拜,也不怕折了阳寿。 莫非在一旁暗自腹诽:你自己刚才跪地干脆利落,可没人逼你。 眼前男子,虽然看上去玉树临风修为高深,怕是已然晋身大陆超一流行列,可性格却如此轻浮孩子气,哪里有半点高手风范? 对付这种自诩孤傲不凡之人,只有一个办法。 于是,莫非故意不接他的话茬,沉默立在原地,用略带同情的眼神深深注视着他。 果然,场间气氛慢慢变得尴尬起来。习惯了别人敬仰崇拜的高人们,最怕遇到这种无知无畏小子。 头顶上有不识相的乌鸦,“呱呱”聒噪而过。 最终,还是骄傲的银发男子面上挂不住,咬咬牙打破沉默,恨恨问道:“小子,你真没听过本修士大名?我可是两个月前刚新鲜出炉,如假包换的灵兽大修士啊!” 莫非仍是一副天生朴实纯真表情,瞪着迷惑双眼,无辜地摇了摇头。 “奇怪,不是说封了大修士就能名扬天下了吗?” 戈怀雪自顾自小声念叨了一句,随即眉头微皱,用力挥了挥手,说道: “这不重要。小子见识浅薄,本修士不跟你计较。我之所以拜你,是因为当年答应了你父亲,即使他不在了,也要继续效忠寒城莫氏,如今你未满十六,还不能继任城主,所以从身份上来说,你是少主。” “不过,当年我虽是你父亲属下,其实呢,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成年礼过后就烧了黄纸磕了头,结拜为异姓兄弟。所以,从辈分上来说,你要叫我一声小叔。” “你……懂了吗?” 莫非其实似懂不懂。他只知道自己初来乍到,运气还算不错,应该是误打误撞抱到了一根大腿,而且貌似这根大腿好像还挺粗壮的样子。 所以,他作恍然大悟状,慷慨点了点头。 那位“小叔”却仍是面色阴沉,咬牙切齿道:“不,你还是没懂。我们读书明理之人,讲究礼尚往来。既然我跪了你一次,作为晚辈,你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大家扯平了比较好呢?” 感情还是不服气跪个毛头小子,想着受拜一次,挽回颜面呢。 这心眼小的,真想不明白是怎么练成大修士的。 心中这样想着,莫非脸上却露出最真挚亲切笑容,忍着浑身鸡皮,学那孩童般撒娇道:“小叔,都是自家人了,还那么见外干嘛?话说,小叔,您堂堂灵兽大修士,不是应该被当成镇国之宝供奉起来吗?怎么也干起追杀妖骑这种脏活来了?” 自来熟,拍马屁,顺势转移话题,这一套心术,作为智商情商超群的他来说自然轻车熟路。 “供奉个屁。你叔我啊,和原来那帮近卫队的兄弟,被那臭不要脸的破院子以闭关禁修之名困在灵山十年。要不是最近前线吃紧,眼看要被魔族破关,才想到我们这帮兵油子了,否则鬼知道还要困多少年。该死的破院子,等哪天老子封了尊,一定回头杀他个鸡犬不宁。” 这世上能困住灵兽大修士的“破院子”,应该独此一家绝无分号,是那座神秘的圣修院无疑了。 戈怀雪被莫非三两句勾起心中恨事,全然不记得刚才还标榜自己是读书明理之人,破口大骂。逼他回拜的小心思自然也无暇深究,搁置一旁。 又问候了一会院里老修士们的祖宗十八代后,戈怀雪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说道: “光顾着跟你小子扯淡,差点忘了正事。我几日前赶到寒城找你,没见着人。找到当阳莫离山那老小子府中,说你入了伍。接着去了钢铎要塞预备役驻地,又说你上了北苍前线。七八千里路,累屁了,总算见着活人了。” 莫非这才知道,两人此次相遇并不是偶然。他有些不解问道:“小叔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戈怀雪轻叹一声,一边从怀中摸出一方漆黑小木盒递给他,一边郑重说道: “要紧事倒没有,只不过你爹娘嘱咐我交给你的遗物,已经晚了十年了,不敢再有耽搁。” 第五章 真正的新生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莫非双手高过头顶,接下木盒。 无论今生前世,他对“父母”二字皆感受无多。前世是个孤儿,身世成谜;今生三岁时父母双亡,印象早就依稀。 怎么看都是个不知养育之恩为何物的苦命小子。可既然降世为人,血脉中那份天生羁绊情愫,任岁月模糊了记忆,意念穿越了时空,也还是无法彻底抹去。 所以,此时少年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漆黑的小木盒不知道是用什么树料制成,表面平滑柔顺,反射出晨曦光辉。入手温润软腻,竟似一方古玉,承载千年。 他小心打开盒子,内里之物映入眼帘。 一枚方形牌子,似玉又似琥珀,内里包裹着一只黑色小龙,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要飞升出来。龙牌表面四周围绕一圈古怪纹饰,在晨光照耀下竟散发出淡淡金色光芒,仿佛上古时代那些神秘符咒。 除此之外,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页已经微微有些发黄,封面上龙蛇飞舞的“凡脉初论”四个大字却历历在目,似水墨未干,提笔故人犹在。 一块玉牌,一本小册子,这就是父母留给他的全部。斯人已逝,这天地间再无如此亲近之人。 一旁戈怀雪指着盒中之物说道:“这玉佩是你母亲家传之物,有些年头了,看不出来历。书册是老大从你出生前就开始研究的武学笔记。他当年不顾全天下反对,执意娶了身为凡脉的嫂夫人。可能心中有愧,便想着独辟蹊径,创一门凡脉武学给你修习,用来弥补对你血脉上的亏欠。可天脉与凡脉,终究天壤地别,即便是他这个不世奇才,又哪里能轻易跨越。这本册子你学一学炼皮锻骨之法,强身健体就好,切不可沉迷其中,走火入魔。” 莫非怔怔看着父母遗物,低头不语。 双亲有些模糊的容颜慢慢浮现脑海,一股桂花糕的清新香气扑面而来。 他依稀记得,寒城老宅中那棵金桂老树,枝芽蔓延,八月飘香。自己骑在那个男人脖子上,伸着小小手臂,采摘高处花枝。一旁柔美妇人抬头注目,不停念叨着小心点别摔着,满脸慈爱笑容。 摘来的桂花被母亲拿去厨房,再过一个时辰,就变戏法似地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桂花糕来。如云母水晶般的糕点,入口即融,美味无比。一家三口,坐在树下石桌旁,嬉笑玩闹,比空中弥漫的桂香更加馥蜜香甜。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美好都成了幻影,只能在渐渐消逝的记忆中凭吊了? 没来由地,莫非觉得鼻尖有些微微发酸。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抽了抽鼻子,抬头询问,眸子中罩着一层雾气。 戈怀雪剑眉微挑,冷冷说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十年前的事情错综复杂,涉及太广,加上我身困灵山,没办法亲自深入调查,所以现在只有揣测,而无实质证据。” “我有权知道。”少年面容坚毅,固执问道。 戈怀雪冷笑一声:“不错,你是有权知道,不过我还是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眼中雾气散去,只余冷冽光芒。 “因为……你太弱。弱到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 冰冷的话语在莫非耳边回荡,久久不散。 弱到对一切都无能无力。可悲的是,他连这句话都无力反驳。 他生下来就是凡脉体质,这辈子注定无法感悟真元,应天修行。所以,自年幼起,他就已经早早放弃了在武道上的探寻,只把自己封闭在书本典籍中,想借着那些文章大道,逃避世俗纷扰。 整整读了十年,他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知晓了这个世界很多有趣的事情,认识了史上一位位大奸大贤人物,懂得了很多别人听都没听过的道理。 可在世人和家族眼中,他只是一个书呆子,一个天生的异类,一个不求上进的废物。 不过他不在乎。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孩子,每日想的都是如何在夹缝中继续生存下去,又哪敢奢求什么梦想? 活着,就是他最大的梦想。 大伯想要寒城?那便给他好了,反正自己又争不过。待满了十六岁行过成人礼,便搬离莫府,寻个乡间私塾,教那些孩子识字读书,终老此生,平庸却安稳。什么建功立业,振兴家族,人类存亡,统统遥不可及,跟他没有半分关系。 弱便弱吧,无能无力便无能为力吧。一切都已经命中注定,无可挽回。 可此时为何心中却有一丝不甘,一丝苦楚? 是了,灵魂之中多了一份来自异世的桀骜,那个也叫莫非的少年可不是那么轻易认命的软蛋。 是了,有人已经等不及他长到十六岁,下毒这种卑劣手段都使了出来,想要抹灭他的存在。 是了,他太弱,弱到连父母当年的死因都无权知晓,因为除了给自己平添烦恼,他什么也做不了。 …… 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扎入肉中,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原本低沉的头颅再次扬起,这一次,眼底深处有星火在燃烧。 “小叔,身为凡脉,如何变强?强到有资格知道。” 戈怀雪望着眼前少年面容,竟有了当年那人几分神韵,不禁一阵恍惚。待回过神来,口中却不客气骂道:“蠢货。” “我来问你,当朝国师苏墨苏大人,手无缚鸡之力,却一人之下,执宰帝国朝堂三十年,他可曾修行?” “西北大凉域洛氏家主洛白河,练了三十年刀法,终成刀皇,尊者之下,没一个人敢妄言能胜他。他可是天脉者?” “那些边疆领军大将,军旗一挥,摧城拔寨,血流成河。他们之中,又有几人不是身负凡脉?” “再退一万步说,芸芸匹夫,凭一己之力,在这乱世中安生立命,保家卫国,另妻儿衣食无忧,又有谁敢说他们是弱者?” “在这世上,想要变强,路有千千万万条。凡脉,是你的命,无法改变。可如果一味把这当成借口,像你呆在当阳的那十年一样,不求上进,只想着忍辱求生,碌碌终老,这不是懦弱无耻又是什么?” …… 男人的诘问喝骂,声音并不大,却如同道道惊雷,炸响在少年耳边。 天边那一抹朝阳,终于穿破重重迷雾,向天地间洒下万道霞光。 莫非默默无语,将盒中那本发黄的小册子收入怀中。 接着,又缓缓将龙牌戴到颈间。也许是因为心境通明了,当玉牌接触胸前刹那,他竟感到一阵充沛浩然之气瞬间涌入体内,胸腹间暖洋洋一片,仿佛回到儿时母亲温暖怀抱。 这感觉让他更添勇气。 于是,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初升艳阳。那些金色光线照耀在他眼中,反射出更加璀璨的熠熠光辉,竟有了些高洁神圣意味。 他面带平静笑容,轻轻向前踏出了一步。 一步之后,再有没有前世那个冰冷的杀戮机器,也没了今生固步自封的懦弱少年。 从此以后,世间只有一个新生的少年,莫非。 行走天下。 第六章 一步一问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第一次骑乘活物翱翔半空,不免有些新奇,有些刺激。 耳边有风在轻啸,抽芽渐绿的灌木矮林和青色草甸一片片向后闪去,地面的一切变得小而不真实。偶见溪涧潺潺,蜿蜒曲折后,奔腾成河,一马平川。 天马灵兽雪白的双翼在空中飞舞,身前那人长发飘飘,银丝拂在脸上,有些发痒。 呼吸着沁人心脾空气,眼见脚下清新瑰丽景色,如获新生的莫非心中禁不住生出对这个新世界的亲近和热爱。 一切都很美好。 可惜,除了这些美好,这世上还有许多险恶。而这些险恶,需要他独自面对。 前线战事吃紧,这位半路遇到的便宜“小叔”,显然身负人类存亡的重任。为了寻他,本就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如今只待送他回营,便要分别。 如此也好。毕竟,自己的路始终要靠自己走。躲在大修士的羽翼下安稳苟活一辈子,并非不可以,不过不是他莫非想要的生活罢了。有贵人相助,心存感激,可说到底,命运这害羞娘们,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去揭开面纱。 身在战场也好,有人谋命也罢,都是这乱世的试炼。如果连这些小沟小坎都跨不过去,又何言大丈夫? 俯瞰身下万物,前途凶吉未卜,心中却有豪气纵横。 毛头小儿,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如野狼般对空长嚎。那一声吟啸,响彻天地间,久久不散。 白头大修士嘴角轻扬,胯下天马振翼冲天。 …… 双鹰军团的临时驻地,此时仍处在一片混乱当中。在这场偷袭中幸存的将士们正忙着扎营布阵,人马穿梭,兵甲铿锵。 第三大队这一万多步兵也算是祖坟上集体冒了青烟了。原本在那区区一百号妖狼重骑的强势追击下,早已经军心涣散无队无列,成了一帮鸡飞狗走的乌合之众。可就在快要奔溃之际,却平地起风,云翻浪涌,有手端银枪的仙人从天而降。说来也怪,那些号称宁死不退的魔骑兵,见着那雪白一人一兽,竟是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新兵蛋子们一头雾水,只知是有高人来救,欢呼雀跃。那些兵龄十年以上,坐在马上的将官们却脸色大变,顾不得还身在逃亡途中,纷纷下马,对着那道绝尘追杀而去的身影就是一通跪拜。 残兵败将们这才平白捡回一条命,重整队形,与第二骑兵大队汇合,寻了个易守难攻的坡地扎营,重新建立防线。 和营地里的紧张忙碌不同,坡地后方几里外的一条小溪边,却是一片悠然景象。 一个约摸十**岁,眉眼阴鸷,一脸冷傲的少年,正口叼茅草,半卧在一块大石上晒着太阳。 其余五六个年纪稍小的,有人在溪里摸着鱼,有人在岸边生火烧烤。军衣和佩刀零零星星,胡乱散落满地。 火堆旁一个满脸横肉的小胖子,翻着手上烤鱼,一边吸着垂涎欲滴的口水一边说道:“跟着奇哥混就是爽,什么活都不用干,那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胡营长还不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那是,你也不看看奇哥是什么身份。”其余众人忙出声附和。 怡然自得晒着太阳的少年微微一笑:“虽然在这军中,官大一级压死人,可他胡黑脸毕竟是个凡脉,说到底也就是个伙夫罢了。再说,就算他不为自己着想,也要顾着些当阳城里的家眷不是,哪里敢得罪我们。兄弟们放心耍就是了,出了事自有我高俊奇和我们家老爷子担着。” 小胖子满脸谄笑,正待出言恭维一番,却突然之间好似见了什么可怖之物,神情瞬间凝固。双眼溜圆,惊恐望着前方。 下一刻,一声凄厉惨叫,打破原本安宁祥和氛围。 “鬼啊!” 众人被他叫声惊吓,不约而同朝小胖子目光方向瞧去。只见一个面色惨白,背弓提刀,浑身血迹斑斑的人形正缓缓而至。 不是那中毒而亡的莫书呆又是谁? 莫非看着眼前目瞪口呆的这帮人,心中暗自叫苦。 他不想成为众人焦点,特意让那位小叔兜了个大圈,绕到营地后方才落地。反正自己一向没什么存在感,想着偷摸混进去,估计也没人会多想什么。可哪曾想,这才走了没多远,就碰上了这群平时欺负自己最狠的纨绔子弟。 更糟糕的是,这里显然离大营还有一段距离。而这种没有外人旁观的荒野里,也最适合干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身形已现,再躲再逃已经来不及。况且,隐忍逃避也不是他现在的性子。那便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此时,大石上自称高俊奇的少年已经站起身子,体型颀长壮硕,明显比身边那些小子高上一头。 他满脸阴冷笑容,迎着莫非走了过去,边走边说道:“光天化日,哪里有什么鬼?是我们莫大公子命硬,逃过一劫而已。”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莫非身前,居高临下冷冷注视着他。 莫非面色平静,躬身道:“表哥。” 原来这高俊奇的母亲,乃是莫氏宗家当家人莫离山的亲妹妹。他父亲高升,虽不是宗家血脉,却因为世代为宗家打理家族庄园生意,掌管钱财大权,因此在当阳城地位显赫。 而眼前这位远房表哥,虽说人品差了些,资质却是不俗。十五岁就悟真修行,也算的上小半个天才了。家世,外加武力修为,这才给了他横行霸道的资本。混纨绔,也是要看实力的。 “早跟你说过,不要叫我表哥。我没有你这么废物的表弟。” 热脸贴着冷屁股了,倒是在意料之中。莫非以表哥相称,倒不是为了套近乎,只不过是为了提醒他两人身份,以免他脑子发热,真的痛下杀手而已。可显然,以对方的智商,并没有想到如此深远意义。 他不以为意,淡淡一笑,从身后解下长弓和箭囊,递了过去:“多谢高少爷的弓箭,救了在下一命。在下还要回营报道,就此告辞。” 高俊奇不自觉接过弓箭,心中有些莫名其妙,更多的却是诧异。 原本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废材小子,怎么一日不见,就好似换了个人?不但神态平静自若,毫无畏惧之色,连以前习惯微躬着的腰也挺直起来了。 这种变化让他感到奇怪,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名愤怒。 十年前,老爷子带着他去寒城拜见过那一家人。那时候,他们父子俩跪拜的那个男人,正和此时少年脸上一模一样神态。 这种看似平和,却骨子里透着骄傲的笑容让他从心底里感到很不舒服。 于是,手中长弓一挥,拦下正欲离开的莫非,口中冷冷说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想走就走了?” 莫非停下脚步,面色不变,仍是淡淡笑着:“这里是我炎夏帝**营,你我平级,都是预备役下士,高少爷似乎并没有留下我的资格吧?” 高俊奇细眉一挑,怒声道:“平级?我是天脉你是凡脉。我是悟真境始修士,你是个无法修行的废物。你真的觉得我们是平级吗?” 此时,剩余众人已经将莫非团团围住。那个被惊吓到的小胖子也缓过神来,指着鼻子骂道:“莫书呆,你是不是被毒傻了?敢这么跟奇哥说话?” “对啊对啊,肯定是被毒傻了。放在以前,肯定念叨着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跪地求饶了。”一旁有人帮腔道。 莫非握刀的右手又紧了几分,脸上不复笑容,语如寒冰:“我以前是真傻。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你们来说,倒是退一步变本加厉,忍一时得寸进尺才对吧。” 对面高俊奇听了,仰天大笑:“哈哈,平时一副痴呆模样,没想到这么伶牙俐齿。入伍前老爷子嘱咐,让我好好关照关照你,人多嘴杂,一直没什么机会。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可怪不得我了。” 莫非缓缓踏前一步,眸子中光芒爆射,低声问道: “表哥,你确定吗?” 第七章 活着的理由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初春三月的正午,正是冰融雪化,莺飞草长的艳阳时分。 溪旁空地上,原本和煦温暖的氛围,却随着莫非那轻轻一步,柔声一问,突然间温度骤降,好似有刺骨寒风平地而起。 十年来,表面看上去豁达开朗,心中的委屈愤懑实则不经意间渐渐堆积,如同一座堤坝,蓄水数年,终于到了堤毁坝崩的临界点。加上如今与异世杀手之魂彻底融合,不再纠结前世今生之别,宛若新生。所以这一步一问之间,年仅十三岁的青稚少年,竟瞬间爆发出弥天杀气,将众人笼罩其中。 围观的小伙伴们被摄住心神,个个目瞪口呆,止住身形,无法妄动。 一步之遥,离那股气息最近的高俊奇,感受却更加直观深刻。因为,身为悟天境始修士的他,在那股扑面而来的霸道气势前,竟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天脉血统,已然入门的修行天才,竟然在一个凡脉废物面前,退缩了。 所以,后退的这一步,让高俊奇感到深深耻辱。同时,也真真切切动了杀机。 他原本视莫非为人人皆可践踏的草芥,并未放在心上,就连家中长辈得知自己和他分在一个营以后的“嘱咐”,也未曾真的在意。为了这样一个废物,影响自己在军中的仕途,怎么看都是桩不划算的买卖。倒是经常闲来无事讥讽调笑几句,心情不好了便仗着辈分赏他几拳几脚,可在军中杀袍泽?一旦事发,那可是灭族大罪。 可如今,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个还算聪明的修行者直觉告诉他,在对面这个少年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个外表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的小表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莫书呆了。而他要做的,就是遵照家族的“嘱咐”,将这个小小的变化,扼杀在萌芽状态而已。 至于残害战友的罪名,又正是天赐良机,全营的人都看见那小子中毒将死落了单,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再存活于世间。虽说少不得落下把柄在围观这些公子哥手里,可以舅父的权势,想必解决起来也不是很麻烦。 既然杀意已决,高俊奇反倒一身轻松。 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小孩子罢了,两招之内,甚至不必浪费真元,他就有信心将面前的凡脉小子轻松碾杀。 可那样做,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杀人先诛心,在一个弱者怀着希望,心中刚燃起一丝小火苗,幻想着今后可以如何逆袭之时,最适合当头泼一盆冷水,调戏一番了。 于是,他面露充满自信的阴狠笑容,缓缓踏回后撤的那一步,直面莫非那双精光爆射的眸子,说道: “本来还不是很确定,不过现在嘛,能确定的是,你今天并没有出现在这里,我也没有见过你。” “灭族死罪,你担当的起吗?”莫非最后一次提醒他。 “死罪?你本就已经中毒身亡,死在百里外的营地,又怎会跟我扯上半点关系?兄弟们,自魔族袭营之后,你们见过此人吗?” 一旁几个公子哥儿这才缓过神来,纷纷摇头附和。领头的小胖子更是一副夸张模样,搭手遮眼,四处寻望:“哪里?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吗?” 高俊奇满意点点头,说道:“你看,根本就没人见过你,你早就应该死了。甚至在更早些的十年前,你那狠心的爹娘怎么就没带你一起死呢?把你一个人留在世间,徒然多受些苦难而已。” 见对面少年微微垂下了眼帘,身体也有了一丝颤抖,高俊奇自然以为自己的话语刺伤了对方。 于是继续痛打落水狗:“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存在是多么碍眼和讨人厌。整个家族都想你死,甚至寒城的子民都不希望一个废物继承城主之位,盼望着你早点死去。无牵无挂,被天下人抛弃,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 听完这番话,莫非的头颅已经完全垂了下去,唇齿微动,似乎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高俊奇没有听清,身体自然往前探了探,追问道:“还有什么遗言?” 莫非抬起头,双眸中没有一丝感情,只有冷漠。口中小声说道:“我活下去的理由就是……” 可惜,对面侧耳倾听的高俊奇,最终还是没有听到那个理由是什么。 因为,话还未说完,便有风起,有影动。 紧接着,胯下要害处传来一阵只有男人才能体会的痛楚。那痛楚似千万支银针在体内游走蔓延,直达意念最深处。 他除了像虾米一样痛苦地弓起身子,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忘记了思考。 是的,那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人畜无害的少年,竟然抢先出手了,而且一上来就是一记狠毒的撩阴腿。 修行之人,通过洗髓炼骨,可以将身体磨练得坚如磐石。可有些地方,终究还是无法顾全。 莫非先前被戈怀雪的一席话喝醒,心境通明,了却了杂念,可还没有狂妄到有自信正面挑战一个悟真境界的始修士。所以,从他见到这帮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调整呼吸,大脑飞速转动。 就连那看似为了显摆气势的一步,其实也不过是调整姿势,方便发力而已。 一切为了战斗,一切为了生存。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只有不择手段,擒贼先擒王了。宁愿自损一千,也要杀敌一百,这就是莫非此时想要表明的态度。 于是,将所有力量集中到右腿,趁着高俊奇被自己低语吸引,骤然暴起,一击即中。 没有任何停留,就在对方痛苦弯腰的瞬间,莫非手中倒提的阔刀已经猛然向后划了个半圆。接着,被铁皮包裹住的刀柄又反向划了个更加美妙的弧线,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高俊奇双眼与鼻梁交汇中央处。 让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随着这声响,高俊奇眼前一黑,眼泪与鼻血汹涌而出。身体就这样直挺挺倒向了后方。 还是没有结束。 随着对方的倒地,莫非扔掉手中阔刀,整个人像一只嗜血的猛兽,就这样扑了过去。 没有什么精妙的招式,没有什么雄浑的内力。他就这样跨坐在已经昏死过去的高俊奇身上,靠着最原始的本能,一拳接着一拳向着英俊的脸庞上轰击下去。 拳拳到肉,带着闷响,击打在脸上,也击打在围观小伙伴们的心头上。 从莫非右脚瞬动,到此时,电光火石,不过一息时间而已。他们压根就没有反应过来,待缓过神来,平时被奉若神明的老大已经被打得昏死过去,毫无还手之力。 心中有恐惧滋生。这帮公子哥儿平时混迹街头,免不了要干些欺男霸女的勾搭,群殴巷战自然也是没少打过。可任他们“身经百战”,又何时见过如此凶悍,如此阴狠,如此下流不要脸的打法? 偷袭也就算了,可一上来就是断子绝孙的撩阴腿;赢了也就算了,可明明对方已经昏死过去,还是要“鞭尸”一番。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眼前场景是如此血腥而震撼,以至于直到莫非双臂酸痛,无力抬起,围观众人中才有人反应过来,嚎了一声“救老大”,带着小弟们扑将过来。 此时的莫非已经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显然再无还手之力,只能双手抱头伏地,任由拳脚落在身上。 七手八脚,如雨点般重重落下,身体自然传来痛楚感觉。奇怪的是,心中却酣畅淋漓,痛快无比。 越来越痛,心中却是越来越喜悦平和。以至于被打着打着,他竟是再也难以控制,嘴角上扬,“桀桀”笑出了声音。 第八章 为什么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一个抱着头,缩在地上挨打的人,还能发出如此狷狂的笑声,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 下手最重的小胖子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妥,最先停住了一记记敦实的飞踹。 都是些乌合之众罢了,带头大哥躺在地上,带头二哥停了手,众人自然也就纷纷止住动作。 “莫书呆,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思笑?”小胖子强装镇定,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却出卖了他。 莫非狠狠吐出一口血水,摇了摇有些发晕的脑袋,话语中却仍是带着笑意:“我是笑你们傻。高俊奇要杀我,是我莫家的家务事。你们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别人的家务事,担上灭族之罪,真的值吗?” 这几个纨绔子弟,都是当阳城高官富商之后,从小就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心思一个比一个活泛。此时被莫非一针见血点明厉害关系,哪里还有继续糊涂下去的道理。 事情很简单,今日莫书呆如果死在这里,连出手机会都没有的高俊奇肯定扯不上半分干系。虽然可以毁尸灭迹,建立攻守同盟,可这世上哪里又真有不透风的墙。再说,这么大的把柄被抓在高家手里,以后还不得一辈子做牛做马俯首为奴? 六个衣衫不整的公子哥就这样面面相觑,脸色阴晴不定地立在场间。平素习惯了有人替他们做决定,这时候反倒没了主意。 许久之后,小胖子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说道:“都先抬回去,等老大醒了再说。” …… …… 一片绿油油,微微隆起的草甸上,蔓延着一望无际的帐篷。有工兵热火朝天地挖着壕沟,有持着令旗的骑兵策马穿梭,有百人小队披甲布防。第三步兵大队和第二骑兵大队汇合后,正忙着整合协调,到处一片紧张忙碌氛围。 所以,在营地最后方那个角落里的一小阵喧嚣,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没过一会便重归平静。 浑身是血,肿成猪头一样的莫非和高俊奇已经被人抬了回来,此时正躺在预备役小队的帐篷里。 两人的行军床不过隔了两三丈远,待遇却是一天一地。 高俊奇的床前熙熙攘攘围了十几个半大小子,七嘴八舌小声议论着。一个看上去医官模样的中年男子眉头紧锁,替他把着脉。面色黝黑,外号“胡黑脸”的伙夫营营长立在一旁观望,面露忧色。高家大公子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他那一大家子在当阳城的日子怕也是不会好过了。 而莫非的床前,则只孤零坐着一个身着羊皮裘子,浑身脏兮兮的老头。 老头已经很老了,脸上堆积着岁月留下的沧桑皱纹,稍有表情,似乎都能抖落出灰尘。此时正拿着块湿布,轻柔地替他擦拭着脸上污迹。 老秦头老秦头这么叫着,其实整个伙夫营没有一个人知道老头的大名,也没人真的关心。只不过是个靠军饷残度晚年,混吃等死的老兵油子罢了。一帮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哪会有心思跟他这种风烛残年将死之人攀什么交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都不招人待见,同病相怜的缘由,这老秦头对莫非倒是极好。营里的兵士大多都是当阳城子弟,谁人不知那莫书呆和莫氏宗家那层隐秘关系,哪里还敢结交亲近。冷眼旁观,不下手欺侮就已经算是善行了。只有这孑然一身,活了今天不知还有没有明天的老秦头浑不在意,经常偷偷给他留些好菜,天冷了替他加床被子,就连衣物破损了,也是老头亲手缝缝补补。 要说身为孤儿,习惯了遭受冷漠与欺侮的莫非,在这世间还有什么稍稍可亲近之人,这老秦头肯定算是一个了。 温热的湿毛巾在脸上游走,轻轻擦拭掉血迹污渍。经过了两场恶战,此时的莫非已经到达极限,全身的筋骨如同被捶打过千万遍,传来一阵阵酸痛感觉。可他似乎毫不在意,就这样面无表情睁着双眼,直勾勾盯着蓬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老一小,似乎各怀着极重心思,都没有说话。 老秦头把湿布揉洗一遍,又将他手脚细心擦拭干净,才端起一旁的瓷碗柔声说道:“跟医官讨了些草药,趁热喝了吧,身子好的快些。” 也许是因为太老了,就连一碗药的重量也让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莫非仍是没有看他,只是接过冒着热气的药水,一饮而尽。 老秦头拿回空碗,叹了口气,佝着背,拖着一条瘸腿,转身缓缓离开。 身后的莫非目光流转,望向那个苍老背影,原本冰冷的眸子中散发出千丝万缕复杂情绪,有光芒闪动。 …… 日落西沉,大地再一次笼罩在黑暗之中,喧嚣的营地也恢复平静。 吃了一次大亏,今晚营地里守夜巡逻的小队明显多了起来。密集的火把将黑夜照亮,犹如白昼。 只有角落里的伙夫营仍是像往常一样幽暗,只有零星火光。显然,饭谁都要吃,可一撂下饭碗,这些伙夫们的安危,就没人再去关心过问了。 被莫非打成猪头的高俊奇晚饭时分便已经醒了过来,却因为那阴狠一脚,气血不畅,仍是不能动弹。不能起身报仇,便只能扯着嗓子隔空叫骂,说些狠话,以泄心头之愤。口干舌燥骂了半天,却发现隔壁小子没有半点回应,气息全无,仿佛全力一击都打在了棉花上,这才悻悻然停了下来,省些力气。 毕竟是修行之人,即使受了伤,感官也比普通人灵敏许多。因此,就在大伙都已经酣睡的半夜时分,昏昏沉沉的高俊奇被一阵刺骨寒意激醒。 他睁开眼睛,眼前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昏暗的火光映照下,两三丈外,那个同样身受重伤的莫非,正手提朴刀,缓步向他走来。面无表情,如同梦游,眸子中却有真切的寒光映射出来。毫无疑问,那是真正动了杀心之人才会有的眼神。 他想高声尖叫,唤醒同帐的队友。可深深的恐惧和心中残存的一丝天脉修行者的自尊,却让他怎么也叫不出来。 无奈之下,只有压低了嗓音,凄楚地嘶吼道:“好弟弟,刀下留人,表哥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那犹如深渊恶鬼般的莫非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缓缓越过他的床边。刀撩布帘,径直出了帐篷。 身体僵直的高俊奇,好似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全身被冷汗浸湿。 他暗下决心,如果没有必杀的把握,以后决计不会再去招惹这个被恶魔附体的表弟。 大帐之外,一个佝偻廋弱的身影独自坐在火堆旁。 今晚是老秦头守夜,他正脱了靴子放在火上烤着。午夜的冷风呼啸而过,让他羊皮裘下的身体缩成一团,更显渺小。 听到有脚步声,他抬眼望去,看见一个同样廋弱的身影,提刀而来。 有惊诧,有欣喜,有如释重负。老人脸上一道道皱褶在夜色里慢慢绽放开来,接着又紧紧推挤在一起,露出了慈爱温暖的笑容。 莫非却没有笑,因为手里正提着刀。 他一脸呆滞神情,如果不是浑身散发着杀气,看上去仍是那个熟悉的木讷少年。 缓步而至,每一步似有千斤重。短短两三丈距离,却走得艰辛无比。 可是,再遥远的距离,只要走下去,终究会有到达的那一刻。于是,还是来到了身前,手中朴刀缓缓抬起,架在了一脸笑容的老人颈间。 寒风呜咽骤起,如泣如诉。 被杀意笼罩的少年,只说了三个字,声音却比那寒风还要冰冷,还要凄苦。 “为什么?” 第九章 两件小事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开春时节,夜晚的风最是冷冽。就连那一团飘摇在风中的火焰,都显得有些冷清而无助,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 火光旁,少年执刀,面容冷漠,唇间却印着深深牙印,有鲜血渗出;被刀架于颈间的老人盘腿而坐,反而面露淡然笑容,犹如圣修院里那些修行百年的老修士们,早已勘破生死大限。 莫非的问话简单明了,只有三个字,“为什么”,却又仿佛包含了一切,无需再多言一字。 老秦头疼爱地看着眼前少年,微微叹了口气道:“傻孩子,明知道那药里有毒,怎么就还是喝下去了呢?就算有解药也不能这么冒险啊。” 莫非听了他这话,眸子中不再只有冷漠,多了一丝悲怆,声音浸满不符年纪的沧桑: “我在当阳苟活了十年,甚至连城门都没有出过。那座城里的人,自私冷漠,却又喜欢标榜仁义道德。所以,几乎人人都想我死,可都藏着掖着,不敢明目张胆。” “后来,出了城,入了伍,上了前线,遇见了您。平生第一次有人对我好了,于是,天真地相信,这个世间并不是一片冰冷。第一次觉得,活着,还有那么一点点意义。” “可是,秦爷爷,为什么?不错,我知道那药里有毒,可还是一口气喝完了。因为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哪怕只有那万分一的可能,也想证明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可惜……” 老秦头沉默不语。敛起笑容后的脸上,皱纹更加深刻,在火光的映照下,如一株深山里的枯树。 许久之后,他缓缓抬手,捻起颈间的朴刀,另一只手指指火堆旁的地上,说道:“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瘸子,你还怕我跑了不成?来,坐着说。” 莫非沉默着在心中衡量了片刻。他表面木讷,实则大智若愚,第一次中毒之时就已经分析出有机会给自己下毒之人只有老秦头一个,硬着头皮喝下那碗落了毒的药,几个时辰后感受到两日前第一次中毒时同样的腹如刀绞,于是赶紧偷偷吞了颗戈怀雪临行前赠与的大灵丹。就像那位大修士说的,圣修院炼制,可解百毒,被世人视为稀世珍宝的大灵丹用来解毒实在是暴殄天物,不但瞬间清了毒素,就连之前被群殴而导致的内外伤也一并修补完毕。 所以此时,他的身体状态不但谈不上虚弱,甚至隐隐比之前还多了几分精神力气。更何况,他手执朴刀,面对的是一个瘸了一条腿,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老人。 于是,他返手收刀,盘膝而坐。可刀锋仍以一种最容易发力的姿势,斜对着老人颈间。 老秦头对他的小心谨慎不以为意,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非啊,你别看老头子我现在这个样子,心残身残,废物一个,可四十年前,也是个身具天脉的风流人物呢。” 回忆起当年,老人原本昏沉的眸子中耀出夺目光彩,看得莫非也一阵晃神。谁会想到,伙夫营里,跟着毛头小子们一起打杂,风烛残年的老头,当年会是一个身具天脉的修行者? “我十五岁悟天,考入北星学院,修习了三年后,入坐忘境。那一年,正赶上魔族大举入侵。年轻人嘛,一腔热血,于是便应招入了伍,想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之后跟着彭擎山将军,十年间南征北战,虽说辛苦了点,可也算顺风顺水。血火磨练中,修为也入了返真,受封帝国上修士,官拜骑兵统领,独领一支骑兵大队。更暖心的是,娶了个贤惠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本以为,会沿着这条平坦大路一直顺利走下去。可惜,第五次恒河会战,遇到了当时敌军八大魔将中排名第二的山河悬。” “这位以残忍嗜血闻名人魔两界的大魔将,平生大小百余战,从未退过,也从未收留过战俘。”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位魔将有一个闻名于世的嗜好,凡是获胜的战役,必歼敌至最后一人,留下活口,并在这个倒霉蛋身上留下一个记号。” 似乎几十年前的这些往事有些过于沉重,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下来,拿起身边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 喝完这口酒,他慢慢褪下了身上那件破旧的羊皮裘子,接着,又脱去了贴身的内衫。 触目惊心! 一直面色平静的莫非也忍不住一阵眼角抽搐。 老人干瘪的胸膛上,满是伤疤。这些当年几乎刀刀见骨的伤痕,如笔墨飞走,一笔一划,组成了几个大字:山河悬到此一游。 以刀为笔,留命诛心。 这就是神辉帝国第二魔将,山河悬的嗜好。 在确认莫非看清楚了以后,老人缓缓穿起衣服,继续讲述。 “山河悬废了我武功修为,振碎了全身经脉。从此以后,别说练武修行,就是干些稍微重点的活都吃力的很。”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那一掌,不单是振碎了我的经脉,也毁去了老头子做人的根基和这一辈子的运势。” “统领是当不成了,帝国没有理由继续重用一个被烙上耻辱印记的废物。可老头子我不满二十就入了伍,又哪里会什么其他营生?只能厚着脸皮留在军中,混吃等死而已,一步步从骑兵统领混成了伙夫营杂役。” “其实啊,如果能就这样领着军饷,安稳等死,也没啥不好……“ 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颤抖。 “可十五年前,我那个比驴还倔强的傻儿子,为了给他的废物老爹争一口气,抛下了媳妇和还没满月的孩子,头也不回地就上了战场。” “可惜,老秦家祖上积下的阴德,都被我一个人给败光了。我那傻儿子的运气差得很,见血首战,就被一刀砍下了马。” “儿媳妇本来身体就弱,在家里听到消息,一口气没接上,也跟着去了。”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只剩下一个糟老头,和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娃娃咯。” 老秦头刻意平稳了自己的声音,如老树般的脸上也无甚表情。可是,莫非还是从老人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沉重的呼吸声中,体会到了一种彻骨的痛。 那种痛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叫欲哭却无泪。 “老头子是个将死的废物了,可我那孙子还小,他是老秦家唯一的种了,也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希望了。” 莫非听到这里有些困惑,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些,和您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月前,当阳城来人了。” 莫非心中一紧,听到当阳城三个字,他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为了现实。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你在这军中跟我最亲近,便派人找上了门。” “那位神秘的大人从见面到离开,只说了一句话。” “一个月时间,寒城孤莫死,否则,秦氏独孙死。” 整个寒城,姓莫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所以,世人称莫非为孤莫。 持刀的手,本已松弛,瞬间再一次猛然握紧。莫非转头看向南方的夜色虚空,眼中有熊熊火焰。 老秦头欠了欠身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非啊,老头子跟你说这些,不是想博同情,也不是想解释什么。只是咱爷孙两挺投缘的,干出了这种破事,如果不将事情原委说清楚,总觉得欠了你一个交代。” 莫非低下头,沉默良久。 世上的恶人做坏事,都会有各种苦衷,各种借口。杀人者扔下手中的刀后,总会无奈地说上一句:我是被逼的。 可事实上,老秦头并不是什么恶人。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宁愿杀人,也要保住孙子性命的老人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他低声问道,声音小到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 老秦头淡然一笑:“老头子越活越糊涂了,以为只有两条路走,其实啊,还有一条最简单的路,只是没想到或是没敢想而已。” 说完将手边那把破旧北刀递了过来:“非啊,我那小孙子叫秦破辉,小名小耗子,住在当阳北城十里巷。小时候一直吵着要这把刀,老头子吓破了胆,怕了打打杀杀,所以一直没给。如果以后有缘见了,帮忙转交给他吧。” 莫非郑重接过北刀,却不忍直视老人那对昏沉双眼,因为聪慧如他,已经隐约知道那条最简单的路通向何处。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明知故问。 老秦头笑着摇了摇头,将酒囊仍了过去:“非啊,陪老头子喝一口。喝完这口酒,记住,这世上最毒莫过人心,以后可不能那么傻了。” 莫非拿起酒囊,狠狠灌了一口。 酒是极北最劣质劲也最大的赤泥老酒,入口辛辣涩苦,仿佛有一把火直接从喉咙燃烧到胃里。 原来,酒这么难喝啊。 生平第一次喝酒的男孩,被呛得泪流满面。 …… 当夜色褪去,晨曦再次到来,双鹰军团驻地发生了两件小事。 极北军指挥大营来人,带来一纸调令。命双鹰军团第三大队伙夫营预备役下士莫非,火速赶往焚雪龙骑报道。 另外一件,那个仿佛在军营中待了一辈子的老秦头,自杀身亡。 第十章 戎马少年归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极北域,地处炎夏帝国最北方,因此寒冬到来的自然也是最早,最冷。 此时接近年关,广袤大地上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纯白的大雪正铺天盖地落下,覆盖了草木,覆盖了山河,也暂时覆盖了这块土地上被常年战争造成的累累伤痕。 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只有围着火炉,狠狠灌一口赤泥烈酒了。 可惜,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们,还是要为了生计波奔劳苦,管他滴水成冰也好,寒风如刃也罢。 因此,尽管天色已晚,云黑落白,当阳城北门前还是排起了长长的进城队伍。一群用各种衣物将自己裹地严严实实的人们,正焦躁地缓缓向前挪动,无不希翼着在天黑之前,在真正的严寒到来之前,能够进城避一避寒。 就在这样一支如同流民的队伍中,却有一人一马,尤为突兀扎眼。 马,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北地一等战马,异常高大矫健。昂首踏蹄,鬃毛飞扬,紧绷的流线肌肉,仿佛下一刻就会带动身体飞驰而去。 按理说,这样的神骏,身旁通常都会配上一个英明神武的主人。 而主人,却只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 中等个子,身材挺拔匀称,漫天大雪,刺骨寒风中只穿了一件修身黑色皮衣,干净利落。 明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却身背长弓,腰挂战刀,举手投足间爽利阳刚,如暖春的日头,竟让冷风中的人们感到一阵和煦。 有些怪异,却又让人感觉无比和谐。 一人一马,就这样安静地随着人群慢慢朝前移动。 少年眉宇间风尘仆仆,倦意十足,脸上挂着略带歉意的淡淡笑容,似乎是因为自己的马体型过于庞大,觉着惊扰了别人而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犹如沙砾中的一颗宝石,这样一个外形气质都无比出众的少年,自然成为了众人注目议论的焦点。 终于,原本安静的队伍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这孩子看着怎么如此眼熟?是家族的哪位少爷吗?” “不是,本家几位少爷大庆的时候我都见过。看模样倒是有些像寄养在府里的那位寒城小主。” “孤莫?不可能吧?不是传闻两年前就死在前线了吗?” “错不了,两年前我给府里送菜的时候见过那位小少爷一面,虽然长高大了不少,可模样倒没怎么变。” “还是不对,不都说那位小少爷是个废物吗?这孩子哪里有半点废物的样子?” …… 牵着马默然行走的莫非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两年没回来了,没想到当阳城的百姓们还是这么会夸人。 看着眼前雄伟的青石城墙,听着耳边熟悉的口音,他禁不住心生感概。 两年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 可是,两年了,一切都已经改变。 从一名伙夫营的切菜兵,到焚雪龙骑暗骑副骑领,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 可只有莫非自己,才知道这两年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在老秦头自杀的当天,他便收到了那封调动文书。 在那封鲜红的文书里,命令他这个军龄三个月不到的切菜兵,火速收拾装备,赶赴焚雪龙骑大营报道。 很明显,这是那位半路遇见,没个正经的小叔所为。 因为那是焚雪龙骑,整个大陆上最传奇的一支骑兵部队。尽管当阳城在极北域已经是仅次于域都白堡的存在,可显然,仍然没有这样的实力,去把一个切菜小兵硬生生安插进这支部队。 磨练也好,照顾也好,为了远离当阳宗家的残害也好,灵兽大修士,父亲的结拜兄弟,戈怀雪这样做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可小兵莫非,能做的,便只有服从命令。 于是,就这样,莫名其妙踏出了长达两年,地狱之旅的第一步。 …… 沉浸在惨烈回忆中的莫非,不知不觉间已经随着队伍挪到了城门下检查处。 一高一矮,两名裹成粽子似的城防官兵正懒洋洋翻弄着行人的行李。 赶在这样的鬼天气轮值,两位兵爷的脸上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军令难违,那便只能在这些不知好歹,大冷天还要出来溜达的贱民身上出气了。 “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赶紧滚。” 排在前面的老头被不轻不重一脚踢在屁股上,连滚带爬进了城。 终于轮到莫非了。他先将随身包袱放在了桌上,接着一一解下长弓箭囊,两把腰刀,依次摆放整齐。想了想,又弯腰将靴子里的匕首拔了出来,放了上去。 高个子官兵张嘴瞪眼看着桌上兵器,说不出话来。 矮个子的小眼睛胖子倒是反应快些,阴沉说道:“年纪不大,兵器倒是不少。你这是打算赶在年关前进城干票大的啊?” 莫非微微一笑,也不做解释。炎夏帝国本就尚武,极北域民风更是彪悍,普通民众只要不持弩,随身带些兵刃并不触犯律法。 “笑什么笑?姓名,哪里人,哪儿来,到哪去,干什么?”一旁高个子这才反应过来,怒声问道。 莫非仍是不温不火地笑着。他本就性格温和,又经过了两年地狱磨练,自然不会跟这两个小兵一般见识。 “莫非,寒城人士,刚铎要塞来,去宗家府,探亲。” 听到他的回答,人群中轰然响起一阵议论声。 两个官兵的脸色也是瞬间大变。 片刻之后,仍是小眼睛士兵先反应过来,也不顾得什么军容姿仪,胖乎乎的身体如一团雪球,飞速滚向身后垛楼里。 不一会,便从值班房里走出一个长官模样的大汉。 和那两个兵油子不同,出来的大汉体格健壮,军服笔挺,行路有风雷之势,杀伐气扑面而来。 大汉两三步之间便已经来到了莫非面前,一双似乎能喷出火的牛眼直直瞪向面前少年。 莫非仍是一脸温和,平静回视。 两年间,他见到的活人,不是营里那些有着各种怪癖的变态们,就是张牙舞爪鬼叫着要拼命的魔族士兵。因此,饶是眼前这位军爷横眉怒目,凶神恶煞一般,可在他眼里却俨然一位可爱大叔。 可惜,大叔的态度却没那么“可爱”。 “年关将至,防马贼,防奸细,城检从严。”大汉瓮声说道。 “应该的。”莫非柔声回应。 “所以,年轻人,把衣服脱了,接受检查。” 听到大汉这句话,人群中再一次爆发出嘈杂议论。 在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报出了自己孤莫的身份后,在这样一个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的酷寒天气中,当值长官亲自出马,要求脱衣检查。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暴雨前的雷鸣,是冲锋前的号角,是一种态度,一种提醒。 两年也好,十年也罢,只要回到了当阳城,你就仍是那个任家族摆布的废物。 莫非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察。 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高看宗家了?雄霸极北的第二大家族,竟然做出这种少年郎斗气般的幼稚行为。即便是为了立威,为了羞辱,这种手段也未免太过孩子气了些。 他心中这样想着,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大孩子而已。而又有几个像他一样大的孩子可以坦然接受这样的羞辱? 没有愤怒,没有激动,没有拔刀,甚至没有一句质疑的话语。期待着看好戏的围观群众们表示很失望。 莫非就这样顺从地,缓缓脱去了那件仿军服制式的黑色皮衣,仔细折叠整齐,放在了桌上那一堆武器旁。 “除去内衫。” 大个子长官的一句话,让失望的众人再一次期待感爆棚。 很明显,少年上身只穿了两件衣服,再除去内衫就要光膀子了。当众赤膊,天寒地冻,看你还怎么忍? 可惜,不知好歹的小子,再一次让他们失望了。 莫非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抬手解扣。 可随着那件白色棉布内衫慢慢从他的身上褪下,原本乱哄哄的人群却慢慢静了下来。 几十号人,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和雪花落地的“噗噗”声。 安静,是因为震惊。 震惊,是因为少年白皙的皮肤上那一道道伤痕。 有新有旧,有深有浅,有长有短,有剑伤刀伤弩伤,甚至还有火烧留下的疤痕,就这样,密密麻麻,覆盖在少年身前背后。紧实健壮的肌肉上几乎已经看不见一块完好无损的地方。 和魔族长达两年,噩梦一般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刚铎要塞的孩子回来了,带着这样一身伤疤,回来了。 漫天风雪中,有人不忍直视转过了头,有人红了眼圈,有人双手合十,有人低首跪了下来。 他们是极北的子民,因此,他们知道这场仗打得有多苦,也知道这些伤疤意味着什么。 而莫非面前的壮硕大汉,却对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视而不见,双眼只是怔怔望着他右臂上的刺青图案。 刺青是一匹马。 一匹被密密麻麻骷髅头骨围住,正踏着火焰飞奔在地狱的战马。 “蹄落大雪焚,照我修罗道。” 这位当阳城城防军副将,军龄二十五年的老兵,一边念叨着这句话,一边掀起军大衣的前襟,朝着对面的少年,缓缓跪拜下去。 第十一章 北刀终出鞘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焚雪龙骑,在帝国,甚至人类的战史上,一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这支三百年前由极北王戈无天组建的两万人编制家族私骑,出营第一战便爆发出了夺目光芒。 用夺目来形容甚至有些不准确,因为那是人类千年间与魔族的对抗中,最大的一个奇迹。 刚铎要塞下,年仅二十五岁的极北王,剑锋北指,率两万骑主动出击,全歼皇室近卫军神佑军团一万人,重伤魔皇。 后不眠不休,历时七天七夜,追击溃逃魔军主力至神辉帝国域内纵深八百里。 两万人的新编部队,最后活着回到刚铎要塞的,只有两百人。 从战损比率来看,这场战役似乎谈不上什么史诗胜利。可人类世界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那是由五大妖兽骑兵团精英组成,千年间从未有过败绩的神佑军团;那是近乎妖魔,大陆武力登峰,千年间从未伤过的魔皇大君。 于是,第一次出征的焚雪龙骑,用一万九千八百条极北儿郎的鲜活生命,创造了几个人魔对战史上堪称奇迹的第一次:第一次战胜神佑军团,第一次伤了魔皇,第一次攻入魔族疆域之内。 之后,焚雪龙骑招兵重建,划归帝**部管辖,始终保持两万人编制。此后三百年间,大小百余役,未尝一败。 其实这支骑兵在第一次出征时,并没有名字,只是被那个戈家史上最年轻的家主戏称为“护院军”。 而在那场荡气回肠,史称“八百里大捷”的战役之后,极北王出征前的那句话却在极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大陆。 “蹄落大雪焚,照我修罗道。” 于是,这支只剩下两百人的部队被帝国正式命名为“焚雪龙骑”,以踏火神骏为军团军旗。 军旗上的骏马,正是莫非右臂上的刺青图案。 从将军到士兵,哪怕只在焚雪龙骑呆过一天,所有人都要刺上这个图案。 此外,军团规定,杀敌满百,刺骷髅头骨一枚。 所以,此时跪倒在地的当阳城城防军副将罗啸龙,汗如雨下,后背全湿。 因为在面前这个少年脱下内衫后,他不但看到了累累伤痕,看到了代表着焚雪龙骑的踏火马,也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骷髅头骨。 一骨百尸,那么,这个看上去还未成年的年轻人,到底杀了多少魔族? 有畏惧,有后怕,可作为一个行伍出生,参军二十五年的极北老兵,罗啸龙此时情绪中更多的却是从心底最深处生出的敬重,佩服。 “末将罗啸龙,拜见大人。上令难违,多有冒犯。”八尺大汉,声音竟有一丝颤抖。 从始至终,一直面色平静的莫非,一边慢条斯理穿上衣服,一边温和说道: “罗大人请起,你我平级,无需多礼。” 罗啸龙这才敢站起身子,抬头望向对面少年。 “如果不是知道你只是奉命行事,你觉得你现在还能站着吗?”扣完最后一粒扣子,莫非又说了一句话。 刹那间,那个温和的少年不见了。 罗啸龙只觉得一阵血腥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如临渊山岳,如雪原风暴,硬生生将他的头颅压了下去,不敢直视。 脾气很好,性格温和,城府深而喜怒不显。可他莫非毕竟是堂堂焚雪龙骑暗骑副骑领,同时,也是个心性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宗家行事如此鲁莽,连那层遮掩的纱布也不再顾及了,那他又何必再一味忍让装傻? 暴雨前先行雷吗?那便让这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他收拾好桌面上的武器,一手抓过马缰,准备进城。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头说道: “罗大人,城防军职责所在,我本不便说什么。可这些百姓都是些贫苦之人,不是你们的出气筒。管好你的手下。” 罗啸龙躬身埋首,哪里敢说什么,只有诺诺称是。 可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垛楼里,却传来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呦,好大的口气。寒城的小废物,如今可是出息了啊。” 语落身现。一个满身横肉,体重足有两百斤的大胖子披甲蹒跚而出。 这声音,这体型,莫非都很熟悉,因为他三岁那年便已经见过了。 帝国正四品武将,当阳城城防军大统领,尹森。 十年前,在莫非的父母双亡后,正是这位尹大人,带着三千城防军,把他从寒城“接”到了当阳。 寒城莫府,一日之内,被这位以好色贪财闻名的尹大人搜刮一空。就连院子里那棵百年老金桂,也被连根挖起,移植到了当阳城的统领府里。 而两年前,伙夫营里,高俊奇手下第一干将,下脚最狠的小胖子,正是尹府的独子尹树风。 算不上新仇旧恨,可莫非对这一家人着实很难产生什么好感,却仍是躬身抱拳,礼数周全: “见过尹统领。” 尹森眯着那双三角眼,打量着眼前少年,一脸冷色。 接着,又转头看向一旁低首的罗啸龙,怒声问道:“罗副将,不是说了城检从严吗?这少年怎么只脱了上衣?” 罗啸龙一脸为难,只好贴近他的耳朵窃窃私语。 尹森之前躲在城楼里暗处旁观,显然并没有看清莫非身上的刺青。此时听到下属汇报,面色也是大变。 不过,在一阵阴晴不定后,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嗓音却是不自觉大了起来,自己给自己壮胆: “焚雪龙骑又怎么样?这里是当阳城,不是白堡,也不是刚铎要塞。小废物,脱光全身衣物,接受本官检查。” 莫非又是一阵苦笑,当阳城怎么都是些怪叔叔,动不动就叫人脱衣服。 还未来得及应答,排在他身后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倒是先不乐意了。 极北子民民风彪悍,经年累月在血火死人堆里寻活路,个个一身傲骨,面对这些官老爷自然没有南人那些诸多顾忌。 “操蛋玩意儿,这孩子刚从前线下来,又是家族的堂少爷,你为难他做什么?打魔族怎么没见你们这么起劲?” 老人指着尹森鼻子骂道,那架势仿佛是在家中教训自己的晚辈。 排着队的百姓们刚见识过少年的伤疤,本就对城防军的态度窝着火,加上之前听到莫非替他们说话,此时见到有人出头,于是便纷纷出言附和,破口大骂。 “就是,横什么横?有本事上前线杀魔族去。” “堂少爷是焚雪龙骑的小英雄,你们又是什么玩意?” “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滚蛋吧。” …… 一时间,群情激愤,吐沫横飞。 罗啸龙早已经羞愧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身旁的尹森却是面色铁青,被气的浑身发抖。 他堂堂帝国四品武将,从军三十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 “都他妈想造反吗?” 他一声狮吼,先是震住激动的人群。接着,右臂瞬动,手上马鞭如一道黑色闪电,发出尖利锐声,呼啸着向老妇人头上抽去。 他尹森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只是个碌碌无为之辈?这杀鸡儆猴的一鞭,即果断又阴狠。 眼看着那个孱弱老妇人就要遭遇横祸,已有胆小者闭眼转头,不敢再看。四品武将,帝国始修士,这看似随意一击,即使侥幸不死也得落个皮开肉绽。 那些握拳咬牙,继续观望的众人,却突然一阵眼花,只觉得一道耀眼白色光芒划破长空,一闪即逝。 定睛再看,原本狠厉如出洞毒蛇的黑色马鞭,已经一断为二,前端半截软绵无力慢悠悠飘落地面。 黑衣少年,手握北刀,昂身而立。 尹森怔怔望着手中残破马鞭,片刻后,不怒反笑,一发不可收拾,一身肥肉花枝乱颤。 “哈哈,你终于出刀了,你终于出刀了。人来!” 呼啦啦一声,在垛楼中埋伏已久的二十人全副武装小队,瞬间便冲了出来,将莫非团团围住。 还是有些小看宗家了。 原来羞辱是假,拿命才是真。 两年了,连城门还没有进,便是雷霆一击。 莫非皱着眉头环顾四周,心道真是麻烦,安静低调地做一个美男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尹森见他面色,以为他害怕了。什么焚雪龙骑,什么寒城孤莫,回到了当阳,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继续当一个废物。 于是越发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的抉择是多么英明,不禁得意说道: “无故拒绝城检,刀斩帝国命官,仅这两条,按帝国律法,已够当场格杀了。” 听了这话,莫非故意学他可恶得意笑容,说道:“是的,不过尹大人是否知道,帝国律例里还有一条,焚雪龙骑士兵离营期间,如遇任何威胁自身安全的情况,皆可先斩后奏。是任何情况。” 尹森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本官律政司出身,帝国律法倒背如流,怎会不知?既然大家都有律法撑腰,看来只有最后站着的人才能理直气壮了。” 说完这句话,这位城防军大统领板起面孔,不再言语,而是缓缓抬起了右手。 恶作剧一般,莫非也是有样学样,同样抬起了右手。 只不过,他伸掌,竖指,迅速做出了几个手势。 随着最后那个猛然握拳的动作结束,霎时,有绰绰人影瞬动。 当阳城下,风云突变。 第十二章 你小叔喊你回家吃饭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在尹森的右手落下来之前,在莫非那几个干净利落的手势完成之后,场间形势突变。 城门前排队的人群中,七八个原本披着破旧大毡,弓腰低首的流民,瞬间直起身子。 接着,那些竟是颀长精壮的身形,掀下遮挡身躯的毛毡,如一道道闪电,分别窜向四面八方。 几息之后,众人才看清楚。八个面色或平静或嬉笑,却全身散发着杀伐气息的年轻人,已经占据了四周所有的制高点,拉弓搭箭。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默契,这样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能是真正的职业军人,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 莫非放下右手,看着面如死灰的尹森,笑着说道: “尹大人,您觉得是城防军的刀快,还是我焚雪龙骑的箭快?” 这是什么明知故问的狗屁问题? 尹森在心中骂道。当了十几年大统领,城防军的战力他自然比谁都清楚,那不过是一帮城里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领着军饷混日子而已,怎么可能跟帝国正规军团中的最精锐相提并论?而他自己虽然年仅十六岁就悟道,可那以后就沉迷酒肉女色中,境界一直停在坐忘无法突破。 原本,就算是一个只有坐忘境的始修士,要对付一群凡脉兵士,虽说麻烦了些,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可就在刚才那八个人影暴起的瞬间,尹森感受到了周身空气中真元的巨大波动。显然,这八个跟随莫非的士兵,并不是什么焚雪龙骑中的普通小兵,他们之中有天脉修行者,还不止一个。 而且看这架势,这个以前的废物堂少爷竟是早有准备,埋伏了人手在这等着自己呢。 如果莫非知道他此时心中想法,想必肯定会一脸无辜地大呼冤枉。 “以和为贵。我可是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他也一定会声嘶力竭喊出这句在焚雪龙骑很出名的口头禅。一个杀过成百上千魔族士兵,一旦上了战场便如恶鬼附身的少年,却喜欢整天把“和平”二字挂在嘴边。 这八个年轻人,确实只是三千暗骑中的普通小兵,并没有什么乔装打扮的上阶修士,也没有什么功勋将官。 只不过,在那支整整两万人,三百年间从未败过的军团中,二十岁以下最优秀的年轻人,凑巧也正是这八个。 而这八位天脉精英,之所以也那么“凑巧”地出现在城门下,倒并不是充当副骑领大人的护卫队,或是像尹森想的那样是一场预谋的埋伏。这其中有着莫非也不想回忆的苦衷。 两个月前,在极北第一场大雪落下之时,灵兽大修士,御北神将戈怀雪,率领三十万极北军全线反击。 直到这时,整个大陆的人们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这个被世人戏称为“缩白头将军”的大修士,两年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布局。 一次次守城不出,一次次撤退,一次次军团对调换防,甚至那一次次溃败,都只是这位大国手的悠闲落子而已。 都说当局者迷,可这位最大的当局者,却成功瞒过了魔族和全人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一日之内,三十万极北将士,每个人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合适的地方。 戈怀雪对战局的控制已经不能用精准来形容了。不论是平原上的万人军团,还是荒山野岭中的百人小队,甚至是那魔军营中奄奄一息的三四个战俘,每个人,每一支战力,都在初雪到来之时,如漆黑夜色中的烟火般爆发出耀眼光芒。 塞外八千里,火树银花绽。 就这样,在以无主域八千里地为棋盘的对弈中,人类靠着隐忍,龟缩,撤退,甚至牺牲,最大限度保存了有生力量。憋了两年的战意,在一天之内,尽数爆发,将魔族阵营切割地支离破碎。 落雪还没来得及完全覆盖大地,魔军已经全线奔溃。 接着,又是七天七夜的追击围剿,和三百年前那场“八百里大捷”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只追到了神辉帝国边境处,戈怀雪便下达了撤军命令。 不顾将士们的满腔热血,不顾家族长老们的殷切希望,甚至连那张黄澄澄的圣旨,也被他随手丢在了一旁。 这位横空出世,一战成名,后来被世人尊称为“圣手将军”的大修士,只是看向南方,在漫天大雪中,喃喃说了句:“快过年了,终于能回家吃顿饺子了。” 于是,拉缰回马,血战将息。 在两国正式签订了停战协议后,极北军留下了一定规模的常规部队布防,便开始了战后的轮休。 焚雪龙骑作为功勋部队之首,休假当然也是排在最前面的。 可惜,莫非却没那么好命。当同僚、部下一个个欢天喜,拎着行李奔回家乡时,他却被那位一脸坏笑的“小叔”拎进了北苍山,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美其名曰“指点”的闭关修炼。 之所以要“指点”,是因为极北域最大最强的修士学院,北斗学院开春后便要开始招生了。 这样一个称霸极北,甚至在整个帝国都算得上名校的学院,当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报考的,否则院门早就被人踩烂了。 幸运的是,极北军每年都有十个推荐名额。而不幸的是,身为凡脉的莫非,莫名其妙地占了其中一个。 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北斗学院几百年来只招收开了悟的二十岁以下天脉者。小叔把他加进推荐名单,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搞不清楚,也不想深究。 因为,能进入北斗修学,几乎是极北域每个年轻人的梦想。不小心走了狗屎运,能够考上,即使对于凡脉的他来说也有着莫大好处;而考不上,那是再正常不过情理之中的事,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点损失也没有。 所以,当袍泽们和家人相拥而泣欢喜团圆时,他正心甘情愿在北苍山上接受着地狱般的“指点”。 说是心甘情愿也许有些牵强了。 可能只是因为,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早已经虚无破碎,徒留追忆罢了。 寒城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被宗家长子莫枫摄政,子民们也许早就遗忘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少主”了吧;当阳城就更称不上家了,那只是一座冰冷的牢笼而已。天下之大,他又可以去哪里呢? 所以当一个月后,他带着十几道新伤疤下山时,心中没有解脱,反而有些淡淡失落。 罪魁祸首戈怀雪却像是个没事人,拍拍天马屁股,一句话也没说就潇洒绝尘而去。呆立当场的莫非,思忖半日,最终还是像个丧家之犬,孤零零牵着马,踏上了回当阳城的道路。 心情有些沉重,加上战争刚刚结束,莫非的警觉性不自觉地降低了不少,所以直到两天后才发现那八个远远吊在自己身后的家伙。 使了个小手段,逼这些没皮没脸的家伙现身,却没想到现身后更加没皮没脸。 “才知道副骑领大人是富二代官二代,从此以后就跟着大人混了。” “听说副骑领大人府上有座藏,塞满了各种武学秘籍,看在卑职替您挡过一箭的份上,开个恩让卑职进去瞧瞧呗。” “大人,您那堂妹,听说绝色榜排名第五位,到时候给兄弟们介绍介绍呗。” “大人,开春后咱们一起考进北斗学院就是同学关系了。莫同学,你可不能赶哥几个走啊。” …… 身负天脉的修行天才,焚雪龙骑里最出色的战士,也是当初他刚进营时欺负他最狠的八个家伙,就这样,找着各种各样荒唐借口,像一群苍蝇一样,死皮烂脸跟着他,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想必又是戈怀雪的安排吧。这位小叔,看似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漫不经心,没心没肺,可对莫非,却又像是个唠叨的老妈子,有时候甚至有些烦人。 既然甩不掉,莫非也不说破,任由这八个家伙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屁股后面。 可此时,他却有些庆幸。 虽然父亲在留下的那本书中给他开辟了一条凡脉修炼的羊肠小道,虽然母亲留下的那块玉佩总会在他精疲力尽时古怪地注入无穷力量,虽然在尸骨成堆的战场上磨练了整整两年,虽然接受了灵兽大修士一个月的指导……可凡脉毕竟还是凡脉,血脉之间的差距是一道堪比天地的鸿沟,无法跨越。 让他独自面对一个坐忘境的始修士和全副武装的二十名城防军,逃生,没问题;战胜,却绝无可能。 所以,此时他看着那一张张在如此一触即发处境中仍是吊儿郎当的脸,竟生出有些可爱的幻觉。 进退两难。 尹森那只举着的右手迟迟没有放下来,因为他心里没有底。八个已经开悟的焚雪龙骑精锐,加上一个完全看不出深浅却显然是上级的莫非,他已经五十出头了,这辈子再往上爬是没什么指望了,只想着能安安稳稳多捞些钱多纳几房小妾而已,可不想因为一个毛头小子毁了下半辈子。 莫非背在身后的右手也没有再做出任何手势。虽然说出来会被人嘲笑,可他确实是个不择不扣的“和平主义者”。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动刀动枪彻底撕破脸皮。 于是,就这样,两帮人尴尬地对峙着,谁也不敢妄动。 就在尹森心中骂娘,右手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幸好,一阵马蹄轰鸣声打破了场间两难境地。 人马未到,脆生生如银铃般悦耳之声却先传入众人耳朵。 “哥,你小叔喊你回家吃饭。” 第十三章 孤莫回府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作为一个有着双重记忆和人格的怪物,莫非其实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希望能够割裂掉过去的回忆。 毕竟,那只是些杀戮、背叛、阴谋、孤独等等碎片,汇聚起来的一片冰冷汪洋。 可就在这片想要遗忘的汪洋中,却有那么一小块绿州,就这样固执地漂浮在海面,一如此时疾驰而来女孩身上的绿色大氅,独自迎风飞扬。 肌肤如雪,有着绝美容颜,眉眼间略有稚气的小姑娘一马当先。在喊完那句话后,带着身后轰鸣两百骑,瞬间即至。 未待坐骑停稳,如瓷娃娃般的小姑娘便拔身而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翻身后,轻盈落下。双脚甫一着地,就张开手臂,一头扑进了莫非的怀里。 “哥,你终于回来了。” 看着怀中那张古灵精怪眼泪汪汪的小脸蛋,莫非俊美却如同时时刻刻带着一张面具的脸孔,终于一丝丝融化,最终,化成一抹发自心底的温暖笑容。 莫岚,宗家年轻一辈中排行最小,却最受宠爱的掌上明珠。 年仅十三岁,已经排上了绝色榜第五位。甚至很多人相信,待过几年出落亭亭,就连邻国那位公认容貌世间第一的圣公主恐怕也要被她比下去。 八岁开悟,十岁坐忘,两个月前刚刚跻身朝青榜前十位,被誉为极北莫家千年以来继莫妄天之后最具天赋的修行天才。 极北人尚武,自古推崇有实力者握大权,而从无关男女,无关长幼。所以,这个从小就崭露头角的小主,也被看成是最有希望继任下一任家主的人选。 五年前,伏羲大帝亲巡极北,临宫设在莫府。第一眼看见莫岚就喜爱有加,不但当场认了干女儿,回都后更是马上颁旨,册封她为“北柔公主”。 …… 看似有些柔弱的小姑娘,头顶上有着太多头衔和光环,血脉中有着太多传承和骄傲。 可是,在莫非眼中,她好像仍是过去那个扯着自己衣袖,留着鼻涕的小跟屁虫。 厚禄不养闲人,加上莫府规矩森严,所以那里的每个人都满怀心事,匆匆忙忙。于是,一个没人管的孩子和另一个没人敢管的孩子,就这样,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他们牵着手,在暖春翠绿的草地上奔跑,在夏日浓密的树荫下小憩,在深秋的夕阳中放飞纸鸢,在寒冬的晚上依偎在一起看那些吓人的鬼怪故事…… 孤寂,以及童年时那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欢喜和忧伤,让原本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个孩子紧紧相拥。 岁月无情却从不负人,血脉之亲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可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那些欢笑和泪水,那些傻乎乎荒唐唐却是实实在在,留在了脑海里,无法割裂。 莫非至今还记得自己八岁莫岚六岁那年,两人眯着眼睛,并排躺在池塘边的草地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一起向天空望去。 小姑娘有些困,迷迷糊糊间呓语了一句:“全世界的人,小七最喜欢哥哥了。” 早熟的他,听了这句无心的梦话,不知为何,那个瞬间,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阵酸楚。 傻妹妹,世界那么大,你还那么小,以后会有很多有趣的人聪明的人英俊的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到时候你还会最喜欢这个废物一样的哥哥吗? 可是,傻妹妹,尽管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人,哥哥能张开臂膀用力拥抱的人,似乎真的只有你一个啊。 …… “都快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鼻子?”莫非从回忆中挣脱出来,边给妹妹擦眼泪边说道。 莫岚羞涩一笑,吐了吐舌头,从莫非怀里站直身子。 此时周围已经跪倒一片,极北人再怎么彪悍不羁,遇着了王朝正儿八经册封的公主,也得讲点礼数。再者,这位小公主的口碑在当阳城一直很不错,贤良淑德算不上,倒更像是个爱打抱不平劫富济贫的小女侠。 小姑娘撩了撩散落的头发,斜眼看着跪在面前的尹森,面色慢慢沉了下来。 两道好看的柳叶眉此时也如同剑锋般微蹙起来,那股久居人上养成的气度就这样自然而然散发出来。就连莫非心中也不禁感慨,小屁孩真的长大了。 “胖叔,今日是受了府里哪位大人物的指使?我那父亲大人虽说有时候会犯糊涂,可也决计不会如此无聊鲁莽。”莫岚冷冷问道。 尹森哪里敢真的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磕头赔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莫岚冷哼一声,接着说道:“下一任家主,是我,或者我那六个哥哥中任何一位,可绝对不会是那个女人。这一点,希望尹大人时刻铭记在心。” 女娃的脸六月的天,倒是一点不假,说完这句她转向莫非,冰冷的脸上立马浮现出可爱笑容。 “哥,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莫非未待回答,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凌厉的箭羽破空之声。 他出手如电,下意识将莫岚搂入怀中,眼角却瞥见了那个一边哀嚎一边捂着大腿倒下的倒霉蛋边防军。 随行而来的两百骑,虽然反应比他迟了一些,但仍是第一时间拨出了马刀。两百铁骑,瞬间同时抽刀,整齐得仿佛一个人。刀锋所指,来箭之敌。 那个罪魁祸首,蹲在城门之上,箭已离弦的年轻人,此时却是一脸呆滞,嘴角流着口水,就这样怔怔望着莫家小姐,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副色狼模样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焚鬼,你干什么?我下命令了吗?”莫非朝那人大声吼道。 被叫做“焚鬼”,显然已经被美色迷了心窍的年轻人这才惊醒过来,待看清状况,马上露出了尴尬笑容,连连挠头: “意外。大人,我用焚雪龙骑的名誉发誓,绝对是个意外。” “意外也不行。归营后军法处置。”莫非仍是恶狠狠地说道。 被人色迷迷盯着的莫岚却是好像全然不以为意,反而咯咯一笑:“既然这位小哥已经用焚雪龙骑的名誉起誓了,那就绝对真的只是意外了,尹大人,你说呢?” 尹森此时已经是一副认命模样了,有气无力回道:“殿下说是意外,那就是意外。” 意外你妹咯! 莫非在心中笑骂道。 你邢星虽然靠着超群智谋,年仅十八岁就做了暗骑营行军参谋,被誉为“焚雪之鬼”,可方才那条戏演技也太浮夸了些吧?空洞的眼神,木讷的表情,极少量的口水,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个色狼丰富而多层次的内心嘛。 这种不走心的戏码,骗骗普通老百姓和那些大头兵还可以,可想糊弄天才儿童莫岚和老狐狸尹森?戏还是浅了点啊。 至于用焚雪龙骑的荣誉起誓?如果被营里的兄弟们听到更是会被笑掉大牙吧?这群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出来的怪胎们有个狗屁荣誉,活下来,就是他们最大的荣誉。 无非是想为焚雪龙骑争口气拿个彩头,顺带着试探下双鹰精锐骑兵团的实力而已,邢星的这点小心事兄妹俩和尹森都心知肚明,可谁也没有说破。莫岚甚至还一脸坏笑地看着他继续扮演恨铁不成钢的上司。 看着妹妹脸上越来越浓郁的狡黠笑容,莫非感觉演不下去了,赶紧转移话题: “小七,你之前喊了一嗓子,说小叔喊我回家吃饭?五叔不是去大都当官了吗?过年回当阳省亲了?” 莫岚撇了撇嘴道:“哥,你觉得咱们那位五叔能使唤得动我吗?是白堡的……戈神将。” 她话音刚落,跪着的人群中已经传出一阵掩饰不住的惊呼。 没办法,此时人类刚刚大败魔族,取得了三百年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胜利,作为主将的戈怀雪当然风头无二,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人类世界的大英雄。 可莫非却一巴掌拍在了脑门子上,哀叹连连。 这个小叔还真是阴魂不散,刚折磨了自己一个月,怎么又跟着来当阳了? 莫岚扯了扯他的衣袖,神秘兮兮地咬耳朵说道:“戈叔叔不是一个人来的哦,还带了位十分漂亮有气质的姐姐呢。” 说完还朝莫非眨了眨眼扬了扬下巴,似乎在说,哥,你懂的。 可莫非是真的不懂,一个小叔就够了,怎么还冒出了姑娘来? 想不明白的时候,莫非习惯先行动起来。于是他举起右手,收掌握拳,接着再次摊开。 包括“色狼”邢星在内的八个精壮年轻人挂弓收羽,动作如出一辙,接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黑色痕迹,转瞬间已经到了他身后,挺身列队。 与此同时,双鹰军团将卫队两百骑,收刀下马。 在非战争状态下,人类世界没有任何一支骑兵,有资格,有脸面,骑马立于焚雪龙骑的士兵面前。 “阵仗闹得够大了,先回府再说吧。” 莫非翻身上马,对着莫岚说道。 接着,他又低头看向地下的尹森,露出那副标志性人畜无害的笑容: “尹大人,麻烦照顾好那棵百年老桂,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登门移树哦。” 听了这话,尹森一身两百多斤的肥肉止不住颤动起来,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而愤怒。 莫非却不再理会,吹了一声口哨,胯下雪白神骏绝尘而去。 半个时辰过后,伴着漫天大雪,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飞速传遍了当阳城。 孤莫回府了。 第十四章 那年那晚你的侧脸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经过城门口的一场闹剧,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可大雪却仍未停歇。雪花从黑丝绒般的天幕倾泻下来,好似浓稠的星空。 任鹅毛大雪落在眉眼上,落在肩头上,莫非就这样端坐马背,静静看着莫府那庄严肃穆的大门。 丈八青石院墙高高耸立,双尊玉雕灵狮护卫两旁。重逾千斤的楠木中门大开,露出一条隐约宽阔庭道,仿佛暗夜中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倒不是少年强说愁,他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年,阔别两年后再次回来,自然有些感慨。 而事实上,这只是他第三次经过这座府门而已。 第一次,是三岁时从寒城被尹森“接”进府里;第二次,是十三岁时一个人扛着行囊奔赴前线。 前两次,他走的是右侧耳门,而这一次,那道只对贵客开启的中门,彻底打开了。 不知为何,这个在莫非幼小心灵留下浓重阴影的庞然大物,此时看起来似乎远没有记忆中那般宏伟,那般可怖了。 “哥,发什么呆呢?赶紧进去吧,好冷啊。” 莫岚的催促把他拉回现实。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翻身下马。拉起莫岚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跨过了那道门槛。 身后八个跟屁虫,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神色自然,大剌剌跟了进去。 …… 以当阳城的占地面积和富庶程度却被誉为极北第二城,其实是有些不公平的。 千年以来,不管是在大一统的宇王朝,还是之后五国四族的乱王时代初期,莫氏家族一直都是雄霸极北域的第一大族,而当阳城则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北地第一城。 直到……三百年前,戈家那个妖孽般的人物戈无天横空出世。 六岁悟天,十六岁继承家主之位,二十五岁创建焚雪龙骑,八百里大捷中,虽受伤濒死却也重创了魔皇。 后孤身一人横穿魔域,至不可知地疗伤,十年后始归,修为由化圣晋入归一。 再十年后,入归一上境巅峰,年仅四十五岁,便舍弃俗世一切,飘然远走。从此后不知所踪,不知生死。 归一之上无修士,加上鬼神之说盛行,所以世人多有揣测,觉得这位修为登峰的尊修士早已经化羽成仙。 和这样一个近乎半神的传奇人物以及他身后的家族比拼,对莫家来说显然有些不太公平。 毕竟这样的人物,几千年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位。 而当四十年前,一个叫莫妄天的孩子显露出不亚于戈无天的修行天赋时,莫氏全族上下欣喜若狂,以为终于看到了赶超白堡的一丝曙光。 可惜,结局却让人失望和悲伤。 雪上加霜的是,十几年前还默默无闻,跟在莫妄天屁股后面瞎混的小弟戈怀雪,竟摇身一变成了灵兽大修士,御北神将,千年来第二次大胜魔族的人类英雄。 于是,莫家和当阳城,再一次遥遥落后。 财富,显然买不来声望,买不来极北第一族的称号,买不来振兴家族的天才,可却能买到其他很多东西。 譬如,此时莫非身旁两侧,那些看似低调古朴,实际上却花费重金的亭台楼阁,古树假山。 真正豪门大族的奢华,绝不会像那些暴发户一样只有些金玉辉煌而已。 可莫非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看了整整十年的风景,只是沿着幽静庭道默然行走,心中有无数念头流转瞬动。 两年前那场毒杀,幕后的主使到底是谁? 今日城门口的闹剧,真的如莫岚猜测,是大夫人的谋划? 家族今后又会用怎样的态度对待自己? 戈怀雪在这个时间赶到莫府,所为何事? 还有,妹妹口中那个即漂亮又有气质的姑娘又是谁? …… 在外人眼中,莫非是一个沉默寡言有些木讷的人,可莫岚却很清楚,这个看似有些呆滞的哥哥,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一些连她也无法窥探,稀奇古怪的问题。 所以她也只是安静地拉着莫非的衣角,亦步亦趋,仿佛回到几年前的时光。 直至那座大雄宝殿一般的主阁前,莫岚才出声提醒:“我离开之前里面的气氛好像有些怪异,哥你小心点。” 莫非摸了摸她的头,微微一笑,沉声一句“莫非拜见”后,推门而入。 身后八个人影,悄无声息,隐没于黑暗之中。 他进门后的第一眼,没有看翘着二郎腿斜身摊坐在主位上的戈怀雪,也没有看下首正襟危坐一脸阴沉的莫离山,当然更不会看那四五个须发皆白的家族长老。 因为,他的整个眼帘,已经被那个单薄曼妙身影,牢牢占据。 一袭白衣的少女,就这样安静独坐一侧。 是的,安静,一种近乎和谐的安静。仿佛一人,就是一个世界。 就连兄妹二人进门的声响也没另少女那浓密的长睫毛有一丝颤动。 所以,莫非此时看到的仍是一张侧脸。 黑色的是发丝和黛眉,白色的是似雪肌肤。就如同一张水墨美人图,虽只有寥寥几笔,却惊心动魄。 这幅突如其来的画卷,让莫非的心脏仿佛全力冲刺了几里路,如战鼓般擂鸣起来。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显然,这种奇怪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并且来的如此突然,让他不知所措。 原来,连心高气傲,绝色榜第五位的莫岚都称赞有加的漂亮姐姐,果然真的很漂亮。 偌大的厅堂和六七位极北域的大人物在他眼里都已经虚化成了背景,仿佛连时间的流淌也比往常要慢了许多。开门时带进来的穿堂冷风,拂起少女耳边几缕发丝,却如同拂在他心底的最柔软处,有些酥麻。 就这样,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莫岚的手指已经快要将他的后腰戳出血,长老们的干咳已经快要真的咳出痰来了。直到戈怀雪实在看不下去挥了挥手,莫非才从近乎幻境的神游中惊醒过来。 于是赶紧两手贴腹,躬身行礼。 “晚辈莫非拜见,给大将军,大公爵及各位长老请安。” 又是晚辈又是官衔又是爵位,虽然有些神魂颠倒,可他的小心思在关键时刻仍是很活泛。 因为,戈怀雪和莫离山的地位序秩实在是错综复杂,如乱麻一样理不清楚。 按爵位来算,莫氏家主不但是大修士,还是帝国世袭罔逆的一品大公,只差一步就可以封王。而戈怀雪闲云野鹤一只,头上只有一个可怜的灵兽大修士称号,虽然民间传闻他凭借抗魔大功很快就会被大赏册封,可那也是后话了。 但如果从手中掌握的实权来算,又另当别论了。莫离山虽然以莫氏家主身份,辖领极北域三州十五城,双鹰旗下八万精锐军团,可跟戈怀雪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年戈氏第六十八代家主戈开山,老当益壮,七十岁时生下了这个最小的儿子。而那时他的长孙,也就是如今的戈氏家主戈修杰已经年满十六岁。 所以,即使已经年过耳顺,即使被誉为帝国五王之王的极北王戈修杰,在遇到这个家族妖孽人物时,也要恭恭敬敬行礼,叫一声“小叔”。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以武服人的乱世中,戈怀雪以御北神将身份统领了帝国战力最强的三十万极北军。这三十万极北各大家族军团组成的悍军中,有戈氏嫡系暴雪军团十五万,有焚雪龙骑两万,当然,也包括双鹰旗下那八万人。 简而言之,在战场上,帝国一等大公莫离山,是戈怀雪的下属。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让莫非头大,所以干脆以晚辈相称,再称两人官品爵位,企图浑水摸鱼过了这关。 遗憾的是,他的小聪明显然并没有让所有人满意。 莫离山出口训斥:“混账东西,谁教你的礼数?就这么行礼吗?” 这位帝国大公年约五十,仪表堂堂,面容端正肃穆,一脸浩然正气,配上此时磁性而中气十足的声音,自然有一股王者威严,厅内的温度似乎也瞬间下降了许多。 可莫非却仍是巍然不动,一脸固执的平静。 他不是不知道大伯的意思,他既是戈怀雪的直系下属又是莫离山的亲侄儿,按理说此时应该跪拜;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所谓礼节只是表面文章,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骨子里的那份桀骜和当阳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让他的膝盖僵硬而挺直,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 就在莫离山面色越来越阴沉,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的时候,坐在主位的戈怀雪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露出他那标志性无赖笑容,说道:“老莫啊,别上火。两年前我给这小子跪过一次,都没见他回拜,你就别指望了。他那宝贝膝盖啊,比他颈上那傻乎乎的脑袋还要硬。” 只寥寥两句话,却如那大洋上冰山一角,在水面下隐含了太多太多。 跪拜,代表着尊敬,更多时候则代表的是服从和效忠。 长老们面色大变,莫离山须发微动。 掀起这场风暴的戈怀雪却好似全然未觉,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再次震惊的话语: “既然人到齐了,那就说正事吧。我此行,是代表白堡戈家来提亲的。” 第十五章 弑魔者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不管众人一脸震惊,戈怀雪指着白衣少女身旁座椅说道:“莫小子和七丫头,先过来坐吧。” 聪慧如莫非,此时显然已经猜测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颗心如那怀春少女小鹿乱撞,拉着莫岚扭扭捏捏坐了过去。 一阵空谷幽兰的清香传入鼻尖,心旷神怡。莫非正襟危坐,作正人君子状。身旁少女皓首低垂,纹丝未动。 莫离山大笑一声,打破场间沉默:“戈神将说笑了,小女今年才十三岁,谈婚论嫁还为时过早。” 戈怀雪一双不知迷倒过多少良家少女少妇的丹凤眼,充满笑意地看向这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大公爵,说道:“老莫啊,跟我就别玩这套了。七丫头年纪还小,再说我戈家那帮不争气的臭小子,又有哪个能配上你家宝贝闺女?” 听到这句八分真心两分恭维的赞扬,莫岚神气地扬了扬下巴,莫离山面色稍缓。 可那几个须发皆白的长老中还真有反应迟钝的老糊涂。坐在家主身旁的灰袍老者出声问道:“我莫氏小辈中只有岚儿这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既然不是小七,敢问戈神将何来提亲一说?” 尽管双方都心知肚明,可戈怀雪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坐直身子,指着一旁白衣少女正色说道:“本人代表白堡,代表极北王戈修杰,也代表这个小丫头,戈家的幺妹儿,戈若芷,正式向寒城少主,莫妄天之子,莫非,提亲。” 真是活见鬼了。莫非在心中嘀咕道。 世人皆知,极北王爷有四个能征善战,一个比一个骁勇的儿子,号称极北四虎,却从没听过还有个容貌如此出色的女儿。这戈怀雪不是失心疯,随便找个女子就想冒充小郡主吧? 莫家众人大概都和莫非一个想法,一时间个个面露疑惑。 唯独家主莫离山面色不变,只是,呼吸转而悠长粗重,皱着川字眉,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长出一口气,问了两个字:“是她?” 戈怀雪的回答同样简短:“是她。” 两人云遮雾罩的对话让众人更是不解,灰袍长老忍不住问道:“离山,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莫离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一脸肃穆,望向戈怀雪。 戈怀雪轻轻一笑,算是首肯。 于是,莫离山起身,理了理绒袍前襟,躬身向白衣少女行了一礼,继而缓缓说道:“这位姑娘,是白堡小郡主,也是圣修院第十二代弑魔者。” 弑魔者?! 听到这个名号,除了两位知晓内情的大人物和那位少女,包括莫非在内,所有人都暗自倒吸了口凉气。 整个人类世界,没有人会在听到这三个字时还无动于衷。 因为,这三个字里面的“魔”,不是泛泛而指所有魔族,而是特指了一位。 那位千年以来,不死不灭,半魔半神的魔皇大君。 早在五百年前,当神辉帝国灭掉塞外最后一个人类国家,把疆土推进到无主域时,圣修院里的尊者们终于意识到,魔皇一日不死,人类非但无一日安宁,甚至存在着被灭族的可能。 既然在战场上反攻无望,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人类武力修行的巅峰了。 于是,尊者们走下灵山,走出院门,从神境走向人间,开始探访那些上古流传下来最纯正的天脉家族,在芸芸众生中寻找那个天赋最出色的新生婴儿,再把他或者她,带回院中,集全人类修行之力,悉心教导。 那个被带回去的孩子,直到成年之前,世人不知是谁。 整整十六年,这个被圣修院,或者说被命运选中的孩子,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在修行,并且不准踏出灵域半步。 而一旦下山,向世人昭告了弑魔者的身份,那么他,或者她,此生只能为一个目标活着。 那就是,杀死魔皇。 “吾,生为弑魔者,不封王侯,不戴爵冠,不争荣耀,不为世俗虚妄所惑。愿将吾身,化为锋刃,历冰火锤炼而不折。穷极吾生,誓杀魔皇,至死方休。” 这段初代弑魔人的誓言,虽然历经了五百年,可至今仍在大陆各地四处传唱。 从呱呱落地被选中的那一刻起,那个孩子,就不再是一个人类,而只是一枚兵器,一枚人类手中用来杀死魔皇的终极神兵而已。 没有人说话,众人神游在震惊后的安静中,莫离山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大厅中飘荡。 可莫非的心中,除了震惊,却多了一丝酸楚。 因为,上一代弑魔者,正是他的父亲,莫妄天。 眼前这个看起来纤弱而柔美的女子,即将成为父亲的继任者,踏上那条不归之路吗? 千年以来第一人,强悍如九代弑魔者戈无天,也没法杀掉大魔皇,姑娘啊,你真的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莫非压制不住心中冲动,扭头朝身旁的女子看去。 可惜,他看到的仍是那张美丽而安静的侧脸,如一湖谧夜中的碧水,没有一丝波澜。 这时,莫离山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戈神将,老夫就不兜圈子了。两个问题,一,即便小郡主身份高贵,可上下三千年,大陆六万里,女方向男方提亲也是闻所未闻,白堡这是要以势压人,欺侮我当阳吗?二,弑魔人血统罕见,修行天赋千年一遇,而莫非却是凡脉,二人的后代也必是凡脉,这件事圣上和尊者们同意了吗?这么快就不记得妄天的下场了吗?”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莫妄天的名字,原本一脸嬉笑的戈怀雪面色慢慢沉静下来,英俊妖艳的脸庞也在瞬间生出一股人王霸气,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整个厅堂。 然而声音却比莫离山更冷了几分:“敢问莫将军,两个月前的无主域大捷,双鹰军团死了多少人?雪狼军团死了多少人?” 身为军团大统领的莫离山想也未想便报出了战报上的统计数字:“双鹰军团阵亡五千六百人,伤八千九百人;雪狼军团阵亡两万八千人,伤……” 还未说完,他便停了下来。因为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这些数字有些蹊跷。 “这些数字就是我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虽然在本将看来,人命就是人命,根本没有区别,可在莫将军心中想必并非如此。所以,当作彩礼也好,补偿也罢,两个月前,双鹰军团少死了三万人。如果莫将军觉得当阳城所谓的脸面比麾下将士的命更重要,大可以拒绝这门亲事,也好在下次魔族入侵之时,让本将好好看一看双鹰军团将士们的英勇风采。” 面对这样卑鄙无耻,以权谋私,**裸的威胁,莫离山面色铁青。 可戈怀雪却不理会他,自顾自接着说道:“关于第二个问题,我戈家子女的婚事当然是白堡说了算,还轮不到圣上和那帮老不死的指手画脚。而不幸的是,白堡,我说了算。” 这句霸气十足的话语,虽然有些大逆不道,却让人无法反驳,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即使贵为一国之君和圣修院的尊者们,也无法干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白堡极北王府,也确实是他这个老祖宗说了算。 莫非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小叔感到羞愧而默默不语,莫离山和长老们虽面色铁青却哑口无言,戈怀雪则一脸“老子就是来欺负人”的洋洋得意。 可他们都忘了,大厅里还坐着一位天不怕地不怕,连伏羲大帝胡子都敢扯的莫小七。 莫岚豁然起身,竖起柔荑般的食指,指着戈怀雪的鼻子嚷道:“戈叔叔,亏我以前还崇拜过你,真是看错人了。什么叫白堡说了算?什么叫你说了算?这门亲事,应该是我哥和这位若芷姐姐说了算。他们不同意,谁的话也不好使。” 小姑娘显然很激动,连当阳土话都飙了出来。此时正喘着粗气,一脸“偶像破灭”的悲痛。 莫非在一旁暗爽,莫离山训斥着“不许胡闹”,长老们忙着去拉小祖宗的衣角。 原本板着脸装酷的戈怀雪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道:“这世上敢这么指着鼻子骂我的,除了莫非那死鬼老爹,就是七丫头你了。不错不错,莫家后继有人了。” “也不许你这么说我三叔。”小姑娘气呼呼说道。 “好……好……我道歉。”戈怀雪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接着说道:“既然七丫头说了,谁的话都不好使,那戈叔叔就来问问两位当事人的意见。幺妹,你愿意吗?幺妹……?” 坐在一旁的戈若芷却似乎没有听到有人喊她名字,仍仿佛一座玉女石像,纹丝不动。 戈怀雪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我说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呢,感情是又入定了。” 说完,袖口一挥,带起一股微弱却不失凌厉的真气,朝着少女袭去。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如画卷般静止的少女却突然动了起来,放在膝盖的芊芊玉手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身前,轻拈兰花指,手腕微动,转瞬间就将神兽大修士的那股真气引入了身旁虚空之中。 众人再次讶然。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反应速度,这样的闲庭信步,难道说,三百年后,戈家又出了一个妖孽? 而极北小郡主,第十二代弑魔者戈若芷,却是一脸刚睡醒的迷糊,朝着戈怀雪问道: “小爷爷,干哈?” 第十六章 我愿意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众人被少女看似云淡风轻间展示出来的修为所震惊,而对于一向自诩肤浅的莫非,震撼则要来的直接很多。 因为,就在戈若芷迷迷糊糊东张西望的时候,莫非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作为一个三岁起就被困在莫府,十三岁直接上了前线,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来说,莫非对于女人的认知和见识显然非常有限。即使算上临睡前从同帐兄弟那里听来的黄段子,他也仍只是个懵懂少年而已。 而与之恰恰相反,他身体里来自异世的另外一个灵魂,当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种子。 年轻而多金,外貌英俊,出身名校,斯斯文文却霸气十足,这样的男子,显然在任何时代,任何星球,都永远处在食物链的最顶层。而那时候的莫非,为了排遣完成任务后的空虚,为了对抗令人绝望的压力和孤独,虽然有些挑剔,可对于那些姹紫嫣红的美色其实是并不拒绝的。 所以,就算他“英年早逝”的时候才年仅十九岁,可确实也称得上是在万花丛中摸爬滚打过的高手了。 但即便如此,在他的两世记忆中,也没有见过由如此精致五官组成的脸庞。 黛眉细长如剑,隐蕴英气,鼻梁高挑,红唇皓齿,使得精致脸庞近乎完美,无法增减一分。不施粉黛,不饰珠宝,三千青丝只用一支银簪随意绾起,露出颈间雪色肌肤。 让人失望,或者说印象更加深刻的,则是那双眼睛。 和戈怀雪一样,那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可双眼中那对眸子,却如同一湖碧水,清澈见底,在灯光下微微泛着蓝光。 都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每个人,透过这扇窗口,都会多少泄露出心底里一丝情绪。 可眼前少女的眼睛却没有一丝情绪,因为那眸子是透明的,让人可以一眼望穿,仿佛看到了一切,却也什么都没看到。 所以,原本灵动出尘的面容,配上这样一双有着寂灭意味的眼睛,有一丝怪异,一丝不和谐。 戈怀雪卸下威势,面露怜爱之色,摸了摸少女的头顶,指着莫非说道:“小爷爷要帮你做主,跟这个小子订婚,以后他就会成为你的丈夫,你愿意吗?” 戈若芷看也没看即将要成为她未婚夫的莫非,随意答道:“哦,这些小事小爷爷决定吧。” 小事?! 年轻一代中天赋最高的修行者,人类世界唯一的弑魔者,行事果然与众不同。 原来,和谁订婚,也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一旁的莫岚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晃了起来。 “若芷姐姐,终生大事,你怎么这么随便就答应了?我哥虽然看起来还不错,其实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太委屈你啦。” 莫非咬牙低头:该死的莫小七,两年没见,怎么还那么口无遮拦,只说实话? 戈若芷似乎对莫岚天生亲近,拉着她的手笑了起来:“没事的,小爷爷是好人,所以我听他的话。对了,小七,什么是订婚?” …… 众人花了很久才将跌落的下巴收拾回来,然而细细想想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这少女从出生起,甫一落地就被院子里的修士抱了回去。此后的十几年,隐居大灵山中,终日与一群糟老头子和灵兽为伴,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习武修行,对这些世俗之事一无所知也就理所当然了。 她对于所有世事的判断,只基于简单的好人与坏人的标准。 在她的眼中,这个从三岁起陪自己长大的小爷爷是好人,所以,尽管连订婚是什么都不清楚,可还是就这样随口答应了。 原来,那双透明而空无一物的眸子,不是冷漠,不是寂灭,只是一种彻底的纯净。 像一个婴儿,无知,却美好。 “订婚呢,就是你以后要和这个小子做朋友,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戈怀雪信口胡诌。 “就像和火丫丫一样吗?” “对,就像和火丫丫一样。” “哦,那好吧。我会像对火丫丫一样对他好的。” 众人不知道火丫丫是谁,可怎么看,戈怀雪此时都像个坑蒙拐骗无知少女的猥琐大叔。 灵兽大修士可不在乎别人的腹诽,转头看向莫非,似笑非笑:“该你了,小子,你愿意吗?” 如果莫非的修为足够高深,武力足够强大,此时应该早已经一巴掌呼到那张小白脸上了。 怎么可能愿意? 虽然平白捡个绝色美女做媳妇,是大部分男人的梦想,当然,也是莫非的梦想,可关键时刻,他还是习惯衡量利弊。 且不说他对这位小郡主一无所知,无甚感情,单是戈若芷这份天真无邪,世事懵懂的单纯架势,他如果同意了,怎么看都像是乘人之危,占了不该占的便宜。 更重要的是,他的这个准未婚妻,有着极北郡主和弑魔人两个赫赫名头。而他,却只是个大头兵,一个被家族千方百计排挤陷害的孤儿,一个凡脉之身不能修行的废物。 这个足以震惊整个大陆的消息一旦公布于众,他势必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就像前世那些被曝光**的大明星,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活活将他淹死。 而他,确实只是想安静地做个美男子而已。 可悲的是,这不是一件简单说一句“我不愿意”就能解决的事情。 因为,虽然只见了寥寥数面而已,他还是比这世上的人要更了解戈怀雪。 虽然玩世不恭,虽然蔑视一切,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这个灵兽大修士比任何人都有着坚定原则。 这件事情表面上看来,自然是为了保护他。当阳城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就可以对焚雪龙骑一个中层将领下手;可如果是白堡的女婿,弑魔人的未婚夫呢?显然,莫家还没有如此的实力和底气。 一旦坐实了这门婚事,则意味着,莫非以后在极北,甚至是在整个大陆,起码在正大光明的台面上,他是安全的。那些不管是因为成年旧事还是因为家族利益想要除掉他的人,在动手之前,势必要做好承担白堡二十万铁骑血腥报复的心理准备。 然而,莫非却十分肯定,戈怀雪绝不会为了他的安全,去牺牲那个无辜少女一生的幸福。 所以,此事必定有着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他心思转动,犹豫不决。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戈怀雪朝他隐秘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莫非无奈地叹了口气,回答道:“我愿意。” …… 这样一门足以轰动世间的婚事,就这样,在戈怀雪寥寥数语中,被决定了下来。 莫离山和代表当阳莫家全族的众长老没有办法拒绝,因为戈怀雪恩威并施,双鹰军团少死三万人,或者多死五万人,全在这位御北神将一念之间。在这个一切靠武力说话的乱世,莫家实在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两个当事人也没有拒绝。一个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另一个是因为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此时一屋子人,只剩下莫岚叉着腰鼓着腮帮,一脸委屈模样。 莫非只能苦笑着拉她坐下,小声安慰:“你不是挺喜欢戈姐姐吗?她做你嫂子有什么不好?” 莫岚撇着嘴回答道:“喜欢是喜欢,可结婚的事要两情相悦才行,哪有一见面就订婚的道理?” 戈怀雪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两情相悦呢。对了,七丫头,若芷这次来要住上一段时间,莫家的凌雪斩,你抽空教她一下。”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一旁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的宗家大佬们再一次怒火中烧。 凌雪斩乃莫氏独门秘技,历史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大宇王朝建国年间。这剑法早在初创时就展露锋芒,震惊了修行界。之后便一直是莫氏镇族之宝,几百年来,非宗家子弟不传。 可戈怀雪语气轻松,毫不在意,就像是在集市上买了颗大白菜一样随意。 这让莫离山更是上火,可却又偏偏找不到借口发飙。 因为从第一代弑魔者开始,人类世界就已经达成了一致约定:弑魔者,作为整个人类共同的选择,为了达到杀死魔君这个看起来不可能的目标,有权背祖叛国,有权研习任何门派家族武学,有权征用任何人手中兵器。个人、家族、国家,不得拒绝,如有违约,将被视为整个人类世界头等大敌,群起而诛之。 这可不是什么说着好听,冠冕堂皇的台面话。 事实上,修行习武之人,有时候把武学秘籍和手中神兵看得比命还重要,又哪有那么轻易甘心交出? 事实上,从这个约定生效那天开始,圣修院便抛弃了出世姿态,开始了入世杀伐。 据统计,五百年来,拒绝合作者,共计上修士十人,大修士三人,家主四位,甚至还有一个地处西南的边陲藩国。 这些曾经风光一时的修者和国家,最后无一例外,身死,国灭。 所以,莫离山无法拒绝。 像是要在父亲的伤口上撒盐,没心没肺的莫小七倒是开心的很,立马忘了之前的不快:“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玩了。对了,我们家九峰塔里还有好多武学秘籍,若芷姐姐要不要上去看看?” 第十七章 庆年擂台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面对这样一个吃里扒外,偏偏又是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莫离山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庆幸的是,这位小郡主似乎对那座镇域之宝一般存在的九峰塔并不感兴趣,随意答道:“不用了。在院子里一天到晚都在看书,现在见到那些什么秘籍头就疼。” 原来如此。 是了,就算九峰塔再怎么藏书浩瀚,被誉为极北“武库”,又如何能跟修行之祖圣修院相提并论? 戈若芷对九峰塔没兴趣,却有人很有兴趣。 一旁莫非缓缓举起右手,怯生生说道:“大伯,有八位准备参加北星学院入学考试的焚雪龙骑袍泽随行而来,他们……他们想登塔……” 一直憋着无名邪火的莫离山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由头,劈头盖脸骂道:“混账东西,当兵当傻了吗?九峰塔是谁都能进的吗?你以为你卷个破铺盖住进去了,就是那里的主人了?岂有此理。” 莫非低眉顺眼等他骂完了才说话:“大伯,我还没说完呢。这八个,都是暗骑的天脉精英,他们说愿意去双鹰骑兵大队当一个月教官,而且……只上到四楼。” 莫离山不再说话,戈怀雪不怀好意笑了起来:“我说老莫,捡了那么大便宜,想笑就笑吧,别端着了。用你四层楼的垃圾换我戈家军的战法,这买卖你可是赚大了。” “什么叫垃圾?那可都是我莫家千辛万苦搜集来的。”莫离山看似在反驳,却越说越没底气。 九峰塔,顾名思义,共有九层。莫家第九代家主是个爱书成癖的书痴,从那时候开始,便不遗余力搜集大陆上一切集结成册的书籍。一到九层,拾级而上,越往上越是珍贵,而五层往下,虽包罗万象,可确实都是些大陆上常见籍本。 而焚雪龙骑的训练和战法,可并不常见。 正如戈怀雪所说,这笔买卖对莫家来说,无疑是占了大便宜。可以莫离山的城府修为,哪里会相信天下有这样的好事?焚雪龙骑的精英,到双鹰军团来当教官,没有御北神将的首肯,谁敢?天下之事,为名为利而已,他稍加深思,已经猜到戈怀雪的算盘。 对那个废物一般的小子就那么有信心吗? 确认他以后能当上莫氏家主,反正肥水不留外人田,所以才肆无忌惮把戈家的护院战法传给外人? 就算是你戈怀雪能点石成金,还真能把一个不懂修行的废物,点化成圣? 可叹,可悲,可笑。 “稍后给他们安排一间别院。白天教习,晚上入楼。” 莫离山说完这句,看向戈怀雪。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 几件足以震动大陆的事情,就这样,不到半个时辰内就定了下来。 众人各自散去,准备用餐。 厅内只剩下戈怀雪和莫非,叔侄俩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论内功涵养,或者说脸皮厚度,莫非显然还是差了点。 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吧,这门亲事,到底怎么回事?” “白白捡了个漂亮媳妇,是不是很开心?”戈怀雪调笑道。 莫非起身便走。 对付这个整日没个正经的小叔,只有这招,爱说不说。 戈怀雪大袖一挥,一道劲风将莫非又甩回了椅子上,毫无抵抗之力。 “才几天没见,长脾气了啊。”戈怀雪继续阴阳怪气。 莫非扭过头,懒得看他。 “好了好了。说正事。这门亲事,看上去是你捡了个大便宜,实则是找你帮忙,把你拖下水了。三天前朝廷传来密报,皇帝老儿有意赐婚,将若芷许配给太子。作为白堡的立场,是不好拒绝的。” “为了你戈家的宝贝不去帝都当人质,沦为皇家孕产的工具,所以只能抢先订婚,堵住朝廷的嘴?” “是。” “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怕到时候退起婚来太麻烦,所以找个好说话的软蛋?” “是。” “伏羲大帝一心想要这个儿媳妇的话,就只有先灭了我,才能名正言顺?” “聪明,一点就透。” “透你大爷。”当然,这句脏话是莫非心中的台词,暂时还没有勇气真的骂出口。 “那八个无赖货又是怎么回事?”代替脏话,他问的是这个。 “个人修行武力终究有个极限,你以后总要领兵的,培养些靠得住的嫡系,说话也能大声点。” “北星学院的推荐名额又是怎么回事?你明知道我是凡脉。” “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 “好吧。” “顶的住?” “顶一天算一天吧。” …… 两人认真时的对话,永远这么简洁,直接。 因为,都是大智若愚的聪明人;因为,互相信任,毫无保留。 谈话结束,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当阳城莫府的晚宴开始了。 有些心酸悲凉的是,这实际上是莫非第一次参加这样正式的府宴。过去十年,似乎并没有人过问他的衣食住行。从很小开始,他的一日三餐就是跟厨房的下人们一起,衣服也是丫鬟拿来几个堂哥穿剩下来的旧衫。在这样偌大一座奢华莫府,他似乎永远是一个透明人。 今天晚上,托白堡的福,这个透明人终于正大光明走上了台面。 专门招待贵客的八宝厅,此时灯火辉煌。 主人和贵客都已落座,打扮利落的下人们穿梭不停,各种酒水菜肴,不一会便摆满了乌木大圆桌。 莫非看着这一桌子他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暗暗吞着口水,却不敢妄动。 因为,桌子对面有数道或温柔或锐利的目光,正狠狠盯着他。 以戈怀雪为中心,右侧端坐莫离山,莫夫人,除老大老二以外的四位公子,以及莫小七。 而左手边,则孤零零坐着戈若芷和莫非。 时隔两年,莫非再次见到了那位妇人。 美艳动人,不可方物,虽已年过四十,举手投足间却毫无暮态,一脸和煦笑容,让人心生亲近。 年轻时曾同时排在绝色榜和求圣榜第三位,如今莫府“掌内”的当家人,六个少主的生母,莫族家母,莫氏义晴。 一向自持波澜不惊的莫非,当然不会在乎四位堂哥的鄙视目光,可在那位美妇人柔和注视下,仍有些不知所措。 幸好,戈怀雪二话不说,开始狼吞虎咽,晚宴开始。 于是,莫非收拾心情,清除杂念,专心对付菜肴。 场面有些滑稽。 莫氏一家人,个个正襟危坐,偶尔动动筷子,就连生性活泼的莫岚好像也对这些菜肴司空见惯而没什么兴趣。 再看左边这三位,指动如风,箸勺同飞,只顾埋首大吃,连莫夫人的寒暄招呼都没时间理会。 莫非和戈若芷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半大孩子,倒是情有可原。可作为白堡老祖宗,御北神将的戈怀雪,这个吃相就真的难看了些。 风卷残云,半个时辰后,三个被饿鬼附身的吃货,终于停下了筷子,摸着肚皮打起了饱嗝。 丫鬟们撤下残羹冷炙,端来漱口清水洁脸布巾,接着每人一杯上好毛尖。于是,顺理成章,到了“聊家常”这个环节了。 一直忙着招呼客人,自己没吃几口菜的莫夫人,此时手端皇窑瓷杯,朱唇轻启,慢条斯理吹着气,一双深如碧海的眸子却含笑望着对面拘谨少年。 莫非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莫离山身为极北域台面上的二号人物,自然公务繁忙,莫府上下大小事务一贯都是交给这个伯娘全权管理。所以,他这些年所经历过的那些屈辱和非难,虽不能妄断全是这个女人的授意,但起码,她是知情和默许的。 莫氏家母缓缓放下手中茶盏,脸上笑意更浓:“非儿,这两年在前线真是辛苦你了。” 莫非躬身行礼:“有劳伯娘记挂。” 莫夫人摆了摆手:“一家人就不必多礼了。听闻你现在已经是焚雪龙骑暗骑的副骑领了?” “侄儿尸位素餐,心中有愧。” “非儿你太谦虚了。军队是最锻炼人的地方,伯娘看着你由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真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 莫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诚恳,神色更是自然,任谁看都是个关爱子侄的娴淑长辈。 可莫非哪里会吃这一套,捧得越高,摔得越重,这个道理他懂。 “伯娘谬赞了。”他不冷不淡回应道。 铺垫的差不多了,莫夫人终于开始进入正题:“非儿啊,你现在是焚雪龙骑将领,如今又成了极北王府的女婿,地位身份自然是今非昔比,不知道现如今伯娘求你帮忙的话,你会念着些旧情答应伯娘吗?” 呸,你我旧情没有,旧账倒是一大堆。 莫非心中这样骂着,脸上却挤出最纯真笑容,回答道:“伯娘有事尽管吩咐便是,侄儿唯恐心有余而力不足,废物之身,无法替伯娘排忧而已。” 莫夫人听了以袖掩嘴,轻轻笑了起来:“过分谦虚可就是傲慢了。” 莫非低头:“侄儿不敢。”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几年啊,莫家的小一辈,越来越不成体统了,整日只知玩乐享受,不求上进。” “你刚从前线下来,是血火里历练过的大丈夫。所以,伯娘想请你帮个忙,在庆年擂台上,教训一下那些不争气的东西。” 第十八章 赴一场盛宴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列御本铭伴着喷洒的鲜血临空而降,潇洒飘逸,神武之极。@, 可甫一落地,敛去周身真元之后,便一屁股狼狈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大口喘息,额头汗水也如落盘珠玉滴滴洒下。 呼吸吐纳,净神冥想,是修真之人引天地元气之根本所在。不管运用何种玄妙功法,离开这最基本的两项法门,也是无源之水,持之不久便会干涸。列御本铭在蛇腹中无法自如呼吸,体内真气运转自然受到极大阻碍,只能靠意念逆天而行,强行催动。更要命的是他顿悟破境,还没来得及固本培元冥想修识,就再一次全力燃烧,乃是修道大忌。所以此时虽然外表看上去没有伤痕,实际上已经经脉严重受损,心神剧震,竟隐隐有散功之势。 散功,对于修真练武之人来说,是最大噩梦,甚至比战死还要难以接受。所谓散功,就是散尽体内真元,连最初那些筑基成器的本元也一丝不剩。盛纳真气的容器都不存在了,还如何修真?只能泯于凡人,一切从头来过,但事实上,一旦散功,道心必将大损,重新修道的机会实则渺之又渺。 众人第一时间赶了过来。青依指尖泛出带着圣洁意味的白色光芒,以掌抚背,一丝细微真元入体,查探是否有内脏经脉受损。无为则是两指搭着列御的脉搏,眉头紧锁。 “我没事,歇息片刻就好。”列御微笑说到,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众人。 “气血逆行的厉害,念识也是极不稳定。随身所带丹药和依依的圣疗之法恐怕都起不了太大作用。”无为是老实人,只会说实话。 自己的身体状况列御当然比无为更清楚,他此时正行走在高空之中一条纤细的绳索之上,摇摇摆摆,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但是他也清楚知道,以在场众人的修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到自己,所以只能出言安慰。 “二十岁才开始修道的古往大贤也不是没有。没什么,大不了一切从头来过而已。”脸色苍白的列御仍是微笑,只不过这笑容看起来有一丝苦涩,一丝不甘。 听到这句话,一向冷漠的傅纱眼眶微红。她从初入学院便跟师兄一起拜入老师门下,朝夕相处了两年,很清楚师兄在修道之路上付出的艰辛。她有时候甚至不能理解,一个家世如此显赫,在同龄人中已经堪称人杰的天才,为何要对自己如此狠厉,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皮鞭时时在身后抽打着他。所以她无法想象,散功,对于这样一个视不进则为可耻的骄傲少年,意味着什么? 静谧的莽林此时已没入黑暗之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偶有飞兽惊起。封雪湖也归于平静,只剩下水波轻拍岸边发出的声响。众人围住列御本铭,相对无言,气氛凝重而压抑。 同是修真之人,无为傅纱青依钟魁这几人当然知道散功对于修真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个个神色凝重,面有戚戚焉。只有叶寒临这个不懂修行的傻小子静立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困惑。 “很严重吗?会死吗?”他出声询问,并无恶意。因为他很怕死,也很怕列御会死。 傅纱狠狠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却被列御挥了挥手止住。 “放心,死不了。只是念识不稳,控制不住真元,可能会散功,变成一个普通人而已。”列御本铭语气平静,像是在述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死不了就好。有什么办法补救?”叶寒临长出一口气。这是他的心里话,死不了就好,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无为知道以列御现在的状况,多说一句话都是对心神的极大损耗,所以忙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代为回答: “现在他体内真元不受控制,自行在经脉里流动,随时可能如洪水决堤逸散出来。只有以纯元入体,稳定念识,才能反过来控制真气运行。可惜以我的境界无法做到渡元入体,即使能做到,我体内现在的真元数量也不够稳定念识。依依所学圣疗术虽能将真元渡入体内,却也数量极少,起不到什么作用。” 无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根本不懂修行的叶寒临解释这些,可能只是想说一些话来缓解沉重的压力,又或者难道是对这个总能创造奇迹的少年抱有隐隐期望? 叶寒临听完之后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毫无理由,却又像是理所当然,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经过三四天的相处,在众人心目中,叶寒临的身上似乎已经具有了某种魔力和光环,身处绝境之地,他总能带领众人寻找到那条看似不可能的出路。 片刻之后,叶寒临舒展眉头,却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不远处还在流血的妖蛇尸首。 无为原本黯淡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吗?自己为什么没有想起这么简单的办法?那大蛇既然是妖蕲,就是妖兽,而但凡妖兽,除了猎食普通食物以外,也像修真者一样吸收天地精华,寄望有一天能修炼成神兽。这蕲蛇乃九重妖兽,那它的脑珠岂不就是能量巨大,最纯净的真元吗? 念思未止,身形已动。无为纵身跃上巨大蛇首,将真元灌注枪尖,入皮破骨,缓缓在蛇头上撕开一条裂缝。下一刻,一团耀眼的白色光芒在他眼前绽放开来。 无为小心翼翼取了脑珠来到列御身前,叶寒临也从湖水里捞出那两颗作为诱饵的妖虎脑珠赶了过来,两人一起手捧三颗硕大脑珠送到列御面前。 你们这是喂猪呢?列御本铭刚想调笑一句,却马上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散功边缘,于是收起心神,也顾不得吃相有多难看,两三下就将脑珠吞入腹中。 三团光芒刚一落肚,列御本铭就感觉到有暖流从丹田升起,暖流顺着身体运行一个周天后化作涓涓细流,尽数流入气海之中。原本昏暗的念识慢慢清晰稳定,他看到无数小溪欢快流向那片原本已经快要干涸的湖泊,枯草和朽木在溪水的滋润下重新发芽嫩绿,恢复生机,想必假以时日,会成长的比先前还要茁壮吧。 看到闭目修神中的列御脸色渐渐恢复血色,身上经脉也不再鼓鼓跳动,众人无不长出一口气。这道坎总算是过去了。 “临哥哥,你真是聪明,依依越来越佩服你了。”青依跳到叶寒临身边,仰起漂亮的小脸蛋,满眼都是小星星。 “不是我聪明,是你们太笨,遇到一点小事就方寸大乱。哎,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那什么一样的队友啊。”叶寒临哀叹到。 “什么一样的队友?”一旁无为开口问到,一脸疑惑,看来是真不知道。 叶寒临和青依笑成一团,弄得无为更加困惑。 “小师叔,他骂我们是猪呢。”列御本铭已经调息完毕,睁开眼睛笑着说到。 随即起身向叶寒临恭敬行了一礼:“这次倒是要真的谢谢寒临兄,临危不乱,想出了法子,不然列御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叶寒临不好意思起身回礼:“别说了,要不是我想出的破法子,也不至于将你逼至如此险境。” 一旁钟魁冷冷哼了一声:“最看不惯你们这样假客气,那什么就是矫情。”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只有无为还是一样茫然,不知道那什么是什么。 此时虽然身处极北之地,初春雪未化,气温仍是很低,但几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吵吵闹闹,每个人都像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竟让入夜的封雪湖畔有了一丝温暖。 不是心暖,是温度真的变暖了。 习惯了寒冷的叶寒临最先察觉到了怪异。空气中的湿气不见了,入肺的气体变的干燥起来。身边的残雪以肉眼很难察觉的速度开始慢慢融化。随着温度渐渐升高,众人也都察觉出了异样。 这时,面湖而坐的青依突然捂住嘴巴,一脸惊恐,另一只手向湖面指去。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遥远的湖面上此时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旋转,那漩涡以极快的速度扩展开来,并且随着旋转变得越来越深,仿佛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深渊,可以吞没一切。 片刻以后,众人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吸力由那漩涡中升起,将自己的身体向湖中拉扯。随着漩涡越来越大,迅速向岸边靠近,那股力量也越来越大,周边空气的温度骤然升高,甚至已经可以听到融雪发出的淅淅沥沥之声,就连湖水也开始沸腾,冒出一片片白色蒸汽。 看着眼前异象,叶寒临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白石村老村长说过的一个关于封雪湖的传说,不由脸色大变,暴呵一声“快跑”,拉起身边的青依就向莽林中窜去。 几乎同时,所有人都身形暴起。不用叶寒临出声提醒,他们也感受到了那漩涡之中散发出的强大而恐怖的气息,只能后退,一退再退。 低头奔跑,咬牙抵抗吸力的叶寒临突然感觉手臂一沉,自己的身体也被往后带去。他回头一看,原来青依因为体型瘦小,此时已被那巨大的力量吸至半空之中,只余一只小手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如瀑布般的青丝在空中飘舞,弱小而无助。 叶寒临没有思考,口中大叫一声“无为”,两腿呈弓形止住身体后退的趋势,使出所有力气,猛然将青依朝不远处无为的方向甩出。 青依靠着这股力量向前飞去,叶寒临在脱力一瞬间往身后的空中退去。两人插肩而过。 无为听到那声喊叫,回头接住了青依,虽然双脚仍在向前奔跑,但眼睛却看着半空中的叶寒临。 那个英俊少年此时看起来仍然很英俊,满头银发在空中飞舞,脸上竟然还带着一抹微笑,像是去...... 赴一场盛宴。 第十九章 湖下有龙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黑暗,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全身浸在粘稠的墨汁之中,不,即使那样,也无法和此时的黑暗相比,因为,此时的黑暗,名叫死亡。 突然,从黑暗之中传来温柔的声音,“孩子,在娘亲肚子里还没待够吗?没关系,那就再待一会,想出来的时候再出来。”那声音让人感到亲切,如摇篮曲般低声吟回,把叶寒临全身包裹住,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详舒适,只想沉沉睡去。 可他没有睡,因为那声音已经将他唤醒。 接着,脑中出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英俊面庞,那中年人英武神骏,却看上去悲伤入骨,看的叶寒临也跟着悲伤起来,真想抬手拭去他面上的泪痕。 他又看见一个老农模样的道士,挥着一团火焰扑向自己,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一幅幅画面在叶寒临面眼前闪回。 他看到一个佝偻的背脊。那是他小时候记忆最深刻的画面,因为爷爷去哪里都要把他背在身后,寸步不离。 他看到白石村的小伙伴在嬉笑玩闹,雪球砸在头上,雪花落在嘴里,尝了尝,有点甜。 他看到小虎在空中翻滚的头颅,那天的阳光明亮而刺眼,刺的眼中流出了泪,有点咸。 他看到一个在林中赤身奔跑的身影,那身影开始时矮小瘦弱,慢慢变得健壮而颀长。 他看到无数张着血盆大口的狰狞妖兽,怪叫着向他扑来,下一刻就会将他撕碎。 最后,他看到一双清澈而悲伤的眼睛,他很肯定自己见过这双眼睛,于是开始努力回想这双眼睛主人的模样。 是了,那是一个叫无为的少年,自己前一刻还跟他们在一起,而现在又在哪里? 像做了一场梦,此时的叶寒临因为想到了无为,想到了那个巨大的漩涡,才终于从梦中醒来,念识重新回到了脑海中。 在他神魂归窍,重新开始感知的一瞬间,脑中便只剩下一种感觉,热。那是一种叶寒临从未感受过的灼热,仿佛身体在下一刻就会燃烧起来,连轻微的吸气都会引起肺部的剧痛,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温度下还能存活下来。于是努力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让叶寒临在心中苦笑起来,原来还是在梦中没有醒来啊。他重新闭上眼睛,却清晰感受到那阵让人难以忍受的灼热,不禁有些困惑,如果还是在梦里,为何会有如此真切的感受?他动了动手指,将拇指指甲插入食指的肉中,会痛。他再一次睁开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上空,如果这一切不是梦境,难道眼前看到的景象是真实存在的? 之所以让叶寒临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楚,是因为他看到了湖水。是的,无边无际的湖水,就这样悬空挂在离他百丈高的空中。 湖水清澈,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琉璃,月光和星光直接从中间穿透,他甚至可以清楚看到湖底的石头和水草,还有他叫不上来名字的鱼儿在水中自在穿梭。不时有巨大阴影从头顶飘过,那是生活在湖底,也许从没有现身世间的各种妖兽。 这幅景象太美也太过怪异,以至于叶寒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看了好久。 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来到这里,想不明白为何一座湖就这样悬挂在自己头顶,也想不明白为何极北之地会有如此炎热的地方存在。 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这是爷爷教给他的道理。所以,叶寒临不再费力思考,而是忍着全身剧痛,挣扎着坐起身子察看四周。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让原本已经被汗水湿透的他再一次汗如雨下。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化成灰烬,只在地上残留下几块黑乎乎被烧焦的皮革。然而此时的他太过震惊,已经没有余力去顾及那一丝羞耻之心,就这样赤身**,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环顾四周。 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到,因为这片空间实在太过巨大,从湖水中渗漏下来的星光虽然已经照射出一片很广的范围,但因为实在太过辽远,所以更远处仍是隐没在一片浓黑之中,目不能及。他只可以肯定,脚下踏着的确实是泥土,而且是温度很高的泥土。随后他又注意到一些细节,脚下这块土地其实并不平整,有一些很深的沟壑随意纵横,看起来毫无规律。这些沟壑长则数十丈,短则几乎只有一个坑,但竟无一列外都是呈笔直状,没有一道弯曲。不知为什么,这些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深沟痕迹,竟然让叶寒临联想到传说中的剑气。 不过就连他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好笑,如果这些深沟是地面被剑气划过所形成,持剑那人的武功修为得到达如何一种恐怖程度?这种痕迹,除了天地之怒,又或者传说中的神仙之功,又哪里是人力可为? 他摇摇脑袋,将这些无聊的想法清除出去,开始认真思考,如何能够走出这里。 这可能是叶寒临身上最大的优点亦或者说是缺点。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盲目绝望,而是开始思考,而且每次只想一个问题,最直接的,可以解决眼前问题的那个问题。他此刻被莫名其妙的困在湖底,于是他开始思考如何可以走出去,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他开始分析之前将他吸进来的那道漩涡,显然这不可能是一种自然现象,涡流他见过,即便是再巨大的涡流也不可能对岸边的人产生如此大的吸力。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这片湖隐含着一个巨大阵法,他们一行人在无意间触动了某个开启阵法的机关,于是阵法启动;二是在这片湖底,不知名深处,存在某种强大生物,或者是难以解释的神魔鬼怪,总之这种强大的存在,出于某种原因,想将众人吸进这片空间。 分析到第二种可能性的时候,叶寒临心里一沉,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听老村长说过的那个可怕传说。 就在叶寒临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帘里闪动了一下,定睛再看,仍是一片黑暗。他不相信这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仍然盯着那边空间,目不转睛。终于,很久之后,遥远的黑暗处出现两个微弱的亮点,像夜空中仔细观察才能看到的两颗渺小星辰。这两颗小星星时隐时现,奇怪的是,亮度却越来越亮,在叶寒临的视野中也变的越来越大。 此时空气中的温度似乎也在慢慢升高,叶寒临再次被汗水打湿,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因为他知道,这两团火光可能是自己脱离困境的唯一希望。 他就这样一边忍受着高温如火一般的灼烧,一边看着那两团火光慢慢靠近。在光团慢慢变大,达到妖蕲头颅大小的时候,终于,靠近了叶寒临身边光线可及的范围。也就是说,下一刻,他将看到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虽然叶寒临根据自己最大胆的猜想,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然而,眼前的画面还是让他感到心脏猛然加速,似乎下一刻就会爆裂而亡。 两团火光缓缓前行,越过明暗的分界线,继而带出一颗巨大头颅。叶寒临此生看过最雄伟的建筑应该就是寒城那座顶天立地的城门了,此刻,他觉得,这颗头颅比那座城门还要威严巨大。那两团火光显然就是眼睛了,却因为离的太远,看不出任何情绪。 随着头颅显现,一块红色岩石出现在半空之中。 接着,是一块又一快的巨大岩石,慢慢堆积起来,形成一座悬空的山川。 随着山川的移动,叶寒临看清楚了,那不是岩石,那是鳞片。 每一块岩石便是一片红色的鳞片,这座山川就是它的身体。 原来传说是真的,叶寒临在心中默默说到。 封雪湖下,真的有龙。 第二十章 聊一聊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阳光柔和温暖,照在叶寒临身上,全身暖洋洋,说不出来的舒服惬意。 六岁的他像一个小老头般,懒洋洋斜靠在墙脚,眯着眼睛,舒服的晒着太阳。身旁是一群白石村里和他差不多年纪,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半大小子。 孩童们围坐的中央,是一个白胡子老人。老人已经很老了,老到已经看不出年纪。此时手里端着一杆旱烟,吧唧吧唧吸着,白色烟雾从他嘴里喷出,飘散到空中,像天空中的云彩。 “老祖,昨天说的故事不好听,今天说个好听的。”有稚嫩声音响起,要求老人说故事。 老人又吸了两口烟,微微一笑,脸上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好。老祖今天给你们说个封雪湖的传说。” “老祖,封雪湖到底在哪?我跟爹爹进林子里打猎,从来没见过什么湖啊。”有个年纪稍大的孩子问到。 “那封雪湖是神湖,哪是你们这些小屁孩想看就能看到的。”老人将烟枪在鞋底磕了磕,开始说故事。 “那封雪湖啊,在这林子深处,不是人人都能找到的。相传很多年前啊,并没有这座湖。那时候这世上可不像现在,传说有神仙和龙经常在天上飞来飞去。后来不知怎么的,一位神仙和一尊神龙打了起来,打架的地方就在这莽林上空。神仙和龙打架,你们想想那得有多大威力,竟然硬生生在林子中央砸出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来。后来呢,那位龙大人打不过神仙,可神仙呢,也不想取龙大人性命,所以,就运用仙法,把这位龙大人困在了深坑下面。那深坑常年积雪,被龙大人喷火给融化了,所以才有了封雪湖。我们这冬天多冷啊,你们见过有不结冰的地方吗?可那封雪湖就是从来没结过冰,为什么啊?那位龙大人会喷火呢。听老祖的爷爷说啊,这封雪湖,很久以前叫封龙湖,几百年前才改的名字。” “老祖不知羞,吹牛皮。我爷爷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龙,都是瞎编的。”六岁的叶寒临就已经开始没大没小了。 “你爷爷才活了多少岁?知道个屁。”老人笑骂到。 “老祖才知道个屁。”叶寒临朝老人做了个鬼脸,撒腿就跑。那帮小小子有样学样,个个喊着“老祖知道个屁”,一哄而散。 ...... ...... 而此时,老人故事中的“龙大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出现在叶寒临面前。 整个身体已经全部从阴影中显现出来。一条完整的龙,该有多大?就算整天喜欢胡思乱想的叶寒临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就算现在亲眼看到了,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在他的眼中,这条龙虽然很大,却仍然可以丈量;但是在他的意识中,整个天地忽然消失,因为天地间已经被眼前这条巨龙完全占据,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原来,可大如山川,可大如天地。 热浪还在不断升温,叶寒临的皮肤已经变成透明的赤红色,可以清晰看到根根血管,丝丝银发也开始冒出青烟,有焦糊味在空中弥漫。就在他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燃烧起来变成一缕青烟的时候,巨龙终于停止了移动,静止在半空中,用那两团红色幽火俯瞰着他。 接着,巨龙的嘴巴缓缓张开,没有火焰,没有龙息,甚至温度都没有变化。只有一声低沉的声音。 那是一声低沉的龙吟,听在叶寒临耳中,并不如何巨大,甚至不如普通妖兽的吼叫那样震耳。然而,下一刻,那道声音猛然在他脑海最深处爆裂开来,将一切意识驱逐出去,只剩下敬畏和恐惧。那声音如此威严圣神,让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让他忘掉生命中一切过往,只想对着面前这道绝对力量发自内心顶礼膜拜。 就在叶寒临准备弯膝跪拜的瞬间,脑中有人影闪过。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努力分辨那道身影。那是一个上身**的银发少年,在密林中穿梭奔跑,阳光洒在发丝上,反射出耀眼光芒。那是他自己,那是一个叫叶寒临的十五岁少年。 于是,意识再次回到脑海,微曲的膝盖也再次伸直。他的嘴巴,鼻子,眼睛,耳朵,往下流着鲜血,脑袋疼痛的仿佛快要爆炸,心脏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皮肤也开始一片片缓慢脱落。可是,他仍然站立着。 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很怕死的少年可怜而可笑的自尊心而已。他想清醒的死去,他想有尊严的死去,即使是面对远古巨龙这样的神圣存在。 从不知绝望为何物的十五岁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这滋味很不好,有些苦。 他还只是个孩子,还没有品过这世间的美好和痛楚,还没有遇到过朋友和敌人,还没有感受过离别和相思,便要这样早早死去。 他想到自己曾问过爷爷的那个很傻的问题。 “爷,死是怎么一回事?” “死啊,就是你打扮漂漂亮亮的,昂首挺胸,哼着小曲,出门赴一场盛宴。” 可是跪着,如何能昂首挺胸去赴一场盛宴?所以叶寒临就这样站着,快要被血水模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团火焰。 那两团幽火自出现以来,第一次展现出了类似于情绪的东西。虽然仍是空洞而冷漠,但叶寒临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不,是很多情绪。有疑惑,有惊喜,有愤怒,有怨恨,有希望。 他无法解释,一双眼睛如何可以同时表达如此多的情绪,他就是感受到了,清晰而深刻。 龙嘴再次缓缓张开。 叶寒临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直到这一刻来临,他才发现自己错了。没有人面对死亡可以做好准备。 “我死了爷爷该有多难过啊。”脑海中闪过这最后一个念头。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 然而,预想中的龙吟没有在脑中炸裂,预想中的火焰也没有喷至。巨大的空间里有人类语言响起,语调生硬而有些笨拙,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童。 “你是第二个离我这么近还没有死的人类。” “你是第二个面对我没有下跪的人类。” “你......是谁?” 叶寒临难以置信的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确认了这个巨大空间,只有他和面前的巨龙。 原来,龙,真的会说话。 这个发现让叶寒临欣喜若狂。他本以为自己在巨龙面前是蝼蚁一般的存在。人类会试图和蚂蚁交流吗?显然不会。而此时,巨龙开口说话了,这让他瞬间感到一丝希望。只要有希望,他就会全力以赴。 “禀告龙大人,小子姓叶名寒临,无意间闯入大人圣地,还望龙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小子一命。” 哪里还有什么视死如归,哪里还有什么昂首挺胸。此时的叶寒临卑躬屈膝,满脸洋溢着讨好的谄笑。 巨龙眼中生出困惑,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竟然姓叶?奇怪。小子,本尊再问你,前两天林中那声吟啸是否是你所发?” 叶寒临想起自己前两天杀妖虎时的那声吼叫,心想莫不是不小心打扰了这位龙大爷睡觉,才会被卷入此地吧?那自己也太冤了。此时却也不敢撒谎,只能老实回答,只是腰弯的更低,笑的更卖力了。 “小子该死,一时得意忘形,惊扰了龙大人静修,还请龙大人恕罪。” “你这小子有些意思。明明天生极寒体质,是那人血脉,却自称姓叶;所发啸声隐有天人之威,却还是个毫无真元不懂修行的普通人。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巨龙硕大头颅不停晃动,看上去竟有喜悦之意。 叶寒临也很喜悦,虽听不懂巨龙在说些什么,但他知道,眼前这位龙大爷越高兴,自己生还的可能性就越大。 “龙大人,能否烦请先将神通收了?温度实在太高,小子恐怕撑不了太久。”趁着龙大爷心情还不错,叶寒临赶紧顺杆子上架。 只听巨龙冷哼一声,微有不满。山川般的身躯从空中缓缓降下,落在地面上,周围的空气也瞬间冷却下来。 叶寒临长舒一口气,心想这条小命总算暂时保住了,起码不用活活被热死了。在这极北之地,如果被人知道是热死的,恐怕要被笑话吧? “小子谢过龙大人。”他行礼致谢。此时少了高温烤炽,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脑筋马上开始全速转动起来。 看来那奇怪漩涡就是这头巨龙搞的鬼。解铃还需系铃人,想离开这里,只有把这头老龙哄开心了才行。 叶寒临暗下决心,决定使出浑身解数,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忽悠老龙送自己离开。 低头的瞬间,他再次发现自己赤身**。之前偌大空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加上形势凶险,当然顾不上什么羞耻之心。而现在对面有了个会说人话的活物,便马上觉得有些害羞,于是扭扭捏捏坐了下来。抬起头来,发现对面那两团火光正“深情”的望着自己。 叶寒临默默将两腿夹的更紧了些。 巨龙下面的话让叶寒临放下心来,待仔细琢磨明白,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本尊在这湖下困了不知多久,早已忘了年月。本以为你是修为高深的天人,才想着掳你进来试试能否解开禁制,没想到是个不懂修行的毛头小子。不过也聊胜于无,你就留在这陪本尊说说话吧。” 这叫什么事?感情自己碰到了一头话痨老龙。 第二十一章 万宗之宗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叶寒临心中刚刚燃起那一丝叫做希望的小火苗,被老龙一句话瞬间熄灭。n∈, 这头远古巨龙,在这湖下奇怪空间,不知道被封印了几千几万年,终于逮到一个自己还算有些兴趣交流的人类,看样子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放自己出去了。 叶寒临心下有些黯然。不过他天性洒脱乐观,转念想到,本就以为是必死之境,现在既然能多苟活些时候,已然是占了便宜,这买卖不亏了。再说,这老龙空虚寂寞了那么久,想必有很多话要聊,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吞了自己,说不定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把龙大爷哄开心了,事情还有一丝转机。 既来之则安之吧。叶寒临放下心中担忧,找了个相对舒服点又不会太暴露的姿势斜卧下来,准备跟这头老龙好好唠上一嗑。 “龙大爷,小子身世简单,天生地养。不知父母何人是否建在,从小被一个怪老头收养,无灾无病虚度了十五年,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还是说说您的事情吧。龙大爷您可是上古神龙啊,怎么会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一旦心神放松下来,叶寒临又恢复了自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不羁性子,说话开始随意起来,连称呼也由龙大人变成了龙大爷。 巨龙没有说话,眼中两团幽火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看的叶寒临心中发毛,暗暗检讨自己是不是有些太随意了。 终于,巨龙幽幽叹了口气,看似有些不情不愿,语调中却又透着隐隐兴奋: “唉,那些陈年旧事,本尊本不愿再回忆,不过你小子好奇,本尊勉为其难,便说与你听吧。” 低沉的声音在无垠空间不断回响起来,那声音透着沧桑,娓娓道来。于是,一段被岁月尘封千万年的上古往事也在叶寒临面前徐徐展开。 很久之前,久到已经很难用年月清楚计量。那时候,世间有人族,有魔族,也有龙。人类心智未启,临洞而居,过着茹毛饮血的艰辛日子。而巨龙则生而有天威,隐于灵山大河,以绝对的力量和无上智慧统治着世间万物。偶有现身,也都被人类当作神明顶礼膜拜。人龙难相见,倒也是相安无事。 然而,斗转星移,人类心智慢慢开启。闪电击中枯木燃起熊熊大火,人类学会烹饪熟食;口中如野兽般的吼叫慢慢清晰温和,人类学会开口说话;山洞石壁上那些随手画上去的斑驳痕迹,渐渐被简化成型,人类学会计数识字;男人和女人不再赤身**,开始用兽皮裹身,人类学会了礼仪廉耻...... 人类越来越聪明,学会的东西越来越多。强大的繁殖和适应能力让人类的足迹踏遍大山大河,成为万物灵长。 但是巨龙们仍然没有担心。因为他们知道,人类很弱小,人类没有力量。随便一条成年巨龙吐出的龙息便足以毁灭一座城市。在龙族的眼中,人类仍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而在人类眼中,龙,则是神明的化身,是天地间至高至圣的力量,甚至他们之中被称为“皇”的最强者,也会宣称自己是神龙的后代。 崇拜与被崇拜,人类和龙族在这样的关系中又度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安稳时光。 直到有一天,有个弱小人类,在夜空下冥想呼吸,感受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天地间有纯洁的力量在随空气飘荡,更让人惊喜的是,这种力量可以进入身体,为人所用。他站起身,觉得心神通明,力气也比平时大了许多。 这个人类的名字已经湮没在岁月长河之中,或者其实并没有这个人,或者他只是全体人类的一个缩影和代号而已。但不管怎样,知晓这个秘密的人越来越多,这些被上天赐福选中的幸运儿,开始引天地元气为自己所用,慢慢摸索一条道路,试图证明,人类才是世间真正的主人。 在这些人类的先驱者们求证摸索了几千年后,一件很偶然也很俗气的事情发生了。一位修行的高人和一条巨龙,为了争夺一座元气浓郁的山峰,打了起来。千万年来,第一次有渺小人类挑战巨龙的权威,这让龙族全体震怒。而让他们更加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如蝼蚁一般存在的人类,杀死了那头神圣巨龙。 于是,一座山头引发的血案,拉开了人龙之间长达三千年漫长厮杀的序幕。 此时叶寒临面前这头老龙,便是那三千年间的王,龙族之中最强者,也是天地之间最强者,被人类和龙族尊称为炎皇。 他身怀天地之威,寿命也是极为漫长。所以在前面的两千八百年里,他带领龙族,俯瞰人间,无数人类强者在他面前灰飞烟灭。但相比人类,龙族虽然具有极长寿命,繁殖速度却十分缓慢,这是他们致命却无法改变的缺陷。而人类,一代一代,不消百年,便又会重新成长出一批强者,竟是就这样,前赴后继,一波又一波的消耗着龙族的数量。 不论人类或者龙族,在那场长达三千年的战争中都付出了惨痛代价。但他们知道,这是一场无法停止的战争,因为这两个种族,既然生活在同一个空间,而这个空间里资源是有限的,于是便总要分出一个高下,才能掌握世间的主导权。一方为王,必有另一方称臣。 这本应该是一场比三千年更加漫长的战争。因为一方虽然数量稀少,但在力量上占据绝对优势;而另一方,虽然个体战力有限,但源源不断,并且一代强过一代。势均力敌,有时可以维持稳定,而有时,则意味着更漫长的厮杀。 幸好,这种势均力敌并没有维持更长时间。最后两百年里,人类世界,一位绝世强者,带着三个天才徒弟,横空出世。 讲述到这里的时候,巨龙突然陷入了沉默之中。如幽火般的眼神有些迷离,想必心神早已回到久远之前,那段血腥却璀璨的岁月。 叶寒临听到紧要关头,心头澎湃激动,正暗自在脑海中勾画那位绝世强者的神武形象,哪里能忍老龙此时留白。 “龙大爷,您怎么学那说书先生拍案留白?小子全身光溜溜,可没茶钱给您。赶紧吧,那绝世强者到底是谁?” 幽火闪动,巨龙回过神来,听到叶寒临话语,心中一动,这自称无父无母叶姓小子,不但体质和那人一样,连此时说话无赖口气都和那人当年如出一辙,不是那人血脉才怪。不过千百年已过,那人估计早已魂散天地,见着他的后人又有何用。老龙收敛心神,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述说那段成年往事: “那人叫洛宇,是个孤儿。不知道什么机缘巧合,小小年纪,自修自破,成了开宗立派的强人。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以为学有所成,就带着三个还流着鼻涕的毛头小子,叫嚣着要跟本尊单挑,结果被本尊打的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往后一百多年里,他每隔十年就要和本尊打一架,从无间断。虽然每次都是灰溜溜铩羽而归,但境界却不断提升,以本尊修为竟然也看不出他的极限到底在哪里。那三个观战的小徒弟也是慢慢长大,师父无赖蛮横,徒弟却是有些讨喜,时不时给本尊送些宝贝,隔山陪本尊说说话,一百多年竟是弹指间就过去了。” “那一百多年,不知是不是因为洛宇的关系,世间人才辈出,以前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绝世武者,那些年竟然出了十几个。直接导致压制了人类几千年的龙族一败涂地。不过洛宇那小子打起架来无赖不讲理,心地还算厚道,只是逼着龙族发下誓言,不再踏足昊天大陆,没有赶尽杀绝,也算给本族留下了续存血脉。” “可本尊性子懒散,在这块陆地上呆久了,便不想挪地方了。再者,作为龙族的王者,被称为炎皇,多多少少还有些自尊心作怪。于是本尊便与那小子约定日子,最后一战,做个了断。” “其实那时候,本尊已经知道,那小子的修为已经比齐天威,不是世间万物可以抗衡的了了。可族类已离散,漫长岁月也了无生趣,本尊当时只是但求一死而已,能死在人类有史以来最强者的手里,也不算辱没龙的尊严。” “这最后一战就在此地上空。打的酣畅淋漓,是本尊平生最痛快一战。结果当然是本尊败了,可洛宇那小子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竟将手中佩剑扔了,仰头看着天空,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最后似有所悟,仰天大笑三声,才回复正常。” “后来便和那三个破徒弟一起施了这破阵法,将本尊困于这破地方。不知年月。” 说到最后一句,老龙王显然有些激动,三个破字,喷了叶寒临一身口水。 可此时的叶寒临目光涣散,已经被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深深震撼,哪还顾及的了浑身口水。待他缓过神来,却还是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于是开口询问: “龙大爷,那洛老神仙为什么将您困于此地?一剑杀了不是一了百了?再者,如此神仙一样的人物,为什么经书史籍没有一点记载?就算民间传说小子也没听过。该不会是龙大爷您实在待的无聊胡编乱造的吧?” “呸。”又是一坨口水迎面而来。 “本尊有必要跟你个毛头小子胡编乱造吗?洛宇那小子将本尊困于此地本尊也猜不透是何用意,他本就疯疯癫癫不是正常人类。至于你说的不为世人所知,大概是他刻意抹去了,本尊记得他说过,他并不想被后世人所记住。”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那三个徒弟呢?史书总该有些记载吧?”叶寒临抹了抹脸上液体,继续问到。 “你们人类的史书本尊如何得知。不过本尊还记得那三个小徒弟的名字,万变,不离,其宗,倒是挺好记的。” 叶寒临一个激灵,从地上蹦了起来。他听过这三个名字,昊天大陆上每个人都起码听过这其中一个名字。 因为,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昊天大陆,佛道魔三教的创教祖师爷。 第二十二章 千年机缘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龙大爷,你说的是万边,李不离和释其宗吗?”叶寒临难以置信的问到。△↗頂頂點小說, “本尊怎么知道他们大名,只是当年听那洛宇小子万变不离其宗这样叫着,觉得有些意思,才记到现在。”老龙王随口答到,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三个名字会让眼前这小子震惊如此。 叶寒临却不再说话,重新默默坐了下来。 他需要一些时间消化刚才听到的一切。如果这头老龙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他将会是当世之中,离那段上古历史真相最近的人。 曾经有龙族栖息在这片大陆,眼前这头老龙曾是它们的王,是现在这片大陆上仅剩的一头龙。佛道魔,三派创始人,万边魔宗,李天师,释迦佛祖,是同门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是经史没有任何记载民间也没有流传其名的一个叫洛宇的人。 这如果说出去,自己会被当成走火入魔的精神病人吧? 老龙王看到叶寒临此刻表情,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心下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堂堂龙族王者,语重如山,竟会沦落到连一个普通人类小子都可以随便怀疑的地步,真是可叹可怜。然而时隔千年,终于将这段往事述说了出来,还是有些如释重负,心神畅快了不少,还真是多亏了有这么个听众,于是也就懒得再跟这小子过多计较。 “小子,本尊的往事说完了。现在这世上又是如何模样了?”老龙王虽然出不去,还是有些好奇。 “太阳底下无新事,还不是那老样子。”叶寒临此刻心神还没平复,回答有些敷衍。 周身空气再度暴升,热浪一瞬间席卷而来。老龙王本就是个暴脾气,原本只是看在眼前小子是那洛氏血脉才给他留了几分薄面,哪料到这小子这么不认生,才一会功夫,就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叶寒临这才想起,自己的小命还在老龙爪中握着,马上回复毕恭毕敬姿态。 “回禀龙王大人,昊天大陆千年来分分合合,自八百年前昊王朝分裂以来,一直处于人类三国与魔族鼎立之势。三国子民现如今主要信奉三种教派,分别是东玄国之道教,西穹国之佛教,北冥国之神教,而此三教正是由那洛老神仙三位徒弟所创。” 温度瞬间降了下来。看来老龙王对此回答还算满意。 “哼。三个小屁孩倒是出息,还都开宗立派了。可惜当年他们师父不信天不信神,只信手中青锋利剑,他们倒好,整出这些故弄玄虚的玩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不过本尊不是问你这些,本尊是想问现世修行之人如何,几千年来是否有天人出现?” 叶寒临此时当然不敢继续敷衍,只是他确实不知道老龙口中天人是什么境界,只好老实回答: “龙王大人恕罪,小子虽一心向道,怎奈资质愚钝,一直未能引气入体,不曾修行。所以小子确实不知龙王大人口中天人是何玄妙境界。” 听到这个回答,老龙王这才重新想起从初见到这个少年起就令他有些困惑的事情。 眼前少年明明天赋异禀,有副千年不遇适合修行的好筋骨,沐龙威而不跪,心神念力更是强大到令人发指,再加上体质奇特身负洛氏血脉,怎么会已经到了十五岁了,体内还未有一丝真元流动,真是匪夷所思,怎么也想不明白。 一根粗壮龙须如随风柳枝,腾空而起,瞬间便来到叶寒临眉心之间,一触即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虽是短暂瞬间,对叶寒临来说却有不同感受。初时,他觉得龙须前端传来气息有些熟悉,不禁生出亲近之心,意念也像受了吸引,如向往自由的笼中鸟,展翅欲飞,离开身体。下一刻,脑中却有刺目朝阳升起,万丝光线如万道剑锋,向正欲飞散的意念斩杀而来。于是,心脏瞬间停止跳动,血液似乎也凝结成冰,有魂飞魄散的大恐怖从心中升起。 幸好,龙须及时抽离,脑中意念没了吸引,尽数敛回心神,那轮毁天灭地的朝阳也慢慢黯淡,归于黑暗之中。叶寒临仿佛在生死之间游走了一回,纵使意志再坚强,此时也脑中一片混沌,昏死过去。身体上倒没有什么损伤,只是眉眼间那道朱砂印记,颜色却比平时深了许多,此时竟是血**滴,说不出的妖艳诡异。 老龙王盯着眼前惨白少年,纵是活过了万千岁月,经历了世事无数,此时也心神震荡,久久不能平复。 因为就在刚才那个瞬间,他感受到了一丝故人气息。以巨龙的无上智慧,他早已肯定这个叫叶寒临的少年是洛氏血脉,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少年神识中意念千万缕,竟然有一缕是自己曾经熟悉,属于五千年前那位故人的。正待仔细探究,却发觉有天人封印瞬间开启,竟是要斩念断识,灭了少年三魂七魄。 那抹眉眼间红色印记,是以无上玄妙手法结成的封印。 论境界轮真元,这世上哪有龙族王者解不开的人类封印? 可是他失败了。因为那压根不是结印,而是一个看上去像结印的阵法,那个把他困在湖底五千年的破阵法。 幽红龙眸深处有无数星辰诞生,又随即湮灭。万年光阴如白驹过隙,闪过少年飘摇青衣,闪过刀剑冰冷锋芒,闪过沧海桑田斗转星移。 有酣畅淋漓笑声在湖底响起,龙王仰天长吟,像是瞬间想通了一切。 “洛宇小子,天纵奇材又如何?万年来青天之下第一人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作茧自缚而已。” “本以为你这样的人,早就勘破生死,脱离轮回之外,没想到也只是个缩头缩脑的胆小鬼。” “罢了罢了,就当本尊念旧,送你一场造化,应了那虚无缥缈的机缘又如何?可惜,你费尽心机,赌上千年气运,怎么也没想到会押在一个自称姓叶的傻小子身上吧?” 话音消散,有异象骤起。 巨龙全身鳞甲缓缓紧缩,如巨石般鳞片互相倾轧,最靠近两片慢慢合二为一,合一再合一。巨龙身体也随着鳞片融合,以肉眼可见速度渐渐缩小,片刻之后,竟只剩下一条宛如普通幼蛇般赤色小龙在地面游动。小龙通体泛着纯洁红色光芒,耀眼而透明,让人心生欢喜怜爱之意。 下一刻,可爱的龙嘴微微开启,一枚赤色圆珠从口中滚落,漂浮在空中。那圆珠只有药丸大小,表面黯淡无光,内里却似有璀璨骄阳,燃烧着一片纯净之火。那片火焰看上去灼热耀眼,却始终无法穿透表面那层黯淡,绽现出来。 小药丸漂浮在空中,缓慢围着小龙打转,似有离别之情,依依不舍。小龙微微颌首之后,才停止旋转,稍作停顿,便倏尔不见。 不是不见,只是飞到了惨白少年微微张开的嘴边。顺着口腔食道滑落,才真正不见。 头顶之上百丈空中,忽有湖水起波澜,惊散一群鱼儿水怪。水波纠缠,难舍难分,渐渐形成吞噬天地的巨大漩涡。漏斗状的漩涡底部被撕开一道口子,星辉没了湖水阻碍,清晰照耀在**少年身上,如沐圣光。少年身体被巨大吸力引离地面,向着湖中缓慢飞升。 又有尖利啸声打扰宁静,小龙身后黑色幕墙中,一柄锈迹斑斑巨剑破空而来,飞至少年身边。 看着缓缓飞升的一人一剑,小龙似乎有些疲惫,眼中幽火渐渐熄灭,娇小的头颅垂落地面。 朦胧睡意之中,他想起五千年前那段美好时光,想起以一己之力对抗人间的荣光,想起那个无赖无耻却有些可爱的臭屁小子。 记得第一次见面,他还是个只有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只想建功立业的毛头小子,却非要学那绝世高人风范,用那把破剑指着自己,竖目横眉,口中喊着“炎皇老贼,敢否与本少侠一战”。姿态不错,可惜就是喊声颤颤巍巍还破了音,不然就更完美了。自己一声龙吟,那小子就屁滚尿流逃之夭夭,功夫很弱,跑起来倒是挺快。 悠悠百年之后,最后一次见面,他已是须发皆白,贵为人间万宗之宗,青天之下第一人。可性子还如孩童般痴痴傻傻,本是生死之战,却一剑将自己斩落凡尘后弃剑观天,大笑三声。 小龙至今仍然想不通有什么好笑的,笑龙,笑天,抑或是笑他自己? 只记得那人最后留下一番疯疯癫癫莫名其妙的说话: “老炎啊,你我打了两百年了,真是没劲,不过是牵线玩偶罢了。留着这条老命,千年之后有机缘再见吧。” 那少年就是你口中所说机缘吗? 老朋友,本王舍了万年修为,应了你口中机缘,就当还了你不杀之恩,从此恩仇湮泯,无拖无欠。至于那少年,能否逆天改命,就要看他自己造化了。 无法抵抗的睡意袭来。一代炎皇,上古龙族之王者,此时如新生幼龙,再次陷入不知几千几万年的沉睡之中。 第二十三章 明儿跟爷去帝都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叶寒临被一股巨大冲击力震醒,醒来后仍在烂泥地上滚了几圈才止住身形, 睁开眼,看到头顶无垠星空,身旁摇曳密林,确认自己已经离开那个奇怪而恐怖的湖底空间,心神不由一松,全身伤痛才如潮水一般袭来。 此时的叶寒临看上去惨不忍睹。赤/裸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痕,有刚刚落地时造成的摔伤,青一块紫一块,更多是因为高温炙烤而造成的皮肤脱落,露出血肉模糊一片,加上沾染满身污泥,看上去如同从炼狱归来。 似乎是从一场梦境醒来,他此刻仍是晕晕乎乎。只记得一根龙须往自己额头刺来,下一刻便一片黑暗,再醒来就是这副凄惨模样了。 高悬半空的湖水,全身赤红的巨龙,还有那匪夷所思的上古往事,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闪现。 就在他怀疑到底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身旁那把破剑。 那真的是一把很破的剑。剑身比现今常见武人佩剑要长了差不多两寸,也稍微宽些,却被斑驳锈迹覆盖了全身,要不是青色剑柄依稀可见,可能会被误认为铁匠铺里一块寻常烂铁。就连那剑柄上也长了一层青苔,粘湿一片,看上去寒酸至极。剑尖和两侧刃口更是钝的不能再钝,杀只鸡估计都要杀上半天。 这把破剑该不会是那龙大爷送自己的见面礼吧?作为一个曾经的龙族王者,这手笔也忒小气了点吧?破点就算了,连他妈剑鞘都没有。 这直接导致叶寒临开始怀疑老龙说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几分可信度,该不会是自己撞了大运,碰到一头被困了太久得了臆想症的精神分裂龙了吧? 他随即摇摇头,将这些无聊想法甩出脑海。即便是真的,那些什么人龙之战,人类第一强者,佛道魔创教老祖,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极北之地一个不会修行的毛头小子。更关键的是,他从必死之境活着回来了,而活着,比什么狗屁人类秘史都重要。他不清楚那头看上去准备聊很久的话痨龙大爷为什么突发善心把自己放了出来,此时也没有心思去理清头绪。他只知道,像无数次面对北冥士兵的狼牙弯刀一样,像无数次面对妖兽的巨口厉牙一样,他再一次活了下来,这便足够了。 想通了这些,叶寒临便不再烦恼,反正那些成年往事太过惊世骇俗,说出去也未必有人相信,不如就这样继续尘封吧。他只是个十五岁少年,五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又关我屁事?至于那位龙大爷,别说自己对那封印阵法毫无办法,就算能寻得高人破阵,在他还没搞清楚老龙是善是恶之前,不如还是先在湖底待着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突然传来嘈杂人声,意念之中也现出无为青依众人身影。 一阵欣喜感动,原来这帮猪一般的队友并没有舍自己而去,还算有义气。欣喜之余,叶寒临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众人还在数里之外,别说感应,就连声响也不该被听到。有些身体上的变化悄然发生,而此时的他,还未察觉。 他拿起身旁破剑,当作拐杖支撑起残破身体,艰难站立起来。口中大声喊叫:“我在这里,我还没死。” 下一刻,猛然发现自己仍是赤身**,马上改口大叫:“我不在这里。别过来!” 当然,众人在奔跑了许久之后才听到他的喊声,待听到时,那喊声已变成:“依依和傅纱师姐先别过来,这里有很恐怖的东西!” ...... ...... 众人将叶寒临围在中间,五对怪异眼神上下打量着他,看的他有些心底发毛。 “还要我说几遍?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漩涡把我圈入湖中央,本少爷靠着好水性硬是游了回来而已。”叶寒临缩在钟魁宽大皮衣之中,有些楚楚可怜。 “就算我们信你,可你的衣服呢?游泳也不用赤身**吧?”青依还是不依不饶,想问个究竟。 “好了,既然寒临有些事情不好意思说,大家就别逼他了,湖中发生的事情就让它留在湖中吧。”忠厚少年无为出面解围。 叶寒临埋在膝间的头瞬间垂的更低了些。这是解围吗?怎么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可是这不合理,我们在岸边足足等了三天,这小子在湖中又是怎么活下来的?”钟魁是个认死理的粗人,越想不通就越要问个究竟。 那湖底空间果然有古怪,在叶寒临记忆中,自己最多待了半日,没想到岸边众人已经等了三天。 “其实,我骗了你们。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我......失忆了。”叶寒临抛出最后杀手锏,不再说话,幽怨看着自己脚尖。 在那些三流文人写的市井小说里,失忆,永远是最庸俗最狗血,同时也是最有效的借口。果然,在他抛出这个理由后,众人不再继续追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向他的眼光中,多了一丝......同情。 青依幽幽叹了口气,安慰到: “临哥哥,你也别太伤心了,虽然不知道是谁把你的衣服脱了,但失忆可能是件好事吧。有时候,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记起来比较幸福。” 可惜说到最后幸福二字,这个人小鬼大的小郡主还是没有憋住,拧过头嗤嗤笑出声来。 ...... 知道叶寒临有难言之隐,不便明说,众人轮流取笑了他一番,便由他扯着失忆的幌子,不再继续追问。闲聊调笑之间,天色已渐渐泛白,封雪湖又回复成那个初见时的恬静少女,展现出她优雅瑰丽一面。 可惜众人没有时间欣赏日出的壮阔,便要收拾行囊,离开这里了。极北的春天已经悄然降临,虽然此地并无明显感受,但此时在关内,应该已经是莺飞草长,碧绿漫野了。既然春天来了,那离圣一学院开学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一想到关内大好风光和圣一学院那些幻想中的漂亮师姐,忍着疼痛穿梭在密林中的叶寒临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有机会离开这个极寒之地,看一看外面世界大好风光;忧的是,家里那个倔强老头还没松口答应。 其实那个老头很疼爱自己,甚至某些程度有些溺爱。小时候自己闯了再大的祸,就算不小心烧了老村长家茅屋,他也是一笑了之,第二天带着店里伙计去给老村长修了间砖房。除了不肯教他武功,其余要求,只要开口,老头想尽一切办法都会满足。十五年了,只打过一次,那是叶寒临十岁那年,离家出走几天后,穿着一身明显大了许多的盔甲回来,老头动了真怒,把叶寒临打的只剩下半条命,打完之后又抱着他哭了半夜。 因为外貌上的明显差异,他从很小时候起就知道自己不是老头亲孙子。但这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老头是叶寒临在这世上唯一亲人。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靠血缘,而是要靠那相依为命的每一个日夜来断定。 那间破破烂烂的北临客栈,是他世上唯一的家。 可是离莽林边缘越近,离家越近,叶寒临的心里就越愁苦。一边是自己压制不住想飞出牢笼的雀跃之心,一边是垂垂老矣相依为命的爷爷。十五岁少年,还没有这种选择和别离的经验。 可是,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一行人,因为叶寒临身上有伤,或者故意磨蹭,归程用了五天时间,才终于回到了北临客栈。 正值日暮时分,客栈里冷冷清清。看来之前因为玄虎现世闻风而来的客人已经大多启程踏上归途,栈堂里只有三三两两猎户模样的汉子低首喝着劣质白酒。叶寒临没见着老掌柜,便招呼众人先上楼歇息,自己径直走向后院。 后院烟雾缭绕,弥漫着浓浓药草味。一个佝偻身影,蹲在地上往大缸下面添着柴火。 听到推门声音,老人头也没抬,只是淡淡说到:“估摸着天黑前能到,就先把水烧上了。进来泡着吧。” 叶寒临心头一热,嘴上却没话,只是三两下脱了衣服,泡进大缸里。滚水烫的疲惫多日的身体从骨头里透着舒爽,没一会便昏昏欲睡。 老人抬头看了看少年身上累累伤痕,轻轻叹了口气,自顾唠叨起来。 “你这性子,放哪也老实不了。十岁的小孩就敢参军杀人,好不容易脱了军籍,还是一刻闲不住,天天去那林子里疯。” “天天想着习武修真,也不知道学那些玩意儿也啥好。人啊,怎么活不都是一辈子。” “你爹娘盼你无灾无病安安稳稳过完一世,你倒好,没一刻让人省心。” “爷爷老了,你也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天天把你背着了。这客栈太小,也不能把你一辈子就栓在这。” “莽林险,世间更险。可你铁了心要去,爷爷拦不住你,也舍不得拦。” “趁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就陪你出去看看吧。看一眼也好,见了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才能品出咱这穷乡僻壤的好。” “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客栈也交给你牛大爷代管了。今晚去村里跟乡亲们告个别。” “明儿跟爷去帝都。” 第二十四章 出极北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晨曦微亮,雾白色的光线从门窗空隙间流淌进来,照在叶寒临脸上。⊙, 此时他已经醒来,或者确切的说,从昨天傍晚听到老掌柜的决定后就一直心潮激动,以至整夜都难以入眠。不知道那个固执倔强的老头怎么突然间就想通了,这当然让他欣喜若狂,可欣喜之余却有淡淡离愁,毕竟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懵懂少年再怎样不识愁滋味,此时也感觉到一丝涩苦。 这种感觉随着时间流淌越来越浓重,到最后竟然完全冲淡了那满腔雀跃之喜。原本满怀激动和一些忐忑不安的叶寒临,此时躺在床上,一双大眼空洞望着屋顶,脑中只剩下十五年来点点滴滴。 他想起白石村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们。黑不溜秋的小碳子,痴痴傻傻的大宝,害羞胆小的英梅,当然,还有那个早就离自己远去的小虎。 他想起从村头到村尾每户人家饭菜的味道。老祖家的腊肉最够味儿,三叔家的虎鞭汤最补,胖婶家什么菜都要放花椒,有些辣。 他想起白狐营暗组那位整天蒙着脸的神秘组长,和组里那些无数次同生共死却没点正经的哥哥们。 他想起林子里各种妖兽,或凶猛或狡猾,或呆呆傻傻;想起客栈里遇过的三教九流,或英武或奸诈,或普普通通。 一张张熟悉面孔,一缕缕熟悉味道,汇集成十五年来点滴回忆,在叶寒临脑海里不停流淌。这让原本急着离开这个破地方的他,忽然意识到,这些脸,这些饭菜的香气,才是自己的根。他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孤儿,天地之间没有可以称之为家或故乡的地方,原来他错了。极北就是他的故乡,北临客栈,白石村,白狐营,就是他的家。 而吃完早饭,他将离开故乡,踏上一段未知旅程。 这种淡淡哀愁让叶寒临赖在床上不想起身,可八年来养成的习惯告诉身体,要起床晨练了。在这片林子里的最后一次晨练。 于是他起身穿衣洗漱,最后一次给药缸升起炉火,推开院门,走向林中。和以往有些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手里多了一把破剑。 ...... ...... 极北域的春天和关内有些不同。水暖鸭先知,柳枝绽新芽,这些都是关内春天来临的征兆。而在极北域,春天就是一滴水,一滴房顶积雪融化后挂在屋檐下扭扭捏捏始终不肯落下的水珠。冬日的暖阳又升高了一些,终于,那滴含羞水珠耐不住寂寞,滴落下来,带着阳光的色彩,在地面溅散开来。于是,极北域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泡完药浴,叶寒临穿上自认为最潇洒倜傥的一身黑色皮衣,露出招牌式灿烂微笑,推门来到前堂。本以为这帅气亮相能博得满堂惊艳目光,没想到此时竟是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一个。于是只好悻悻然捡了两个桌上别人吃剩的馒头,囫囵吞下,边吞边往客栈外跑。 客栈外的空地上倒是人声熙攘,很是热闹。三架马车并排而立,前面两架光鲜亮丽,黑色厢身还雕刻着镂空精致花纹,一车配了两骑,都是高大威猛,品相非凡,一看就是千里挑一的神骏。而剩下那架,相比之下就要寒酸许多,一匹廋弱的枣红色老马,拉着一副看上去如古董一般似乎快要散架的车厢,低眉顺眼,排在最后,嘴里还呼哧呼哧嚼着什么。 无为列御钟魁三人,此时正往那架最寒酸的马车上搬着行李。而马车旁的老掌柜则被一帮乡民围住,热热闹闹说着什么。不时有大婶往老掌柜怀里塞着鸡蛋腊肉之类熟食,边塞边红了眼眶抹着眼泪。 有眼尖的看见叶寒临从客栈里出来,笑着喊了句“大少爷出来了”,人群便呼啦一声朝他涌了过去,刚才还依依不舍抹着眼泪,片刻后就只剩下老掌柜一人抱着满怀蛋肉立在原地,要不怎么说极北的乡亲们心眼朴实呢。 “小宝啊,以后在帝都出息了可不敢忘了白石村啊。” “宝啊,要不留几天再走吧,昨天你三叔刚猎了头野獐子,没舍得吃,专门给你留着呢。” “宝啊,去了帝都谁敢欺负你就稍个信回来,叔带人去帮你出气,咱极北人可不是好惹的。” “老大老大,我也要跟你去帝都玩。” 大人小孩围着他,一人一句,好不热闹。奶奶大婶们更是一只手在他脸上又摸又掐,另一只手擦着自己脸上止不住的眼泪。 叶寒临觉得鼻子有些酸,阳光有些刺眼。 在还没哭出来之前,他深深吸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面前嘿嘿傻笑的大宝嘴角口水,接着两手当胸抱拳,向四周拱手一礼。他此时一身黑色劲装,后背大弓长剑,向阳而立,暖阳照耀在少年挺拔身躯上,竟徒生几分豪壮之意。 “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寒临从小吃村里百家饭长大,感谢的话不多说了。此去帝都,不管混的如何,决计不会忘了寒临的根,也绝不给咱极北人丢脸。养育大恩,寒临来日再报。” 说完,他双膝跪地,深深俯下,行了此生第一次跪拜之礼。 ...... 车轮碾压雪地,留下深深印迹,露出雪下黑色泥土。用不了多久,这些雪就会消逝不见,化成滋养万物的甘露,给极北大地带来一片勃勃生机。可融雪化冰,对于赶路的旅人来说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极北开春路,拉死驴马牛”,说的就是极北域开春以后的道路,因为融雪消融,任何交通工具都会陷入一片泥泞,行走艰难。 好在看样子等到积雪全化还要几天时间,所以众人也不着急,由着那架最破的马车领路,不快不慢悠然前行,也正好借机欣赏一下极北域壮辽三千里大好风光。 面对窗外这片壮美景色,叶寒临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他厚着脸皮挤进无为和列御的马车,可不是为了欣赏这片他从小就看腻了的无聊景色。那两人此时正盯着窗外,满脸赞叹之色,对他爱理不理。 “喂。聊正事呢,你们严肃认真点行吗?”叶寒临很不满。 无为还是看着窗外没有说话。列御倒是搭理他了,可还是没有转头,似乎有些敷衍。 “不是跟你说了吗?学院招生,主考文武道三科。你打架还算不错,可其他两门基本一窍不通,希望不大。还是去试试乾秀,金戈那些小学院吧。” “放屁,如果本天才进不了圣一,绝对是圣一开院以来最大损失。”叶寒临气急败坏,也顾不上列御比他大五岁,还大小是个子爵。 无为可能被他脏话惊到了,忙转过头出言安慰: “万事无定数,学院此前有过特招先例,如果你在某个领域表现突出,还是有机会被特招入院的。” “哦?赶紧说说,那特招是怎么回事。”希望的小火苗再次升起。 无为皱眉想了一会,似在回忆什么陈年往事,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 “据院志记载,近百年以来,有过两次特例。一次是现在的极北王洛妄天,据说那位王爷年轻时不学无术整日纨绔浪荡,十四岁考学院时,文道两科竟然连成绩都没有,独独武科却得了超一等,被院长大人特批进了学院。” “切,那大概是洛家找学院疏通了关系吧?堂堂极北王世子想尽一切办法也是要进圣一的。嗯,估计花了不少钱。”叶寒临从来不惮用最阴暗的心理揣度这些贵族子弟,就算他是被极北子民奉若神明的极北王。 “不可胡说。”列御正色说道:“圣一学院这种地方不是靠权势和金钱就可以进去的,院长大人乃道门天师,地位仅次于道宗大人,超然世外,怎会为这些世俗之物影响。再说,那极北王爷,自从进了学院,就像变了个人,除开本就天赋超群的武功谋略,文道两科也是突飞猛进。修行四载,最后竟然以学院有史以来最高学分毕业,接任家主之后更是以一己之力镇守极北寒域,对抗北冥西穹魔族屡次侵犯。不但大小百战未尝败绩,所辖三千里更是吏治清明,海晏河清,被世人誉为东玄镇国之柱。谁不赞叹院长眼光独到不拘一格?哪里有你说的那些腌臜之事。” “好啦,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那另外一个呢?”叶寒临见他对极北王诚心尊崇,也就不再腹诽,忙转移话题。 无为又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回答道:“另外一个,名字还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未满十岁就被院长大人破例招了进来,入学考文武两科没有成绩,道科超一等。” “这种修道天才人物怎么会想不起来名字?现在应该也很出名才对啊。”叶寒临有些不解。 “我也觉得奇怪。似乎此人入院以后就一直默默无闻泯然众人了,以至如今世间无名。”无为答道。 “两个特招的都是因为某一门拿了超一等,看来我也只能全押在武科上了。”叶寒临自言自语道。 “寒临,那超一等可不是那么好拿的。话说,你虽然对修道一窍不通,可诗书文章总该懂些吧?文科拿点分应该不难啊。”列御问道。 “那倒是,我从小就在客栈听说书先生讲书,好些段子都能倒背如流。入了伍后,更是在袍泽床下翻到不少经典著作,什么《**》啊,《色戒》啊,《金瓶梅》啊,可都是些好书。你们看过没有?” 无为和列御再次转头欣赏窗外风景,不再理他。 ...... 就这样看看风景,东扯西扯,竟不知不觉斜阳西照,到了黄昏时分。夕阳照耀在平坦雪原上,反射出温暖色彩,如一片橘黄色纱幕,随风飘舞。 就在众人赞叹不已之际,平原上兀然出现巨大阴影,马车速度也慢慢降了下来,直至停止不动。 领头的马车里,有老人佝偻身影颤颤巍巍下车,对着眼前巍峨城墙跪拜,口中喃喃自语: “老奴愧对王爷托付!” 第二十五章 入寒城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莽莽雪原舞银蛇,我自巍峨渊渟峙。悠悠千载血与火,不唯寒城依然固。” 四十年前,东玄当朝首辅,被世人誉为“儒圣”的柳飞白,还只是个寒门书生。游历天下时途经寒城,被眼前雄伟城墙深深震撼,诗兴大发,遂留下了这首传世之作,《初见寒城》。 没有人知道这座巨大城郭兴建于何时,它的存在甚至比昊王朝历史还要悠久。由方形巨石垒建而成的巍峨城墙,似乎非人力所能为,就这样从天而降,千年来庇护着一代又一代极北子民。 这不单是一座城,也是天下第一雄关。 祁连山脉由东海往西,蜿蜒万里。险峻山势直到寒城附近才徒然缓降,形成一段罕见开阔地势。近百里之后又回复险峻,继续兀起直至西穹帝国境内才慢慢平缓消失。寒城就建在这万里山川唯一平坦之地上,面北城墙沿着东西山脊而建,最陡处竟呈勾弦之势,如鲲鹏展翅欲飞。倚天险,借鬼斧,铸神工,所以这面起伏百里的北城墙,当仁不让,成为天下第一关。靠着这些青石黄泥,八百年来,极北人顽强抵抗住了来自魔族一次又一次疯狂入侵。 “严关百里界天北,万里征人驻马蹄。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天山巉削摩肩立,瀚海苍茫入望迷。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 当年柳飞白由南向北出关,待看到这面城墙时,才窥见寒城雄壮全貌,于是又留下了这首《雄关赋》。赋中所提崤函乃白虎域与西穹帝国接壤处最大最险之关隘,崤函关。而在这位儒圣看来,和寒城关相比,也只不过是“一丸泥”耳。 诚然,这座城和这道关让极北子民打心里感到骄傲。然而,让他们感到更加骄傲的,其实是这座城的主人和那个家族。 帝国五位异姓王,只有极北王不需要皇家论功册封,生而世袭罔替。极北域有极北律,无需遵循东玄律。域内一切官吏任免由极北王全权负责,帝都无权干涉。极北王可带刀上朝,面圣不跪。 毫不夸张的说,极北域是一个只在名义上归于东玄一域的独立王国,在这片土地上,彪悍而铁血的极北子民从来就只臣服于一位王者,那就是极北王。 为什么帝国可以容忍这样一个独立王国存在?不仅仅是因为帝国需要极北王麾下三十万子弟兵镇守边关,抵御北冥和魔族入侵。更重要的是,自昊王朝开始,极北域就享有独立自治权,已传承千年。据史书记载,王朝史上最恶名昭著的第十三代暴君纣皇,当年曾放言天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继而领兵五十万王朝精锐北伐寒城。结果被当时的极北王,洛氏三十六任家主洛鸿轩带领十万重骑破围,追杀千里,直至帝都城外,一刀斩落马下。 面对躲在帝都之中瑟瑟发抖,已经全无抵抗之力的继任储君和文武大臣,极北王洛鸿轩留下一句振聋发聩铄耀千古之语后,拉缰回马,带领剩余两万焚雪龙骑返回极北。 帝都城下,王曰:犯我极北者,虽皇必诛! 就是这样一句“犯我极北者虽皇必诛”让世人认识到那个千年家族和极北子民的铮铮铁骨,以至昊王朝后世继任者再没有一位皇者敢冒亡国之危妄图去抹灭这个独立王国的存在。即便是八百年前那场三王之乱,整个昊天大陆分崩离析生灵涂炭,全面陷入战火之中,三王麾下雄兵百万,也没有一兵一卒敢踏入极北半步。无数因战争流离失所的难民涌入极北,寻求洛家庇护,视寒城为唯一安乐净土。现如今极北域至少一半人口都是当年那些难民后代,他们在这里躲过灾祸,落叶生根,誓死效忠洛氏家族那位唯一王者。 至于三王之乱后极北域为何选择效忠东玄而不是其他两大帝国,民间流传着诸多传说。流传最广并较被接受的说法是,三皇登基后,曾逐一拜访寒城,与当时洛氏家主洛睿星彻夜长谈。据说北冥西穹两位始皇帝带着大陆地图,只要极北王愿出兵相助,便许诺封疆裂土,划江共治,开辟洛姓王朝。而最后才来的玄始皇帝,与极北王相对而坐,彻夜无言,只在临走前说了一句“若黎明苍生安乐,江山姓谁又何妨”。极北王闻言,躬身接旨,归顺东玄帝国。 世人只知极北出英豪,出铮臣,出名将悍卒,却不知正是那一代代雄主,一场场战争,一段段传奇,才将极北人的筋骨打磨坚硬,能曲而不折,傲然而不凌。就像城墙上那些巨大青石,坚实而厚重,可历千年战火,万年风雪。 面对这座城,想到那个荣光千年的家族,没法不让人心存敬畏,即使是见过大世面的青龙郡主,列御子爵。 “冈峦重叠戴雄关,威势峥嵘霄汉间。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雄关。”列御本铭仰头观城,喃喃自语。 而文学水平没那么高的青依小郡主就要直接很多:“嗯,估计我家的钱也不够买下这座城。” 一行人唏嘘赞叹了半个时辰才继续登车前行,眼看着天色近晚,便打算进城找间客栈留宿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 临近那座巨大城门,才发现城门大开,与关内城郭相比,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把守,百姓自由出入,毫无阻碍。那出入人群中,除了极北常见衣着的本地百姓外,竟然还能偶尔见到几个魔族相貌人物。虽然来时已经遇过,此时再见,几位帝都人士显然还是有些不习惯。 “东玄与蚩尤一直势同水火兵戎相见,就这样放着魔族大摇大摆进城,真的没关系吗?”车厢内列御摇头感概。 对面无为却有不同见解:“极北王胸怀非常人可比,战之罪,在君不在民,两国虽战事不断,却不是寻常百姓的错。倒是开城通商,反而能给百姓多条谋生出路,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 “为民谋生是应该,可这样一来,魔族细作也很容易混进关内,一旦战端开启,对我东玄却不是什么好事。”列御还是坚持己见。 “寒临,你怎么看?”无为也不争辩,而是转头询问叶寒临。 此时叶寒临正百无聊赖,拿着块磨刀石吭哧吭哧磨着那把破剑,可让他郁闷的是,怎么磨那剑上铁锈也没见减了一丝一毫。 “我不懂你们说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不挨饿不挨冻,才是最大道理,吃不饱穿不暖,说再多都是屁话。” “大道至简,话糙理不糙,寒临,你很有当圣人的潜质嘛。”列御在一旁调笑。 叶寒临头也没抬,继续磨刀,嘴里说道:“圣人有什么好当。对了,圣人能娶媳妇吗?能娶的话倒是当当也无妨。” ...... ...... 三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宽阔主道之上,穿过城壕和外城后,眼前豁然开朗,进入内城之中。 此时马路两侧已经华灯初上,满街灯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面照耀的有如白昼,街上行人如织。虽乍暖还寒,但显然街上行人早已习惯严寒,此时气温对他们来说已算是初春了。主路两旁多是商铺食肆,正是一日之中生意最兴旺时候,处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街道上,袒着胸口的魔族系着酒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戴着羽帽的西穹商人捋着胡须,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各酒肆青楼之间,文人骚客在楼上倚栏观星饮酒,不时将故作豪迈的笑声传到街上,不知何家宅院又传来一阵丝竹,旋律悠扬。 甫一进城,那领头的枣红马就撒开蹄子欢跑起来,像是时隔多年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故乡。好在街道足够宽敞,可并行四五辆马车,才没有惊扰行人。轻车熟路跑了好一会,马车终于在一座古朴雅致的酒楼门口停了下来。 老掌柜缓缓下车,眯着眼仰头看了半天酒楼招牌,继而哈哈一笑,拍了拍马屁股,骂道:“你这畜生,时隔那么多年了,倒还记得路。” 随后众人也纷纷下车,来到酒楼门口。店内两个打扮利落的店小二飞奔而至,一人接过马绳,泊车喂马,另一个招呼众人:“几位用餐还是住店,先里面请内。”声音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透着亲热劲,一看就是老字号才能培养出来的伙计。 老掌柜朝众人一笑,说道:“今晚在这住下吧。这延庆楼的松江雪鲤可是极北一绝,几位从帝都远道而来,不可不尝。” “这位老大人真是行家,松江雪鲤乃是本店招牌菜,别家可做不出那正宗味儿。”店小二在一旁附和道。 一旁叶寒临撇了撇嘴道:“爷,咱别吹了行吗?说的像你吃过似的。” 老掌柜也不搭理他,笑了笑就领头往店里走。 此时正值饭点,酒楼雅间和二楼已经满座,众人只好在小二指引下找了一楼稍大一张桌子入座。 “要给几位客官报一下本店菜名吗?”小二一边端上热茶,一边问道。 “掌柜爷爷,您好像对这挺熟的,您看着点吧,快饿晕了。”青依显然已经饿到不能忍受那一长串报菜名的时间了。 老掌柜接过叶寒临递过热茶喝了一口,说道:“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小哥,劳烦,三斤以下雪鲤两尾,生食,去骨熬汤。挂炉珍鸭一只,炭火羊羹雪蛤各一炉,刺龙牙青碧丝各一盘,人头一碗手打龙须面,再劳烦小哥温一潭赤泥老酒,饭后泡一壶决明子,如此便好。” 店小二面色自如,领单而去,却是越走越觉得惊异。那满脸和气一身素旧棉衣的普通老人,从气度来看倒像是店里熟客,几份菜肴都是老饕食客才知晓,酒楼百年来实而不华的招牌。特别是那松江雪鲤,世人都以为肯定越大越好,却很少人知道只有三斤以下雪鲤才最是肉质紧实,入口即化,口感非大尾能比。 人不可貌相,他小子本就明白这个道理,今日遇着老人,感触自然又深了几分。于是腿脚更加利落,此时酒楼虽客满为患,老掌柜所点酒食却没一会功夫便齐全上桌。 老人给自己倒了碗温酒,温柔慈爱看着正埋头大吃的叶寒临,微微叹了口气,心中自言自语到:“鲲鹏展翅,却不知归期几许。都说天道难违,为了小王爷,老奴这半截入土之身逆一逆天又如何?” 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第二十六章 玄武伏杀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春风不度寒城关。≧, 可一旦出了关,眼前便一马平川,春风拂面,空气温润潮湿起来,景色当然也和关内那苍茫雪色判若两境。 官道旁一望无际的良田此时已经冰雪融尽,各种碧绿捱过严冬,虽还细小脆弱,却小心翼翼迎风绽放,告知世人,春来的消息。北地最常见的鹄雀一群群落在田地,翻觅那些从冬眠中醒来的毛虫,蹦蹦跳跳,偶尔惊起一片。有脱了厚重棉衣的农夫在地里播种,不远处三四间茅屋炊烟袅袅。 祁连山以北那片莽原乃雪狼军团布防之地,人烟集中的地方大多为兵营军堡,只零星散落着一些像白石村一样临近莽林靠打猎为生的村落。极北域主要人口还是集中在寒城以南这片沃土。世人只知道极北严寒难耐,非宜人之地,却很少人知道正是因为每年冬天的酷寒瑞雪,使得这片土地比起关内其他土地开春后更适合耕种。这里有句老话叫“雪融撒种,笑等秋收”,意思就是极北的农夫只要等雪化了以后洒下种子,剩下便什么不用管,等着秋收就行了。虽有些夸大,却也旁证了沃土闲农的说法。所以虽然每年有五月之久寒冬覆跨,极北子民倒也丰衣足食,怡然自得。 春色宜人,枣红老马看上去心情很好,领着后面四匹汗血宝马撒开了蹄子在官道上狂奔。众人离了寒城便基本没有停歇,赶了几天路程,终于到达极北与玄武域交界之地。 一路上叶寒临厚着脸皮挤在无为和列御的马车里不肯下来。乡下小子孤陋寡闻,倒也懂得不耻下问,从武学修行江湖轶事到庙堂派系天下大势,聒聒噪噪,问个不停。大多时候都是出生豪门见多闻广的列御本铭负责回答,那个从小只识读经不闻窗外事的无为也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受益匪浅。 可关于叶寒临身上发生的奇异现象,两个在修行上堪称天才的少年也无法给出解答。 “七岁可感悟天地真元,八岁坐观元庐,直到十五岁体内却无一丝真气。寒临,这不合理。”列御在第十六遍确认了他体内确实没有一丝真气后,无奈摇着头说到。 “我也知道不合理,有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修真心切,产生了幻觉。”叶寒临苦笑道。 “掌柜爷爷深藏不露,境界连我跟小师叔也不敢妄测,他老人家没给你指点一二?”列御不解问道。 叶寒临重重叹了口气:“别提那驴脾气老头了,我从七岁就开始求他教授,求了八年了,死活没松过口。现在都懒得问了。” “老人家自然是有苦衷道理的,寒临,也别太着急了。如果真的能考进学院,院内道籍经典,真人大贤无数,必定有办法解答你的疑问。”无为出言安慰。 “那也要能考进去才行啊。两万青龙币也不知道够不够贿赂考官。” ...... 三个少年在车中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路途辛苦。那钟魁钟大将军懒得跟他们掺和,一路上骑着自己战马,护在傅纱和小郡主车旁,作英明神武状,不时俯下身子面带谄笑,跟车中佳人轻语几句,自然巴不得走的越慢越好。领头老掌柜更是一手拉缰一手持酒,时不时咪上几口,惬意无比。 一行人如同踏青出游,悠然前行,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碑线,踏上玄武域地界。 景色倒是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路边开始不时出现一些矮坡丘陵,这是玄武域特有地貌。这些小丘层峦相叠,虽不大不高,却怪石嶙峋,自有一番险峻气势。正因为这些丘陵阻隔,大队骑兵无法组阵冲锋,玄武域才会在兵书上被称为“骑兵之冢”。也正因为如此,玄氏自封王开始便主训重甲步兵,如今麾下十万黑旗军更是被称为东玄步战第一军。 此时斜阳西下,路边两面怪石投下狰狞阴影,加上气温下降,竟给人阴森肃杀之感。枣红马似乎感受到了压抑气氛,也不再狂野活泼,只顾埋首默然前行。老掌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酒壶放下,右手随意搭在身旁一堆破布之上,眼睛微眯,似昏昏欲睡。 有风穿过丘陵间的空隙,发出轻微呜咽之声。马蹄落在泥地上,滴答作响。 不过是日暮下的宁静,一切如常。但叶寒临突然心中生出一股强大警兆,这并非什么念识感知,而只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和杀手直觉。他拉开车窗,侧耳倾听,听那风声和马蹄声中的一丝异样,下一刻,口中暴喝:“敌袭!” 风中那丝杂音终于现出真面目,变成尖锐凄啸,转瞬即至。 铛的一声巨响,仿佛刀剑猛烈撞击之声,由前方马车车身处传来,听着让人耳鸣牙痒。 叶寒临和无为列御第一时间俯下身子。听到那声巨响,想到前面两车几人生死未卜,不由咬牙怒目,满脸狰狞。身子却不能动弹,因为那巨响过后,风声骤然大起,漫天呼啸,挟裹着令人胆寒之势破风而来。啸声过后,便又是一阵杂乱巨响。有马匹嘶鸣倒地,有利刃穿透木板,有金属撞击轰鸣。 眨眼之间,叶寒临所在车厢剧烈震动,车厢内壁瞬间多了十几个残破缺口,有利器穿透木质夹层中厚厚铁板,露出尖锐前端,在众人面前泛着青冷光芒。 竟然是攻城弩! 青依小郡主此次出行极北所御两辆马车,乃是青王府花巨资由那天下第一制造工艺的青龙坊特别打造,不但外表精美,更是出于安全考虑,在厢顶及四围木层中夹入了一寸厚的玄铁护板,堪称万箭不破。 这些坚固车体此时竟然被破壁而入,虽然只是穿破铁板后便力衰而竭,并没有伤到人。但能以铁破铁,本身就说明这些箭弩已然力道惊人,不是寻常弓箭手可为。叶寒临想来想去,以他对军伍器械的了解,似乎只有那五人一组,力可破城的攻城弩可以做到。 然而形势危急,此时无法深究。叶寒临趁着第一波弩箭平息之时,大吼一声:“前方两车,战损报告。” 情急之下,他无暇顾及众人听不听懂,竟然用上了战时术语。好在有一个沙哑声音粗声回应:“一人轻伤,三人无恙。” 叶寒临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却还是有些不放心,接着问道:“老头呢?” “顾好你自己,这几个娃娃有爷爷护着。”一个苍老声音传来。 “我们在小郡主车厢中,老爷子救了钟某一命。”钟魁似乎怕叶寒临不信,补充了一句。 话音还未落,又被漫天尖啸盖住。第二轮弩射到了,瞬间又在车身两边留下十几个缺洞,车身也在大力撞击之下剧烈晃动,摇摇欲散。 叶寒临脑中飞速转动。显然,龟缩车中暂时可性命无忧,但这马车不知道还经得起几轮这样猛烈集射,就算铁板能顶得住,车身木架也经受不住,最多两三轮之后就要散架。到时众人暴露车外,面对攻城弩,乃必死之地。 从弓弩数量上计算,此时官道两侧丘陵之上最少埋伏了两百人,还不知道除了弩手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伏兵。能动用攻城弩,想必肯定不是什么山贼流寇拦路劫财了。一明一暗,又是面对决心不留活口的几百人正规军队,这回还真是麻烦大了。 面对绝境,叶寒临数次死里逃生磨练出来的那股无畏无赖气质又被激发了出来,心中暗自盘算着,脸上却无意识露出森然微笑,看的身旁无为和列御感到一阵阴寒。 “爷,都这时候了,交个底吧。”叶寒临突然没头没脑大吼了一句。 前方车厢沉默了片刻,似在思考。片刻之后传来苍老声音:“右面山坡交给爷爷,你们小心,打不过就跑。” 对话简短,却并不像表面听上去那么简单。叶寒临知道爷爷是个高手,但并不知道到底有多高,所以他需要确认。两方对战,比起对方战力,清楚了解己方战力同样重要。老掌柜的话让叶寒临既安心也担心,可此时显然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第三轮弩射即将到来,在这之后,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听好。弩射之后需要两息时间重新填装,依依留在车厢中,爷爷攻右,其余人攻左。所有人听我口令,候!” 此时的叶寒临,手持破剑,半跪俯身在车厢中,渊渟岳峙,面色沉静如水,俨然一位百战之将,话语中透着平静自信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赤霞在手,九环在手,烈焰在手,破天在手。心下惶然的众人,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话语,瞬间平静下来,握紧手中神兵,心中有豪气纵生。 老掌柜扯开手边破布,露出一柄极北军中最常见的洛刀,刀身黯然,刀口却依旧森然锋利。老人抚摸旧刀,面带微笑,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戎马倥偬岁月。那时候,也有一位大将军,像此时的毛头小子一样,坚毅而从容,绝境而逢生。 老人心道:“老朋友,还可否一战?” 第二十七章 极北老刀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谷间山风呜咽,如鬼如魅。风中隐约夹杂着弓弦机簧之声,两息过后,枪弩便会再次倾注而来。丘陵之中伏兵铁了心要射穿马车,此时并不着急,动作利落却不惶忙,节奏从容。 叶寒临心无旁骛,俯在车厢中侧耳倾听,透过缝隙观察坡上动静,心中暗自计算弩手数量和位置。他被妖兽合围过,也曾陷入北冥和魔族的包围圈,却从未被数量如此巨大的攻城弩围而射之。如果不是因为这两辆马车的特殊构造,可以让他们残喘几轮,此时早就已经变成单方面的屠杀之势。以人力对抗如此数量弩枪集射,放眼大陆,恐怕只有那化圣之上玄妙境界才能为之。 叶寒临多年养成的战斗本能或者说长久以来的一根筋思维可以让他心神通明,不去费神思考战外之事,可其他人却很难做到。此时,众人脑中无不盘旋巨大疑问:到底是哪方势力如此丧心病狂胆大妄为?他们的目标又究竟是谁? 单从身份尊卑显赫来看,众人之中青依郡主和列御子爵最有可能是此次伏袭目标。可东玄立国八百年,虽说不上是千古盛世,却也民安物阜政通人和,对军队武器管制更是严之又严,此等大规模出动士卒动用攻城弩截杀路人之事让人匪夷所思,况且这路人之中还有两位帝国最显赫世家下一任家主继任者。一旦事发败露,则意味着公然与青龙列御家族为敌,不死不休。 与帝国最富有的五王之一为敌,与手握五万御林军的列御大公为敌,整个东玄,谁有这样的底气与实力? 难道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帝国庙堂权力之争,要以这场刺杀为开端,以牺牲两个年轻人的生命为结局,即将**裸摆上台面? 然而,两息已过。刺破空气的尖啸声不再给众人继续思考的机会,粗壮弩枪如暴雨般再次倾泻而来。两辆马车仿佛海面风暴中两艘小船,孤伶飘摇,下一刻便会被汪洋吞没。 叶寒临抬起右手,在马车坐垫上轻轻擦拭,拭去手上汗水后重新握紧破剑剑柄,心中默算着枪弩之势。在最后一支弩枪狠狠扎入车厢顶端的瞬间,他拉开车门,身形暴起,口中如猛虎嘶吼: “攻!” 他身形如电,在空中划过诡异痕迹,三两步纵跃之间已经来到斜坡半腰之中,身后无为和列御相继跃出,朝叶寒临两边突进而去。 三个少年,身形已经提至极限,不可谓不快。可他们不知道,前面马车中有一道佝偻身影,比他们更快,在最后一支弩枪尚未落下之时,那道身影已经如惊鸿入空,留下淡淡灰色轨迹,朝着右侧坡地激射而去。 老掌柜手提一柄极北军中标准制式洛刀,此刀乃雪狼军团重骑标配马刀,经过千年传承数代改良,最是适合沙场杀伐。老人一步数十丈,再一步,已跃入弩车阵中。 两步登顶,只花了一息时间。离老人最近的一辆弩车旁围着五名健硕汉子,清一色黑色劲装,配刀蒙面,目光冷如冰雨,坚如磐石。此时三人正合力拉弦,一人填充枪弩,余下一人手握刀柄在最外围协护。 看到凌空而降灰衣身影,五位黑衣汉子眼中皆有惊异之色,却瞬间趋于平静,一望便知都是见惯生死的悍卒,杀伐果决,处变不惊。操弩四人对当头洛刀视而不见,继续手上动作,协护那人却半屈双腿,上身向左微侧,摆出上斩拔刀式,势将空中来人一刀两断。 可惜军刀才出鞘一半,黑衣人蒙面头颅便高高而起,仰天飞去。那道断头刀罡却没有就此停歇,而是穿透喷洒鲜血,斩在硬木弩车上,庞大车身瞬间一分为二,向两旁激射而去,猛然撞击在那装弩之人身上,后者未及拔刀就脑浆迸裂而亡。 余下半蹲拉弦三人松弦拔刀,可惜跟那位袍泽一样,也只是刀出半鞘,便感觉一股无法阻挡的浓烈杀气划破身前空间,下一刻,天翻地覆,甚至可以看见自己无头身躯,半跪在地面,颈间兀自喷洒着血水。 一息未止,横竖两刀,五具尸首。伴着那三颗头颅,老人双脚此时也飘然落地。 极北老刀,尘封数载。一朝出鞘,千军难敌。 “舍弩!结阵!” 这场碾压式杀戮发生的太快,百夫长的声音此刻才传散开来。五人一组的弩兵迅速拔刀结阵,将来敌围在中央,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被围的老掌柜,这位四十年前焚雪龙骑第二骁将也不免心下生出赞叹之意。 可惜,越是尊重赞赏,就意味着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卒死的越快。因为当再次确认了对方军伍身份后,这片矮坡就已经变成了沙场。老掌柜和蔼可掬平易温和,可四十年前战场上的他,另北冥和魔族闻名丧胆的“鬼屠叶二”,则的的确确是个杀人屠魔毫不留情的暴戾悍将。 没有什么自报家门,没有什么杀声震天,老掌柜变身“鬼屠叶二”,未等黑衣人合围,便手提洛刀,沉默杀入百人阵中,所到之处血与头颅齐飞,到处响起刀锋破肉,痛苦闷哼之声。 虽然刀身罡气纵横,用上了天地真元,可老掌柜所用招式却古朴简单,只不过是那“撩刺崩砍”最简单用刀入门几式。每一个动作都寻求最佳路线,最短距离,最大杀伤力。不见得潇洒飘逸,却都是最有效最直接致命手段。 以黑衣伪装身份的众士卒越打越觉心惊,眼前其貌不扬老者,根本不是什么寻常江湖高手,一身杀人技已然炉火纯青,这份技艺不经过铁血沙场磨练数十年,怎么也到不了眼前此种大道至简一击毙命的境界。 老掌柜可无暇顾及众人想法,几个小子姑娘还在另外一边生死未卜。洛刀一旦出鞘,只能以杀止杀,不死不休。他再次催生体内真元,身形又加快了几分。黑衣人组成的合围之势已经残破溃散,坡地上尸体横陈,血水四溢,到处都是头颅断肢,犹如人间炼狱。 半柱香之后,山坡上只剩下被老头杀红了眼的二三十人,这些悍卒久经沙场,越是血腥残酷,越是激起了心中暴戾血性,也不顾什么阵型,个个手提钢刀,瞪着猩红双眼朝老掌柜身前杀来。 光脚不怕穿鞋,抱着必死之心的众士卒不再惧怕老人手中洛刀,以血肉之躯为代价硬生生拖住强敌。加上老掌柜此前为求速战速决,发力过猛,心中又牵挂对面小辈战况,此时竟微微气息不稳力有不逮,被拖入缠斗之中。 他已年入古稀,四十年前脱了军籍后便一直在王府做管家在客栈做掌柜,本想着安稳终老,自然也就灭了那份追求武道修行之心,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时武功修为自然不能和四十年前同日而语。不然面前这百余人小队,虽然精悍,又怎能拦住他这位骁骑将军。 “不服老不行啊。”老掌柜一边心下唏嘘,一边将手上洛刀送入对面年轻士兵腹中。没曾想那兵娃子一脸狠厉,不退反进,任刀身贯穿身体,双手却死死握住刀柄处,一双血红双眼与老掌柜怒目相对。老掌柜抽刀未果,稍一停顿,便被两三个身受重伤将死之人死死抱住双脚,后颈处有钢刀破风而来。 就在老掌柜准备弃刀闪躲之时,空中有啸声飞驰而至。两支连环箭,如鬼魅般横空出世,一支横穿面前少年脑颅,另一支擦着老掌柜耳边飞过,射入后方举刀之人眉心中央。几乎不分先后的两声噗噗闷响,溅起一阵漫天血花。 手中力道一泄,老掌柜抽刀腕花,解决掉身下几人,跃阵而出。 “叶二啊叶二,无用之身竟然还要拖累小王爷分神保护,你这张老脸往哪搁哦。” 老人心中一边自嘲,一边凝神静气,手上刀光再度暴涨,佝偻的身躯也昂然挺立,踏地擎天。这一刻,仿佛回到四十年前。焚雪龙骑骁骑将军“鬼屠叶二”,玄重甲白披风,手持洛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还能站立的十余人,纷纷止住身形,震惊疑惑望着眼前老者。那瘦小身躯此时如巍峨大山矗立在天地之间,散发出无尽威严,磅礴气势似风雷滚滚而来,带着铁血滋味,让人生不出一丝抵抗之心,只余敬畏。 领头的百夫长擦去脸上血水,双手抱拳,沉声问道:“敢问老将军名讳,率役哪支部队?” 这是默然厮杀至今,两方第一次对话。 老掌柜气势不减,却面露温和笑容:“几十年了,名讳早被世人遗忘,你们这些孩子哪会听说过。蒙极北洛王垂青,老朽曾在焚雪龙骑服役二十载。” 百夫长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那支只有两万编制的焚雪龙骑是天下伍卒心中最圣神之存在,两千年悠长岁月,无数国战死战,这支神话般的骑兵团竟未尝一败。行伍之人对自己所在部队有着天生骄傲不服输的情结,可若去问问这整个昊天大陆的骑兵团,他们争来争去也不过只敢争那天下第二而已。 世人公认,天下骑兵只有三种,一种是极北骑兵,另一种是极北以外其他骑兵,至于还有一种,名字就叫做焚雪龙骑。 长久沉默之后,百夫长单膝跪地,双手执礼: “老将军,今日一战,孩儿们心中有愧却也输的心服口服。无奈作为军人,上令难违,想必老将军定会谅解。能与焚雪前辈一战,不枉此生。” 说完这句话,百夫长手中刀刃毅然抹过颈间。 余下众人毫无犹豫,同时举刀,自刎而亡。 老掌柜没有阻拦,平静看着他们死去,丝丝灰白枯发在风中飘舞。良久之后,才悠悠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倒是何苦来哉?都是些好孩子啊。” 第二十八章 卑鄙的偷袭者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十几个铁血男儿,在得知被己方百人围攻老者是心中景仰的焚雪龙骑前辈后,心中愧疚,可军令难违,既不可战,也不可败,于是毅然选择昂然赴死,可歌可泣。 这就是东玄军人的彪悍性子。都说忠义难两全,那便舍了我性命,看他还难是不难。 然而叶寒临这一侧的战斗却远没有如此堂皇正大,壮烈豪迈。 利用速度冲上山坡后,他先是趁着弩兵错愕瞬间,攻其不备,手中破剑将那最前方倒霉鬼刺了个透心凉。别看那把破剑满身铁锈,一副残败模样,杀起人来可一点不含糊。那些兵士黑衣之下都批了牛皮轻甲,可碰到那锈迹斑斑的剑尖,竟如水嫩豆腐,一触即破。 还没等剩下四人反应过来,叶寒临已经一个鹞子翻身,越过几人头顶,落入另一架弩车之上,无赖阴损招式再砍翻一人后,又是一个纵身,竟朝着弩阵后方狂奔而去。 杀了人就跑,当兵这么多年,他们见过不要脸的,可还没见过这么正大光明不要脸的。无奈有军纪束缚,况且又有三男一女少年高手杀将上来,他们才狂压下追杀之心,不去理会那无耻之徒。 片刻之后,黑衣弩兵才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 原来那小子并不是逃跑,而是利用速度窜到后方,找了块巨石掩身,开弓拉弦,放起了冷箭。 更加可恨的是,那些黑色羽箭又快又准,每一支都奔着兵卒颈间而去。弓弦嗡鸣之后便是一声厉啸,啸声过后就必有一人捂着脖子倒地身亡。空中划过一道道淡灰轨迹,像是死神细长手指,总能扼住凡人咽喉,让人无处可逃。 百夫长反应不可算不快,可待他反应过来,围攻那少女和魁梧大汉的士卒已经陆续倒下十几人,箭无虚发,箭箭致命。那少女和拼命为她解围的大汉虽然已经斩杀数人,可自身也已身中数刀,本来不消片刻就会被当场斩杀,可每每关键时刻就有一支夺命飞羽抓住稍纵即逝的空隙,入颈杀人,将二人救出死地。 他恨得咬破嘴唇却毫无办法,自己正带着手下最精锐十余人围攻场中修为最高的青衣少年,原本以为可以很快结束战斗,再腾出手去收拾那无耻小子,没料到青衣少年手中一杆银枪端的是霸道无比水泄不通,那泛着白芒的枪尖如蛟龙出洞,势不可挡,时不时就在合围之人身上爆出一团血雾,竟硬生生将一场围攻绞杀拖成生死缠斗之势。 此时躲在大石之后的叶寒临将手中巨弓拉成满月,姿势稳如身前磐石,没有一丝颤动。他并没有急于放箭,淡蓝色双眸专注盯着杀阵之中,面容平静而坚毅。 箭囊之中只有三十支校准过的黑油箭,此时已经用去大半。他不但盯着面前山坡,也同时关注着官道另一侧战况。他知道,即便是无为列御傅纱这样的修真之人,由于经验和阅历上的缺陷,也不可能是眼前整队训练有素兵卒的对手,倒是钟魁,虽说修为并不如何高深,却沙场经验丰富,如果不是为了护着傅纱,绝不至于如此狼狈。 所以他脑中此时高速转动,不停修正箭羽所指方向。囊中箭羽还剩几支?敌方可战还有几人?爷爷解决另一边的战斗还需多久?林林总总信息瞬息万变,在叶寒临脑中汇聚梳理,指导着手中飞箭去向。他是躲在暗处的偷袭者,也是指挥这场战斗的主导者,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细节,都会带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万幸的是,在叶寒临放完最后两支黑油箭后,老掌柜那边的战斗终于告一段落。于是他舍弃长弓,手握破剑,跃入杀场。片刻之后,老掌柜拖刀而来。 虽然还是很艰苦,可不再有悬念。 余下三十几人被屠杀殆尽。准备留下拷问的几个活口也很老土的咬舌自杀。于是,这支不知从哪里而来的两百人弩兵小队,全员战亡。 残阳如血,洒在漫山遍野真正鲜血之上,更显惨烈凄冷。到处都是横尸断肢,就这样稀稀疏疏散落在石地之上,犹如佛经中描述的修罗地狱一般。 青依被叫出马车,为众人治疗伤势。娇生惯养的小郡主何时见过如此血腥场面,哇的一声又吐又哭,众人劝慰半天之后,才勉强定住心神,开始疗伤。 傅纱师姐失血过多,加上眼前景象太过惨烈,心神震荡之下已经昏了过去。那无为和列御也是面色惨白,闭着眼睛不忍去看。他们此生第一次杀人,还需要些时间克服心中魔障。钟魁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受了几处颇重的刀伤,坐在一块圆石上大口喘着粗气。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列御睁开双眼,习惯性的开始寻找叶寒临。才发现他正拖着沉重双腿默然行走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不时俯下身子,从尸首之上拨出一支支箭羽,用手中麻布细心擦拭后才放入身后箭囊之中。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少年?刚经历完一场死战,一百个鲜活生命盏茶之间变成百具尸体在自己面前躺着。他没有恐惧,没有惘然,没有失落,就这样从容收拾着遗失的武器,沉默着准备下一场不知何时到来的战斗,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列御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成为叶寒临的朋友,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不想与这个十五岁少年成为敌人。 叶寒临捡完所有黑油飞羽,拄着破剑回到众人身边。老掌柜查探完弩车和兵卒所用兵器皮甲,也返身回来,朝他微微摇了摇头,显然没有什么发现。 叶寒临眉头微蹙,沉声说道:“既然这帮人刻意隐瞒身份,自然会抹去一切可追查的痕迹,深究下去没有多大意义。此地不宜久留,不知对方是否留有后手,埋伏第二波死士。伤势处理完毕后,大家换上寻常装束,离开官道,马上赶路。” 正在给钟魁包扎的青衣听了,扬起小脸,脸上还有淡淡泪痕,问道:“临哥哥,我们先去玄王府吧,玄武王爷跟父王交情深厚,会派兵保护我们的。” 叶寒临微微一笑,伸手拿手巾给她擦了擦脸,口气却不容置疑:“不行。这场伏击的目标不是你就是列御大哥,虽然你们豪门大族的争权夺势我不懂,可我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我们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赶到帝都,只要不是龙椅上那位想你们死,到了帝都,我们就安全了。” “我同意寒临的决定。此地离最近的城镇只有三十里,我们赶到那里雇几辆马车,连夜赶路,四日之后可到达皇域。切不可在玄武域停留太久。”列御出声附和。 青衣闻言便不再出声,她虽然冰雪聪明,可毕竟还是个孩子,涉及到这些阴谋权术之事,当然毫无经验。 叶寒临望向爷爷,老人点了点头道:“便如此安排。” 于是众人匆匆忙忙包扎好伤口,换上叶寒临包袱中旧衣长袍,离开官道,专拣那些人迹罕至的小径,一路向南。 一路上,因为钟魁和列御有伤,所以无为和叶寒临轮流背着傅纱师姐前行。就算如此糟糕境地,叶寒临还不忘打趣身受重伤的钟魁。 “钟大哥,你说你如果不受伤多好,现在就能背着傅纱师姐咯。” 钟魁老脸一红,心中有鬼,也不知如何应答。半响之后才吐了口吐沫,狠狠说道:“他娘的,你别说,那帮当兵的真狠,我入伍也不短时间了,还真没见过这么能打又不要命的小队。” 叶寒临闻言心机转动。钟魁说的没错,那两百人小队很强悍,强悍到连这场伏杀的幕后策划者都对其抱有绝对信心,以至于连必须的第二波后备队都没有安排。 这位幕后大人物麾下显然没有类似白狐营这样精于刺杀和情报的专业兵种。即使有,也有意无意之间漏掉了许多细节。比如那两辆经过特殊改装的马车,比如那个竟然拥有返真上境的老掌柜,比如无为和列御在封雪湖边双双破境,当然,也忽略了他这个混迹白狐营暗组四年还有没死的老兵油子。 就是这些细节,决定了一场伏杀的成败。 他还记得那位整天蒙着脸装酷的神秘组长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了解敌人和了解自己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他不否认,如果不是老头子心血来潮,答应陪自己一起去帝都报考圣一学院,此时那几人早已经变成孤魂野鬼游荡在玄武域那片丘陵之间。可世事无如果,一念之间,生死已定。 叶寒临在心中再次提醒自己,这一次,又不知被卷入了何种波诡云谲的漩涡之中。爷爷常说,莽林险不如世道险,猛兽恶不如人心恶。可无论如何,为了自己和爷爷,为了这些半生不熟的可爱朋友们,他要变得更强。 更强。 第二十九章 大都无垠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出门在外,闯荡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身负高深修为武学路见不平随时可以肆意拔刀一声吼?还是性情疏阔朋友遍天下到哪里都可以混吃混喝?亦或是那酸腐之人总结的“义”“忍”“狠”等等所谓一字真言? 都不是。 出门在外,闯荡江湖,最重要的是......要有钱。 没人知道,有多少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潇洒不羁的江湖好汉,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漫漫长夜,饿着肚子,仰望星空,想到即将到来却依旧身无分文的清晨,默默流下两行英雄泪。又有多少白裙飘飘下凡仙子般的神仙姐姐们,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并不是她们不想食,而是......真的没钱买。 所以,当叶寒临一行人伴着星光赶了三十里路,到达最近一个小镇,叫醒睡眼惺忪车马行老板,砍好价格该付钱了后面面相觑时,才深刻体会到了出门在外,青龙币的重要性。 在这个大陆,没几户人家比青依和列御家更有钱了,可惜学院明文规定,不但随从保镖一个不许带,就是每人所带钱币也限定在两百青龙币以内。铁面无私的小师叔无为,出发前搜查仔细,就差倒提双脚摇晃一番了。 两百青龙币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不是小数目了。可这几个少年,不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就是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从未涉世,心中哪里有什么钱财概念,一路北行,吃住无不是最高规格,碰到落难行乞之人自然也是出手阔绰,此时身上寒酸的两百青龙币早就挥霍一空,只剩下点散碎银币零钱。 青依小郡主还想故技重施,搬出青龙王府的招牌打个白条,可车行老板见这几人虽气度不凡,却身裹北地最常见破旧长袍,尘土满面,哪里肯信,竟哼着小调品起茶来,铁了心思不见兔子不撒鹰了。 叶寒临费了白天口舌,看那东家还是油盐不进,思忖良久,无奈丢给老掌柜一个眼神。 老掌柜叹了口气,不情不愿从破棉袄内衬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背过身子去小心翼翼数了好几遍,才转过身将二十个金币交到车行东家手上,表情幽怨凄楚,哪里还有焚雪龙骑骁将“鬼屠叶二”的半点风度? 青依在一旁可爱的吐了吐舌头,红着脸安慰老人:“掌柜爷爷,到了帝都就还您。” 叶寒临坐地起价出声附和:“对,还要收利息的。” 老人这才满脸褶子舒展开来,嫣然一笑。 ...... 随便用了点残羹冷炙后,坐上两辆破旧寻常马车,众人天色微曦便启程上路。 初春三月,哪里都透着一股生机勃发的新鲜劲儿,玄武域也自有一番怡人景致。大路两旁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大片大片碧绿将视野占满,随着丘陵地势跌宕起伏,好似浸满翡翠的江水,轻波荡漾。偶有桃杏,枝丫曼曼,羞涩露出粉红点点,如佳人两腮胭脂,惹人怜爱。白日里时不时降下一场春雨,在天地间淅沥润物,细柔无声。 绿杨烟外晓寒轻,最是一年好风光。可马车上的众人此时却毫无赏景抒意的兴致。 老掌柜带着两个姑娘一个车厢。傅纱所受多是外伤,上药包扎过后并无大碍,只是初初经历如此血腥阵仗,显然神智仍未完全平复,一路上面色冷漠苍白,没什么言语,只顾出神怔怔望着窗外。青依小郡主倒是十足孩子心性,怕的厉害忘的也快,受不了沉闷气氛就缠着老掌柜说那极北趣事,山野见闻。一老一小说说笑笑,轻松惬意,也无形中感染傅纱,精神渐渐有回复之势。 前面车厢有叶寒临这位巧舌如簧说书先生一般的存在,当然也气氛融洽,不觉路途辛苦。只是叶寒临话题虽天南海北,却是刻意对之前那场伏杀只字不提,列御钟魁偶尔面露郁色,刚想提及,也会被他东拉西扯,不经意间一语带过,换了其他话头。 他是铁了心不想趟这浑水。青依和列御,身份特殊,加上伏击一方悍然到连军方势力都肆无忌惮敢于动用,这其中的关系想必错综复杂盘根纠葛,涉及帝国庙堂之上最高权力间的血腥争斗,哪里是他这个第一次去帝都的乡间小子可以掺和其中的。 我只想安静的做个美男子而已,这是叶寒临以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玩笑话。而此时,他只想考进圣一学院,实在不行,其他二三流的小书院也勉强将就。然后安静的读一读武典道经,再和高人贤士谈一谈这个世界,慢慢摸索那扇久寻不见,可以登堂入室的修真大门。 他心思玲珑剔透,比那莽林里的雪狼还要狡黠,哪里会听不出列御本铭一路上话语中无意间流露出的拉拢之意。这位列御大公府的下任家主虽及冠无久,却早就已经开始招贤纳士培养嫡系羽翼。生在豪门世家,从来就不是什么轻松之事,什么都可以躲,身上的血脉却是怎么也躲不掉。所谓身世,所谓宿命。 少年们不识愁滋味,却也是各怀心思,就这样白日里打尖休息,不见了太阳便上车赶路。不快也不算慢,五日后的清晨,终于听到带着口音的车夫大叔拉长调子唱了一声:“入星纪呦,大都无垠咯。”嗓音浑厚,曲调悠扬,竟隐有千年古风之意。 叶寒临迫不及待从马车里伸头探看。一座青石大城耸立眼前,瞭望台和箭楼在城墙上均匀分布,隐约看见军士行走其中。墙道不知宽阔几许,除了执勤步卒,竟还有鲜衣怒马的骑兵驰骋在上。城门之上,巨大黑石刻着“星纪”二字,铁骨嶙峋,笔力破石,透着铁血味道。 没错,这只是东玄帝都十二座护城之一,星纪城。 东玄子民称本国都城为帝都,似乎理所当然。其实在昊天大陆其他百姓口中,几千年来,这座前朝昊国首都,整个世间,整个大陆,唯一一座没有城墙的城,一直有着自己骄傲而响亮的名字,大都,无垠。 大都,是人们对这座城的尊称;无垠,是它本来的名字。 两千年前,那位武功盖世万古流芳的昊祖统一魔族之外大陆疆域后,定都此城。一夜之间,下令推倒所有城墙。昊祖豪言:人心无疆,我朝无垠,刀剑在手,何需郭城。从此得名无垠城。 事实证明,昊祖是有远见的。王朝传承,一代代人繁衍生息,原来那座小型城市根本无法满足越来越多人口需求,商铺民房,不断往周边扩建。而因为没有城墙,这些日益迅猛的扩张便少了诸多限制,比起其他大城,更显人丁兴旺,百业兴盛。大陆上的蛮夷部落,大海上的茕独岛国,多少人不远千里漂洋过海,只为看一眼这座万朝之都的大千气象。 事实却也证明,昊祖那份近乎狂妄的自信,还是没有经得起时间考验。虽刀剑在手,靠着极北洛家千年间成功抵御魔族,却还是没抵住合久必分,人心向背。建朝一千两百年后,一个名叫李浩然的年轻城主,率领区区三千轻骑,长驱直入,杀入王宫,一夜之间,便改朝换代。 那个名叫李浩然的小城主,便是东玄开国大帝,千年来大陆第一明君,玄太祖。 太祖登基后,反省前车之鉴,深感无垠虽好,却无防无护,万一边疆失守,侵国之敌便是一马平川。于是在位五十年间,陆续下令修建了周边护城,以四方阵型,将帝都围护其中。又以星宿为引,御书石刻,名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是为无垠十二护城。 以城为墙,间隔十里,每城设瞭望塔烽火台,京畿玄龙军团领兵进驻,负责守卫及城内维秩,两月一轮换。又以轻捐减税等政吸引百姓定居,兴制造,励商贾。八百年来,地处内陆核心,无战无灾,休养生息。立国之初,帝国只有五大域,大都无垠,靠着这十二城兴旺发达,硬是将帝国五大域变成了六大域,多了一块最安定也最富足的皇域。 虽说不上万国来朝,可每日通过水路陆路,甚至海上,经由这十二城进入帝都的各国旅人确是络绎不绝。不知从何时开始,驾马车夫进城时都喜欢南腔北调的喊上一嗓子,告知车内客官,过了眼前这城,帝都就到了。 所以那个玄武域的马夫进城前惯例唱了一句:入星纪呦,大都无垠咯。 这一嗓子却唱的叶寒临心潮澎湃起来。 看着街道两旁热闹景象,听着不同口音的熙熙攘攘,出城入都的那座城门也越来越近。遇生死境都能沉稳冷静的十五岁少年,此时竟有些手心出汗,心跳加速。 他只是个乡间小子,本该浑浑噩噩,在穷乡僻壤老实本分的终其一生。可人生不过转瞬百年,好男儿当畅游四方,看尽世间繁华。不求建功立业,但求一身侠义自由自在,无愧天地之间。 有豪气在少年心中渐生,如当日莽林中屠虎之时不吐不快。 于是在出城进都那一刻,仰天大叫,惹来路人侧目嗤笑。 “帝都,本公子来了。” 第三十章 一波未平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眼前豁然开朗,帝都景象如波澜壮阔的长轴画卷,徐徐展开。 护卫十二城,每城起始,都有一条青石大路通向直线遥望的另一座城,六条青石主道,数十条辅道,就像东玄子民的性情,疏阔笔直,在城内划界交错,形成棋盘一般阡陌交通。路旁种有粗壮铁槐,如值守兵士,间隔数丈而立,为帝都百姓带来阴凉庇护。路旁树后,多是商铺用途,两三层式样的青瓦小楼,外观精致却也不失大气。再往城中里处行走,便慢慢可见一些高墙大院的富贵人家,石狮朱门,庭院不知深几许,甚至偶见披甲兵士把守。 再看街上行人,更是林林总总,气象万千。此时气节虽乍暖还寒,行人们却已经迫不及待,脱下笨重皮裘,单衣而行。男人们多挽发成髻,一身素色窄袖短袍,干净利落,有配刀剑者便以衿带束腰,各种狮虎玉雕为扣,更显英武。 相比而言,女人们的装束就要多姿多彩许多。东玄民风开放,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定要深居简出的说法。此时大地回春,天气转暖,憋了一个冬天的妇人小姐们,无不打扮花枝招展,像一只只骄傲的孔雀,炫耀着自己的美丽。虽都是长裙短襦的标准配置,却五颜六色,样式也争奇斗艳,穿出风情万种不同。有胆子大一点的,干脆长裙过腰,酥胸半露,配上若隐若现的薄纱披肩,说不出的妖娆妩媚。 头一回进城的乡下小子叶寒临,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那双丹凤眼睁的溜圆,只感觉应接不暇,有些看不过来。嘴巴也是自从进城以后就没合拢过,嘴角挂着口水,面色如傻如痴,时不时引来街上小娘子一阵娇羞轻笑。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他一边大饱眼福,一边喃喃自语。 本来列御本铭提议叶寒临和老掌柜直接去大公府住下,休息整顿后再从长计议,可叶寒临跟老掌柜一样是个驴脾气,心说侯门深似海,一旦住进去,吃别人的嘴短拿别人的手软,到时候哪里还有脸说走就走,于是死活不同意。无奈之下,列御只好吩咐车夫驶去归属大公府名下产业的悦达客栈,暂时先住下再说。 客栈大执事见是本家少主亲临,诚惶诚恐,自然是把叶寒临祖孙二人当成贵宾服侍,安排了两间顶楼最幽静舒适的大雅间入住。 待随身那些破破烂烂的行礼收拾完毕,便到了告别的时候。 列御本铭自从进了帝都,神态语气虽无变化,却不知怎么的,竟无意之中渐渐生出一股让人心折的尊贵气质,锋芒显露,这大概才是大公府少主人的真正气度吧。 他对叶寒临和老掌柜当胸抱拳,郑重说道:“极北此行,实在是仰仗寒临兄和老掌柜一路照拂,才能平安回都,本铭代同门谢过二位。仗着这生死依托的情分,如往后爷爷能将本铭当成自家孙辈看待,寒临能视本铭为朋友兄长,那便是本铭大大的福气了。” 不摆架子,不谈回报,没有什么施舍,堂堂大公府下代家主,委屈身份,诚心诚意要和乡间祖孙二人认个亲戚而已。这就是一个真正贵族,列御本铭的处事之道。 老掌柜微笑着抱拳回礼,叶寒临却扑了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拥抱,顺便在他耳边哼哼道:“别以为几句好听话就能打发我,以后找你帮忙可不许推脱。” 不等他回答,叶寒临已经转身去拥抱无为钟魁了,抱完以后还想去抱一抱傅纱师姐,无奈看到一旁钟魁怒目金刚,只好作罢。傅纱冰雪化尽,抿嘴一笑。 又揉了揉小郡主的头发后,叶寒临假装有些不耐烦:“都别磨叽了,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都在这帝都城里,怎么搞的生离死别似的。我和老头子可没钱留你们吃饭住店,真想谢,过几天带着青龙币来谢吧。” 众人一阵笑骂后,便各自准备起身。傅纱回宗门,无为回学院,钟魁回军营报道,列御回府。只有那青依小郡主撇着嘴,眼泪汪汪,死死拽着叶寒临衣角不肯松手。 “小郡主,再不回,宫里那位可要着急了。”列御只好出言相劝。 青依扬起楚楚可怜的小脸,对叶寒临说道:“临哥哥,你哪都不许去,依依晚上就来看你。” “好,临哥哥等你。”叶寒临柔声回答。还有一句心里话没好意思说出口,“最好带上那三万青龙币啊。” ...... 随着众人离开,客栈回归清净,数日来的旅途倦顿也自然侵袭而来。斜卧在温暖干燥的棉褥上,叶寒临无念无想,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的舒爽,直到黄昏时分,才被临街传来的菜肴香气勾引醒来。叶寒临伸了个懒腰,感觉肌肉和骨头的不适已经消失,身体已经百分百恢复精力,肚子却不争气叫了起来。想想竟是一整天没进食过了。 吩咐小二烧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黑色短袍后,准备叫上隔壁的老掌柜,一起下去用餐,却发现老头不在房间。 “这老头,怎么比我还闲不住?难道是去了传说中的那种地方?”叶寒临一边不怀好意的想着,一边来到一楼。 这间悦达客栈总共四层,一二楼为饮食之所,上面两层客房,就算在帝都这种繁华之地,也算的上富贵奢华,档次极高,因而此时基本已经座无虚席,熙熙攘攘。那大执事见跟少主人称兄道弟的贵客下了楼,连忙躬身小跑过去招呼。寻来寻去,只余一张大桌,只能招呼叶寒临坐下。 叶寒临也不在意,大剌剌坐下准备点餐。 这时门口突然一阵喧闹,只见七八个年轻人有说有笑涌了进来。这几人都是一身绸衣华服,腰牌玉佩叮当作响,衿带上人人挂一把珠光宝气的刀剑,再配上那目中无人的嚣张表情,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纨绔子弟。 大执事见这几位进来,不由皱了皱眉头,却马上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讨好笑容,一路小跑,迎到门口。 “这不是指挥使府上封伦封大少爷吗?好久没见着您了。”大执事对着领头少年点头哈腰。 那叫封伦的少年看上去不过二十岁不到,却生的孔武有力,比其余随从少年高出一个头。五官倒算端正,只是眉眼之间有股奸邪狠戾之色,加上面色阴沉,让人看上去极不舒服。 他面无表情,冷冷开口:“安排一个大点的雅间。” 大执事面露难色,小声说道:“封少,真是对不住,今日雅间全满了。” 少年皱了皱眉头:“那便大堂安排一桌吧,无妨。” 大执事明知大堂也满了,还是装模做样环视了半天,才无奈说道:“封少,您也瞧见了,实在没空桌儿。要不您稍等片刻?” 封伦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听到这话不乐意了,一脚踹在大执事腰上,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封哥吃饭什么时候等过位?” 大执事笑容不变,轻轻掸去衣上鞋印,声音却冷了几分:“几位少爷身份尊贵,按理说绝无等位之说,可家主列御大公早有交代,开门做生意,要一碗水端平,不分贫贱尊卑,一视同仁,老朽实在不敢违命,还请几位大少原谅。” 那胖子闻言更气,正待又一脚踹过去,却给那封伦拦住。 他阴沉一笑:“抬出大公来压人吗?好,本少爷今儿就退这一步,不过你记住,我这是给铭哥儿面子,不是我帝都指挥使府就怕了大公府了。走。” 说完这句,封少爷就准备转身出门。可就在转身那一瞬间,却看到了满头银发一身素衣,正霸占着最大张桌子悠然喝着茶的叶寒临。 心中郁气冲天。自己堂堂帝都指挥使府长公子,被大公府一个下人折了面子就算了,这小子又算哪根葱,竟然一个人霸占那么大一张桌,好大的架子。 于是本来准备出门的身形又折了回来,慢慢踱到叶寒临面前,也不说话,就这么阴森盯着他。 叶寒临早就听到门口争执,此时哪会不知道这位封大少爷的意思,只是他心中还没决断,所以也不出声,仍是好整以暇喝着茶,平静如水。想用眼神杀人?莽林里妖兽的眼神可比这位大少爷狠戾多了。 封大少能忍住,身后跟着的小喽啰却忍不住了。一个面色蜡黄身材瘦小的公子哥扯着尖利嗓音叫道:“哪里来的异族蛮种?好大的架子,还不让座?” 叶寒临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站起身子。他在苦寒之地熬了十五年,又一路奔波,差点死在箭弩之下,千辛万苦才来到帝都,可不是为了和这帮纨绔子弟玩什么拼爹游戏的。 “几位要坐便坐吧,在下一人用一张大桌似乎确实有些浪费了。”叶寒临笑着说道,说完便准备迈步向门口走去。 还未抬脚,却看见门口一个宛若小仙子的女孩朝自己蹦蹦跳跳走来,不是那青依小郡主又是谁?青依脱了那身破旧北袍,换上一袭绿色襦裙,回复了原本纯真可爱模样,经过了极北一行磨练,眉眼间似乎更有脱俗之意。 “临哥哥,依依说话算话,来看你啦。咦?这几位是临哥哥的朋友吗?”青依还是大智若愚,这种气氛,像是朋友吗? 叶寒临苦笑说道:“没事,临哥哥带你出去吃饭。”说完便拉着青依手臂往外走。 此时被小姑娘外貌惊艳到有些痴傻的大少爷们才反应过来。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抢先一步,拦在青依身前,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青依,一边嘿嘿淫笑一边说道:“小妹妹,别急着走啊,陪哥哥们喝一杯嘛。”说着就要伸手去抚摸青依脸蛋。 青依似乎被震惊到了,她青龙府小郡主,从小到大哪里遇过这种荒唐境地,惊吓之余,竟连躲闪都忘记了。 好在一旁有手臂闪电伸出,瞬间扣上胖子手腕,微一用力,竟然卡擦一声,拧断了。 客栈瞬间安静下来,那胖子也是一脸不可思议望着自己弯曲的手腕,两三息后才传来杀猪般的嚎叫。 众少爷们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抽出腰间兵器。那胖子可是户部右侍郎卢庭修家的独子,这银发小子和这小姑娘,这回可是没人能救了。 领头的封伦面色此时已经黑到极致。仗着一身坐忘中境修为和贵为指挥使的亲爹,外号“疯子”的他一向横行帝都,为所欲为,哪里遇过比自己还嚣张的货色? 气息流转,真元入体,黑色须发无风而动。 看着眼前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可恶小子,封伦心中暗道:管他什么大公府名下产业,今天誓要让这乡野小子生不如死,跪地求饶。 第三十一章 一波又起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围殴大战,一触即发。 酒楼里正在用餐的食客们,胆小的早就逃之夭夭,当然大部分都是浑水摸鱼,借机跑单而已。剩下一些留下准备看热闹的也被封大少随从小弟强制驱逐离开,这种调戏良家少女,以多欺少的无耻行径,当然是越少目击者越好。 顷刻之间,客栈偌大一楼大堂,只剩下两方少年。 “小兄弟,看着面生,不是帝都本地人吧?” 这位封少爷虽然外号“疯子”,却不是真疯。出来混纨绔,欺负人,起码知道要打探清楚对方底细才能动手,这帝都皇亲贵族将军大公多如牛毛,一不小心,说不准就碰到个惹不起的主。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不然也不会横行帝都这么久还一直安然无事。 对面叶寒临暗自觉得好笑,心想这些帝都的少爷们,打个架都要顾虑那么多,真是可怜。脸上却是故意装出一副后怕紧张表情,声音微微颤抖,说道:“回大少爷的话,小子乃极北域莽州白石村人士,今日和妹妹二人刚到帝都。”说完一边看似怯懦低下头,一边丢给青依一个“准备战斗”的眼神。 封伦放下心来。原来真的只是个乡间野小子,虽然出身极北域有些麻烦,可只要不是贵族,即便打残打死了,以自家势力,想必还是可以摆平的。 心中这样想着,变换阴冷脸色,下一刻便准备出手。却看见对面银发小子抬起头看向大门口,一脸惊讶神色,嘴里说道:“列御大公爷,您怎么来了?” 众公子闻言心中一惊,暗想难道这寻常斗殴也会惊动了他老人家?纷纷向门口望去。 却见入门处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大公爷。 封伦暗道不好,眼角余光已经瞥见一道人影电光火石朝自己袭来。可他仗着自己修为强悍,有真元护体,也并不如何惧怕。 提到这位封家大少爷,帝都人都知道,虽然他性情乖张,整日游手好闲声色犬马,在修行方面却是开悟极早,十一岁拜入蒙鸿宗门下做了外门弟子,两年后便入了悟真境,如今还未满及冠年岁,便已入坐忘中境,可谓进步神速。加上宗主泉溪道人亲传蒙鸿剑法,更是如虎添翼,竟是入了那专为天下年轻武者前百人设立的朝青榜,位列八十五位。 可就当这位有恃无恐的少年高手转过头来时,却发现,一个硕大拳头已至眼前,来不及反应,下一刻,伴着断裂之声,鼻骨处便猛然传来一阵剧痛,竟是眼泪横流,目不能视。 叶寒临一招偷袭得手,哪会给他喘息机会,拳头还未收回,就一个箭步前冲,身形高高跃起,借着下落之势,空中收起的膝盖狠狠砸向他正仰着的面部。封伦第二次受到重击,整个身体向后倒去,身后结实的红木桌子承受不住如此巨大力道,轰然而碎。 偷袭也就算了,竟然还打脸? 一息未止,武功最高的带头大哥就已经倒地失去战力,生死未卜,围观众公子都是些普通货色,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何时见过这么快这么猛的硬点子,此时都被叶寒临如此强悍又如此不要脸的打法深深震撼,个个目瞪口呆,如化石般呆立原地。 下一刻,却有一道凛冽剑气扑面而来,让他们猛然惊醒,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衣衫一松,腰间衿带飘然断裂,挂着的玉佩腰牌和那珠光宝气的刀鞘剑鞘,劈劈啪啪纷纷落地。再看那一身绿衣的小仙子,正笑吟吟收剑入鞘。 场面有些怪异。原本人数众多气焰嚣张的公子哥们,此时一人断了手臂,一人满脸是血昏迷倒地,余下众人不知所措站立着,不敢相信此时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想躺着出去的,抬着你们老大赶紧滚。”叶寒临负手而立,冷冷说道。 他在帝都的第一架,就狠狠揍了指挥使家大公子,无论从过程还是结果来看都比较令人满意的,所以此时他故作姿态,面色冷傲,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架势,心中却是窃喜不已。 原本以叶寒临懒散怕麻烦的性格,面对这些不知所谓,温室里长大的小花朵,根本懒得纠缠,厚着脸皮忍一忍就过去了。明知道即使打了,以他和列御青依的关系,以这两人的家世地位,也是小事一桩,可性子使然,懒得因为这些小事麻烦别人。 就在他准备退步忍让,小事化了的时候,那个不长眼的死胖子竟然起了调戏青依的歪心思,这让叶寒临不能忍受,正好也给了他一个发飙的由头。虽然他体内没有半点真气,也没学过什么正经招数,可对于自己的速度和力量可是有着十二分自信,再加上一些“小手段”......于是,带头大哥封伦便躺在了地上,成了“无辜”受害者。 他背着手继续装高冷,青依坐在桌边托着腮帮子看临哥哥表演,公子哥们大眼瞪小眼,想走又不敢走。 这时,通往二楼的楼梯处突然传来一句冷冷声音:“哪里来的混账东西,好大口气。” 和叶寒临故作冰冷不同,这声音虽不大,却如同冬日刺骨寒风,挟裹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之势,让人自然而然,心生畏惧。 抬眼望去,一个身着红色官服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剑眉薄唇满脸寒霜,正缓步从楼梯上走下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披甲挂刀,身形笔挺面色平毅,稳如磐石却又充满杀伐之意。还有一位青衣老道,潇洒出尘,看不出年纪。 还没等一行四人靠近,那个被叶寒临折断手臂的胖子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救世主,连滚带爬冲上去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起来:“封世伯,您可要为封大哥和侄儿们做主啊!” 中年男子没有理他,径直走到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封伦面前,眉头紧锁,脸色更冷。 身后老道蹲下身子查看了一番,起身说道:“外伤,无妨。” 中年男人深吸了口气,似在强压心中怒火,对着余下几个公子哥说到:“扶伦儿回府上医伤,赶紧滚。” 众人闻言,也顾不得捡地上跌落的零碎物品,一拥而上,扶起封伦,瞬间出了门口,一刻也不敢多留。 待众人出了门口,中年男子缓慢走到叶寒临面前,一双冰冷眸子阴沉打量着他。周身有意无意散发出摄人心神的威严气息,让人不敢直视。 可叶寒临哪会在乎这些,他是个面对龙威都立而不跪的无知无畏小子,再说还有青依和列御本铭这两尊官二代大佛给自己做后台,此时更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 “本官乃帝都指挥使封长鸿,报上你的名字家世。” 见眼前少年如此镇定,贵为帝都指挥使正三品大员的封长鸿也不免心中狐疑。这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银发少年,要么是完全不谙世事不知好歹,要么就真的有所依仗,有恃无恐。可他将这帝都所有贵族豪门家的子弟想了个遍,也没想起有这么一号银发蓝眸人物。于是才强压住心中怒火,耐着性子询问。 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差不多见好就收吧。叶寒临虽然表面看上去镇定自若,却完全没了平时玩笑戏谑之意。因为直觉告诉他,面前这四人,和坐忘境以下那些初级修真者不同,是真正经历过生死的高手。特别是那个风轻云淡的老道,呼吸吐纳之间竟然完全感觉不到气息流转,全部敛于体内,绝非普通修真之人可比。 既然打不过就认怂吧。他转头望向青依,示意她报出自己身份,将这件事情了结算罢了。可那小丫头竟然依旧托着腮,似笑非笑,一脸事不关己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无奈之下,叶寒临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小子姓叶名寒临,乃极北域莽州人士,无父无母,没有世家。和妹子二人今日刚到帝都。”特意强调小姑娘是他妹子,没办法,为了自保,这是铁了心要拖青依下水。 极北叶氏?封长鸿在脑中又仔细回忆了一遍,确认了极北域并没有什么惹不起的叶氏贵族,才放下心来,开口说道:“今日之事,不用问,也肯定是本官那不孝子寻衅在先,小孩子打打闹闹本官本也懒得管。可年轻人,你仗着自己学了些功夫便以技压人,小小年纪就如此残暴狠戾,本官就不得不管了。” 未待叶寒临回答,身后青依已经扑哧一声笑出来,边笑边说道:“这位大叔,还要不要脸了?八个打两个,你儿子还是坐忘境高手,而我哥只是一个不懂修行的凡夫俗子。到底是谁在以技压人,以多欺少?至于说残暴狠戾,我哥已经留了手,未用全力,不然你儿子早就废了。大叔,大大方方承认想为儿子报仇出气,没什么丢人,反倒是为人父母应尽本分。可你为了名声,扯出这些牵强理由,只为了对付我们乡下来的可怜两兄妹,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吧?” 骂人不带脏话,是青依小郡主的天赋技能之一。这番话,从一个小丫头口中说出,在封长鸿听来,更加刺耳。 他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气极反笑:“哈哈,很好,很好。伶牙俐齿的小丫头,那本官就随你们所愿,省下诸多借口理由。” 说完他转头吩咐两位随从:“废了他双手双脚,连那女孩,一起押入水牢,关上半个月。” 令行禁止,两位披甲随从,没有一丝犹豫,挟万钧之势,向着“两兄妹”缓缓走去。 这时,突然有清风从门外轻柔而至,那阵风温暖和煦,如烈日下一涌清泉,如寒冬里一炉炭火,让人从心底觉得惬意美好。 风里传来一声幽幽低语: “这吃相还真是有些难看啊。” 温婉清脆,如珠如玉。 第三十二章 圣公主煜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人未现,清风先至。▲∴, 清风拂罢,人还未现。却从门口处跑进来一团圆鼓鼓毛茸茸,再一看,原来是只通体纯白唯独额头上一抹金黄的小雪狼。 小家伙明明体型滚圆,憨态可掬,却倨傲十足,冷冷的黑色小眼珠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待看到人群后的青依,才露出欢喜神色,轻嚎一声,如雪球般朝她滚去。 那雪球滚到叶寒临身前时却硬生生停了下来,畏畏缩缩,不敢再进一步,原本冷傲的眼睛也露出恐惧神色,四支小短腿带着胖胖身体止不住瑟瑟发抖。似是犹豫挣扎了一会,终于决定原路返回,绕了个大圈,才来到青依身边,怯生生蹭着女孩小腿肚子,余悸未消。 其实在那阵清风和那道声音传来之时,两名侍卫已停下脚步,封长鸿脸色已变。再看到那团雪球般的小狼时,他更是面露苦笑。 整个帝都,有如此修为,又养着一头小狼为宠的年轻女子,只有那一位了。 大门处,来人终于现出身形。 多年以后,叶寒临仍然清晰记得此时眼前这一瞬间,就如一幅隽永画卷深深刻印在自己脑海之中。若这世间,一切都只如初见,又该有多好。 女子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四五岁,却已经出落的体态修长,亭亭卓立。黛眉细长如剑,隐蕴英气,氤氲星辰藏于眼眸,缘起湮灭,深邃莫测。配上高挑鼻梁和红唇皓齿,使得精致脸庞近乎完美,无法增减一分。不施粉黛,不饰珠宝,三千青丝只用一支银簪随意绾起,露出颈间雪色肌肤,一身素白长袍摇曳生姿,如空谷幽兰,嘴角含着动人微笑,向众人走来。 帝都指挥使封长鸿领侍卫低首跪地:“参见圣公主殿下。” 这昊天大陆三国与魔族鼎立,偏远小国部落更是林林总总,算起来公主殿下没有上百起码也有几十位了。可整个大陆,敢称圣的,却的的确确只有眼前这一位,东玄帝国,圣公主,李煜。 称公主,自然因为她是无极帝李渊众多子女中年纪最小唯一的女儿,排行十三,极受父皇和皇兄们宠爱;称圣,则是因为她的修行天赋千年罕见,十岁时便被帝国第二大宗门,专供女子修行的云落峰选为下一代圣女。 她是整个帝国青年男子心中的偶像,仙女一般不可亵渎的存在,武貌双绝的名声从十岁起就响彻大陆。 叶寒临自然也很早就在客栈听过李煜的名字,却不是因为美貌,而是因为那朝青榜。那份另所有修行习武的年轻人都心生向往的榜单,从两年前两位少女横空出世,榜首位置便一直空缺至今。而圣公主李煜便是和西穹帝国那位将军公主并列第二之人。负责评榜的武圣宋谦也点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绝代双华,终有一战。 返真境下第一人,绝色倾城再倾国;朝青榜上数风流,东玄圣公主名煜。 这首被世人传唱歌谣中的主人公此时正缓缓朝叶寒临走来,而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却心如擂鼓,面容呆滞,就这样痴痴看着公主殿下,完全没有意识到以他一介平民身份,这种无礼举动,已经罪不可赦。 公主殿下却似乎不以为意,甚至朝着叶寒临轻轻一笑。 这一笑,云开雾散,人间再无美好。 这一笑,如雷如电,击中他的心房。 浩瀚史册,无数英雄惊天壮举,有多少其实只因这一颦一笑而生,又有多少血泪恩仇,到最后只不过是为搏一人展露欢颜。庆幸的是,在这青涩年华,无需忧心未来,只要相遇,便是美好。 李煜缓步走到青依身边坐下,说了句“起来说话吧”,语气淡然,没有上位者的冷傲,仿佛在和友人闲谈。 封长鸿三人此时才敢起身,却还是躬着身子,不敢直视。 一旁白发老道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泉溪给师姑请安。” 东玄律明文规定,无官爵在身的修道出尘之人遇权贵并不需行礼,可李煜那师父,云落峰宗主印绝大尼,乃是归一老祖亲传女弟子,在道门辈分极高,论起来比当今道宗大人还要高上一辈,所以才会时常出现这种古稀老道给一个年轻女孩行礼的古怪场面。 李煜显然是见惯了此等场面,也不矫情造作,坦然受了道人一拜,才娓娓说道: “泉溪道长,封大人,今日之事,本宫一直在门外旁听。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打打闹闹而已,不值得两位大动肝火。不如就这样小事化了,算了吧。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封长鸿脸色阴晴不定,没有马上开口。虽然圣公主地位尊崇,可他贵为指挥使,负责维护整个帝都治安稳定,手中权限极大,加上多年庙堂苦心经营,本就分属不同派系,也不是她圣公主想动就能动的。但是就为了那个不孝子的一点皮外伤,开罪公主殿下,未免也有些得不偿失。 思前想后,终于咬牙说道:“既然公主殿下发话,卑职本不该有半点怨言。只是犬子如今身受重伤,为人父母自然心痛难免。不知这二位少年是何身份,竟可有幸得到殿下庇护?” 话里意思很明显,如果这二位大有来头,他封长鸿自然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认了,可如果真是平头百姓,那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你圣公主再怎么受恩宠,为了两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和指挥使司撕破脸皮,怎么也要掂量掂量不是。 “混账东西!”只听李煜声音骤冷,不见了温婉贤淑,浑身霎时散发出万人之上的凌厉霸气,即使以封长鸿的修为,也感觉胸口一滞,随即跪了下来。 “听封大人的意思,如果这两人是平民百姓,就可以随意打断四肢丢入水牢?你将我东玄律法至于何地?还是说封大人觉得这两人非富非贵,就可以不用给本宫面子?你又将我李氏皇族至于何地?” 封长鸿听闻这几句诛心话语,如遭雷劈,忙俯身认罪:“殿下息怒,卑职僭越,罪该万死。” 李煜敛去气势,瞬间又回复到那个婉约少女模样,微微叹了口气,说到: “封大人,本宫知你对圣上一片忠心,为官政绩也一直不错,之所以不说明他们身份,本是为了你好,怕你胡思乱想而已。既然你心有不甘,那本宫就告诉你吧。” “这孩子是青王爷女儿,父皇册封的济灵郡主青依,少年郎是她的结义兄长。” 封长鸿闻言心中一声哀叹,这次算是彻底完了。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那位以小气护短著称的青王爷,而这位青王爷又偏偏是东玄帝国背后最大的金主,在圣上面前位高语重,远不是那些普通权臣能比。 “卑职有眼无珠,还请郡主恕罪。” 青依一边逗弄怀里小狼,一边咯咯笑出声来:“大叔,你不是说要请我和我哥去水牢做客吗?不如现在就走吧,这帝都城都玩遍了,指挥使司的水牢还没见识过呢,倒是新鲜。” “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封大人哪里还敢说话,只有不停赔罪。 李煜嗔怒瞪了青依一眼,小姑娘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吧,小郡主卖本宫一个人情,不会向王爷报告此事,封大人安心履职便是。倒是你家那公子,仗着跟本宫那不学无术的十二皇兄关系不错,就整日为非作歹,封大人倒是要好好管教管教。” “谢殿下开恩,卑职回府定严加管教。”封长鸿听到公主亲口承诺不会告知青王爷,心中不由大喜,自是千恩万谢,领着随从和老道退下,赶着回去家法处置那孽子。 偌大厅堂里只剩下三人。青依逗弄小狼不亦乐乎,李煜含笑不语自成风景,叶寒临挺身而立痴痴傻傻。气氛有些尴尬怪异。 其实叶寒临只是初时第一眼被摄了心魂,很快便缓过神来,二人对话也一句不落听在耳中。此时心中正暗暗赞叹,这小公主年纪不大,不但修为高深,心机城府更不可测。本来是该她欠帝都指挥使司一个人情,可寥寥三言两语之间,倒变成封长鸿对她感恩戴德了,这些生在帝王家的孩子,都这么能忽悠吗?不过也好,我叶寒临看上的女人怎么说也要够聪明才行。 李煜看他表情仍是痴痴傻傻不能自拔,只当他是又一个被自己美貌吸引的轻浮男子,心下不免有些失望。青依那小丫头,自打回宫以后,就一口一个临哥哥,将眼前银发少年当偶像供奉起来,满脑子都是他的光辉事迹,甚至把他跟以前最崇拜的少英侯相提并论。最后说的李煜也心中好奇,忍不住跟来看一眼这位小郡主口中的奇男子。可就目前叶寒临的表现来看,也只不过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的寻常少年而已,可恶的是,甚至比寻常男人还要不懂掩饰。 如果给她知道叶寒临此刻心中所想,不知道这位看似温柔实则霸道的圣公主会不会直接使出无上绝学,直接将这无耻之徒碾成粉末。 总要有人打破僵局,一个顾着玩狼,一个痴呆未醒,看来都指望不上了。 于是李煜轻咳一声,明知故问: “你,就是叶寒临?” 第三十三章 微甜赌约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你,就是叶寒临?” 身份尊贵的圣公主问乡下小子,语气轻柔,没有居高之势。 可还没等他回答,下一刻便霜寒瞬至:“见了本宫为何不跪?” 这位小公主怎么变脸比依依还快?以后一定要治治她这说翻脸就翻脸的臭脾气。叶寒临想到营里已经成家的大哥们曾经传授的经验,找媳妇儿,刚见面的时候就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以后一个炕头才能有好日子过。于是收起脸上那副花痴表情,一本正经坐到公主对面,不卑不亢说道: “在下乃极北域子民,且有一等军功在身,除了当今圣上,不跪其他闲杂人等。” 堂堂帝国圣公主殿下就这样莫名其妙变成了“闲杂人等”。 李煜冷哼一声:“就剩一副皮囊和伶牙俐齿了。” 叶寒临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两人不再说话,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李煜心中有些微怒,更多的却是困惑。她只是想借机试探一下青依眼中偶像般人物的胆色气魄,没想到眼前明明只是个初来帝都的乡间少年,且不久之前还一脸令人厌恶痴迷色相,此时却不知为何似换了一个人,不但没有半分唯诺畏惧,反而镇定异常,更是浑身散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气息。 即使以圣公主过人聪慧,又哪能猜到叶寒临此时心思。他从小被老掌柜养大,这位原焚雪龙骑第二人,年轻时豪情盖世,一辈子只尊洛氏家主,天下其他权贵在他眼中莫不如草芥,潜移默化之下,即使以她皇室嫡出身份,性情洒脱的叶寒临又怎会有畏惧之心? 更重要的是,初见时那一刹心动,触动了十五岁敏感少年心底那可笑又可爱的自尊心,潜意识里想把眼前少女当成与自己平等存在对待,而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圣公主,所以才会故作冷淡,却是口不对心,强装姿态罢了。 一旁只顾逗弄小雪狼的青依察觉到诡异气氛,抬头看,李煜冷若冰霜盯着面前空气,叶寒临嘴角倒是含着僵硬微笑,却比哭还难看。俨然两个吵架斗气的小情侣模样。 “咳咳。”她装模做样清咳了两声,打圆场道:“哥,我是来给你送钱的。” 说完还学那老成做派打了个响指。 不一会,门外便有彪形大汉,抬了四个巨大黑木大箱子鱼贯而入,在桌前一字排开。 如果说此时还有什么能比李煜更让叶寒临心动的,那就只有青龙币了。居帝都大不易,物价如此之高,他和老掌柜那点可怜积蓄可撑不了太久。于是他忍不住搓着双手,两眼放光,走上前去,手脚利落将木箱打开。 前面两个箱子满满装着黄澄澄金币,看数量,肯定不止三万。而后面两箱,一箱堆满兵器,各式刀剑,或古朴或堂皇,放眼看去就知不是凡物;另一箱则摆着各种瓶瓶罐罐,散发出奇异香气。 不愧是大陆首富,出手够大方。 “哥只要钱,依依,另外两个箱子你带回去吧,我用不上。”他倒不贪心,还算厚道。 “那怎么行?哥你是准备考圣一的人,怎能没有一把称心兵器?你那把破剑,铁锈磨了一路都磨不掉,赶紧扔了吧。还有,以后如果真的老天开眼,你能修行了,那些丹药可是大有裨益的。”青依口无遮拦,把他这些心头之痛在李煜面前抖了个干净。 叶寒临觉得面颊发烫,忙止住青依话头:“什么叫破剑?什么叫老天爷开眼?小孩子不懂别瞎说。说不要就不要,先拿回去吧,以后哥真需要了再找你拿。” 青依听他口气不善,也不敢继续坚持。一旁李煜听到圣一却是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你准备考圣一学院?” “嗯。”叶寒临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叶少侠好志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本宫佩服。这百年来还没有一个身无真气的凡人能够通过入学考试。预祝少侠好运,顺利成为本宫学弟。” 李煜贵为公主圣女,平时涵养城府极好,遇再大风浪都是一笑置之,可不知为什么,看见面前少年一副可恶模样,就忍不住尖酸刻薄,想拿话去刺一刺他。 叶寒临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一向洒脱不羁,心胸豁达,从不把这些无聊言语刺激放在心上,可此时听到那少女话语,却一股莫名邪火滋生,仿佛受了什么天大委屈。 懵懂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那唯独一人看轻自己而已。 心有不平,脸上皮笑肉不笑却更浓:“听殿下的意思,是觉得在下一点希望都没有咯?” 李煜也学他堆起假笑,说道:“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不过除非像依依说的那样,只能等老天爷开眼了。” 叶寒临瞪了青依一眼,小丫头正睁着乌圆眼睛看好戏,吐舌一笑,却把原本舒服躺着的小雪狼吓了够呛,一声哀嚎就往青依怀里躲。 “殿下既然如此自信,敢不敢与在下以此做赌?” “这等必胜的赌局似乎有些无聊啊。本宫答应你便是,赌注呢?” “输家无条件为赢家做三件事情。” “可以,但这三件事情要不违伦常不违德行不违本心。” “殿下好算计。” “彼此彼此。” “成交。” 两人你来我往,对话极快,未待一旁青依反应过来,一场赌局已经设立下来。 话音刚落,李煜已经拂袖起身,冷冷说道:“走了,青小依。” 青依却一脸促狭笑容:“十三姐姐,你是不是光顾着吵架,忘了正事了?” “该死。”李煜在心中暗骂一声。只顾着跟眼前无赖少年置气,竟然忘了此行还有要事询问。 于是她重新坐下,收敛了不该有的情绪,正色问道:“关于玄武域那场伏杀,我需要知道具体细节。” 她没有注意到,经过一番赌气对话后,“本宫”已经变成了“我”。 叶寒临闻言也收了撩拨斗气之心,回复沉稳英武气度,再配上银色长发和俊朗外表,竟看得李煜也一阵晃神。 他知道青依冰雪聪明,既然将此事告知了公主,那说明这位“十三姐姐”是她当下在帝都最信任的人,于是一五一十回答道: “对方似乎早有预谋,两百人,配攻城弩,从作战风格上看是职业军士无疑,兵器和服饰没有明显标记,无明显口音。战力强悍,上过战场,举手投足间有铁血味道,非普通士卒。” 李煜眉头轻蹙,沉默思考了一阵才说道:“你当过兵,说说你的分析。” 其实这件事情,叶寒临早已经在心中思量许久,虽不能断定何人指使,却也理出了一些头绪。 “这场伏杀应该谋划已久,甚至可能长达几年时间。因为两百精悍士卒凭空消失,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那么必然只能是借由某场战役,以阵亡为名,将这两百死士事先隐匿了起来。” 李煜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十年来,大陆虽无百万大战,小规模战争倒是从来没断过。玄武,白虎,极北,这三域边境一直纷争不断,皇域军团和监国司也要轮流抽调人马去边疆磨练。范围还是太大了点。” “先把极北排除掉吧。” “为什么?” “我碰巧以前在军中就是干这种脏活的。以我对雪狼军团的了解,如果是他们出手,我们没有生还可能。” 这倒不是叶寒临托大,那两百人虽然强悍,可跟极北域的精锐比起来还有不小差距。 李煜心中微微诧异,之前听他说自己有军功在身,还以为只是编排出来的借口,没想到年纪轻轻,竟然真的出身行伍。十四五岁便获帝国一等军功,就连当年的少英侯都无此彪炳功勋,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心中疑惑,脸上却没有表露半分,继续问道:“动机呢?本铭和依依只是家主继承人,手中并无实权,杀了他们又有何用?” “这涉及庙堂权势之争,就不是在下所能妄测的了。没准杀掉杀不掉都无所谓,主使之人只想看到一个‘乱’字而已也说不定。” 这一语倒是惊醒了李煜。是啊,也许整个事件只是一个姿态,一个导火索,不管有没有杀掉本铭和青依,针对他们的刺杀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各方势力将会因此事陷入各种猜疑之中,原本的平衡将会被打破。 东玄帝国看上去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朝廷上下,君臣之间,一片和谐光景。可她李煜是公主,身处整个帝国的权利最中心,早就清楚察觉到看似波澜不惊的表面下那股股涌动暗流。 文臣与武臣,君王与藩王,太子与皇子,皇权与教权,庙堂与江湖,林林总总。无数位高权重之人,无数明里暗里势力,纠葛缠斗,阴谋阳谋,不死不休。 身在帝王家,莫谈出凡尘,就连她自己也迟早有一天要卷入这些血腥肮脏的争斗中,无处可逃。想到这里,李煜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绝美容颜上现出淡淡忧愁,不但没有减了她分毫美丽,反而凭添了一抹让人心悸的柔弱之色,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呵护之意。 叶寒临看着眼前白衣少女,不由的再一次目光痴迷,心神不能自守。 李煜轻柔抬头,看到一双纯净蓝眸,如浩瀚海洋,似能包容一切,热烈却深邃,就这样直直盯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遇,纠缠在一起,如光如电,如雨如露。 毫无征兆的,高高在上的圣公主,生平第一次,淡淡绯红爬上脸颊,心有缕缕柳丝轻拂。 最终,却还是少年郎落败而逃,神色慌张。哪里还有先前镇定自若的超然气度? 原来,说什么自尊,扮什么冷傲,都通通敌不过她幽幽一眼。 叶寒临干咳两声,强装镇定,板起脸来继续说道:“既然伏杀之人是早就隐匿好的,那说明依依他们此行路线也是人为操纵安排的,圣一学院必有高层涉及此事。” 青依听了不乐意了,撅起小嘴说道:“哥你瞎猜,院里教授老师们都是好人,任务也是依依抽签抽到的,不可能是有意安排的。” “太傻太天真。”叶寒临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着说道:“以那些高人们的修为,想在抽签上动些手脚作个弊还不简单?” 小丫头气鼓鼓嘟着嘴,继续低头玩狼去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当然,缺乏真凭实据,也都是些胡乱猜测而已。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李煜便准备带着青依起身告辞。因为此事涉及太广,连道门高人都牵涉了进来,所以他不忘吩咐叶寒临暂时守口如瓶,不能泄露出去。 交代完后,才领着依依不舍的小郡主出门。走到门口时却停下脚步,似是想起了什么,继而转头,对着叶寒临嫣然一笑,轻声说道: “别忘了我们的赌约。” 第三十四章 有司首名怀雪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叶寒临一身黑衣半蒙面,无声无息走在大都无垠城青石街道上。夜色深沉,空气有些微寒。 已经过了子夜时分,临街商铺和人家大多熄了灯火,整座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偶有酒鬼迷失归家道路,惊起一两声狗吠。 往南十余里,地势稍高处,却有一片灯火通明,如繁星密布。庞大建筑群似琼楼玉宇,气势磅礴,透过灯火映照,隐约可见。 那就是盘龙八百年,汇集东玄千年气运的皇宫吗? 看到皇宫,他禁不住想起那个少女,想起她时而温婉时而霸道的无双容颜。此时她又在干什么?夜已深,想必早已安然酣睡了吧。 “别忘了我们的赌约。” 这是那位公主临走之前留下的话。 如果说之前的圣一学院,对于叶寒临来说,还只是个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目标,那么在那个赌约设立以后,在得知李煜也在学院就读以后,圣一学院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一座抬眼可见又必须攀登的山峰。那座万丈高峰之上,有授业解惑,有煌煌大道,更有想见之人。 可现在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叶寒临摇摇头,摒除杂念。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城西一片密集住宅区中。这里大大小小上百户四方宅院,毗邻交错在一起,形成纵横棋盘之势。那些院子大多外观样式相似,如果不是大门口挂着姓氏,还真的很容易就混淆迷失了。 他手脚并用,如灵猫一般,悄声无息爬上一棵铁槐老树,临空俯视对面那座挂着“戈府”牌子的大宅院。 那座院子看上去跟周围其他宅院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因为斑驳院墙破旧大门而显得有些不太起眼。可在此时叶寒临眼中,这可绝不是一座普通院落。 且不说意念之中感受到的那一整片强大气息,光是凭肉眼观察,就发现了不下四处暗哨,这还只是前院而已。这些暗哨布置非常精妙,都是处于常人视线盲点中的黑暗角落,如果不是他混了四年暗组,早就精通其中之道,根本不可能发现。 又被坑了。 从极北临行之前,那位常年扮神秘高冷的白狐营暗组组长找到叶寒临,让他帮忙捎封密信给帝都一位旧相识,却要求他不能明着拜会,只许偷偷潜进那人家里,把书信留在书房即可。 叶寒临生性怕麻烦,加上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暗组,总算能正大光明走在阳光下了,哪里还愿干这些勾当。本想一口回绝,却看见组长幽怨目光,情深意切。 该不会是给老相好的情书吧?如今早已嫁作人妇,所以才要如此隐秘?他心下便不禁有些同情这个可怜的老光棍,加上四年来,这位组长确实教了他不少东西,也算是半个师父了。于是心一软,便答应了下来。 现在看来,果然又是一个坑。 叶寒临气得咬牙切齿,当初如果知道是如此戒备森严之地,打死他也不会同意。 更加可恨的是,此间主人竟是将守卫放在了暗处。从步哨设岗来看,俨然是同行手法。这就意味着他四年来学的那套暗伏潜行功夫也不一定管用了。贸然闯进去,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就在他犹豫之间,想着到底要不要硬着头皮潜进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头顶树梢传来一声异响。那声音其实非常轻微,隐藏在风拂枝叶发出的沙沙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几乎细不可闻,可还是被叶寒临听到了。心中瞬间生出强大警兆,本能先于思考,让身体做出反应,整个人直直向后仰去,坠向地面。 下落中抬眼望去,一抹寒光,追着自己,如吐信毒蛇,垂直刺来。 叶寒临下意识扭腰摆腿,将全身力量瞬间提至极致,一脚踢上那柄如影随形的剑身上。意料之外,利剑在强大力量击打之下并没有脱手而出,只是偏了方向,脱离了身体要害范围。 也已经足够了。借着扭转之势,他在空中翻转了身体。双脚甫一落地,靠着巨大反冲之力,右腿猛然一蹬,身形电光火石间便向一侧逃窜了出去。 这回算是阴沟里翻了船。很明显,树上那人是这座院子的第一道暗哨。叶寒临靠近那棵铁槐之前明明已经仔细探视过了,却仍没有察觉有人隐匿,遇上如此同行高人,他那些小手段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力,只能抱头鼠窜了。 可惜,他平生最引以为傲的逃生技能此时似乎也要失败了。因为就在他飞速逃离的瞬间,数道身影已经从前后左右几个院子里闪出,将所有出路堵死。后面那道凌厉剑气也紧追不舍,慢慢迫近。 还让不让人好好逃跑了?叶寒临心中忍不住哀叹。那戈府周围四五间大院竟然都是伪装起来的暗哨而已,组长的老情人到底什么来头,竟需要如此大手笔来布局护卫。 大脑飞速转动,一两息之间已经分析了十几种路线与战力对比。在确定了自己绝无可能脱身之后,叶寒临很干脆的止住身形,潇洒举起双手,口中大喊:“留命,投降。” 他在心中默默问候了组长大人祖宗十八代。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了勾引别人媳妇送情书这种龌龊无耻之事丢了性命,未免也太丢人现眼了些。 七八个散发着嗜血气息的黑衣人将叶寒临团团围了起来。树顶持剑那人,走近他身前,也不说话,抬手便搜起身来。 他此时才看清那人容貌,却又仿佛没有看到一样。因为此人外貌气质实在太过平凡,平凡到即使见过一眼,似乎转身就会遗忘。之前凌厉气息也已经全然收敛,没有一丝一毫外泄。 那人从他怀中搜出“情书”,目光落到封口处火漆印鉴上,如古井深水般神情微微变色。继而沙哑声音吩咐其他黑衣人:“带进府里,等候大老板发落。” 随着这声命令,叶寒临眼前一黑,便被紧缚双手,带上头罩。 待他再次看到光明,已经来到一间像是书房所在之处。幽暗烛火映照下,房间古朴雅致,没有任何金银俗物。放眼处只有一方书架和书架前一张花梨木大理石几案,上面随意堆积着些文房四宝,古籍字帖,显得有些杂乱。 书桌之后太师椅上,此刻正端坐着一位大腹便便老者。那老人发丝胡须已经白了大半,慈眉善目,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年纪应该已近古稀,却因为生的肥头大耳一脸富态,看上去反倒觉着年轻不少。 老人脸上一团和气偶有温蔼微笑,正读着手上那封书信。整个人感觉就是乡间一位寻常富绅或是帝都某个生意尚可的小老板。 不应该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吗?怎么会是个胖老头?正心下疑惑,那老者已经读完书信,轻轻抬起头来,一双幽深眸子看向叶寒临。 一股山岳威严随着那道目光迎面扑来。不再是什么乡绅小老板,只随意一眼,叶寒临竟感受到血火交织尸骨如山的杀伐之意。老人其实并没有刻意为之,这只是经历过沙场生死之人才特有的敏锐观感。心中直觉告诉他,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白胖老头,深不可测。 老人盯着他看了一会,似是满意的点点头,开口说话,声音柔和亲切: “你运气不太好啊,今晚树哨刚好是暗组轮值,不然你小子真能过了前院也说不定呢。” 叶寒临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这里怎么也有个暗组? 老人没等他回答,微笑着继续说道:“说说看,如果重来一次,你准备怎么行动?” 叶寒临闻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撤退。组长大人教导,分析敌我战力以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时是英勇,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愚蠢。” 老人似乎没有料到他这个答案,楞了一下,随即突然哈哈大笑,边笑边拍桌子,断断续续说道:“好......好你个滑头小子,竟然教出如此出息的学生。违令偷生都如此理直气壮。哈哈。” 过了好一会,老人才平息笑意,继续问道:“平溪谷和晓荒城那两单大生意都是你做的?” 叶寒临听了心中一惊。老人说的这两单任务,无不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他背着袍泽尸体,好不容易才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也正是靠着这两项任务攒了那一等军功。可这些都是军团中的绝密行动,眼前老人又怎么会知道? 既然知晓,那便说明老人和极北,和组长大人关系匪浅。他也只能老实作答: “两单生意,伙计死了二十五人,残了八人。小子不敢居功。” 老人不复笑容,肃穆点了点头,说道:“人命买卖,虽说死伤难免,活着的人却也不应该轻易忘记。小子,愿不愿意跟着老夫继续做些大买卖?” 叶寒临一脸疑惑:“老爷子,您是干嘛的?” 老人沉默片刻,才说出那个让整个帝国都噤若寒蝉的官职名讳: “监国司司首,戈怀雪。” 第三十五章 又上贼船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监国司,一直是个比较奇怪的部门。¢£, 皇朝治下,各种权利机构林林总总,但总的说来可以简单概括为,一阁三省五寺六部十二司。 在这几乎结集了帝国所有权利的显赫部属中,和那些离龙椅咫尺之遥的权门大部相比,监国司似乎只是一个豪不起眼的普通司衙。 寻常百姓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跟监国司扯上干系,所以他们倒没觉得城西那座方方正正,覆盖着灰黑色的阴森建筑有多可怕。只不过那里常年门庭冷清,少有其他部府热闹景象,所以在百姓眼中只是个供养些闲职的清水衙门而已。 可对于身有功名之人和朝廷将相来说,监国司却比那冥间炼狱还要可怕。 因为它是直属于皇帝陛下的特务机构,拥有独立调查权、逮捕权,甚至在某些事件中,可以奉旨拥有审判权。监国司只直接对陛下负责,没有其它任何一个机构有权力监管它。 说的直白点,它就是陛下手中一条恶犬。 小小一司,却辖属三千密探五千铁骑。那些密探刺客们,像钉子一样,被司首大人撒向帝都,撒向六大域,撒向边疆。在阴暗处默默蛰伏,伺机而动。 多少上品达官贵人,一旦进了监国司那破旧大门,便永无重见天日之时,好似人间蒸发;又有多少敌国将相,安然酣睡中便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监国司做事,不讲道理,只尊上命。 此刻,太师椅上那位白胖老人,帝国最大的特务头子,司首大人戈怀雪,向面前十五岁少年发出了邀请。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那封密函压根就不是什么情信,而是一纸荐书。 显然,那位身在极北却心系下属的组长大人,不知是出于怕他无以谋生的顾虑,还是担心他一身小手段无处发挥,于是便利用自己帝都旧关系,给他引荐了份“好工作”。 我谢谢你祖宗十八代了。叶寒临用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脏话在心中默默问候了一遍那位蒙面妖孽。 他当年脑子发热投身军伍,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就算混不到极北王那个程度,最少怎么也得混个千骑将军当当吧。可没想到一入伍就被组长大人选进了只能干脏活的暗组。 四年来,尽是潜伏暗杀,刺探军情这些见不得光勾当,别说扬名立万威震四方,干起活来就连真名都不给用只能代号相称。整个雪狼军团,无人不知“银刃”威名,可知道他叶寒临大名的却寥寥无几。 如今他好不容易脱离那阴暗小组苦寒之地,梦想着考进圣一,开悟修行,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哪里还肯重操这卖命的旧营生? 于是叶寒临郑重其事对着眼前老人行了一礼,说道:“承蒙司首大人垂青。可惜在下此次前来帝都只为修行悟道,无意重拾旧买卖。再者小子身无所长,恐难堪大任,还望大人体谅。” 戈怀雪似是料到他会如此回答,也不以为意,笑着说道:“你那位组长大人在信里说了,‘此子性情多商贾重利之气,而少德行道义束缚,精于计算,无利不动,如未见重利,必先婉拒之’,倒是一点儿也没说错。” 缺德玩意,有这么拐着弯骂自己旧下属的吗?叶寒临暗自腹诽,嘴上却厚着脸皮说道:“组长大人谬赞了。在下确实不喜欢做亏本买卖,不过今次之事,却并非存着跟司首大人讨价还价之心,实在是早有规划,难以抽身。” 老人点点头说道:“老夫信你。不过这世上之人啊,十之**可以明码标价以利驱之,那些独善其身的,确实有那么几个圣人大贤,可大部分啊,还是因为出的价码不够高罢了。你要不要先听听老夫的出价再决定呢?” 除非你是九天仙人,能让本公子开悟修道,否则想让本公子甘心卖命,门儿都没有。 叶寒临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仍是恭恭敬敬:“恐怕司首大人处并无在下希求物件。今日之事虽是受人之托,也多有冒犯。夜色已深,就不打扰大人静修了,在下改日再登门谢罪。告辞。” 说完竟是不待老人出声,便自顾转身向门口走去。 刚待迈出门口,身后传来那道依然温和的声音: “司里每年有一个推荐名额,圣一学院入学大试可以加十分。” ...... ...... 叶寒临趁着夜色,熟悉了大半个无垠城的地形,回到客栈房间时已经晨曦微亮。 摸着手中那块紫檀木雕刻出的监国司暗组腰牌,仍觉得有些不真实触感。 只是受人之托去送封信而已,却一夜之间莫名其妙正式成为了一名皇家小密探。 那位远在极北的好上司,这回算是把他卖了个彻底。连他想考取圣一的强烈愿望和不成正比的弱小实力也在密函中汇报给了戈怀雪。 司首大人说的没错,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还没卖的,大多只是因为还没遇到个好价钱而已。 所以,当司首大人出了入学考试加十分的价钱后,叶寒临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 他一向是个极度自信甚至有些自恋的人,可自信不代表盲目和无知。他比谁都清楚,以自己目前的现状,想考进圣一,比登天还难。文武道,三科六试,除了武科下面的“战”比较有信心以外,其他科目基本算是一窍不通。虽说还有一个月时间可以临时抱抱佛脚,可怎么看也是希望渺茫。 可他必须进圣一。因为学院拥有全大陆修行方面最好的老师和最丰富的道藏典籍,想要探寻出自己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而导致不能悟真,这是唯一出路。 再加上不久之前那场赌约,不用说,更是坚定了他的信念。 所以,多方权衡之下,叶寒临终于咬着牙答应了下来。别说十分,就算是加一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异常宝贵。不就是重操旧业,盯盯梢杀杀人吗?他不相信帝都这些官老爷会比边境上那些敌国悍卒还要难对付。 ...... 话说这帝都的日子还真是多姿多彩,不到两日时间,叶寒临已经打了帝都指挥使家的大公子,顺带着结识了名满大陆的圣公主殿下,并稀里糊涂成为了一名皇家小密探。 接下来几日里,他和老掌柜靠青依付的那笔青龙币,在城东秀水后街置办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那院子地处街尾,四周铁槐环抱,幽然僻静。 原先主人做的是酿酒生意,因为生意惨淡,难以维持,所以连院子带临街那间铺面一起低价出手,被无所事事闲逛的叶寒临捡了个便宜。说是低价,也硬是花去了一万多青龙币,另从没大富大贵过的爷孙俩肉紧心疼了好几天。 店铺里原先那些酿酒工具一样不少都留了下来。爷孙俩一商量,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废物利用。于是便买了些材料,雇了几个小工,改酿极北出名烈酒赤泥,连酒肆旗番招牌也换成了“极北老酒家”。 叶寒临倒没想着靠这酒肆赚钱,只不过是帮闲不下来的老掌柜找些事情,招揽些极北老乡酒客陪他唠唠嗑,排遣初来异乡的寂寞而已。 他监国司的职位是挂在暗组,所以也不用点卯签到,在家里等着上头下达任务便是了。 当晚树上追杀他的那个暗哨就是如今顶头上司,暗组组长,代号“老实人”。这位组长大人名副其实,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却很懂得体恤下属,吩咐叶寒临入学试之前只需抽空熟悉一下都城地形,而暂时不用接任务。相比千里之外那位代号“妖孽”的组长,简直天上地下,让人幸福感油然而生。 所以这些日子里,叶寒临要么是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读一读书局里买来的道经手抄本,要么陪酒肆里喝酒的极北老乡闲聊一阵,回忆回忆冰天雪地好风光。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就这样,漫无目的,悠然闲逛在街头。 他走的不快也不慢,边走边留心观察周边一切。所有建筑,所有街道,甚至居民们的音容习性,透过双眸映入脑海,不断重复固化,慢慢形成一副细致完整的帝都画卷。 熟悉当下环境,是一名合格小密探的必修功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读书练体,闲聊闲逛中平静度过。 青依和无为列御倒是经常找些蹩脚理由上门拜访,一聊就是大半天。 列御拉着他聊诗词歌赋圣人文章,无为拉着他聊道经典籍修真心得。那小郡主甚至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把圣一学院近十年内所有入试考题答案全弄到了手,还分门别类整理成了册,硬是逼着他全背了下来。 这让叶寒临又好笑又感动。 每年开春,全大陆有四五千青年才俊趋之若鹜,最后录取的却一百人不到,可谓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万道相通,这些被录取的人里,百年来没有一个是尚未悟真的凡夫俗子。他本就抱着放手一搏心态,其实自己都没有什么信心,可这几个人却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反倒让他觉得真有了那么几分可能。 叶寒临觉得,到目前为止,帝都的新生活很好很强大。 美中不足略有些遗憾的是:青依来了那么多次,他却再也没见到那只像圆球一样的小雪狼。 好吧,雪狼他见过很多,见不见那头小狼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有些想念而已。 想念那一袭白衣长裙,想念那一脸温柔霸道。 第三十六章 大试日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人间三月天,春雨贵如油,一场接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无垠城洗刷的异常干净,明明是个鱼龙混杂俗世大都,竟有了几分出尘意味。 曦光微亮,旭日还没有升起。可从万里无云的明净天空可以断定,今天应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阴雨连绵了半个月,终于可以告别湿漉,享受一会和煦阳光了。 然而,今日的帝都却似乎有些异样。 小商小贩们五更天就开始起床忙碌。有挑着担子的菜农,有推着小车的早点摊,也有临街纸笔胭脂铺。总之,全帝都的生意人,今天都比平时早起了一两个时辰。 从城北脏乱不堪贫民聚集的万人巷,到城南靠近皇宫的官绅府邸,无数人家,天还没亮就早早掌起华灯,一家老小忙着起床洗漱,焚香祭祖。 那座巍峨幽深的皇宫里,虽然今日明明不用早朝,可穿梭而行的太监们似乎比平时还要手忙脚乱些。从九五之尊到三宫六院,无一例外,都起了个大早。 因为今天,是圣一学院开学,同时也是新人大考之日。 几百年前开始,这一天就已经成为了帝都子民心中默认的节日。 国之基石吐故纳新,多少青年才俊纵世天才,将踏上煌煌大道,为国为民创万世伟业,有什么理由不欢愉不激动呢? 不光是东玄帝国,这一天,在整个大陆都堪称浓墨重彩。 从皇帝到平民,从将军到士卒,这一天都集体给自己放了个假。今天,不批奏折不打仗。因为,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注。 人类世界年轻辈中最优秀的一百人,将跃入世人眼帘,登上历史舞台。 国,有争锋相对,而学,却从来百无禁忌。 正所谓万道相通。圣一学院自从创建以来就一直包容万象海纳百川,就算八百年前开始以道治学,也从没对异国他教的学生有过半点限制。只要能通过学院的大考,就算你是敌国皇子异教宗主,也照收不误。这就是大陆第一学府,圣一的气度。 更有甚者,去年这个时候,西穹帝国那位武谋双绝的将军公主,领着五万铁骑攻破崤函关,眼看着就要饮马澜沧江,却刚巧碰上了学院大考日。 于是那位天策上将,公主殿下慕白扶摇,放言天下:“西穹为一国私利,圣一却为万民大道,扶摇又岂敢与日争辉?”遂收刀停马,安营扎寨。一时传为佳话。 这样一所恢弘万千的学院,又怎能不另天下年轻人心生向往? 所以最近这一个月以来,帝都大小旅馆几乎间间爆满,有些闲置空房的人家甚至做起了民宿生意。饶是这样,整个帝都仍是一床难求。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奇装异服面露好奇的异国人士。这些人有些是为了报考学院而来,有些则是纯粹观光旅游。导致帝都商家的营业额直接比平时翻了一倍还多,老板们一边收着青龙币,一边对圣一感恩戴德,恨不得每年多办几场大考。 恰逢盛事,举国举城欢庆。 整个帝都,天色微熹时便动了起来。人流和马车像一道道涓涓小溪,慢慢流向皇宫隔壁那个围湖而建的雅致院落。 此时,叶寒临却悠闲躺在后院热气蒸腾的药缸里。和北临客栈那口大缸比起来,如今的药水颜色淡了不少。没办法,离开了莽林那个天然药材库,老掌柜只能去药铺和城东的大玄山勉强凑些草药。功效和以前相比弱了不少,只是为了顺应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聊胜于无罢了。 待舒舒服服泡完药浴,他才施施然穿上一身利落新衣,一副胸有成竹,安稳模样。 可有道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此时心中其实虚的厉害。那些圣贤文章,道藏三千,需水滴石穿,绝非数日数月之功。寻常人寒窗苦读十几年也没有把握通过学院严苛题试,一个月时间,就算他天纵奇才,也只不过是管中窥豹,触到些皮毛而已。 文武道每门下设两科,赋、典、战、谋、念、经,满分整百,每科十五合计九十分,剩下十分是留给超一等答题者的加分项,再按分数由高到低取前一百名。贵精而不贵多,两千年来,每年录取人数从未超过百人,这就是圣一学院大考的规矩。 这六科中,战科是考校马上功夫,他倒是有着十二分信心,可剩下的......尽人事,听天命吧,叶寒临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他将一头银发束起,斜背着破剑铁弓,跨上酒肆平时用来拉货的老马,两腿一夹,嘴上大声吆喝着“走起”,给自己壮胆鼓劲。 此时宽阔的玄天大道上,三两行人稀稀落落,已经十分冷清。离大考开始其实还有一段时间,那些考生民众之所以那么早就赶到学院,只不过是为了在校场占个好位置,一睹观礼台上那些平时难见的大人物真颜而已。 叶寒临倒是对那位皇帝老爷子和他的后宫佳丽没什么兴趣,所以不紧不慢,一人一马悠然晃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正摇头晃脑,喃喃自语什么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又什么道可道非恒道,眼角余光处却忽然瞥见街角的天香楼里连滚带爬,窜出一道肥胖身影。 肥而不慢,那身形三两步就窜到了叶寒临马前。定睛一看,是个大约十四五岁少年,一身丝绸华服,面容倒是端端正正眉清目秀,可配上那臃肿体型和正在提裤子系腰带的动作,再联想到旁边那间绝色甲帝都的第一青楼,便马上生出一股猥琐之意,稚嫩眉眼间也好似多出几分油头滑脑吊儿郎当。 那少年来到马前,一边系腰带一边满脸谄笑对叶寒临说到:“这位大哥,是去圣一?捎小弟一程呗,我那匹宝马也不知被哪个不要脸的破落货给偷了去,眼看着就赶不上大试了。” 叶寒临觉得此人五官隐约有些熟悉,正暗自回想是不是在哪见过时,那小子已经手搭马背,一个翻身,坐到了他身后。身手干净利落,完全不是一个胖子该有的样子。 帝都多奇葩,可这么自来熟厚脸皮的货色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想想都是报考圣一的可怜人,勉强也算半个同窗,于是强忍下飞脚踹人的冲动,催动胯下老马,吃力奔跑起来。 小胖子却还是不满意,全然不顾身下喘着粗气的老马感受,贴着叶寒临耳后不断催促:“好哥哥,再快一点,倘若迟了,又要被我那霸道妹子打脸了。” 叶寒临忍着浑身鸡皮,懒得搭理他,心中却暗想,这圣一学院也没想象中那么高大上嘛,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报考? 一个聒噪不休,一个沉默不语。就这样,两人一骑,半个时辰后终于艰辛到达学院正门处。 此时,那座气势恢宏的汉白玉院门已经被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三姑六婆们斜倚在门柱上磕着瓜子聊着家常,两尊威武青狮身上爬满了穿着开裆裤的小小子,嬉闹玩耍。正所谓,吐沫与瓜子横飞,尿液共神兽齐色,好不热闹。 还未待叶寒临仔细欣赏这大雅大俗景致,小胖子已经一把拉着他冲进了人群里。一边低头开路一边嘴里喊着“借过借过,小心热水。” 靠着皮厚肉糙,竟给他硬生生杀出一条路来。人群里不时响起阵阵骂声。 “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吗?” “谁家缺德小子?这么没素质。” ...... 就这样横冲直撞,千辛万苦后,终于眼前豁然开朗,露出圣一学院真容。 他们此时所在之处,正是大陆有名的圣一校场。这片辽阔广场,从进门处便已经蔓延开来,竟是一眼也很难看到边界。很难想象,在寸土寸金的帝都,还保留有如此偌大一块平整土地,却只为学生们习武操演。 重甲黑披风的金吾卫们将校场隔成了三个区域,一块供考生休息,一块给看客们瞧热闹,还有一大块空地留给接下来即将举行的“战”科考试。 校场对面,临时搭建起来的观礼台后,便是黑白相间的学院主要建筑,虽隐于花树淡雾之中看得不是很真切,却仍可清晰感受到那股千年沉积下来的厚重底蕴。 观礼台下列队站着两三百名意气风发年轻男女,身着统一黑色院服,说不出的朝气勃发潇洒风流,正对着考生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还来不及细细欣赏,叶寒临和胖子刚交了报考公文领了号牌,一声悠远雄浑的钟鸣便响了起来。随即,有中正肃穆的宫乐之音起。抬眼望去: 羽林军到了,仪仗到了,各部官员到了。 皇子公主到了,嫔妃皇后到了,王爷大公到了。 各派宗主到了,院长大人到了,道宗大人到了。 皇帝陛下,到了。 于是,等了一两个时辰的数万人,屏了声息,齐齐下跪,山呼万岁。 那呼声从地面升起,声势浩大,如山崩海啸,隐隐夺人心魄。心神坚定如叶寒临,此时也不禁生出渺小畏惧之感。这就是九五之尊的天道威严? 礼毕,起身,望向那座高台处。虽有千百人,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清丽身影。 圣公主殿下李煜,仍是一袭白衣,风姿绝伦。立在皇帝身旁,垂首低语。 她面带轻柔笑意,那双星目却不时如秋水碧波扫过校场人群,寻寻觅觅后,终于落到叶寒临身上。 千山万水,原来,只为你一眼。 因为这一眼,叶寒临已经深深陶醉在甜美幻想之中。他没有注意,身旁那个猥琐小胖子,看到公主殿下那一眼后却面露恐慌,双手合十在胸,口中喃喃自语。 第三十七章 谁家少年郎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东玄帝国自百姓到庙堂,秉承几百年来务实性子,不重繁文缛节。所以这开学兼大试典礼倒比叶寒临预想的要简短利落许多。 先是一位自称副院长的中年道人上台致辞,无外乎是些感谢陛下圣临,欢迎新同学之类的官话。其实也并不算冗长,可台下还是忍不住发出了阵阵嘘声。皇城根下这些老百姓,个个觉着自己见过大世面,哪管你是什么副院长,只要耽搁了老子看戏,他们就敢起哄撵人。 于是副院长大人红着老脸,匆匆结束下台。 接着,从观礼台下学生中走出一位少年。 那少年身型颀硕,在贴身黑色院服衬托下更显卓然挺拔。他面如冠玉气宇轩昂,虽一脸温文尔雅沉静之色,却流露出天成骄傲气度。此时缓缓拾级而上,衣角飘飘,竟有了几分出尘登仙意味。 刚刚还聒噪不休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叶寒临心下好奇,转头问道:“胖子,什么来头?看上去挺拽的嘛。” 小胖子一脸苦笑,回答道:“大哥,你不认识我也就算了,连小贤王李易安都不认识?这八皇子可是这院里老大,不说身份,光说武功修为也只输十三......圣公主殿下。” 叶寒临似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朝青榜第五位,雏龙李易安啊,难怪那么臭屁。” 小胖子不住频频点头,像是遇到了知己,口中恨恨道:“是嘛是嘛。不就家世好一点,修为高一点,长得帅一点而已,有什么好臭屁的。” 不待两人继续八卦下去,台上那位八皇子李易安已经开口。 “大道无极,吾辈求索。” 洪钟大吕之音从少年口中吐出,庄严肃穆。 “大道无极,吾辈求索。” 不止台下学院学生,连那几万帝都子民也跟着一起复诵。一时声如洪流,更显恢弘。 “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胸怀千秋治天下,马革裹尸保故土。” “不求长生不求仙,圣一风流耀亘古。” 五十八字圣一古训,气象万千。由李易安领头,万人齐诵,场面更是激昂壮阔,禁不住让人心生波澜。 那几千名等待大试的年轻人,此时个个心绪澎湃,面露壮怀之色。感情充沛些的,已经湿了眼窝,泫然欲泣。 不等众学子继续感怀,台上那位皇帝陛下已经站起身子。 只一举手一投足,身着龙袍,原本看上去有些病怏怏的清瘦老人,此刻变身皇者,君临天下。浑身上下散发出无上尊贵霸道气息,瞬间笼罩全场。 仿佛天地间,只剩一人。 在位四十七年的无极大帝李渊面带微笑,开口说话: “诸生都是我昊天大陆出色儿女。无论今日能否考入圣一,无论今后效力哪国,只望各位不弃初心,谨记为万民谋生,保世道太平,立天地间无愧于心,便足矣。” “朕代表道宗和院长大人宣布,圣一大试,现在开始。” 随着陛下话音落下,悠扬大钟和万民掌声同时响了起来。 场边尘土飞扬,战马嘶鸣。扛着各种木桩器械的士卒井然有序,步进空地,开始设置考场。 终于,圣一大试的第一场,也是唯一允许旁观的“战”科,即将开考。 ...... 玄祖李浩然当年还是一个小城主时,只带着三千铁骑就硬生生入无垠破皇宫,马踏金銮剑指龙椅,日出进城日落为皇。 李家在马背上夺了天下,自然无比重视铁骑马战。所以学院第一试便是考校众学子的马上功夫。 可惜,当看到校场上一道又一道壕沟木障被羽林军设置好以后,五千学子中还是有将近两千人果断选择了弃权。 骑上性子暴烈的战马,越过两道长短壕沟,躲避开三道高低不同的架空木障,高速飞奔中用长枪和马刀击中五个木桩做成的假想敌人后,再之字型绕开指定区域,拉马急停,转身加速,颠簸马背上开弓搭箭,射中五百米外三面涂有红心箭靶。 这就是看似简单,实则凶险万分的“战”科首试全部内容。 五千考生,有些来自耕读世家,有些来自幽僻修行宗门,人群中甚至还有披着袈裟的光头小和尚。这些年轻人可能这辈子连马都没有骑过,又哪敢冒着断骨伤筋的风险硬上?心中想着倒不如果断放弃,留些体力准备接下来的科目稳妥点。 被围观老百姓鄙视也好,被身旁其他考生看不起也罢,此时考场起点处不时传来的声声惨叫,却证实了他们弃权的决定是多么英明而正确。 那些玄武军团临时借调的高头战马,特意挑选了沙场上浴血征战过的一等坐骑。灵兽通神,好马认主,这些性子高傲且暴烈的神骏,其实就是本场大试的第一道难关。 于是,有人还没靠近,已经被一个后踢踹翻在地。有人勉强爬上马背,却又被一个扬蹄掀落下来。有性子坚韧些的,百跌不挠后终于坐上马背,却发现胯下那位大爷怎么踢都一动不动,悠闲嗅着脚边花花草草。 架马声,嘶鸣声,哀嚎声,召唤医护人员的呼救声,和围观百姓的哄笑倒彩夹杂在一起,响彻校场。 观礼台上那些大人物们年年见一回这景象,倒是已见怪不怪,个个面色平静,含笑不语。 折腾了好半天,终于零零星星,有人御马而出。加上目睹惨状后又有好些原本打算硬着头皮勉强一试的选择弃权,所以流程也不知不觉间加快起来。 随着马蹄飞扬,人影翻舞,场边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声,哄笑声。 一旁立着六大军团选出的中年参将,手拿笔册,负责评分记录。 高台上有达官贵人唤来下属,对着场间指指点点,低头私语。想必是看重了某人,心生招揽之意。 有人铩羽而归,有人春风得意。 叶寒临和小胖子最晚到场拿号牌,自然是排在了最后。他一边往前挪着等待自己顺序,一边默默观察场上形势。 此时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五千人中最后能御马而行不过三四百人,这三四百人中能顺利跑完全程的却是半数也不到。不是落了壕沟就是被木障阻下,完成全部项目最后射中木靶的只有寥寥百人。 这寥寥百人中要说能入得法眼,有实力同他相争的,却只有一名灰衣少年。 那少年外表黑瘦,一身粗布麻衣,脚上穿着破烂草鞋,怎么看也是个穷苦人家的普通孩子。可当他一坐上马背,却气势陡变,长枪在手马刀挂腰,竟俨然一夫当关之势。 叶寒临认出他的上马持枪都是雪狼军团重骑兵的标准姿势,猜想到他也是极北而来。可却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身材瘦弱的稚嫩少年曾是重骑兵一员,这样的小身板到底是如何常年承受那几十斤钢铁铠甲的? 既然是雪狼重骑出来的人,灰衣少年轻松通过数道关卡,自然是毫无疑问。最后疾驶中张弓射箭,三支飞羽,箭箭命中靶心,引来满场叫好,考官点头赞许。 少年却仍是一脸漠然,似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翻身落马,走向角落一棵树下,盘腿休息。 有点意思。 叶寒临出生雪狼军团,心中不免对那少年生出亲近好感,脑中却思考着一会进场如何表现才能更胜一筹。因为每科加分项是随院长大人心意而已,他如果只是循规蹈矩完成那些项目,并无比灰衣少年更出彩表现,最多也不过拿满十五分而已。 正苦恼着,队伍已经剩下最后几人。 几名士兵牵着马匹走到众人面前。他看着自己身前那匹通体纯白的大马,心中暗喜――运气还算不错。 那白马长鬃飞扬,线条精壮优美,没有一丝赘肉。虽然神骏非凡,却也是其中性子最烈的一匹,开试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成功骑上马背,那些侥幸一试的无不被它折腾到遍体鳞伤。 可叶寒临初入白狐营那半年,就被“妖孽”组长发配到马厩,专门负责驯马养马,和几百匹战马吃睡在一起。跟极北那些真正的暴脾气烈马比起来,身前这匹,在他眼里,简直可以算的上是只温顺小羊羔了。 不管四周幸灾乐祸准备看笑话的眼神,他径直走向大白马,将手轻轻搭在了马颈上。 大白马正悠然自得在地上刨土磨蹄,忽然感觉颈间有人抚摸,便不由勃然大怒,前腿用力一蹬,准备扬身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一个下马威。却不料从颈间瞬间传来巨大力道,竟硬生生将它上扬之势压了下来。 接着耳边传来一道阴寒话语:“乖乖听话,不然……宰了你。” 大白马忽然变得恐惧不安起来,它不知道为什么身旁看着笑眯眯少年随意一句威胁便让自己变成了可悲的木马,它只是很明显感受到了一股无比真实的冰寒杀意,颈上的长鬃毛被风吹乱,四蹄骤然变得僵硬,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声。 战马听不懂人话,但能通人性,尤其是久经沙场的战马,能够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杀意,什么是真正的危险。叶寒临十一岁开始杀人,已经杀了整整四年,此时又刻意将身上杀机外泄,大白马哪还敢骄纵放肆? 看热闹的人群里轰然响起一阵惊疑的议论声,无论是在一旁休息的考生,还是那些羽林军的校尉们,齐齐把目光投射到校场一角,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神色。 先前表现异常顽劣暴躁,似乎没人能够驯服的大白马,此时安静乖巧的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 一身黑衣银发少年,身背大弓,手执长枪。上身如笔直标枪,纹丝不动,一个精确标准的焚雪龙骑上马式,跃然马背之上。 神舞飞扬,谁家少年郎? ... 第三十八章 一箭动天下 - 无主孤王 - 曼诺林 每年开春整个大陆报考圣一的年轻人,少则四五千,多则过万。而学院年年录取,绝不超过一百人,看似严苛异常。 然而,和世人猜测有所不同,每年能够进入一百人大名单所需的分数其实却并不高。满分一百,一般六科合计能达到五十分上下,基本就能入围。分数达到八十分以上的,已经算是异常优秀,堪称奇才了。 为什么?因为人无完人,才,也很难出现全才。 擅沙场马战者不一定擅笔墨文章,擅笔墨文章者不一定擅道藏修行。圣一学院这种甄选方式,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将一部分天才拒之了门外。 可不管世人如何异议与诟病,圣一八百年来仍坚守着自己的传统不肯改变。 对于这些非议,第三代院长,苍弘大人曾做过一段精彩论述,算是对天下的回答。 “万道勾连,触类旁通。虽说人无完人,才无全才,可并不代表人类就要放弃对完美的追求。让勇武之人多些济世情怀,让文弱书生能够提刀杀敌,让求仙道士更加入世为民,又何谈对错?大道虽有万千,我院只求归一。” 就是这种“归一”精神,逼着报考学院的学子们走上两条路。一条是先在自己擅长领域做到极致,而后再涉猎其他,学些皮毛;另一条则是求多而不求精,文武道均力研学,却很难做到精通一门。 所以,八百年来,虽然圣一入学门槛极高,大试的分数却是有些摆不上台面。就算细数那些惊艳一时的少年天才,历年来入院考的分数最高也不过七八十分而已。 唯一的例外是因抗敌有功刚被圣上册封为少英公,原来的少英侯,列御云澜。这位全大陆公认青年才俊中第一号人物,从圣榜排名前十的绝世天才,当年十一岁参加大考,每一科都拿了满分,合计九十分,被誉为八百年来最接近归一之人。 可这样天才中的天才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平凡少年还是都和此刻的叶寒临一样,在心中默默计算,每分必争。因为多得一分,就意味着名次能向前面多爬升几名,离那百人名单也就更近一些。 他端坐马上,看着身旁赘肉横飞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驯服战马的小胖子,心下不免有些同情,却马上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就要参加其他几科笔试,半桶水的他哪里还有资格同情别人。 叶寒临之前瞄到胖子的入试公文,看他填着一个奇怪的名字“李十二”,便开口说道:“十二,等会跑慢点,肉虽多摔了也疼。” 李十二白了他一眼,并不领情,继续吭哧吭哧和胯下战马搏斗。 这时前面一组人马已经飞奔回来,很快就轮到最后一组上场了。 观礼台上站起几个身影,朝叶寒临这边挥手致意,加油鼓劲。他看见了青依和列御本铭,看见了后面教职席中不起眼的无为。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暖意,为了这帮朋友,也要拼一拼才行。 接着,他看到最前排那一袭白衣也站了起来。 圣公主李煜,正面带绝美笑容,玉手轻抬,朝他比划了几下。 叶寒临瞬间被巨大幸福冲昏头脑,恨不得立马冲上台去跟佳人细诉衷肠。可眼角却瞥见身旁那可恶胖子竟然也在学他挥手回应,便忍不住狠狠踢了一脚,骂道:“怎么哪都有你?别瞎凑热闹。” 李十二挨了无辜一脚,一脸茫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刚想辩解几句,却听到一旁校尉出声:“最后一组准备。” …… 没有了儿女情长,没有了喧哗吵闹,整个世界在叶寒临脑中瞬间安静下来。他蓝色双眸专注盯着场间,进入了凝神无我状态。 随着校尉一声出发口令,一道黑白相间的闪电转瞬跃出马群,围观人群中传来巨大讶然之声。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一人一马实在太快,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残影。 直到那道影子一两息间到达第一座壕沟,凌空高高跃起之后,众人才看清,正是之前那匹大白马和那银发小子。 黑衣少年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微躬着身,银色长发和身下战马的雪白鬃毛一起飘舞在半空之中,说不出的潇洒俊逸。 众人赞叹未息,叶寒临已经跃过第二道长壕沟,冲向木障。 前两道是低障,他想也没想就拉马跃过。第三道是一个马过人不过的横木障碍,之前所有考生都是弯腰或者仰身通过。他本也可以就这么轻松通过,可心中还是存了些稍作卖弄以求加分的小算盘。 于是还未及那道障碍,他手脚猛然发力,整个身体高高跃起,借助前冲惯性,如大鹏展翅,在半空中滑行起来。待来到横木上方,单脚一蹬,借着二次着力,继续前行,飘然落于疾驶而过的马背之上。 这一招露的新颖漂亮,观众发了疯似的呐喊喝彩,就连观礼台上那位皇帝陛下也忍不住拍了拍手,点头赞叹。 接着便来到假敌区域。那些木桩隔着距离,交错分布在狭窄通道两侧,无论惯使左手还是右手,都必须要挂枪换刀,才能做到稳准。叶寒临却是一开始便用左手抽出了马刀,左右开弓,清晰几声巨响之后已经准确击中目标,通过了这片区域。 马刀入鞘,长枪挂钩。他整个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两手精细操纵着马缰。本应降速通过的之字型区域,在一人一马完美配合之下,竟速度未减,就这样全速冲了过去。 紧接着猛然用力拉缰,大白马一个原地急停,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带着马上少年以近乎垂直地面的姿势在空中转了半圈,调转了方向。甫一落地,便再一次策马狂奔起来。 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用时极短,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叶寒临已经取下背上大弓,准备射击。 场中校尉中一些眼尖的已经发现,银发小子此时用的弓并不是羽林军给考生们配备的普通硬木弓,而是一张并不常见,尺寸稍大的白铁长弓。 这种长弓弓身由白铁加杉木制成,相比普通硬木弓,虽少了些弹性,却可以承受更大拉力。这种弓就算是在帝国军团中也配备极少,只有那些臂力惊人的神弩手才会特意要求打造。 和那把破剑一样,这张弓可是叶寒临为数不多的宝贝之一,是那位“妖孽”组长送给他的见面礼。大试之前他特意询问了场中校尉,在得知可以使用本人随身兵器以后才放下心来。 他那招近乎炫耀的技艺,可不是羽林军那些硬木短弓可以使出来的。白狐营服役四年,一定要说学到了什么技能的话,除了盯梢逃跑潜伏杀人之外,大概就只有这手组长大人亲传的箭法还稍微上得些台面了。 如果说之前那些卖弄都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小伎俩,那么接下来他准备拿出来的压箱底绝技,放眼整个大陆,应该也没什么人见过了。在极北边境和莽林里倒是有不少人和妖兽见识过,可惜,无一例外,全部死了。 他手臂微垂,从马鞍一侧箭筒里捻出三支黑油箭,顺势轻轻搭在平放着的弓身上。 大白马还在急速奔跑,他一边调整呼吸配合着颠簸起伏,一边死死盯着远处那三面箭靶。箭靶中心那三个红色圆点在眼中慢慢变大,越来越大。最后,两眼之中,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三个红色靶心,再无他物。 于是吸气,拉弓,放弦。 众人在看到他搭了三支箭的时候都还心生疑惑,不知道他想干些什么。见他拉弓放弦才瞬间明白,原来竟然是传说中的连珠箭。可还来不及震惊讶异,还没看到轨迹箭痕,仿佛就在少年松开那满月弓弦刹那,耳边便传来两道声音。 一道是穿破空气的尖利啸声,紧接着便是一道震耳爆炸之音。 再看,五百米开外,校场另一侧竖着的三面木质箭靶,瞬间轰然激炸开来,化为粉齑,好似细雨夹着小雪,在空中四散开来,纷纷扬扬。 一箭三连珠,力道碎箭靶。 偌大一片校场,此刻除了马蹄铁掌落地之音,竟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观礼台上,稳如磐石的皇帝陛下豁然站起身子。 教宗大人轻咦一声,有些讶异。 一直昏昏沉沉打着瞌睡的院长大人终于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了一对明亮双眸。 那个白胖老人,司首戈怀雪,捻须微笑,一脸满足。 圣公主李煜,青丝随风而动,绝美容颜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八皇子,“雏龙”李易安,剑眉轻挑,星目中有微光闪现。 树底下那名灰衣少年,不再盘腿歇息,长身而立。 几万人目瞪口呆,鸦雀无言。 …… 片刻沉寂之后,叶寒临已经如一道飞鸿,御马驶回起点处。 这时,整个校场才发出一片震天欢呼,穿透云霄。 他知道,自己刻意卖弄的效果显然已经达到了。 圣一大试日。 无名竖子,一箭动天下。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