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玉中人语 窗下就是马路。即便夜已经深了,仍时不时有车辆奔近又跑远,车轮低啸着碾过路面,小小的窗子也随着摇晃的车灯忽明忽暗,将幽幽变换的光线迎进屋里照在床头。 一双纯净略带稚气的眼睛便在这幽光里时时眨动。眨着眨着,失眠的少年忽然拥着被子坐起来。幽光在他身上脸上跳跃着,他就那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人声,所有人都已睡熟,这才扭身掀开了床单的一角,做贼似地加着小心,从里面摸出一本书来,摊在腿上,迎着窗子里的黯淡天光,勉强能分辨出封皮上的几个大字,“占星图例”。 少年轻轻把书翻开,低头辨认着书页上模糊的星象图,只是光线终究太暗,密集的符号都堆在一起,完全分辨不清。他抬头朝着窗口呆望了片刻,终于放下书,轻手轻脚下了床,跪在床边从床下慢慢拉出一个纸箱,打开来,里面是叠放整齐的旧衣服,一件一件把衣服掀开,现出最底层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里面也不知包着什么,有绿莹莹的光线丝丝透出。他抓起布包又爬回床上,撩起被子整个人钻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将布包打开,一片绿光便刷地照亮了视野。 原来布包里是一块半透明的扁圆物件,简单古朴,却像夜明珠一样发出柔和的亮光。这是妈妈的遗物,据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却被少年用作了半夜偷偷看书的台灯。其实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爷爷说是一块古玉,传自三皇五帝时期,如果是真的,这古老得吓人的玩意儿可就是文物的老祖宗了。可惜它太轻了,轻得放在水里都沉不下去,少年从没听说什么玉会这样,说是塑料还差不多。大概就是一块荧光塑料吧,可怜爷爷和妈妈被蒙蔽了一辈子。……不过管它到底是什么材质,会发光就好,能用来照明看书就是它无可替代的用处。所以也千万要藏好,不能让姑姑和表哥搜了去。 为免被发现,他又抬头谨慎地查看一番,重新掖了掖被角,这才再一次打开了书,就着玉光细细品读。 这是一本讲解占星学的书,根据行星的运转变化来分析人的性格命运,可说是迷信也可说是一门时尚学科,在年轻人中间很是流行。这其中颇有一些东西让他为之着迷,对着一张张勾连复杂的星图分析人生万象就像是拆解谜题,玄妙而且有趣。看一会儿星图他就闭上眼睛思考一会儿,这样不会太损伤视力,偶尔他也会在嘴里不出声地念叨几句: “金星在早晨被称作启明,在傍晚被叫做长庚,东方升腾而西方沉降,就应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属性啊。” “土星落在第八宫,第八宫主凶厄,凶星凶宫刑克命星,流年又来引动,所以这个人就生病死了?” “第一宫与第七宫有激烈的对冲结构,所以这个人死在女人手里?不,不对,我也有类似的行星结构,难道也会吃女人的亏?……大后年秋天有流火、木星、天王星同时冲击我的星盘,到时会发生什么事吗?” 少年闭着眼睛,细细在脑海中勾勒自己的星图。就在这个被他忽视的一瞬间,握在手里的古玉光芒突然一颤,就像一只电压不稳定的电灯闪了一下,同时一个清晰的声音突然在寂静中迸发出来,是一个女孩的一声惊呼:“我感应到了!” 那声音清脆婉转,虽略显冷淡,但仍然好听得令人心醉,而在这一片静谧的夜里突然响起,让少年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脑子里的星图立刻分崩瓦解,他霍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几乎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前一趴,把古玉死死压在身下。 他以为是有人闯到了屋里,发现了自己偷偷看书的秘密,因此赶紧伪装现场。可是他趴在被窝里紧张地竖着耳朵,却再也听不到半点声音,连窗下车辆经过发出的响动都消失了片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门是反锁的,没有人闯得进来。而且那声音也不是姑姑的,姑姑说话阴气沉沉,绝不会这么好听。 那是谁? 是自己幻听了吗? 少年忍不住用拳头敲了敲耳朵,又用小指伸进耳朵眼里抠了抠,当然他什么也敲不出来抠不出来,他才这么点儿年纪耳力一向极好,不大可能突然得了耳病。于是他又爬起来拿着古玉像拿着放大镜,瞪着眼睛在被窝里翻来翻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东西。最终仍是一无所获。只是他再也没有心思继续看书,趴在床上,对着小屋的黑暗角落盯视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这样一番了无结果的折腾过后,少年渐渐困乏,只得将那奇怪的声音归为幻听,然后趴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脑子里还在回想着那声音,琢磨着那句“我感应到了”到底是几个意思,慢慢地就睡了过去,连压在枕边的古玉都忘了放回箱子。古玉的亮光从枕缝里钻出来,洒在少年长长的睫毛上,在暗沉沉的房间里圈出一小片绿蒙蒙的领地。陡然间光芒一暗,复又明亮,接着便在明暗之间迅速变换,颤动不已。那如梦似幻的女孩声音也重新响起,悠悠然飘入少年的梦境。起初听不太清,渐渐变得真切: “……她就沉睡在那块石璘之玉里,修为大概只恢复了五六成,这表明那一界的谷星之气果然已经不足,修行传承早已断绝,要不然她早该恢复修为醒过来。” 女孩的语气比之前更显平静冷淡,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少年迷迷糊糊只觉是在梦里,完全没有清醒过来仔细聆听的意识,又一个陌生的声音很快钻进了他的耳朵,那应该是个老人:“这样岂不更好?以摄心之法改写她的记忆,给她另一个身份,然后将她唤醒,让她以为自己来自我们这一界,是我们送她过去,以便探寻那一界修行传承断绝的根由。这样一来,这个心腹之患反而摇身一变成了我们手中的棋子!嘿嘿,你看如何?我老人家的计策是不是绝妙非凡?” 那老人沾沾自喜,手舞足蹈的模样如在眼前。女孩很快便又开口,只是回应一如既往地冷淡:“这样确实可行,我即刻准备施法。不过等她醒来之后,我们便不能再跟她联络,因为我与她是同源之体,一旦联络,我的存在就会被她感应到,极易暴露真相。所以你一定要考虑周全,都有什么事情要她去做,我好一并写入她的记忆。” “这个简单,那一界虽然不再适合修行,但天地间可能还散落着不少稀世灵宝,就像石璘之玉这般,也必然还有修士隐藏在小星界中,世世代代秘密传承,先让她仔细探寻,并准备接应跨界试炼的家族后辈。” “怎么?你们要把那一界当作试炼场?”女孩质疑道,“送你一个人跨界不是难事,但要送很多人过去,我需要海量晶石。” “哈哈仙子放心,晶石一块都不会少!” “还有石璘之玉,我势在必得!” “那是自然,神农玉也归仙子所有,我林墨玄有诺必应!” “好!我恰好与一位琅琊徐氏族女熟识,就将其姓名身世境遇一并捏造给她,这样即便她苏醒后有所怀疑,一时半刻也找不出破绽。此外还得让她洗掉石璘之玉主人的记忆,因为我与玉石相互感应,你我的谈话可能早被他偷听到了……” 少年迷迷糊糊听到这里,心念突然一动,竟有了几分警醒。虽然这番云里雾里的谈话他还来不及咀嚼,也觉得修行、灵宝之类的说法异常荒谬,可对方要洗掉偷听者的记忆他总是听得明明白白。所谓偷听者岂不就是自己? 即便听得恍惚像在做梦,可做梦的人哪里有做梦的意识,他只觉得这就是真的,心里一急,下意识地便伸手摸向枕边,去摸他的那块古玉,不出意外那应该就是所谓“石璘之玉”!可指间却是一片温热柔软的触感,又哪里是往日玉石入手的冰润坚硬?倒像是女孩子柔嫩光滑的手臂! 一愣神间,梦境便轰然破碎,少年猛地翻身坐起睁开眼睛,却见大片翠绿的玉光正从枕边放射开来,铺满整间卧室。而在那浓烈玉光包裹之中,隐约可见秀长的黑发飘摆舞动,雪腻的肌肤隐现其间,俨然便有一个娇美少女正徐徐飞起。少年瞠目结舌,只顾坐在床上仰头观望,少女如墨的秀发在光芒中披散张扬,面孔也逐渐清晰,他便看到一张纯柔精巧、灵秀出尘的脸,美得令人窒息,不似胎生凡体! 少年越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又是一阵神思恍惚,仿佛还在梦里,却见少女缓缓睁开眼睛,一对漆黑的眸子透着逼人的灵气,轻轻一眨便仿佛有星光熠然洒落。她忽然对他甜甜一笑,雪玉般赤裸的手臂一挥,护体的光芒便流水般退散,同时一袭白裙飞上娇躯。而后这白衣赤足有若精灵般的少女便俯身向他飞来,眼中含着歉然笑意,手上闪着五色星光。 少年悚然惊醒。这时他才回过味儿来,梦里听到的那番话原来竟是真的!这少女一定是要删掉自己记忆!可听那两人话中的意思,对方的记忆也被篡改,成为受人蒙蔽供人驱使的棋子!自己应该提醒她才对!震惊与惶急之下,他早已忘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荒唐透顶,只想尽快告知对方真相,可少女速度迅如闪电,他只来得及张了张嘴,便被一只温柔的手掌抚上了额头,脑中霎时一片混乱,黑暗也随之猝然降临,任他痛悔万般,也只能埋葬心底。 “对不起啦!凡人就是这样,只能永远一无所知。” 少女低语一声,轻轻将昏迷的少年放倒在床上,扯过被子盖好,然后转头看看窗外,飞身而起。窗户无声自开,少女雪白赤足一脚踏上,望一眼星空下灯火阑珊的小城,眸子里闪着惊奇和迷惑的光。继而她眯眼一笑,纵身从窗上跃下,夜风中飘散的黑发一如满树摇曳的山花。 风姿绝世。 第一章 占星助理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淡绿色的窗帘斜穿入室,微风轻卷间,一个张扬傲慢的少年声音在房间里响起:“虽然张瑶是咱学校第一美女,还是她主动约的我,可好歹我也是有名的占星师,不能失了身份,所以当时我就说,只能约在咱小区旁边这家咖啡店,别的地方我不习惯!” “哦。”一个明显心不在焉的细弱回应。 “她二话不说,一口就答应下来,生怕我反悔了不给她占星!所以说呀,美女也就是那么回事,平时再高傲,再不食人间烟火,一旦有求于人,还不是马上就坠落人间?” “哦。” “可是咱们也不能怠慢了人家,更不能让人挑了毛病,一会儿去了可要注意形象,一定要含蓄、绅士、大气,肩正腰直,目不斜视。没事儿就老实坐着,别乱说话,叫你开口你再开口。” “哦。” “……喂喂,说句人话行不行?”张扬的少年显然很是受挫,言语间添了几丝火气,“就知道哦哦哦,跟个呆头鹅有啥区别?要不是暂时我还没助理,我都懒得带你去!给我记住咯,你的身份就是本占星师的助理,不是我表弟,别不小心说漏了嘴!” “哦,……知道了,那我要编个假名?”那细弱的声音终于抬高了几许,表达着他的疑虑。 “用不着!谁会关心你叫什么?再说她也不认识你,也不知道咱俩啥关系,你就还叫苏愚。来,看看我这身打扮怎么样?帅不帅?酷不酷?……喂喂,别做你那破卷子了行不行啊?我可生气了,信不信我撕了它?……过来!你也换身新衣服。……你说你这么大人了也没件像样的衣服,先换我的吧,就这身好了。” 房间里便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推到衣柜镜子前,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眼睛亮而温润,鼻梁高而秀挺,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衬衫,简简单单的装扮在镜子里勾勒出一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只是少年对这身新衣服似乎很不适应,对着镜子伸了伸胳膊,又扯了扯领口,侧身问道:“这样穿,行么?” 身后又探出一张少年的脸,同样是十六七岁,头发抹得油光,下巴尖尖的,额上挂着几粒青春痘,一张脸七分傲气三分痞气。他用手托着下巴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其中一多半儿时间在端详他自己。两相对比,似乎觉得换了新衣服的表弟有点抢眼,于是故作不耐地摆了摆手:“换下来换下来,你穿我的还是不合身,穿你自己的吧。” 苏愚也觉得还是穿旧衣服自在些,迅速换好坐回写字台前,铺开之前写了一半的数学卷子,只是刚拿起笔,就冷不防被表哥朱语哲劈手夺了过去:“都说要去见美女了你还有心情做题?赶紧起来了,别墨迹!” “我一定要去吗?”苏愚挠了挠头,一边站起来一边问:“姑姑让咱俩看家,万一回来家里没人,发脾气怎么办?” “咱们这是正事儿,我妈她能说啥?再说大白天家里又不会招贼,有什么好怕的?……得了得了,出了事儿我顶着,别总是一副窝窝囊囊的死样子,去了也是给我丢人!” 朱语哲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黑皮的笔记本,一把塞到苏愚手里:“这个拿着,助理都得有工作笔记,不时地记点什么,你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作为本大师的助理,好歹要做做样子。” 苏愚有点不情愿地接过本子,随手翻开,扉页上用圆珠笔画着一个戴草帽的男孩,做马步出拳状,一条长长的胳膊几乎要伸出纸外,画工粗劣人物扭曲,勉强能辨认出是《海贼王》路飞的造型。再往里翻几页,字迹歪歪扭扭像蜘蛛爬一样,都是散漫无心记了一半的课堂笔记。 苏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心想助理是冒牌的,这本子更是冒牌的,人家不注意还好,稍一注意可就原形毕露了,不过自己反正是陪表哥充门面,他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朱语哲看了看他苦兮兮的脸,又看了看那个外表高端大气内里全是败絮的本子,也觉得不太好意思,用手端着下巴想了想,又俯身从书柜底层拿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箱子从中取出另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褐色封皮磨损明显,一看就是有年头了。朱语哲把本子往苏愚怀里一扔:“拿这个吧。”顿了顿,又不放心似的叮嘱道:“这可是宝贝,小心点别弄坏了,也别让我妈瞧见。” 苏愚“嗯”了一声,心想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低头翻开,一手工整秀丽的钢笔字映入眼帘,十分赏心悦目,字里行间还夹杂着不少的英文单词和占星符号,再翻几页,还能看到手绘的方形星图,每一个符号每一个数字都极尽精细,俨然是一本真正的占星笔记,而且是出自极勤奋认真的占星人之手。 这自然不是朱语哲的笔记。苏愚了解自己这位表哥,一向就不是块读书的材料,姑姑花了许多钱给他读兴趣班,却是琴棋书画样样都没一点天分,学习成绩也一直在中游徘徊,读了高中更是一路向下跌坠,眼看就是班里的吊车尾。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兴致,两年前突然鼓捣起了占星,姑姑也许是觉得儿子百业不成、名牌大学无望,索性就让他发展自己的兴趣,对这不务正业的爱好竟是出乎意料的支持,又是给他报网络培训班,又是买书供他自学,可他课也不好好上,书也不好好读,几十本占星书一共只读过几十页,倒是白白便宜了苏愚,他瞒着姑姑和表哥把这些书都通读了一遍,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一定的占星术造诣了。 这惫懒的家伙哪里弄来这样珍贵的笔记?看笔记本的磨损程度,少说也有十数年历史了,说不定是哪位前辈把自己的珍藏送了给他。 两个月前,姑姑曾带着朱语哲去过一趟BJ用朱语哲的话说是去“求仙问道”,回来后这位不学无术的表哥竟真的成了“仙”,不知怎么就拿到一家著名媒体网站的专栏邀请,一时追捧者无数,短短两个月就成了网络当红的占星新秀。现在想来,这本笔记可能就来自BJ的某位“得道高人”吧? 苏愚一时间摸不透表哥的深浅了。朱语哲看到他吃惊和疑惑的神色,洋洋自得地摆了摆手:“别看了,看你也看不懂,这里面可都是高深的东西。本子收好了,咱们这就出发。……哦对了,还有点高档货让你见识见识。” 说着,朱语哲拉开书柜抽屉,在一堆杂物中翻检了半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玻璃瓶,高举着对苏愚晃了两晃:“男士香水,法国货!我客户送的!上面全是法文,我都看不懂!” 看不懂有什么好炫耀的?苏愚觉得莫名其妙。朱语哲拿着香水在自己身上喷了一下,又转手对准了苏愚。苏愚本能地想躲,却被表哥一把抓住了胳膊,随后就感觉一阵刺鼻的香雾扑面而来,让他鼻子一阵发痒,差点忍不住打个喷嚏出来。朱语哲仰着下巴问道:“怎么样?香不香?高档货的感觉不错吧?” 苏愚平生第一次喷香水,哪里懂什么高档低档法国美国,只好木头人一般附和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准备出发!”朱语哲嘴里喊着出发,人却仍然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似乎生怕自己的形象还有什么瑕疵,扬扬眉,耸耸肩,甩甩头,打个响指,又做了几个夸张耍帅的动作,这才在苏愚肩上一拍,大叫一声:“走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朱语哲甩着胳膊走在前面,仍有些不放心地问:“我叮嘱过的你都记住了?这可是咱学校的大美女第一次约我聊星盘,千万不要给我出丑丢人。” “嗯。” “还有,你也得懂点占星。万一别人问到你,你一个字答不上来,我的面子往哪搁?四大元素知不知道?” “知道,火土风水。” “……月亮星座知不知道?” “就是一个人出生的时候,月亮所在的黄道星座。” “嗯,哪颗星象征爱情?” “金星。” “……可以呀,最基础的东西你还是懂点儿的,那就来个有难度的,海贼王路飞是什么星座?” “……” “金牛座!吃货嘛,哈哈哈哈哈哈!” 朱宇哲大声笑着,连跑带颠地下了楼。苏愚站在楼梯上愣了片刻,心想吃货也不一定是金牛座啊,就是这种武断的判断太多了,才导致人们对星座嗤之以鼻。当然,路飞到底是什么星座他还真不知道。远远地又听到表哥在喊“快点儿!害我迟到今天可没你饭吃!”,他连忙应了一声“来啦”,便抱着笔记本急匆匆地追下楼去。 半小时后,市一中对面的西式咖啡店里,两对少男少女在角落里相对而坐。 朱语哲对面是那个叫张瑶的女孩,长得纤秀窈窕,一头黑发如柳丝低垂,一张脸精致得像上等的玉器,一双眼睛清亮亮的,看不到一丝杂质,整个人恬淡清纯却不匮乏,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韵味,远不是一般意义上单纯好骗的无知少女,却不知怎么着了朱语哲的道。大概是人们对专家、名人都有一定的崇拜心理,十几岁的花季女孩喜欢星座这类时尚话题,得知同学中就有一位专业大师级的少年才子,不仅能解答星座问题还能推测一番未来命运,总会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 苏愚对面则是一位叫吴萱萱的胖女孩,点了一大杯卡布奇诺冰咖啡、一块起司蛋糕和一碟草莓松饼,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抻着脖子瞧朱语哲给张瑶讲解星盘。 星盘是张瑶事先打印好的,十六开打印纸铺在咖啡色的桌布上,上面是用一圈圈黑线条勾勒的同心圆,外围布满锯齿般的刻度,各式各样的星座和星体符号点缀其间,符号间充斥着纵横交错的连线,标注着行星与行星之间呈现的角度。整张图刻画的是一个人出生时各行星的黄道位置,以及行星与出生者本人的相对位置。在占星师手上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语言,它会告诉人们星盘主人是一个怎样的人,以及会拥有怎样的人生。 可是朱语哲的技术实在不够高明。或许是在漂亮女孩面前过于紧张,打一开口他就磕磕巴巴,绕来绕去并没讲出半点实际的东西,只在基础概念上面打转。他像是在做占星科普,从日月五星的意义讲到三王星的象征,从黄道十二星座讲到人事十二分宫,可即便作为老师他也并不合格,每一个概念都讲得似是而非,听得人如坠云雾似懂非懂。苏愚猜想,大概他平时在网上网下给人讲星盘,也是这个样子,完全不懂占星的小姑娘会觉得他真是渊博,稍懂一点的便知道他只会东拉西扯。 张瑶一直很安静,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她一手抚着咖啡杯子,微低着头慢慢搅动,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倒是吴萱萱听得有滋有味,并不时会好奇地追问两句,比如:“等等!我有问题。你说第一宫代表自己,金星代表爱情,那金星落在第一宫代表什么?” 朱语哲老师一定很不喜欢爱提问题的学生。他本来就没读过几本占星著作,出名以来也都是在网上给人解盘,平时都是拿几本书在电脑旁边摊着,一边查书一边回答客户的疑问。如今却是无书可查,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这该怎么解释,只好硬起头皮,慢条斯理地说道:“第一宫呢,是自己,金星呢,象征爱情,金星落在第一宫呢,就代表……爱自己。” 这是只有幼儿园水准的词语拼盘解读法。张瑶搅动咖啡的手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吴萱萱也是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地使劲儿点头,抓一块松饼塞进嘴里,含糊道:“原来是这样!” 苏愚觉得胖女孩的话里有几分揶揄的味道,吃松饼的感觉就像要忍俊不禁必须拿点东西堵住嘴巴,他只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把头埋得低低的,读那本来历不明的占星笔记。按照朱语哲之前的嘱咐,他还要拿着一支圆珠笔晃来晃去,做出在用心记录的姿态。不过朱大师在吴萱萱的鼓励下渐入佳境,口沫横飞之际,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至于那两个女孩,自始至终就没当他存在过。 可惜遗忘只是暂时的,就在苏愚捧着咖啡、翻着笔记,飘飘忽忽神游物外之时,一张大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吓了他一个激灵,一抬头只见朱语哲正起身离座,对他一本正经地叮嘱道:“我去趟洗手间,小苏啊,你先陪一下两位美女,替我解答一下她们的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苏愚读笔记读得忘形,半个字都没听到。不用说,朱语哲一定是被女孩的问题逼急了,不得不使出尿遁绝技,跑去卫生间用手机查资料,留下他这个“助理”在这儿挡枪。助理答不出问题是正常的,万一侥幸答出来,也更显得占星师本人渊博深刻。 苏愚茫茫然转过头,却见对面胖女孩正定定地瞧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咦?这里竟然还有个活人!”他只好收起笔记,揉揉眼睛,一板一眼地问道:“什么问题?” 第二章 星盘迷雾 吴萱萱把印有星盘的那张纸推到苏愚面前,伸出手指在纸上戳了戳,开口之前先歪着头端详了他一番,疑惑地问:“你真是朱语哲的助理?我看你好眼熟哎,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是哪个学校的?” 苏愚打扮朴素,混在人堆里并不起眼,虽然学习也算认真,但除了听课做作业,懒得再对功课多看一眼,大把时间都交代给了杂书,成绩只是中等偏上,所以除了同班同学,学校里没几个人认识他,可是挡不住有人记得他这张脸。 苏愚略显腼腆地说:“我也是一中的学生,正好认识朱……大哥,就成了他的助理。” “看吧看吧,我就说脸熟嘛,我记人很准的。”吴萱萱情绪高昂起来,炫耀似地边说边瞧向一旁的张瑶,张瑶却侧着脸一动不动地瞅着窗外,手里仍静静地端着咖啡杯,像一幅静止的美女肖像画。她显然对同座二人的对话完全不感兴趣,吴萱萱也不在意,扭过头继续问苏愚:“那你也懂占星咯?” 苏愚咧嘴笑笑:“学过一点儿。” “这么谦虚,肯定懂很多啦。”吴萱萱也笑,顺手又在星盘上戳了戳:“呶,这里,刚才朱语哲说太阳月亮成120度角的话父母感情会好,可实际上盘主父母感情很差,早早地就离婚了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愚终于明白朱语哲为什么要尿遁了。他在这儿下了一个轻率的论断,却是打了自己的脸,一时圆不过去,面子上又挂不住,只好逃之夭夭。 苏愚解读星盘的经验不多,可他知道,星盘是一个整体,一两颗行星的零碎表现往往不足为凭,比如要探讨一个人的父母出身,除了太阳月亮,许多宫位和行星也会跳出来说话,单单一个日月120度和谐角,哪里能决定什么? 不能决定什么,所以朱语哲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可作为他的“助理”,苏愚又没办法去否定他。一个马前卒而已,他怎么能损害“大师”本人的颜面?可倘若他无法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又会踢回到朱语哲脚下,再怎么偷偷查书恐怕他也无法搞定,丢人的就会是他们两个人。 答还是不答,这是个问题。这问题如此刁钻,他甚至觉得是吴萱萱故意拿来为难他的。不管怎样,他只能硬着头皮先肯定了朱语哲的话:“太阳月亮成120度角的话,父母感情的确会好,但是……” 但是什么?该怎么蒙混过关?吴萱萱嘴角含笑满面期待,那表情简直就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但是没有笑话。苏愚只在星盘上轻轻扫视了一眼,就胸有成竹地探手向星盘一指:“太阳在巨蟹座1度,月亮在天秤座29度,这里近似120度是没错,可它们的星座巨蟹和天秤是成90度的,行星角度和谐,星座却不和谐,行星的发挥一定会受到星座的限制,这跟一般的120度角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苏愚提到的是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细节,从而判定星盘上的120度角不成立。有问题的不是朱语哲大师的话,而是这张星盘以及你们观察星盘的眼神。 他话音刚落,张瑶便似乎是看腻了窗外的风景,转过脸向他淡淡地扫了一眼,继而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又沉浸在咖啡的搅拌里。 吴萱萱则先是表情一滞,继而不住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你讲得好有道理。也就是说,看起来是120度,本质上却是90度?那就能解释父母离婚啦。” 事实的真相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苏愚却不敢多做纠缠,只低下头继续观察整张星盘,想找点什么线头将话题岔开,可是略一思量他就发现很不对劲儿。星盘是张瑶带给朱语哲看的,名义上是张瑶的,可实际上,苏愚很难将星盘和张瑶本人联系在一起。星盘主人容易贪吃、发胖,至少身材丰腴,可是张瑶骨骼纤秀、身材修长。当然这一点不足为据,女孩子们注重修身美型,一个人时胖时瘦也是有的。可星盘会影响人的内在性格,进而决定人的外在气质和气场,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两相对比,苏愚觉得这张盘倒更像是吴萱萱。 “这盘是你的?”苏愚一时好奇心起,向吴萱萱问道。 “嗯……不是啊,是瑶瑶的。” 吴萱萱有点支吾,端起杯子凑在嘴边,边喝咖啡边用眼睛偷偷瞄着苏愚,只见苏愚瞧着星盘傻乎乎地挠了挠头,又自语似地说道:“不像啊……”吴萱萱便突然像被咖啡呛到了,放下杯子侧身低头,用手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苏愚关切地问。 “没,没事儿。”吴萱萱摆了摆手,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似有意似无意地往张瑶那边瞧了一眼。 张瑶也正抬起头,与她交换了一下眼神,而后便将目光转向苏愚,冷冷清清地突然开了口:“哪里不像?” 苏愚想说哪里都不像。两个女孩的小动作一点都瞒不过他,再联想张瑶一直闭口不语而吴萱萱问东问西的样子,本来不太笃定这时也可以还原事情的真相了。张瑶拿了吴萱萱的星盘,却声称是她自己的,显然是打一开始就不信任朱语哲,存了试探的心思。这很不礼貌,只不过朱语哲并没瞧出星盘有问题,偏偏让苏愚一眼看穿。 可是看穿并不等于可以拆穿,你说盘不是她的,她却坚称是她的,你说她的盘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就说你水平太低看错了,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苏愚只是难为情地笑笑:“是我看错了……” 他话刚说到一半,就听朱语哲的声音从身后横冲直撞地飞过来:“看错什么了?让我瞧瞧!” 朱语哲走路裹着风,大咧咧坐回座位上,把桌子都碰得晃了三晃。坐稳后对张瑶呲牙一笑:“我这助理啥都不懂,说错什么你们可别介意哈!”这是谦虚,也是对苏愚的维护,只是紧接着,他又自以为豪放且幽默地摆了摆手:“你们当他放屁就行了!” 吴萱萱掩嘴而笑。张瑶微微皱了皱眉,雪亮亮的眸子又从苏愚脸上一扫而过。苏愚只当自己没听见,跟表哥相处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说话方式。他只是摸了摸头,挤了个不尴不尬地笑脸,就低下头准备继续看自己的笔记。既然主角回来了,他这个唱配角的就可以退居幕后了。 “没有没有,助理同学懂很多的,刚才你不在,他解决了我的问题呢。”吴萱萱笑了一阵儿,站出来替苏愚申辩。 朱语哲不禁一愣。吴萱萱的问题他自然记得,逼得他蹲在卫生间里用手机查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个解释,回来正想大显身手,却听说苏愚解决了,这无异于兜头一盆冷水,让他顿觉颜面无光——助理就是助理嘛,本大师回答不了的问题你怎么能回答呢?叫你上阵抵挡一下可你倒好,一刀就把敌人宰了,你叫我怎么办? 朱语哲心里来气,便偷偷在桌子底下去踹苏愚的腿,却被苏愚一侧身躲了过去,与此同时,苏愚抬头对吴萱萱笑了笑:“我其实不太懂,都是凑巧,前两天朱大哥刚给我讲过,如果行星角度和谐但星座不和谐,不能按常规的和谐角度看,我就是照搬朱大哥的原话。” 苏愚早就想好如何给朱语哲圆满地找回面子。朱语哲也不傻,听他一说,再拿眼角余光在星盘上一掠,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以示嘉许,只是下手有点重,拍得苏愚身子一歪:“不错不错,我讲过一遍你就记住了,所以我平时总跟你说,看星盘一定要认真,要注意细节,一个细节没注意,判断就会出问题。” 朱语哲说得摇头晃脑,一点也不脸红,越说便越是洋洋自得,好像他真的给苏愚悉心指点过一般,不知情的还真会被他这副大师派头给懵了去。可事实上,轻轻松松找回了面子的他心里却仍然很不自在。在他眼里,自己这位表弟不过是耳濡目染地学了一点占星皮毛,连给自己当助理都不配,怎么能解决掉自己都没能解决的问题?一定是他歪打正着,自己又一时疏忽。可千万不能让这小子觉得他真比自己强了,于是嘻嘻哈哈地笑着又在苏愚肩上重重一拍,问道:“刚才看错什么了?说出来听听,我再指导你一下!” 苏愚刚低头去翻笔记,听他这样一说便是眉头一皱,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正想找个话题岔过去,不料张瑶却在此时开了口,清清淡淡地说道:“你助理刚才说,这张盘不是我的。” “啥?”朱语哲愣愣地瞧了苏愚片刻,随即很夸张地笑出声来:“噗——!哈哈!你还真敢说!没看对张瑶同学的盘吧?我早就跟你说过,学占星,态度一定要谦虚严谨,看错了就要勇于承认,不能学网上那些没水平的半吊子,看错了就说人家生日时辰不准,还唬得人家做什么生时校正。你倒好,干脆就说星盘不是人家的,这像什么话嘛?” 说着,他便一手扯过那张星盘,就像老师教学生一样开始给苏愚讲解:“你看看这命宫,这金星,这月亮,明明就是典型的美女配置,这跟张瑶同学本人完全贴合,天衣无缝……” 朱语哲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供自己发挥的空间,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语速也快了许多,苏愚几次想开口辩解却都被他生生打断,只得低下头耐着性子听他讲。用眼角余光扫视一下对面的两个女孩,吴萱萱听朱语哲把盘子夸得仙女一般,一开始有些羞涩脸红,到后来便一直忍着笑,偷眼去瞧张瑶。张瑶则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忽然抿嘴笑起来。这还是见面以来她第一次笑,笑得很优雅,优雅中透着一股别致的妩媚。 朱语哲见之前讲那么多张瑶都没丁点儿反应,现在却笑了,心里不禁更为之陶陶然,干脆转过脸去面向张瑶,口沫横飞地讲起怎么看一张星盘是美女,讲盘子跟张瑶如何如何像,讲得越发兴致勃勃,手持星盘比比划划,大有指点江山睥睨凡俗的派头。 苏愚不觉使劲儿用手揉了揉额头。他知道这回表哥是彻底没救了,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丢人的助理生涯,想办法把表哥劝走,所以在朱语哲谈兴正浓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朱大哥,咱们不是有个客户约在四点吗,现在就差一刻钟了。” 朱语哲怔了一下,当即便明白苏愚是提醒自己离开,但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叫他等着!就说我忙,我得优先陪我的同学。” 苏愚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也是色迷心窍,美女一笑值千金,迷得表哥都迈不动步子了,可自己又实在不想听他继续胡说八道,只好说道:“那我去外面给他打个电话,另外安排个时间。” “去吧!”朱语哲大手一挥,恨不能让这聒噪的家伙快点滚蛋,“就今天晚上吧,也别叫他等太久。” 于是苏愚拿起那本笔记,起身离开,离座之时,正看到张瑶朝自己看过来,清**人的眸子里还泛着点点笑意,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之感,这让苏愚的心微微一颤。 他忽然有点怀疑这女孩来找表哥的目的。如果只是聊星座看星盘,表哥的水平如何她已经了然在胸,没必要继续呆下去,可她现在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应该不是因为喜欢表哥吧?这样的一个女孩,除了表哥自己,恐怕没有人会觉得她会看上他。 苏愚摇了摇头,管那么多干什么呢?只要表哥自己开心就好了。在朱语哲滔滔不绝的讲述里,在两个女孩别有意味的目光里,他迅速迈步离开,不过并没出店,只是拐了个弯儿,在三人看不见的一个空桌坐下来。这是个临窗的角落,无人进出打扰,十分安静,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地方。苏愚便在这里摊开笔记沉下心,一页一页地向下读去。 也不知读了多久,一直读到笔记中的一张星盘图,他发现上面画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符号。那符号是上下一对相向的圆弧,中间包裹了一个嵌了十字的圆,看起来就像一只诡异的眼睛。寻思半晌,他也没想明白这符号到底代表哪颗星,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神秘的。不同流派的占星体系里,常常会有一些少见的虚星或阿拉伯点,那些都不是实际存在的星体,占星家往往用一些特殊的标记来代表它们,这奇怪的符号很可能就是那种东西,知不知道,毫无影响。于是他跳过这张星盘,准备继续往下看,只是耳边忽然传来细雨敲窗的簌簌声响,由模糊渐渐清晰。 下雨了? 从笔记中抽回思绪,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正要看向窗外,却意外地发现桌子上蜷卧着一只黑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就静静地卧在笔记旁边,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幽幽地闪着光,盯着笔记中的星图怔怔出神,就像盯着一条鲜香四溢的鱼。 第三章 猫行鼠道 苏愚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他从未见过哪只猫会对食物以外的东西投出这样的目光。如果笔记上画的是一条烤鱼也就罢了,可无论怎么看,那四方形的古老星盘都跟鱼类搭不上边。所以一只浑不知文字是何物星盘是何物的黑猫趴在这儿,跟人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陈旧的笔记,终究让人既觉诡异又感滑稽。 不过苏愚一动,猫也回过神来。它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地跳起来,一瞬不瞬盯着苏愚的眼睛向后缓缓退了几步,退到桌边靠窗的位置。 窗子是敞开的,淡紫色的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微凉的晚风吹进来,夹杂着湿润的气息,还有轻微的雨点落地的声音。外面果然在下着雨,黑猫八成就是从窗户跳进来避雨的。看它的样子,仅仅是一只普通的猫,胆子也小得很。苏愚故意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那猫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缩脖子,掉头纵身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转眼间就消失在街边的冬青丛中。 苏愚起身扒着窗子看了看,天空阴郁,细雨如织,一簇簇冬青叶子被雨水洗得黑亮,黑猫已踪迹皆无。那贼兮兮的家伙刚才竟有胆量趴在他手边,简直不敢相信。这本笔记有这么大的魅力?他拿起本子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也没闻到鱼腥之类的怪味,只有一点纸张发霉的味道。 苏愚不禁摇了摇头,夹起笔记本往朱语哲三人的方向走去,但没走几步他就停了下来。那张桌子已经空了,看来三个人终于聊得尽兴,朱语哲又没找到他,就先一步走了。苏愚摸出衣袋里的老式手机,果然看到朱语哲发来的一条短信:“你死哪儿去了?我可先走了,早点回家!” 是该早点回家。现在已经六点,姑姑应该回了,自己回去晚了难免又要挨训。 苏愚一出生便无父无母,由爷爷奶奶带到六岁,之后便被送到了这座北方小城姑姑家里。姑姑生性严厉,他和表哥难得有自由外出的时间,一放学就必须回家。仅有的两次,苏愚被表哥拽进网吧玩游戏,被姑姑训斥了一顿不说,还生生挨了一夜的饿。不过朱语哲从不挨骂也从不挨饿,因为他总会伪装成被苏愚带坏的无辜小孩,姑姑也总会相信这个无辜小孩的每一句话,苏愚无从辩解。 朱语哲这次回家比自己更早,这让苏愚有一种危机感。他二话不说掉头就冲出了咖啡店,一头扎进雨里。 一边跑着,苏愚一边把笔记本从衬衣领口塞进怀里,贴身保护好。雨虽然不大,可是跑过这一趟,本子很容易会被淋湿。好在姑姑家就在学校附近,拐个弯儿跑上二百米就进了小区。苏愚一路疾奔,很快就冲进黑乎乎的楼门洞里。 此时天色昏暗,又下着雨,街上行人稀少,谁也不会注意,小区花坛的菊花丛一阵轻微的晃动,在雨中泛起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黑猫用前爪拨开枝叶,自花丛里探出头来。它很是鬼祟地瞧了瞧楼门,见周围没人,便纵身跳下花坛,一溜烟儿地钻进了楼门洞。 楼道里幽黑一片,猫的行走悄无声息,根本不足以引起声控灯的反应。黑猫的眼睛荧荧如火,像一对燃烧的宝石,顺着楼梯在黑暗中盘旋上升。爬到四楼它忽然停下,走到一扇红漆木门前面,支楞起耳朵听了听门内的动静,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猛地突破门障侵袭而来,“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吓得黑猫往楼梯口处一跳,作势要跑,但不知怎地它又停下来,蹑着步子转身回到门边,绕着门转了两圈,又伸出小舌头在门边舔了舔,似乎很想进门却不得而入。它在门边呆了一会儿,就爬到墙角里蜷卧起来,百无聊赖地舔起身上被雨水打湿的黑毛。 房间里的苏愚在受训,不只是因为回家晚了,更因为手上那本占星笔记。 姑姑的眼神很毒。尽管苏愚一直记得朱语哲的叮嘱,不能让姑姑看到笔记,进门后他就把笔记藏在身后,但还是让她给瞧出了破绽。 “苏愚你过来一下……先别回房间,过来,转过身去……这是什么?这是……,你从哪儿拿的?” 尽管姑姑迅速地镇定下来,但苏愚还是从她眼睛里捕捉到了一刹那的惊慌错乱,这神情,十年来从未有过。苏愚看着姑姑冷如冰霜的脸,心里的疑惑便像天空里的阴云,层层涌起越积越多。这不过是一本占星笔记,年头久远了一点儿,内容精深了一点儿,怎么会让姑姑如此色变?要说这里面真有什么秘密,他两个小时已经读过大半,也没感觉有什么特异之处。 苏愚想不明白,面对姑姑的责问他也没空多想,只是老老实实地答道:“表哥给的。” 姑姑朝朱语哲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门半开着,依稀听得到鼠标急点如细雨敲窗的声音。朱语哲正忙着在卧室里打游戏,根本没空出来替表弟说上两句好话。姑姑这次似乎很体谅儿子的忙碌,意外地没吼他出来询问,而是看了看面前垂头丧气的苏愚,话锋突然一转,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少看些没用的东西,你跟语哲不一样,他成绩不好,考不上什么好学校,你用用功至少能上个重点。这都读高二了,离高考不到两年了,时间可紧迫得很,别不把功课当回事。” “嗯,知道了姑姑。”苏愚本想着迎接一场狂风暴雨,却不想雷声在天边滚滚而过,倏忽远去。他觉得奇怪,可是能不挨训总是一件乐事。 姑姑果然没再多说,把笔记本拿回自己房间放好,就又返回厨房,叮叮当当地收拾晚饭。 苏愚倚在厨房的门框上静静地看,心里却在琢磨要不要问问笔记是谁的。疑团堵在心口让他呼吸都不畅快,可是看姑姑讳莫如深的样子他不知怎么开口。 “没事儿干就剥颗葱。”姑姑颠着大勺吩咐道。 苏愚乖乖地拿起一颗葱,手脚麻利地剥好,不用吩咐就拿起菜刀,三下两下切成了嫩白翠绿的葱段儿。 姑姑了解苏愚,就跟了解自己亲儿子差不多,所以她拧熄了火,一边往外盛菜一边问:“你有什么事想求我,说吧。” 苏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里一横,就想开口问笔记的事儿,哪知姑姑这时又说:“是不是又想去学校上晚自习?那以后就去吧,记得下了晚自习就回来。” 苏愚先是一怔,随后不禁喜出望外。 市一中的教学氛围比较宽松,不要求高一高二的走读生统一上晚自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而大部分城里的孩子对晚自习也不感兴趣,不过苏愚一直很想去,那样就可以回避以问作业为借口到自己房里捣乱的表哥,也可以回避整天出门应酬归来一身酒气的姑父,当然还有只会板着脸训人的姑姑。有时他会觉得这个家就像鸟笼子,关住了他的自由。尽管有了自由他也只会在教室里多看一会儿书,绝不会疯玩疯跑,可他就是觉得天空海阔,呼吸自然。 离学校这么近,本来上晚自习是很方便的,但是苏愚前几次提出来,都被姑姑一口拒绝,原因是怕他以自习为借口,出去偷偷学坏,当然学坏不要紧,要紧的是给她惹一身是非。谁想姑姑这次竟然主动提出来,怎会不让他惊喜异常? “太好了!谢谢姑姑!” 苏愚丢下菜刀,也丢下了窝在心口的疑问,蹦蹦跳跳像个六七岁的小孩,欢天喜地回自己房间去了。姑姑从水盆里捞出一条鱼搁在案板上,看一眼苏愚的背影,不知怎么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当然,说是从今以后可以去上晚自习,但今天晚上是去不成的。这是星期六,按照惯例,晚自习教室是不开放的,何况外面正下着雨。苏愚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台靠着北窗,一抬头就是灯火凄迷的雨夜,淅沥的雨声将小城的夜衬托得十分安静,就在这一片安静中他摊开白天未写完的数学卷子,提起笔,笔尖沙沙如雨。 他不是用功的好学生,但至少作业要一丝不苟的完成。因为做完之后一旦朱语哲跑到他房间问作业,他就可以大手一挥说“都在这儿了你拿去参考吧”,朱语哲就会说“不是参考只是跟你对对答案”,然后朱语哲回自己房间抄作业,他就可以安心地看一会儿小说。 他的床头上放着满满一箱子书,都是红的粉的绿的、或温暖或清新的封皮,大多出自女作者之手,据说是所谓的“治愈系”小说。这个概念来自一个喜欢他的女孩。那女孩外表秀气腼腆,内里却大胆奔放到不可思议,她会在楼下等他一起上学,会主动替他在食堂里打饭,也会偷偷买了水果塞到他书桌底下。不过新学期一开始,她就转学走了,只托人留给苏愚这一箱子书,说这些都是治愈小说,可以弥合他心灵的创伤。 苏愚一时间云里雾里,不明白所谓“创伤”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才知道是表哥从中捣鬼。朱语哲看苏愚并不喜欢那女孩,便私下找到她说:“苏愚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孤儿你知道吗,就是从小爸妈都死了没有人要的可怜孩子,内心特别冰冷特别孤独,有严重到想死的心灵创伤,五岁的时候就曾经吞金自杀!” 苏愚想五岁他还不知道吞金可以自杀,就算想吞也找不到金子。不过朱语哲的话女孩显然信了,不然也不会赠书留别。大概她是真的觉得苏愚的心很冷,冷到她无法温暖,冷到她自己的心也冷了,便跟随父母的工作调动,去了另外一座不知名的城市。 看到这些书苏愚有点怅然若失。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精神创伤,如果有生以来你就是残缺的活着可能你真的意识不到自己的残缺。用占星理论找借口显然是不实际的,因为你是处女座所以必须谦卑必须胆小谨慎?因为你是上升水瓶所以可以冷漠也可以离群索居?若真的这样去听凭天意去放任自流,那占星只能是一个坑,人们自己挖好又把自己埋掉。 所以苏愚着手看这些书,以期治愈自己存在或不存在的心灵创伤。 做完数学卷子读过两页小说,外面门锁一响,苏愚就知道是姑父回来了,这响动往往是一家人的开饭铃声。苏愚放下书起身出了卧室,向姑父打过招呼,便去厨房打下手准备开饭。姑父一面探头向厨房张望,一面换着鞋子,嘴里赞叹着:“真香,做的什么好吃的?” “香吧?没你的份儿,这是给我儿子和侄子做的。”姑姑一面忙活着,一面没好气地抱怨,“大周末的加班还回来这么晚?” “看你说的,加班嘛,哪还有早晚。”姑父换好了鞋子,对着朱语哲房间喊道:“儿子,你爸我回来了,还不出来迎接!” 朱语哲的声音马上传过来:“我现在忙着,待会儿才能迎接,要不你先出去,等我空了再进来。” “这臭小子,找打!” 一家人有说有笑和乐融融,苏愚夹在其中跑前跑后,像一个胡乱扭动的多余音符,被裹挟着投入到晚饭的节奏中去。 谁也没有注意,姑父进门时有一小团黑影从外面钻进来,穿过他脚下,飞快地藏到鞋架的最下方。等所有人都围坐在餐桌旁它才跳出来,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而后四下打量一番,从苏愚卧室半掩的门边钻了进去。 那,是一只猫。 第四章 自在如风 黑猫贼兮兮地钻进苏愚的卧室。卧室里黑着灯,它先是来来回回地转,这嗅一嗅,那舔一口,偶尔探出爪子碰一碰。没多久它盯上了床头地板上的书箱子,扒在箱子上探头看了看,没什么有趣的发现,它又转过身,仰起脸看小书架上的书,要么是教科书,要么是辅导资料,枯燥乏味。于是它蹑着猫步走到书橱旁边,书橱关得很紧,它尝试着直立起来去够门把手,可总是差了一点点。它只好伏下身,在橱门边嗅来嗅去。 什么都没有。 黑猫侧着脑袋,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似乎在聆听又似乎在思考。然后它转过身,准备原路返回去别的房间看看,却被一阵脚步声惊得跳了回来,嗖的一声就钻到了床底下。 苏愚不知道有小贼偷偷摸进来,进门后习惯性地反锁了房门,姑姑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便被挡在门外。他摸到写字台前拧亮台灯,台灯发出微黄的光,就像黑暗中包裹的一粒光明。只有坐在这灯光下,他才觉得安适自如。所以他读书很投入,书里的文字如清溪在心底流淌,清溪里跳跃着融融的阳光,把他带入一个恬静温馨的世界。 这就是“治愈”。其实小说里的故事并不曲折,甚至有点松散简单,却如把冰冷的心浸泡在温泉里,把潮湿的情绪晾晒在暖阳下,虽不会让人感动到泪流,却总想一直舒服地拥抱回味,于是一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 或许真是自己有心灵创伤的缘故? 苏愚睡不着了,捧着书一直读到凌晨一点,直到把整本都读完他才揉揉眼睛站起来,打开反锁的房门准备去洗手间洗漱,走过去才发现洗手间的灯亮着,里面传来表哥有气无力的哼唧声,似乎是吃坏了肚子。他只好返身回来,却发现虚掩的房门无声地打开了一线,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窜出来。那东西正要溜走,见到苏愚也是一愣,露出一双绿幽灵般的眼睛。 苏愚吓了一跳。这家里平时连苍蝇蚊子都飞不进来,怎么会跳出这么个家伙?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那小东西已经一个转身,像风一样奔入了客厅。 苏愚赶紧趿拉着拖鞋追上去,左右环顾却再也找寻不到。正诧异中忽感一阵凉风吹来,转身却见客厅的一扇窗子打开着,映出城市后半夜的黯淡灯火,夜雨如云如雾,在窗口围栏处镂刻着一只猫的身影,伏身回顾,双目莹然,做纵扑之势。 苏愚又是一惊,心想窗户怎么打开了?难道姑姑忘了没关?这只猫想做什么?被发现了所以想跳窗逃跑?他念头刚起,就见猫转过头纵身一跃,一下子就消失在窗口。 苏愚曾听说猫不怕跳楼,从几层楼乃至十几层摔下去也往往毫发无损。他对此一直半信半疑,现在看来这或许是真的。他快步走到窗前,顶着凉风冷雨探头往楼下观望,可惜外面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楼下街上雨夜深处,隐约有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慢慢走远,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喜欢夜生活的人很多,半夜街上有几个行人并不奇怪。苏愚觉得奇怪的是那只猫,看大小跟白天在咖啡店遇到的那只差不多,好像也都是黑色,难不成是同一只?如果是的话那就……太天方夜谭了。一只猫再怎么有灵性,也不大可能一路隐藏行迹跟踪过来,一直跟到自己家里。且不说猫能不能做到,这么做又有什么理由? 苏愚这边靠着窗户胡思乱想,那边洗手间门一开,朱语哲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捂着肚子蹒跚而出,走到客厅看到窗前站着一个黑影,吓得他一缩脖子倒退了两步,扶着墙往外探了探头,发现是苏愚才吁了一口气走出来:“就说你有精神创伤吧,大半夜的戳在这儿思考人生。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我开导开导你!” 他本来想走过去给苏愚一个温暖的拥抱,但肚子里忽然咕噜噜一阵响动,于是伸出一半的手又缩回来捂住肚子,他弯下腰提着裤子,转身就又往洗手间跑:“不行了不行了,肚子吃坏了,我得先开导开导它……哎苏愚,要不你堵上鼻子到我这儿来,我可以一边开导它一边开导你,两不耽误的!” ………… 第二天苏愚起的很早,草草洗了一把脸,他就跑到客厅窗前往下张望。窗下的马路很潮湿,低洼处有积水迎着朝阳闪亮,人走过车开过,没有一点猫的影子,无论尸体还是血迹,一应痕迹通通没有。 看来那小东西果然没摔死,这样还好,不然自己就间接扼杀了一个小生命。 这是个注定无聊的星期天,一整天苏愚都在等待晚上,中间看看书,补补觉,还被朱语哲拉去看他玩游戏。好容易天黑下来,吃过了晚饭,苏愚就背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往外走,朱语哲横身拦住去路,瞪着眼睛问:“你要去哪儿?” “去学校自习。”苏愚早有准备,把做好的数学卷子甩到朱语哲怀里,“这张卷子我写完了,你拿去对答案吧。” “对答案倒不需要,帮你检查一下对错还是可以的嘛。”朱语哲撇了撇嘴,把卷子收起来,“我就不陪你去了,晚上有网站安排的答疑活动,还有两个客户预约,哎呀真是烦死。” 朱语哲神气活现地回屋去了,没一点儿要被烦死的觉悟。苏愚带上一瓶水,背着书包独自下楼。 天高夜静,星稀月明。仰起脸深呼吸,这世界因自由而生动美好。苏愚像一匹小马撒着欢儿地奔跑起来,从小区一口气跑到学校。门卫张老头搬了凳子正在校门口守着,挨个检查入校同学的校牌。晚自习的时间是七到九点,六点五十以后校门就会封闭,到九点放学又会打开。 苏愚气喘吁吁地跑过去递上校牌,张老头看了看校牌又看了看苏愚因奔跑而微红的脸,问了一句:“走读生吧?” “是。”苏愚点了点头,“高二六班的。” “有钥匙吗?” 苏愚又摇头。为了便于管理,学校的住校生和走读生都是单独成班,走读生少有来上晚自习的,有的班甚至一个都没有,偶尔来一两个,也没有教室钥匙,进不去教室的门。苏愚没有钥匙,他本想实在不行就去别的班混个座位,当然要是能进到自己教室,那是最好。 张老头看了看表:“去教室门口等着,五分钟后我去开门。” “好!谢张大爷。” 苏愚心花怒放,像小云雀飞入校门,轻快地穿过花园小径,仰望教学楼灯火闪耀,然而仅有不到一半的教室是亮着灯的,剩下的一半漆黑一片,一个来自习的学生都没有。路上三五成群的男生女生,正乘着氤氲的夜色往楼里走,那都是住校的同学,苏愚一个也不认识,不过也有例外,背后突然就传来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嗨,助理先生!” 这个声音这个称呼,只属于胖女孩吴萱萱。昨天才在咖啡店见过,印象还很新鲜。苏愚转过身,果然看见吴萱萱抱着几本书站在楼前台阶上,脸上的笑容随着花裙子在夜风里一荡一荡,像涟漪中轻摆的荷叶。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却不是张瑶。 “……嗨!”苏愚依样画葫芦,腼腆地招呼了一声。 “你来自习啊?几班呐?”吴萱萱问。 “高二六班。” “六班没有人,好像从来都是黑着灯的。你可以让门卫张老头给你开门,要不干脆来我们班,我们有四五个空座。”吴萱萱一脸热情。 “谢啦。张大爷说要来开门,我等他一会儿。” “那你自个儿一间教室,可不要怕学校闹鬼哦!” 吴萱萱说笑着,跟她的女伴一起进了教学楼。远远地苏愚还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他叫祝礼啊?”“嗯嗯,助理,祝礼……”“这名字听着怪怪的。”…… 苏愚随后也进了教学楼,上到二楼,在教室门前倚门而立,盘算着明天找班长要了钥匙自己也配一把。一眼扫过去,楼道里也有其他进不去教室的学生,各自抱着书包聚在自己教室门前,然而至少也是三五一伙,唯独苏愚这里孤身一人。苏愚觉得这样蛮好,一个人独占一间教室更加自在。他翻开小说,借着楼道里的灯光读了两页,便听楼道尽头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 张老头拎着一长串的钥匙走上楼来,他走一步钥匙便晃一下,彼此碰撞着发出欢快悦耳的声响。他每走到学生们围聚的教室门前便停下来,辨认钥匙开门,然后他甩着步子,伴随着叮铃叮铃的声音走向下一间教室。 张老头给苏愚打开门,叮嘱了一句:“就你一个人,开一盏灯就行,省点儿电。”然后他转身离开,叮铃叮铃声里,只听他嘴里念叨着:“我回头呀,得跟校长提意见,走读生就你们这么点儿人,都搁在一个教室里就得了。” 苏愚笑着点头称是,目送张老头离开,他就乖乖按老头说的,只打开了教室中间的一盏吊灯,然后关上门回到灯下坐好。抬起头前后左右看了一圈,他忽然觉得教室好大好空旷。他置身最亮处,自他向外,光线一层层减弱,一层层湮灭,直到一片片的模糊黑暗,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窗外是青蓝色的夜空,没有杂质,没有边缘,让人误以为这间教室也在九天之上。 很安静,很自在,这就是苏愚想要的。 然后他打开书,准备享受最美好的阅读时光,可偏在此时,教室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一个女孩在门缝里探了探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第五章 诡异女孩 那是个陌生的女孩,穿着一件镶黑色花边的白格裙子,抱着一摞五颜六色的书,一只手里还拿着两盒冰淇淋,显得手有点不够用,所以她是用肩膀把门推开的,进门后又用肩膀把门顶上,然后转身面向苏愚一笑,打了个招呼:“嗨!” 声音清脆欢快,就像黄莺出谷,嘴角眉梢跳跃着俏皮和灵动的味道。她的脸小而精致,被浓黑头发紧紧簇拥着,显得嫩白如雪,一对眸子漆黑闪亮,透着股精灵般难以捉摸的美感。 苏愚没想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见对方打了招呼,便鬼使神差地也“嗨”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是谁?走错教室了吧?”他手捧着书,微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女孩抱着书和冰淇淋向这边走过来,在他前面一桌停下,把东西扔在桌上,随便拍了拍凳子上的灰尘,而后直接面朝他坐下来,一脸轻松地说:“你好啊,我来借个座儿,不介意吧?” 自打对方推门而入,苏愚一个人的自在梦就醒了。教室里多个漂亮女孩自然不是坏事,唯独借座的说辞让他有点疑惑。张老头挨个给大家开了门,所有人应该都能进自己的教室,又哪里需要借座?这些许的疑惑让他呆了一呆,随即就见女孩回手拿过一盒冰淇淋,慷慨地递到他眼前:“送你!很好吃的!” 女孩似乎是怕苏愚不答应,赶紧送上一份见面礼。苏愚哪能收人家的东西,连忙推拒道:“不用,你自己吃吧。” “那多不好,我吃你看着,你会流口水的。” 苏愚心想这话是什么意思,算是在找理由让我收下吗?一愣神的功夫女孩就把冰淇淋推到他手边,对他抿嘴一笑,然后迅速转过身去。 女孩开始吃她自己那盒冰淇淋,一勺一勺,动作很轻很细,几乎没什么声音。从后面看,她的肩背都隐没在浓黑的长发里,随着动作轻微的起落,亮亮的黑发在肩上滑来滑去,就会露出一线线泛着玉光的白腻,很好看。 苏愚不经意地注意到这一幕,脸不禁有些发烫,赶紧低下头,收摄心神继续看自己的书。才看了两页,却见女孩忽然又回过头来,目光先是扫过那盒原封未动的冰淇淋,而后转向苏愚的脸,停留在他的嘴角上。苏愚被她看得发窘,还以为自己嘴角有晚饭留下的食物残渣,赶紧伸手擦了一下,却听她很认真地说:“你真的没有流口水哎,可是你吃的时候我一定会流口水的,所以这一份……还是我吃好了。” 说完,女孩就生怕苏愚不给似的一把抓过冰淇淋,然后就像一只抱着坚果的小松鼠,逃也似地转过身去。 苏愚捧着书又一阵发呆。虽然冰淇淋他没想要,可对方用这种方式取回送出的东西,难免令人啼笑皆非。他倒不是介意,只是给这女孩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一愣一愣的。好在对方吃东西很安静,所以苏愚发了会儿呆就又低下头,迅速地沉到小说的情节里面去。可惜好景不长,才堪堪又看了两页,他就被一阵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吵起来。 女孩的冰淇淋终于吃完了,她在翻书,一页接一页的翻书,尽管声音不大,可是间隔极短,差不多两三秒钟就翻一次,哗啦哗啦地连贯起来,在这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开,就变成了苏愚耳边的阵阵惊雷。 苏愚猜她是在翻笔记或者查东西,就忍耐了一会儿,可是这惊雷一响就是五六分钟,并极有保持着同一节奏持续下去的态势,所以他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当然他并没有站起来向对方吼叫或者抗议,在他的习惯里,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自己解决的那就不要请求和劳动别人,所以他拿起书拎着书包站起来,去后排教室角落找个了离女孩最远的位置坐下,打开了头上的一盏灯。 女孩觉察到响动回过头来的时候,苏愚已经在另一个座位上重新展开了书。她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瞧了他一会儿,居然也抱着自己的一摞书站起来,追到苏愚前面的座位,重新坐下,然后转过身,叫了他一声:“喂!” 苏愚没有吭声,也没有抬头,不过书显然已经看不下去了。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心里有点烦,也有点凌乱。 女孩一把抽走了苏愚手里的书,迫使他抬起头来,然后瞧着他写满无奈的脸咯咯笑了一阵:“喂,我看书吵到你了,你怎么不吱一声就跑?” 苏愚又抬了抬头,闷声问道:“你是在看书?” “不然呢,你以为是干嘛?翻书听响啊?” “一眼就看一页吗?”苏愚觉得要真是看书,那已经不能叫一目十行了,照女孩翻书的速度,正常人一页就只能看上一两眼。 “差不多,这是看得仔细的时候,不太仔细的时候呢,比这还快。” 女孩解释道,她一脸认真的表情让人相信她绝不是开玩笑,不过这话本身就是最大的玩笑,所以苏愚很应景地笑了笑。笑完之后他伸手去拿女孩抽走的书,女孩灵活地一抬手,躲了过去。 “你不相信?”女孩高举着手里的书,挑衅似地晃了晃,仰起小脸看了看书的封面,念了一遍书名:“草房子。”然后她两手拿着书,就在苏愚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开始翻,哗啦哗啦哗啦,像点钞票那样一口气从头翻到尾。光看她翻书的动作真是娴熟流畅,足可与大商场的收银员媲美,就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她一页挨一页翻完了这本二十多万字的书。 翻完书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然后合起书在桌上一放,轻轻拍了一下:“好幼稚的故事啊!看这种书你不怕长不大吗?” 苏愚一阵无语,心想虽然故事里写的大多是小孩,但写小孩就是幼稚吗?他伸手把书拿回来,闷闷地说了句:“我喜欢。” 女孩瞧着苏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你喜欢纸月对不对?” 纸月是《草房子》里的一个女角色。女孩提到她只为证明她真的读过了这本书,当然仅仅一个人名还证明不了什么,见苏愚抬了抬头,她继续说道:“你这样的男生一定喜欢纸月那种女孩子,漂亮,温柔,学习成绩还那么好,纯洁得就像天上的白云。写书的家伙弄出这么一个角色,肯定是他小时候就憧憬过的,可是呢,他又要把人家的身世写得惨兮兮的,妈妈跟和尚私通生了她,妈妈又跳河死了,自己上学也挨欺负,唯一的亲人姥姥也早早死了,真是好可怜。哎你想没想过,作者为什么要让和尚带她一起消失?” 苏愚听她说的一愣一愣的。《草房子》里对纸月身世的描述很含蓄,若不是从头到尾仔细读,真不知她的父亲是和尚,女孩只是随手翻了一遍,就能对内容有这么深入的把握? 苏愚起初很吃惊,可是转念一想便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八成对方早先就读过这本书,刚才不过是做做样子糊弄自己。真要像她这样看书,正常人连一个字都看不清,更别说把整个故事装在脑子里。她是在故弄玄虚,可一番话说得又很有道理,而且最后那个问题也勾起了苏愚的兴趣,于是他就顺下去问:“为什么?” 女孩翘起嘴角,柳叶般的眉毛轻轻扬了扬:“因为纸月长大了就会变成白雀,扑棱棱扑棱棱,飞到别人怀里咯!” 白雀不是鸟,是《草房子》里的一个漂亮姑娘,本来在跟一个颇有才艺的小学老师恋爱,但是应父亲要求去跟镇政府文书相亲,见了一面便移情别恋,用女孩的话说,就是“飞到了别人怀里”。 孩子们春心萌动的感觉是最美好最纯净的,大人的世界却不同,所以那些纯净美好的形象只适合给童年留一个远去的背影。所以纸月在书里离开了,没有长大,长大了就会变成另一个白雀。 女孩的话很简单,却让苏愚触动很深,不过对于十六岁的苏愚来说,这番话显然还有一些他破解不了的玄机,一时间他都忘了去纠结女孩读书快的问题。 女孩一只纤白细嫩的手正做白雀飞舞状,扑棱棱地飞过苏愚眼前,绕了一个圈子才收起。她嘻嘻一笑,问:“这回信了吧?我可证明给你看了。当然你一定会想,我之前是不是读过这本书,故意在你面前装样子,那你可以拿点我绝对没看过的东西出来,比如你的日记呀、笔记呀之类的,怎么样?” “我不记日记,也没带笔记。”苏愚回过了神,摇了摇头。他佩服女孩的聪明,至于读书快什么的,他是打死都不信的,但他的好奇心还是被对方成功地吊了起来。不管是借座位还是翻书还是刚才那一番忽悠,都透着一股诡异,他好奇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关节。 “真是小气!”女孩白了苏愚一眼,然后她回过身,从书桌上搬过自己那摞书,重重地往苏愚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响:“这些书你总不会认为我都看过了吧?你随便挑一本给我,看完我可以一页一页背给你听,如果这样你还是信不过我,那就你自己想个信得过的法子,总之我一定要证明给你看!” 第六章 虚妄神奇 瞄一眼那摞厚厚的书,苏愚一阵恍惚。 他看到了一长串熟悉的书名:《当代占星辞典》、《占星历史研究》、《中国传统占星术》、《占星万年书》……无一不是大部头的占星著作,几乎每一本苏愚都从表哥的藏书里看到过,其中有几本他还读过。 他没想到女孩也读占星书,而且读得如此深入,这样看来对方跟自己一样,也是乖巧学生群里的一只怪胎,甚至是比自己还怪的怪胎。自己最多也就是怀里揣本占星书,在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偷看几眼,这姑娘却是恨不能把占星图书馆直接搬到学校里——就这摞书厚厚的页码和庞杂的知识量而言,每一本都足足可以让人读上个把月,她莫不是真想一晚把它们看完? 看看眼前这摞书,再想想女孩刚才的豪言壮语,苏愚原本的坚定难免有了些动摇。这些书就算事先看过,要想一页一页背下来也几无可能。偏偏女孩就夸下了海口,难道她真有一定把握?她真有速读速记过目不忘的本事?世界上真会有这种神奇的能力存在、而自己只是孤陋寡闻毫无所知? 苏愚和很多风土象星座的聪明人一样,习惯于依赖逻辑。逻辑上讲得通的,没有亲见也可以相信,逻辑上讲不通的,亲眼见了也不相信那是事实,认为背后肯定另有真相。 可偏就有这样的时候,你死活都找不到所谓的真相。 就像占星。天上日月行星的顺逆运转,地上男男女女的命运性格,两者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是占星就是那个神奇的第九竿子,硬生生把它们打在了一处。依靠常识,没有谁能给出让所有人信服的逻辑,可是几千年来它还是在那儿,它代代相传,用无数鲜活的事实证明着它的真实可靠。 苏愚能接受占星这种玄妙的东西,其它的就未必不能接受。 他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很认真地去打量面前的女孩。女孩也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他,瞧着瞧着竟然不自在起来,向后正了正身子,嗔怪地问:“喂,看什么呐?”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几班的?”苏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 “没见过也不稀奇呀,我刚转学过来。我叫徐青萝,你呢?” “苏愚。” “鱼?水里那种鱼?” “不是,”苏愚想,如果说愚人的愚,恐怕又会被追问,是不是打鱼的渔人,所以他干脆说:“愚蠢的愚。” 徐青萝“噗”的一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边笑边看着他点头:“嗯嗯,好名字呀,名副其实嘛。” 苏愚有点尴尬,不过从小就没少被同学拿名字开过玩笑,他也不在乎,他也从来不会去争辩什么“大智若愚”,名字就是名字,一个代号而已,何必牵扯一些其它的意义?初中班里有个叫艾学习的,早早就辍学经商去了。 不过开完名字的玩笑,苏愚倒是忘了对方还没说自己的班级。他随便扯过一本占星书,从中间翻开看了一眼,然后问徐青萝:“你看书真的那么快?” “真的,骗人是小狗!” “……看完都能记住?” “差不多啦,能记上个两三天,慢慢也会忘的。” 徐青萝正说着话,苏愚出其不意把展开的书页面向她晃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掉转过来,说道:“好了你可以背了。” 这就开始测试了,连一点给徐青萝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女孩浅浅地剜了苏愚一眼,便闭上眼睛,一面回想一面开始背书。苏愚展开书页向她晃那一下,正常人只会看到密密麻麻一片字,甚至连书是第几页都看不清,即便她真的事先看过这本书,想准确说出这一页的内容也是绝无可能。 但是徐青萝真的就从这一页的第一个字开始背了,背得很快,也很流畅,没有一个字遗漏或是错误。她微微仰着脸,闭着眼睛,就像能在黑暗中看到那一页书,她不是在背而是在照着念,念得轻快自然、游刃有余。 苏愚捧着书,一面看一面听她背,越听越是震惊,听到中间他骤然喊了一声“停”,放下书又拿起了另外一本,同样是随意翻开一页,向徐青萝展示了一眼,而后徐青萝就像之前一样,闭上眼睛开始背,从头到尾,一字不差。 苏愚没再试第三次,因为他知道,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他相信这个测试毫无漏洞,所以他不得不接受这个铁打的事实。世界上就是有些奇人奇事令人难以置信,它就在眼前,这让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忽然陌生起来,好像世界观一下子都被颠覆掉了。 说到底,这种奇事跟占星有着本质的不同,占星可以用一句“科学尚未证实的神秘规律”来敷衍,可是这个不行,“科学尚未证实的神秘能力”?好吧大概会有人接受这样的定义,但显然苏愚不在此列。 想着想着,苏愚悚然一惊,心想会不会是自己得了什么精神病,比如妄想症之类,这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仔细想想,无父无母,个性孤僻,精神创伤,神神叨叨,妄想症,出现幻觉……顺着这一条线理下来,好像也还挺有说服力的。 太孤独了,所以幻想有个人来陪自己;处于青春期对异性有莫名的向往,所以这是个漂亮女孩;是学生就想考个好成绩,所以弄出个速读速记过目不忘的超能力,轻松做学霸还能睡懒觉看闲书……这么看真不是一般的有说服力啊,难道自己果然是妄想症了? 苏愚惊出了一身冷汗。 徐青萝背完了书睁开眼睛,见苏愚正坐在那儿怔怔地瞧着自己,两只眼睛微微失神。她得意地翘起嘴角,笑道:“你不是被本小姐吓到了吧?” 苏愚没有反应。徐青萝撇了撇嘴,身子前倾,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在苏愚眼前晃了几晃:“看这里看这里,这是几?” “五。”苏愚条件反射地答了一声。 “笨蛋!”徐青萝咯咯一阵娇笑:“一只手,当然是一啦!” 嘲笑完了苏愚,见对方似乎已经回过神来,她便想问“这回信了没有,本小姐厉不厉害”,却见苏愚正若有所思地瞧向她的手,那眼神还是有点不正常。她本能地就想把手收回来,可是念头刚起,就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对方一把抓住。 第七章 神秘之眼 五个手指和一只手……苏愚心想这是个什么梗,自己好像并不知道啊,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妄想里面?如果是妄想的话,眼前这只手应该是假的,那抓一下是什么感觉?应该什么都抓不住的吧?还是说抓住了实际只是左手抓右手?我的左手在这儿,右手在这儿,那只手必然不是我的,我的也没这么白细漂亮啊,这么看我的审美还不错,妄想出来的手挺美的……那我抓一下试试? 这样想着,苏愚果断探出了自己的右手,一把将那只白嫩纤细的小手牢牢握住,很柔软,很温暖,光滑如玉,让他心神一荡。可是那只手就像泥鳅一样迅速从他指间滑走,同时有一股风一般的力量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身子一个收不住往后仰倒,连人带凳子摔了个仰面朝天,好在他及时用手在地板上撑了一下,才没有摔到脑袋。 这一摔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精神病人往往觉得自己没病,没病的人才觉得自己有病,无缘无故的,自己哪来的妄想症?鬼迷心窍抓了人家的手,那女孩刚认识又不是深交,只怕人家要恼,这下可是惨了! 他心里一阵忐忑,脸上一片尴尬,下意识地模糊了摔倒的细节,以为是对方推了一把加上自己身体失衡。扶好凳子爬起来,却发现徐青萝只是脸色微红,坐在那儿轻轻揉搓着自己的手背,完全没有想象中怒发冲冠的模样。见他起身,女孩瞥了他一眼,嗔怪地说:“你抓痛了我的手,不准备道个歉吗?” 是因为“抓痛了”,而不是因为“抓”?苏愚不太能适应对方思考问题的角度,不过她没生气就好,别的都不重要。他赶紧解释道:“对不起我刚才……” “你刚才突然神经错乱,想入非非,唐突了本小姐,不过本小姐仁慈,看你脑子出了问题,人又半痴不呆的,就不跟你计较啦!”徐青萝抢白一番,故作大度地冲苏愚摆了摆手,之后便又继续揉搓那只被苏愚握过的手,好像真的很痛一样。 其实苏愚根本没有用力,女孩的举动表明她嘴里不在乎心里还是很介意。尽管听她话里的意思,知道是自己一时脑子想岔了才做了冒犯之举,但苏愚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真是对不起,刚才我差点以为自己妄想症了,你的能力有点……太神奇,我还是不敢相信。” “哦?”徐青萝伏在那摞书上,眨了眨漂亮的眼睛,一脸认真地问:“那你以前,没见过这种……神奇的人吗?” “没有。”苏愚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能力不一定像我这样,也可能是在其它方面,比如,铜头铁臂特别抗揍,或者会飞,会瞬间移动,身体能放电什么的。” 苏愚又是一阵失神,呆了一呆才问:“你是说,世界上有很多这种……超人?” “也没有啦,我就问问。”徐青萝假兮兮地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就收敛起来,脸上泛起一丝落寞,“如果你跟周围的人不一样,被人看做异类,是会很孤独的。像我这样,有别人没有的能力是很好,可是,有时真的会孤独,所以我也希望找到我的同类啊。” 她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但那一丝落寞却无比真实。苏愚对这种落寞和孤独感最熟悉不过,没有爸妈的孩子也跟周围的人不一样,从小就包裹在异样的眼光里,孤独天生地长,如影随形。无形间他觉得跟对方的心贴近了几分,安慰道:“你也不要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你能力那么厉害,大家羡慕都来不及,就算有些人孤立你,你也能交到很多朋友。可是,如果你自己觉得跟大家不一样,那就真的避免不了内心的孤独了,所以……” 苏愚说到这儿忽然就卡了壳,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总觉得自己是异类,是怪胎,就是这样才孤独吗?好像也不全是,而且自己从没想过要怎么克服这孤独,现在却一脸真诚地劝慰别人,所以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卡在这儿又重复了一遍:“所以……” 徐青萝一副用心在听的表情,这时便投过期待的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可是他脑子反而不会转了,根本没在思考所以后面的内容,所以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所以……” “所以还是要找到同类呀。”徐青萝咯咯咯地笑起来。 苏愚也窘窘地笑了笑,摸摸后脑勺,随口说道:“其实孤独的人,彼此也都算是同类的……” 大家都很孤独,同病相怜,自然可以相互理解。 徐青萝怔了怔,眸子亮亮地扫了苏愚一眼,然后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轻咬了一下嘴唇:“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能说,我的孤独跟别人不同。” 这话无异于告诉苏愚,你不了解我,有些事跟你想的不一样。苏愚想想,觉得确实如此,孤独的人各有各的孤独,虽然他很好奇徐青萝有什么秘密,但既然她不想说,那他就不问。他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这世上奇人异士太少了,我以前确实从没见过,帮不了你什么。” “没关系的,我慢慢找。”徐青萝轻快地说着,水汪汪的眼睛忽闪着瞧了瞧苏愚,又瞧了瞧桌上那一摞占星书,一边一本本地收拾,一边问:“这里有你想看的书吗?没的话我就拿走咯。哦今天带的都是杂书,你可能也看不懂。” “我能看懂,”苏愚立刻回了一句,同时随便拿了本占星书在手里,“能不能把这本借我?” 其实这书苏愚看过,他也并不是真的想借书。若是往常,他都懒得提占星的事,但今天不同。他一直在想这女孩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明明有教室可以进,偏来找自己借座,又带这么多占星书。要知道,尽管这个年龄喜欢星座的孩子很多,但真正懂占星的极少,而自己恰恰是那极少数中的一个。很可能她知道自己会占星才这么做。 这么做是为什么?想引起占星话题?想找自己问盘?还是说……她喜欢自己所以找共同话题接近自己?苏愚可没觉得自己有那个魅力。可不管对方想做什么,还是真的仅仅是单纯的巧合,只有把这个话题牵起来才知道。 然后便见徐青萝脸上一喜:“这么巧呀,你也学占星?” “是啊,真是巧。”苏愚回应并且笑了笑,他觉得自己笑得一定很假,刻意为之的感觉真是别扭。 这种刻意显然徐青萝感觉到了,但她并没点破,反而也同样刻意地对他眨了眨眼睛,语气和表情也突然夸张起来。她拍手叫道:“太好了!我正好最近遇到个难题,想找人请教,可惜一个懂占星的人都没有!” 苏愚一阵纳闷,心想你那么聪明,学习能力又强到变态,你不懂的我怎么可能会懂?也不知她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却见徐青萝拿出一只圆珠笔,随意打开一本书,在扉页空白处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图,或者说不能叫图,而是一个符号。然后她把那符号推到苏愚面前:“呶,就这个,这是我在一张很老很老的星盘上看到的符号,好像是个星体符号,可在别的地方都没见过,我也查了好多资料,始终都查不出它代表什么。你见过没有呀?” 苏愚好奇地低下头,看到了那个简陋而诡异的符号。符号中间是一个圆,圆中心是个十字,圆上下分别是一段圆弧,两弧相对如同竖起来的一对小括号,就像想把圆和十字包裹在内。整个看来像极了一只诡异的眼睛。 他自然是见过的。昨天在咖啡店里看那本神秘的笔记,一张奇怪的星盘图上就有这个符号,他还颇为用心地端详了一阵儿。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了那只同样盯着星盘看个不停的黑猫。一想起这些,他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悚然的感觉,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孩。女孩则回应似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小调皮地抿嘴一笑。 这就是她此来的最终目的?她是见我在笔记上看过这个符号所以才来问我?那时咖啡店里人们进进出出,自己又读笔记读得入神,连黑猫窥伺在侧都没有察觉,想必她从旁边路过偷看一眼自己也会一无所觉。奇怪的是她当时为什么不问,偏要等到现在这样大费周章? 苏愚一时想不明白。低头再去端详纸上的符号,心想难道这符号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而并非如自己先前所想,仅仅是一颗少人使用的虚星或者阿拉伯点?在占星学的符号体系里面,圆往往是代表精神的太阳,圆弧则是代表心灵的月亮,十字则是代表物质和现实的地球。这符号两个圆弧在外,意在用心灵涵括精神和物质,而且两个圆弧似乎也在渴望着延伸和碰触,彼此拥抱和融合,形成一个更大的圆。这到底象征了什么?心灵至上?超越现实?拥抱宇宙? 这到底是不是一颗星呢?仔细看来它是如此奇特能量如此庞大深刻,究竟会代表怎样的一颗星?如果真是一颗星的话,古人的天空里只有五星和日月,这颗星又到底从何而来? 苏愚用手轻轻揉搓了几下额头,终于还是抬起头说道:“我见过!” 第八章 求借笔记 从学校门口步行到小区门口只有一刻钟的距离,苏愚走了半个小时,也想了半个小时。 他把笔记的存在告诉了徐青萝,徐青萝便建议他拿笔记出来,两个人一起参悟一下,这样或许能解开那神秘符号的秘密。笔记他没有读完,真藏着什么秘密也说不定,一想起姑姑发现笔记时紧张的样子他就满腹狐疑,现在那个符号又结结实实吊着他的好奇心,所以他答应徐青萝,明晚把笔记弄到手拿给她看。至于怎么弄到手,这就成了困扰他的难题,除了去向表哥借,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可是经过上次的事情,姑姑多半重新叮嘱了表哥,他不知道能不能借的出来。 总之必须试试看,不然还能如何?去偷吗?他自问没有做一只家贼的胆魄,就算他想偷,也不知道表哥的东西都放在哪儿。 苏愚走在小区广场中心的莲花形路灯下,路灯把他的影子逐渐拉长拉淡,终至消失。 推门进了客厅,苏愚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姑姑,我回来了。”没有人应声。他也不在意,换上拖鞋,径自走向自己房门,到了门口正要推门,忽然听到对面表哥屋里有些响动,屏息静气仔细听,却是姑姑训斥表哥的声音。姑姑声音不大,似乎在刻意压制,但在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给你报的课你不听,给你买的书你不看,客户找你看盘你推了玩游戏,网站做活动你就敷衍了事应付粉丝,你是不是觉得有你林叔帮你就万事大吉了?给了你占星师的名头就逍遥自在了?没有真才实学,你拿什么立足?这才几天,微博上就有人攻击你了,还攥着你在网上胡说八道的证据,现在那么多人说你是伪大师,你说说怎么办?……” 苏愚大致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轻手轻脚推门回了屋,随手反锁了房门。拧亮台灯坐在写字台前,他难免又是一番斟酌。表哥被人在网上攻击,刚又挨了姑姑训骂,心情一定会很糟糕,借笔记的把握又小了几分。可是表哥这个人心特别大,也许过不了一会儿就阴转多云多云转晴,总之无论怎样今天必须开口,不然明天要上一天的课,怕是没有机会。 苏愚有个毛病,有心事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地想,做什么都定不下心来。他坐在那儿假装看书,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响动。过了有四五分钟,对面的门似乎响了一下,很快,他就听到咚咚两记敲门声,随后是姑姑的声音:“小愚你是不是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苏愚赶紧回答一声,起身跑过去把门打开。姑姑站在门外打量了他几眼,那眼神像是在检查快递送来的货物有没有缺损。好像是完好的,姑姑点了点头,一边朝自己房间走一边叮嘱:“明天还要上课,记得早点睡觉。” “好,姑姑晚安!”苏愚伸手把门带上,故意带的很响,但随即便又缓缓推开一条门缝,从门缝里看着姑姑回房间关上了门,然后他又静静站了片刻,便推门出去,走到表哥门前,听听门内竟是一片安静。 今天的朱语哲似乎跟往常不同,换了别的日子,此时正是他跟几个网友在游戏里征战沙场的时间,打他门前一过就能听到他在那儿吆五喝六、纵横指挥,今天却没有,大概是刚刚挨了训骂,也没心思去驰骋疆场,正在那儿静坐反思。 苏愚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低声问:“表哥睡了没有?” “什么事?进来!”朱语哲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苏愚推门而入,却见表哥正坐在电脑桌前,边瞪视着屏幕,边用一只手扶着脑门,在脑门上揉来揉去。听到脚步声,他脑袋偏转了一下,给苏愚瞧见一张挤弄得皱巴巴的脸,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跟平时的张扬骄傲大相径庭,让苏愚有点不习惯。 “这么晚了你折腾啥?”朱语哲正了正身子,舒展了一下眉头。 苏愚见他满脸不耐,只好开门见山地说道:“表哥,我……我想借昨天那本笔记看看。” “笔记?占星笔记?”朱语哲一听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还好意思提笔记,昨天我就跟你说别给我妈瞧见,你就是不听,结果今天她就骂了我一顿,这才刚走。我这顿骂就是为你挨的你知不知道?” 朱语哲顺嘴扯着谎话,一点都不脸红。苏愚见惯了他这种无赖姿态,也懒得去拆穿他,想想昨天姑姑看到笔记的样子,这确实可能也是训骂的一个由头。可他还是不能放弃,硬着头皮央求道:“表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姑姑看到的。笔记你就再借我一次,我保证不会让她知道。” “不是我不借给你,你也知道,我妈那是咱们家的老佛爷,说出去的话就是圣旨,谁都不能违抗。笔记现在是她的逆鳞,触了逆鳞会怎么样?”朱语哲横起右臂,手如刀状,对着苏愚作势一切:“喀!懂吗?” “懂,表哥你不是常触逆鳞吗?” “哪来那么多逆鳞?一条龙,逆鳞就一块!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诶等等,你不好好学你的功课,借这东西干什么?” “嗯……学占星,学好了以后好给表哥当助理。” 苏愚以为这样说表哥多少会考虑一下,哪知却遭了一记白眼:“你以为我找不到助理?只要我在朋友圈发条广告,排队应聘的就能绕城三圈,还都是美女,你这样的我可不稀罕!不过呢,你能这么想也算是有心,那就……” 苏愚一听似乎有转圜的余地,便赶紧顺着表哥说道:“那就把笔记借我一晚,我只需要一晚!” 却见朱语哲豪迈地挥了挥手:“那就把课堂笔记借你。我现在忙着呢,拿了快走!” 苏愚一阵失落,心想你的课堂笔记能看吗?我借来有什么用?他知道,表哥恐怕很难被说动了,表哥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姑姑一个人,能把逆鳞这种东西搬出来吓唬自己,肯定是对笔记的重要性有深刻认识,也不知姑姑为这跟他都说过些什么。他自问自己也不是巧舌如簧的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更加不懂怎么求人,刚才那几句请求已经让他觉得自己有些死皮赖脸,说不得就只能这样空手离开。 再想别的办法。苏愚心里叹了一口气,就转身要走。眼角余光里,电脑屏幕上似乎打开的是微博页面,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页面上掠过,心里不禁一动,止住脚步又凑近了一些。他想看个清楚。 第九章 决战之约 打开的微博页面上是一封私信,内容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黑月无心邀请你于九月十六日晚7:30在星辰擂公开决战,你可以点击进入选择应战或拒绝。” 这是一封星辰擂挑战书。只要对网络占星圈子稍有熟悉,就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 星辰擂其实是一款专为占星粉们设计的微博应用,意在用考核比试的形式来解决占星人的一些争端,比如有人说某占星师是伪大师,认为自己比他强,就可以邀对方去打星辰擂。而占星圈子素来纷乱,学术分歧是寻常事,更会时不时冒出几个伪大师,总有人看不惯,愿意跳出来做一下试金石,于是就有了星辰擂的约战。 先是公开下战书,对方接受以后就会公示给双方的所有粉丝,在某个时间某某与某某会打一场公开的星辰擂,到时大家点开应用,就能进入一个虚拟的大擂场围观,围观网友可以点亮红灯向系统报名,系统会从中随机抽取几个人作为擂台的主持者,将主持者的星盘公示给房间内的所有人,然后主持者就星盘提问,要求打擂双方在一定时限内分别对问题作出解答,并在同一时间公布答案,最后由主持者裁定胜负。 星辰擂是打假的战场,也是公开的秀场,只不过在擂台上一秀,难免就会暴露自己根底深浅,占星预测本身又很有些不确定性,说不定哪一张星盘就让自己踢了铁板,所以成名的占星师基本不会去,平时都是占星粉们用来练习、娱乐或者互掐。无缘无故的战书,不接受也没人会说什么,可如果你有一堆把柄在挑战者手里,你的口碑受到了严重的质疑,你就不得不接受挑战来证明自己,否则就是不战而败。 朱语哲面对的就是这种局面。平时他就喜欢在网上招摇,做了占星师更是要不懂装懂指手画脚,难免被有心人拿住把柄,一番造势,四方声讨,粉丝数目正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此时的挑战书无异于生死书,如果接了、赢了,就是绝地重生,如果不接、输了,就是死路一条。可是放在朱语哲这里,却是有死无生,因为他本就没什么真本事,哪里有一丝赢面?这战书不接是死接了也是死,真是进退两难,糟糕透顶。 难怪姑姑会骂,难怪朱语哲会愁眉苦脸。 苏愚看到这封战书,心里怦然一动,就像隐约看到了一个机会。尽管他不好再继续跟表哥借笔记,表哥也不会平白无故借给自己,可是帮他做点事情来交换却未必不可行。表哥现在正面临困局,如果自己帮他解开,换句话说,如果能帮他打赢星辰擂,笔记的事不就好开口了吗? 问题在于有没有把握赢下来。黑月无心,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因为不怎么上网苏愚并不是很了解,也不知是什么水平。可他自问占星基础比表哥打得扎实,总要比表哥自己上阵要强得多。而且眼下来看,这是想弄到笔记唯一可行的法子,不去试试怎么甘心? 输赢胜败什么的,如果你不去做,就永远都不会输,但也永远都不会赢。苏愚一向冷淡谨慎,似乎永远都是一个被动的小孩,远远站在舞台外面,或默默观看别人的华丽表演,或低头不语。可这次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为了拿到笔记他什么都可以做。也许是成长中的逆反,也许是神秘符号的诱惑,也许是跟徐青萝的约定,也许是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总之他就是想拿到笔记,他要看个清楚明白。 于是他心里忽然平静下来,叫了一声:“表哥。” 朱语哲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我想帮你打擂。”苏愚的话从容、干脆。 “打、打擂?”朱语哲怔了一下,随即慌忙回手拿起鼠标,点掉了当前的页面:“打什么擂?你在说什么?” “星辰擂,我看到了。” 朱语哲张了张嘴,一时语结,好半天才骂了一句:“你懂个屁啊你就打擂!” “我是不太懂,但是我帮你,总比你一个人好些。” 朱语哲瞪着眼睛看了他半晌,重新摆了一个坐姿,翘起了二郎腿,大概是觉得不太舒服,左右腿又交换了一下。他心里在拿捏着该怎么回答苏愚,最后他开了口,换了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你别想得太简单,这个擂可不好打,对手是全国有数的占星高手,要不然我能犹豫么?换个人挑战我,我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上了!这就好比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决战京城之巅,你呢,充其量就是个皇宫里的小太监,远远地站着看看热闹也就得了,非要爬上来喊,‘大侠,我助你一臂之力’,然后叶孤城一拔剑,一丝剑气就把你吹下去了。” 朱语哲说着说着,皱皱巴巴的脸就舒展开来,神色间得意非凡,仿佛他真的就是剑神西门吹雪,正在教训一个不自量力的小太监。 苏愚也不争辩,就顺着表哥的话往下说:“可是高手过招,胜负不就在毫厘之间嘛,我帮你挡了那一丝剑气,你可能就赢了呢。” 朱语哲转着眼珠子想了想,竟然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点道理。” 他其实一直在发愁,这个挑战书接还是不接,他觉得不接就不算输,可是不接会丢面子。输了是小,丢面子是大,所以他想接。可他尽管喜欢装大,却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同样是在网站挂上号的占星师,人家那是货真价实的,真要上阵比试他又胆怯。犹豫来犹豫去,就被苏愚瞧在了眼里。 苏愚一鼓动,朱语哲就有点飘飘然。经过昨天咖啡店那一场,他知道苏愚还是有点本事的,至少偶尔能帮自己查漏补缺,这样一来,自己胜算也有一些,更何况现在已经被这个表弟看到了,要是不敢接战,岂不是丢人丢到了家里?那自然万万不行。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苏愚帮自己应该不算作弊吧? “你现在还是我的临时助理,帮我也是应该的嘛。”朱语哲心安理得地说道。 “对呀,那,表哥,我是不是也还能看那本笔记?”苏愚就坡下驴地问。 ………… 市一中对面,隔着一条马路是个居民小区,原本是给学校老师们分配的宿舍楼,多年来人事变迁,有些房子就被空下来租了出去,一部分是租给有孩子在一中读书的家庭,家长专门搬过来照顾孩子的起居,也有一部分是租给一中的学生,少数学生不习惯集体生活,不喜欢住学校宿舍,为了有一点自由调控的时间,就搬出来就近租住。 此刻小区某幢楼三层的一个房间里,一个胖乎乎的女孩正坐在书桌前,一边吃着薯片一边噼噼啪啪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敲着字,敲着敲着突然就跳起来,喊道:“接了!瑶瑶,他把挑战书接了!” 房间里的布置简单素净,只有两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和一张书桌,靠窗的单人床上,一个长发女孩正倚在床头看书,闻声却是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道:“那你就再试试他好了。” “就为了试试他?”胖女孩吴萱萱嘟了嘟嘴:“在咖啡店不是都试过了吗?” “不够。你不逼他,怎么能让他底牌尽出?” “底牌?你怀疑他隐藏实力?” “倒也不是。”张瑶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道:“就是觉得有点古怪。” “哪里古怪?” “身世。”张瑶从书页中抬起头来:“你确定,他的母亲真是苏梦溪?” “对呀,不会有错。这是新星网林主编亲口说过的,只不过他过继给了亲姑姑,现在改姓了朱。”吴萱萱言之凿凿地说道,“我的消息绝对可靠,你想,如果不是故人之子,就凭他这种入门级的占星水准,林主编会给他特殊关照?你要实在怀疑,那就卜一卦好了,何必总是试来试去,自找麻烦?” 张瑶又轻轻摇了摇头:“有一些人,卜卦是卜不到的。你不懂。” “切,我又不懂了,好吧好吧我不懂,”吴萱萱无奈地摆了摆手,“我就是不懂你干嘛要追查这个朱语哲,还有那个死了十几年的苏梦溪,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占星师而已,最搞笑的是,这个占星师最后居然是车祸死的,她就不能给自己看个运卜个出行卦吗?” 等了一会儿,见张瑶没有再理睬她的意思,吴萱萱自讨没趣地耸了耸肩,伸手抓起一把薯片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大嚼起来。 第十章 寻人不遇 苏愚从没像今天这样,下课铃一响就像一只兔子一般噌噌噌地往教室外面蹿。 他坐不住,他想看看能不能在校园里碰到徐青萝。晚上要打擂他来不了学校,或者必须晚来一会儿,他得通知她一声,不然那姑娘肯定以为自己放了她鸽子。想联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徐青萝在哪个班,昨天晚上明明是问过了,也不知怎么就没问出来。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多地往外跑,眼睛放着贼光直往女生堆儿里瞟,可惜人没有找到,却吓跑了好几个女生。 课间操苏愚也没心情做,整个过程他都在东瞧西看,想凭目力在偌大操场上找到那个精灵般的女孩,搞得班主任王老师直纳闷,走过来一个劲儿地问他在找什么,是不是丢了东西。 做完课间操,人流如潮般往教学楼方向奔涌,他就像那浪潮里努力逆流而上的小船,在那里寻寻觅觅,寻寻觅觅,直到操场上冷冷清清。 朱语哲跑过来给了他一拳:“苏愚你还有心情乱逛?还不快回去补习占星,晚上要是输了,那笔记你一眼都甭想看!” 今天一大早,朱语哲就在苏愚书包里塞了好几本占星书,要他用功研读,哪怕决战在即,临阵磨磨枪也是好的,一见他跑出来东溜西逛,朱语哲就痛心疾首。 “好吧我回去看书,表哥你可不能食言,赢了要给我看笔记啊。”苏愚无奈地往回走,边走边问:“对了表哥,你认不认识这学期转学来的新生?” “张瑶吗?那天不是带你见了?” “不是张瑶,也是个女生,姓徐。” “不认识。肯定长得丑,长得丑的女生我都不认识。” 苏愚想说不丑,挺漂亮的,但是再一看表哥,眼神直直的已经飘到了另一个方向,那目光尽头的一个小花坛边,张瑶正一身白裙楚楚而立,面朝这边投来一个微笑的眼神,清冽、矜持,什么都不做,却胜过千娇百媚、姿态万千。 苏愚一见,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跟张瑶相比,徐青萝确实还是差了一点点的,不过,这么说也不确切,风格不同,各擅胜场。 ………… 一整天苏愚都没有找到徐青萝,因为徐青萝直到晚上才出现在校园里。她不是从校门走进来的,而是从一棵树上跳下来的。 东教学楼的南边是一个小花园,小花园的东侧尽头是校园围墙,靠着围墙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果树,安静的果树上叶子忽然一阵哗啦啦的翻动,先是掉下来几个苹果,接着掉下来一个少女。少女的黑白色裙摆在风里打着旋,像朵寂寞的花,无人欣赏。 少女无声落地,扔掉手里的冰淇淋盒子,轻轻舔了舔红润的嘴唇,然后优哉游哉地在小花园里穿行而过,又大大方方地进了教学楼。夜色下的匆匆学子们,谁也不会留意这张陌生的面孔,都是一样的鲜嫩年龄,留意了也不会怀疑她的学生身份。 少女在高二六班教室外停下来,背着手仰起脸,瞧了瞧黑洞洞的窗户,又走上前推了推门,门没有开,她低低地哼了一声:“骗子,不守信用!” 转过身,楼道里没有人,她裙摆一卷,像一只振翅的蝴蝶,贴着楼道地板飞速滑行,一个辗转就飞身下楼。 不知哪个班的班主任来查自习课,刚一进楼门,便觉眼前闪过一个影子,扶了扶眼镜四下观察,却什么都没有,只好怀疑自己年老昏花,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少女再次出现在果树下,环顾四周,低低地呼唤了一声什么,果树上、花坛里、草丛中便陆陆续续钻出五六只猫,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看起来像是无主的流浪猫,它们几个纵跃,围拢到少女身边。少女蹲下身子,在一只黑猫背上轻抚了两下,点点头道:“小黑,你去看看吧。” 黑猫抬起头,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少女的手,转身就哧溜哧溜爬到了树上,又从树上跳出围墙,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少女直起身子,隔着围墙和远处层层叠叠的城市灯火,翘首望向苏愚家所在的方向,长发在渐深渐沉的夜色中轻轻飘动。片刻之后,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她忽然自语了一句:“他在别人的房间里做什么?那是,一台电脑?……怎么那么紧张兮兮的呀,搞什么鬼?” ………… 七点二十分,离约好的星辰擂决战时间仅差十分钟。苏愚坐在电脑前,神经绷得紧紧的。朱语哲还在客厅里边吃着水果沙拉边看着电视,据说是决战之前调整心情,但他认为苏愚是不需要调整的,只需要在这里全身心地备战。独自备战的苏愚看着屏幕上蓝紫色调的虚拟会场,看着会场中不断飙升的观战人数,就像一只在不断拧紧发条的机械钟,他仿佛能听到自己体内齿轮越发艰难的转动声。 决战的公开声明一发布,微博占星圈子就几乎炸开了锅。这对数百万占星粉们来说绝对是一件大事,因为无论“黑月无心”,还是“占星师语哲”,都是当前圈子里的红人,星辰擂发布后已历时一年半,这种重量级的对决却是前所未有。单是两人的微博粉丝加起来就有几十万,决战前十分钟擂台会场一经开放,瞬间就涌入了两万人,接下来五分钟内,人数直线上升,直逼会场人数上限五万。 这么多人参与,还是初次上阵的苏愚怎会不紧张?紧紧握着鼠标,手心里都是潮乎乎的。这时他知道自己有点托大了,对方果然是占星圈里的大牌,以自己这点粗浅的经验,恐怕很难招架。他可不敢指望对方是如表哥这样的人,能竖起打假旗号指向表哥的,自己怎么能没有两把刷子?可事到如今没有退路,他也不允许自己退缩。记得哪本心灵鸡汤式的书里说过,是男人总要打几场硬仗,这就是他的硬仗,他不得不上的战场。 七点二十六分,会场达到五万人封顶! 七点二十七分,主持者报名通道开启! 七点二十九分,红灯共计点亮三万七千四百盏,系统资格检验程式启动! 七点三十分,系统剔除不合格主持人员六千多人,其中三千多人与对决双方有互动或有互动嫌疑,其余都是七日内所申微博小号。至此决战帷幕正式拉开,双方进入手动封禁阶段,可分别将各自不认可的ID封禁,剥夺其主持者资格! 苏愚看着屏幕上无限拉长的主持候选名单,哪知道封谁禁谁,心想把这个过程略过好了,正这时,端着半盘子水果沙拉的朱语哲走了进来。进门后反手把门一关,颠着小碎步就跑过来,做贼似地低声问:“开始了?” 苏愚郑重地点了点头。 “操作就先你负责了,我妈在家,我得哄着她,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跟人打擂,不然万一输了我就死定了。现在什么情况?禁资格啊,禁禁禁,把喊着支持对手的都禁了!他,她,还有她……五百人上限?剩下的随机,点满点满!” 苏愚皱着眉头,看着朱语哲抢过鼠标,在屏幕上乱点了一气,最后鼠标一拖,一大排名字都成了灰色。他实在是搞不懂,禁这么多人意义何在?下一刻,屏幕讨论区就开始刷屏,骂人话像面条机里的面条,都是一绺一绺地往外冒,无一例外都在骂占星师语哲无故禁权,看得苏愚头皮发麻。再回头看朱语哲,端着沙拉颠着小碎步正往外跑:“妈,我爸咋还不回来啊,别又喝上了吧?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苏愚揉了揉脑门,操起鼠标直接关了讨论区,就等着进入下一步了。 七点三十五分,由应战方选择对战轮数,从三轮起,只能选单数。每一轮要换一个主持人,意味着多加一张星盘,理论上轮数越多越容易做到公平,但是轮数越多越耗脑细胞,也越拖时间,苏愚还想早点结束去学校赴个约,所以毫不犹豫地选了三轮。 三轮就结束,围观群众略感失望。 七点三十六分,主持随机选择模式开启,系统在半分钟内选出三名主持ID,看名字都是清一色的女孩,之后给出四分钟准备时间,由最先完成准备的主持者第一个进行主持。 七点四十分,会场中央舞台点亮,一张星盘面向所有观众展示出来,第一位主持者的问题也随之显现在屏幕上:请问,我在哪年曾经有过恋爱,各是哪年分手? 苏愚只来得及扫了一眼问题,星盘都没看清楚,一个大大的计时数字就跳了出来,几乎覆盖了整个屏幕:“10,9,8,7……” 数字每跳一下,苏愚的心就剧烈地跳一下,一下一下,如擂战鼓,于是他年轻的血液也跟着澎湃起来。 “……6,5,4,3,2,1!” 决战第一轮,正式开始! 第十一章 桃树无花 “请问,我在哪年曾经有过恋爱,各是哪年分手?” 这是一个繁琐复杂的问题,你要逐年逐月扫视推运星盘,在其中寻找值得重视的恋爱标志,而只扫一遍还不够,为了进一步确认你必须换一种方法再扫一遍,再换一种方法再扫一遍。占星事件的推运过程就像去医院体检,照一遍X光,再照一遍核磁,做一次功能检查,再验一次血。前提是你对星盘本身的情感状况把握极好,你知道那些恋爱标志是什么,能够在茫茫星海中下网补捞。 十分钟,只有十分钟。在紧张的比赛气氛下做大规模的运势搜检,准确率必打折扣,可星辰擂只要求两人决出胜负,不要求十足准确。这题目也正适合这个擂台,答案容易比对,高下一目了然。 只是苏愚紧张,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让自己沉下气。他要忘记这是一个擂台,忘记那有一个强大对手,他想象自己只是像平时那样,坐在台灯下,摊开一本书,对书里一张普通的星盘安静揣摩。 在学校对面的某个楼层里,胖女孩吴萱萱也在揣摩,她右手握着鼠标拨动星盘,左手却还拿着一包薯片,不时低头伸嘴,从薯片包里叼出一块,舌头一卷,深入齿间,连番脆响便随着鼠标点击的节奏在安静的小屋里荡开。 她不紧张,在她眼里没有对手,她的对手只是她自己。题目有点繁难,她不能保证全部答对,但答出一部分不在话下,事件预测本就变数多多,就算是付费客户也不敢要求占星师全对,她只需要胜过对面那头猪,而那头猪是什么水平她太清楚了,如果连这种人都赢不了也就不需要再玩什么占星了。 “你认真点。”靠在窗边读书的张瑶提醒了一句。 “我挺认真的!”吴萱萱咀嚼着薯片含含糊糊地表示抗议,眼睛却是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屏幕中间的星盘上,日月九星在不断地旋转进退,或快或慢。 同样的一幕也出现在苏愚的电脑上,星盘恰如表盘,行星就像各色表针,随时间逐步推进而错落变换,将十数年岁月展现在这一寸方圆。盘主人三十岁,恋爱年龄通常要从十四五岁算起,有十五六年的时间可供推演,期间不知多少次爱恨辗转分分合合。苏愚表情郑重目不转睛,生怕出现哪怕一个微小的疏漏,偶尔他会切换回本命盘看几眼,两相参照细细推敲。 本命做结论,运盘寻应期,这是占星一大基本法则。若本命盘桃花重,运盘上一个微小的引动就能带来一场恋情,若本命盘桃花轻,运盘再如何轰轰烈烈都往往是镜花水月一次遗憾擦肩,所以有时难点不在运盘而在本命。就像苹果树长不出桃子,桃树又掉不下苹果,分辨不出它是桃树还是苹果树,又如何去推算它何时开花结果何时瓜熟蒂落? 苏愚本来对本命盘做过详细观察,但是看过两遍运盘他又折了回来,总觉得本命盘有些疑问,问题基于对据守在星盘五宫的土星如何理解,这颗土星与第七宫的太阳形成了紧密角度。土星的基本意义是限制,在某个人生领域画一个圈,让你走不出去或害怕走出去,你要费一番手脚打破它,也或者你就一直在那个圈子里活着。而五七两宫是传统婚恋宫位,这个圈可能意味着婚恋意识的缺乏、性的闭锁或畏惧。难点在于这个圈画了多大,圈住了哪些细节,盘主到底打破了没有。 有时单凭一张星盘很难准确定义一个事件,就像现在。当苏愚的目光再次逐一略过星盘上的星体,水瓶座的太阳,会合天王星的金星,深陷十二宫的火星……他心里突地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有没有可能盘主从未有过恋爱? 这是个极易被题目蒙蔽的选项,就像一棵树问你它哪年开过桃花结过几个桃子,于是你忘了去怀疑它是不是一棵桃树、结的会不会是苹果。 苏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是微乎其微,星盘确实有不同寻常的指向却未必如此极端,如果你非说盘主从未恋爱,多半是彻彻底底输掉这一局。可是老老实实去推运,苏愚又觉得很不踏实。他不期然地陷入了两难之中,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逐渐推后,他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渗了出来。 可你越是紧张,便越是要出乱子。门突然咣当一声被撞开,朱语哲风风火火冲进来,嘴里叫着:“哈哈,我妈去酒店寻夫了,咱们可终于解放了!怎么样开始了没有?” 他几步跑到苏愚身后,趴在他肩上瞪着眼睛去看屏幕:“聊天窗口关了干嘛?打开打开!” 苏愚紧张的思绪被打断,就像弓弦拉满了弓臂却脆弱不堪,喀拉一声从中折断,这感觉说不出的难受,让苏愚心烦意乱:“在答题呢,别开聊天区了,时间都快来不及了!” 屏幕一角的倒计时在跳,还剩三分钟。 “急什么?这不我来了么,”朱语哲露胳膊挽袖子,斗志满满,“我先看看题目……哪年恋爱,哪年分手……嗯是有点麻烦,那什么,用时间主星配合流年行运,时间主星就用法达,你切到法达界面……那个,怎么配合来着?等一下,我翻翻书!” 朱语哲像兔子一样跳开,到书架上翻着占星书,稀里哗啦,稀里哗啦,手里翻着嘴里叨咕着:“哪呢哪呢哪呢……” 苏愚一阵阵的头大,往后仰靠在椅子背上,两只手掐着太阳穴努力叫自己镇定镇定镇定。什么时候突然就成了这样子,两个人合作不应该更轻松才对吗?可是表哥这样一闹,他脑子完完全全被搅乱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擂台是表哥的,自己总不能说你一边儿去别在这碍事,可就这样听之任之? “哈哈,找到了!”朱语哲捧着一本书跳回来,自己念了几句,然后把书一丢,又开始指挥苏愚:“先调到金星大限火星小限,我看看,看看,好,再切,切到行运……” 还剩两分钟。 苏愚无奈,照朱语哲的话机械地操纵着鼠标,心里却在回想之前推断好的流年。他不能听之任之,他不甘心就此输掉,擂台是表哥的可胜负却是他自己的,他想赢,要拿到笔记他必须赢。他信得过自己的推导,应该不会有太大误差,尽管时间被表哥占了去他不能进一步确认,可还能把握一部分。 现在他已经不敢去纠结是不是桃树的问题,因为找不到确认的手段,尽管这一步断错其它一切推导都会没有意义,但也只能如此。 只剩下一分钟。 朱语哲还在指挥,但苏愚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马,他要按自己的心意奔跑。他关闭了朱语哲的推运界面,打开了答题板,敲打键盘输入他的答案,某年某月恋爱,某年某月分手,再某年某月恋爱,再某年某月分手。 朱语哲本想阻止,可一看时间,只剩不到一分钟,他的心也有点慌了,再不写答案真的来不及了。可是可是,这写的都是什么?刚才自己算的可不是这个年份!他伸手便去夺苏愚的键盘:“错了,写错了!让我来写,我写!” “不行!” 苏愚意外地发出一声暴吼,把朱语哲吓得一个哆嗦,去夺键盘的手马上往后一缩,将扣在电脑桌边的占星书碰了一下,随着啪嗒一声书本掉落在地,四下里骤然一片安静。 意外,实在意外,自六岁来到姑姑家苏愚从来都乖得像一只小猫,温温和和羞羞怯怯从不大声说话更没发过脾气,可是今天他怒吼了一声,就像突然变成一只老虎。 足足有十几秒钟,朱语哲没有动作,他有点迷茫有点失措,觉得一下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苏愚显然也有点不适应,他只是需要安静地书写,他得抓住最后的时间挽救这场滑稽的对决,他没想刺激表哥,所以看到朱语哲的反应他也愣了一下,只是短暂的平静过后键盘的敲打声继续响起,他沉着心绪,稳着手指,有条不紊打完了最后一个字,然后他低下头去捡地上的书。 书是敞开的,无意中他看到那一页讲的正好是土星,于是他又愣了愣,那一刹那,星盘上那颗土星在他脑子里突然亮起炫目的光环,早已放弃的念头竟再一次死灰复燃。 苏愚相信“外应”,当占星师对某些预测难以抉择,身外场景就会带来一定的启示,这就是外应,所以书里的土星又唤醒了他为之犹豫不定的那颗土星。他抛下书霍然坐正,再次审视自己写下的答案。 土星,土星。 桃树,苹果树,桃树,苹果树。 恋爱过?没恋爱过?…… 时间在飞速流逝,30秒……15秒、14秒、13秒,他看到标志对手的红灯已经亮起,对方提前锁定了答案。计时数字还在跳,飞快地跳,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像不停扭动腰肢的小人儿,要搅乱他的心。他闭上了眼睛。 要不要赌一把? 要不要? 如果盘主真的从未恋爱,对手多半也想象不到,两个人都答错最多就是平局;如果自己想多了,可却把答案改掉,那自己必输无疑!怎么想都是不改的好。 可是,我为什么不能相信自己? 苏愚刚刚沉静的心又狂跳起来,他咬咬牙,睁开眼睛,手指在删除键上飞掠而过,辛苦抢写的答案通通抹去。呆在一旁的朱语哲不禁惊叫:“你疯啦?”随后却见苏愚双手飞快地敲动键盘,在空白的答题板上输入了四个字:“从未恋爱!”这四个字瑟缩在答题板的一角就像一个孤独的小孩,但它坚定地表达着它的意义。 “别呀!这肯定不对呀,你看看人家题目……”朱语哲急了,彻底急了,他一把将苏愚推到一边,劈手抢过键盘,都来不及坐到座位上,就准备输入答案。时间啊,就几秒了,再不改答案就来不及了,这个疯子!……快,快快! 可是,答题板呢? 当他抬头去屏幕上寻找,看到的只有计时器最后的归零,以及“答案马上揭晓”字样。答题板已经扣在舞台上,苏愚刚刚点完了提交,鼠标还握在手里。 朱语哲傻眼了。 第十二章 底牌成双 朱语哲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两个答题板同时翻开,对手洋洋洒洒写了半页,自己这边只有那孤零零的四个字,特别刺眼的四个字——“从未恋爱”——怎么看怎么像是不会算临时写来凑数的。 聊天区里这会儿一定爆开了吧,大家肯定在议论他,在嘲讽他,肯定是的!太丢人了,这个输法太丢人了! 最爱的聊天区朱语哲都没勇气打开去看了。他狠狠地瞪了苏愚两眼。苏愚站在那儿看着屏幕,静静地面无表情。这种表情朱语哲看得太多,今天却感觉有点陌生,他觉得苏愚变了,不再是那个跟着自己跑来跑去、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应声虫,可隐隐约约的,他又觉得苏愚没变,好像这个表弟本来就是这样,只是从未有人注意。 朱语哲本来想骂苏愚,可是一堆骂人话在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只有恨恨的一句:“疯子!”然后他站起来,伸手一指房门:“出去!回你自己屋!剩下两轮我自己来,有你在我赢不了,你就会添乱!” 苏愚当然不会走,他要赢到笔记这是他的战场。他的眼睛从屏幕上挪开,冲朱语哲笑了笑:“赢了,表哥。” “赢个屁!” “真的。” 真的是失心疯了!朱语哲心里在骂,他站起来去推苏愚,想把他推出去关在门外,省得他再干扰自己对决,可是刚一伸手就听到音箱里传来一声萌萌的机械音:“经主持者裁定,第一轮,应战方胜出,当前比分,1比0!” 应战方……我不就是应战方吗? 赢了? 朱语哲心里突地一跳,真赢了?他猛地转过身,低头去看屏幕,却见自己答题板上多了一个大大的绿勾,而对方则是一个红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股狂喜便像泉水喷涌一样从心底升起,滋润得朱语哲清清凉凉的,被苏愚激起的火气和躁动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聊天区!哈哈,快看看聊天区!” 相隔不远的另一幢楼里,吴萱萱面对着同样的屏幕。半包薯片已经丢在桌上,她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对方的答题板呆呆出神,她不敢相信。答题板揭开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赢定了,对手的答案实在荒唐可笑,可是没想到这荒唐可笑的答案居然是正确的。吴萱萱一下子就凌乱了。 他怎么就敢这样回答?怎么敢这么笃定?如果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他绝对不会写出这样的答案!这还是朱语哲?不,不可能。可不是他又会是谁? 吴萱萱发了一会儿呆,慢慢地转过身,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瑶瑶。” 张瑶的目光从书里挪开,微微抬了抬头,看到吴萱萱求助的目光她怔了一下:“输了?” 吴萱萱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张瑶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放下书走过来,看了看屏幕上的题目,又看了看摊开的答题板,淡淡地说道:“这是那个姓苏的助理吧。” 吴萱萱摇了摇头:“不太可能,那天我们不是试过了,那个助理的水平是比朱语哲好很多,可不会比我强,但对手给我的感觉……高深莫测!” “那天他没尽全力,不过,确实不能完全认定就是他。”张瑶想了想,说:“总之这正是我想要的,让我看看朱语哲到底都有些什么底牌。下一轮,让我来。” ………… 夜色渐浓,小区迎门广场上,高高竖起的莲花形路灯分外明亮。穿着白格裙子的少女走在路灯下,像一只小小的山雀。小山雀背着手踮起脚,望望左边的楼,望望右边的楼,嘴里喃喃道:“小黑看到的跟我自己看到的,还是不一样的呀,不过好歹也是刚刚认过的路,怎么就不记得了?” 她有些沮丧地抱了抱头:“阿——我这个路痴!不行就只有叫小黑回来带路了。”不过,侧了侧头,她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走进小区大门,不觉自语了一声:“咦,这个人……”然后她的目光定在那女人身上,看着对方向右拐了一个弯,她想了想,便一阵小跑跟了上去。 姑姑没有把姑父找回来,因为姑父口中不得不参加的公司聚餐并不存在,她扑空了,于是她的心也空了。对方关机,天大地大,不知该去哪里找人,所以姑姑只能回家。她性子急,走路一向很快,今天心里急躁走得更快。她在前面急匆匆地走,总能听到后面有轻盈而细碎的脚步声。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正急急地停下步子,见她回头便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 姑姑松了一口气,原以为会有什么歹人跟着自己,身后却是这么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可能仅仅是两人顺路,小丫头也正好走这边,倒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于是她也对对方笑了笑,又转过身径自走向自家楼门。 姑姑进了楼门,少女也进了楼门。姑姑走在前面,少女走在后面。姑姑忽然又回头看了少女一眼,心想这是几楼的?不记得楼里住着这么一个漂亮丫头啊,难不成是走亲戚的?她这样一停步,少女便也跟着停步,仰起脸对她笑,笑得纯净无暇。她也只好又挤出一个笑脸。 转眼到了四楼。姑姑晚上出门都会在外面上锁,把两个男孩锁在家里。她微微弯下腰,取出钥匙插入锁孔,准备开门,只是身后莫名的安静让她停了下来,回头一看,那小丫头正静静站在她身后,依然在笑。 “你……,”姑姑终于忍不住开口,“住几楼?” “我不住这儿,”少女摇了摇头,“我来找人,嘻嘻。” “找谁?” “苏愚,”少女生怕自己说不清楚,又郑重地道,“愚蠢的愚。” 姑姑有点愣神儿,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少女几眼,然后手里钥匙一转,门便喀地打开了:“你是他同学?进来吧。” 第十三章 指间日月 朱语哲还沉浸在得意中。 聊天区里各种赞叹和溢美之词在不断往上飘,虽然间或也有一些质疑,但质疑也是因为他这一局赢得意外,赢得漂亮。看样子即便后两轮都输了,只要不是输得太难看,凭借这完美的一局也不至于声望大损。既是如此,他便很大度地忘掉了刚刚跟苏愚的不快。盯着刷刷滚动的聊天区嘿嘿笑了一阵儿,他就对苏愚说:“这个黑月无心名气倒大,水平也不怎么样嘛!这轮算是开门红,接下来咱们再接再厉,争取三战连捷,杀她一个丢盔卸甲、大败亏输!” “表哥,再赢一轮就可以了。”苏愚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那怎么行?目标不能太低!咱们要乘胜追击,必须三战连捷!” “赢了第二轮就不会有第三轮了。”苏愚很是执着地解释道。 “……哦,分出胜负就不能比了是吧?真是可惜啊!”朱语哲醒过味儿来,似乎还有点不甘心,问:“要是我们非要比呢?” 苏愚挠了挠头:“那就三战连捷好了。” 朱语哲大受鼓舞,又开始摩拳擦掌:“去,给我拿罐可乐来!我要补充能量!” 苏愚心想,你又不是《海贼王》里的弗兰奇,还要喝可乐充能。想归想,他还是乖乖答应了一声,转身去厨房给朱语哲拿饮料。 第一轮赢了他也很开心,可又感觉赢得很是侥幸。如果题目不是这样刁钻,刁钻到对手不敢多想,而是实打实地比拼占星功力,他未必能赢下来。不过,这一轮也让他知道,对方并不是神一样只能仰视的高手,他应该还有机会在后两轮抢下一次胜果。希望表哥后面不会再拖自己后腿吧。 只剩一分钟的休息时间,也要抓紧了。苏愚打开冰箱取了一罐可乐就往回走,走到客厅却听到一阵喀啦啦门锁转动的声音,显然是姑姑回来了。门一打开他便迎上去叫了一声“姑姑”,迎面走进来的却是一个女孩,发似染墨,脸如堆雪,一阵嫣然巧笑,先对他打了一个招呼:“嗨!” “嗨……!”苏愚也傻傻地回了一声,他很意外,意外徐青萝怎么会找到这里,很是生硬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咦?只许你放我鸽子,不许我来家里堵你?你也太欺负人了吧!”徐青萝微微嘟着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没有,我没想放你鸽子,我只是临时有事……一会儿就去找你。”苏愚连忙解释,可是姑姑就在眼前,他不敢提擂台和笔记的事,没办法解释清楚,另外他也害怕徐青萝提到笔记,万一引起姑姑的警觉,那可就真的拿不到了。再偷眼看姑姑,发现她站在门边,正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瞅着他们两个。苏愚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 徐青萝却是一副随随便便不在乎的样子:“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忙,我等你一会儿好了。” 苏愚刚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响,朱语哲的声音迅速由远而近:“对对,你先忙,我先替你招待客人。嗨你好你好,我是苏愚表哥,我叫朱语哲!可以叫我语哲!” 朱语哲从他身后抢出来,顺势将他往背后一推:“去吧,正事要紧,耽误不得。” “什么正事?同学来了都不能陪?”姑姑问道。 “是,那个……”朱语哲一阵语塞,搜肠刮肚一时找不到理由。徐青萝瞧了他一眼,便转过脸对姑姑灿然一笑:“哦是这样的阿姨,苏愚要在班会上发言,他得在电脑上查一些资料拟发言稿,因为明天就要用,所以比较急。没关系啦,我等他一会儿。” 姑姑听完对苏愚摆摆手:“那你就去忙吧。姑娘来,这边坐。” 本来徐青萝一来,苏愚的局面便有些两难,他分身乏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现在表哥和徐青萝帮他圆了谎,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去忙“正事”了。他转过身,看到徐青萝跟姑姑寒暄着,对他偷偷眨了眨眼睛,那眼神似乎在示意他尽管放心。苏愚想想,这姑娘鬼精鬼精的确实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对决在即,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于是转身返回了表哥卧室,身后满满一客厅都是朱语哲殷勤的声音: “同学,你吃不吃苹果?” “同学,我去给你切几块哈密瓜!” “同学,你喝什么饮料?想喝什么尽管挑,来我家冰箱这儿看看!” “同学,……” …… 姑姑坐在旁边定定地看着他,感觉快不认识这个儿子了。不过身边这姑娘长得确实好看,讨人喜欢,不知怎么心底有点小小的遗憾,可惜人家不是冲着儿子来的。她看着茶几上逐渐摆满了各式水果,跟水果店的货架有的一比,看着小姑娘端庄大气地坐在那儿,对满盘美味连一丝正眼都不瞧,心想这孩子真是有规矩,懂家教,想必是个大家闺秀,正想劝她尝一尝新鲜的哈密瓜,却见她笑眯眯地朝自己看过来:“阿姨,你家有没有冰淇淋?” 姑姑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砰的一下就碎掉了。 这时朱语哲在旁边一迭声地喊:“有!多着呢!你等着,我去拿!” 姑姑心想,家里哪有冰淇淋?难道儿子什么时候买来放冰箱里了,我怎么不知道?却见朱语哲急匆匆跑回了卧室,片刻后又攥着钱包跑出来,推门就往楼下冲,嘴里还在喊:“等着啊!三分钟,就三分钟!” 姑姑觉得心底又有什么东西,砰的一下碎掉了。 ………… 苏愚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一点点快,所以他正在调整呼吸。那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激动。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中央的星盘,以及星盘下面的第二轮对决题目。那是一个十六岁女孩的盘,因为年龄小盘主的题目也非常简单:“请描述我父母的状况。” 从个人星盘去探究父母状况,虽然未必都能有明确的答案,但多多少少能找出些征象描绘个轮廓。而对于苏愚来讲,这个题目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因为这女孩的生辰跟他自己的完全一样,星盘上除了上升点有两度细微的差别,各个宫位的宫头稍有一两度偏差之外,就再也找不出任何的不同。而那点儿差别在解读过程中尽可以忽略不计。 这实在是让人惊喜莫名的巧合。可以说苏愚面对的就是他自己的星盘,他无须计算,尽可以把自己父母的状况描述一下提交上去,岂不是简单得不可思议?只是苏愚真正关心的是,星盘如此相像的人,命运是不是真的也很相似?对面那个女孩是否也像自己这样,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不敢确定,这是他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自从接触占星开始,他就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遇到一个跟自己同盘的人该是什么样的场景。两人是否命运同轨惺惺相惜?不考虑其它,单是从学术角度,同盘人的命运状况就极具参考价值,它能告诉人们一张星盘到底能注定些什么,占星到底能准到何种程度。 所以苏愚激动。只是回顾自己的星盘,他又很有一些顾虑。按照所学知识他并不不认为自己就是个孤儿命,盘中日月状态都不算好,但也绝不像是从未见过父母的可怜人。这不排除是他学艺不精经验不足从而导致判断出错,可是面对星盘与现实矛盾的认知,他不知该写哪一种答案才好。 按自己的思路,就星盘展开分析? 还是按自己的状况,直接对父母进行描述? 也许是他不够自信,也许是他太希望遇见自己真正的同命人,也许是他相信同盘的人确该划过类似的命运轨迹,所以一番斟酌之后,他果断地点开答题板输入自己的答案:“父母双亡……” 数秒钟后,守在电脑前苦思的吴萱萱惊叫一声:“他竟然提交了!这么快!” 这一轮对决才开始两分钟,对面的家伙就把答案交上去了!这再次证明对方的实力不可小觑,吴萱萱感觉压力骤然增大了许多,好在这一回掌舵的人不是她。她揉揉因长时间盯着星盘而迷蒙的眼睛,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站在身后的张瑶。 张瑶在沉思,不是对着星盘,而是对着自己的手掌心。她摊开的右手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三颗骰子,不是赌博用的那种,而是刻印着星座、宫位和星体的占星骰子。这本是吴萱萱一个客户送的,近年来这种小玩意儿颇受爱好者喜欢,不过以吴萱萱的专业眼光,只当是小玩具偶尔娱乐一下,可是看这意思,张瑶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张瑶还是第一次拿起这小东西,她站在灯光里,捏着一粒骰子细细观看,她的手指和骰子在灯光照射下都像是透明的。 “瑶瑶,……”吴萱萱有些疑惑。 “星盘局限太大了,我想占卜看看。”张瑶清清淡淡地说。 “就用它?” “用什么无所谓,工具只是媒介,真正拿来占卜的是永恒适用的法则,而法则,在心里。” 张瑶随意地说着,两只手指将骰子一捻,那骰子就在她食指的指尖上旋转起来,她又用拇指轻轻一弹,骰子就旋转着飞上去,几乎飞到吊灯的高度又落下来,被她轻轻巧巧收入掌心。 玩得真溜。吴萱萱在心里赞叹。可这东西真能用来占卦? “你看中国的周易,筮草、铜钱、数字、颜色、声音……天地万物,都可起卦,心念动处,无不是卦,因为心中有卦。如果心中有星,睁眼闭眼,都是满天星辰。” 张瑶又浅浅地解释了两句,便微张双臂两手摊开,也不知怎么发的力,右手心的三粒骰子便排着队飞起来,在她身前划过一道弧线落入左手心,就像三颗行星在黄道上转了半圈。张瑶看了看左手心,沉吟了一下,便又如法炮制,将左手的骰子抛入了右手心,随即又从右手抛回左手,如是几次,初时还有些滞涩,后来便只见骰子在双手间起起落落,就像日月行星东升西落往返来回,旋转如炫目光球,速度快慢竟也各不相同,渐渐叫人分不清骰子的数目。 吴萱萱在一边瞧着,起初还以为是杂耍的把戏,后来便觉得玄奥奇妙,有如指间开日月掌上起星辰,绝不是简单唬人的江湖杂耍。她正看得目瞪口呆,却见张瑶双臂一收,骰子最终又落回右手,被她牢牢夹在修长的指间。 拈着骰子沉思了一会儿,张瑶淡淡说道:“有答案了。” 第十四章 同盘异命 徐青萝拿着一盒冰淇淋,边吃边在苏愚屋子里转,朱语哲在一旁笑脸相陪。女孩似乎对主人家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客厅和厨房都已仔细巡视了一番,不像来做客,倒像来犯罪现场调查取证。姑姑忙着给她老公的朋友们发短信打电话询问去向,没什么心情关照这位奇怪的客人,只是她会不远不近地跟着,时而用警惕的目光在女孩身上扫一扫,每当这时女孩就转过头来,眯起眼睛对姑姑一笑,笑得山溪水一样纯净。 苏愚的房间陈设简单,简单得让人不忍多看。徐青萝显然也没找到感兴趣的东西,看了一遭便在苏愚床边上一坐,一勺一勺地专心对付手里的冰淇淋。朱语哲则在一边口沫横飞地讲着苏愚小时候的糗事。 “我表弟这个人,胆子超小的,刚来我家的时候,整天就躲在屋子里,反锁了门,找个墙角一蹲,好几天都不带动弹的。后来我爸说这样不行,孩子要饿死,抡起斧头就把门给劈了,进来一看,表弟眼睛都饿蓝了,赶紧咕咚咕咚灌了一锅粥。” 徐青萝一边往嘴里送着冰淇淋一边附和:“嗯嗯,还真是个奇葩,一个男孩子,胆子怎么可以这么小?” “就是,那才叫胆小如鼠!我爸妈都是挺和气的人,对他又嘘寒问暖的,你说他有什么好怕的?从小到大,一回自己屋,咔嚓一下门就反锁了,就好像我们家人会趁他睡觉冲进来吃了他。我妈就老说他精神有问题,你不知道,他没出生爸妈就车祸死了,”朱语哲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显出神秘兮兮的样子,“他是从死人肚子里剖出来的。” 徐青萝的小勺子停在嘴边,她吃惊地抬起头:“咦?他在母腹中的时候妈妈就死了?那他怎么活下来的?” 胎儿的生命完全依托于母体,一旦妈妈死了,血液中氧气耗尽,胎儿很快也会死去,一般来说是救不活的。 朱语哲见成功引起了徐青萝的兴趣,很是得意:“很奇怪吧?所以大家后来都说,他妈妈当时没死,生生地吊着一口气,就为了他能活着,就因为这,我姥姥姥爷才同意让他姓了苏。” “哦。”徐青萝神色中的好奇一下消散开来,大概是觉得妈妈还活着,那就不算什么奇事,不过她还是对苏愚的身世有几分兴趣:“那他不该姓苏?” “当然。苏是他的母姓,李才是父姓,他本该姓李。可是据说,他妈妈,也就是我舅妈嫁给我舅舅之前就声称,孩子必须随她姓,不然就不嫁。我舅舅爱舅妈爱得死去活来,就不顾姥姥姥爷的反对答应了。后来出了事,俩老人也都看开了,既然舅妈拼死留下了这个孩子,那就遂了她的心愿好了。” “原来是这样呀,伟大的妈妈。”徐青萝听完故事点了点头,转而又问:“那你还听说过其它奇怪的事情没有?” “嗐,原来你好这口!”朱语哲来了兴致,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上,继续说道:“我姥姥家在农村,我妈给我讲过很多村里的奇谈怪论,比如半夜里坟地唱大戏啦,老榆树一砍会流血啦,黄鼠狼报仇鬼上身啦……” “那个,”徐青萝打断了朱语哲的话,抿着嘴对他笑笑,“鬼故事什么的,我不是很感兴趣啦。我想听真人真事,比较奇怪的那种。” “我明白了!”朱语哲一拍大腿,“那咱们还说苏愚吧。初二的时候,有个挺漂亮的女生喜欢苏愚,那女生成绩比他好,偏偏一下课就去找他问问题,意思很明显了吧?结果苏愚一下课就往外跑,不打上课铃不回教室,搞得那女生眼睛红了好几天。人家好歹也是个人见人爱的班花,他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说是不是很怪?还有,高一的时候有个女生……” “那什么,我们去看看苏愚好不好?”徐青萝再一次不客气地打断了朱语哲,从床边站起来,“他一个人也怪无聊的,我们去指导他写发言稿。” 说着,她对朱语哲挤了挤眼,朱语哲当即拍手赞成:“好好,我们过去指导指导他!” 姑姑一直站在门边用手机发着微信,这时忽然收起手机对朱语哲说道:“语哲你好好招待小徐,我有事出去一趟。小徐啊,没事儿就多坐一会儿,阿姨就先不陪你了。” 朱语哲知道老妈又要出去“寻夫”了,痛快地答应下来,徐青萝也笑着寒暄了几句。两人见姑姑风风火火地出了门,这才走到朱语哲卧室门前。徐青萝嘴边竖起食指“嘘”了一下,示意朱语哲轻点声音,然后她小心翼翼把门推开一条缝,往里看了看,却见苏愚坐在那儿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地像在发呆。 徐青萝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朱语哲紧随其后,女孩叫他轻声他就轻声,弓背弯腰缩着脖子,贼模贼样地跟着徐青萝。两人一直走到苏愚身后苏愚都没有觉察,他在对着屏幕上翻开的答题板沉思,对手的答题板上打了个绿勾,而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红叉。 苏愚的答案是:“父母双亡或你双亲都不在身边。” 对手的答案是:“父母健康,家庭和乐,有过两次搬家迁徙。父亲在金融行业,收入较高,母亲在文教行业,是中层领导。” 苏愚仅仅答了一句。他想如果能切中要害,这一句就足够了,而且若真是父母双亡,估计盘主也不清楚自己父母到底是什么人,就像自己一样,自小就没见过父母,也对他们毫不了解,所以就算苏愚想多写,他也觉得无甚可写。他倒也能从星盘解出一些东西,可是既然选择了忠实地去描述现实情况,那就干脆忠实到底。 对手写得也不多,可是描述清晰明确,没有一句含糊其辞,这在命理解读中是很难得的。星盘毕竟是一种象征语言,通过有限的象征符号组合来对应无限的人事万物,必然会形成一组符号对应多种事件的情况,所以论断时往往要用一些概括性较强的措辞。用精确语言去铁口直断,除非盘上的信息极为明显,否则错误概率会大大增加。对手显然有充分的自信。 结果苏愚错了,对手对了,而且经主持者反馈,每一句都准确无误。 苏愚抱着头坐在那儿。他很失望,不是因为输掉了这一轮,而是这个同盘的女孩跟自己并不同命。其实在他决定要写答案的那一刻,潜意识里已经没了争胜的心思。他孤注一掷,只急切地想印证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同命人。提交答案之后他就急匆匆去找盘主私聊,所以他早早就知道自己错了,早早地坐在那儿凝眉沉思。 如此相似的两张星盘,命运反差有如天渊,这不合道理。 是占星不准,还是自己生时有误?抑或者说,另有原因? 苏愚一遍又一遍读着对手的答案,他相信这答案也适合他的星盘,如果对方真的论断神准,为何每一条都跟自己无法对应?可如果不准,为什么又被主持者一一肯定? 除非自己真的生时有误。可自己出生那天恰是父母忌日,出生证上也有准确记录,又怎会弄错? 苏愚的思绪就像陷入了一片泥潭,越挣扎便陷得越深,他已经被牢牢困住。至于胜负输赢,他一时顾不得去想。 正这时,一个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喂,这么入神是不是想媳妇儿呢?简直是个呆子!”于是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然后一怔,回过头正看见徐青萝站在背后,冲自己吐了吐舌头。 朱语哲站在另一边,也看到了屏幕上的对决结果,心里有点发沉,但一想漂亮女生就在身边,自己也该好好表现,于是拍了拍苏愚肩膀:“输了没关系,下一轮让我来!” 没想到徐青萝灿然一笑:“让我来好了,对手好像蛮厉害,你们两个都给本小姐掠阵吧。” “你?”朱语哲立时一呆。 “我?我怎么啦?我也认识星盘的。” “认识?”朱语哲一阵头大,“姐姐!我们这是星辰擂,三轮决胜负,现在一比一平,就差关键的最后一轮,能不能不要开玩笑?……苏愚你干什么!” 他忽然发现苏愚已经起身离座,请徐青萝坐在了他专用的转椅上。女孩享受异常,往椅子里一坐,把身子仰靠在软萱萱的椅背上,迷人的笑脸荡开,浓黑的秀发铺开,再用脚斜蹬地面,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再一蹬,又转一个三百六十度,一边玩得不亦乐乎,一边说道:“一个比赛而已嘛,放心啦,不会白吃你的冰淇淋的!” 苏愚知道自己已经不在比赛状态,而且徐青萝速读速记的本事如此厉害,他相信对方要强过自己,但因为关系到能否借到笔记,所以他还是叮嘱了一句:“一定要赢。” 徐青萝一扬漂亮的小脸:“我会输吗?” 苏愚默默点头。朱语哲仍然在一旁呲牙咧嘴,想劝说徐青萝不要闹不要耽误正事:“姐姐啊,让个位置好不好啊?你喜欢这椅子我回头把它送你都行,但是现在你就别添乱啦!” “我不!”徐青萝两只手死死抓住椅子两边,生怕别人把她拖走似的,“我就要坐在这儿!我就是要添乱!你想怎么样?” “我,我不想怎么样。”朱语哲快哭了,“我再去给你拿一盒冰淇淋,你下来行不行?” “拿来!”徐青萝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仍死死地扳住椅子。 “你先下来!” “你先拿来!” 两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苏愚说道:“开始了。” 话音刚落,三个人六道目光便齐刷刷地盯在了屏幕上。跟前两轮一样,这次还是一张星盘一道题,题目如下:“前两轮很精彩,可见两位占星师都是高手,所以小女子不敢出太简单的题目,可是太难的又不会出,想来想去,不如请两位根据我的星盘猜猜我老公的星盘配置好了,猜对最多的获胜。” 求解完整星盘即是求解出生时间。这道题目可以简单表述为:已知我的生日时辰,求解我老公的生日时辰。虽然占星学素来注重男女合盘,但那都是在两张星盘已知的情况下去推测两个人相处的情况,而不是从一张盘去推导另一张盘。原则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难道同一时刻出生的人,另一半也会在同一时刻出生?想想都不靠谱。 所以看完题目苏愚沉默不语,朱语哲是很不忿地骂了一句:“这特么耍人玩呢?”可是紧接着,他们都被徐青萝的话给吓到了:“这回要赢了哦!喂,小朱同学,说好的冰淇淋呢?” 第十五章 幕落星起 徐青萝又在吃冰淇淋了。朱语哲先前出门买了五盒,这是第三盒。他倚着电脑桌站在徐青萝左手边,瞧着她一勺接一勺往嘴里送着冰泥雪屑般的美食,既优雅又可爱,可惜优雅可爱并不能让星辰擂的对手望风而逃。而苏愚则已经完全放弃了答题,捧着本占星书坐在朱语哲床边,随意地翻看着,头也不抬一下,似乎把第三轮的生死完全托付在那个吃货身上。 朱语哲这次是真的不会答,题目一出来就把他膈应得够呛,完全没有头绪,要不然他一早就动手了,哪里会巴巴望着这两位?而且他只能干望着,连句话都不能说。上一次他见徐青萝只专注于冰淇淋却不看星盘一眼,忍不住催促了一下,结果姑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说:“你打断了我的计算,只能重新开始。如果再有下次,输了可别怪我。”于是朱语哲再也不敢有下次了。 可是他一颗小心脏像在火上烤一样,焦灼不安,他只看到徐青萝在那吃啊吃,可没见她写哪怕一道算式,计算什么呢这是?实在忍耐不住,他就又蹭到苏愚旁边,咬着苏愚耳朵用蚊子哼哼一样的音量问:“这妞靠得住吗?” 苏愚往旁边挪了挪,点了点头。 朱语哲又蹭过来咬耳朵:“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姓徐的转校生吧?” 苏愚又往旁边挪了挪,点了点头。 朱语哲再一次蹭过来:“我跟你说,这妞不能要,太爱吃冰淇淋,五分钟一盒,喂不饱,养不起,倒贴都不能要,真的,听哥的。” 苏愚皱了皱眉,心想你不是着急吗?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这个。他正要再往边上躲,屋子里的安静便骤然被“啪”的一声响动打破。两个人齐齐地寻声抬头,却见徐青萝一手举着小勺一手举着空空的冰淇淋盒子,舔了舔红润的嘴唇,对两人眯着眼睛一笑:“冰淇淋,我还要!” 朱语哲与苏愚对望了一眼,用眼神跟苏愚说:瞧见没有?你养不起,真的养不起! 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徐青萝就又用小勺子敲了一下冰淇淋盒子,发出“啪”一声响:“冰淇淋!” 朱语哲很不爽地回道:“没了!” “有!还有两盒。”徐青萝一面说,一面挑衅般地看着朱语哲,“你嫌我吃得多,可这不该怪我呀,你特意为我买了那么多,我不把它们吃光,该是有多辜负主人的一番热情!” 朱语哲一阵气苦,看来这姑娘耳朵特别好使,刚才声音那么低都被她给听了去,索性又说道:“你把题答了,我就把两盒都给你!” “好吧好吧,我要是不答题,有人会以为我白吃了他的东西呢!”徐青萝无奈地晃晃手里的盒子和勺子,叫道:“苏愚,你过来。” 苏愚抬了抬头,默默地放下书,走到徐青萝旁边。徐青萝一伸手,把手里的东西递了给他:“给本小姐伺候着。” “要赢。”苏愚到底还是有点担心,接过东西的同时低声叮嘱了一句。 “嗯,为了冰淇淋,我会加油的!”徐青萝为表决心挥舞了一下小拳头,然后伸手握住鼠标,调出星辰擂内置的星盘工具,直接排布年月日时,锁定了一张星盘,然后把这张星盘完完整整贴到了答题板上。整个过程简单流畅,不到半分钟就已经完成。然后女孩风轻云淡轻轻一点,答案就交了上去:“我的冰淇淋,你跑不了咯!” 星辰擂连接的另一边,张瑶白玉般的手掌摊开着,三个半透明的骰子躺在她的手心里,像是在抖动,不停地抖动。张瑶凝神看着手里的骰子,仍然面无表情,但脸色却异样的苍白,吴萱萱也凑过来看,看那些骰子在抖,可张瑶的手并没有抖,也就是说,骰子在自己抖。 “怎么会这样?”吴萱萱像是见了鬼一样,瞠目结舌,“不是在地震吧?没有呀,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摇晃。那这些骰子是怎么了?瑶瑶你的手真的没在动?” 张瑶摇了摇头,自语似地说道:“难道这就是朱语哲的底牌?好强大……星力干扰这么明显,比我所知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苏家,苏家还藏着这样的人吗?” 吴萱萱好奇地问:“瑶瑶你在说什么?” “有高人在干扰我占卜,我不敢再算下去了,不然我的存在会被觉察到,而且我对她的干扰毫无办法,强行占卜也不会准。”张瑶把手合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这次帮不了你了。” 吴萱萱像听了天书一样,拧着眉头看着张瑶:“你是说,卜卦可以被别人干扰?怎么干扰?”她四下里一阵张望:“对方人在哪儿呢?” “有些事情你不适合知道,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那个层次,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好了萱萱,我要出去一趟。”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吴萱萱一脸的迷惑,不过她隐约感觉到事情很严重,张瑶既然说她不该问,那就有不该问的道理。有时知道得太多不仅徒增烦恼还会惹祸上身,所以她决定就算再疑惑都不再多问一句。 看着张瑶换了衣裙,急匆匆地出门去了,吴萱萱坐到电脑前,直接对着那张空白的答题板点了提交,嘴里喃喃道:“普通人,对应的就是超人、仙人、妖魔鬼怪,那瑶瑶你是哪一种呢?苏家是干嘛的?超人家族还是隐世仙家?星力又是个什么鬼?”她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小块巧克力丢进嘴里:“能吃吗?” ………… 答题板翻开了,主持者也公布了老公的星盘,出乎所有观众意料的是,挑战方黑月无心竟然交了白卷,而应战方占星师语哲所提交的答案也是相当的不靠谱,除了几颗外行星、太阳、金星的星座与答案一致,剩下的无一正确,但好歹比交了白卷的要强出甚多,就这样,一个拿了2分的考生赢过了吃了鸭蛋的考生。 “这就是你算的结果?”朱语哲质问道。 “对啊,算错了嘛,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总之赢了不就好了?”徐青萝振振有辞。 “要不是对手交了白卷,我们能赢?” “那你想怎么赢?”徐青萝白了朱语哲一眼,“算一张跟答案一模一样的星盘出来,惊世骇俗一把?让大家崇拜得五体投地?” 朱语哲一梗脖子:“那当然是最好!” “那不行的,表哥。”一直沉默的苏愚分析道,“这种问题本来就解决不了,做错了很正常,一旦你完美解决了,就会特别受关注。可是以后你还能解决这种问题吗?你能达到同样的水准吗?不能的话,大家肯定会说你当初打擂是作了弊的,这个擂不但白打了,还会有反效果。” “可以嘛,这才是有点脑子的。”徐青萝赞许地点了点头。 朱语哲托着下巴想了想:“你们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那你是本来能算对,故意算错的喽?” “我没说我能算对呀,我只保证能赢。”徐青萝把转椅转过来面对着朱语哲,伸出一只手,“拿来吧!” 苏愚也默然地向朱语哲伸出一只手。朱语哲低头瞧着两只讨债的手,又诧异地瞧了苏愚一眼,夸张地向后缩了缩身子:“你也要吃冰淇淋?” 苏愚摇了摇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笔记!” 他打星辰擂就是为了笔记,现在打赢了,笔记当然要第一时间弄到手,省得表哥赖账。朱语哲翻了两个白眼,竖起一只手指头,低声道:“就一晚,明早还我。” 苏愚点头。朱语哲便对他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卧室。整个过程徐青萝不声不响,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打哑语对口号。出门之前,苏愚回头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徐青萝抿嘴一笑。等两人都出去了,女孩便从椅子上轻盈地跳起来,一个闪身到了窗边,向打开的窗子外面低唤了一声:“小黑!”一只黑猫便立刻从窗外跳进来,直扑到女孩怀里。 朱语哲心情不错。擂台打赢了,漂亮地捍卫了自己的名誉和尊严,许下的承诺自然也要兑现。他引着苏愚来到父母的房门外,然后独自进了屋,好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才出来,拿了那本厚厚的笔记在苏愚眼前一晃,苏愚伸手去拿,却又被他闪开:“记住,明早还我,这次再叫我妈看见,以后可别来求我。” 苏愚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放心,表哥。” 朱语哲这才珍而重之地把笔记塞到苏愚手里。转身之际,就见徐青萝背着手婷婷袅袅地走出来,笑嘻嘻地问:“看你们哥俩鬼鬼祟祟,想要偷吃我的冰淇淋吗?” “别把人想得都跟你一样,我是堂堂男子汉,吃苦吃辣不吃甜!”朱语哲伸手理了理头发,然后昂着头挺着胸,迈着男子汉的步伐进了厨房,再回来便一手拿着一盒冰淇淋,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忽然停下,左右手同时一甩,两盒冰淇淋就一上一下向徐青萝飞去:“接着!” 徐青萝微一屈膝,两手上下一捞,轻轻松松将两只盒子接到手里,她直起身对朱语哲一笑:“谢啦!冰淇淋都拿到了,我也该走啦。苏愚,送我回家!” 朱语哲本想着戏弄一下对方,不成想徐青萝身手敏捷得很。他挥了挥手刚想说“客气什么”,一听女孩要走,还点名要苏愚送,心里就酸涩起来,冲口说道:“我也去送你!” “不用啦,家里没人可不行,万一进来个猫猫狗狗的怎么办?”徐青萝一笑,意味深长地向朱语哲卧室的方向望了一眼。 朱语哲正想说,“那怎么可能,好歹这也是四楼”,突然就听到“哗啦”一声响,似乎是从自己卧室传来,接着又是“吱呀”一声。他愣了愣神,一回头,却见自己卧室的门敞开了一条缝,一只黑黑圆圆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嘴里还叼了一块蓝色的手帕大小的东西。然后一只黑猫就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仰起猫脸看见他,只是停下却不逃走,一人一猫遥遥对峙。 半晌,朱语哲忽然大喊一声:“把鼠标垫还我——!”顷刻间,他就像变身成一只猎犬,张牙舞爪向黑猫扑去。 第十六章 遗物埋尘 今夜木星高挂。 苏愚和徐青萝下了楼,径直走向小区入口处的广场。广场中心的莲花形路灯投放着乳白色的光亮,将不大的广场照得通明一片。广场边的黄竹长椅上,三三两两坐了些闲聊的住户,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在场中玩着滑板,你追我赶,争相呼和,一派欢脱热闹。苏徐两人直接找了个没人的长椅坐下来,这副模样倒活脱脱像一对人约黄昏后的少年情侣,颇是惹来几个老头老太太注视的眼光。只是苏愚一心全系在手中的笔记上,对其它都是视而不见。 徐青萝把冰淇淋放在一边,抿起嘴微笑着向苏愚一伸手。苏愚会意,把厚厚的黑皮笔记本交到女孩手中。徐青萝有速读的能力,要在有限的时间里阅读提炼信息自然非她莫属。 想到很可能马上就会有秘密被揭开,两个人都有些激动。徐青萝把笔记放在膝上,轻轻搓了搓手,然后重新捧在手中,就像昨晚读那本《草房子》一样,她先快速地翻了一遍。翻完之后合上笔记,她沉思了一会儿,又把笔记打开,重新翻看,这一遍要慢很多仔细很多,花去了足足有十几分钟的时间。整个过程苏愚就在旁边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紧张而充满期待。 终于翻完了第二遍,徐青萝合上笔记,脸上难掩失望之色。苏愚马上关切地问道:“怎么样?” 徐青萝看了他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那个符号只在一张星盘里出现过一次,其它地方再也没提过。不知道的真会以为是笔误呢。” 苏愚也难免失落了一下,问道:“不会真是笔误吧?” “我现在也搞不清了。”徐青萝抬起头,透过灯光编织的屏障看了一眼青白茫茫的夜空,自语似地说道:“就算不是笔误,只有一个符号也追查不了什么,总之这条线索又断了。……也许,真的再也没有了吧。” 她的话苏愚听得半懂不懂,显然她在追查什么,以为会在这本笔记中有所斩获,可最终却失望了。表面上看,她追查的应该是那个星体符号的意义,可听她的语气却又不像。一个不知名的符号,查不到不过是多一点学术疑惑,何至于给人一种干系重大的感觉? 苏愚忍住询问的冲动,从女孩膝上拿回那本笔记,从第一页翻开。他在想,姑姑对笔记那么紧张,那么不希望我看到,总该有点什么秘密在里面才对,该不是怕我学了笔记里的东西也去做占星师、抢了表哥的饭碗,那样就太小题大做了。也许徐青萝注意不到的东西,我能注意到呢。 于是他翻开了第一页,视线也停在了第一页。他忽然觉得有点别扭,一本笔记的首页一般都是留白的封页,写一些名字或纪念文字之类,可是这本笔记没有封页,第一页就直接进入正题,满篇的占星文字。上一次他拿到之后也稍感意外,但很快就被占星内容吸引所以没有多想,这次一看便觉得不对。 封页被扯掉了? “那里被扯掉了两页,大概是目录或者签名页。”见苏愚死死盯着折页处看个不停,徐青萝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不过扯得很精心,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苏愚抬起头看着徐青萝,脸上疑云四起:“扯那么精心,是故意的?” “当然啦,有意为之,可能是写了什么东西不想让人看到,也可能是写错了被墨汁涂得一团糟,看着碍眼就一把撕掉。” 苏愚本能地点了点头:“应该是不想让人看到。” “你很在意?” “嗯,你不觉得奇怪吗?”苏愚挠了挠头。 徐青萝明眸一闪,伸手又把笔记拿了回去,拿在手中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除掉外面的黑色封皮,把本子竖起来观察它的侧背面。那里有三个模模糊糊的字,也明显地被人擦拭过,可惜墨迹太深没有擦拭干净,依稀还能分辨出字的模样。徐青萝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苏,梦,溪。” 她话音还未落地,笔记已经被苏愚一把夺了回去。苏愚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封背上,颤抖着手指轻轻缓缓地抚过那三个字,一遍又一遍,他低着头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徐青萝心中好奇,想问“苏梦溪是谁”,却见一滴水珠落下来,落在笔记的硬纸封皮上,很快便洇湿了一片,紧接着又是一滴。苏愚赶紧用衬衫袖口去擦拭,一滴滴的水珠却不断从他脸上滑落下来,落在他的袖口上,手背上,晕染出一片片深深的水渍。 苏愚在哭,哭得悄无声息,连一点哽咽的声音都没有。 可是这无声的哭泣让徐青萝的心有些发颤,那浓重的悲伤并未因无声而止息。她想问“你为什么哭”,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这个笔记的主人姓苏啊,苏梦溪,朱语哲说过苏愚的妈妈姓苏,那应该就是她了吧? 这是他妈妈的遗物,可他以前从不知道,他的姑姑还千方百计瞒着他,那被撕掉的封页显然就是妈妈的署名啊。 徐青萝恍然,但是看着默默流泪的苏愚,心里又一片茫然。她不知该怎么去劝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她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她的心也被一股浓重的悲伤攫住。她其实一直都明白,孤独的人都是同类,哪怕各有各的孤独,但说到底都是一样的孤独着,可惜孤独的人总是无法彼此温暖,不然又哪里来那么浓黑的孤独。 就像她。就像他。 ………… 朱语哲一点也不开心,尽管在与黑猫的斗智斗勇中逐渐占了上风。他的鼠标垫早就撕扯成了两半,床单上都是或深或浅的梅花形脚印,地上全是散落的书,垃圾桶被打翻了,机箱电源线被拉断了,水杯也打碎了一只。他挥舞着扫帚像个悲壮的勇士,将那只该死的野猫奋力赶上了窗户,然后看它纵身一跃潇洒而去,他站在窗前的身影像悲情电影的主角一样萧瑟。 萧瑟过后就是忙碌。趁着老妈还没回来,他必须把凌乱不堪的卧室好好收拾一番。飞快地打扫床单,整理床铺,然后扫地,把黑猫所有的犯罪证据通通丢进垃圾桶。撕烂的鼠标垫,摔碎的杯子,翻倒的垃圾,揉成一团的纸片……等等,这团纸是什么? 朱语哲蹲在垃圾桶旁展开一个纸团。这时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他拿笔记时从老妈房里带出来的。笔记被老妈锁在一个小箱子里,当时他费了老大功夫去找钥匙,箱子里除了笔记还放了个皱巴巴的纸团,他以为是垃圾就顺手带出来准备扔掉,追打黑猫的时候丢在了地上。想到这些,他就要把展开一半的纸团直接扔到垃圾桶里,只是他似乎在纸上看到一个苏字,所以想了想,他还是把它展开看了一眼。 那其实是两页纸,第一页纸上用娟秀工整的字迹写着一个名字——“苏梦溪”,附带着年月日期,还有一个地点——“于云梦山”。第二页纸上则是一大段自白似的话,朱语哲一见第一行字心里便骤然一惊,那里写的是“苏愚我的孩子”。他心头的杂念一下子就飞得干干净净,只是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往下看: “苏愚我的孩子: 你读到这本笔记时大概也有五六岁了,五六岁的你却不会记得妈妈的模样,可是没有办法,妈妈不能留在你的身边。这本笔记是这三个月来,我一笔一笔写下来的,为了让你看懂,每一笔都写得很清楚呢,我把他留给你,你每天能看着它,就像看到妈妈。你可不要以为妈妈不要你,不爱你,此时你还在我的腹中,我就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你了。妈妈不在的日子,你也要好好的,乖乖听话。记住,妈妈想你,爸爸也想你,盼与你相见,我的孩子。 苏梦溪。” 朱语哲一口气从头读到尾,读完后便整个呆在那里。 舅妈也是个占星师?为什么妈妈从没提过?舅妈给苏愚写过一本占星笔记?难道就是……就是那本笔记? 几乎不用多想,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两页纸跟那本笔记锁在一处,纸张也一模一样,而笔记也正好缺失封页,两相联系,自可确认无疑。朱语哲的心一下子就凌乱了。他拿着纸,直着眼睛,半晌才喃喃道:“妈,妈,为什么?你这是想干嘛呀?这笔记是舅妈的遗物啊,你干嘛瞒着苏愚?干嘛就是不让他看?这样怎么对得起舅妈呀……可是,可是事情都这样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思来想去,终于一咬牙把两页纸又揉成一团,猛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厨房跑:“烧掉,快烧掉,不能让苏愚看见!” 只是他前脚刚进厨房,便听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他心想难道是苏愚回来了?不对,门没锁,无论苏愚还是老妈,都不会敲门,直接进来就是。容不得他多想,敲门声又接连响了两下,他慌忙把纸团揣在衣袋里,跑过去把门打开,却见张瑶穿一身黑纱长裙,正俏生生地站在门外。 第十七章 再见孤独 张瑶和吴萱萱特意追查过朱语哲,自然知道他家的位置。就在刚才,徐青萝和苏愚下楼时,张瑶正远远地躲在一个小花坛后面,清清楚楚捕捉到两人的身影。她一眼就认出了苏愚,只是不认识那女孩,但想来也知道,这两人都是朱语哲请来助战的。苏愚看不出什么特殊,关键在那女孩身上,张瑶感受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玄妙气息。她相信第三轮与自己对战的人就是那女孩,可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瑶收摄气息,站在阴影处静静思索,估摸着那两人都走远了,她就快步走上楼来。敲了几声门,她看到了前来开门的朱语哲。那头猪的神色一瞬间就几经变换,惊讶、疑惑、狂喜、不知所措……条件反射般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然后闪在门边,做了一个自以为绅士的邀请动作:“请进,请进!” 张瑶矜持地笑了笑,一手轻提长裙迈步进门,同时淡淡地说道:“我姨妈也住这小区,我来这儿玩,就顺便到你家拜访一下,临时起意,没什么不方便吧?” “没有没有,非常方便!以后还可以来,随便来!”整个学校最漂亮的女孩突然来拜访自己,朱语哲一下便沉浸在受宠若惊的喜悦中,回身便端了之前给徐青萝切的一大盘水果上来,殷勤招待。 张瑶环顾了一下客厅,在茶几前坐下来,看了看眼前的水果拼盘,随口问道:“刚才有客人来过?” 按照习惯,这种时候朱语哲会撒个谎,力图证明水果是专为张瑶准备的,可是灯光照耀下,女孩的五官极富雕刻美,线条优雅而魅惑,他看一眼脑子便有点不会转。何况那双清亮亮的眸子注视着他,他有种内心一切想法都无所遁形的感觉,竟下意识地肯定了对方的问话:“啊,对对,是来了一位客人,刚走。” 一位?明明是两个人。难道因为熟识的缘故苏愚不算客人?张瑶心里想着,随即说道:“我猜是个女孩。” “你怎么知道?” 张瑶微闭双眸,做势轻嗅了一下:“屋子里有股女生专用的香水味呢。”看来苏愚这个助理真的不在客人之列,不过这无足轻重,她来的主要目的是弄清那女孩跟朱语哲的关系,心念一转,一股浅浅淡淡的不悦之色马上从她脸上拂过,恰到好处地被朱语哲看在眼里。 朱语哲本就在想,张瑶问到别的女孩来家里做客,会不会误会自己有女朋友,或者跟别的女孩有亲密来往。他本能地希望与张瑶之间发生点什么,而这些显然会成为阻碍。那一抹不悦之色让他相信张瑶是真的在乎了,他不假思索地解释道:“那女生是来找我表弟的,不是找我的!” “表弟?”张瑶微感意外,隐约觉得好像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表面却依然平平淡淡地问:“你还有个表弟?住你家吗?” 这时朱语哲才想起,张瑶印象中的苏愚是助理而不是表弟,可刚刚已经露出马脚,再说如果张瑶多关注自己几天,这种事也根本无可隐瞒,他干脆就坦白道:“嗐,其实就是我的助理苏愚……”话一出口,马上他就觉察到张瑶神色有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双清亮的眼睛也睁大了几分,他便以为是对方生了气,赶紧又说道:“他学了点儿占星,哭着喊着要给我当助理,我也没办法,毕竟是我表弟……” “那女孩是苏愚什么人?”张瑶没心思听他解释,打断了他的敷衍,这一次的问话异常直接。 朱语哲一怔,感觉张瑶的兴趣点有点怪异,但也没多想,摆摆手道:“还能是什么人啊?就一同学,那女生姓徐,跟你一样是新来的转校生。” “谢谢。我还有事先走了。” 听朱语哲说完,张瑶便骤然起身,也不顾朱语哲一脸错愕的挽留,急匆匆地出门下楼。 一出楼门夜风扑面,黑纱裙在风里无声地飘,花坛边的树一阵簌簌地抖,漫天星光里,几窗灯火下,女孩在浓淡交错的夜幕中穿行,脚步轻如飞絮,俏脸冷若冰霜。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明白了!” ………… 今夜,城市混沌的铁幕被灼亮的木星划开,注定许多人心被卷入波澜,颠簸起伏,难以平静。 苏愚心中有一股难平的恨意,恨不能马上找姑姑去质问。一个一出生就失去了妈妈的孩子,为什么连一点寄托哀思的遗物都要被剥夺?这是妈妈的笔记,这是他苏愚的妈妈!即便他从未见过,即便从未养育过他一天,他也知道那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最后一丝生命才留他在这世上的妈妈! 当别的孩子偎依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时,他却只能在无数个抱守着孤独的夜里想念她,在无数个浸泡着恐慌的梦里呼喊她。他想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可却没有人告诉她妈妈会占星,妈妈能写一笔好字,还留了这本笔记在世上。姑姑把笔记据为己有,他不能看,不能碰,更差一点看不到妈妈被涂擦殆尽的署名。 苏愚很难过很难过,不只是因为睹物思人,也不只是因为心中愤恨,还有对自己无可依靠无处可去的深深失落。十年来寄人篱下,他能感觉到姑姑的冷淡与膈膜,但他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渐渐习惯被给予的那间小屋,他以为那间小屋是自己的。可是现在他感觉一切都不存在了,那个家里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自己的还要被夺走。他就像回到了六岁时刚来这儿的时候,陌生的人陌生的家陌生的世界,那吞噬一切的孤独和黑暗,张牙舞爪,腐骨蚀心。 被背叛的,被剥夺的,被蒙蔽的,被放逐的,让昏蒙的变黑暗,让贫乏的变空洞,让支离的变破碎。他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一遍遍抚摸本子上妈妈的名字,心在痛,泪在流,无声无息。最后他用早已**的袖子擦了一把眼睛,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谢谢你。” 你帮我找到了笔记的秘密,还原了妈妈的名字。谢谢你。 “应该的。”徐青萝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她蜷缩在竹椅上,抱着双膝,侧头看着苏愚,“很多时候,不知道比知道要开心,很多事情,不去想比总想着要好过。就像星盘,宫位角落里有那么多黑暗和污秽的地方,何必非要让星光去照亮?你不去看,它们也存在,但你的心不会被沾染,你就会快乐。” “我知道。”苏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我的太阳就在一个黑暗污秽的角落,蒙昧无知的快乐我不想要。笔记是我妈妈的遗物,我要是错过了一定会终身遗憾。” “你错过了就不知道它的存在啊,哪里会有遗憾?”徐青萝耸了耸肩,她抬头看见一只飞蛾从眼前扑扑楞楞的飞过,又幽幽地说道:“就好比人类,总觉得自己是最高贵的生命,只是因为比自己看到的其它生命都高贵,人们总是会庆幸自己生而为人,而不是一只飞蛾,一只苍蝇,一只蚂蚁,可是你怎么知道自己就是世间最幸运的那一类?如果这世间有你根本无法想象的生命形态呢,比如整个宇宙才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可你不知道,所以你就可以一直庆幸着,高贵着。” 苏愚被她一番话又说愣了,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 “一滴水里有无数个水虫,水虫身上还有无数个细菌,水虫们没见过这滴水外面的世界,它们就以为自己是最高贵的。可它们实际只是一滴水里的可怜虫,相互之间还要你争我抢,为了各种渺小的欲望。”徐青萝说着,轻轻地叹息一声。 照她的话去理解,人类跟水虫没有区别,所做的一切也都是荒诞不经毫无意义。苏愚诧异地抬起头来,眼睛依然是红红的:“你觉得,人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徐青萝看着他红红的眼睛傻傻的表情,不禁噗嗤一笑:“没有啦,就是假想,假想而已。水虫看不到水滴外的世界,那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它也无法想象。每一种生命都站在自己命定的阶梯上,向下看是众生匍匐,向上看只有苍茫无尽的天空。”徐青萝说着,伸手向上指了指:“那就是命运啊!” 苏愚没有插嘴,只顺着她白皙的指尖向头上望了望。苍茫无尽的天空。他心里默念着,默默地听她继续说。 “所以学什么占星,预测什么未来?不要向上看,向下看就好啦。有时想太多,知道太多,真的是徒增烦恼,一点好处都没有。”徐青萝顿了一下,看着苏愚,有些郑重地说:“活一场,开心是第一位的,吃自己想吃的东西,看自己想看的书,做自己想做的事,无所谓的东西就不要去管它了。振作起来,不要难过!” 徐青萝说完,从竹椅上跳下去,伸了伸胳膊,在原地又跳了几下,长发飘散,裙摆起落,眉眼弯弯,嘴角含笑,又活脱脱像一只美丽的精灵了。她倒退着向小区大门的方向走了几步,朝苏愚挥了挥手:“我要走了!看你今天这么伤心,那两盒冰淇淋就送你好了。” 苏愚听她这样说,心里竟没来由的一空,就像这一场告别之后再也见不到她。他连忙站起来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几班的?” 徐青萝背着双手洒然一笑:“嘿嘿,其实你上当啦,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只是来这儿寻找一个秘密。”说着,她低下头,用穿着白色凉鞋的脚在地上勾勒了几笔,模模糊糊是那个神秘的星体符号,像一只眼睛,伏在地上,仰望星空。然后女孩也不等他说话,背转身迈起步子,像一只蝴蝶轻快地飞远,飞远。那一刻谁也听不到她来自内心的声音:“没想到又会找上你,孤独的小孩,希望下一次你真能遇到你的同类,再见了!” 第十八章 无惧生死 苏愚不想回家。他的心绪很乱很乱,需要好好梳理和沉淀。在那之前他不想面对家里的任何人。他呆呆站在广场上,望着徐青萝的背影消失在霓虹灯下,就转身走出广场,穿过几幢楼的阴影向东走去。 小区东面是一条小河,河水时涨时落,河边修着几座小亭子,亭边有几棵合欢树和银杏树,每每出门散步,苏愚就喜欢在小河边上坐一会儿。其实这座城虽然不小,却没有哪里真正吸引他。他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孩,你让他疯一下他都找不到可以发疯的去处。 晚间小区里的住户大都去广场遛弯,东侧小河边基本没人,路灯也要昏暗得多。苏愚找了一座最靠边儿的小亭子,清清静静,路灯有限的光亮也无暇顾及这里。他就靠在一个红漆柱子上对着河面发呆。 说到底他还是不知道徐青萝是什么人。正是念书的年纪她却不上学,为了追查一个占星符号的秘密到处乱跑。是了,以她速读速记的本事确实也不需要上学,一天时间就能把中学六年的课本都看完了。没有上学的负担,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去不得?就像她所说的,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快乐自在,无拘无束。只是除了她,谁又能如此洒脱? 苏愚很羡慕。他也想四海为家,不再被这座城、被学校、被自己的小房间所圈禁。他一直都在盼望有一天能考上大学,不需要多好的学校,只要能给他一片天,让他展翅飞远。上了大学就可以勤工俭学,不再拿姑姑的生活费,有闲余的钱还能寄回给姑姑,报答她十年来的养育之恩。 可现在他只想飞远,越远越好。只可惜没有翅膀,他飞不起来。 纷乱的念想一时在脑中充塞着,苏愚好半天才把它们一一压制下去。他靠在那儿摩挲着妈妈的占星笔记,一次又一次打开来,在昏暗中去辨认笔记中的文字。虽然由于光线太暗没办法阅读,但他看一眼妈妈的字心里就会涌起一点温暖。最后他把笔记合上,紧紧抱在胸前,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泪水就再一次从眼角溢出来。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唤了一声:“妈妈……” 这时,一片淙淙水流声里,一个女孩轻轻缓缓的声音不期然地钻入了他的耳朵:“你妈妈是苏梦溪,对不对?” 苏愚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站直身子,却见亭子里几步开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虽然光线暗淡但仍可瞧出那是一个少女,长身玉立,纱裙轻摆,五官在朦胧中显现出玉雕般的轮廓。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张瑶?……你也在这儿?” 张瑶也不答话,只继续说道:“你妈妈是苏梦溪,你是苏家这一代原定的守护人。” “什么?”苏愚一头雾水。 张瑶微皱了一下眉头,还是接下去说道:“十六年前,苏梦溪怀胎十月赴云梦山待产,在入谷前遭遇突袭,夫妻双双殒命,可是腹中的胎儿竟活了下来,那就是你,苏愚。” 苏愚这次听得明白,张瑶说的都是自己身世。她竟知道妈妈的名字,也知道自己父母当年双双遇难,可入谷是什么意思,突袭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死于车祸吗?他意识到中间一定有什么重要的隐情,而眼前的女孩便是知情者,立刻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认识我妈妈?” “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的事我自然一清二楚。”张瑶的声音冷冷清清,没一丝烟火气。 “找我?” “是的,找你。因为我,来自鬼谷张家。” “鬼谷张家?”苏愚怔了一怔,又摇头,“我不懂。” 张瑶一时没再吱声,就站在几步外静静瞧着苏愚,星光下,少女的眸子里流动着神秘摄人的光彩,这让苏愚忽然有些紧张,赶紧又强调了一遍:“我……真的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你又何必继续伪装呢?”张瑶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懊恼,但语速仍然不急不缓:“你用朱语哲做挡箭牌,在外面声称他才是苏梦溪的儿子,这么简单的伪装瞒不过人的。今晚跟你在一起的那女孩,虽然看上去只有十几岁,但实际年龄远不止于此,该是苏家的哪位前辈吧?这样看,你跟苏家一直都有往来,你也不该是一无所知。” 苏愚静静地听她说完,右手一抬:“你等一下!我好好整理整理你的话。”然后他一边思考一边说道:“第一,今晚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不姓苏,姓徐,而且她跟我没任何关系,只是偶然遇到的,可能……以后也见不到了;第二,苏家,如果你指的是我妈妈那边的家族,那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听我爷爷奶奶说,打我生下来姓苏的亲戚就再没来过;第三,朱语哲是我表哥,挡箭牌什么的,你能不能再说详细点?我真的没明白;第四,……” 苏愚的声音凝重了许多:“苏梦溪是我妈妈,不过我父母是车祸死的,你为什么说是突袭?如果你知道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张瑶又是半晌没再说话,两人在亭中相对而立,好像都在等待对方开口,又好像都在思考。良久之后,苏愚终于忍不住又问:“你是不是知道我父母的事,请你告诉我好吗?这对我很重要。” 张瑶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向河水:“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自作聪明了。……朱语哲他冒充你,应该只是想得到你妈妈故友的关照,攫取世俗利益,我早该想到的。” 苏愚沉默。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姑姑带表哥进北京城的那次“求仙问道”,想必就是托关系去了,可是以姑姑姑父的人脉,占星界应该毫无关系可托,而苏愚的妈妈是占星师,姑姑可能是灵机一动,就让表哥冒充了苏愚,于是妈妈的旧友稍作提携,表哥就异常高调地闯入了占星圈子。 苏愚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笔记,也许,这本子在当时还被拿去做了证物吧?——看,这是苏梦溪亲笔写的占星笔记,你们相信了吧,这就是他的儿子。——苏愚明白姑姑对笔记为什么这样紧张了。 苏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扯开,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张瑶发现自己误会之后,似乎全然没了说话的欲望,回过身又瞧了苏愚一眼,就往亭子外面走去。 她要离开。苏愚感觉到张瑶大有来历,听她刚才的话多半知道自己父母去世的真相,如果让她走了必然会留下终身遗憾,他心里一急,便跑过去拦在对方面前,叫道:“等等!” 张瑶停下脚步,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声音冷如霜雪:“你想怎样?” “我就想问问我父母的事。”苏愚满怀诚挚地问,“你是不是真的知道?” “不知道。”张瑶冷冷地回道,然后从他身侧走过去,迈步出了亭子,轻盈而坚定地走向夜色深处。 苏愚愣了片刻,他相信女孩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于是转过身又向着张瑶的背影喊道:“我已经没有妈妈了,不能连妈妈怎么去世的都一无所知!如果你不方便说,给我点提示也行,要不然告诉我苏家住在哪儿,我去找他们问!” 他话音刚落,就见张瑶猝然转身,竟双脚离地凌空飞起,裙摆飘忽间一个箭步落到身前,他刚刚看清那张毫无表情的清丽面孔,就被一根纤长的手指抵住了咽喉,触感冰凉。 那一瞬苏愚的心猛地一颤,吃惊,害怕,同时一下就想到了徐青萝。她会飞!她是徐青萝要找的奇人!可是不容他多想,张瑶冷冷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苏愚的心怦怦狂跳,尽量平静地问:“为什么?” “我的任务是调查苏家叛徒,扫清余孽。”张瑶微微扬了扬脸,“所以,我是来杀你的!” 苏愚的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他本能地想说,“杀人是犯法的,不能乱来”,可是会瞬移的奇人法律能约束的住吗?他努力平复心底的畏惧和恐慌,鼓起勇气问:“那你刚才要走?” “现在我回来了。”张瑶瞧着他,清澈的眸子里泛着浓重的戏谑之意,“你没听说过好奇会害死猫吗?” “因为我追问你?” “对。” 苏愚又想起徐青萝临走前说过的话,“很多时候,不知道比知道要开心,很多事情,不去想比总想着要好过”,“不要向上看,向下看就好了”。他这是不小心又向上看了。可这不能怪他,张瑶的话勾动着他的好奇心,妈妈的死可能另有蹊跷他不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所以他反问道:“换了是你,你会放弃追问吗?” “不会。”张瑶答道,同时她手指挪开,对准不远处的一株银杏树轻轻一弹,一个拇指肚大小的绿色光弹便从她指间飞出,直直射穿银杏树的树干。然后她转过脸,看一眼神色惊讶的苏愚,说道:“因为我会这个,你会吗?” 苏愚望着银杏树干上被射穿的小洞,有点发傻,默然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是不是不再想知道你妈妈的事了?”张瑶又戏谑地问。 苏愚的心底一阵阵地发凉。他意识到今晚的追问确实是个错误,因为他从未想过会如此真实地去碰触这样一个世界。而这一次碰触可能真会导致自己生命的终结。不用细想就知道,为什么这世上这种奇人一直不为人知?只因为知道的人恐怕都死了,或者根本无法开口。他知道眼前的张瑶跟徐青萝不一样,徐青萝展现的不过是读书和记忆的能力,而张瑶亮出了对普通人有极大生命威胁的手段,这种手段怎么能被普通人知道? 从张瑶回头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跟想不想知道妈妈的事再无关系,他注定会死。 既然注定会死,死前自己更要知道真相。 苏愚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斩钉截铁地说道:“想!” 第十九章 冥轮天照 苏愚的回答让张瑶有些意外。她以为自己展示些手段对方就会直接吓瘫,可是苏愚没有,尽管他神色中有惊有惧有惶恐,但他还是笔直地站在那儿,并且硬气地做出了回答。 实际上张瑶一直在试探。她并没有相信苏愚的话,也没有放弃杀他,假装相信进而无言退走,只是想看苏愚的反应。她无意中泄露了些苏梦溪的事情给对方,倘若对方真的不知真相并且以父母为念,必然会追问不放,反之,如果对方不再追问,张瑶必然折返回来杀了他。 知道真相,该杀;不念父母之恩,更该杀。 现在张瑶相信苏愚是真的一无所知,应该没再跟苏家人有过接触,他并没有撒谎。正因如此她陷入了两难。如她所言,她的任务是杀人,可既然苏愚只是个普通人,跟苏家又早就断绝了来往,那杀他又有什么意义?只为斩草除根?这个根已经发不了芽长不出草了。何况她对苏愚没有一点儿坏印象,甚至刚刚还产生了几分好感,这个可怜的家伙无愧于苏家的血脉。难道必须要见血? 一番思量过后,张瑶忽然开口,声音好似潺潺清溪:“我可以不杀你,也可以把来龙去脉都讲给你听,但事后我要抹去你的记忆,最终你还是一无所知。”顿了顿,她又说道:“而且,强行抹掉记忆可能会留些后遗症,大脑受损,或轻或重都会影响你的生活。这样你还想知道吗?” 这是张瑶给出的第二次选择,这次才是真正的选择。 苏愚愣了愣。看来这条小命暂时不用担心了,只是照张瑶所说,自己得知了父母死因也会马上被强制忘掉,还很可能由此损伤大脑,这着实是个亏本的买卖。竹篮打水一场空,篮子还要被水泡坏。可苏愚隐约感觉这背后隐藏着惊天的秘密,他太想知道了,哪怕知道一时也是好的。至于大脑损伤,只是有可能而已,他暂时顾不了那么多,眼下他只是执拗地想知道真相。 “想!” 见他脸上一副决然的神情,张瑶什么也没说。其实大脑损伤的后遗症,一般只会出现在多次抹除记忆的人身上,倒也不用过于担心。她转身径自走回亭子,苏愚也跟着走回亭子,背靠在一根柱子上,怀着期盼的心情等她开口。 “你想过没有,”张瑶望着星光下的粼粼水面,轻轻问道,“如果我们的天空多一颗个人行星会怎么样?” 个人行星是占星学上的一种行星类别,公认为太阳、月亮、水星、金星、火星五颗,因为运行速度较快,会对每个人的性格、能力、行为模式造成强烈影响。 这问题与苏愚父母似乎全无相关,苏愚也不知道张瑶用意何在,但他还是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大概,人类会多一种能力吧。” 古老的占星理论认为,人在母腹中本是个混沌的生命,正因降生时接受诸星照耀,由诸星赐予不同能力,才会逐渐开启灵智并成长为人。这影响不是施加于有形之身,而是施加于无形之气。正如古人所言,“气充形,形寓气”,形气结合才有人。人之所以会思考、说话、沟通交流、搜集并传播信息,是因承纳了水星的光照,之所以能审美、有价值评判、友好交际、创造并欣赏艺术,是因接受了金星的光照,之所以喜行动、好竞争、心怀怒火和欲望、能攻击他人保护自己,是因获取了火星的光照。 出生时星图不同,星体位置各异,光照有强有弱,有纯有杂,又照射到人的不同部位和领域,于是人的各项能力便有了不同表现,有人聪明绝顶肢体羸弱,有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人美貌惊人长袖善舞,有人智商卓越诡计多端。 这是占星学的基本原理。苏愚据此推断,假使人类的天空多一颗个人行星,那么人类就会多一种能力。 “多一种能力,会是什么?”张瑶又问。 苏愚摇了摇头。他觉得现在的天空是完整的,人类也是完整的,再多一种能力?他无法想象。 “是不断进化、圆满自我、超越人力限制的能力,”张瑶自问自答道,“也就是修行之力。” 苏愚不禁一怔,第一感觉就是很无厘头,荒谬,但仔细一想又不无道理,最后若有所思道:“也许是吧,可这只能是假设,有什么意义?跟我父母有关吗?” “这不是假设,也跟你妈妈有关。”张瑶霍地转过身来。 “不是假设?”苏愚顿时一惊,“你想说,太阳系还有一颗行星,离地球很近的个人星,但人类看不到?” 张瑶摇了摇头:“不,并没有。” 苏愚长出了一口气。如果还有一颗个人星的话,人类确实不可能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可张瑶到底想说什么?他正疑惑不解,却听对方又说道:“可是以前有。” “以前?”苏愚又是一愣,紧接着问:“在哪里?” 张瑶仰起脸,看了一眼仍在天顶徘徊的那颗木星:“木星以内,火星以外。” “小行星带?”木星轨道以内,火星轨道以外,那里是小行星带的位置,被成千上万颗小行星所占据。 “对,就是小行星带,那儿原本是一颗行星,但被撞碎了,无数的行星碎片就成了现在的小行星带。” 张瑶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在苏愚听来却无异于道道惊雷,一道一道把他撞醒。小行星带是怎么形成的,天文学上并未给出统一理论,倒有人假想过是大行星被撞碎的结果,但假想仅仅是假想,没有充足的证据能加以证明。今天这些话从张瑶口中说出来,在苏愚耳中听进去,却有异乎寻常的意义。 张瑶不是普通人,这也不是在闲话畅想,没必要海阔天空乱弹琴。重要的是,苏愚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星体符号,那个妈妈笔记上写过的、徐青萝画给他看过的符号,那只神秘诡异的眼睛! 未知的星体! 小行星带碎裂前的星体! 两相联系,苏愚几乎马上冲口而出:“那颗星的符号是个眼睛?” 张瑶微微一怔,觉得很是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妈妈笔记上有!……原来是它!”苏愚恍然大悟,兴奋地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谷星。” “谷星?……谷神星?”苏愚没来由地想到了一颗小行星,也是小行星带最大的那一颗。 “就是谷星,”张瑶又强调了一遍,“古有六府之说,《尚书》有云,‘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六府指水、金、火、谷、木、土,日月之外,六星便以此命名。不过现在谷星已经不在,人们只知五行,不知六府。” “原来如此,它叫谷星。”六府的说法很是新鲜,苏愚以前确实从未听说。谷星碎裂,六府去一,便是五行。他心有所感,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徐青萝,那女孩正苦苦寻找谷星符号的来历,如果她能听到这番话,该有多好。 “当然它也有其它称呼,就像我们把金星叫做太白,火星叫做荧惑,谷星也被叫做神阙,与腹前的神阙穴同名。它的灵引,也就是符号,被称为‘玄灵之眼’,透过它,可以窥见真正的世界。”张瑶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谷星会碎掉,为什么它的存在天文史和占星史上没有任何记载?” “为什么?” 张瑶轻轻地叹息一声:“因为谷星碎裂的那场天地劫难。它绝灭了修行之路,断绝了修行传承,也顺带把人们有关修行人的记忆通通抹去了。当然这种抹除并不是很彻底,人们还是留下了些许印象,这些印象逐渐演变成东西方世界各国的神话传说,中国神话,希腊神话,罗马神话,北欧神话……其中也包括灭世的传说,比如北欧神话中的‘诸神黄昏’,中国神话中的‘女娲补天’。可人们只记得诸神都死了,却忘了死因,只能编一个故事,人们只记得有神人补过天,却发现天地似乎是完整的,所以也只能编一个故事。谁又知道,这天真的残缺了呢?” 苏愚心中受到巨大的震撼,迫不及待地问:“那到底是个什么劫难?” “冥王现世之劫,我们称之为‘冥轮天照’。” “冥王?……难道是冥王星?” “嗯,那时天空并没有冥王星……” “我知道,也没有天王星和海王星。” “不,天王星和海王星是存在的,虽然肉眼看不见,但是在修行人的眼中,一切都无所遁形。我说的没有是真的没有。” “也就是说,以前有谷星,但没有冥王?” “是的。那是春秋时代的一天,人们发现天空中多了一颗星,那颗星不大,但明亮异常,它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一次次绕过行星的引力防护,一层层穿越海天土木的行星轨道,迅速地指向了谷星。当人们发现情况有异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天变。修行人吸纳了那颗星的光辉,全身星力就会不断衰减,那颗星飞得越近,星力衰减便越严重。一些修行界的高人纷纷飞去拦截,却一一身死道消。因为根本飞不到它近前,就会星力消散而亡。” “那就是冥王?” “嗯,那才是真正的冥王。最终冥王星与谷星撞在一起,冥王虽小,但极具毁灭之力,刹那间谷星碎成千片万片,那一刹的耀眼光芒照亮了整个夜空,一场毁灭的风暴从天而降,肆虐横行,无处不在,修行人不是星力彻底消失就是星脉碎裂而死,所有人有关修行的记忆也在那一瞬间被抹去。” “谷星都碎了,冥王没碎?” “确切地说,也碎了,它不再是当初的冥王了。一撞之后,它光芒尽敛,裹挟着一部分自己的星屑和一部分谷星的星屑倒飞出去,在海王轨道的外围停下来,那些星屑混在一起形成了它的伴星,看起来像是一颗卫星在守护它,实际却是在监控它,两颗星的星光永远地搅拌在一起,它便不再致命,不再为祸人间,冥王也就不再是冥王。” “你是说,卡戎?”现在的冥王星其实是个双星系统,除冥王之外,另一颗星名叫卡戎,希腊神话中的卡戎是冥河的摆渡人。 “嗯,不过,我们叫它‘鬼谷’。” “鬼谷?” “谷星已死,化为厉鬼,世世纠缠,故为鬼谷。” “原来如此!可是这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到春秋战国时的鬼谷子……” 张瑶淡淡地点了点头:“没错,鬼谷子的名字也正因此而来,我们就是谷星的残支,修行者的遗族,秘密传承两千多年的鬼谷一脉!” 第二十章 鬼谷遗仙 苏愚心下恍然。虽然他已经隐隐猜到,张瑶表现出一连串超出常人理解的能力,便是因为修行,可是张瑶不亲口承认,他便不敢去想。毕竟人的修行之力是谷星赋予,如今世间再无谷星,她又为何能够修行?苏愚既震惊又疑惑,却听张瑶又问:“你知道修行的本质是什么?” 苏愚摇摇头。 “人在降生之时,得沐诸星之光,诸星在人体内播下种子,置于胸腹之间,称为‘星府’。换句话说,你的体内就有一座小小的星空,生命只不过是空间的缩影,因为有这种子,有这星空,人才具备各种能力。可它们是沉睡的,在你出生后就已定型,而修行就是吸纳星光入体,唤醒它们,让它们成长,赐予你更多的力量,打破这种与生俱来注定的框架。” 苏愚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前胸,当然什么都没有看见。所谓盛放星体种子的星府,想想也必然是一种非物质的存在,不可能看得见摸得着。他抬起头问:“这么说,修行相当于强化人体内星体的力量,来获得某方面超越性的成长?” “嗯。” “比如,修水星的人就会聪明,修金星的人就会漂亮?” “这样说大致没错,修水星的人,心智会比一般人发达,反应更加敏捷迅速,而女人如果修炼金星,容貌也都会增色不少,所以战国之前美女众多,可谓祸国殃民。” 夏亡于妺喜,商亡于妲己,西周亡于褒姒,三朝覆灭的背后都有美女的影子,更有春秋四大美女,息夫人、夏姬美貌倾三国,齐文姜艳色倾两国,西施祸乱吴越,这些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倾国倾城,无一不是在战国之前,不用问,定是有赖于修行之力。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理论,在苏愚面前打开了一个万花筒式的广阔空间。他一时心中有无数念头纷纭而起,正想继续追问,却听张瑶话锋一转,又说道:“可是,这么理解又有些片面。你学过占星,应该知道每颗星都承载着许多不同的法则,水星不止主导心智,也主导移动、传递和分裂双生,金星更不止是美貌,它包含魅力、分享、阴柔、艺术等法则不下十数种,每个人只能修习其中的一种,获得的力量也大多在那个特定的方向。与其说修的是星,不如说修的是法则,星只是法则的媒介。而法则,正是宇宙万物演化的本源,也就是老子所说的‘道’。” “道可道,非常道”,天地之始,万物之母。说“道”就是法则,好像也没什么不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便是一道本源,演化万千法则?苏愚对此只是一知半解,心里若有所悟的同时,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书里、电视里所讲的“修道”,好像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正纳闷,张瑶便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又开口说道:“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讲的修行,跟道士们所说的修行大不一样。道士修丹法,吸纳灵气,炼阴神阳神,凝结元婴,而不是像我说的,修体内星象和天地法则。” 苏愚点头。 张瑶便又接下去说:“因为那都是假的,只是迫不得已的障眼法。道教开山祖师张道陵,也出自我鬼谷张氏。第一代鬼谷仙师临终前,曾有遗嘱要我鬼谷一脉秘密传承,不可张扬,以免再招天劫。可是张道陵竟公然违背门规,在外开宗立派,仙师得知后再出谷问责,已经迟了,道教已经初具声势,无法就地解散,仙师无奈,只好命他修假经、传伪法,使道教看上去与一般俗世宗教毫无区别。后世再有弟子出谷历练,也经常托庇在道教之内。所以,历史上一些著名道士的修为是真的,所传修行之法却是假的,尽管说得头头是道,迷惑了一代又一代人。” 一番话听得苏愚目瞪口呆,估计任何一个人得知这道教真正的来历都是同样的反应。鬼谷门人的历练之所,修的是真道行,传的是伪丹法,竟有如此的惊人内幕! 张瑶见苏愚脸上一片惊讶迷茫之色,不禁微微摇头:“这是我鬼谷绝密,不管你信或不信,我都只能言止于此。其实‘修行’二字,本就是‘修星’的谐音,修星才是它的第一层本意,第二层则是修持心意言行,令修士可以完全顺应星性法则,以期真正的融星入体,天人合一,乃至最终可以自成星界,让生命达至时空般的永恒不灭。可惜,那个境界太过遥远,就连第一代鬼谷仙师也未能达到。” “自成星界,就是……变成一个宇宙?”苏愚忽然想起徐青萝临走前那一番话,提到宇宙就是一个生命云云,难道真有此事? “星界并不一定是宇宙的形式,都是一方时空,但随心变化,各不相同。” “如果达不到那个境界呢?修行人也不能长生?” 张瑶轻叹一声:“岂止是不能长生,再强大的修行人,也不过二百年的寿命。” “二百年……,是普通人的两三倍了。” “弹指之间而已,对追寻茫茫天道的人来说,实在太短。”顿了一下,张瑶又道:“仙师当年已经接近那个境界,勉强可以化生一个独立的小星界,但代价是牺牲自己。冥轮天照之际,绝大多数人都没料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可仙师想到了,他知道大劫难渡,像他这样修为极高的修士终究难逃一死,于是他当机立断,舍弃生命化出一个小星界,让亲人和弟子入小星界避难,最终逃过一劫。” 苏愚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 “这就是鬼谷一脉。那个小星界我们也称之为鬼谷。虽然外界的谷星已经不在,但鬼谷的星空其实是先师星府所化,仍有一颗明亮的谷星,在那里出生的孩子体内可以孕化谷星的种子,依然能够修行,而修行必须要先吸纳谷星的星光,所以又只能在谷中成长。” “真是个奇妙的地方。”苏愚听着听着,不禁心向往之。 “奇妙,但也危险。”张瑶看了苏愚一眼,“因为是先师临危所化,受到冥轮天照的干扰,鬼谷很小,只有方圆数里,而且很不稳定。最多只能有九个人同时进入其间,多一人就会崩塌。而鬼谷先师的后人加上四大弟子的后人逐渐增多,大家绝不可能都在鬼谷中生活修炼,只好迁居入世,却难免你争我斗,为各自家族抢夺入谷修行的珍贵名额。所以世人眼中,鬼谷弟子同出一门却从来都是相互敌对,先有孙膑庞涓,后有苏秦张仪,再后来还有改名换姓的许多将相公卿,他们都是鬼谷弟子,都出自孙庞苏张四家,人称‘鬼谷四姓’。” 苏愚恍然大悟,原来历史上最神秘的鬼谷竟是这样一个地方。孙膑庞涓、苏秦张仪,人都知道这些鬼谷弟子同门相残,却没人知道背后竟有这样的因由!鬼谷四姓,孙庞苏张,苏家……张家……,原来这都是鬼谷一脉的入世豪族! “我也算苏家人?”苏愚问。 “是的。”张瑶淡淡地说道,“你不仅是苏家人,还曾是苏家选定入谷的修行者,俗称‘守护人’。” “可是,”苏愚疑惑地说道,“苏家只是我的母族,入谷名额那么珍贵,为什么要选我?” “因为苏家百年来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修行低谷,只有你妈妈一个人修行有成。” “……我不太懂。” “好吧,既然都告诉你这么多,就再讲清楚些。这要从修行资质说起。虽然星府中孕有谷星种子的人,理论上都能修行,可是吸纳谷星星光速度各不相同,大多数人都过于缓慢,只存在理论上的修行可能,实际上却是无法修行。想要修行,孩子就要先在谷中降生,降生后要在谷中培养到九岁,九岁时孩子的星府才会成熟,那时才知道他的修行资质如何。若资质太低,才能换下一个人入谷生育,这一下就会浪费九年的修行名额,可是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苏家在谷中有一个固定名额,一百年间有十一个新生儿入谷,竟连续十个无法修行,最后是你妈妈苏梦溪资质超卓,勉强延续了苏家的修行血统,他们不选你又能选谁?” 苏愚愣怔良久,缓缓说道:“我明白了。妈妈死时我即将降生,应该就是要入谷去生下我的时候。她是死于修行名额的争夺?” 张瑶摇了摇头:“不是一般的争夺。谷中九个名额,历代鬼谷先生一家占据三个,孙庞苏张各占一个,剩下两个五家争夺,苏家这些年没有余力去争,你的名额是固定的那一个,别的家族争不来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 “叛门。”张瑶用加重的语气吐出这两个字,“据这一代鬼谷先生所说,苏梦溪与庞家的庞洛秋在入谷前对他突然出手,鬼谷先生不得以将二人反杀,出于保密需要,也将苏梦溪的丈夫和庞洛秋的妻子一起灭口,然后伪装成两车相撞四人身亡的惨剧。” “这不可能!”苏愚急急地分辩道:“我妈妈十月怀胎,正要临盆,哪会跟人争斗?就算苏家要反叛,也不可能选在家族最弱的时候!” “所以,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借口,”张瑶淡淡地说道,“是这一代鬼谷先生有心剔除别的家族,他想要更多的修行位置,刚好苏庞两家实力正弱,他便先行下手。” 苏愚满怀悲愤地看着张瑶:“我父母蒙冤惨死,苏庞两家出局,这样一来,你们张家岂不是既得利益者?” “是的。”张瑶若无其事地肯定了他的说法,“十六年来,我们和孙家各自又多拿一个固定名额,而鬼谷王家又多了两个,三家相安无事。可是谁又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就会步苏庞两家的后尘呢?除了更加卖力的培养族人,跟孙家紧紧联合之外,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苏愚又问:“难道四家就没有一点能掣肘鬼谷的东西吗?” “自然是有的,不然王家哪会拖到现在,恐怕早该动手了。”张瑶又深深地看了苏愚一眼,“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你其实早已不算苏家子弟,远离鬼谷做个凡人就好了,何必非要问这些?就算知道父母蒙冤含恨而死又能怎样,你只是一介普通人,在谷外出生,体内没有谷星种子,没一丝修行的可能,难道还能为父母报仇?” 苏愚低下头,默然不语。这就是所谓命运的牢笼吧?这一个又一个的惊天秘密,纵然知道又如何?天生注定你就是个普通人,修行之路早已断绝,父母的冤仇远在你无法触及的领域,你永远只能做一个低贱的生命,在那些神仙般的人物脚下匍匐跪拜。 只是,你甘心吗? 苏愚悄悄把右手伸进裤袋,摸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然后手藏到背后,一点点在背靠的柱子上刻划起来。他意识到张瑶即将抹掉自己的记忆,可他还想留一点记忆下来。有些东西他不想忘,有些东西他不能忘,哪怕一生都遥不可及,哪怕一生都遗憾痛苦,可那是属于他的记忆,他不能失去。 比如谷星的符号和鬼谷的存在,那是徐青萝一直寻觅的东西,他还得告诉她。 比如父母的冤屈仇恨,他可以不报,但不能忘记。 他看到张瑶缓缓伸出右手,指尖有一团青色的火苗窜动,火苗越窜越高,渐渐笼罩她纤细玉润的手,然后她轻轻地对着火苗弹了一下,一道青色火焰便无声无息地向他眉心飞来,伴随着女孩轻轻淡淡一句话:“忘记吧。”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在昏迷之前他只来得及刻下一个字。 他手里的小刀落在石板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的身子也软软地贴着柱子滑下来,倒在地上,露出柱子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借助晦暗的光线勉强能辨认出是个“谷”字,倒写的“谷”字。 张瑶瞧见了。她微微蹙了蹙眉,走到近前,伸手想要把字抹去,可是伸到半途她又收了回来。她低头瞧了瞧苏愚的脸,那是一张干净、清秀的面孔,眉间隐隐锁着一抹不屈之意。她叹息一声,信步走下凉亭,飘然远去。 若你不想忘记,若你还能记起,那就接受这命运的折磨吧。 第二十一章 星夜迷失 夜色渐深,满城灯火一盏接一盏地暗了下去,高挂的木星也渐渐西斜,但明亮依旧。市一中的晚自习早已结束,东西两栋教学楼都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门卫张老头的小屋还亮着灯。徐青萝坐在校园东面的围墙上,悠然自得地晃着两条小腿儿,对面是一株苹果树亭亭如盖的树冠,望过去枝繁叶茂黑压压一片,其间点缀着十几双宝石般的眼睛,泛着绿幽幽的光。瞧得仔细一些,就能隐隐约约瞧出一只只猫的轮廓来。 “我马上就要走了,到另一个城市去。”徐青萝在对那些猫说话,“待会儿我就去坐火车,就是那种一长串带着轱辘的铁皮箱子,看起来像长长的铁蛇。可惜我不能带你们走,你们只能留在这里。以后偷东西时可要小心了,不要给人抓住,夜里也不要太闹,万一吵到了人,人就会来捉你们的。实在要闹的话,你们就搬到市区西边的小林子里去,那儿周围没多少人住。” 苹果树上先是一阵寂静无声,随后传出一声低低的猫叫,“喵——”,接着又是一声,一声赶一声,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终于连成一片。 “嘘——!不要闹!你们可要听话哦,不要以为我走了你们就成了野孩子,你们可是我的小侦查员,我会不时瞧你们几眼的。”徐青萝安抚着猫们的情绪,“小黑,我把它们交给你了,你最聪明,一定要照顾好大家!” 树上的一小片枝叶晃动了几下,枝头上的一对眼睛炯炯发亮,那只猫却没有吭声。 徐青萝手一撑,从墙上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尘土,有些无奈地说道:“好吧好吧,你们同意不同意都无所谓,总之我必须要走了。”说完她就旋身从围墙跳下,跳到校园外面的马路上。稳稳地站在马路中央,她又回头瞧了一眼围墙内的苹果树,轻轻地摇了摇头,便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在她身后,一只黑猫敏捷地从苹果树跃上围墙,又从围墙跳落到地面,在马路上疾速奔跑,几秒钟后就蹿到徐青萝前面,面对着她,把嘴里叼的一盒冰淇淋放在地上,然后又抬起前爪,把冰淇淋向前推了推。 徐青萝停下来,看着那盒冰淇淋,看着那只黑猫,不禁叹了口气:“小黑,以后不要再偷冰淇淋了,偷点你自己喜欢的东西吃吧。” 黑猫似乎不太懂她的话,眼睛一直瞧着徐青萝,又伸出前爪碰了碰冰淇淋,“喵呜”叫了一声。 “我不是嫌你们笨啦,只是……,”徐青萝蹲下身子,轻声说道,“我也只能开启你们的灵智,帮不了你们更多了。你们都很好,你尤其聪明懂事,可很多东西都是无法改变的,你们注定成不了星兽,成不了人类眼中的山精野怪。” 黑猫这回似乎听懂了,它默默地垂下头,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给你们开了灵智,却又丢下你们……对不起。”徐青萝的声音满怀歉疚,说完这句话,她便绕过黑猫,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回过头,那只黑猫仍在原地,恋恋不舍地望着她。 “替我关照一下那个叫苏愚的傻子,他是个好人,虽然笨了点儿,但可以做你的朋友。”徐青萝又说道,然后她挥了挥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远。 黑猫没有再跟上去,只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直到女孩消失在夜色中,它才默默地叼起那盒冰淇淋,抬眼回望墙头,不知何时,那儿齐刷刷地挤了一整排的猫,都在低头看着它。它伏身一纵,便噌地一声纵上墙去,对着群猫“喵呜”叫了一声,十几只猫便接二连三地蹿回到苹果树上去了。 苹果树难免又是一番哗啦啦的枝摇叶晃,只是很快又平静下来,除了间或传出几声低低的猫叫,在这暗夜里显出几分凄凉。 ………… 苏愚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他以为自己在凉亭里睡着了。他记得徐青萝走后,自己一个人心情烦闷,就一直往东走到了这个小亭子里,在亭子里坐着坐着居然就睡过去了。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可不是那种心大到随便哪里都能睡上一觉的人。他很懊恼自己的突然睡着,这一睡好像耽搁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什么事情呢?他想了想,似乎跟徐青萝有关,他记得自己是想要跟她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再要往深处想,他便感觉自己的头开始疼,像有一根钢针扎到了大脑里,他越是要想,那针越是往里钻,疼得他汗珠子刷的一下就顺着额头滚下来。 他不敢想了,闭上眼睛努力调整了几次呼吸,排空脑子里纷乱的念头,感觉舒服了一些。然后他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出亭子回家。转身之际,他借着昏蒙蒙的光亮看到了柱子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刻痕,那一刹那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我刻的!” 那就是我刻的。他没来由地这样去想。只是他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刻这个东西,总不至于像游山玩水的无聊人那样,想刻一个“某某某到此一游”,也不会像某些浪漫的小男女,刻一些“我爱某某某至死不渝”的话。他凑近一些低下头努力去辨认,发现那是个奇怪的字,像用两只手托起一块豆腐。他完全不记得那是个谷字,因为是手在背后偷刻的,那是个倒写的谷字。 苏愚想,难道那不是字,是个什么占星符号?好像也不是。正当他搜肠刮肚去寻思的时候,刚才那针刺般的感觉又出现了。他急忙双手揉按太阳穴,让疾速运转的大脑停下来。 好受些了。他喘息着,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心里蓦地蹦起一个惊悚的念头:我这是脑子坏掉了?为什么一想问题就会头疼?难道是因为在外面睡了这一会儿导致邪气入体,伤了大脑?我到底睡了多久? 他急急地从衣袋里摸出那部老式手机,一打开,屏幕刺眼的亮光迸射出来,午夜一点钟的字样极为显眼,把他着实吓了一跳。上面是一连串的未接电话,都是表哥和姑姑打来的。他心里暗叫一声“坏了”,慌忙撒腿往姑姑家的方向跑,可是跑了几步他忽又停下。这个时间已经太晚了,姑姑还会给自己留门吗?他不知道,以往自己从未这么晚回过家。可以肯定的是,这次回去免不了会挨骂,也许会罚在门外站上一宿也说不定。 还有,自己手里还拿着妈妈的笔记,姑姑来开门一定会看到。想到这一节,他把笔记紧紧地抱在胸前,感觉夜风一丝丝往他身体里钻,冷冷的。 九月的后半夜,风的确是有些凉的,苏愚还穿着夏天的单衣。可他不敢回家,而且那里不是他的家,那个家的人要夺走妈妈最后的遗物,他不愿也不敢再回去。 他抬头看天,西面是重重高楼的黑色阴影,早已遮住了西沉的木星。一瞬间他的心就被失落和无助塞满。 他转回身,又慢慢走回了凉亭,木头人一般在石凳上坐下来,背靠着一根柱子。闭上眼,眼前就有很多人很多东西在晃,也分不清谁是谁,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纷乱如麻,这纷乱让他的脑子又开始隐隐作痛,只是他无法止息,不仅如此,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被这股纷乱和痛楚裹挟着向深渊里迅速坠落,头越来越疼,越来越疼,像是盛纳不住那些人事那些思绪,想要爆开。 他觉得下一刻就会爆开,万劫不复,所以他努力地去睁开眼睛,想要让黑夜仅存的光亮去驱散这些影像,但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一线,而仅仅这一线什么也看不到。他只好尽力对自己说,不要慌不要慌,冷静冷静!他想象自己是一盆浑浊的水,他不再去搅动,任由泥沙慢慢沉积下来,水开始由浊变清,一层一层,最终泥沙都沉积在水底,水终于彻底地清澈开来。 苏愚霍地睁开眼睛。他望着凉亭的檐角,望着檐角外面青蓝色的夜空,感觉死里逃生般的心有余悸。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这是得了脑病吗?到底是什么病? 他不敢再深入地思考,也不敢再闭眼。他就那么愣愣的靠着柱子盯着夜空,下意识地排空一切思绪,这样他的大脑就像平时一样清晰,没有任何疼痛,也没有任何纷扰。只是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像这夜空一样茫然,他觉得自己是一颗发不出亮光的小星星,莫名其妙地走失在这城市的夜空。 他就这样坐着,抱着妈妈的笔记坐着,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睡了过去,这一次没再头疼。只是没睡多久他就醒过来,这次是被小区的环卫大妈叫起来的。他一手拿着笔记一手揉揉眼睛,看了看眼前戴着口罩扛着扫帚的大妈,叫了一声“早”,然后也没等对方回答,飞身跑下凉亭,就往学校的方向跑去。 天亮了,要上学了。 他还是任性地不想回家。课本都在课桌抽屉里,书包他都懒得回去拿了。他知道终究还得回去面对姑姑,可是那又怎样?他不在乎了。他好像迎来了一个迟来的叛逆期,现在只想随心所欲。 然后在小区门口他远远地看到了姑姑。姑姑也看到了他。姑姑板着一张满是煞气的脸,于人来车往之间看着他,看着他低着头、背着手、慢慢地一步一步挪过来,不声不响,不情不愿。她沉声问:“昨晚去哪儿了?” 苏愚不吭声。 “你才多大,就学会勾搭小姑娘了?还夜不归宿!”这次是厉声喝问。 苏愚猛地一抬头:“我没有!” 第二十二章 莫非前定 姑姑显然误会了苏愚。昨晚那个女孩说他们有约在先,女孩还因为等不及特意来家里找他,后来两人便一起离开,一夜都没回来。换了谁都会忍不住多想。可她截在路上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却让苏愚很是难过。 “没有?那昨晚那小姑娘是怎么回事?昨晚你去哪儿了?” “反正我没有!” 苏愚摆出一副死倔死倔的劲头,拒绝回答。这时他突然感觉背在身后的手里一空,笔记被人抽走。他一回头,正看见朱语哲遮遮掩掩地将笔记塞进书包里。朱语哲对他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对姑姑说道:“妈,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别叫人看了笑话,有什么事回家关起门来说。” 姑姑正在气头上,没注意到儿子的小动作。苏愚的顶撞让她想起十年前这个侄子刚来家里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死活不出来,任性到让她毫无办法,虽然后来变得乖巧懂事,再没有胡闹过一次,可今天他似乎又重新竖起了倔强的犄角。她有点无奈,所以瞪了儿子一眼之后就做出了让步,对苏愚冷冷说道:“晚上回家再说。” 姑姑走了。朱语哲在苏愚肩上捶了一拳,也甩起袖子转身就走,却冷不防被苏愚一把抓住:“把笔记还我!” 还我? 朱语哲脑子里“轰”地一下,回过头,有些心虚地看着苏愚:“你是说……笔记,还你?” 苏愚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襟,一只手向他伸出来,面色冷峻:“还我!” 朱语哲愣了好一会儿,慢腾腾地打开书包拿出笔记,苏愚劈手夺过,转身就混入了人流之中。朱语哲看着他走远,蓦地梗起脖子,自语道:“你横什么横?是你妈妈的又怎么样?我偏就看了!不仅看了,我还撕了呢!”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团纸,一扬手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然后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太舒坦,又一口气跑回到垃圾桶边,拿数学课本遮住脸,伸胳膊往垃圾桶里掏弄,好半天才把那团纸掏出来,赶紧又塞回衣袋里。一抬头看见有几个路人正投来异样的眼光,他便装模作样地举着课本,大声地读了几遍数学公式,而后把书夹在腋下,背着手蹙着眉做学者沉思状,蹒跚而去。 苏愚一整个上午都昏沉沉地趴在课桌上。他困,脑子很不清醒,更重要的是他没办法随着老师的节奏去思考。昨夜刺痛大脑的那根针还在,只要他一动脑筋,那针就开始作祟,疼得他抱起脑袋、冷汗直流。两个老师察觉他很不对劲儿,就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是摇头不语。 他尝试去看书,可是一旦他的思绪随着目光沉落到字里行间,那针便又动起来。数学书不能看,英语书不能看,语文书也不能看。他试着打开一本很轻松的小说,居然也不能看。他只好合上书坐在那儿,对着黑板发呆,一颗属于十六岁少年的跃动的心,在这上午的阳光里一点点凝滞,一点点晒干,一点点老去。 他不再存在任何侥幸心理,很显然,他的脑子出了问题,很严重很严重的问题,他不能思考,不能听讲,不能读书。他现在就像一块朽坏的黑板,不碰就是完整的,只要想在上面写字,哪怕只写上轻轻的一笔,就会咔的一声碎掉。如果他是那种整天神游在课堂之外、只想着在足球场上或篮球架下挥洒汗水的孩子,那倒也没什么,可惜他不是,不能读书不能思考那就不如让他去死。 更可怕的是,他还不能睡觉。脑子很乱很疲惫的时候,只要一闭上眼,他就像昨夜一样坠入一个梦魇般的世界,脑子一点点地撑大、撑爆,不睁开眼睛就会永堕黑暗,偏偏眼睛就是无法睁开。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想象自己是一盆水,静静沉淀泥沙,在脑子不那么痛的时候猛力睁开眼睛,让自己重回光明的怀抱。只是他的心却留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继续下沉。 早饭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他兜里没钱,也不饿。在隔壁班上课的朱语哲一向不爱找他,今天也不例外。中午放了学,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教室,有的回家吃饭,有的去食堂打饭,只剩他还趴在课桌上,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等同学们吃完午饭陆陆续续回来,他还是呆呆着看着窗外。终于,在上课铃打响之前他站起来,潦草几笔写了一张请假条放在老师的讲桌上,在一众或冷漠或猜疑的目光里,抱着一本书走出教室。 苏愚径直出了校门,沿街一直向前,走进了市人民医院。他抱着书在长长的挂号队伍旁边瞧了一会儿,就直接上了二楼,找到神经内科的诊室走进去。诊室里病人不多,在前面两个病人离去之后,他就坐在了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医生面前。医生伸手等他交挂号单,他却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没挂号。” “那就先去挂号。”医生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目光随之转向后面的病人。 “我没有钱。”苏愚硬着头皮说道,“我的病很急,还没来得及通知家人,您能不能先帮我看一下?” “病人就没有不急的,不管多急,都得按规矩来。快让一下……下一个!” 苏愚赖在那儿没有动,反而摊开了手里的书,低下头去读。医生不明所以,正要继续催他离开,却见苏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几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刷的流下来,紧接着,面前的男孩两眼一翻,竟直直地向后就倒,扑通一声跌在地上,人事不省。 医生和后面的病人都吓了一跳,随后便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快,快快,送急救室!” 两个小时以后,闻讯赶来的班主任王老师把苏愚领出了医院。医生发现了苏愚身上的校牌,马上给学校打了电话。王老师给苏愚垫付了检查费和急救费,然而各项检查结束之后,苏愚却拿到一个“未见任何明显异常”的结论。这说明他根本就没有病。按说苏愚该高兴才对,可他的心却再一次深深沉了下去。 医院各种仪器手段都诊断不出来的问题,那就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吧? “休息一下就好了。”王老师这样安慰他,并准许他下午可以不用上课,但是他摇了摇头,还是跟着老师回了教室。除了教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休息。 他又在书桌上趴了一下午。这个下午他什么都不再想,也不再试图去看书,或许是因为实在太困,或许是因为什么都不想反而解放了大脑,在最后一节自习课时他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晚上。他是被饿醒的,醒来时教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窗户里透着满城灯火遥远的微光。有一扇窗户没关,风吹进来,卷动着某张书桌上的一个练习本,在幽幽的黑暗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有些萧瑟,有些冷。苏愚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衬衫,又从衣袋里摸出手机,时间指向八点半,两个小时前朱语哲发过一条短信:“你怎么还不回家吃饭?” 一天没吃东西,苏愚确实觉得好饿。真的该回家了,虽然他知道,很可能回去了姑姑也会饿他一顿,可是生气也罢,怨恨也罢,迟早都要回去,迟早都得面对。他把妈妈的笔记夹在书堆中间,珍而重之地放进书桌抽屉,起身推开教室门,又把门拉紧锁好,就沿着冷冷清清的楼道走下去。 此时仍是晚自习时间,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伏案学习。以往这种时候苏愚不敢随意走动,但这次他一点儿也不紧张。出了教学楼穿过花坛,在门卫张老头那里登记了一下,他就提前离开了学校。 现在他努力去做一个“无心人”,既不去担忧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一路上吹着夜风听着汽车驰鸣看着霓虹闪耀,他没做任何耽搁就回到姑姑家小区。进楼门爬到四楼,待要推门而入,却听到门内传来姑姑的声音:“小哲,有什么话就直说,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电视里正播着综艺片,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里,仔细分辨能听到朱语哲的声音,确实有些扭捏:“妈……苏愚怎么还不回来?” “正自习呢吧。不回就不回,怎么了?”姑姑的声音很冷淡。 “他没钱吃饭……” “你怎么担心起他吃不吃饭了?转了性子了?他既然不回来那就是有饭吃,都交女朋友了,他现在可是不同往日。人长大了,心野了,我是管不了了。” “也是,你说那么好一姑娘,怎么就看上他了?……哼!” 苏愚听到这儿,感觉后面的话题多半儿会是臆测自己跟徐青萝的风月事,也就不想再听下去,刚要敲门,朱语哲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停了下来:“妈,那本笔记是舅妈的对不对?” 姑姑明显的一怔,半晌才道:“你知道了?” “那,”一经确认,朱语哲显得有些激动,“那你给我干嘛?怎么不还给苏愚?” “还给苏愚?”姑姑的声音也有了几分激动:“还给苏愚还会有‘占星师语哲’吗?一句话说出口容易,你就不能先走走脑子?” “妈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走脑子了?” “你以为你的占星师是怎么来的?是靠你舅妈的关系才拿来的!我把笔记给了苏愚,那个关系就不是你的,你林叔还看得上你?那些粉丝还会捧着你?” “那、那……看不上就看不上,我稀罕了?” “好好,你不稀罕。你瞧瞧你这样子,一天到晚除了装象还会干什么?学习不行,一技之长也没有,你想过将来吗?” “想过!我……我靠我自己的本事,有什么不能干的?大不了做个普通人,大多数人不还都是普通人?” “现在这个社会,普通人有多难你知道吗?一般的大学读下来有多难找工作你根本就不了解。妈问你,把你到手的这些东西都还给苏愚,你舍不舍得?占星师的地位、名声,几十万的粉丝,几家媒体给你的宣传专栏,出版社的约稿,一小时上千的咨询费,还那么多小姑娘一脸崇拜地跟你聊天……这些东西都给苏愚,你舍得吗?” “……舍、舍得!这些东西我能靠自己的本事挣回来!” “行了,别装了,你舍不得。”姑姑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语气忽地缓和下来,“妈这么做也是为自己能有个依靠,你爸是真的靠不住了。” “妈,你别老怀疑我爸出轨,我爸他哪能呢?” “不是怀疑。你舅妈在世的时候就给我算过命,要我早作打算。她算命从来就没错过。你爸总是不回家,推脱这有事那有事,你就不觉得奇怪?唉,咱们这个家,只怕是真要乱了,到时候你就是妈唯一的依靠。”姑姑说到后来,声音里竟有了几分凄凉。 朱语哲沉默了半晌,又讷讷问道:“那不是……太、太对不起舅妈了?” 姑姑又恢复了冰冷的语气:“我养了她儿子十年,哪一点对不起她?这就当是付给我一点儿报酬,我过分了吗?” 苏愚听到这儿,默默地缩回了敲门的手,转身又踩上了下楼的台阶。如果不是在晚自习下课前回来,自己一定听不到这番谈话,一定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竟是这样。妈妈,如果你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那时给姑姑算命呢?你劝姑姑早作打算,一定想不到她会是这样打算的吧? 佛家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苏愚忽然觉得自己不怪姑姑了,要怪,就怪自己没有妈妈吧。 第二十三章 无欲无心 当苏愚空着肚子走在街上,朱语哲正将一个纸团投入炉火,那纸上写着苏梦溪对儿子最后的温存言语。朱语哲终于还是把笔记撕下的两页付之一炬,也连带自己对表弟的一点愧疚之心,一起烧成虚无。 这是苏愚有生以来最悲惨的时刻,身无分文,也可说是举目无亲,连个像样的朋友都找不到。他的确没有朋友,或许徐青萝算一个,但那姑娘不知所踪。所以他只能在大街上走走看看,除了去吃霸王餐和伸手乞讨,想不出什么靠谱的办法来哄饱肚子。 他不想乞讨,一旦有了这样的开始他怕自己真会沦为乞丐。脑子坏掉的他没法学习没法读书,那便几乎完全没有了未来,再加上没有父母没有依靠,他几乎能看到自己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在三九严寒里走街串巷的身影。一阵心酸让他禁不住想要落泪。 他也不想吃霸王餐,那样太过难堪,而且万一被人抓住狠揍一顿,再断了胳膊折了腿,那真的是走上做乞丐的捷径了。 靠在一家面馆门前的槐树上,他朝面馆里张望了很久,想着如果进去洗碗他们会不会赏一碗面给自己吃。面馆的客人并不多,年轻的老板娘擦桌子收拾碗筷打理得有条不紊,他想人家根本不需要一个洗碗的小工。他咽了咽口水起身离开,想换一家店试试,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蓦地回过头,他看到地上有一块面包,塑料包装还是完好的。 谁掉的? 周围并没有人,一直都只是自己在这儿。面馆里只有一位客人在埋头吃面,根本无人进出。他抬头看看,槐树树冠被灯光照得半明半暗,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晃动。下意识地,他又走回去在槐树上踹了一脚,同时仰起脸,注视着头上一阵剧烈的枝摇叶晃,几片明黄色的叶子掉下来,在风里打着旋。 什么也没有。 这是正常的,不然你指望树上会掉下什么?面包吗?苏愚有些自嘲地想着,挠了挠头。可这面包又是从哪儿来的? 好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吃。苏愚摸了摸扁扁的肚子,终于弯下腰向那面包伸出手,这时冷不防地,耳边响起“啪嗒”一声,一袋方便面又从天而降砸在他的手边,把他吓得往回缩了缩手。仰起脸再次朝树上看了一眼,仍然没看到什么东西,周围同样不见人影。他愣了片刻,便飞快地一手抓起面包一手抓起方便面,转身一溜烟地跑远。 那棵树上藏不住人,或许是有人偷了东西藏在树上,风一吹人一摇就掉下来。这是个有点蹩脚的推测,可是正确与否是无所谓的,树上还有没有其它东西也无所谓。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用这两包东西填饱肚子,他实在是饿坏了。 只是苏愚前脚刚走,树上便跳下来一只黑猫,它巧妙地避过路灯和门店的光照,行走在树、花丛、墙角形成的阴影里,顺着苏愚逃遁的方向,一路悄无声息地跟下去。 苏愚再一次跑到小河边的凉亭里。他先是狼吞虎咽吃掉了那袋面包,又嘎嘣嘎嘣嚼了多半袋子的干方便面。这顿从天而降的晚餐让他很满足,当然如果再有一瓶水就更好了。只是吃饱之后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袋方便面,他禁不住鼻子一酸,眼圈便红了。自己现在竟像做贼似地偷吃着树上掉下的东西,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昨天晚上还在替表哥打擂答题呢,今天就流落街头了,还莫名其妙坏了脑子,可以展望的人生变得无限黯淡。 苏愚忍不住在脑子里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星盘。近日来的运势情形他都能记个大概,之前他便没发现最近有什么突然的厄运,现在也没有,这样大的人生变化,星盘上居然没一点蛛丝马迹的先兆。苏愚搞不懂这是什么缘故。当然他以前的运势也经常不准,那时总以为都是芝麻小事,星盘毫无迹象也属正常,可现在看来,这其中显然是有些问题的。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他想不清楚,也不敢深想。头又开始疼了。 他闭上眼静了静神,等头不那么疼了,便把方便面攥碎包好塞进衣袋里,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他的目光又被柱子上那个粗劣的刻痕吸引住了。他禁不住又开始寻思,自己为什么要刻这么一个东西呢?到底想要告诉徐青萝些什么? 想不起来。他忍不住在柱子上踢了一脚,踢得自己的脚有点疼,不得不坐下来抱着脚揉了一会儿,然后他咬了咬牙,下决心回家去。 姑姑已经索走了“报酬”,就还要负责自己的衣食住行。关键是,苏愚真的不想做一个流浪儿,他才十六岁,人生还长,脑子坏了也许只是暂时的,还有恢复的希望。医院查不出来没关系,再慢慢想别的办法。 进门的时候,姑姑还在客厅里看电视。苏愚原本准备承受一场狂风暴雨,但是姑姑见他回家,竟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回来了?”苏愚点了点头,她便又问了一下白天去医院检查的事儿。苏愚头疼晕在医院惊动了班主任,班主任自然不会不跟家长说,姑姑早就知道了此事,也知道检查结果全无问题。她问得冷淡,苏愚回答得敷衍。医院查不出问题,自己再喊头疼只怕姑姑只会说自己矫情。他心里有个倔强的声音一直再喊:“不要再花她一分钱!”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习惯性地回身锁门,习惯性地坐到写字台前,拧亮了台灯,又习惯性地拿起那本《草房子》,然后他呆了一呆,对着封皮扫了几眼,又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回去。满满一箱子的书还跟往常一样,静静躺在床前,那都是他还没读完的“治愈系”,可是他没有机会继续治愈自己了。 文字书本什么的,以后恐怕都要跟自己绝缘了。 他忍住内心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趴在写字台上,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他没有睡着,也没有思考。足足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他心里只重复着一个单调的画面,就是那盆不断在沉淀泥沙的水,泥沙不断沉淀,他的心也不断放空。一直以来他都是心事不断的人,脑子里总是充斥着五花八门的想法和念头,就像这泥沙。他在想象中重新把自己变成一盆清水,他要尝试做一个纯净的人,让脑子里再没有任何杂质,只有这样他才会不头疼,只有这样他才能安然入睡。 也只有这样,他觉得才有一丝恢复脑子的可能。因为他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一个说法,心无杂念的静坐有修复和增强大脑的作用,以前他不信也从未尝试,现在这说法却成了指引他前行的一盏明灯。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自救之策。 心无杂念,亦无所求。 在经历过一天一夜的挣扎之后,在抓住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之后,苏愚的心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像往常一样入睡,像往常一样起床,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背起书包去学校。姑姑也像往常一样冷淡,只是从严格管教换成了一副“什么事我都不过问”的面孔。朱语哲则一下子比往日冷淡了许多,一整个早上都对苏愚视而不见。家里的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放在过去,这些变化一定会引起苏愚的警觉和不安,但是现在他不在乎。 心无杂念,亦无所求,他现在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坐在课堂上,他眼望黑板,脑中却是一片空洞。老师叫起来答题,他会很干脆的答一句“不知道”。课堂小测验,他会在盯上试卷几分钟后堂而皇之交上一张白卷,之后的结果便是被老师拉去办公室谈心。起初苏愚还会解释自己一学习一思考就会头疼,但是他发现所有老师都知道他在医院的检查结果,都以为他是为了逃避课业在装病,于是他就低着头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的受训。 一学习就头疼的病,大概就跟《海贼王》里的乌索普那种“一上岛就会死”的病一样,被打上骗子的标签吧? 短短的两天里,苏愚被老师叫去谈了六次心,姑姑也难免再次被惊动,晚上苏愚回家后姑姑终于忍不住问:“小愚,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苏愚不吭声。 “你还想不想读书了?” 苏愚继续不吭声。 姑姑最终生着闷气回了自己的房间。 苏愚开始享受前所未有的自由度。他有了更多在外面闲逛的时间,不按时回家吃饭姑姑也不过问一句。老师们也不再叫他回答问题,更不会再拉他出去谈心。很快他就从教室中间被调到了最后一排,跟几个玩玩闹闹混混毕业证的的差生坐在了一起,所以他干脆上课时连黑板都不瞧了,就趴在课桌上闭目养神。 苏愚以前所未有的惊人速度从一个怪学生堕落成一个差学生,同时还保留着怪学生的标签。本来同班的同学就跟他不太亲近,现在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他能感觉到那些漠视、不屑、讥诮、质疑的目光,它们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但他只当一切都不存在。 可惜一切都那么真实,有时会痛彻心扉。苏愚远不像表面看来的那么自然,也远不像自己预期的那么平静。这是一个剧烈的蜕变过程,想要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又谈何容易?他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书看一眼,感觉一下自己的大脑是不是有了好转,可惜没有。他也会受不了老师的训斥和同学的白眼而偷偷抹眼泪,但是眼泪抹掉他还是他自己。 他仍然是班上唯一一个上晚自习的人。他的晚自习只做三件事:发呆,趴在桌上睡觉,在小花园里闲逛。因为有巡察的老师,他不敢在楼道里逛,也不太敢在小花园外的其它地方游荡,花园里草木茂盛,有着很好的天然掩体。他往花坛后面一缩,能安然无恙地坐上两个小时,安安静静夜观天象。这个新发展的爱好让他发现了一些秘密,比如经常有男生女生跑到花园隐秘处说悄悄话、卿卿我我,有一次一对小情侣不小心还闯入了他的领地,猛然看到花丛里躺着一个古怪的家伙,嘴里还叼着一截花梗,女生禁不住大声惊叫,而后甩脱男生撒腿就跑。 再比如,学校对面楼层的某个房间,每天晚上都亮着灯,有个女孩会在窗前看书,窗户上会投下女孩漂亮的剪影,那么宁静祥和的一个剪影,让苏愚的心也很宁静祥和,所以他喜欢躺在花丛里看她,一看就看到晚自习放学。而后他就混在离校的学生群中走出校门,跑到河边凉亭那里再坐上一会儿,听听水流,吹吹夜风,揣摩一下亭柱子上的那个怪字,期待着会想起点儿什么。 然而这一晚,学校对面楼上的灯竟然灭了,女孩的剪影也消失不见。苏愚坐在小花园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只是隐隐约约的,从校园某个方向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静静地听了一阵儿,苏愚便站起来,循着歌声一路走去。最后他走进了综合楼的多媒体大教室。他曾在这里上过课,但显然现在不是上课时间,整座大教室看起来像电影院的放映厅,只在最前面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学生。他们轮番上台或唱歌或舞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在一旁不断地指点纠正。 苏愚知道,这是学校的文艺骨干们在为国庆、中秋双节联欢准备节目,平时课程比较紧张,所以在晚自习时间抓紧排练,还专门请了老师来做辅导。苏愚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随意在后排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静静地看他们或唱或跳。 女老师很忙碌,很尽责,也很焦灼,大概是觉得双节越发临近节目却一个个的不尽人意,每看完一场表演做过一番指点她的眉头便锁得更深一些。在上台纠正了一位同学的舞蹈动作之后,她一抬眼,穿过数十排空荡荡的桌椅看到了坐在后面的苏愚。后排没有开灯光线很暗,所以她招手叫了一声:“后面那位男同学,你到前面来一下。” 第二十四章 青涩雨季 前排的学生们也都回过头来看向苏愚,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苏愚稍一犹豫就起身离座,一脸平静地对老师说道:“我不是参加表演的。” 女老师微微一怔,却仍然说道:“你到前面来,我看一下。” 苏愚以为对方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老师,我不是来参加表演的……”他其实想说,我就是路过,进来随便坐坐,可是有几个学生已经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他也就没再继续下去。 女老师皱了皱眉,直接大步流星地下了台,向后面走过来,顺手摁亮了墙上的电灯开关,黑乎乎的后排便一下子亮如白昼。借着灯光,女老师上上下下打量了苏愚一番,只觉得眼前少年挺拔、干净、秀气,有一丝清冷之气却又不失阳光,不禁点了点头,自语似地说道:“声音不错,外形也好。”随后便问苏愚:“你是几班的?” “高二六班。” “以前演过舞台剧吗?” “没有。” 苏愚回答得很干脆。像他这种消极份子,各种联欢活动从来都是默默围观,还是躲在观众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时他也羡慕那些在舞台上肆意展示魅力挥洒才华的少男少女们,可是琴棋书画他都没有学过,一应才艺一样也没有。在现代城市里,像他这样的孩子是很少见的,大多是从几岁起就浸**画、培养专长,可他六岁才进城,姑姑也没给他学习的机会,所以打上学起他就有点鸡立鹤群的味道,同学们都身怀绝技,哪里轮到他登台献丑? 女老师想了想,竟然说道:“我看可以。双节有个舞台剧,男主角缺个合适的人选,你来试一下吧。”然后他也不等苏愚回答,就对着后排的一角喊道:“张瑶你来,给他看一下剧本!” 苏愚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才发现后排除了自己还坐了一个女孩,她的位置太靠角落,穿一身黑裙子,整个人静如幽兰,之前光线又暗,自己进来时竟然毫无觉察,直到此时才恍然生出“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毫无疑问,那是张瑶。 张瑶站起身,娉婷如玉,怀里抱了一个蓝色文件夹,向苏愚这边走过来。女老师又介绍说道:“她是张瑶,这次联欢的主持人,也是舞台剧《青涩雨季》的女主角,你们先聊聊。”说完她便转身走向讲台,边走边叫道:“韩晓薇,准备你的民族舞!” 苏愚没有拒绝。不是他来不及说出拒绝的话,而是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试试就试试。换作以前他一定会退缩,他脸皮太嫩,不喜欢站在聚光灯下,但是最近他发现自己脸皮变厚了,而且正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有件事情给自己做,他也乐得接受,只是他不能看剧本,所以当张瑶打开文件夹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他的时候,他摆了摆手:“你先给我说说吧。” 张瑶也没有推拒,就挨着他坐下来,低声给他讲解了一遍大致的剧情。这个剧很简单,讲的其实是一个中学生青涩美好的暗恋故事,男主角父母离异,因缺乏关爱而叛逆颓废,因偶然听到女主角的琴声而喜欢上了对方,女孩的琴声和背影都能让他躁动的心变得平静,他开始跟随着女孩的节奏,晨读、自习、用功读书,成为一个上进的好学生。男孩远远地看着女孩,守护着女孩,渴望着以后能跟她考取同一所大学,但最终男孩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女孩却因发挥失常未能如愿,直到坐上去往大学的火车,男孩都没能表达心中的爱意。 故事里没有你情我愿的恋情,只有青**恋的萌芽,这萌芽又转化成了成长的动力,剧情符合中学生的主旋律。 苏愚觉得男主角跟自己有点像,家庭有问题,性格叛逆颓废,只是不像自己脑子有病,不像自己颓废得这么彻底。或许正是嗅到自己身上的这股子颓废味道,那位老师才相中了自己?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无所谓的事,他拒绝更深入的思考。懒洋洋地听完了张瑶的描述,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剧情老套,角色呆板,我倒是乐意试试,可惜我这里坏掉了,看不了剧本。”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站起来:“拜托跟老师说一声,就说我难以胜任,再见!” 说着,苏愚站起来就从后门出了教室,全然不顾张瑶投在自己身上的清冷目光。身后歌舞声尚在,苏愚站在楼梯台阶上吐出一口浊气,两手抄在裤袋里一摇三晃地下了楼,径自走回小花园,并随意折下一支花枝叼在嘴里,那淡淡的苦涩味道让他心中一片萧索。 演个舞台剧都要看剧本,有什么地方不需要看字不需要思考呢?自己真的是什么都做不了了,除了一鼓作气颓废到亲妈都不认识自己——反正亲妈后妈一个都没有,无所谓。 对面楼上的灯还在黑着。苏愚坐在一座亭子的石栏杆上,斜倚着一根亭柱子,闭上眼睛,习惯性地沉入了对水盆的冥想中。石栏上缠绕着爬山虎的绿色藤蔓,藤蔓的一枝似乎无可攀援,伸入亭中,凌空高挂,很快它被一只白皙的手拨在一边,一个让众花失色的女孩身影出现在花亭之中。 “我听说你得了一学习就头疼的病。”女孩看了一眼苏愚,冷然开口。 苏愚听出是张瑶的声音,也不起身,只微微睁开眼睛,将双臂在胸前一抱:“是啊,怎么了?” “你连几页剧本都看不了,以后还能干些什么?” 苏愚一侧头,噗地一声将嘴里的花梗吐在地上:“我会好起来的。” 张瑶缓缓地摇了摇头,转身退走,只是不知怎么又猝然止步,向旁边的花丛里望去,就那么静默良久,若有所思,继而有转过身来说道:“这个剧台词不多,我把每一幕的台词和剧情都讲给你听,这样行不行?” 苏愚眼睛睁了睁:“你没跟老师说么?我没有经验,演不了。” “楚老师出了名的固执,她选了你,就不会再换人。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不用激我。”苏愚坐直了身子,从石栏上轻轻巧巧跳下来:“不过,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讲吧。” 苏愚的话因过分随意而显得生冷。张瑶却意外的好脾气,一点生气或反感的表现都没有,她就站在亭子里,给苏愚从第一幕开始耐心讲解,男主角如何表现,女主角如何表现,两人如何互动。整个剧从头到尾都没几句台词,几乎完全是靠动作和表情去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讲完一遍晚自习便走向了尾声,张瑶淡淡地说:“今天先到这儿,明天咱们再一幕幕揣摩演练。” 苏愚倚着亭柱子默默地听完她最后一句话,看她转身翩然离去,忽然觉得这一幕格外的熟悉,心中升起一股想要叫住她的冲动。可是为什么要叫住她呢?好像找不到任何理由,所以他张了张嘴,把这股冲动又生生压了回去。 就这样,百无聊赖的苏愚算是找到了一点寄托,那就是排演这个名叫《青涩雨季》的舞台剧。张瑶每天晚自习都会来找苏愚,每一次都是在小花园的那座凉亭里。接连几个晚上,苏愚再没在教室里睡过觉,也没在花丛里看过星星。他开始习惯在亭子里等张瑶,耐心听张瑶讲剧情,教他怎样去演活他的角色。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感觉这一幕是如此熟悉,熟悉得有些惊心动魄,就像在某个遥远的前世,两人也曾这样在亭中月下相约,自己也曾这样听对方娓娓述说。 这种奇妙的感觉在苏愚心底荡起一层细细的涟漪,只是这涟漪还不足以让他入戏,真正成为《青涩雨季》里那个痴恋张瑶的男孩。那位楚老师选张瑶来演女主角,其实打一开始就存了吸引男主角入戏的心思,因为几乎学校里所有男生都挡不住张瑶的魅力,都会对她产生或深或浅的爱慕之情。可是苏愚没有,说不喜欢漂亮女孩那是假的,可他从未生出不受控制的虚妄心思,哪怕是夜夜等在花前,看玉人踏月而来,他也仅仅是醉心于揣摩那亭中邂逅的微妙瞬间。 只是这情形很快就产生了变化,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巧合。在等待张瑶的时间里他仍会遥望对面楼上的女孩剪影,而剪影一旦消失,过不大工夫张瑶就会出现在面前,一连三天,天天如此。这连续的巧合不能不让他生出些想法。计算一下从那幢楼到学校花园的路程,正与从剪影消失到张瑶出现的时间相吻合。他又刻意变换角度观察了一番张瑶的侧影,这还是他第一次用心去看这个闻名全校的大美女,然后他终于确认,对面楼上的女孩就是张瑶。 苏愚仅仅是喜欢那个窗前剪影,因为她给自己带来安宁,却谈不上喜欢女孩本人。可是当女孩以这种方式闯入他的世界,再与亭中倾谈的奇妙感觉联系起来,他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了一下。但他迅速压制住了这心动,他有一千一万种理由相信这是一个无比虚妄的念头,他跟张瑶之间虽看似近在一线,实际却隔了万里鸿沟。而且他要做到没心没肺,无欲无求,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自然会在滋生的瞬间被彻底掐灭,可是被掐灭的念头终究留下了浅浅的余烬,让他的心态起了微妙的变化,这心态与剧中男孩天衣无缝地合在一起,将他推向那个华丽炫目的节日舞台。 第二十五章 雨季前夜 苏愚不懂表演,他只是恰好跟角色有着类似的经历和心态,用他的本心去诠释舞台。每一晚的演练中他的表现都很自然,所以在五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楚老师进行排练指导的时候大大惊喜了一把。她选苏愚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这是唯一合她眼缘的男生,可是毕竟苏愚从没登过台,她对这节目没报太大希望,本想着实在不行就把它拿掉,然而排练完毕之后,她却在节目单上“青涩雨季”一条重重地画了一个圈。这将是此次文艺联欢的节目重点。 因为排节目是悄悄进行的,事前苏愚的老师和同学都没得到一点风声,苏愚一直都像个废人一样摇晃在大家鄙夷和厌弃的目光里,所以当节日到来前的那个下午,张瑶来班里找苏愚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那一天正上着自习课,张瑶穿一身天蓝色的裙子系着白色束腰,大大方方地推门进来,对后排招呼了一声:“苏愚出来下,该去会堂彩排了。”所有人先是抬头看张瑶,接着便是回头看苏愚,正在熟睡中的苏愚就被邻桌一把推醒,揉着眼睛站起来,在一众同学的注目礼中,晃晃悠悠地穿过教室,跟张瑶一起走出门去。 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谁也不知道这废柴什么时候搭上了张瑶,还要去上节目。莫不是他要转去专攻艺术了,所以不再用心读书?可是艺术生也要考文化课,也不该完全弃之不顾吧?没有人想得通,但是因为张瑶的缘故,鄙夷他的同学一部分滋生了嫉妒,一部分加深了鄙夷,有些鄙夷也是因为嫉妒。 张瑶不管这些,苏愚也不管这些。在这一点上,他俩倒是很相似的两个人。就是排个节目而已,苏愚心里没那么多幺蛾子。张瑶则从来不会在乎别人怎么想——都是些俗人俗念,与己何干? 放学时,新出炉的节目单贴在了学校大门旁的宣传栏上,于是全校师生都知道会有一个叫《青涩雨季》的舞台剧,在一些人心里,是“张瑶和一个叫苏愚的男生同演”,在另一些人心里,则是“苏愚竟然和张瑶同演”,还有一部分人一直在心里琢磨,“哪个苏愚?学校里还有别的学生也叫苏愚?” 朱语哲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破例在放学路上等了苏愚一会儿,等苏愚叼着根草叶晃到面前时,他就冲过去问:“明天要演节目的那个苏愚不是你吧?” 苏愚那双明显没有聚焦的眼睛在朱语哲脸上一瞟而过:“是我。” “是你?”朱语哲先是一惊,而后笑道:“拉倒吧你,你能演舞台剧?你能和张瑶搭档?据说还是个校园爱情剧……哎?等等!” 他话还没说完,苏愚就撇下他继续向前走去,望着表弟的背影,朱语哲忽然觉得一阵失落乃至失神。自从那天晚上突然拜访过一次,张瑶就再没来过,不仅如此,在学校里碰到张瑶也对他不理不睬,他主动打招呼对方依然视而不见,不知怎么的自己就被抛弃了,也不知怎么的苏愚却跟人家越走越近,居然还要同台演绎校园爱情! 朱语哲很不甘地吐了一口吐沫,狠狠骂道:“呸!狗男女!” 此刻吴萱萱也在疑惑,她也是才知道自己的好室友张瑶每天晚上出去居然是找苏愚排节目。为什么是苏愚呢?那家伙最近声名狼藉得很,亏自己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好对手,没想到竟不明原因地自暴自弃起来。晚上没事时她也会偶尔去学校自习,曾看到过苏愚在小花园呆坐,那时他正像白痴一样望着张瑶临窗的侧影,她还当笑话跟张瑶提起过,那时张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现在…… “喂,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怎么挑了个精神病患者?”吴萱萱一脸不解地问。 “这跟喜欢不喜欢无关,楚老师选的人。”张瑶若无其事地说道。 “据我所知,好像不是这样吧?楚老师那么宠你,还不是你说了算?” “真是老师选的。” “好吧,那你总有换人的权力呀,这可是演校园情侣,就算是单恋,大家也免不了要拿来当话题的。你从来没跟哪个男生走近过,这舞台剧一出,你冰清玉洁的形象就要跟那么堕落的一个家伙绑在一起,想想都让人反胃。” 张瑶蹙了蹙眉:“一个节目而已,何至于此?他也没你说的那么难堪。另外,”她清冷的目光转向吴萱萱满桌子的零食,“你也有反胃这种能力吗?” 入夜时分,张瑶还是走进了校园,最后一次到小花园里与苏愚“私会”,就彩排出现的些许问题做一下最终的磨合。彩排的效果很好,楚老师很满意,可是本着精益求精的态度,这位极认真负责的老师还是给出了几个建议。明天下午的双节联欢校领导都在,市教育局的领导也会来视察,还有一部分学生家长会来观看,作为重点节目楚老师对这个舞台剧寄以厚望,自然也要慎之又慎。 苏愚仍然是一种随波逐流的心态,只是随着表演的期限将近,他难免也会感觉到莫名的压力。真的放下不想,所有事就都不是事,而一旦想起来,不是事的事情就突然变得泰山压顶般沉重。他不知道自己选择登台是对是错,起初只是随意为之,可在张瑶的细心引导之下,他竟莫名其妙地一直走到现在,且再无退路。明天就要面对万千观众,自己还会一直淡定从容吗? 苏愚知道,他不可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他希望明天能有一个完美的谢幕,哪怕仅仅是为了感谢张瑶这段时间的倾力相助,哪怕仅仅是为了纪念平生第一次的情感萌芽。 他并不知道,这一晚张瑶的心里也很不平静。排练之余,她一直留意着亭子周围的每一片花丛,就像之前的每个晚上一样,她能感觉到那里隐藏着一只小东西。也许是一只兔子,也许是一只猫,总之那不是普通的小东西,至少是有智慧的存在,这种存在的背后往往都站着一个修行中人。她怀疑这小东西的主人就是曾跟苏愚在一起的徐姓女孩,她想知道对方到底是何身份,之所以留下来继续接近苏愚,这是她最主要的目的。为免打草惊蛇她从未去探查,也从未对那小东西出手,她一直隐藏着所有的星力气息,等待那个女孩的再次降临。 只是这最后的一晚,对方似乎也没有要出现的意思。 晚自习结束,曲终人散,两人结伴走出校园,渐渐拉开距离,你向左我向右,不挥手不告别,如同陌路。 张瑶闭目聆听,路边阴暗处有脚爪轻踏地面的细碎声音,那声音掩藏在风里,随苏愚渐渐远去。她驻足回望,有心想跟去看看那女孩是否出现,但慑于对方过人的能力她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苏愚对此一无所知。他低头踢着路边的一只矿泉水瓶,从校门口一直踢到小区里,以前只有朱语哲肯干这种无聊事,现在他觉得这无聊事也蛮有趣,至少比什么都不想干巴巴地走路有趣多了。 他一直踢到了小河边,踢到了凉亭里。无须刻意,现在这路线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一脚踢飞脚下的玩物,他靠在那个刻字的亭柱子上,两眼空空地盯着对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从心底抽离出来,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如此。这熟悉感有点像与张瑶在小花园亭中相会的感觉。可惜他只能简单地感知和联想一番,稍一深入便头痛得剧烈难忍。尽管他仍然什么都记不得,可已经隐约觉得在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可能跟自己的脑病有很大关系。要不然为什么那晚之后自己就无故开始头疼? 可就是想不起来。他倚在柱子上茫然望着凉亭上的夜空,右手下意识地在身后划了几下,手指划过柱子上的刻痕,感觉到轻微的凹凸不平。他忽然一个激灵站直身子,转回身又去端详那端详了不知多少遍的刻痕。 正面刻字是正写的,手伸到背后刻字却是倒写的……倒写的! 苏愚侧着头去看那字,这次果然认了出来,那分明是个“谷”字! 苏愚心中一阵激动,可激动过后却又一片茫然。认出来又怎么样?他根本不知自己为何写这个字,不知道这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侧着头盯着那刻痕看了半晌,他不禁懊恼地自语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到底想告诉徐青萝什么?明明那么重要,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这样一折腾一回想,头便又钻心地疼痛起来。他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掐着额头,慢慢地蹲坐下去,冥想了很长时间才缓过劲儿来,然后他站起身,在柱子上重重捶了一拳,接着便掐灭了心底的一切念想,向姑姑家缓步走去。 亭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河水在淙淙流淌,轻轻细细恍若情人夜语。只是不知何时,一只黑猫悄无声息跑到亭中,在那个刻字的柱子对面蹲坐下来,两只贼光烁烁的眼睛盯着那个谷字看了好久好久。谁也不知道,此刻的它正将所见所闻所有感知,传送给身在远方的另一个人。 北京一所高校绿草茵茵的操场上,徐青萝随手扔掉空空的冰淇淋盒子,粉嫩的小舌头探出嘴巴舔了一圈,这才心满意足地向草地上一躺,头枕双手闭上眼睛。眼前飞快掠过无数个画面,每个画面都来自一对猫的眼睛。她每到一个城市都会驯化一群流浪猫,她的星术会维系在它们身上,让它们成为自己的耳目唇舌搜集信息。她脑中的画面定格在那只名叫“小黑”的黑猫身上,这些天她只要一有空闲就会看小黑,确切的说,是看小黑偷偷跟踪的那个少年。 她看到苏愚每晚到亭中静坐,看到他对着刻痕苦思冥想。她一早就认出那是个“谷”字,谷星的谷字,听苏愚的自言自语她便确定,苏愚很可能是知道了那个符号代表谷星,所以刻下来想告诉自己。可是很显然,他失忆了,有关谷星的记忆被挖空,连带着挖坏了脑子。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干的? 徐青萝的心有些乱。不过是萍水相逢,苏愚却在想着自己念着自己,在被抹掉记忆的最后时刻还想告诉自己真相,就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同类”?这个傻瓜!明明都说过是骗他的,明明都说过自己跟他不是什么同类,真是自作多情啊!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心里有些温暖呢? 这是他第二次被抹掉记忆了,第一次将他记忆抹掉的正是自己。那时自己刚刚苏醒,而醒来的一幕正被苏愚瞧在眼里,因此不得不对他下手。她原以为跟他再不会有任何交集,可在寻找修士的途中却又找到了他的头上。修士的线索中断之后,她以为这一次是真的后会无期,可却发现他的记忆再一次被抹掉了。 这种强制手段害处极大,第一次抹掉不会有事,第二次却很容易伤到脑子,甚至令人精神错乱。她不是直接伤害他的人,可他有一半的伤是自己给的。而这次抹掉他记忆的人,无疑也是个修行人,自己一直在找的修行人!那人要对苏愚下手,是因为自己接近了他吗?对方想通过他问询自己的事,最终就有了这样的结果?很有可能是这样的,要不然为什么要针对他一个凡人?这样看来,终究还是自己害了他? 徐青萝很不开心。她有点后悔自己贸然接近苏愚,又那么仓促的离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自己晚些离开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也许还能找到自己一直在找的修行人。但是现在…… 这些天她没有轻举妄动,她一直在看,想看他身边会不会潜藏着那个修行人,但她只看到他翻开书时头痛欲裂乃至冷汗涔涔,看到他受着老师同学的冷眼嘲笑不言不语,看到他每天无奈地浪荡酣睡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她也看过他默默流泪又默默擦去,她懂那个十六岁的男孩心里是怎样的无助和无奈,尽管他一直用无所谓当做坚强的伪装。 徐青萝最近吃的冰淇淋越来越多,因为除了吃冰淇淋的时候,她越来越不快乐。她没有通过小黑看到苏愚身边潜伏着修行人,可是仍然忍不住去看他。她看到他身边出现一个漂亮的女孩,看到他们在排练节目,徐青萝还下意识地比较了一下,感觉真实的自己还是比她漂亮的。那个女孩子冷冰冰的,苏愚也仍然不快乐。他怎么会快乐?脑子好不起来,今后只能装傻充愣混吃混睡,可是涂抹记忆引起的大脑损伤,她又有什么办法去修复? 面对苏愚,她该抱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今夜,她又听到他沉声自语,她又看到他忍痛抱头。 今夜,她又目送少年默然离去,她又注视亭柱思索良久。 原以为无牵无挂就这样走断天涯,却原来些许小事也会让自己如此牵绊呢。她无声地询问:小黑,小黑,你会不会也觉得我该回去一趟? 亭子里,那只凝视着刻痕的黑猫忽然“喵呜”叫了一声。 草地上,仰卧的女孩嘴角渐渐向上扬起,发出会心的微笑,蓦地睁开眼睛,双眸如星子般闪亮。 第二十六章 风云忽起 双节热热闹闹地来了。看一场精心准备的文艺节目,然后如鸟兽散,跑回生养自己的窝里睡几天或玩几天,这是学生们期盼许久的节目大餐。这道大餐在节前最后一个下午如约而至。 五千人会场座无虚席,学生,学生家长,老师,领导干部,各路人马结成的方阵浩浩荡荡杀进来,抢占了每一个边边角角。瓜子和糖果一遍遍分发下去,寒暄和说笑一波波涌动起来,领导的开场致辞也压制不住,直到五色帷开,歌舞声起,躁乱的现场才渐渐步入可以把控的欢乐节奏。 苏愚一个人坐在后台的一角,对前台传来的音乐声和歌声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玩着一种挑葵花籽的游戏。他把白色的葵花籽和黑色的葵花籽各抓了一把混在一起,然后再一个一个挑拣出来,挑好了又重新混在一起,再重新挑拣,如此反复。这个游戏既不需要动脑,又可以缓和紧张的心绪,尽管枯燥无聊,但苏愚玩得很开心。 一众预备演出的学生们看得也很开心,他们用瞧傻瓜一样的眼神瞧着苏愚,交头接耳一阵,再嬉笑一阵,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几个准备舞蹈的女生便追打起来。苏愚只当她们不存在,仍然安安静静地挑自己的葵花籽,一个女生便在同伴的眼神鼓励下走过来,弯下腰轻声细语地问:“哎,她们都说你脑子有病,你脑子真的有病呀?” 苏愚手里拈起一枚葵花籽,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是啊。” 女生们又哄笑起来。苏愚闹不懂她们为什么要笑,同样闹不懂笑声为什么在下一刻突然停止,周围的一切刹那间变得安静,显得前台的女声独唱尤其清晰入耳。他把最后一粒白葵花籽从黑葵花籽中捡起来,伸手去抓那堆白葵花籽,准备再一次将它们混在一起,却见眼前伸过一只素白如玉的纤纤手臂,将那堆葵花籽拦路抓起。苏愚一愣,伸出去的手便停在半空,目光随那只漂亮的手转到一个女孩的身上,掠过胸前缀着红黄蓝绿各色花枝的白色荷叶裙,掠过粉白细嫩的肩膀和绵密低垂的发丝,看到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孔。 这面孔苏愚认得,连同那乌玉般灵动的眼睛,那嘴角挂起的一抹嫣然巧笑,他都认得。他只是没想到她可以这么美,就像最上乘的P图高手做过最完美的修饰,让同样的一张脸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光彩,从而魅力焕然。当然眼前的女孩真实无比,也瞧不出丝毫化妆的痕迹,也许此前她都在刻意掩饰着自己的光彩,直到此时才展示出真正的魅力。 这远胜凡俗的美让苏愚呆了一呆,不知为何他心理升起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念头,想对她说点什么的心情一时迫切无比,好容易才压制下去。他全没料到对方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不禁冲口叫道:“徐……” 徐青萝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叫出自己的名字。她把一粒葵花籽放在唇间,轻轻嗑开,随口问道:“要上台咯,你一点准备也不做吗?” “没什么好准备的。”苏愚答道。他很想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可是他记不得那是一件什么事,自然也就无从说起,总不能在对方问起时自己只敷衍一句,“我忘了”。 “那你不要上台去啦,”徐青萝眉眼含笑,开玩笑般地说道,“你这样一定会演砸的。” “没事儿,演练过很多次了,我也不紧张。”苏愚淡然地笑了笑,劝对方打消疑虑。 “是吗?那你一定要演呀?”徐青萝又问,“可这里多无聊,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我们不演了怎么样?” 苏愚听得云里雾里,瞧着她问道:“你说真的?” “嗯,真的!”徐青萝依然面带笑意,怎么也看不出是很认真的样子。 苏愚也笑了:“那不行啊,我演砸了不要紧,可我要是跑了这台联欢会就砸了。再说这些日子排练这么辛苦,我也不能对不住我的搭档。” 正在这时,前台的女声独唱结束了,换上一个男生的魔术表演。张瑶从前后台的通道间走出来,对苏愚招呼道:“下一个就是我们了,做好上场准备。”话一出口她就看到了坐在苏愚对面的徐青萝,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得心里一惊。徐青萝也闻声回头去看她,四目相对,张瑶清冷如旧神色淡然,徐青萝一边随意地嗑着葵花籽一边向对方甜甜地一笑。 这间不大的后台化妆间里,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两个少女的身上。在徐青萝出现之前,这里一直都是张瑶的主场,她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清清淡淡地站在那儿,就可以弹压住一众高傲自负的文艺男女。但是现在,她的气势却在一个照面之间就被隐隐镇压下去。 两人谁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敌意,可同样逼人的美丽撞在一起,在众人眼里便好似一场无声的对决。 房间里鸦雀无声,徐青萝似乎也被这气氛弄得有点不自在,眯起眼睛抬起手臂,打了一圈莫名其妙的招呼:“大家好呀!” “好呀!”“好。”……少男少女们纷纷开口应和,心里却无不在想,“这是谁啊?哪来的?谁认识她?” 苏愚也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他想起徐青萝说过她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不禁低声问道:“对了,你怎么会来这儿的?” 徐青萝嗑着葵花籽,含含糊糊地答道:“那什么,演出嘛!” “你也有节目?” “是呀,本来没有,不过现在有了。” 苏愚有点纳闷。不过想想楚老师能硬把自己揪过来演舞台剧,难保不会看到闲逛的徐青萝就临时给她个节目,连她是不是这里的学生都未必过问了。不过徐青萝明明说过要离开的,难不成觉得无聊又回来玩了?苏愚没空问那么多,也没脑力想那么多,说了句“我先去准备了,回来见”就赶紧起身,随张瑶一起向通道走去。 张瑶看了徐青萝最后一眼,也徐徐转身。她不知道徐青萝想要做什么,那是个不可捉摸的女孩,身份不明,修为不明,心意不明,但既然出现了,就总比一直不出现的好。 苏愚此时什么都不去想,只一心放空自己的大脑,尽力为表演保持最佳的状态,只是即将进入通道时,忽听徐青萝在后面叫了一声:“苏小愚!” 苏愚愣了一下,知道这称呼只能是叫自己,赶紧止步回头,却见徐青萝起身离座,微侧着头,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认真地问:“你这里,不疼吗?” 这是这些天来第一次有人问苏愚疼不疼,第一次有人真正关心他的头,以往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引致的却是别人的嘲笑和冷眼。苏愚有点感动,也有点意外,不知道徐青萝是怎么知道他的头生了病,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没事儿。” 然后他转过身,走进通道。 观众席如潮的掌声越过舞台,传向后台预备演员们的耳朵里。又一个节目结束了,这意味着主持人报幕完毕,就会有新的节目登上舞台。本就是主持人的张瑶回头瞧了苏愚一眼,便跟男主持一起先行去了台前。下一个节目就是舞台剧《青涩雨季》,按照剧本的编排,张瑶会弹奏着钢琴预先出场,所以报幕之后并未下台,而是直接坐到早已搬到台上的钢琴前面,随着幕布徐徐拉开,曼妙优雅的身影出现在观众面前,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自如起落,像月色流水般弹奏出抒情的旋律。 这相当于插播了一小段钢琴独奏。张瑶穿一身白色连衣裙,从上到下一尘不染,身姿端庄气质淑静,韵律飞扬技艺流畅,一出场便博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台下观众席的最前排,校领导和局里领导也鼓掌喝彩交口称赞,陪着领导们观看节目的楚老师也不禁笑逐颜开。 接着,钢琴声渐渐变低变缓,直至变成如山林呓语般的小溪流水声,聚光灯也悄然转向另一边,照亮了初初登场的叛逆少年。 苏愚在一片责骂和嘲弄声中出场。这些都是录音,有来自父母的,来自老师的,来自同学的,各种不同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激流,将一个少年的狼狈活生生的烘托而出。整个剧只有苏愚和张瑶两个人,而张瑶大多时候又只是一个缥缈的背景,苏愚一个人要展现出许许多多的复杂情境,而他的表演却出奇的自然和简单,只是按照自己平时表现,一个表情接一个表情、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展示出来。 他演活了这个被误解的叛逆少年,也打动了许多家长的心,领导们也看得有滋有味,楚老师更是频频点头。可是会场里却不可抑制的嘈杂起来,从某个角落里出现小声的议论,接着这议论声点燃了越来越多的人群,引起了小股的震动和骚乱。 高二六班所在的位置,班主任王老师吊着脸一言不发,身后几位老师脸色也都不好看,偶尔低声议论几句,一些学生也在交头接耳。 另一个角落里,来看演出的姑姑几次想要离开都被朱语哲拦下,中途退场实在是一件不给面子的事。姑姑只得冷着脸重新坐好,靠着椅子闭目养神不再看台上的苏愚。 节目本身有着很好的教育意义,意在告诉大家每个成长中的孩子都需要理解和关爱。然而苏愚演这样一个角色,对他们而言却是绝大的讽刺,那些家长的责骂、老师的苛责和同学的嘲笑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写照。每个人都在想,让苏愚演这节目到底是何用意,编排节目的老师是否了解苏愚真实的情况? 可是他们都在压制,都不想平白生出事端。毕竟校领导和局里领导都在,要维持秩序和体面,自己班上的事、自己孩子的事又怎么能闹出去让别人取笑?虽然很生气,虽然很怀疑节目背后的用意,但也只能事后再说。 真正的骚乱起于不知哪个角落的一声唿哨,这唿哨如此突兀而响亮,一下子便将大部分人的目光由台上引到台下,于是人们看到后排竖起的一张荧光烁烁的标语牌。标语牌现在很流行,之前也有学生举牌支持自己班的同学表演,可是这张标语牌写的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问话: “一看书就头痛的苏愚,请问你怎么读的剧本?” 整个会场刹那间变得乱哄哄一片。 第二十七章 血红雪白 像这种情形,人们不关心谁打起了唿哨,谁举起了标语牌,人们只关心苏愚是谁,“一看书就头痛”是怎么个意思。 前一个问题低头看一眼节目单就解决了,苏愚的大名清清楚楚写在上面;后一个问题引起了广泛的询问和议论,很快也得到了答案。奇葩学生总是会引人注意,苏愚的事不少人都听说过,此时更是迅速地哄传开来。 上课不听讲、考试交白卷,不做作业不看书,老师一问就说是“看书就头痛,想问题就头痛”,到医院做了脑CT、颈椎CT等各项检查却全无异常。想想看,一种严重到“看书就头痛”的脑病,怎可能一整套现代医疗检查都毫无迹象?撒着这种蹩脚的谎话,狂妄肆意的叛逆颓废,这种学生竟堂而皇之地登上舞台,演这样一出为叛逆学生平反的戏,谆谆劝诱的师长却在戏中成了不问情由只会苛责的反派! 怎么会有这种学生?怎么会有这种节目? 学生们不满,家长们质疑。老师们和会场维护人员不得不行动起来,包括高二六班的老师们,哪怕心中腹诽不已也不想事情闹大,只能尽力维持秩序。标语牌早已淹没在骚动的人群中,可人群的骚动却依然难以平息,人们仍在想着标语牌上的话,想知道苏愚是不是一看书就头痛难忍?若真是如此他又怎么看的剧本?他的谎话岂不是不攻自破?让这样一个学生演这种剧是不是很不合适? 老师们害怕出事,学生们听令行事,但家长们可是毫无顾忌,更有小部分调皮捣蛋的学生唯恐天下不乱,纷纷打唿哨喝倒彩,黑乎乎的会场里也分不清谁是谁,或许是基于浑水摸鱼的心理,也或许是考虑到法不责众,有本就嫉妒苏愚和张瑶同台搭戏的男生甚至公然喊道:“苏愚,给个解释!”“苏愚,滚下去!” 于是苏愚的戏终于演不下去了。他停下来,站在那儿,看着台下黑压压不断耸动的人群,觉得下去也不是、继续演也不是,有些手足无措。他看到前排的领导也坐不住了,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在左顾右盼,楚老师则早已起身去找人了解情况。他忽然意识到这场演出可能刺激到了太多的人,事情演变成这样自己确实要给出一个解释,不然不只是戏演不下去,很可能自己都无法继续在学校立足。 还好他是可以给出解释的,他有证人。 所以他把目光转向了张瑶。 张瑶的手指还在琴键上波动起伏,张瑶的琴声还在继续,没有一个音节错误,没有一丝韵律凌乱,仿佛台下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是了,所有的事都是针对苏愚,确实与她毫不相干,可却是她给苏愚讲的剧本,她是苏愚唯一的证人。她站出来,苏愚就能洗白,至少还有挽回的余地。她不站出来,苏愚无可解释,却也不会有矛头指向她。这样的场合要的不是解释,解释往往会让事情继续发酵,这时要的是压制现场、维持秩序、将演出进行下去。她继续弹琴并没有错。何况有谁能相信,会是张瑶一字一句把剧本讲给苏愚听?苏愚跟她有什么关系?那么清白高傲的漂亮女孩,难不成真会喜欢苏愚? 张瑶只弹琴不说话,苏愚也只能无助的沉默,心却一点点凉下去,脑子一点点乱起来。这是让自己无视质疑顶着压力继续表演?可错过今天的场合谁还会听自己解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年,可以面对万千观众不怯场,却不可能面对万千谩骂旁若无人。演不下去,退不了台,张瑶不说话,那他就自己开口! 苏愚决定自己解释,可是他还没组织好语言,脑子里那根“钢针”便又突然出现,这次来得格外迅猛。一直以来他都在小心回避,他不敢心太乱不敢想太多,只怕“钢针”突然发作,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忍住,或许他能面对台下万千质疑,但他不能面对张瑶冷漠的面孔。 她曾那么用心地帮他讲剧本,她曾每一晚都带他演练从不失约,她在窗前的侧影也给过他那么多安宁祥和,说到底她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跟别人不一样的影子。他以为她今晚会帮自己,可她只给了自己一阵冷漠急促的琴声。所以他的心疼了了,脑子疼了,他再也说不出话,只能抱着头蹲在台上,拼命咬牙压制着心绪,额上冷汗涔涔。 整件事情的发展十分迅速,从唿哨声到标语牌,从议论纷纭到质疑四起,再到苏愚停止演出突然蹲坐抱头,不过两分钟。可惜此时人们不会认为苏愚犯了头病,只会认为他又在装,哪怕他当场昏过去,也会被认为是无地自容羞怒攻心。所以苏愚一抱头,竟又有学生喝起彩来。 喝彩声里,张瑶的琴声终于错了一个音节。随后琴声骤停,她凝束十指,微合双目。其实她早已心乱如麻。 没有人知道,这整个事件都是她一手导引。那晚偶然见到苏愚,她便察觉他身边有修行人留下的灵宠,而这灵宠只能来自徐青萝。那时她忽然意识到,苏愚与徐青萝的关系可能并非他说的萍水相逢那么简单,而徐青萝明显不是鬼谷中人且修为强大,若其与苏愚关系交好,肯替苏愚出头,或可引为对付鬼谷王氏的一支奇兵,这样她张家就多了一分存续的希望。可她是来杀苏愚的人,又抹了苏愚记忆伤了苏愚大脑,双方已有些许对立,若苏愚记忆恢复知道了那一晚凉亭中的事,或许不会与自己为敌,可像现在这种情形,自己贸然暴露恐怕是不智之举。 更何况她还有许多疑问。 徐青萝到底是何身份有何能力?她是否本就与鬼谷存在先天对立?她肯为苏愚做到何种程度?她能否治愈苏愚帮他恢复记忆?她肯帮苏愚又是否肯帮张家?…… 在这一系列疑虑之下她怎么能站出来?她怎么能直接与对方合作? 她不能。 她也不想合作,她只想借徐青萝的刀。先借她的手术刀为苏愚恢复记忆,继而便可借她的杀人刀对付王家,因为苏愚必会向王家寻仇。 若对方不能为苏愚恢复记忆,或没有想象中关系亲密,张瑶也要逼她把苏愚带走。可以肯定苏愚已经沦为废人,若在对方身边还有一线生机,这也是张瑶心中有愧,行险为苏愚安排一点退路。 所以张瑶促成了苏愚的表演,同时也略施手段在现场安排了标语牌的突然袭击。 所以她不能帮苏愚,她强作冷漠伤了苏愚的心,她就是要给他安排一步死棋,好逼徐青萝出手。可是暗地里她又会担心,如果徐青萝不出手怎么办?如果徐青萝不帮苏愚恢复记忆也不带走苏愚怎么办?自己一手布局将他逼到这种地步,又该如何收场? 那只好由自己将他带走,到族人那里做一个妥善的安排。 可是尽管这样想着,当苏愚抱头蹲坐在地,无情的喝彩声在场下响起,张瑶的心还是颤抖了一下。她停止了弹奏,闭上眼睛试图弥平心绪,但最终还是霍然站起,看着脸色苍白如纸、汗流满脸的苏愚,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切一切的痛苦,都是你带给他的。 你啊,总是摆着坚硬的姿态,却总是做着柔软的事。该杀而不杀,该默然离开却告知他往事,该抹去记忆却留下那刻痕,该不闻不问却总想着给他安排后路,该送他一步死棋却又心痛不忍。 你啊,这是忍不住要帮他一把,把死棋重新走活吗?他现在是个废人,又没有父母照顾他,你走活这一步棋就能真正帮他吗? 张瑶站在那儿终于没有动。她把目光投向后台入口,她在想那个男主持为何不上来维持下秩序。她哪知那个初次上阵的菜鸟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以为演员还在台上他就没必要上台,何况张瑶此前还一直在演奏之中,台下的乱子起的如此突然,连老师们一时都应变不及,何况是他? 但那里还是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穿绣花白裙的少女,就是那个她期待出手的少女。少女一走上台就直接出了手,可却不是向苏愚伸出援手。 相隔几十步远,两人四目相对。那少女还是一副笑吟吟的面孔,可是张瑶看到对方的身影极快地闪动了一下,这种闪动,除了感知过人的修行人根本没人能够察觉。那一刹那她觉得腹部一凉,有一股力量忽然钻进来,在她体内四处游走,像在探寻什么东西,若不是她一早就用秘术将星力收束起来,自发护身的星力必与这力量撞在一起。可尽管如此,这一番探寻却顺带抽空了她身上所有力气,她双腿一软,无声地坐倒在地上。 雪白塔裙如盛放的百合花在舞台上摊开,她一手捂住腹部,那里有殷红一点洇染开来,迅速将半身雪白染成血红,凄艳之极。 就在那一瞬间,徐青萝闪电般近身给了张瑶一击又返回原地。所有人都只看到台上两个绝美少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便坐倒在地,血染纱裙。嘈杂的会场突然就变得寂静无声,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在猜想是不是剧情拉开了新的序幕,为新人物的登场而大感惊艳。 第二十八章 今夜私奔 徐青萝来了,舞台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入她掌握,可惜再明亮的聚光灯也只是照亮少女倾城的颜色,却照不见她凌厉果决的手段。 她早在后台目睹了台上发生的一切,之前也通过小黑观察过张瑶与苏愚的接触,虽然那冰冷少女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可她就是觉得对方有些举动不同寻常。对方猝不及防之下她先行一击,只为试探对方身份,在没有发现任何星力之后她收回力量,却还是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 “你的心,可真冷。” 这是徐青萝说给张瑶的话,简简单单,却道尽她出手的原委。同时她快步走向苏愚,那少年如今已痛晕过去。她俯下身,俯下她纤细柔嫩如花朵一样的身体,轻舒双臂,就那么将苏愚横抱起来,轻若无物,然后将其背在身后,直起腰,面对底下黑压压寂静无声的人群,轻轻一纵,从三米高的舞台飞身跳下,如柳絮般轻盈落地。接下来她背着苏愚径自穿过会场,由前而后穿过数百米通道,旁若无人。 没有人阻拦,甚至一时间都没有人出声。女孩登台的最初人们只觉惊艳,继而便觉得诡异莫名。没有人见过她,没有人相信她能背起一个同龄男孩,并可以轻松带他跃下高台。但是这一幕偏生就无比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人们纷纷抬头去寻找空中并不存在的威亚,竟还以为这是节目安排。可是舞台上下,空无一物。人们这才惊觉她美得也是如梦如幻如此妖异,所有人心里几乎都生出同一个念头: 她是谁? 徐青萝走到会场中央时,场内议论声渐起。人们都从或质疑苏愚或准备看苏愚笑话的情境中彻底抽离,开始直面这奇怪的少女。只是再怎么交流问询都不可能有人知道她是谁,只有坐在后排一角的朱语哲站起来,兴奋地向少女不断挥手:“徐,徐,……徐同学——!” 他并不知道徐青萝的名字,只知是姓徐,但至少算是认识,自以为还颇有交情,那五盒冰淇淋可不能是白送的。可是徐青萝只遥遥地看了他一眼,看了一眼便垂下目光继续向前,那眼神也是如此陌生。他忽然想起人家好像自来就只是苏愚的朋友,冰淇淋的人情债也早已打擂还过。他心中顿时一片失落,又升起满腔嫉妒,也不知苏愚哪里比自己强了,他什么都没有,自己什么都有,可张瑶喜欢的却是他,徐同学喜欢的也是他! 姑姑此时也是一阵阵地惊疑不定。这少女虽然没做出太出格的奇异举动,但明显有别于普通人,那惊人的容貌比上次见时不知胜出多少。她想起弟妹苏梦溪也曾如此,外人面前只是普通姑娘,私下偶见却似神仙中人。她虽然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想到这一节心里便直冒凉气。这女孩跟弟妹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还是,还是因为我有负所托,弟妹还魂来帮他儿子?忽然碰触到徐青萝一丝目光,那目光中隐含的轻蔑让她心尖一颤,慌忙低下头抚着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 徐青萝背着苏愚稳步向前,脚下一阶一阶,地势渐高,眼看就到会场出口,一个负责会场秩序的学生跳出来拦在眼前。他不能放任这女生莫名其妙地离开,要走也要先说明原委,关键是女生背后好几个校领导和老师正追过来,他要先行拦截以示尽职。可当他直面少女美丽逼人的脸,尽管对方神色间并无一丝怒意,他还是生出了一种包容退让的心思,于是甫一横刀立马,便又撤步侧身,不自觉地低头闪在一边。 通道无阻,出口在前。徐青萝一步临门,却又徐徐转身,几个领导和老师正在追近,嘴里喊着“同学等一下”,全场观众几乎齐刷刷站起,侧身回头,争相观望,一时间人声如沸。徐青萝嘴角忽地浮上一抹嫣然笑意,这笑意迅速窜上眼角眉梢,舒展开来,像昙花幽然盛放,于是行者止步,观者噤声。 “从现在起,苏小愚不再是这里的学生。” 徐青萝吐出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迈步,走出会场。风动罗裙,忽焉不见。身后只有惊诧莫名的人群,议论纷纷,如坠云雾,还有仍静坐台上面色惨白的张瑶。 伤口的血已经止住,看似伤势惨重却没能累及内脏分毫,显然对方手下留了情。这小小惩戒只因对方觉得自己心冷,可修行素来讲究顺应天星,心冷心暖,对于修习土星的鬼谷一脉又有何用?权谋诡诈,捭阖纵横,这土星之道所禁锢的少女心性,有谁能懂? 张瑶心中苦笑。眼见徐青萝带苏愚离开,她知道也到了自己离开之时。不管怎样,她赌对了。棋子已成功布下,虽不在掌控之内,棋局却将不可挽回地展开、运作,也许还需要一点引导,但那已不是自己力所能为。 那个少女,太过强大。 ………… 夕阳西沉,市区西郊的树林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暮色。一条藏青色的公路穿过树林,笔直地伸向远方,间或有不同式样的汽车,从城中驶出,或向城中驶去。借着暮色掩护,一只黑猫从树后跳出来,几下蹿到公路边上,它嘴里叼着一盒冰淇淋,左右张望了几下,见一时没有汽车经过,便一溜小跑横穿公路,钻进公路另一侧的树林里。 林子里一棵白杨树下,苏愚坐在一张棉布毯子上,倚靠着一人多粗的树干,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变得红润,只是由于一直仰着脸朝树上看,脖子根也抻得有些发红,他在问:“你是说,是你把我从学校背出来的?” 同一棵树,几丈高处,一支小臂粗细的树枝上坐着徐青萝,少女一面摆动着雪嫩嫩的小腿儿,一面上下摇晃着树枝,那么高那么险,让苏愚毫不怀疑下一刻她就会掉下来砸在自己身上。可是少女却还在戏耍着树下的几只流浪猫。她把牛肉干一块块扔下来,猫们就争相跳起来去抢,只是它们不是像狗一样用嘴巴去够,而是用爪子去扑。少女故意把牛肉干往苏愚身上扔,于是那些猫们便不顾一切往他头上跳。苏愚不躲不闪,眼睛都懒得眨一下。他没力气,也不相信徐青萝有意让那些小东西扑下来抓自己个满脸花。事实上猫们很灵活也很小心,根本不会碰到他,偶尔跳到他身上也会乖乖收起爪子。 苏愚只知道自己昏倒在台上,醒来时就来到了这里,面对着几只猫,和逗猫逗得无比开心的徐青萝。照徐青萝所说,他是被她背下舞台带到这里的。一想起自己会被一个纤纤弱弱的女孩背着出来,他就觉得有些诡异和滑稽。他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画面,不过什么都无所谓。徐青萝这么说,他就这么听。 总之他跑出来了,逃离了那个冷漠的舞台,避开了那些可怕的人们。他以为自己会难过,会迷茫,会不知所措,可是醒来后他心里只有平静,出奇的平静。唯独想到张瑶时,心底抽痛了那么一下。但他仍然得闭上眼睛靠在树上休息,那种生生将人痛昏的疼痛是会抽干人所有气力的,连带生命力也一起流失,他现在还是感觉虚弱得很,所以说话时有气无力,显出一副懒懒的样子。在追问无果之后他又对高高在上的少女喊了一声:“喂,接下来怎么办?” “吃饭!”徐青萝双手聚成喇叭状,对树下喊道:“不过我没钱!” “哦,”苏愚闭目低头,“我也没有。” “那怎么办?”徐青萝把牛肉干袋子口朝下倒了倒,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一松,袋子便飘然落下,“好好的牛肉干都喂了猫,早说你没钱,我就留着自己吃了。” 好像这都成了苏愚的责任。问题是苏愚醒来前她就在逗猫,何况苏愚还是个病号,她就在病号头上嘻嘻哈哈的逗猫,一点儿也不觉得惭愧。 不过苏愚并没有腹诽,他微微睁了睁眼,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他就看到刚刚还在扑咬着牛肉干玩得不亦乐乎的流浪猫们忽然四散开去,噌噌噌地都爬到了树上,纷纷钻入枝叶丛中消失不见。他以为有陌生人进了林子吓跑了它们,可是四下扫视却不见人影。他正纳闷,就见有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先是一袋饼干,又是一袋牛奶,接下来面包、方便面、铁皮罐头、肉干、鱼干、话梅、巧克力、薯片……各种小零食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外加一袋洗衣粉。 苏愚看得目瞪口呆,一瞬间,他就想起那晚在面馆门前捡到的那一顿晚餐,同样是从树上掉下来,多半也同样是猫们的杰作。原来自己早就受过这群流浪猫的接济。不用说,这些东西都是它们从超市或者住户的家里偷来的。没想到猫做起小偷,可比老鼠厉害多了。 苏愚下意识地抬起头,又看了徐青萝一眼。不难猜测,这些猫跟这姑娘有点关系,只是其中关窍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对方做出些什么稀奇事,他早就见怪不怪了。一眼他就瞧见一只黑猫叼着一盒冰淇淋,正从另一棵树的树枝上跳起来,直扑向徐青萝所在的树枝。徐青萝一手搂住黑猫,一手拿过那盒冰淇淋,对着树下的苏愚晃了晃,得意地翘起嘴角:“开饭了哦,我的猫咪们请客!” 黑猫也对着树下“喵呜”叫了一声。 苏愚默然。这小东西真是眼熟啊,他不会忘记那只在咖啡店偷看自己笔记的家伙,也不会忘记那只半夜闯进自己房间的家伙,正是这家伙出现以后徐青萝才突然现身找自己要笔记看。来龙去脉,总算是一清二楚。 低下头,几只猫正叼着各色零食摆在自己面前,其中一只小花猫还吃力地将那袋洗衣粉拖到自己手边。苏愚伸手抚摸了一下小花猫的头,它起初有点害怕,似乎想逃,但很快就打消了顾虑眯着眼享受起来。苏愚把那袋洗衣粉拎到它嘴边,指了指树上:“这个我不吃,她喜欢吃。” 小花猫仰起脸看了看高高的树,又低头看了看洗衣粉,似乎有点发愁,不知能否爬得上去,但几番踌躇之后还是乖乖叼起了袋子。那萌呆呆的模样让苏愚很想笑,他又摸了摸小花猫的头:“算了,留下吧,我也爱吃。” 人猫一席,吃过了这顿别致的晚餐,暮色便深沉了许多,树林里本来就暗,现在更是昏黑一片。苏愚随便抹了抹嘴巴,看着猫咪们灵活地爬上爬下,一趟又一趟把没吃完的东西叼回树上,这才恍然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个神奇的世界。他愣了愣神,便抬起头又问:“接下来呢?去哪儿?” 他相信徐青萝既然带他出来,就一定早有安排,尽管可能是很不靠谱的安排。可是对现在的他来说,怎么安排都无所谓,哪怕一直与这群流浪猫为伍。猫咪们惊人的懂事,比人友善可爱得多,他很喜欢,他现在很安心。 少女早已吃完了冰淇淋,正坐在颤颤的枝头上,抱着双膝仰望星空。星空璀璨如银,木星也高挂其间,无比明亮。听苏愚发问,她便从树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一手扒着树枝,眼含着笑意低头看向苏愚:“今晚天气好得很呢,不如,我们私奔吧?” 第二十九章 风中呼喊 有情人不顾家人反对,私定终身相约跑路,即是私奔。苏愚和徐青萝是朋友不是恋人,这个词显然不大合适。苏愚知道徐青萝爱开玩笑,不管这是她故意的玩笑,还是她用错了词,她的意思他都明白,不过是想带自己一起离开,所以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好。” 没有家,也回不去学校,那便四海漂泊,哪里都好。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不为流浪而兴奋,不为离别而伤心,不为路在何方而惶惑,也不为是否会身中骗局而忧惧。 且随风去,化作秋雨。 只是临走之前他要拿走一样东西。所有一切都可以抛弃不要,妈妈的笔记却一定要随身携带。徐青萝也不急着立刻就走,答应他一起回一趟学校。两人在入夜时分钻出树林,披着星光吹着晚风,沿公路慢慢走向城里。少女一路上叽叽喳喳不停地问: “苏小愚,你不顺便带走你的书吗?” “你要不要去砸掉姑姑家的窗户?我帮你呀!” “有哪个同学看着不顺眼的,咱们把他的桌子扔掉怎么样?” “那个叫张瑶的,你要是恨她咱们就去给她找点儿麻烦好不好?” …… 苏愚不得不一路摇头,像吃了摇头丸一样。走就走了,为什么还要找别人的麻烦,这里的一切从今往后都跟自己无关,包括姑姑,包括表哥,也包括张瑶,以及所有曾经冷眼相向白眼相加的同学和老师。徐青萝却好像是个暴力狂捣蛋鬼,总想着给这座城市留下点儿什么破坏性纪念才好,苏愚的回答让她很不满意,所以她背着手撅着小嘴晃着裙摆像个凶巴巴的小太妹,而苏愚则双手插兜习惯性地低头踢着路边的石子,像个活受气的流浪少年。 流浪少年脚下的石子很快换成了一只足球,那是徐青萝叫苏愚等在街边,自己去了一趟超市带出来的,也不知道付没付过钱,当然,少不了还拿了两盒冰淇淋。于是苏愚踢着足球在前面走,徐青萝吃着冰淇淋跟在后面。苏愚的足球踢得很拙劣,没几下就会踢跑踢到马路中央,每到这时徐青萝就会瞧上一眼,那足球就像长了眼睛,自己巴巴地滚回来。苏愚也不觉得奇怪,照样闷声不吭地踢着自己的球。 徐青萝早已遮去了她惊人的容貌,但是这对少男少女走在马路上还是那么显眼。好在这城市里人们行色匆匆,最多不过看上两眼便相互擦肩而过。 由于是双节假期,今晚自习课取消,市一中早早地就校门紧闭。两人是直接翻墙进去的,而所谓翻墙,不过是徐青萝抓住苏愚胳膊,带他从墙外直接跳到墙内。学校里终归是有几个没回家的住校生,教学楼的楼门还开着,只是里面少有灯光,某间教室里说笑阵阵,另一间教室里在大声放着流行歌曲。苏徐二人直接奔到二楼,面对紧锁的教室门,徐青萝只轻轻用手在锁孔处拍了两下,那门便吱扭一声打开来,门内清幽一片都是星光。 苏愚没有开灯,借着清幽的光亮从书桌里翻出笔记,就准备与徐青萝离开,哪知却被少女一把拉住:“十点钟的火车呢,不急不急,咱们不如在这待会儿。” 苏愚想想,待在这儿还不如去河边凉亭那里,或许徐青萝看到那个“谷”字能知道些什么,于是说道:“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徐青萝摇了摇头,放开他的胳膊,两手搭在身前,肩膀向前耸了耸,忽地神秘一笑:“我去过那里啦。” 苏愚愣了愣:“哦。” “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苏愚默默地望着徐青萝,没有吱声。 徐青萝将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不要多想!你之前可能知道了些秘密,为了保护这秘密,那部分记忆就被人挖掉了,这才不小心落下头疼的后遗症。你想告诉我的就是那些。” 苏愚依然望着少女,等她继续往下说。星光映得他的眸子很亮很亮, 可是少女再一次摇摇头:“我现在还不能跟你多说。你的头会承受不住。” “那,”苏愚开口问道,“我的头还会好吗?”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相信徐青萝见识广博、本领神奇,一定能给出最可信的答案。至于脑子被挖这种诡异的说法,从徐青萝嘴里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可信的? “嗯——,”少女揉了揉自己翘翘的鼻尖,“这得看情况,也许会好,也许好不了,无论如何我会尽力帮你的。” 苏愚的心不禁往下一沉。这种犹豫的不确定的答案不符合徐青萝一贯的风格,大概只能说明一点,自己的头恢复的希望十分渺茫。苏愚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目光从少女美丽的脸上缓缓滑开,转向窗外。教室里清光凛凛寂静无声,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苏愚略显深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没关系的。” “嗯!没关系的!至少有我在呢!”徐青萝笑起来,转身走到一扇窗前,推开窗户,回头又对苏愚一笑,“就要走啦,不想做个告别仪式吗?” “好。”苏愚也没问是怎么个仪式,直接点了点头。 徐青萝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容分说便拉着他走回窗前,脚下一纵,两人便像飞鸟一般穿出窗子投向夜空。苏愚惊觉有阵阵凉风扑面吹来,以为徐青萝会带他跳下楼去,没想到两人在空中一个转折,竟又飞向天空,而后划过一个长长的弧度,轻轻落在六层教学楼的楼顶上。 时间短短不过数秒,却让苏愚心中如风激荡,站在楼顶,俯视校园,仰望星空,一颗年轻的心澎湃不已,心底那一丝沉重也仿佛被夜风飒飒吹走。 本来今夜城中风并不大,但一置身楼顶高处,不知怎地,那风竟越发猛烈,吹得徐青萝的白裙子和苏愚的白衬衫都鼓荡起来,猎猎作响。徐青萝一手按住裙裾,一手遥指天顶,大声说道:“看,那是木星!”然后她又指向南天一侧的一颗亮星:“那是北落师门!”接着她转向苏愚:“两颗星都有幸运的力量哦!今天晚上,我们要独享它们的光辉,你有什么心愿就告诉它们,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大声喊出来!让它们听到,让整个星空都听到!” “好!”苏愚站在猎猎的夜风里,看了徐青萝一眼,少女眼中温暖的笑意鼓励着他,就像今夜秋风吹起他心底沉淀已久的砂砾,他很多次想伸手抚触天上的星星,却没有哪一次感觉如此之近,他很多次想在星空下大声呼喊,却没有哪一次如此的意兴激扬。他仰起头,将双手拢在嘴边,放开胸中一切一切的束缚,大声喊道:“妈妈——!你在哪里——?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这一句至真至切,喊出了他压抑十六年的心声,那是他的孤独、他的骄傲、他的悲哀、他的思恋、他的痛苦、他的命运、他的一切一切的缘起。喊完这一句,他的眼睛里忽然便星星点点,布满泪光。 徐青萝听出了他的肺腑之音,侧头见他双眸之中泪光莹然,如满天繁星灿灿留痕,心里也是一荡,禁不住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聚拢向天空喊道:“苏小愚——,从今天起,你不再孤独——,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其实她一直不想许下什么承诺,她也不知道对苏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喜欢,是感动,是怜悯,是惺惺相惜?也许都有,也许仅仅止步于朋友,带他离开也只是出于愧疚和道义,可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所谓时空隔阂,所谓生命差异,所谓等阶高低,所谓人仙之别,在浩浩情感所赋予的感动和温暖面前,都黯然失色。 为什么你一直是孤独的?可是因众生低贱,自诩高高在上?然而空域苍茫,归路阻断,你跨界一年,再无半点原界的消息,可愿就此滞留一世如单飞的孤雁?有一个人能给你感动、让你欢喜、使你怜惜,那便何如待他做知己? 苏愚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到她的话十分感动,冲动之下便要开口承诺类似的话,可是张了张嘴,忽然想到自己有何资格做出承诺?一下子便卡在那里。这时只听徐青萝又迎风喊道:“再见啦——!那些带给我们忧伤和孤独的东西,你们都去见鬼吧——!” 两人互相对望一眼,徐青萝笑,苏愚也跟着笑,笑得像两个只有四五岁大的天真的小孩。苏愚看着少女飘飞的长发和洁白的裙裾,那么青春飞扬,那么涣然纯美,想到她这样一个无比出众的神奇女孩,竟会待自己这么好,终于发自内心地喊出了一句:“徐小萝——,谢谢你——!” 徐青萝继续没心没肺地笑着,对着天空大声喊道:“苏小愚——,徐小萝说她也谢谢你——,谢谢你给她这个名字,她很喜欢——!” 两人在楼顶纵情高喊,全然不顾四周围住户云集。留下的住校生虽然不多,老师们也大都回家去了,但学校里毕竟不是空空的堡垒。这时有灯光的窗口便纷纷有学生探出头来,楼下也有留守的校工拿着手电筒往楼顶照,同时大声喝问:“谁!谁在上面?” 学校对面的小区因为距离很近,早已真真切切听到校园里一片喧嚣,许多住户也打开窗子往外张望。 徐青萝见状一拉苏愚的胳膊:“真讨厌!这儿不属于咱们两个人啦,咱们走吧?” “好。”苏愚点了点头,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想喊却没来得及喊出口的话:“别了,姑姑,别了,表哥,别了,张瑶……希望你们过得都好……” 劲风拂面,在几只手电筒的交错光照和学生们的注目礼中,这对少男少女自楼顶凌空飞下,像一只横展双翼的大鸟飞出校园上空,飞落在校园围墙之外,迅速消失在城市的茫茫夜色之中。那时苏愚在空中望了一眼对面楼上熟悉的窗口,那窗口黑着灯,但他仿佛看到有人凭窗而立,依稀便是那清恬安静的少女身影。 自此之后两个星期,这所中学连续受到各大媒体关注,记者云集,来往出入不断。各报纸和网络媒体都做出一则惊人报道:某市一中在同一天内,接连两次出现一十六七岁的神秘少女,其美貌惊人,拥有超人力量,怀疑有隔空伤人、飞行、瞬间移动等多种奇异手段,在国庆节前夜带走一中学男生后不知所踪。 第三十章 占星问辩 夜。北京王府井大街。行人如织,华灯如昼。 一家典雅大气的咖啡店里,三男三女六人围坐一桌,在热烈地探讨着什么。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年纪最长,看上去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发福,高额头,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其余两男三女都是学生打扮的年轻人,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除了人手一杯咖啡,桌上还有一副摊开的塔罗牌,几本封面印有黄道星座的杂志,隐隐昭示着几个人的身份和他们谈话的内容。 他们俨然以中年人为首,大半时间都是中年人在说,其余人做洗耳恭听状,只有一个穿粉红上衣的女孩似乎对谈话内容完全不感兴趣,一直窝在沙发里玩着手机,只偶尔跟她身边的男孩咬咬耳朵,娇笑痴嗔,做些卿卿我我的儿女姿态。不难猜测,她本不属于这个小团体,只是陪那男孩一起来参加聚会的“女眷”。 干巴巴地坐久了,“女眷”似乎终于玩倦了手机,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百无聊赖瞧了瞧窗外的夜色,人来车往,灯火缤纷,若明若暗。她又转过头,随意扫视了一下店里周边的客人,然而一扫之下,慵懒之意尽去,脸上立刻多了几分警惕的神色。她轻轻捅了捅身边的男孩,男孩把头凑过来,她便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那边有人看我。” 男孩宠溺地拍了拍她白皙的小手,低声道:“谁叫你长这么漂亮?” “就你嘴甜!……是女生在看我啦,角落里那个,我一瞅她她就紧着低头,躲躲闪闪的,一准是心里有鬼。” “宝贝,省点心吧,把你的处女座小月亮累着了我可心疼。” 男孩不以为意,只认为女孩是过于敏感,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朝角落里望了一眼。那儿坐着学生情侣模样的一对男女,女生脸朝外,正低头敲打着手机,长相似乎一般,看脸孔也比较陌生,他便浑然没了兴趣。不过对方的邻桌却让他眼前一亮,那儿坐着一对少男少女,十六七岁模样,少女也正面对着这边,虽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但那惊鸿一瞥却令人有天人之感。 肌肤细嫩似雪,五官精致如玉,眉眼弯弯,瞳孔黑亮,透着股不同一般的灵秀气息。男孩的眼睛一下子就有点挪不开了。 那少女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又重新抬头望来,并对他嫣然一笑,那笑容如山花烂漫,不经意便放出十足的电力,让他心底不由一麻。而后对方竟然站起身,径自向这边走过来。 她是来找我吗?她要主动搭讪我? 男孩心里突然一阵紧张,一心想着若对方搭讪自己该如何应对,一向擅长甜言蜜语的他竟有些拿捏不定。只是身边人觉察到了他的异样,狠狠在他大腿上掐了一记,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恰在这时,对面的中年人含笑问道:“周鸣啊,大家都说过了,你也谈谈看法吧。” 这位叫周鸣的男孩一下就回过神来:“哦,好,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就谈一点……嗯,不成熟的看法……” 刚才的论题他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大家在讨论古典占星和现代占星的优劣,这是当前国内两大基本占星派别,学术分歧极大,平日里你瞧不上我我瞧不上你,在座几人有古典学派也有现代学派,本着绝不打脸的原则他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立场,可是眼角余光里那女孩越走越近,他神思一个恍惚,竟把刚组织好的语言又忘掉了,可不说又不行,只好硬着头皮敷衍道:“那什么,我觉得吧,……古典占星有古典占星的好处,现代占星有现代占星的优势……” 这是一个和稀泥式的开场白,大家一开口都是这么说,后面会接着讲,优势在哪儿,好处是什么,但是我认为怎样,中规中矩,不过不失。于是大家各自点头表示期待下文,哪知周鸣顿了一下,竟毫不脸红地做了结语:“这就是我的看法。” 话音落地,靠窗位置的纤瘦女孩“噗”的一下就把刚入口的咖啡喷了出来。另一个女孩也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只有两个男士还算沉稳,中年人端着咖啡笑而不语,另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孩则是面无表情,他伸手用食指往上推了推眼镜,似要开口,咖啡桌一侧却传来一个清甜悦耳的声音:“当然是现代占星更有用啦!” 于是所有人目光都涌上一层异色,齐刷刷转过脸,去看走过来横插一嘴的女孩,十六七岁,穿一身鲜艳红裙,长得精致俏美。 谁都不认识。 斯文男孩又往上推了推眼镜。 周鸣没想到少女是过来发表占星见解的,心里不由一黯,但离得近了发现对方长得更美,还有阵阵幽香扑鼻,清清淡淡却令人迷醉,绝不是香水脂粉的味道。心神荡漾之下,他抢先做了个请的动作:“请讲。” “女眷”的手又在他腿上狠狠掐了一记,疼得他一呲牙,却化作一个蹩脚的笑脸。 中年人放下咖啡杯,也对少女和气地笑笑:“小姑娘懂占星?难得难得,那就也来说说,我们听听。” “好啊,那我可就说啦,要是说了你们不爱听的,可别不高兴。”少女也不推辞,嘻嘻一笑,大大方方地开口说道,“古典占星重在事件预测,现代占星重在性格和心理分析,可是古典占星的事件预测现代占星也有,而现代占星的心理分析古典占星却不具备。那结果就很显然啦,现代占星胜出!因为它有不可替代的功能!” 她的话道理浅显,听起来颇像小女生的天真之语,经不住仔细推敲。所以话音一落,靠窗的纤瘦女孩便细声细气地反驳道:“照这位妹妹的意思,地板上也能铺被褥睡觉,大家就都回去拆吧拆吧,把床卖了呗。” 这话极有讽刺和挑衅的味道。那位“女眷”本来听得云里雾里,这一句却是懂了,故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少女不气不恼,马上接口道:“可惜古典占星不是床。它就像是明明有皮靴可以穿得舒服漂亮,却非要给自己套上的一对木屐。本来就是一件过时的东西,中世纪的欧洲人在大学开设课程,那么多精英都学习过它研究过它,却都没能把它带进新时代,到了现在,仅仅因为某些人占星修炼不到家,觉得现代占星预测不准,这才又把它从坟墓里挖出来,却不知道,它早都变成了木乃伊,面目全非啦!” 这一番争辩措辞同样犀利,颇显出少女的口齿伶俐思维敏捷,针锋相对之意十分明显。纤瘦女孩脸色泛起微红,又不甘示弱地问道:“过时了吗?除非现代占星真正在预测方面超越古典占星,不然怎么能叫过时?” 少女微笑点头:“可我觉得已经超越了呀。” 靠窗女孩不禁白了她一眼:“你能证明?” 少女继续点头:“嗯,能。” “怎么证明?” 少女做天真思索状:“怎么都可以啊,你想怎么证明?” 女孩有些坐不住了,强压下心头的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大的自信。这样吧,我们现场做个实测,我学的是古典占星,如果你能用现代占星在预测上胜过我,我就认可你的看法。” 红裙少女眨了眨眼睛,刚要开口,一旁沉默的中年人终于说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新星网的特聘占星师,古典占星界的新秀,陆红茵,在新星网开有专栏的。” 他的意思很明显,陆红茵是知名占星师,能力很强,小姑娘你赢不了的,还是知难而退吧。 少女看了看中年人,又看了看陆红茵,那姑娘应该不到二十岁,也可谓年少成名,一身锋锐之气。她又眨了眨眼睛,有些为难地说道:“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我怕赢不了哦。那我可不可以叫个帮手?” 陆红茵一口应承:“可以!” 少女一脸欣喜,马上回过头喊了一声:“苏小愚,过来帮我!” 临近角落的一张桌子,也就是少女原来所在的位置,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应声站起向这边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披萨,放在嘴边咬了一口,边走边慢吞吞地咀嚼,长得倒是干净秀挺,可实在有些不注意形象。 “来呀,快来!”少女又跳着脚向少年招了招手,待少年走近了便对大伙说道:“我也介绍一下,我叫徐小萝,他叫苏小愚,小愚的占星是家传,他妈妈可是个很厉害的占星师呢,好像叫什么来着……哦,苏梦溪!” 苏梦溪三字出口,一直笑呵呵的中年人神情忽然一滞,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刷的一下转到苏愚身上。 第三十一章 做戏入局 中年人在看苏愚,苏愚也在看中年人。就在几分钟前,徐青萝起身离座之时,她对苏愚悄悄说过:“那个就是我要找的人,也是你要找的人,他姓林!” 姓林,那他就是新星网的林主编,也就是姑姑和表哥口中的“林叔”。随徐青萝来到北京,苏愚想见并且能见的也只有这位林叔,他是妈妈的故友,或许能从他这儿得知些妈妈的旧事。巧的是恰好徐青萝也在找他,至于什么原因苏愚不得而知,总之借助她不同一般的搜寻能力,两人跟林叔一班人出现在了同一家咖啡店。 然后徐青萝起身搭讪,辩驳,故意惹怒陆红茵,引对方挑战,再然后苏愚就站在了林叔面前,还是以苏梦溪之子的身份。 苏梦溪名声不显,又早在十六年前去世,几个小辈似乎从没听说过她,只有紧挨着陆红茵的女孩抬了抬眼皮,斯文眼镜男又往上推了推眼镜。林叔双目如炬照在苏愚脸上,打量一番,笑了笑,看不出任何异常的表情:“你们俩也坐,大家让个位子出来。” 沙发还算宽敞,几个人稍稍挪动一下,留出两个人的空位,徐青萝和苏愚挨着林叔坐下。见到林叔苏愚难免有些激动,但也只是在心底搅起浅淡的泥沙,静一静,便又清澈如旧。他知道林叔不会认自己这个凭空跳出来的故人之子,有表哥朱语哲冒充在前,他反而会被当成一个冒牌货。不过徐青萝说了,一切听她的,那自己就不走心不走脑地扮个木头人。他咬了一口披萨,随意打量了一下在座的年轻人。 他发现对面半搂着粉衣女孩的男生对自己似乎有敌意,斯斯文文的眼镜男则在偷偷看自己,还有一个女孩,长得端丽文静,留着齐耳短发,脖子里挂了一个绿莹莹的宝石挂坠,也在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交触,女孩笑笑,随即便低头去摆弄手里的塔罗牌。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投入幽暗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些未知的微妙反应。或许是因为打乱了人家小团体的节奏,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不太受欢迎吧,只是他不敢多想也无暇多想,那位凌厉锋锐的占星师陆红茵突然问道:“苏梦溪是谁?” 一时无人应声。周鸣摊了摊手:“没听说过。”然后他将目光盯向苏愚:“很有名吗?” “不知道。”苏愚垂下眼皮,又咬了一大口披萨,边嚼边含糊说道,“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 众人又一阵沉默,只有陆红茵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占星厉不厉害不清楚,你妈妈胎教是真厉害。” 言下之意,既然徐青萝说苏愚的占星是家传,苏梦溪又在儿子出生时就死了,那所谓家传就一定是胎教所得了。 在座大多是占星师,脑子转得飞快,这不动声色的讽刺一听就明白了,不过,讨论占星学理也就罢了,言辞锋利些只是年轻气盛,无故嘲讽一个过世的前辈就未免过于无礼。林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周鸣虽然暗爽,但略一察言观色也就闭上了嘴巴,可她身边的“女眷”却不消停,凑过来低声问:“怎么又扯到胎教去了?”他忽然觉得跟这么个女孩在一起实在是索然无味,不自觉地往旁边躲了躲,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徐青萝。 徐青萝这会儿却只轻轻咬着嘴唇,一副很无辜的样子看着众人,尤其是短发女孩那双不断摆弄塔罗牌的手。女孩看似随意地抽了一张牌放在桌面上,是“女祭司”。 这时苏愚把最后一口披萨塞进嘴里,一面咀嚼着一面从怀里摸出一本厚厚的笔记,小心地放在桌上:“这是我妈妈留下的占星笔记。”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意思也很明确,我是从笔记上学习了妈妈的占星。 林叔又是一愣,随即问道:“能不能借我看一眼?” 苏愚便把笔记递过去。林叔拿到手里翻了翻,不禁皱起眉头,问道:“怎么缺了两页?” 林叔当然看过这笔记,只是苏愚姑姑拿给他看时还是完好无损,现在前面两页却被撕掉了,那两页可是苏梦溪的署名和她写给儿子的话。他的声音里有了质问的语气。 “我拿到的时候就这样了。”苏愚有些黯然。 林叔又是一愣:“哦?从哪儿拿到的?” “姑姑那儿。” 林叔定了定神,缓缓合上笔记本,递过来,同时又深深地看了苏愚一眼。以他的智商又经过多年风浪,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想就明白了。当初他就觉得朱语哲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苏梦溪,天资也极有限,眼前这少年清清朗朗,眉目间确实有苏梦溪的影子。 可毕竟上过一次当,目前还不敢确定这个苏小愚就是真的。再说即便真是故人之子,那也得有几分真本事他才能给予关照,不然若还像朱语哲那样,自己可又要费尽苦心丢尽老脸。 他本来打算阻止陆红茵跟苏徐二人比试占星。沙龙闲聚,本不该做意气之争,谁输了都不好看。不过现在他改了主意,他想借这次比试的机会蹚一蹚苏愚的底儿。这不是要彼此分出上下高低,而是想借机看看苏愚的占星水准,那么,不妨出道简单的题目。 他从身前桌面上拿起一本占星杂志,随手翻开,抽出一张纸,上面印着一张出生星盘。他看了看陆红茵,又看了看苏愚和徐青萝,笑道:“我这儿带了张朋友的星盘,正想让大伙讨论讨论,你们三个要切磋交流,那我就用这盘给你们出个题。嗯,这样吧,你们分析一下盘主的职业是什么。” 星盘先递到徐青萝手里,由徐青萝和苏愚记下星宫配置,再传给陆红茵。为示公平,陆红茵也只是记下配置就交给了其他人,由大家传阅参详。 由本命星盘论断一个人的职业,这是个重要的占星课题,可用来指导中学生报考专业、大学生选择就业。但是这论断仅仅是一个范围,不可能给出精确的行业指向。因为星盘上只有大致的天赋和人生轨迹,而许多东西太依赖于后天的资源调配。想想这世界那么多星盘类似或相同的人,却在各自不同的行业里挣扎,所以最终星盘这个小小的圆所能划定的,只能是一批类象相近的职业,而绝不是某件注定的工作。 只要能读懂星盘,抓住代表盘主职业的星宫结构,稍稍做一下征象解析,找出盘主的几个职业特征并不难。要是拿来考试,这种题对于占星新手是一大难关,对水准以上的占星师却是送分题,除非你非要铁口直断,一口咬定人家是“数据分析师”或者“扫大街的”之类。 所以说这题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区分度。但是要说难也很难,因为你要缜密地把一应职业特征或近似职业都包罗在内,并不容易。 陆红茵傲气十足,她可不认为这对少男少女真有本事胜过自己,哪怕是这么一道常规题,她也有十足的信心。她飞快地把答案写在手机便签上,传给林叔。林叔看完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徐青萝却忽然自语似地说道:“咦?这题目是不是对陆姐姐不公平?” 众人立刻都把目光投过来。陆红茵一怔,一时没明白对方怎么会为自己说话。只听林叔问道:“有什么不公平?” “你们想啊,现代人的职业,有许多是古代所没有的,必须结合天王、海王、冥王这三颗王星才能更好地做出征象,比如影视啊,电子啊,航天啊等等。可陆姐姐是古典占星,体系里没有三王的,论起职业要是不用三王,那很多征象会抓不住,多吃亏呀,可要是用了三王,就打破了古典占星的体系和技法,那还能叫古典占星吗?” 徐青萝说得有条有理,众人不禁一阵默然。她说的确实是个问题,古人眼里无三王,严格来说,用了三王星就不是古典占星,可是在某些现代事物的论断上,三王星的确有不可取代的指向作用,比如职业论断,若真的弃之不用,恐怕会遇到不小的麻烦。 可如果陆红茵用了,那就等于告诉大家,我不得不放弃古占技法打破古占规则,采用现代占星的东西,无异于主动承认古占已经过时。岂不是不战而败? 显然徐青萝早就想到了这一节,之所以一开始不说,就是在等陆红茵交了答案无法再做更改的时候。此时众人回过味儿来,不免都多看了徐青萝几眼。 林叔低下头,又确认了一遍陆红茵的答案:以月、火、天王结构为主要征象,一种危险性很高或激烈的运动性职业,或与暴力犯罪、电子、能源、航空有关。 嗯,果然是用了。 陆红茵脸色微红。她的确属于古典学派,但不属于古典学派中的保守力量,她会习惯性地使用三王,可她忘记了三王星的特殊身份。别的时候还好,眼下正是争辩古占现占优劣之时,对方以此来展开攻势,她确实无言以对。 说我只是借鉴一下?或者说我是改进了的古典占星?问题是你既然如此崇尚古占,何以又要借鉴又要改进呢?若不是它们真的过时了,你又何必改进? 哪怕陆红茵的技法内核仍是古占,但是一用三王便打了自己的脸。面对伶牙俐齿的徐青萝,她当然不会自讨苦吃地再去辩解,只是冷冷地说道:“不用管我怎么看,先把你的答案拿出来吧,可别是只会耍嘴皮子,其实什么都不会。” 于是大家又都去看徐青萝,去看苏愚。陆红茵的答案已经交了,你们的呢? 徐青萝眯起眼睛:“我们当然有答案啦,等我们俩核对一下。”然后她转向静坐一旁的苏愚,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就说是赛车手。过来,假装跟我咬耳朵。” 苏愚微微皱了皱眉,虽然一早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坏了脑子的零战力人员只能依靠徐青萝,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演戏还是很不自在,下意识地他就想起了表哥。表哥和姑姑演戏博取了林叔信任,自己又要和徐青萝演戏通过林叔考验。林叔可真是个职业看戏人。 然而人生一世,又有谁没演过戏谁没看过戏呢?只不过有的人不知身在戏中罢了。无愧于心就好。 苏愚照徐青萝吩咐,俯身凑过去跟她“咬耳朵”,装作私下交流看法的样子,低声说道:“我觉得那两个不爱说话的人有古怪。” 徐青萝听了,马上又过来“咬”他的耳朵:“嗯,好像有点来历,你怎么发现的?” 苏愚又“咬”回去:“直觉,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对,好像认识我似的。” 徐青萝正要再“咬”回苏愚的耳朵,却听陆红茵不耐烦地说道:“喂!好了没有?这不是你们亲热的时间!” 两人你来我往,互咬耳朵,因为怕人听到谈话内容,未免靠得近些,从某些角度看起来就像我凑过去亲你一下,你凑过来亲我一下。被对方一嘲讽,徐青萝迅速转换角色,赌气似地对苏愚嚷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解得不对你解得对,就按你的答案说吧!错了可别怪我!哼!”说完,一扭脸不再看他。 戏演得好足。苏愚怔了怔,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微微张嘴,就要说出答案,却见短发女孩又抽了一张塔罗牌放在桌上,那是一张“愚人”。 第三十二章 愚人攻心 苏愚并不熟悉塔罗牌,也不懂牌面的含义。他注意到这张牌,是因为女孩放下牌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让他感觉落入了别人的计算之中。 这是一种不经大脑思考的直觉,大概是最近静坐的时间太久,脑子里经常空白一片,他偶尔会产生一点奇怪的感知和念头。就像一台闲置的收音机主动去接通了某个频道,他会触摸到一些零碎的信号,当然大多时候他会不理不睬,任由这些信号四散开去。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过于敏感,或是真的出现了精神异常,就像这次,别人或许只是随便玩玩塔罗牌,他竟会觉得是在算计自己。 他定了定神,目光转向林叔,报出徐青萝交代的答案:“我觉得盘主是个赛车手。” 这不是锁定一个职业范围,而是直接铁口给出一个精确的解答。仅是面对一张简单的星盘,就做出这种程度的解答,会让人觉得有些“蒙”的成分,可一旦“蒙”对了,无论行内人行外人,都会内心一震。 所以林叔心里狠狠地震了一下,惊讶地看向苏愚,失声问道:“你怎么算的?” 众人一见林叔的反应,就知道苏愚“蒙”对了,所以也都齐刷刷地朝苏愚看过来。短发女孩停下了抽牌洗牌的手,斯文眼镜男又往上推了一下眼镜。 “嗯,我用卜卦配合了一下星盘。”苏愚一脸淡然地答道。他知道光用星盘是不该这样答的,如果要精确,可以卜卦,可以寻外应,总之需要用一些灵活的手段,把星盘之外的东西发掘出来。当然卜卦的门类很多,占星卜卦是卜卦,六爻卜卦、梅花心易、六壬、奇门甚至时空八字,都在卜卦之列,至于具体用的哪一种,就让他们去猜好了。 严格说苏愚违规了,本来是比试星盘,他却用卜卦决胜负,可即便是允许卜卦,也极少有人能做出这么笃定精确的回答。这个行业说到底还是用实力说话,再加上陆红茵刚才已经输了一阵,这个结果一出竟然无人质疑。 可是陆红茵输了,林叔是必须要打个圆场的。他也没公布陆红茵的答案,只是对苏愚笑笑,说道:“红茵也算得很好,只是不如你精确,可她没用卜卦,你用了卜卦,这可不公平,你赢了也不能作数,就算平局吧。” 说着,他把手机递还给陆红茵。陆红茵很是尴尬,咬了咬嘴唇才接过来,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确实输了,而且连输两阵,先被徐青萝算计,又让苏愚一卦而胜,两人又都比她年纪小,就算她再喜欢争强好胜,这时也深感挫败和气馁。如果她擅长卜卦,最明智的做法是提出用卜卦重新较量一局以决胜负,可她没有把握胜过人家。她默不作声,大家就都知道她被比了下去,林叔给的台阶其实并无意义。 这时候还不如主动认输,至少显得大度洒脱,可她一想到徐青萝的诡诈可恶就很不甘心。她自问并不是那么大度的人,不屑于强装潇洒。可是又该怎么找回场子? 陆红茵左右为难,恰在这时,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打开,是一条微信,寥寥几个字:“有猫腻,可单独问苏小愚。”她心中一动,迅速点了删除然后放下手机,觑了一眼身侧的短发女孩,她正将塔罗牌拿起,素手纤纤,从容抽洗,脸上的神情清淡如月。 陆红茵立刻把头一抬:“苏小愚,我想问个问题,你能单独回答吗?”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她,脸上带着或深或浅的惊讶和疑惑,不知她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徐青萝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事情就要超出自己的掌控,不禁暗怪自己太过儿戏,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可是真正一流的占星师,哪一个不是观察细致心思缜密的人?不过,倒也未必是自己和苏愚做戏被瞧出破绽,可能仅仅是她有所怀疑。于是她马上做出疑惑不解的模样,认真地问:“陆姐姐,你是有什么秘密的话要问苏小愚吗?要不要我们集体回避呀?” “我说的是,单、独、回、答,”陆红茵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重述一遍,然后冷若凝霜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是不是有人心虚了,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啊,什么心虚不心虚的?你不是说,单、独?” “我是说让他一个人回答,你不能参与。”陆红茵忍住气,又耐着性子解释一遍。 “哦,我明白了。陆姐姐是怀疑苏小愚作弊,可刚才的答案就是他自己的呀,我们俩解得不一样,大家都看到我们在争执了是不是?” “谁知道是不是演戏?” “喂,没根没据的,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不相信你们。” 两个人的争辩迅速白热化,这也是徐青萝有意为之。明知很难有希望说服对方,明知这种时候越争辩越会有心虚的嫌疑,可她就是不想把苏愚暴露出去。让他一个人回答占星问题,解不解得出来不说,他的头一定难以承受。碰到陆红茵这种死缠烂打的对手,今天只能自认倒霉,大不了一走了之,改天再找机会,所以她故意引导对方将争辩升级为争吵。 她霍地站了起来:“好吧,我知道了,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打搅了各位的节日欢聚,抱歉!”然后她一拉苏愚的胳膊:“我们走,人家不相信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其他人都还在一边看着,谁也没成想,你来我往一番唇枪舌剑之后竟是这样的结局。本来陆红茵的要求并不过分,交流一下占星心得,互相答疑辩难,这很正常,只是她的质疑太过直接,步步紧逼,牙尖嘴利,于是众人一方面怀疑徐青萝不让苏愚单独回答确有玄机,另一方面也觉得陆红茵太不尊重别人,徐青萝愤而离席也合情合理。 当然,谁也不想让两人就这样离开,包括陆红茵在内,所以抢在众人之前她又含讥带讽地说道:“这是要逃了吗?遮掩不下去了?” 苏愚本来已经随徐青萝站起来,听到这话立刻又坐了回去,同时反手一把将徐青萝拉住:“我们不能这么走,先让我答完她的问题。” 徐青萝一怔,她在苏愚眼中看到一抹坚定。自打两人认识以来,苏愚从来都是一副随意的样子,脑子坏了之后更是凡事都无所谓,什么都听自己的,这样的神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不是愤怒,他很冷静,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想做什么,那是真正想去完成一件事的坚定。 徐青萝有心劝阻,但轻咬了一下嘴唇还是什么都没说,虽然担忧不已,却仍是缓缓随苏愚重新落座,目光一直放在他的脸上,不再言语。 或许是觉得陆红茵言辞过于激烈,气氛太过剑拔弩张,林叔皱了皱眉,轻轻咳了两声。周鸣见了,便紧随其后出言劝解道:“那什么,一点小事儿,没必要闹得这么不愉快,苏小愚你可别介意啊,红茵就是脾气爆了一点儿,没什么恶意。” “我知道。”苏愚平静地看了周鸣一眼,又看向陆红茵,“可她必须为她的话负责。” 陆红茵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可以啊,怎么个负责法?” “你想问我占星,那我就答,如果我答对了,你必须向小萝道歉!” 陆红茵不自觉地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微信里的话是不是十成可信,刚才在争辩中徐青萝一再退避,才让她越发肯定两人捣鬼,可现在苏愚的神态言语又让她觉得捉摸不透,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太镇定了。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一边的短发女孩,对方秀眉微蹙,双手间纸牌光色变换分合有序,一张牌无声无息地抽出放在桌上,素手轻翻,却是一张“高塔”。 第三十三章 高塔崩落 高塔,灾难与破灭之牌。这是在暗示自己,苏小愚根本只是虚张声势,会一击而溃? 短发女孩头也不抬,只展示了一下牌面便不紧不慢地将牌收起,陆红茵却一下有了底气。呵,故作镇定,以进为退,骗子也就配玩玩这样的把戏,自己怎么会吃这一套?她抬了抬下巴,轻蔑的目光转向苏愚:“要我道歉?好啊,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场间一片安静,没人再吱一声,显得气压很低。陆红茵的确是嚣张了些,可苏愚也必须拿得出货真价实的水平,堵住了她的嘴,才能消除大家的质疑。 不只是那些人质疑,徐青萝也一样充满疑虑。她不相信苏愚会有什么隐藏的制胜手段,他只有那颗坏掉的大脑,她见过苏愚痛昏过去的样子,用这颗大脑深入思考会有什么代价她最清楚不过,可即便是付出这样的代价,他也不过是想给自己找回面子。可面子什么的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爱怎么看自己就怎么看自己,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懒得计较,之前假装愤愤然也不过是想带苏愚离开。只是,一旦苏愚这样做了,她还是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就像自己维护他一样,他也在尽力维护自己。 哪怕他只是个凡人,还是个凡人中的废人,可他愿意站在自己面前。 徐青萝忍不住在底下碰了碰苏愚的手,苏愚侧过头,看到她担忧和询问的目光,小声说道:“没事儿。”然后便转向陆红茵:“出题吧。” 陆红茵拿起手机,熟练地调出一款占星应用,切换出一张早就建好的星盘档案,然后把手机放在桌上,手用力一推,手机就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到苏愚面前。苏愚伸手按住,就听陆红茵问道:“今年9月2号,发生了什么?” 这是推运,计算时空变化对星盘的影响,推断盘主在某个时间可能遭遇的事件,这是占星最繁难的一类问题,计算量之大超乎想象。徐青萝的心一下子就紧张起来,立刻就要伸手去抢苏愚的手机,却被苏愚一把按住。尽管男孩的力量对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想要挣脱轻而易举,但不知为何,她终于还是没再动弹。 “我能行。” 苏愚又安慰了徐青萝一句。他显得很是镇定,先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熟悉了一下这款应用的推运界面,然后微闭双目,放空脑子,静了一会儿心神,让情绪和脑力都回复到最佳状态,再然后他睁开眼睛,凝和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不是什么做不了,只是无法深入而持续地用脑,像读书,像听课,像不断思考,这些都不可以,因为头痛会逐步深入,愈演愈烈。然而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解读一张星盘,他自认为可以,只是头痛不可避免,而且必须要快,因为他怕自己承受不住,他怕会在思考途中再度晕厥。这题目的确十分复杂,可是已经站在这里,就说什么也不能退缩。 先看本命盘,多凭经验抓取要点,尽力减少思考。还算轻松。 再看太阳弧,紧要相位一目了然,略作思考,头有点不适,像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再看流年盘,群星过运与太阳弧相互印证,脑中钢针出现,来势汹汹,迅速从微波粼粼到山呼海啸,他感觉自己有些托大了,但不敢乱想,只好咬牙忍耐,额头泌出一层细汗。 再看三限盘,轴点行星,太阳相位,月亮过宫……诸要素一一过眼,剧痛如风吹野火,从一点一线蔓延到整个大脑。他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刷地从额上流下来,这时他感觉一只温热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地反手将她紧紧攥住,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桌沿,因为痛得浑身颤抖,以至整张桌子都跟着微微颤动起来。 林叔、周鸣、陆红茵、眼镜男、短发女孩……他们都看到了,也都感觉到了,只是谁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个惊讶莫名,面面相觑。林叔起身问道:“怎么回事?他这是怎么了?” 徐青萝紧握着苏愚的手,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但是更疼的是她的心。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抓他身前桌上的手机,同时叫道:“苏小愚你别算了!” 苏愚扶着桌沿的手一抬,“啪”地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头看完他想看的最后一眼,然后松开她,用手一推,手机“嗖”地一下沿桌面滑回陆红茵身边,由于力量过大,陆红茵伸手去抓竟差点没有抓住,只听苏愚哑着嗓子说道:“财产出问题,失物,盗窃……” 他的声音颤得厉害,伴随着压抑的喘息,但也只是说到一半儿便停下来,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徐青萝什么也顾不得了,伸手抱住他的腰,将他搂在怀里,让他的头搭在自己肩上。然后她咬着嘴唇,红着眼睛,望向陆红茵,气呼呼地问:“答对了吗?” 陆红茵吃惊的表情还僵在脸上,乃至忘了回答徐青萝的问题,而是问道:“他怎么了?” “他答对了没有?”徐青萝又问了一遍。 陆红茵皱了皱眉,向下压了压火气:“答对了。盘主遭遇入户盗窃,有不少财产损失。我,……向你道歉!”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是苏小愚。” “……他到底怎么了?” “他头疼,你看不出来吗?你们是不是都看不出来?你们没见过生生被痛昏过去的人吧?那你们今天开眼了。我知道,你们都质疑我不让苏小愚解盘,都觉得我们作弊,现在是不是明白了也满意了?” 在座的人都默不作声。陆红茵脸现难堪之色,短发女孩一手塔罗牌洗不下去,紧抿双唇盯着桌上那张正位的高塔。斯文眼镜男用食指轻轻往上推着眼镜,蹙着眉瞧着徐青萝和她肩上昏睡的苏愚。周鸣的目光在林叔和徐青萝之间来回盘旋,他那位“女眷”则一脸木呆呆的模样,忘了再去摆弄手里的手机。 林叔也很尴尬。他之前确实也在怀疑苏愚作弊,哪怕已经确认这就是苏梦溪的孩子,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怀疑,陆红茵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也没明确地站出来。他觉得对不住死去的老友,也叫徐青萝一番话说得很惭愧。他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苏愚,一张苍白秀气的脸叫人很是心疼。他向徐青萝问道:“送医院吧?” 徐青萝轻轻摇头:“休息一会儿就好。”其实她很想直接带苏愚离开,可那样又会暴露自己的能力,她可不想在这熙熙攘攘的北京城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样能行?” 徐青萝又点了点头。 林叔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哟,都十一点了。这样吧,你们住哪儿?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还不知道。”这两天徐青萝和苏愚都是在城里乱逛,逛到哪儿就住到哪儿,今晚上还没安排住处。 这时周鸣说道:“要不,去我们住的酒店?” “也行!”林叔接过去说道,“正好我也要送周鸣回去,你们就顺路一起过去吧?” 徐青萝侧过头,看了看肩上的苏愚。 林叔站起身来:“周鸣来搭把手,我把他背到车上去。” “我来背我来背!”周鸣赶紧站起来,过来在林叔和徐青萝帮助下把苏愚背到背上,“女眷”也紧紧在他身侧跟着。 林叔转过身对其余三人笑了笑:“金鹤扬,白笛,红茵,要不你们三个在这等我?我送他们一趟再回来接你们,用不了多长时间。” 陆红茵连忙摆手:“不用了林主编,我们自己打的回学校,您送他们就好。” 名叫金鹤扬的斯文男孩也开了口,声音很敦厚:“嗯,我们三个一起走。” “呵呵,那好吧。今天聊得不够尽兴啊,咱们改天再约!下次我请你们吃晚餐,厉家菜,怎么样?”林叔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说道。 “那您可得提前预约好!”名叫白笛的短发女孩笑道。 “放心,你们就等我电话吧!”林叔转身瞧见周鸣背着苏愚已经先行离开,两个女孩也跟着出去了,他赶紧又跟三人摆了摆手便快走几步追了出去。 金、陆、白三人也随即站起,拿好自己的东西跟出门去。白笛捧着塔罗牌走在最后,出门时正好后面有一男一女也跑出来,像是在追赶什么人。因为跑得太急,那女孩与她擦身而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一张塔罗牌便从她手中飞出去,飘落在地。对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对不起”便急匆匆地去了。她依稀记得那张脸,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女孩。 摇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塔罗牌,借着若明若暗的灯火她看了一眼,那是一张逆位的“恋人”。 第三十四章 恋人忘形 周鸣和那女孩的房间在酒店三楼,苏愚和徐青萝的房间在酒店四楼。两个人,一间房,为照顾苏愚是其一,没有其它房间是其二,被误认为是情侣是其三。这些年很有一些旅馆酒店专门赚学生情侣的钱,老板不会计较你是十八九岁还是十五六岁,是大学生还是中学生,抑或是小学生。 林叔没走,因为苏愚还没醒,他以照顾病号的名义留下来,毕竟徐青萝只是个娇弱少女,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不好处理。周鸣也打算留下来,因为可以名正言顺地多跟徐青萝套套近乎,尽管对方对他爱答不理,可是禁不住身边有个缠磨人的小妖精,于是跟林叔寒暄了几句之后,又抓紧时间多看了徐青萝几眼,便任由女伴挽着自己的胳膊下楼去了。 苏愚昏睡未醒,房间里就只有林叔和徐青萝相对而坐。林叔头一句话就问:“你跟苏小愚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女朋友。”徐青萝回答得很干脆。她知道自己必须把关系说得亲密些,这位林叔才会不那么戒备自己,才会跟自己多说几句真心话。何况她跟苏愚一起现身,在咖啡店互相维护,苏愚昏迷后自己又抱着他,说不是情侣恐怕都没人相信。 “看得出来,”林叔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对他不错,他也对你很好。” 徐青萝甜甜地一笑:“当然,他可是我在这世界唯一喜欢的人。”这句话是她的实话,不过“喜欢”二字,具体含义有时很难界定。 “哦?小小年纪,用情倒是很深。”林叔看了看徐青萝,又看了一眼床头昏睡的苏愚,“你今天,是专门陪他来找我的对吧?” 徐青萝盘腿坐在椅子里,用裙摆包住腿脚,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找你。” 林叔站起身,推开房门向外探了探头,见门外空荡荡没有人,这才把门关好重新坐回来,看了看徐青萝,说道:“我早就看出你们是来找我,但是当着那么多人,我不方便挑明。苏小愚家里还有什么人?” “姑姑,姑父,还有姑姑家的表哥。” “表哥叫朱语哲?” “嗯。” 林叔点了点头:“果然是这样。我大致明白了。朱语哲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是吧?” “嗯,知道。” “所以你们是来澄清这件事,拿回属于苏小愚的利益?” 徐青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猜对了一半儿。我们的确是要澄清一下,省得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被骗得团团转,至于利益嘛……,”她扭头看了苏愚一眼,轻叹了一声,“他脑子坏了,做不了占星师了,所以我们不是来跟你要东西的。” 林叔皱了皱眉:“到底什么病?不能治吗?” 徐青萝摇摇头:“具体病情我不能说,算是……嗯,不治之症吧。” “脑瘤?” “不是啦,是一种很罕见很罕见的病,死不了,他还可以像个傻子一样活下去。” 林叔舒了一口气,又问:“那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他想问你有关苏梦溪的事,因为最近拿到了笔记嘛,他就总想妈妈,想了解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他不能问姑姑,能找到的知情人也就只有你啦。” “就是这样?” “要不然呐?”徐青萝白了林叔一眼,“绑架你?敲诈勒索?” 林叔笑了笑,说道:“好,那我们就聊聊苏小愚的妈妈。其实我能告诉你们的东西也不多,当年我们同在北京打拼,她是我见过的占星圈子里最聪明最漂亮的女孩,技艺出神入化,性格低调温婉,卓尔不群。”林叔说着一系列赞美的词汇,脸上现出回忆的神色来,“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而且我非常迷恋她,但是很遗憾,她选择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只能祝福他们。后来梦溪有了身孕,他们夫妻俩说要回老家养胎,我们就分开了,再后来,就是他们双双车祸遇难的噩耗。” 林叔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当时我非常非常地难过,我最好的两个朋友,还有我最想娶的女人,就这样去了。仔细想想,占星师又能怎么样,星盘算来算去,却难免有漏算的时候,有些飞灾横祸,终究是躲不掉的。” 徐青萝轻轻咬了咬嘴唇,沉默了片刻便又追问道:“那你还知道些什么?比如说,苏小愚妈妈是哪里人,身世怎么样?” 林叔摇了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她来自南方,但她从来没提过家人,所以身世如何我一概不清楚。” 徐青萝微微蹙了蹙眉:“什么都不知道吗?” 林叔两手一摊:“什么都不知道,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能不能再想想,真的就这些吗?” 林叔肯定地答道:“就这些。” “好吧!”徐青萝耸了耸肩,“虽然这样不好跟苏小愚交代,但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不逼你啦。下面来解决我的问题!”说完,她向前探了探身子,试探地问:“你,现在结婚了没有呀?” 林叔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你这小丫头,对别人的婚姻大事感兴趣?” 徐青萝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就是我找你的目的,你要是没结婚,我给你介绍个女孩。” 林叔一脸的疑惑,盯着徐青萝纳闷了半天:“介绍女孩?什么意思?” “就是给你找个老婆咯。” 林叔觉得这女孩真的太异想天开了。他摊了摊手,半天才出声问道:“我们之前可是素不相识啊,你怎么会想起要给我做媒?” 徐青萝微仰着头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算是——突发奇想吧!” 林叔笑着摇了摇头:“确实是奇想。当然这是个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惜我都结婚好几年了,儿子都有了,你的好意我就心领啦。” “哦。”徐青萝往椅子里缩了缩身子,想了想,又问,“这儿没有人可以纳妾的对吧?” 这话又让林叔有点摸不着头脑。挺聪明的小女孩,哪里蹦出纳妾这种话?古装电视剧看多了?他摇了摇头:“咱们这是男女平等的年代,法律规定一夫一妻,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早就成为历史了,你们这些小孩子啊,都让历史剧给整迷糊了!” “我才不看什么电视剧呢。”徐青萝撇了撇嘴,“我就是觉得,这制度有点怪怪的,那么多结了婚的男人,还能在外面养女人,却不能把女人领回家里,那些女人一点婚姻地位都得不到,一点法律保障也没有,这岂不是比过去还不如吗?” 她指的是男人婚外情。林叔一时语结,想了想才说道:“这是社会道德崩坏所致,不是制度之罪啊。” “那,制度不应该解决社会问题吗?”徐青萝反问,“所谓道德崩坏,也还是制度说了算嘛。不能纳妾,男人在外面养女人就不道德,女人想嫁已婚男人,就只能想办法拆散人家,也不道德。可如果可以纳妾,这些就不是道德问题。” “你这就是诡辩了,”林叔笑道,“要是把规则、界限都拿掉了,哪还有什么道德不道德?算了,不说什么道德问题,我问你,如果你跟小愚结了婚,并且法律允许,你会让他纳妾吗?” “不会!”徐青萝说得斩钉截铁。 “这就对了。男女平等,在婚姻关系里面他必须尊重你,忠诚,专一,这是最起码的尊重,没有这些,别的都是废话。” “我的意思是,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我……,我比别人好呀!我这么好,他已经有了我,怎么能再去喜欢别人?” 林叔瞧着对面略显清稚的美丽少女,呵呵地笑了一阵儿:“你好不好并不是绝对的有用,有些人就是想要更多,绝不止想要你这一个。人的情感像水,汪洋恣肆,你挡不住。人的欲望像火,烈焰蒸腾,风一吹,连自己都能烧成灰烬。” 徐青萝忽闪着大眼睛瞧着他:“这么说,你不会在外面养女人对吧?” 林叔点了点头。 “嗯嗯,那我知道了。我的事办完了,苏小愚的事也办完了,大叔,我们可以再见了!” 徐青萝这是下了逐客令。林叔又是一阵莫名其妙,心想这个姑娘真是太古怪了。他瞟了一眼床上的苏小愚,问道:“他没事吧?你能照顾他?” “你看他现在,就跟一头猪差不多,我肯定妥妥的,不用担心!” “那好吧,周鸣就住312,有什么事找他也行。”林叔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现金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厚厚的一沓,大概有三四千块,他又看了看徐青萝,“这些钱就留给你们,别嫌少,有什么需要再找我!” “嗯,应该不少啦,如果苏小愚嫌少我会转告你的!” 徐青萝也不拒绝,喜滋滋地拿过了钱,盘坐在椅子里,当着林叔的面儿就稀里哗啦地点起来。林叔又是一阵摇头,收起钱包,转身推门就出了房间,后面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大叔,再见!” “再见!好好照顾苏小愚!” 林叔告了别,拖着略显疲惫的身子,沿着空荡荡的楼道走了一段,然后顺楼梯下行。看看手表,已是凌晨1点多钟,摸出手机,看到老婆发来的两条微信,一条是11点钟发的,催他回家,另一条是零点发的,说是自己先睡了。他心里有种油然而生的歉疚感。一直以来忙工作、陪朋友,经常零点以后才回家,陪老婆孩子的时间确实少了。 他叹了口气,收起手机,加快脚步下楼,忽然想起楼上少女要给自己牵线搭桥的话,便又觉得十分好笑。人到中年如他,家业妻儿俱美,又复何求?惟愿平安长久而已。 他这样想着,人便到了三楼,安静的楼道里忽然多了些奇怪的声音,那声音低弱如无,不仔细听根本不会注意,停下脚步细听,像极了一个女孩的低声抽咽。于是他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向楼道里看了一眼。就在声音传来的方向,站着一个穿牛仔裤白衬衣的女孩,似乎正对着一扇房门啜泣流泪,偶尔伸手擦拭一下脸上的泪水。 女孩身材高挑,长发垂腰,侧影迷人。有那么一刻,他就像回到了十几年前,又看到了青春韶华的苏梦溪。 很像。太像了。 不过他还是转过头,准备继续下楼,踏上自己回家的路。夜半伤情的漂亮姑娘,还是留给年青人去安慰吧,四十岁的老男人要回家。 只是他迈了一步,又停下来。如果没记错,女孩对面的房门应该是周鸣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周鸣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想了想,他还是转过身,沿着楼道走过去。越是走近,看得越清晰,他便越觉得那姑娘像苏梦溪。不只是身形像、侧影像,脸也像,气质也像。走着走着,看着看着,他便有了种心跳的感觉,就像一步迈回十几年前的青葱岁月,见到自己第一个心仪的姑娘。 而随着渐渐走近,他也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男女交缠时的喘息声和兴奋的呻吟。酒店里的隔音效果不算很差,但那对男女激战如此酣畅,那金戈铁马的声响就那么穿透房门浩然在外。 一边是死死咬着嘴唇、泪流满面的女孩,一边是长吟伴着急喘、抵死缠绵的男女,林叔一看就明白了。 第三十五章 问缘乱心 徐青萝盘腿儿坐在椅子里,美滋滋地点着钞票。退回去几天,她还对钱完全不放在心上,毕竟以往都是她一个人,困了不需要房间睡觉,幕天席地即可,饿了随便去哪里偷点东西就能填饱肚子,如果自己懒得去,尽可以从流浪猫们嘴里抢食。可是现在不同了,有苏愚在,她要租房间,还不是一间,是两间,她还得正常的吃饭,总偷一点面包给苏愚吃是不行的,在城里出门还要打车、坐公交……这都是最起码的花销,如果苏愚病了,还要考虑买药、去医院,这都需要钱。 她原本倒是有一点积蓄。两个月前,有个不开眼的倒霉蛋跑过来劫财劫色,被她打断了两条腿还反劫了一笔钱,可如今这笔钱用来买车票、租房间、吃饭差不多快花光了。林叔这叠钞票可谓是雪中送炭。 她反复点了两遍,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也不穿鞋,直接赤着脚跑到床边,把钱塞到苏愚的上衣口袋里,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苏愚的脸,安详、平静,也恢复了一点红润的颜色。她发现他的睫毛还挺长挺密的,像一丛茂盛的芦苇,所以忍不住凑近了轻轻吹了一下。睫毛微微颤动,额前软软的头发则无声地分列两边。她端详了一下,觉得还是刚才的头发毛茸茸的比较好看,所以又伸出手去,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把歪倒的头发拨回来。 嗯,好看多了。 苏愚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也许要睡到天亮呢。她想了想,觉得应该准备一点食物和水,病号夜里醒了,就会需要这些东西。于是她直起身子,又赤脚踩着地毯跑到门边,穿好自己的鞋子推门而出。 轻轻掩上房门,沿楼梯向下,静谧中她忽然又想起林叔,心想这会儿那个大叔应该开车离开了吧?他倒是个安分负责的好男人。既然他已经结了婚,自己压在心上的石头就可以放下一半了。 她并没有跟林叔撒谎。她确实是专程来找他,确实是想给他介绍个对象,也确实是基于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撮合他和另一个年轻女孩。在那之前她没见过林叔,也没见过那女孩,她不知道这念头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一觉醒来就这样了,就像是遭受了其他修行人的精神入侵,可是又找不到被攻击的痕迹,何况就算是精神入侵,这入侵的意义在哪儿呢? 太诡异了。所以她先去找到了那个叫金珞华的女孩,她在北京一所高校念书,她出入那所高校十来天,用各种方式观察对方,然后她发现那就是个普通的正常的女孩,无非就是长得漂亮一点。再然后苏愚出事,她不得不回去带走苏愚,再回来就找到了林叔。显然林叔也是个普通人,而且早就娶妻生子,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嗯,女孩那边好像也是有男朋友的,只不过人在异地。这样看来这俩人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无缘无份,哪需要自己去生拉硬扯? 可那个念头真的是好诡异呀! 徐青萝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也许哪天自己就跟苏小愚一样,头痛不止,变成白痴,那样就真的跟他是一对儿了。想到这儿,她眼前浮现出两人傻兮兮牵手逛街的画面,没心没肺,但笑容温暖,不觉会心一笑,脚下加快速度,噔噔噔下到三楼。 然后一抬头,她蓦地停住,美丽的脸上表情愕然。 楼道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林叔,另一个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岁上下,生得高挑漂亮。虽然楼道里光线略暗,虽然还隔了一段距离,她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正是金珞华,自己想撮合给林叔的那个女孩! 他们俩怎么在一起?难道早就相识? 不对!看林叔的表情,在一边眉头紧皱、犹豫不决,两人应该不熟,而金珞华根本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倚着墙壁抽泣不已,恐怕都没有意识到林叔的存在。 带着惊讶和好奇,徐青萝往前走了几步,等到另一种声音传入耳朵,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那种声音她并不陌生。她的那些猫们无处不在,经常趁着夜色在野外、室内到处乱窜,难免会偷窥或偷听到一些少儿不宜,碰到她使用星术获取联系,自然就会传送给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还特意驱使猫咪走近了些,好奇观察了一番,终于脸红心跳地落荒而逃,自那以后,此类场景她都避之唯恐不及。 太羞人了。她的脸迅速染上一层红晕,要是往常,她会马上掉头离开,可是眼下这场面,她实在太好奇接下来会怎么发展了,所以她止住脚步,不进不退,睁大眼睛默默观望。 那房间是周鸣的。其实在来酒店的路上她就感觉到了,后面似乎有车跟着林叔的车。下车后她特别留意了一下,看到了咖啡店里坐角落的那对情侣。那对情侣鬼鬼祟祟,他们的目光是落在周鸣身上的。当时不明所以,现在想来一目了然。 周鸣应该就是金珞华的异地男朋友,而那对情侣可能是金珞华的同学或好友,他们认识周鸣而周鸣不认识他们。咖啡馆偶遇发现周鸣带着别的女孩,还一副卿卿我我的模样,两人就马上通知了金珞华。不知什么原因金珞华迟迟未到,于是两人选择了一路尾随直到酒店。再然后金珞华半夜来酒店捉奸,可为何那对侦探情侣却没跟来? 徐青萝猜对了,只是中间有些细节她是不明白的。那对情侣中的女孩是金珞华的同学,她们的微信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妞儿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太激动太难过。我们看到你男朋友了,带个女生在咖啡馆,黏黏糊糊的,可恶心了!” “不会的,他说过他在忙,四号才来北京。” “姐们儿亲眼所见,真真儿的!绝对是他!” “你肯定认错人了。” “你可急死我了!我都听到有人叫他周鸣了,你男朋友是叫这名字吧?你要不信就过来看一眼!” “我自习呢,去不了。” “好好好!你可真是我的女神,男朋友都跟人跑了还有心思自习?……我拍个照给你!……看到了吗?我没骗你吧?” “……” “他们走了,应该是去酒店,我俩帮你跟踪一下?” “不要!” “不要什么呀你就是太善良了!我们已经在跟了,一会儿叫几个同学过来,今儿一定把这对奸夫**堵酒店里!男的暴打一顿,女的扒光了示众!” “不要闹了,求你们了,回来好吗?” “行行行!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酒店我发给你,回头想堵他再告诉我们,姐们儿一定帮你出这口恶气!” 然后两个热心的业余侦探扫兴而去,再然后在学校外马路边孤零零站到半夜的金珞华拦了一辆车,一个人悄悄地寻到了酒店。 她不想把事情闹大,原本想忍过今夜再去问个清楚,可她实在心痛难忍。这是她的初恋,自高一起周鸣追了她整整三年,毕业后一在北京一在天津,周鸣又追了他两年,直到上半年两人才在一起,暑假里她禁不住他百般地缠磨请求,又把自己给了他。她是个当前社会少见的保守女孩,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跟定了他,谁知竟突然落下这晴天霹雳,把她的心劈得粉碎!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跟那个女孩谁在先谁在后。这个十一假期周鸣说要打发占星客户,只能四号再来北京,但他二号就出现在了王府井,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女孩,显然早有预谋。 不过一直走到这间房门外她才真正崩溃。房间内激战正酣,每一声兴奋的喘息和呻吟都锋利如刀,一刀刀将她的心割碎,她经受着精神的凌迟,痛苦得无以复加,悲似汪洋,泪如堤溃。 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不知该不该敲开门,不知敲开门又能做什么,她也意识不到楼道里多了一个、两个看客,甚至她的意识有点模糊,腿也有些发软,胳膊撑在墙上站直了身子,她想就此跑开,突然间身子一晃,便要摔倒。 林叔近在咫尺,这时赶紧过去把她扶住,叫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金珞华推开林叔站起来,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再一次不由自主倚靠在林叔身上,只是流泪、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叔紧皱着眉头:“姑娘,走吧,我送你去医院。”无论是想息事宁人,还是为金珞华身体考虑,这都是最好的选择,此时绝不宜敲开周鸣房门让他们见面。 林叔朝周鸣的房间看了一眼,房间里此时已安静下来,变得悄无声息,或许是听到了门外的人声,只是两人一时还搞不清情况,不敢开门出来。 林叔叹息一声,搀扶着金珞华走向楼梯口,转身抬头之际,似乎觉得眼前有道人影一闪而逝,但因为太快,他以为是眼花了,不禁伸手揉了揉眼睛。金珞华则像个失了魂的美丽木偶,任由他搀扶着自己走过长长的楼道,呜呜咽咽中一步一步沿楼梯向下。 徐青萝躲在三楼与四楼之间的楼梯上,她没让林叔看到自己。直到两人走远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她仍然站在那儿一动一动。 她恍惚觉得,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 林叔,金珞华,这两个毫不相关的人竟这样机缘巧合撞到了一起。女孩已经失恋,大叔会不会出轨或者离婚?两个人真的会在一起吗?可是照这样发展下去,又哪里需要自己去撮合? 难道是自己冥冥中早有预见,这才出现那诡异的想法?不,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有大问题!可是是我有问题,还是他们有问题?他们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我在这中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这个念头……难道是早先被我遗忘的什么事情,突然又想起?要是这样,难道我也像苏小愚一样失去过记忆?……为什么真的感觉有东西在脑子里封存着?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好难过?为什么会感觉现在的我不是我? 那么我,又是谁? 第三十六章 度灵弄雀 苏愚坐在公园的小亭子里,他刚刚晨跑完毕,还有些气喘。亭子后面空地上,一群晨练的老人正在慢悠悠地打着太极。而在他对面,一身红裙的徐青萝正在逗弄着一只麻雀。她站在晨光里,脸上含着俏皮的笑意,雪玉般的手臂伸出,手掌自然平摊,小麻雀便乖乖站在她手心,小脑袋左瞧右瞧,一点都不怕人,一点都没有离去的意思。 虽然面对着清早的阳光,苏愚仍能看到她手上笼罩着一层青白蒙蒙的光辉,如烟如雾,似乎有丝丝缕缕在钻入麻雀的小脑袋。不过片刻之后烟雾便散去,徐青萝轻唤了一声:“周鸣,去采一片叶子给我!” 小麻雀应声飞起来,飞到附近的一棵老槐树上,用尖尖的鸟嘴扯下一片半黄的圆叶,然后又飞回徐青萝手上,歪头看看她,便松开嘴,让叶子飘落在她手心。 徐青萝指了指自己的左肩,又叫一声:“周鸣,来这里!” 小麻雀立刻会意,从徐青萝的掌心飞到她的左肩上,侧头看着她的脸,似乎在等她的下一个命令。 徐青萝扔掉手中的树叶,拍打了一下手掌,转身面向苏愚,笑得一脸灿然:“这就是我的度灵仙法,现在这只小麻雀灵智已开,可以说是天底下最聪明的麻雀,以后无论在哪儿,我都能随时联系它,把我的想法告诉它。” 的确很神奇,只是任何神奇的事情发生在徐青萝身上苏愚都见怪不怪了。他反而比较好奇的是另一件事:“你为什么叫它周鸣?” “哦,这个嘛,一时想不起别的名字,觉得这个蛮适合它,就拿来用咯!”徐青萝耸了耸肩,然后侧过脸看着小麻雀,问道:“你也很喜欢这名字吧?” 小麻雀愣了愣,然后低头在她肩上轻啄了一下,似乎是表示赞同。 “你看,它也喜欢。”徐青萝又转脸对苏愚一笑,不过她心里却在想,想那么多做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开心,周鸣这种人渣,下辈子也只配做麻雀。 苏愚看着小麻雀愣了愣神,总觉得这名字很别扭。他一早才醒过来,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自然也不知这是徐青萝表达对周鸣厌恶的独特方式。 徐青萝忽然眯起眼睛笑了笑,说道:“苏小愚,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法术挺适合你的?” “嗯?”苏愚抬了抬头,他没明白徐青萝的意思。 “你想呀,你脑子不好用,如果我可以代替你思考,可以随时告诉你怎么做,你就没有后顾之忧啦!” 苏愚目光有点发直:“你是想对我使用这个度灵术?” “嗯嗯!”徐青萝睁大眼睛,十分期待地看着他。她的确觉得这样很好,虽然人跟动物不同,先天就有很高的灵智,度灵术不会有开启灵智的作用,可是能在关键时刻与苏愚心灵相通还是很重要的,就像昨晚那种情况,如果有度灵术维系,起心动念就能相互沟通,苏愚就绝不可能出事。她害怕以后还会发生此类事情,那毕竟对苏愚的身体有极大伤害。当然,对人使用度灵术消耗会非常大,维系起来更是会有成倍的星力消耗,但她还是决定要试一试。 可是苏愚却果断摇了摇头:“不用。” “为什么?”徐青萝诧异不解。 苏愚陷入了沉默。他其实很想问徐青萝,是不是自己的脑子真的没可能恢复了,可他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在离开学校的那天晚上,他已经问过一次,而现在,答案很明显了不是么?但凡还有希望,恐怕徐青萝都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这是要把自己变成她的宠物么? 他不是反感跟那些猫们、还有这只麻雀同等的宠物身份,他不计较这些,他只是害怕会彻底地依赖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徐青萝。十年来他都在依赖姑姑生活,可是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还要时刻担心会不会被抛弃。如今他不得不离开了姑姑,从某种意义上讲跟被抛弃没有不同。他拒绝再过类似的生活,尽管徐青萝对自己真的很好,可是这样一个神通广大、来历不明的女孩子,有什么理由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也许哪一天就会突然消失了吧?就算不会消失,也难保有一天她会讨厌自己,或者自己会变得讨厌。到那时已经习惯她来替自己思考,那又该如何自处? 苏愚折了一根伸入亭子的花枝,在手臂上随意敲打了几下,而后抬起头,迎向徐青萝柳眉微蹙的脸,笑了笑:“我觉得,我可以依靠我自己。” ………… 苏愚说了大话,他只是想依靠自己,但对于能不能依靠自己,他一点信心都没有。他必须找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做。他仔细想过,不怎么用脑子的工作其实也很多,比如卖东西、送快递、做保安、扫大街……这些看起来好像都没有很高的门槛。可他还是希望能做一些专业性较强的事情,比如练武术,将来做个武术教练甚至自己开个武馆。这是他小时候也曾梦想过的,而现在他虽然脑子坏了学东西有点障碍,但那些不怎么靠脑力,更注重大量身体练习的东西他也并非学不来。 下午和徐青萝在海淀区的大街上游荡,他就注意到一家武术道场,可以教授传统功夫、散打、跆拳道等,当时他就想进去看看,却被急着赶路的徐青萝拉走了。再然后他在一处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里看到一个流浪歌手,留着酷酷的长长的卷发,抱着吉他自弹自唱,许多行人在歌手面前的吉他袋里丢下硬币和钞票,他忽然就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他才十六岁,而这是在人满为患的北京城,绝大多数工作是现在的他找不到也做不来的,而即便是学武术,没有个三年五载也练不出什么,可是学吉他弹唱却不同,会弹一首曲子就可以出来卖唱,如果勤学苦练,两三个月怎么都足够了。虽然他不怎么爱唱歌,可是很多人都说他嗓音好听。不过无论好听难听,为了尽快独立,为了不再拖累别人,他都暗下决心要学一学吉他。 穿过通道,再走上一小段路就是一所高校。苏愚不知道徐青萝为什么要带他来这所高校,看她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似乎以前来过不止一次。两人走在校园甬道上,徐青萝像一只红艳艳的蝴蝶,飞到这儿,又飞到那儿,苏愚则像一只南非沙漠里站岗的猫鼬,扭动着脖子左顾右盼。后来徐青萝在女生楼对面的蘑菇亭坐下,不知从哪摸出本厚厚的书开始翻阅,百无聊赖的苏愚则继续在校园里游荡,肩上蹲着那只名叫“周鸣”的麻雀。 一个少年扛着一只麻雀游览校园,麻雀的小脑袋随着少年的脑袋左转右转上看下看,这当然是一个很有趣的情景。不少学生经过时都会多看苏愚几眼,甚至走远了都会指点说笑。见过提着笼子遛鸟的,却没见过扛在肩上遛麻雀的。 不过没多久,遛麻雀的少年便从校园里消失了,他溜溜达达地出了校门,出校门时麻雀还“啾啾”地对他叫了两声表示抗议。于是苏愚停下来,歪着头看着同样歪着头看他的麻雀,摸了摸后脑勺问道:“……周鸣,咱们改个名字好不好?叫小周,或者小鸣?” 麻雀瞧着他一动不动。 苏愚无奈地又挠了挠头:“好吧,周鸣同学,我要去办一件事,要不你先回去找你的主人?” 麻雀仍然一动不动,一人一雀大眼瞪小眼。 苏愚干脆不再理它,转身继续往前走。走一步麻雀便“啾”一声,再走一步麻雀又“啾”一声。这小东西俨然是徐青萝派来监视苏愚的,对主人倒是忠心得很。不过走了几步,迎面正遇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苏愚被“啾啾”声吵得闹心,想了想,便停下来买了一只糖葫芦,试着往麻雀面前一伸,麻雀愣愣地瞧了一会儿,突然便啄了一下,咂摸咂摸滋味儿,迅速地又啄了两下。 苏愚往前迈了两步,大概是吃人嘴软,变了节的麻雀没再叫一声,兴高采烈地在红嘟嘟的糖葫芦上啄着一个坑又一个坑。于是苏愚一边给麻雀喂着糖葫芦,一边往地下通道的方向走。 他要去找那个弹吉他的流浪歌手。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校门的另外一侧,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和休闲裤的女孩正缓步向校门走来,她梳着齐耳短发,五官精致气质淑雅,抬头间看到苏愚的背影,脸上现出些许意外的表情,随后便缀在苏愚后面,不紧不慢地跟了下去。 第三十七章 骗去抢来 地下通道人来人往,苏愚坐在入口台阶的最下一层,用手托着下巴,同时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根糖葫芦,糖葫芦向左肩自然倾斜,以供肩上的麻雀不停啄食。少年清朗俊秀,目光明亮温润,异常安静地坐在这种并不安静的所在,还喂着一只奇怪的麻雀,过路的人们难免会多瞧上两眼,有一些附近高校的女生,甚至走出一段距离还在频频回头。这倒不是苏愚故意吸人眼球,他要看人弹吉他,还要喂这只唧唧喳喳甩不脱赶不走的小东西,这个姿势比较省力。 在他的目光尽头,流浪歌手坐在地上,卖力地弹着吉他唱着歌。其实苏愚不太喜欢对方粗犷沙哑的嗓音,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他也听不出这吉他弹得怎样,既然有不少人给钱,想必是弹得差不了的。事实上他不是来听歌的,只是想学吉他,他的视线从没离开过对方的手指,可仅仅这样显然学不来什么,所以一边看他一边在想,要不要走上去请教。 他想学这个,因为除了这东西他想不到其他手段可以尽快自立,这几乎是他在黑暗中看到的仅有的光亮,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想要抓住。在脑子坏掉之后,一度失望乃至绝望之后,他太想证明自己还有一点存在的价值,证明自己可以不仰赖别人、不拖累别人而活下去。歌手怀里的那把吉他,让他平静如死水的心湖荡起了层层涟漪。 他决定付诸行动。于是当歌手弹唱完最后一支曲子,站起来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终于站起来走了过去。 歌手收好琴盒里的钱,一抬头看到了站在眼前的少年,少年的目光纯净而殷切,似乎有话要说。他直起腰甩了甩卷曲的长发,随意地说道:“嘿,兄弟,想听歌明天再来,我有事儿得走了!” 苏愚连忙摆手:“不是,我不听歌。” 歌手白了他一眼,拿起琴盒,一面利索地把吉他装进盒子里,一面懒懒地问:“那想干嘛?” “我想学吉他。”苏愚答道。他看歌手忽然停下来怔怔瞧着自己,赶紧补充解释道:“你能不能教我?” 歌手忽然笑了:“你想跟我学?” “你不能教吗?” “能啊。”歌手裂开嘴笑着,用轻飘飘的眼神又打量了他一下,“你有吉他吗?” 苏愚摇了摇头:“还没有。” “呵呵。”歌手又莫名地笑笑,“那你有钱吗?” 苏愚点了点头:“有。” 他的右手一直在上衣口袋里揣着,那儿有林叔留下来的三千多块钱。因为是林叔给苏愚的钱,所以徐青萝觉得交给他保管比较合适。苏愚知道学音乐是要花钱的,而且学费不菲,小时候给表哥报兴趣班的时候,姑姑没少抱怨。他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而且他也不能全拿来学习,必须留一点做生活费,这是他一直顾忌犹豫的原因。所以他试探地问道:“学这个要多少钱?” “得不少呢。我学的时候花了两万,就这还是便宜的。” 苏愚的脸一下子就泛起了微红,声音也低了不少:“我没那么多。”虽然觉得这个价格有点超出想象,但他并不认为对方会信口开河地糊弄自己。 “没关系,”歌手故作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你在这儿瞧了半天,估计也是真心热爱音乐,哥哥我可以教你,不收你那么多钱。” 他的话并没给苏愚带来多少希望。两万他没有,即便打个对折,一万他也没有,再打个对折,五千他也拿不出。就算拿得出,这么高的价格他也要重新考虑,这个成本他现在支付不起。于是稍一犹豫,他干脆就主动报了自己的底价:“那三千,行吗?” 歌手一愣,把吉他背在身后,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这,有点少吧?” 苏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脸上难掩失望之色:“那我学不起,打扰了。” 说完,苏愚转身就要离开。歌手却又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叫道:“等一下!” 苏愚止步回头,肩上那只麻雀也停止了对糖葫芦不懈地啄食,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瞧着歌手。歌手一副很肉痛的表情:“行吧,兄弟你要是真有钱学,也求不到哥哥我头上,我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你,三千就三千!” 苏愚没想到会峰回路转,不禁喜出望外,不过他还是从衣袋里迅速摸出一支碳素笔递给对方:“电话!” 因为听说手机会被追踪,苏愚的老式手机早就扔掉了。他只能请对方先把手机号写下来,写在他的手背上。歌手二话不说,拿起笔就留了一串号码,旁边还注上“卢开”两个字:“这是我的名字,卢开,你可以叫我卢哥,每天下午我都在这儿,你什么时候想学,就过来找我。有事就打这个电话联系!” 苏愚收回手,看了两遍手背上的手机号,放心了不少,可又有一点疑虑。这还是他第一次跟陌生人打交道,想想一下子要交出去三千块钱,总觉得有点儿轻率,可是姓名有了,电话留了,对方看起来人也不错,他更是不愿意放弃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似乎真的没什么好疑虑的。而他这儿一犹豫,歌手便又解下吉他递了过来:“你没吉他也不行,这把你先用着!不过可得小心点儿别弄坏了,一千多块呢!” 苏愚又是一喜,对方还主动送了一把吉他,这下更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心下一热,立刻从衣袋里摸出那叠攥了好久的钞票,递给对方。对方接了票子,他则拿过吉他,两人各自欢喜。苏愚隔着琴盒摸了几下吉他,颇感新鲜,抬起头道:“那我明天下午过来找你!” “没问题!”歌手将票子揣进兜里,甩甩头发,“我有急事真得走了,就这么着吧,明儿不见不散哈!” “不见不散!” 苏愚一脸阳光地挥了挥手,看这位刚认下的便宜师父混入人流中消失,便放下手里的冰糖葫芦,喜滋滋地拉开琴盒拿出吉他,上上下下仔细看个不停。这已经是一把破旧不堪的老吉他了,可毕竟是人家送的,能练习弹奏就好。苏愚用手指拨了两下,铮铮作响,听在耳朵里就像仙乐,他喜滋滋地重新装好,背在背上,怀着满载而归的喜悦心情,准备回去找徐青萝。 这时他才想起了小麻雀,侧头看一眼肩上,却已是空空如也。那小东西早不知在什么时候飞走了。 被徐小萝唤走了? 大概是吧。小麻雀可以跟徐小萝随时沟通,自己学琴的事说不定她也知道了,总之还是要跟他交代一下。 他打定主意,加快脚步离开了地下通道。 通道里人来人往,喧哗依旧。短发女孩从不起眼的角落里走出来,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清雅柔和的目光里若有所思。 ………… 徐青萝疾步如飞地在校园里穿行。左眼中是她面前的一切,绿树成荫的校园甬路,甬路上挽臂牵手的学生情侣;右眼中是小麻雀灵动的视野,是校门前那条热闹的街,街上一个卷毛邋遢吊儿郎当的小青年。 幸亏她在看书之余与小麻雀联络了一次,才借助麻雀的眼睛看到苏愚受骗的一幕。没错,一定是受骗了!歌手那贼溜溜的眼神瞒不过她,一把破吉他换了苏愚三千块!其实以苏愚的敏感不可能感觉不出异样,只是他第一次在外跟人打交道,又被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所蒙蔽,这才选择了轻信。 人们心里的欲望,就是骗子手里的钱。 徐青萝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不怕钱拿不回来,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去开导苏愚。苏愚这么想这么做并没有错,他是一个追求自立拥有独立人格的男孩。早上他拒绝自己使用度灵之术时她就知道,他不想像寄生藤一样缠绕着自己,不想以一只“宠物”的身份待在自己身边。换了其他普通人,看到这样神奇如仙女般的自己,只怕会匍匐跪拜拽着衣襟不肯放手,他却一直保持着清明而单纯的自我。这让她欢喜不已又担忧不已。他脑子坏掉了,做什么都会比别人艰难许多,她不知道他会选择一条怎样坎坷的路。但是现在,他已迫不及待地做了选择。 徐青萝不禁在想,是不是早上那一番话伤了他的自尊,导致他这样急于自立?在他面前示范驯化一只宠物,然后告诉他他也可以选择同样的命运,这算什么?难道自己骨子里竟是这样高高在上,这样不把他看在眼里? 不,不是这样!即便以前曾经如此,以后也绝不会这样!我要让他知道,他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是苏小愚,他是这亿万万人里我唯一的朋友苏小愚! 不过现在,她要帮苏小愚取回他的钱,她不会客气! 徐青萝迈步走出校门,夕照里红裙如火,小麻雀掠过一众行人头顶,飞落她的肩头,一瞬间左右双目视线合一。左望,百步开外是渐行渐远的青年,右望,视线尽头是正向校门走来的苏愚。一出门一入街,苏愚就看到了她,他含笑向她挥手喊了声“徐小萝”。徐青萝身形向左微侧,若时间放慢千万倍可以看到一道残影从她所在处飞出,极速向左穿越百步,在那青年身上一掠而回。没人能觉察出任何异常,监控也看不到任何破绽。她还是站在那儿,只是裙摆如遭烈风,急剧抖动了一下,不过她同时做了个手提红裙向右旋转的动作,就像一个漂亮女孩在向情人舞动并展示她的新裙子。 在苏愚的视野中,她只是出校门后向另一侧张望了一眼,便在自己的叫声里牵动红裙含笑转身,并提着裙摆对自己跺了跺脚:“苏小愚你去哪了?我都找你半天啦!”然后她就像一只漂亮的红山雀,展开翅膀向自己欢快飞来。 就在那个极短暂的瞬间,徐青萝在青年身上拿回了苏愚的钱,连带对方身上的现金也一并掳走。她调用了体内天王星的力量,那是象征闪电的星体,极限瞬移的术法。 当然她并不是轻手轻脚的偷,而是大手大脚的抢,只是间隔太远速度太快,谁也看不出是她。可是马上这条街上就会掀起一阵骚乱。所以她跑过去拽起苏愚的胳膊,转身就钻入了街对面的小公园。 苏愚坦白了吉他的事,她什么也没说,反正钱拿回来了。只有明天苏愚去了地下通道才会知道自己受骗,现在还不是责怪他的时候。她很开心,苏愚也很开心,两个人为同一件事开心,却为着事情的不同结果。 他们并肩穿过暮色下的小公园,徐青萝跑跑跳跳,喜眉笑眼:“晚饭想吃什么?” “你决定。” “去冰淇淋店怎么样?” “不去。” “……,那去哪儿?” “你说。” “嗯——,那除了冰淇淋还有什么好吃的?” “很多很多,不过我都没吃过。” “没吃过怎么知道好吃?” “别人说的。” “我说冰淇淋好吃,你信别人的不信我的?” “……那,那去冰淇淋店。” 第三十八章 少女心思 今夜的旅馆隔音很不好,坐在床上,徐青萝不断听到门开关的声响,走廊里脚步踢踏、人声窃窃,以及隔壁男女近在咫尺的呻吟和喘息。漂流在外,这种事总是无法回避,只是让她心烦之余还有点脸红心跳,也不知这么羞人的声音苏愚会不会听到。他就在对门呀,八成也是听得到的,那可不行!这会带坏小孩子的。 她即刻从床上坐起,飘身出了房门,然后拍开苏愚房间的门锁长驱直入。她想给苏愚施个术法隔绝声音,哪知一进门却见苏愚安安稳稳睡在床上,被褥盖得整整齐齐,只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一副神游梦中安详自得的神态。徐青萝吐了吐舌头,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掩好门回了自己房间。 她想,下次绝对要换一家安静的旅馆,或者干脆在附近居民区租住一间房子。这里离金珞华的学校很近,方便追踪金珞华的动向,观察金林两人的感情发展,她打算在这儿多住一阵儿。不过,若仅仅是观察,其实住哪儿都可以,只是她还隐约存了出手干涉的心思,当然,是阻止,而不是促成。 她就是要违抗之前那个奇怪的念头试试,偏要看看林叔和金珞华不能在一起会发生什么,而且林叔大了金珞华二十岁,家里又有妻儿,怎么想都不适合跟金珞华在一起。她真希望林叔能言行一致,忠诚本分地做个好男人,可就像林叔自己说的,“人的欲望像火,连自己都能烧成灰烬,”道德约束还不都是纸做的?见火就着,瞬间灰飞烟灭。 嗯,想想男人们看自己的眼神就知道了,即便平时掩饰了摄人的容貌,她还是屡屡会从他们眼中读到对自己的贪欲,包括那些纯因美色而产生的名叫“爱慕”的东西,只不过有些是赤裸裸的,有些披着或多或少的矫饰和伪装,只是可以想见,一旦有机会,他们都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把自己吃掉。明明知道,有欲望的人才可以称之为人,可是那些过度的垂涎和贪婪,就是让她觉得闹心。 可是苏愚不一样,即便见过最美的自己,他的目光也是那么干净和清爽。……或许是因为脑子坏了没法胡思乱想?也应该有年龄和阅历的原因,他还是个没怎么开化的孩子?即便如此,徐青萝仍然相信他有他固有的本真。 每个人都有欲望,就像人活着就要吃东西一样自然,可因为受到不同的星象牵引,人跟人还是有着巨大的差异。那些受火星影响的人天性好斗,受金星影响的人易生绮念,水星叫人喜新厌旧,木星令人放纵浮夸。行星的力量交错牵扯,加上父母精血的遗传,再经过现实经历的打磨,这便是人格的全部。 徐青萝很好奇苏愚的星盘是什么样子。之前她就问过苏愚的生时,只是没有时间推算,现在百无聊赖忽然来了兴致。她也无需纸笔,只是将右手在眼前摊开,轻轻一抖,手上便有青蒙蒙的流光一丝丝钻出来,在她掌心聚成一个如烟如雾流荡盘桓的球体,擎在手上有篮球大小,再轻轻一晃,其间便亮起十数光点,红白蓝紫颜色各异,像圣诞树上突然点亮的彩灯,只是多了若干宏远深邃的感觉。 这是简化后的太阳系,正是苏愚出生那一刻的星象模拟。这种立体的模型比扁平的星盘更加清晰。徐青萝凝神细看,太阳西沉,众星低伏,独有一轮明月高挂在中天东侧,是第11宫的位置。这是十分少见的“蟾宫独步”的星象格局,或者叫“孤月独明”,而且这颗月亮是真正的孤独,没有以任何角度向其它星体投出视线,除了一颗小小的瑟缩在第7宫角落里的黑紫色星,那是冥王。 以修行人的视角来看,冥王是绝不能与太阳月亮、水谷六星、天海二王等而视之的,不是因为它深远渺小,而是它身份太过特殊。它是系外来客,是谷星杀手,是灭绝此界修行道的罪魁祸首,虽然因为谷星残骸的纠缠它与往日已经大不相同,却还是不可能被修士认同。只是徐青萝搜罗来的每一本占星书里,都对冥王星有过大量深入的描述,似乎它在现代人的星象图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所以她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看上一眼。 不看冥王,就是“蟾宫独步”,看了冥王,却发现所有行星无一例外都与冥王构成交线,就像一颗冥王独坐中军大帐,其余日月行星都唯其马首是瞻。 这算什么?“万象归冥”? 从来没有这种星象格局,因为修士的世界并无冥王。不过假如苏愚可以修行,冥王便极可能是他的修炼核心。只可惜这假设毫无意义,这是一张没有谷星的星图,无法打开通往修行的那扇窗。有冥王的人不会有谷星,有谷星的人不会有冥王,所以修炼冥王什么的,只能是无聊想想罢了。 一想到苏愚无法修行,徐青萝顿时觉得了无趣味,索性熄灭了手中的星象球。对着室内幽暗的天光出了一会儿神,她就盘膝坐回床上,闭上眼睛。好几个城市几百只猫的所见所闻次第传输过来,脑海中掠过各种不同的画面和声音。就像切换电视频道一样,她逐一检视了一下小黑和它带领的那支流浪猫队,在离开那座城市前,她曾让他们留意苏愚母校的动静。她知道曾有修行人跟观察苏愚,她在舞台上、在楼顶上那两次高调的表现,是有意引他们出来寻自己,这些天她一直都在通过小黑它们监视着那里的一切,可惜对方隐秘而狡诈,她没有任何发现。 然后她将信号锁定在北京城里一只叫“豆芽”的黑猫身上,它是负责搜寻林叔踪迹的“警探”之一,那天她和苏愚能找到林叔全靠它的功劳。如今这小家伙正在街上躲闪着车灯向前奔跑,徐青萝授意它钻入路边的冬青丛里,嗅一嗅,附近有林叔的气息,在冬青丛里向前穿行一段,就看到林叔停在路边的车,林叔正开门从车上下来,另一边下来的是周鸣。她让豆芽静伏下来,侧耳倾听。 “林主编,我,我没事儿,您回,……您回!”周鸣的声音有些含糊,明显带着酩酊的醉意,“我真没事儿,不就失个恋嘛,没什么大不了,我……我还能找更漂亮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走吧我扶你上去。”这是林叔有些低沉的声音。 “不,我不上去,我得跟您说——几句体己话!您肯定觉得……错在我身上,我脚踩两条船,我是个渣男,对不对?” “你们年轻人的感情,我不懂。” “不不,您懂,您不懂我说了您,您也懂。这事儿真不赖我,赖……星盘!” “行了,你喝太多了,赶紧上去睡觉!” “不行您让我说完。我很爱珞华,真的,我追了她五年!人生能有几、几个五年?我不爱她能低三下四追她五年?但是没、没办法,我们俩缘分不好,星盘不合!我找红茵和白笛她们看过,她们都说我们不可能在一块儿!这是天意!” “就为这?”林叔似乎是忍不住了,叹了口气说道,“周鸣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天意天意,说到底还不是假手人心?你一心一意对她,难道老天会降道闪电劈了你?你要是有点血性,就该做给星盘看看,做给老天看看!” “没用,您那……都是气话!看不出您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血气方刚,呵呵,呵呵……我这星盘,金火合中天,刑海王,您让我守着一个女人,我哪守得住?这就是一情圣的配置!” “哦?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劈腿,做情圣?” “不不,现在还不是,现在只是……渣男,还得继续修炼。” “那我祝你早日修成正果。” 林叔甩下这一句话,紧跟着是关车门、发动汽车的声音,而后是周鸣醉醺醺的告别:“林,林主编,慢走!” 徐青萝将这一切都听在耳中,真想让豆芽扑上去抓花周鸣的脸,她鄙视所有给自己的错误找托辞的人,尤其是以虚无缥缈的命运为名。倒不是命运不存在,而是星盘所见并非真正的命运,只是命运极为有限的一角。就像金火海王的星体结构,它可以有许多不同的征象解读,不同人会走出不同的金火海之路,又何必固执于它指向的混乱情爱? 而充塞着欲望的软弱人心,只能窥见星盘上的妖娆魔鬼,却窥不得命运的多彩本相,最终也只能以命运为托辞,在魔鬼的蛊惑下坠落深渊,并以此为乐。 这世上有周鸣,便会多几个伤情的姑娘。可是碌碌红尘,周鸣这样的人又何止万千? 徐青萝叹息一声,意识回撤,切断了与豆芽之间的联系。她睁开眼睛,跳下床,飘然出了房间,看一眼对面苏愚的房门,心想该去办正事了,便默默走出旅店。 城迷五色,夜泛七彩。 徐青萝沿长街溜溜达达地走去,一面走一面东瞧细看,也不知走出多远,终于看到一家琴行。此时琴行还未关门,门内有钢琴声缓缓流出,透过窗户能看到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乐器。徐青萝打琴行门前信步走过,向门内看了一眼,手中忽然便多出一把黑红色的吉他。 苏愚那把吉他太旧了,看上去也不是什么高档货色。她决定把这把新吉他给他。嗯,这是偷来的,不过这么大一家琴行,一把吉他不算什么啦。 她继续往前溜达。吉他有了,还得有几本学吉他和乐理的书,当然,那是给自己看的。苏愚可没办法看书自学,她要自己先学会再去教苏愚。她背着吉他走进一家书店,转了一遭出来,手上多了五六本书。这次是买的,书店太小了,顾客也少,经营不容易。 然后她往回走。路过一家武术道场时,想起白天打这儿经过,苏愚很不舍地朝里面看了几眼,她便走进去,花钱办了一张会员卡。不过转身回头之际,她就又把钱从收银台那里偷了回来,一不小心还多拿了几百。当然她是不会还回去的,谁让那个办卡的家伙色眯眯地盯着自己看。 好了,东西都弄到手了。明天先不给苏小愚,等他找不到那个流浪歌手灰溜溜跑回来的时候再给他,嗯,一定要先骂他蠢。 徐青萝打定主意,手指间光芒一闪,所有东西便都消失不见。她有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小小空间,她的衣服、书和其它平时使用的东西都放在那里。收好东西她走向小旅馆,远远地正看见一个男孩搂着女孩走进旅馆大门,想到自己住的地方又多一对不知羞的男女,她的脸不禁微微发红,转过身便朝无人看管的小公园走去。 像苏愚不在时一样,今夜她睡在一棵树上。 晨曦初露时她从树上旋身飘落,枝叶间簌簌抖落的露珠如雨,她仰起脸,抬起右手,指尖有微白光辉闪耀,四散的露珠便凝聚成团落入掌心。她用这露水洗一把脸,身形一抖,又换上一身新的衣裙,然后她坐在花坛边上,取出昨晚买的书,边翻看边等苏愚到来。 晨练的人们渐渐增多,苏愚就混在人流中跑进园子,一脸纯净地对她笑一笑,然后在园中一圈圈地晨跑。 她每天早上都会静静看书,今天在看什么苏愚完全不知。 苏愚有时会很纳闷,她为什么总在看书,仿佛有看不完的书。早上在公园里看书,早饭后去学校里看书。她还是坐在女生楼对面的蘑菇亭里,看书之余偶尔会闭目养神,切换到宠物们的视野中探察动静。当苏愚离开,去教学楼闲逛,去操场看人踢球,她就拿过苏愚留下的吉他尝试抚弄。 她从没学过乐器,不过没关系,她的学习能力惊人的好。柔嫩的指尖抚在琴弦上,有淡淡的荧光闪耀,初时还显得生疏,但很快就熟练起来,琴声也由断断续续变得连绵和谐,终于弹出一支婉转悠扬的民谣乐曲。 许多路过的男生女生听到了琴声,看到了蘑菇亭下穿着蓝色碎花裙抱着吉他的长发少女,只是苏愚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 苏愚还在期待下午的吉他课,这一整天他都处在兴奋当中。一吃过午饭,他就背上吉他,兴冲冲地奔向那个地下通道。不过流浪歌手并不在,昨天卖唱的位置空空如也。苏愚觉得可能是自己来得早了,就抱着吉他站在那儿等,他安安静静,很有耐心,也不知等了多久,对方却一直没有出现,倒是有路人以为他在卖唱,竟在他身前扔下一枚硬币。 一毛钱。他俯下身子,把硬币捡起来,珍而重之地装进衣袋,心想,这算是自己的第一桶金吗? 然后抬起头,在他有些茫然的目光里,在通道尽头,竟出现了一个背着吉他的身影。那是一个短发齐耳的女孩,笑容宁静而优雅。 他认识。 第三十九章 春心懵懂 那是白笛,苏愚在咖啡店里见过,就是那个喜欢摆弄塔罗牌的女孩。如今她背着吉他,出现在通道入口。 不是那个歌手。苏愚的目光更加茫然,他心里有些不妙的感觉了。而白笛就在他茫然的视线里款步走来,像是不经意看到了他,神色间露出小小的惊讶,然后远远地对他笑了一笑,径直走到他面前。 “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见他一副茫然失神的模样,白笛先自我介绍道,“我叫白笛!” “我记得你,你好!”苏愚回以礼节式的微笑,眼睛却越过对方肩膀瞟向通道入口。 “你在等人?”白笛问。 “嗯。” “约会啊?等那个叫徐小萝的姑娘?” “不是。” “那是等谁?看你好像很着急。”不知为什么,那晚沉默寡言的女孩今天话特别多。 “有人要教我吉他,我在等他。”苏愚不好意思不理对方,只好尽量简洁地答道。 “是这样啊,说不定那人有事不能来了吧?”女孩优雅地一笑,把身后的吉他解下来,抱在胸前拍了拍,“我也会弹吉他,不如我教你?” 苏愚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她的吉他,摇了摇头:“没钱学。”刚刚花钱拜过师父,什么都还没学到,他是真的没钱再跟别人学了。 女孩不禁低头掩嘴而笑:“不要钱。吉他很好学的,我不收学费。” 苏愚一怔。不收费啊,有这种便宜事?他本能地想到对方是不是在刻意接近自己,怀有其它的目的?那晚在咖啡店他就感觉这女孩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是她的目光是善意的,微笑也是善意的,自己也没什么好让别人图谋的东西。他确实感觉不到一点恶意。再想想那个歌手,心里便涌上些许上当的预感。这边分文不收,那边开口报价两万,哪怕自己只给了三千都是很吃亏了,对方还迟迟不来……不会是不想来了吧?会不会根本就没想教自己? 苏愚看看白笛,又看看入口,皱起了眉头。 “你有他电话吗?要不要给他打一个?”白笛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递过自己的手机。 “有!”苏愚重重点头,接过手机,迅速按下已经熟记的号码,把手机搁在耳边,漫长的拨号声过后,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操着一口他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一阵叽里呱啦地问询之后,发现这边沉默无声便即挂断。苏愚木木然地放下手机,木木然地把手机交到白笛手里。那一刻他心里明白,电话是假的,自己是真的被骗了。 “没打通?”白笛关切地问。 苏愚摇头。他很不开心,被骗的滋味儿不好受,他很难过,他心疼那些钱。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白笛在,白笛说要教自己。所以他马上问道:“你真能教会我?” 白笛一口应道:“能。” “那,我们去哪儿?” “去公园吧。” 白笛在前,苏愚在后,两人出了地下通道,走进小公园。平时这个小公园里人并不多,路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遛弯的老人。看看前后没有别人,白笛忽然飞快地解下脖子上的绿色宝石挂坠,掐断绳子,丢在地上。 苏愚低着头往前走,正瞧见挂坠横在小路中央。他认出这是白笛的,在咖啡店里就见过白笛挂在脖子上,于是他俯身捡起来,想立刻喊住前面的女孩,只是挂坠一入手,骤然便有种温润舒适的感觉沿手臂传入胸腹之间,让他整个人都心神一荡。他不觉愣了一下,这才举起挂坠喊道:“喂,你的挂坠掉了!” 抬起头他才发现,白笛早就回过头来,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瞧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白笛的表情马上又生动起来,她展颜一笑:“是我的挂坠,谢谢你!” 这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苏愚只觉得白笛的眼神有些奇怪,就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不过对方不说他也不会问,两人现在仅仅是教吉他和学吉他的关系,其它念头一概压在心底。 片刻后,两人在凉亭里相对而坐,各自抱起吉他。白笛又问:“对了,你的头疼病那么严重,到底是怎么得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半夜在外面睡了一觉,受了风寒吧。”苏愚没有提徐青萝说他失忆的事,毕竟那是莫名其妙说不清楚的。 白笛微笑道:“我觉得,也许可以治好的。” 苏愚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大了几分,一眨不眨瞧着白笛。 “我是说,也许。”白笛又是优雅一笑,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一划,发出一串动人的乐声,“我们开始吧,我先教你弹奏的坐姿。” ………… 蘑菇亭下,徐青萝在等,等苏愚回来找她。几本吉他和乐理书她已经看了不下五遍,可以做半个音乐老师了,各种吉他指法她也练得熟熟的,比练了三四年的毫不逊色。崭新的吉他、道场的会员卡她都拿在手上,准备给苏愚一个双重惊喜。当然在那之前她得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这世界上好人太少,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对他这么好。 可是他已经去了三个小时,也是时候回来了,怎么会踪影不见呢?难道自己想错了,那个歌手不是要骗苏愚,现在在教他弹吉他了?不太可能。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相信是苏愚傻傻地在原地死等,不见人就不肯回来。 唉,这个傻瓜!真是败给他了,看本小姐亲自去揪他回来! 她收起书本和吉他,起身离开蘑菇亭,又朝女生楼望了一眼。五楼金珞华宿舍的窗台上,小麻雀周鸣正在那儿愉快地啄食着薯条,那是金珞华的室友喂给它的,薯条的旁边还有半块巧克力,巧克力的旁边还有一块饼干,饼干的旁边还有一堆面包渣,每一样都来自不同的女孩。它才被派去监视金珞华不到一天功夫,就赢得了满宿舍女生的欢心。嗯,它才是真正的情圣周鸣。 可惜此周鸣非彼周鸣,有了“周鸣”陪伴的金珞华仍然沉浸在失恋的阴影里,头不梳脸不洗,病恹恹躲在宿舍不出门,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新动向。 于是徐青萝扬长而去。数分钟后她轻提着裙摆欢快地跳入地下通道,张口就要喊“苏小愚”,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却是一僵,用目光急急地在通道里搜寻一遍,笑容便尽数收起。 根本没有苏愚的影子。 哪儿去了? 等不到人所以跑去玩了?照理说他不会到处乱跑。徐青萝了解他的个性,等不到人应该第一时间回去找自己,要不就是知道受了骗不好意思见自己,所以找个地方躲躲清静。可是……知道受骗后如果心情激动又胡思乱想,他可是会犯头疼病的! 想到这一节,徐青萝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转身就奔出了通道。 真是疏忽了!为什么不早想到这一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快,要尽快找到他! 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小公园,因为离得最近,而且清静!所以徐青萝提着碎花长裙一路飞奔,一头就扎到小公园里,跑跑停停,四下寻找,然后,她远远地看到一条小路尽头的亭子里,苏愚正抱着吉他坐在那儿,他身后一个女孩,正弯下腰帮他纠正坐姿。于是她远远地停下来,定定地站在原地。 心里觉得松了口气,可是又有一丝失落的感觉,这感觉一丝又一丝的增多,缠绕在心里,她有一点难过。 她在想,苏小愚不再需要自己了。 他找了别人去学吉他。亏自己还以为离开自己他什么也做不成,自己还特意学了吉他打算教他。 学了吉他就会自己赚钱,他以后就真的不再需要自己了。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像原本是自己的东西,突然要被别人抢走了,——而且她只有这么一件东西。 是自己带苏小愚出来的,自己也在一路维护着他,同时他也维护着自己,即便当初被修行人挖去记忆,他也满心惦记着自己。两人还住同一家旅店,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扮过情侣……可是突然之间他就找别人去手把手地学吉他了,而且学吉他是为了独立生活离开自己。 ……好吧,他要走就走,谁还在乎这个没了脑子的大累赘? 徐青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身沿来路返回,初时还走得很快,后来却越走越慢,终于再度停下来。 她想,为什么要让自己难过呢? 所以她蓦然转身,快步走向苏愚所在的凉亭,将到近前时她堆了一脸灿烂的笑,欢快地喊了一声:“苏小愚!你在这里干嘛呢?” 第四十章 情意迷离 徐青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她背着手,大喇喇地走进亭子,与白笛对望一眼,就像刚发现对方似地轻咦了一声:“我见过你!你叫——” “白笛。”白笛面带微笑,直起腰,她脖子上的绿宝石挂坠轻晃了一下,莹润的光泽映入徐青萝的眼睛,让徐青萝微微一愣。 “你这坠子挺别致的呀,哪儿弄来的?”徐青萝就像忘记了苏愚的存在,转而追问起对方的挂坠。 白笛微微低头,把坠子捏在指间,笑了笑:“这是祖母绿,产自哥伦比亚,我妈妈送我的。” 徐青萝本来还想问她可不可以卖给自己,一听说是妈妈送的,知道没什么希望,也就打消了念头,转过脸又盯上了苏愚:“苏小愚我问你呐,你怎么在这儿啊?” 苏愚坐在石凳上,保持着刚学会的吉他姿势,抬眼看着徐青萝。其实他在做什么是一目了然的事,以徐青萝的聪明根本不必要问,可她不仅问了,还连问两次。他觉得今天的少女有点古怪。他简简单单地答道:“我在跟白笛学吉他。” 他猜徐青萝会接着问“怎么不是跟那个卖唱的学呀”,所以他准备硬着头皮交代被骗的糗事,可是徐青萝却没有穷根究底的意思,只是说道:“哦,那学得怎么样了?来,弹首曲子给我听听!” 说着,少女找了个石凳一坐,端端正正,像个旧时代的富家小姐。她要听曲儿。 白笛在一旁掩口而笑,解释道:“学吉他要慢慢来,先学和弦练指法,之后才能试着弹曲子。他才开始学,还什么都不会呢。” “这么难呀!”徐青萝吐了吐舌头,然后朝苏愚一伸手,“那把吉他拿来,让我玩玩。” 苏愚“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起身走到徐青萝面前。徐青萝一探手抓过吉他,白了苏愚一眼:“跟抱着个宝贝疙瘩似的,真是小气鬼!我又不给你玩坏了!” 然后,在苏愚和白笛不太信任的目光里,徐青萝以生疏而别扭的姿势将吉他斜抱入怀,低下头好奇地观察了一阵儿,而后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抚,只听见“嘣”的一声,——弦断了。 苏愚觉得太阳穴都跳了一下。白笛也在一旁蹙了蹙眉。 徐青萝明显地一怔,抬起头,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我不是故意的,这根弦……怎么这么不结实呀?” 苏愚看着吉他,眼神有点发直。他心疼,这可是三千块钱换来的宝贝,虽然破烂了一点儿,但自己还指望拿它做饭碗呢,怎么让小萝碰一下就坏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徐青萝站起来,伸手拉住苏愚的衣襟,轻轻拽了两下,满脸都是讨好和委屈。 苏愚又怎么会怪她?他现在只有自责的份儿,心想,难怪那骗子大大方方把吉他给了自己,原来早已破烂不堪使用了,都怪自己轻信,花了冤枉钱,还弄到这么一把烂吉他。看徐青萝这么委屈,他倒要反过来去安慰她:“没事,坏了就坏了吧,咱们再想办法接上。” “嗯嗯!”徐青萝连连点头,脸色在瞬间多云转晴,笑靥如阳光绽开,“反正吉他也坏了,今天学不成了,咱们走吧?” “哦。”苏愚拿回吉他,一脸无奈,全没注意徐青萝那奸计得逞般的笑脸,转头看白笛,白笛依然带着优雅的微笑,对他点了点头:“那今天就算了。” 苏愚“嗯”了一声,着手把吉他装进琴盒。他也没说修好吉他再来找白笛,他不知道这破烂玩意儿还能不能修。钱完全打了水漂他不怕,他只怕这条刚刚找到的希望之路无法再走下去,所以心里闷闷的。好在他控制得很好,没有去胡思乱想,头疼病倒是没有发作。 他站起身背好吉他,抬头却见徐青萝在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打量自己,便以为是衣衫不整,赶紧低头又整理了一番衣襟和袖口,这时对方忽然向前一步挽住了他的胳膊,他的身体不由一僵,却在对方推带下向前踉跄了一步,只听女孩娇声催促:“走啦!” 惊讶中转过脸,苏愚看到徐青萝脸上红晕如霞,并在对自己频频眨眼。他知道这是少女在向自己示意,她的举动应该别有用心,或许就是在白笛面前再装一下情侣。他俩在林叔那里装过情侣,白笛跟林叔认识,在她面前也要装一装? 大抵如此。那就装一装好了。 苏愚没再多想,很自然地任凭徐青萝挽着自己走下凉亭。身后白笛则站在亭子中央,手心里攥着那颗宝石挂坠,凝眉半晌,在乍起的秋风里,在漫天的黄叶中,她忽然喃喃自语了一句:“他竟有修行资质,还这么好……” 这话,如果徐青萝听到,大概会第一时间飞身回来要她解释清楚吧。 秋风满园,落叶飘黄。 挽着苏愚走在路上,徐青萝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思。与其说装情侣,不如说向白笛示威来得妥当。不管苏小愚是自己的什么人,别人都不要打什么歪心思。这就像小女孩有一个布娃娃,平时搁在角落里也不见得多么喜欢,可一旦妈妈决定要送给别的孩子,她便开始哭闹,那一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她的布娃娃。 除此之外,在校园里坐看无数情侣牵手走过,坐看女生楼下的迎来送往、鲜花定情、缠绵拥抱,甚至浓情热吻之后,徐青萝也想体验一下那是什么样的感觉。现在她体验到了,这感觉很不舒服,脸上烫得羞人,心跳快得吓人,她差点在第一时间撒手跳开。然后她发现自己有点不会走路了,幸好苏愚一点异常都没有,四平八稳地带着她慢慢走远。 一拐弯,一脱离白笛的视线,她就真的跳开了。 苏愚背着吉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踢着地上的落叶,停下看了她一眼,眼中略显茫然:“怎么了?” 徐青萝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不开心?” 苏愚摇了摇头:“没有。” “我弄坏了你的吉他。” “本来就是坏的,”苏愚难为情地笑了笑,“我被人骗了。” 这本来是徐青萝期待已久的剧情,她该做出一副很鄙夷的表情去斥责他,骂他“你真是一只傻瓜”,或者“你真是一只蠢蛋”,不过真正看到苏愚有点自嘲有点茫然的笑容时,她却有点心疼,于是她做出惊讶又开心的样子问道:“真的?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被骗了呢,原来你也让人骗了!这下我心里就舒坦多啦!” 苏愚怔了一下:“你也被骗了?” “是呀!”徐青萝晃了晃手里的会员卡,“我看到一家武术道场,还以为能学到小说里写的厉害武功呢,可是办了卡一看,教的都是些搂腰抱腿、满地打滚的功夫,难看死了!” 苏愚茫茫然的眼神刹那间就有了焦点。 “花了我好多钱,结果一点用都没有,真是气人!扔了算了!”徐青萝愤愤然地说着,扬手作势就要把卡扔掉。 “别!”苏愚一个箭步就窜过来,伸手抢走了会员卡,“你不用就给我,我要学!” “打滚你也要学呀?”徐青萝白了他一眼,心里却乐开了花。 苏愚这时已经没心思接她的话了,拿着会员卡,喜不自胜地检视了一番,抬起头一脸兴奋地说道:“我去道场!晚饭你不用等我!”说罢转过身他便一溜烟跑远了。 徐青萝站在那儿连叫了几声“喂”“等等”,苏愚却全没听见,最后她只得跺了跺脚,嗔怪道:“傻瓜就是傻瓜!还想把新吉他给你呢,这是你自己不要,可别怪我!” ………… 如果苏愚知道徐青萝有吉他,他还是会选择吉他,毕竟武术这种东西,想要学出点儿真本事太不容易,想靠它谋生更是要下一番长期的苦功。只是早一天学,早一天练,就会早一天成功,早一天自立。苏愚坚信的是这个道理。他不能一天天在校园里闲逛,看着那些在教学楼和图书馆进出的大学生们,他只会为自己沦陷的大学梦和茫然未知的未来黯然神伤,于是对他而言,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至少他希望别人学习时,他也在学习,别人进步时,他也在进步。 怀着对未来的希冀和憧憬,他像一阵旋风冲进了道场。 这是个综合型的道场,教授各种各样的功夫和技击术,传统的中国武术、散打、跆拳道、空手道、泰拳等等,只要想学,基本都能找到对应的教练。作为会员,苏愚可以任意挑选一门或几门武术或者技击进行学习,当然贪多嚼不烂,最好还是先选择一门自己喜欢的。一连两个小时,他都在道场里打转,看一会儿八极拳,看一会儿柔术,再看一会儿跆拳道,最后他停在了一门叫“合气道”的武术教练面前。 这是源自日本的一种格斗武术,讲究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圆转如意、合乎自然,跟中国的太极拳有几分相似之处,它不是进攻性的武术,但在躲避伤害、防守反击方面独树一帜,意不在伤敌而只制敌以自保。苏愚对格斗技击之类本是一窍不通,他只觉得跟跆拳道、泰拳、巴西柔术等攻击犀利的格斗术相比,合气道更贴合他本身的个性,而且对体质、年龄、性别都没要求,适合所有人学习。像这样的格斗术推广起来也会方便一点,以后如果自己走投无路,赖此为生也就容易一些。 选定了主攻方向,苏愚在道场附近随便吃了一点晚饭,便投入了初步的学习和训练当中,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道场关门,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踏上回旅馆的路。 他很满足,只是脱离了繁重而机械的训练之后他还是有一点茫然,因为学吉他的事仍然是他的一块心病,毕竟那才是可能让他尽快自立的东西。 回到旅馆,他径自爬上二楼,走到自己房间门前,看看对面徐青萝的房间,房门紧闭,一片黑暗,想必女孩已经睡了。他掏出房卡开了自己房门,然后推门而入,开灯,抬手准备卸下背后的吉他,却忽然一愣,停止了动作。 他看到迎门桌子上放着一把崭新的吉他,黑红色,外表华丽大气,做工精致,比自己这把好了不知几个档次。 如果不是亲手打开房门,如果不是床头挂着几件自己的衣服,苏愚一定会怀疑自己走错了。 这吉他是哪来的? 他怔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去,拿起吉他旁边的一张纸条,上面用秀气的小字写着几句话:“吉他是赔你的哦!因为打扰了你的学习,我还特意给你请了个老师,记得回来后去公园小树林找她。我困得很,先睡啦!” 第四十一章 夜半琴语 北京城夜色华美,小公园里却是点滴灯火也无,只被围栏外的路灯浅浅涂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说到底这并非什么正规的公园,只是一段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土城墙,风吹雨打人踩马踏,城墙变成了土坡,内外遍植树木,再种一些花草建几座亭子扎两段围栏,也就当做小公园来使唤了。因为树木繁茂又缺光照,夜深时罕有人至,算是一处隐秘却危险的所在,女孩子一般都不敢半夜独行至此。 苏愚注意到字条上用的是一个“她”字,于是担心不已。 今晚回来得太晚了,已是午夜时分,他不知道字条所说的那位“老师”是不是还在等,按常理推断应该早就走了,可仅仅是推断他放心不下。万一人家一直在等呢?万一在等待途中出了什么事呢?所以看到字条后,他马上抓起新吉他出了旅馆,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小公园。 此刻的他无疑是激动的。徐青萝是那么一个善于给人惊喜的女孩子,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并以最出乎意料也最容易让他接受的方式送到他身边。其实苏愚也明白,所谓赔偿只不过是个借口,一把碰一碰弦就断掉的破吉他,换一把精致漂亮的新吉他,与其说是在赔偿,不如说就是赠送,不仅如此,竟还附赠了一位老师。 苏愚禁不住在想这位老师是谁。徐青萝的世界好像单纯的很,除了自己就是那些小宠物,宠物之中又独爱猫,总不成是让几只猫咪挥着爪子来拨弄吉他。 怀揣着担忧和各种猜测,他一阵风似地冲进园子,转个圈四处打量,黑乎乎的没有一点灯火,再往里走,脚踩在半干的落叶上沙沙作响,园外路上驶过的汽车声那么遥远,两相比较,这沙沙声大到能把胆小的人吓得跳起来。 沙沙声时而密集时而舒缓,不过很快就悄然止息。 苏愚停在了小树林边的凉亭外,他看到凉亭里有个少女的身影,高挑、婀娜,那么熟悉,虽然光线黯淡视野模糊,但他仍然一眼认出了对方。 那不是徐青萝又是谁? 有点意外,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边走上凉亭边问:“青萝怎么是你?你不是去睡了么?” 之前背对着他的少女一转身,长发飘摆,也不见如何动作,亭边柱子上“噗”的一下就亮起了一盏灯笼,虽昏黄如豆,但微微跳跃的烛火仍照亮了亭中一隅。少女穿一身复古的紫色长摆纱裙,全未遮掩摄人的容貌,在灯下显得明艳而典雅,宛若古装剧里走出的绝世美人。 苏愚愣了一下。无论哪个少年人,看到这幕场景,恐怕脑子里也只有惊艳二字。这是徐青萝第二次展示真实容貌,衬着朦胧欲醉的灯光,扮着摇曳生姿的长裙,比第一次又何止惊艳了数倍?只是她越是惊艳,苏愚便觉得越是遥远。这美丽太不真实,就像她那些怪异神奇的能力一样缥缈虚无,恰似仙子临尘,飘摇欲飞。 他正愣神,却见少女嫣然一笑:“我不是青萝,我是青萝的妹妹紫萝。” 苏愚哪里会信?从没听说青萝还有个妹妹,长得还一模一样,难道换个古典样式的紫色长裙,言语举止再舒缓恬静一点,青萝就变成紫萝了?不过这不重要。他只是来学吉他的,对方能教他就好,但是想想白天青萝的表现,他还是皱了皱眉,问道:“你不是不会吉他吗?” “青萝不会,但是紫萝会呀。”少女略带娇嗔地说道,“把吉他给我!” 苏愚也不跟他争辩青萝紫萝的问题,直接解下吉他递给她。少女接过吉他,在石凳上坐定了,抬头看了一眼静立在旁的苏愚,嘴角漾起微笑,纤细灵巧的手指攀上琴弦,如蝴蝶翩翩,拨弄起蕊香花色。一段轻缓明媚的旋律从她指下流出,像流水涓涓,又像春色满园,流畅自然,婉转动听。 苏愚想不到她不仅会弹,而且弹得这么好,玉指如轮,轻拢慢捻之间,自有说不出的韵致和美感。他便在她身前石凳上坐下来,静静看她弹奏。 少女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不无得意之色,忽然轻启朱唇,就着旋律唱出一首歌来。这首歌很短,但是生趣盎然,欢快好听: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这是一阙《如梦令》词,为宋代女词人严蕊咏唱桃花之作,文词用语十分浅白,苏愚虽然没读过,但是听少女弹唱两遍也就明白其中含义了。不是梨花,不是杏花,开放时一树的红红白白,尤其尾句还有“武陵”二字,直接点出了桃花源。《桃花源记》是课本里学过的,开篇便是“武陵人捕鱼为业”,苏愚当然不会不记得。 少女弹唱两遍,手指在琴弦上铮然一抹,琴声便戛然而止。她抬头一笑,问道:“好不好听?” “好听。” “猜猜唱的是什么花?” “桃花。” “……居然一猜就中,好没意思!” 苏愚一阵郁闷:“那我……重新猜?” “好!” “……梅花。” “不对!” “……菊花。” “又错啦!” “那猜不到了。” “是桃花啦,笨蛋!” 苏愚无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不懂徐青萝怎么想起玩这种幼稚游戏,还笑得一脸天真烂漫像两三岁的孩子。只是眼前少女忽然就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问道:“好玩么?” 苏愚怔了一下,摇摇头。 “不好玩还要我陪你玩?明明都猜对了还要重猜,你脑子退化成三岁小孩啦?” 苏愚像个乖乖受训的孩子,低着头,揉着太阳穴不说话。 “不要傻愣着了,时间紧迫,来开始学习。嗯,我先教你坐姿。” “坐姿学过了。” “学过了也要学,作为学生,你得听老师的安排。来,拿着吉他……” 其实,也只有徐青萝才适合做苏愚的老师,因为苏愚无法持续进行些微复杂的思考,徐青萝了解这一点,所以她讲得很慢也很浅显,其间还会讲讲停停,让苏愚有间歇休息的时间。当然学吉他主要还是靠练习,所以她讲的东西很少,夜里讲完,第二天一整天都是苏愚练习的时间,练好之后到夜里再去学新的。 课程就这样持续了下来,苏愚开始了紧张有规律的学习生活。每天起早晨练,上午下午都跟在徐青萝身边,随她一起去高校校园,徐青萝看书、倚在蘑菇亭里睡觉、在校园里东游西逛,苏愚则永远都在抱着吉他练和弦和指法。晚饭后他就去道场练习合气道,到11点回来去小公园找“紫萝”学吉他。 不出两天,他的手指就练到疼痛难忍,夜里都疼得很难入睡,合气道都差一点练不下去。但是他坚持下来了,很快手指上就长出一层厚厚的茧子。每天从道场回来,他都是腰酸腿疼,甚至鼻青脸肿,真想把自己直接摔到床上一睡不起,但他还是会背起吉他走进小公园。 这是真正的苦修。徐青萝一点点看在眼里,觉得十分不忍,可是她不能去阻止。苏愚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在做着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修行,她没有阻止的权力。普通人的“修行”就是这样的,他们没有获得超凡能力的潜质,为了练出一点本领必须付出十倍百倍的艰辛。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苏愚不是个普通人多好,如果他可以修行,他就不必这么辛苦,他的头疼病就可以自愈,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可惜如果只是如果,他是在没有谷星的世界生长的普通人,无法跨越修行的门槛,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脑病没有治愈的希望。除了通过修行,让星力温养星府和经络以期自愈,徐青萝找不到其他可以帮助苏愚的方法。 那就唯有支持他苦练下去。只是她偶尔想起两人的将来,心里也会一片茫然。她莫名觉得把握不住自己的未来,她不知道还能在苏愚身边待多久。她也不知道苏愚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毕竟他学吉他学武道都是为了自立,终有一天他不再依靠自己,或自己无法再被他依靠。她希望那一天来得迟一点,她喜欢这些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虽平淡,却温馨。 她不孤独。 只是,平淡的生活也会出现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在她以为金珞华会接受初恋的失败,以一副全新面貌投入大学生活,不会再与林叔产生交集的时候,女孩却在一天夜里,在宿舍熄灯前夕悄然离开了学校,穿着一身盛装,打扮得花枝招展。 那时徐青萝正在亭子里等待苏愚,通过小麻雀她看到了这一幕,预感到女孩今夜可能会有不寻常的举动。她正吩咐小麻雀去追踪对方,竟突然感觉一股奇异的精神能量冲入脑海,这股能量不知来自何处,沛然难以阻挡,她一惊之下,急忙调动全身星力与之对抗。两股能量如海潮般撞在一起,惊涛骇浪、蔽日遮天,对方一战而败迅速退却,却有数十道能量的余波如同钢刀,扑向自己伸向四面八方的星术链条! 那些密密麻麻的链条是她跟宠物之间的精神通道,一旦被强行摧毁,双方就会再无联络,她辛苦建立起来的信息网络就会彻底崩溃。可对方速度之快、攻击之诡异根本防不胜防,她已来不及调用星力回防,几十个星术链条在刹那间被齐齐割断,其中包括北京城所有的宠物通道,豆芽失去了联系,小麻雀周鸣也失去了联系! 徐青萝霍然睁开眼睛,一个瞬移,人已在半空之中,离地百米,整个小公园和周围道路、门店、学校全部被她收入视野。夜风浩荡,衣裙猎猎。她抬起左手,食指分别点过双眼,瞳孔便泛起幽幽蓝光,这是水星之力,使其视野更加清晰,不会漏过任何的风吹草动。可是极目四望,四下里却全无异常,攻击自己的人踪影不见,不知藏身何处。 她黛眉紧锁,脸色苍白。这是个极可怕的对手,可怕到无法想象。与宠物间的精神链条属于修行者自身的绝密,一般修行人根本无法探知,更别说直接切断,还是一口气切断数十道,无一错漏。对方怎么会如此了解自己?又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攻入自己体内,连护体星力都没有一点反应?她无法理解。 这个早已不能修行的世界,怎会有这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对手?而如此可怕的对手又何必躲躲藏藏?这不合道理,除非这攻击也会让对方付出极大代价,且对方根本无法重创自己。 那么,金珞华和林叔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值得对方如此冒险一搏? 视线尽头,不见金珞华的身影,她早已打车离开。苏愚正背着吉他,拖着疲惫的双腿向小公园蹒跚走来。 徐青萝轻叹一声,下一刻便重新在凉亭里坐定,笑靥如初。 第四十二章 武道情道 徐青萝没有继续在小公园里过夜,她回到了小旅馆里。在苏愚睡熟之后,她悄悄摸进苏愚房间,给他布下一层星力保护屏障,而后回到自己房里,一直打坐到天亮,期间她敏锐的感知完全铺开,将周围一切包括苏愚的房间笼罩在内。 她担心那个神秘对手会对自己的身边人下手,害怕苏愚会受到伤害。 事实上,如果对方真想对苏愚下手,她可能连援手都来不及,那层星力屏障也是形同虚设。好在这一夜虽然漫长,但终于平安度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晨曦初露时她听到对面苏愚起床,开门,洗漱,然后噔噔噔地跑下楼,她也睁开眼睛,出门洗漱,像往常一样紧随其后去了小公园。 她忽然想,昨晚的攻击会不会是一种警告,警告自己不要妄图干扰金珞华的抉择,警告自己所有一切都已入了对方的掌握。这意味着如果自己对金珞华仍然怀有想法,对方一定会再次出手。她倒是不怕对方针对自己,但她并非只有自己,她还有苏小愚。她觉得一旦切实对立,敌人一定会对苏小愚下手,因为对方是那么了解她,仿佛能洞悉她的一切想法,知道她担心什么,害怕什么。 仔细想想,金珞华与林叔的事本与她毫不相干,她要阻止也只是出于好奇心和道义,以及被莫名其妙牵扯进来的一丝愠怒。没有看得见的利益关联,那就是一件闲事。如今面对着来自暗处的强大威胁,恐怕傻瓜才会继续插手这种闲事。 为了保证苏愚的安全,她决定暂时退让一步,从蓄意阻止转为遥遥观望。 她不能完全放弃对金珞华的追踪,因为这件事里存在了太多的迷。这里有自己要找的修行人的影子,她相信追查下去,总能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她不知道这个修行人是否就是影响自己心念的罪魁祸首,抑或也跟苏愚的记忆残缺有关。此外就是林叔和金珞华的结合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种种谜团都有望在金珞华身上顺藤摸瓜找到解答。 可如果对方真能知悉自己一切想法,自己所有图谋就都将成为泡影。只是她始终觉得这太过不可思议,她想象不出有什么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一点。人宠之间常有些心意相通的星术,水星的某些镜像秘法也能窃取人的心念,海王的蛊惑心术能将想法强加于人,可这些想要实施无不需要苛刻的条件,甚至要求受术者有意无意的配合,显然不可能对自己产生作用。 当然不能排除这世界的修行者有自己不知道的奇异法门,可她已经足够小心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几乎翻遍了所有能看到的占星、玄学、文史资料,却是连一点修行者的蛛丝马迹都没摸到。 这是一场信息完全不对等的较量。徐青萝想不到自己竟会陷入这样的窘境,就好像打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之中。没有什么比未知的敌人更可怕,她只能怀揣警惕,加倍小心。 然而在苏愚面前,她仍然是那个笑靥如花、古灵精怪的美丽少女,看不出任何的异样,唯一不同以往的是,当晚饭后苏愚拎起他的武道服,甩甩袖子准备奔赴道场时,徐青萝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仰起脸问: “我陪你去好不好?” 苏愚有点奇怪,徐青萝一向对“搂腰抱腿、满地打滚”的功夫嗤之以鼻,今天竟会提出要去道场。他怔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好。” 这是徐青萝第一次进武术道场。这个弥漫着汗水和暴力味道的空间让她不太舒服,教练和学员们投来的目光也让她不舒服。这些目光先像蚊子一样在她身上叮一下,接着转到苏愚身上,叮两下再转回来,当然最终都是一哄而散。因为她会回敬他们,用一种冷淡的厌恶的眼神去回敬他们。虽然什么样的眼神都一样赏心悦目,但显然没有人希望一个漂亮女孩讨厌自己。 徐青萝要保护苏愚,另外也想看看苏愚到底在练些什么,所谓武道,所谓普通人的身体修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她安静得像个小媳妇,坐在一边看苏愚训练。先是闪身进击的步法练习,接着是跪步膝行,再接着是各种倒地受身的练习。 普通人不具备各种属性的星力,他们只有筋骨肌肉的力量,这力量也无法像星力一样,驱使种种不可思议的玄妙法门,而只能作用于筋肉,驱动可见的外物。他们只能发展一些笨办法,训练人们在遭受危险时如何躲避,如何有效的反击,如何充分利用自己的身体,如何快速抓住敌人的要害。这里面不乏一些借力打力、运使巧劲儿的独特法门,让徐青萝看得津津有味。 若将世界本源分为火土风水四元素,则身体类属于土元素表征的物质领域,普通人只具备以土元素为载体的物质力量。而事实上,人类生命是由火元素的精神和生命力、土元素的身体、风元素的思维意识和水元素的情绪四大领域构成,却仅能先天掌控物质领域的力量,说到底还是因为人类是属于物质领域的生命,哪怕在意识和情绪领域超出别的动物许多,也未能打破物质固有的樊笼,更是难以理解其它领域的生命存在。 徐青萝托着下巴坐在训练场边,禁不住默默感叹一番,又有点为苏愚伤感。她真希望苏愚也能修行,也能成为跟自己一样的人,哪怕这世间没有了谷星,只要他体内有谷星种子便仍有修行的办法。可是没有了谷星,又哪里来的谷星种子? 这时苏愚进入了学员对练阶段。对手比苏愚高出一头,是个膀阔腰圆的典型肌肉男。本来这种对练还是以练习躲闪和身法为主,关节技和摔投都是点到为止,因为合气道要求一种和平的武道精神,要存有一种保护对手的心理。可是肌肉男出手快而狠辣,一上手就连续痛摔苏愚三次,摔到他差点站不起来,手腕关节也几乎被扭断。而每摔苏愚一次,对方都会举双手大叫一声以做庆祝,同时他会做个转身的动作,有意无意地瞧徐青萝一眼,那动作那眼神分明有强烈的示威和挑衅的意味。 徐青萝知道,自己给苏愚带来了麻烦。她无意中激发了某些雄兽的表现心理和嫉妒心理。所谓红颜祸水,有时就是指这种情况。她这一次动了真火,阴沉着小脸从原地站起来,几步走进场地,去搀扶正挣扎着要站起来的苏愚。 苏愚身上的武道服都湿透了,额上也全是汗。他抹了一把汗对徐青萝摆了摆手,拒绝了她的搀扶,然后咬牙自己站起来。练格斗功夫受伤是正常的,别人都不需要照顾保护,他苏愚怎么能例外?这点伤这点痛不算什么。揉了揉发青的手腕,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对手。 他看得出来,对手的武技不只是合气道,其中可能掺杂了跆拳道和巴西柔术的手法。可是合气道本身的实战能力很强,防守不住只能怪自己练得不好。他不怕吃苦,有这么一个强大的对手反而是很好的磨练。他站好姿势,集中精神,等待对手下一次的进攻。 徐青萝恨不能再给苏愚一脚,让他在地上再趴一会儿。可是苏愚不让她插手,教练也走过来请她远离场地以免误伤,她只好瞪了苏愚一眼,愤愤地退了回来。重新坐下看向场地中央,那个肌肉男正冲自己咧嘴并挤眉弄眼,随后便以凌厉杀招攻向苏愚,最终以一个“四方投”又将其狠狠摔在地上。 徐青萝知道,自己越是不爽那肌肉男便会越得意,摔苏愚便会摔得越起劲,所以她干脆一脸平静地转过脸,去瞧别的组合对练,不再关注这边。同时她也是耍一下小性子告诉苏愚,我生气了,你就继续让他摔吧我不管了。 可惜苏愚根本没功夫关注她,他一门心思都在琢磨对方的动作总结自己的不足。可他毕竟练习时间还短,很多动作并不熟练反应也还慢了半拍,总结得再好动作跟不上又有什么办法?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吃亏,而每一次都会摔得更重。肌肉男并没有因为徐青萝不关注这边就有所留手,为了重新引起她的注意,反而不断加大力度。他希望苏愚呻吟痛叫,虽然这会引起教练的关注,但是徐青萝也能听见。可惜苏愚就是不叫,无论摔得多痛他都会默默爬起来重新站好,眼神里没有怨愤,永远都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和警惕,摔到后来,他都禁不住佩服起苏愚的硬气。 徐青萝的心开始疼了。她没在看但一直在听,每一次苏愚被重摔倒地她都能听见,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她仿佛都能感觉到身体在痛。她不知道苏愚为什么要一直爬起来去挨打,这样的训练意义在哪里她不明白,以前看他肿着脸回去自己还会觉得好笑,现在看过这一幕她只会觉得心痛。 他是属于她的“布娃娃”,她不愿拱手送给别人,又岂能乐意让人随意撕扯摔打? 可是布娃娃不让自己管,这是属于他自己的训练。这天杀的见鬼的训练! 徐青萝再次听到“砰”的一声响,那是苏愚的身体在撞击地面,第二十八次。她一直数着一直记着,这是第二十八次,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沉重。徐青萝的心几乎跟着颤了一下,禁不住咬了咬嘴唇,这时她听到有人冲自己叫了一声,那是肌肉男的声音:“嗨,妹子!” 她皱了皱眉,转过脸,看到苏愚正趴在地上咬牙挣扎,那肌肉男跳了跳脚挥了挥拳,冲自己一咧嘴:“这小子真是个弱鸡啊,哥哥都懒得打他了。不会是你男朋友吧?” 徐青萝轻轻扬了扬下巴:“是又怎么样?” 肌肉男走下场来,拿起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冲徐青萝一呲牙:“不是哥说你,妹子你这么漂亮,应该找个能保护你的男朋友。像他这样哪行?真碰到事儿没两下就趴下了!要不,你考虑考虑哥?” “好呀。”徐青萝眨了眨眼睛,忽然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把肌肉男看得一呆,却见她站起来,将长发向后一拢,一边挽着发髻一边走向训练场,转过头对他又是一笑:“来,打赢我!” 第四十三章 恶人蠢人 苏愚稍感意外,意外的是肌肉男会跑去挑衅徐青萝,至于言辞间对自己的鄙夷,他是完全忽略不计的。他又不是徐青萝真正的男朋友,这些话对他毫无杀伤力。他只是差点被摔成了一条狗,浑身酸疼像散了架一样,可这毕竟是训练,不吃点苦头哪里会有长进呢?这小半天他觉得还是学到了不少实战经验的,很值。 他好容易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场外走的时候,徐青萝已经在向肌肉男挑战了。两人走了一个照面,苏愚对徐青萝笑了笑,徐青萝却只是淡淡斜了他一眼,随便挽起一个发髻,跳入场中。苏愚不担心她,也不拦她。他以为这只是徐青萝对肌肉男调戏的回应,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肌肉男有点愣神,然后看了看徐青萝纤巧如月的身形,“噗嗤”一声笑了:“妹子,来真的?” “当然。”徐青萝点了点头。她穿着橘红色针织衫和天青色休闲裤,背着手在那儿一站,灵秀,调皮,怎么看都不像个练家子,倒像个碰一下就会碎掉的瓷娃娃。 肌肉男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扔掉水瓶子跳进场里,皮笑肉不笑看着对面的女孩:“打赢了你,就让我做你男朋友?” “嗯嗯。” “不许耍赖哈。” “耍赖是小狗。” “也不能哭。” “嗯,你也不能哭哦。” 肌肉男一阵无语。一边的中年教练正手把手地指点几个新入门的小孩,这时看到这边的一幕,连忙对肌肉男叮嘱了一句:“薛龙,不要乱来!” “放心,就是玩玩,我有分寸!”肌肉男薛龙撇了撇嘴,然后对徐青萝勾了勾手指,做了个挑逗的动作:“来吧,哥哥会温柔一点的。” 徐青萝不愠不恼也不推辞,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不紧不慢地上步进身,没有一点格斗的架势。薛龙满怀着戏弄小姑娘的心思,见她就那么走过来便直接伸手去抓她手臂,只要一抓到,凭他的力气女孩子根本无可抵抗,这场游戏也就彻底结束。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抓空了!他刚一出手对方便骤然加速,用了一个类似合气道的“入身”动作,像阵风一样转入他身侧死角。他微一愣神,手腕便反被对方所制,随即腕上一痛,身不由己随对方引带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翻在地。 整个过程太过突然,薛龙仅因为轻敌愣了一下,就被摔得云里雾里。四周围早有几个停下训练瞧热闹的,依稀能分辨出徐青萝用的正是合气道的“小手返”,身法也属于合气道圆形身法,只是中间的突然加速和骤然发力略显诡异,但也绝不是无迹可寻。 薛龙是道场的老学员,练过好几门格斗术,虽然学得不是很精,但毕竟浸淫此道已久,再加上身大力沉,等闲人都不是对手,谁知今天竟被一个花朵儿似的少女摔翻了。围观的学员既觉惊异又觉精彩,有人便忍不住叫起好来。这样一来便又有些人停下来开始围观。 薛龙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意识到自己轻敌了,可是任谁都想不到这娇娇弱弱的女孩真有技艺在身,还能出其不意摔自己一个跟头。但也仅止于此了,只要认真起来,收拾这么个小丫头还不是手到擒来?身高和力量优势不要太大。所以他一骨碌爬起来,面对徐青萝嘿嘿笑了两声:“还真有两下子!再来!” “好呀,那你可不许逃跑!” 徐青萝眯起眼睛笑了笑,一派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仿佛刚才那一下根本不是她摔的。然后跟刚才一样,她仍是不紧不慢地上步进身。薛龙全心戒备等她出手以便反击,心里都想好了十几个反击动作,可是徐青萝出手的瞬间他只觉得一阵恍惚,手腕就又被对方抓住,然后少女上步、转身、屈膝、前带,身法圆融漂亮、一气呵成,一个标准的“四方投”又将他掀翻在地。 围观者禁不住又是一阵喝彩。 薛龙的脸开始发烫。太丢人了。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算了,否则泡不到妞不说,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以后在道场都没脸混下去。对方动作确实很快,但自己还不至于反应不过来,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只要反应再快一点点就足以反制她。所以薛龙又迅速爬起来,哑着嗓子冲徐青萝吼道:“再来!” 徐青萝把这看做一种邀请,邀请自己狠狠揍他。她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对方又出口调戏自己,她当然不会拒绝。 合气道的武技很适合女子,许多摔投手法都是锁拿关节要害破坏对手平衡,相当于让对手自己摔倒,并不需要太大力量。只要能出其不意,配合身法引带,保持自身平衡,想制住薛龙根本不需调动修行。徐青萝最擅长的就是速度,但速度太快又会把人吓到,所以她把握了一个刚刚好的速度,恰好比薛龙快上一线,让他输得正大光明,又总觉得自己有赢的希望。 于是道场里好戏连台。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柔美少女,一次又一次将身高一米八几的大个青年掀翻在地,变着花样的摔,摔得对手毫无反抗之力。不明内情的还以为这只是一场练习,男方在做陪练。 一连摔了二十八次,前面都摔得很轻,最后一下徐青萝使了暗劲儿,摔得尤其狠,把薛龙眼睛都摔红了,浑身上下酥酥麻麻,手腕关节疼痛难忍。好半天才爬起来,双腿都有点打哆嗦,也不知是因为气郁难消还是因为摔得太痛。他看着眼前的徐青萝,感觉那纯美如仙的笑容里透着十足的魔性,他张了张嘴,没敢再说“再来”那两个字。 围观的人们都有点傻眼,四下里一片寂静。徐青萝瞧着站都站不稳的薛龙,似乎有点意犹未尽,像之前一样又往前踏了一步。只是轻轻一步,薛龙竟双膝一弯,“扑通”跪在地上。 那一下就摔掉了他浑身力气,再加上心生畏惧,生怕被这小魔女再摔个半死,他竟再也支撑不住。 道场里顿时一片哗然。 徐青萝背过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啧,你看看你这副样子,真要是遇上事儿,没出手就给人家跪下了,哪个女孩子敢让你保护呀?” 她把薛龙嘲讽苏愚的话加倍反弹了回去,然后背转身走出场。苏愚正在一边揣摩她的动作,迈着圆形步法,用右手抓自己左手手腕进行模拟。徐青萝走过去,抬起脚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下:“走啦!”苏愚“哦”了一声,连忙拿起自己换下的衣服,转身随她离开。 道场里的人们都静静瞧着这一对少年,没有人去栏他们,因为没人有把握胜过徐青萝,尤其是道场的教练们,如果拦下徐青萝又被打败,那十足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虽然现在这情况也有点打脸,但毕竟与道场本身无关。 出了道场,穿行在人流中间,徐青萝在前苏愚在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跟谁说话。苏愚平时说话就不主动,徐青萝却很喜欢东拉西扯,可是今天她格外的沉默,而且头也不回,不瞧苏愚一眼,乃至于苏愚都觉得不对劲儿了,连忙紧跑几步追上去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懒得理你。”徐青萝阴沉着小脸回道。 苏愚愣了一下,停下来想了想,没觉得自己哪里惹她不开心了,于是赶紧又追上去:“为什么?” “因为你蠢。” 苏愚摊了摊手:“可我不是一直都很蠢吗?你说过的,我被僵尸挖了脑子。” 徐青萝“噗”地笑出声来:“不是僵尸好不好……咳,算了,跟你生气也是白生气。记住,以后不能再来这家道场了。” “我知道,因为你惹了他们,你怕他们不喜欢我。”苏愚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只是一方面。”徐青萝停下来,伸出右手,用食指一下一下戳着苏愚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想你总是挨打。” 苏愚本能地想说,“挨点打算什么”,可是徐青萝看着自己的眼睛很认真,那里面有让他心底暖流涌动的关切,在其他人身上从未见过的那种关切,所以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并任由对方轻轻抓住他发青的手腕。 徐青萝问了一句:“疼不疼?” 这让他的眼睛忽然有些发潮。同样的一些话,不同人嘴里说出来为什么味道会不一样呢?他想起徐青萝曾在双节联欢的后台问过他“疼不疼”,那时他就很感动,但那时的话跟现在的话感觉也不一样。他觉得徐青萝跟自己的心贴得更近了,从来没有谁曾如此贴近自己,这感觉让他无限欢喜,却又心生迟疑。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徐青萝一怔。这么好?怎么好了?好得过分了吗?她猛地松开苏愚的手腕,往后退了一步,白了他一眼便扭过头,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因为你蠢。” 第四十四章 同类贪婪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徐青萝和苏愚在校门外看到了林叔的汽车,车从二人相对的方向驶来,停在校门口,一身清纯装扮的金珞华打开车门走下来,转过身,带着亲昵的笑容向车中人挥手告别。车子迅速启动,从苏徐二人身边驶过,就像完全没有看见他们。只是徐青萝用过人的目力看清了车上那个四十岁男人,看到他向窗外瞟了一眼,脸现愧色。那一刹那,徐青萝对车上的林叔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她知道,金珞华和林叔在一起了。 看似不可理喻,事实上金珞华找上林叔的理由很充分。林叔成熟,事业有成,会照顾女人,对金珞华很不错,在她失意的时候适时出现,这是基本条件,最重要的是,作为新星网负责占星师事务的主编,林叔有能力打压甚至封杀周鸣,可以轻易满足金珞华对周鸣的报复欲望。像金珞华这样的女孩,轻易不肯接受男人,而一旦被接受的男人背叛,她就可能不顾一切进行反击。 她在利用林叔,只是她不知道,她和林叔也都是别人的棋子。 徐青萝望着远去的汽车耸了耸肩,然后径自往校园里走。苏愚则在多看了汽车两眼之后说:“车上是林叔。” 徐青萝头也不回地说道:“是呀,你家林叔在勾搭小姑娘。” 苏愚没再说什么,瞧了一眼款款步入校门的金珞华,便紧紧跟上徐青萝的脚步。只是徐青萝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问道:“苏小愚,你将来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会不会也这样啊?” 苏愚不知道她怎么会联想到自己身上,本能地摇了摇头。 徐青萝想起跟林叔那一晚的谈话,想起林叔对不搞婚外情的保证,禁不住白了苏愚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两人像往常一样走进蘑菇亭,坐下来,苏愚取下背后的吉他练习弹奏,徐青萝则拿出一本书,倚靠着亭子慢慢翻看。那是一本介绍西方炼金术的书,书页有点泛黄,显然有了些年头。这是她从某个大型图书馆里“借”来的,连同其它几百本书一起,只是没有履行任何借书手续。她读书并不是想学什么炼金术,只是想在这类书里寻找一点修行人的蛛丝马迹。 许多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那些往返在宿舍与教学楼之间的学生,以及宿舍楼里凭窗而望的学生,无一不对这对少年少女投下关注。因为少女漂亮,因为少年俊秀,还因为那断断续续却从未停止的吉他声。 这其中有一道目光很是熟悉。 自从那一夜突遇袭击,徐青萝时刻保持着对周遭的警惕,一连几天,她都注意到有人躲在人群后面观察自己,也有人在观察苏愚。观察苏愚的那个人是白笛,白笛恰好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她也曾走过来向苏徐二人打招呼,而观察徐青萝的那个人他们也都认识,就是咖啡店那晚的斯文眼镜男,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金鹤扬。 白笛,金鹤扬。从一开始徐青萝就觉得他们有点奇怪,可具体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后来白笛还接近过苏愚,但也只是教苏愚吉他,后来就没再有什么异常举动,金鹤扬更是从没说过一句话,可是他在偷偷观察自己,而这种观察,早在自己发现之前应该就已经开始了,而且徐青萝在他的目光中读到一种贪婪,那种想将美好的东西据为己有的贪婪。 所以徐青萝在等,等着看他会不会采取行动。 现在,他行动了。 他夹着两本书从远处甬路上走来,刻意打蘑菇亭里路过,然后他瞥了一眼徐青萝手里的书,停下来,向上推了推眼镜,打量徐青萝,又打量苏愚,眼睛睁大了些,神色间露出惊讶,用磕磕绊绊地声音问:“你,你们不是,咖啡馆里那两个中学生吗?” 苏愚放下吉他,瞧着眼前的斯文青年,没有吱声。徐青萝也合起了书,抬起头,对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莞尔一笑:“是呀!我记得你,你叫金鹤扬。” 金鹤扬很是和善地笑了笑:“对,我是这学校的学生。你们怎么会、会在这儿?” 听得出来,他说话偶尔会有点磕巴,也不知真是如此还是装的。很有一些人为了掩饰自己,会刻意用某些特点来分散人的注意,比如很夸张地推眼镜,再比如说话温吞、磕巴。看得出他是个伪装高手,此刻的目光中一片坦荡与温和,背后的贪婪被隐藏得无影无踪,真像个呆萌善良的老实人。 徐青萝不露声色,笑嘻嘻地说道:“当然是来玩啦!怎么,不欢迎?” “没、没有,欢迎!”金鹤扬局促地笑笑,将目光投向徐青萝手里的书,又问:“你这是讲……炼金术的书吧?能告诉我是、是在哪买的吗?” “哪儿也买不来,这是绝本,江湖秘笈哦!”徐青萝扬了扬手里的书,不无得意地问,“你想看吗?” 金鹤扬连忙点头:“想看!不瞒你说,我、我是读哲学的,很想深入了解一下神秘文化的哲学基础,对印度和……西方的神秘学资料非、非常感兴趣,但是在咱们国家,这方面的书真的太少了,你能不能……借我看看?” “好说!咱们是朋友嘛,拿去!”徐青萝爽朗一笑,大大方方地把书递给他。她想看看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能玩出什么鬼花样。 然后,在金鹤扬一脸欣喜伸手接书的瞬间,她看到他右手中指隐隐散出白光,那白光极浅极淡,在白天,在日光下,一般人根本觉察不到,可是徐青萝看到了,那一刻她微微一怔,裙摆一振,脑后的长发无风而动,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警觉起来。 那是星力!货真价实的星力! 找了这么久,修行人,他终于出现了! 徐青萝惊喜莫名,心潮狂涌,跌宕翻覆,可又不得不努力克制,让自己表现得平静如常。这里的修行势力对自己怀有敌意,金鹤扬又显然另有图谋,她不想莽撞暴露自己。而以金鹤扬的表现来看,他也绝计不是攻击自己的人,那人不会轻易出现,也说不定他是对方故意留给自己的诱饵,或与对方有某种关联。总之她还得静观其变,不想有所动作。 只是那股星力如此陌生,竟让她拿捏不定。一般修行人最多可修十颗星体,日皇月后(太阳月亮)、水谷六星(水金火谷木土)、天海二王(天王星、海王星),每颗星可得一种独特星力,——也有人称之为灵力,这十种星力她都熟悉,可这股星力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难道是异变星力?可星力要想异变需要修为到达合照之境,金鹤扬修行气息薄弱,不可能达到那种境界。这到底是什么? 这星力并非用来攻击,其中似乎有一股奇异的牵引之力,在金鹤扬手指触碰到书的一瞬霍然出现,就好像通过这书,让徐青萝跟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关联。这种力量闻所未闻,那一刻竟让她生出悔意,真想把书收回,可同时她也意识到,已经迟了。那诡异的星力和星术已经在发挥作用。 一怔之间,她松开握着书的手,金鹤扬已将书接过,低头翻开看了两眼,欣喜不已:“太好了,这正是我需要的,谢谢!我,我抓紧时间看完,过两天还你!” “好。” 徐青萝保持着平静的笑容,看着金鹤扬告辞走远,心里的危机感越来越重,她忽然发现,尽管有着强大的信息搜集能力,一年多来也一直在苦苦寻觅,她对这个世界的修行人却一无所知,甚至连他们所修的星力属性都辨识不出。那个刚刚在发挥作用的星术到底是什么,她想不明白,但她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需要后续动作的术法,目前应该尚未完成。那什么时候会完成呢? 难道是……还书之时? 她想了想,不能断定。到时若对方真的进行星术收尾,她只能不惜暴露自己破掉它。说不定还书的时候,就是一场大战。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裙摆,转过头,却见苏愚正定定着瞧着自己,脸上毫无表情。她轻声问道:“怎么啦?” “那个人跟你很像。”苏愚说道。 “哪里像了?”徐青萝纳闷地问。 苏愚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手上有光。” 徐青萝又是一愣。她没想到苏愚洞察力如此之强,竟也能发现对方手指泄出的星力光辉,而自己指间的秘密早在驯化小麻雀那天就被他看在眼底,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时只听苏愚又问:“他是你的同类,对不对?” 徐青萝知道苏愚说的“同类”是指什么。在她第一次见到苏愚的那一晚,在她冒充苏愚同校同学跑去他自习室的那一晚,她曾说因为没有同类她很孤独,她在寻找同类。在苏愚眼中,她的同类就是那些会各种奇能异术的超人,而现在,她的同类多了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手上有光”。 徐青萝无法否认,金鹤扬是修行人,确实是自己的同类,所以她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苏愚也点了点头,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点头是个什么意思。然后他低下头,五指如轮,在琴弦上轻轻一划,琴音震动。那时他心中有个念头不断回响: “是不是,我该走了?” 第四十五章 知己异心 苏愚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一直以来,虽然觉得跟在徐青萝身边是个累赘,但他认为对方也在需要着自己,因为除了那些流浪的猫猫狗狗,从没见她跟别人有过联络,她跟自己一样,是一个真正独孤的人。而正如那晚在自习室所说,他觉得孤独的人都可以是“同类”,可以相互陪伴,心可以贴得很近,足够彼此温暖。可是现在,她真正在寻找的同类出现了,于是苏愚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就像在看到白笛教苏愚吉他的时候,徐青萝所感受到的那种深深的失落。 是的,苏愚很想很想自立,但他却从未想过要跟徐青萝分开,他只是希望自己不再是个累赘。 他侧头看了一眼徐青萝。是她从舞台上救下自己,是她带自己离开学校,是她帮自己找到林叔,是她教自己弹琴习武。这个坐在他身边如精灵般的少女,离他是这么近,又是那么远,近到可以朝夕相对,可以相互陪伴,可以相偎取暖,又远到飘摇欲飞,遥不可及。 这真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关系,也是最珍贵的关系。可是苏愚害怕在这一段关系里沦为彻底的附庸,他陪着她,顺着她,必要时也会站出来护着她,只因为作为两个孤独的小孩,他们可以不孤独地站在一起。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不需要这样做了。徐青萝不再孤独,也许下一刻她就会蹦蹦跳跳走向她的“同类”,她将笑得一样开心,一样调皮,一样美丽,到最后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就只有他自己。就好像自始至终,那个孤独的人都只是他自己。 这个美丽如妖的少女,其实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同类”啊。 苏愚怅然若失,觉得未来一下子变得苍白而迷茫,就像支撑他整个生命的柱子无声地折断了。 上一次有类似的感觉,还是在刚发现头疼病的时候,那时突逢剧变,只觉前路一片黑暗难以接受,这一次却不知是怎么了,从什么时候起,徐青萝在自己心里变得如此重要? 他表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脑子里却是混乱如麻,理也理不清楚。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阵冷风吹过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已是十月底,他还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虽然入秋后还没有大幅度降温,但这个时节也已有了沁骨的凉意。 徐青萝正抱着膝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朝校园深处张望,冷风卷着落叶吹来时她不经意看了苏愚一眼,恰好捕捉到这一幕。抬头看看天,是一片阴沉的铅灰色,黯淡的太阳若隐若现,说不定马上就会变天,于是她站起身问道:“冷了吧?那走啦,我带你去买衣服!” “我有衣服。”苏愚抬起脸看看她,摇了摇头,手指继续在琴弦上拨弄。初到北京时四处乱逛,徐青萝确实给苏愚偷过几件衣服,只是都比较单薄,而且大多并不合身,穿在身上肥肥大大。苏愚身上这一件就有点肥大,风一吹,呼啦呼啦的,两只袖子像旗幡在飘。 “是不是觉得大袖飘飘的特别有范儿呀?”徐青萝白了他一眼,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走啦,一会儿雨下起来就去不成了。” 虽然被她拽着不得不站起来,苏愚还是固执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想要。” “为什么呀?”徐青萝不解地问。 放在以前,即便苏愚不想要,即便他怕徐青萝又多花钱,他还是会顺从她的意思,可是今天他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他就是莫名其妙地不想要。他只好说:“我的衣服够穿。” 徐青萝瞧着他,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忽然会心一笑:“我知道了!你是怕把钱花光了对不对?” 苏愚一时没有回答。他的确不想再花徐青萝的钱。于是徐青萝再次拉住他的胳膊,拿出一股缠磨人的劲头来:“走啦走啦,不花钱的,到时候你试好了我就偷出来。就算花钱也不怕,花光了也可以偷的,不然你以为我们的钱哪儿来的呀?” 说话间她还有几分得意,但是马上她的得意劲儿就凝固了,因为她看到苏愚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白得有点吓人。她其实还想说,自己偷的都是坏人的钱,去店里拿东西也不会乱拿,那些大商场那么多客人赚那么多钱还会在乎丢一两件小东西吗?可是看到苏愚的脸色她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然后她看到苏愚的额头以可见的速度渗出一层密汗,看到苏愚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苏愚许久没犯过的头疼病又犯了。 她忽然慌乱得像个孩子。 苏愚是真的很意外。他只知道流浪猫们会偷些小零食藏在树上,却从不知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是偷的。偷这个词或许对不同常人的徐青萝不算什么,可对世俗中本分长大的苏愚而言却异常敏感,哪怕他不怪徐青萝去偷人钱物,也要怪自己拖累了她。当然如果是平时,他大概只会惊讶继而苦恼一番,还不至于轻易引发头痛,可今天他本来就处在混乱之中,处在大脑崩溃的边缘,情绪一激动,久违的头疼病就猝不及防地来了。 天越发阴沉起来,又一阵冷冷的秋风从校园里卷过,落叶带着尘沙打着旋往徐青萝的脸上身上扑,扑乱了她一头柔顺的长发,一些发丝缠在她的脸上,残碎的叶片缠在发丝上,她却顾不得摘一下理一下。 她扶着苏愚在亭子里坐下,手忙脚乱地试着用各种星力去治疗他,可惜收效甚微。不过这一次苏愚控制得还算不错,他及时地止住了混乱的心绪,让大脑迅速地沉淀下来,在静坐半个多小时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在依旧苍白的脸上努力绽出微笑:“我没事,走,回旅馆。” 偷也好,抢也罢,毕竟要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开支,还要帮自己习武学琴,又怎么能怪她? 徐青萝没再提衣服,也没再提钱。她怕一提起来苏愚又会发病。对待苏愚这样的病人你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让他多想,也不能让他激动。尽管她觉得自己很委屈但还是生生地压住,什么都没再说。 钱,这是共同生活的俗世少年和修行少女之间的重要分歧。不像少女全无世俗约束,少年有他固有的社会道德观念,有他自己坚持的生活模式。他不能理解少女的随心所欲,他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在少女的庇护之下。有一根叫做道德的刺楔进心里,让他无法摆脱。 这一点让徐青萝也很纠结,不知该喜欢还是该讨厌。本质上她喜欢苏愚的有所追求有所坚持,喜欢他不完全依赖自己,否则他就真的成了自己养活的一只大宠物。她讨厌身边跟着那样一个没有灵魂的家伙。可毕竟自己不是世俗中人,是苏愚的坚持和追求也会让她难堪,就像现在。 不偷不抢那要怎么办?自己也要去找份工作吗?每天都要朝九晚五的上班,无比乏味地坐在办公室里、店铺里或者站在商场里,干一个月才能去领一份微薄的薪水? 一想到这些徐青萝就低下了头。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最沉闷的时刻,各自沉默着,走出校园,涉过长街,走进小公园里。 天阴得越来越沉,云低压面,风凉沁骨。苏愚裹紧了单衣走在前面,徐青萝默默跟在后面。以往都是徐青萝走在前面苏愚跟在后面,徐青萝会时不时回过头跺一跺脚,催促一声“苏小愚,快点儿啦”,那时候其实苏愚也没落下几步,她就是想回头看看他,喊一喊他的名字,跟他说几句话。现在她看着他走在前面,穿着单衣冷瑟瑟的模样,有心想喊他一声却不知怎么喊不出口,只是微微地撅了撅嘴。 苏愚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忽地停下步子,回过身,定定地瞧着她,眼睛里清亮亮温润润的,没有催促,没有责怪,没有隔膜,就像往常一样,有一股淡淡的亲近和温暖。于是徐青萝也停下来,跟他对视,然后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走上前去,挽起他的胳膊,嗔怪地说道:“快走啦,要淋在路上了。” 不知为什么,这次挽着苏愚虽然同样是脸红心跳,但感觉醉醉地好舒服。为了让他暖和一点她特意把身子贴近了一些,不过她一这样做,苏愚便蓦地停下脚步,于是徐青萝像被刺猬扎到一般赶紧侧开一小步,有点做贼心虚地瞧了他一眼:“你,冷不冷呀?” “不冷。”苏愚摇了摇头,抬手伸到她头上,摘下半枚干枯的叶子,又摘下火柴棍粗细的一小节树枝,“走吧。” “哦。” 苏愚的心里彻底平静了下来。有了偷钱的事,他忽然一下子想开了,想开了就不再纠结。 可是徐青萝的心却真正地开始跳荡翻腾,她有些迷醉,有些眷恋,她有点后悔为钱的事情惹苏小愚生气,或许她真的可以做出让步,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在这喧哗的人世,就像苏小愚一样,也跟苏小愚一起。 嗯,跟苏小愚一起。 这想法如此胆大,它跳出脑海时把她吓了一跳,冲入胸膛后让她的心猛烈跳动,不可遏止。她知道是时候正视自己的感情了,只是在下定决心之前,她还得再见一次金鹤扬,看一看他身上藏着怎样的线索。 该了结的先要了结,该继续的还要继续,该开始的,——那就让它开始。 第四十六章 无情有情 下雨了。先是风里夹杂着零零碎碎的雨星子,随后雨点逐渐密集起来,很快将路面淋得湿湿的亮亮的。寒冷潮湿的空气包裹着苏愚和徐青萝,最后一段路两人小跑起来,跑出小公园又穿过一条马路,像两个逃离老鹰翼爪的兔子,一头钻进小旅馆的窝里。 这雨一下起来就不可收拾。接下来的一天一夜,苏愚和徐青萝都只能坐在小旅馆里闭门听雨。苏愚坐在窗前练吉他,徐青萝则以自己房间看不到雨为名,跑到苏愚房里,老实不客气地翻上床头,拥着被子看书。她很安静,偶尔会抬头瞧苏愚一眼,瞧着他坐在那儿弹吉他,神情专注,吉他声混着窗外的雨声,温馨得好似梦幻。有时她便会舍不得移开目光,便会凝视良久,痴痴出神。 苏愚在反复练着两首曲子,一首是徐青萝唱过的那首简单的《如梦令》,另一首是后来教他的《陪你到世界的终结》,这是徐青萝从乐书上学下来的,旋律同样简单好听,适合吉他入门。苏愚学了近一个月,勤学苦练之下,已经能把这两支曲子弹得比较流畅。他只是不太会唱歌,自来他便不喜欢唱,刚接触音乐没多久,也仅仅是练练吉他,没工夫练唱功。他一边弹吉他,一边低低地哼唱,声音若有若无。 徐青萝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开口跟着轻缓抒情的旋律轻轻唱起来。 流完了最后一滴泪/准备把悲伤告别/别怀念撒的面包屑/趁昨天重来之前/我陪你到世界的终结/就算倒了都要在你的身边/我陪你到世界的终结/我们拥抱住相信的死穴 你就像是香水让香水遍野/你就是绝对天造的美学/一切的一切都要为你改写/我陪你到世界的终结/如果死了都要在你的身边/要陪你到世界的终结/我们牵手聆听万物正在举行的和谐 徐青萝的声线清亮柔美,比原唱更动人三分。苏愚索性闭了嘴,只一心一意地弹着吉他,给她伴奏。在这个秋雨敲窗的日子,在天色昏暗的屋子里,两人你弹我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首简单的歌,直到夜晚。只是,一个人把它当做温情与矢志不渝的开始,另一个人却把它当做最后的温暖与眷恋。 孤独的人终究要一个人上路,他不奢望女孩真能陪他到世界的终结,不是因为他活不到那一天,而是因为他们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时间在琴声雨声中倏忽而过,到了晚上十点多钟,雨仍然没有停歇的迹象。徐青萝忽然在想,如果到了跟“紫萝”约定学琴的时间,自己还赖在这里不走,苏愚是会直接跟自己讨教琴技,还是出门去找“紫萝”?外面的凄风冷雨会挡住苏愚出门吗? 无论苏愚怎么做,对自己来说都会是一个尴尬的局面,所以徐青萝一下子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她困恹恹地从床上下来,嚷嚷着要回屋睡觉,留了两件自己的衣服给苏愚。都是冬衣,虽然是女款,但苏愚身形挺拔略显清瘦,倒也穿得上去,至少出门时可以暖和些。 差十分钟十一点时,苏愚停止了练习,把吉他装入琴盒,看了看徐青萝留下的衣服,想了想,还是披上其中一件红色带帽子的毛呢外套,然后背起吉他,推门而出。 他不知道“紫萝”会不会在公园里等他,但为免让她空等一回,他必须得去看看。 他没有打伞,出了旅馆大门,顶着淅淅沥沥的夜雨快步走向小公园。雨中的长街,灯火迷蒙一片,如梦似幻,小公园里却是漆黑而又泥泞。尽管披了呢衣,秋雨带来的低温仍让他觉得冷意肃然。摸着黑,沿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小路走到尽头,他又看到黑暗的亭子里挑起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笼下有少女衣裙倩曼,温柔含笑,仿佛在等待归人,仿佛那便是他的归处。 苏愚心中不禁又拂过一丝怅惘,但转瞬便被冷雨冲刷干净。他像往常一样走进亭子,解下吉他,与少女相对而坐。 他从不知道,这盏被俗世繁华重重围困的灯烛,这盏远比都市夜景晦暗单调的灯烛,只为他一人而亮,也只想照他一人。 灯火浅淡,在亭中跳跃。灯火之外,只有雨声淅沥如歌,迷离的黑暗里看不到一丝雨线。灯火之内,少年人时而交谈时而抱琴弹奏,琴声断续,语声轻盈。 时间不过半个小时。苏愚收好吉他站起身,把呢衣的帽子盖到头上,裹紧了衣服,像往常一样告辞离去。只是他刚刚走出凉亭步入雨中,便听身后“紫萝”叫了一声:“苏小愚,等一下!” 他止步回头,微微仰起脸看向灯笼下的少女,雨水嘀嗒落在脸上,迅速打湿他前额的头发。 “紫萝”问:“你觉得,我姐姐这个人怎么样?” 苏愚微怔。他知道她问的是徐青萝怎么样,当然是很好很好,只是他不懂对方这样问有何目的,所以愣了愣没有回答。 “紫萝”问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他发愣便又摆了摆手说道:“好啦没事,你别在雨里傻站着了,快回去吧!” 苏愚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只是走了没几步,却又听身后少女叫道:“喂,苏小愚!” 苏愚也不知她又想说什么,便又停下来向亭中回望。 少女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很是鼓了一下勇气才说:“我姐姐她说……她想谈恋爱了。” 说到后半句,声音又逐渐低下去,可这句话还是穿透雨幕,完整地送入苏愚的耳朵,就像天外飞来那般意外,让苏愚很是一惊。他没想到少女会突然跟自己说这些,她想表达什么? 联系前后两句话,大概一般人都会隐约读出些表白的意思。先问你我怎么样,再告诉你我想谈恋爱,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也有七八分的意思。苏愚虽然思维简单,但他又不是傻瓜,也能听出其中关窍,可哪怕意思明确了七八分,剩下那两三分毕竟要靠男孩子去猜测,而苏愚的猜测绝对不会是“徐青萝喜欢我”。 他们可以是朋友,可以是朝夕相对的伙伴,却很难是真正的恋人。苏愚留恋,也只是想以一个朋友的方式继续留在徐青萝身边,其他的从未想过。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少年不敢让如此出众的女孩喜欢自己,这不是自卑,而是自知。他们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差距,如天地之远,如仙凡之隔,根本不是努力就可以追逐可以争取的。 自幼以来的成长经历让苏愚从不会去选择最好的东西,也从不去奢望怎样努力都无法企及的东西。徐青萝对他的好他都记得,可是那些好只会让苏愚由衷地说一声:“你对我足够好了,我也会对你好,而且要对你更好。”他绝对不会说:“你对我这么好,不如再好一点,做我女朋友吧。” 所以听到这句话苏愚的心震了一下,随即便冷静下来,接着他心里冒出的是另一个念头:今天青萝遇到了金鹤扬,他们是一样的人,而后她说想恋爱了,难道是跟金鹤扬? 时间上的巧合和身份上的对等,让苏愚无法不把他们联想在一起。此外他一直都不知道,徐青萝为什么总往那个高校里跑,他对林叔和金珞华的事一无所知。现在他只能猜想是为了金鹤扬。或许,在咖啡店那一晚青萝就已经觉察金鹤扬的真实身份了。 当然,这也仅仅是猜测。如果顺着这个猜测往下走,不难想象,徐青萝的话应该这样理解:“我要恋爱了,以后你就不适合再跟在我身边了。” 嗯,大概就是这样,可我们毕竟是朋友,她不好意思直接对我说。 所有的想法都在电光火石间贯通,然后苏愚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放弃其它的思考。两个猜测,完全不同的结果。他望着亭子里的少女,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哦,我知道了。” 少女轻轻咬着嘴唇,也看着他。两人一在亭中,一在雨中,沉默了足有四五秒钟,然后少女忽然又问:“你不问问我,姐姐想跟谁恋爱呀?” 苏愚便顺着她问道:“跟谁?” 少女白了他一眼,微噘着小嘴转过身去:“说了你才问,一点诚意都没有,我懒得说啦。你回去吧。” 苏愚的脑子越来越清晰地痛起来,他感觉自己似乎想错了什么,可是又无从再去细想。一直站在这儿浇着冷雨吹着冷风,大概对脑子也会有些影响吧?他怕又在这里犯起病来,既然少女生气不说,他也不便再问,便干脆说道:“嗯,那我走了。”他转过身,裹紧衣服,匆匆离去。 一阵急风吹来,将一簇雨水斜斜地吹进凉亭,打在亭中少女的裙摆上。少女恍若未觉,只静静听着苏愚“嚓”“嚓”踩在泥水地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眼圈一红,两滴眼泪便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她心里从未有过的难过。 她是真的想要表白。教完吉他,想到明晚要去会一会金鹤扬,一场争斗在所难免,对方的能力浑然未知,说不定那个强大的对手也会出现,说不定自己就会回不来,她就临时决定,道出自己深埋心底的爱意,她不想留下遗憾。可是苏愚的反应让她很失望。 他是听不懂自己的话,还是对自己真的没有感觉? 这么多天朝夕相处,自己都情愫暗生,她不信苏愚对自己一点感情都没有,可他的反应就是像根木头! 那时她是真的有点生气,想做做生气的样子,使使小性子,让苏愚哄哄自己。可是她说不说他就不问了,她说让他走他就真的走了。他平时不是这样子的。 她真想转过身,跺着脚喊他回来,回来,可是她怕忍不住哭出来。她是真的觉得好委屈,好伤心。她觉得苏愚不应该这样子,他不应该这样对自己。 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又鼓起勇气向你表白,你却冷冷地抛下我,不闻不问! 你是真的不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她永远都想不明白,有时候,那些表达了一半儿的表白根本就不是表白,有些人不明白,有些人不敢明白。如果没有金鹤扬的出现,或许苏愚会很快琢磨清楚,可是金鹤扬在,他只能揣着一股混乱的心思默默离去。可是没有金鹤扬的出现,徐青萝又哪里会想到表白? 这一夜,苏愚听着窗外的雨声,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明。他的脑子一直混沌不清,隐隐作痛,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入睡,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会爆炸一般的疼痛。 徐青萝也没有睡,她根本没有回旅馆,就呆呆地坐在凉亭里,一直到灯笼烧灭了,一直到天也亮了。 雨停风住,小公园里又恢复了热闹,晨练的人们渐渐增多。徐青萝换了衣服,洗了一把脸,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她坐在亭子里看书,并等苏愚来公园里跑步。只是一本书翻了一半,苏愚还没有来。 她终于坐不住了,起身急匆匆地回了旅馆,推开苏愚房门,看到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少年。 他没事,谢天谢地!但是这时候还睡着,只能说明昨天夜里他失眠了。少女在他床前站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关上门退了出去。 苏愚这一觉睡到了中午。醒来后徐青萝没说什么,苏愚也没问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冷淡,整个下午,两人都待在自己房间里。苏愚练吉他,只是总在弹错。徐青萝看书,却一直发呆。 傍晚,两人在旅馆旁的面馆吃了一顿晚饭,一出门,徐青萝便说:“我要去学校一趟,你回旅馆等我。” 这么多天形影不离,这次她却提出苏愚不能同去。 苏愚若有所悟,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往旅馆里走。 徐青萝又叮嘱了一句:“记住,哪儿也不能去!” 苏愚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只是在走出几步之后又停下来,回过头望着徐青萝走向另一个方向的背影,不高不低地叫道:“徐小萝!” 徐青萝也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一定要好好的!”苏愚说。 徐青萝愣了愣神,心想难道苏愚知道自己今晚有风险?她赶紧回以一个灿烂的笑脸:“没事的,放心啦!乖乖在旅馆呆着!” 两人就此告别。苏愚不紧不慢地回到旅馆,进了房门,不紧不慢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他根本没什么东西,只有妈妈的笔记,几件衣服,一把吉他,这些都是徐青萝给的。他足足收拾了半个小时,然后背起吉他,拎起衣服包,走出房门。然后他在徐青萝门前站了一会儿,轻轻地、自语般地说道: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给你添了好多麻烦,现在你不孤独了,我也该离开了。虽然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可是,大家都知道,很难有两个人长长久久的。你看,我带着你的吉他,让它替你陪着我,我会让它陪我一辈子。小萝,你不用为难,是我自己选择离开的。你要成家,我将来也要成家,想一想,总会有分开的那一天。只是,这一天来的有点早,我有点难过……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嗯……大概没有人不喜欢你吧?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你的苏小愚,他也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好好活着。” 苏愚抹一把微红的眼眶,走出旅馆。 第四十七章 借物生缘 暮色如轻纱正徐徐罩下,灯火似繁星正次第亮起,校园里楼阁林立,松柏葱茏,年轻的男女学生三三两两穿行其间,身影憧憧,如雾如梦,欢笑声声,如莺如雀。 女生楼前,清冷小径,一个人行似流云,一颗心静如秋月。 徐青萝长裙飘飘,在蘑菇亭外止住脚步。她看到亭中有人正站起身,一脸憨笑地向自己迎过来,那是早已等候在此的金鹤扬。这是约定好还书的时间,男生晃了晃手里的书,先打了一声招呼:“你,你来了!” 徐青萝没有说话,只是嫣然一笑,映着校园里若明若暗的灯光,俏颜如玉,动人之极。她全没遮掩真实的容貌,平时便少见的漂亮,这一刻更称得上是风华绝代。 金鹤扬愣了一愣,伸手向上推了推眼镜。眼前少女的美丽简直惊心动魄,令人心驰神摇,不过他并没怀疑什么。当一个女孩尽情展示自己的风情,都可以比平时靓丽几分,对方本就美丽出众,再加上夜色迷蒙,自然眩惑迷人。只是他从没见过这么迷人的少女,这还只是十六七岁尚显青涩,再长几岁那还得了?他嘴里一阵发干,心里则是抓心挠肝的发痒,赶紧把书递过去,等待对方收回:“这是你的书。” 他躲在镜片后的眼睛微眯着,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少女伸出右手,素手纤纤,十指如葱,看得他又是一阵心热,而随着这只手越发接近他手中的书,他心里也越发激动。这是从未有过的收获,这是最最肥美的一条鱼儿,马上就要上钩了!以前的那些女孩跟她相比,完全是味同嚼蜡,这一个一定要玩得更长久些! 只是少女轻颤的指尖刚要触及书页,忽地停了下来,然后少女微微抬头,嘴角翘起,轻声发问:“喂,你没在书里下毒吧?” 金鹤扬不禁又扶了一下眼镜:“下,下毒?不要开这种玩笑啊。” 少女轻笑:“心里没鬼,那你的手抖什么呀?” 金鹤扬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抖了吗?没有啊,拿书的手稳稳当当,就算心里再怎么激动,他也不至于露出这么明显的马脚。这时却见少女葱嫩的手指一把将书抓住,往后一扯,那书便脱手而去,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力量也随之窜入少女手中,并如闪电般穿越手臂经络,又转折向下直闯胸腹间的星府! 徐青萝神情微滞。她以为趁金鹤扬心神动摇的时机把书夺回,就可以避免星术发动,谁知这星术并非金鹤扬主动施放,更像是事先排布的机关。一碰那书,便有星力入体,或许是因为能量特异,护体星力竟没有自发阻拦。幸好徐青萝同样有所准备,在星力贯入星府的一刹那,一股浑厚的土星之力迎击上去,迅速结成牢笼,将其牢牢困住。 土星的本源力量为“限制”法则,最擅长防御、阻拦、禁锢之术。那星力虽奇特但很是微弱,左冲右突也无法冲出重围,只好乖乖就范。这倒是让徐青萝稍感意外,金鹤扬比意料中还要弱上几分,至少就这种星力而言,修行尚浅。她无须使用任何强硬手段,这种程度的禁锢对方甚至都觉察不到。 这番看不见的搏杀只在刹那。徐青萝抽回书,低头随便一翻,抬头一笑:“好啦,你也算完璧归赵,没什么事我就走啦!” 金鹤扬确实没有任何感觉,他只知道星术已经完成,星力已渗入对方星府,自己应该是得手了。望着眼前如花容颜,他心里更是翻起一股火热浪潮,见对方要走,他连忙说道:“你要是不急,咱们不如交流一下心得,难得咱们对炼金术都、都感兴趣。” 按照以往的经验,星术一经发动,对方便会对自己产生宿命式的好感,只要自己趁热打铁,再跟她接触一段时间,这种好感就会迅速升温,一发不可收拾,往往只需一个晚上,便可以兵不血刃,将女孩内外身心完全俘获。 这不是迷幻魅惑之术,却可以利用宿命的感知,悄悄转化人的心志,没有人能察觉到异常。 他盼着徐青萝答应,徐青萝眨了眨眼睛,果然如他所愿点了点头:“好啊,不如去对面小公园里走走。” 答应就好,哪里都一样。金鹤扬连忙点头:“那就、就去公园溜溜,咱们边走边聊。” 边走边聊。金鹤扬开口聊起炼金术,他确实懂得很多,看来除了占星,他对西方神秘文化涉猎颇广,如果是一般的神秘学粉丝,或许几句话就会被他的渊博征服,可他碰到的是徐青萝。以徐青萝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本事,所知所见远比金鹤扬要广博丰富,不过她还是耐心做了一个倾听者,偶尔搭上两句话。两人一路并行,走出校园,走进小公园,又渐渐行至公园深处。 夜色朦胧,四周围寂静无人。金鹤扬心中又是一阵燥热。他想起有关这个小公园的桩桩秘闻,据说数年前这里是学生偷情的圣地,后来曾有一对情侣亲热时遭劫,男生重伤昏迷,女生被两个民工轮番***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来。想这些他不是害怕,而是兴奋。这里既可行乐,又可行凶。 黑暗,荒凉,会放出人心底的魔鬼。徐青萝自然清楚这一点,她想看看金鹤扬心底的魔鬼是什么模样。那藏在暗处的贪婪目光早就暴露了他,他觊觎的是她的美色。所以她故意把美色全部展示给他看,接着又有意无意引他到这偏僻黑暗之处。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让他主动卸下伪装的面具,探出利爪与毒牙,同样在这种地方,才方便将他的利爪剪除,毒牙拔掉。 “喂,你炼金术那么厉害,不会是用炼出什么迷幻药剂给我用了吧?我怎么感觉怪怪的?”聊着聊着,徐青萝突然问道。虽然她不认识对方的星术,但星力本性有近似金星“男欢女爱”的一部分,大致也能猜到其作用效果,应该类似蛊惑类的迷幻星术。她故意示意对方,你的星术发挥作用了。 “那怎么会?”金鹤扬反驳道,看了一眼夜色下少女无限迷人的窈窕风姿,他咽了一下口水,问,“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你很危险。”徐青萝又是嫣然一笑,转身便要离开,“我可要走了,不跟你聊了。” 你很危险。此时此地,这四个字听在金鹤扬耳中,极具撩拨的意味。怕你侵犯我,是“危险”,怕我爱上你,也是“危险”,而明知“危险”还跟人来到这里,那是怕还是不怕? 金鹤扬心中不由一荡,然而随后徐青萝便要离去,又让他心中一急。他虽一向贪嗜美色,但因为有特殊手段,从不屑于用强,略施小技,让女孩死心塌爱上自己才有趣味。然而此时此地此人此语,让他的忍耐度达到了一个空前的临界点,徐青萝随之又以离去相激,他又怎会轻易让她离去? 先要了她身子又怎样?反正她中了星术,逃不出我的手心!事后再温言软语,还不是对我死心塌地! 金鹤扬想到这儿,伸手就从后面去抱徐青萝。徐青萝却像背后生了眼睛,向旁边一闪身,勉力躲开,转过身来,又羞又怒地问:“你想干嘛?” 金鹤扬已然放开行动,放肆的恶魔哪里收得回来?他两步逼近徐青萝,同时挡住她去路,笑笑说道:“其实我不危险,我只是喜欢你。” “是吗?但我不喜欢你,请你让开,我要回去!” “那不行,今晚你就陪陪我吧,你会喜欢上我的!” 金鹤扬说着,老实斯文的脸上露出狰狞,又急急地往前扑来,徐青萝慌忙后退两步,暂时避开他的魔爪,怒声叫道:“滚开!不然我可要喊人啦!” 这小公园虽然偏僻,但此时夜色未深,远处确实偶尔还有行人。女孩声音尖细,真的喊几嗓子,说不定会传出很远。金鹤扬没想到眼前少女如此难缠,又唯恐夜长梦多真被人搅了好事,事到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只好用些非常手段! 他右手一伸,中指指尖蓦地亮起红枣大的白色光球,屈指一弹,光球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直而亮的白线,刹那间擦过徐青萝白皙的脖颈,直射到不远处的一根亭柱子上,“砰”的一声白光迸射,在石柱上留下一道圆形的深坑。而后他指尖光球重新点亮,调整方向对准少女咽喉,做出掐指欲弹之势:“你喊一下、动一下,信不信我就射穿你的喉咙!” 徐青萝认得,星力外放凝成丸状,这是最普通的入门星术“弹指杀”,以凝聚的星力切割并杀伤敌人,算是最低等最直接的星术攻击手段。可对普通人来说,这比枪械子弹还要致命。这家伙终于要放肆施为了。 徐青萝愣了一下,似乎为刚才那一下所震慑,声音里隐隐透出畏惧:“这是什么?” “法术。”金鹤扬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他知道,亮出真实的杀手锏,任何人都会畏惧如神,而凡人对神的畏惧,可以让他们自愿献出一切。只是有族训在先,他不敢轻易暴露这些,有其它隐性手段诱使女孩就范,他也不必使用这些。这次他对徐青萝觊觎至极,志在必得,又在荒僻无人之地,索性打破了禁忌。 他缓缓逼近徐青萝,嘴角上翘成一个夸张的角度,阴森地笑了一声:“呵呵,这可是真的法术,不是那些唬人的玩意儿。我不是普通人,在你们这些普通人眼里我就是仙,我就是神!怎么样?乖乖跟了我吧。” 徐青萝注意到,他已经不磕巴了,果然一直在装。平时装得斯文敦厚,谁都给他骗了去,现在一派狰狞贪婪,还自称是神,她真想马上把他踩翻在地,先狠狠扇他一顿耳光。可是她想引他说出修行人的秘密,不得不忍耐着继续周旋。她一步步往后退,同时又问:“你真的会法术?……难道就没有别的‘神仙’吗?你这样恃强凌弱,就不怕别的‘神仙’来惩罚你?” “你以为神仙那么好做?总共也没几个,谁有工夫管我?”金鹤扬抬了抬下巴,手上的光丸又亮了几分,“叫你别动,听到没有?再动我就弄死你,再趁热玩你的尸体!” 恶心!恶毒! 幸亏自己不是凡人,若是一个凡人女孩,后果简直不可想象!徐青萝一下就到了爆发的边缘,她体内的星力忽散忽聚,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但她还是咬了咬牙,耐着性子说道:“别!我不动!可是……我真的不能跟你,我有男朋友!” “那个姓苏的小子?”金鹤扬嗤笑一声,“踹了不就得了?我可是神仙,你跟了我,不比跟一个半残废的小子强?” “不,我只喜欢他!”提到苏愚,徐青萝激起了性子,冷冷地看着金鹤扬,“这世上有些东西,跟力量无关!” 金鹤扬怔了一下,随即停下脚步,两只嘴角极大地往上拉起,无声地笑了笑:“你觉得感情跟力量无关?姻缘跟力量无关?可神仙是可以借用诸星之力的,刚好有一颗星主宰姻缘,你学过占星,不知道婚神吗?” 徐青萝不禁一愣。婚神星她自然知道,这个谷星碎裂的世界,原谷星轨道被无数小行星盘踞,其间有谷神、智神、灶神、婚神四颗星体积最大,常被现代占星师用来辅助占星。听金鹤扬的意思,婚神星之力可被借用,那岂不是可被修炼?要修婚神必须要有婚神种子,而婚神是谷星破碎所留诸星之一,人体内有婚神种子则无谷星种子。也即是说,没有谷星种子也能修行? 怎会如此?! 徐青萝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完成一连串的推想,脑中立刻想到了苏小愚。如果这个猜测成立,苏小愚岂不是也能修行?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想听金鹤扬继续说下去,以便坐实心中想法。她回答的声音有了些许颤抖:“知道。” “你对我有种奇怪感觉对不对?是不是觉得我跟你缘分深厚?莫名其妙有点喜欢我,想亲近我,离不开我?”金鹤扬又一阵无声地笑,“哦对了,因为我对你用了强,你现在有点讨厌我,可那些感觉是不会消失的,因为那是婚神星的姻缘之力!” 金鹤扬说着,又往前跨了一步:“不懂?我再说明白点儿。我能使用婚神的力量,通过一件东西,在一对男女之间建立姻缘,这是姻缘往还、借物生缘之术。我借书,再还书,这个术便已完成,而我用星术构建的缘分之力,比自然造就的缘分更强烈千百倍,所以你会有宿命的感觉,而且你逃不掉!” 金鹤扬又向前一步,狞笑着逼近徐青萝:“所谓姻缘之力,就是将男女捆在一处的枷锁,是悲是喜,是爱是恨,又有什么关系?这世间的婚姻便是如此!我捆住了你,你就是我的,你必须陪我睡觉才能解除,哦对了,我太喜欢你了,所以这次的生缘术用的神力多了点儿,你总得陪我睡个三五年才行。而且缘力解除之前,你也没办法杀我……” 见徐青萝一直沉默无语,金鹤扬得意之极,一张脸笑得都有些扭曲。他走上前,伸出手,去捏徐青萝的下巴,可就在即将触及对方细嫩的皮肤之际,眼前如花似玉的人儿突然消失不见,随后一道星力凝聚的火红光剑森然架在颈上,脑侧有冷冷人语:“那你就看我有没有办法杀你!” 第四十八章 南柯幻境 金鹤扬已经说得足够多,徐青萝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她疾速闪至金鹤扬身侧,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火,凝作一柄锋利长剑,要不是还有紧要事要问,她不惜一剑捅穿这个败类的咽喉。 “你是怎么修行的?告诉我。”徐青萝冷冷地问,“我根本没中你的术,可别侥幸以为我杀不了你!” 金鹤扬惊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柔弱可人的少女竟也是个修行人!三尺火红剑锋直抵咽喉,散逸的星力连绵不绝,隐隐炙痛他的喉咙,这远远不是自己勉强成丸的星力可比!而这还仅仅是少女所修火星之力,看刚才瞬间闪转的身法速度,其水星或天王星修为也非同凡响! 她是谁?对自己如何修行这么在意,难不成是鬼谷的人? 形势陡然逆转,他心里惊疑不定,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说话也重新变得磕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青萝俏脸微凝,没有回答,却别过头瞧向不远处的小树林。漆黑林中有笛声呜咽,夜风徐徐吹过,一个裹着浅黄小袄的短发女孩从中走出,手中拿着一只木笛。 金鹤扬一见喜出望外,急忙喊道:“笛姐,救我!快救救我!” 白笛轻轻叹息一声,没有理睬他,先向徐青萝拱了拱手:“本来我还想伺机帮青萝妹妹一把,想不到竟是看走了眼,还要出来解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请问妹妹是哪家的守护人?应该不是姓徐吧?难道姓苏?” 原来金、白二人本是姐弟。徐青萝听她说到守护人,又提及苏家,虽然不明白具体所指,但也知道另有隐情,于是反问道:“那你们又是哪家的守护人?” 白笛不答,继续说道:“据我所知,近百年内苏家人才凋零,根本没有十几二十岁的守护人,如果你来自苏家,或许我们该叫您一声前辈?” 苏家,听起来似乎跟苏愚有关。对方戒心很重,恐怕在摸到自己底细之前不会说实话,不过反正徐青萝现在关心的也不是这些,她的长剑一直稳稳抵着金鹤扬的喉咙:“叫什么都没所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修行的。你们两个,谁告诉我?” 金鹤扬眼望着白笛:“笛姐……” 白笛摇了摇头:“这是我家族赖以生存的秘密,恐怕不得不让前辈失望了。” 说完女孩又轻轻叹息一声,抬手将木笛横到嘴边,缓缓吹起,有笛声呜咽而出,婉转哀伤,如泣如诉,徐青萝听在耳中竟然感到一阵恍惚。她立刻意识到这是精神类的幻术手段,属于海王星一系,而她以水星修为最高,水星最能塑造强大的心智与精神力,一般幻术根本对她奈何不得,对方却能直接撼动她的心神,实属意外,她暗暗怀疑是那支木笛作祟。只是相比那一晚偷袭而至的精神攻击,这笛声就显得有些不堪一击。 稍稍稳定一下心神,立刻就可反击回去。可就在她微微恍惚的一瞬间,异变陡生!一股熟悉而诡异的精神力量突然自脑中凭空出现,抓住这微不足道的小破绽,竟直接控制了她小部分身体! 又是那个人!当真是避无可避,防不胜防! 徐青萝脸色一变,连忙收摄心神全力对抗,以期尽快夺回身体控制权,体内星力也如潮水涌入脑中,以剿杀侵入的能量并防止后续攻击。与金白二人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大敌,她一点都不敢怠慢,只有全力以赴。然而那防不胜防的敌人毕竟抢先一步,在被驱退前一瞬间的控制中只做了一件事,就让徐青萝脸色大变! 她放开了围困金鹤扬婚神之力的土星牢笼! 因为要制造中了星术的假想骗过金鹤扬,徐青萝只是囚禁却并未杀灭那股婚神星力,之后又急于问询修行的秘密,一时忘了处理。她没想到白笛会对她的精神力造成微弱的冲击,更没想到这一点点冲击的间隙竟会被敌人抓住,出其不意侵蚀了小部分自己的意志,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敌人做这些只为将婚神之力释放出来。对方很清楚她只能控制一瞬间,只能控制小小的局部,这一点点控制几乎造不成什么威胁,但他看到了徐青萝体内的那枚炸弹! 时间是那么快,徐青萝再想阻止已经迟了。星府内土星牢笼轰然溃散,白色的婚神之力如困兽得脱,哧溜一下冲到府内星空金星之侧,碎作点点流光渗入星府本源! 徐青萝心里一紧,知道现在是真的中了金鹤扬的生缘术。 对手狡诈如狐,必然是一直窥伺在侧,对她的动静了如指掌,只等时机恰当给她凌厉一击,这次却没像上次一样与徐青萝硬拼一记,只集中力量做了这一件事便溃散逃遁。 徐青萝惊怒之极,哪肯再轻易放她逃走?集全部精神力尾随在后紧追不舍。这只是电光火石一刹那的事,此时白笛的笛声还在,徐青萝精神失守,那笛声便如魔音灌耳同样趁虚而入,一波波兼具海王星力的精神浪潮弥漫脑海,将两股你追我逃的精神力围困其间。徐青萝只觉眼前一个恍惚,那逃遁的精神力竟化作一个少女,白衣白裙,同是十六七岁年纪,看那面目,依稀就是自己! 徐青萝怔了一下,伸手便去抓少女衣襟,刚一触及,眼前景象骤生变化,自己已置身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之内,那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正闭着眼睛端坐在一处石台上,面容冷肃,石台周围布满各色晶石,一颗颗足有西瓜大小,映得室内彩光斐然,看那整齐的排布俨然就是一座法阵。 惊异之间,徐青萝从少女身上感受到了偷袭自己的那股精神气息,她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前,一掌击出。少女双目霍然睁开,被迫回击一掌。两掌相交,徐青萝全身一震,被一股沛然的星力冲击得倒飞出去。就在飞退之际,她顺手掠起两块晶石,以期破掉对手的法阵,恍惚间只听一个老头轻“咦”了一声:“怎么回事?她怎能跨界追到这里?” 她正想看清谁在说话,眼前忽然一阵模糊,她的意识又重新回到脑海,只是那股遁逃的精神力已经消失不见。她竟是被对方一掌从幻境中打了回来。然而说是幻境,却又真实无比,她明明感觉那跟自己模样相同的诡异少女就是元凶,至于那老头说的跨界追来,莫非敌人不在此界之中?自己是因缘巧合借助幻境之力跨界一击? 这是什么幻境?莫非问题出在那笛子身上? 这一整个过程,从白笛吹笛到对手突袭再到徐青萝的意识跨界归来,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这一瞬间也给金鹤扬制造了脱身的良机。徐青萝身中幻境,便失去了维系星术的意识,手中长剑化作道道流火猝然消散。不用白笛示意,金鹤扬也知道机不可失,迅速转身退步,并对准徐青萝喉咙射出蓄势已久的星丸! 弹指一杀! 徐青萝此刻形同木头毫无防守意识,星丸若直穿咽喉不死也会重伤。只是星丸去似流星,在即将穿透徐青萝咽喉的那一刻突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白光四溅飞散处,有一块玲珑剔透的碧绿玉石隐约出现并迅速隐去,化去了那致命一击。 金鹤扬一愣,正要再次凝聚星丸,却见徐青萝蓦地睁开眼睛,冷冷向他瞧了一眼,而后突然消失在原地。这一下吓得他魂飞魄散,即刻就要转身逃跑,却见长裙一摆,少女的曼妙身姿乍隐又现,飘然之间好似惊鸿照影,自白笛身侧一掠而过。 白笛起初见徐青萝受困,惊喜异常,以为凭借手中木笛可以压制对方,金鹤扬再从一旁配合,可操胜券。可是万没料到只是眨眼之间,徐青萝便从幻境中脱身睁开眼睛。她以为对方会继续对金鹤扬下手,不料却突然飞掠而至,自己手里一空,木笛就已被人夺走。少女回身在她身前站定,脸上挂一抹嫣然巧笑,晃了晃手中木笛。白笛的脸立刻惨白一片:“前辈!” “这笛子很古怪呀,”徐青萝端详了一下手里的笛子,“有什么来头吗?” 白笛垂着头,咬着嘴唇,默然不语。这笛子是她唯一的杀手锏,凭借它,她可以出其不意制住修行高出自己许多的敌人。现在连笛子都毫无效用,其它手段就不用再试了。 这少女好可怕!她到底是谁?我该怎么办? 徐青萝见她不吱声,抿嘴一笑说道:“你要不说,那我可就拿走咯。”说着,作势要把笛子收起来。 白笛慌忙抬起头,叫道:“这是南柯笛,是取南柯古槐精华所造,自唐以来都是我镇族之宝,还请前辈还我!” “南柯?大槐安国呀?”徐青萝读过众多史料,自然知道“南柯太守传”的故事,讲的是一家院里有棵古槐树,主人醉酒昏睡,梦中有人引其钻入树下洞穴,去到一个叫大槐安国的地方,娶美貌公主,任南柯太守,享二十年富贵荣华,醒来发现是梦,到槐树下却发现有个蚂蚁洞,挖到深处是个很大的空间,里面诸多蚂蚁忙忙碌碌,堆砌着泥土做成城墙、宫殿的模样,跟梦中大槐安国所见一模一样。 “是。”白笛点了点头。 徐青萝又看了看手中的笛子,样式古朴,但做工精细,其间有海王属性的幻力丝丝缕缕流散出来。若真与传说相符,可以依托蚁穴构筑幻境,那便是足以沟通现实与虚幻的灵宝。海王星有迷幻之力,然而真正高等的迷幻并非是空中楼阁无所依托,而是虚实难分,虚即是实,实即是虚。 徐青萝想起刚才的跨界一击,回手便将南柯笛收起来,然后对欲言又止的白笛莞尔一笑:“先借一下,我有大用。” 话音落地,她转过身,清冽的目光中透出森冷杀气。金鹤扬正在一旁蹑手蹑脚倒退,准备逃走,见徐青萝蓦然转身,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徐青萝手臂高举过头,指间星力鼓荡如风,刹那凝出一柄火红长枪,接着运力一掷,在白笛“手下留情”的喊叫声里,长枪脱手而飞去似游龙,噗地射穿金鹤扬后背透胸而出,而后星力崩散,长枪溃落,金鹤扬扑通一声,缓缓跪坐在地,一阵急剧地喘息之后,竟是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没死!我死不了!你还说没中我的术,哈哈哈!” 夜风吹动徐青萝的长发,她凝眉看着自己的手掌,在长枪脱手的瞬间她感受到一股力量的束缚,那力量不甚强烈却无可抵抗,使她飞向金鹤扬心脏的长枪偏离了要害。 难道这就是婚神星的生缘术?难道真像金鹤扬所说自己杀不了他? 但他必须死! 徐青萝已经感受到宿命的牵引力,这种看不见的捆绑与束缚让她极为恶心,尤其是另一边捆的是金鹤扬这种败类。她估计时间越久牵引力会越强,会对自己越不利,所以她才忽下杀手。 可他真的没死。 就因为没有完成这“缘”,所以他死不了? 真想不到,这一界竟有人可以操纵缘分,如何破解?她被金鹤扬生生地结了缘,这缘导致的后果,可能就是不知哪一天自己会落到他手上,无论是自愿还是被逼无奈还是被乘虚而入。她简直恶心得想吐,同时又感觉空前的茫然与无奈。 都说修行人已打破宿命,向天道讨回自由,可修行人之间竟还有这种宿命的缘术,令人无可奈何! 金鹤扬已经转过了身,脸上眼镜歪斜,像个疯子一样坐在地上,肆无忌惮地叫嚣:“你杀我呀,来杀我呀!你杀不了我,哈哈哈哈!杀不了我我就要玩你!” 徐青萝冷着脸也不答话,手腕一振便化出一条红色的火焰长龙,围绕着她的身体翻滚舞动。她要将金鹤扬一把火烧成灰烬,看看这缘术是否还能保他活命。只要她心念一动,火龙便会携着灼热的烈焰飞扑上去将金鹤扬一口吞没。然而她念头刚起,那先前散入星府的婚神之力便突然一动,以一种奇异的方式阻塞了星力传输,那火龙竟化作点点火焰散逸而去。 徐青萝脸色木然,就像走失了魂魄一般。白笛瞧着她,又瞧瞧金鹤扬,皱了皱眉,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见失了魂魄的少女一抬手,便紧紧掐住了她的喉咙,那手指冰凉,但指间如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仿佛随时都像火山喷发出来。她不敢再动一下。 “把缘术解开,不然我杀了她!”徐青萝冷冷地说,“然后我再追查过去,杀尽你全家满门,全族老小!” 金鹤扬愣了一下,马上又大笑起来:“杀呀,随便杀,他们都死光了我也死不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白笛看徐青萝此刻的模样,知道她绝不是说着玩,不禁急道:“鹤扬,她真会杀了我们的!我们族里根本没人挡得住她!” 金鹤扬冷酷而不屑地撇了撇嘴:“那又怎么样?我解了缘术让她杀我吗?做梦!” 白笛为之一滞:“你!……” 徐青萝漠然道:“我发誓,解了缘术,我不杀你。” 金鹤扬又是一怔,随即裂开嘴,狂乱摇头:“还是不行,怎么都不行,我就是要玩你!你不是厉害吗?你不是高高在上吗?你不是就喜欢那个姓苏的残废吗?你不是讨厌我吗?我偏要你做我的女人!我要你在我的床上哭!哈哈哈哈!你等着我吧,等着我!” 他是真的癫狂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白笛脸色灰败,恨恨地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她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在徐青萝手上,却意外地感觉那冰凉的手指离开了自己的脖子。她惊讶地睁开眼睛,却见徐青萝的手臂已经收回,双手十指交错贴在胸腹正中,那恰是星府的中心位置。 这一刻徐青萝安静异常,微闭着眼睛,长发在风里飘着,美得无可挑剔。她像在静静感受什么,半晌之后倏然睁开眼睛,望着疯子般的金鹤扬她忽地一笑:“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只喜欢苏小愚一个,哪怕我死,都不会让别人碰一个手指头,而你这种祸害,哪怕交了好运得了修为,我也要你死,不惜一切!” 话音落地,她右手轻轻一挥,身前夜空似有无形的波纹荡开,一道丝带般的天青色流光自她胸腹间徐徐飞出,其间星云密布,光耀非凡,青蓝红绿各色星体点缀期间,恰似一条五彩斑斓的银河!她敛起笑容,微微仰头,略一观察,便探出纤纤素手抓向星河深处。 自信亦且决绝。 第四十九章 摘星斩缘 少女在身前半空划出一道星河,星河璀璨照亮了少女的容颜。这幕情景如梦似幻,白笛和金鹤扬两人都看得表情一滞。 这似乎就是徐青萝的星府,可二人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将星府引出体外,它现在就像一条缀满了宝石的彩带,弯弯曲曲飘在徐青萝身前。二人也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星府,无数充满神秘感的小星云间共闪亮着十颗大星,太阳月亮、水谷六星、天王海王一颗不少,每颗星都缠绕着密密麻麻一圈又一圈的星光螺旋,每多一圈螺旋就意味着修行更深一层。白笛和金鹤扬不过是各自修有两颗星,每颗星不过一旋,家族长辈所修最高也不过五旋,可是眼前这条星河…… 太阳,七旋! 月亮,七旋! 水星,十二旋! 金星,八旋! …… 天王,八旋! 海王,七旋! 两人每多看一颗星眼睛便睁大一分,心中便多一层震怖。这少女竟是修有十种星力、每种又都在七旋以上的绝代妖孽!水星更是达到了最高的十二旋,十二旋后便是突破“开阳”进入了“合照”的大境界,即便身死也可遁入轮回,下一世可带着上一世的记忆觉醒!这已经是家族长辈梦寐以求的传说境界! 她到底是不是鬼谷的人?是的话又究竟出自哪一家?难道真是苏家某位活了百年以上的宿老?可若有那么大年纪怎会爱上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若只有十六七岁又怎能有这样高绝的修为?她究竟是谁?她要干什么? 白笛心中思绪翻腾,目不转动看着眼前少女。金鹤扬阴晴不定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又大笑道:“你就算修为再高又怎么样?还不是中了老子的星术?” 白笛也暗自纳闷,别说是如此高绝的修为,就算是她自己,只比金鹤扬高出一线,略做防备金鹤扬便无法得手。星术再厉害再恶毒,也要对手中招才有作用,而一旦真正中招,就算两人修为差距再大,星术的效果仍会发挥出来。就像一个壮汉被五岁小儿持刀割开喉咙,刀锋已入喉,要害已失守,便任谁都只能嗟叹。可是正常情况下,壮汉会被小儿得手吗? 这简直是蚍蜉撼树般的感觉。她并不知道还有第四人的存在,所以她想不明白。 对方有什么办法破掉缘术,她同样想不明白。 徐青萝仰着脸,沉静的脸上蒙着一层星辰的华彩。她的手缓缓深入星河,探向金星附近的一缕白色星云。在别人那里,这星河是虚幻的光影,手进去只会毫发无伤洞穿而过,可在徐青萝这里,它既虚且实,她可以用独特的星术触摸这条体内的虚幻星河,掠走每一片星云,摘下每一颗星星,这是一种改造和编织星府的太阳星术,以绝顶创造之力,操控星辰变化,名为“摘星手”。 所谓缘术,即是一种宿命之术,它们都会在星府内刻下星云脉络,就像渗入血脉中的毒。徐青萝就是要把这些毒,一丝一丝地抽拔干净! 她左手食指抹过眼睛,双瞳泛起幽幽青光,星河之间,所有细微的星云脉络一览无遗。她的手指准确无误抓住一缕星云,用力撕下!整条星河彩带忽然一震,一圈涟漪自她手指处向外荡开,星云颤抖,波及的星体都为之一黯。徐青萝的身子也是一颤,手不由自主地捂住前心。 好痛! 星府不是血肉,却是主宰血肉的内核与灵魂,那是渗入灵魂的一种痛,是要将整个肉身打散的一种痛。 只是痛还不算什么,她只怕不小心把星河震碎,事实上这种号称可破万法的星术使用极为严苛,只有太阳九旋以上才可施展,她以七旋的太阳勉力为之,太容易使星河不稳直接碎裂,那时死就是她唯一的下场! 可若与金鹤扬这种败类结缘,若不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她又何惜一死? 不过,她要还是活着去见苏小愚啊,她得告诉他,其实他也能修行的,他也能变成自己真正的同类,就算不能,她也喜欢他,她要毫无负担地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借助水星之力,她的眼可看穿一切遁藏之形,她的手精确而稳定。她忍着痛再一次伸出手,抓住下一缕星云,拔掉!接着再下一缕,又下一缕。每一缕星云的拔除都伴随着星河的震颤,震颤中星斗移位,光线黯淡,那是星府本源受了损伤,同时她的身体也经受着一次次剧痛折磨。 十三处缘术星云,十二处被安稳拔除,只是星府本源连带受了不轻的损伤,那会破坏修行的根本,她的身体也在一次次剧痛中虚弱下来,若不是五彩星光映照,她的脸色会是苍白无比。但至少她的星河并未破碎,至少她现在仍是安然无恙。 还有一处。 她微微凝了凝神,最后一次向星河之中探出手去。 时间虽短,可是白笛和金鹤扬也大概弄明白了她在做的事情。白笛还好,金鹤扬内心大骇,他知道缘术被破解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慌乱之下他大叫起来:“笛姐,快动手,快杀了她!” 白笛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静立不动。平时她对这个同族的弟弟就很不喜欢,之前对方的一番话更是让她彻底断了念想。而对徐青萝,她不知道这个少女的能力上限在哪里,她不敢动手,只能观望。 金鹤扬捂着伤口从地上站起来,嘴里咒骂着,向徐青萝再次弹出一记星丸,那星丸自星河穿过,被徐青萝左手一抬,轻描淡写地打灭。同时少女右手抓住最后一缕缘术星云,干净利索地向外一拔!星云像前几次一样被扯离星河,只是竟带起一大片青蒙蒙的光辉,就像一团巨浪掀起在星河中心。少女的心蓦地一沉,撕裂般的剧痛迅速从前胸传遍整个身体,她不由一弯腰吐出一口鲜血。 那巨浪在星河中震散,余波卷向四面八方的星体。无数细小星云被涤荡干净,那些都是生命的本源之力。所有行星都在巨浪冲击下变得暗淡模糊,其中金星位于浪头中心,竟自中间无声地裂开,虽然未能粉碎湮灭,但也几乎暗淡到无法得见。 少女又喷出一口鲜血,长发披散,唇边点点樱红,模样憔悴之极。 金鹤扬见状放声大笑:“哈哈!想强行破掉我的缘术?你妄想!” 他并不知道少女破解到了哪一步,只觉得她受伤很重,恐怕无法再继续下去,心中大快,可是马上,他看到少女猛然抬头,伸手抹去嘴边殷红的血迹,对他微微一笑,斑斓星光在她脸上涂下一层妖异的美丽,然后少女素手轻挥,身前星河无声地收起。 夜风轻拂,徐青萝长裙轻摆一如既往,但她的身影却忽然开始变换颜色,金、银、青、红、白,绿、紫、黄、靛、蓝,恍惚间十道幻影在她身后乍分又合。 金鹤扬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底涌上一股令人绝望的恐怖,他倒退两步,转身就跑。只是刚一抬脚,一道金色幻影便闪电般疾射而至穿透他的身体,他大张着嘴,表情狰狞,眼睛里却是一片空洞,接着,又一道银色幻影,又一道青色幻影……蓝色、绿色、紫色,十道幻影,每颗星一道,像连珠快箭连环而至,一次次将他射穿,终于在他身前几步外重合成长裙飘飘的少女身影,那么美,那么静,如月如兰,如仙如灵,只是他看不到了。 破碎,湮灭,整个人轰然消散。 徐青萝没有回头。她知道金鹤扬死了,魂飞魄散。哪怕重伤至此,她也不惜使出碎灭灵魂的星罗幻杀,让他彻彻底底了无生路。 夜风吹过,她的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然后她回过身,看向白笛。 白笛依然静立不动。她看得出徐青萝受伤很重,可她也看得出,即便如此对方要杀她也是易如反掌。金鹤扬死了,家族又少了一个修行子弟,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难过,心中反而有几分快意。她只是担心徐青萝要如何处置她。 “你们是怎么修行的?”徐青萝轻轻开口,“别的我什么都不问了,但这个我必须要知道。” 白笛略做犹豫,问道:“前辈是要帮苏小愚修行吗?” “是。”徐青萝有些意外她会知道自己的想法,但还是应了一声:“不要叫我前辈,我年纪比你还小,都让你叫成老太婆了。” 白笛点了点头:“那我想,我们应该不是敌人。我的家族跟苏小愚的家族有很深的渊源,可以说是同病相怜。” “你不是苏小愚的敌人,自然就不是我的敌人。”徐青萝肯定地答道,“可以放心告诉我。” “好,”白笛确实放心了许多,又思忖了一下,缓缓说道,“你一定是在疑惑,我和金鹤扬都不具备谷星种子,为什么却能修行。其实,谷星种子不是必须的,谷神星的种子可以替代谷星种子。” “有这种事?”徐青萝十分意外。谷神星也跟婚神星一样,是谷星碎裂后产生的小行星,它能取代谷星的修行作用? “嗯,确实可以,只是这样的人极少极少,几十万人里大概才有一个。我的家族是修行家族,整个家族几千人中却只有我这一个,而金鹤扬,他是长辈们四处搜寻之后领养来的,也是长辈们找到的唯一一个。可修行的概率这么低,自然不容易被人发现,大家又囿于传统理论,理所当然地认为没谷星种子不能修行。” 徐青萝沉默半晌,有些失望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谢谢。” 她相信白笛不会撒谎,她自己就是过于相信传统理论,认为没谷星种子便不能修行,只是即便他们能修行,这几十万分之一的概率也太低太低,就算碰巧赶上,资质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她都不信倒霉蛋苏小愚会有这好运气。心里刚燃起的希望就像北风里的蜡烛,摇晃几下就熄灭了。 她转过身,向小公园外走去,纤柔的身影有几分落寞。这时身后白笛忽然说道:“苏小愚是能修行的!” 她身子震了一下,像是经不起夜风的吹拂微微一晃。她停下来转过身,有些不敢置信地问:“真的?” 白笛低下头,不紧不慢地从脖子上取下她的祖母绿挂坠,拿在手里晃了晃:“我用这个试过。谷神星种子虽然能代替谷星种子,但是谷神星的星光却微弱到几乎没有,很难被直接转化,我们还是要借助谷星能量来修行。这颗祖母绿是含有谷星能量的宝石。” 徐青萝一伸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那坠子便自白笛手中向她飞来。她抓在手里看了看,没错,这坠子她见过,因为感觉到其中的谷星能量,她还曾想过要买下来。看来白笛不是撒谎,即便其中有假,自己拿了回去亲手试试便知。她轻轻一笑:“这坠子也借我用用!” 说完,她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转身就走,只听身后白笛又叫道:“我本姓庞,还请青萝妹妹今后不要与我庞氏为敌!” “嗯,我知道了!” 徐青萝应了一声,再不停步,急匆匆走出小公园,一拐弯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伸手扶在公园的铁栏杆上,蹙着眉头喘息了几下,然后慢慢穿过汽车不断飞驰而过的马路。霓虹灯下,人头耸动,人们瞧见她憔悴而苍白的脸,漠然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猜疑,男人们眼中仍是深深浅浅的贪欲。她低着头,慢慢走在路边,安静而孤独,裙摆一阵阵在夜风里晃动,她忽然有些冷。 她抱紧了双臂。她无比地想念苏小愚。 我活着回来了。可我的金星碎了,主宰爱情的金星碎了,你会爱我吗? 她支撑着虚弱至极的身体走进旅馆,一阶一阶爬上二楼,又慢慢走到苏小愚门前。靠在门侧的墙上,她先梳理了一下头发,看起来像出门前一样整齐,然后仔细揩干嘴角残留的一丝丝樱红。她像平时一样背着手,大喇喇地把门踹开,叫了一声:“苏小愚,我回来啦!” 无人回应。 愣了一下,打开灯。 房间里没有人,没有吉他,没有衣服,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在吹。一片枯黄的叶子从半掩的窗子飞进来,打着旋落到空荡荡的床上。 第五十章 飞雪多情 苏小愚走了。 不用再等,不用心存侥幸,他一准是走了,东西都收拾干净了。 可他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 徐青萝无力地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又吹乱了她刚整理好的头发。她眼圈迅速地泛红,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落泪。站了一会儿,她走过去关上窗户,然后关上门,关上灯,在一片漆黑里摸到床上盘膝坐好,静静调息,就在苏愚的房间里调息。 差一刻钟十一点,她准时睁开眼睛,换上紫色裙子出门。身体还是那么痛,步子还是有些虚浮。她尽力像往常一样穿过马路,钻进小公园,坐到小路尽头的亭子里。 夜风瑟瑟,石凳冰凉,也不知坐了多久,她站起来,慢慢走回旅馆。再次站在苏愚门前她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她才将门缓缓推开。她没有开灯,回手关了门,继续坐在苏愚床上调息。 夜很漫长。天光终于渐渐转亮,她睁开眼睛,瞧着房门的方向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起身,洗漱,换衣服,出门。很快她坐到小公园里常坐的花坛边上,只是今天她没有看书,她托着下巴对着小公园的入口出神。 胖胖的老太太牵着一只小狗进来。 精神矍铄的老头做着扩胸运动进来。 穿运动衣的中年人跑跑颠颠地进来。 一对年轻人说说笑笑地进来。 那么多人,她对着他们远处模糊的身影猜测,走近了哪一个会变成他。可是没有谁的身影变成他,哪一个都不是他,她看不到他。 可她依然在看着、找着、等着,不知怎么,清晰的身影忽然也变得模糊,模糊的身影变得更模糊。她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再擦,于是咸咸涩涩的东西把眼眶彻底**了,湿湿腻腻的讨厌,这么讨厌,你再擦,它还有,你总是擦,它总是有,你越是擦,脸便越**得厉害。太讨厌了,于是她痛哭起来,她捂着脸指缝里涌着眼泪,放声大哭,像被抢了糖果的小姑娘。 人们从旁边经过,都诧异地看着她。有老人过来询问,她一声不吭。她只是哭,只想哭个痛快。 她把她的“布娃娃”弄丢了。 她把她的男孩子弄丢了。 那个不想做她宠物的男孩子丢了。 丢了。 他不会回来了。 其实明明知道他已经走掉了,可却忍不住想他还会回来。 真的,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他能找到比我更好更喜欢他的女孩子吗? 他能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满是坏人的大城市里生活下去吗? 他能放心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满是坏人的大城市里生活下去吗? 他有什么办法治好他的脑子? 他又靠什么独自谋生? 他没有钱也没件像样的衣服,他吃什么?住哪儿?会不会挨冻? …… 最重要的是我好累好痛,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能丢下我就跑了? …… 徐青萝哭了一个早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擦干眼泪,起身径自走出小公园。她沿着长街一路走去,仔细检索每一个车站、每一座人行天桥,每一条地下通道。她要找苏愚。 她必须要找到苏愚。她不能这样放过这个不辞而别的家伙,还从没有人这样对她,她要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只是她伤得很重,她每走一步浑身上下都是那么痛,她没办法再施展复杂的星术,也无法驯化新的宠物,而北京的宠物早都被神秘人割断了联系,所以她只能自己一点点地去找。 就算是这样她也要去。想想那个对着倒写的“谷”字念叨着自己的苏小愚,想想那个在咖啡店为自己强出头的苏小愚,想想那个不爱吃冷饮还要陪自己跑冰淇淋店的苏小愚,想想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像个傻瓜一样的苏小愚。她不相信他对自己没有感情,即便真要分开她也要见他一面,问清楚他不辞而别的原因,然后不管怎样,她得把修行的方法告诉他,这对他至关重要,就算只为做这一件事,她也要尽快找到他,当然在她的念想里肯定不止这一件事,至少她得好好地哭一鼻子:你个笨蛋啊,枉我这么拼死拼活地帮你找治脑子的办法,你却撇下我不要我了。 她知道这家伙只能靠卖唱为生,并且没钱住店,车站和地下通道是他最理想的去处。于是她特别仔细地搜检车站和地下通道,一条街挨着一条街地找。饿了就随便在路边买点什么吃的,累了就在路边找个地方坐着,她用棉服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像个普通的女孩,只露出一小半儿雪嫩嫩的脸。 她走得不快,而北京又那么大,街道那么多,她一口气找了三天三夜。她不怎么需要睡觉,困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调息一下,一会儿就又有精神了。她觉得夜里找人更方便些,因为苏小愚只会窝在一个地方,不会乱跑。她在街上寻找每一个有流浪人或民工露宿的地方,偷偷摸摸去看他们的脸。那都是些陌生的沧桑的脸。 到了第四天早上,天下起了雪。这是十一月间,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起初还夹杂着一些雨点,到中午时渐渐转成鹅毛大雪,北京城变成一片银装素裹的雪世界。徐青萝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烤肠,坐在路边的长竹椅上咬着吃。漫天大雪像要把她埋起来,渐渐将她的黄色羽绒服染成白色。一只小麻雀不知从哪里飞过来落在她肩上,歪着头看她,看她手里吃了一半的烤肠。 她诧异地侧了侧脸,雪簌簌从头上抖落。一人一雀静静对视。然后一个女孩的声音自一边儿传来:“宝宝,快过来,走了!” 那声音有点熟悉。她扭头看了看,是金珞华,她穿着淡粉色的棉衣外套,系着一条白围巾,正向这边招手,在向小麻雀招手。 小麻雀侧过头看看金珞华,又看看徐青萝,没有动。徐青萝下意识地向它伸出手,它便跳到她手上,用尖尖的嘴巴在她手心轻轻啄了一下。 金珞华有点诧异地瞧了一眼徐青萝,她们没有直接打过照面,这个裹在雪里的女孩她更认不出,于是她又催促了一声:“宝宝,宝宝,快点走啦!” 小麻雀终于飞起来,飞离了徐青萝的手,落到金珞华的肩上,跟着金珞华上了一辆早已守候在侧的汽车,而后汽车沿着长街,开向漫漫雪中。 徐青萝没再看他们,她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里有雪落下,化掉,再落下。 她回顾跟小麻雀短暂沟通的内容。没错,它是“周鸣”,现在是金珞华的爱宠,它说它见过苏小愚,那地方离这儿不远。 她在心里说了一声谢谢。谢谢你,小麻雀,也许你这样的归宿更好。 她站起来,披着不断飞落的雪花,沿街走去,脚步渐渐加快。 很快,她踩着阶梯一路向下,进入一处地下通道。拐过弯,抖抖身上的雪,她抬起头,整个人便似凝成了雕像不再动弹。 她看到了席地而坐的少年。 三天不见,少年又有了几分清瘦,但依然精神。少年裹着她送的女式红呢衣,显得越发秀气。少年手里弹着吉他,嘴里轻轻地哼着歌,是那首《陪你到世界的终结》,弹得熟练了些,唱得也熟练了些。少年身前的琴盒里零零散散有几张一元的票子,还有几枚硬币。 他的吉他弹得并不算太好,歌唱得也不算好听,而且反反复复只有那一首,又不是大众流行的讨巧的曲子。人们来来回回地路过,没有几个人给他投钱,不过人多了,总归会有人偶尔发发善心。 他弹得很专注,没有注意到有女孩在侧面不远处瞧着他,静静瞧了很久。他一连弹了五遍,女孩一连听了五遍,然后缓缓走到他面前,投下一张一百元的票子。在他惊异抬头之前,女孩转身快步走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人终归是找到了,可徐青萝不知道该怎么出现在他面前。你丢下了我,我却巴巴地跑来找你;我生怕你挨饿受冻,那么辛苦地找你,你却好像过得这么自由自在没心没肺。 徐青萝心里不是滋味儿,那股火急火燎的劲儿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反正人已经找到了,不怕他再跑掉。她丢下一张票子就转身离去,兜了一个圈子又翻回头,站在拐角处,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 苏愚不再弹唱了。他收拾好吉他,收拾好钱,拿着那个一百元的票子他看了好一会儿,脸上变换着喜悦和疑惑的表情。他珍而重之地把票子装起来,背着吉他走上台阶,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一边啃着一边走进漫天飘舞的雪中。 徐青萝悄悄地跟着他,看他边吃着馒头边仰起脸看天上的雪,而后似乎是被干干的馒头噎住了,他从路边捧起一堆雪塞进嘴里,嚼一嚼,伸着脖子咽下去。她忽然觉得好心酸,觉得自己错怪他了,他这样子哪里算过得好?他只是没心没肺罢了。 没心没肺的家伙吃完了干馒头,傻傻地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便一头扎进旁边的一处小树园子里。松树上披着雪,松树下堆着雪,厚厚的雪踩上去咯吱吱的响。苏愚跑到园子角落里,开始手脚并用的忙活,很快把积雪堆在一起,堆成一个雪人。他用一根树枝在雪人脸上画上眉眼,左看右看,似乎不太满意,便又擦去重画,画完似乎又不满意,继续涂涂抹抹。 徐青萝躲在一棵松树后面瞧着他,心里忍不住地腹诽。也不知一个干馒头给了他多少力气,竟在这冰天雪地里玩起了雪人。她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雪,身上的伤处又被牵动,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她有些恨恨地攥成一个雪团,扬手就要给苏愚打过去,却见苏愚在雪人对面地上坐下来,嘴里呼了两口白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说了一声:“徐小萝,好久不见!” 徐青萝先是一怔,而后眼圈一红,两滴清泪便滚落下来。 第五十一章 双生世界 那一声问候是对雪人说的。苏愚堆的不是雪人,是他心里的徐青萝。 他是念着她的。徐青萝一下子泪眼婆娑,手一松,手里的雪团无声地滑落在雪地上。 雪,依然在下。徐青萝抹一把泪,隔着重重飞雪,看着坐在雪地上的少年,她等他继续说下去,等他对雪人对自己说几句知心话。 但是苏愚什么也没有说。向雪人问候了那一句,他就默默坐在对面,一手支着下巴望着雪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直到雪人的眉眼被不断落下的雪花遮盖,他自己也被落雪掩埋起来。 徐青萝看得又急又气,心想你辛辛苦苦堆个“我”出来,就为了打一声招呼吗?你就不想对“我”说几句什么? 就在她快看不下去的时候,苏愚终于抖了抖身上的雪,从地上站起来。他对雪人说了第二句话:“我要走了。”拍打了一下肩上的雪,他转过身子,却又回头看了雪人一眼,想了想说道:“我再堆个雪人陪你。”然后他弯下腰,开始在地上滚起了雪球,只是才滚到足球那么大,就被突然出现的一只红色小皮靴一脚踢爆。 “我才不要它陪!”雪沫四溅中,一个银铃般的少女声音如是说,那么任性,那么好听,那么熟悉。 苏愚冷不防被雪沫溅了一脸,愣怔着直起腰,抹去脸上的雪,眨了眨眼睛。眼前少女从头到脚都被黄色羽绒服裹得紧紧的,只有一部分脸露在外面,挺翘的鼻子冻得通红,长长的睫毛上都粘着一层白霜,但苏愚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你看不出惊,看不到喜,只是一副呆呆的不明所以的样子。然后他转头朝周围看了看,满天飞雪下面,一棵棵松树如同银塔,将他们两人围在这一小片空荡荡的雪地上。 他没想到徐青萝会来找他,这么突然,这么意外,所以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徐青萝也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眼圈还是红的,她红着眼圈踢爆了苏愚手里的雪球,恨恨地斜了苏愚一眼,一回身又去踢那个雪人,在雪人肚子上印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你也不能陪它!” 苏愚脑子里空空的,他看着徐青萝在那里发泄,踢完一脚又一脚,尽情破坏着他的雪人,他忽然觉得有一点懂了,又有一点不懂。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直到徐青萝把雪人踢得分崩离析,又转过身来瞧着他。他看到她脸上全是泪水,心里便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那么疼。 徐青萝抹一把眼泪,俯下身去揉捏自己的小腿:“我腿疼。”她是真的腿疼,而且浑身上下都在疼,那是看不见的伤。 苏愚背过身去,把吉他扯到胸前,半蹲下来:“来,我背你。” 徐青萝直起身子:“去哪儿?” “找个暖和的地方休息。” 徐青萝又问:“然后呢?” “……” “然后再撇下我跑掉吗?” 苏愚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来了,天太冷。” 徐青萝没动,也没吭声。 苏愚就那样半蹲着身子,等了一会儿,再一次拍了拍肩膀,雪顺着他的后背簌簌滑落。他清淡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徐青萝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 苏愚直腰起身,一脚一脚,稳稳地踩过雪地,咯吱吱,咯吱吱。他走上人行道,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就沿着长街,顶着风雪走下去。 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都沉默着不说话。只是走着走着,苏愚突然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的背上接连挨了两下小拳头,然后脖子被搂得更紧了些,女孩的头贴上了他的肩膀,他听到了低低的抽泣。 他的心也一抽一抽地疼,为自己之前的误解忏悔和自责。他又说了一声:“我不跑,我想一直陪着你。” 女孩压抑着的抽泣终于放开,变成了纵情痛哭,搂着他的胳膊收得更紧,紧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仰起脸看看雪,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雪,向前走。 徐青萝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脆弱。孤独一人的时候你没有权力脆弱,或许脆弱才意味着你不再孤独。因为有人肯背着你一直往前,有人肯用肩背承纳你的泪水,有人肯用心一点点包裹你的脆弱。 是脆弱的,也是幸福的。 她在他背上哭着,宣泄了,过了很久才止住抽噎。 她趴在他肩上问:“你陪着我,就不怕我嫌弃你、赶你走么?” “怕,”苏愚答道,“但我会努力不让你嫌弃我。” “那我比以前丑了,你会嫌弃我么?” “不会。” “我真的比以前丑了。” “我真的不会啊。” “……我真比以前丑了吗?” “我没仔细看,反正知道你是徐小萝就好了。” “……” “……” “苏小愚。” “嗯?” “没事,叫一叫。” “嗯。” “苏小愚。” “嗯。” “我喜欢你。” “……,我也是。” 在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两个人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苏愚和徐青萝都没再说话,默默感受着属于两个人的安静,某种欢悦而醉人的情绪飞扬起来,就如这天地间的雪,无处不在。 苏愚心里被幸福塞得满满的,从未有过的深刻的幸福,从这一刻起,孤独绝尘而去。他背着徐青萝一直向前走着,不知疲倦。一直到远远望见一家旅馆,他问:“你冷么?我背你去旅馆休息?” 没有回应。 他停下来,扭过头看了一眼,看到她伏在他肩上睡得香甜的面孔,眼睛紧闭着,嘴角挂着笑,在睡梦中她还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显然她是太累太累了,连续几天没日没夜地找他,一放松下来,心思一落地,竟然睡着了。 苏愚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这是他的徐小萝。他扭过头继续往前走,从旅馆门前缓缓走过。反正已经错过了很多家旅馆,也不在乎多这一个。既然她在他背上睡得安稳,那就继续让她睡着。 没过多久,他感觉背上的女孩动了一下,继而听到她在耳边问:“累不累?” “不累。你醒了?” “嗯,放我下来。” 苏愚停下,轻轻放徐青萝落地,女孩的身子不由晃了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连忙扶住她,感觉她虚弱得像朵快要凋谢的花儿,不禁皱起了眉头:“你病了?” 徐青萝忍着痛摇了摇头,对他甜甜地一笑,然后挽住他的胳膊:“走啦,去前边那家饭店,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两人就近进了一家饭店。这是下午三点多钟,因为并非用餐时间,饭店里很冷清,两人还是要了个小包间坐下,徐青萝点了几个菜给苏愚,执意要他吃完再说,苏愚只好狼吞虎咽大吃了一顿。徐青萝捧着一杯热茶瞧着他,心里涌动着无限的欢喜,又有一层隐约的忧伤。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了。忙着找苏愚的这几天还没怎么察觉,现在一停下来,尤其是在苏愚背上一觉醒来,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外表完好内里却已残破不堪的布娃娃。强行使用摘星手的无穷后患,现在终于体现出来。生命本源大损,她知道自己若再不修养治疗,恐怕很难支撑多久。可生命本源的恢复需要谷星之力的滋养,这个世界却已没有谷星,她找不到一个适合修养的地方。 她还有太多太多事情要跟苏小愚讲,她还要陪苏小愚去修行,在这个没有谷星的世界,修行资源是如此匮乏,没有她在他一个人怎么能行?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吃完菜抹了抹嘴,抬头向自己看过来,温和的眼睛里带着满满的关切和期待。她莞尔一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家在哪儿呀?” 苏愚愣了一下:“你从来不提,我就觉得大概是个秘密吧。” “嗯,是个很大的秘密。”徐青萝双手捧着脸蛋支在桌子上,压低了声音,故意显得神秘兮兮,“我其实是个女鬼。” 苏愚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世界上哪有什么鬼?” “就是有呢?” “哦,那你也是《聊斋》里写的那种很好的女鬼。”苏愚似乎毫不在意地看着她。 徐青萝又是展颜一笑:“傻瓜,骗你的!……我才不是鬼,可是,我的身份来历可能听起来比鬼还要更诡异些,你可不要被吓到,也不许胡思乱想!” “嗯。”苏愚点了点头,一脸郑重地等她讲。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徐青萝低低地说。 “外星人?”苏愚怔了怔,问道。 “不,是另外一个宇宙。” 苏愚这次是真的愣住了。另外一个星球很容易理解,但另外一个宇宙却很难想象,不过好在他杂书读得不少,大体还听说过一点这方面的说法,所以他想了想,脱口问道:“平行空间?” 平行空间是一个很前卫的宇宙猜想,认为有许多相似但不同的宇宙存在。当你站在一个十字路口,选择向东走或向西走,有可能你会同时具备不同的选择,你既向东又向西,那一瞬间宇宙一分为二,一个宇宙有向东走的你,一个宇宙有向西走的你,只是这个世界的你永远不会觉察另一个你的存在。 苏愚读过的故事里,大致都是用它来解释时光旅行的悖论。当人类可以借助时光机器回到过去,做了改变历史进程的事情,他身后的世界就可能变得很不一样。比如说,一个人回到过去杀了他年轻的爷爷,他的爷爷没有儿子,也就不存在他的爸爸,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他,可事实上,他却活得很好并穿越回去杀了自己的爷爷。我们只能假想爷爷的死与生发生在不同的世界,那是两个相互平时的宇宙。 这是一个很奇妙很诡异的理念,苏愚一直认为这是很科幻的东西。可是徐青萝口中的另一个宇宙,他只能这样联想。 不过,徐青萝还是摇了摇头:“不是啦,有点像,但本质上不是一个东西。”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两根筷子,一手一根,相互敲打了一下,对苏愚一笑:“平行空间理论中的宇宙太多啦,其实没有那么多,只有两个,就像这两根筷子,它们很像,却又不同,我们叫它‘双生宇宙’。” 第五十二章 回头无路 宇宙是双生的,就像两根相似却不同的筷子,而徐青萝是从另一根筷子跳到了这一根。少女的话让苏愚惊奇不已,不过更惊奇的还在后边:“那个世界跟这个世界很像很像,也有地球,地球上可能也有一个苏小愚,只不过大家生活得不一样,那边多的是像我这样的人。” 像她那样的人,就是拥有各种“超能力”的人。想想看,遍地都是能秒读速记、豢宠通灵、飞天入地的家伙,那简直是神的国度。苏愚脸上显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问道:“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借助一件空间属性的灵宝……,好像是这样。”说到这儿,徐青萝蹙了蹙眉,“其实具体怎么过来的,我有点记不清楚了,只知道这些。像我这种人呢,叫做‘修行人’,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寻找和考察这个世界的修行人。据说这两个双生的世界,以前完全一样,其中一个是照另一个复刻了一份出来的,当然哪个是蓝本,哪个是复刻的,大家也弄不明白,总之这里以前也有很多修行人,也就是人们眼里的神。可是后来……苏小愚,你是不是不舒服?” 徐青萝讲到一半儿,见苏愚低下头去按揉太阳穴,连忙停下来,她迟迟不告诉他这些,怕的就是引发他的头疼病。 苏愚的头确实又在隐隐作痛。他听到修行二字,突然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顺下去想想,却只是一堆模糊的影像,怎么都看不清楚,紧接着便有了头病发作的预兆。 徐青萝满是担忧地看着他,柔声安抚道:“你什么都别想啦,先好好静一静。” 苏愚点点头,闭上眼睛,努力进入沉静冥想的状态,过了好一会儿,心中的那杯水才重新变得清澈透明。他睁开眼睛,徐青萝正一手支颐,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他心底有暖意如雾蒸腾,笑了笑,少女却忽然避过他的视线,脸上飞起一抹明艳艳的红霞。 “你还行吗?”徐青萝问。 “没什么。” “那我继续讲,你听着就好,再胡思乱想脑袋可就要爆掉了。”徐青萝叮嘱了一番,看苏愚点了点头,便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下去,只是有意隐瞒了一些东西,“后来,也就是现在,因为某种原因,听说这边再没有修行人了。我家族的那些老头子总觉得这边是个大宝藏,一定有许多失落的星器灵宝,就千方百计送我过来寻宝,顺便考察一下这边是不是真的没人修行了。然后,作为史上第一个进入外宇宙的人类,因为缺乏经验,我就迷失在了这里,再也找不到回去的办法。” 徐青萝略显沮丧,她轻轻耸了耸肩:“再然后,就遇到了你这个傻瓜。” 苏愚觉得自己在听一个半科幻半玄幻的故事,可是他相信,徐青萝说的都是真的,他终于理解了她所说的那种孤独,那不止是因为找不到“同类”,更多的是流落异界、此生再无归路的失落。他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以后去哪儿?” “我又回不去,还能怎么办呀?自然是……,”徐青萝看了他一眼,微红着脸低下头去:“傻瓜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苏愚心里一荡,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各自陷入甜蜜悸动的心跳里。 窗外,落雪无声。 “喂,”沉默中,徐青萝忽然抬起头来,轻声问道,“你不会嫌弃我是外界人吧?” 苏愚连忙摇头:“对我来说,你只是徐小萝,是女鬼、是外星人还是外界人,都不重要。” 徐青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学会花言巧语了!” 苏愚一阵无语,只是说句老实话也会被冤枉。他本来不想再说,但是想了想还是分辩道:“我说的是真的。只有你嫌弃我,我怎么会嫌弃你?” 徐青萝定定地瞧着他,轻声问:“你悄悄走掉是不是怕我嫌弃你?” 苏愚垂下头,算是默认。 徐青萝顿了顿,说:“以后不要走了。” “好。” “你的头能治好,你也能变成跟我一样的人。” 苏愚一下子抬起头来,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徐青萝,眼睛亮亮的。他已经绝望得太久,他以为这辈子头病都不会好,更是从未有过其它的奢望。徐青萝的话不期然点亮了他内心的希望之灯,只是他又不敢抱太大希望。 “我说的也是真的。”徐青萝说着,从脖子上取出祖母绿的坠子,递给苏愚,“这个给你!” 苏愚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来。他倒是没认出这是白笛的挂坠,只是他一个男孩,对这种珠宝小饰品不是很感兴趣,可这是徐青萝送的,就算不是定情信物也是个信物。 挂坠入手,一股温暖浸润的感觉沿手臂钻入胸腹,如沐春风,舒适而深刻,不由让他想到白笛遗落挂坠的那一次。这个坠子,看起来跟那个是一样的啊。 不过,特异的感觉只有入手的那一下,接下来就只是平凡普通的一块宝石,只是当苏愚盯着宝石去观察,仍会感觉其中如有一股魔力的光耀,让他一时不想挪开视线。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因为宝石好看。 他的反应不差分毫地落在徐青萝眼中,少女一阵由衷的欢喜,显而易见,苏愚对宝石能量的感应十分强烈。 宝石和晶石爱好者中间,一直流传着不同石头拥有不同能量的说法,只是极少数人才会对其中的能量有感应,且并非每一块好看的石头都含有特定的能量,都能引起感应,所以这说法为大多数人所否认,对他们而言,石头仅仅是石头,好看而已,其中的日精月华通通没有用处。 然而有感应是一回事,修行是另一回事。修行的门槛比感应宝石的门槛还是高太多了。虽然也有人声称可以通过宝石去修行,但是拿不到正确且足够的资源便完全无用,毕竟修行要先从谷星开始,而因为当初的冥轮天照灭神之劫,含有谷星能量的石头大多被毁,如今已所剩无几。 苏愚要修行,也将不可避免地面对修行资源的限制,主要资源就是宝石和晶石。何况徐青萝要疗伤要修养,更是需要海量的资源,所以欢喜过后,立刻有千斤巨石压上少女的心头。 徐青萝对拿着挂坠端详的苏愚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苏小愚,我们走啦,有些话路上说。” 结账出门,两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徐青萝叫司机开去最大的一家珠宝商行。她和苏愚并排坐在后座,低声给苏愚讲如何修行。 她略过了有关谷星和星府的知识,她怕这些东西会勾起苏愚对所失记忆的回忆而导致头痛,在苏愚修行的过程当中,他会慢慢地自行领悟。 最基本的修行手段就是引导行星能量入体,将能量导入星府,就会不断浸润和浇灌特定的行星种子,令它苏醒、萌芽、慢慢点亮,而点亮之后的种子才成为真正的内修星体,可以催发相应的星力,也可以更有效率地吸收行星能量,从而产生一圈又一圈的光旋,逐步增加修为。 只是谷星星力地位特殊,在星府中有着类似于土壤和肥料的作用,没有它,其它行星种子便无法萌芽和成长,所以修行只能从谷星开始,点亮了谷星,整个星府有谷星星力流动孕化,其它行星便可以在相应行星能量浇灌下逐一点亮。 当然苏愚体内没有谷星,就只能寄希望于谷神星,假使它真如白笛所言,能够代替谷星,自然万事大吉,倘若不能……嗯,只能希望白笛没有撒谎。 徐青萝真正教苏愚的就是手握宝石、静坐调息、引星入体。将宝石攥在手心,须以五指指尖触及宝石,因为指尖是最常用的星力出入通道,要导引星力必从指尖入手。静坐调息是其中最关键的环节,要心无杂念,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手上,努力感应宝石中的能量。人越是聪明,思想越是复杂,便越难做到心无杂念,小孩子的想法最单纯,所以修行大多从小开始,越长大便越困难。如果“静坐调息”不能达标,便无法更好地感应宝石能量,更谈不上利用呼吸和意念的法门“引星入体”,很多初学者会在这一步卡上一年半载。 不过,这对苏愚完全不成问题。以前静坐时是冥想泥沙和水,现在换成感应手中的石头也不困难,有意识地调整一下呼吸节奏,就能感觉一股淡淡细细的“水流”从挂坠里缓缓流出,先是若有若无,而后逐渐清晰,沿手臂上行至肩,再下行入腹,在腹中骤然一分为三,分别注入三个黑色漩涡,连绵不绝。 苏愚意识到自己是成功了,他在吸收挂坠里的能量,但那三个黑色漩涡代表什么他却完全不知,他想大概这就是正常的情况,也没有问,只是坐在车里继续他的修行。 雪大,路滑,堵车,路远。一应因素使得两人到达目的地时已过去一个多小时。徐青萝招呼苏愚下了车,向司机付了钱,一回头却见苏愚把挂坠递了给她:“我用完了。” 徐青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挂坠,不禁一愣。他是真用完了,宝石虽仍是绿莹莹光彩流转,其内蕴的精华能量却已干涸消失。她之前估摸过,这一个坠子的谷星能量足够一个资质中等的人吸收两三天,但他只用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 徐青萝盯着苏愚上看下看,就像第一天认识这个傻兮兮的家伙。 苏愚只觉莫名其妙:“干嘛这样看我?……我弄错了什么?” “没,就是觉得你好能吃!”徐青萝甩下一句话,走在前面进了宝石商行。她想,大概是谷神星和谷星有所不同吧,很多过去的经验都不能用在苏小愚身上,只是这家伙这么能“吃”,他们显然就需要更多的石头。 商行里珠光宝气,彩光摄人,一排排一列列,各种水晶原石、晶石或宝石首饰应有尽有。徐青萝只盯着那些绿色的石头,只有它们才有可能蕴有谷星能量。绿水晶、绿幽灵、绿玛瑙、祖母绿……一件件一颗颗扫视过去,却没有发现一丁点谷星能量的影子。 徐青萝本有些心理准备,知道这世界修行资源十分匮乏,却全没料到竟匮乏到这种程度。北京最大的珠宝商行,真真是连一块含一星半点谷星能量的石头都没有! 可以想见,去了别家,情况也不会太乐观。可照这样看来,苏小愚如何去修行?她自己又怎么修养恢复?她的心登时就凉了半截,身体无处不在的痛立刻又清晰了几分。 她转过头,看向苏愚,眼中不自禁地闪过一丝丝凄凉和哀伤。若没有足够的谷星能量,她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她也知道苏愚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这个傻瓜还是要带着坏掉的脑子和残缺的记忆,一个人磕磕绊绊走完自己的人生。 一个人。 苏愚正大睁着眼睛看那些水晶珠宝看得目不暇接,像是忽然感受到徐青萝的目光,蓦地转过了头,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徐青萝笑了笑,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走吧,我们换一家。” 第五十三章 青春枷锁 苏愚一直瞧着徐青萝。琼鼻樱唇,玉肌雪肤,她还是那么美,看一眼就令人怦然心动,可他发现她有点憔悴,这憔悴不是浮泛于皮肤色相,而是渗透在血肉筋骨深处,如最狠厉却最善隐匿的毒素,无色无味,却腐骨蚀心。一般人根本无法察觉,可是他感觉到了,这绝不仅仅是疲累所致。他一侧身拦在徐青萝面前,严肃地低声问:“到底怎么了?” 徐青萝微感诧异,仰起脸瞧了瞧他,嫣然一笑:“没怎么呀,这儿没咱们找的东西,走啦。” 她不肯说,再问也没用。苏愚皱着眉头看她绕过自己,走向店门,只好也跟上去,这时一个店员打扮的年轻人走过来,向徐青萝躬了躬身,摆出一副标准的服务式笑脸:“您好!您需要什么可以告诉我们,我们来帮您找,全北京数我们这儿货品最全,水晶宝石玛瑙珍珠,就没我们这儿没有的。” 这店员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徐青萝眯起眼睛一笑:“珍珠奶茶有吗?” 店员一时语塞,知道人家只是以玩笑的方式告诉自己,我要的东西你真没有,当下只好乖乖退开。看着这美貌出尘的少女迅速出店离去,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起来。 徐青萝和苏愚再一次坐进了出租车,匆匆赶往下一家珠宝行。其间苏愚盯着徐青萝看个不停,徐青萝干脆便睁大眼睛与他直直地对视。她本以为苏愚会尴尬回避,没想到他好像对她迎击而来的目光浑然不觉,只是没完没了地看。徐青萝轻咬了一下嘴唇,问道:“好看吗?是不是觉得我变丑啦?” 苏愚没有回答,却轻轻拉过她的手,那手白皙如玉,却触感冰凉,真好像冰肌玉骨一般。这还是他第一次去拉她的手,徐青萝被他轻轻握着,只觉得手心手背都是暖暖的,又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直达心底,脸上不禁泛起一抹酡红,正想把手抽回来,却听苏愚问道:“疼吗?” 徐青萝身子一震,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苏愚。 “我感觉到了。”苏愚轻声说,“你的身体状况跟我的头很像,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却从看不见的地方受到了破坏。” 所谓“三折肱为良医”,说的一点不假。苏愚在被删除记忆的过程中损伤了大脑,这损伤是基于星府本源层面的损伤,普通人根本瞧不出来,而苏愚亲历其中,有着铭心刻骨的体会,不知怎么他就感觉到徐青萝的身体异常,起初还不知是怎么回事,细细寻思才明白,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跟自己类似的病况。自己是头部,她却是全身上下无处不在。 他不知道徐青萝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一阵心疼,不由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没想到他能看出这些。徐青萝怔了一下,抽回自己的手:“说什么呐?我好好的,又没变成你那样的傻瓜,哪里跟你像了?”说完她扭过身子看着窗外,鼻子有点发酸,被她生生忍住。 苏愚向她伸了伸手,却又放下,张了张嘴,却终于低头沉默。他帮不了她,他什么也不能做,一阵心乱又一阵头疼,他赶紧闭上眼睛。 现在的这对少年男女,是真正的同病相怜。 又连续跑了三家珠宝店,有大有小,但都是一无所获,就好像这世界的谷星从未存在,更是从未在任何宝石上刻下过自己的印记。这是很不正常的,即便再少也应该会有。这种情况极可能是人为干预的结果,比如有知情人在控制修行宝石的出售,或者有修行人提前将此类宝石洗劫一空。可无论是哪种情况,现在的徐青萝都无力干涉,她的身体每分每秒都处在衰弱之中,基本失去了跟修行人拼斗的能力。 走出最后一家珠宝店,徐青萝抬头望了望昏暗的天色。雪已经停了,但这冬季的天空依然阴沉,时近黄昏,更显天色黯淡,长街上的楼阁店面已纷纷亮起了灯火。街上人来车往,行客匆匆,密集如蚁,映着地上的落雪,无一不是冷漠的面孔。 徐青萝心中一片怅惘。找不到资源,便无力修行,那又谈什么修行?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又何必来找苏小愚?何必给他带来希望的幻影?自己如今这样子,也再无恢复的希望,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生机散尽,香消玉殒,就该找个地方一个人度过最后的日子,何必来惹苏小愚伤心? 她转过身,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不禁晃了一晃,却被早站在身后的苏愚一把扶住。苏愚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她轻轻跺了跺脚:“这雪好滑!” 苏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脚下被清扫过的地面,点了点头:“是滑。我背你吧,咱们回去。” 这儿离他们之前入住的旅馆不太远。徐青萝还能看到对面一家琴行,那是当初她帮苏愚偷吉他的地方。她看了看背过身去的苏愚,向前迈了一步,伏到他算不上宽厚的背上。 她腿疼,走不动了。 苏愚知道她腿疼,他心疼她,他也想跟她好好聊聊,背着她她就没办法掉头跑掉不理自己。 他说:“是不是找不到修行用的石头?” 少女在四家店铺来回寻觅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声不响装作不知。 徐青萝在他背上“嗯”了一声。 “没关系,我们慢慢找,又不急于一时。” 他并不知道徐青萝根本就等不了,尽管她的身体问题与他类似,却比他严重得多,不会仅止于疼痛,而是在迅速地生机凋零。 徐青萝还是在他背上“嗯”了一声。 “疼得厉害吗?”苏愚一边背着她沿街前行,一边问。 徐青萝犹豫了一下,终于又“嗯”了一声。她现在乖得就像一只恹恹欲睡的小猫,仿佛无论你问什么她都会报以单调的回应。 “除了石头,还有别的办法帮你吗?”苏愚又问。 这回徐青萝却迟迟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你说,婚姻到底是什么呀?” 苏愚不明白她的用意,想了想,说道:“从占星学上理解,婚姻位于与自己相对的第七宫,是合作关系的一种,也是敌对关系的一种。” “是最漫长最深刻的合作与敌对。”徐青萝轻声地补充道,然后笑笑,“傻瓜,背占星内涵我也会呀。虽然这话听起来真的挺深刻的,可是,有谁会在求婚的时候说,嘿,苏小愚,让我做你一生最难缠的那个敌人好不好,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我觉得没什么,不一定是你死我活才叫敌人,相互磨砺成长也是敌人,如果觉得敌人不好听,可以换成‘对手’,比如说,嗨,徐小萝,你看我值不值得做你一生最伟大的对手?” 苏愚刚说完,徐青萝便在他背上应了一声:“嗯,值得。”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苏愚默默地背着徐青萝往前走,徐青萝则紧紧搂着苏愚的脖子,头靠在他的背上。 “苏小愚,”徐青萝又忽然开口,“你不觉得奇怪么,照你说的,婚姻的概念里面并没有爱,也没有喜欢。” “……不喜欢,谁还会结婚?”苏愚理所当然地问。 “会。比如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或者我们谁也不喜欢谁,却可以用物质、金钱、工作、责任、生活压力等很多东西捆绑在一起。”徐青萝轻轻缓缓地说着,心里却想着那个毁掉自己的缘术。缘术,有多少人被这无情的宇宙施放了看不见的缘术,有多少人会被这缘术毁掉啊。 “……”苏愚一阵默然,这是事实,他无力反驳。 “婚姻是一把枷锁。”徐青萝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你,怕不怕被锁上?” 苏愚摇了摇头:“找个喜欢的人,就不怕。” “你喜欢我,对不对?”少女的声音颤得更厉害。尽管苏愚前不久刚说过,但她还是害怕被拒绝。她打破过一个枷锁,为了苏愚,为此她不惜在花季陨落,她想在陨落之前用一把枷锁把苏愚拷住,宣示主权,不然她觉得自己好亏好亏。 苏愚停下脚步:“你怎么了?” “对不对?”少女抬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对!”苏愚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我喜欢你。” 徐青萝长舒了一口气,声音低下去:“那我嫁给你好不好?”似乎有些哽咽,“今晚,……就在今晚。” 苏愚一愣,不禁又止住脚步,侧过头去看背后的徐青萝,却见她把头埋在自己背上,只越过肩膀看到一缕乌黑的秀发,在晚风里轻轻拂动。 今晚她要嫁给自己? 他没听错,就是这样。可心头震撼之余他却难免疑惑,自己说过不走了,要跟她在一起,未来岁月还长她为什么要这么急?何况她身体状况这么差……再说私定终身也不算婚姻,两个人都只有十六岁,还不到结婚年龄,根本领不到结婚证。 可是眼下这情形,这些疑惑他不敢跟她说,只能忍在肚里,听凭她的任性。 姑且听着,回去再说吧。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远远地能看到小旅馆色彩变换的招牌,他再次迈步向前,可是没走几步他就又停了下来,身子有些微微地发颤。 徐青萝柔柔细细,如同呓语般地说道:“别怕,……你只是我的苏小愚,苏,小,愚。”她一字一顿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那个“小”字咬得格外重,“等你……长大了,不再是苏小愚,就会忘掉这个枷锁。” 第五十四章 桃源何处 小旅馆的房间里,徐青萝换上了一身红裙子,苏愚则依旧是那身红呢衣,虽然脏了一些,但毕竟是红艳艳的喜庆颜色,一时又找不到替换的衣服,只好勉强当做“结婚”的礼服。无论是出于“玩心”还是基于某种执拗,徐青萝都执意要做一个婚礼仪式。当然,这个仪式极尽简单,没有司仪,没有父母双亲,更没有亲朋好友,这两个孤独到各自世界只有对方的小孩,在床上相对而坐。 床边柜子上,点着两根苏愚专程买来的红蜡烛,两个小碟子里,分别盛着一碟花生米和两个红苹果。苏愚应徐青萝吩咐,将一个紫色蝴蝶形发卡别在她的额前,在朦胧的烛火映照下,少女显得格外美艳逼人,苏愚脑子里却是一片荒芜,脸上木木的全无半点表情。 “苏小愚,我都要嫁给你了,你干嘛老摆着一张僵尸脸?”徐青萝不满地撅了撅嘴。 苏愚翘了翘嘴角,生硬地扯出一点笑容,却冷不防被徐青萝伸手捏住嘴巴,向上拉扯一番。苏愚只好抓住徐青萝的手,让她放下来:“好啦好啦,我这不是笑了?你这样手不疼么?” 徐青萝感受到他手心里传来的温暖,抬头又看到他凝视自己的关切目光,低下头,轻轻缓缓地把手抽了回去,低声说道:“在我们那边,十六岁是可以出嫁的年龄了。” “哦。”苏愚有些忧虑地看着她,“我没有觉得不可以,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身体好着呢!”徐青萝跪坐着向后退了两步,跟苏愚拉开一点点距离,双眸熠熠生辉地望着他,“我们拜堂吧,嗯——,就只夫妻对拜好了,什么天地呀父母呀通通管不到我们,我们一概不拜!我们俩的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天地大道,没有父母恩亲,也没有身外万物,这样好不好?” 这样的婚姻才适合两个孤独的家伙,因为除了彼此,本就一无所有。 苏愚点了点头,两人便各自跪坐,相对而拜。虽然没有礼聘,没有誓言,没有见证,婚礼从仓促的起意到简陋的举行都像小孩子过家家,但两人此刻都说不出的郑重,认真,这一拜之间,在两颗稚嫩的心里是真的将一生完全托付了出去。 头碰着头拜到雪白的床单上,之后两人抬起头看着对方,烛火跳跃中,眼中都显出局促不安的神色。 夫妻对拜已过,然后呢? “我……,我们再拜一次!”徐青萝目光闪烁了几下,提议道。 于是两人再次相对而拜。只是拜完直起腰,再次默默对望,仍是不知所措。半晌,苏愚摸了摸头,提议道:“要不,再拜一次?” “嗯嗯!”徐青萝连连赞成。于是两人第三次一拜到地,再起身时,动作都变得慢慢腾腾。俗语说“事不过三”,三拜已毕,真的不能再拜下去了,不然会一直拜到天亮也说不定。 抬头对视,两人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尴尬。 徐青萝本已下定决心,做好了一切准备。既然要嫁给苏愚,婚礼之后终归要入洞房的,可是连初吻都未有过的青涩少女,此时羞怯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执行自己的计划?苏愚却像是一块石头,只知沉默相望,也不知此刻在想些什么。 都是未经人事,想必他也不知如何是好。罢了罢了!告白是自己,求婚是自己,索性自己就主动到底。徐青萝暗自一咬牙,闭上眼睛,抬起双手,微微颤抖着解开了胸前最上方的衣扣。红衣轻褪,遮拦稍减,露出一片如雪肌肤。小房间里烛影摇红,映得春光如梦如画。 她正羞不可耐,脸红心跳得厉害,却听对面少年说道:“我给你弹个曲子!”旋即,她就听到苏愚起身下床的声音,再睁开眼睛,少年已经抱着吉他重新坐回床头,却只顾低头在吉他上摩挲,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苏小愚……”徐青萝轻轻叫了他一声,她想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苏愚没吭声,也没抬头,端端正正坐好,调整姿势,指尖划过琴弦,音符磕磕绊绊,勉强凑成七扭八歪的旋律播撒出来。还是那首《陪你到世界的终结》,让人不禁想起那个秋雨连绵的午后,两人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一起弹琴唱歌。只是今天苏愚弹得很糟糕,远不如那天连贯协调,徐青萝没有开口跟唱,他自己也紧闭着嘴巴。只有琴声,断续嘶哑的琴声。 徐青萝默默坐在烛光里,低头看着那把近在咫尺的吉他,黑红色的吉他,吉他上那双修长的手在拨动,像溺在旋律水流里的鱼儿,不停挣扎。那安静清纯的旋律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哀伤的感觉,让她几次开口,想打断又不忍打断,想跟唱却无法跟唱。她听到了他沉静面孔下一直压抑的情绪,那种怜爱、担忧、无助、悲伤交错混杂的情绪。 他的确在担心着她的身体。她病情严重,还要急切地做这一场婚礼,本身就引起了他的警觉,在旅馆外的那番话更让他明白,事情比他想象的还有严重许多,严重到她存了离开自己的心思。苏愚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哪有心思去想别的,只为徐青萝感到无比的难过。 一滴泪珠,忽然就落在琴弦上,音节便错了一拍。 “苏小愚……”徐青萝又叫了一声。她知道苏愚心中所想,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为自己难过落泪,她心里既酸涩不忍,又甜蜜感动,可是本来欢欢喜喜的新婚夜,却被一片愁云惨雾填满,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身子前倾,一把抓住他拨弄琴弦的手。吉他声铮然而断,发出撕裂般的余响。 “这首……弹得不好,我换一首。”苏愚极力遮掩着自己的哽咽,头也不抬,执意从女孩冰凉的指间抽出手,继续他拙劣的弹奏。他不能不弹,他不想在此时抬头,让女孩看见他泫然的泪眼。不顾渐渐清晰起来的头痛,他弹起另一首“紫萝”教唱的曲子,那首活泼俏皮的《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曲子很欢快,可现在弹来,怎么听怎么有一股强颜欢笑的凄凉味道。徐青萝终于还是抓住了他的手,使劲摇头:“别弹了,我不想听!” 苏愚这次没再挣脱,反而丢下吉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问道:“怎么才能救你?” 声音有些哽咽,接连两滴眼泪滴在他们紧握的手上。苏愚连忙用胳膊肘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四目相对,两双眼睛都是红的。徐青萝跪坐着向前挪了两步,一边伸手去给他擦拭眼角,一边柔声说道:“别哭呀,我不是好好的么?” “是不是只有石头?”苏愚自顾自地问。 徐青萝摇摇头:“你别多想,我只是身体不太舒服,不会有事的。” 苏愚看了她一眼,蓦地从床上跳下去,穿上鞋子就往外走:“我去找白笛,她有一个石头坠子。” 徐青萝急忙说道:“别去,她的坠子我拿了!” 苏愚停步回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送你的那个,就是了。”徐青萝补充道。 苏愚怔了一下,一阵剧烈的头痛突如其来,他双手抱住脑袋,强忍着疼痛懊恼道:“你救命的东西,为什么要拿给我?为什么还要让我修行?” 徐青萝凄然地摇了摇头:“那点东西太少太少了,对我完全没有用处。” 苏愚愕然,但一愣之后还是转身走向门外:“白笛能有一个,就可能还有两个三个,我去找她!” “不要去!回来!苏小愚你给我回来!”徐青萝坐在床上,侧身向苏愚喊道。且不说白笛能拿出足够晶石的希望十分渺茫,就算她真有,自己这个杀她族弟的仇人落得这般下场,她也没理由鼎力相助。资源如此稀缺,人家也要修行,谁会白白地拿给别人?何况更多的可能会是落井下石、报仇雪恨。 可苏愚现在只想救她,只想拿到晶石,他不顾徐青萝反对,急匆匆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打开门,却恍惚看见门外一道人影一闪而过。他稍一愣神,就听徐青萝喊道:“还有一个办法!” 他也顾不得去管那人影是何方神圣,回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后背抵在门上,头痛欲裂,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额前的头发湿透了,因为咬牙忍痛,脸部线条硬朗中透出一丝狰狞。他几乎一字一句地问道:“什么办法?告诉我我一定能做到!” “好,我相信你,”徐青萝看得出,苏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眼圈一红,眼泪便夺目而出,“这个办法一定可以,你先平静一下,你过来,苏小愚你过来。” 苏愚双目微瞑,稍稍放空了一下大脑,然后走到床边坐下。徐青萝直起腰,用手帕一点点给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好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可那样他又会难受。原本只有他是病号,只有自己在照顾他,现在自己成了更大的病号,两个病号,相依为命。 确实还有一个办法!若这个办法成功,两人面对的一应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只是成功机会太过渺茫。可如今又没别的办法可想,只能先说给苏愚听。 “修为极高的修行人可以创造独立空间,我们称之为‘小星界’,”徐青萝缓缓说道,“小星界是修行人星府所化,里面有我们需要的能量,只要找到一个小星界,我的身体就能恢复。” 小星界?苏愚对这个称呼有些印象,不知从哪里听过,然而头痛刚刚好了一点,他不敢多想,继续问道:“那小星界要怎么找?” 徐青萝摇了摇头:“还不知道这边有没有小星界,就算有,入口也极为隐秘。那是一种,类似于桃花源的空间,或许有人偶尔能撞进去,可是出来再想进去,就很难找到入口了。” “桃花源?”苏愚眼睛一亮,“陶渊明记载的桃花源会是小星界吗?” “不是。《桃花源记》里说,‘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可见桃花源只是一个迁居避乱之地,不是什么世外空间,何况小星界是不可能在春秋之后才出现的。” 苏愚略显沮丧,想了想,又问:“那会不会是撒谎呢?你看,渔人走的时候,桃花源里的人还叮嘱他‘不足为外人道也’,可见保密意识很强,为了保密,会不会说些谎话?” 徐青萝听了,若有所思。小星界的存在,确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万一消息传开,被其他修行人得知,必定跑来大肆寻找。有人偶尔闯入,只说是避乱之地以混淆视听,确有可能这么做。 关键在《桃花源记》文末所记:“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要知道,渔人出洞后可是“处处志之”,沿路每一处都做了标记,带了人再往回寻找,竟会“不复得路”,哪怕地形再复杂,世上也不该有这么路痴的渔人吧?后面还有个“南阳刘子骥”,也去千方百计寻找,最后落得一个“未果,寻病终”的下场。 现在的中国境内,倒是有三十多处景区自称桃花源,却没有一处地形复杂到无可寻觅,哪里符合陶渊明的描述? 徐青萝飞快地将信息梳理了一遍,忽然觉得,若陶渊明所记属实,这桃花源未必不是一个小星界。 只是,山长水阔,扑朔迷离,又该怎么去找? 第五十五章 天国之门 湖南常德。桃源机场。 因是旅游淡季,天空还飘着丝丝冷雨,机场外有些冷清。三十多岁的出租车司机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瞧着对面的机场出口。又有一批人走出来,几乎立刻就有几个接站的人迎上去,满面春风地带走,人群一哄而散,原地唯独剩下一对十六七岁年纪的少男少女。少年用手给少女梳理了一下额前的乱发,紧了紧衣襟,对她说了句什么,然后左顾右盼,四下张望打量。 一看就是初来乍到,也不知是旅游还是走亲戚。那少女长得纯美异常,只是身子娇娇弱弱,少年似乎怕她被雨淋到,回过身又仔仔细细给她扣好风衣的帽子,少女则一副小鸟依人状,紧紧偎着他走出来。中年司机迅速发动汽车,赶在另两辆车之前向两人开过去,刷一下降下车窗,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小哥去哪儿,要打车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转头瞧向少女,少女对少年点了点头。司机见状很愉快地打开后车门,让两人上了车。 “师傅,去夷望溪。”少年说道。 “哦,那可不近。来旅游的?”司机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问。 少年还没回答,便听少女说道:“我们想去夷望溪不收费的地段。” “夷望溪是我们这儿的‘小桂林’,旅游嘛,还是收费地段好,门票也不贵。”司机很热心地做着介绍。 “我们不旅游。” “哦,投亲戚?” “也不是。” “那是?” “打鱼呀。” 少女心想,我们要说是来找桃花源的,你肯定拉我们去桃源镇之类的景区,可谁不知道景区都是现代人建来吸引游客花钱的,借一点桃花源的名头罢了,哪里会是真的桃花源?《桃花源记》里写渔人发现桃花源时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顺着某条溪水打鱼,不知道划出去多远,这才有所发现。这儿的溪水有三条,而夷望溪最大,水位最深,他们决定先去那儿碰碰运气。 不用问,这对少男少女就是苏愚和徐青萝。 一篇《桃花源记》,使桃花源成为一个难寻难觅的传奇去处。陶渊明语焉不详,对桃源所在只写了武陵二字,晋时有武陵郡也有武陵县,两者全然不是一个地方,然而晋人提到武陵,估计不大可能是指一县之地,小乡小县那么多,陶大诗人未必知道武陵县的存在,如果知道,在明知两地歧义甚大的情况下,更不可能马马虎虎只写一个武陵,导致郡县不分。 所以徐青萝估计,陶渊明笔下的武陵应该就是武陵郡,只是晋时的武陵郡也有数县之地,想确定桃源入口也很困难。武陵郡的治所在现今湖南省常德,于是常德就以桃花源自居,然而重庆酉阳也在武陵郡治下,其境内大酉洞因与《桃花源记》描述很像,也自称是真正的桃花源。其余自称桃花源者也都各有所据,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两人最终还是决定来常德看看。如果桃花源是小星界,那《桃花源记》中的描述就应该是星界内部,外界景观不论多像都与桃源无干,何况现如今还有那么多人造景观,旅游胜地,种上几棵桃树便说是桃源,系上几驾渔舟便自称渔人问津之处。所以两人对所有传说与桃源有关的景点一概不与过问,他们只想追溯一条古老的武陵渔路,先“缘溪行”看看。 说到底,这条路希望渺茫得很,不知道桃花源存不存在,不知道在哪儿,不知道能否进入,不知道进入后怎样。徐青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说不定就像南阳刘子骥一样,死在寻访桃花源的路上。这渺茫的希望,多一半是用来安慰苏愚的,如果不告诉他一个救自己的办法,他只会陷入无止境的伤心难过甚至暴走抓狂,可是这最后的日子,她只想快快乐乐地陪着他,随他来山水之间走走也好。 知道了桃花源可能存在的消息,苏愚连夜带徐青萝赶往机场,买了机票,徐青萝偎在苏愚怀里睡了小半夜,而后两人乘飞机启程。 应该庆幸的是,暂时没有了窥伺的敌人。如果那个诡异的强敌还在,凭徐青萝如今的样子断然没有抵抗之力。在当初陷入南柯幻境跨界一击之时,她怀疑敌人在借用水晶法阵之力,所以她卷走了两块晶石以期破坏法阵。当时她只感觉这幻境亦真亦假,不确定法阵是否真的受了破坏。直到昨夜婚礼之前,在自己的储物空间翻找衣裙,她发现那两块晶石竟然混在自己的杂物之列。 这是意外的惊喜。那跨界一击是真的,法阵的破坏也是真的,要不然敌人应该早就动手了,在找到新的水晶补足法阵之前,大概敌人很难威胁到自己,而个头这么大能量这么充足的水晶显然并不好找。虽然许多事还没弄明白,比如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是谁,她为何要千方百计针对自己,她又是怎么能对自己了如指掌,但是徐青萝已经知足了,至少能有一段安静的时光陪着苏愚。 可是,安静的时光总是太短,驱走了老鼠又来了臭虫。早在旅馆时苏愚就提醒她“似乎有人跟着我们”,到了机场徐青萝确实隐约感觉有一道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梭巡。下了飞机坐上出租车,这目光竟很快又重新出现。不过她还没吱声,就听苏愚对司机说道:“甩开后面那辆车,它跟着我们。” 他也感觉到了。 司机愣了一下:“你俩没惹啥事儿吧?” “没有呀,”徐青萝接过去说,“那车里有个家伙,看我长得好看,就死追不放,可我明明有男朋友。” “我明白了。好说,不过我得绕绕路。” 司机稍微加快了车速,开始在一处小村镇兜兜转转,故意七拐八绕地跑了几个圈子,然后一头扎进一条偏僻小路。 苏愚绷着脸不说话,时而看看后面,时而望望前面。他不止警惕那个紧追不放的家伙,也对这个陌生的司机不太放心。人地生疏,又是荒僻小路,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徐青萝倒是优哉游哉,显出一副烂漫无心的模样,一只胳膊挽着苏愚,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支样式古拙的木笛,在那儿左看右看。 那是南柯笛。她一直有点疑惑,这个笛子真正的能力到底是什么。它绝不只是制造幻境,因为它的幻境面对的都是真实空间,自己能借它跨界并带回晶石,那就不是幻境能力而是空间能力了。要知道具有空间能力的灵宝极为稀少,每一个都独特而强大,为什么白笛的庞氏家族只用它幻术困敌呢?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它的空间能力? 她正思忖着,却感觉汽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苏愚本能地一侧身,把她牢牢护在身后,向司机问道:“师傅,怎么不走了?” 车外荒凉一片,山石嶙峋。这是绝路。 司机没有回答,直接下了车,打开后车门,伸进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而就在车门打开的一刹那,苏愚直接仰身空踢一脚,正中司机手腕,刀子立刻掉在地上。司机反应也快,一脚将刀子踢走,同时砰一声关上车门,把要冲下车的苏愚关在里面,然后转身跑去捡刀子。苏愚推开门刚要拉着徐青萝下来,就又被持刀的司机拦在面前。 “别动!”司机咬牙切齿,面色狰狞,“信不信我把你俩都宰了?这周围都是荒山野岭,谁也发现不了!” 苏愚冷着脸问:“你想干什么?” “前阵子刚离婚,心情不好,想跟这姑娘玩玩。”司机冷笑了两声,“小毛孩子胆子挺肥,这么馋人的姑娘也敢带着乱跑,别怪叔给你个教训。下来!” 徐青萝坐在车里,手里拿着木笛,神色不变地看着两人。 苏愚狠狠地盯着司机,手脚却一下都没动,他在想办法,他不想让徐青萝直接去面对敌人。这时徐青萝的小手从背后伸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下去吧,小心点儿。” 必须小心。要**女人,谁也不会放任一个完好的敌人在一旁围观。这意味着无论怎样他都要面对一场搏斗,人在车上反而放不开手脚。 他警惕地盯着司机,一点点往车下挪。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刚伸出去的时候,司机果然迈步冲上,挥舞匕首就向自己捅来。那一刻身后笛声忽起,司机眼神飘忽动作明显一慢,苏愚抓住时机飞快跳下车,抓腕夺刀,闪身进步,一个标准的“小手返”将司机摔到地上,刀刃带着寒气迅速抵住了对方脖子。 学了这么久的合气道,第一次实战制敌,他不知该怎么处理,向车上问道:“怎么办?” 徐青萝没有回答。笛声也只响了那短促的一下。少女从车上走下来,抬眼望着阴沉的铅灰色天空一阵发呆。 那笛声就像叩响了天国之门,让她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女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肃杀,却仿佛是从她自己口中发出:“那个笛子是什么?……奇怪,她好像感知到了我。” 第五十六章 彼岸之灯 “她好像感知到了我。” 另一个世界,与徐青萝模样相同的少女站在窗前,穿一身紫色长裙,像极了每夜教苏愚吉他的“紫萝”。房间里的摆设古朴而典雅,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淡淡馨香。窗台上一个白玉花盆里,一株花正开得鲜艳,长茎圆叶,碧绿如玉,花朵形如昙花,花瓣层层叠叠,外蓝而内白。花心一簇金黄色花蕊捧着一滴露珠,在阳光下晶莹闪耀,其间光色变换如有影像。靠近了仔细看,露珠上映出的是一穿米黄色风衣的少女,手持一支木笛,正抬头仰望,凝眉不语。 “那支木笛倒也有点意思,应该是她近日所得,不过凭她现在的状态,我看翻不起什么风浪啦。” 说话的是一个老人,看年纪七十岁上下,穿一身玄青色长衫,颌下一绺黑胡须飘飘洒洒,一对长长的眼睛半眯着,显得笑容很是和善。他端端正正坐在一方棋桌前,手拈一枚棋子,抬头间,半掩的眸子里透出一线灼亮的神光。 少女也不转头看他,只轻轻淡淡地说道:“前几天你也觉得她翻不起风浪,帮我护法时偷偷跑去下棋,以至于水镜感生阵突然被破,要不是这株朝露花开得及时,恐怕到现在,我们都无法探知她的行踪。这次要是再出了错,可不要怪我不再帮你。” 老人尴尬地一笑,捋了捋胡子:“嘿嘿,上次嘛,只是一时疏忽,毕竟她的意识和空间能力被封得好好的,谁能料到她竟能突然反击?好在我们只是错过了几天的消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如今一切已重回掌握,唐姑娘不必生气!” “说什么重回掌握,朝露花只是能帮我定位和感知到她,无法再对她进行精神压制,何况只有一天的花期。”少女转过身来,面色冷然地看着老人,“彼岸难渡,而她是我们唯一的彼岸之灯,万一她真的死了,横渡空间的坐标就没有了,我们就没办法再定位彼岸所在,那时我空有能力,也无法送你过去。趁着朝露花还没凋谢,我还能感知到她,趁着她还没死,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所以,我今天就得去彼岸咯?”老人寻思了一下,而后啪的一声,将手中棋子落定在棋盘上,目光却依然在互相围杀的黑白两色间梭巡,脸上颇有几分迷醉不舍的神色,“啧啧,可惜了我的这盘好棋呀!让我把它下完,下完……” “你真正的棋在彼岸。”少女无奈地摇了摇头,“惊天之局,数年谋划,你若为了手中玩物就想放弃这盘大棋,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说完,少女作势转身就要离开。老人连忙手推棋盘,肃然而起:“我没说不去呀,我马上就去!唐姑娘莫走!” “计划是你的,我只是帮你,可不是逼你。”少女止住脚步,瞥了他一眼,心中却很是鄙夷地冷哼了一声:装腔作势!明明心里比谁都要急切,却要扮出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 “是是,还请唐姑娘助我呀!”老人满脸堆笑,快步走上前来,“彼岸那块镜石心玉,我定会完好无损地带给姑娘。” “那就开始,我们需要三个小时的施术时间。” 少女回过身,再次走到窗前,面对那株朝露花稍作凝神,便缓缓向前伸出双臂,而后双手如扇在身前徐徐打开,十指指尖各放出一线神光,如丝如缕,异彩纷呈,神光乍合乍分,一并射入花心露珠,又从露珠折射而出,恰如一道七彩虹霓,透过窗子奔向遥遥天际,仿佛连接着看不见的虚空深处。 那露珠映射的少女刚刚结束沉思,此刻身子一震,又忽然抬起头来,略带迷茫的目光仿佛穿透露珠,落在紫衣少女的身上。 紫衣少女禁不住幽幽一叹,心中想道:“你毕竟是彼岸的那个我,我也不想让你死,可惜这世上容不下两个相同的完美。” ………… 徐青萝忽然感觉一阵心惊肉跳,就像有人用致命的星术远远对准了自己,然而抬眼四望,只有荒山一片,阴云万里。丝丝冷雨还在下着,阵阵寒意侵袭入体,她下意识地把风衣裹紧了些,耳边传来苏愚关切的询问:“徐小萝,你怎么了?” 徐青萝嘴角绽出一抹微笑,摇了摇头:“没什么。”瞟了一眼躺在地上面无人色的司机,淡淡说道:“杀了他吧,省得再去害人。” “别!”司机慌忙大喊,“别杀我!杀了我你们是要偿命的!” “大叔,我们可是正当防卫哦。”徐青萝笑道,“这样吧,你如果尽快帮我们弄到一艘渔船,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好好好!我对这一带非常非常熟,我带你们弄船,最多一个小时就能让你们下夷望溪捕鱼!”司机见事有转机,不迭声做着保证。 “可不要再想歪的斜的,我男朋友从小练武,师从武林名宿,就你这样的,他一个人能打十几个呢!”徐青萝也不顾苏愚脸红,连吹嘘带吓唬地说了一番。 司机哪敢再反抗?别说脖子上还架着匕首,单是眼前这对男女一直从容不迫的气势就把他吓住了。很明显,不是见过大场面的,就是有大倚仗的,别看年纪小,说不定人家真的刀子底下见过血,他哪还敢有半点不老实的想法? 苏愚架着他回到车上,专门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盯着他。徐青萝则一个人坐在后面,继续摆弄她的南柯笛,思索那奇怪声音和感知的来源。 十有八九还是那个跟自己模样相同的少女。虽然没听对方说过话,但既然模样相同,想必声音也会很像。听她话语间的意思,难道是一直在盯着自己?难道法阵恢复了?这令自己紧张躁动的感觉又是什么? 她抬起左臂,食指从右至左轻轻抹过眼睛,立即有青光点点盈满双瞳。凭借强大的水星修为,这个简单有效的探察星术她还能轻松使用。只是放眼四望,仍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想了想,缓缓闭合双目,心念之间升起一轮明月,银光绽然,照彻千山,自己盘膝坐在山顶。这是另一种感知系的星术,但它属于月亮而非水星,水星的感知是五感的极大扩张,月亮的感知则是心灵的深层洞见,包括直觉。 她看到明月虽高但有乌云四合,一只手臂探出云层,正向自己缓缓伸来。那手臂光洁如玉,柔美无暇,却隐隐有搅乱天地的气势,紧扼咽喉的杀机。 这是……又要出手了么? 我已接近油尽灯枯之境,何必要如此苦苦相逼?我若不死,他日必将杀之! 徐青萝心中暗下决心,此时星力难以为继,连忙关闭星术,睁开眼睛,侧脸望向窗外,天色黯淡有如黄昏,细雨如织越发紧密。 司机这回确实下了一番苦功夫,为了早日摆脱这两个煞星,只用了半个小时,便抄近路赶到夷望溪边一个村落。村落里本有不少渔户,溪边停靠着木制、竹制、塑料制的各色渔船。司机极为热心地帮二人说洽,干净利落地租下一条木船,然后他连车钱也没敢要,只求二人千万不要去告他,在得到允诺之后立马跑回车上,一溜烟就驶得无影无踪。 撑船,入溪。溪水碧绿清澈,水面上落雨如珠,涟漪纷起。徐青萝坐在船头,打着一把从村民那买来的雨伞,苏愚则像模像样地撑篙行船,只是他生长在北方,乍一登船很不适应,摇摇晃晃了好一阵儿才勉强稳住了身子,惹得徐青萝在溪边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雨越下越大了,要不要等雨停再来?”苏愚边撑着篙子,边看向徐青萝。 “我没事的,”徐青萝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身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将伞撑在两人头上,“你还行吗?” “我当然没问题!”苏愚笑笑,“伞你自己打着就好,不用管我!” “不,我们要一起!”徐青萝仰起脸看着他,满目眷恋。侧头看一看乱雨如烟的溪面,心中不禁在想,也不知桃花源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真在这条夷望溪上,心念之境的那只手已经迫近,她的攻击我势必无法抵挡,只希望能找到桃源,让苏小愚能入内修行,我便再无遗憾,只恐怕这片溪水却是我们的永诀之地。 也不知苏愚是不是感受到她的想法,重重对她点了点头:“好,一起!” 于是两人几乎是紧紧靠在船头,苏愚撑篙,徐青萝打伞,小木船渐渐驶离岸边,缓缓钻入溪水乱烟之中。 《桃花源记》中的渔人是沿溪水逆流而行,穷尽水源之后进入桃花源。两人必然做不到穷尽水源,但还是尽可能逆流向上,许多记载可以不去在乎,渔人“缘溪行”的路线却仍要遵守。 徐青萝怀疑渔人是在行船途中不知不觉进入星界,他分不清真正的溪水和桃源之间的界限,所以尽管“处处志之”,却不知一大半标记都做到了桃源之内,带人返回寻找,却只能面对标记中途消失的尴尬。 苏愚撑船,徐青萝便在沿途处处观察,尽管纷乱的烟雨有碍视线,她仍可借探察星术轻松应对,并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 苏愚的船也渐渐撑得顺手起来,从一开始的慢慢悠悠、晃晃荡荡,到后来的船行如箭、涛头稳立,两个小时毫不停歇,真便如陶渊明所说,“忘路之远近”了。 只是徐青萝始终毫无发现,每一处溪水和溪岸都再寻常不过,这儿似乎仅仅是一条溪,一条静静流淌了数千年的溪。 难道桃花源真的不存在?还是说不在夷望溪上? 徐青萝知道,若不在夷望溪,她也来不及换一条溪另行寻觅了。她能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强大星术已经对准自己,那是来自未知的遥远之地。微合双目,心念之中明月升起,她看到那只手已近在咫尺,眼看就要触及自己的脖颈,皓腕凝霜,冷气森然。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睁开眼睛。 溪上的雨也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徐青萝忽然扔掉雨伞,紧紧抱住苏愚,她拼命地抱住他,往他的怀里钻。 她不是怕死,她怕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暖。 一切才刚刚开始啊。 苏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本能地丢下长篙,紧紧将徐青萝抱在怀里。两人在雨中,在小木船上紧紧拥抱彼此,平生第一次如此紧密,就像生怕彼此丢失,生怕这是最后一次。 苏愚喃喃道:“别怕,会找到的。” “若我死了,一定记得去另外两条溪再找!”徐青萝在苏愚耳边叮嘱道,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苏愚心里一惊,冲口说道:“你不会死的!一定能……”他没能说完后半句话,徐青萝突然踮起脚尖仰起脸吻住了他的嘴。 这是她的初吻。生涩,火热,缠绵,绝望。 苏愚不禁一懵,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不知所措,就像一叶小舟,忽然被卷入汹涌的乱流。他只能慢慢沉入徐青萝的火热里,紧紧地拥着她,回吻着她。 冰冷的雨水兜头灌顶,向两人吹袭而至,只是这一刻谁也不觉得冷。 半晌,徐青萝睁开迷离的眼睛,想再好好看看苏愚,却发现眼前似有花瓣飘落,是淡淡的粉红色。她打了一个激灵,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那一点粉红就像乍然出现的幻觉,遽然消逝。 是幻觉吗?真的是幻觉吗? 苏愚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看徐青萝的样子也知道有所发现,连忙松开双手,问道:“找到了什么?” 徐青萝没有吱声,她再一次用食指抹过双眼,向四下打量。就在船舷之外,那雨珠乱跳的水中,她又看到了荡漾中的一抹粉红!接着又是一抹! 这如烟白雨,清溪绿水,如何会有粉红的颜色?何况既有落红飘摇,又有溪水流红!那颜色虽浅,虽转瞬即逝,却清清楚楚是花瓣的形状! “这里,可能就是桃源!”徐青萝从船舷边直起身子,神色间有惊喜也有迷茫,“只是不知道怎么进去。” 苏愚也是惊喜万分,找到桃源就意味着徐青萝有救了!他急忙拿起船篙左右撑持,试图让木船驶入看不见的桃源中去,可是无论如何努力,木船始终只是在溪水中来回打转,不见有任何特殊的变化,两人不禁面面相觑。说来也不奇怪,这里每天都有渔船经过,如果平平常常就能撑船而入,那桃源也就不会是桃源了。可像现在这样,即便这里真是桃源入口,不知如何进入,找到了跟没找到又有什么分别? 正在这时,远处溪面上,一只木船冲破烟雨的封锁,像一条出水的鲨鱼,奔着两人的所在疾射而来。船上只有一人,头戴斗笠双手抱肩,站在船头静立不动。 那木船眨眼间就来到两人近前。苏愚和徐青萝不约而同向对方望去,一眼就认出,正是自北京跟踪而至的那个人。 第五十七章 生死天变 夷望溪的中心,雨落烟起,空濛一片,两条木船仅相距三四米距离,隔雨对峙。 雨水淋湿了苏徐二人的衣服,来人身上却一滴雨点也没有。他就像武侠故事里的江湖高手,雨水在他面前只会低头避让,落向身体四周。这本来只是浅显的星术法门,可徐青萝为保存星力,却一点也不敢使用。以她目前的状态,对付普通人尚可,应对修行人,哪怕是白笛那种刚入门的修行人,她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雨幕中忽然传来对方的声音:“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啧啧,夷望溪的雨景还真是不错呀!” 苏愚心生警惕,一把将徐青萝拽到自己身后,长篙一横,指向对方:“你是谁?” “不要紧张,我可不是坏人!”来人说话倒是一派和气,轻轻掀起斗笠,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孔,四十多岁,圆脸盘微微发胖,看上去像个商人,“我叫庞洛春,是你妈妈的旧友,论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叔叔。” 妈妈的旧友?是跟林叔类似的人?苏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鬼鬼祟祟跟我们到这儿,有什么事吗?” “哦,听说你们要找桃花源,怕有什么危险,所以就跟来看看,顺便,劝你们回头是岸。”庞洛春慢条斯理地说着,笑了笑,伸手指了指溪面,“你们该不会以为,桃花源就在这里吧?可惜啊,世上本无桃花源,那不过是无聊文人编造的传说。” 他倒把自己说得一片好心。苏愚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庞洛春也不介意,瞧着对面满头满脸都是雨水的少年,微微一笑:“要修行,不如跟我走,你们在找的修行石我有,而且除了我,别人都没有。” 这话让苏愚明显地一惊:“你有修行石?” 庞洛春点点头,诡异地一笑:“知道你们为什么买不到吗?” “你都买走了?” “错!”庞洛春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因为国内的石头生意都是我庞家的!修行石我自然要收起来培养子侄后辈。” 这番话成功勾起了苏愚的浓烈兴趣,因为修行石关系到徐青萝的生死,只是他不太敢相信对方的话,他并不知道庞家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半信半疑地问:“你没骗我?” 庞洛春一伸手,从衣袋里摸出几块翠绿的石头,拿在手上颠了颠,每一颗都晶莹剔透,暗蕴奇光。凭苏愚现在的眼力,也能辨认个差不离,确是含谷星能量的石头 苏愚一阵激动,立刻问道:“你真会给我?” “当然!”庞洛春一口答应,“前提是你跟我走,苏家不要你了,没有关系,我们要你。” 什么苏家庞家,苏愚似懂非懂,不过现下他只在乎石头,那是给徐青萝救命的东西。他急切道:“我需要很多很多!” “修行嘛,自然是多多益善。”庞洛春呵呵一笑,随即便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苏愚背后,忽的笑容一敛,“咱们还是把话挑明了,我帮你,可不是帮你背后的小妖女,她必须死!” 苏愚身子一颤,刚刚放下的竹篙马上又抬起来,冷冷注视着对方:“为什么?” “第一,她要恢复,需要的石头太多,我可没那么多东西帮她。第二,就算我有,也不会帮她,”庞洛春忽然咬牙切齿,眼中露出恨意,“因为她杀了我儿子!虽然只是养子,但却是我千辛万苦为庞家找来的守护之人,是我最爱的儿子!” 话音落地,他脚下一纵,忽然像大鸟一般离船而起,就要向苏徐二人的木船飞扑过来。苏愚反应虽不慢,怎奈对方速度太快,他想刚抬篙,对方已然纵起丈余。一片雨雾之中,他只见身侧飞出一道浅黄色身影,两道身影便已在两船之间激烈相撞,倏然分合,庞洛春重新落回船头,脚下一沉,木船晃了几晃,徐青萝则在苏愚身前落地,一个踉跄,被苏愚抱在怀里。 “小萝你怎么样?”苏愚连忙关切地问道。 “没事。”徐青萝面色苍白,刚才那一击已拼尽全力。庞洛春想突下杀手,她只好猝然迎击,她知道杀不了对方,只能稍作阻吓。 庞洛春左臂衣衫破裂,有殷殷血迹从中露出,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像狼一般盯视着徐青萝:“好快的速度!看来小笛没有骗我,你修为确实很高,到现在竟还有反击之力!” 徐青萝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淡然道:“你不用杀我,我也快死了。若你非要杀我,我必会让你付出代价!你不是要苏小愚跟你走吗?那就带他走。” 转过身,她看向苏愚,脸上浮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桃源应该就在脚下,可是我们进不去,我之前没敢告诉你,每个小星界都有独特的开启方式,没有特殊手段,我们这些外人很难进入,如果他不来,或许我们还有探索的时间,现在却是根本不可能了。你跟他走吧,他的话应该是真的,白笛说过她也姓庞,她的族人应该有修行石。好好去修行,治好你的头病……” “不,”苏愚很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可能跟他走,除非他肯拿石头救你!” 他声音高了些,穿过雨帘落在庞洛春耳中,对方听罢呵呵笑了几声:“你真的不肯跟我走吗?跟我走你就能修行,你就是飞天入地的神仙!你能活到二百岁,比别人多活一百多年!跟我走你就是我庞家的守护人,我庞家两千年积累的政商人脉、家族资产都会优先供你调配,我相信等你看到名单账目会大吃一惊。怎么样,小家伙,你可要考虑好!” 他认为这番话没人能够拒绝,所有正常人一生的梦想都握在他手里,要拱手送给眼前的少年,他不相信对方不动心。 苏愚确实犹豫了一下,他在理解和消化庞洛春话里的内容,然后他一手搂着虚弱的徐青萝,一手警惕地抓着长篙,昂起头问道:“为什么你要许给我这么好的条件?” 庞洛春坦然道:“听我侄女小笛说,你修行资质还不错。我家族助你修行,你护我家族平安,就这样简单。” “利益交换?” “对,利益交换。” “我知道了。我虽然不太懂,但修行这种事,一定也跟其它事一样有成有败。你们找我,成败怎么样还不知道,可你们要是救了徐小萝,就能百分之百得到她的修为助力。”苏愚的语气恳切异常,说到后来有了请求的意味,“庞叔叔,你许给我的我都不要,我求你们给徐小萝,只要你们救了她,她一定会帮你们!” 这是言辞恳切的据理说服,绝不是装腔作势。庞洛春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全没料到苏愚会拒绝自己。他皱起眉头,隔着层层雨幕看向这个一脸纯净的少年:“你倒是个多情种子!可惜,你不明白修行资源的珍贵,我不可能倾尽所有去救一个来历不明、无法掌控的人,何况她还是我的杀子仇人!……你跟我走,我可以不杀她。” 苏愚正要再说什么,徐青萝却猛地从他怀里挣出,向前推了他一把:“跟他走!苏小愚你这个傻瓜,他不可能救我的,他也救不了我!” 苏愚肯放弃修行为自己苦苦交涉,她真是无限欢喜,却又焦急万分,她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生怕惹恼对方连苏愚自己的大好机会也白白葬送。 苏愚却再一次反手抱住了她,少女只觉得他的手臂坚韧有力,无法挣脱,只听他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别闹”,她愣了愣,竟下意识地放弃了挣扎,仰起头看着他被湿漉漉的脸。 “庞叔叔,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好不好?”苏愚抬头向庞洛春问,“你先去溪边等我,至少留点时间给我和徐小萝道别。”他想如果对方离开,给自己和徐青萝一点时间,或许还能找到进入桃源的办法。 “这还需要考虑?”庞洛春脸现疑惑,冷冷地瞧着苏愚,“人活一世,求的什么?无非是金钱美女,权势富贵,长生不死。不死我给不了你,但是多一百多年的寿命也算长生,万一修入合照之境,还能转世轮回!这些你还考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徐小萝活着。” 苏愚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听来平淡冷静,在这雨中的夷望溪上轻轻回荡。徐青萝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夺眶而出。 庞洛春也愣了愣,随即便冷哼一声:“小小年纪,你才见过几个女人,就想学人做那‘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蠢事?等你将来修行有成,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就算想找修行女子也容易,我侄女小笛也不比她差了!” “这跟江山美人无关。”苏愚摇了摇头,“庞叔叔,你怎么才能救小萝?” “不用再问,绝无可能!”庞洛春沉下脸来,“你怎么才能跟我走?” 苏愚搂紧了身边的徐青萝:“那就跟你一样,不用再问,绝无可能!” 斜风冷雨,溪水无声。两人在各自船头默然相对,徐青萝紧紧搂着苏愚的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泪如雨下,哭得一塌糊涂 “不错!有血性,但是很蠢!”庞洛春冷冷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追到这里才现身相见?” 苏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要杀我们。” “聪明!”庞洛春挑了挑大拇指,“你们知道小笛的身份,也知道我庞家的秘密,哪怕只有一点,我也不能留你们。你既然不肯为我庞家所用,那你们两个就必须死在这里!” 说话间,他摘下斗笠向天一抛,那斗笠竟迎着风雨的吹袭发出一声厉啸,化作一只黑羽白喙的巨鹰,双翅一展,足足有三四米宽,一个急冲飞过来,在苏徐二人的小船上空盘旋不停,一对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两人,每时每刻都要扑击而下! 庞洛春面容冷肃地望着苏愚:“我要杀人,小妖女也拦不住,要不是看你资质难得,我绝不会跟你啰嗦这么久。最后再问一遍,苏愚,你肯不肯跟我走?” 雨声浅浅,水天寂静。 徐青萝把埋在苏愚怀里的脸抬起来,脸上泪痕密布。她翘起嘴角,勾起一个甜甜的笑容,轻轻唤了一声:“傻瓜,我很开心,真的,哪怕我现在死了,也是开心死的,想不到老天还会给我这样一段爱情,我真的好开心。我是一定会死的人了,你却没有必要陪我死,你这样真的很傻你知道吗?虽然我一直一直喊你傻瓜,可我不想让你这么傻。你得活着,你活着才有人记得我,不然我们两个,就像两滴雨水跳到溪里面一样,一点痕迹都留不下了。跟他走吧,你跟他走……” 徐青萝伸手在苏愚胸前推了推,却没有推动。苏愚紧紧搂着她不肯松手,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反正我脑子坏了,做这种傻事很正常。一直以来都是你帮我,你带着我这个傻子在身边,帮我做了好多好多,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我这辈子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我真的好想也帮你一次,可我还是太笨了,帮不了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你。你说你快死了,我救不了,那我就陪你到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直到最后都孤孤单单的。谁也不能拆散我们,他要杀,我就陪你死……” 徐青萝再一次痛哭失声,两只手在苏愚胸前不断捶打:“笨蛋!傻瓜!你真是笨死了!……” 庞洛春听不清他二人说话,但想来应该是又被拒绝了,心里不禁叹息一声,一抬手,便想要黑鹰做好攻击准备,可是眨眼之间,溪面上天色忽然便黑了下来,原本便是昏黄一片,骤然变得像入夜一般。仰头看,天空里黑云层叠,翻滚如墨,就像山峰在天上倒挂,以一股吞卷山川的气势垂压下来,迅速形成一团巨大的黑色漩涡,向溪面徐青萝所在的位置疯狂卷落! 狂风突起,溪水如倾,以苏徐二人的木船为中心,波浪层层翻起如同莲花,浪头越翻越高,木船颠簸起伏,几欲崩散!巨鹰也惶惶不安,面对疾速压坠的黑云乍起羽毛,颤栗尖啸! 苏愚不明所以,仰脸看向天空,刹那间眼神一呆,那一瞬间徐青萝手掌在他后脑一切,将他打晕,然后把他横抱怀中,用尽全力向外一抛,大声喊道:“带他走!快走!” 苏愚的身子穿过层层翻滚的巨浪,径直飞向庞洛春的木船。庞洛春略略一呆,知道天象诡异必有大变,飞身接过苏愚,也不多问,连船也顾不得回,直接摆手招回黑鹰,翻身落上鹰背,展翅飞遁而去。人在空中蓦然回首,只看见云垂溪面,浪卷沉舟,已不知徐青萝身在何处。 第五十八章 梦里桃源 隔着白雨黑浪,徐青萝看到苏愚被庞洛春带走,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抬头仰望。 天色愈暗,黑云愈低,波浪愈高,狂风愈急。木船狂乱颠簸,她站在船头,无须闭目,也能觉察到心念之境中那只手臂已然触及她的喉咙,虽然不会有窒息的感觉,但势必已被牢牢扼住生命的通道。恍惚间,她只觉得有一股庞大的时空能量捆绑到自己身上,像在连通某个遥远的空间。以她为中心,仿佛周围空间都在呻吟,在扭曲,在塌陷。在这个看不见的风暴漩涡深处,她和她的船如一粒微尘般渺小。 她无比冷静地面对这一切,这是她的末日,只要她的苏小愚活下来就好。站在颠簸的船头,湿漉漉的长发随浪潮摆荡,米黄色风衣也被狂风拉扯卷起,她卑微而美丽,孤独而渊深。无非是个死,她什么都不怕,哪怕是无可匹敌的对手、威力绝伦的天诛,她也要从容高傲地迎接。空间涡流之中,黑云摧压之下,木船周围巨浪高起,一刹那间,她竟突然看到溪面在黑白两色间来回变换,并有片片粉红盘旋飞舞! 这,莫非是打不开的桃源之门被临时崩开? 心念一动,本来绝望待死的她忽又生出一线希望。催压愈重,风暴愈紧,她顾不得多想,只目不转睛地瞧着变换的溪面,推衍着时空变化的规律。黑云的涡轮如闪电迅速下落,在空间由黑转白的前一瞬她跳下小船、一头扎向溪水! 她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不知道会不会还像之前的花瓣一样,只能隐隐看见,始终无法触及。这不过是将死之人的救命稻草,是生是死抓上一把。如果她死了,那便一了百了;如果她活了,终有一日还能再见到他。 苏小愚,生命中遇到你真的太好了,即便只为再见你一面,我也要拼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溪面上终于云浪相接,摧枯拉朽的黑色风暴将木船搅成碎屑抛出漩涡,少顷风吹云散,浪平溪静,依然是斜风细雨如织,溪面上却再不见任何身影。 另一世界,紫衣少女手上十道光束突然崩断,朝露花的花心露珠上黑云一闪,竟然爆散开来,将蓝白花瓣摧折得七零八落。少女惊呼一声,急急向后倒退两步,秀眉紧紧蹙起,不觉自语道:“彼岸之灯怎么会突然熄灭?是她死了,还是另有变故?难道……是进入了第二层空间,所以无法感知?” 看着那凌乱不堪的满地花瓣,她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一阵风将它们送出窗外。闭上眼睛,她右手掐出一个奇特的法印,手指点在眉心,一个老人的身影即刻在心念中出现,四周云卷云舒,模糊变幻,看不清具体所在。老人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注视,仰起脸嘿嘿笑了一声:“我老林命大,可算是过来啦,就是你的灯提前灭了,没能到达预定地点,要找那块玉可得费点时间!” “我还以为你被空间乱流吞了,过去就好。”少女淡淡说道,“在那边下你的棋吧,没事不要烦我。” ………… 徐青萝站在溪畔,身后是百步桃林,春光灿然,红粉千树。淙淙溪水自脚下流过,清可见底,时而有风吹落红入水,浮浮沉沉,漂流远去。 这里是桃花源,就是一千多年前渔人偶然闯入的桃花源。空间有它的自然法则,然而法则也有被意外打破的时刻,所以千多年前有人偶入,千多年后又有人偶入。 闭上眼睛仔细感受,徐青萝嗅到了淡淡花香,也嗅到了浓浓的谷星气息。果然没有猜错,这是一方拥有谷星的小星界。稍稍地做一下调息,散布在周围的谷星能量就缓缓进入身体,丝丝缕缕源源不绝,浸润着她干涸的星府。虽然疼痛和虚弱感并未纾解,但是星府中一点一滴逐渐起复的生机让她相信,自己得救了。 她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身心放松之下,久违的疲惫感阵阵袭来,她仰面躺在林中草地上,静静呼吸着周围鲜美的芳草气息,每一次呼吸都极尽认真。许久许久她才站起身来,挥手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裙。 眼前的溪水跟外面的夷望溪差别不大,除了两岸多出的片片桃林。乍从夷望溪进入桃花源,突兀之间看到落英缤纷的桃林,难免会令人感到惊奇,所以《桃花源记》中“渔人甚异之”。 回望来路,溪水淙流远去,尽头是云雾缥缈,模糊不清。向上游眺望,溪水源头似有山峰高耸,正应了“林尽水源,便得一山”的记载,只是似乎离得远了些,看不见“山有小口”。如果记载没错,山那边才是桃源人的聚居所在,“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只是一千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人们还会不会那么淳朴热情。就算民风未变,普通人和修行人来到这里,恐怕待遇也会不同。这里应该也会有修行人,不知他们是否会对突然闯入的自己抱有敌意。 徐青萝轻轻提着裙裾,涉过丛生的蔓草,沿溪岸信步前行,走出几百米距离,始终不见人影,桃林中却时时有鸟雀飞出,绕着她叽叽喳喳边飞边叫,一点也不惧怕生人。她停下来,伸出手去,一只长着漂亮的长尾羽、通体雪白的鸟儿便落在她手上,静立不动,目光清灵,像是天然便生有灵智。她尝试用水星之力与它沟通,白鸟传来一个问询的信号:“你是从外面来的?” “对呀,我来自外面的人类世界。”徐青萝对它轻声说道,“你怎么知道?” “山那边的人从不会来这里。”白鸟振了振翅膀。 “为什么?”徐青萝很奇怪,不过确实没见过其他的人。 “通道堵住了。” “你是说,去山那边的洞堵住了?” 白鸟在她手心里跳了一下,然后扇动翅膀飞起来,飞向溪水源头的那座山。徐青萝知道它有意引自己去看,便提起裙裾,跟着它小跑了一阵,很快到了桃林尽头的山脚下,停下来面向山壁仔细打量,却并没找到《桃花源记》中的“山有小口”。整面石壁如同斧削,几乎呈九十度向上延伸,高入云端。溪水是从石壁下方流淌而出,好像有暗涧从山体下方穿过,连通山那边的水源。 徐青萝秀眉微蹙,然后顺着白鸟飞落的方向,她看到了一片森森白骨,在这安宁祥和的桃花源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怔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那都是人的尸骨,足足有十几具,相互堆叠倚靠在几块山石旁边。有一些骨骼有明显的折断和碎裂,可见死前都受过外伤。吸引徐青萝目光的是尸骨旁边的山壁,那里并不像其它地方一样平整,而是有一块细长的如被石头填补的痕迹,虽然填补得非常精细,但那细微的裂痕还是还原出一个洞口的形状。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就在这里,只是已不复存在。 徐青萝凝视良久,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地上的尸骨,忍不住幽幽一声长叹。看来《桃花源记》所载并不全对,后来还是有人找到了这里,却不知是渔人还是刘子骥之属,他们将“不足为外人道”的嘱咐通通遗忘,他们打破了这里的和平与安宁,说不定还想着巧取豪夺将其纳入统治,于是与桃源人展开了一场厮杀,最终应是桃源人取得了胜利,为防再有人闯入这里,他们便将入口山道完全封死。 乡人设酒杀鸡殷殷款待,渔人却报官领人寻上门来。人类的贪婪无处不在,乃至这世外之地竟也早就不复当年。如果这里不是一处遗世独立的小星界,怕是早被践踏得不剩一点尊严。 世人只叹桃源难觅,却不知觅来的都已不是桃源。 没有了山洞相通,便去不了山那边。徐青萝有些遗憾,但也并非不能接受。她所求的,不过是一方谷星能量充沛的修行之地,这里也完全能满足自己,何况没有人打扰,更加清静,更加适合修养恢复。林中有果,水中有鱼,吃喝一样不缺,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一切都好,只是身边少了一个苏小愚。 “小白……,嗯,我就叫你小白好了,你知道这是谁的星界吗?”徐青萝又问那白鸟。 每个小星界都是修行人所化,这只白鸟既然天生便有灵性,久居桃源之中,大概也知道一点此中的渊源。 白鸟怔了一下,突然飞入桃林之中,衔了一枝桃花回来,放在徐青萝手中。徐青萝握紧了桃枝,微微闭合双目,便仿佛看见一位柔婉静美、风韵别致的中年女子,穿着广袖长裙,凌云髻上别着两朵桃花,孤身行走在巍峨的宫殿之中。 “……桃花夫人?” 徐青萝明白了。史书上曾有记载,春秋四大美女中的息夫人酷爱桃花,被称为桃花夫人,其原本是息国国君妻子,出嫁路过蔡国时被蔡侯调戏,丈夫息侯便设计引楚攻蔡以为报复,被擒的蔡侯则对楚文王夸赞息夫人美貌,于是楚文王跑去息侯那里见了息夫人一面,自此便魂不守舍,终于发动战争灭了息国掳走了息夫人,息夫人郁郁不乐,楚文王为讨她欢心又灭了蔡国,所谓倾国倾城,便是如此。 当然这只是史书记载,关于这位桃花夫人还有不少其他的民间说法,神劫之后,人们脑中的许多记忆都已扭曲,难以还原当年的真相。对楚文王死后,桃花夫人的最终去向也都是语焉不详,众说纷纭。 从白鸟传达的意思来看,桃花夫人最终化作了这片小星界,成为了桃花源。修行时代的美女,恐怕没有哪一个可以不靠修行脱颖而出。桃花夫人也应是修行人无误,只是性柔心善,多承金星之性,不喜征战杀戮,故而所化星界也是一派和美气象,界中人也都与世无争。 那么,这该是一个稳定的星界,在这儿修行不会浸染暴戾之气。徐青萝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款款步入桃林。白鸟啾鸣一声,也跟着飞了过去。 烂漫相思,长随流水;缤纷落英,红满山溪。 第五十九章 深帷乱幕 两年后。九月底的一个下午。 北京一所高校校园里一阵喧哗混乱,学生老师都纷纷奔向教二楼下,层层叠叠聚起了足有数百人。人们都抬头望着六层高的楼顶。楼顶边沿,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挟持着一名粉裙子的女生,男生左胳膊死死卡着女生的脖子,右手则拿着一把匕首,手背上有红殷殷的血迹,脸上青筋狰狞,神情激动,女生面无人色,看样子完全被吓傻了。 这样的戏码在影视剧里并不新鲜,但在现实中却很难撞见。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感情纠纷,多半是因爱生恨,男生打算拖女生同归于尽。年轻人狂热的爱情加上一时的冲动和不理智,很容易引发相互伤害的行为,最恶劣的情形是直接持刀相向,酿成校园血案,当前的情况已经算相对柔和,至少还有缓冲的余地,只是楼上楼下十来个警察没人敢轻举妄动,两人的位置太靠近楼顶边缘,让人担心一阵风都能把人吹到楼下,你只能进行心理劝导,一步都不能上前,更不敢拔枪——就算一枪崩了男生,对方也极可能带着已无行动能力的女生一起坠楼。 双方各自僵持,男生极度偏执,情绪无法自控,警方的心理攻势并不见太大效果。这边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导,那边愁眉不展的中年警官悄悄拨响了电话,对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听起来安静而沉稳:“有命案?” “没有,但是离命案也不远了!十万火急,还得麻烦您来一下!”警官声音很低,姿态也放得很低。 “不是说没命案不要叫我?你们自己不能解决?” “太棘手!两条人命,时刻都有危险!” “……好吧,在哪儿?” 只过了十来分钟,一个挺拔俊朗的年轻男孩一路奔进校园,钻入了楼下围观的学生队伍。他戴着一副墨镜和一顶红色遮阳帽,帽檐压得很低,趁人们都在仰视楼顶,悄悄靠近教学楼入口,溜了进去。两分钟后,他出现在了楼顶。就在楼顶警察要拦住这个年轻人不准靠近的时候,只见他身影一个模糊,人已经出现在那对男女身边,男生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腕便被死死扣住,向内一牵一引,整个人便身不由己跌趴在楼顶上。男孩一手轻巧地抢过匕首,一手搂住差点软倒的女生,从容地将她带离楼顶边缘。 整个过程如电光火石,让几个警察都是一愣,喊话劝导的那位更是目瞪口呆。不过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哗啦围上来手脚麻利地制住倒地的嫌犯,再回头去看,吓软掉的女生一个人瘫坐在那儿,神秘男孩已经不见踪影。 楼上楼下,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干净利落的一幕,男孩满满的都是高手风范,整个现场一片哗然。此时男孩已经沿着楼梯迅速下楼,闪身躲进一楼无人的卫生间里。头也不抬,随手扬起一道青光,摄像头便停止了运作,然后他脱下外套,摘了墨镜和遮阳帽,扒开窗子跳出楼去。 楼后草木繁茂,空无一人。男孩大大方方从花丛后转出,边走边掏出手机,手指戳戳点点回着微信。 “小愚,你又乱来了。” “笛姐放心,我很谨慎。” “谨慎就该找个地方眯着别动啊,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小心会被鬼谷的人跟上。” “跟上就打一架。” “又来了……,你是资质很好,又勤奋刻苦,可毕竟才修两年,对上王张孙三家修了十来年的未必有胜算,同辈还好说,万一引出个老妖怪怎么办?再有下次,姐姐可要限制你的石头供给了。” “(哭脸)” “哭也没用!你一年两千的配额,已经是我的十倍了还不够,害我又为你虚报了三百,我的修行进度要是一直跟不上配额,一定会让春叔怀疑的。” “哦,那我自己再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要去遍地采石头吗?听姐姐的,以后别再去冒险为那个徐清罗警官做事了,除了名字读起来一样,他跟你家那个没半点关系。都过去两年了,你也该醒醒了。” “笛姐你弄错了,我帮他也是为了修行。” “修行?” “嗯。” “你,在修冥王?” “嗯。” “……就像你说的,要历尽残酷尝遍生死?那会不会修成一个心理变态?” “如果我是个变态,今天就该把那个男生推下楼。” “嗯,还算良心未泯。不过冥王可不是闹着玩的,本性黑暗,又是天劫杀星,从来没人修过,不知道会不会有不良后果,你可要量力而行。” “笛姐放心,我有分寸。” “那就好。最近修行进度怎么样?” “点亮了婚神星,谷神星升到了二旋。” “婚神星也修出来了?水、月、天、谷、婚、灶,这就是六颗了!” “可旋级太低。” “才两年不到,你还想像孙猴子一样,反上天去?……对了对了,既然你过来了,就先别走了,晚上系里有个舞会,不如你陪我去?” “不去。” “美女很多的哟!” “没兴趣。” “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陪我去舞会,我明年继续帮你领三百份石头,怎么样?” 苏愚犹豫了一下,正想回复,忽然感觉周围生出一股异样的波动,这股波动唤起了他月亮星力的警觉,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对附近进行星术探察,这意味着这里的确还有别的修行人。显然这人并未发现自己,不然就无须采用这位大范围的探察方式。对方的星术一放即收,他也没有立刻抬头张望,而是又捧着手机向前走了几步,这才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 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倒是两个女生从身边路过,悄悄回头看了他两眼。 两年的刻苦修行,让如今的苏愚看上去硬朗而沉稳,身上还流淌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神秘气质,个子也长高了不少,身材挺拔俊秀,在校园里一走,有着十成的吸睛率。 当然他对此毫不在意。往远处看,楼下围观的人们都在四散退却,警察也压着那名男生上了警车,准备打道回府。那个给自己打电话的徐警官还在四处观望,想必是在寻找自己。其实他并不认得苏愚,苏愚只是以一个超级英雄的身份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从未以真面目在他面前出现过,他也不知道苏愚为什么会帮他。其实最开始的接近只是因为他的名字,偶然听到有人喊“徐清罗”,苏愚刹那间便神魂失守,泪流满面。 他怎么会忘记他的徐小萝呢? 那天突生剧变,他被打昏带走,醒来后曾央求庞洛春回去找徐青萝。庞洛春实在拗不过,也为了让他死心,带他回到了夷望溪上,看到了满溪漂流的木屑,都被灼烧成焦黑的颜色。虽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徐青萝的下场可想而知。苏愚失魂落魄,只知道坐在溪边流泪不止,庞洛春无奈,只好又把他打昏带走。 他成为了庞家的修行人,当然他不需改名,仍然姓苏,这是为了隐藏身份。庞氏对修行人的保护极为严密,整个家族树茂根深庞大无比,除了几个守护者,无人知道修行人的存在,修行人与修行人彼此也不相识,苏愚自始至终也只认识庞洛春和白笛,前者是晶石宝石行业的超级大鳄,是他的修行供养者,后者是一名大四本科学生,也是他唯一的修行同道和姐姐。 没有徐小萝的日子,他的世界里除了不断修行,就只有这两个人,再就是这位徐警官。 徐警官肯定想不到苏愚就在附近优哉游哉地散步,这次又没见到庐山真面,只好怀着无限的崇拜和憧憬失望离去。 苏愚靠着一棵核桃树叼着一根草叶,百无聊赖般地在校园里寻觅了一番,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人。于是在喧哗四散的人潮里,他终于给白笛回复了两个字:“我去。” “那一起吃晚饭?”白笛问。 “不了。” “……好吧,七点钟,综合楼四楼会场见。” 七点钟,还有一段时间。苏愚收起手机,把手插进兜里,一个人沿校园甬路溜达,下意识地走到了女生楼下,下意识地望向了对面的红色蘑菇亭,依稀间,仿佛还能看到两年前一对少男少女在亭中对坐的影子。他静静地看了很久,又黯然地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又快到国庆节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跟徐青萝认识没多久,也跟张瑶认识没多久,正是处于跟张瑶在小花园练习舞台剧的时间。 张瑶。 这名字如今也常在他心底翻腾不休。他不再是被挖掉记忆的那个人了。 他转身离开,信步走出校园,走到对面的小公园里。时隔两年,再次坐在公园尽头的小亭子中间,他闭上眼睛,默默无语,良久良久,有泪水从眼眶中忽然涌出。他任凭这泪水无声地在脸上流过,无声地凭吊那个为他舍弃一切的女孩,那个穿着红裙子跟她拜了堂的女孩,那个早已被他当做妻子的女孩。 一声声“苏小愚”,活泼甜蜜,犹在耳边。 好想再听一次。 只是再听一次,又怕肠断。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暮色渐沉,而后站起身出了园子进入学校,直奔白笛所说的舞会场地。续了两年长发的白笛正在会场门外翘首以待,格外少见地穿了一身红色连衣裙,打扮得既优雅又艳丽,远远看见,让苏愚不禁呆了一呆。这裙子跟徐青萝当年常穿的那款一模一样。 也不知白笛这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忽然觉得有点别扭,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正这时会场门一开,一个穿白裙子蓝衬衣的女孩浅笑走出,抬起头向苏愚这边招呼了一声“孙……”,招呼尚未打完便骤然停住,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 她直愣愣地看着苏愚,苏愚也直愣愣地看着她。少顷,他洒然一笑,上前叫了一声:“你好,好久不见!” 第六十章 虚无心界 那是张瑶。尽管她刻意掩盖了几分丽色,不再像高中校园里那般光彩照人,但清丽如水的模样依然出众,苏愚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当然她也认出了苏愚,她很诧异会在这里见到他,诧异他两年间巨大的变化,她担心苏愚是不是已经恢复了记忆,如果是的话,这个所谓的久别重逢实在是有点糟糕。 但是苏愚从容,张瑶也不慌乱,她叫了一声“苏愚”,脸上浮现一如既往的淡淡微笑:“好久不见,你也在这里?” “是啊,真巧。” “真巧。” 有惊无喜,淡如春风。表面从容的应对,恰恰反照了内心的尴尬。好在简单的寒暄过后,一个男孩就自身后越过苏愚,走向张瑶并叫了一声:“瑶瑶姐!”然后男孩回头看了苏愚一眼,苏愚也借机打量了一下对方。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孩,稚气未脱的脸上缠绕着一股傲气,看过来的目光里有星星点点的轻蔑,是修行人对普通人特有的轻蔑。 “他是谁?”男孩问。 “高中同学。咱们进去吧,舞会快开始了。”张瑶说道。转身之际,她又看到了白笛,礼貌式地叫了一声“学姐”,与对方点头招呼了一下,便引着男孩进了会场。 白笛迈步向苏愚走来,脸上还带着些许意外的神色,刚要开口,却见苏愚右手微抬,有意无意地轻轻一划,一圈看不见的波纹在空中缓缓荡开,波纹过处,一只米粒大的无色透明飞虫显现出来,瞬即隐没。 这是一个水星系的简单的反隐术,苏愚只是出于谨慎随手为之,不想竟会有所发现。 两人对望一眼,白笛立刻停下脚步,一个人转身进了会场。片刻之后,苏愚的手机一震,有微信发过来: “那飞虫好像是孙家的血隐蜂,千万小心!” “知道。” 血隐蜂,鬼谷孙氏历代培育的一种灵虫,形体微小,无色无味,无声无息,可融入空气,也可钻入皮肤直达心脏,能窃听密语,也能杀人于无形。鬼谷四族争斗已久,相互之间多少都会有所了解,如今庞氏已将孙张两家视为最大的敌人,自然会将对方的星术灵宝等手段告知族内的修行者。 “那女孩叫张瑶,我们系大一新生,迎新晚会上代表新生做过表演,你们认识?” “认识,她是鬼谷张氏。” “(震惊脸)冲我们来的?” “确切点说,大概是冲你来的。” “……我们只能装作不认识,你做不了我的舞伴了。你不是系里的学生,一个人进不来,自己想想办法?” “好。” 苏愚对舞会并不感兴趣,可是舞会上的人勾起了他的兴趣。如果所料不错,那个男孩应该就是孙家的人了,张孙两家同时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他能想到的也只能是针对白笛而来。舞会这种公众场合,倒不怕对方会大肆张扬的采取行动,可是修行人隐秘手段众多,万一白笛真出点什么事,只怕后悔都来不及了。 收起手机,一抬头,正好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打身边走过,苏愚立刻叫了一声:“同学,等一下!” 那女孩回过头,看了苏愚一眼,脸上一霎时腾起片片云霞,目光羞怯闪烁。 很娇小很乖巧的一个女孩,长得还算漂亮,只是容易给人很不起眼的印象,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苏愚看她羞怯的样子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鼓起勇气问道:“请问,你需不需要舞伴?” 女孩睁大眼睛又看了看他,细声细气地说道:“你个子太高了。” 苏愚知道被拒绝了,正想道个歉离开,却听那女孩又说:“那个,如果你只是想进去,我可以带你。” 于是苏愚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谢谢。” 女孩红着脸低下头,转身带苏愚走到会场门口,向两个“守卫”出示了一下学生证,便与苏愚一起进了门,然后在音乐声和嘈杂的人声里,女孩很默契的走向跟苏愚不同的方向,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大概是因为门禁较严,参加舞会的学生并不是很多,显得会场相对宽敞,成排的椅子分列两旁,中间空出很大一块场地,台下的舞场与台上的舞场遥相呼应。随意扫了一眼,基本上都是男女成对而坐,包括张瑶和那个男孩。他看到张瑶清亮亮的目光正瞧向自己,便回应她一个淡淡的笑容,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再一抬头,正对上孙姓男孩冷冷的眼神,就好像自己勾搭了他的女朋友一般。 苏愚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侧头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转向会场的角落,终于又重新找到了那个娇小的女孩。那女孩正托着下巴望着前面的舞台,不知在想些什么。苏愚本能地觉得对方有点奇怪,一个跟男生说句话都脸红的姑娘,竟会一个人跑来参加舞会,而且是这种要求自带舞伴、以交谊舞为主导的舞会。大概不是来跳舞吧,见见场面而已? 苏愚正觉得自己想多了,那女孩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忽然抬头看过来,那一瞬间眼睛里似乎泛起某种迷离变幻的神采,虽然仅仅是一瞬,但还是让苏愚的心怦然一跳。他笑了一笑,然后收回目光,半躺在椅子里,做闭目养神状,但在他的心念感官里,以他为中心,一个只有黑影和轮廓的黑白世界正在慢慢展开。 这是他的月亮天命星术,虚无心界。 正如同一种行星有着不同的意义,同一种星力也有着不同的属性,譬如金星,有魅力、分享、金钱等不同意义,在每个修行者身上也会有不同体现,最典型的体现莫过于天命星术,即命术。在点亮某颗星时,修行者就有机会获得某种命术,这是最契合他本身星力的独特星术。苏愚的月亮命术,就是可以抛弃五感蛊惑、感受周围真实世界的“虚无心界”。 就像灯光在不断扩展,不断驱逐黑暗,周围渐渐显示出人形的影子,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影子,影子的轮廓会与人的本体类似,但它的动作和形态会反应人的本心和当下的情绪。他看到一片片兴奋的手舞足蹈的影子,还有暗藏色心的蠢蠢欲动的影子,当心界展开到张瑶那边,他看到了张瑶内心的不安和孙姓男孩的张狂与躁动,接着,他看到了那个娇小女孩的影子,那影子诡异地呈现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轮廓,指爪尖锐,狰狞似鬼! 他内心一震,整个心界刹那间崩裂开来。不过他还是闭着眼睛没有睁开,静静地调息和思考,对主持人的报幕和开场热辣的牛仔舞一无所感。 毫无疑问,那女孩是个男人。虚无心界是一种直照内心的命术,苏愚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一个高大男人扮成娇小女孩,怎样高明的化妆都不可能做到,他用的变身、伪装一类的星术! 又一个修行人!而且显然是个充满恶意的修行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来做什么?会不会也跟张孙二人是一路?他借用了一个女孩的身体,那个女孩又去了哪儿? 苏愚忽然想起一种很恶毒的海王星术,名为“融骨”,施术者化入人的身体,将人的血肉筋骨溶解只剩表皮,仍与原来的人一模一样,这种术近似“画皮之术”,易容全无破绽,然而画皮术用的是画,将画上人形披在人身,本身并无邪恶的意味,“融骨”却是杀人而后作为替身存在,其恶毒可想而知。苏愚也不知这人用的是“融骨”还是“画皮”,心中疑问重重,一时竟把张孙二人忘在了脑后。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场上光线已变得半明半暗,舞会进入了第一次自由舞阶段。几乎所有人都已旋转着进入了舞池,苏愚这一侧只剩下自己,还有远远坐在另一个角落的白笛。 暧昧闪烁的光线里,白笛望着苏愚,苏愚也望着白笛。其实他觉得这样刻意回避并不美妙,说不定更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这种场合下孤零零的男女实在过于显眼。所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白笛同时也站了起来。可是站起来的苏愚还是没动,他一注意到白笛的这身红裙子和这头长发,就浑身上下地不自在。 他能想到白笛蓄长发穿红裙的目的,就像徐清罗的名字能让自己产生好感一样,这样的装扮也会让自己多看几眼,可惜看过之后只会想起徐青萝,而不是喜欢上她。 他不动,白笛便也不动。然后一片温馨的舞池里忽然走出一个清丽无双的白裙女孩,对苏愚伸出手,清淡而大方地问了一声:“苏愚,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与此同时,那个孙姓男孩也从场中走出,有些闷闷地瞧了这边一眼,便朝白笛走去,略显随意地伸出一只手,生硬地说道:“你好,请你跳支舞,赏个脸呗?” 很明显,这两个人是商量好的,男孩去找白笛,张瑶来找苏愚,各有目的。而苏愚也正好想找张瑶,何况一个漂亮女孩主动邀舞,又是以前的同学,无论如何都不好拒绝。他看了她一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舞池。 白笛见了,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阵失落。春叔始终对苏愚存有疑虑,所以一直想撮合他们两个,想让苏愚真正对庞家死心塌地。虽然她只当苏愚是个弟弟,可对春叔的促成也并无反感,她只是很介意徐青萝在苏愚心里的位置,现在看来,自己的介意并不多余。 她看了看眼前傲气十足的男孩,摇了摇头:“抱歉,身体不太舒服,我要走了。” 然后她转过身,匆匆出了会场,再没回头。 男孩怔了一下,有些懊恼地朝她的背影瞪了一眼,负气转身,正看到一个模样乖巧的女孩坐在对面,灯光里闪烁着精致的面孔,他心下一喜,便向对方走了过去。 第六十一章 融骨搜魂 这是苏愚第一次跳舞,完全是现学现跳。虽然他远没有徐青萝那么强大的水星,可是交谊舞步也相对简单。场上放的是《MyDestiny》,跳的是慢四,完全是在那里慢悠悠地晃来晃去,瞅着台上的领舞跳上几个拍子也就会了,比较生涩的反而是手位,左手半握对方的手,右手轻搂对方的腰,这轻度的肢体接触对他而言仍嫌亲密,心里不禁生出一丝背叛的罪恶感。这罪恶感很快被张瑶如水的眸光打散,女孩忽然抬起脸,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苏愚微微错愕了一下,问道:“呃,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知道。”说完,张瑶低下头,留给苏愚一个人去思考。 苏愚当然什么都知道。张瑶在试探自己,舞台上冷漠以对是对不起,抹去记忆损伤大脑也是对不起,她想看看苏愚心中的对不起到底是只有一个,还是两者皆具。 “嗯,知道了。”苏愚笑了笑,“不过,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不会每个人都去说一遍对不起吧?” 他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我承认我喜欢过你,你不喜欢我你也无须道歉,我理解的对不起就只有这一层意义而已,其他的,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无关紧要,总之,请勿介怀。 张瑶抬起脸,清水般的目光直视苏愚的眼睛,迎接她的是对方率真而坦诚的微笑。她心里忽然有一点莫名的慌乱。抹去记忆的事她不可能主动去提,而舞台那次她确实心中有愧,原本倒也有顺便道歉的打算,只是见对方明确地表示不介意,她便没有再说,接下去问道:“那年离开,你去了哪儿?” “投奔了一个远房亲戚。”苏愚答道。 “那,那个女孩呢?”张瑶问的自然是徐青萝,当年苏愚离开,人人都知道他被一少女带走。 “走了,说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苏愚说得随意,但张瑶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一片黯然,那悲伤像一眼深潭,让她也差点沉入其中。这让她不得不相信苏愚的话是真的。这样看来他俩没在一起,那么苏愚的头病…… “那你的头还疼么?”她又问。 “不疼。”苏愚又笑了笑,感觉到张瑶身子微微一颤,他补充道,“不读书不思考不想些有的没的,自然不疼。” “哦,”张瑶垂下头,略略缓和了一下情绪,轻声说道,“原来你没在读书,我还以为,你也考到这所学校里来了,这样咱们又是同学了。” “真希望这样,可惜我没读书的命,平时只是爱在学校里晃,哦对了,我家亲戚就住附近。” “那你平时,就是在这边晃来晃去吗?” “对呀,不然我能干什么?” 张瑶又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向别处,再没说什么。对徐青萝的离去她有点失望,白费了一番心计,却未能给王家树立一个强敌。对于苏愚,她既感到失望又觉得鄙夷,头疼也并非什么都做不了,可他却自甘放任,对这种废人般的日子自得其乐,整天在学校里游逛,还千方百计蹭到舞会里来,不用问,也知道他两眼盯的都是学校里的姑娘。她内心深处的那点歉疚一下子就释然了。 该问的都问过了,她只等着舞曲结束。往座位上瞟了一眼,没看到白笛,也没看到孙昭阳——也就是那个孙姓男孩。她又往舞池里扫了几眼,光线黯淡,人又太多,一时也没看到。 她不知道,此时的孙昭阳已被带进了一个光线最暗的角落,被撩拨得心猿意马,口干舌燥。女孩靠在他怀里,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低下头只见青丝如瀑,嫩颈如雪,鼻间净是淡而迷人的少女幽香,这陌生女孩的似水柔情一遍遍冲击着他的大脑和心脏。昏暗的灯光和暧昧的气氛疯狂催生着他心底的欲念,让他情不自禁向女孩白皙的耳根吻了下去,缠绵间向脸蛋游移,迅速吻上那对红润娇嫩的唇。 他几乎是将女孩挤在了墙角里,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女孩的激烈回应将他彻底淹没。拥紧,尽情在怀中抚揉,口舌交缠,麻酥酥的电流传遍全身,那是能将人融化的快乐感觉。他完全卸下了修行人该有的防备,所有星力都蛰伏起来,他无比放纵地享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快乐。只是他忽然觉得有些窒息,那快感掩饰不住的尖锐疼痛越发清晰,他猛然瞪大了眼睛,想把搂着自己的女孩推开,但他的手脚已不能动弹,他想提聚星力也完全提不起来,他就像变成了一块木头,只能在极度的恐惧里感受着身体的迅速消融与残缺,他看着女孩俏丽的脸蛋模糊变形像一团蠕动的粘液,继而从口唇处缓缓钻进自己的身体,头、脖颈、上身、手臂……他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不过是半分多钟,角落相拥的男女变成了一个人,男孩手里握着一件连衣裙和两件内衣,他轻轻地低头嗅了嗅,手臂一振便化作虚无。转过脸,他将狞厉的目光投向张瑶,裂起嘴角,无声地一笑。 张瑶心里莫名一寒,苏愚则刷的转过头,向某个方向望了过去,几对男女轻摇慢转的视线尽头,是一个黑洞洞的墙角,空空如也。 “怎么了?”张瑶诧异地问。 “哦,忽然想起带我进来的那个舞伴。” 张瑶没再说话,这次她看到了坐在一边瞧着自己的孙昭阳,对方直直的目光里颇有几分监视的意味,这目光令她反感却又无奈。其实两年前她就知道,自己将会嫁给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孩,因为要维护孙张两家的联盟,也因为孙昭阳是百年间资质最好的鬼谷传人,尽管比自己少修两年,修为却已远远超过自己。 资质是一个最令修行人无奈的话题,就好比拷在普通人身上的命运枷锁,它关乎一个人的修行速度和成就高低。资质不好,修上一百年都未必及的上人家修行十年。张瑶资质不算差,可是张家近些年却出了两个比她资质更好的后辈,所以按照家族规矩,她只能让出谷中的位子,没完没了地“谷外历练”,换句话说,她基本上再无回谷修行的希望,这导致她两年来进境极慢。 这样一来,她修行的希望便全部着落在孙昭阳身上。资质卓著,意味着能够抢占更多的资源,孙昭阳可以在谷中自由来去,出谷也能携带大量谷中出产的修行石,而在谷外修行,修行石却是必不可少。像她这种被家族排挤甚至抛弃的可怜人,除了讨好孙昭阳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是由于一直专注修行,这个少年显得很不成熟,早早将自己视为禁脔的行为也让她很是难堪。 张瑶向孙昭阳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由一声叹息。普通人为生活所累,修行人为修行所累,各自有各自的情非得已,可是要让她放弃,她又难以割舍,明知天道缥缈,可她还是想踮起脚尖去触碰那天上的星星,多触碰一颗也好。 一曲结束,灯光转亮。苏张二人各自松开了手,都显得有点迫不及待。苏愚向座位上扫视一番,发现白笛不在,那个奇怪的女孩也不见了踪影。他心里一惊,只怕白笛出了什么问题,连忙对张瑶挥了挥手转身跑出会场。一进楼道他便发出了消息: “你在哪儿?” “宿舍。”白笛回道。 “没被人跟着?” “没发现,怎么了?” “我看到有个家伙化形成你们系的女生,最近千万要谨慎。” “……什么样子?” “个子小小的女孩,喜欢脸红,不过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再化成别人。” “知道了,你也小心!” 苏愚收起手机,回头又朝会场望了一眼,皱了皱眉。大概是因为最近致力于冥王星的修炼,他对一些死魂产生的阴气非常敏感,刚才跳舞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某个方向有些异常,心想等夜深人静再回来看看。 打定主意,他噔噔噔下了楼,站在楼门口的夜风里,他向周围扫视了一番,迈步走向一个阴暗僻静的角落。 此时张瑶和孙昭阳也正走下楼来。张瑶见白笛不在了,苏愚的事情也解决了,便提议离开,孙昭阳本想跟张瑶再舞一曲,见张瑶无心再待下去,便也只好随她。只是一出楼门,他便提议道:“时间还早呢,一起走走吧?” 张瑶摇了摇头:“不了,今天有点累,我回宿舍。” “哦,那好吧。” 张瑶正要转身,却听孙昭阳问道:“听说含有谷星能量的绿松石晚上能放光,你见过么?” 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不如陪我走走,我给你几块看看。”孙昭阳脸上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是用修行石来交换自己的陪伴。张瑶心里觉得屈辱,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就在校园里走走。” “好啊,你看你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我又不会吃了你。” 张瑶强自笑了笑,跟着他沿甬道慢慢走去。 某座偏僻楼房后面,被一大蓬花树遮蔽的角落里,苏愚闭目而坐,今晚第二次展开他的“虚无心界”。他感觉这附近阴气较重,又是相对冷僻的所在,所以想仔细探察一下。 心界缓缓张开,这一带并无他人,一片黑暗中只出现了一对情侣的影子,他们在悠然漫步。随着心界继续扩张,情侣前行的路上忽然出现了第三条影子,那个影子十分娇小但边界模糊,就像一团黑色的气体在不断向上蒸发。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情侣直接从她身上悠然穿过,仿佛并未觉察它的存在。然后它转了个身,似乎想要去追那对情侣,但它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向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它在向苏愚靠近。 苏愚睁开了眼睛,只是眼前一片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却缓缓站起身来,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声音,如同呓语:“你的痛苦给我,我来帮你解脱!”然后他面无表情,向前伸出手去。 第六十二章 毒男烈女 苏愚向前伸出手去,探入唯有他才能感知到的一片阴霾。 那是一个死去的灵魂。 虽然他还不知道灵魂到底是什么,但他的虚无心界可以看到它们,感受它们的喜怒哀乐。有时他会觉得灵魂就是一股偏执的情绪,带着一些或简单或复杂的记忆,因为失去了肉体的承纳,它们会慢慢蒸腾消散,彻底融入天地之间。而无论情绪还是记忆,它们都与月亮有关,若人活着时像一轮燃烧的太阳,这死亡后的“灵魂”便如一轮沉静的月亮,月亮由圆渐缺,终至沉入黑暗,彻底消失。 灵魂毕竟是死物,不会说话,不会思考,它们只会遵循本能,而灵魂的本能是什么,苏愚却不知道。或许自己身上有它喜欢的味道,也或许是冥王星的种子在苏醒,它在召唤那股黑暗的情绪。如它所愿,苏愚伸出双手,敞开月亮之门,将那情绪迎入心房。 眼前闪过一连串模糊的影像:女孩被一个高大男人逼入角落,恐慌和愤慨涌上她的脸,她想喊却喊不出,被卡住脖子无法动弹,只能睁大恐惧无助的双眼,看着男人带一脸诡异的笑,低头吻住自己,继而身子一震,眼神由恐惧转为痛苦、绝望和悲伤。 刹那间悲伤如潮、痛苦如海,从头到脚将苏愚吞没。他紧闭双目,仿佛化身为那个可怜的女孩,体验着临死前的每分每秒每一点情绪,那眷恋,那遗憾,那痛悔,那仇恨,那弥漫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的深深的绝望。他紧皱眉头,额上汗水弥漫,身体微微颤抖,仿佛一脚蹈入死亡,而他的胸腹之间、星府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兴奋扭动,在长鸣,在欢歌,那是冥王星的种子! 苏愚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有独特的冥王潜质。或许是因为从一出生就伴随着死亡,是母亲的死换来了他的生,六岁前就接连经历玩伴的死和爷爷奶奶的死,再后来又有徐青萝的死,他就像一个注定与死亡为伍的可怜人,不断汲取着死亡的能量。而毫无疑问,冥王星喜欢这种能量,所有阴沉的死气和黑暗的情绪都是它的养分。苏愚便四处收集这养分,所以才有了跟徐警官的合作,也幸好他心志远比常人坚强,不然就算不被黑暗情绪吞没扭曲了本性,也将因无法承受一次次极端的情绪冲击而精神错乱。 跟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情绪汲取完毕,那无主的灵魂便遽然消散。苏愚摸出一块白色晶石扣在手心,一边快速抽取其中的月亮能量以弥补损耗过巨的星力,一边默默地说了一声:“安息吧。” 然后他轻叹一声,抬头望了望舞会会场的方向,便自花丛后转出身形,快步走去。 现在已然确定,对方使用的是融骨之术,那么会场中那突如其来的阴气十有八九不是错觉,他急需确认是谁又遭了毒手,对方又化成了谁。虽然舞会还没散场,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夜风吹过,花影摇曳。一对青年男女自远处缓步走来,看身形像极了张瑶和那个孙姓男孩。苏愚急忙一侧身躲入墙角,对方却并未走近,直接拐了个弯往别处去了。苏愚没工夫多理会他们,从墙角转出,脚步匆匆地直奔会场。 舞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走到门口便听到男女主持在一唱一和地串着台词,逗得台下众人阵阵发笑。苏愚倒也无须进门,直接靠在门外墙边,环抱双臂,做出闭目养神的悠闲姿态,虚无心界悄然展开,穿过墙壁,迅速深入会场。层层叠叠的影子在眼前摇晃起来,有如大风吹过的黑森林,很快,他看到一个边缘模糊的黑影,它在森林里来来回回快速跑动,形似癫狂。癫狂之中它忽然停下,稍作停顿便以风一般的速度穿过森林直奔苏愚。 苏愚一眼就辨认出来,是那个孙姓男孩。他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想起之前路遇的那对男女,立刻就想收起心界追出去。暗杀了孙姓男孩,最受威胁的便是张瑶,几乎可以确定对方下一个就会对张瑶下手。可是男孩的灵魂已冲到眼前,他清晰地感知到它发出的一股强烈意念,它分明在说:“恨……我恨!……” 苏愚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灵魂是死物,无法主动传递意念,可眼前这一个却与其它灵魂完全不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前是修行人,它竟似还保留着部分灵智! 它伸手去抓苏愚,但手穿过了苏愚的身体,它又胡乱抓了几次,仍然徒劳无功。它仰面张口,似乎在无声地嘶叫,混乱而又极为强烈的信念一遍遍传输过来:“帮我……帮我……帮我!……” “帮你什么?”苏愚冷静地开口,低声问道。 “报仇!……杀了他!……我要报仇!” 苏愚凝重地点了点头,向前探出右手:“仇恨给我,如你所愿。” 他以为还会像之前一样,用自己的月亮接纳它黑暗的情绪,给冥王种子吸收。可是他一触及那团黑影,体内的冥王种子便忽然颤动起来,月亮之门尚未打开,眼前黑影便尽数钻入他的手心,并沿着经络直达星府,一股脑注入尚是一团黑色漩涡的冥王种子。整个过程只在刹那之间,除了感觉有一股阴冷之气自体内流过,苏愚并无任何不适之感,但他还是吃了一惊,察看了一下星府没有其它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修行人的灵魂,与普通人完全不同。 他再不敢停留,睁开眼睛,飞奔下楼。沿着来路跑到遇见那对男女的地方,见左右清静无人,取出一面黑巾把脸蒙上,径自往两人拐弯的方向奔去。 张瑶毕竟处于敌对阵营,哪怕态度相对柔和,他也不便轻易暴露。何况庞家的情况比较特殊,不依赖鬼谷而修行,绝对是个生死机密,众敌环伺之下,更不容有一丝一毫马虎,他只能将真面目遮掩起来。 当然最稳妥的办法是不予理会,甚至他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庞氏族人,他贸然出手会不会搅了乌龙。可对方滥杀无辜,手段又实在卑劣阴险,尤其在切身体会过女孩临死前的痛苦之后,他忍无可忍。不为救张瑶,只为阻止对方继续草菅人命,他也必须去会上一会。 前路越来越安静,已经十分接近校园最荒僻的角落,苏愚心中也越来越是不安。又转过一个拐角,路灯也变得昏暗稀少,远远地,他终于看到了那两个人。 男孩在伸手搂抱女孩,却被女孩退步避开,女孩没有恼怒的斥问,只是回身就走,同时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得回去了。” 那的确是张瑶的声音。苏愚没敢再靠近,找了个黑暗角落先藏起来,悄悄向远处观望。 只听男孩说道:“别急呀,咱俩亲热一下我就把石头给你,放心,这边没人过来。” 张瑶的声音已经有了一丝恼怒,听得出在极力克制:“孙昭阳,请你放尊重些。” “咦?这有什么尊重不尊重?我是你的未婚夫,你也是同意了的,亲热一下还不行?” “那也是结婚以后,现在我不想。” 张瑶说着,加快了离开的脚步。孙昭阳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手指轻轻一捻,一个蓝色气泡忽然出现并迅速将两人笼罩在内,一刹那间,甬路上的两人竟凭空消失不见,再也听不到一点声响。 苏愚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弹出了一个反隐术,无形的波纹荡开,二人的身形重新显现,而此时已有一道道黄色光圈落在张瑶身上,光圈迅即一收,好似绳索勒入身体,张瑶不禁闷叫一声,体态看上去忽然便柔弱了许多。她倒退两步,尽力压抑着声音里的恐慌,问道:“孙昭阳,你怎么会用王家的星轮真锁?你难道……不,你不是孙昭阳,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听不出来么?”孙昭阳的声音蓦地一变,听起来阴测测令人发冷。 “……王一殇!……是你!你想怎么样?孙昭阳呢?” 张瑶神色间一阵惊慌,连连向后退却。看的出她星力皆失,似乎是中了那叫“星轮真锁”的封印之法,那是鬼谷王氏的独门星术,苏愚也曾听庞洛春说起,一旦中招,无论修为多高通通无用,一定时间内与普通人无异。 原来却是王家! 这个王一殇,能在一招之内就制住张瑶,苏愚知道自己很难是对手,便沉下心先听他们说话,再等机会,看能不能救到人。 “孙昭阳自然是死了,呵呵,修为比我高又怎样?还不是蠢货一个!不过看在同门面子上,我让他死得很舒爽。”王一殇一阵淫笑,一步步向前逼近,“放心好了,你毕竟是曾经的鬼谷第一美女,我会让你死得更舒爽!” “我明白了。”张瑶惨然一笑,停下脚步,不再徒劳地后退。 “明白什么了?明白战力低下,就只能沦为漂亮的玩物?” “王家要动手了,是师父叫你来杀我们。” “没错,不过这怪不得师父,是你们自己找死。两年前你就自作主张放了苏梦溪的儿子,现在你们又迟迟不向庞家动手。难不成你们还想联合庞家对付我鬼谷王氏?师父说杀了你们,孙张庞三家自会拼个你死我活。” “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会动手。” 张瑶冷冷望着王一殇,此刻看起来反而平静许多,只是下一刻她忽然侧身低头,狠狠向墙上撞去! 苏愚一怔,知道她是不想受辱要自己了断,本能地就想出手救人,却见张瑶刚一转身,身子却霍然停住,竟又如**控的玩偶一般慢慢地充满屈辱地转过身来。 “可笑!”王一殇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王家秘传的星轮真锁就只是封印星力而已?封你星气经脉,控你血肉筋骨,你将是我手中玩物,逃无可逃!还想这么简单就死?师父他老人家可说了,你死得越惨,你三家拼得就会越狠。嘿嘿,在我的水隐界内,咱们可以慢慢地玩!” 说话间,王一殇也不上前,只背拢双手,似笑非笑看着张瑶。张瑶的双手竟颤抖着伸到背后,去解自己的长裙吊带,清丽的脸上屈辱的泪水簌簌滚落。苏愚没想到星轮真锁还有近似傀儡术的一面,当下再也看不下去,指尖星光一闪便要出手。哪知张瑶忽然痛叫一声,同时传出两声清脆的“喀”“喀”声响,她伸到背后的双臂竟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为了不解衣裙,她竟生生挣断了双臂! 苏愚不禁为之瞠目,心中也升起一丝敬佩,这女孩还真是刚烈至极的性子。他将蘸着天王星光的指尖在眉心一点,以星术最大可能提升自身速度,随后提聚星力,双手凝结七色星丸。然而修为越低,星力提聚便显得越慢,尽管时间仍然极短,但场上还是陡生变故。 王一殇显然有些恼怒,冷哼一声,向前伸手一抓,隔着数步之遥,张瑶的衣裙竟然片片碎裂,就像无数花瓣飞扬而起,随风飘零,花瓣散尽,一具玉雕般的少女身体渐次呈露出来。 苏愚大感头痛,转过头暗叹一声,双手连弹,六颗星丸激射而出,随后身体带起一串残影,风一般直奔王一殇! 第六十三章 借力化生 这是一场空前危险的战斗,苏愚心里清楚,只是他不能不上。一来既知这是鬼谷王氏的阴谋他就不能让他得逞,二来他不想坐视女孩受辱。 通过刚才的观察,他对王一殇的修为也有了一些了解。对方展现的能力不外乎土星和海王星,其中土星为封印、禁锢的属性,属于禁制法则,而海王星则体现了两种法则能力,一是融骨术的消融,二是水隐界的隐匿,甚至在施放某些星术时也能隐去星力痕迹,比如震碎张瑶衣裙的那一下。 一颗行星可象征多种天地法则,但是对每个人而言,只有一道法则最能与之契合。所谓法由心生,它是人心性的投影,而心性则受先天遗传、后天经历和星图格局的影响。点亮行星获得一个天命星术,同时也开启了相应的天命法则,简称命法,学习和施展命法之下的星术会事半功倍,所以一般人只会选择精修一道法则。 王一殇展现了两种海王法则,不知哪一种才是命法,但能双法同修,想必对海王星术浸淫已久,海王多半有三旋甚至更高。而苏愚只有谷神星和灶神星修到二旋,其它都只有一旋甚至一旋不到,点亮行星数目多于同辈,却只是博而不精。哪怕相差一旋都意味着不小的实力差距,所以苏愚不敢硬碰。他赌的是王一殇不擅长速度。 六颗星丸,奔的不是同一个方向,而是上下左右射向王一殇不同部位。猝不及防之下,对方速度不够也就无法全部躲开。 王一殇确实吃惊非小,他以为躲在水隐界内,界外就没人看得见他,没想到还有第三个修行人躲在一旁,此人还有反隐之术!六道光芒一入视线,眨眼就疾射而至,他勉强提聚海王星力在身前撑出一把蓝色伞盾。海王星的防守是依靠其消融之性,六颗星丸从不同角度打在伞盾之上,除谷神星和灶神星外尽数融在伞中,谷灶两丸也小了大半,但直透伞背,余速不减,一个打在王一殇右肩,一个打在前胸,虽又被王一殇星力融掉少许,但两个部位还是受了小伤。尤其前胸被谷神星丸击中,全身星力一阵躁动,竟隐然有外泄之势! 这都在苏愚计算之内。二旋星力相对难以抵挡,他的谷神星力又对能量有牵引之力,他特意用谷神星丸去打对方星府,令其星力动荡一时,无法立刻提聚。同时苏愚也已疾奔至对方身前,一伸手,手上星力运转,去拿王一殇的右手腕。 苏愚在合气道中学到许多击打和控制关节的技能,关节虽小,也并非人身要害,却能令普通人快速丧失战力。他认为同样的战术也能针对修行人,封堵对方气脉星府,可让其无法使用星术。前期的修行者,星力通道以手臂为主,手腕关节不啻于咽喉要道。 只是在他近身拿腕的一瞬,身后传来急切的女孩声音:“不要近身!” 却是张瑶见他现身相助,急忙提醒了一句,而后赤身的她几步躲入花丛后面,只露出长发披散的头部和如雪双肩,注视着场上变化,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忧虑的色彩。 苏愚一把抓到对方手腕,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想得过于简单。星力注入对方气脉进行封堵,却遭遇一股极强的消融之力,就像土堤面对汹涌海潮,完全是一触即溃。知道自己修为不够事不可为,他马上催动身法闪出数米之外,就是雷鸣电闪般的一个照面,他的手指竟被融掉了一层皮! 消融,腐蚀!好强的力量! 王一殇低头看了看胸口的血迹,望着苏愚舔了舔嘴唇,咧嘴一笑:“还行!好歹让我挂彩了。别藏头露尾的了,既然是英雄救美,死前得让美女看看你是谁吧?” 说话间,他的右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张瑶立刻叫了一声:“小心!” 苏愚几乎在同一时间向旁一闪,再回头,刚才的位置无声无息腾起一股蓝色烟雾,地面都融出一个坑洞。 王一殇见偷袭无功,皱了皱眉,手一挥,整个人突然消失。 苏愚明知是隐身术,却不敢施术探隐,两人相距不远,只怕探察出来攻击已到眼前。他再次闪身躲避,只是那一瞬间他又想到,万一对方不是来攻自己而是奔张瑶而去,女孩就危险了!一时想不到别的办法,他只好奔向张瑶面前的花丛。一到花丛前面还未站稳,他就被一只手掌击中前胸,剧痛之中他毫不犹豫反拍一掌,打出一记月亮星术“七情印”。 苏愚的月亮命法是“情绪”,命术“虚无心界”通过感知情绪来感知人心乃至灵魂,此外他唯一掌握的星术就是七情印,此术原为庞家秘传,以情绪攻击对手,起到不同程度的干扰作用,若对手自制力不足,更可令其内心崩溃。苏愚月亮修为很弱但情绪深刻,极度恐惧的情绪一击而出,王一殇心脏急跳,只觉没来由的一怕,后续攻击竟未能跟上,任凭苏愚被他打翻出去。 苏愚向后翻过花丛,几乎是直接摔进张瑶怀里。他怕撞伤了张瑶,刻意用脚勾了一下花枝,并用手向后撑了一把,入手一片温软滑腻,吓得他急忙又缩回来。不过下一刻他就一咬牙翻身一把抱起张瑶,一纵身闪了出去。张瑶被裸身抱起,手臂又断了不能动弹,条件反射般地在苏愚胳膊上咬了一口,苏愚只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仍抱着她一口气奔出好一段距离,将她放在一个墙角。 那片花丛早已被一片蓝光淹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光秃秃一片! 苏愚站起身望着狞笑不语的王一殇,冷着脸皱了皱眉头。一招不慎,局面就变得极为被动。他修为较低,对对方海王星力没有针对办法,再加上对方诡计多端,使用多种隐匿手段,并用张瑶牵制自己,他只能不停躲闪。他倒是有一点速度优势,只要不带上张瑶,逃跑并不困难,可那样的话,他现身的意义何在? 他忽然转身蹲下来,一把抓住了张瑶的手臂:“抱歉。” 张瑶正蜷身而坐,臂骨折断的她根本无力挣脱,早被看光了也抱过了,倒也没有挣扎的必要。她知道苏愚是想带他逃走,却冷冷地看着他说道:“这人是王家新秀,海王四旋,本代鬼谷弟子中修为第二,你打不过他,先把我杀了!”见苏愚看过来,她眼中波澜一动,现出一丝哀求的神色:“求你。” “我带你跑。”苏愚说着就要抱她起来。 “带上我你还怎么跑?快杀了我你自己跑!” 张瑶刚刚说完,立时感觉身上一凉,一股秋风从背后吹来,夜色下的草木一阵摇晃,沙沙作响。只见苏愚一怔,来抱她的手立刻收了回去,指间绿光一闪凌空一抓,刹那间周围的风完全消失,就像被他抓在了手中。然后他转身一扬手臂,一小股疾风便脱手飞出,扑向正快步奔来的王一殇。 这股风凌厉之极,几乎能看到在空中激起了一串波纹。王一殇吃惊之下再度撑开伞盾,竟还是被疾风击穿结结实实打在左肩,感觉就像镰刀切割过来,刺啦一声连衬衣带皮肉割开一片,肩膀上顿时鲜血淋漓,几乎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 张王二人都是一呆。几个照面下来,两人对苏愚的修为早有估计,万没想到他还藏有这样的杀招,乃至形势竟陡然逆转。张瑶又惊又喜,似乎又看到了一点希望。 苏愚一招打出,周围平息片刻的风便再度出现。这是他的谷神星天命星术“借力化生”,可将身边运作的能量抓取过来,转化为新的形式。那风本就是吹向王一殇,他只不过将其从大范围凝缩为一小股。不只靠自身修为而是引借自然之力发动攻势,他便大大缩小了与对方的实力差距。 这场风无异于苏愚的及时雨,虽然时大时小很不稳定,但只要风向不变,苏愚一直处于上风头,他就可以很方便地借力化生。仅仅二旋的修为星力不足是他仅剩的弱点,但灶神星有命术“不灭之火”,灶神之外无论哪颗星力量干涸,它都可以将部分星力以双倍的量转化过去,这样算来苏愚比一般的二旋星体多出两倍星力,他也不怕消耗。 一击得手之后苏愚再不停歇,双手连抓连挥,不断将凝缩的风镰、风刃甚至大把的风针掷向王一殇。王一殇失了先手,只能连连退让躲避,他的命术对近身战有优势,但碰上这样的远距离手段却难以招架。在他看来,苏愚突然就从一只只会跳来跳去的猴子变成了强大的控风者,很奇怪他哪来的星力支撑这层出不穷的攻势。没一会儿功夫他身上的衣服就被打得破破烂烂,全身上下多了十几处伤口,狼狈不堪,不住倒退。 苏愚步步紧逼。好容易取得的优势他自然不肯错过,同时他也怕风什么时候会停掉,到时无力量可借他又会陷入苦战,所以只想一鼓作气拿下眼前的劲敌。然而逼退对方数米之后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按说对方不该全无反抗之力,怎么连星术都不再使用,只是一味躲闪?他的伞盾呢?隐匿之法呢?这样一想他心里立刻打了一个激灵,与此同时只听张瑶在身后急急喊了一声:“别追!” 两人同时意识到了危险,但是已经晚了!苏愚撤步急退,王一殇抬手一招,周围地面刹那间涌起数道黄色光环,好似巨龙抬头,一股脑向苏愚围拢而来! 这是王一殇借假意示弱布下的陷阱。他手中无时无刻不在用隐匿之法放出星力。其实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钟,苏愚警觉性虽高奈何求胜心切,终究是迟了一步。道道光环自上至下将苏愚困在中央,齐齐向中间一收,好似勒入身体,苏愚只觉得气脉一震,全身流动的星力尽数冻结,星府中六处星光齐刷刷熄灭,再想提运星力,已没有一点反应。 这是星轮真锁! 苏愚忽然想到,之前张瑶也可能是以同样的方式中招。边散步边无声无息布下陷阱,确是难算难防。他不禁自嘲地一笑,总以为自己足够小心,可在真正阴险的对手面前还是太嫩了,笛姐提醒的一点都没错。不过说到底还是实力不济,若自己修为再高些,他就不敢不全力防守,哪有功夫布置陷阱? 他看了一眼张瑶,再一次说了一声:“抱歉。”他抱歉的是没机会帮她解脱。 下一刻,王一殇已飞速欺身上来掐住了苏愚的脖子。他也付出了极大代价,衣衫尽毁,浑身是伤,迫不及待地用一个扭曲的笑脸表示他的得意:“跳来跳去的猴子,你怎么不跳啦?啊?你要救她是吧?好啊,英雄救美啊!让我猜猜看,你是姓张呢,还是姓孙呢……不对!你会用七情印,莫非姓庞?” 说着,他抬起手来,便要去揭苏愚的面罩,只是手伸到一半,测头看见张瑶正紧咬双唇望着这边,又把手缩了回去,森然一笑:“拼命救一场,却不知道你是谁,这样的话,张大美女一定会深感遗憾。嘿嘿,我就喜欢让人留下遗憾,还是临死前的遗憾。……好好看着,看我怎么将美女送上极乐西天!嘿嘿嘿嘿!” 他放开了苏愚,因为苏愚已经是个废人,是他案板上的肉,再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转过身他阴测测地笑着走向张瑶,张瑶则隔着他看向苏愚,低低的声音里压抑着有些异常的情绪:“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没想到你能为我做到这样。” 说完她决然地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想到终难摆脱受辱的厄运,两行清泪从脸上滚落下来。 此刻的苏愚却没在听她说话,甚至连王一殇的话都没有听清,他听到的是内心里的另一个声音,星府里那颗黑暗的冥王种子动了一下,有一个声音在叫:“报仇!帮我……报仇!” 这让苏愚觉得如此诡异,他以为消失了的东西忽然又出现了。鬼使神差地,他回了一声:“好。”于是冥王种子里忽然涌出一股力量,那是一股陌生而又奇异的力量,它迅速分成三股钻入本已黑暗的星府,三颗从未亮过的种子骤然发出夺目星光! 太阳,四旋!火星,三旋!海王,三旋! 苏愚干涸的气脉即刻被滚滚而来的星力充满,只是整个身体弥漫起若有若无的黑气。他凝视双手,呆立片刻,猛地提运星力,一掌击向王一殇的后心! 第六十四章 骄傲卑微 王一殇已经走到张瑶身前,正淫笑着向蜷缩在墙角的女孩伸出手去,感觉到背后生风,连忙向一旁侧身闪过。苏愚一拳打空,却是五指倏然一张甩出一道蓝色印符:“六欲迷界!” 王一殇眼前一切忽然变作一团斑斓扭曲的色彩,再也分不清是人是物是天是地,耳中响起极度杂乱的声音,尖锐处简直能划破耳鼓,鼻端一应腐臭烂酸的气味直冲顶门,搞得他既急切地想要掩住口鼻又迫不及待要掩住耳朵,但他什么都不敢做,心中浮现一个可怕又可恨但已成死人的名字:“孙昭阳!”他厉啸一声,一转身将周身裹在蓝色屏障之中,但一只通体燃烧火焰如小太阳般的拳头霸气地击透屏障直直捣在他前胸,胸骨陷落,屏障粉碎,另一只手五指尖锐如刀直插心房! 不过是瞬息之间,噗地一声,血光飞溅,眼前浊滥的世界猝然崩散,王一殇看到了苏愚蒙着黑巾的脸,黑巾上溅了几点殷红的血迹。他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张嘴想说什么,看口型好像是“你……你……”,但一个字都没能出口就倒在地上。 星术强大、狡诈如狐的王一殇,就这样被摧枯拉朽般灭杀! 夜风吹过,苏愚看着自己的手,竟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这就是孙昭阳生前的实力? “谢谢……!”他灵魂深处又响起了那个声音,“终于大仇得报!……可恨我色迷心窍,竟被这小人暗害!” “我也该谢谢你,不然我就死了。”苏愚在内心里说,“你能在我星府中一直存在?” “本来可以,……但我用力量强借你的身体,会一次性消散。” 苏愚感觉周身散逸而出的黑气越来越多,不禁皱起眉头:“魂飞魄散?” “是!……但我……无悔!我喜欢张瑶,我不能……让她受伤……害!” 苏愚抬眼看着氤氲弥散的黑气,想起舞会上那张傲气却稚嫩的脸,那双虎视眈眈生怕自己抢了他女朋友的眼睛,他忽然心中涌上一股哀伤。 因为年轻,有谁不会犯错误呢?有些人犯了错误还有机会,有些人却因此失去了一切。 “愿你安息!”苏愚闭上眼睛。 “谢谢!……能报仇……能……救她,真……好!真的……谢……谢……!” 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终至彻底消失。苏愚再睁开眼时,再也看不到一缕黑气,内视星府之中,之前点亮的太阳、火星和海王都已重新熄灭,而随着王一殇的死,自己的星轮真锁也提前解开,一应星体重新点亮。 那颗冥王种子依然沉没在黑暗中,寂静如初,仿佛永远都点不亮打不开,可它却在未苏醒的状态下展示出如此强大的能力,这在苏愚的修行生涯中还是第一次遇到。以极小蕴含极大能量,象征黑暗、爆裂、神秘、死亡、灵魂……破碎谷星与神劫杀手的纠缠混合体么?还真是很奇妙的一颗星啊。 苏愚长吁了一口气,一低头,却见依然蜷缩在地的张瑶正仰脸看着他,如水的眸光里满是复杂之色,有震惊,有疑惑,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见对方低头看过来随即又背过身去,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连忙运转星力暂时接续了断骨,抬手唤起一片云雾,云雾螺旋状自上至下遮掩住她的身子,看起来就像剪裁得体的素白罗裙。 等她再抬起头,苏愚则在低头翻检王一殇的尸体。实际上尸体外观还是孙昭阳的模样,穿的也还是孙昭阳的衣服。苏愚找的是他身上的储物芥子。佛语有云“芥子纳须弥”,说芥菜子可以容下巨大的须弥山,后来修行人便将随身携带物品的空间称为芥子。它们一般是通过木星的扩张能量与土星的收缩能量相结合,经修行人用特殊工艺制作出来,外观微小,但内里藏有不小的空间。苏愚是没有的,但庞洛春有一个,那是一个戒指。他猜测孙昭阳或者王一殇或许会有,其中必定藏有一些修行用的东西。 可惜什么都没翻到。没有戒指,没有手镯,没有任何疑似内蕴空间的小物件。 苏愚有些失望,感受到张瑶注视过来的目光,他又有点尴尬,起身他便准备离开。该救的人救了,该杀的人杀了,打扫战场交给张瑶即可,他不想再做耽搁。只是转身之际,忽听张瑶轻轻说了两个字:“扣子。” 他不由停下来,诧异地看了张瑶一眼。显然,女孩知道他在找什么,这是极明显的提示。他又低头看了看王一殇的尸体,发现洇染着大片血迹的衬衣上,果然有一个不太一样的铜扣子。俯下身一把揪下,以水星能量探入其中,果然找到了一个空间,大概有一立方米,里面有各种日常用品,几本书册,以及一小堆晶石,都是绿色的修行石,其中含有充沛的谷星能量,比苏愚平时用的好了不知多少,略略一扫,其中能量足有四五千份,可以供自己用上两年。 丰厚的收获。苏愚心情有些激动,收起扣子就想离开,只是走出几步忽又停下,回头看向张瑶。张瑶依然站在原地,冷冷清清地,用溪水般清澈的眸子瞧着他。苏愚一时有些踌躇。 若不是张瑶提醒,这些晶石自己一块都拿不到,都会落在张瑶手里。可以认为张瑶以此来报救命之恩,可如果她不说,自己确实完全不知道。这些东西难道她就不需要?那不可能,只要走出鬼谷,这就是修行的唯一途径。但她宁愿拱手送给自己,这是道义,自己也不应该全部拿走,这也是道义。 再贵重的东西,都抵不过一颗纯净的心。 所以苏愚又走了回来,从扣子里拣出十几块最好的修行石,大概有一千多份能量,向张瑶递过去:“你的。” 这是苏愚蒙面现身后第一次开口,他刻意变换了声音,但说多了还是怕有被认出来的风险,甚至他不乐意再正脸面对她。他看到她眸子里闪过一丝波澜,微微低了低头,手指轻轻动了动,但没有接。没错,她还是需要的。所以苏愚俯下身,把石头放在她脚下,她赤裸的雪白双足向后缩了缩。 苏愚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匆匆离去。他的身影挺拔如松,迅速穿过夜色,消失在校园深处。 其实在他渐行渐远的某个瞬间,张瑶很想喊出那个冲到嘴边的名字,可是嘴唇蠕动了几下,她还是忍住了没叫。低下头,看着脚边绿莹莹的晶石,她心里五味翻腾,不知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是他呢?怎么会是他呢?他不是不能修行吗?他不是一直低贱卑劣得像个废人吗? 可他明明却救了自己,匆匆用黑巾蒙上脸,不过是怕自己认出他罢了。可那双眼睛早就出卖了他,以前每晚去小花园赴约,她看到的就是幽暗里那双眼睛,没有明亮灼人的光彩,却永远温润纯净,不见一丝浊杂。她太熟悉了,不可能认不出,若能不认出来倒好了,她宁愿一无所知,这样自己就仅仅是被一个不相识的人救了而已,不用去纠结,不用去愧疚,不用想面对却无法面对,不用有尊严被无情粉碎的羞耻。 偏偏就是他,那个偷偷喜欢自己却被自己践踏过的家伙,他现在用另一种方式践踏了自己,——不止是被他看了摸了抱了,更是被他不计前嫌不顾生死地救了。 还有这些石头……这是被怜悯了吗?被施舍了吗?她本来应该拒绝的,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真的想要。同是修行人,在他面前,她已经没什么可骄傲的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家族放弃,却一心还想修行的女孩子,也不过是匍匐在人间仙路上的一粒卑微,若不是心中这股执念,又怎么会被奸邪的同门所趁? 她默默地蹲下身子,伸手将那一小堆晶石抓在手里,光洁温热的触感传来,两滴泪水无声地自脸颊滑落。流到嘴边,滋味是那么咸涩。 半晌,她站起身,挥手祭出一道火焰,将地上的尸体焚烧殆尽。然后她紧紧攥着手中的晶石,走向宿舍楼的方向。 孙昭阳和王一殇都死了,她要尽快联络族人,告诉他们鬼谷王氏的阴谋。 她消失在夜色中没多久。苏愚便又从某个拐角处转了出来,朝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倚在墙角处,微闭双目,展开他的虚无心界。 王一殇的灵魂还在这里,他想试试把它收掉,虽然这个人是自己杀的,可是料想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当心界展开,王一殇徘徊游荡的影子立刻向苏愚靠拢过来,它张牙舞爪,试图在他身上乱抓乱咬,但都徒劳无功。他听到它癫狂的心念在喊:“是你!是你!……你杀了我!杀了我!……” 这是第二个修行人的灵魂,果然还保存着部分灵智,跟普通人真的不同。 苏愚没有跟它沟通,直接伸手探入那片黑影。星府内的冥王种子还像之前一样,忽然一动,就将整个黑影吸入其中。他并无任何不同的感觉。冥王种子也还跟之前一样黑沉沉如同漩涡,不知道何时才能真正苏醒。 灵魂到底是什么,苏愚直到现在还没弄懂。他只是靠自己独特的情绪能力去感知灵魂,感知到的也不过是一团情绪罢了,灵魂中还有其它一些什么东西,他并不清楚。大概它是保留着部分修行所得的能量的,不然修行人没道理跟普通人不同,孙昭阳更不可能让自己暂时重燃星府。希望终有一天能自由运用这种能量吧。 苏愚正思忖间,衣袋里手机忽然震响,摸出来一看却是庞洛春的电话,按下接听键,他有气无力地问道:“叔,这么晚了有啥事?” “你在哪儿?”庞洛春的声音一本正经。 “在家呗,睡觉呢。”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你?” “……你又私闯民宅?” “你可以去徐警官那儿告我。” “还是私了吧,给几块石头抵罪。” “要石头是吧?好说,我来就是为了给你个赚石头的差事,也省得你整天没事儿胡闹。” “哦,什么差事?” “刚刚出了新闻,山西姑射(注:读“夜”)山附近发现墓葬,据说不晚于商代,有古星图出土,考古队正在发掘,你过去探探虚实。” “姑射山……,你怀疑有星器灵宝出土?” “前提是如果墓葬是真的。” “好,明天就去。” 挂断电话,苏愚又站在那儿思量了一会儿,也悄然转身离去。 第六十五章 同路不识 早晨六点钟,感觉一条湿漉漉滑腻腻的小舌头在脸上舔来舔去,苏愚睁开了眼睛,伸懒腰的同时将骑在脖子上的黑猫一把推开,然后坐起来,看看桌上堆了半桌的冰淇淋盒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小黑,不要再偷冰淇淋了好不好?非要给我偷早餐吃的话,面包牛奶就可以了。……啊算了,还是什么都不要偷了,我又不是没钱养不起你。” 这只名叫小黑的猫是他半年前从一家超市里拎回家的,当时它藏在装满冰淇淋的冰柜里,被冻得奄奄一息。没错,它就是徐青萝的那只黑猫,小县城那群流浪猫的首领,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一路跑到的北京。大概是因为失去了徐青萝的联系,它才千辛万苦地过来寻找她,可是偌大的北京城它却找不见主人的影子,知道主人爱吃冰淇淋所以它天天围着超市的冰柜打转,以期能有机会见她一面,最后竟被迫藏身在了冰柜里。 这半年来小黑成了苏愚的看家猫,当然这流浪惯了的小东西还是喜欢到处乱窜,白天在家里呼呼大睡,晚上就跑出去偷东西。它还是那么喜欢偷冰淇淋,每天必定叼两盒回来,半年时间搞得房间里堆满了冰淇淋盒子。 大概它是以为女主人终有一天还会回来,它怕她回来了却吃不到最爱的冰淇淋。它要时时刻刻给她准备着。 只是徐小萝不会回来了。 苏愚每次看到它偷来的冰淇淋就会黯然神伤。打开冰箱,从上到下满满当当,没有别的东西,都是各种牌子各种口味的冰淇淋。偷来放在外面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吃掉,每每如此他就会想起徐小萝一小勺一小勺咬着冰淇淋的可爱模样,想起她把自己强拉硬拽扯进冰淇淋店的癫狂日子,吃着吃着便会潸然泪下,以至泣不成声。 庞洛春是苏愚唯一的常客,只是经常不请自来、破门而入。按理说,小黑这只看家猫和庞洛春应该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可他们却处得相当不错。后来苏愚才知道,是庞洛春用晶石收买了小黑,每次来他都带给小黑两块晶石。庞洛春说小黑或许有修行的潜质,可惜动物跟人不同,苏愚也不知该怎么教它修行,只是任由它把晶石叼走藏起来,也不知藏到了什么隐秘的地方。 “小黑,好好看家!”草草吃完了早饭,苏愚出门之前照例对窝在沙发上的黑猫叮嘱了一句。这一次要去姑射山,看样子一两天回不来。想了想,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绿松石,朝沙发上一抛:“这是赏你的!” 看见闪着绿光的石头飞过来,本来懒洋洋眯着双眼的黑猫突然睁圆了眼睛,纵身向前一扑,将两块石头同时叼进嘴里,轻盈落地之后打了个滚,嗖地一下就钻到里屋去了。 “喂,也不跟我道个别吗?”苏愚摇摇头,笑着抗议了一声,却还是径自出门下楼去了。 ………… 上午十一点,苏愚将军绿色双肩包扔在火车座位上,望着稀稀拉拉走上车来的乘客,打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水,然后坐下来向后一靠,闭目养神。谁也注意不到他扣在手心里的墨绿色晶石,拇指肚大的一块儿,正源源不断将丝丝能量送入他的身体。 修行者要做的事,就是抓紧一切时间修行。熟练后的调息并不需要特定的姿势,哪怕是走在街上,摇晃在人群之中,你也可以慢慢提炼晶石中的精华。相比拥有谷星种子的修行人,苏愚其实有着天生的弱势,谷星能量进入星府,会被谷神、婚神、灶神三颗星分食,这些小行星都是谷星碎裂之后所生,相当于谷星的孩子,谷星能量就像母乳一般被争夺干净,所以实际所得谷神星力只有三分之一,而谷神星力是替代谷星星力来滋养星府培育行星的,少了许多自然也就使修行效率低了许多。 当然,小行星之中远不止谷、婚、灶这三颗,谷星的孩子何止万千,但有能力在人体内留下行星种子的,却只有个头最大的几颗。除这三者之外还有智神星,可是苏愚的智神星不具备修炼资质,无法吸取能量进而被唤醒。修行人不是想修什么就能修什么,法则是一大限制,行星本身的资质也是一大限制,它决定某颗星可修不可修,修得快还是修得慢。当然假如你的谷星或谷神星不可修,那就真的毫无修行可能了。 这是前往山西临汾最快的一趟高铁,全程需要五个小时。还不到十一放假的时节,车上人并不多,至少这节车厢只坐了约一半的人,苏愚的对座是没有人的,但他仍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视线是无声无色无味也没有触感的,但它携带了某种情绪,在月亮星力的感知下,那情绪就像轻轻触摸在苏愚脸上的手,他不用睁开眼睛,就能清晰捕捉到对方的所在。 那一定是个女孩。情绪很细腻,淡淡的忧郁,像江南的丝丝细雨,低沉安静的心事里有些微躁动的杂质,就像雨丝在湖面上荡起的浅浅涟漪,细雨飘飞的湖面上还氤氲着白蒙蒙的雾气,是那想遮想掩却又遮掩不住的欣喜和猜疑。 苏愚睁开了眼睛,向侧前方看了一眼,眼帘映入一个穿着黑纱裙的女孩,肤白如雪,五官清丽而雅致。他不禁怔了一下。 那是张瑶。 张瑶见他突然看过来,不自觉地低头避开他的眼神,随后似乎觉得很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干脆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又侧头去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不知为何她有点慌乱,一点也没有往日的从容。 苏愚只觉得这场偶遇未免太巧,想必对方也有同样的目的地。修行人对春秋以前的墓葬都极感兴趣,只有那些修行时代的墓冢之中才可能有灵宝出土,虽然绝大多数陪葬物都已失去灵气,但毕竟曾有成功发掘的先例,据说苏家就曾在一座周王墓中弄到过一件宝贝,所以按照惯例,有新的商周大墓现世,各路人马都会明里暗里地跑去看看。昨晚庞洛春就曾提醒过他,因为有罕见的星图出土,恐怕这次前去探路的人会有不少,行动务必谨慎。或许张瑶跟自己是同时受到指派也说不定。 再次碰面,张瑶的表现有点古怪。苏愚暗想是不是昨晚一战她认出了自己,可如果认出自己,她不应该找过来跟自己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么?他相信有了鬼谷王氏的暗杀,有了自己的挺身相救,就算她认出自己,也不会再将自己看做敌人,至少暂时不会。当然没认出是最好的,这样行动起来会方便很多。不过既然她装作不认识,那自己也就装作不认识好了。他连个姿势都没换,闭上眼睛继续调息。 张瑶眼望着窗外,心里乱乱的。不得不说遇到苏愚是件尴尬的事,可同时又有几分欣喜。 昨晚她将舞会前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族叔张怀望,只是她没有提到苏愚,只说自己是被不知名的蒙面人所救。即便不考虑苏愚的救命之恩,单是当初被自己任性放过的人如今已是修行有成,还能在王一殇手中救下自己,她就不敢轻易提起,不知长辈们会有什么想法。张怀望对整件事的回应是“不要轻举妄动”,大意是王家还没彻底撕破脸,孙张两家也没做好与王家一战的准备,再说孙昭阳死了,损失惨重的是孙家,他们还得观望孙家的态度,而孙家那边他会尽快联络。再然后张怀望给张瑶下达了不容拒绝的新指示:秘密调查姑射山墓葬。 这对张瑶来说是一件极度危险的差事。商周墓葬一向是四方争夺的焦点,自己并无易容换面的星术能力,去这种场合很容易被其余几家盯上。何况眼下她已位列王家的暗杀名单,现在要她活蹦乱跳地跑去姑射山墓葬,无异于告诉王家“我没死,王一殇被我干掉了,你们继续来追杀我吧。” 按照常理,现阶段她该离开学校,找个没人的地方躲避一段时间才对,可现在却被委派了一个不合常理的任务。但她不能拒绝。 鬼谷人有浓重的权谋色彩,这是鬼谷小星界原主人的特质所致。从小被各种阴谋权变所熏陶,张瑶可不是单纯无知的少女,她从中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族里对王家的态度未免过于柔和,而这位族叔也显然没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甚至他希望自己死在姑射山也说不定。 想到这些,张瑶不禁感到一阵阵地心寒。 她当然不想死,所以无意中看到苏愚时她一阵欣喜,毫无疑问他也应该是去姑射山的。跟自己不一样,他是一个“隐形人”,从未上过鬼谷人的修行名单,只要不鲁莽行事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也有足够的实力,毕竟曾在王一殇手中救过自己。她需要这样一个盟友,可以在关键时刻帮自己一把。然而问题是,苏愚并不需要她,她却很可能让苏愚置身于危险之中。 所以她没有勇气去找苏愚。何况昨晚过后,她自觉在苏愚面前颜面尽失,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告诉对方,自己早已认出了他。 咬了咬牙,最终她还是决定一个人走。是生是死,但凭天意。 下午四点多钟,火车到达了终点站。张瑶没再看苏愚一眼,起身将一个巴掌大的小包挎在胸前,夹在人流之中下了车。苏愚则不紧不慢跟在人群后面,扣上遮阳帽戴上墨镜背起双肩包,一边往外走一边戴上耳机接了春叔一个电话,嘴里不停地“嗯”“嗯”着,眼睛不时瞟过张瑶穿梭在人群中的背影。 “王张孙三家都会来人吧?”苏愚问。 “不出意外都会,苏家可能也会。” “哦。放心,我不想跟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那样最好。” “不过我觉得张家有点怪怪的。” “怎么了?” “没怎么,感觉。叔我挂了,准备好你许诺的石头。” 苏愚收好手机,远远地瞧见张瑶上了一辆出租车,他也匆匆在路边拦了一辆,本来想跟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但想想既然目的地一致,那就不必那么露骨了:“师傅,姑射山。” 第六十六章 鸟雀争飞 盘山公路曲折蜿蜒,车窗外山势起伏,林木葱茏。司机车开得很稳,一看就是轻车熟路,一路上还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有一搭没一搭侃着姑射山的历史传说。 临汾这片地方,在上古时代曾是尧帝的统治中心,姑射山可算是尧帝发迹之所,其曾在此处拜得四大贤人,还遇到了他的第一位妻子,即人称“鹿仙女”的姑射神女。《庄子·逍遥游》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这段话记载的就是姑射神女。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年代那么久远的事,根本无据可查,再说现代人也不相信会有什么仙女,只是以传说为中心的姑射山仙洞沟一带却保留了许多古旧的建筑,加上山景别致、传说动人,也就被逐渐开发成了景区,虽然并不著名,游客也不是很多。苏愚此行的目的地也在仙洞沟,当然他不可能冒冒失失地直接冲进考古发掘区,他表面的身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游客。 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相缀而行,干干净净的山路上,只偶尔有几个骑行的青年游客。一辆牧马人越野车不知何时从后面追上来,以极刺激的角度紧擦着苏愚的车超过去,那一刹那车上的司机还对苏愚吹了一声口哨。苏愚面无表情瞧了对方一眼,那车上是一男一女,开车的是个穿白T恤戴墨镜的女孩,烫着一头酒红色的卷发。 出租车司机不禁咒骂了一句。苏愚则直直看着牧马人像跳摇摆舞一样绕过两个骑行者,又干净利落地从张瑶的出租车旁抢越而过。接着他看到车内隐约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张瑶的车便歪歪扭扭冲向公路一侧的悬崖,直到前轮已到悬崖边上才险之又险地停住,而牧马人早已顺着盘山路飞驰而去。 苏愚的司机又骂了一句什么,似乎对前面的同行很是同情,但他没做停留,绕过前面的车继续沿山路开去。苏愚只在经过时朝张瑶车上望了一眼,他看到司机正在擦着额上的冷汗,张瑶则望着前方弯转的路面,俏脸冰冷。 张瑶的司机手都在不停地抖,刚刚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那辆牧马人刚刚开过去,他就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一阵天旋地转,在这种狭窄危险的山路开车,那一刹的失神就能要命!还好自己极快地踩了刹车,才没有连车带人栽进悬崖。他并不知道身边的小姑娘也施了手段,要不然他现在已是躺在崖下的一具尸体。 张瑶看清了,那车上是王一怜和王向晨,前者是王一殇的堂妹,后者则是出自王家侧枝的一名新秀,看来他们就是王家派来的探路人。刚刚算是略施小计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们也知道这招不可能杀死自己,可后面还不知有什么阴损招数在等着,这趟进山,必须提起一万个小心。 司机的手还在抖,看来刚才那一遭被吓得够呛,可能暂时无法开车了。张瑶淡淡地瞧了司机一眼,说道:“师傅,换我来开吧。” “那哪行?这段路危险得很,你一个小姑娘……”司机话说到一半,抬头看了张瑶一眼,双方略一对视,不知怎么他就觉得应该相信这个女孩,竟乖乖起身下车,跟张瑶交换了位置。 这是木星之力给予的信心。 张瑶手握方向盘,驾轻就熟地将出租车开回公路,然后一踩油门,那车便像一条鱼儿,沿着青黑色的河流畅游而去,盘旋蜿蜒,嬉戏自如,不禁让副驾驶座上的老司机一阵汗颜,竟比他开得还快还稳。可是随后,又发生了一件更让他惊奇的事情,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与疾驰的出租车并肩而行,似乎毫不费力,骑车的男孩还笑着对开车的张瑶打了声招呼:“哟,好久不见,又漂亮了!” 张瑶瞥了男孩一眼,脸上的冰块融化了几分,微笑道:“谢谢!”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改坐我的单车?”男孩问。 “不了。”张瑶摇摇头。 “那我们比比谁快!”男孩说着,脚下一用力,两只脚上上下下像踩在风火轮上,自行车骤然加速,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男孩回过头挥了挥手,接着便在眨眼间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这是孙昭宁,孙昭阳的亲哥哥。看到他出现,张瑶心里稍稍安稳了一点,孙家派他过来,会不会有为孙昭阳报仇的打算?不管怎样,至少自己多了一个盟友,此行不再是孤家寡人。她定了定神,一踩油门,加速向前开去。 ………… 夜幕下的北京城,大街上车来车往穿梭不断,汇成红绿两条长长的河流,远远地伸到天上,仿佛与星河相接。一辆疾驰的豪华宾利里,庞洛春头戴一顶黑色破草帽,一面开着车,一面苦苦劝说着坐在后座的白笛。 “苏愚没暴露过身份,去姑射山合适,再说那小子机灵得很,不会有危险。” “再怎么说他也只修行了两年,你让他怎么跟那些动辄十来年修行的家伙较量?”白笛有些气愤地说道。 “谁说要较量了?只是查探一点事情嘛,需要较量的时候自有我们出马。” “反正他一个人不行,我也要去!” “不行不行,你已经暴露了,你不能去。” “他根本没有对敌经验,我去了站在暗处,万一有事也能照应他,再说了,你老人家不是……一直想让我们培养感情吗,没机会在一起怎么培养感情?” “你就是说破天也没用,庞家培养个守护人不容易,我不能让你冒那个险。” 车子拐了个弯,驶进一处清静的别墅区。白笛轻轻咬了下嘴唇,正想继续分辩,却见庞洛春头上戴的那顶黑色破草帽忽然一动,两侧帽檐一扇,竟如长了翅膀一般飞离庞洛春头顶,而后卷着一股迅风带着一声尖鸣,呼啦一下朝自己凌空撞来!吓得白笛赶紧一捂脑袋一低头,只听庞洛春一声大叫:“黑山!”那破草帽“砰”一声撞破了后车玻璃飞出车去,眨眼间变成一只巨鹰,双翼一展,燃起黑色火焰,直扑车后方半空飞来的一只白鸟! 那白鸟通体雪白,有着长长的漂亮尾羽,大小却刚刚超过普通的雨燕,跟翼展数米的黑鹰相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可黑鹰却如临大敌,白鸟面对黑鹰的来势汹汹竟也夷然不惧,双翅一扇不退反进,身上燃起一轮银月,与黑鹰的黑焰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瞬间黑色羽毛乱飞!黑鹰在空中连着倒翻了两个跟头,浑身羽毛凌乱狼狈之极。白鸟依旧不依不饶,收回银月紧追上去,快如闪电当头就啄,却见眼前红光一闪,数根细细的火红尖针迎面射来,白鸟一侧身躲过红针,那黑鹰便变成草帽被飞身而上的庞洛春抓在手中。庞洛春双脚落地,仰起脸拱了拱手:“不知是哪一门哪一家的朋友,既然来到庞某的地盘,不如赏个脸一起吃个饭?” 那白鸟像一道白色闪电,从空中迅疾飞下落在车头,睇着庞洛春忽然发出人语,是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孩声音:“好呀好呀,那去吃冰淇淋怎么样?” 听到这声音,车上的白笛立时脸色一白,庞洛春也觉得有几分耳熟,迟疑着问道:“你是……?” “我是来讨账的呀!喂,我家苏小愚呢,放在你这儿这么久,没有发霉吧?是不是该还给我啦?” 第六十七章 异人显形 苏愚站在旅馆二层楼的窗前,望着窗外黑乎乎一片的寂寞山林。姑射山虽不是籍籍无名,却也远非繁华热闹的景点,白天看不见多少游人,到了晚上更是冷清。一般的游客上午进山,逛完几个景点下午即可离去,并不需要住宿,所以旅馆里也很冷清。最近住宿的倒是比平时多了不少,大多是大大小小的媒体记者,只为对姑射山墓葬的考古大发现进行跟踪采访。除此之外,就是自己和张瑶,以及几个看似寻常或不寻常的年轻游客。 可以肯定,那个酒红色头发的女孩是修行人,跟在女孩身边的清秀男孩大概也是,其他人身份存疑。他知道,自己在怀疑别人,别人也一定在怀疑自己。他只能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游客,纯粹的游客。所以从一下车开始他就举着手机不断拍照,又从旅馆服务员手里花钱买了本景区旅游指南,把那几页印得并不精致的图册翻得津津有味,一脸傻乎乎的新奇与兴奋。 没有人对他太过留意。要说举止,他是中规中矩,那个“酒红色头发”高调而且嚣张,似乎恨不得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她也确实做到了,热裤长腿,魔鬼身材,一进旅馆便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要说长相,帅哥也绝不止苏愚一个,骑单车来的青年更显得英俊阳光,其他人也逊色不多,暂时还轮不到眯在一边儿看风景的苏愚抢镜。 当然你不能只看风景,美女当前,一眼都不看反而惹人怀疑,所以苏愚的目光还是在“酒红色头发”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故意贪婪放肆了一点,在对方瞧过来的时候笑一笑,再若无其事地低头看宣传册。张瑶下车时,他又毫不吝啬地把目光投给张瑶,欣赏一番才乖乖收回。可惜只是做做样子,两个女孩虽各有千秋,却都没能真正入他的眼。 他不会傻到再拿晶石出来修炼。这种场合,手里扣着一块石头,别人分分钟就能看破你。他把有关修行的东西都放在纽扣芥子里面,全身星力也都用庞洛春教的星术收敛好。这星术名叫“云遮月”,就是张瑶之前躲过徐青萝搜身的那个法门,在鬼谷弟子中间流传甚广。然后在自己房间百无聊赖地待了一会儿,他就走下楼去,准备到一楼餐厅吃个晚饭。 一出门,正遇到张瑶,两人近在咫尺,却只是陌生人般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默默下楼。其实这无异于告诉苏愚,张瑶确实知道了昨晚救自己的人是他,只是不想说破,此时的不理不睬,却是对他最好的保护。苏愚很默契地接受了她传递的好意。不到万不得已,鬼谷的这汪浑水他不想蹚,尽管王氏杀了他的父母,他也无时无刻不想为父母报仇,可是以他目前的修为显然还不是时候。 餐厅里热闹非凡,让人怀疑所有的旅客都聚集在这里,有像他们这样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男男女女,三三两两。“酒红色头发”和同来的男孩也在,在他进门的时候,女孩还向他瞧了一眼,眼神里跳跃着几分莫名的狂野和躁动,如果苏愚再有经验一些,就能从中捕捉到一点挑逗的意味。可惜他只是视而不见地移开了视线,单独找了张空桌坐下来。 张瑶紧随其后走进门来,清绝的容色很是吸引了一些目光。这似乎让“酒红色头发”很不开心,冷哼了一声,仰脖一口干掉了杯子里黄澄澄的啤酒,玻璃杯被她重重撴在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满室都是用餐的人们,不乏杯盘撞击之声,这声音并不惹人注意,然而苏愚听来却格外刺耳,他看到张瑶的裙摆无风自动,剧烈地晃了几晃,她垂在身侧的右手也暗暗掐了一个手印,脸色一刹那苍白了几分,而那只完好无损的玻璃杯忽然就遍布裂痕。 “酒红色头发”同桌的男孩若无其事叫了一声:“服务员,再拿个杯子!”就像呼应他的要求似的,话音刚落,那只玻璃杯就遽然变成一堆碎渣摊在桌上。 这是一次看不见的交锋,张瑶看似吃了一点点小亏,但另一方也并非全胜。让苏愚比较在意的是,邻桌一个女孩似乎也微微侧了侧头,显然她也注意到了那只杯子的声音,只是她的动作很克制,幅度很小,可正因如此才更让苏愚觉得不同寻常。而女孩同桌的一位记者大叔正在对她侃侃而谈,完全没留意到周围的动静。 苏愚心里又记下了一张新面孔:短发,苹果脸,一笑有两个酒窝,安静而可爱。不过紧接着,又一张面孔就清晰地浮现出来,就是那个骑单车来的运动型阳光男孩,他单独坐在一张桌上,笑着朝张瑶挥了挥手,张瑶也对他微微点头,走过去跟他坐在一起。 “酒红色头发”不屑地朝两人瞟了一眼,只是马上她神情一僵,右手迅速掐住左手手腕,旋即拍打了一下,手腕内关穴的部位便现出一个细细的红点。 苏愚猜测,她是被孙家的血隐蜂攻击了,那隐形的小东西最喜欢从手臂气脉钻入体内。但显然这只血隐蜂没有收到什么效果,大概主人并未全力催动。他又偷眼瞧了瞧那阳光男孩,不出意外,他应该就是孙家派来的探路人。孙张联合,另外一边九成九就是王家。 庞洛春曾经说过,一见面便各种明争暗斗,这就是鬼谷人的常态,只不过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合纵连横,目前是苏庞已经出局,必然是孙张联合对抗王家。一般来说也不会真正的打杀,以相互之间的试探和阻挠为主,轻易不出全力,眼下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可是王家刚刚阴谋败露,而孙家的天骄之子也刚刚被杀,这几个人仍然这般小打小闹,却不知是哪里来的耐心。 苏愚在这边奇怪,张瑶在那边也觉得奇怪。孙昭宁还像平时一样乐呵呵的,全然不像刚刚死了亲弟弟,更不像要对王家施展雷霆手段。她知道对方一向心计深沉,远不像表面看来的这样爽朗阳光,或许另有打算也说不定。再者孙家毕竟不是张家,虽然暂时联手,但他终究是在为孙家争取利益,自己是张家人,他不会什么都告诉自己,自己也不能什么都问。 整顿饭孙昭宁谈笑风生,讲的都是在外界游历的趣事,只字不提修行,不提他的弟弟,也不提这次的任务,只是在用餐完毕,两人一起走出餐厅的时候对张瑶低语一声:“十一点钟,趁夜去发掘工地看看,一起?” 张瑶稍作犹豫,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答应下来。本来她专门带了学校老师的介绍信,可以光明正大去考古现场参观,不需要夜探工地,但是孙昭宁要去,她也只能一起行动,因为她不知道王氏姐弟有什么打算,不能给他们以二对一的机会。 走出餐厅前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苏愚还在角落里边小口小口抿着啤酒边瞧着窗外的夜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她不禁在心底幽幽一叹。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被苏愚救过的缘故吧,她忽然觉得跟着他才更安全些。可惜她不能。 苏愚当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那里面有种隐隐的渴望和不安,那极细微的情绪触摸着他的脸,勾起了他一点点的疑惑。照理说张瑶应该更信任那位孙家少爷才对,但显然她在寄希望于自己,这说明跟对方的谈话并没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抑或者说,那个姓孙的并不可靠。 他有点纳闷,不过更让他纳闷的是那位王家小姐的火辣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被对方盯上了,那目光里的情绪没有猜疑没有忌惮没有敌意,只有赤裸裸的欲望,能把他燃烧殆尽的欲望。他觉得自己并未给过对方什么暗示,难道是因为那几个貌似放荡的眼神? 他不敢再呆下去了。一口干掉杯子里的啤酒便逃也似地离开了餐厅。 回到房间里,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玩手机,他正想着要不要给庞洛春发个消息或打个电话通报一下这边的情况,忽然便接到一条陌生人发来的微信申请:“是不是205房的帅哥?今晚我去你那里如何?” 第六十八章 真颜半露 此时一楼餐厅已经没什么人,只剩王氏姐弟还在窗边对坐,杯盘狼藉的桌子上,摆着十几个空空的啤酒瓶子。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响,王一怜一边咕咚咕咚灌着啤酒,一边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发现是来自某人的好友申请回复:“认错人了,我住207。” “嘁!”王一怜抹一把嘴,随手将手机丢给对面的王向晨,“再确认一下,是不是他?” 王向晨默不作声地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浅蓝色光辉如流星闪过,屏幕上微信界面立刻淡去,继而出现一个满是雪花和线条干扰的画面,画面里似乎是个年轻人,只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王向晨皱了皱眉,又用手指轻触屏幕,自下而上缓缓擦过,就像一个黑板擦一般,所过之处,干扰尽去,图象变得一清二楚,显出一个男孩倚靠在床头对着手机凝眉不语的模样。 这是天王星的电子设备驾驭能力。苏愚怎么也不会想到,身上带个手机别人就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毕竟有些罕见的法则和命术根本无从揣度。 王向晨把手机递给王一怜,画面就定格在苏愚起身下床的一刻。王一怜咯咯一笑:“这小子挺行,竟然无视本姑娘的勾搭,待会儿我去会会他!” “怜姐,我觉得他挺正常的,你怀疑他干嘛?”王向晨问。 “小屁孩子,不懂了吧?” 王一怜娇艳的脸蛋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晃了晃手中杯子,正想向这个十六岁的小朋友普及一点常识,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拿起来看一眼,却是刚才那家伙又补充了一条:“你是不是穿黑裙子的那个姑娘?” 显然对方指的是张瑶。先敷衍拒绝,再这样补一记问题,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你是穿黑裙子的女孩还有的商量。王一怜笑脸一僵,“呸”了一声,愤愤地把手机摔在桌上。 这时候,苏愚正推门从房间里出来。他貌似从容地朝左右张望了几眼,一颗心却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他刚刚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之前放肆地瞧了几眼王一怜,已留给对方好色的印象,而当对方用眼神来引诱自己,自己反而一眼都不敢正视,最终落荒而逃。或许最开始王一怜真的只想勾搭一下,但是现在,自己的前后矛盾必会引起她的注意。 换句话说,他的身份可能暴露了。 他很清楚,自己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是一颗暗棋,一旦由暗转明,处境就会非常困难。庞氏跟孙张王三家不同,三家的争斗属于内部的小打小闹,很难起真正的冲突,而庞氏作为被踢出鬼谷的家族,暴露之后多半会被群起而攻之,哪怕只有王氏来剿杀自己,孙张坐视,以一敌二他也毫无胜算,更别说还要在这种情况下刺探到有用的信息。 所以他不能暴露,必须想办法遮掩过去。想个什么办法呢? 他心里一横,决定去找张瑶。张瑶是这里唯一一个比王一怜更漂亮的女孩,而且苏愚也曾故意盯着她看过。他不得不借以证明自己并非对女人没兴趣,而是心中有更好的选择。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我喜欢的人比你更漂亮,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概也只有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了。所以苏愚先给王一怜追加了一条消息,然后便出门往右。他曾见张瑶从这边过来,只是不清楚到底住哪个房间。 还有一个问题让他疑惑不解,他不知道对方从哪弄到自己的微信号。他从来不会分享当前地址,微信本身的功能根本无从查取。他只能猜测对方可能会有某种强大的信息搜索手段,这手段很可能就与手机有关。如果是的话,那自己一举一动可能都在对方监视之中。可他不能平白无故关掉手机,那样破绽更加明显。所以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中年人,他就故意脚下一个踉跄撞过去,手机脱手而飞,狠狠摔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苏愚一迭声地道着歉。 “走路看着点儿啊,净玩手机了都不看人,你手机坏了可跟我没关系!”对方生怕苏愚讹上他,有些气恼地指责着苏愚。 “赖我赖我,不关您的事儿。”苏愚陪着笑脸,一猫腰把手机从地上捡起来。本来他指望着这一下至少摔关机,可是上看下看都是完好无损,跟没摔之前没什么两样。他不禁暗自郁闷,心想这个牌子的手机以后不能再用了,太结实,想摔的时候都摔不坏。一次摔不坏再摔一次就做作了,他只好强装开心地把手机揣进兜里。 故作悠闲地向前走着,每个房门他都要打量两眼。他不敢用技能探测,只能用鬼鬼祟祟地小心观察。可是在他仍无法确定张瑶房间的时候,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突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在他脑子里迅速勾勒出高跟凉鞋和酒红色头发的影子。 来了! 此时他不能不有所行动,所以他一个箭步窜到一扇房门面前,轻轻敲了敲门。他不指望这一间正好是张瑶的房间,无论是谁出来他都可以问一声:“黑裙子女孩不住这儿吗?” 只是当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却从门缝里看到了那身熟悉的黑纱长裙,还有张瑶清冽澄澈的目光。惊喜交集之际,面对对方的惊疑他又有点尴尬,不知该怎么完成一次浪子式的表白。 王一怜匆匆走上楼来,脸上还挂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先前的微信已经表明,苏愚之所以对自己不感兴趣是因为看上了张瑶。她确实记得对方的目光曾从自己身上转到张瑶身上,疑心去了一半,却补上来满满的嫉妒和愤恨。早在鬼谷修行的时候,张瑶的美貌便压她一头,如今在一个外人眼里,难道自己的主动勾引还不如那贱人的故作高冷? 她决定再好好撩拨一下苏愚,也试探一个一清二楚。如果不是修行人就戏弄一番给他点苦头,是的话就不问来历直接杀掉。只是等她走上楼,抬手要去敲苏愚房门,却一眼瞧见对方正站在不远处,面对的是张瑶的房间。 马上,她听到了几句还算流畅动情的表白:“我是想,冒昧地问一下,你有男朋友吗?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今天下午一见到你,脑子里就全都是你,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事到临头,只有当机立断,苏愚尽量镇静地去模仿一个情场浪子的大胆告白,只可惜搜肠刮肚他也没找出几句花言巧语,只能表达得笨拙而诚恳。只是个中真味,他相信张瑶听得出来。 开门时看到苏愚,张瑶已经愣了一回,继而听到如此直接的表白又是一窘,不过马上她就意识到这是在演戏。身为老同学旧相识,苏愚是不可能“今天下午”才对自己一见钟情的。只是事起仓促,一时之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时她听到楼道里传来王一怜的笑声:“喂,帅哥!你表错情啦,她是不可能要你的,她刚死了老公,现在正守丧呢,没看她穿得跟黑乌鸦似的!” 她暗指孙昭阳被杀的事。张瑶微微蹙眉,从房间里迈步出来,冷冷地瞧了王一怜一眼:“你们还有脸提这件事。” 王一怜双手抱肩,嘿嘿一笑:“哟,对不起啦,戳到了某人的痛处。帅哥我跟你说,有些女人啊,天生一副克夫相,活蹦乱跳的大好青年,刚过去找她就死了,死得莫名其妙。你可要长点儿心!” 苏愚当然不会接她的话。他知道对方完全是说给张瑶听的,现在自己已经成功把球踢给了张瑶,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拉拉队员,只管站在一边扮呆就好。 张瑶一听,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这句句都是诬陷之辞,本来是王氏暗杀孙昭阳,被她一说反而是自己趁孙昭阳不备杀了他。她立时呼吸便急促了几分:“你什么意思?想把你们做的恶推到我身上?” “你也可以推到我身上,有人信就好。”王一怜耸了耸肩,“看你这么生气,是不是要杀了我灭口啊?来呀!” 张瑶忽然意识到,这是对方故意在激怒自己,向自己挑衅。事情原委早已上报给族人,又何必去管王一怜怎么说?于是她淡淡地笑了笑:“我没兴趣陪你玩这种贼喊捉贼的把戏,谁喜欢我,我喜欢谁,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请闭上你的嘴!” 说完,她转身一拉苏愚的手:“我们进屋说。”拽着他直接进了自己房间。关门声里,只听王一怜又叫道:“你看把你饥渴的,记得关上手机哈,不然我可要请大家看活春宫了!” 其实不用提醒,张瑶很清楚王向晨的能力,对方的“好意”提醒只是又恶心了她一把。关上门,她松了苏愚的手,冷冷地向苏愚一伸手:“手机给我!” 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关掉手机了,但苏愚还是故意犹豫了一下。也许现在就被人盯着,戏自然要演足一点。 张瑶一把夺过手机,关掉,然后立刻恢复了平时冷静清雅的模样,苏愚也卸掉装傻充愣的姿态,两人对视一眼,苏愚很诚恳地说道:“谢谢!……我太不小心了。” 张瑶低下头,咬了咬下唇:“该说谢谢的,是我。” 她指的是昨晚苏愚救她的事,如今苏愚不再隐瞒身份,这是一个迟来的道谢。然而各自道谢完毕,房间里便变得极度安静,两人相对而立,大概是想起了昨晚赤身搂抱的尴尬,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门外楼道里,王一怜撇了撇嘴正想转身离开,却见拐角处转出一个人,双手抱臂半倚着墙,朝她翘了翘嘴角,摆了摆口型却未发出声音,似乎在说:“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王一怜抬手到唇边做了一个飞吻,手插到热裤兜里,酒红色的长发一甩,潇洒地转身下楼。王向晨则拿着两部手部迎上来:“怜姐,我观察过了,还是觉得他没什么问题。” “嗯,暂时排除。走吧回房间,别的事不用我们管了,我们还是争分夺秒干正事,你把这儿的记者们手机、笔记本里的资料都调出来。” “不去给殇哥报仇吗?” “有人会去。” 王一怜说着,神秘地笑了笑,回过头朝二楼又望了一眼,楼道里那个身影正慢慢走到张瑶的门前。 第六十九章 忽现杀机 这是自两年前的双节以来,张瑶和苏愚两人第一次真正直面对方。舞会上是试探,救张瑶时苏愚又半遮半掩,如今才是揭下所有面纱坦诚以对。可是两人却几乎没什么愉快的往事,唯一曾经愉快的花园之约却尽数被张瑶打碎在舞台上。张瑶原以为,即便苏愚记忆恢复也不可能修行,自己跟苏愚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所以从没想过会有今天的尴尬局面。自昨夜以后她倒是想了许多,可昨夜的事只让她往尴尬的深渊里更坠一层。 可不论多么不愿说出口,该打开的话题还是要打开。她故意转过脸望向窗外,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什么事都记起来了?” 声音轻软温柔,剥离了一贯的冷清。苏愚有点不习惯,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忽然发现窗外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白影。张瑶的窗户临着一棵树,山风徐徐,树影婆娑,那道小小白影就在摇晃的枝丫间若隐若现。苏愚一愣神,张瑶也就看到了,两人几乎同时抢步到窗前,这才看清那是一只白色的鸟儿,那鸟儿很呆萌地伸着小脑袋,静静瞧了两人一会儿,然后翅膀一振,飞走了。 苏愚站在那儿有点发呆。他从白鸟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情绪,是深沉的思念,是强自压抑的激动和欢喜,是淡淡的哀怨和嗔责。那是属于人的情绪,而且是远比一般人更复杂渊深的情绪,让他心中震动,感觉有股莫名的亲切,所以即便知道那绝不是一只凡鸟,知道它很可能识破了自己身份,他还是没有向它出手。 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徐青萝,心底压抑了两年的思念和哀伤被悄悄唤醒,不合时宜地上下翻腾,一瞬间便湿了眼角。 张瑶见了不禁一怔,她没有苏愚那种独特的情绪感受能力,却一下就陷入了他深沉如海的眼睛。不论两年前还是两年后,苏愚给她的印象一直是冷淡而生硬的,她觉得他是跟自己有点相像的那种人,理性,封闭,克制,不善于去触碰感情。可是现在她发现她错了,有的人就是沙漠里包裹的一片绿洲,冰川底潜藏的一座火山,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穿透无所不在的荒漠和冰冷,触摸到他的温润与火热。 她被打动了,被这个男孩仿佛吞噬一切包容一切的深沉情感打动了,生平第一次,于不经意的一眼之间。 如果说昨晚的遭遇将她心底坚冰碾碎成粉尘,今天这一眼便将其化作潺潺流水。有些人的情感像野草,随地可生,交替枯荣,有些人的情感像娇花,阳光雨露,只宜沃土,有些人的情感却像仙人掌,不求润泽,偏爱风沙。铜豌豆千年不生根,不知为什么她就突然发了芽开了花,长在一块莫名其妙的土地上。 突如其来的心跳,恐慌。张瑶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两步。苏愚仍然沉浸在情绪之中,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裙角,内心的不安略略平复了一些,让她看起来冷淡如故,她却在心里不断问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是为什么。 她认为一切都要归结于昨晚。虽然早不是男女大防的时代,可是第一次跟男人接触并且裸身搂抱,还是给她带来了深深的心理刻痕。苏愚打碎了她的尊严,也意味着卸掉了她所有的防备,同时也因救她让她生出好感和依赖。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当一个女孩敞开她的心,并觉得你不会伤害她,那就意味着你走进了她的心里。起初只是下意识的,现在突然被打动,被点燃了早已埋下的火种。 张瑶垂下漂亮的眼睫毛,心灵深处响起一声叹息。也许,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女孩只有在丈夫面前可以不需要那些尊严,所以想要把他变成自己的丈夫。 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心底却是千回百转。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两人都从各自的情绪里抽出来,对望一眼。张瑶快步走到门口,还没开门,却听一个颇具磁性的男孩声音说道:“是我,孙昭宁!” 张瑶打开房门,果然是孙昭宁站在门外,笑得一脸阳光:“怎么样,出发?” 他是来叫张瑶一起夜探工地的。张瑶之前答应过,自然不好爽约,只是她回头瞧了苏愚一眼。苏愚正走过来,满脸疑惑地问:“这半夜三更的,你们要去哪儿?” 孙昭宁打量了一下苏愚,又对张瑶一笑:“男朋友?” 张瑶还没开口,苏愚笑道:“还不是,不过应该快是了。”毕竟刚刚“表白”过,他必须继续维持自己的身份。 “眼光不错!”孙昭宁很热络地在苏愚肩上拍了一下,“听说这山上有处夜景很好,我们约好午夜去看看,一起去吧!” “是吗?还有夜景?我怎么不知道?”苏愚惊讶连声,一伸手从裤袋里摸出被他折成一团的旅游册子,低头便煞有介事地翻找起来,“我看看在哪儿!” “甭找了,新景点,上边没有。”孙昭宁笑道。 苏愚抬起头,揉了揉迷惑的眼睛。这时张瑶十分冷淡地说道:“回你房间吧,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这才是她对一个凡人仰慕者该有的态度,如果她跟苏愚关系亲近,甚至答应他的求爱,那就太不正常。当然像之前那样,在王一怜咄咄逼人之下做做样子却没人会说什么。于情于理,她都不得不撇掉苏愚。 于是苏愚可怜兮兮地被张瑶一脚踢开,站在楼道里,满脸萧瑟地看着这对男女下楼而去,忍不住喊了一句:“姑娘,你可一定要小心呐!” 张瑶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会小心的。”她接受了他话里的提醒。 而后苏愚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房间。一摔上门,他就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探头四望。他想找那只白鸟,可惜踪影不见。他想了想,就纵身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像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落在楼后地面上,然后甩开步子往山上走去。 他知道,张瑶和孙昭宁一定是去了考古工地,这也是他早就有过的打算。工地在山的另一侧,据说是当地人偷采石料时歪打正着发现的。按照常理,墓穴一般不会建在石头底下,只是这处墓葬不仅古老而且奇怪,确确实实是隐藏在石山之侧。他们要走很长一段山路,翻过半座山才能到达工地,在这浓黑的夜色下,一般人很难做到,可对修行人而言却是小菜一碟。苏愚要做的,只是小心避开其他的修行人。 夜风阵阵,满山树影摇曳,发出叹息般的声响。 孙昭宁在前开路,张瑶紧随其后,两人快速穿行在杂树横斜的山路之间,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走到半山腰上,一片林木相对稀疏的地带,孙昭宁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用一种极冷淡的语气说道:“张瑶,我代我弟弟向你道个歉。” 张瑶一愣,对方反常的语气让她心中升起警惕,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道歉?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强行睡了你,确实是他不对。” 孙昭宁继续说道,这句话却让张瑶的心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她马上意识到一定有哪里搞错了,虽然对方还有许多话没有说,但她已经感受到一股遭人诬陷的恶寒,这恶寒让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这些,你是听谁说的?” “当然是你张家的人。我弟弟死在你手里,难道张家不该给我们一个完整的交代?” 张瑶就像堕入了冰窖里,浑身发冷:“张怀望?张怀望说我杀了孙昭阳?” 孙昭宁皱了皱眉:“你何必如此愤怒呢?他不是出卖你,而是为了孙张两家的和气,而且一再向我们解释事出有因。当然,我是不接受这个解释的,昭阳有错,但他罪不至死!” 张瑶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原本就想过张怀望不把自己生死放在心上,却不想竟对自己怀有如此之深的恶意!他真的是想要自己死!要自己死也就罢了,他还败坏自己名节,又把孙昭阳的死推到自己身上,本该引致孙张两家声讨王家的事情,如今却成了孙张两家的内讧!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张怀望,难道他被王家收买了? “你相信他的话?”张瑶尽力让自己恢复冷静。 “你想说你们张家的人在诬陷你?”孙昭宁脸上挂了一丝讥讽的笑。 “孙昭阳是王一殇杀的!我怎么杀得了他?” “你杀不了他,王一殇就能杀得了他?”孙昭宁冷冷一笑,“我弟弟有多喜欢你我很清楚,在床上你当然可以让他卸下防备,出其不意杀了他!而且你一向不喜欢我弟弟,哦不对,应该说你一向不喜欢男人。我弟弟一时把控不住,强要了你,恼羞成怒之下,你完全有杀人动机。” 张瑶在鬼谷时就是个出名的冷美人,被王一怜等人私下造谣说她对男人无感,许多人深信不疑。现在孙昭宁拿这来作为她杀害孙昭阳的证据,她气得几乎要笑出来:“原来你也是个蠢材!你不相信我也就罢了,你不相信你的亲弟弟?他能对我做出那种事?” “我还真不相信他。他一向心浮气躁,又对你心向往之,这个年龄血气正旺,做出这种事很奇怪吗?” “可我的身子还是清清白白的!” “哦?你想证明给我看?” 山风吹拂着张瑶的长发,她无助地站在那儿,咬了咬牙,恨恨地说道:“我宁愿去死!” “好!那你就去死。”孙昭宁冷声说着,右手掌心向上一抬,手心里涌出一团金红色的光辉,这光辉迅速将他的手掌笼罩在内,变成煊煊烈日,光焰蒸腾! 孙家双子,资质俱佳,张瑶知道自己远远不是对手,但她还想抵挡一下,再寻找逃跑的机会。明知机会渺茫,可有一线生的希望也不能束手就缚。只是她一运星力,就感觉双臂气脉传来钻心剧痛,却原来早就被血隐蜂侵入体内!身体一滞之间,对方已抢步上前,灼烧的烈日当胸贯来,她强忍剧痛调起星力,双手结印前推,一道白光与烈日撞在一起!金红色光焰立刻向四外流散,周围沾染的树木在顷刻间化为灰烬。张瑶身体巨震,旋即向后倒飞出去,衣裙在无数树枝之间刮擦而过,滚落到旁边的山坡下面。 孙昭宁一声不吭,收回手掌,迅速跟上,跳下上坡。刚才那一掌硬是被张瑶用金星柔力散掉,除了冲击的余力,根本没对她造成什么伤害。所以他必须追上去再补一记。 可是转了一圈,山坡下除了杂乱的山石就是草树,看不见一个人影。山风一吹,只有树在摇晃。 第七十章 白衣赤足 苏愚横抱着张瑶像一阵风卷过山林。他倒不是特意来救人,而是路过这里时被飞下来的张瑶直接撞进怀里。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见张瑶面如白纸、衣裙破裂、浑身是伤,二话不说便催动星力,抱着她飞速跑出一段距离。不用管敌人是谁,先带她逃掉才是上策。所以等孙昭宁追下山坡时,早已看不见半个人影。 张瑶还是清醒的。孙昭宁那一下给她造成的伤害不大,外伤多是树木枝干刮擦所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两臂气脉之中血隐蜂剧烈发作,已迅速上行到两肩,她不得不调运全部星力进行压制。她知道是苏愚在抱着自己飞奔,是他又救了自己,心里喜不自胜。这是伤痛入骨之后熨帖入心的甜美。她没说话,一只手紧紧抓着苏愚的胳膊,一只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衬衣,在幽暗的星光下面,能看到她白皙的手臂上爬满长长短短的暗色伤痕。 苏愚一口气跑出很远,见后面没有人追来,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低下头,见张瑶闭着眼睛,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他赶紧低低问了一声:“喂,你没事吧?” 张瑶这才睁开眼睛,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感觉脸有些发烫,摇摇头道:“没事。……谢谢你,放我下来。” 苏愚把她放在一块大石上,她便坐在那儿略作调息,将体内的血隐蜂逼出体外,而后木星星力在全身来回巡游,其生长之力使本就不大的伤口迅速愈合,指尖上燃起金星的白色光辉,轻轻抹过手臂上的划痕,那些划痕便一点点消失不见,手臂重新变得光洁如玉。 这一切她做得很快,也很自然,就像女孩子在脸上涂抹化妆品一样寻常。苏愚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心想大概女人修行的动力就在于维持漂亮的容貌吧。他不知道张瑶是在用这种方式平息自己的情绪。这个女孩还在心痛、愤恨和煎熬中迷茫挣扎。 “怎么回事?”看她恢复得差不多了,苏愚终于问。 张瑶抿了抿嘴,低下头不敢看他,裙子上有许多被扯破的口子,露出一点点一块块的嫩白肌肤,她尝试用手把胸前的一道口子抚平,嘴里轻轻说道:“他们说我杀了孙昭阳。” 苏愚皱了皱眉。他想到王一怜指责张瑶的话,想到张瑶在遇刺之后继续被派来姑射山的事,不禁问道:“你们张家投了王家?” 张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出了内奸还是改变了策略。” “总之你现在是一颗弃子。” 张瑶抬头看了看苏愚,然后黯然地点了点头。这是事实,不管家族内部如何,跟自己单线联系的张怀望想让自己死,那自己就是一颗弃子,再也回不去了。 “跟我走吧。”苏愚果断地提出了邀请,这让张瑶心里一震,这是希望自己和他在一起吗?只听苏愚马上接着说道:“投靠庞家。” 张瑶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 “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弃子。”苏愚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你妈妈死后,苏家彻底抛弃了你。”张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可你没有父母,我父母却还活着,如果我叛了族,他们一定会死。” 苏愚皱了皱眉:“他们是修行人还是凡人?” “都是凡人,很不起眼的张氏旁支。”张瑶的声音又变得清冷了几分,“你会不会觉得奇怪,入谷的名额那么少,旁系凡人的后代,怎么会有机会生在谷里?” “是有点奇怪。” “因为我妈妈长得漂亮,被一个族老***族老无意中透露了鬼谷的事,后来妈妈有了身孕,就谎称是族老的孩子,得到了谷中分娩的机会。”张瑶淡淡地说道,就像说一些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再后来我出生了,尽管我有修行资质,自知上当的族老还是很愤怒,他强迫我父母分开,勒令我妈妈不得再嫁,十几年来,只做他的玩物。” 苏愚有点吃惊,他从没想过张瑶会有这样黑暗的身世,可以想象表面风轻云淡的她,一路修行过来多么不易,不禁心中感叹,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只听张瑶继续说道:“所以我在族里很孤立,很尴尬,但我不能叛族,妈妈牺牲了一切,给了我宝贵的生命和修行机会,我不能不顾她的死活。” 女孩语声轻细平淡,听来却满溢着别样的无奈。听她说完,苏愚不禁摇了摇头:“你自己的死活都不能保证,怎么去维护妈妈?” 张瑶嘴角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任谁经历了这样的事,都不可能马上从混乱无助的心绪中抽离出来。思忖了一下,苏愚建议道:“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先避一避。” 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张瑶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九月底的午夜,山风已有了些凉意。苏愚见她衣裙单薄且多处破裂,就从纽扣芥子里取出一件上衣递给她。虽然是男式衣服,但挡挡风寒遮遮羞却足够了。张瑶伸手接过,默默披在身上,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忍不住又瞧了苏愚一眼。 他很细心。尽管自始至终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看不出对自己有什么感情,可他已接连救过自己两次,每次都在自己最需要时出现,这或许表明他对自己……旧情未了。 旧情未了。张瑶仿佛又看见那个半倚在凉亭里凝望自己窗口的少年,那时她比谁都清楚,他暗地里喜欢着自己,但他的喜欢对自己而言,与那些庸俗的情书、礼物和爱慕的眼神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她毫不留情地践踏了他的喜欢。她忽然有点后悔,并为自己曾带给他的伤害而心痛不已。她想如果那时自己也喜欢他该多好,可惜时间难以回溯,十六岁永不再来,好在现在还不晚,他一定还喜欢着自己,那就从现在开始,对他好,让他知道,自己也喜欢他,只喜欢他。 张瑶披着衣服提着裙摆,跟着苏愚在树丛里穿行,走向山的那一边。满天繁星像撒落的珠玉,在山风里随树影摇曳,一如她明暗不定的心情。 两人刚刚离开,一只雨燕大的白鸟就从树丛里飞出来,落到张瑶坐过的青石边上,低头啄了几下,似乎将几只看不见的小虫吞进肚里,那是张瑶逼出体外的血隐蜂。然后它跳了两跳,便张开翅膀,朝二人离开的方向飞了过去。 仙洞沟其实是一条深达八百米的大峡谷,峡谷难以跨越,将姑射山划分为南北仙洞。就在峡谷边一处悬崖上,一个穿着绣花白裙的女孩坐在那儿,赤着脚,两条白生生的小腿垂到崖下,悠悠然地摇来晃去,一头浓密的黑发也在风里轻轻飘起,将她雪嫩娇俏的脸孔半遮半围着,那么纯那么美,就好似山中林畔的精灵。 可惜苏愚不在这里,不然他只需远远地看一眼就会认出来,这就是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女孩,他的徐小萝。 徐青萝从桃花源出来了,她用了两年时间治疗伤势,在痊愈的第一时间就出来寻找她的苏小愚,在北京千寻百觅找到庞洛春,得知苏愚赶来姑射山的消息,她就抢了庞洛春一辆车,急匆匆地开着追了过来。她担心苏愚会遇到危险。 那只随她一起飞出桃花源的白鸟比她先到一步,在旅馆窗外看了苏愚一眼,她也借用白鸟的眼睛看到了他。时隔两年的第一眼,他平安,健康,俊秀,挺拔,纯净,一如两年以前,她的苏小愚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她激动,开心,恨不能马上像白鸟一样飞到他面前。可是她又看到了他身边的另一张面孔,那个一身黑裙清冷如雪的女孩,那个曾经伤害过苏愚的女孩。她春风荡漾的心湖里忽然就阴了天下了雨。 尽管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牵扯,可徐青萝就是不开心。大概换了另一个女孩在苏愚身边,她不会产生任何想法,可那是张瑶,她记得他们俩曾在花园里夜夜“幽会”,也记得苏愚那双凝望张瑶窗口的眼睛,虽然还比不上自己,可对方也是极少见的漂亮女孩,关键的关键是,苏愚曾喜欢过她。 已经过去两年了,两年不在苏小愚身边,他不会已经忘了我吧?说不定觉得我死了,他早不记得我,早去找了别的女孩。想到这些,徐青萝心底忽然就一片黯然。这两年在桃花源里,她总是盼着想着再见到苏愚,却从未想过会发生这种情况。 可是,这种情况不是很容易发生吗?那些号称最深情的古人们,除了偶尔写首诗悼念一下亡妻,不都是马上就去偎红倚翠自认风流吗?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会么?会找了别人吗?……如果会的话,自己又该怎么办?还要出现在他面前吗? 徐青萝茫然了。当日盼夜盼的人终于近在咫尺,她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害怕。与其说她害怕失去苏愚,不如说她害怕自己所爱的人会这么快就忘了自己。 所以留下白鸟悄悄跟着苏愚,她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面对深渊般的峡谷和峡谷上浩荡的夜风,她一边思索,一边想念,一边观察,一边自语。 “苏小愚你是不是早有准备呀,怎么那么巧人家就撞到你怀里?” “笨蛋!早就没人追了,还抱着别人跑!快放下来啦放下来啦!” “裙子都破成那个样子了,非礼勿视你懂不懂呀?” “哼!无事献殷勤,给人家送什么衣服?怎么没见你给过我衣服?……哦,好像我衣服一直比你多啊,你的衣服也还是我给的……” …… 白鸟追着苏愚和张瑶去了山那边,徐青萝没有发现让她很不开心的事情,于是又有点开心起来。她任凭山风吹着秀发和衣裙,悠悠然地摇晃着小腿,眯着眼睛瞧着对面的南仙洞。她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生出想要飞过这道仙洞沟的念头,仿佛她曾经无数次地这样飞过,就在此处,就在此山。于是略略怔了一下之后,她的身子凌空而起,随风南下,飘飘摇摇飞到峡谷对面,可惜夜阑更深,仙姿殊绝,无人得见。 向前几步,走进一片古老的建筑群,殿阁寺庙,飞檐斗拱,在午夜的星光下一片清寂。徐青萝盘桓少顷,径自走到一处黑幽幽的洞门前面。只见门上悬了一块扁,上面写着“华夏第一洞房”。门侧有满是小字的景点介绍,虽是在夜间,但徐青萝借助星力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大意是说,这山洞是当年尧帝与姑射仙女成亲的地方,正是自那儿之后,男女新婚的房间才被称作“洞房”。 不知为何,这里也带给徐青萝强烈的熟悉感。她微微蹙了蹙眉,带着七分迷惑三分好奇,轻轻抬起赤足,踏入洞中。 第七十一章 棋落人迷 旅店房间里,十六岁的清秀少年王向晨坐在写字桌前,身前三台笔记本电脑一字排开。他的手指并未在键盘上飞舞,而是依次不断点在三台笔记本的屏幕上,随淡蓝色光晕在屏间荡开,向电脑传送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操作指令。 搜索附近所有电脑和手机设备,逐一侵入,进行文案和图片查找,将有关姑射山墓葬的文档和图片通通拷贝过来……三台笔记本同时飞速运作,文档和图片接二连三被破译被打开。站在他身后的王一怜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筛选着有用的信息。眼花缭乱之间,她突然眼神一凝,叫一声“停”并向第三台笔记本伸手一指:“就这篇!《姑射山惊天大发现:尧妃墓葬现世》,仔细看一下!” “好!”王向晨伸指一点笔记本屏幕,一篇图文并茂的新闻报道于焉展开。他对阅读全无兴趣,只将笔记本推给王一怜,自己则继续操控另外两台电脑,同时有些好奇地问道:“怜姐,这个尧妃是谁?” “尧还能是谁?自然就是尧帝,尧妃就是尧帝妃子咯!原本说姑射墓葬不晚于商代,难道会有五帝时期那么早?”王一怜大感兴趣,双手撑在桌边,低头去看那篇新闻稿,越往下看,脸上好奇之色便越浓,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说道,“这帮考古的老家伙还真敢做惊人之语,愣说这墓葬主人就是传说中的姑射仙子。” 王向晨也惊讶地抬了抬头:“就是庄子逍遥游里说的那个‘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没错,‘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相传嫁给尧为妻,是丹朱的母亲,丹朱就是后来被舜抢了帝位的那个倒霉蛋。据说生下丹朱之后,有个黑虎仙为非作歹,这位尧帝妃子就跑去为民除害,结果黑虎仙倒是除了,却不小心惊动了天庭,天帝棒打鸳鸯,不让她跟尧帝在一起,所以她就藏在了姑射山中,尧帝再也没找到她。” 王向晨纳闷道:“天帝和天庭,不是根本不存在吗?” “所以咯,一听就是假的!”王一怜直起身子,摊了摊手,“不过,民间传说都会有水份,不足为凭。可问题是没有挖到尸骨,也没有表明尧妃身份的器物,就只有这个老家伙坚称这一定是仙子墓。” 王一怜伸手一指新闻稿中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头,下巴上留着一绺黑胡须,正笑容满面地引着一位中年人去看斑驳的墓壁:“林墨玄,考古专家,旁边那个是也姓林,新星网的星座专家,人称‘新时代神秘文化开拓者’。” “他们在看什么?” “壁画,都是墓壁上的石刻,据说是黄道十二宫星图,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王一怜有些不屑地说着,又指向后面一张照片,照片里还是那个叫林墨玄的考古老头,手里捏着一颗红枣大小的珠子,珠内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转动,“老头说这颗珍珠是墓葬里挖出来的宝贝,珠子里能看到星云变幻,疑似神迹。” “那会不会是灵宝?我们要不要跟师父汇报?” “先别管他,这帮子狗屁专家会玩得很,以前也出过类似的报道,结果没有一次是真的,再查查看!” 王一怜一阵摇头,正想问王向晨有没有新的发现,却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说道:“咦,这你们也要怀疑?”这声音像是出自一个老人之口,语气戏谑十足。王一怜一愣神间,只见屏幕上荡过一圈浅蓝色波纹,那张图片里拿着珠子的老头突然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对王一怜诡异一笑,竟从图片中昂然走出!与此同时王向晨也猝然离座而起,满目惊慌,他关注的另外两台笔记本也先后切成同样的画面,三张屏幕上,都是老头从图片中走出,时间上依次隔开一线! 王氏姐弟一向以独特能力横行网络,从没遇到过这种诡异情形,连忙各自退开一步,指间星光闪烁,如临大敌。老头却只站在屏幕中央,抬手将那珠子向两人展示了一下,珠子光彩变换,确实像有星云流动不休:“这回看清楚没有?” 三台电脑三个声音,稍稍错开一刻,听起来如有回音缭绕。老头说完,又是嘿嘿一笑,颌下的胡子一颤一颤,捏在手里的珠子忽然变成一枚黑色棋子,他抬手迈步,颤巍巍点向屏幕之上,如同落子,同时口中说道:“棋局开始,老头子我执黑先行!” 回音衔续之间,随着落子的手势,那棋子越变越大,飞速罩向屏幕,“啪”的一声,仿佛棋子终于落在棋盘之上,第一张屏幕变成全黑,紧随其后又是“啪啪”两声,另外两台电脑也变得漆黑一片,看上去就像关机了一般。 见电脑没了动静,王氏姐弟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惊异和迷惘,谁也不知道这老头到底是谁。林墨玄,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是鬼谷前辈还是其他修行势力中人?那颗珠子看起来确实是神异之物,说不定就是灵宝,真是从姑射山墓葬挖出来的?他说的棋局又是什么? 两个年轻人正在犹疑,却听“砰”的一声巨响,三台笔记本的屏幕在同一时刻轰然破碎,一颗黑色棋子从中飞出落在地板上,滴溜溜地转动不已。姐弟俩同时吓了一跳,低头看看棋子,又相互对望一眼,眼中都是震怖之色。 能通过电脑网络打出真实的棋子,这老头的星术手段,闻所未闻。 同一时间,姑射山上,在林间小道上疾行的孙昭宁忽然停下来,伸手在空中一捞,将一只隐形的血隐蜂捞在手中,孙氏族人常常通过这种异虫传递信息。他静静聆听了一下,神色变得凝重许多,一边加快脚步前行,一边低声说道:“我知道了,有我在,绝不会让别人得手!” 山上另一处,苹果脸的短发女孩纵身跃过一块大石,忽而一怔,侧过身,一道细微几不可察的青色流光钻入她的耳朵。女孩停了一会儿,继而深吸一口气,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一低头便迈开步子奔跑起来。她心中回荡着一个声音:“为了苏家的复兴,我会加油的!” 山的另一侧,苏愚驻足遥望,一个方向是山下小镇,镇上一星两点的灯光十分微弱,感觉比星星还要遥远,另一个方向也有灯光闪耀,估计就是考古发掘工地,目测也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他想了想,便伸手一指山下的小镇:“你要不要去那个镇子上,先找个地方住下,过了今晚再说?” 等了等,身后没有回应。他回过身,却见张瑶披着衣服,站在几步之外,手里拿着一块青色的晶石正在发呆。那是含有水星能量的石头,拥有某些水星法则的人可以用它来传递简单的信息。他问了一声:“怎么了?” 张瑶应声抬头,轻轻说道:“族里又给我发来了消息。” 苏愚一怔,笑了笑:“不是想看看你死了没有吧?” 张瑶摇了摇头:“这次的事情很重要,族里又只有我在这边,大概是其他族老催促,张怀望才不得不发了消息过来。”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 “姑射山墓葬有了大发现,午夜十二点,也就是刚才,考古队发布了一系列新闻、照片和视频录像,声称这是尧帝妃子之墓,也就是传说中的姑射仙子墓葬,其中发掘出大量残缺的器物、星宫壁画和一颗奇异的珠子,族老们看过视频,认为那颗珠子是灵宝,而且保存完好,他们已经动身往这边赶来,打算要我过去先牵制别家的探路人。” 苏愚听完心中一动:“消息可靠吗?” “族老都确认过了,大概是可靠的,孙王两家、甚至苏庞两家的老一辈修行人,应该都在往这边赶。” 老妖怪们都在往这边赶?好大的阵仗!不过这样也好,过后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苏愚只是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一个考古队发布新闻,为什么偏偏赶在午夜十二点?这半夜三更的,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这倒是给修行人抢宝贝提供了方便,后半夜清静无人,正好争一个你死我活。 苏愚思忖了一会儿,问道:“那你怎么打算?去不去?” 张瑶清亮亮的眸光射在苏愚脸上:“你呢?” “我去看看热闹。” “那我陪你。” 张瑶的声音放得很轻,几分柔媚之意缠绕其间,说完便微一低头,恰到好处的娇怯令人心荡。苏愚听见了也瞧见了,不禁愣了一下。这样清冷的姑娘做出这样的姿态,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其中的深意,苏愚立时觉得有些别扭起来。他的确喜欢过张瑶,可那是久远的过去了,经历了徐青萝的事,他现在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想法。面对张瑶的情意,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过分了,他实在没有撩拨女孩的意思。于是他说道:“还是我自己去吧,你现在比较危险。” “不,族里有其他人过来,我正好把张怀望是内奸的事说出去。”张瑶抬起头,语气坚决,“我要回到族里,然后促进张庞两家结盟。” 这些理由光明正大,苏愚实在没办法拒绝,只好点了点头:“那好,一起走吧。” 苏愚走在前面,张瑶紧紧跟上,望着他的身影,吹着劲爽的山风,虽有丝丝凉意袭来,却更有淡淡甜蜜萦绕于心,即便谁也不说话,看见他在自己身边,她便觉得心底满是快乐。有生以来,从未如此。 她不知道苏愚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女孩,更不知道那女孩此时也在姑射山内。 夜风猎猎吹动徐青萝的裙摆,她背着手,站在传说中姑射仙子每日梳妆所对的照镜石前。仙女洞她已经去过,整个南仙洞的建筑她也都转了一遭,许多地方都给她极为熟悉的感觉,走到这面巨大的照镜石前,她觉得这石头更是亲切,仿佛她就是那个日日照镜的山中女子,又仿佛她就是眼前的这块顽石。忽然之间,她心底就生出从未有过的迷惘,两年之前,北京酒店,那一夜曾思考过的问题不期然地再次涌上心头,一声一句,如雷炸响: “我,是谁?” 第七十二章 墓场迎客 金珞华围着红风衣坐在桌边,单手支颐,静静地看一中一老两个男人对弈。她的背后五六米外,就是如今名动一时的姑射山墓葬坑,只是远没有发掘完成。这样的深夜,要不是陪林凤山,她是说什么也不会待在这种地方的,山风凉,阴气重,一想起背靠五千年墓葬,她心里就微微发毛。最近她还经常莫名地犯困,有时甚至能睡上一整天,不过,大概是今天白天睡得太多,她现在倒是很有精神,可以大致看懂两个人的棋路。 林墨玄老爷子的棋很怪,一起手便昏招无数,每到关键时又奇招迭出,总能化险为夷。林凤山的棋很稳,步步为营,从容不迫,就像他一贯的为人,沉稳老练,中规中矩。她忽然觉得,跟自己在一起,大概是他这辈子走的唯一一步昏棋,当然这也是她的一步昏棋,并且一步走错,便错点了姻缘,误判了终身。 可她不后悔。最初她只为报复周鸣,当发觉林凤山对自己关怀有加,有不同一般的好感,她就决定利用他毁掉周鸣的占星事业。她做到了,周鸣被新星网永远地驱逐出去,而她也真正喜欢上了这个大他二十岁的老男人。他待自己真的很好,很周到很细心,尽管他有自己的家庭、妻子和儿女,还是会让她觉得每一天都被关心着呵护着。而且他骨子里是个正直的男人,他的思想渊博而深邃,他的睿智和成熟让她迷醉。 只是不可避免地,她偶尔也会茫然。她终究是在插足别人的家庭,对另一个女人的愧疚感每每让她在深夜辗转难眠,对自己爱情不可知的未来每每让她心慌意乱。然而两个人都深爱着彼此,她又说不出林凤山哪里不好,她连找分手的理由都找不到,除了对方的已婚身份,所以她一再纵容着自己的沉沦。 这两天姑射山墓葬成为新闻焦点,林凤山作为星座专家受邀来鉴定刚刚出土的星宫图,他便借此机会,带了金珞华出来过几天二人世界。林凤山与这位考古队的林老爷子一见如故,又都痴迷围棋,两人干脆领了守夜的任务在这深山里古墓旁,挑灯夜战,金珞华便也跟来做了唯一的观众。 按照常理,后半夜的山里不会再有别人,但她忽然听到远处有一阵响动,就像有人在奔跑着穿过树林。她将视线从棋盘上挪开,抬了抬头,果然看到不远处树丛一晃,走出一条人影,只是天色实在太黑了,有点看不分明。这时林老爷子拈着围棋的手向上一抬,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吸引了她的视线。一瞬间她觉得有些恍惚,以为林老爷子站了起来,可他明明还坐在那儿,再抬头去看黑暗中的人影,也踪迹皆无,再也找寻不到。 她不知道,林墨玄真的站了起来。 孙昭宁跳出树丛,大步凛然地走向三人时,他看到对弈中的老头忽然转过脸对他一笑,继而从依然静对棋盘的身体中走出来,就像从原来的身体中又抽出一个身体,而抽出的跟原来的一模一样,且各成一体,一个仍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下棋,另一个却喜眉笑眼地向自己走来。 分身之法!这是修行人!能修炼成分身的人还不是一般的修行人! 孙昭宁生出强烈的警惕,停下脚步,望着老头,全身星力如沸,呼之欲出。 老头捋着胡子笑了笑:“年轻人,稍安勿躁,既然来了,不妨坐下聊聊!” 孙昭宁见对方一脸和气,稳定了一下心绪问道:“请问前辈是?” “呵呵,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终于能见一面。”老头说着,忽然向远处林中招了招手,“那边的小姑娘,为什么不出来呀?” 话音落地,一个短发女孩便无声无息地从林中钻出来,衬衣长裤,一身干净利落的打扮。几步走到近前,也不说话,只拱了拱手,看脸色有点迷惑也有点紧张,大概是没想到这里竟有一位躲不过避不开的高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昭宁瞧了她一眼,记起在旅店里曾经见过她,却不知道什么身份来历,正想开口询问一声,却见老头冲另一侧的乱石堆也招了招手:“这边的两位小朋友,也请出来吧!” 孙昭宁和女孩同时转过脸,只见一个男孩的影子在黑暗中隐现,随即几步跃过石堆,出现在三人面前,向每个人都淡然一笑。在他身后,一个女孩也提着裙摆踏过青石,虽然上身的白衬衣略显宽大,但丝毫不掩她的窈窕身姿,清绝容貌。 “张瑶!是你!” 孙昭宁立时便认出了两人,不是苏愚和张瑶又是谁?到了现在他怎会不明白是苏愚救了张瑶,显然苏愚隐藏了身手。既然已经动过手,那便是绝对的生死仇敌,只求杀之而后快,所以一见张瑶现身,他弹指便射出两道星丸,一是金红色的太阳,一是红色的火星。他选取的角度十分刁钻,是从正面射向苏愚,而苏愚身后就是张瑶,如果苏愚躲开,星丸便会转而攻击张瑶,可由于苏愚挡在身前,张瑶都未必能看到星丸射来,更难做好化解的准备。所以苏愚没有躲闪,反而立起两掌去抓星丸,掌中两旋的谷神星星力凝聚成团,如同两个漩涡。 这已经是苏愚最强的防御手段,以谷神星对能量的吸摄之力加以抵挡,无奈对方日火两星旋数较高,太阳刚猛铄烈,火星锐利无匹,甫一接触,漩涡便告崩溃,两颗星丸以不弱于原来几分的力量打在苏愚两手掌上! 千钧一发之际,张瑶手中飞出一片白光将苏愚罩在其内,星丸击在掌心,苏愚竟感觉像是均匀地打在全身,对方集中一点的力量被极大地摊薄稀释,成为一次针对全身的撞击。苏愚遍布全身的星力自动防护化解,最终只是全身一震,皮肉有些许的酥麻疼痛,竟是毫发无伤。 这是金星独特的钝化力量。增大受力面积,将攻击分散到每一个点,从而将尖锐化为锈钝,使其无法造成伤害。其原理来自于金星的“分享”,利益分享出去,伤害也分担出去。只有修炼金星分享法则的人才会将钝化属性极大发挥出来,也才能施展这一类的防御星术。毫无疑问,张瑶的金星命法是分享。 只是她一直没有可以分享的人,现在有了。 苏愚稍稍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钝化之力正是星丸、星针、星刃这一类小面积攻击星术的克星。不过自己修为差了一筹,硬生生承受对方攻击还是很不好受。他唯恐孙昭宁再次出手,连忙向旁边错开两个身位,凝神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孙昭宁确实想继续攻击,以修炼太阳为主的修行者,防御方面秉承的是“生气”,即万物生发之气,可以快速地恢复体力气力星力,所以攻击方面讲究的是“霸气”,要一往无前,霸道凌厉,不惜力量消耗,反正生机源源不绝。可是他一抬手一运星力才发现,自己源源不绝的力量竟忽然不见了。所有星力就像见了猫的老鼠,都潜入星府之中,再也无法提聚一丝一毫,心中不禁骇然。 不止是他,其他三个年轻人也都突然发现,自身星力已经无法使用。在此之前,那个笑呵呵的老头也只是跺了跺脚而已。 “年轻人,火气可不要太大。”老头不急不躁地说着,神色微微一凝,一只手掌摊开,像打太极般在身前缓缓划了两个圈,前方竟一阵隆隆震动,平整的地面上迅速凸起十几座光滑的石台,它们大略呈扇形排列在外围,有几座就在四个人的脚下。老头捻着胡须又是一笑:“坐吧,都坐,在这里你们都是我的客人,恩怨情仇,权且放在一边。” 跺一跺脚就能封印众人星力,抬一抬手就能改变周边地形,甚至完全没有星力外放的迹象。眼前这老头的修为只能用高深莫测来形容,四个人谁也没有想到,急匆匆赶到墓葬旁边,面对的竟是这样一位超出想象的对手。当然目前看来,对方并没有什么敌意,听他话里的意思,姑射山墓葬倒像是一个钓饵,钓大家来这里“做客”,是以每个人心里都是迷雾重重,每个人也都没有动作。 “呵呵,不要害怕,我只是在这儿布下了一个造物领域。”老头说着,仰头向天空一指,“来,灯笼!”只见他所指的方向光芒一闪,马上凭空出现一盏红灯笼,那灯笼在天上静静漂浮,将这片不大的场地照得一片亮堂。 无中生有,辟星造物,这是真正传说中的神仙本领,只有化身鬼谷的首代鬼谷先生那级数的人才能做到!所谓造物领域,是以太阳为首的所有行星都修行到一定旋数才具备的类空间能力,可以自由掌控身体周围的一片空间,领域之内如同上帝,生杀予夺,创造毁灭,都在一念之间。 四个人如今都在老头领域内部,可说是生死操诸人手,但是谁也没想逃跑,因为都知道根本逃不出去。以老头的本事,即便没有这个领域,他要杀谁也不费吹灰之力。 苏愚自打一出来,就注意到那边下棋的三个人,认出其中的中年人就是林叔,对方对这边的动静似乎全无所觉,应该是被什么能力隔离了出去。他想如今反正都已逃不出去,倒不如泰然处之,看看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没再犹豫,直接跳上身边石台,盘膝而坐。 张瑶见他坐了,也就跟着在他旁边的石台上坐下来。孙昭宁和那个女孩也都找个石台坐下,四个人明显地划分成三个阵营。孙昭宁心中憋着一股闷气,连瞧都不瞧苏张二人一眼。那女孩倒不时朝两人瞟过来,显得很是好奇。 老头似乎也对苏愚很感兴趣,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身边的张瑶,笑眯眯的眼睛里现出一丝玩味的神情。他直接席地而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鹅蛋大的绿色晶石,拿在手上颠了颠,笑道:“咱们还得等等其他客人,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不如随便玩玩。这块石头虽不是什么宝贝,却对修行大有裨益,谁抢到,就归谁!” 那晶石内部荧光流转,星气浓郁至极,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在场四人谁也没见过这么高质量的修行石,哪怕孙昭宁守着鬼谷的资源,见到之后也是十分眼热。人间行走,谁都用得到这东西,谁也不会嫌多,何况质量如此超卓! 说话间,老头抬手向空中一抛,也不知是不是有意,那晶石竟是直奔苏愚而去。苏愚望着飞来的石头略略一怔,没有起身,张瑶更是毫无动作,短发女孩距离较远,大概是考虑到星力被封印体力比不过男孩,也端坐不动。只有孙昭宁纵身跃下石台,像一只矫捷的豹子飞扑过来。 而晶石已飞到苏愚面前,苏愚下意识地一抬手,就接在了手中。再看孙昭宁已经气势汹汹地飞身而起,一脚踢来。 第七十三章 棋盘生烟 孙昭宁一向勤于身体锻炼,单论身体素质远比一般的修行人要好,在星力全失的情况下他自认不会输给苏愚。他觉得这种情况或许对他更有利,有星力时若对方与张瑶联手,他恐怕很难讨到便宜,甚至如果苏愚的修行有什么特殊之处,他落败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可是现在,身娇体弱的女孩子战力几乎是零,肉搏的话自己岂会惧怕一个苏愚?正好给这个阻挡自己报仇的小子一个教训! 张瑶同样也在担忧,修行方面男女差异不大,但在单纯的力量和身体素质上,女生的确有不可弥补的劣势。她现在跟普通的弱女子没有什么分别,而苏愚虽然结实挺拔,看起来却不如孙昭宁来的强壮高大。她担心孙昭宁会借抢晶石的名义对苏愚下狠手,忍不住从石台上站了起来。 孙昭宁的腿的确又快又狠!若不够快或力量不足,这样的飞腿处处都是破绽,苏愚完全可以擒拿对方脚踝关节,或者出腿直踹对方的大腿根,一招决出胜负。但现在他做不到,只能侧头避过,再借孙昭宁落地调整姿势的空当,迅速将晶石收入芥子,同时飞身跃下石台,随后他身形一转,像一只旋转如风的车轮,上身进步,直切对手的肘腕关节。 两年来苏愚对合气道的修习从未间断,他知道总有些时候不适合使用星力,星力的修行不能取代身体力量的训练,而武学的技巧更能加强实战的眼光。帮徐警官办案时,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使用武技的场合反而要多一些,所以在实战方面他更擅长武技。 苏愚一出手,孙昭宁的心就是一沉,对方身法奇特,动作沉稳迅捷,招招锁定关节要害,一看就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孙昭宁倚仗力量抬手硬拼了两记,被苏愚切在肩腕之上火辣辣的疼,整条右臂几乎废掉。他不敢继续近身,企图依靠腿功拉开距离,却被苏愚以圆形身法巧妙逼近,不得已再拼一记,一阵钻心剧痛,竟已被苏愚卸下了肘关节。苏愚侧步避开他的一记撩阴腿,扣住手腕借势旋转进身,一个干净利落的“四方投”将他仰面摔在地上。 这过程看似简单却处处惊险,孙昭宁拳脚狠辣凌厉,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为防他起身继续缠斗,苏愚毫不客气地一脚踢断了他另一条手臂。看对方咬牙切齿的模样,他知道如果倒下的是自己,结局只会更惨。踢完之后他撤步回身,淡然地向老头看了一眼,老头笑嘻嘻着冲他点了点头。 张瑶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水的眸光里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只是下一刻她忽然惊声叫道:“小心!” 幽暗天幕之下,倏然亮起两点红光,瞬息之间即到眼前,却是火星之力凝聚的两柄短刀,一刀取张瑶咽喉,一刀取苏愚心脏!两刀缀有点点浅蓝,是以天王星力送出,速度极快,就算有星力在身他们也几乎无法躲闪,现在更是只能束手待毙。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似乎有一股奇力将飞向张瑶的短刀引偏,使其擦着张瑶脖颈飞过,只截下几缕发丝。苏愚胸前则银光一闪,亮起手掌大小一轮银月,火星短刀与银月相撞,银光陡然一盛,短刀便如风中灯烛摇曳而散。随后银月一转光芒尽敛,化作一只长尾白鸟飞落在苏愚肩头。 看到白鸟再度现身并化解了苏愚的危机,苏张二人各自惊奇,坐在一边的老头也忍不住轻“咦”了一声。此时不知何处忽又传出一声冷哼,随即从黑暗里探出一只巨大手掌,手臂拉长到数百米,直直抓向挣扎坐起的孙昭宁!另一侧则突然飞出一道青光迷离的女子幻影,如天外飞仙迎向巨掌,双方结结实实对撞一记,青紫两色光纹便自当空震荡开来,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恰如惊雷咆哮,又似狂风席卷山林。 苏愚等人面面相觑,自然知道是鬼谷的老怪物们来了,还没现身就已经开始了激烈博弈。 巨手与幻影在对拼中崩碎,随即一道巨大土黄色光环从地上钻出,竟将在场所有人都包拢在内并向内急剧收缩。老头见了不禁微微一笑,抬手向光环一指,那光环便遽然停滞,旋即向上飞起,迎向从天空罩下来的一口巨钟,钟环双双破碎,剧烈的冲击余波使地上一阵飞沙走石,吹得四个年轻人睁不开眼睛,站也站不稳。苏愚肩上的白鸟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鸣叫,一道银色圆形罩壁便将苏愚护在中间。 从第一个人出手到越来越多的人相互争斗拆解,场面迅速变得混乱之极,也分不清是哪家的老怪物在出手,都在拿场间五人当博弈的棋子,有人想把局面搅浑,有人想趁乱杀人,也有人在试探老头的来历和底细,你来我往,各色能量余波震荡不休,场间一阵阵砂石乱飞。 早知道是这样,苏愚是绝对不会来蹚这片浑水的。修为差距实在太大,自己这点本事跟普通人毫无区别,只能傻傻地站在这儿当靶子,要不是这只来历不明的白鸟帮忙,恐怕早就横尸当场了。他不禁侧头问道:“你是春叔派来帮我的?” 白鸟瞅了瞅他,传出一条消息:“是主人让我保护你。” 苏愚一阵无语:“主人是谁?” “主人就是主人。” 苏愚心想这是只傻鸟,只好又问:“我知道是你主人,我想知道你主人是谁。” 白鸟递来一个不屑的眼神,像瞧傻子一样瞧着他:“会保护你的人还有谁?” 苏愚心里一荡。还有谁?青萝已经不在了,也只剩下庞家人了。好吧爱是谁是谁吧,缠夹不清的,不问了。转过脸看到张瑶用双臂紧紧护住头面,无助地站在风沙之中,乱发狂舞,不禁叫道:“帮帮她,拜托!” “不行!” “为什么?” “主人不喜欢她!” 好吧,庞家鸟讨厌张家人,很正常。苏愚看到张瑶白皙的手臂上又多了几条碎石留下的刮痕,血迹斑驳,想起她之前对自己的援护之情,实在不忍心,便紧跑几步到她身边,将她大部分身子纳入罩壁之中。由于罩壁太小,两人身体几乎紧贴着,但情形特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张瑶正忍受着狂风吹袭和砂石割裂皮肤的痛楚,忽然感觉风停沙住,放下手臂睁开眼睛,却见苏愚站在眼前,如此之近,呼吸可闻,就像是靠身体为她挡住风沙,她心中暖意无限,几乎忍不住要伸手抱住他。 苏愚低下头问:“你还好吧?” 张瑶没有开口,微微仰起脸,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点了点头。苏愚忽然觉得两人有点像相拥着深情对望的情侣,赶紧偏过头将视线挪开,张瑶也有些羞涩的转过脸,眼底烟尘弥漫,明暗交错,一切都看不清楚,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和苏愚。 白鸟不知为何一阵躁动,在苏愚肩上走来走去连连拍动翅膀,终于背过身去再不瞧两人一眼。 林老头坐在地上,不断拆解着对手招数,只觉得如同对弈一般,有趣之极,于是陪这些不露面的修行人多玩了几个回合。一开始这些人还会相互争斗,后来见林老头厉害,便统一起来试图压制林老头,然而所有招数却都被老头轻松化解。就像绝世棋圣对上一群不入段的臭棋篓,林老头很快觉得无聊起来,突然双手齐出,十指之间丝线连绵如结蛛网,向外一伸,丝线抛入四周围幽暗天际,老头嘿嘿一笑,翻掌勾手轻轻一拉,就像打鱼收网般拉出男女老少十几个人。 原本只想浑水摸鱼的场外棋手,就这样猝不及防被拉入场中,场上尘沙尽去,声息皆无,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不同程度的震惊和尴尬。 这次闻讯前来夺宝,各家来的都是排名前几的战力,没想到集十数人之力竟压不住一个人,还都让对方一网擒获。这种事历年来从所未有,什么时候这小小的修行界竟出了这样的高人?眼前这老头,显然就是新闻里手持灵宝的考古专家林墨玄,灵宝在他手中,试问谁能夺去? “佩服!”一个相貌俊雅的中年人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个人大家都认得,正是本代鬼谷先生王仲奇。王仲奇对林老头拱了拱手,问道:“敢问林老先生,可是出自哪个隐修大派?” 世间并非只有鬼谷一个小星界,还有诸如天台山、烂柯山、蓬莱岛、西昆仑之流,但因为这些星界比较稳定,修行限制不大,他们基本不在世间行走,相对于鬼谷人的半修行半入世,此间人被称为“隐修”。 林老头从地上站起来,捋了捋胡子,哈哈一笑:“什么显修隐修的,老头子我不懂。说到我的来历嘛,简单点说,我是这个世界的客人。可是客人来了两年,却见不到一位主人出来招待,难免有些寂寞,既然主人不待客,那客人便只好宴请主人了,所以老头子特在此地设局,请大家前来一晤!”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不禁面面相觑。老头的意思很明白,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是来了之后却找不到此界的修行人,所以才设下圈套引众人前来。可是另一个世界是什么世界,众人谁也没听说过。 除了苏愚。 两年前徐青萝对他讲过,本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世界,此界修行者寥寥,彼界却是修行盛世,而徐青萝本人便是跨界而来,眼前这老头,显然也是来自于那个修行世界。那么他和青萝,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苏愚心中感到十分好奇,想到这是徐青萝“故乡”之人,又有几分激动,只听张瑶在身边喃喃道:“还有另一个世界?” “谷星没有破碎的世界。”苏愚下意识地说道。 张瑶忽然侧过头来,睁大眼睛,清澈的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神采:“真的?会存在……那样的世界吗?” 或许是因为激动,她的声音竟有些发颤。苏愚转过脸看了看她:“有的,要不然老头这么厉害?……你怎么了?” 张瑶摇了摇头,转过脸去,想借以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是很快她又侧过身子,一把抓住苏愚的手,用轻柔而坚决的声音问:“若有机会,我们去那个世界,好不好?” 第七十四章 匹夫怀璧 苏愚感觉张瑶不再是那个清冷到毫无感情的女孩,她正在一点点卸下伪装,现在的样子就有点像乞求糖果的小姑娘。他能理解女孩激动的心情,一个谷星依然存在的世界,一个星象文明统治下的辽阔宇宙,对每个修行者来说都是天堂般的圣境。去往另一个世界,他也曾有过设想,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世界在哪儿,不知道如何去叩开它的大门。但是面对张瑶纯净到只有期盼的眼神,他还是郑重点了点头:“有机会的话,一起去。” 然后他抽回自己的手,与此同时,张瑶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将手松开,重新侧过身子,脸上浮起淡淡的桃花般的颜色。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林老头身上,一时没有人关注这几个先到的小辈。孙昭宁已经起了身,站到孙家几位前辈的身后,短发女孩也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着,而张瑶和苏愚仍在后面并肩而立,没有回归张氏或庞氏的阵营——事实上,苏愚根本不知道谁是庞氏的人,他唯一认识的庞洛春不在其中——他怎么也不会料到,由于徐青萝的到来,庞氏放弃了派遣族人,一个徐青萝做苏愚的接应,胜过倾族而出。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向林老头拱手问道:“如果我们没有会错意,前辈应该是来自另外一个时空,能否请问前辈是怎么过来的?可还有其他的同伴?” 存在另外的时空,并可以从中穿越而来,即便都是神通广大的修行者,他们也是闻所未闻。 林老头摆了摆手,不无骄傲地说道:“哪还有什么其他人?想要过来的家伙自然是多如牛毛,但至今为止能过来的,嘿嘿,老头子却是唯一的一个。” 这些话听在别人耳中,只是觉得穿越空间极为困难,但苏愚听了却惊诧不已,明明青萝也是穿越而来,这老头怎么说他是唯一的一个?他差一点冲口问出来,但是转念一想,老头和青萝未必属于同一个门派或同一个家族,或许青萝的穿越是一个家族秘密,外人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于是他压下了内心的疑问,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横渡空间可是不能乱来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空间乱流,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有空间穿梭之能的人本就罕见,更加困难的是两界自古隔绝,没有空间坐标,没有坐标也就找不到方向,自然也就没人能来啦。” 言下之意是老头找到了坐标,所以才能横渡空间来到这里。说这话的时候,老头似有意若无意地瞟了苏愚一眼,苏愚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觉得有点蹊跷。他看了看周围的人,这些不认识的老妖怪要么在交头接耳要么在眼神交流,暂时还没人注意到自己。他忽然生出一股想要悄悄逃离的心思,只是老头似乎对自己格外关注,想溜走恐怕不太现实。 张瑶大概是觉察到他心中的疑虑,悄声说道:“小心些,那边穿白衣服的,就是王仲奇,这一代鬼谷先生。” 苏愚身子颤了一下,静静注视了对方一会儿,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狠狠地攥了攥拳头。他知道,杀害自己父母的就是这一代鬼谷先生,这是自己的生死仇人。原来就是他,这张脸他记住了!现在自己还没能力杀他,但将来终有一天会报仇雪恨! 张瑶又看了他一眼,不无担忧地说道:“不要轻举妄动,你杀不了他。” 苏愚默默点头。 “你们庞家的人在哪儿?” “不知道。” 张瑶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忧虑。如果庞家没来,苏愚就会面临很大的危险。鬼谷王孙张三族,表面还是同一战线,对苏愚这个叛族余孽一定不会放过,只希望他们不知道苏愚的身份。 这时,孙家的一位中年女修又向林老头问道:“前辈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是我们的贵客,晚辈欢迎之至!只是我们这儿资源匮乏,修行道统也几乎散失殆尽,不知您来此界有何目的,这次不惜大费周章地把我们召到这儿又是为的什么?” 她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林老头笑嘻嘻地一翻手,手掌心多出一枚珠子,其间有星云变幻,灿烂生辉,正是刚刚发布的新闻里老头所拿的那件灵宝!他捏在指间,刻意向众人展示了一番:“我知道你们修行资源极为贫乏,冥轮之劫,毁去了此界几乎所有的天地灵物,所以我特意带了点东西,想跟你们做笔生意。只要你们拿出让我满意的物件,星术也好,灵宝也罢,我就换给你们。” 这些人来这儿就是为了灵宝,见识了林老头的本事原以为再无机会,都有几分沮丧之意,现在一听可以拿东西交换,不禁都眼热心动起来,纷纷问道:“请问这珠子有何功用?” 老头说道:“此珠名为术珠,可以储存一道完整的星术,提前备好,关键时刻出其不意地用出来,就是一道杀手锏,能应对星力枯竭或星力封印的不利局面,也可以交给小辈用来护身保命。” “原来如此。”“好宝贝!”“妙用无穷啊!”……众人纷纷赞叹,然而赞叹之余,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肯拿东西来交换。此界灵宝极少,都是稀罕东西,谁都舍不得拿出来,而各族各派,不过那么几个秘传星术在撑门面,用星术交换也是顾虑重重。 林老头见状又是一笑:“你们不必多想,老头子我并非此界中人,不会跟你们在这穷地方争风吃醋,终究还是要回我原来的时空,换点星术也只为猎奇,对你们全无威胁。” 经他这样一说,众人也觉得很有道理,反正他也是星术拿回另一个时空,就算传得满世界都是,也不会对自己家族有什么影响。这样一想,灵宝岂不是白捡一样?同家族的老怪物们相互商量一番,便开始有人拿出星术来。 孙家的女修抬起右手,手心里化出一枚蓝色球体,像西方女巫用的透明水晶球,球中心有一幅清晰而复杂的图形,乍一看就像一座立体迷宫,这是修行人都熟悉的星术符文。女修说道:“我愿用秘传星术‘六欲迷界’与前辈交换!” 她话音刚落,王仲奇便依样画葫芦,也凝出一枚青色水晶球,开口说道:“秘传星术‘纵横魔音’,愿与前辈交换!” 接着又有几人纷纷效仿。苏愚和张瑶暗自数了数,拿星术出来的一共是六个人,这就意味着眼前至少有六个家族或派别,鬼谷都到了也不过五家,看来这次还有隐修门派被吸引前来。 林老头喜笑颜开,目光在六道星术之间逡巡半晌,只觉得哪一道星术都还不错,难以取舍。于是一翻手腕又拿出十几样东西,加快修行速度的花精、培元疗伤用的灵药、高级星兽的星晶以及其它几件灵宝,这些都是此界没有的稀罕物,众人各取所需,选择了自己中意的东西进行交换。老头最终得了十几种星术,心满意足,众人也都觉得所获颇丰。 苏愚在一边静静地瞧着,眼界倒是开阔了不少,见识了许多五花八门的星术和灵宝,可他对老头的用意仍然有点怀疑。难道他大费周章设了姑射山尧妃墓的局,仅仅是为了举行这样一个小型交换会?要真是如此友好,又何必遮遮掩掩? 随着他的怀疑与猜测,“交换会”很快就进入了尾声。老头手中的宝贝都已经被换走,他摇头晃脑地嗟叹一番,却又取出一样东西拿在手上,那是一块鹅蛋大的绿色晶石,与之前被苏愚抢到的那块一模一样,众人一看只是块晶石,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老头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介绍道:“这是一块谷生晶,即便在我们那一界也不多见,它可不同于一般的修行石,此石所含的谷星能量耗尽之后,还会生长出来,这块石头,资质普通者可用两个月,但只需三个月它的能量就能涨满,各位,可还有什么合适的东西与我交换呐?” 他的话一说完,场间顿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什么是宝贝?这才是真正的宝贝!无限再生的谷星能量,或许在另一界不算什么,但在这个贫瘠荒芜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价值连城!几乎无可交换! 可是这么珍贵的石头,刚刚苏愚却拿到了一块! 苏愚站在众人身后,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他下意识地跟张瑶对望了一眼,在对方清澈的眸子看到了惊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得到宝贝本是天大的幸运,可在这种局势下却是天降横祸!下一刻,张瑶一把抓住苏愚的手,转身就往山上跑去。什么都不用说了,逃命要紧!趁着他们还没注意到这边,快跑! 旋即就听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那小子抢了一块,他要跑!” 那是孙昭宁的声音。所有人闻声回头,一眼看到正牵手奔逃的一对年轻男女,立刻就醒过味儿来。正愁没有可交换的东西,交换哪有抢夺来的痛快!原以为夺宝的游戏泡了汤,却原来着落在这小子身上!刹那间,十几个人几乎同时出手,五光十色各种星丸星刃齐齐飞出,直奔苏愚! 这么多前辈高手的攻击,别说苏愚星力仍在封印之中,就算是使出浑身星力也只是九牛一毛,无法抵挡。他原本想着跑出老头的领域,或许能恢复星力全速逃跑,但现在显然已不可能。他用力一推张瑶想让她躲远些,以免遭了池鱼之殃,哪知张瑶一个踉跄停步转身,竟然挡在了他的身后,张开双臂毅然决然地说道:“苏愚我还你一命!你快跑,跑啊!” 苏愚没想到她会如此,本不必卷入这场灾难却甘愿为自己一死,心中不禁一痛。回首之间,无数杀招正带着绚丽光影扑到张瑶面前,如今就算扔掉石头也换不回她一命。他不禁嘶声喊道:“救她!” 白鸟这次没再抗议,一声清鸣振翅疾冲,化作一轮巨大的银月迎向如雨的星术,十数位高手的杀招同时打在银月之上,银光一散,白羽纷飞,白鸟被冲力倒卷着落入苏愚怀里,身上已是鲜血淋漓。 就在此刻,远在山的另一侧,正在仙洞之畔静坐思索的女孩猛然抬头:“小白受伤了!怎么会?……苏小愚!”话音落地,她已赤脚悬立在幽蓝夜空,衣裙飞舞,玉面寒霜,翻手取出一支木笛,就口吹响。 第七十五章 玉女失心 张瑶没想到这些前辈下手如此凌厉狠绝,孙昭宁发一声喊,他们便如群狼逐鹿般扑上来,连分辩的机会都不给。情急之下,她只好舍命想为苏愚挡下一击,但却为白鸟所救。白鸟受伤向后飞退,只留下眼前纷飞的白羽,还染着鲜红的血迹。张瑶旋即向众人大声喊道:“师父,怀望叔叔,鬼谷的诸位前辈!手下留情,我是张瑶!” 她也不管族人是不是在意她,王家孙家是不是要杀她,鬼谷是不是已容不得她,她喊这些人的名字,只求为苏愚拖延一刻,让他有时间做出决断,是逃跑,还是把晶石扔掉。这些人本就为夺宝而来,他们的眼里只有宝贝,放弃宝贝,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一刹那间,眼前的局面变得无比混乱,有人在喊“张瑶拦住那小子”,有人在喊“孽徒”,有人在喊“你这是叛族”,还有人在喊“杀的就是你这小贱人”。喊声四起,杀招未断,反而来的更急。人们都发力追赶上来,一只巨大如山的手掌,一道青光凛凛的幻影,一个飞身扑上来的人,三发齐至,直奔张瑶。 这一刻,张瑶忽然明白了很久以前就该明白的事,真的没有人在乎自己:旁门支系,资质平庸,靠母亲牺牲色相换取修行机会,被栽赃杀死孙昭阳,破坏孙张联盟,污名失身……没有族人真把自己当回事,也许平时还有所顾忌,但现在自己挡了他们的路,就是叛族,就是该死,自己所欠下的债,自己被污蔑的罪,都到了清算的时刻,不管王氏、孙氏还是张氏,都只想杀之而后快。 那就给他们杀吧。张瑶心想,我也算报了苏愚的救命之恩,可惜他救了我两次,我的命却只有这一条。 她闭上眼睛,等待死神的拥抱,却感觉一个结实有力的身体抱住自己,然后身子一转,挡在自己身前。她睁开眼睛,清澈依然的眸子里映出苏愚沉静的脸。她听到他说:“一起死!”她连忙摇头,想奋力推开他却毫无力气,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贪恋这一刻的温暖,这一生只有一次的温暖。 她双手环上他的腰,忽然笑了:“那就一起死!……我好开心。” 苏愚无声地一笑,将她护在怀里。 眼下的局面他很清楚,就算他扔掉晶石也于事无补,至少无法挽救张瑶的性命。他不能眼睁睁看她为自己而死,这一幕让他依稀回到两年之前,夷望溪上,姑射山下,相似的情境,仿佛生命的回放,让他再一次体验刻骨铭心的痛。无论以前有多少恩怨纠葛,也无论爱或不爱,女孩肯为自己舍生忘死,自己救不了她,又岂能以无情报有情,岂能再一次厚颜偷生?反正青萝已经不在,死了也好去找她!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幻影,大手,冲上来的修行人,转瞬间便杀到苏愚身后,堪堪触及他的后背,然而就在将死之际,忽然一道白光闪过,苏张二人竟在原地消失,出现在百米之外!紧跟着,整个山坳里白光穿梭,纵横成网,所有十几位高手都被罩在网内,在那极短暂的一瞬之后,白光消散,一个女孩出现在数米高的空中,赤足纤纤,静静悬立,一尘不染的白裙子和浓黑的长发都在风里飘着,无声无息。 她的眼睛里有浓浓的思念,有深深的幽怨,有强装的镇静,有刻意压制却流溢而出的激动。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苏愚的方向,身后地上那些威风八面的修行高手,前一秒钟还在叫嚣还在悍然出手,此刻却安静得有些诡异,眸子里都闪着震惊和不解的光,然后在女孩时光凝固般的注视里,一一倒地,发出“扑通”“扑通”的噪音,打乱了初初沉淀的静谧。 所有高手,无一例外,重伤昏迷。 只有孙昭宁愣愣地站在那儿,两眼失神,短发女孩则缩在一个角落里,两只手死死绞在一起,在一招即可覆灭整个修行界的强大力量面前,她感受到巨大的恐慌和无力。 苏愚也静静站在一块大石旁边,仰头望着空中的少女,他的目光都在发抖,仿佛载不动那么多惊讶和欢喜。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却哑在了嗓子里,只有站在他身边的张瑶能听见。她听到他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不会死……” 张瑶在下意识地,缓缓地向后退去,一步,又一步。哪怕她是个瞎子,她也能感受到这直直对望的两人澎湃滚烫的情感,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深情的眼神,除了苏愚在旅馆里注视窗外的那个眼神,那一个让她心痛和心跳的眼神。可现在她明白了,这样的眼神只是为徐青萝而生的,好讽刺,真的好讽刺,她不由自主陷落的,她痛下决心爱上的,却是他为别的女孩动情的那一刻! 任何时刻,他看自己的眼神都那么宁静淡然,那不是他本性如此,只是对自己毫无情意!前一刻她还在想着为他而死,这一刻却是心如死灰,这感觉真不如死了的好。她的眼神变得像寒冬里的冰窟,她的脸色变得像苍白的冻雪。她退到数米开外,空空洞洞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久别重逢的真正的一对。 那是天荒地老般的凝望,两个人所有的思念与眷恋,都在这深深的目光里倾流交汇。望着望着,徐青萝忽然眼圈一红,泪水夺眶而出。她之前还在想,他跟别的女人在这里搂搂抱抱,打完了架我就不声不响地跑开,再也不理他。可她还是留下来了,两年的思念,如今人就在眼前,咫尺之遥,她想着留下来看他一眼。她故意离他很远,她故意满怀幽怨,可当她看到了他的眼神,那纯净的毫无杂质的激动和欢喜,她就知道他心里从来没忘记自己,他心里从来都只有自己。 徐青萝再也不想克制,她忽然消失在原处,瞬间出现在苏愚面前,张开双臂扑到他怀里,苏愚也紧紧地拥住她,拥住这个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她。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是敌人蛊惑自己的幻术,只是这么美好的幻术他宁愿沉沦其中,拥住她才知道,竟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那么真实。他喜不自胜地喃喃着:“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不会死……” 徐青萝紧紧偎在苏愚怀里,不知怎地,眼泪越涌越多,成串成串地滚落,终于哭出声来。她用小拳头捶打着苏愚的肩膀,边哭边说着:“不许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我就知道,你是个傻瓜……大傻瓜,我知道你会等我的!” 张瑶又摇晃着往后退了两步。这久别重逢的画面越是感人,她便越是心痛,别人的幸福活生生映衬着她的不幸。她以为苏愚的到来是上天垂怜,是雪中送炭,在她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可以有这样一个怀抱收留自己。他以德报怨,两次相救,让她的感情破冰而出,虽短暂却炽烈如火,她愿与他同生共死。可到头来真相却是这么残酷! 是了,苏愚喜欢自己的时候,自己瞧不起他,只是可怜他还想利用他,将他推到了徐青萝身边。这是自作自受!这是活该! 可是,就算如此,我也是愿意陪你同生共死的女孩啊,你就再也不肯分一点感情给我了吗?你可知道你看我时的眼神多么冷淡,你真是好狠的心! 我恨!我好恨! 张瑶紧紧咬着嘴唇,霍然转身向山上跑去,奔跑中一把扯下苏愚给她的白衬衣,丢在身后。秋夜山深,眼前风声冷冷,草木萧萧。 林老头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这个众星环绕的主角突然变成被人遗忘的观众。讪讪地收起手里的石头,看看这边相拥而泣的情侣,又看看那边羞恨而逃的女孩,他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神情,自语道:“有趣,有趣。”他手指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弹,有什么东西脱手而出,追随张瑶远去。 然后他揪了揪胡子,身后对弈的另一半分身起身离座,走出被隔离的空间。金珞华坐到他原来的位置,与林凤山含羞带笑地继续对弈。 林老头两道分身合为一体,扭扭脖子晃晃老腰,转过身看向仍腻在一处的徐青萝和苏愚,轻咳一声:“老头子真不想做这个坏人,不想打扰年轻人的恩爱团圆,可这样下去,怕是要等上三天三夜我也说不上一句话。唐姑娘,老头子可是找你找得好苦啊!” 徐青萝听到老头的声音,不禁蹙了下眉头,从苏愚怀抱里出来,转过身看向笑嘻嘻捋着胡须的家伙。无疑刚才他在对自己说话,但为什么称自己“唐姑娘”?她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痕,撅了撅小嘴,有些不满地道:“喂,老头你在叫我吗?我可不姓唐,你认错人啦!” 苏愚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说道:“小心,这老头很厉害,而且没安好心,我怀疑他故意引这些人攻击我。” “嗯,我知道了。”徐青萝点点头,看向林老头的眼光冷了几分。 林老头嘿嘿一笑:“老头子岂会认错人?唐姑娘自然是姓唐,只不过你自以为叫徐青萝而已。” 自以为叫徐青萝?几句话让徐青萝没来由地眼皮一跳,她侧过身对苏愚柔声说道:“你在一边等我。”苏愚叮嘱道:“小心些!”她点点头便向林老头快步走去,同时问道:“老头,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难道姑娘来到这姑射山里,就没发现什么不同之处吗?比如,对什么地方感觉非常熟悉?” 徐青萝心里一惊,立刻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嘿嘿!我无所不知。我知道你身上有一块玉,你是在玉中孕育四千年成形,你原本只是侥幸逃脱的一缕魂魄,你的前身为最爱之人所杀,你是这姑射山中的仙灵,也是尧帝第一个妃子,你叫唐,镜,瑚!” 第七十六章 仙子归灵 林老头的话一句句一声声,恰似一道道闪电,劈在徐青萝内心深处。那儿就像有一个坚硬的核,在一点点破碎,那儿就像有一座幽暗的深渊,在一寸寸照亮。那曾被徐青萝窥视过一角的深深的悲哀,从中升腾而起,氤氲满心,让她深陷其中,迷惘,困惑,爱恋,哀怨,仇恨……千回百转,柔肠寸结,直到林老头一字一顿喝出“唐镜瑚”的名字,她整个人如遭雷击,一颗心就像被撕扯成两半,木然愣在原地! 苏愚怕徐青萝遭遇危险,始终关注着场上一举一动,他早听出林老头声音有些异常,其中像掺杂了某种撼人心神的星术,此时果断出口大叫一声:“徐小萝!” 徐青萝身子一震,下一刻,林老头掌心一道金红色光柱已直穿徐青萝前心。女孩娇弱的身子立刻像凋零的花朵,直直地向后仰倒。林老头一挑眉毛,脱口说道:“死了?这么容易?”然而马上他脸色大变,急急侧滑数步,胸前却已被划出一道两寸长的血痕,紧跟着,他整个右臂变成银白之色,举臂与一道火红长剑铿然相撞,之后旋身瞬移,再撞,再移,只一瞬间,银红两色在不同位置交碰十余次,最终倏然而分,少女手执火红长剑悬立空中,隔着数十米与林老头遥遥对峙,那倒地的尸体却已化作光影散去。 林老头哈哈大笑:“好手段!不愧是姑射仙子!” 徐青萝黛眉微蹙:“我是徐青萝,才不是什么唐镜瑚,更不是什么姑射仙子!”她心中不禁有些后怕,刚才对方抓住她心底潜藏的影子,对她施放惑心之术,一时没注意差点着了道,要不是苏愚喝破,只怕不死也会重伤。 林老头又道:“唐姑娘,你这是在害怕呀,怕你忽然变成另外一个人,怕仇恨和怨念侵蚀了你的心,所以你不敢承认自己是唐镜瑚!” “老头,你打架不行,编故事倒是蛮在行的,可惜我不是三岁小孩,才不信你那些鬼话!”徐青萝的确被他说中了,她心底那个影子被他唤起,正逐渐变得清晰,这让她有些恐慌,但她还是极力否认着,长剑向林老头一指:“要打就打,我懒得听你胡说八道!” “嘿嘿!我是不是胡说八道,姑娘心里最清楚。如果你就是你,那你心底藏着的人又是谁?你没来过姑射山,又怎么会对这里熟悉至极?你早已明白你不是徐青萝,更不是穿越而来,你本就生在这个世界,你是这个世界的唐镜瑚!” 徐青萝的心不禁一沉,绝美的脸上显出挣扎的神色。对心底那股阴冷的怨念,她有着本能地憎恶和抗拒,她怕放她出来就不再有现在的自己,可林老头的话能解开她的迷惑,她不得不听也不得不信,她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何会是今天的样子,所以犹豫着没再出手。 林老头笑道:“想不明白对不对?那老头子跟你说道说道,姑娘可要慢些动手!你那块玉叫做石璘之玉,是炎帝所传至宝,含有极罕见的轮回生气,你在玉中蕴养重生,本不需要四千年,可惜这世界出现冥轮之劫,谷星破碎,你修行难以复原,迟迟未能苏醒,而另一世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唐镜瑚,一样在玉中孕育,她却早已醒来,凭借同命同源的独特感应,运用自身的空间之术,再辅以法阵之力,她终于在茫茫星海中找到了你!” 徐青萝立刻多了几分明悟,睁大眼睛。那个世界的唐镜瑚!就是跟自己长相相同的少女!还有被自己破掉的法阵!竟是如此! 林老头踱着步子,继续说道:“自古两界隔绝,无人能渡,只因找不到空间坐标,而她感应到的你,就是自古以来第一个坐标!趁你沉睡未醒,她以精神力跨界侵入你的体内,将你记忆封印起来,又灌输一段新的记忆,设定了一个异界穿越者的身份,引导你收集此界信息并帮她做事,等待时机成熟以便穿越,这就是现在的你,徐,青,萝!” 原来如此!原来徐青萝竟是由此而生! 林老头的话有来有去有理有据,徐青萝在听,苏愚也在听,听到这里他们几乎都能确认,这应该就是徐青萝真正的来历!这样离奇的身世,要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可苏愚早就不在乎徐青萝到底是何身份,就算曾经是一缕幽魂,现在却早已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清洗了记忆,也恢复了天性,不再受前世羁绊困扰,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徐青萝不这样想,想到一直以来自己日夜苦读搜寻信息,跑遍各个地方寻找修行人的踪迹,却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被侵犯被玩弄的感觉让她气愤异常。她冷冷地盯着林老头,恨声问道:“可后来你们发现我不受控制,所以就想杀掉我?” 林老头摇摇头:“这倒没有,好容易找到一个空间坐标,怎么能杀掉呢?只是想削弱一下你的实力,好不再阻碍我们的计划,也好乖乖做一盏助我横渡空间的航标灯。” “就是你们!”徐青萝刷地一挥长剑,“害我身中缘术不得不自毁星府,在夷望溪上又差点置我于死地!” 前因后果洞如观火,一切终于水落石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别人掌控之下,一直身为傀儡而不自知,在金珞华一事中稍有觉察即被数番暗害,最终在夷望溪上做了别人渡界的引灯! 听到这里,徐青萝怒不可遏,长剑一指,立刻有数条火龙张牙舞爪将林老头围在中央。林老头灵巧地避过一条火龙,翻手取出一张棋盘,转一个圈,朝火龙一挥,八条火龙竟一一飞入棋盘之中,化作八颗棋子。下一刻,徐青萝遥遥射出五道赤红剑光,林老头又挥舞棋盘上下封堵,将对方招数化作棋子封入棋盘。徐青萝意识到棋盘古怪,不再使用远距离星术,身形一闪,再度出现在老头面前,剑光伸缩如电,跟林老头打成一团。 苏愚站在远处观战,手心里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他知道自己实在差得太远,连想要看清两人动作都做不到,漫天漫地都是剑光人影,只看见两人不断变换位置,从这里打到那里,从那里打到这里,短短的一瞬间就改变十几个甚至数十个位置。或许在徐青萝这个级数的人眼中,时间都是以毫秒或者微秒来计算,普通人的一举一动,根本就是比乌龟爬还要慢。这样疾速的战斗下,恐怕走错一招就会重伤甚至殒命,他也分不清谁占上风,只是一面担心徐青萝吃亏,一面为自己修为太低帮不上忙而愧疚而着急。 可是,有徐青萝这样的女朋友,这样的妻子,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出手? 下意识地提了提星力,他意外地发现竟能自如运转了,不知什么时候,老头的领域已经不在,大概是被青萝悄无声息地破掉了,抑或因全力战斗而无力维持。当然他仍然帮不上忙,这种节奏的战斗完全不是他能插得上手。只是忽然他想起来,自徐青萝出现以后,自己一直关注在她身上,竟把张瑶忘在了脑后。转过身,四下寻找,周围竟全无女孩的踪影,孙昭宁和那短发女孩不知何时也已经晕倒在地,不知是不是被激斗的力量波及,只有受伤的白鸟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尖尖的嘴巴梳理着羽毛。 张瑶去哪了?是她自己走了,还是刚才出了什么事? 他不禁有些担心,有心去山里寻找,可又担心正在激战中的徐青萝,想了想,只好暂时作罢。 这时场上的局势忽生变化,空中迸出一片鲜红的血花!苏愚的心立时狂跳不已,生怕是徐青萝受了伤,却见林老头连连瞬移后撤,徐青萝一路挥剑直追,火红剑光如网如梭,显然刚刚是林老头负伤。这让他转而一喜,随后便见两人一起翻入墓葬坑中,红光爆射。苏愚担心再出意外,赶紧向墓葬坑边跑去,白鸟见了似乎也很担心,立刻飞上他的肩头。 战局之中,徐青萝已连砍林老头四剑,虽然伤口不深,但星力侵袭入体,对战力的削弱非同儿戏。林老头全力后逃,跳入墓葬坑中,一回头棋盘一挥,盘中棋子全部飞出,火龙剑光瞬间将徐青萝吞没!徐青萝身前现出一块翠绿玉石,挡住大部分攻击,只有一道剑光在小臂擦过,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而后徐青萝侧身瞬移,避开火龙,准备继续追击,却见八条火龙一股脑直奔一面墓葬坑壁撞去,只听惊天动地一声轰响,整座姑射山都颤了三颤! 徐青萝惊诧回头,却见坑壁被撞开一个大大的窟窿,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新墓坑,坑壁一破,墓坑里立即有一股阴冷之气冲天而起,虽然不可见不可闻,却让邻近的徐青萝狠狠打了一个寒颤。她只觉得心底那只阴影突然狂躁起来,仿佛再也压制不住,一愣神间阴气铺天盖地席卷而至,迅速将她淹没。她心底的那个影子如黑色火焰一蹿而起,那深沉如海的怨念和激荡如风的仇恨不可抑制地侵占了她大部分身体,她唯一清醒的一点意识就像一叶小舟,在狂风中在大海上,飘摇欲坠! 她仿佛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张威严肃重的脸,那是尧帝,那是四千年前她深爱的男人!她记起来,是他骗自己服下一粒腐骨毒药,趁自己全身剧痛星力尽失时将利刃送入自己心脏!那时她风华绝代,那时她修为无双,她帮他守牧场、收黑龙、斩恶蟒、杀虎仙,立下功勋无数从无所求,可他却说她民望太高对他帝位不利,他背弃婚姻盟誓爱上别的女子,她也默默忍受尽力接纳,谁知他竟忽施辣手害她性命,她到死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他怕她轮回以后回来复仇,竟用星术将她灵魂斩碎封入这墓穴之中,那逃出的一缕残魂遁入宝玉才在几千年后重临人世!可她已经不再是她!她是回来索命复仇的一缕幽魂!哪怕他转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世也要找到他将他碎尸万段! 无数回忆的断片,封存四千年的怨念,一波又一波冲击着徐青萝,她脸色苍白如纸,阴寒似水,就像一只失了灵魂的美丽玩偶,迷乱的长发在阴风中狂舞,像暴雨前摧残在狂风中的垂柳。她紧紧守护着最后一线清明,转身望向已狼狈不堪的林老头,咬着牙恨恨说道:“若要我阴灵回归体内,只怕你会死得更惨!” 林老头忽然大笑起来:“那怎么可能?这两年你居然彻底恢复了修为,我打不过你,阴灵回归我更打不过你,可是你以为我将决战之地选在这姑射山里,就没有一点准备?” 说着他两手齐伸,十指凝印,一道青蓝色光芒骤然将徐青萝笼罩,老头口中喊一声:“断心!”徐青萝只觉得心脏好像咔嚓一声碎裂成两半!老头再喊一声:“裂魂!”徐青萝只觉身体一空,仿佛灵魂被扯走了一半!老头又喊一声:“分身!”那青蓝光芒一卷,竟从徐青萝身体中抽出另一个徐青萝,只是面目阴沉,死气弥漫! 徐青萝身子一软,一个踉跄退开两步,她的心底一下子空掉了很多,她知道自己如今已是真正的徐青萝,关于唐镜瑚关于姑射仙子的一切都已被剥离出去,成为另外一个人!不,那不是人,那是一个掌握在林老头手中的杀人机器! 林老头怪笑一声,与阴灵之体一左一右同时向徐青萝逼来! 第七十七章 缚空结网 这是早在整个计划实施的最初,林老头就已埋下的地雷,是制服徐青萝的杀手锏。封印属于唐镜瑚的原始人格,建立名叫徐青萝的新的人格,决战时用言语动摇其心念,自心念深处勾出被封印的人格,再放出墓葬中的残碎灵魂与之融合呼应,于两人格争持之际用星术将唐镜瑚分离出来,成为受自己掌控的阴灵之体! 徐青萝修为有多高,阴灵的修为就有多高,不论她战力如何强大,这都是制衡她的终极武器。 如今阴灵顺利凝结,鬼气森然地侍立一旁,林老头胜券在握,不禁有些自得地呲牙一笑。阴灵冷冷地望着徐青萝,手上红芒闪烁,自虚空里抽出与徐青萝一模一样的火红长剑,一挽剑花,闪现在徐青萝面前,与林老头一左一右同时出手。 徐青萝迅速挥剑相迎,左右封挡。林老头因受伤和之前打斗有所消耗的缘故,速度与力量全面下降不足为虑,但阴灵与她实力相当并且狠辣悍勇,刷刷几剑便将她逼退。而后阴灵欺身而上,林老头却与徐青萝拉开距离,只在远处不断放射远程星术进行干扰,一远一近配合牵制,徐青萝立刻落入下风,很快手臂连中两剑,血色点点浸染了白裙。 局面一下子变得被动之极,但是除了聚精会神应付两人的缠斗,徐青萝什么都做不了,阴灵完全继承了徐青萝的近身战法,身法迅捷如电,长剑伸缩如同鬼魅,她只要稍一疏忽,就会立刻被搅得粉身碎骨。以快打快,一应星术完全无力施展,倒是林老头在一旁得以喘息,各种星术不断与阴灵相互策应,对徐青萝形成极大的威胁。这几乎已是必死的危局,她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也找不到任何破解的办法。 眼角余光里,她看到苏愚正向墓葬坑狂奔而来,不禁又担心他被误伤,担心自己落败他也难逃毒手。浓浓的眷恋与不舍忽然就涌上心头,想到两年前初初相恋便被迫生离,两年后刚刚重逢就又陷入绝境,差一步就是死别的下场,两人的缘分竟是如此淡薄,想多厮守一刻都是奢望! 少女心中一片凄然,只想再争得一点时间让苏愚远离,她接连向苏愚的反方向瞬移数次,抽出空当正想提醒他逃掉,却见苏愚在墓葬坑边止步并向自己轻轻挥了一下右手,那手上有微弱几不可见的白光,白光里有一道奇异的咒文,那咒文如鸟展开双翼飞入自己的心,刹那间她感觉有一种奇妙的联系在她和苏愚之间连通,她能随时感知他所思所想,而她的所思所想也能随时传递给对方,每一个细节,每一分变化! 一个瞬息他们交换了诸多想法,她听到他说:“引她到我这里,我有办法!” 她只是说:“这种战斗不是你能参与的,你快跑呀,趁他们还没功夫对付你!” 他说:“别说傻话了,我不可能一个人逃,两年前你可以打晕我,现在你却没机会这么做。如果你死了就算他们不动我,我也会找他们拼命,没有你我不能一个人活,所以,不要死!打起精神,有一分希望也要尽力试试,快引她过来!” “可是太危险了,你会死的……”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个一直都需要你保护的笨蛋!你爱的这个家伙虽然什么都不如你,可也绝非什么都不是。以前一直都听你的,这次一定要听我的!” “……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 徐青萝感受到苏愚的决心和信心,咬了咬牙,挺剑与阴灵相撞,流光飞溅之中身形一拧,与阴灵交错而过,直奔苏愚所在处飞去。她知道这样做会给苏愚带去极大危险,她心里在想:“苏小愚,对不起!我一直以为可以保护你,却总是把你卷入生死危机……如果没有我,或许你还是校园里那个默默忍受头痛的傻瓜,可你却不会死。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可如果你失败了,我也会拼死送你离开。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墓葬坑边,苏愚默然伫立,沉静得像一眼深潭。葬坑里还有向外丝丝流散的阴气,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种灵魂的气息。这大概是一只无比强大的灵魂,封印四千年依然没有化散。他举起手触摸它们,星府中的冥王种子如愿开始转动,丝丝阴气沿气脉攀援而入。 他能够吸取这里的阴气,猜想也能对那只阴灵造成一定威胁。他不太清楚那阴灵是如何出现的,但她身上弥散缠绕的阴气不容置疑。那一定是在被什么星术维系操控,也许这星术可以阻隔他的能力,可是战况危急,徐青萝随时都有危险,他只能冒险一试! 可他根本跟不上对方速度更触摸不到对方,大部分还要依赖徐青萝的配合。所以他对徐青萝使用了婚神星天赋“灵犀心结”,心结作用下,无论身在何处都能互相感知对方的身体和心思变化,他可以时时刻刻跟徐青萝保持沟通,也能通过心念获取徐青萝所见所闻,借助这些他已能看清阴灵的位置和动作,但身体跟不上也只是看得见摸不着。他需要徐青萝想办法放缓对方速度,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剑光流转之间,两道身影一逃一追迅速迫近,在距离苏愚一步之地横掠而过,恰在此时徐青萝突然回身,荡开阴灵手中长剑,侧身避过林老头一道光柱,迅速探手抓住阴灵手臂,指尖黄光一闪,有迟缓之效的土星星力透体而入。与此同时,阴灵反击一掌打在徐青萝前胸,却被翠绿玉石生生挡下。玉石退匿,两人身形都是一滞。林老头以为徐青萝竟要舍弃灵活身法,他正愁两人漫天闪现自己把握不住准头,心下不禁一喜。可是马上,他意外地看到苏愚竟向前一步,稳稳地探手抓在阴灵前胸! 苏愚的时间把握得刚刚好,徐青萝出手的一瞬他也出手,若没有灵犀心结断然打不出这样无间的配合。一刹那的停滞,一刹那的触摸,与徐青萝看似相同的身体,却是冰凉阴冷的触感。没有意外,星府中冥王种子霍然旋动,苏愚手掌与阴灵接触之处涌出巨量阴气,像一股滔天洪流滚滚冲入苏愚气脉,他只觉冷寒彻骨,身体似已成冰,刹那间脸色惨白。 那阴灵之身瞬间干瘪,脸上身上原本细嫩紧致的肌肤遍布裂纹,如同干涸的河床。她痛叫一声,手中长剑拼力向苏愚刺出,却被徐青萝用身体挡住,剑尖只刺入徐青萝肩膀寸许,火红长剑便忽然化作火焰消散,那阴灵如失了水的一把沙土,在夜风里一粒粒飞散飘零。 林老头只一愣神,阴灵之体便已告崩溃,场上局面形成巨大逆转。他脸上一僵,一直笑嘻嘻的面孔第一次变得肃然。似乎意识到再攻击也是无用,他站在葬坑的另一侧叹了口气:“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竟会坏在这小子身上!” 徐青萝自然是喜出望外,她没想到苏愚竟能把阴灵解决掉,而且是如此干净利落。这简直是死里逃生一般,虽然身上又中了一剑,可这点伤势并无大碍。尽管苏愚脸色惨白,但在灵犀心结的感知下她知道他并没受伤。眼下还是解决敌人要紧,她一招手,白鸟扑棱棱飞上她的肩头,与苏愚对视一眼之后,她挺剑纵身,飞入葬坑,白裙子上樱红点点,是一种别样动人的凄艳。 “老头,谢谢你呀,把那可恶的东西从我身上清除出去……十方星锁!” 徐青萝嫣然一笑,长剑遥遥一指,十色星光从天而降,就如星辰坠落一般,呈圆形排开,将林老头困在中心。这是强大的封困之法,可令其不能移动也不能施展星术。这一番激战,星力消耗极大,好在战局已定,她有信心马上解决战斗。凝力出剑,极风雷之速,只需一击!她仗剑凌空,风姿绝世,红剑白裙,明艳相衬,赤着双足悬立片刻,裙裾与长发突然间剧烈飘动,袅娜身影迅速化入幽暗夜空。 那一刹那,神情肃然的老头忽地又是诡异一笑,下一刻,徐青萝在距离老头数米之处显出身形,她仿佛撞在一片无形的铁幕之上,护体星力迸发出来,剧烈的冲撞之力使其反弹而回。她着实吃了一惊,尽力稳住身体,却见周围空间现出蛛网般的黄色牢笼,不知什么时候已将她牢牢困在中央!她脸色一变,瞬间斩出十余剑,然而以她臻至绝顶的火星破坏力,竟斩不破一分一毫。 “嘿嘿,这是我提前布下的灵宝缚空网!可隔绝各种星力,想斩断它可不容易!” 林老头发出一阵自得的怪笑。徐青萝知道无法硬闯,一边暗暗想办法,一边对林老头不屑地一笑:“那又怎么样?你不也一样被我困住了?没有几个时辰可解不开哦!” 林老头却是一点也不恼,面对十色星光的围困,竟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笑道:“我解不开没关系,自然有人帮我解开。而你,恐怕在想出离开的办法之前,就要被杀死在里面咯!” “是吗?”徐青萝白了他一眼,“我真想看看谁能杀得了我呢!” 话音刚落,她立刻听到一个声音说:“当然是我。” 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除去一股冷漠暴戾的味道,跟她的声音极像,听起来就像出自她的口中。那声音极远又似极近,它的突然出现让徐青萝心里一颤,忍不住蹙了蹙眉,仰起头来。 夜空里星光消隐乌云四合,头顶正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跟两年前夷望溪上一模一样,那是空间崩裂的前兆!无疑那个声音来自跟自己长相相同的少女,唐镜瑚!另一个世界的唐镜瑚! “我忘了说,这个缚空网可不是老头子我的,”林老头又说道,“它是唐姑娘的空间灵宝,唐姑娘可以借助它的定位和牵引快速横渡过来。” “林墨玄,你不是说自己就能杀了她吗?”唐镜瑚的声音略带讥讽,“怎么又想起我来了?” “嘿嘿,本来已经妥妥的了,谁成想出了点意外!”林老头厚着脸皮笑道。 说话间风云四起,天色愈黑,缚空网的千万缕丝线却越发闪亮,徐青萝能感觉到捆缚在上面的空间之力,她知道空间漩涡马上就会打开,这一次要比上次快得多也猛烈得多,虽然自己已不是两年前垂死的少女,但耗去大量星力之后又身陷敌人的罗网之内,根本不可能再与唐镜瑚对抗。而唐镜瑚一旦到来,解开林老头的封印,局面将会变得不堪设想! 怎么办?怎么办? 眼下似乎……只能如此了! 黑云密布的高天之下,荧光闪耀的丝网之内,那裙裾飞扬的少女忽然转身,看向葬坑边默然伫立的苏愚。 第七十八章 惑心诛情 苏愚还在一片阴寒气息中瑟瑟发抖。这一次的灵魂哪怕残破而古老,仍然强大到无可想象,其实在吸收一多半的时候,他就感觉冥王种子的容量已经达到上限,它好像吃饱了,但眼前食物如此美味它舍不得丢掉,所以它吃撑了。这样的后果就是冥王种子一直向外散发着阴气,而苏愚一直浸泡在阴寒之中,心底不断咀嚼着四千年灵魂的旷世仇怨,还好他生为男儿并非怨妇,定力又非同一般,不至于迷失心智。 只是冥王种子没再像往日一样沉寂下去,它一直在旋动,焦躁不安。 战局又生变化,青萝被困罗网,乌云遮天,狂风乍起。苏愚听到了唐镜瑚的声音,知道两人又中人了敌人算计。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先杀掉林老头,所以一弹指放出一道星丸,哪知林老头虽不能移动躲闪,也不能施放星术,随便拿棋盘一挡,星丸就溃灭消失。即便是被死死封困,对方也不是他能奈何。 修为太低,在老妖怪们面前,便与凡人无异。如果能再使用类似临时附体的能力该有多好,可冥王尚未苏醒,根本无主动能力可用。苏愚皱了皱眉,正要跳下葬坑去看能否帮徐青萝解开罗网,却见少女忽然转身向他望来。“灵犀结”下,他听到她问:“傻瓜,你想不想去另一个世界?” 苏愚微微一怔,回道:“想,可你现在怎么问起这个?” “因为我必须要过去了,这是解开死局唯一的办法。如果唐镜瑚穿越过来,我们必死,不想让她过来,就只有过去打断她的施法!” “……原来是这样,那要怎么过去?” “我与唐镜瑚同命同源,她有空间穿越之力,我也有,只是跨界穿越非常困难,我要借用她的空间通道,在她打破空间壁障的一刹那反向穿过去,阻止她的穿越!” “但这样会很危险,现在的你打得过唐镜瑚吗?” “打不过,但我可以跑!我跑路的本领很好的,你放心!等我甩开她,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再用空间能力把你拉过去。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先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 “好!那你一定要说话算数,活下来,带我过去!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不会独活!” “嗯!你也是,保护好自己,等着我!这是我们的约定!” “这是我们的约定!” 一瞬间两人交换了想法,苏愚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跑向大山深处。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修行人,也不知何时就会醒来,所以他必须尽快离开。以他的修为,即便想杀这些人,恐怕连对方的护体星力都很难破掉,所以他没再去做无用功,运起天王星力,一口气向山上跑去。 狂风吹过夜色下的山峦,万木萧萧,暗影叠叠。站在高处,他忍不住回身扒开树丛,回望山下的少女,依稀能看到乌云成漩,星涛怒卷。少女已收起火红长剑拿起一只木笛,仰头望向天空,神色凝重。忽然间,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她微微侧头向这边看了一眼,绽开一朵如花的笑颜。苏愚淡淡一笑,转身走入树丛,再不回头。 徐青萝在等,在用心感应。这个灵宝牢笼原本隔绝了她空间传送的能力,但是唐镜瑚将空间之力绑缚过来,却意外给她打开了一条传送途径,她顺着对方伸过来的这只无形之手可以爬过去,只等壁障打开,只等通道成型。可她必须抓住唐镜瑚打开空间壁障的第一时间,赶在对方跨界之前。按照正常速度,她跟唐镜瑚会同时穿越并在时空通道中相遇,但她有信心快出一线,因为手上这把南柯笛。在伤势好转之后,她终于确认了木笛的空间能力,发现催动木笛可以使她的空间传送瞬间完成,这也是她之前能及时赶来救下苏愚的原因。 她很有耐心地等,站在她肩上的白鸟也异常安静,它将共同见证这一场决定生死的穿越,在主人的引领下去见识一个全新的世界。 星月无光,风敲罗网。 而后刹那间,乌云旋落。 电跃长空。 玉臂轻扬。 木笛飞声。 天幕开。 罗裳动。 伊人挺身一跃,再无影踪! 夜风呜咽的墓葬坑边,只有林老头依然端坐“十方星锁”之下,但是头歪着,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他看到空间壁障打开了,却没看到唐镜瑚过来,反而看到了徐青萝的离开。星力近乎枯竭的徐青萝竟抢先飞入唐镜瑚打开的通道,并成功打断了她的施法。他似乎已经看到唐镜瑚那张恼羞成怒的脸,可他没有沮丧没有失望反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攻防进退,变化奇诡,这就是对弈的乐趣呀!看来我的那颗暗子,还是有些用处的……哎?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林老头闭上眼睛,看见一道在山林中跌跌撞撞奔跑的纤细身影,那是一道无比失意无比悲伤的美丽身影。她的背后有一个萤火虫般的银色光点随着她飞来飘去,那是老头在她身边备下的一道星术。如今那光点忽然向她飞近,自她被树枝划破的颈项间钻进身体。 女孩骤然双手捧心,刚被山风吹醒的思绪忽又变得迷乱,原本零落如尘的幽怨与痛楚竟渐渐在心底抬头。 今夜,山风凛冽刺骨,让她冷到麻木。她现在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可怜人,是一艘夜色里迷失的孤独的航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跑着,不知道该去哪里。细嫩的肌肤被树枝划出无数的伤口,她也感觉不到疼痛。整座山空旷到只剩她自己,整颗心装的却全是苏愚和徐青萝重逢的画面,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回放,观看,她看穿了自己的无地自容,却看不穿苏愚的绝情。 他若早已不是当年痴望我窗前剪影的少年,早已不再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面对王一殇的狡诈狠毒,他为什么一定要站出来救我,还要时时刻刻护我周全? 他得了孙昭阳留下的修行石,为什么不全部带走,还特意给我留了那么多? 面对王氏姐弟的怀疑,他为什么要找上我,为什么偏偏要向我表白? 孙昭宁和我一起上山,他为什么偷偷跟在后面保护我,在危急时刻救我性命? 所以我以为他爱我,所以我才会爱上他。错的本不是我,都是他的诱惑,都是他的勾引!前一刻还抱我在怀里说要一起死,后一刻就跟别人卿卿我我,让我知道他有个比我温柔比我漂亮比我修为高百倍的女孩子,告诉我我是多么的自作多情,让我无地自容! 他一定是在故意羞辱我。因为我曾经瞧不起他害过他,所以他要这样报复我,让我看清我的自轻自贱,让我知道在他心里我什么都不是! 一定是这样!都是他的错,救我又骗我,污我又弃我,撩拨我又羞辱我,勾引我又伤害我! …… 张瑶的心绪彻底乱了,那些在幽暗角落里休息的千奇百怪的怨念都被唤醒,被勾出来,无数倍的放大,驱逐善意,填塞心房。她后悔没在凉亭那一夜杀掉苏愚,她厌弃跟苏愚同台演出的经历,她甚至认为苏愚在她裸身时看过她抱过她就是侮辱了她,她的心坠入一条黑暗的河,随波浮荡,只是那颗被恨意充塞的心还会有奇怪的痛,那痛仿佛提醒她所恨即是所爱。 此时乌云蔽月,秋风满山,草木萧萧,暗影缭乱。她倔强地在在山石间行走,用一根树枝一下一下抽打着树木和石头,忽然脚下一歪,脚踝上剧痛传来,竟是崴了脚。她咬着牙忍着痛坐下来在脚上轻轻揉捏着,这时一个声音骤然在心底响起,好似夜风吹过:“你是不是在恨他?” 她听出是那老头的声音。怔了一下,抬眼四望,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影。 “你为他舍生忘死,他却连正眼都不瞧你,难道你甘心吗?” 她紧紧地抿着唇,没有回答。 “深爱的人被别的女人抢走,一定很难受吧?” 她仰起面孔,闭上眼睛,两滴眼泪缓缓流出来,流过如玉般光洁的脸。 “你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要让别人得到呢?” 她终于冷冷问道:“你想说什么?” “杀了他呀,你恨他,你不甘心,你不想让他跟别的女人双宿双飞,那就该杀了他。” 她睁大眼睛,眼神里弥漫着恐慌:“不!……” “杀了他,作为交换,我可以带你去另一个世界,修行人梦寐以求的世界!” 她的眼睛里迸出几分光彩,但随即黯淡下去。她紧紧抿着嘴唇,重新闭上眼睛,不知为什么,泪水止不住地从眼里流出来,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喊,一遍又一遍地喊:“杀了他!……去修行!……杀了他!……去修行!……” 忽然她打了一个激灵,重新睁开眼睛。在那声音之外,在簌簌山风里,有另一个声音正在走近,那个声音在不断地喊:“张瑶!……张瑶!……你在哪儿?” 她知道那是苏愚,可她沉默地坐在那儿,没有吭声。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找到自己,还是希望他远远走开。但那个声音在继续接近,一步步接近,草在响,树在晃,沉沉的黑暗被打开,一个人影出现,然后他发现了自己,很是兴奋地叫了一声,紧跑了几步来到自己身边,他蹲下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伤到哪儿了?我来……”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完,一只星力凝结的匕首插入他的胸口,让他陷入了沉默。他低头看了看那把逐渐消散的匕首,匕首的另一端握在张瑶手里,那只手白皙,温暖,曾握着他的手相约去那个世界,也曾拉着他一起逃跑。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缓缓向上,滑过她圆润却布满伤痕的胳膊,纤弱的肩膀,优雅的脖颈,清丽的脸颊,对上她有些茫然的眼睛,低沉着声音问道:“为什么?” 她看着他的胸口,那里有血在不断地冒出来,在黑夜里那血也是黑的,是夜一般的颜色。她忽然意识到,他真的要死了,自己居然真的杀了他!就像忽然被惊醒,她的心一下子痛起来,如锥如刺,如剜如割,痛入骨髓,痛不欲生! 不是宁愿自己死也要让他活下来吗?为什么会因为他不爱自己而杀了他?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他不是两次救过你的命吗?你怎么忍心下手杀了他?这就是真实的你吗? 张瑶伸手去捂苏愚的胸口,想要堵住汩汩流淌的血,可是怎么堵都堵不住。她手上飞出点点紫色的木星星力,想帮他治愈伤口,可是伤口太深,触及心脏,她无能为力。她紧紧地抿着嘴唇,强忍着不哭出声,眼泪却像两条悲伤的河,不断地向外奔泻向下流淌。 苏愚轻轻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说道:“没用了。”他的力气在迅速流失,这还是用所有星力努力维系的结果,他看着张瑶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并不怎么恨她,想起两年前她没杀自己,到头来自己还是死在她手里,大概这就是宿命。他自嘲地笑了笑,决定还是把之前的话说完:“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们可以……一起去那个世界了。” 张瑶的身子猛地一震,停下手里的动作,睁大眼睛看着他。她当然记得,她曾拉着他的手问他,找机会一起去那个有谷星的世界,他过来竟是要告诉自己可以跟他一起去了吗?原来……原来……!呵呵,呵呵……!张瑶翻手凝出一把新的匕首,双手握紧对准自己的心脏毫不犹豫地一刺到底! 鲜血飞溅。她一把抱住苏愚,冰冷的红唇吻上他的嘴,两个人的唇间都是她咸涩的眼泪。她在心里说:“这样就好了吧?这样就在一起了……终于还是死在一起了……什么修行,什么异界,都不重要了,我不能辜负我的心,我不能!……如果有下辈子,我绝不会再错过你,也绝不会再伤害你……我好悔!……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伤势远比苏愚严重,又没用星力护持,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头软软地垂下来,靠在苏愚怀里,只有手臂还在紧紧地抱着他。 她死了。 苏愚又哑着嗓子问了一声:“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他真的是想带她一起去那个世界,徐青萝已经过去了,约好的她会拉自己过去,既然如此也可以拉张瑶过去。他还记得张瑶提起那个世界时兴奋的样子,他也答应过她要带她一起,这是他的承诺。 所以他来寻她,可谁能想到,竟是这般结局! 他还有跟徐小萝的约定呢,小萝还在那边等他。 但他履行不了了。 十八岁的姑射山,夜如倾墨,风似飞梭,誓言成空,又将奈何? 小萝,不要怪我。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缓缓闭上眼睛,虚弱,无力,昏晕,窒息……濒死的感觉纷至沓来,益发真实切近,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可是,就在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一刹那,星府深处,那颗骚动已久的冥王种子突然爆射出黑紫色的光芒,两颗星互相缠绕旋转着飞出黑沉沉的漩涡,这一刻,所有星体都为之一暗,所有星云都惊扰退避,他听到它大海呼啸般的呓语,那是两个字:“轮回——!” 轮回吗?……这可是我的冥王命术?……看来冥王的苏醒是一定要经历生死的,……原来如此! 他再无气力,亦再无念想,幽暗虚无之中,那紧紧依靠在他身上的张瑶的灵魂被自动吸收进他的星府。他灵魂飘离身体,回过头,看一眼抱在一起的男女肉身,发出无声的叹息。然后他飞入风里,飘过山林,去寻找,他的轮回! 第七十九章 守望轮回 正是月明星稀时候,数百米高空里,除了看不见踪迹的风,就只有一种小米粒大的飞虫在成群飞舞,人们叫它“光米虫”,它们以星光为食,每到晴朗夜晚便随风飘至夜空高处,贪婪地吸纳星月精华,身体也发出各色光亮如同萤火,虽然微弱但数十米甚至上百米连成一片,离近了看便如满天星火,也有着铺天盖地的壮观。 只是无声无息间,这壮观的光米虫星空里,突然便多出一片黑暗的空缺,那空缺的形状就像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恰似有一个少女从这里横穿而过,暂时卷出一个空空的隧道,只是谁也没看见少女一星半点儿的影子。光米虫们飞过去,刚刚想要将人形隧道弥合,那隧道突地一变,又被刷新成新鲜的少女模样,显然又有一人从中穿过。 一追一逃,徐青萝在前,唐镜瑚在后,两人的身法速度差相仿佛,一个甩不脱,一个追不上,可徐青萝星力几近枯竭,根本撑不了一时三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尽管如此,她仍然不耍任何花样地直线向前,似乎打定了主意,想一条道跑到黑。唐镜瑚则在后面暗暗冷笑,一开始被甩下的距离正在逐渐拉近,徐青萝已经无力逃脱,她也无处可逃! 唐镜瑚急催星力,加速追上,却见徐青萝忽然停下来,转身相向,手中木笛向唐镜瑚一指,问道:“喂,你们费这么大劲,千方百计想杀我,到底是为什么?” 唐镜瑚隔着数十米距离望着徐青萝,冷冷说道:“想做个明白鬼?” 徐青萝点了点头:“对呀!反正我也逃不掉了,好歹也让我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呀。” “很简单,我想要你身上的东西,林墨玄想要执行一个隐秘的计划,这个计划你已经有所察觉,为了绝对保密,你必须死。” “计划?我哪知道什么计划?”徐青萝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哦,我明白了,难道是那个叫金珞华的女孩?” 唐镜瑚哼了一声,双手在身前张开,手心里化出一红一白两柄长剑。徐青萝见她就要动手,连忙摆手说道:“别急呀,你给我讲清楚了,我可以把你要的东西送给你!”说着,她从身上取出一块翠绿的玉石:“就是这个对吧?” “不劳你送我,杀了你,石璘之玉自然就是我的!” 唐镜瑚显然不想在跟她罗嗦,双剑交叉,突然向前闪现。徐青萝迅速向侧方闪现一步,避开她的攻击,同时素手轻抬,木笛就口一吹,整个人瞬间在原地消失。 下一刻,徐青萝出现在数十万公里之外的白鸟身边。这是她从一开始就定好的计划,她引开唐镜瑚,白鸟则极速飞向另一个方向,而后她利用自己对白鸟的定位,借木笛之力快速传回白鸟身边。 这下应该就摆脱了。白鸟欢快地飞过来落在徐青萝手上,她抚着它光滑的羽毛,抿嘴轻笑起来。抬眼四望,她现在正置身于野外,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花田,各种不知名字的花在月光下盛放,不远处有如烟如雾的灯火,那里是新世界的城市,一直都忙着逃来逃去,她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灯火之上,是遥远而璀璨的星空,就像无数珠宝装点镶嵌的天穹之顶,那儿有一颗绿色的大星格外耀眼。那就是谷星,真正的谷星! 可以自由修行的世界,真好。苏小愚要是过来的话,一定很高兴吧? 徐青萝微仰着脸,闭上眼睛,深深地甜甜地吸了一口气,新世界的味道洁净清新,混着淡淡花香。她轻快地招呼了一声:“小白,我们出发!”白鸟欢声鸣和,呼啦啦拍打翅膀绕着她飞了一圈,便开路先锋一般向前飞去。徐青萝紧随其后,像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偶尔从路边采几支好看的花。她要先去城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星力恢复些,再用空间星术将苏愚拉到这个世界,当然,要快,她不想苏愚在那边等得太久,她也想尽快再见到他,刚刚久别重逢,却连叙旧的时间都没有呢! 等苏小愚过来,就和他真正生活在一起,组建一个小小的家,以后再生几个小小的人儿,相守一生,再不分开。 徐青萝走着想着,脸上漾起羞红的笑,只是突然之间,那笑容便褪了色,变成苍白枯萎的花朵。她停下来,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遥远的天际,虽然她知道,另一个世界并不在那里,就算在那里,她也无法望穿。 灵犀心结断了。在那之前,她感觉到了痛,撕心裂肺,那是苏愚受了致命伤,伤在心脏。 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晚风温柔,月色宁静,小路蜿蜒长远,脚下花田烂漫,但她的心里只有雷鸣电闪,乌云风暴,那哀痛的洪流悲伤的巨浪冲毁了所有心防冲去了所有梦想。手里的花散落下来,被风一枝一枝吹走,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双眼失神。 他死了。 苏小愚……他死了。 徐青萝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一手捂住前胸,一手撑在地上,身体一抽一抽,眼泪无声地在脸上肆虐流淌。 说好了等我的,说好了的,说好了的…… 苏小愚你混蛋!明明说好了的,……你怎么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你走了,你让我怎么办? 我在桃花源里苦盼两年,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这个笨蛋啊,我还想嫁给你呢,真真正正地嫁给你呢。 抹一把脸上的泪,徐青萝直了直身子。飞回来的白鸟落在面前的地上,关切地眼神里也染了一层淡淡的悲伤。徐青萝取出南柯笛放在它面前,用仍带些哽咽的声音说道:“小白,把它带走吧。” 白鸟呆呆地看着她,眼中悲伤的神色更浓。 徐青萝又拿出那块玲珑剔透的玉石,这就是林墨玄和唐镜瑚口中的石璘之玉,除了偶尔拿来抵挡一下敌人的攻击,她并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她喃喃说道:“这块玉就不给你了,唐镜瑚应该也有一块,她可能会用秘法寻找同源之物,继续追查它的下落,交给你只能害了你。” 说话间,她手上爆起一团红光,然后手掌闭合,将玉石在手心里紧紧一攥,重新摊开手掌,掌心里便只剩一团绿色的粉尘,风一吹,粉尘飘扬而去,却有一团不易觉察的奇异气息,在徐青萝身体周围盘桓不散。 “这害了我和苏小愚的东西,就算是修行至宝,我也不要!” 她手上红光不散,渐渐化为火焰,像一把火炬,照得周围红彤彤一片亮堂,也映红了她娇美却有几分憔悴的脸。白鸟用嘴啄了一下地上的南柯笛,把它收入随身的空间,然后振翅飞起,绕着徐青萝来回盘旋,几声哀鸣,在花田上空回荡。 月光下,少女坐在小路中央,静静看着手上跳动的火焰,就像火焰里有少年那淡然和煦的笑脸。 “有时候我也会想,爱情到底是什么呀,为什么会让我这样想念一个人,会为他哭为他笑,他不在了我便再也没有快乐。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生来孤独,寻找一个爱人让自己不再孤独,这就是人的宿命。只是很多人找不到,就一直孤独着,习惯了就以为不再孤独。有的人找到了,就再也不愿回到孤独之中。其实我从来没有找过,可是我遇到了你,苏小愚,你只是个笨笨的傻瓜,但你恰好走进了我心里。你让我不愿再重回孤独,可是你现在,又把我抛给了无尽的孤独。” 火焰越窜越高,从徐青萝手上窜到她白玉般的胳膊上。 “所以,我好累,我活不下去了。可是我有罗生境的修为,有轮回重修的机会,你却再也不能回到这世上,我再也找不回我的苏小愚了,怎么办?……我会想你的,烈火焚尽这一世,转入下一个轮回,也不知我还会不会记得你。……可是永别了,我的傻瓜。” 火焰轰然高起,包裹了徐青萝的全身,只是瞬息之间便即湮灭,少女没有留下一缕痕迹,只有香魂随风飞起,被盘桓在侧的奇异气息一卷,飞向不远处斑驳的灯火。白鸟猛烈地扇动翅膀,仰天长叫了一声,随即一头扎向另一个方向。 ………… 重生,什么是重生?轮回,怎样入轮回? 苏愚不知道,他只是循着冥王星指引的方向在飞。星府本不是物质层面的东西,它不在身体的血肉筋骨之列,却依附于灵魂而存在。冥王星还在他的星府中亮着,其它点亮的星体也依然在闪光。只是山风剧烈,在一丝丝一缕缕卷走他灵魂表层的阴气,可以预见,如果不能进入轮回,用不了多久这具魂体就会消散殆尽。 不过还好,冥王星指引的目标就在附近。穿过一片松林,转过一座小山,他看到了葬坑边对弈的一男一女。 没错,他又回到了这里。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一地修行人,林老头还在葬坑的那边无聊枯坐,身周十色星光旋转如轮。 对弈的男女始终对这里的战斗一无所觉,两人有说有笑,看向对方的眼神里满溢着幸福。男的是林叔,苏愚认识,女的好像他也见过,只是不记得是在哪里。冥王指向的目标就是这年轻的女孩,她身上有一道独特的蓝幽幽的光,让苏愚觉得灵魂很温暖的光。 她怀孕了。苏愚忽然明白过来,冥王指向的就是距离最近的怀孕女孩。所谓轮回,就是要将灵魂投到孕妇体内的胎儿身上。伴随胎儿的逐步发育,灵魂会自发生成,然而早期的胎儿却并无灵魂,他要做的,就是趁其发育之初将灵魂投入其中。 原来如此。 山风又刮去了苏愚一层阴气,他知道再不能耽搁下去。机会就在眼前,他要重生,他要再见到他的徐小萝,哪怕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也要去寻找她。 他迅速向金珞华飞去。大概是林老头设下的屏障不能阻隔灵魂,他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就飞到了金珞华身边,这个笑语嫣然的漂亮女孩给他极亲切的感觉,只觉得跟相片里自己的妈妈很像很像。而下一世,她就会是自己真正的妈妈了。 他没再多想,径自俯身钻入金珞华的身体。那一刹那,冥王星急剧旋动,那原本被吸入的姑射仙子阴灵被释放出来,以其自身能量冲开一条神秘通道,苏愚这才明白,轮回终是需要大量的星能,他的冥王轮回之力,只是可以利用阴灵的能量轮回而已,若是能量不足,他也无能为力。 穿过通道,他沉入温暖的黑暗之中,意识终于疲惫碎灭,等待新一轮的光明。 (双鱼卷终) 第一章 雨夜弃儿 四月里春暖花开,和风宜人。小公园里桃红柳绿鸟雀争鸣,变得越发生机勃勃喧腾热闹。一座凉亭边,几株杏树正开得璀璨,凉亭里一群六七岁大的孩子各自坐着马扎板凳,聚在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身前,一边抱着零食嚼个不停,一边津津有味地听老人讲着日月星辰的故事: “太阳就像皇帝,统领着一整个太阳系。可尊贵的皇帝陛下要向大臣们发号施令,身边总得有个传达命令的人吧?于是太阳呀,就让离自己最近的水星做了信差。水星尽职尽责,不但向行星们传达太阳的命令,还搜集行星们的情报,汇报给太阳。这一天,它就风风火火跑到太阳跟前说,哎呀可不得了了,有两颗行星倚仗着离您最远,不听您的管束,已经自立为王了,一个叫海王,一个叫天王……” “天王是管天空的王吗?”孩子中间,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老人的话,“太阳也在天上,那不是也该听天王星的话?” 老人捋着胡须呵呵地笑起来:“没错,天王星也这么想,可它这个王是自封的,没有人认可呀,不像太阳,除了信差水星,还有金星、火星、谷星、木星、土星这些忠实的大臣拥护着。太阳马上召集群臣商议对策,问大家怎么办。土星说,要严加管制;木星摇了摇头:我看还是教育为主;金星犹豫再三:臣以为,不如送个公主去和亲;火星一瞪眼:扯淡!俺去跟他干一架!只有谷星,坐在一边闭目养神,什么也不说。太阳问,爱卿有何高见呐?谷星慢悠悠地答道:二王要造反,五星瞎捣乱,何不随我去,逍遥做神仙?” 老人慈眉善目笑容可亲,讲起故事胡须一颤一颤,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什么时候,凉亭围栏外多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个子仅仅高过石板围栏一个头,小下巴搭在石板边上,眼睛一眨一眨认真听老人讲述,听到一半忽然举起了脏兮兮的小手,脆声叫道:“爷爷你讲的不对!” 孩子们都扭过脸,向这个打扰他们听故事的不速之客投出带有敌意的目光。几个孩子见他衣服脏乱,脸上还挂着一抹清水鼻涕,忍不住露出嫌恶的神色。 老人早已注意到小男孩的存在,当下停止讲述,笑眯眯向他转过脸去。 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小男孩有了几分怯意,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举着的手缓缓放下,但还是倔强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只是声音略低了些:“你讲的不对。” “哦?那你说说看,哪里讲的不对呀?”老人似乎兴致颇好,和蔼地问道。 “太阳系没有谷星。”小男孩声音响亮地答道,略作停顿,又补充了一句:“只有一颗叫谷神星的小行星。” 老人微一错愕,忽然笑道:“小家伙说得不错,可是爷爷我讲的也没错。在火星和木星之间,原本有一颗很大的谷星,只是被一颗天外飞来的星体撞了一下,它就像一颗摔在地上的核桃,变成了无数的碎片,这些碎片就是你说的小行星。到如今,咱们这儿虽然再也见不到谷星,可在某个童话一样神奇的国度里,它仍然在夜空里绽放着最美丽的光芒。”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听着,小脸上齐齐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一个大些的孩子问道:“那个国家在哪儿?” “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老人故作神秘地一笑,向孩子们问道:“你们相不相信爷爷的话?” “相信!”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答道,眼睛里的神色更加好奇。其中一个孩子正抓起大把的薯条往嘴里塞着,发出含含糊糊慢了半拍的声音:“信!” 唯独围栏外的小男孩一声不吭,似乎被那孩子怀里的大桶薯条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可怜巴巴地瞧着人家大把咀嚼吞咽,架在青石板上的下巴动了动,吞下自己的口水。 “那你呢,小家伙?”老人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小男孩艰难地将目光从薯条上收回,看着他摇了摇头,乌亮的眼睛和黄白瘦削的小脸形成鲜明的对比,让老人不禁皱了皱眉。老人向孩子们扫视一眼,问道:“你们谁愿意分给他一点吃的东西?” 几个孩子立刻低下了头。吃薯条的男孩也停了嘴巴,唯恐被老人注意到似的,把薯条紧紧地搂在怀里。也有的孩子似乎有意贡献些零食,但扭头看到小男孩脏兮兮的样子便把递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大家似乎都很讨厌这个站在人群之外的孩子,这个打扰他们听故事的家伙,他像只苍蝇一样惹人生厌。但坐在前排的一个小女孩还是站了起来,然后在孩子们形形色色的目光里,白色公主裙飘动着走到小男孩面前,递给他吃剩的半块巧克力,嘴里发出稚嫩的声音:“给。” 小女孩也是六七岁大,皮肤粉嫩像亭子旁盛开的杏花,一张小脸说不出的秀美可爱。小男孩隔着围栏仰起脸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那半块巧克力,认真地说了一声:“谢谢。”接着他捧着巧克力正要囫囵塞进嘴里,却见女孩白嫩小手又伸到面前,递过来一方纸巾:“用这个擦擦脸,要讲卫生。”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了纸巾,擦去挂在脸上的清水鼻涕,又多看了女孩两眼,这才三口两口把巧克力吃进肚里。 老人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对那女孩招了招手:“孩子,来,到我身边来!”待小女孩走到面前,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只用细银链串起的白色石头挂坠,挂在女孩的脖子上,而后摸了摸她的头:“有所舍就会有所得,你付出了,这是爷爷回报你的礼物,以后一直贴身带着它,它就会像天上的金星一样照耀和守护着你。” 老人的话有点深奥,小女孩没太听懂。她低头摸了摸挂坠上的石头,它表面光滑只有拇指肚大小,里面像飘着一团团迷蒙的云雾,看上去跟普通的鹅卵石没有太大的区别。尽管如此,这种稀罕的奖励还是令身边的孩子们有些羡慕,那吃薯条的孩子忽然站起来嚷道:“我也要这个!薯条我给他半桶!” 老人斜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这块石头可不适合你。” 那孩子见遭到拒绝,便气鼓鼓地坐下来,恨恨说道:“一块破石头有什么稀罕!我让妈妈带我去海南岛,海滩上好多比这漂亮的石头!” 老人揪着胡子摇了摇头,便又转过脸看向围栏外的小男孩,再次问道:“现在呢,相不相信爷爷的话?” 他仍在纠结那个谷星的问题,小男孩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却仍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老人问道。 “因为,”小男孩想了想说:“书上都没这么说过,只有你这样说。” “那,书上说的就是对的咯?” “不是。故事书里说的就不对,那都是瞎编的。” 老人哭笑不得,略作思考,便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摸出一大块面包,他一手指着面包,对男孩笑道:“小家伙,如果你承认我的话是对的,这块香喷喷的面包就是你的,怎么样?” 食物对小男孩确实有着极大的杀伤力。他看着面包的眼神就像一头饥饿的小狼看见了羊羔。老人料想这孩子很久没吃东西了,一定会屈服于自己的肚子。他眯着眼睛,看着这个不过六七岁大的小孩,等着他开口承认爷爷才是对的,爷爷永远是对的,只待以胜利者的姿态送上香喷喷的面包,却见那小孩狠狠吞咽了几次口水,很不情愿地讷讷道:“你是大人,大人说是对的,那就是对的……” …… 刚刚下过一场春雨,小城的天空阴云未散,空气依然湿冷。小男孩的格子上衣有些薄,走在街上身体微微发抖,还好吃过些巧克力和面包,已经不是很饿。他左侧的上衣口袋里鼓鼓囊囊,那里还有半块面包没舍得吃掉,要留到最饿的时候再吃。每走几步他都会有意无意地摸一摸衣袋,像是害怕到嘴的食物会突然不翼而飞。 路过自己家楼下的时候,他仰起小脸看了看那扇熟悉的窗户,窗门紧闭,绿色窗帘高高拉起。这意味着妈妈的男朋友还在,按照妈妈的话说,他回去会破坏掉她的幸福,他还不能回家。 在他小小的心里,妈妈的幸福是最重要的。他知道自己的出生曾带给妈妈空前的灾难,她是在毫无名分的情况下决定生下自己,在怀胎八个月时被爸爸的家人发现,一场纷争之后爸爸抛弃了妈妈,妈妈产后抑郁几度自杀,有几年再没找过男人,直到去年才又开始交男朋友。 交了男朋友的妈妈每天脸上都带着笑,她从行尸走肉般的状态里活过来,只是那些被领回家的男人看到他总是一脸的冷漠和厌恶,然后他们会离开妈妈,妈妈也会再一次变得郁郁寡欢,像从前一样不怎么理睬自己。于是他渐渐习惯于在妈妈努力迈向幸福的时候被赶出家门。好在他是一个懂事的小孩子,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甚至可以把妈妈照顾得很好,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他什么都做得来,一个人在外面也可以活得好好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妈妈好像把他忘记了。妈妈新交的男朋友来这儿过周末,他像往常一样躲了出来,出门时他手里还握着妈妈给的二十块钱,只是这已经第三天了,钱早就一点一点扔给了超市收银员,可那个男人还是没有离开。 小男孩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心里盼望着窗帘突然拉开,盼望着阳台上现出妈妈的身影,对他招手,向他呼唤,但只有某户人家的窗台上出现一个晾衣服的阿姨,那阿姨探身向下看了看他小小的身影,就走回房里再也没有出现。 他顺着人流一个人往前走,走到长街拐角处一家熟悉的书店,每次被赶出来他都会耗在这家书店看书。他认字很早,前两年爷爷身体好的时候经常偷偷来看他,教了他很多字,也教过他查字典词典,不是太艰深的书他都能读个似懂非懂。书店的老板看他年纪小,对他常年在店里蹭书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把书弄脏就好。但是现在,在淋过一番雨水、睡过两次楼道之后,他显然太脏了,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衣服鞋子,让他活脱脱像一个小乞丐。 他掏出之前小女孩给的那方纸巾,用过一次之后他折好放在了衣袋里,干净的一面还能继续用。他站在一家门店的玻璃窗前,很认真地用纸巾一点点擦去脸上的泥水和污渍,露出被掩盖的稚气清秀,接着又精心地把纸巾折了两次,挑着干净的地方在手上擦了又擦。看看手干净了不少,估计应该不会弄脏人家的书,他便将纸巾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只是当他费力推开玻璃门挤进书店的时候,年轻的女店员马上走了过来,弯下腰挤出一点笑容,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吗?爸爸妈妈没跟你一起来吗?” 小男孩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这儿,七岁以下的小朋友都需要爸爸妈妈陪同才可以进来的。” 小男孩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擦净的手,很想说我不会弄脏你们的书,你们不要赶我走,但又看见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小脸上微微一红,便低下头,转身走出了店门。 一个小时之后,他回到了自己家的楼道里,并蜷缩在角落里睡了过去。大街上实在冷了些,他又实在没有什么去处,好歹楼道里可以避风遮雨,虽然他仍然感觉身子在瑟瑟发抖。 他并不知道楼外又下起了雨。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发烧。他睡在那儿,楼道里上上下下的人们从他身边经过,没有人唤醒他,没有人给他递一杯热水添一件衣服,虽然偶尔有人会嘀咕一下这是谁家的孩子,但他们总会匆忙离去。起初还有一只小狗也睡在他身边不远处,但不久也被人抱回了家,而他,则被世界遗忘在这雨声淅沥的春夜里。 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小男孩忽然醒了过来。一瞬间他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恐惧、孤单、思念、悲伤、寒冷、饥饿,纷至沓来,与四周围的黑暗一起将他吞没。他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身子,往上拉了拉单薄的衣领,在黑暗里睁大了茫然的眼睛。他似乎感觉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影,但是光线太暗实在看不清是谁。他很害怕。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他忽然无比的想念妈妈。在这样的黑夜里,想念妈妈。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和蔼的声音,有点熟悉:“小家伙,你是不是叫林暮?” “是,是的。”他不知道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那是并无恶意的声音。 “来,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妈妈。” 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缓缓地,向面前黑暗中的人影伸出了手。很快,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如此温暖,如此宽厚,如此怀念,就像是爷爷的怀抱。 一阵急雨敲打着夜的寂静。楼上的女人依旧在梦中酣睡,她裹着柔软的被子,一条胳膊搭在男人的胸脯上,嘴角漾着慵懒而舒适的笑。在她房门外的楼道里,她的孩子正被一位老人背起,在一声幽幽叹息中走出楼门,走向绵绵的雨夜。 再不回来。 第二章 侯门替身 林暮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又见到公园里那位须发花白的老爷爷,还有给他巧克力吃的小女孩。老爷爷把小女孩抱在怀里,把他背在背上,他们在一个青草没膝的大草原上穿行。草原上有许多野兔、羚羊、白鹤,以及不知名的飞禽走兽,它们悠然自在,见了人也不惊慌。头顶夜空有那么多美丽的星星,其中有一颗绽放着璀璨的绿色光芒,老爷爷指着那颗星得意地说:这回你小子不能嘴硬了吧,看看,看看,那就是谷星。 那就是谷星?真的么……这是到了那个童话里的国家吗…… 林暮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就又昏睡过去。恍惚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醒转,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有一只温柔纤细的手轻轻抚在额头,然后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妈妈的脸。 妈妈正坐在床边端详着自己,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慈爱和关切。这是记忆里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他竟本能地有些恐慌,忽然坐起来往床的里侧缩了缩身子,但嘴里还是叫了一声:“妈妈……” “啊,小暮,你醒啦。”妈妈又惊又喜,只是当看到孩子惊疑不定的眼神,不禁怔了一怔,随后眼圈一红,一把将他瘦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喃喃道:“一个人在山里那么久,可苦了你了,是妈妈不好,妈妈没保护好你,以后妈妈再也不让你离开了,别怕,孩子,别怕,什么都过去了,妈妈在这里……” 林暮不太懂妈妈在说什么,他明明一直在城里,只是在街上在楼道里睡了两宿,说什么山里?他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儿,但是妈妈的怀抱真的好温暖,他好喜欢。妈妈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脸,好像有湿热的泪水流过来。她哭了?他心疼地伸出小手,认真地给妈妈擦拭眼角的泪水,可是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更多,抱着自己的胳膊也骤然收得更紧。 妈妈就这样抱着他,喃喃地说着话,林暮能感觉到她对自己浓浓的爱,一面开心得不得了,一面又一阵阵的茫然。妈妈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从瞧她第一眼时他就觉得,妈妈年轻了一些,看上去也就二十岁上下,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耀着动人的神采,而他印象中的妈妈总有些苍白和呆滞。妈妈的穿着打扮也跟以前截然不同,蓝白相衬的纱质衣裙,柔滑细软,像仙女一样飘逸出尘,这是妈妈从未穿过的样式风格。可她的的确确就是妈妈,自己绝不会认错,只是这丝丝缕缕的陌生感、这从未感受过的爱意让他很是不安,以至于他忽然从妈妈怀里挣出来问:“妈妈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煮饭给你吃!” 这不是虚话,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经常钻到厨房里踩在凳子上给妈妈煮饭吃。正常的话妈妈会不理他或淡淡地摇摇头,偶尔有气无力说一句“我不饿”,可是今天妈妈先是一怔,像是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紧接着如梦初醒般地擦了擦眼泪说道:“看我,净顾着高兴了,居然忘了小暮还饿着。”然后她转过头吩咐了一句:“柳儿絮儿,快去端饭菜上来!” 这时林暮才发现,房间里除了妈妈和自己,还有两位漂亮的姐姐,都是十五六岁年纪。两个姐姐转身出了房间,其中一个临走前还对他笑笑。林暮睁着乌漆漆的大眼睛坐在床头,望望姐姐们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屋子里古朴而陌生的摆设,流苏幔帐,红木雕床,古色古香的檀木桌椅,镂着漂亮图案的花窗,一切都好像变了个样子。 家不再是原来的家,妈妈也不再是原来的妈妈! 他脑子里忽地蹦出这样的念头,噌地一声跳下床,赤着脚就往门外跑,顾不得妈妈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推开门跳进院子,四四方方那么大的院子,花草山石,错落有致,夕阳的柔光照在中庭,四月的暖风卷动绿香,他愣了一下,随即抬起头,越过斗拱飞檐琉璃瓦,看向碧蓝澄澈的天空。有不知名的鸟儿从天上飞过,留下几声婉转的清鸣。 他想起“梦里”老爷爷的话,想起了那颗闪耀着绿光的星。它真的存在吗? 妈妈从后面追出来,蹲下身子搂住了他,一边往脚上给他套着鞋子一边嗔怪地说:“鞋也不穿就往外跑,急慌慌地在看什么?” “谷星……”林暮喃喃。 “傻孩子,白天哪有星星?看谷星要等天黑下来。” “真能看到谷星吗?”林暮忽地转过头问。 “当然啦,这几天太阳一落山,谷星就会出现在天空正中间。” 原来,自己真的来到了另外的世界,只是老爷爷不在了,那个小女孩也不在了,身边只有妈妈。 林暮任凭那双温柔的手摆弄着,看着妈妈熟悉又陌生的脸。跟原来不一样的妈妈,到底还是不是妈妈?是妈妈变得跟原来不同,还是换了另一个人?不,不是另一个人,她明明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只有妈妈才会叫自己小暮!那个爷爷说过要带自己来见妈妈,说过这是一个童话里的世界,童话里的人们都是善良而幸福的,妈妈来到这里自然会变得年轻变得开心,这并不奇怪啊。 并不奇怪。林暮找到了足以信服的理由,心底的不安顿时烟消云散。在哪个世界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还跟妈妈在一起,何况这个世界看起来舒适美好。尽管以前自己问起的时候,妈妈总是说童话都是编的,童话里的人和事都是不存在的,可是他们来了,他们看到了,这些都是真的,以后他就可以和妈妈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 可是为什么妈妈不太开心?眼角里仍闪动着点点泪光?林暮又伸手去擦拭妈妈眼角的泪痕。妈妈帮他穿好了鞋子,抚着他的头,不断地对他说:“别怕,别怕。”林暮摇了摇头,乖巧地说:“我不怕,只要跟妈妈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不知为什么,妈妈听完眼圈一红,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林暮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这是有生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许多菜肴只见过没吃过,还有许多连见都没见过。他饿得久了,心情又好,吃得狼吞虎咽。妈妈坐在对面一瞬不瞬地瞧着他,那眼神温柔得能融冰化雪,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淡淡的忧伤,林暮瞧不见。 林暮嚼着饭菜,偶尔抬起头与妈妈相视而笑。他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妈妈从没这样瞧过自己,小小的孩子浸泡在从未奢望过的幸福当中。只是他发现,两个姐姐对妈妈的称呼有些奇怪,她们叫的是“三夫人”。夫人这称呼古装电视剧里很多,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前面带了个“三”字,既然有三夫人,就会有二夫人,大夫人,说不定还有四夫人、五夫人。往细里一琢磨,他忽然觉得这世界还是有点怪怪的,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筷子。 显然这里不只他和妈妈在,爸爸也在,还会有爸爸的其他“夫人”。从懂事起他就知道,爸爸不只妈妈一个女人,因为有别的女人他才抛弃妈妈。他猜想这里是不是爸爸的宅院,爸爸回心转意所以接回了自己和妈妈。可妈妈只是众多夫人中的一个,她又怎么会幸福? 不过他什么都没问。不该问的不问,尤其是这种只属于大人的事更不能问,这是跟妈妈相处的原则之一,沉默寡言的妈妈不会理睬自己,问多了还会惹恼她,她会打自己屁股,会抹眼泪。林暮要讨妈妈欢心,就要慢慢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委曲求全,学会在不问不闹的情况下自己解决问题。没有什么事一定需要妈妈告诉自己,需要妈妈教自己。 撤下饭菜,天色已经转黑,林暮本想出门看一看谷星,可还没来得及,便听到外面一阵喧哗,有客人登门拜访。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牵着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小姑娘。女人看上去也是二十岁上下,温婉可亲,像仙女一样漂亮,妈妈叫她四妹,柳儿絮儿恭敬地称她为四夫人。听到这些,林暮的眼睛一下子就圆了。原来果然是有四夫人的,这个就是妈妈的敌人。不过妈妈跟她有说有笑,看起来真像姐妹一样亲密,感情融洽得很。 那女孩就是四夫人的女儿了,也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妹。她生得玉雪可爱,穿一身粉色的小裙子,楚楚地站在四夫人身边,像个安安静静的小淑女。见林暮朝她望过去,小淑女凝然的眸子一动,忽然绽放出活泼泼的光彩,翘起嘴角,冲他笑了笑,俏美的模样就像换了一个人。不过笑完之后她就马上变得规规矩矩,跟着母亲给三夫人见礼,不亲不疏地问候林暮的身体。 她称林暮为五哥,看来比林暮年纪小。不过林暮顾不得关心这些,他已经被自己的排行吓住了。五哥,这意味着自己上面还有四个哥哥。他所知的人家都只有一两个孩子,到这儿竟变成了五六个,恐怕还不止,真是好大的一个家庭。 林暮努力让自己去适应这些变化,他坐在妈妈身侧,大睁着眼睛,支楞着耳朵,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夫人母女。可以肯定,她们以前就认识自己,绝不是第一次见到,可自己分明从没见过她们,这个发现让他又迷惑起来。很快他又留意到,四夫人也跟妈妈提到了“山里”,好像说自己在山里待了很久的样子,于是最初被忽略的疑惑忽地又闯进心里,他觉得自己就像跌进了一个大大的迷宫,转来转去被彻底绕晕了。 明明没发生的事,明明没见过的人,明明不温柔不爱说话的妈妈,明明很小很冷清的家……都变了,变得太多了,就像做梦一样,可这分明又不是梦。童话世界也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有这么多诡异的搅得自己晕头转向的事。 林暮不可避免地慌乱起来,以至于后面许多话他都没有听清,只记得他要管四夫人叫四姨,那女孩的名字叫林佩璃。送走了她们,紧接着他就迎来了第二波客人。 这次是三个人,一个女人和她的一双儿女。女人已届中年,看上去三十多岁,打扮得雍容华贵,气质端丽严谨,长得稍稍逊色于四夫人,但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男孩十二三岁,女孩八九岁,看上去比林暮大上一点,相比林佩璃,这两个孩子对林暮就要生分一些,他们不会偷偷对他笑,相反,见林暮眨巴着眼睛瞧着他们,男孩不屑地撇了撇嘴,女孩则面无表情,把初现娇艳的小脸转向一边。直觉告诉林暮,他们也是认识自己的。 这是大夫人和她的儿子林昊、女儿林佩璇。林昊排行第三,林暮要叫他三哥。林佩璇则比林暮大上一岁,是林暮的小姐姐,也是唯一的姐姐。 显然他们也是来探望林暮的,只是大夫人话不多,也不如四夫人随和,礼节性地寒暄一阵儿,也就带着自己那对骄傲的少爷小姐离开了。 林暮也没什么心思再听他们说话,无非是越听越迷糊罢了。他快憋不住了,寻思着要跟妈妈问一问,可是这一波客人刚走,下一波客人便又进了门,来的是二夫人和她的儿子林易。 二夫人说起话来像叽叽喳喳的鸟儿,人一进院子便掀起一阵喧哗,扯着妈妈在那边问长问短。八岁的林易长得虎头虎脑,抢先跳进门来,一见林暮便眉开眼笑,撒腿跑过来拉住他的手,林暮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身子。林易却好像全无所觉,只是兴奋地说:“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林暮没想到会蹦出这么一个热情过度的家伙,使劲把手抽回来,心里却咀嚼着他的话,问了一句:“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被人抓走,失踪了两个月,附近的郡国都找遍了,凭咱们淮清侯府的势力都找不到,可不就以为你死了?现在好了,你回来了,咱们又能一块玩儿了!” 林易说着,习惯性地又来抓林暮的胳膊,林暮一侧身躲开,几步退到一个角落里。他紧紧抿着嘴唇,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林易的话就像一道闪电劈开夜的天幕,让他恍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随之而来的便是弥漫全身上下的恐慌,一颗小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跳个不停。 失踪了两个月,那一定不是自己,只能是另一个孩子,一定是他们找不到那个孩子,却找到了自己,然后把自己错认成了他。大概是因为自己跟他长得一样,名字也一样。巧合的是他的妈妈也跟自己的妈妈一模一样,所以自己也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妈妈! 这就难怪妈妈比原来温柔可亲,难怪这里是豪门大户的宅院,难怪有这么多兄弟姐妹,难怪这些人都认识自己,他们只是把自己看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中间有着一系列他想不明白的巧合,可是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只是个替代品,是个冒牌货! 想明白了这一节,林暮不能不心慌意乱。所有亲切的笑容都看不见了,所有亲昵的话语也都听不见了,这些没有一样是给他的。他像是个不经意跑到别人家的小贼,被重重围困在一片奢华和亲热当中。这些都不属于他,他也并不想要这些。他想坦诚地告诉“妈妈”,他不是故意的,可好像已经迟了,他欺骗了“妈妈”,欺骗了这里的人,他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样的惩罚。可要是继续隐瞒下去,他又会像做贼一样惴惴不安,万一被人识破怎么办,万一那个孩子回来了怎么办? 镶嵌在墙壁上的珠子散发着柔和的光,照出林暮的一脸苍白。可怜的小孩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看着眼前林易诧异的面孔,对上“妈妈”瞧过来的问询目光,他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 第三章 情深无忌 一连两天,林暮没再叫三夫人一声妈妈。他没有坦白也不想继续隐瞒,而是选择了自认为更聪明的办法:找机会逃跑。不是他的东西他不能要,他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妈妈身边。他想念妈妈,想念那个沉默而苍白的女人,那是生养自己的女人,哪怕她不怎么喜欢自己,可是开心的时候她也会对自己笑,那是真真正正对自己笑,而不像在这里,人们恭敬的言语和亲切的笑容其实都是给另一个孩子。 他寻找各种理由往外跑,但他发现跑出了宽敞得不像话的大院子,外面还有更大的一层院子。住惯了城市楼房的小小蜗居,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公园式的大宅院,到处都是亭台楼阁、水榭芳汀,花草树木层层掩映,整个院子比他常去的公园还要大,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璎珞园。跟在林暮身边的丫鬟柳儿告诉他,这园子都是三夫人的,因为三夫人名字中间有一个“珞”字,所以取名璎珞。 可惜再漂亮的园子都关不住林暮想飞的心。他执意要去园子外面,可是等他百般央求之后被带出园门,却发现走进了另一座园子。一见是三夫人那边的少爷,两个看门的仆人毕恭毕敬接待了他们,并准备去通报园主人。原来这园子叫灵素苑,却是二夫人的住处。林暮生怕再遇到那个喜欢“动手动脚”的林易,急慌慌拉着柳儿退了出去。 两个夫人的居所就有这么大,那整座林家大院会有多大?怎么也相当于一座小城了吧?这么大的地方,林暮要想逃出去,还真要费一番手脚。 他仰起脸,愁眉不展地看着柳儿,问道:“柳儿姐姐,咱们家到底有多大呀?” 柳儿蹲下来,伸手给他整理着衣襟,说道:“具体多大我也说不清,不过肯定是临海三县最大的宅院了,就是在整个东亭郡,除了东亭侯府,也就数咱淮清侯府了。” “哦。”林暮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其实却没怎么听明白,他只知道这里的父亲是什么淮清侯,林家一门双侯,封有整座东亭郡,淮清侯的封地都在海边,就是所谓临海三县。可是侯爷到底是个什么官,东亭郡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一点概念也没有,而且他也不想弄懂这些。有什么用呢?爹妈都不是自己的。 他又问:“柳儿姐姐,你想不想知道咱们侯府到底有多大?” 柳儿有点奇怪,也不知少爷挑动了哪根神经,总揪着侯府的面积不放,虽然不感兴趣,但她还是很配合地说道:“想呀。” 林暮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那我们去测一测。” 柳儿疑惑道:“怎么测?” “我们绕着侯府外墙走一圈,数着走了多少步,就能估计出来了。” 柳儿一听,觉得确实有道理,不禁拍手道:“少爷不愧是少爷,真聪明!” 林暮腼腆地笑了笑,心想,可我不是你家的少爷呢,嘴里催促道:“那我们去吧?” “好!” 柳儿心想,这也是个有意义的事儿,回头说给夫人听,夫人一定会夸少爷肯动脑筋,连带着也会夸自己,可是……等等!这是要出侯府,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是不能出府去的,自己一开心差点忘了,要是再把少爷弄丢了自己十条命都不够赔的!所以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弯下腰,对林暮说道:“少爷,侯府太大,走一圈会累到的,不如我们让二福他们去量。” 二福是璎珞园里干杂活的仆人。林暮本以为自己的小心思得了逞,正暗自高兴,却不想柳儿来了这一招,连忙摆手道:“我不累!” 可是柳儿已经走过去招呼林二福了。林暮只好耷拉着脑袋跟在柳儿身后,因大人的说话不算数暗自腹诽。 两天以来,小小的林暮想尽了能想的办法,软磨硬泡地求柳儿带他出去,可是柳儿丝毫不肯让步。他原以为那个真正的少爷能够失踪,自己要想跑掉也不成问题,可谁知一点机会都没有,柳儿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想来是“妈妈”生怕孩子再次丢失,下了严防死守的命令,别说出侯府,就是想看一眼高墙外的天空都是奢望。 林暮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只能按捺着心底的不安,在侯府一天一天地熬下去。知道柳儿不肯带他出门,他也就不再到处乱晃了,赌气似地把自己关进书房。 书房是三夫人金珞华专为儿子准备的,内里陈列着两个大书架,几百本书每一本都是精挑细选,把书架塞得满满当当。 林暮踮着脚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好奇地打开翻看,发现书中文字跟自己学过的差不多,都是中文汉字,只是有很多未经简化的繁体字,不太认识,一页书磕磕绊绊勉强能读下来,但是有一半是要靠猜的。 他想起这个世界应该也有字典和词典,就站在椅子上挨个查看书架上的书名。果然不出意料,在书架最上面一层放着一本厚厚的《大周字典》。他喜不自胜,从椅子上下来,吃力地拖着椅子挪到书架面前,然后爬上椅子去拿那本字典,无奈个子实在太矮,站在椅子上也够不到,只好又踮起脚尖,刚刚碰到字典,椅子却重心不稳向旁边一歪,他便连人带书一起摔到地上,发出一连串稀里哗啦的声响。 守在书房外的柳儿第一时间就跑了进来,慌忙把小少爷从地上扶起,抱到椅子上,关切地问他哪里摔疼了没有。林暮的屁股被摔得生疼,但他还是把厚厚的字典抱在怀里,皱着小眉毛对柳儿摇了摇头。 他喜滋滋地将字典放在书桌上,打开来,却一下子傻了眼。这里使用的并不是他熟悉的拼音字母,而是一些很像日文片假名的古汉语拼音,他根本不会拼读。扭过头,见柳儿仍然站在一旁,他便指着书页里的一个字问道:“姐姐,这个要怎么拼?” 柳儿凑过去瞧了一眼,摇了摇头:“少爷,我不识字。” 林暮这才知道,原来这里跟自己的世界不同,大人们也有不认识字的,这么说小孩子读书也可能迟一些,原本的那个少爷说不定还没学过认字。他心里一慌,生怕被瞧出自己认字,连忙把字典合上,跳下椅子,揉着依然有些酸痛的屁股叫道:“哎呦,我的屁股摔坏了!” 柳儿急忙弯下腰,给他小心翼翼地揉捏一通。林暮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子,小脸红红地问:“对了柳儿姐姐,是你把我找回侯府的吗?” 他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到底是谁把我带回侯府的。他更想知道那个老爷爷去了哪儿,那个同来的小女孩去了哪儿,虽然暂时没可能逃走,可有些疑惑还是要一点一点解开的,只是他怕问错了什么,露出破绽。 “不是我,是夫人在山上找到昏迷不醒的少爷,把少爷抱回来的。”柳儿微笑着答道。 “哦。”林暮知道从柳儿这儿问不出什么了,那个老爷爷或许只跟“妈妈”接触过,也或许连“妈妈”都没见,早就不知下落了吧。他忽然想起最初的那个雨夜,对方明明说要带他来找妈妈。找妈妈找妈妈,难道找的就是这里的“妈妈”? 这个妈妈温柔善良千好万好,可她却是别人的妈妈。 林暮很不开心,又担心起自己的处境,蔫哒哒地抱起那本字典,准备把它塞到书架上,却听柳儿在一边说道:“少爷不用担心,夫人说让少爷休养几天,就要继续上识字课了,以少爷的聪明,用不了两年这些书就都能看懂了。” 林暮怔了一下。原来自己白担心了,真正的少爷也是一直在学字的,只是不知学到什么水平。过两天还要上识字课,这里的字这么繁杂,拼音这么古怪,到时候真会露出马脚的吧?他默默地把书塞回书架,心里又很是敲了一阵小鼓。 林暮有自己单独的卧室。璎珞园这么大,就算金珞华再生上十个八个的孩子,照样住的疏松宽敞。晚上一起用完了晚饭,林暮就一个劲儿喊困,早早地让柳儿带着回了自己卧室。他在尽力回避跟“妈妈”的接触,以至于他的饭也吃得很少。“妈妈”总是用柔柔的目光瞧着他,总在往他的碗里夹菜,饭后喜欢搂着他,在他耳边呢喃细语。这些都是他以前幻想过的,是每个正常的孩子都可以享受的温情,可他不敢接受。他不敢跟她叫妈妈,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低着头匆匆地吃完了饭,他就跳下椅子,跑掉。 他觉得这样就不算欺骗,他没有欺骗这个温柔似水的“妈妈”,自己不是她的孩子,不能骗她。但是跑到自己的卧室里反锁上门,隔着门窗他会看到“妈妈”站在门外,静静地向这边望着,她会站很久很久,眼睛里都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林暮看着看着,鼻子就有些发酸,于是就跳到床上,拿被子囫囵地盖住自己。 这是个多么好的妈妈呀,她要真是自己的妈妈该有多幸福,拿什么他都不换。为什么自己不是她的儿子呢?想到她温柔的笑,想到她巴巴望着自己的眼神,他心里好难过好难过,觉得眼睛里湿湿热热的,抹一把,全是泪。 于是小小的林暮蒙着被子抽噎起来。他不敢大声的哭,只敢在被子底下抽泣,把所有声音都捂死在被子里。他太难过了,太压抑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让他恐慌,这里的妈妈如此温柔他却不能爱她,他害怕暴露害怕被当做骗子,他想要离开又不知道怎么离开,他想念妈妈却不知怎么才能回家,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自己承受着,可他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他承受不住了他想哭。 他越哭越伤心,忽然意识到妈妈很可能不想再要他了,他一出生就是妈妈的灾难,一直以来都是妈妈的累赘,是她追求幸福的绊脚石。他离开了大概她反而会开心吧,自己在这里想念她她也许一点都不想念自己。 可是这里的妈妈需要自己,她的孩子丢了很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她把自己当做了她的孩子。如果自己不爱她就没有人再爱她了,自己躲着她避着她只会让她伤心难过,他不想她伤心,他也想有个爱自己的妈妈,真正爱自己的妈妈! 林暮忽然掀开被子,一骨碌跳下床,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清冷的月光照着窗外幽幽的草树,“妈妈”依然在那儿站着,深深地凝望着自己的门窗。他擦一把眼泪,推开了门,走出去。 夜风从园中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那一刻他忽然有点后悔,他不该出来的,这个女人终究不是他的妈妈,可是他听到她叫了一声“小暮”,声音颤颤的,饱含着难以掩饰的惊喜和期待。这一声终于打破了他一切的忧虑和顾忌,打破了这个孩子所有的心防,他向她跑过去,扑到她怀里,她也张开双臂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感觉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一抽一抽的,她便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在他耳边柔声地说着:“别怕,妈妈会一直在的,不管怎么样,妈妈都会一直在的。” 小小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在哭声里他一遍一遍不断地叫着:“妈妈……妈妈……” 第四章 盘古之星 第二天,林暮开始了他的识字课。 侯府里有位专门的先生,姓计,据说已年过百岁。自五六岁起,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便被送到计老先生那里读书识字,并进一步学一些必要的基础科目。当然也有例外,老先生博学但严厉古板,孩子中间有调皮捣蛋的,或者愚笨迟钝的,难免会领教几次教鞭和戒尺的威力,夫人们心疼自家孩子的屁股和小手,虽因先生是侯爷礼敬有加的人物不敢置喙,却会让孩子称病不来上课,私下请新的先生过来加以辅导。二夫人那边的林易便是这种情况,用老先生的话说就是“活脱脱一只不长毛的猴子”,并且“蠢不可言”。 计老先生似乎对林暮观感不错,听说孩子被寻回来,一大早就跑来璎珞园询问继续上课的事。三夫人金珞华亲自给先生上了茶,却说林暮刚刚寻回,身体尚未恢复,暂时不便上课,还要休养几天。称病休课,这是夫人们惯用的伎俩,老先生倒也不以为意,乘兴在园子里游赏了一番桃李春色,便甩着大袖飘然离去了。 林暮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老先生已经走了,他对此一无所知。柳儿絮儿两个丫鬟却是有些奇怪,夫人明明说过要少爷继续学字,不知为何把先生挡了回去。待早饭一过,见夫人将林暮带进书房,她们这才明白,原来是夫人要亲自教导少爷。 林暮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小脑袋刚好高过桌面,他捧着识字课本,既感兴奋又觉不安。放下顾虑接受了新的妈妈,他便渴望真正融入这个新奇的世界,而文字和书籍无疑是他最渴望打开的一扇窗口,他需要认识这里的拼音和汉字,可他还是害怕暴露自己。以前的少爷肯定是学过拼音的吧,自己完全不懂怎么办? 所以林暮把课本翻到了第一页,抬起头对妈妈眨了眨眼睛,他刚想问,“妈妈,我们先复习前面的,好不好?”却见金珞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问:“小暮两个月没学字,之前学过的都记不太清楚了吧?我们从头开始学怎么样?” 林暮不由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自己的顾虑都是多余的,又觉得妈妈真是体贴,连忙轻快地应道:“好!” 于是林暮如愿以偿地开始学习那些奇怪的拼音,实际上,这些拼音只是非字母化的写法,只要记住怎么读,与原本学过的拼音字母对应起来,就会觉得异常简单。林暮很聪明,学习又用心,其实跟真的复习功课也没差多少,只是半天的功夫,就把这种拼音完完全全记在心里,拼读注记,通通不在话下。 反倒是金珞华稍稍有些意外。半天的功课学过,其它时间便任由孩子自由支配,本想让柳儿继续陪林暮玩耍,谁知他竟然一头扎在书房里,捧着识字课本,一个人继续学下去。 林暮发现,两个世界的汉字其实是相通的,有些字一模一样,有些字结构上很类似,只是这边的写起来复杂一些。就像学拼音一样,有了之前的学习基础,他的汉字学起来也很快。基本识字课本是三千汉字,只用了八九天时间,林暮就学了一半。因为是以“复习”的名义在学,他觉得自己不能学得太慢,否则妈妈会嫌他太笨,所以几乎把玩的时间都拿来学习。 他知道,懂事的、聪明的孩子会讨妈妈喜欢,这是短短七年的人生经历教给他的。哪怕妈妈再不喜欢你,如果你做的足够好,她也会对你微笑。反过来也成立,哪怕妈妈再喜欢你,如果你总是做不好,她也一定会生气会伤心。有了这样一个温柔贴心的妈妈,林暮更害怕有一天会失去,害怕有一天她会不再喜欢自己,所以努力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 但困难总是会不期而遇。这个世界虽然也有硬笔,但主流的书写工具还是软软的毛笔,因为之前很少接触,所以写字成了林暮最大的关卡。好在妈妈暗示给他,毛笔字是一门新的科目,似乎以前那个林暮也没学过,他才稍稍放宽了心,可是满纸蜘蛛爬一样的字还是让他很不开心。于是他每天会花半天的时间来练字,夜里被催促回卧室睡觉以后,他也要拿一支笔杆,摸着黑在床头比划好一会儿才能安然睡去。 其余的时间便都用来看书。书房里有各种门类的书,借助字典,大部分他都能看懂。在原来的世界他很少有自己的书看,基本上都是跑去书店里蹭读,可现在整个书房里的书都是他的。这些书大部分都是简单的文史类读物,其中不乏一些不辨真假的故事,可是通过阅读,他还是对这个世界有了许多了解。 这个国家叫“大周帝国”,跟原来世界的中国差不多大,在地图上看也是同一个位置,只是这里的地图有点不一样,比如海边多出了几块陆地,东南海域的岛屿也多了一些,世界上其它国家的地形也有变化。不过绘制地图的人声称,大家看到的地图并不精确,因为世界有近三分之一的陆地无人可以到达,那里是星兽的领地。大周帝国虽然疆域划得很大,可是许多山地和边境荒凉之地却是掌握在星兽手中,邻近的人们也常常受到星兽侵扰。 林暮就此接触到一个新奇有趣的词汇:星兽。这种能跟人类分庭抗礼的生物,在另一个世界的地球上是不存在的。他好奇是什么力量让它们能与人类抗争,所以他一本接一本把书架翻了个遍,最终发现了另外一个有趣的词汇:修行。 星兽就是开启了灵智可以修行的鸟兽,它们依靠修行所得的本领在山林中横行无忌,也只有能够修行的人类才能对抗它们。 修行是一扇门,可以让亿万生灵走向另一个神奇的境界。这就是林暮所能找到的全部答案。 他当然不满足于此。这个神奇的词汇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在找不到进一步资料的情况下,一天学字时他终于忍不住向金珞华说道:“妈妈,我想修行。” 他不知道以前的少爷对修行了解多少,所以不敢以提问的方式来坦陈心中的疑惑,只能迂回试探。 金珞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要修行至少要等到九岁,小暮今年才七岁,再过两年就可以了。” 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林暮还是心花怒放,因为妈妈说他可以修行,只要再过两年。那就再过两年好了,到时候总会了解修行是怎么一回事的。他便继续认认真真地习字,把心里的疑惑忘到了脑后。 只是到了夜里,熟睡中的林暮却被妈妈叫了起来,也不知是几点钟,懵懵懂懂中只听妈妈说要带他去看谷星,他嗯了一声便被妈妈裹在毯子里抱起来,出了房门,夜风一吹,他清醒了些,揉揉眼睛,感觉自己好像身在半空,夜色下模模糊糊的亭台楼阁都在飞速后退。原来妈妈在飞,就像鸟儿一样飘摇凌尘飞在侯府上空!这个发现让他顿时呆住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他忽然就想到妈妈应该是会修行的,所以才有这神仙般的御风飞行的能力。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金珞华抱着林暮飞向侯府后院的一座高塔。那座塔高有七层,名叫观星塔,塔顶像一朵怒放的莲花,九个巨大花瓣向空中延伸成观星台,每座观星台都有五十平方大小,上面筑有石桌石凳,铺有竹席毛毯,是夜空下观星、打坐、吹风、闲聊的最佳去处,下雨时发动石桌上的机关还会有巨大竹伞撑起在观星台上方,静坐高处看满城烟雨也不失为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这也是侯府的孩子们上观星课的地方。作为修行的基础课程之一,观星课是孩子们的必修课,只是刚入夜时满城灯火,映得天上的星光有些黯淡,夜深之后才是观星的最佳时机。今夜,金珞华要给儿子上他的第一堂观星课。 飞上塔顶,选了一座观星台,金珞华放下林暮,将毯子铺在地上,母子二人席地而坐。林暮的心稍稍平静了些,抬起头,但见夜空中繁星闪耀,如珍珠似玛瑙,仿佛触手可及,他不禁又呆了一呆。 他也曾跟爷爷去过乡下,夜里数过无数次星星,许多星座他都认得。这里的星空大体跟另一世界一样,北极星,北斗星,猎户座,狮子座……它们都乖乖呆在原来的地方,只是西边天际多出一颗耀眼的绿色亮星。他用手一指,兴奋地叫道:“妈妈,谷星!” 金珞华微笑着点了点头:“对,那就是谷星。关于谷星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小暮想不想听?” “嗯!妈妈快讲!” 小孩子都喜欢听故事,林暮也不例外,当下盘腿坐好,沐浴着璀璨的星光,安静地听妈妈讲故事。金珞华轻轻地搂着林暮,望一眼天边闪耀的谷星,柔声开口: “传说在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后,他自知力量已经耗尽,不久就会死去,但看见天地间一片荒凉,就找来女娲大神,告诉她说,自己还有最后的心愿未了,就是想让这天地间生灵繁盛。于是女娲就捏了很多泥人拿到盘古大神面前说,给你,这就是你想要的生灵。 盘古大神一看都是些冰冷的泥人,动也不会动一下,就很生气,说这些都是木雕泥塑,全无生命,你休要骗我。女娲说我并没有骗你,你要知道,创造生命可不是简单的事,每一个生命都是应周围的环境而生,是环境的微缩剪影,没有适合他们孕育生存的空间,就算你我拥有无上神力也无济于事。 盘古想了想,说,我明白了,创造人类,必先创造宇宙。人要有生命力,要有能跳动的心脏和澎湃的热血,便不能让这天地间一片黑暗一片寒冷,所以要有热,要有光。说完,他伸手从脸上取出自己的左眼,用力抛飞到宇宙之中,让它化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这就是太阳。他让地球围绕太阳转动,于是光和热洒遍了这片荒凉的大地。那些冰冷的泥人全身也就变得温热,它们拥有了生命力,可是仍然一动不动。 盘古又想了想,说,仅仅有生命力,不能感知外界,不知干湿冷热,不知喜怒哀乐,便不能行动也不能保护自己,这样的生命跟木雕泥塑有何区别?所以这大地要有一颗保护星,要让它在黑夜里反照光明,它就像这大地跟宇宙间的沟通使者。说完,他伸手从脸上取出自己的右眼,也用力抛飞到宇宙之中,让它成为一颗星球围绕着地球运转不停,这就是月亮。有了月亮,那些泥人便能够感受外界是寒冷还是温暖,是黑暗还是光明,脸上有了各种喜怒哀乐的表情,但却仍然一动不动。 女娲见此叹息一声,说,有生命有感知却不知如何行动,这还不够,当感知到威胁时我要战斗,让他人看到我的怒火和刀枪,当感知到美好时我要赠予,让他人看到我的友爱和美丽,我还要对我感知的一切进行分析和思考,与其它生命进行对话和交流。 盘古了点头说,烈火无情,可毁灭一切,最能代表战斗的意志。于是他一手指向喷涌的火山,把一团红色的火焰凝聚成球托在掌中,然后抛到天外化为了火星。 女娲看完后说,金银闪耀,是这大地最美丽的精华,我让它代表爱和美。于是她一手指向山川和大地,一团白色的金属也在她手里凝聚成球,被抛到天外化为金星。 紧接着,盘古又说,水最是灵活富于变化,没有形状不可捉摸,就像人的思想。于是,他一手指向奔流的江河,凝聚起一汪蓝色的水球,让它飞到天空化成了水星。 有了水星,金星和火星,那些泥人们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生命,他们可以相互交流,可以表达喜悦和愤怒,可以相亲相爱,也会征战打闹,只是尽管能够思考,他们却不懂得吸收经验教训,也不会创立规则相互约束,生活过得愚昧而混乱。 盘古大神十分不满,又找来女娲商议对策。女娲说,土能阻挡水流,山石能让人停住脚步,这就是限制和规则的力量,而树木能突破土石钻出,在限制下蓬勃生长,这两者相互结合,可以让人类有成长有领悟,有法则有约束,有快乐有忧患,有得有失,有生有死。 盘古大神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他立刻分别抽取了森林和山脉的精华,让它们飞到天外化为了木星和土星。从那以后,在木星和土星的影响下,人类社会变得井然有序,文明也在不断的进步。 盘古大神虽然没有了眼睛,但是凭借神力仍然能知道人类的状况,他很高兴,也很遗憾,因为不能陪伴他的子民继续快乐的生活下去。这一天他又找到了女娲,对她说,我就要死了,但是我现在还是不甘心,他们都是我们的子民,但他们却如此平凡,你看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也像你我这样,拥有这超越一切的力量? 女娲第一次表达了对盘古的抗议,她说,这样做太危险,如果拥有了像我们一样的力量,你知道他们会做什么?那些贪欲驱使的人类怎会像你我这样无私,为了让其他人不再拥有这力量,他们很可能立刻就会破坏你费尽心血的布置,打碎你用来护佑他们的星球。 盘古沉默了很久,说,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但我只是想留一些希望之火,让他们能逐渐完善自我,打破平凡,而要达到你我这样的成就,哪会那么容易? 女娲见没办法说服他,只好点了点头说,那好吧,如果你已经决定了,就在临死前摘下你的头颅挂在天上,让你的神力永远照耀着他们。 盘古听完她的话,没有犹豫,立刻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头颅,托在手心里,那头颅还在对女娲笑着说,不要伤心,我的眼睛孕育了他们,他们就是我生命的延续。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的子民,神,一直都爱着他们。 说完,他双手用力,将他的头颅抛到天外,化为了一颗明亮的行星,而他的身体也随之永远地倒在大地上,成为一座巍峨的山脉。女娲大神含着眼泪,看了一眼那颗天上的行星,说,你的名字就叫古星吧,我会告诉他们,你,一直一直都爱着他们。” 第五章 戒尺先生 金珞华的声音柔柔细细,像春夜里的和风细雨,吹进林暮稚嫩的心里。 林暮偎在妈妈怀里,仰着脸望着谷星,安安静静地听着。换作别的孩子,大概只会懵懵懂懂,但他却听得明明白白。在之前的世界,他曾在妈妈床下翻出过几本积了厚厚灰尘的书,讲的是一种名叫“占星”的学问,那时他还读不太懂,也觉得枯燥乏味,只在找不到书看的时候囫囵着看了一些,后来被妈妈发现,抢过去一把火烧掉了,他才知道书是以前爸爸送给妈妈的。那时他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可惜,因为满篇都是冗杂无聊的文字,看得他直打瞌睡,现在听到这个悲伤却又有趣的故事,与之前读到的东西一联系,却一下子通融于心。 原来竟是这样的。生灵孕化在宇宙之中,好比是宇宙星辰的缩影。宇宙就是一个放大的人,人就是一个微缩的宇宙,行星们各有不同的性质,所以人才有不同的能力,看上去就像人的能力都是天上的行星所赐予。而这所有的一切又都是故事里的盘古和女蜗大神所赐。 谷星,它真正的名字是古星吗?原来修行与它有关,它就是修行的力量本源! 林暮没有像以前听故事那样追着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他知道故事的后来就是他们的现在,他们坐在高高的观星台上,正看着那颗无比明亮的行星。而人类依赖它获得了修行之力,可以完善自我超脱命运,只是原来那个世界的谷星不知怎么碎掉了,再没有这种力量,而这个世界的它依然完好,一直向所有人昭示着来自远古的垂爱。 林暮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同时故事也在牵动着他的心,不禁回过头问:“妈妈,盘古大神死了,那女娲大神还活着吗?” 金珞华伸手摸了摸他凉沁沁的脸蛋,笑道:“妈妈也不知道。这只是个传说故事,什么盘古呀女娲呀,其实谁都没有见过,谁也不知道这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你看,盘古的古和谷星的谷,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大家都认为谷星跟其它五星一样,名字来源于六府,水金火谷木土,跟盘古没什么关系。” “哦。”林暮略略有些失望,故事里的盘古大神很让他敬佩和感动,他不希望这是假的,大概是年代过于久远,人们记不清了吧?不过故事的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良苦用心,林暮懂,所以他对妈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妈妈,这个故事是在教我修行的道理。” “对,要修行,光是识字可不行,还要学很多很多的科目,很多有关星座和行星的知识,以后我们就要经常到这儿来,要半夜起床看星星,很辛苦的,小暮怕不怕?”金珞华轻轻抚着他的头问。 “不怕。”林暮摇摇头。这么有趣又有用的课程,他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金珞华的笑容温柔地绽放开来,她把林暮往自己腿上抱了抱,轻轻地搂着他,对着天上璀璨的星群,开始细细地讲解修行的道理。 自此之后,林暮步入了更加紧张的学习之中。小孩子都是从九岁开始真正修行,那是星府初步成熟的年纪,在那之前,孩子们要学会观察天象辨识行星,要能计算和绘制星图,还要熟悉占星学的行星法则,此外还有符文学、星兽学等几门与修行息息相关的学科,真要全盘掌握,比另一世界的同龄小孩还要辛苦得多。 只是金珞华并不能一直陪着林暮,她还有府里府外许多事务需要处理,在半月之后林暮的字掌握得差不多时,她就把他送到了计老先生那里。 在计老先生那儿读书的一共有四个孩子,除了林暮,还有林昊、林佩璇和林佩璃。十二岁的林昊年龄最大,早已开始了修行,只因生性惫懒,识字课本都没念完,不得不跟几个小他四五岁的弟弟妹妹继续学字。因为孩子们年龄不同,学习进度也不同,所以虽然上课时间统一却是每个人分别辅导。计老先生似乎很有些民主的风范,在教林暮习字之前先询问道:“你打算一天学几个字啊?” 老先生因为严厉古板,没少吃夫人们的抱怨,少爷小姐们学不好挨了戒尺,却都怪先生字教的太多课程讲的太快。老先生只好学个乖,先征求孩子们自己的教学意见,反正教多少是你们说了算,哪天要是挨了训骂可别再往我老人家身上推三阻四。 林暮其实已经有接近两千字的进度了,只是妈妈带他来时,指给老先生的进度少了五百字,从课本的记号上看,那好像是以前那个林暮的进度。他想了想,其实以他真实的学习速度,每天一百二十个字并不困难,何况还提前学过这么多,可他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以防今后别的功课加重,识字课完不成,所以他估摸了一下,说道:“一百个。” 声音不大,但五十平方的小课堂里很安静,几个孩子听得真真切切,不约而同都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林昊像瞧傻瓜一样瞧着林暮,林佩璇傲气的脸上半是惊讶半是讥诮,林佩璃则像一只小松鼠,咬着笔杆,两只大眼睛闪着亮亮的光,一眨不眨看着林暮。 林暮背对着他们,看不见三人脸上的表情,但他发现老先生皱了皱眉,吹了吹胡子。然后老先生轻咳一声,冲着林暮身后瞪了瞪眼睛,三个孩子连忙低下头,煞有介事拿起笔,却都支楞着耳朵听着前面的动静,只听老先生又问了一句:“一天一百个字?” 他特意把“天”字读得很重。林暮眨了眨眼睛,他感觉到自己报的字数似乎不对,却不知是太多还是太少,抑或是别的什么问题,所以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点了点头:“嗯。” “好!”老先生把戒尺在林暮的书桌上重重一敲,吓得林暮一个激灵,然后就见老先生甩着袖子往后面走,去给别的孩子上课了。 林暮有点不明所以,以为先生生了气,却不知自己错在哪儿,坐在那儿假装看书,却竖着耳朵听先生给别人讲字。第一个是林昊,老先生只讲了一个字,嗯,的的确确只讲了一个,林暮往课本后面翻,在最后几页找到了那个字。他讲了造字方法,字形演变,字义扩展,讲得细致生动,可见先生十分博学并且循循善诱,可是讲完这一个字他便转向了林佩璃。 难道林昊一天只学一个字?林暮不禁有点纳闷,心里有些小不安地继续偷听先生给妹妹讲字,数了数,一二三四,讲了四个。最后是林佩璇,这次是一二三四五,五个。 这下他有点坐不住了,三个人加在一起十个字,才是他一个人的十分之一。自己好像多得有点出格了呀。他倒是想过自己可能报的比较多,却没想到别人只学几个。其实孩子们都觉得学字是个细水长流的事,每天几个字,一年也能学不少,何况就是这几个字,字音字形字义都要牢牢记住,要做到一天不落一字不差,也不容易,稍一不用心,就要挨先生的戒尺。 他想找先生重新报一下,可想起敲在书桌上的重重的一戒尺,又不得不把心思压下去。这时老先生大袖飘飘地走过来,倒了一杯茶,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侧,慢悠悠打开了识字课本。 这一讲就是一上午。毕竟是一百个字,凭老先生严谨刻板的讲学态度,断然不会有半点敷衍。林暮开始还有点惴惴不安,但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因为先生实在讲得太好,听得他很是入迷,有之前学字的基础,只觉得听这一遍,便什么都记住了,就是时间有点长,几个孩子先后交了几张大字,毕恭毕敬地告辞离开,先生还在这儿一板一眼地讲。 这一天就是以前十天的工作量啊,林暮忽然觉得老先生挺累挺可怜的。他不知道其余三个孩子都觉得他才是可怜人,很快就会饱尝一顿先生的戒尺,而且要惨烈得空前绝后——当然这种可怜是自找的,简直是自寻死路。 第二天一早,林暮就目睹了一场简单却酷烈的刑罚。老先生挨个检查生字的掌握情况,林佩璃少答了一条字义,于是先生的戒尺便打在小姑娘白嫩的小手上,毫不留力的五下,每一次戒尺高高落下都会发出“啪”的一声,清晰震耳,小姑娘一缩脖子一闭眼,林暮禁不住也跟着闭眼,就好像那一下也打在自己手上。五下打完,林佩璃的手心里红红的,小姑娘紧咬着嘴唇不说话,一背身却抬起了胳膊,似乎是做了一个擦眼角的动作。 林暮知道她一定是疼哭了,不过他没时间去可怜别人,接下来就轮到自己。林昊和林佩璇都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那眼神里是什么?同情?嘲讽?期待?幸灾乐祸?林暮看了看老先生手里的黄铜戒尺,心想错一个字打五下的话,自己这一百个字只要多错上几个,可就要被打得血肉横飞了。他的眼皮不禁跳了一跳,不自觉地挠了挠头。满心的不安里,那把戒尺就向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挪过来。 第六章 修行之殇 摊开宣纸,提笔蘸墨,一个字接一个字地默写一遍,一共一百个字,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宣纸。然后老先生随手指向一个字,林暮就要背出常用字义、异形、通假、造字规则,不能有一点错漏。林暮背,三个孩子就在后面听着,面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吃惊与错愕。他背得很流畅,一连十几个字,听不出任何瑕疵,若一百个字都是如此,孩子们自问是绝对做不到的。不过,大概是觉得没必要查个通透,老先生只问了二十个字就停了下来,然后高高扬起戒尺,对林暮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伸出手来。” 林暮有点意外,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林昊和林佩璇倒是松了一口气,林暮要是一点错都不犯,反倒会让他们惊讶不已。林佩璃还在揉着自己的小手,眼圈微红,显然没心思去关心林暮,不过有个哥哥陪自己挨打,可能心里会好过几分。 右手还要写字,林暮伸出了左手。戒尺一下一下落在手心,钻心的痛,眼看着就红了,眼看着就肿了。林暮咬牙忍着,打到五下,先生收了手,这让正在心中默数的林昊很是不爽,区区五下,这才一处错误,是不是少了点儿?却听老先生问道:“林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林暮感觉左手要被打掉了,抿着嘴摇了摇头。 “字写得太难看!” “……哦。”林暮想说自己很努力在写了,但是看老先生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只好憋憋屈屈地低下了头。 林昊三人则都是一阵愕然。林暮挨打的原因竟然不是写错字,一百个字他竟然都记熟了!还有就是写字难看竟然也会挨戒尺,这在以前可从没有过。先生真是越来越严厉了。三个人都不约而同低头去看自己的字,尤其是林昊,直接把自己桌上的涂鸦团成一团一把扔掉。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写字如画地图般的林昊并未受到先生的惩罚,受惩罚的只有林暮。每天学一百个字的林暮勤奋认真从未犯过错,但他的字却从未过关过,每天都会挨上一戒尺,这就导致他的左手一直都有些轻微的红肿。几个孩子渐渐觉得他有些可怜,每天学那么多做得那么好还要挨打,换了谁心里都不好过吧?可是林暮照常上课,认认真真从无怨言。 他不敢把挨打的事告诉妈妈,这种丢脸的事只会让妈妈觉得他笨,但是他加倍刻苦的练字还是引起了金珞华的注意,也很快看到了他红肿的左手。一边用消肿的药水给他洗手一边问明了事情原委,金珞华语重心长地说:“先生打你不是因为你字写得不好,是不想让你心生骄傲,督促你坚持下去,要持之以恒。其实你是不该学那么快的,学字练字更重要的是修身养性,让你能集中精力乐于坚持,只有这样,将来才能顺利修行。” 林暮自此又明白了许多。坚持不懈比小聪明和一时的勤奋更重要,学字练字其实是在为修行做准备,所以相对于学得快的学生,先生更喜欢踏实坚持的学生。每天那一戒尺就是对他的督促,叫他时刻记得自己还有缺点,不能松懈。想明白这一点林暮心里便彻底通达了,逐渐适应了先生冰冷的戒尺。然而让他不理解的是,在他已不觉得有甚委屈的时候,有人却忍不住站出来为他叫屈。 这个人是林佩璇,那个大林暮一岁的小姐姐。本来这个高傲的小姑娘对林暮的例行挨打并不在意,她觉得一定是林暮的字写得太过难看,哥哥林昊的字写得神鬼难辨都没引起先生的怒火,她好奇林暮的字究竟会有多丑,所以偷偷瞧了一眼,然后她心里就长了好大一个疙瘩。林暮的字一点都不丑,毕竟天天没命都在地练,笔力还有不足可绝对算不上难看,跟林昊的一比简直天上地下。小姑娘觉得很费解很不公平,所以在先生准备打例行戒尺的时候忽然站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林暮都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她很不喜欢这个大出风头的家伙,可作为姐姐就是应该维护弟弟,作为林家小姐就是要维护林家的尊严,先生无故打人就是向林家的尊严挑衅,所以她站出来向先生质问。可是先生没有回答,林暮却转过头对她说:“谢谢姐姐,我做得不好,先生打我是应该的。” 林暮觉得他应该感谢小姐姐的维护,可这句诚恳的感谢气得林佩璇瞪圆了眼睛。小姑娘一屁股坐回座位上,扭过脸不再瞧他一眼。挨打的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她心里气得要命,恨不能让先生打烂林暮的手。 奇怪的是,不知是不是林佩璇的质疑起了作用,这一天先生放下了他的戒尺,中止了对林暮的例行惩罚。孩子们猜测林暮以后是不是不会再挨打了,可是第二天他却没来上课,丫鬟柳儿跑过来告诉先生,林暮病了。 这回不是敷衍,林暮是真的病了。 习字课之外,其它课程也在逐步的展开当中,关于星象,关于修行的原理,都从无到有一点点纳入林暮的知识体系。他开始理解这个世界,渐渐明白修行在这个世界的重要意义。其实人类一直都在追求着力量,有谷星就通过修行获得力量,没有谷星无法修行,那就借助外物发展力量,所以另一个世界的人们不断采掘资源开发科技,建立了以利用外物为根本的科技文明,这里的人却没有,他们的精力都放在修行上,一切以修行为核心,比如可以自己飞,就不需要再去造飞机火箭。 所以在这个世界,修行是一切的根本。可是随着学习的深入,林暮却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修行,除了某些修行大族几率高一些之外,能修行的人只占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不到,这意味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先天就被剥夺了修行机会。当然先生也提到,侯府的少爷小姐们是不必为修行担心的,因为林氏淮清侯一脉的血脉拥有特殊天赋,向来都是人人皆可修行,只不过有资质高下之别而已。 可是林暮并非真正的侯府少爷,哪怕妈妈说过他能修行,也是将他当做失踪的那个林暮来看待,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跟以前的小少爷可不一样,他开始为自己能否修行暗暗担忧。就在老先生免去他戒尺的那一天,他学到了更深一步的“种子理论”,终于确认了自己无法修行的事实。 一个人出生时接受行星的照射,就会在体内埋下行星的种子,才能拥有行星赐予的力量,这就是修行界的“种子理论”。换句话说,要想修行,首先要在谷星光照之下出生,而来自另一世界的林暮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 他不能修行。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不只是因为修行如此重要,更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侯府的少爷小姐们都会修行,他却将成为唯一一个无法修行的异类! 那样妈妈一定会嫌弃他的。他可以不会飞天遁地,可以不要各种奇能异术,可以忍受别人的瞧不起,可他害怕失去妈妈。终于有了一个爱自己的妈妈,他不想也不要再回到从前的日子。 林暮感觉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像要窒息。回到璎珞园,他第一次没有练字也没有看书,把自己反锁在房里,晚饭时也死活不出来,任凭那些丫环仆人在外面一遍遍地敲门一次次地呼唤。金珞华担心儿子出事,果断命人破开房门冲了进去,却看到林暮正坐在墙角里昏睡,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心里一疼,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过去一把抱起儿子,向下人们喊道:“还不快去叫大夫!” 大夫来看过之后,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说是心郁气虚之症,开了几副草药。吩咐下人们退出去煎药,金珞华独自一人在房中抱着儿子,也不知林暮是醒了还是做梦,眼睛闭着,小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襟,嘴里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妈妈,你会不会嫌我笨不要我了……” 声音很轻,有些沙哑。金珞华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永远是妈妈的心头肉,在妈妈眼里,你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林暮没了响动,昏沉沉又睡了过去。金珞华喂他喝了一碗药汤,也没回自己房里,就这么一直抱着他斜倚在床头,半夜将睡未睡之际,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林暮紧紧抓住,又听见他迷迷糊糊地说:“妈妈,我会煮饭!……会打扫房间,会捶背!……不要赶我走!……” 金珞华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一夜没睡。 第二天,柳儿就到计老先生那边请了假,因为小少爷在发烧说胡话,不能上课。大夫来了几次,一直讲是这孩子心思太重、压力太大,导致心脉阻滞、肝气郁结,久而成病,但是这种病出现在一个七岁孩子、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身上让他十分不解,只能归结于课业繁重。 金珞华没有多问,只是悉心陪伴、照料着儿子,待几天后林暮终于彻底地退了烧,便带着他在林府后花园尽情游玩了一番。花园深处有一汪占地数十亩的人工湖,母子二人共乘一叶扁舟在人工湖上,舟下湖水碧蓝,映出白云朵朵,金珞华坐在船舷边看着儿子兴奋地嬉水,也用手轻轻抚过粼粼水波,忽然问道:“小暮,你看湖水这么清澈,我们为什么还看不到湖底呢?” 林暮听了,趴在船舷边很认真地往水里看了一会儿,发现果然看不清湖底,便仰起脸对妈妈一笑:“妈妈我知道,因为湖太深了!” 金珞华温柔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因为湖太深了,所以哪怕水再清澈,它都可以把自己的秘密藏在最下面。湖底就是它的秘密,谁也看不到。” 见林暮没有说话,只是忽闪着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金珞华继续说道:“这就像一个人,不管多么单纯善良,都可以有自己的秘密,可要想保有自己的秘密,就要让心变得很深很大,可以装下很多事情却又不觉得累。装不下的话,就要分一部分给他的妈妈。” 说到这里,金珞华伸手在林暮的小胸脯左边轻轻一点,温柔地问:“小暮,你的心,够大吗?” 如果你的心不够大,何不把心事分享给妈妈? 林暮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胸脯,伸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说道:“可是,妈妈就在我这里。” 金珞华一怔,眼眶随之一热。是啊,妈妈就在他心里,不管他的心大不大,这已足够。她也用手指指自己的左胸,柔声道:“小暮也在妈妈这里,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第七章 姐弟冤家 这世间一定有些事你不喜欢,可你无法改变。比如,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比如,妈妈不爱自己,再比如,不能修行。接受每一件都是痛苦的,可林暮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还是害怕被妈妈嫌弃,害怕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不知道将来别人都去修行了自己能做什么,但他学着一点点让自己接受。这里终究不是他的家,不安始终埋藏在他内心深处,这件事只是让他的不安更趋严重,让他因为梦到原来的家原来的妈妈在半夜里多醒几回,然后他坐在小床上抹着额上的冷汗,蜷缩起瘦弱的身子,睁着眼睛看着黑暗。 他问自己:你该怎样活下去呢?你不能只是害怕呀,不能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你明明知道那不是你的妈妈,明明知道再爱你的人也可能会离开你,就像爷爷那样…… 害怕是没有用的,要想办法。 牵着丫鬟柳儿的手在园子里游玩的时候,林暮忽然停下来,仰起脸问:“姐姐,先生说了,大部分小孩都不能修行,那他们将来长大了都去做什么?” 柳儿想了想,俯下身道:“可以做很多事,经商,种田,做工,或者给天师做侍从,都可以的,不过厉害一点的天师不收普通人。” 天师是对修行人的敬称,因为修的是星力,全称为“星象天师”,有时也称作“星师”。 柳儿不无羡慕地看着林暮,又说道:“小少爷是林家直系血脉,将来一定会有很高修为,收侍从也要从别的天师里选,即便要收普通人,也得是会做花精、丹药等辅修工艺的。” 林暮黯然地想,可惜我不是什么林家少爷,我也是个普通人呢。这里的修行人最强,做不了修行人,那就去做修行人的侍从好了。那么,要去学做花精和丹药之类的东西吗? 林暮听先生说过,要更好的修行往往需要许多辅助物品,比如提供星能的晶石,稳定心神的花精,以及一些有特殊功用的丹药。晶石的采掘和鉴定,花草和药草的采集,花精和药剂的调配,都是围绕修行人衍生的一系列产业,也就是所谓的“辅修工艺”。这些技艺对修行人用处极大,普通人也可以学,听柳儿的意思,一个好的技师应该很容易得到修行人的赏识。 “柳儿姐姐会吗?”林暮问。 “我只会种花,”柳儿摇摇头,脸上显出遗憾神色:“咱们府上的下人要么会修行,要么有手艺在身,要不是夫人看我和絮儿可怜,我们姐妹怕是连侯府的门都进不来。少爷问这些,是有什么打算吗?” 林暮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想学。” 柳儿赞道:“少爷真是好学!可学这些东西很困难的,少爷年纪小,功课繁重,怕是学不成呢。不过,四夫人那边的二小姐可能在学,我好几次看到她往二夫人的灵素苑跑,二夫人可是东亭有名的大药剂师。” 二小姐就是林佩璃了。她在学药剂吗?自己要不要也去找二姨学一学?林暮心里痒痒的,可是一想到那个猴子般的林易,就又发起怵来,挠了挠头问道:“柳儿姐姐,咱们家的藏书楼,你去过没有?” 林暮还是想先找些书来读。他知道侯府是有一座藏书楼的,就在后花园人工湖的湖心小岛上,上次和妈妈一起游湖还远远地看到过。柳儿不识字不读书,又哪里去过藏书楼?一听便知这是小少爷要去藏书楼找书看,想让自己带他过去,当下笑了笑便连忙答应下来:“我知道怎么去,家宴过后,我就带少爷去借书!” ………… 每月三旬,每旬侯府都会举办一次家宴,以便拉近家人之间的关系。淮清侯林凤山远赴南方云贵之地狩御星兽,大少爷林旭和二少爷林昭外出求学,近来都不在府中,家宴上便只有四位夫人和剩下的七位少爷小姐。除了林昊、林易、林暮,四夫人还有个两岁的小儿子林昔,而在佩璇佩璃二位小姐之外,二夫人还生了一位三小姐佩瑜,年方四岁。四位夫人,只有三夫人金珞华,除林暮之外并无所出。 夫人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帝国一向有一妻多妾制的传统,妻妾地位差异极大,但是三千年宗法演变,到了当代,修行大族早已打破了传统的藩篱。毕竟子女传承都看资质修为,嫡庶之别一向无足轻重,这样一来,妾室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只是作为原配,大夫人仍然保有独特的尊贵地位,只是再也没有肆意凌驾于其他夫人之上的特权。 其实大周皇室早就有意废除妻妾制,改成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但妻妾制显然更有利于生育,也就更有利于修行界的传承。不到十分之一的可修行几率,如果生育太少恐怕连个会修行的子女都没有,这是修行家族断然不会接受的。所以现行法制之下,修行人独享妻妾制,而普通人则不可纳妾。 许多家族血脉有其独特的传承能力,林氏淮清侯一脉以血脉稳定著称,能力被激发者后代皆可修行,因此淮清侯林凤山并不需要娶太多妻妾,仅仅四位夫人,这在修行大族就算是很少的。夫人们不怕生出修行废柴,怕的只是自家儿子的资质比不过别家,因为按照侯府的规矩,一向是将资质最好的少爷立为下一任淮清侯。 当然九岁之前,孩子们的资质都是无法确定的。星府到九岁才会成熟,在那之前,一旦开始修行就会定型,否则会一直成长。成长的速度也并不均匀,有些孩子早期疯长后期停滞,有些则是早期停滞后期疯长,所以九岁前的预测毫无意义。 可是孩子们的学习表现是有定论的,虽然这远不能代表日后的成就高低,但稳定的心智、好学的态度终究是个不大不小的加分项。大夫人田凌霜是个要强的性子,一向要求自家孩子要全面超越别家孩子,只是三儿子林昊不成器,资质平平又不用功,女儿林佩璇的表现倒是一向抢眼,从未受过计先生责罚,可是最近,计先生却对一个平日里不起眼的别家孩子赞不绝口。 家宴上,一家十一口人围坐一桌其乐融融,田凌霜的目光一多半都在林暮身上打转。这个孩子略显秀气和腼腆,吃东西规规矩矩甚至有些拘谨,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警觉地抬起头向她望来,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着黑宝石样的光彩。 “听计先生说,小暮一天学一百个字,最近几天已经把识字课学完了,还从没出过错。”田凌霜笑着说道,“这可是咱们家的小神童。” 二夫人、四夫人和孩子们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林暮身上。林暮怔了一下,他能明显感觉到兄弟姐妹们的表情有几分不自在,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金珞华说道:“大姐说笑了,小暮以前就学过字,平时又喜欢看书,在计先生那边才显得进度快些,哪里是什么神童。” “那也是七岁就把字学完了,我们小璇比小暮大上一岁,也还差几十个字呢。”说着,田凌霜把目光投向缩在那低头扒饭的林佩璇,有些严厉地道:“小璇啊,你可不能落后你弟弟太远,以后向小暮学着点儿,多花点心思看书!” 被妈妈当着这么多兄弟姐妹的面儿数落,林佩璇又羞又窘,脸深深埋进碗里,只把一头漂亮的黑发和紫色蝴蝶结留在外面,一声不吭。林昊更是难堪,大夫人的目光在他脸上狠狠刮了一下,没骂他只是因为懒得提他,妹妹不如林暮,自己这十二岁都没学好字的哥哥就更别提了。林易倒是没心没肺,只顾在那里狼吞虎咽。林佩璃则赶紧低头不去看四夫人,生怕自己也被妈妈拎起来说教一番。 只有四岁的林佩瑜天真地叫了一声“五哥好棒”,紧随其后是林昔奶声奶气地学舌:“好棒!……妈妈我要呲辣个!” 林佩璇的头埋得更低了。 金珞华赶紧把话题岔开,去跟大夫人聊商铺经营的事情。几个孩子都默不作声地吃饭,林佩璇从碗里解脱出来,狠狠地瞪了对面的林暮一眼,见他没事人一样不理睬自己,更加生气,伸出筷子去抢他正在夹的一块牛肉。两双筷子碰在一起,林暮愣了一下,便退回筷子去夹旁边的一只龙虾丸子,哪知林佩璇又来抢,林暮本能地想要敲开姐姐的筷子,但是感觉到大夫人有意无意扫过来的目光,他还是慢慢地把筷子退了回来。 在饭桌上这样闹一定会让妈妈难堪的,可是小姐姐真是过分。 林暮默不作声地夹着离自己最近而林佩璇够不着的菜。林佩璇觉得让对方受了小小的惩戒,正洋洋得意,却见林暮忽然站起来向她伸出筷子,筷子上夹着两根青菜,小脸上满是诚恳地说:“姐姐,这个我也觉得很好吃,你尝尝!” 这是林暮的还击。你抢不到我的菜,那我夹给你好了,你要是接受那我就一直夹青菜给你吃,而且我比你有礼貌。 一时所有人都看向他们。 林佩璇脸一红,筷子啪的一声扔在桌上,赌气道:“我吃饱了!” ………… 已是五月天气,午后的阳光有些灼烈,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林暮便在柳儿的引领下去了后园的人工湖。湖水深绿如墨,名为墨湖。墨湖中央有湖心小岛一座,岛上有凉亭名叫仙弈亭,亭后便是藏书楼。两人共乘一叶小舟,柳儿划桨,林暮也有样学样地帮她划,一路玩耍着划到了湖心岛上。 路过楼前仙奕亭时,意外地看到林昊正在亭子里与计老先生下棋,林暮连忙上前见礼。林昊正下到艰难处凝眉思索,很不耐烦地看了林暮一眼,没有说话。计老先生对林暮和蔼地点头微笑,摆了摆手:“前面就是藏书楼,且去。”林暮恭恭敬敬拜别了先生,随柳儿离开。 林家藏书楼并非只对林氏子弟开放,府中上下人等都可以到楼中借阅书籍,只是不同身份各有限制。普通丫环仆人只能进第一层,管家、账房、各支系族人、亲戚可以进第二层,四位夫人、少爷、小姐可以进第三层,而第四层则是林府禁地,只有淮清侯林凤山一人能进。 进楼之后,柳儿先带着林暮到一楼门边借阅登记处领了一张身份牌。那是一张木制圆牌,上有五个描金的隶字“林家藏书楼”,不同身份只是牌子底色不同,林暮的是紫色,拥有前三层楼的借阅权限。小孩子难免觉得新鲜,穿了一根细绳把身份牌挂在胸前,走路时左右摇摆,看得丫环柳儿掩嘴而笑。 登记处临值的是位眉眼和善的中年妇人,毕恭毕敬地跟林暮说了几句藏书楼的规矩,随后柳儿候在楼门外,林暮则准备直奔三楼。不用说也知道,侯爷专为夫人和子女们准备的藏书必然要珍贵许多。 只是转身之际,林暮正看到小姐姐林佩璇抱着几本书走下楼来。小姑娘是典型的芙蓉粉面,一张精致小脸已经当得上“美艳”二字,头系紫色蝴蝶结,身穿白底小碎花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紫色系带凉鞋。两个孩子一个上楼一个下楼迎面相遇,林暮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姐姐”,林佩璇则是不屑地瞄了他一眼,看到林暮身前摇晃的身份牌,不禁轻哼一声:“幼稚!” 林暮也不知自己怎么幼稚了,站在那儿脸色微红。这时林佩璇紧走几步与他擦身而过,顺带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撞得他向一旁退出两步。林暮摸了摸后脑勺,见小姐姐去了借阅登记处,自己也就继续上楼去了。 林佩璇这几天很不开心。上次替林暮找先生说理,结果被林暮不识好歹地推拒,憋了好几天的火气,今天又被母亲当众数落,还被要求向林暮学习多读书,导致她不得不放弃逛街的打算跑来藏书楼。她刚从二楼抱了几本简单的诗文读本下来,不巧狭路相逢,见到冤家。 都是因为他,该死的林暮! 林佩璇骂过撞过,仍然余怒未消,又想起这家伙在家宴上给自己夹青菜吃,便觉得心里充满了憋屈和郁闷。回过头瞥见林暮上了楼,忽然想跟着他上去看看,看这幼稚的家伙到底都在读些什么书值得妈妈如此推崇。她把借来的书扔到借阅处,对登记员说了一声“先记下来”,就回转身匆匆忙忙地上了楼。 第八章 白猫铁室 林暮顺着楼梯爬到三楼,按照借阅处那位女登记员的叮嘱,在藏书室紧闭的门前晃了晃胸前的身份牌,室门便向两侧自动打开。这在科技发达的另一个世界是很简单的事,却不知这边是怎么做到的。林暮又好奇地看了看手里的木牌,眼看大门似乎有重新闭合的趋势,这才赶紧钻了进去。 进门之后林暮才发现,里面只是一个方形的空旷房间,不足四十平方大小,房间正中的地上画着一个巨大的圆盘,几乎占去房间四分之三的位置。那圆盘被切割成十几个扇形区域,每个区域都涂着不同的颜色,整个看上去很像那个世界娱乐用的飞镖盘,只是不少扇形区域里充斥着花花绿绿的涂鸦,令人感觉极不舒服,很有恶作剧的意味。不过,让林暮感到最好奇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圆盘中央上方吊着一只漂亮的花篮,那花篮像秋千一样在荡来荡去。 他愕然而立,仰起小脸看着那只荡来荡去的花篮,感觉像是走错了地方,不小心来到了儿童游乐园。他倒也蛮想上去荡荡秋千,可是花篮挂得太高,他上不去。他正想转身出去,却见花篮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而后一个吃剩了小半块的苹果蓦然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林暮脚下。 花篮里有人?林暮不禁揉揉眼睛,看看地上的苹果,又仰起脸去看那只花篮秋千,这时却见那摇摆中的秋千忽然诡异的停住,以45度角悬挂在半空之中,同时传出一个懒洋洋像大叔的声音,只是语调十分滑稽:“啊对不起,又乱扔垃圾了!不过我不介意你把它捡起来吃掉。” 可是我介意!林暮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满眼好奇地看着那个花篮,那实在不是个多大的花篮,连他这样的孩子都装不下,怎么会装下一个大叔的呢?他猜想着里面会是怎样一位形象猥琐的矮个子叔叔,居然在这里荡秋千,还乱扔苹果。他俯身把苹果捡起来,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问道:“叔叔,我在找藏书室,您能告诉我怎么去吗?” “这儿没有叔叔,只有狼大人。”那声音抑扬顿挫,有着一种拿腔拿调的傲慢。 “狼,大人?”这名字怪怪的。 “嗯——,很好!狼大人是三楼藏书室的守门人,也是迷途孩子的引路者。看看你的脚下,那就是狼大人为你们准备的空间传送法阵。怎么样?很壮丽吧?”那声音洋洋自得地说着。 壮丽?林暮看了看地上那些乌七八糟的涂鸦,虽然不懂绘画,但他觉得换自己来画应该比这要好一些。这是传送法阵?记得计老先生说过,传送法阵是修行土星和木星的人才能构筑的一种空间法阵,可以带人去往要去的地方,可这东西要怎么用?他只好又仰起脸问:“狼大人,我想找花精和药剂方面的书。” “哦——很好很好!狼大人最喜欢勤奋好学的孩子了,虽然聪明的狼大人觉得,除了魂印学那些玩意儿一点用都没有,但善良的狼大人还是会帮你打开通道。” 狼大人说着,从花篮里洒下一道黄蒙蒙的光环,那光环落在圆盘当中,顿时激起一道道水波一样的黄紫光纹向四周扩散,地上那些涂鸦就像正经历雨水冲刷般迅速淡去乃至消失,同时圆盘凸出地面成为两寸高的石台,每个扇形区域都浮出几个闪光的指引文字,终于有了一点传送法阵的样子。 林暮站在法阵前,呆呆看着眼前一幕幕神奇的变化,感觉就像在看电影,只是无比真实。这修行人的“戏法”激起他心底浓重的好奇和兴奋,他真希望这“戏法”一直持续下去,或者再多变几个。不过狼大人的话同样引起了他的注意,为什么说这些东西没用?他所说的魂印又是什么? “法阵开启咯,想看哪类书,自己找到类别,踩上去。不过,狼大人不介意你先赞美一下狼大人高妙的法阵构筑技术……呃!” 那骄傲的声音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而后花篮里爪子一扬,一只完整的苹果嗖的一声飞出来,直奔林暮身后的大门。林暮还以为是打向自己,吓得一抱脑袋,却听身后传来清凌凌如山泉叮咚般的声音:“臭猫,你又乱扔东西!” 是小姐姐!她也上楼来了?臭猫又是谁?林暮一头雾水,转过头,却见林佩璇捡起地上的苹果正扬起手向花篮用力投去,而那花篮里还在传出抗议的声音:“我现在不是臭猫,我是狼大人!……喵!” 苹果准确无误地砸进了花篮,那抗议声立刻转为惨烈的猫叫,此时悬挂花篮的绳子忽然消失,那花篮也凭空不见,瞬息间便出现在林暮和林佩璇两人中间的地板上。林暮这才看清,花篮里装着半篮子红红绿绿的苹果,一只比成年猫个头小了一半有余的白猫站在苹果堆上,两只爪子扒着篮筐边缘,正面对林佩璇兴奋地胡乱扭动,嘴里叫着:“你打到我了打到我了!我们换一个游戏好不好,换一个!” 林暮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觉得世界有点错乱了。什么叔叔,什么狼大人,通通不存在,就是这么一只小不点儿的白猫在捣鬼。这只猫居然能口吐人言,尽管神经似乎不太正常,可说话字正腔圆,听它刚才话里的意思,好像还是三层楼的守门人。 这里的守门人是一只猫! 林暮正惊奇不已,却见林佩璇抬起穿着凉鞋的脚狠狠踹在花篮上:“去扮你的狼大人!不要烦我!” 那篮子的高度超过林佩璇一半,且装有很多苹果,以林佩璇的力气,原本这一脚根本不能让花篮挪动一分,哪知花篮却半边离地,接着便前后不停地摇晃起来,就像一只海盗船。白猫则随着篮子的摇晃如喝醉了酒般摇头晃脑,嘴里一边叫着:“你弄坏了我的床!这是林凤山给我的雇佣费!我要去告诉林凤山!我要让他赔我一张更大的床!” “去吧去吧,我爹的星兽里面就你最无能还最烦人,早就忍不了你了,快叫他看看你怎么在这里守门的,乱扔垃圾,撒谎骗人,装腔作势,贪玩成性,乱涂乱抹,乱喊乱叫……,快叫他跟你解了契约,省得把你丢在这儿惹人生气!” 林佩璇一张小嘴千伶百俐,数落得白猫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下子垂头丧气地没了精气神。林暮静静地在一旁听着看着,忽然觉得姐姐虽然不喜欢自己,但还是留了情面的,至少没有跟自己吵架。 短短时间,林暮对林府对修行世界的认知也加深了不少,许多问题也潮水一样涌进了脑子:这只猫真是父亲最弱的一只星兽吗?那父亲有几只星兽?最强的是什么样子?父亲到底有多强大?…… 他越发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奇妙的世界,可惜自己却不能修行,不由得又生出几分沮丧。 白猫虽然泄了气,却依然扒着苹果篮子满腹委屈地辩解:“我,我来这儿才不是因为无能!林凤山说他的孩子一定会喜欢我,一定会陪我玩,所以我才答应来看守藏书楼的!但是你不喜欢我!” “我为什么要喜欢你这么幼稚的家伙!”林佩璇又道。 “那你还给我带好多苹果,上次还跟我玩苹果打狼的游戏!” “我,……那是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可怜!” 林暮看他们吵得越发缠杂不清,好像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何况他也不想插嘴,便一个人悄悄走开。他绕着圆台法阵转了一圈,看到三个扇形传送区分别显示着“矿物晶石”“精油花精”和“草药药剂”字样,只是没有找到有关魂印的区域。“狼大人”提到的魂印真是个神秘的东西,藏书楼里居然也没有,他的好奇心被高高地吊了起来,心想以后一定要找老先生问问清楚。 他对晶石和药剂多少了解一点点,唯独对花精还完全不清楚,想了想,便迈步登上了标有“精油花精”的传送区。刹那间,他感觉身体一轻,就像化作了一阵风,只是刚想低头查看一下身体,就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座藏书室内,一座座高大的书架,书架上排布得密密麻麻的书籍,看得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儿的书比他去过的那家书店还要多好多!而且这还仅仅是一间藏书室! 林暮不觉欢叫一声,像饿狼看见了肥美的羔羊,恨不能四肢着地飞扑过去。他从第一排书架上开始翻起,发现果然都是些介绍花精的书,《花精调配秘钥》、《秘传吴氏花精》、《花精修行》、《花精与天星十道》……他一本本翻看着,寻找适合自己阅读又比较全面的入门读物,他并不知道这些书都是父亲林凤山依托强大实力搜集而来,比市面常见书籍更为深入专精,但这个七岁的孩子仍然就像掉进了宝藏之中,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林佩璇仿佛看到了他身上的光彩。小女孩紧随其后传进来,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专心致志地挑书,看着他踮脚尖、踩板凳、抽书、捧读、翻页、思索,不断重复,她能深切地感觉到他的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歌唱在舞蹈。她忽然有种看不清眼前男孩的感觉,此时他根本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因为她从没在三个哥哥身上看到过这种钟情入迷的神态,而他们年龄最大的已经十八岁。 林佩璇并不知道,人生的早期经验是如此重要,会让一个孩子爱上给他带来乐趣的任何东西。一只布娃娃,一个玩具,一块泥巴,一洞蚂蚁,奶奶的老故事,爸爸的纸飞机,妈妈的摇篮曲,无一不是乐趣,但是有些缺乏持久深入的吸引,有些则无法得到无法拥有。林暮的童年只有书,只有书里编织的梦幻世界,可让他借以暂避现实的残缺,只有书里给予的知识和能力,可以给他坚持的信心和勇气。 他需要着,热爱着,习惯着。这样的他刚好被林佩璇看到。 可林佩璇是生着气的。本来她跟上来想看林暮读些什么书,却忘了三楼还有个活宝般的看门猫。她曾经给那只猫送过两次苹果,偷偷陪它玩过,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此事,生怕别人笑话她幼稚。可偏偏全都让林暮撞见了,于是恼羞成怒,把白猫骂了一顿以证清白,而后甩脱它追了上来。 在林暮选定了一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的时候,林佩璇像一只黄雀看到捕蝉的螳螂迅速出击。她从林暮身后一探手,在对方猝不及防之下把书抢到手中,在小男孩愕然地目光中双臂合拢搂在胸前,从容说道:“我正想借这本。” “姐姐……”林暮伸手想把书讨回来,那是他挑了好久才选中的。 “叫姐姐也没用,这本来就是我以前选好的,忘了拿走。” 林佩璇摆摆手,用悠然平静的眼神告诉林暮,我就是要抢,我抢定了。她很想看这个温和秀气的弟弟发飙的样子,印象中他从没动过火,要么天真阳光,要么萌呆可爱。她看他刚刚对书的喜爱,感觉他一定会因此发火,她有些戏谑地看着他,等着,然后就看到小男孩浅浅地一笑,浑然不在意地又去其它书架挑书了。 林佩璇忽然有种有气没处撒的感觉。她忍不住跺了跺脚,恨恨地跟了上去。 两个小孩在藏书室一待就是半个钟头。林暮挑一本书,林佩璇就抢一本书。林暮挑了五本,林佩璇抢了五本。最后林暮回过头来,看着小姑娘气鼓鼓地跟在后面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很认真地问:“姐姐,会不会太多了?你累不累?” 林佩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借的,关你什么事!” 林暮摸了摸后脑勺,好像真的怕累到了姐姐似的,不再找书,转身就往门外走,他在门前晃了晃手里的身份牌,人就倏然从藏书室消失,回到了三层楼的传送间。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发现那只花篮又回到了秋千模式,白猫正不知在里面哼唱着什么曲子。 林暮没有离开,而是又绕着传送阵转了一圈。先前他就在阵里看到了几个很能引发好奇心的字眼,他想要不要也进去了解一下,比如这个,星术。他记得老先生说过,修行获得不同的星力以后,可以学习一些运用星力的法门,这些法门就叫星术。高超的星术都是各世家、宗派、教廷的不传之秘,没有特殊的机缘难以学到,当然,不能修行的他无论怎样都学不到,可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 太好奇了,就像路过一整个藏书室的武功秘籍,不进去瞧一眼一定会觉得终身遗憾。林暮站在传送台前犹豫了一下,便一步踏入了星术区,消失不见。 林佩璇紧随其后,只是站在传送阵前看到星术二字,不禁蹙了蹙眉。她当然知道星术是什么,这种书只有藏书楼第三层才有,而且只有修出星力的人能用,目前出入这里的只有三个哥哥。难道林暮已经在修行了?不对,他才七岁,星府还不成熟,不可能修行的!管他呢,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去哪里就跟去哪里! 于是漂亮的小姑娘抱着一摞厚厚的书,也跟着踏入了星术区。在身体一轻眼前一黑之后,她看到自己来到一个奇怪的空房间,跟白猫那个传送间大小相仿,只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而林暮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也在傻乎乎地四下打量,一副茫茫然的样子。 天花板是严密封死的,四周都是铁壁看不到门,地上也是清一色的青石地板,连条缝隙都没有。整个房间就像一个铁笼子。 打量完毕之后,两个小孩禁不住对望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畏惧。毕竟是第一次进来这里,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正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咦”了一下。这声音像是来自四面八方,让人搞不清是从哪里发出。两个孩子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是谁?” 第九章 资质检测 四面的铁壁冰冷阴沉,没有一丝回应,没有一点变化。直到两个小孩仰头朝上看,才在黑洞洞的屋顶上发现一双眼睛,一只蓝色,一只黄色,荧光闪闪,猫眼的颜色,人眼的形状。那双眼睛眨了一下,随即在黑暗中隐去,显得格外的诡异和惊悚。如果不是在自家藏书楼,如果不是两个孩子胆子还算不小,又见过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恐怕会吓得叫出声来。 “你是谁?”林佩璇仰着脸大声问道,“鬼鬼祟祟的干嘛?出来呀!” 那双眼睛并没有乖乖出来,只是刚才的声音忽又响起,分不清是男是女,冷冰冰的,像幽灵般缥缈:“初次来访的客人,请进入法阵接受资质检测,以确认借阅资格。” “我才不是客人,我是侯府大小姐!” 态度不敬措辞有误,林佩璇极为不满,立刻斥责了一句,不料对方对她的身份完全没有敬畏之心,对她的激愤不予理睬。只有一道粗大的绿色光柱从上方垂泻下来,落在两人身前数步之外,让两个孩子各自呆了一呆。向上望无穷无尽,仿佛这光柱是从九天之上直直坠落,其中若有云气盘旋。 这就是那人所说的法阵,用来测定修行潜质。听他话里的意思,但凡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都要做测试,这是例行程序。这个看起来简简单单的法阵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这里是侯府后花园,是父亲特意为他们打造的藏书室。 只是林暮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那道光就像照妖镜,进入法阵就会暴露自己不能修行的事实,他担心小姐姐会嘲笑他,尽管迟早会暴露人前,可当这一刻终于来临,他心里还是很不安很不甘。他也有那么一点点期待,尽管早已认定自己不能修行,但总有一丝丝还未被正式宣判死刑的侥幸,而这一次,一切都将清楚明了,尘埃落定。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姐姐。林佩璇回了他一个白眼和轻轻的一“哼”,傲气十足地说道:“我先来!”说着她一步迈出,浑不在意似地钻到了光柱笼罩的范围之内。实际上小姑娘的心跳比林暮还快,修行是人生第一重要的大事,资质则与日后的修行成就息息相关,面对即将揭晓的重要谜底她自然心情激动,只是现在测试还早了一些,距离九岁星府成熟还有一段时间,就算资质低一点她也不怕。 笼罩身体的光柱开始闪烁,而后由绿色变成七彩,七彩光柱不断旋转变换,林佩璇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心窝和小腹,在身体里四处逡巡探索,只是这并非身体的感觉,而是某种微妙的精神触感。可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感觉到了风,先是微风拂面,而后周身上下气流飞旋乃至衣裙猎猎。 与此同时,对面阴沉的铁壁忽然变了模样,就像遮上了一层浅蓝色的帷幕,那帷幕如同水波,荡漾不休。随着法阵的启动,林佩璇资质检测的进行,一道手臂粗细的红色竖线悄然出现在水幕中央,上面还标着清晰的刻度,就像一把尺子,下端为零,上端为1000,紧接着标尺底端的一小段突然由红变绿,然后绿色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像一条柔韧而执着的藤蔓攀援而上。 林佩璇知道那是自己的评估指数在上升。站在光柱中央,她仍然在抱着书,漆黑长发在风中左右飘摆,连衣裙的裙摆也不停掀起落下,高傲美丽的小脸上尽是坚毅的表情,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那慢慢爬升的绿色标线。 200,400,600,700…… 绿线越爬越高也越爬越慢,小姑娘的神情也越发紧张,抱着书的双臂也越发用力,嘴里不自觉地叫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快一点,快一点,继续,继续……”绿线爬过750后慢得如同蜗牛,但终于还是一点点跨过了800,那一刻小姑娘禁不住腾出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大眼睛里尽是压抑不住的惊喜和激动。 终于,在绿线到达803的刻度时那旋转的光柱忽然停下,一刹那由七彩回复为绿色,盘旋的气流也停滞下来。小姑娘紧张的表情也终于彻底放松,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身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法阵。 803,这个资质评分让她非常满意。大哥和三哥资质平庸,都只有400多一点,二哥有着父亲也十分看重的好资质,现在京都上灵最负盛名的重华学院就读,也不过742,而她不到九岁资质竟高达800!800以上就跻身于一等资质之列,可以免试进入重华学院!她忽然觉得所有的不开心、所有的怒怨都一扫而空,微微仰起下巴对林暮一笑,笑容里有兴奋,有骄傲,有自得,也有急于分享的快乐。 “姐姐好厉害!”林暮发自内心地赞叹着,小脸上写满了羡慕,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忐忑和犹豫。 计老先生讲过,修行资质强弱分七个档次。普通人资质在0-50之间,为第七等,所以“老七”就成了对普通人的一种戏称。50-200为第六等,这里挤了众多勉强可以修行却终生突破无望的低等星师。再往上每150分区间划为一档,越往上资质越强人数也越少,800以上归为一等资质,修行人里万中无一。淮清侯府血脉强悍稳定,却也不是每一代都有一等资质的子女,能达到二等资质就是相当满意的结果。小姐姐竟然是一等资质,就算是侯爷父亲知道了,也会开心得不得了吧? 可是自己呢?自己这种没有谷星种子的家伙还有必要去测吗? 林暮羡慕之余,心生沮丧,不能修行永远是他心底最深的伤。 得到林暮的赞美,看到他脸上不加掩饰的羡慕表情,本就高傲的林佩璇得意之极。妈妈埋怨自己不认真读书,不如林暮,可现在自己是一等资质,八岁的一等资质哦,谁还会高过自己? 找回了作为姐姐的尊严和骄傲,小姑娘觉得林暮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尤其是当她捕捉到对方脸上的一丝落寞与决绝,忽然很想鼓励他两句,想对他说你也不会差的,但最终她还是撇了撇小嘴,只给了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然后掉过头去,静静地站在一边。 这时林暮十分惴惴地拖着身子走向法阵。 不管怎么说,种子理论永远只是理论,万一在自己身上出现意外呢?万一自己可以修行呢?在被无情的事实否定之前,林暮还有一点点做梦的空间,心底还有一丝丝侥幸的期待。 可更多的还是害怕。 明明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千万回不能怕不能怕,事到临头还是怕得要死,真是个胆小鬼!……可是不能修行,妈妈不会真的不要我吧?姐姐就在旁边看着,她会一定嘲笑我的。计先生很快也会知道的,他给我上了这么久的课,都在为修行做准备,知道我不能修行,该会有多失望? 他期待着,害怕着,慢慢踏入法阵。他小小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那不是激动。 七彩的光柱开始旋转,像一阵彩虹的旋风,卷袭着他的身体,搜刮着他的灵魂。他站在那儿,紧紧攥着拳头,紧张地看着对面铁壁上的刻度标线,看它有没有像姐姐检测时那样变绿,变绿,或快或慢地爬升。他不需要它爬得那么高,只要漫过那个50的刻度线,只要可以修行,哪怕资质再差,他也会努力,比别人千倍百倍地努力。 可是,那条长长的红线是如此刺眼,就像凝固的血,它一动不动,环绕林暮的光柱旋转得越发激烈,它似乎也感应到了小男孩的不甘心似的,开始上下颠簸左右蹿动,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回旋。 盯着那条完整的红线,林暮本就白皙清秀的脸渐渐地没了血色。本来他还抱有那么一点点侥幸的,但现在连这点侥幸都被抹杀。他不自觉地回过头去,看了看站在一侧的小姐姐。而林佩璇也正好转过脸来看他。隔着那愈加剧烈愈加癫狂的彩色风暴,两个孩子就那么对望了一眼。 她觉得这一刻他是那么无助。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那个每天挨着戒尺仍然刻苦用功的他,每次见面时那个温文有礼的他,藏书室里那个超卓认真的他,她稚嫩的心轻轻地疼了一下。其实她也知道他是个优秀的小孩,只是不甘心被他比下去,要知道她还大几个月,作为姐姐她有自己的骄傲。可她不明白这样优秀这样勤奋的弟弟为什么会没有修行资质,不是说林家子女都能修行吗?虽然很久以前也有过不能修行的例子,可那真是极罕见的事,几代以来都没再出现,可眼下却要出现在林暮身上,这是多么不公的一件事! 但是偏偏那根红线就是不动! 不对!动了!它动了! 就在两人都对这次检测不抱希望的时候,那红线底端像青草发芽般突然跳出一点嫩绿,接着,那嫩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上跃升了一大截,竟在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漫过了500的刻度! 站在已经扭曲发狂的彩虹旋风中间,林暮只是感觉心口处涌入一股奇特的热流,接着有什么东西在沉睡中突然被唤醒,睁开眼睛,让他一刹那生出一种奇怪的恍惚感,有种为何身在此处的错觉,抬起头,却见绿色已经侵占红色标尺的一半。他尚在懵懵懂懂之中,不敢相信上一秒钟全红的标尺会突然剧变,禁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却发现,那长长的刻线再无一丝红色,从上到下都已是浓绿一片! 一秒钟,两次跳跃,绿线从无到有,直接满格,爆表!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跳这么快?怎么会有满资质1000的人?怎么会!林佩璇不禁失声惊叫,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眼睛却睁着大大的,看着那根粗壮浓郁的绿线,惊疑不定。 那个沉默许久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又忽然响起:“资质超过1000,不在评测结果范围之内,怀疑法阵运行故障,重新启动检测,本次数据无效。” 原来是法阵出了故障。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绿线会直接爆表了。林佩璇惊疑不定的神色这才缓和了许多,捂着嘴巴的手也慢慢地放下来,只是看向林暮的眼神还是像看怪物一般。法阵故障本身就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资质评测红线一直不动应该也是很古怪的事情。哪有资质为零的人?自己这个弟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林暮自己也不知道。看到绿线满格的时候他心里也是突地一跳,整个人都呆滞了。从零到一千,从完全不能修行到超高资质,任何人经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都会目瞪口呆,别说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别说他上一刻还一直为不能修行而郁郁不乐。 七岁的小男孩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晕了,小心脏狂跳着,他下意识地想跳起脚来欢呼几声,但他还没来得及抬脚,便听到了评测人的声音。 法阵运行故障?检测结果无效?林暮澎湃起来的热血马上冷却了一大半。想一想这确实很古怪,不说存不存在满资质的怪才,星盘理论跟实际测定差距这么悬殊就很蹊跷,稳定不动的零数据突然急速蹿升也很不寻常,这些无一不昭示着法阵故障的可能。 原来,原来自己白高兴了一场。林暮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揪了一下衣襟,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第二轮的检测。 第十章 血脉质疑 法阵在重启。彩光转为绿光,绿线也恢复成红线。在静止了少许时间之后,彩色光柱重新出现,旋转,再旋转,奇特的热流再次涌入林暮前心,上次在经过漫长等待后才跳出的绿线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冲了出来,之后迫不及待地一跃而上,毫无悬念地直接登顶。在不停荡漾的浅蓝色水波之间,那一线翠绿显得格外挺拔耀眼。 又一次把林佩璇吓了一跳。接下来很长时间,两个孩子都没有说话,那个看不见的评测人也没再出声。 跟上次结果是一样的,会不会仍然无效?林暮在心里默默想着,紧张兮兮地仰起小脸,目光在天花板上四处搜寻,想找出评测人藏身的地方。他在等着对方宣布结果,同时也有点怀疑,为什么自己的检测总是这么古怪?难道因为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没有埋下谷星的种子,所以法阵对自己不适用吗?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会是绿线满格,而不是毫无反应?自己到底是能修行还是不能修行呢? 他年龄还小,所知实在有限,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他决定回去以后问问计先生。 林佩璇也同样在等待着评测人出声。她此刻的心思十分复杂,不知该希望数据有效还是无效。而评测人似乎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一直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笼罩林暮的光柱才突然消散,四周围的铁壁也像积雪消融一般化为虚无。 刹那间,无垠的星空涌入视野,星空里漂浮着各种颜色的闪亮星辰,一眼望去,斑斓炫目。那些星辰从四面八方向两个孩子飞来,迅速由远而近,化作一本本书,由不同颜色的光亮包裹,代表不同属性的星术。它们围绕着姐弟俩缓缓旋转,只需一抬手就可抓住。 这就是星术藏书室?藏书室开放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检测通过了? 林暮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检测的结果作不作数。这次检测实在太过蹊跷,即便被评测人认可,他仍怕是空欢喜一场,打定主意回去先问问计先生。眼前新奇别致的藏书室吸引了他,他一脸兴奋地仰起头,看着流光飞舞中的各色书籍,只觉目不暇接。 而对于林佩璇来讲,藏书室的炫目星光虽然奇妙,却不及林暮的检测结果带给她的震撼之万一。虽然评测人没再说话,但藏书室的开放意味着弟弟的检测结果是有效的。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有资质满一千的家伙?自己的资质就已经很高很高了,可这家伙竟还高出近二百的评测分!不,根本就不知道高出多少,因为早就超出一千了!自己之前竟还觉得他可怜! 小姑娘又陷入了严重的心理失衡,火气腾地窜上来,真想把怀里的书摔在地上,但一想到是父亲收藏的书,弄坏的话父亲会大发雷霆,就咬了咬牙强自忍住,气呼呼地瞪了林暮一眼。抬头看满天飞舞的书,紫色是木星属,白色是金星属,金红色是太阳属,银白色是月亮属,黑色是……咦?黑色不是任何行星的颜色,怎么会有黑色的书呢? 在璀璨光色的映衬下,一本黑色的书清晰地显现出来,封皮上没有字迹,只画了一对白色的眼睛。黑书自林佩璇面前飞过,忽然停下,白色的眼睛竟然眨了一眨,就像一个死人活了过来,瞳孔中泛起一蓝一黄两色光彩,吓得小姑娘差点没叫出声,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那黑书的眼睛诡异地转了转,她脑子里便莫名其妙多出一条信息:“通过身份审核。” 小姑娘知道一定是黑书在捣鬼。它是在检查自己是否具备进入藏书室的资格。这间藏书室过于重要,父亲那么谨慎的人,当然不会忘记在这里放一个门卫。只是这守卫既不是人也不是星兽,却是一本喜欢装神弄鬼的书,真不讨人喜欢。 接下来,在她很不友好地注视下,黑书静悄悄地离开了她,径自飞到林暮身后,停了一会儿又绕过他身前。在这个过程中林暮竟然始终没有觉察,两只眼睛傻乎乎地,一直追随着那些飞来飞去的书。小姑娘心里说真是呆死了,那么大一个乌漆墨黑的家伙都看不到!……不对,他不会真的看不到吧? 想到这儿她不禁一愣,却见黑书突然翻开,书页哗啦作响,随即一道黑光在林暮身前闪过,正伸手去抓一本书的男孩一下便消失在空气中。小姑娘不禁惊怒交集,叫道:“你做了什么?” 黑书无声飞回,两只诡异的眼睛盯着她,给她发过来一条精神信息印入脑中:“我只是请他出去,他不符合这里的血脉限定。” “你胡说!他是我弟弟!” “胡说?我没有这个必要。如果不是你和他一起来,我会让他永远不能离开。” 小姑娘抱着书愣在那儿,长长的睫毛闪动了几下,喃喃地说:“送我出去。” 难道他不是林暮?不是我弟弟?那他是谁? 林佩璇的心绪凌乱一团。她跟这个弟弟一直接触不多,因为有哥哥带自己玩,她从来不缺玩伴。在她的印象里,弟弟一直不太合群,小的时候还很怕生,一说话就脸红。三姨是个深居简出的人,据说出身不好而且最不受父亲喜欢,连带着孩子也不喜欢出门,只跟最闲不住的二姨来往多些。后来有一天三姨带弟弟出去逛街,却不知怎么把弟弟给弄丢了,府上出动了很多人去找,找了两个月,才在一座山里把失踪的弟弟又找回来。 小姑娘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她不愿意相信黑书的话,可直觉却告诉她那应该是真的,黑书是藏书室的守卫,代表的是父亲,它的话就是父亲的话,父亲自然是不会错的。可如果弟弟不再是弟弟,他们为什么长得这么像?长相一样,笑起来一样,神态一样,性格一样,除了这个好像更聪明、更喜欢读书之外,其他都毫无区别。 八岁的小姑娘显然无法消化这么惊奇的事件,无论就感情还是理智。她对弟弟本没有多少感情,反而是对眼前这个林暮接触更多、感情上更复杂,虽然见到这家伙她就气愤难平,但也不愿相信他有多么危险多么凶恶。 她让黑书把自己从藏书室送回传送间,还有些恍惚,见到林暮后小嘴微张刚想喝问他到底是谁,却见对方像只小狗一样蹲在传送台的一个扇形区域前面,萌呆呆地摸着后脑勺,一脸疑惑地问:“姐姐你也出来了,是不是一碰书就被传出来了?我觉得等我们修行以后再去,应该就不会这样了。” 林暮有板有眼地做着分析。他见到自己跟小姐姐都被传了出来,猜测着只能是这样。 小姑娘瞪了他一眼,心里想你还想再去,再去你就再也出不来了,那个黑家伙会把你当偷书贼打死的,嘴里却只是轻哼了一声。她还在想着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弟弟,正要再度开口,却见林暮冲她招了招手:“姐姐你来看呀,这里是什么?” 林佩璇心想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我看我偏不看。不过也许是因为很享受被求助的感觉,小姑娘傲气地挺了挺胸,抬了抬下巴,还是迈步走了过去,而后她在传送台上看到几个梅花形的猫爪印。 别的区域都是文字标记,这里却只有猫爪印,一个字都没有。可这有什么好看的呢?这家伙不认识猫爪印吗?小姑娘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瞧着林暮,瞧得林暮小脸有些微微发红。 自打被传送出来他就一直蹲在这儿,观察这几个爪印,怀疑这里是不是什么好玩的去处,或者这里面有一些禁忌的藏书也说不定,比如他最想了解的魂印。魂印,爪印,反正都是印,也许有什么关联呢?强烈的好奇心让他心痒难耐,他决定进去“探险”,但小姐姐不吱声只是用一种看傻瓜似的眼光看着他,从没有过的眼光。 “姐姐,我想进去看看。” 林暮挠了挠头,看小姐姐没反应,转过身又看了那几只猫爪一眼,还是踩了上去,迅速消失在林佩璇的视野中。小姑娘冷着脸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质问他是谁呢。这可恶的家伙,又到处乱跑,别以为本小姐就不敢去。她快走几步上前,也毫不犹豫地踏进了传送区。 传送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悬在半空的花篮秋千在荡来荡去,不甘寂寞的绳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这呻吟声似乎吵醒了某人的美梦,很快一个夸张的哈欠声打乱了绳子的节奏,随之而来是一只猫的梦中呓语:“……狼大人,嗯唔……狼大人怎么睡着啦?狼大人不是在做一只苹果上雕刻出另一只苹果的练习吗?……唔,狼大人有这么无聊么?……不对,好像不对啊,我刚才听到了什么声音,那两个家伙说要去哪来着?” 花篮秋千突然以某个莫名其妙的倾角静止在半空,两只雪白的小爪子从篮子边缘探出,接着是一只睡眼惺忪的猫头。它用爪子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懒洋洋的呵欠,这才探头看向下方的法阵。法阵上有几个漂亮的猫爪印,当时可是它摆了很久的雄伟身姿才印上去的,以彰显那是伟大的狼大人独享的神圣领地,可如今被几个小孩子的鞋印搅得很凌乱。 “看来要麻烦狼大人重新盖个章了,人类的小孩子真是麻烦,真是……笨蛋!白痴!蠢货!”它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大叫起来,“怎么能去那里!那是狼大人放风的地方!” 第十一章 林中遇险 被骂作笨蛋白痴的两个小家伙正蹲在一片灌木丛的后面。灌木丛旁边都是一棵接一棵的参天大树,大树枝叶繁茂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使地面湿气浓郁蘑菇苔藓丛生,淡淡的草叶气息混合着发霉的味道,在周边迂回流动。经过四下查看,确认视野尽头也只有树、苔藓、蘑菇、杂草之后,两个孩子猜测他们是来到了一片大森林里。 当然森林里并不只有植物,头上有鸟鸣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两只绿色的爬虫,刚刚他们身边还优哉游哉地路过一条青色小蛇,很是把林佩璇吓了一跳,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在灌木丛前面不大的一片空地上,一条有成年人胳膊粗细的青花蟒蛇正在跟一只尖嘴长尾的獴兽绞缠在一起。他们怕一跑起来反而会惊动对方,甚至招来更多的毒蛇猛兽,只好屏息凝气躲在灌木丛后警惕地看着,小脸上都是紧张和害怕的神情。 谁也不知道藏书楼里会隐藏了这么一个传送点。如果林凤山知道的话,估计狂怒之下真的会把白猫踢出他的星兽行列也说不定。林暮原以为会到达一个隐秘的藏书室,哪里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书上说过,大森林里星兽众多,修有星力的成年人都未必能活着走出去,何况他只是个普通的小孩。而且让他内疚的是,小姐姐居然也跟了过来,他觉得这次可能会害了小姐姐。 “姐姐,你怕不怕?”林暮把声音压低到极限,问。 林佩璇一张漂亮的小脸像纸一样苍白,绷得紧紧的。她怎么能不怕?突然跑到这鬼地方,到处是恶心人的虫子和蛇,眼前还有一对足以威胁到他们生命安全的家伙在打斗,可自己却不知道怎么离开,她只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但还是硬挺着摇了摇头。 “我有点怕,”林暮的小脸也是一片苍白,但至少神经没有那么紧张,信誓旦旦地说,“但我会保护你的。” 这话显然带不来什么安全感。你自己都害怕,还能保护别人?安慰人也不是这样的,至少要装作自己很强大的样子吧?林佩璇绷着小脸,有些鄙夷地看着他。 “姐姐,你把书给我好不好?我来抱着。” “不给!”小姑娘警惕地盯着他,往后缩了缩身子,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这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我帮你拿着。万一那条蟒蛇扑过来,你会跑不动的。” 林暮一脸郑重地小声劝着,但是发现小姐姐虽然脸上害怕,却还是完全没有把书交过来的意思,只好作罢。然后他一面盯着那边搏斗的蟒蛇和獴兽,一面一本正经地寻思:森林里的虫蛇鸟兽都怕火,那要先烧起一把火,没人敢惹我们,还能解决吃饭问题,可是什么都没带,拿什么引火呢?要不然我们先找两根棍子当武器,谁要敢过来,一人一棍打跑它,可万一碰到老虎怎么办?老虎……咦?怎么会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他觉得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使劲嗅了两下,忽然有种莫名的危机感笼罩心头,靠着冥冥中的直觉抬头望去,却见头顶树冠上一张巨大的白色蛛网正闪着银光,一条长而发亮的蛛丝从高处垂下,吊着一只脸盆大的血红色蜘蛛,蜘蛛头上一对墨绿色的蛛眼正向下死死地盯着自己! “快跑!” 林暮怔了一瞬,然后大叫一声,一把抓住小姐姐的胳膊,站起来转身就跑。这时候也顾不上惊扰蟒蛇了,那只毒蜘蛛已经把他们当做了猎物,比蟒蛇还要危险十倍百倍,要是扑下来咬上一口,两个人谁也无法承受。 林佩璇本就处于极度紧张之中,被他一声喊吓得一颗心狂跳不已,不管不问便跟着他向前狂奔,只是才跑了几步,脚下便被藤蔓一绊,结结实实一跤跌倒,手里的书也都扔在地上。 林暮急忙止住脚步,回手去拉地上的姐姐,可是身后草丛簌簌作响,一抬头那只八爪蜘蛛已经追到眼前,跟他高矮相仿,血红口器就在眼下张开向他咬来,浓烈的腥臭之气直扑面门! 生死之际,林暮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挥起一拳就向蜘蛛头上打去,那小小的拳头看似孱弱无力,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贯通右臂,倾泻而出,黑色光芒一闪,结结实实打在蜘蛛头上。红蜘蛛硕大的身体竟然向后翻了一个跟头,当八只爪子再次踏牢地面,墨绿色蛛眼直勾勾盯着林暮,一时竟不敢再次上前,但它又舍不得到手的猎物,不甘心立刻退走,身形一动,又转向了林佩璇。 林暮一拳击退红蜘蛛,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拳头上泛起微微的痛感,收回来一看只是手背皮肤发红,并没受伤。一见蜘蛛似乎有意扑向林佩璇,赶紧一把将小姐姐从地上拉起护在身后,接着他冲蜘蛛挥了挥拳头,虽然那拳头很小,还在痛,挥得也软绵绵的,但是刚才的余威尚在,蜘蛛还是向后退了一步。 林佩璇真的是吓坏了。一开始只是下意识跟着林暮跑,跌倒后爬起来看到这只巨大的血红蜘蛛,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异常的颜色和个头,意味着这极可能是一只星兽,虽然不见得有多强大,但哪怕最低等星兽对付普通人也是绰绰有余。可她看到了什么?林暮只是挥了挥拳头,那丑陋恶心的家伙就往后退了一步,两只小眼睛露出胆怯的神色! 她没有看到林暮击退蜘蛛的那一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心想难道这蜘蛛不是星兽?要不然十个林暮站在这儿挥拳踢腿也吓不住它。她没去想这么大个儿的蜘蛛就算不是星兽又哪会怕一个七岁小孩,在侯府里长这么大,她并没遇到过真正的危险,对许多东西也是一知半解。眼下蜘蛛不敢攻击他们就好,她两只手抚着胸口,身子还微微打着颤,盼着那危险又恶心的东西赶紧离开,内心里作为姐姐的骄傲早就烟消云散,不自觉地把希望都寄托在林暮的拳头之上。 此刻林暮却是心虚得很,拳头还是自己的拳头,那股击退蜘蛛的力量却不知去了哪里。他空挥了两下,虽然蜘蛛退了一步,他却没有找回挥拳的感觉。当然没感觉是正常的,那股力量本来就不同寻常的诡异,可万一蜘蛛再扑上来怎么办? 蜘蛛并没有扑上来。它死死盯着林暮的拳头,又缓缓退了两步,就在两个孩子俱是心下一喜,以为它会掉头离去的时候,它突然嘴巴一张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其实蜘蛛本是不会叫的,但它偏偏叫了一声,这尖利的虫鸣打破了森林的幽深与寂静,随之而来是几声野兽的吼叫,四面八方,或远或近,并有沙沙的响声从四周围的草丛里传出,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而且不止一只两只! 想必是蜘蛛觉得自己打不过林暮,决定呼朋引伴,那鸣声是在通知林子里的星兽:“这里有美餐,快来享用!”两个孩子悚然一惊,身子本能地靠在一起,手也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警惕的目光向周围扫视。草丛里钻出一条红绿相间的蛇,树后面转出一只头生白毛的野狼,大树枝叶间探出一只紫貂的脑袋,又有一花一绿两只蜘蛛从树上吊下来,都与地上的红蜘蛛个头相仿。像是应和红蜘蛛似的,两只蜘蛛也各自叫了一声,那声音像利刺插入两个孩子的耳膜,随后红蜘蛛耀武扬威似地举了举两只螯足,嘴巴张开呲了呲螯牙,向前逼近了两步。 被包围了。这回拳头完全没用了,何况林暮的手还被小姐姐死死攥着,根本挣不出来。林佩璇的手在发抖,连带着林暮的手也在抖。林暮只好安慰她一句也顺便给自己打气:“姐姐,别怕。”他也只剩下安慰了,但至少他还镇定一点。林佩璇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三只蜘蛛成三面合围之势,向前步步逼近,她只能强忍着不哭出来,紧紧跟弟弟靠在一起。这时只听林暮喊道:“你们来杀我们,后面那些家伙就会杀你们的!” 这句话是对蜘蛛们说的。既然星兽是灵智开启的虫鱼鸟兽,它们就应该也会思考。林暮也不知它们懂不懂人类的语言,只能病急乱投医地决定跟它们沟通一下:“我们两个肉很少的,不够分,它们一定会杀你们抢肉吃,……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林暮觉得这个成语它们应该会懂,螳螂黄雀都是它们的同类。随后便见一只绿毛鹦鹉从枝叶丛中钻出来,在林暮头上盘旋飞舞,边飞边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只蜘蛛也终于停下,似乎真的听懂了他的话,忌惮起四周越聚越多的虫蛇鸟兽。 林暮初时还有些怯意,见自己的话似乎起了效果,头上还飞着一只免费的扩音喇叭,便又挺了挺胸:“也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喇叭聒噪不休。 草丛边那只红绿斑斓的毒蛇嘶嘶地吐着芯子,白狼也发出一声低吼,露出一嘴闪着白光的尖利牙齿。这些野蛮的家伙显然没有学成语的兴致,对林暮表达着它们的不满和不耐。越是拖延,招来的星兽越多,肉就会分得越少,这点道理它们还是懂的。所以白狼一个纵跃跳入了包围圈,毒蛇也扭着身子嘶嘶地爬过来,与蜘蛛和狼一起将两个孩子围在中间。大喇叭鹦鹉也立刻转了风向,一迭声地叫道:“并肩作战!并肩作战!吃肉!吃肉!” 这下林暮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五只星兽距离他们不到三米,只需齐齐往前一扑,姐弟俩就会被撕成碎片!白狼伏低身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做出立刻就会纵跃而上的姿态。就在这时,林子里忽然刮起了一阵风,草木摇曳,发出萧萧声响。白狼抬了抬头,竟迟疑着向后退了一步。聒噪的绿毛鹦鹉忽然收了嘴巴,扑扑楞楞地一头扎进了树丛。随即林中响起一声虎吼,震得草树又是一阵猛烈的摇晃,周围树上一阵扑啦啦乱响,无数隐伏的鸟雀争先恐后振翅飞走,白狼再无犹豫,一掉头就狂奔而去,毒蛇回身钻入草丛,蜘蛛们略一愣神,便也各自奔逃,如鸟兽散。 一瞬间的功夫,原地就只剩下姐弟二人。死里逃生?不对!林暮和林佩璇对望一眼,随即林暮拉起小姐姐撒腿就跑:“老虎!我们快逃!” 两个孩子狼狈逃窜的身影后面,灌木丛里跳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猫,抬起一只前爪对两人挥爪喊道:“嗨,嗨!是我!狼大人!我是狼大人!”随后它紧跑几步跳到地上散落的书上,跳着脚气急败坏地喊道:“书!林凤山的书!你们弄脏了林凤山的书!你们赔我!不许跑!”(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湖上反目 藏书楼的三层传送间里,林佩璇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地擦拭着书上的污渍,其实大部分都是白猫印上去的爪印,所以小姑娘不时用眼角余光瞟一眼那只可恶的猫。可是白猫现在没空理睬她,它正站在苹果篮子里,用两只前爪扒着篮子上沿,口沫横飞地向林暮描述着森林里的危险: “……一条腿的、两条腿的、四条腿的、六条腿的还有八条腿的,一个一个凶残得很!你们打得过哪个?没有腿的你们也打不过!这次要不是英明神武的狼大人及时赶到,你们已经被那些有一腿和没一腿的家伙分着吃了!” 林暮盘腿坐在地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听它讲,虽然觉得大部分时间里这只白猫都是在吹牛,但是听一只猫讲话本身就是很有趣的事。这时他忍不住举手问道:“狼大人,一条腿的家伙是什么?” 白猫得意洋洋,一只前爪抬起来挥了一挥:“蛇!当然是蛇!” 林暮愣了愣:“蛇明明没有腿,只有一条尾巴。” “尾巴?你见过用尾巴撑在地上能直起身子的吗?兔子可以吗?老虎可以吗?狼大人可以吗?不可以吧?但是蛇可以,所以那不是尾巴,那是腿!” 林暮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觉得狼大人的话很有道理,但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于是问道:“狼大人狼大人,要是蛇一条腿的话,什么东西没有腿呢?” “当然还是蛇!它不用那条腿撑地站起来,那条腿就是尾巴,它就没有腿。”白猫挥舞着爪子,学着人类的老学究模样摇头晃脑,“所以说,蛇有时候是一条腿,有时候没有腿。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不懂,平时要多来三楼向狼大人请教,不过要记得多带点苹果,吃了苹果的狼大人是天底下最博学的人。” “嗯!狼大人最博学了!”林暮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尽管听得一头雾水,尽管心里觉得傻子才信白猫的话,但这不妨碍他跟这只寂寞的小猫交朋友。只是在一边默默搞卫生的小姐姐实在无法忍受这些白痴般的对话,终于出声喝道:“臭猫!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快想想办法,帮我把裙子弄干净!” 林暮和白猫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林佩璇。姐姐已经把书擦拭干净了,正着手清理自己的裙子,因为在林子里跌倒和灌木枝叶的刮擦,漂亮的裙子上很是沾染了一些污渍,闻一闻,还有一层淡淡的腥味和霉味,让她无法忍受却不知如何清除,于是焦躁起来。 白猫难得找到林暮这样知情识趣的小孩子,进行了这么和谐友好的交流,一被林佩璇打断,便气愤地抗议起来:“裙子是你自己弄脏的,为什么要麻烦狼大人?” “要不是你偷设了一个去森林里的传送阵,我怎么会跑到那儿弄脏裙子?”林佩璇不甘示弱地叫道 “那是狼大人放风的去处,狼大人又没请你们过去,跟狼大人有什么关系?” “我不管!你不把我的裙子弄干净,我就把传送阵的事告诉我爹!” 女孩和猫又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林暮挠了挠头,知道自己再呆下去也是多余,想想自己已经上楼好久,柳儿姐姐还在楼下等着,便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人溜出了传送间,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下楼去。 柳儿正在借阅登记处等得焦急,见他下楼赶紧迎上来说:“少爷你可下来了,你看天都快黑了,再不回去夫人一定会担心的。” “嗯嗯,柳儿姐姐等一下,我们马上就回去。” 林暮边说着边走向登记处的中年女人,那女人认出他是几个小时前上楼的五少爷,又见他是两手空空地回来,不禁有些诧异地问:“少爷,您这次没有需要借读的书?” “有呢,我要借五本,姐姐怕我抱着书太累,一直帮我拿着。她一会儿就下来,阿姨你等一等。”林暮解下身上挂的身份牌,递给女人,有板有眼地说道。 那些书他必须要拿走,小姐姐既然非要抢,他又不想跟她直接起冲突,就只好这样做。这样一来小姐姐会受夸奖,自己又能拿到书,他觉得挺不错的。 “原来是这样。”女人笑着接过身份牌,心想府里的少爷小姐们真是和睦,姐姐如此心疼弟弟,侯爷和夫人们果然教子有方。 说话间,林佩璇便抱着书踩着轻快的步子走下楼来,裙子也已经焕然一新。她在一番威逼之后又许诺给白猫带更多的苹果,终于让它点头屈服,用星术去掉了衣服的污渍。看到林暮,她微微一怔,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跳出那个回荡了多少遍的问题——他不是弟弟怎么办? 怎么办?她不知道,她还没想好。 原本她还想质问林暮一番再去告知妈妈,可现在她不想质问也懒得去告发。刚才在林子里的遭遇依旧让她心有余悸,作为人生第一次历险将令她永生难忘。如果不是林暮吓住了蜘蛛,拖延了时间,她知道他们根本等不到白猫的出现,现在早就成了那些星兽们口中的美餐。毫无疑问,是林暮救了自己。她觉得这个“弟弟”身上有着越来越多的迷,这个比自己还小的男孩竟在那种危险情境下保护了自己,当时她可是慌得什么都做不了,差一点就哭出来。 还好没哭出来,不然颜面尽失。他救了我,我当然不能害他,反正他也不可能做什么坏事,我以后会监视他的,哼。 林暮不知道姐姐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星术室有一本鬼鬼祟祟的黑书,不知道有人已隐隐看破他的身份,不知道眼前的小女孩一个念头就可以改变他的命运,更不知道他在林子里的表现给女孩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让她在对待弟弟的真假问题上终于选择缄默。 林佩璇假装没有瞧见林暮,也没有理睬林暮的问好,直接把怀里的书递给了借阅处的中年女人。她不是没想过要把书还给他,只是想来想去也没找到还回去的借口,从森林回来后林暮也没再开口讨还,想到这一点她又没来由地开始生气,所以她决定真的把书借走。 一共五本,她若无其事地看着妇人在登记册上一一记录了书名,看着她用特制的黑色防水布袋将书包裹起来递出,只是递给的不是自己,而是站在另一侧的林暮。她顿时愕然,粉嫩的小脸上寒霜四起,刚想说“那是我的”,却见那妇人又把先前自己借的书也用布袋包好递给自己,并和蔼笑道:“你们小姐弟俩感情真是好。” 于是林佩璇到嘴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只是满面寒霜地看着林暮,被耍了一路的感觉强烈无比,心里想着下次要不要把这家伙骗到星术室让黑书教训他一顿。 林暮个子小,书又很厚,抱起来显得很吃力,丫环柳儿赶紧从他怀里接了过去。他也不太好意思面对姐姐冷气逼人的目光,对她挤了个笑脸,然后转身拉了拉柳儿的衣袖,小声说:“我们快走!” 两个人出了图书楼,沿着小路不一会儿走到水边。柳儿上了一只小船,将书先放到船舱里,又转身把林暮拉上船安置他坐好,划起船桨正要离开小岛,却听岸上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小五等等!正好我们也要回去,一起走呗?” 两人回头一看,发现林昊正笑嘻嘻地向岸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依然粉面寒霜的林佩璇。柳儿先前就看到林佩璇的脸色不太对,觉得这两个人可能来者不善,但她一个下人又不好拒绝,便看向小少爷林暮。林暮觉得一起走就一起走好了,只是他先把书袋紧紧抱在了怀里,然后对林昊咧嘴一笑:“好,三哥你们快上来吧。” 于是林昊两人也上了船,林佩璇见林暮生怕自己抢了他的书,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忍不住撇了撇小嘴,背转身,坐在离他最远的船头。 她是从藏书楼出来后遇到在仙弈亭下棋的林昊,林昊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便推开棋盘走过来问她有什么事,她只生气不说话,林昊只好与她一起离开,于是他们才追过来赶上林暮的船。 尽管小姑娘气愤异常,却没想过再来抢林暮的书,那本来就是林暮的,只是一想到自己傻傻地做了一下午搬运工她就觉得特没面子。林暮防着她,她也避着林暮。林暮不跟她说话,她也懒得搭理他。就在她以为会这样沉默着坐到湖岸边的时候,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接着就听到三哥在喊:“快救人!救人啊!” 有人落水了? 她起身回头,正看见林昊带着一脸笑意对自己偷偷眨眼睛,而船尾一侧的水中,林暮正胡乱扑腾着,一只手却还死死地抱着书袋子不放,大口大口地喝着湖水。柳儿正慌忙把船桨伸向林暮,嘴里叫着:“少爷,抱住!” 林佩璇就算再笨,也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定是林昊做了手脚。她推了一把大喊大叫却不动手的哥哥:“哥你还不救他!” 林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道:“我不会水,这怎么救!” 林佩璇平时就不喜欢三哥的吊儿郎当,此时更增加了几分厌恶。她不再跟他纠缠,跑过去抓起另一支船桨,努力划动着让船靠近林暮,待林暮单臂抱住柳儿的船桨,柳儿便趴在船舷边伸手把林暮拉了上来。 林暮浑身湿淋淋地坐在船舱里,柳儿拿出毛巾为他擦拭着身上头上的水渍。林佩璇有点愧疚地在一旁看着,她知道三哥多半是认为林暮惹自己不高兴才想出手教训他。林昊此时却在一边念叨着:“小五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坐船不能太靠边,你又不会水,太危险了!” 林暮低着头,忍着一阵阵呕吐的冲动,默不作声地打开黑色书袋,虽然是特制防水布,但还是有少量水浸入袋子里,每本书的边缘都被浸湿了一部分。这让他本已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谁把自己推下水他心里非常清楚。那会儿他坐在船尾正看着湖里的红色鲤鱼戏耍,背后却袭来一股巨大的推力,就像一阵狂风突如其来,让毫无防备的他一下子跌入水中。他知道这一定是星力的作用,而船上四人只有林昊在修行。他也注意到自己落水后对方眼神中的戏谑。 吐出一口涩涩的湖水,看着那些被浸湿的书页,林暮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有一股怒火轰然暴走,再也不受控制。 他霍地站起来,冷不防冲向一旁的林昊,迎面一拳挥出。拳头上并没有之前的奇异力量,只有喷薄的怒火。林昊一伸手便抓住他的手腕,两人的力量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哪知林暮也不挣脱,就势扑上来,一张嘴狠狠咬住了林昊的胳膊。林昊疼得大叫一声,这意外的袭击竟破掉了他护体的星力,他本能地捶打林暮的头和肩背,向外乱甩,但右臂钻心的疼痛让他无法使出全力,好半天才把林暮甩脱,胳膊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红色牙印。他揉着胳膊,歇斯底里地大骂着:“疯子,疯狗!咬人的疯狗!” 林佩璇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呆愣在那儿。之前她也曾挑衅林暮,想看他发飙的样子,现在终于看到了,但她只是觉得害怕。他那么小,比三哥小五岁,三哥还是早就在修行的人,他怎么也敢冲上去,也能咬伤他的胳膊?她看到他浑身湿透、头发散乱地坐在地上,眼圈发红,嘴上有一道血痕,清秀的小脸上都是倔强,忽然害怕三哥再继续动手,一把冲上去抱住了林昊,哭起来:“哥,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丫鬟柳儿也呆了好久,她不知道温文有礼的小少爷还会打架,一个还没修行的小孩子竟去硬抗一个修行了好几年的大孩子,见他被甩脱后还想冲上去,赶紧过去拦住了他:“少爷,别再打了,求你了,让夫人知道我肯定会挨骂的!” 小船在湖中左摇右晃,船上四人乱作一团。谁也没注意到,湖心小岛的仙弈亭前正站了两个人,远远地向船上指点观望。一个正是胡须花白仙风道骨的计老先生,另一个则是位一身素衣的中年人,五官自儒雅中透着一股凛然的威严,乍一看很像个饱学的书生,细一看却又如久经生死磨砺的悍将,隐隐然有一股杀气敛藏于内,游离于外。 小船相去湖心岛不过数百米,凭两人目力自然将船上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中年人摇摇头,脸上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向计先生问道:“计先生你且看看,我一回府就先来藏书楼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原本是来探望你,不成想还看到这样一出好戏。我常年在外,顾不上家里这些小家伙们,你可得替我多费点儿心,有错必纠,有罪必罚,夫人们的面子也不必顾及,不然,还真叫他们反了天去。” 计老先生轻轻捋了捋胡子,笑道:“侯爷真是说笑,四位夫人训诫甚严,少爷小姐们平日也都努力,五少爷更是勤奋得很,自打上个月回来,不但补足了落下的功课,还反超了两位小姐,今天的事,却是让侯爷赶了个巧。” “哦?”林凤山再度望向湖面上的小船,将目光锁定在那个浑身湿漉漉的孩子身上,脸上浮现一股玩味的神色,而后忽然哈哈一笑,回过身,边走向仙奕亭边摆手说道:“训诫甚严吗?看来小家伙们还是太活泼了,过两天我亲自检查一下他们的功课。来来来,不提这些烦心事,你我先手谈一局。”(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生死一梦 (章节序号错了,第十三章) 湖面碧水悠悠,波平浪静,只是船上的四个人谁也没有半点赏景取乐的心情。两个男孩怒目相对,两个女孩忙于劝阻。好半晌,看林暮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下来,一语不发地低下头去细心包裹那几本书,柳儿才放开他重新架起双桨用力划向岸边。虽然知道夫人不会因此责骂自己,她却莫名地有些心惊胆战,现在只想早点回去,以免生出更多的事端。 林昊被大哭不止的林佩璇死死抱住,似乎也收起了打斗的心思,又骂了几句便去安慰妹妹。印象中这个倔强要强的妹妹三岁后就再没哭过,这次却因为自己打架哭闹不休,弄得他有点心烦意乱。 小船很快就靠了岸,四人上岸,柳儿抱起书袋,牵着林暮的手走在前面,林昊兄妹俩走在后面。后园入口不止一个,四人在岔路口自然而然地分作两拨。林昊看了看右臂深深的牙印,感觉隐隐还有一丝疼痛,眼看林暮就要走远,心里屈辱不甘的念头忽又熊熊燃起,一把甩开妹妹紧拉着自己的手,转身抬手便抛出一道火星星力化成的红色利刃,直奔丫鬟柳儿的后心。 谁也想不到林昊会再次出手,想不到他会选择一个下人作为目标。那一刻他明显带有一种泄愤的心理,知道打死或打伤林暮都不好交代,但弄死一个丫鬟却无所谓,同时也可以吓唬一下这个七岁的小孩子,让他知道作为修行人的自己不是谁都可以挑衅。 火星本为破坏与杀戮之星,其星力所化锋刃无坚不摧,普通人根本无法抵挡,更何况还是背后偷袭。半尺长的红色飞刃扑的一声穿透柳儿后心,又从前心穿出,削断两根拇指粗的花枝才终于消散。书袋砰然落地,柳儿只觉力量迅速抽离身体,手捂殷红的前胸,向后缓缓跌倒,嘴唇翕动,却是再也没能吐出半个字。 一瞬间,林暮呆立当场。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柳儿,看着她无力垂下手臂,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眼睛光芒渐渐泯灭,看着地上缓缓漫成一片红海。他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完整地目睹了这样惨烈的一幕死亡。这个七岁的孩子突然仰天嘶叫一声,跪在地上,哭了出来: “柳儿姐姐!姐姐——!” 同一时间,林佩璇两腿一软,坐在地上。之前险些被蜘蛛吃掉的一幕也未能如此强烈地扣敲她的心脏。她看到了什么?一个十几岁的鲜活生命死在了眼前,血流了好多,那么多,这是哥哥做的,哥哥做的,弟弟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她也想哭,可却哭不出来。 林昊也有些傻眼,毕竟他也才十二岁,也是平生第一次杀人,不过呆愣了片刻之后他立刻抱起倒在地上的妹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后花园,只剩下跪坐在血泊里痛哭的林暮。 然而十几步外的花丛后面,一个小姑娘同样瘫坐在地,用手死死捂住嘴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因为惊恐睁得圆圆的,望着那一片惨烈的殷红,几乎忘了自己还会眨眼睛。半晌她才低下头,慌慌张张地去拿丢在地上的画笔,那青竹的笔杆看上去普普通通,只是笔尖上闪动着一层琉璃般的光色。画笔之旁是刚刚画好的一幅画,瞄了一眼她便蓦地愣住,眼睛不觉又睁大了几分。 画中是一叶小舟,飘荡在碧波粼粼的湖水之上,舟中四人依稀是林暮、林昊、林佩璇和柳儿的模样,只是其余三人都画得清清楚楚,唯独手划双桨的柳儿一片黯淡,其上正有淡淡烟雾升起,片刻之间,那明眸皓齿的十五岁女孩便渐渐消失在纸面,仿佛化作了一团青烟,只剩下空空的船头、无人把持的双桨,只有林氏兄妹三人容颜依旧。 小姑娘惊骇莫名,手一松,刚刚捡起的笔又掉在地上。她想爬起来,两腿却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只好一手撑地,一手捂着嘴巴,小胸脯一起一伏坐在那儿看着花丛外的一切。很快她就看到哭坐的林暮伸手捂住了前心,就像心脏病发作的样子,而后悲伤的表情一滞,身子向后一仰昏在地上。小姑娘又惊又怕,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来人呀,救人呀!五哥要死啦!五哥要死啦!” 后园的几个花匠早就觉察到出了状况,匆匆忙忙赶到了现场,发现死了个丫鬟,五少爷昏在地上,另一边还坐着个哭天抹泪的二小姐,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得赶紧将五少爷送回璎珞园,并通知前院的夫人们。 不知为什么,林暮觉得身体异常沉重,仿佛不是自己的,而他自己只是飘飘忽忽的一团清气,无色无味,看不见也摸不着。从柳儿姐姐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感觉前心有个东西在蠢蠢欲动,那一处也正是资质检测时热流涌入的地方,如今在恍恍惚惚里,对那儿的感觉却愈加清晰。他忍不住想去看一眼,想弄清楚那里到底是什么,于是他睁开眼睛,眼底竟展开无穷无尽的黑暗,这黑暗如海,海中烙印着一片深邃的漩涡,漩涡里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于是他游过去,跳入其中。 忽然便柳暗花明,眼前现出一片星空。虽然星空不大,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星,但光色绚丽,璀璨如锦,这让他想起了藏书楼的星术室。正当他寻思身在何处,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喊:“过来……快过来……来这里!”很清晰,很急切。林暮寻声望去,一颗黑紫色的奇异星体落入眼中。犹豫了一下,他大声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声波在星空里荡开,那声音马上回应道:“是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难道你忘了吗?” 朋友?林暮觉得那声音很陌生,并不记得有一位这样的朋友,大人怎么会跟自己这种小孩子交好?所以他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前世的朋友,所以你记不起来了。你过来,我慢慢告诉你前世的事情!” 林暮不屑地说道:“骗人!前世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随便编个故事,就说我喝了孟婆汤忘记了,我才不信。” 对方似乎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沉默了一下,又锲而不舍地说道:“真的我没有骗你,前世我们可是十几年的同窗好友,我有证据,不信你过来,我拿给你看!” 林暮挠了挠头。虽然嘴上说不信,但小孩子独有的好奇心还是让他心里痒痒的。就算不是什么前世的朋友,他也想弄清楚对方究竟是谁,于是犹豫了一下,他就朝那颗黑紫色的星体飞了过去,只是快飞到近前时,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响起:“别过来!他是想趁你神志虚弱占据你的身体!” 那声音冷清清的,却带有一种别样的关切和焦灼情绪,让林暮没来由地心中一荡,下意识地停下来向后飞退,随即他便看到那颗星体之上隐约现出一张脸,一张陌生的有些狰狞的脸,那充满恶毒与愤恨的眼神,让他毫不怀疑对方下一刻就会扑过来,生食自己的血肉。只是对方一出现,星体四周便有一圈又一圈黑色光纹向内收敛,那面孔扭曲着挣扎着,却不可避免地一点点黯淡下去,终于不甘地消失。紧接着,他听到对方怒不可遏的咆哮:“贱人!张瑶你这贱人,坏我好事!难道你想一直困在这里?你就不想出去?” 张瑶?那女孩的名字叫张瑶?要不是她提醒自己,自己傻乎乎地跑过去可能已经被杀掉了。这个凶恶的男人到底是谁,会不会伤害她?心有余悸的同时,林暮心头涌上一大堆疑问,满是关切地问道:“姐姐你在哪儿?也在这颗黑色的星星里面吗?” 那女孩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回道:“我不是姐姐。” 声音里有股异样的情绪,不过小小的林暮根本无法理解,他只是觉得这个姐姐亲切异常,不仅是因为她救了自己,更因为她的声音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就像两人认识了很久很久,可她告诉自己“不是姐姐”,这又是为什么? “你叫她姐姐?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她可是上辈子杀了你的人!”那凶恶的男人发出一连串讥讽的笑声。 “你胡说,你才是想杀我的人!”林暮立刻反驳。他可不会蠢到相信真有什么上辈子,更不会去信一个想害自己的恶人的话。要是那个姐姐杀了自己,刚刚又怎么会出声救自己?他转而又问:“姐姐,这里是哪儿?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叫我张瑶,”那女孩回道,“回去好好修行,别再到这里来了!” 对方根本没回答他的问题。他正觉得奇怪,还想再问,耳边却传来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小暮,小暮……”那是妈妈的声音。他心下一喜,仰起脸寻觅声音的来处,眼前璀璨的星光忽然消失,变成黑沉沉一片,自己轻飘飘的身体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状态。脑袋真是疲倦,心痛痛的,眼皮也有些发沉,但他还是竭力睁开了眼睛,看到妈妈一脸担忧地坐在床边。 见他醒来,妈妈立刻笑逐颜开,用温暖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小手,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好了,没事了,别怕,妈妈在呢。” “嗯。”林暮嗓子里含含糊糊发出一个音节,而后眼珠转了转,看向妈妈身侧,没有找到其他身影。他便又将目光投向妈妈,张了张嘴:“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有很多很大很漂亮的星星。……我还梦到,柳儿姐姐死了,流了一地的血……” 他看到妈妈怔了一下,刚刚绽开的笑容僵在脸上,但迅速恢复了正常,柔声对他说道:“那只是梦,不是真的,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你的柳儿姐姐好好的呢。” “那她现在在哪儿?”林暮问。 “她回家去了,以后就不在咱们府上了,让絮儿姐姐陪你玩好不好?” “她回家做什么?”林暮又问。 “因为到了结婚的年纪啦,所以回家嫁人去啦,每个女孩子都要嫁人的。” 林暮直愣愣地看着妈妈,忽然眨了眨眼睛,两滴泪水无声地从眼眶里溢出来,然后小嘴扁了扁,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起身扑到妈妈怀里,放声痛哭:“姐姐她死了,……我不要姐姐死!不要姐姐死!……” 金珞华轻轻地叹了口气。亲眼目睹柳儿的死,对一个七岁孩子来说冲击还是太大了。她只能把怀里的孩子搂得紧紧的,抚摸着他颤抖的小小身体,轻柔地,爱怜地,一遍又一遍。(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各知进退 当晚,林府上下得到消息知道侯爷已经归来,侯爷对三少爷林昊袭杀下人一事雷霆震怒,据说一巴掌把林昊打了几个跟头,要不是大夫人死死护住儿子,林昊必然会被暴怒的侯爷打成重伤。第二天,总管张贴布告公布了侯爷对此次事件的最终处理,将林昊送往西柳郡昆云观修行,三年内不得回府,厚葬丫鬟柳儿,并赔偿其家人白银一千两以为安抚,若以后府内再有人敢无故打死打伤下人,无论是谁,从重处置,绝不姑息。 柳儿死亡事件就此算是告一段落,林府的下人们都觉得侯爷的处置还算公允。没有人会真的想让林府少爷杀人偿命,包括柳儿的胞妹絮儿,虽然当今社会已有不少人权平等的呼声,但修行人与普通人相比就如神一般的存在,这又能谈何平等?林家世代封侯坐镇一方,携凛然威能建不世功勋坐拥权势富贵,要多少丫鬟的命才能抵得上一个林家少爷?事后能给出合理的补偿就足够了,何况林昊也确实算是受了惩罚。西柳郡毗邻昆仑山上古凶兽统治区域,凶险异常,那可不是一般修行人能待的地方。 私下里,大夫人田凌霜少不得为三儿子的处置哭闹了一番。送去府外修行也就罢了,西柳郡却的确不是什么清修之地,一个不慎没准就回不来了。但是侯爷林凤山主意已定,任凭她磨破嘴皮也不松口。 林暮本就有过神志抑郁的毛病,这次又受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免不了又请大夫诊治一番,二夫人扁素心也过来探望,留了一副安神的药剂。服过药,林暮在金珞华的陪伴下在园中游玩了一天,只是他始终有些郁郁,到了晚上,金珞华把他安置在自己房间里,坐在床边哼着小曲哄他睡觉。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坐起来说:“妈妈,我要修行。” 金珞华先是一怔,而后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说道:“我们小暮当然要修行了,不过现在不可以,还要等两年。” 林暮看着妈妈的眼睛,有些倔强地说道:“我修行了,柳儿姐姐就不会死。” 金珞华叹了口气,让儿子重新躺好,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暮长大了,想保护身边的人,妈妈懂的,可修行是一辈子的事,不在这一年两年,现在修行就要提前开辟星府,星府停止了成长,小暮的资质就会受到影响,以后修为受限,也就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了,所以我们要等到星府成熟以后再修行,再过两年好不好?” 这些道理林暮当然一清二楚,可是一闭上眼睛,他脑子里就会闪过柳儿惊恐不甘的双眼,胸前流出的汩汩鲜血。他好想救她,可却没有一点办法。这活生生的残酷和血腥,让他害怕。没有修为,就没有保护人的盾,没有救人的药,更没有杀人报仇的刀。小小的他本来就一直生活在忧恐之中,他真的不想再做一只待宰的羔羊。 所以林暮又坐起来,一本正经地对金珞华说道:“妈妈,我的资质是一千呢,再过两年也不会涨了,我不要再等了。” 金珞华又是一怔,随即笑着问道:“傻孩子,又做梦了吧?计先生没给你们讲过吗?修行史上最高资质也只有982,一千只是假想的资质上限,不可能存在的。” 林暮的眼神立刻黯淡了几分。星术室的检测一直是他悬在心头的疑惑,他也知道这一千资质蹊跷得很,很大可能是法阵在自己这外界人面前出了故障,而自己根本没有资质。可是得到妈妈的当面否定,他还是觉得好失落。没有资质,谈什么修行?不能修行,又谈什么保护?他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儿,像一只迷路的小熊。 金珞华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改口说道:“不过我们小暮天赋异禀,说不定就打破了资质的上限呢。”等了一会儿,见林暮没有反应,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终于说道:“妈妈亲自教你修行好不好?咱们不告诉别人,只有你和我,我们两个人知道。” “嗯,不让别人知道,可是,为什么?”林暮懵懵懂懂地问。 “这就好比,你有一把剑,平时要把它装在剑鞘里,等到需要用它保护自己或者你想保护的人,才可以把它拔出来。如果你平时就用它耀武扬威,别人就会知道你的剑很锋利,会提早想办法对付你的剑,当你再拔出来的时候,就很难起到效果。懂了吗?” “懂了。剑是用来保护我和妈妈的,不是用来炫耀的。”林暮喃喃地小声说着,心里还在纠结资质的真假。不过妈妈答应教自己修行了,有没有资质,试一试就会一清二楚。他担忧着,又希冀着,不一会儿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同一时间,大夫人田凌霜的卧室门被一把推开,小姑娘林佩璇紧绷着小脸走进去,扑通一声跪在妈妈床前:“妈妈,我想修行,请您准许我提前修行!” 田凌霜被儿子林昊的事搅得心烦意乱,正准备休息,没想到女儿突然来这么一下,赶紧从床上坐起来,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不!”小姑娘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倔强,稚嫩的声音跟她的表情语气显得那样的不协调,“你不准许我就不起来!” “那你就跪着吧。”田凌霜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儿子不省心,女儿也来添乱。她身子往后一仰,又和衣躺在了床上,干脆不再理她。 小姑娘就那样跪在原地,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田凌霜才斜倚着床头,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说吧,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就有一等修行资质,资质不再增长我也不在乎。”小姑娘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她一早就想好的话。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却想着森林里的重重凶险,想着后花园里的鲜血淋漓。只有直面危险之后,她才明白力量是多么重要。弟弟在林子里保护了她,可她这个姐姐却什么都不能做。她羞愧难当。 “你说什么?”田凌霜一惊,从床上彻底坐起来,“你是一等资质,谁告诉你的?” “我在藏书楼三层星术室,自己用法阵测的。”小姑娘答道,“资质803。” 田凌霜愣了一会儿。星术室里有检测修行资质的法阵,她自然知道。只是孩子们的资质检测一向是在九岁时进行,在那之前星府未成,实在没有检测的必要,没想到女儿偷偷跑去了星术室,竟然提前检出了一等资质。放眼整个林家数代以来,一等资质也是寥寥无几。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半信半疑地问:“这是真的?” 小姑娘望着妈妈欣喜异常的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啊!”田凌霜下了床,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连着叫了三声好,把女儿从地上扶了起来:“能不能提前修行,就要看你爹的意思了。明天他要考校你们功课,一定要好好表现!” 同一时间,二夫人的灵素苑中,扁素心屏退了丫鬟下人,正亲自往密室中央的浴池里一把一把撒着药粉,浴池里热气蒸腾,奇异的药香随之扩散开来,氤氲满室。光着上身的林易站在妈妈身后,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在身前狂挥乱舞,让扁素心禁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有那么难闻吗?这每一样材料都是千金难求,又经我扁氏祖传秘法配制熬炼,吸一口气进去都能让人气脉畅通,九岁前每月泡一次,星府成长加速,多少世家大族的子弟梦寐以求,想泡都泡不到,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实在不喜欢,我就让小瑜来泡。” 林易听了转身就往门外跑:“我去叫小瑜!” “你给我回来!”扁素心回身拧住林易的一只耳朵,把歪着脑袋嗷嗷叫的儿子拽回浴池边上,不容分说解开他的裤带,吓得林易两手紧紧护住裆部,大叫道:“孔先生说了,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 “嗯,孔先生没白请,八岁的小崽子会跟老娘讲礼法了。”扁素心也不停手,直接撸掉林易的裤子,拎着他光溜溜的身子往浴池里一扔,砰的一声,水花四溅。然后她甩了甩头发,双手叉腰站在池边,看着林易浮出水面的小脑袋,哼了一声:“一个时辰,一刻钟也不能少!” 林易浮在白雾迷蒙的池面上,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妈,我都泡了三年了,这个药真那么好用,我早该一千资质了。” “呸!做梦呢?” “孔先生说了,花精药剂乃是邪门歪道,修行之道存乎内心而非外物,提炼心性才是上上之策。” “呸!就他是正道?有本事不要上我这邪门歪道的门,明天我就把他辞了,请他滚蛋!” “不行不行!明天我爹要考校功课,我肯定挨骂,到时候孔先生还得替我顶罪,他可不能走。后天好不好?后天再请他滚蛋。” 扁素心回身舀起一瓢凉水,哗啦一下全甩到林易脸上:“瞧你这点儿出息!自己学不好,凭什么让先生替你顶罪?再说挨骂有什么好怕的?你挨骂挨得少了?记住,明天宁可挨骂,宁可扮蠢,也绝不能出风头!” 林易被兜头一瓢凉水浇得眼酸鼻涩,眨了眨眼睛,回了回神,鼻孔里两道清水小溪般向下淌着,开口又道:“孔先生说了……”刚说半句,又是“哗啦”一瓢凉水泼在脸上,后半句便和着一口凉水一起吞进了肚里。 与此同时,四夫人的云水居中,屈婉云正静静坐在书桌前,看着女儿林佩璃在灯下做画。小姑娘把一支画笔使得端凝轻巧,进退有势,描描点点间,一张工笔水墨花鸟图已经蔚然纸上。屈婉云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越发显得妩媚漂亮,忽然轻声问道:“明天你爹要考校你们功课,你会怎么做?” 林佩璃放下画笔,托着小下巴想了想,说:“如果他们都不如我,我就努力让爹认可,如果有人比我强,我就装作什么都不会。” 屈婉云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小璃你要记住,要学会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别人,让别人都看不到你,一旦你想走出去,就要保证所有人都看你,只看你。这叫做‘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林佩璃乖巧地点头:“懂了。” 屈婉云抚着林佩璃的头发,端详着她瓷娃娃般的小脸,笑了笑:“跟妈妈学画,跟二姨学药,难免耽误了计先生的课,小璃会不会觉得辛苦?” “不辛苦。” “这就对了。你的对手不在这里,你的身份也不仅仅是林家二小姐,所以不必在乎兄弟姐妹之争。再过几年去了上灵,才是你真正展翅翱翔的天空。” “嗯,佩璃知道。” “好了,天也不早了,睡吧。” 屈婉云说完,站起身向外走去。林佩璃赶紧起身送妈妈离开,回来后轻手轻脚关上门,先踮起脚尖隔着窗户看了看外面,见妈妈的身影已在夜色中消失,不禁吐了吐舌头,然后像个小耗子哧溜一下钻到床边,趴下来,用脚从床底勾出一幅画,小心翼翼地展开。 画上是一艘小船,三个孩子,正是之前在后园画的那一幅。那天是她偷了妈妈的笔跑到湖边写生的,结果那个叫柳儿的丫鬟死了,柳儿的画像竟然也消失了。回来后妈妈说那支笔有诅咒之力,画了谁谁就会受到诅咒,她便一宿没睡好觉,夜里好几次爬起来,借着月光看画上的人。据说画像会随着人的生命力变化浓淡,她害怕对哥哥姐姐们的诅咒会生效,心里愧疚得要死。 还好,画上人的颜色都浓浓的。 她长舒了一口气,把画卷起来重新塞到床下,然后飞速地翻身上床盖好被子闭上眼睛。下一刻,一双女人的眼睛在床边墙上倏然亮起,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又盯着林佩璃的脸瞧了一会儿,这才黯淡下去。(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园中问答 在家宴上,林暮见到了这个世界的父亲,他跟另一世界自己见过不多几面的父亲长相酷似,就如两个妈妈也酷似一样。这让他再次对这个世界感到迷惑,觉得自己一家像是被复制了一份放在这里,只是有了不同的身份和生活。自己的“复制品”不知什么原因走失了,而自己被挪过来填补这个家庭的空位,是替代品又与一般意义的替代品不同。他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当然这个父亲有他独特的气场,尽管他谈笑风生,儒雅俊秀,平易近人,没有任何冷硬肃杀的王侯做派,可总会给人一种气势如山、不怒自威的感觉,只是这威严会令人敬重而非畏惧。他不在,家宴就是一家人随便碰个面吃个饭,三三两两,吃吃聊聊;他在,家宴便成了一个凝聚家人的真正的宴会,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围绕着他,听他讲些山水地理、虫鱼鸟兽的趣闻,说些与夫人孩子们息息相关的家事,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没有哪位夫人特意叮嘱孩子要安静乖巧,但是连年龄最小的林昔都不再吵闹,只坐在四夫人身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瞧着父亲,听他说些似懂非懂的话,见大家笑时也跟着咯咯发笑。这便是王侯风范,领袖魅力,尽管这位淮清侯差不多是封地最少的王侯,且龟缩在渤海偏僻之地。 大周帝国传承三千余年,中间经过十几次大的战乱与变革,周王室改制称皇,诸侯分封的制度虽未更改,但每次战乱都伴随着诸侯格局的变动与封地的重新划分,旧的王侯没落,新的王侯崛起。东亭林氏即是一个不起眼的新兴王侯,封地东亭郡毗邻渤海,几乎都是一马平川,星兽稀少,修行资源匮乏,难以吸引中上层的修行人士驻留。若不是林氏血脉稳定、族内实力强大,又有几家令人敬畏的姻亲,恐怕早就被周边郡国攻伐蚕食殆尽。 淮清侯一脉偏偏又是郡中之国。数代之前林氏偏支立下不朽战功,封侯自然不在话下,本以为可另辟封地,结果周皇下诏封了淮清侯,竟是将东亭郡内临海三县划为封地。郡中八十多县,划出区区三县本也无伤大雅,一门双侯更是无上荣耀,然而林氏自此却有分化为两个势力的趋势,东亭侯既要外御周边郡国,又要内防自家兄弟,殚精竭虑,唯恐祸起萧墙,周皇用心不可谓不险恶。林凤山为避猜疑,干脆将封地依然托付东亭侯治理,自己则长年在云贵狩御星兽,专注修行,家中夫人们只负责打理一些产业和迎来送往的杂事,政事一概不再参与。 数年下来,这弹丸般的郡中之国也已经有名无实,林凤山从帝国最小的王侯变成只有一个虚衔,其地位之尴尬不言而喻,然而他的王侯气度却比当年犹有过之。 林暮有点喜欢这个父亲,只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大人物,他不对你施压,你也自然而然地尊敬他,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都让你生出如沐春风之感。但是有一点让他怏怏不快,从头到尾,父亲都没再提林昊杀人的事,没有指责林昊一言半语,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对林昊就像对待其他孩子,仍是和颜悦色。这让林暮觉得柳儿姐姐好像白白地死掉了,父亲根本就不在乎小丫鬟的一条命。而即将被“发配”到险恶之地的林昊,也丝毫没有苦难临头的模样,席间还偷偷瞪了他两眼,满满一副“你奈我何”的德行。林暮的心情一下子低落到极点。 倒是林佩璇和林佩璃在悄悄看他,神色间似有担忧和关心。他想大概是知道自己病了,所以姐姐妹妹都惦记着自己的身体。他逮住对方的目光回以微笑,然后姐姐给了他一个标志性的白眼,妹妹则像被抓了现行的小贼,迅速低下头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半碗辣子汤,然后掉过头拍着喉咙不停地咳嗽。 家宴过后,林凤山提议一起散散步,于是全家大小一行十二人进入了后园。夫人们知道他有顺带考校孩子们功课的想法,就让林凤山和林昊、林暮、林易、林佩璇、林佩璃走在前面,四位夫人和佩瑜、林昔故意落后几步跟在后面。没走几步,林凤山突然向林昊问道:“小昊,这半年来你的修行可有什么进展?” 林昊走上前,恭恭敬敬地答道:“四个月前谷星已经突破二旋,火星也突破了一旋。” 林凤山停下脚步,转过身:“打开星府,让我看看。” 林昊应了一声,原地站定,将周身星力回流汇入星府,然后吐气外放,前心周围便凭空出现一个黑色的圆盘,足足占据了下半个胸部和上半个腹部,看上去如同一方幽深的宇宙,只是这方宇宙并没有那么多闪耀的繁星,只在漆黑之中点缀着一绿一青红两颗星点。绿色为谷星,颜色较为明亮,周围有两圈绿色星光漩涡,其间不断有玄奥光纹流动变换。红色是火星,颜色稍暗,也有一圈星光漩涡已经成型。 其余几个孩子也都好奇地围上来,林暮更是觉得万分新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修行人张开的星府,终于对星府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也看到了二旋谷星到底是什么样子。所谓二旋,就是漩涡达到两圈的意思,一颗星开始修炼时并没有漩涡,漩涡的圈数越多则表示修炼等级越高,星力越充沛。当然越往后修,要形成更多一层漩涡就会越加困难。 不过这样的星府其实他是见过的。在那个迷迷糊糊的梦里,他飞入黑色漩涡之后,也曾看到一小片五颜六色的星空,那儿的星也环绕着类似的光漩。只是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星府,是的话,那又是谁的星府?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七颗亮星,可比林昊的星府大多了。林昊三年才点亮两颗,要修出七颗还不知何年何月。 当然修行并不是点亮的星体越多越好,计老先生提到过一种“命星”修法。修行最讲究天人合一,人就像行星种子繁育的土壤,每个人作为固定的一块土壤,总有一颗最适合在此繁育的星体,修炼此星,事半功倍。修行略有小成的孩子大多会找出那颗最契合本身体质个性的星体,来作为主要修行目标,这就是所谓的“定命星”。专修命星,其旋级的提升便会很快,而一个人的修为高低是以所修行星的最高旋级来衡量的,那代表他掌握的力量是强是弱,就拿战斗来说,一个修了十颗星而每颗星都是一旋的人,也无法与一个只有一颗三旋星体的人对抗,前者不过是星力属性多一些,强度却差了太多,怕是连后者的一击都抵挡不住。 林暮正回想他在梦里见过的那片星空,以及听到的那些奇怪的话,林凤山已经在问林昊命星的事了:“小昊,你觉得哪颗星可以作为你的命星啊?” 这算是考校功课吗?林昊猝不及防,抓耳挠腮想了一番,最后说道:“父亲说用哪颗,就用哪颗。” 林凤山皱了皱眉,转向其余几个孩子:“你们以为呢?” 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它考察的是对命星的理解,和对他人性情的洞察和把握。林暮本能地想到了火星,但他尚未开口,就听林易大声说道:“木星!” 林凤山饶有兴味地瞧了林易一眼:“小易且说说看,为何是木星?” 林易晃晃脑袋,答道:“因为三哥懒,经常找下人替他写作业,木星就很懒,所谓助力之星,总是寄希望于他人帮忙,天降好运。不写作业,就总是乱跑乱玩,从来不服管束,所以三哥喜欢自由,木星就是自由之星,所以只有木星跟三哥最契合。孔先生说了,合其缘而顺其性,命星也,吾不闻逆天而得道者,是故灵明承光,星耀其地,顺逆向背,不可不察也。……三哥,你为什么瞪我?” 林易说完,傻头傻脑地看着咬牙切齿的林昊。其余几个孩子想笑却又不敢,只得低头强忍。林易虽然是在分析问题,却跟打林昊的小报告一般无二,偏偏他自己毫无所觉,还要强装学问之乎者也一番,怎不惹人发笑? 林凤山转头瞧向林昊,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随即将目光投到林佩璇身上:“小璇,你怎么想?” 林佩璇规规矩矩地向父亲施了一礼,垂首答道:“女儿觉得,三哥应该选火星。” 她没说原因,林凤山也没问,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瞧了林昊一眼:“就按小璇说的,定火星为命星吧。以后去了西柳郡,有凌去邪跟着,一定要努力修行,切不可再贪图玩乐。” 林昊老老实实应了一声,林凤山便继续顺着花园小径往前走,边走边问几个跟在身后的孩子们:“基本汉字都学完了吗?” 林易抢先答道:“没有。”林佩璇和林暮则回答“学完了”。林佩璃走在最后边,没有吭声。 林凤山又停下脚步,目光在几个孩子脸上扫过一遍,最后停在林暮脸上,淡淡笑道:“小暮,听计先生说你的字学得很快,最近读书也读了不少,都看了些什么书啊?” 林暮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关注自己,想了想说道:“之前看的都是些文史类的简单读本,前两天去藏书楼借了几本关于花精的书。” “不错。”林凤山又是一笑,说道,“草木常年吸收日月行星光华,它们的花果又是凝聚自身精华的所在,其汁液对修行大有裨益,可惜一般手段无法汲取其中的星力本源,所以我们要借助于花精和草药。但花草各有不同星性,先理解星性才能正确的使用。” 林凤山说着,迈步走向附近的一片花田。花田里绿叶红花正开得绚烂,殷红如血的硕大花朵映出一片妖娆壮观。林凤山摘下一朵盛开的红花,拿在手中晃了晃,说道:“这花名叫断肠草,又叫罂粟,花开极为鲜艳,令人沉醉,其果实可以止痛催眠、振奋精神,用一次让人还想再用,极易上瘾,但用多了对身体又有极大危害。小暮你看,它的星性是什么?” 林暮听了他的问题,瞧着那片绚丽迷人的花田,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鸦片。他知道另一世界的鸦片是大名鼎鼎的毒品,却不知道这花就是鸦片的来源。他立刻脱口说道:“让人上瘾、中毒、迷惑人的东西,都是海王星。” 林凤山点了点头,面对五个孩子微微笑道:“我这次特意从南方回来,也是因为得到了一株了不得的药草,名叫通明草,这种草含有最精纯的木星本源力量,用它作为药引,取七七四十九种草药熬煮,最后制成了一粒通明丸,可以让你们的星府突破成长界限,提前修行后仍可在两年内继续成长。你们,有谁想要提前修行吗?” 林凤山话一出口,孩子们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就连一直低头不语如在梦游之中的林佩璃也禁不住仰起小脸,满目惊讶。能让人提前两年修行却不会损失修行潜质,这意味着即使去到天才云集的学府修行,也会在同年龄段占有极大的优势。白白多出两年修行时间,价值之大无可估量。 林佩璇刹那间就想起昨晚妈妈的话,这才恍然明白,妈妈为什么说能否提前修行要看父亲的决定,原来是因为通明丸!也就是说,自己拿了通明丸就能修行,拿不到妈妈就不许可。可是,可是只有这么一颗,如果别人也想要怎么办?她偷偷地瞟了一眼林暮。 林暮脸色还算平静。他也很想要这粒通明丸,虽然自己测得的资质是一千,不可能再有成长,可这个资质其实仅仅是针对谷星的。谷星是修行的大门,这个资质决定了整体的修行前景,可是谷星之外的其它行星也是有自身资质的,会关系到具体每颗星的修行速度,它们也需要成长,所以他也需要这粒通明丸。可是昨晚才答应过妈妈,不能告诉别人提前修行的事,拿了这药丸岂不是等于公之于众? 林凤山的话自然也引起了几位夫人的注意。二夫人扁素心一脸镇静,好像对此全不在意。三夫人金珞华只是淡淡看了这边一眼,然后目光便落在林暮身上,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四夫人屈婉云有些错愕,显然没想到丈夫会拿出这么一个大杀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犹豫着欲言又止。只有大夫人岳凌霜很是镇静从容地姗姗上前,对林凤山说道:“我看不如给了小璇吧,这孩子急着想要修行,而且资质也要比别人好。” “哦?”林凤山一怔:“小璇测过资质了?有多少?” “前天在藏书楼用法阵测过,资质803。”岳凌霜声音虽平淡,脸上却现出隐藏不住的骄傲。 这的确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八岁幼女,资质还有成长空间,就已经是一等,百万人中也未必有这样一个,在首重修行的林家这就是地位的象征,可以大大方方地要求所有修行资源都向自己倾斜,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四夫人屈婉云脸上的错愕更为浓重,三夫人金珞华也禁不住向林佩璇看了一眼,但很快就又把目光投向了林暮。而林佩璃也极为惊讶地看向了姐姐。 林凤山脸色凝重,立刻上前一步,蹲下身子探出右手,轻轻按在林佩璇的小腹上部,掌心吐出一股浑厚的绿色谷星星力进入女儿星府。只有像他这样修行超卓的人才能以这种方式进行资质探查,用星力引动对方谷星共振,共振的谷星会反射部分星力回来,反射得越多,资质便会越高。一刹那后,他接收到了一股反射星力,似乎仅仅比输入的星力削弱了五分之一,这意味着林佩璇的确达到了一等资质。 林凤山站起身来,面色浮上一抹红润,显然也很是激动兴奋:“好!果然是一等资质,不愧是我林凤山的女儿!我会亲自指派老师来教你修行,这粒通明丸也是你的!” 大夫人岳凌霜也是喜出望外,感觉这次着实在另两位夫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赶忙拉着女儿的手催促道:“还不快谢谢父亲?” 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林佩璇却一下子甩脱了妈妈的手,说道:“不!我不能要!” 然后她倔强地仰起脸,迎着妈妈疑惑和责怪的目光:“父亲是以为我的资质好才给我通明丸,可我的资质没有别人的好,我怎么能要!” “你说什么?”大夫人无法接受女儿的话。还有比女儿资质更好的?这怎么可能?另外三个孩子中间还有一等资质?开什么玩笑!当一等资质是大白菜吗? 所有人也都愣在当场,只有林暮猜到小姐姐到底要说什么,只是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林佩璇用手一指林暮,对父亲说道:“弟弟的资质是一千,比我要好得多,通明丸应该给他!”(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跌落尘埃 林佩璇清楚通明丸的价值,也对这种修行圣药满怀渴望,可自尊心不允许她去拿不该她拿的东西。明知道弟弟比自己资质更好,却瞒着父母亲人不说,即便得到通明丸,她心里也会愧疚不安。她的确想超越林暮,超越所有兄弟姐妹,的确想得到父母的认可,让所有人欣羡并击节赞赏,但却不是以这种方式。这是她干净、光明的本性中不容低头的骄傲。 只是她的话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生出荒谬的感觉。略懂修行的人都知道,1000满资质是现有修行体系下的理论上限,是永远无法达到的顶点。这在修行界是千锤百炼的真理,断不可能有人突然打破。要说林暮资质900以上大家都会震惊,而满资质1000却全当是个笑话。所以林凤山和几位夫人都愣了一下,大夫人田凌霜随即莞尔:“小璇不要顽皮,哪会有1000资质?” “前天在藏书楼,我们一起用法阵检测过,真的是1000!”林佩璇见没人相信自己的话,面露焦急之色,“而且连续测了两次,都是这个结果,要不然我也不会相信的!” 几位夫人不禁面面相觑。以林佩璇的性子,不太可能在这种场合大开玩笑,既然她这样说,多半便是真的,但是1000资质之事实在是匪夷所思,仍然没有人相信。金珞华倒是听林暮提到过他的1000资质,现在听林佩璇说起,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法阵检测?与其相信这个结果,不如相信法阵出了故障。 林凤山双眉微凝,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林暮,问了一声:“小暮,有这回事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林暮当然不敢否认,只好点了点头:“嗯。” 林凤山两步走到林暮面前,也像先前探查林佩璇的资质一样,伸出右手轻轻按在他的小腹上部,一道谷星星力从掌心吐出,注入林暮的星府。等了片刻,却发现并未接收到任何反馈的星力。这意味着对方的谷星并未产生任何响应。 零资质? 林凤山紧皱眉头,催动星力又重新输入一次,半晌后却仍未得到任何回应。他不禁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他宣布探查的结果,但是看他凝重的面色也能猜到,恐怕结果不太理想。 “法阵的检测也会失误,既然出现1000这样的异常结果,可以断定是法阵出了故障。我刚才已经亲手探查过了,这孩子……”林凤山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话说到一半他顿了顿,脸色更沉郁了几分,看了一眼正仰起脸看着他的林暮,那孩子的脸上洋溢着浓郁的期待。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孩子是零资质。” 零资质! 这一次是真的惊呆了所有人。不能修行的普通人大多只是资质不满50,真正零资质也不多见,而在以血脉稳定著称的林氏双侯主脉,更是几乎没有出现的可能,但偏偏就出现在侯爷亲生儿子的身上,同样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侯爷亲自出手测查,没有人会有丝毫的质疑,有的只是震惊。 当然,也有人高兴。大夫人田凌霜就很高兴。她一直对林暮小小年纪就表现出来的学习天分和灵活心智很介怀,在出了柳儿事件之后就更加警惕,毕竟那孩子跟自己儿子闹出了那么大的矛盾。就在刚才,她还真有点担心林暮会有超过自己女儿的修行资质,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她不禁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就这么砰地一声碎掉了,浑身轻松舒泰。 居然是个零资质的孩子,原以为是个威胁,没成想竟是侯府百年以来最大的笑话。零资质的林府少爷,这叫侯爷怎么想?即便他不认为有什么,万一传了出去,下人们会怎么议论?还有人会觉得这个少爷是侯爷亲生的吗?此事一出,不论事实究竟如何,金珞华都再难在侯府站稳脚跟,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田凌霜竭力掩饰着心中的兴奋,偷眼瞧了瞧三夫人金珞华,却见对方低眉垂首,似乎在思索什么,脸色瞧不出明显的变化。扁素心和屈婉云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佩璇不敢相信,她睁大了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林暮,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那天明明测了两次的。可是父亲说的不会错,法阵可以错,父亲怎么会错?可是,林暮竟是从1000资质跌落成了零资质,这实在是个惊悚的转折。七岁了仍然是零资质,意味着星府没有一星半点成长的可能,意味着林暮是个无法修行的孩子。在别的修行家族这种孩子并不少见,可仍然注定低人一等,而在人人都能修行的林府,他的零资质意味着什么? 林佩璇不敢想。照理说林暮没有资质,通明丸就会名正言顺地归自己所有,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是藏书楼和森林里的一幕幕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她满心里都是“奇怪”的想法。他比我努力很多,比我勇敢很多,也可能……比我聪明很多,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零资质呢?计先生不是说“天道酬勤”吗?可最勤奋的孩子却没一点追寻天道的机会!这是什么道理? 星术室那本黑书的奇怪说法也浮现在她心底。如果说之前还是半信半疑,现在她几乎已经全部相信了,林暮真的不是侯府的血脉。无论是计先生还是父亲母亲,都从没怀疑过他们中间会有不能修行的的孩子,可如今却出了林暮这样的异类。林佩璇忍不住瞧了林暮一眼,见他把头埋得低低的,脸色微红,布满了失落与迷茫的神情。 林暮确实很难过,只是他早就做过最坏的准备,早就考虑过自己不能修行的事,所以并没受到太过强烈的打击。法阵果然是出了问题,自己果然是无法修行,这就是最终的宣判,不再有期待,也不再有侥幸。所有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变得不一样了,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羞愧。他不自觉地看向妈妈,金珞华也正好朝他望过来,眼睛里并没有嫌弃,也没有质疑,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暖心的鼓励。就像迷失在海上风暴中的小船终于找到了登陆的港湾,他小小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鼻子却有些发酸,于是他紧紧抿着嘴唇,低下头,做出一副倔强的神情。 林昊有意无意凑过来,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小五你果然是个天才啊,天生蠢材,零资质都能让你赶上,以后还怎么在林家混?” 这话被距离二人较近的林佩璃听到,小姑娘略带厌恶的目光在林昊脸上一掠而过,侧头看看林暮,刚要说些什么,却敏锐地觉察到妈妈在看着自己,于是她垂下头往旁边挪了两步,离林暮远了一点。 林昊的讥讽只在林暮心底掀起一丝涟漪。对方在借机羞辱自己,他知道,他也知道对方的话其实没错,一个不会修行的人,放在林家,确实可以当得起“天生蠢材”四个字。可他原本就不是林家人,从未以林家人自居,也不在乎林家人怎么看,他只在乎妈妈一个人的看法。这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抬起头,望着那双慈爱的眼睛,他有些愧疚地叫了一声:“妈妈。” 金珞华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林暮那么渴望修行,她自然是知道的,被父亲说没有资质,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会将他的梦想击得粉碎。她担心儿子会受不了打击,赶紧走了过来。不过看起来还好,孩子的脸色只是微微发白,眼睛里闪着莹莹泪光,却忍住了没有哭。 一家人陷入了一种僵硬的气氛之中,一时没人说话。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突然爆出“哇”的一声嚎哭,却见林易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嘴巴大哭起来:“骗人!你们骗人!你们说我们都能修行,明明小五不能!小五就爱跟我玩,我肯定也不能,你们串通好了瞒着我们!……我不能修行!我不能修行!……” 他这突然的哭闹让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听他边嚎边说,更是感觉哭笑不得。 林凤山本来脸色便不好,如今明显没了游园散心的兴致。他哼了一声,沉着脸转身便往回走,从几位夫人和孩子们身边一一走过。几位夫人面面相觑,各自拉起孩子的手陆陆续续地跟上。她们知道侯爷的脾气,这时候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只有还不懂事的林昔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爹爹走啦!” 四夫人屈婉云赶紧把他抱起来,低声说:“爹爹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回去处理,改天我们再来玩。” 林凤山听到了她的话,蓦地停下脚步说道:“你们知道我忙,为什么还不好好管教孩子?每次还都要我亲自处理!我明天就会返回云贵,你们好自为之。还有,如果再有孩子丢失的事情发生,你们这些当妈的就不要在林府待了!” 说完,林凤山加快脚步,迅速远去。留在原地的大夫人、二夫人和四夫人都齐齐把目光投向了金珞华。只有她在数月前丢过一次孩子,显然侯爷的话是说给她听的。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侯爷忽然翻起旧账不为别的,正是因为林暮没有修行资质。少一个能修行的儿子,传出去又难免让人说三道四,这让侯爷自然而然地迁怒于金珞华。 林暮又怎么会看不出其中关节?他觉得屈辱,为妈妈屈辱,心疼,为妈妈心疼,愧疚,为自己的不争气愧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妈妈怎么会受到这样的数落?而且可以想见,以后在这个家里,妈妈的地位也会不断的下滑,可能还会遭受更多的屈辱。 一切只因为她,生了一个废物儿子——尽管自己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可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林暮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愤慨,一如多年以前,他看着别的孩子被爸妈牵着手幸福的走在大街上,而自己孤孤单单被妈妈锁在门外饥寒交迫之时。他那时并不知道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只知道自己没有那么温柔的妈妈,所以他努力博得妈妈的开心,希望妈妈对自己温柔一点,比同龄孩子都要成熟、懂事。现在他有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妈妈,自己也足够努力,却仍然被一种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打不破也挣不脱。 为什么别人可以修行,而自己却不可以? 为什么? 林暮紧咬着嘴唇,仰起脸看向妈妈。妈妈的脸上看不出特别的表情,只是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但是,他看到了。 三位夫人都带着孩子们先后离去。林佩璇离开前不住回头,总是想跟林暮说点什么,可却不知说什么好。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最后极不情愿地被林昊拉走。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听到三哥说了一声“以后别理那个废物”,她立刻用力甩脱了他的手,一个人沿着小路跑远。 后园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金珞华与林暮两个人。微风吹过一阵清凉,叶在招手,花在点头。 金珞华蹲下身子,擦了一下儿子脸上的泪水。林暮并没有哭,虽然哭是一个孩子发泄情绪最畅通无阻的方式,但他忍住了,只是眼睛实在太酸太胀。他再一次轻轻地唤了一声:“妈妈……” “嗯!”金珞华应了一声,伸出双手抚着他苦巴巴的小脸,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妈妈一直都在。妈妈要告诉小暮,能不能修行不是靠资质的,要靠心。计先生是不是也说过,修行就是修心,有一颗坚强、勇敢、颠扑不破的心就能修行。小暮你告诉妈妈,你还想修行吗?” 林暮知道妈妈在骗自己,她想缓解一下自己心里的痛苦,可能觉得修行一阵没有成果自己就会自然放弃,而伤口也会随之渐渐结痂愈合。但他真的还想修行,他倔强的想着“没有资质就不能修行吗”,“我偏要修行给你们看”,重重地点了点头:“想!” “那好,妈妈教你修行。走吧,我们也回去。”(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童心寂寞 林暮发现,下人们看自己的眼光变了,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恭敬,甚至有些人偶尔会流露出不屑。尽管以前的那些恭敬常会让他不自在,他又不是真的世家少爷,那些东西本不属于他,他不在乎,可这突然的转变跟自己的不能修行牵扯在一起,让这个七岁的小孩第一次懂得了人情冷暖,心里多少有点怏怏。 出身好自然是好,但倘若不能修行,即便是王侯之子也不过是戴了王冠的蝼蚁,而蝼蚁终究只是蝼蚁,别说是那些可以修行的管家侍从,就算是一般的丫鬟仆人,也会低看你几分。 而林暮并不知道的是,一般的王侯子女哪怕不能修行,因为出身高贵也绝不会招致下人白眼,他之所以陷入这样的窘境,是因为出身遭到了质疑。侯府破天荒出了个零修行资质的少爷,那多半便是三夫人与他人有染。有心人添油加醋一散播,这传闻不胫而走,三两天的功夫,便闹得满城风雨。奇怪的是,侯爷对此并未作出任何处断,急匆匆地便返回南方去了。三夫人仍然是三夫人,五少爷仍然是五少爷,这让胡乱猜疑的人们有点摸不着头脑。若五少爷真不是侯爷亲生,依照侯爷的脾气必然不会这样冷淡处之,于是又有人说五少爷只是天生走背字,赶上了那个极微小的几率,成为侯府绝无仅有的一只奇葩。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林暮便在这纷纭声里孤独起来。以前哪怕只是腻在书房里看书写字,林易还是会隔三差五跑来找他,最近却再没来过。以前在计先生那边上课,佩璃妹妹常会对他笑一笑,聊上几句,现在却似乎有意避着自己。柳儿死了,林昊走了,小姐姐对他依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只有计老先生还是那样认真地教他课程,占星学、星兽学、符文学……依然当他是可以修行的孩子。他也仍然学得认认真真,他觉得,至少先生对他仍然是抱有希望的。只是跟希望比起来,现实便多少有些苍白。计先生将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小姐姐身上,因为小姐姐从父亲那里拿到了通明丸,拜了计先生为指导老师,提前一年开始了修行。 林暮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现在的他似乎只剩下妈妈了,可是自从那天从后园回来,妈妈便陷入了无休止的忙碌,暂时还没有时间教他修行,原本说好让絮儿姐姐陪他,最近却因为妈妈的忙碌,絮儿姐姐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他只能一个人看看书写写字,一个人在园子里闲逛或者发呆。他还是会反反复复地去想修行的事,试图去找理由鼓励自己,而这样的理由他总是能找到一些。比如他是一个外界人,这个世界的理论可能对他不适用,就像那个测资质的法阵会在他面前失常一样,父亲对他资质的检测也可能失常。再比如他在森林里挥出的那一拳,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力量多半跟修行有关,如果不能修行他哪来的那种力量呢?再再比如,他梦里去过一片星空,那星空特别像修行人的星府,那里有个叫张瑶的姐姐对他说过,要他好好修行,如果他不能修行,张瑶姐姐为什么鼓励他呢?虽然各种迹象都表明那只是一个梦。 这些捕风捉影的理由对这个可怜的小孩来说就像救命稻草,他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在脑子里过一遍,甚至自言自语一番,驱散内心盘踞的孤独和恐惧,然后高高兴兴地去找计先生上课,期待着妈妈闲下来教自己修行。然而这天中午下课的时候,姐姐和妹妹都离开了,他却被计先生单独叫住。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从没见过计先生单独留下谁,于是心里不禁惴惴地想,是不是先生要告诉自己,以后不需要再来上课了?就在他暗暗担心难过的时候,先生却从卧室里抱出一只小黑狗,笑吟吟地递给了他。 “朋友家里有只星兽母犬分娩,我便抱了这一只小东西回来,权当送给你的礼物,带回去好好喂养。”计先生慢悠悠地说道。 林暮又惊又喜,全没料到先生会送自己礼物,而且是一只星兽的幼崽,虽然星兽幼崽不一定是星兽,但比一般的同类更有灵性。他连忙恭恭敬敬地向先生施礼:“谢谢先生!” 计先生捋了捋胡子,叮嘱道:“狗是一种很特殊的动物,即便成为星兽,依然会对主人忠诚不二,至少在跟别人订立契约之前,绝不会舍弃原主人离去。悉心照料,这只小东西很有成为星兽的潜力。” 林暮一下子便明白了先生的良苦用心,他是想送自己一只星兽,让自己有自保的能力。自己不能修行,有一只可以修行的宠物伙伴也是很好的,只是大多数星兽接近人都需要与修行人订立契约,以忠诚著称的狗却不太需要,这只宠物最适合不能修行的自己。 林暮十分感激,只是心里难免涌上一股失落的情绪。先生也觉得自己是不能修行的,不过这不能怪先生,经父亲测查之后,所有人都会这样想吧?他很想问问先生,像自己这种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小孩,是不是测得的资质都不可信?可是他不能问,不但不能问先生,也不能问妈妈,不能问任何人。这是有关他真实身份的大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他抱着小黑狗回了璎珞园。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实在太小了,只有巴掌那么大,它讨好似地舔着他的手指头,舔得他痒痒的忍不住呵呵地笑。妈妈和絮儿姐姐太忙顾不上这边,所以他自作主张给它起名叫黑豆,它是个黑漆漆的小豆丁。小小的林暮终于有了一个最亲密的小伙伴。 第二天中午又是每旬一次的例行家宴。不过林暮记得上次家宴才过去四五天,这一次似乎时间有点提前。父亲早已离开了,林昊也走了,宴席上只有四位夫人和六个孩子。菜肴还跟以前一样丰盛,只是气氛略显僵冷。林暮规规矩矩地吃着饭菜,偶尔抬起头,就会瞧见对面的小姐姐,修行后的姐姐似乎也没变得有什么不同,瞧见林暮看她,她还会习惯性地白他一眼,只不过不再赌气似地跟他抢菜吃。大夫人田凌霜就坐在小姐姐旁边,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似乎在说给三妹送行之类的话。林暮知道,三妹是大夫人对妈妈的称呼,给三妹送行……这是给妈妈送行?本来无心听大人讲话的他耳朵刹那间就竖了起来。 妈妈要去哪儿? 他忽然有些紧张。想起这些天妈妈的异常忙碌,才明白她是在安排园子里的事情,打点行装,为离开做准备。他侧过脸看向妈妈,金珞华也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悄悄地攥住了他的手,拍了拍,而后面向其余几位夫人,笑笑说道:“这次主要是带小暮出去散散心,这孩子一直有点情志抑郁的毛病,二姐也说过,去外边换个环境,住一段时间可能会有好转。园子里的事我都交代清楚了,府上的产业以后就劳烦大姐二姐和四妹多费心了。” 原来要带自己一起离开。虽然并不知道要去哪儿,但是只要是跟妈妈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林暮吊起来的心立刻又放到了肚子里,只是一抬头,却见小姐姐正用一种怔怔的眼神看着自己,林易和佩璃妹妹也在向自己瞧过来,或许是觉得他要离开了,眼睛里都多少有些不舍。只是一刹那间,便各自低下头去。(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难说再见 牵着妈妈的手走在返回的路上,林暮仰起脸问:“妈妈,是他们赶我们走吗?”他们,是指父亲和父亲的几位夫人,或许还有府里的一干仆从。 金珞华摇了摇头:“是妈妈要走,要带小暮去一个清静的地方修行。你不喜欢吗?” “喜欢。只要跟妈妈在一起,我都喜欢。” “好,小暮乖乖的,今天妈妈再把剩下的事情交代一下,明天我们就动身。” 林暮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一定是有人赶妈妈走,是自己的不争气拖累了妈妈。回到璎珞园,他抱着小狗黑豆在园子里闲逛,看着眼前已经熟悉的一切不禁有些伤感。两个月前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他还一直盼望着能飞出这个巨大的牢笼,想尽办法骗柳儿姐姐带自己出去。如今就要出去了,心里却留恋起来。柳儿姐姐也不在了,想起她曾陪自己在园中跑来跑去,想起她洒在路上的欢声笑语,林暮忍不住鼻子酸酸的。他坐在小亭子里抹眼泪,巴掌大的黑豆伏在脚下,用它的小舌头直舔他的脚趾头,湿哒哒热乎乎的。 突然便有个小男孩的声音蹦出来,吓了林暮一跳:“又不是三岁小孩,还哭鼻子,不害臊!” 林暮一抬头,却见林易正从亭子的围栏外面翻过来。他本来是想耍个帅直接跨进去,可是腿太短,一脚里一脚外卡在围栏上,两脚都不沾地,他捂着裤裆急慌慌喊道:“接我接我!我裤裆里有宝贝,晚了就挤坏了!” 林暮赶紧跑过去,费了好大力气把他拽进来。林易鬼鬼祟祟朝左右瞧了瞧,见周围没人,就弯腰解开裤带,从鼓鼓囊囊地裤裆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就是他说的宝贝。林暮好奇地瞧着他,感觉今天的林易跟偷鸡的黄鼠狼似的,也不知拿了什么好东西还要藏在裤裆里。就见他得意洋洋把布包朝自己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 林暮摇了摇头。 “这是能提升星府发育速度的神药,叫做‘童子脱胎粉’!精选一百零八味药材,利用神医扁氏独家熬炼方法,经过……经过……多少道工序来着,回头我再问问我妈。总之,这是无上神药!”林易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这么一小撮,千金难求!” 林暮看着那个小布包,眨了眨眼睛。不用林易吹牛他也知道,能提升星府发育速度的肯定是好药。不过这家伙跑来就是为了炫耀吗?他摸了摸后脑勺,有些羡慕地问道:“四哥从哪里弄来的?” “偷的!”林易把声音压低了些,却仍是一副自得的模样,在林暮讶异的目光里,他把小布包大方地往前一递,“特意给你偷的,拿去!” 林暮虽然很想要,但是偷来的东西,又这么贵重,他只能摆手拒绝道:“我不能要!” “嗐,其实就是我妈的东西,也不能算偷。你拿去泡澡,资质会涨得快一点儿!孔先生说了,不到九岁,现有的资质就不能作数,甭管别人怎么说,你可不能灰心丧气,咱们兄弟可是要一起去征服重华学院的!”林易摇头晃脑地解释着,走上前把药塞给林暮。 林暮没想到林易会相信自己还能修行,还把二姨的秘药偷给自己用,心底不由涌上一股感激之情。可是偷来的药终归是不能收,他也不能连累林易挨骂,正要拒绝,却听林易“嗷”的叫了一嗓子,像被蝎子蜇到似的向后跳开,往地上看,小黑狗正耷拉着舌头在那儿可怜巴巴地站着。 这小东西太小了,之前林易完全没有注意,冷不防被它舔了一下,还以为脚下有什么东西,吓了一激灵。看到是这样一只可爱的小狗,便嬉皮笑脸地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黑豆便仰起脖子追着他的手掌舔来舔去。 “痒,呵呵呵,好痒,呵呵……”林易玩了一会儿,站起来看了看林暮,一本正经地问:“把这小狗给我,我给你药怎么样?” 林暮愣了一下。刚才还是送药给自己呢,现在怎么成了拿黑豆交换了?那药他本来就没想要,拿黑豆换自然更不可能。他立刻摇了摇头:“这是计先生送我的,先生不让我送人。” “真是小气!”林易登时便气愤起来,“我给你偷药,你连只小狗都舍不得给我!” 林暮脸一红,他说的不无道理,好像自己是有点小气,可自己没想要他的药啊。他连忙辩解道:“我不能要你的药,你也不能要我的黑豆。难道先生没告诉过你,君子不夺人所爱吗?” 林易脸也一红,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先生说的话多了,我怎么记得清楚?你不要我的药,我还不想给你了,将来要是不能修行,你可别赖我!” 林暮心想,修行是我自己的事,我怎么会赖别人呢?当下摇了摇头:“四哥,我不会赖你的。” “好,将来别后悔!”林易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拿着自己的小布包,转身就走,晃悠悠出了小亭子,没忘回过身“呸”了一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林暮一脸尴尬,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闹成这样。林易怪自己小气,自己还嫌林易平白无故要抢自己东西呢。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林暮留他也不是,送他也不是,本来便心情不好,此时更觉得委屈。站在亭子里看他走远了,却忽然想起人家是特意在自己临行前跑来见上一面,是来给自己送行的,无论怎样,终究是一番好意。想起以后可能要很长时间都见不到,心里不禁又有几分懊恼,抱着黑豆走在园中,一阵阵的意兴阑珊。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见一下小姐姐和佩璃妹妹,向她们辞行,所以他一个人出了璎珞园,溜溜达达走到四夫人的云水居外,向园内探了探头,有丫鬟认识他,便走过来问:“五少爷是来找二小姐吗?” 一下子就被猜中了来意。林暮点了点头:“嗯,我是来向妹妹和四姨辞行的。” “二小姐不在,四夫人也出门去了,我会转告夫人和小姐的,五少爷还是请回吧。” 这是吃了闭门羹吗?林暮眨了眨眼睛,向丫鬟身后的门内看了一眼。他刚才明明看到一个小姑娘穿着粉色的小裙子坐在水边,应该就是佩璃妹妹,不过现在看不到了。好吧,人家不想见自己。他有些黯然地垂下头,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对丫鬟说了一句:“谢谢姐姐。” 林暮抱着黑豆走开。云水居内,一汪碧绿清澈的池塘边,却响起一个小姑娘委屈的声音:“妈妈,五哥要走了,也不能见一见吗?” “你当他是五哥,但在侯府上下,却没人再当他是少爷。你要走的路,不需要与这样的废人为伍。”这是四夫人婉转却冷淡的声音。 “可是……,五哥他,真的一点修行可能都没有吗?” “没有,零资质就是零资质,不管是几岁的零资质,都没有成长的可能。” “那他以后怎么办?” “……你没必要操心这些,你的画呢?画完了没有?” …… 林暮自然听不到这些,他抱着黑豆,黑豆没命地吮吸着他的手指头,已经站在了大夫人的凌霜阁门外。看门的仆人倒是进去通禀了一声,只是没多久就回报他说:“大小姐不在阁中,不知去向。”林暮也不知这次是不是敷衍,但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于是他向仆人道了谢,抱着黑豆径自往回走。路过灵素苑,他停下来犹豫了一下,很想进去再探望一下林易,可是想想刚刚吃过的两碗闭门羹,如今又跟林易吵得不欢而散,这时候去找他,结果可想而知。 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偌大的林府,已经容不下这个七岁的小孩子。林暮心里一清二楚,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黑豆,低声对它说道:“黑豆,你再看一眼,这儿是我的家,也不是我的家,明天咱们就离开这儿了。以后咱们两个在一起,还有妈妈,咱们一起去天涯海角。他们说我不会修行,我一定要修行给他们看!你也是,你要努力做一只最厉害的星兽,不许偷懒!” 黑豆傻乎乎地瞪大黑豆一般的眼睛,瞧了瞧他,便又张开嘴巴吮住了他的手指头,像是叼到了一块香喷喷的肉骨头,舔啊舔,咬啊咬,弄得他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 ………… 藏书楼三层传送间,林佩璇坐在地上,白色的裙摆铺开如一朵盛开的莲花,粉嫩漂亮的小脸上弯弯细细的眉毛却紧皱着。在她身前几步之外,白猫两只前爪离地,用两只后爪撑地摇摆前行,故意做得缓慢而笨重,并时不时地仰头发出一声闷吼,然后用憨声憨气的嗓音向小姑娘询问:“怎么样?熊大人现在像不像熊大人?现在像不像?像不像?像不像?……” “不像!”小姑娘不耐烦地问道,“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不能!你已经耽误了熊大人的午休时间、雕苹果的时间、放风的时间、喝下午茶的时间,绝对不能再耽误熊大人做熊大人的时间。你看你这么不开心,为什么不起来跟我一起玩游戏呢?为什么不呢?”白猫依然用粗粗的嗓音慢条斯理地说道。 “因为我没有不开心。”小姑娘越发的不耐烦。 “没有不开心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开心?”白猫用爪子敲了敲脑门,“你才八岁你为什么喜欢撒谎呢?让熊大人想想,啊——,你一定是不喜欢熊大人的游戏,要不然我们再玩回狼大人?不过狼大人一点都不好玩,要不然你做熊大人?不行那也不好玩,你做了熊大人那熊大人又去做什么?哦有了有了!熊大人做熊大你做熊二这样好不好?” “我什么都不玩,我就想安静一会儿。” 听了小姑娘的话,白猫果然安静了一会儿,这一会儿长达三秒钟之久。三秒钟后白猫忽然一拍脑门顿悟了问题的关键:“熊大人知道了!那个小男孩没有来,他没有来所以你不开心对不对?” “他以后都不来了,他被赶走了。” “哦这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告诉熊大人他去了哪儿熊大人给你做传送门,保证你们夜夜幽会不会有任何人干扰!呃不对不对,你才八岁为什么要去幽会?虽然熊大人八岁的时候已经在幽会了,可是人类显然还太小了,你怎么能这么早熟呢你太不听话了。”白猫满面愁容,看上去纠结不已。 小姑娘愣了半晌,这才明白它在说什么,顿时又羞又怒,从地上霍然站起:“闭嘴!” “难道熊大人说错了吗?难道你不喜欢那个小男孩吗?可是你们真的太小太小了,这个年龄是不能生孩子的!呃不对不对不对,太不对了!他还是你的弟弟,你们这是******这是你们人类严禁的行为……” “你给我滚!滚——!”(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引星入体 东海之滨,有一片绵延十几万公里的沙漠,这在气候湿润的东部沿海是一处反常的奇景,但这片名叫“幻海”的沙漠就是活生生的摊在那儿,雨水虽然比附近的沿海地区少不了多少,却不知都流去了哪里,多少年过去仍是荒芜一片。幻海沙漠的北面靠海,有一座名叫沙水的小城,尽管毗邻沙漠常遭风沙之苦,渔民们却仍贪恋这里的丰饶水产不肯离去,也有旅人因一面沙漠一面海水的奇景慕名而至,使得这座不大的海滨小城倒也繁华热闹。 这一年夏天,小城里盛传有一位大人物即将到来,可惜整个夏天过去,却是谁也没能盼到大人物们出行必备的华丽排场,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城南平民区多了一座二层小楼,小楼里住进去一位仪态万方的年轻女人。女人素颜如月,常引路人驻足凝望,她身边只有个六七岁摸样的清秀男孩和一个十几岁的小丫环,再就是一条刚断奶的乌黑小狗,颇像是哪个大户人家落魄在外的夫人或者小姐。 这么漂亮的女人没有男人跟随着,难免会令人想入非非,有几个为美色所诱的地头蛇,便趁着夜色摸过去想寻些风流快活,只是在那之后,再也没人看见他们从楼里走出来。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这看上去纤纤弱质的女子来历很不简单,要么是位实力强大的修行人,要么就是暗中有人保护,总之不是一般人能够招惹的起。 金珞华带着儿子林暮、丫鬟絮儿,低调地落户于沙水城,就像入夜无声的一滴雨水,除了沙水城主,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沙水是东亭郡边境小城,城主林英琦是林暮的一位远房族叔,修行资质不高,在英才济济的林氏家族名声不显,只是个蜷缩在海滨小城的小人物。淮清侯府早早地传出了消息,三夫人要带着五少爷来沙水城散心,本土的小人物们自然是不胜惶恐。尽管这位三夫人出身平民,正受侯爷冷遇,唯一的儿子据说还是林氏从未出现过的零修行资质,注定要成为淮清侯一脉的耻辱,但谁也不能无视她的尊贵身份。 所以一得到三夫人进城的密报,林英琦便乔装为平民登门拜访,却又在三夫人一口回绝了各种好意之后,独自灰溜溜地离去。 金珞华也很无奈。她不想增添任何麻烦,不想出行遭遇干涉,更不想被人以保护的名义监控起来。大夫人将她的行踪透露给林英琦,让她颇为不喜,却又说不出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身份摆在那里,想要洗尽铅华,安安分分做一个平民谈何容易? 送走林英琦之后,金珞华很快就感觉小楼周围多了一双眼睛,只是不知这双眼睛属于城主府还是侯府。她站在楼门前,不动声色地向四周围扫视了一眼就返回了小楼。月上柳梢时,絮儿就按照她的吩咐登上了二楼的露台,放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并对着小楼东侧的一株老槐树唤了一声:“喂,下来啦,夫人请你吃面!” 老槐树比楼顶还高的茂密树冠上,一丛叶子无风自动。借助皎洁月光,絮儿很清楚地看到树叶掩映下的一截树干晃了一下,分离出一个瘦长的人形。那人蹲在树干上犹豫了片刻,似在琢磨夫人请的这碗面该不该吃,可能是肚子真的饿了,也可能是觉得夫人的赏赐不容拒绝,最终他一个纵跃飞身而下,落在絮儿身前,露出一张清瘦坚毅有如刀削的面孔。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岁上下,双眼细长,左脸上有一道三寸长的暗红疤痕。 这人身轻如燕,落地无声,显是擅长潜隐匿形之术。絮儿自幼在侯府长大,也接触过一些会修行的侍从护院,却没见人施展过这样诡异神秘的能力。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忍不住问道:“你是城主府的人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头鞠了一躬,表示对二夫人赐面的感谢,而后端起面碗,蹲在露台的隐蔽处,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面。面条入口,没有与唇舌的摩擦声,没有咀嚼声,仍是诡异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就像他是一个天生不会制造声音的人。他吃饭的速度也是奇快,絮儿微蹙蛾眉等他回话的当口儿,他已经三下两下吃完了那碗面,然后放下碗筷,像一只灵活的黑猿返身跃上那株大槐树,消失在枝叶之间。 从下树吃面到上树隐匿,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絮儿眼睁睁看着对方重新伪装成一截木头,始终不愿意搭理她一句,不禁微微地撅了撅嘴,俯身收拾起碗筷下了露台。月光下古槐雄奇,垂柳婆娑。 整个过程都落在金珞华眼中。她请对方吃面,意在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他的存在,无须躲躲藏藏,最好速速离去,只是对方似乎不为所动,她也只能听之任之。 絮儿刚刚离开,林暮便抱着黑豆轻手轻脚走上来,他站在露台上举目四望,一片片低矮的房舍在月光下静默着,人影摇摇,灯火幽幽。对他而言,这又是一个新鲜的所在,是侯府之外真正的大世界。最新鲜的是大槐树上藏了个人,只是他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那里像是有人的样子,所以他对着槐树轻轻叫了几声:“叔叔!叔叔!……你吃饱了吗?我带了点心,可以分你一半儿哦。” 等了半晌,没有回应,槐树叶子发出轻微的哗啦声,那都是风吹过的痕迹。林暮挠了挠头,心想那个人是不是不在了?抬头看,一天星光弥漫,璀璨如银,他便把黑豆放下来,自己也盘膝而坐,准备打坐修行。 在离开林府赶来沙水的路上,妈妈就禁不住林暮缠磨,教了他如何修行。修行就是通过独特的呼吸吐纳方法,导引星光入体,化作星府内的星体能量,所以他觉得,必须要在一个星光充裕的地方打坐,露台自然是不二之选。可是妈妈说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就顾忌起那个树上的人。不过仔细想想,反正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五少爷林暮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打坐又怎么了?庙里的和尚还打坐呢! 林暮怀着一种“当和尚”的心思坐下来,然后拎着脖子把颠着四条小腿撒欢儿的黑豆抓回来,按在身边,低声训责道:“不许贪玩,要努力修行,不然明天的肉骨头可就没有了哦。”黑豆嗓子里发出委屈的嗷呜声,却只得乖乖在小主人身边趴下来,耷拉着舌头闭目养神,只是没半刻钟就睡了过去。 不过这时候林暮已经顾不上它。他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之中,按照妈妈的说法,静坐调息虽然看似简单,一开始却很难适应,凝聚心神尤其是一大难关,可他进行的无比顺畅,初一尝试就水到渠成,就好像同样的事情他已做过多次,熟得不能再熟。这熟悉感让他吃了一惊,之后随着大股的星光从指端进入体内,沿气脉汇入星府,他又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太不合常理。 无论是谁,最初的修行必须由谷星开始,谷星是打开修行之门的钥匙,又是培育行星种子的土壤,点亮谷星,使谷星之气润泽星府,才能逐渐唤醒其它星体。在其他星体被唤醒之前,修行者只能吸纳谷星的星光。 可是林暮的气脉里,却一下子涌入了七八种星光,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而且这七八种星光涌入星府之后竟不分彼此,直接全部灌入了同一个黑色的漩涡! 就算林暮毫无修行经验,他也知道这绝对是不正常的。就算是可以吸纳不同星光,它们在入体后也会转化为不同的星能,去浇灌对应的行星种子,它们应该流入不同的地方,可现在却流到了一处! 林暮搞不清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妈妈说过,不能修行的人无论怎样吐纳调息,星光都无法入体,只要入体了就意味着可以修行。尽管自己身上有着诸多的不合常理,可至少可以肯定地说,自己是能够修行的! 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不论学过的理论怎么否定自己,不管父亲的预测多么不容置疑,在事实面前都是不堪一击。他的坚持是对的,外界来的自己果然很奇怪,没有谷星没有资质照样可以修行,只不过跟一般的修行人很不一样罢了。 他的心脏狂跳,费了半天劲才抑制住大喊一声的冲动,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如果不是夜深人静,如果不是高坐楼顶,他一定会像小兔子一样欢畅淋漓地跳上几下。可是现在,他要下楼,要让妈妈知道自己可以修行,要让妈妈分享自己的喜悦! 林暮完全忘记了上下楼要轻手轻脚,他“噔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一路跑下去,从楼顶跑到二楼,又从二楼跑到一楼,一直跑到妈妈的卧室门前。站在门口他喘息未定,被吵起来的絮儿姐姐就已经从另一间卧室探出头来,紧接着妈妈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显出一个身披斗篷的窈窕身形。 “小暮?”金珞华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生怕儿子遭遇危险,起身推门却见林暮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不禁惊讶万分:“这是……怎么啦?” 絮儿也揉了揉眼睛,穿着蓬松的睡衣从房间里走出来问道:“我怎么听到嘣嘣的声音,还以为是谁在撞咱家的门。小少爷,想出去玩白天再去啊,半夜三更很危险的。” 林暮脸上的红晕一下子蔓延到脖子跟上。在妈妈推门而出的一刹那,他忽然心里一跳,想到零资质的自己居然可以修行,说出去肯定连妈妈也会吓到,说不定就会暴露自己的奇怪来历。他红着脸,犹豫着,喘息着,好半晌才硬着头皮说道:“妈妈,我晚饭吃得少了,饿得慌。”(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黑妞何叶 林暮晚饭吃得很饱很饱,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但是当金珞华亲自下厨烙了几张油饼炒了两个菜,他却不得不做出饿极了的模样,吃得狼吞虎咽。 能修行当然让他无比开心,可是为了守住自己身份的秘密,以免妈妈抛弃自己,却连妈妈都不能告诉,以后也只能一直偷偷地修行,对谁都不能说,这叫他心里很是沮丧。金珞华坐在餐桌旁边,用手支着下巴痴痴地看着他,他却没有勇气迎视她的目光,只得低头不停地往嘴里扒着饭菜。 但是他实在吃不下那么多。好在金珞华很快就回了自己屋,黑豆又跑来舔他的脚踝,小家伙不管外面多吵都睡得像一头猪,厨房里饭菜飘香它就流着口水跑过来。林暮把剩下的饭菜一一端到它面前,拍了拍它黑乎乎的小脑袋:“黑豆乖,把这些都吃干净,这样明天我就给你放假,可以到处玩,不用修行。” 正准备大快朵颐的黑豆瞧了瞧眼前的一堆食物,可怜巴巴地嗷呜了一声,然后还是低下头勤勤恳恳地工作起来。 一个小时之后,两个肚子溜圆的家伙一个靠在卧室床头睡不着,一个躺在床脚下打起了呼噜。也不知是因为吃得太撑还是心里太兴奋,林暮几乎是睁着眼睛捱到了天亮。他用妈妈教的办法进行“内视”,尝试去观察自己的星府,看到了一片黑沉沉的空间,以及那一个不停转动的漩涡。这让他想起了柳儿姐姐死时自己做的那个梦,梦里最开始也是这样的景象,那时他跳进了漩涡,看到了一片星空,听到了一男一女两个声音。 这个漩涡应该是一粒行星种子,按照梦里的场景推算,难道种子里真会有另一片星空?看那模样,说不定那就是另一个星府。可是好奇怪啊,从来没听说过行星种子里面别有天地的。他有点搞不清那是梦非梦,想用意识继续向漩涡里面探寻,却是什么都探寻不到。也许里面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东西,也许是别的原因让自己无法深入探察,比如那粒种子还没有点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暮想了想,通过意识向漩涡里呼唤了一声:“张瑶姐姐!”没有任何回应。他又叫了两声:“张瑶!张瑶!”还是没有回应。大概那真的就是个梦吧?林暮有点沮丧地想着,他睁着眼睛,望着窗外,在窗口由黑乎乎转为蒙蒙亮的时候,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自此林暮展开了勤奋的修行,每天都要打坐十个小时以上。金珞华也经常陪他打坐,教他功课,却从没问过他的修行进度。在她心中,儿子已断然没有修行的可能,教他修行不过是给他一个希望,了却他一个心愿罢了。问他的修行进度有什么用?她反而担心儿子会突然开口询问为何修行毫无进展。那时她该怎么说?她不知道,而林暮自然也不敢主动提起。于是母子二人暗暗地达成了默契,都闭口不提修行进度一言半语。 只是看着儿子每天修行得如此认真,每天都仔细计算好谷星升降的时间,一丝不苟地从谷星东升一直坐到谷星西落,金珞华心里就不止一次地隐隐作痛。如果这个孩子真能修行该多好,哪怕资质再低,总好过一天天做着无偿的努力。 明知道儿子的努力都是无用功,金珞华却找不出任何阻止他的理由,她只有日复一日耐心地陪着他。终于有一天,在嘱托絮儿在家好好照顾少爷之后,她系上风沙斗篷,背上行囊和法剑,离开了自己的二层小楼,出城向南,踏入幻海沙漠。 这是清晨,旭日初照。丫鬟絮儿穿着一袭翠绿的衫子,清新得像雨后田间的玉米苗。她像往常一样端着两个馒头和一盘香喷喷的炸鱼走上露台,望一眼那株高大茂密的老槐树,放下饭菜转身离开。自从三夫人吩咐她送过第一次面汤之后,她每次做饭都会多做一份,尽管打那以后再没接到过夫人的吩咐,她仍然会对那个瘦削的男子说上一句“这是夫人请的”。 只是对方很少再下来用餐,大概他也不是每天都在,但有时隔一会儿再上来收拾碗筷,就会发现已经吃得一干二净。刚刚夫人离开的时候,她注意到那棵树微微晃了一下,便猜想那人大概是在的。可惜夫人今天不在,这顿饭显然就不能是夫人的吩咐。絮儿有些担心那人会不会拒绝自己的好意。像他们这种人,常年在外执行潜伏任务,连续几天不吃饭都是有可能的。絮儿可不会以为对方会真的饿得慌,或者会爱上自己做的饭菜,他是不得不承三夫人的情罢了。 想到这里,絮儿从下到一半的楼梯上折了回来。她一手提着裙裾,轻手轻脚地登上露台,只一露头,正看到那人蹲在露台中央隐蔽处,大口大口地啃着馒头吃着炸鱼。他穿一身灰色的紧身衣,显得干净利落,皮肤白净、鼻梁挺直,脸上那道疤痕有些触目惊心却平添几分悍然的男子气。絮儿心里不由得怦然一动,眼看他匆匆忙忙即将吃完,忍不住再一次开口问道:“喂,你到底怎么称呼?” 清脆的鸟鸣声惊醒了进食中的孤狼。那人正咀嚼最后一口炸鱼,猛一抬头,投出两道狼一般的冷厉目光,看到是她,那冷厉才渐渐转为柔和。 尽管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目光中的锋寒,絮儿还是吓了一跳。这是她不知第多少次询问他的名字,他执着地不予回答,她执着地很想知道。这次他应该也不会说吧?不说就不说呗,拿眼瞪人家干嘛?谁又稀罕知道了?絮儿微微撇了撇嘴,上前俯身去收拾碗筷,不经意看到对方脚上的旧布鞋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了脚趾头。那只脚趾头正向外探头探脑,憨得可爱。她忽然忍不住想笑。这时却听那人说道:“墨鱼,我叫墨鱼。” 声音低沉,略带沙哑。这是他第一次说话,他果然不是个哑巴。絮儿心里登时如云开见月一般的开阔,抬起头,对方的身影已悄然消失,眼底只剩下那株巍然不动的千年古槐。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槐树下面的马路上,五个孩子正排成整齐的一列,喊着“一二一,一二一”的口号招摇而至。他们都只有七八岁年纪,清一色地穿着短裤背心,背后都背着一个小木桶。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女孩,头发微黄,扎着两个羊角小辫,雪白的大门牙缺了一只,看上去就是一个丑丑的野丫头,喊起口号来发出尖尖的有些漏风的声音。另外四个则都是小男孩,脸上都用泥巴涂得脏兮兮像唱京剧的花脸,走在最后面的男孩还甩着长长的鼻涕泡,一脸呆头呆脑的模样。 四个孩子口号喊得起劲,步伐却走得乱七八糟,后面的孩子更是像一只鸭子摇摇摆摆,长长的鼻涕泡左甩右甩,忽然吹来一阵风,那白花花软绵绵的长条便奋力脱离了他的鼻子,在风中略作翱翔之后,一头扎在路边一块雪白的骨头上。一只巴掌大的小黑狗正在那儿伸着小舌头舔骨头舔得高兴,不禁被这突飞而至的“暗器”吓了一跳,壮着胆子凑近了嗅了两下,喉咙里便发出十分不满地低吼,猛地蹿过去咬住了“鼻涕君”的裤腿,为他破坏了自己的美餐而抗议不休。于是队伍的尾巴上便多了一只小黑狗,咬着“鼻涕君”的裤腿被拖着走几步便被甩脱,在地上打一个滚便又嗷嗷叫着追上来咬住另一只裤腿,如此往复循环,似乎乐此不疲。 林暮正在二楼书房里写字,他早就听到那“一二一”的口号声,知道是胡同里那几个孩子又要排队出城去赶海了。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这样从楼下经过,由那个小黑妞带领着去海边挖海货。有时他也会羡慕这些孩子,可以在一起尽情地玩耍嬉戏,还能捡到漂亮的贝壳和爬来爬去的海蟹。只是他是外乡人,跟他们不熟,他要读书要练字,而且为了充分利用谷星的光照,每天要打坐修行十个小时。楼下的口号声听多了他也就不再觉得新鲜,但是口号声里夹杂了黑豆的低吼却让他很是诧异。林暮推开窗子往外看,正瞧见黑豆咬着一个孩子的裤腿被拖行向前,赶紧放下毛笔跑下楼去。 “黑豆!快回来!”林暮推门而出,向着渐行渐远的队伍喊了一嗓子。黑豆刚刚又被“鼻涕君”甩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回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主人一眼,便又向着“鼻涕君”追了上去。 几个孩子的口号变得杂乱不堪,口号声中开始夹杂着哄笑。“鼻涕君”脸上拖着白白的鼻涕脚上拖着黑黑的小狗,一步一瘸,一步三晃。前面三个男孩回过头来嘻嘻哈哈嘲笑不已。领头的小黑妞终于也觉察到了异样,停住脚步回身叉腰,尖着嗓子喊道:“不要笑啦!谁再笑明天就不带谁!” 这一声威胁果然见效,三个男孩止住了笑声,“鼻涕君”把鼻涕泡吸回了鼻孔重新酝酿,黑豆也松开了嘴巴,时而扭头瞧瞧身后追上来的小主人,时而抬头看看快被它口水浸湿的一只裤腿。 “这是谁家的狗狗?”小黑妞看到了队伍后面的黑豆,跑过去蹲下来把它抱在了怀里,抚摸着它背上柔顺的皮毛,让它舔着自己的手掌,眉开眼笑地道:“真是太可爱啦,呵呵,呵呵,好痒……” 几个男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这时林暮快跑几步追了上来,喘息着说道:“这是我的狗,它叫黑豆。” “黑豆?好可爱的名字,跟这只狗狗一样可爱,呵呵,哈哈,”小黑妞逗弄着小狗,很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意思,“让我玩一上午好不好?我把今天赶海挖的海货都给你!” 林暮看黑豆在女孩怀里似乎很开心很满足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要你的海货,只要黑豆愿意跟你玩就好。” “不行!我说给你就给你,就这么说定啦!谁也不许反悔!”小黑妞斩钉截铁地说道。她把黑豆放在自己的左肩上,然后嘻嘻一笑,露出一排缺了一块的雪白牙齿:“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我叫何叶,你呢?” “我叫林暮。”林暮略做犹豫,向对方伸出了右手。新朋友握一握手,就表示认识了,可是这个世界的东方好像还不流行这样的礼节。小黑妞看了看他的手,也伸出自己黑黢黢的右手,小指翘起:“好啊,拉勾!”然后不容分说,勾住了林暮的小指头。 林暮知道被误解了,可还是跟对方拉了拉勾,然后迅速抽回手来,有点不自在地看了看小指上糊了一层的泥巴,但他并没有掏出纸巾擦掉。习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生活,他觉得自己离这些快乐的孩子们是如此遥远,忽然很想跟他们一起去海边看看,他只有刚到这儿的时候随妈妈去过一趟海边,但也只是走马观花而已。 仿佛知道他的想法一般,他刚刚起了一个念头,何叶小朋友便邀请道:“现在正退潮,我们要到海边赶海,一起去吧!” 林暮点了点头。何叶便马上双手叉腰,尖着嗓子向几个男孩喊了一声:“重新整队!”她肩上的小黑狗站立不稳,一下子滑到了她背上的小木桶里,向上扒着桶壁嗷嗷直叫。先前的四个男孩按照之前的顺序依次在何叶身后站好,林暮则乖乖地站到了队伍的最后边。街上偶尔有几个行人路过,向孩子们投来善意的目光,林暮的脸上却泛起了一片红晕,觉得众目睽睽之下有几分害羞,当何叶带头喊起“一二一”的口号时,他便不自觉地走慢了几步,跟前面的四个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于是在高低不平的口号声里,在小狗嗷嗷呜呜的叫声里,在路人或善意或起哄的笑声里,一个排成惊叹号形状的队伍穿过长街,一路向沙水城的东门招摇而去。 老槐树上,墨鱼正盘算着回一趟城主府,汇报一下侯爷夫人的行踪,十几天未曾出门的夫人突然动身去了沙漠,这种事情总该让城主知道。探身看到小少爷跟着几个孩子离开,好像是去海边,他便意识到这个下午忽然要忙碌起来,不必再死赖在槐树上装木头。此时海水正是落潮之际,海岸边还算安全。他完全来得及先回一趟城主府再跟上去保护小少爷。打定主意他纵身跃下老树,风一般的身影化作一条灰线在房屋间穿梭远去。 露台上的絮儿将这一幕尽皆看在眼底。少爷一动身,墨鱼就暗中缀行而去,他一定是去保护少爷。絮儿展颜一笑,端着碗筷沿楼梯走下露台。(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沙滩乞儿 这里是真正的大海,它蔚蓝深邃,一望无际,此刻风平浪静,海水在上午的阳光下温柔地轻抚着沙滩,沙滩沿着长长的海岸线弯弯曲曲地伸展,数不清的赶海人也沿着海岸线排布开来。他们穿着各色的衣服,拿着手掌大的小耙子,背着大大小小的木桶,或蹲或站或弯腰俯身,或在浅水中捡着鱼虾和贝壳,或在沙地上刨着螃蟹和蛤蜊。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相对于出海捕鱼较高的危险性,赶海是一个比较安全的谋生手段,只要手疾眼快,只要吃苦耐劳,把握好潮起潮落的时间,每天都会有不菲的收获。这片海域的海产品极大丰富,哪怕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赶海两三个小时也能收获半桶的螃蟹牡蛎,再不济的人背靠大海也不至于生生饿死,这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牧场。 在何叶的带领下,几个孩子很快就来到了海边,这支并不整齐的队伍就地解散,孩子们各自从木桶里拿出小耙子、胶皮手套、遮阳草帽或竹斗笠,快速把自己武装起来,各找一片人少的地方,开始了采挖和捡拾。 林暮本就是好奇心作祟来海边参观,也没带任何工具,孩子们各自撒欢儿跑开,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傻傻站在原地。海岸上一片平坦毫无遮阳之物,七月份的太阳光直射在身上显得灼热火辣。 他好奇地看着何叶用小耙子熟练地刨开一个沙洞拽出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一扬手扔进小桶,旁边一个小姑娘则从细沙中捡起一个扇形的蚬子。黑豆跟在何叶身后跑跑跳跳嗅着不停,忽然停下来用小爪子在沙地里刨了几下,叼出一只花白的蛤蜊,用爪子按在地上左抓右挠却打不开硬壳,急得翘着小尾巴原地打转。 林暮看着看着,心里便痒了起来。他对挖多少海货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他脱下鞋子赤着脚走到浅水里,水有些温,细沙吻着脚底板的感觉特别舒服。忽然之间他又感觉脚底痒痒的,俯身向脚下一摸,竟然拎出一只半指长的虾,同时透过清清浅浅的海水,他看到一群小虾惊鹿般的从他脚下逃开。 林暮拎着那只虾,兴趣盎然地对着阳光,观察着它半透明的身子,身后忽然传来何叶的声音:“林暮林暮,捉虾可要小心扎到手,不然会很疼的。”他回过头,见何叶背着木桶站在他身后的沙滩上,正从右手上褪下胶皮手套,接着她把褪下来的那只手套递给他,说道:“呶,戴上这个,能保护你的手!” 林暮摆了摆手,拒绝道:“我不用,你自己戴。” 何叶迎着阳光眯起眼睛,晃了晃自己的左手:“我还有,你看,我们一人一只!”说着她走近两步,不容分说就把那只手套拍到林暮的手里,然后从头上摘下那顶破旧的遮阳帽,像姐姐关照弟弟一样给林暮戴在头上:“这个也给你!” 林暮看着何叶脸上被晒得黑黑的皮肤,赶紧又把帽子摘下来扣在何叶的头上:“我戴了这个你会很晒的,还是你戴。” 何叶微微撅起嘴巴,一把扯下帽子又戴在林暮头上,有些生气地说道:“我的皮肤很抗晒的,你怎么能比?一看你就是很少来海边,太阳一晒,海风一吹,脸就会很痛。你是我带来的,我得对你负责!” 林暮难以抗拒这个小黑妞的强大气场,只好乖乖地把帽子戴好,胶皮手套也套在手上。何叶这才嘻嘻一笑,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牙齿,又叮嘱道:“你就在浅水里捉虾和蛤蜊好了,不要去太远哦,不然会被涨潮的浪头拍到。这里的潮可是很大的!”说完,她便转身向正在沙滩上左刨右刨的黑豆跑去。 林暮有了手套和遮阳帽,还差一只小耙子和一只木桶。如果在浅水捉虾的话,小耙子倒是用不到,但木桶还是需要一只的。他直起身子,一手扶着帽子举目四望,看到远一些的海面上正漂着一只小木桶,像是不知什么人丢弃掉的。他心下大喜,匆匆卷起裤脚就向远处走去。 向海里走了十数米,海水渐渐深了,但也只是没过小腿。海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脚下游荡的鱼虾和贝类。林暮只觉得海水并不算很深,也不见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大着胆子走得更远了一些。把那只小木桶抓在手中的时候,水刚刚没过膝盖。那只小木桶只是上缘缺了一块,底部还可以装不少东西。他很开心地又往回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在水里捕捉小虾和蛤蜊。 他正捉得兴高采烈,十几米外的岸边却是一阵哄乱。他把一只好看的贝壳扔进小木桶里,直起腰擦了擦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眯起眼睛往远处看,发现岸边两个小孩正扭打在一起。他的眼神非常好,能清楚地辨认出其中一个孩子是跟何叶队里的男孩,他叫赵海,而另一个孩子也不过七八岁年纪,身形纤细瘦弱,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还打着几个补丁,竟像是一个小乞儿。 他们身旁不远处,一个小木桶倒在沙滩上,螃蟹对虾挤挤挨挨又爬又跳,一群孩子正争先恐后地往自己的木桶里扔。明显是两人不知是谁打翻了另一人的木桶,这才起了争执。 两个孩子在沙滩上翻翻滚滚,周围一群孩子在那里起哄,大人们都在远处,似乎是发现没自家小孩参与其中,也就懒得喝止他们。只有何叶一边俯身试图去拉开两人,一边尖着嗓子不停地喊道:“别打啦别打啦!赵海你再欺负人,下次我真的不带你了!你快放手,放手啊!” 小黑妞的话真的见了效,她话音刚落两个孩子便分离开来,只是伴随着另一个孩子的起身,倒在地上的赵海发出一声鬼哭狼嚎的嘶喊,接着便哇哇地哭了起来。他裸露的右肩上一片殷红,显然是已见了血受了伤,而另一个孩子的嘴角上也是血红一片,张口将一小团血糊糊的东西吐在地上,竟似是咬掉了对方的一块肉。周围的孩子看到这一幕都是一呆,其中不少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吵闹起哄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赵海撕心裂肺的哭声。 人可不是豺狼虎豹,没有那么尖利的牙齿,一般小孩打架怎么会咬下别人一口血肉?这要狠厉到何种程度? 林暮心里十分震撼,目光一时无法抽离,紧紧跟随着那个小狼一样的孩子。那孩子满脸泥沙,手背上也被划出一条血线,因为赵海手里握着一个生有尖刺的贝壳。但他却若无其事地分开人群,捡起一只破烂斗笠戴在头上,又拎起倒在地上已空空如也的木桶,找了一片空地蹲下来,低头继续挖着螃蟹。只是没挖几下,一个孩子就突然跑过来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然后快跑几步躲入人群。那孩子站起身,转过头向人群中张望,这时一个大些的孩子假意从旁边经过,一伸脚又踢翻了他的木桶,而后大摇大摆地去了。周围的孩子又发出一阵阵的哄笑。 林暮不知道这些孩子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人,他往岸边走了几步,想要过去帮帮那个孩子,却见那小孩再次拎起倒在沙地上的木桶,转身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他卷起裤脚下了水,一步步走向水深处,像是想要避开岸边那些无良孩子,找个清静地方好安安生生地采点海货。他的脚踝和小腿的下半截被晒成了红褐色,但小腿上半截的皮肤则是雪嫩白皙。他一步步走到离岸十几米的地方,才将小木桶放在水上,开始俯身捕捉虾蟹。 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几步的距离。林暮看过刚才那一幕幕,早就起了怜悯之心,便提着破破烂烂的木桶走到对方面前。那孩子听见哗哗的水声便抬起头来,十分警惕地盯着他,被泥污包围的那双大眼睛黑黑的很水灵,脸颊也隐隐现出清秀的轮廓。林暮莫名地觉得有点熟悉,不禁呆了一呆,然后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将自己捉了一桶底的虾贝一股脑地倒入对方的桶里,说道:“我不需要这些东西,都给你好了。不过我捉得还少,你要是想要,待会儿我捉了都给你。” 那孩子似乎没有料到林暮会这么做,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只是那目光里怎么也看不出欣喜和感动。林暮也没有期待对方会怎么感谢自己,对他咧嘴一笑之后便转身走开,只是一转身就听到身后噼噼噗噗一阵下饺子似的声音,愕然回头,却见那孩子正将木桶倒提手中,桶口向下,自己给他的虾蟹蛤蜊全都倒进了海里。 林暮微张着嘴,不禁愣在原地。难道他不是来赶海的吗?为什么要把那些虾蟹全都倒掉?林暮一时怎么都想不明白。那孩子则是看都没再看他,往旁边又走开了几步,仍像之前一样,俯下清瘦纤细的身子捡贝捉虾。他那身宽大的灰色上衣遍布无数的小洞,裸露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白嫩肌肤,细长的臂弯处甚至破开一个大洞,现出刚才打架时被划伤的一道鲜红血痕。 林暮望着那小孩的身影,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尽管不明白对方为何扔掉那些海货,但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人家根本没有丝毫跟自己亲近的意思。不过很快,他就忘掉了这个小小的不愉快,尽情沉醉在捉虾捕鱼的乐趣之中。他并没再往海水深处走,只在离海岸十数米处徘徊,只不过他玩得实在高兴忘了时间,没有觉察到岸边的人们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声称要对他负责的何叶小姑娘则早早扶了伤员赵海回去处理伤口,不小心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这里。 清澈的海水里忽然涌来一股浊流,就像晴天里突然弥漫了一团雾气。林暮不禁一怔,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但雾气仍然迅速地漫过了他的双腿。回望沙滩,发现热闹的人群已经走得干干净净,他先是一阵迷茫,继而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十数米外,那个乞儿般的孩子是唯一还留在沙滩上的人,他刚刚涉水而出,正要离开,转身看到林暮还站在水里,不禁对他大声喊道:“要涨潮啦,快走!” 林暮也想快点上岸,但他却一步也迈不动。在看到岸边已经没人的时候,他就起了逃离这片海域的心思,可是脚下浑浊的海水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腿,让他动弹不得。这种未知的危险最是吓人,即便脚下的东西不伤人,他若始终走不脱,一旦海潮涌来他也会被浪头吞没。他的心脏狂跳,小脸吓得煞白,想要用力挣脱双腿却差一点跌倒在水中,听到那孩子的喊声他只好向他喊道:“不行,我动不了!” 小乞儿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见他始终不动便有些焦灼起来,一把将木桶扔在地上,甩开步子踏入水中,不管不顾地向他飞奔过来,一面跑一面喊:“快跑呀!要涨潮了,你不要命了吗?” 小乞儿的声音如清泉叮咚如春山疾雨,明显与男孩子大有区别,疾奔中溅起的海水有不少扑到小乞儿的脸上,一点点冲去大半泥污,露出片片稚嫩白皙,终于还原出一张清稚而倔强的脸,那是一张属于小女孩的脸。 这个独自赶海被人欺负的小乞儿,跟男孩子满沙滩翻滚打架、把对方打得哇哇大哭的小乞儿,他竟然不是男孩,而是一个秀美可爱的女孩子! 而且这张脸,林暮见过!她就是在公园里给巧克力吃、后来被老爷爷一起带走的小女孩!只不过现在的她已完全不是当初那般柔弱的模样。 只是这对此时的林暮来讲已经毫无意义,他早就顾不得对方是男是女,也顾不得对方到底是谁,这个笨蛋居然不去喊人反而向自己奔来,他只怕两人一起葬送在海潮中,于是急急地摆手不停地大喊:“快走!不要过来,这边有怪物!快走啊!” 小女孩这时终于听清了他的话,蓦地停下脚步,脸上显出一丝畏惧和犹疑的神色。她想转身跑回沙滩,可是一听到远处若隐若现的潮水声,她往回逃跑的步子便又鬼使神差地转了方向。向着林暮她发力狂奔,清稚的面孔上一脸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不管怎么说,她对林暮还是有些好感,在孩子们都欺负她的时候他却想要帮她,她不想看到这样的人被海水冲走。至于他说的怪物?在哪里呢?明明海水还是一片平静,也许他只是脚麻了或被水草绊住,帮他一把再一起跑回岸边一定还来得及! 此时潮声已由若隐若现变得清晰可闻,那隆隆的声响化作催魂的鼓点,一声声骇人心魄。岸边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正向海滩跑来,跑在前面的小黑妞儿不断呼喊着林暮的名字,跟在后面的絮儿气喘吁吁两脚酸软,早已吓得一丝气力也无。只是她们的呼唤都淹没在越来越高的潮声里,林暮正俯身探手努力拔除缠在腿上的东西,也完全无心去看她们的身影。 林暮抓到了一只滑腻柔软的触手,那只触手似乎比他的胳膊还粗,死死卷住他的双腿。他早已将木桶丢在水中,俯身用两手齐齐与那只触手较力,但那触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变本加厉地翻卷而上,倏然跃出水面,如藤萝盘树缠绕在他的身上。小女孩正奔到林暮面前,伸手想要拉他一把,却冷不防地被另一只触手卷住身体动弹不得,紧接着第三只第四只触手也从水中弹出,将两人身体齐齐一卷,便将他们紧紧地束缚在一起。 潮声浩荡,如怒雷翻滚,如万马奔腾。两米高的浪头如黑压压的山脊,风驰电掣般呼啸着由远而近,眨眼间就会吞没两个小小的身体。海岸边仓促寻来的絮儿一下子瘫坐在地,眼里都是高高的浪潮和被章鱼触手纠缠的小少爷。何叶也吓得手足无措,脸上黑黑的皮肤竟隐隐泛出白光。她怀里的黑豆挣扎着跳下沙滩,嗷嗷叫着往海里冲去,只是刚一迈步又被何叶拽住抱起。 絮儿长发凌乱眼神惊慌,从地上爬起来往四下里寻找张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墨鱼,墨鱼,你在哪,快来帮我,快来救救少爷,救救少爷”,在越来越高的潮声里,她终于抑制不住用女人特有的尖锐和疯狂大声喊起来:“墨鱼——!你这个死木头!这时候你死到哪去了?不要再装木头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少爷,救救少爷!”(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海难余生 一伺用触手缚住两个孩子,章鱼立刻遁向大海深处。林暮和小女孩一起被拖倒跌入水中,奋力挣扎中,林暮将头探出水面想要向岸上呼救,然而浪潮如山倾轧而过,把他整个人都吞入海里。絮儿在岸上见到这一幕,意识到小少爷真的要死了,脑子里不觉“轰”的一声,晕在沙滩上人事不知。潮水正呼啸着向沙滩漫过来,何叶只能拉住她两条腿咬牙往后拖,黑豆在水边跑来跳去狂叫不止,见海潮淹没了小主人竟不退反进,撒腿就向海中冲去。何叶一时无暇顾及它,再想喝止已来不及,黑豆小小的身体迎向了白浪的冲击,刹那间便被潮头压在水下。 潮头拍打脑袋,海水灌入口鼻,林暮有些晕头转向,只是下意识地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去抓章鱼触手,试图将它掰开,但他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无法动摇对方分毫。因为被缚在一起,他的身体紧贴着女孩的身体,脸也几乎紧挨着女孩的脸,在水中睁开眼睛,他看到对方眼底闪耀着两点淡淡的蓝。女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慌,只是她比林暮还要凄惨,两条手臂都被捆缚得结结实实,她努力想挣出一只手去抓章鱼的触手,却怎么都办不到。 入水越深,心便越沉,窒息感也越发强烈。两个孩子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极力扭动和挣扎,可是他们力气太小,面对水中的星兽毫无反抗之力。林暮疯狂地挥舞拳头去击打章鱼触手,然而本就人小力微的他,在水中挥拳更是绵软无力。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只想大口呼吸,但张口吞入腹中的只有咸涩的海水,死亡的预感渐渐如无所不在的海水包裹了他。他觉得前心处那个黑色漩涡产生了剧烈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竭力往外冲,却又有什么东西在阻挡,无论如何都冲不出来,只有一缕混杂着愤怒、担忧、悲伤的情绪向外飘出,让他忽然想起那个叫张瑶的姐姐。 可是什么都来不及去想了,自己就要死了。他的思绪飞出了身体,仅余的力气也渐渐归于虚无,缺氧让他陷入了半昏厥状态,但是很快,他的感觉又变得有一点儿清晰,觉得嘴唇正接触着两瓣温软的东西,一股股身体渴望的气流正顺口而入,慢慢唤醒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睁开眼睛,他再一次看到女孩的脸,清稚、白皙,头发在水中浮散飘摆如水草。她闭着眼睛,嘴唇正对着他的嘴唇,在不断地向他度入空气。 林暮满心诧异,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窒息了她却没有,甚至还有余力救回自己。难道她是修行人,有在水下呼吸的能力?可是她看上去还不是修行的年纪,若真的修行了,和赵海打起架来也不需要翻翻滚滚。当下也没功夫想太多,危险还在,章鱼还在拼命将两人向深海拖行,仅能呼吸还不够让他们逃出生天。 林暮又是一顿乱拳向章鱼打去,虽然明知无用,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只盼着能挥出在树林里抵挡蜘蛛的那种力量,那或许还有一点希望,可是那诡异的力量却迟迟不肯出现,不禁让他怀疑起上次到底是真是假。现在也不知入海多深,入海越深他们逃生的希望便越渺茫。求生的本能让林暮一拳比一拳更加用力,除了坚持,便只有坚持,而突然的转折便发生在最无望的坚持之后,忽然就有那么一拳黑光闪耀,摧枯拉朽般冲破水流,如有神助。那一拳带着强大的穿透力打在章鱼触手之上,再不是挠痒痒般的徒劳无功。章鱼猝不及防,触手不由一松,林暮喜出望外立刻想要挣扎而出,可那触手却又在瞬息间卷袭而上,重新将他牢牢缚住,这次却是两只手臂都被捆住,再想挥拳也做不到。 只是就在这一刹那,女孩睁开了眼睛,眼底泛起蓝宝石般的美丽光泽。她利用触手松动的瞬间挣出了右手,一把将紧缚两人的触手牢牢抓住。手上一点蓝光在海水中绽开,并越发耀眼明亮,起初如旋转的涡轮,而后如一只蓝色太阳,如爆如燃,辉光灿烂。不知为何,章鱼触手竟像脱了力般四散开来。林暮正懵懂不已,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女孩一手拉住,只觉她的手臂坚韧有力,远不是自己所能比拟,微一诧异,就见女孩右手一掌击出,蓝色波光激荡起巨大的海流,将章鱼小山般的身体翻翻滚滚冲出百米,掉过头便没命逃窜,周围大大小小的鱼虾龟贝也都奔逃四散。借助冲击,女孩拉着林暮反向游出,如梭如箭,她就像一条小小的美人鱼,在水中游动如在天空飞翔,迅速带林暮钻出水面,游向岸边。 水面只有波光无际,岸边人影已如黑点。林暮大口呼吸着海面潮湿的空气,险死还生的喜悦混杂在惊讶与懵懂之中,被女孩拖着划开一层层波浪。他猜想女孩要么真是修行人,要么具有类似修行人的手段,只是最开始双手被缚无法施展,至于打架时为什么不用,大概是有使用条件,比如只能在水中施展。林暮已经逐渐适应这个世界的诸多奇妙,碰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拿修行来解释就万无一失了。 “谢谢你,救了我。”喘息稍定,林暮连忙向女孩道谢。 女孩板着一张小脸,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吭一声,只奋力地往前游。 林暮看着她的脸,忽然又想到她就是那个给自己巧克力的女孩,是跟自己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刚才顾不得考虑这些,现在脱离了危险,他马上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是她没错。被老爷爷带到这个世界之后,两人就分开了,也不知这几个月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拥有了修行人的本事,没想到两人竟在这里重逢,而且她还救了自己,真是好巧! 林暮心头又涌上一股迟来的重逢之喜。不过他总觉得女孩看自己的眼神很陌生,就像并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他忍不住问:“你还记得我吗?” 女孩有些疑惑地瞧了他一眼,仍然没有理他。 “你送过我巧克力吃,”林暮继续提醒道,“你还给我纸巾让我擦脸。” 女孩皱了皱眉,问道:“巧克力?那是什么?” “嗯,那是……,那是……”林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她竟然不知道巧克力是什么?怎么回事?自己认错人了?可她跟那个女孩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啊。一转念间,林暮忽然想到,自己不也跟林府的少爷长得一样吗?这里的妈妈不也跟另一世界的妈妈一般无二吗?这里也可能存在跟巧克力女孩极相像的一个人,说不定她就是! 果然是认错人了吗?林暮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失望。他其实是很想找到那女孩的,因为只有她才是跟自己一样的人,一样来自那个世界那个城市,同病相怜。眼前的女孩不是她,不过跟她长得那么像,也带给林暮很强烈的亲切感,何况她还救了自己。只是巧克力到底是什么,真的好难解释。林暮支吾着正寻思该怎么回答,却感觉女孩拉着自己的手臂忽然软了下来,那只坚韧有力的手恢复了一个六七岁女孩该有的力气,再也拽不住自己。 林暮的身子往下一沉,下意识地划动四肢开始狗刨。他不擅长游泳,只会简单的狗刨式。手忙脚乱的扑通声里,他听到女孩气喘吁吁地说道:“时间到了,我带不动你了,一起努力游过去。” 林暮没太明白“时间到了”是什么意思,只猜测她的力气大概是有时限的,不过她仍在尽力拉着自己。林暮一边奋力划水,一边抬头看了看岸边,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看清人影了。岸边浅水处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并肩站着,正跳着脚兴奋地向他们挥手。那是何叶和絮儿姐姐。 晕倒在海滩上的絮儿被海水一冲,终于被何叶唤醒。醒来时想到少爷被章鱼卷入海里,顿时便坐在水中呜呜大哭,何叶也难过地抹起眼泪,觉得林暮是自己带来海边的,他死了都是自己的责任。只是哭着哭着,朝远处海面望了一眼,却见两个黑点儿正缓缓向岸边靠近,于是何叶连忙拉起絮儿,两人一边擦眼泪一边紧张兮兮地望着那两个黑点儿,等终于看清是林暮和另一个女孩,两人终于破涕为笑。 林暮在女孩在帮助下努力游着,只是他毕竟不擅游泳,没一会儿工夫便手臂酸麻越游越慢,女孩水性再好,拖着一个同龄男孩也是异常吃力,两人都咬着牙尽力支撑。林暮有点担心会不会再碰上章鱼之类的海怪,虽然近海处星兽和凶悍的鱼类非常之少,但能碰到第一个说不定就能碰到第二个。他刚一起念头,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咬住了自己的衣襟,吃惊之下一转头,却见身侧冒出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脑袋,还伴随着“呜呜”的叫声。 黑豆!是黑豆! 林暮又惊又喜。黑豆居然下水来接自己了。它用嘴叼着小主人的衣襟,四条小短腿用力地蹬着水,生怕他再沉到水里,一心想把他快点拖上岸去。林暮心底洋溢着一丝丝的感动,酸酸的腿脚忽然又有了几分力气。他喘息着对黑豆说道:“加油,黑豆加油!”黑豆嗓子里便“呜呜”两声,叼着他的衣襟,游得越发起劲儿。 离岸边更近了一些,何叶也跳入海中,游过来一起拉着林暮,三个孩子一条狗,并排游回了岸上,每个人都是浑身精湿。还好这是夏天,孩子们只是精疲力竭,并不觉得很冷。一上岸,絮儿便跑过来把林暮搂在怀里,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头发,眼泪又禁不住流了出来,激动地喃喃道:“这下好了,太好了,少爷没事了!” 何叶只是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傻笑,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在夕阳下闪着白光。黑豆则抖了抖身上的海水,用拳头大的小脑袋不停蹭着林暮的脚踝。 “絮儿姐姐,小暮害你担心了。”林暮知道差点闯了大祸,看着絮儿哭红的眼睛,很乖巧地伸手给她抹去脸上的眼泪。 “是我没保护好少爷,是我的错,幸好少爷吉人天相有惊无险,刚才可把我吓坏了!”絮儿心里无比的庆幸,万一林暮真的出了什么事,叫她如何对夫人交代?墨鱼始终没有出现,可少爷还是奇迹般的生还了,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想到这儿她不禁又问:“少爷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她救我的。”林暮说着,向一边的女孩指了指。可是侧头一看,女孩原本站立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往海边望去,才发现她正站在水边用一根树枝去够漂在水里的木桶。那是她的木桶,桶里的虾蟹早就跑了个干净。她把木桶从海里拎起来,看也没看林暮三人,便光着脚丫沿着海滩远远地走了。夕阳下,她纤弱的身影显得无比落寞,不知怎么,让林暮想起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日子。 “那个小姑娘是谁?”顺着林暮的视线,絮儿也注意到那个沿着海岸行走的女孩。 “她是个流浪的孤儿,没有爸爸妈妈,”何叶抢着说道,“她是半年前来的沙水城,就住在城西的海神庙里,经常被城里的孩子们欺负,不过我可没有欺负过她,我还给过她东西吃,可她从来不要。” “为什么不要?她不是个乞儿吗?”絮儿诧异地问。 “不,她不是乞儿,她不讨饭,平时都是赶海捡海货来换吃的东西。”何叶答道。 捡海货换吃的吗?那她今天什么都没有捡到,一定会挨饿的吧?林暮更加为那女孩担心起来。他不会忘记女孩是为了救他才奔回海里,为了救他才被浪头冲翻了木桶。如果不是这样,她早该安安稳稳地满载而归了。他抻了抻絮儿的衣角,仰起脸问:“絮儿姐姐,我们收留她好不好?” 絮儿看了看林暮,又看了看女孩背着木桶前行的背影,有些为难地道:“这要看夫人的意思,等夫人晚上回来,再做决定。”(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夫人解孕 亥时末刻,一轮明月照在城西一汪碧波粼粼的水塘边。水塘西侧不远便是城墙,东侧则是一堤的百年垂柳,垂柳千万条丝绦垂落水面如同帘幕,将水塘与一座破旧的海神庙隔在两边。这座海神庙也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水塘和垂柳还是人们修建庙宇之时所挖掘和种植,因为按照民间说法,海神必须修建在海边才有无边神力,水塘虽小,用如烟的垂柳隔开海神的眼睛,也可让海神误以为在面朝大海。这种修庙的方式很有欺瞒神灵的嫌疑,可老百姓并不觉得对神灵有何不敬。其实除了有求于神灵之时,有谁又会把庙里那些木雕泥塑的家伙放在心上? 大概是因为不够灵验,这座海神庙如今已基本断了香火供奉,若不是附近一位富商每年都会对其简单修缮一番,风吹雨打之下,恐怕早已坍塌成一片废墟。而那位富商也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因他与海神一样姓徐,逢人便吹嘘自己乃是海神一族的后人,既是海神后人,总不能看着老祖宗屋舍崩塌流离失所,只得多多少少使点银子,维护一下老祖宗的门面,也给自己长一长脸面。 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庙里住进来一个流浪儿。流浪儿俨然把这座庙当成了自己的家,在庙里敲敲打打修好了窗户,还把卖海货的钱攒起来给它装了一扇门,于是这座神宅真正变成了一所民宅。这民宅虽然极为破旧,也比普通规格的民宅小了一些,却实实在在是一处白捡的宅子,于是周围早已将海神遗忘的人们像约好了似的重新想起了海神,隔三差五便找过来讨讨说法,可惜流浪儿始终闭门不见,于是在大人们的授意之下,越来越多的小孩子跑来海神庙砸窗户踢门,去海滩上找流浪儿的麻烦。流浪儿已经很久都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但她依然倔强地守着自己的家,丝毫没有逃离是非的觉悟。 金珞华踏着月色沿水塘翩然走来,身姿如风中的垂柳婆娑迷人。走到庙前,她试着推了推紧闭的庙门,那门只发出轻微的响动却并未打开,显然是在里面上了锁。一个小女孩独居在此,基本的戒备自然不容忽视。金珞华思量了一下,轻轻用手拍打了一下门板:“孩子,开一下门,我是你的邻居,就住在水塘对面,特地来送些吃的给你。”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随夏夜的微风送入庙中,激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但很快又寂静如前,门也并没有打开。 这倒并不出乎金珞华的预料。声音再温柔也是陌生人,这孩子要这么容易取信,恐怕一个人早就活不下去了。她的确带了一小包亲手做的点心,但却并非为了给女孩送吃的,也不只是为了感谢对方救了自己的儿子。回来后听说了在海边发生的事情,她特意向林暮询问了被救的详细经过。林暮自然隐瞒了自己那疑似修行人才能打出的一拳,其它事情都如实交代。金珞华听完后颇感惊奇,起了些不一样的念头,所以她没带林暮也没带絮儿,一个人来这儿见这个大有来历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肯开门,金珞华也不能提海滩上的事,基于某种原因,若自己声称是来感谢她对儿子的救命之恩,她相信对方戒心会更重。于是左手拇指指尖在无名指的戒指上轻轻划了一下,她发动了戒指附带的短距离传送能力,整个人在原地消失,下一刻,她已出现在海神庙内。借助投进窗子的月光,她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猝然抵住了自己的小腹,同时迎上来的还有小女孩一声冷厉的喝问:“你是谁?” 月光照亮女孩清稚秀美的脸蛋,她微微仰着脸,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她实在太矮了,匕首送不到对手的心口,只好勉强抵在对方的小腹上。其实她知道这么做是没用的,对方能这样闯进来,必然不是普通人,但她一时想不出别的防身手段。 金珞华嘴角漾起一丝微笑,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有几分可爱,所以她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孩的头发,温柔地说道:“我是要带你走的人。” 女孩侧头避开了金珞华的手,小脸上还是一片清冷:“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我可以让你吃饱、穿暖,可以教你习字、读书,总好过你一个孩子在这里挨饿受冻、担惊受怕。你看这座海神庙,年久失修,下场不大不小的雨可能就会塌掉,你总不会希望想被泥石砖瓦砸在里面吧?” 女孩定定地看着她,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你为什么要给我吃的穿的?我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施舍?”金珞华不禁哑然失笑,觉得小姑娘的想法实在有趣,她无奈地摊了摊手:“好吧,就当这是施舍,可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拒绝呢?要知道整个大周帝国有千千万万个小乞儿在挨饿受冻……” “我不是乞儿,”女孩打断了金珞华的话,“妈妈说过,靠别人的施舍活着,就不如死掉。” “很有骨气呢!”金珞华赞了一句,而后摇了摇头,“不过穷苦人是很难这么想的,你妈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猜你原本的家世出身应该很好吧,是不是家道中落才流落到这里?” 女孩明显地怔了一下,而后急切地否认道:“不,不是!”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这样的反应只是变相肯定了金珞华的猜测,所以金珞华在心里笑了笑,表面却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自语似地低声说了一句:“这样可就难办了啊。”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包东西,放在临窗的一张缺了腿的破桌子上:“这是送你的点心,里面可没有下毒哦。没别的事了,我走了。” 她转过身,从里面把门锁打开,推开门,一道银白月光扑进庙来。她迈步走出去,毫不迟疑,但心里却在想着小姑娘会不会因为好奇出声挽留。果然,她刚刚迈出一步,就听身后那个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到底有什么事?” 金珞华止住脚步,回头望着站在月光里的女孩,目光犹疑:“本来是有一件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事,现在……” “那你说。”小姑娘往前走了两步,依旧戒备的目光里隐有一丝期待。她对眼前的女人并没有坏的观感,一个修行人要对自己不利实在容易得很,可对方只是送些吃的并想要带自己走,她可以拒绝施舍却不会无视别人的好意,所以在戒备之余,她允许自己对金珞华有一点点的好奇心。 剧情的发展符合金珞华的预期,但她还是故作犹豫了一番,这才点点头说:“好吧。”之后她走回庙里,回身重新关好了庙门,小姑娘便又向后退了两步,始终跟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讲过,‘男女授受不亲’的话?”金珞华柔声发问。 “讲……过。”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略作迟疑,声音也低弱了许多。这个年代,传统礼法已渐趋式微,然而在许多世家大族,这仍是教育的重要一环,男女有别,不可过分接触,这总是要说给子女尤其是女孩子听的。只是小姑娘无依无靠,一些调皮的男孩过来挑衅,根本防不胜防,避不开她就只能跟他们缠斗,男女有别什么的,早给她抛到一边去了。何况今天在海滩上遇到章鱼星兽,为了救人她还…… 不过她问心无愧。礼法这种东西,不是什么时候都放在第一位的。 “你妈妈一定也告诉过你,这只是礼法,事急从权,礼法不需要死板的遵从,对不对?”金珞华好像窥见了她内心的想法,又问道。 这次小姑娘没有吭声,算是默认。金珞华紧接着又说:“可这不仅仅是礼法呀,男女不能过分接触,其实有更重要的原因,一般的接触倒是没关系,可是有一些,是会让女孩子生小孩儿的。” 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心里不由自主敲起了小鼓,鼓点渐渐由慢而快,越发密集。她受过很好的基础教育,懂很多事,但唯独不懂生孩子的事。她只知道男女长大结婚才能生孩子,至于怎么生,那就一概不知了。 这种男女私密事,是古来教育最缺失的一环,别说是七八岁的孩子,即便是十七八、二十几岁,只要没结婚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的女孩大有人在。当然在同时代的另一世界,进入信息社会的孩子们几乎已是无所不知,那却是这里的人们无法想象的了。 小姑娘心里有点虚虚的,想着自己做过的那些有悖礼法的接触,担心着自己会不会生小孩儿的问题,嘴里却倔强地反驳道:“你骗人!结了婚才能生孩子!” 金珞华笑了笑:“结婚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这样才方便做可以生孩子的亲密接触,那可是很羞人的事哦,不能让别人瞧见。” 小姑娘又是一愣,金珞华的话让她有恍然大悟之感。以前她也在奇怪,别人说妈妈未婚先孕就有了哥哥,没结婚就有了,那结婚才能生娃的话自然是不成立的。金珞华的解释让她耳目一新,却是心尖一颤,迟疑着问:“那,怎么接触才会……生小孩儿?” “亲嘴儿啊。”金珞华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 她知道小姑娘一定会上钩。就像她在嫁人之前,对这种问题从来都是一无所知,听大人说男女接触会生娃娃,就连手不小心碰一下都会担心好几个月。哪怕眼前的女孩出身再高贵,经历再丰富,想法再成熟,父母灌输了再多的东西,这个地方都是她的盲区和软肋。 果不其然,她话音一落,小姑娘就“啊”地惊叫一声,而后慌忙捂住嘴巴,向后退了两步。 金珞华依然面不改色,补了一记:“丫头,你见过男女亲嘴儿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透进窗子的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出神色间一片茫然。 “这就对了。因为这是很私密的事儿,不能随便做,会生小孩儿的。男女口鼻相对,气息相交,阴阳之气就会在女孩子体内生根发芽,长成胎儿。这就是‘日月交泰’。” 就像行星种子在体内烙印成长一样啊。小姑娘下意识地类比了一下,本来只信八分的话这下信了十分。这个女人的话实在太有道理了,简直醍醐灌顶一般,她总算搞清楚小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了! 于是她彻底慌了。她白天可是刚刚跟人亲过,虽然只是为了救人,当时她也很害羞很不乐意,但没别的办法,她只是想救一个印象不那么坏的小男孩,谁知道救了一个自己肚子里还会长出一个。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心里急得要哭了,不过还好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马上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抬起头来:“长大才能生孩子,我才七岁,不可能有孩子的!” 她的声音有些打颤,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激动是因为觉得总算有不生孩子的理由了,害怕是唯恐这个理由站不住脚。还好,面前的年轻女人点了点头说:“对,你还小。”她心中一喜,紧绷的身体一松,正准备把憋住的一口气吐出来,却听对方又说道:“但是那个种子已经长在那儿了,等你长大了,大概十四五岁的时候,它就要继续发育了。” 就像……行星种子一样?人一出生就在那儿了,只等九岁开启修行,才会成长? 小姑娘瞠目结舌,紧紧地抿着嘴,眼睛里隐有泪光。就算是种子也不行呀,它迟早是要发芽长成小孩子的。怎么会这样呢?是怎么搞成这样的呢?妈妈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些呢?妈妈不在,哥哥也不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可怎么办啊? 对了!孩子的爹在哪儿呢?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哪儿!妈妈肯定也是无意中亲了爹爹,才会没结婚就生下哥哥!我要去找他,我得去找他! 她觉得无辜、委屈、担忧、害怕、无奈,咬了咬牙,二话不说就往庙门外跑,却被金珞华伸手拦住:“你要去哪儿?” “不,不用你管!” 小姑娘一把甩脱金珞华的手,就要夺门而出。金珞华身形一闪,却又将她拦住,笑吟吟地说道:“我不能不管,你要找的人就是我儿子,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小姑娘顿时愣在原地,定定地抬起头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幼女许婚 金珞华略施小计,初步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看着面前木愣愣发呆的小姑娘,一脸的笑容可掬。虽然还是远未长开的幼女,穿的也是破衣烂衫,但小姑娘已初具小美人的雏形,金珞华觉得哄回家里做个童养媳,怎么看都是赚到了。 儿子林暮没有修行资质,金珞华便不得不提早为他的将来做些筹谋,至少要让他有点安身立命的资本。小狗黑豆就是她向计老先生讨来的,来沙水这边,也是要为林暮做一件极重要的事,只是眼下还没有什么眉目。当然,给儿子找一门好的姻亲也是必不可少的,不能修行的世家少爷,大多会娶些修为低浅的平民女孩为妻,也有少数只求门当户对,会找个大家族不能修行的小姐,可无论哪种,都不合金珞华的意。不过林暮还小,还有七八年的时间从容安排,她也不急,只是在听林暮讲过海边遇险的事情之后,她的心思又被突然地勾了起来。 这个小姑娘不简单。七八岁独自流浪在外,一般的女孩子根本没有活下来的能力,她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一定得益于早期的心智催化和意志培养,能这样做的只有那些家风严苛的修行大族。她能在水下呼吸,能瞬间击溃章鱼,凭空生出一身星力,却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不出意外应该是用了某种灵宝。而能让非修行人水下呼吸,且暂时拥有一定星力的灵宝,金珞华能想到的只有“海神三宝”之一的“碧海冰心”。但那是可渡江海如平陆、可吸取他人星力为己所用的传说级至宝,两千余年未曾现世,她也不敢相信会出现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可至少能确定那不是一般的宝贝。 小姑娘平时一定不敢以灵宝示人,这次为了救林暮才不小心暴露出来。换了别人一定会打灵宝的主意,但是金珞华不会,她打的是小姑娘本人的主意。 世家幼女,身怀重宝,孤身流浪,无依无靠,这简直是天赐良缘,是天上掉下来个儿媳妇给她。要血统有血统,要家世有家世,要宝贝有宝贝,要资质也一定有资质——重宝护身并催化过心智的孩子,一般都是家族下一代的核心子弟,要说没资质她可不信——最关键的是方便下手,方便从小培养感情,成就了一番美姻缘,生米煮成了熟饭,就算大人找上门来也为时晚矣。 所以金珞华果断出手了。一番蛊惑之后小姑娘已经棱角尽去,只有惶惑地站在她面前可怜巴巴望着这位未来的婆婆。小姑娘乍一听说金珞华就是白天那个男孩的妈妈,她也怀疑过对方是不是刻意过来骗她,但是先前那番欲擒故纵的戏码让她觉得人家好像还不乐意要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好奇追问,这女人就摇头叹气地走掉了。于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发芽可迟早会发芽的孩子,她六神无主地站在金珞华面前,不知该把手脚放在哪儿。 “我家小暮是淮清侯的第五子,名副其实的王侯之子,你却只是个普通的流浪儿,门第相差实在是太悬殊。即便是机缘巧合,你有了小暮的孩子,也很难嫁过来做正妻,连妾室都不是很够资格啊。”金珞华仍是一副为难的语气,她要诱使对方说出真正的身世。 孩子毕竟是孩子,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小姑娘早已乱了分寸。她生怕人家又掉头走掉,慌忙问道:“那,我是海神的后人,这样够不够?” “海神?”金珞华一怔,眼睛不由亮了起来。她又想到了至宝“碧海冰心”,那就是海神一族的传承之宝,难道真在这小姑娘身上? 海神并不是盘古、女娲那种上古神祗,而是两千多年前现世的一位强大修行人,名叫徐福。此人曾一度威震南北海域,凭一人之力驱退威胁海岸渔民的亿万海洋星兽,时至今日,沿海百里之内都少有星兽敢于出没,他平生数次出海探索海外岛屿,并保护国人向海外移民,只是最终不知所踪,人们纷纷传言他已升入神界,尊其为海洋渔民的保护神,是为海神。他是古往今来大周帝国最顶尖的修行人之一,也是琅琊徐氏家族的创始人,只是修行界纷传其真正传承在海外琉球,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来自琅琊?”金珞华问。 小姑娘摇了摇头:“我从海上来。” “琉球?”金珞华心里一颤。 “嗯。”小姑娘点点头,神色一片黯然,“我和哥哥渡海来的,途中遇到大群海兽袭击,走散了。我昏迷以后醒过来,就到了这片海滩。” 看来传说是真的了,海神的传承果然是在琉球,琉球与大陆之间隔着汪洋大海,数不尽的强大海兽拦在中间,难怪大陆修行界对海神至宝的下落一无所知。金珞华知道,这次八成是真的捡到宝了。小姑娘提到家人,显然是勾起了伤心事,她清冷倔强的眼睛里又开始泛起了泪光,泫然欲泣的样子极惹人怜爱。金珞华走上前去,俯身轻轻摸了摸她有些杂乱的头发,柔声安抚道:“不要难过,哥哥只是跟你走散了,你看你都没事,他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小姑娘紧紧绷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默默地点了点头。她觉得眼前的女人真的很温柔,像妈妈一样。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能一直丫头丫头地叫你。” “巫山月。” 金珞华又是一怔:“你姓巫?海神一族不是姓徐吗?” “我随母姓。”巫山月说完,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我爹死了,妈妈也死了,家族内乱,他们要赶我们走,妈妈死前说让我们来帝国寻亲,让我以后就用这个名字。……我没骗你!” “我相信你。”金珞华微微一笑,心想这也是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只是那些海神族人多半不知道碧海冰心在她身上,才会赶她出来,不由轻叹了一声,“你是海神后裔,出身倒是配得上小暮……” 她话未说完,巫山月便急切地问道:“那我能做正妻吗?”她只想做原配正妻,不想做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妈妈就是做妾的,爹爹一死就再无地位,而且做正妻做大房,这关系到个人尊严。 看惯了男人三妻四妾,这里的女孩子根本不懂一夫一妻的平等相待,她们只想为自己争一个合理的地位,巫山月也不例外。 金珞华已经占了大便宜,倒也没想再为难这可怜的小姑娘。她本想再谨慎一点,确认一下对方会不会修行,但是一想小暮不会修行的事迟早会暴露,不如就故意忽略这一步,到时也好说“我家没就修行的事要求你,你也不该要求我家小暮”,反正这个疑似身携秘宝的小儿媳妇是不大可能不会修行的,区别只是资质好一点还是差一点而已。 为儿子机关算尽之后,金珞华终于点了点头:“你嫁过来就是原配啊,自然是正妻。” 巫山月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可是还远不到结婚年龄就莫名其妙把自己许出去了,跟对方还仅见过一面,想起来她仍是满心委屈,微微嘟着小嘴儿看着眼前的未来婆婆,脑子里一片空白。金珞华手臂伸过来轻轻搂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还是容忍了对方的“唐突”。 “那就跟我回去吧。”金珞华怜爱地说道,“一个人住在这儿太危险了。” 怀里的小姑娘却依然倔强地摇了摇头:“不,我还没过门儿,不能去你家,我是海神的后人,海神庙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嘴上这样说着,她心里想的却是不能让人家看不起,自己没有亲人撑腰做主,跑过去吃人家住人家的,这样过上几年,哪好意思再去讲究什么尊严要求什么地位?大人空口白牙的许诺,恐怕没几句是靠得住的。 想到这一节,巫山月灵机一动,从金珞华臂弯里挣出来,跑到由几块木板拼成的小床边上,从床底摸出一个蜡烛头,点燃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正对庙门的海神像前。海神徐福长得很富态,面带着千年不变的和蔼微笑。神像前摆着两个木板做的粗糙牌位,上面分别刻着“母亲巫梦灵”和“父亲徐闻钟”字样,这是小姑娘一早就刻了供奉好的。 然后她跑过来抓住金珞华的手,一板一眼地说道:“我们要在这里起个誓,以后谁都不能反悔。” 金珞华看她跑来跑去地忙活,正想出声询问,一听她这样说,心里不禁乐开了花。就是要做个简单的订婚仪式嘛,就算她不说,自己也要提的。巫山月觉得大人的话不靠谱,金珞华更觉得小孩子的话才做不得数,今天说好了没准明天就开始倒账,为防万一,让她在敬爱的家人面前起誓是必须的,当下自然是一口答应。 巫山月弯腰跪在神像和灵牌前面,十分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用脆生生的声音说道:“爹爹,妈妈,还有海神老祖宗在上,今天月儿要跟淮清侯五少爷林暮订下婚事,你们一定要祝福月儿,保佑月儿。林暮他不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他,嗯,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可是我,我……怀了他的孩子,我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所以我只能嫁给他,……妈妈说不要做妾,我不是做妾,是正室,我们,一定会好好在一起的,请你们放心。” 金珞华在一旁静静听着,虽然中间有些不必要的孩子话,但整个看来中规中矩,她很满意。 巫山月跪拜完毕站起身,金珞华便拿着一束香走上前去,凑在蜡烛上点着了,双手持香对着女孩父母的灵牌鞠了三个躬,郑重其事地说道:“徐家哥哥嫂子在天有灵,今天,我金珞华代儿子小暮和你们的女儿月儿定下婚约,从现在起,她就是我林家的媳妇,我会待她如我的亲生女儿,且必在十年之内正式迎娶她进门,让她做小暮的正室妻子,如违此誓,天罚加身。” 说完,金珞华把那束香插在巫山月父母的牌位前,又拜了一拜。转过身,见小姑娘站在一侧,摇曳的烛光映得小脸红扑扑的,羞意十足,憨态可掬。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在烛光中相视一笑。各自一番算计之后,都觉得自己心愿得遂,就这样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私自做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订下了林暮的终身大事。 相对于世家大族隆重而复杂的定亲仪式,海神庙内的这场约定寒酸得如同儿戏,不过这有什么要紧?两个当事人各怀诚意俱都心满意足就够了。金珞华还不想把这件事情告知林府上下,毕竟女孩身份特殊,她唯恐知道的人多了会生出许多事端,说到底小暮是配不上人家的,真能把这个儿媳妇牢牢攥在手里时再广而告之也不迟。至于林凤山会不会同意这场婚事,他又有什么反对的理由?除了飘零孤苦,相貌、资质、家世、修养,哪一点不尽人意?何况,他还会真正关心林暮这个废柴儿子吗? 金珞华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儿媳妇。仪式简单些也就罢了,礼物和定金还是一定要给的。她送给巫山月一只黑宝石戒指,能自动调整宽窄大小,其内开辟有十数平米的储存空间,并自带短距离瞬间传送的能力,只是需要星力激发才能使用。这是一件比较实用的护身灵宝,还是当年林凤山送她的定情信物,如今她毫不吝惜地把它转给了自己的儿媳。巫山月珍而重之地收下了这件礼物,很不好意思地回赠了一条自己串的贝壳项链,她在来大陆的途中与哥哥失散,身上的东西也都被海水冲走了。 让金珞华十分头疼的是,这个倔强的小女孩死活不肯跟她回家,坚持要继续住在海神庙里。金珞华拗不过她,不过第二天一早就请了几个工匠对海神庙进行了精心修缮,重新加固了屋顶,换上了结实的门窗,又给她定做了一张真正的床,添置了几件新衣服,可是再送去别的财物,她却又死活都不肯接受了。她觉得受人帮助总该有个限度,不想过于依赖别人,哪怕是亲人也一样。 于是林暮的小未婚妻依然住在海神庙里延续着原来的生活轨迹,林暮本人却浑浑噩噩对婚约一无所知。不是所有孩子都像巫山月小朋友那样早熟,金珞华觉得儿子太小不懂婚姻是怎么回事,知道了反而扰乱心绪,打算过几年再对他说,不过女孩回赠的贝壳项链她还是给了儿子,也告诉了他这是巫山月送的礼物。林暮高高兴兴地挂在了脖子上,好像受了别人天大的恩惠一般,更多地央求妈妈去帮助那个可怜的流浪儿。(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保护月儿 无论怎么成功地筹谋算计,骗局终会有被拆穿的一天。金珞华已做好承受巫山月怒火的准备,但是她不担心,事情是她一手做下,只要林暮和巫山月建立了感情,便不会迁怒到林暮身上,加之有婚约的束缚,这个煮熟的鸭子总不会飞掉。所以当务之急是让两个孩子走到一起,做一对青梅竹马的玩伴。 隔三差五的,金珞华会炖只鸡或烤只鱼让林暮给巫山月送去。林暮乐得能帮上小姑娘一把,每次都乐乐呵呵地去了,只是完成了跑腿儿的任务,跟巫山月说不上两句话,就会掉头跑回家里。他每天要花大把的时间打坐修行,要不然就关在屋子里写写算算,捧着那几本从侯府带来的花精书啃个不亦乐乎。他的小脑袋里装的都是有关修行的一切,抱黑豆出去玩一趟都十分难得,哪里有时间和心思去找女孩联络感情? 巫山月也很不适应这种嫁了人的感觉。虽然童养媳、小媳妇儿、娃娃亲之类的婚俗很是流行,但这件事毕竟过于仓促和突然,那是她一时心慌意乱之下的抉择,过后想想便觉得有些难过。她冷静地想过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只是没有想出任何眉目。生娃娃的事情她实在找不到人也抹不开面儿去询问,金珞华的解释又是那么天衣无缝,她也琢磨不出什么漏洞,只能继续相信。最大的疑惑来自于她身上的秘宝,为了救林暮她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林暮妈妈大概是知道的,所以她有骗自己宝贝的动机。但是她是修行人,觊觎宝贝杀了自己直接抢走就好了,实在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可人家对宝贝提都没提,还送了一件灵宝戒指给自己,怎么看都是真心实意想要自己这个儿媳妇的。于是她也搞不懂对方是不是知道自己身怀秘宝,思来想去终于彻底打消了疑虑。总之人家待自己好,自己便要待人家好,这就对了。 她不接受别人送的吃食,但林暮送来的她会收下。她会努力克制住羞涩和别扭的感觉,做出一副不亲不疏落落大方的姿态,在林暮不注意时多打量他两眼。那是自己孩子的父亲,先熟悉一下有什么不对?每次收下东西她会客气地道一声谢谢,林暮便会笑呵呵地说不客气,然后叮嘱她一个人住要防备坏人睡觉要关好门窗,再然后就摆摆手说一声再见转身跑得无影无踪。她就会想这家伙跑得跟兔子一样快,是怕自己变成星兽吃掉他吗?然后转身走回庙里。 金珞华着实为儿子和儿媳的感情状态担忧了一阵儿。小小女孩独居一处,生得聪颖灵秀,换下乞儿衣服穿上漂亮裙子更有一种高贵清雅的气质,早早脱卸了一般孩童的稚嫩之感,除了个子矮了些,说是十一二岁都有人相信,像一朵袅娜清新的小花,人见人爱,万一给人勾搭上或给人欺负了怎么办?女孩倒是对别人都不理不睬,除了赶海卖海鲜便成天守着她的海神庙,可是金珞华仍然放心不下。于是她晚上不再陪儿子打坐,而是跑到庙里给儿媳妇讲课,教她一系列的修行预备科目,以传道授业之名,行监督保护之实,可谓一举两得。 可是儿媳妇将来嫁的可不是婆婆,这样一来婆媳感情是加深了,可儿子跟媳妇没有感情怎么行?万一儿媳妇忽然顿悟了亲嘴儿不会怀孕的道理,发现自己没怀上林家的种,对儿子不再死心塌地怎么办?要让两个孩子多培养感情才是当务之急呀,可儿子整日只是读书打坐、打坐读书,令金珞华忧心不已。 金珞华原以为林暮很快就会对打坐丧失兴趣。她不相信一个不能修行的孩子会单纯地被打坐迷得三颠五倒,但偏偏林暮就爱上了打坐,几个月坚持下来不但没有泄劲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她也怀疑过是不是当初林凤山测错了林暮的资质,自己又悄悄亲手测了一次,发现仍然是零。零资质还打坐得这么起劲,这让她担心儿子有出家做和尚的倾向,只有寺庙里的和尚才会每天无聊枯坐好不好?你出家了我那如花似玉的儿媳妇怎么办?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金珞华还是忍不住关心了一下林暮的修行情况,她把儿子叫到面前,十分温和地问:“小暮,你修行也快半年了,有什么感觉没有?” 林暮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害怕妈妈问起,一直在想妈妈问起来应该怎么说,既不能说实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感觉,万一说没感觉妈妈就不让他修行了呢。他看着妈妈略显担忧的神情,咧开嘴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妈妈我正要告诉你呢,我觉得很快我就要点亮谷星了!” 金珞华自然不相信他能点亮什么星,可既然儿子这样想,她就不忍再打击他。再等等吧,等他发现自己不可能点亮行星再说。反正儿子仍然是在修行而不是打坐参禅,这她就放心了,只是儿媳妇那边必须得提醒他走点儿心。所以金珞华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温柔一笑说道:“好啊,那妈妈等着小暮点亮一颗大大的谷星!不过你也别整天只顾自己修行,也要出去跟孩子们玩一玩。我听说,月儿丫头经常给别的孩子欺负,唉,这孩子真是可怜,一个小女孩,孤苦伶仃的身边也没个人,人家可是救过你的命,还送过你项链,你也说过要帮人家,你不能看着她挨欺负不管是不是?” 林暮眼前又出现女孩满是泥污的小脸,仿佛又看到沙滩上翻滚扭打的一幕,愤愤地说:“不,我要管,我会保护她的!” 金珞华笑逐颜开,大是欣慰。 当天林暮果然没再闭门读书,而是抱着黑豆去了一趟何叶家,让何叶召集了赵海等一众赶海队员,围坐在老槐树底下听他讲了一下午的童话故事《葫芦兄弟》。不过他小小地做了一下改编,把故事里的爷爷讲成了一个住在山神庙里的小姑娘,葫芦娃的大哥讲成了大姐,于是《葫芦兄弟》变成了葫芦姐弟为保护小姑娘与妖精斗智斗勇的英雄事迹。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显然都没听过这个来自异界的童话故事。讲完以后,趁着孩子们还沉浸在故事里难以自拔,林暮便提议大家玩扮演葫芦娃的游戏,目标自然是保护海神庙里的月儿小姑娘。何叶呲着一口豁牙,自告奋勇地扮起了葫芦大姐,带着一众葫芦小弟,在谁当二娃谁当三娃的争论声里,浩浩荡荡地奔海神庙去了。 林暮记得当初看完动画片后,他跟几个孩子可是扮过好几个月的葫芦娃的。这些家伙总该会保护月儿一段时间吧?他望了一眼众“葫芦娃”趾高气昂的身影,拍拍屁股回楼上继续研读他的花精书。 可是没过多久,“葫芦娃”们便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大槐树下,有两个还鼻青脸肿,众孩童皆愤愤不已。林暮心想一定是遇到了强大的“蛇精”,赶紧跑下楼表示亲切慰问,哪知“葫芦娃”们却七嘴八舌指责月儿小姑娘不讲道理,故事里的小姑娘跟葫芦娃亲如姐弟,可他们几个嘻嘻哈哈往月儿跟前一晃,就被她拎起一条棍子打得鼻青脸肿,还追着赶着撵出了两条街。 真是……彪悍啊,她真的需要别人保护吗?林暮站在那儿挠了挠头。 当然保护还是要的。林暮并不气馁,第二天他又把周围的一群孩子召集起来,拿出自己平时攒的一袋零钱,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让每个人都听到银币碰撞发出的悦耳声响,看孩子们瞅着钱袋两眼放光,他便学着以前电视里看的地主老财的傲慢语气说道:“在座的各位英雄好汉,你们以后就都被我雇佣了!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海神庙里的月儿丫头不受欺负,不能离她太近,不能惹她生气,谁保护她一次我给谁一枚银币。” 于是“葫芦娃”变成了“雇佣军”,又哗啦啦热情高涨地去了。没过几天,林暮腰上拴着瘪瘪的钱袋子走进了金珞华的房间,脸红得像蒙了一张大红布,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对金珞华说道:“妈妈,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点零花钱?” 金珞华正坐在床头飞针走线做着刺绣,头也不抬地问:“你不是攒了不少零花钱吗?” “那个,昨天去海边玩弄丢了。”林暮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哦?你昨天去海边玩了么?我记得你一直在家看书呀。”金珞华依然没有抬头。 “……” 金珞华见他半天不说话,抬起头看他像根木头桩子似的低头站在门边,手里拿着空空的钱袋子揉啊揉啊,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当然知道儿子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她一直看着只是没做任何干涉。拿钱雇孩子们保护月儿,竟然一次就给一枚银币,那些孩子也不需要冒领,只要见到月儿一受欺负就一拥而上,一下就是十几枚银币,钱再多也不是这样扔的。她放下手里的刺绣,强作嗔怪地对林暮问道:“还有几个孩子没领到钱?” “八个。”林暮乖乖答道。 “拿去吧。”金珞华起身走到林暮面前,把十个银币塞到他手里,沉声道:“你这孩子,我是叫你保护月儿丫头,你倒是省事,跑去花钱雇人。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不喜欢她?” “不是的!”林暮仰起头,红着脸辩解道:“他们都欺负月儿,我一个人打不过那么多人,只会陪着她挨打,那多丢人啊。而且,我也不能一直守着她,我还要修行呢。” 儿子不是莽夫,金珞华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一想到儿子的修行,她还是叹了一口气道:“你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修行的。” “可是,我想快点修行,只有修行人才能把欺负人的家伙都打跑,只有修行人才有保护别人的力量。我怕,我怕月儿也像柳儿姐姐一样,被坏人杀死。我要是会修行,柳儿姐姐就不会死,也没人敢再欺负月儿。” 林暮一想起柳儿在他面前死去的那一幕,小拳头就攥得紧紧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那是他小小心灵背负的最大创伤,他真的再不想看到身边人的死亡。金珞华心底也是一阵悲戚,不仅为柳儿,更为自己的儿子。她伸出双臂把孩子拥在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门外。絮儿看到楼门前站了七八个孩子吵吵嚷嚷,想来找夫人和少爷问问情况。走到门口尚未敲门,刚好听到林暮说出那一番话。柳儿是她的亲姐姐,对姐姐的死她更是曾悲痛不已。可是能怪谁呢?修行人是天,普通人是地,为奴为婢的更是那地上的草。夫人待自己再好,也改不了这命贱如草的事实。 少爷说的对,修行比什么都重要,可少爷也是个不能修行的苦命人,可怜他修行得还如此认真。可是少爷毕竟是少爷,高门大姓,血脉尊贵,就算不能修行,也是一生无忧,我呢? 絮儿一番自怜自艾,在心底叹一口气,转过身走了几步,停下来想想,便一个人爬上露台。露台上,一碗米饭两碟菜,依然分毫未动。抬头望了望那棵老槐树,已是入冬时节,满树干枯的枝丫,只有零星几片黄叶在寒风中瑟瑟颤抖,看不到墨鱼的影子。其实自从林暮那次在海滩出事,她就再没见过墨鱼。那天回来后她既后怕又气愤,到露台上对着老槐树说了几句气话,埋怨墨鱼不去保护少爷,此后一连数日再没往露台上送过饭。等气消了再送饭上来,却再没见墨鱼出现过。夫人说墨鱼已经不在这里,她便猜测是不是自己骂跑了他。一连数月,她内疚且失落着,偶尔还是会送饭上来,期待着那个孤狼一样的男子会再一次凌空跃下。 这一次,自己的期待又落空了。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便俯下身收拾起碗筷,转身准备下楼,却见楼梯口突然探出一个小脑袋,对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絮儿姐姐,那个脸上长疤的哥哥,他还在树上吗?” 是小少爷。他知道自己一直给墨鱼送饭?他还知道墨鱼脸上有疤,一定是偷看过了。絮儿端着餐盘,有点尴尬地站在那儿,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大概……还在吧?”(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古槐问讯 第二天,金珞华又一次出门去了沙漠,临行前叮嘱絮儿好好看顾林暮,这次很可能要几天后才能回来。絮儿满口答应了,却是有些神思不属,心里一直想着不告而别的墨鱼,又想起姐姐的无辜惨死,悲伤难以释怀,到了夜里,竟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想点亮蜡烛读几页故事书聊做消遣。走到东窗下面,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箕张向天,半轮残月倚挂其上,满眼的冷肃苍凉。 她定定地瞧了一会儿,便伸手去摸柜子上的蜡烛,这时窗外忽然闪过一个小小的人影。她不由一怔,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警惕起来,睁大眼睛向窗外看去,借着半明半昧的月光,发现一个小孩正跑向那株老槐树,小孩身后几步外还跟着一只小黑狗,跑起来一摇一晃显得笨笨的。 是少爷!大半夜的他跑到外面干什么?絮儿生怕他再出什么事,立刻就想出门制止,这时却见林暮止步在老槐树下,仰起脸对着光秃秃的树干轻声问了一句:“叔叔,叔叔你在不在?”声音虽轻,但在这静夜里却瞒不过絮儿的耳朵。林暮口中的叔叔应该就是墨鱼,原来他半夜出来竟是找墨鱼。 可是墨鱼不在了啊,那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一览无余,怕是连一只鸟都藏不住,何况是人?大概是因为白天自己说他可能还在,少爷才会出去找他,也不知想做什么。于是絮儿暂时没有出声,继续悄悄观察外面的动向。 林暮围着老槐树转了几圈。树干粗粗的足够三四个人合抱,他又把自己裹得像一头小熊,怎么看也不可能爬上去的样子。不过他早准备了一条长长的绳子,绳子的一头系着两个长条形的贝壳。他站在树下,把系着贝壳的一头往最低的树杈一扔,贝壳越过树杈掉落下来,绳子就牢牢的搭在了树杈上。他把绳子的两头齐齐拽在手里用力拉了拉,就用两脚蹬着树干,顺着绳子开始往树上攀爬。 这个举动把絮儿吓了一跳,这实在太危险了,掉下来摔到怎么办?可她正要出门去把林暮拉回来,却见霜白色的月光下忽然闪过一条人影,因为速度太快,也没看清模样,只知道是个成年人。那是谁?会不会是墨鱼?絮儿心里涌上一股久违的激动,鬼使神差地,一时竟打消了出去阻止少爷的念头。 老槐树的树干很粗糙,树皮龟裂出一条条的大口子,很好落脚,所以熊孩子爬得还算轻松,只是两只小手实在太嫩,被绳子勒得有点疼。黑豆在树下眼巴巴瞅着主人,奈何不会爬树,只能用两只前爪把树皮抓得嚓嚓响。林暮便回过头来对它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声说道:“你又不是猫,不可能爬上来的,在下面乖乖等着,别乱动,要是吵醒了絮儿姐姐,你明天的骨头就泡汤了。” 絮儿一阵汗颜。 黑豆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林暮的话,不再抓树皮,开始围着老槐树打转转。林暮则继续着自己征服老树的壮举,很快他就站上了第一个树杈,一面寻找继续攀爬的落脚点,一面又轻声地问:“叔叔,叔叔你在哪儿?” 朦胧的月光下,无数条干巴巴的枝杈黑黢黢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此时已离地数米,一阵阵夜风吹过,顺着脖领子猛往林暮的衣服里钻,冷得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的脸已经冻僵了,手也是又冷又疼,但他还是牢牢地扒住一条枝丫,又往上爬了几步,骑在一条更高的树杈上。然后他仰起脸,仔仔细细地挨个观察起毎一条树干每一个枝杈,他觉得叔叔应该是用某种星术化成了树枝的形状,他想分辨个仔细明白。月光照着他黑宝石般闪亮的眼睛,那微蹙的眉头显出无比的严肃认真。 可是半晌之后,全无收获,每一条树干看上去都是真的树干。难道天气太冷了,所以叔叔已经走了?可是絮儿姐姐还在给他送饭吃,而且她明明说他还在啊。 林暮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又忍着冻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找到。他实在觉得很不甘心。好容易等到妈妈不在家,好容易爬在这么高,可不能就这么无功而返。他寻了个安全的姿势倚靠在树杈上,用嘴呵了呵已经冻僵的小手,一面继续观察着树上的动静一面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叔叔,你为什么一直待在树上,会不会很冷啊?要不要我给你拿一件皮袄?你可不能冻坏了,你要是生了病,絮儿姐姐会伤心的……我和絮儿姐姐都很喜欢叔叔,尤其是絮儿姐姐,她每天都给你准备东西吃,你为什么不肯吃呢?你不吃东西,絮儿姐姐心情就可坏可坏了,每天都闷闷不乐的。” 此时林暮爬得有些高了,絮儿透过窗子,只能看到他嘴巴似乎在动,却已听不清他说些什么。看起来像是在跟墨鱼聊天的样子,难道刚才那人真是墨鱼,现在隐到了树上? 林暮的碎碎念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他仍没发现哪根枝杈有什么动静,不过他并不气馁,继续对着一条条光秃秃的树枝说着话:“我知道叔叔是修行人,可以扮成树枝,藏在树里,一定很厉害。可是你每天这样挂在树上,不会耽误修行吗?树上没有办法打坐,以前有很多很多叶子还会遮住光,叔叔还能修行得这么厉害……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可以在不打坐的时候修行呀?” 林暮绕来绕去,还是把话题绕到了修行上面。他太冷了,冻得身体瑟瑟发抖,不得不早点提出自己的疑问和请求。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久。他发现身边的修行人都不会像他一样每天打坐,一坐坐十来个小时,妈妈就不怎么打坐,整天猫在树上的墨鱼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难道没在继续修行吗?这么年轻,潜力无限,没有人会放弃修行的吧?所以林暮怀疑他们有不打坐也能修行的办法。 既然有这样的办法,妈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林暮已经感觉到妈妈不再积极教他修行,之前肯教,也只是怀着哄他开心的想法吧?可是妈妈一直不教,林暮也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被妈妈发现自己的修行真相,不敢主动去问。他知道,一直这样打坐迟早会引起妈妈怀疑,何况他也不能一天到晚地坐着,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比如保护月儿,比如陪黑豆逛街,他还想种好多花来做花精呢,时间都用来傻坐着怎么行?他思来想去,只好趁妈妈不在家爬到老槐树上,向这个木头人一样的叔叔请教。 “叔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知道,这一定是特别特别重要的秘笈,你放心,我不会泄露给别人的。我自己没有修行资质,学不了的,我只是好奇,特别特别想知道。” 林暮说累了,说冷了,说饿了,也没有把这一根根木头说动。他苦着小脸低头往下看了一眼,好像离地面还挺高的,吓得他吐了一下舌头。他知道自己必须下去了,要不然手真的冻僵了就没办法抓绳子了。又在嘴边呵了呵手,他起身开始往下爬,也没忘记说两句告别的话:“叔叔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哦。” 几分钟之后,林暮像一只小笨熊顺着树干滑下来,差点踩到了摇头摆尾亲热不已的黑豆。他哆哆嗦嗦地挽起绳子,把身体瑟缩成球形,一路小跑着回了小楼。 絮儿躲在屋里偷窥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眉目,不过看少爷在那儿说了半天话,就好像墨鱼还在老槐树上一样,联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个身影,越发觉得是墨鱼又回来了。又对着老槐树发了一会儿呆,她忽然感觉到了几分倦意,轻手轻脚地摸回床上,很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第二天晚上,絮儿早早地熄了灯,躺在床上想起昨天夜里的一幕,又开始辗转反侧,折腾到午夜时分,她再次一骨碌爬起来摸到了东窗底下,却见少爷又在树底下准备爬树了。墨鱼是真的回来了吧?他跟少爷鬼鬼祟祟地在搞什么?可千万别把少爷冻坏了啊。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她仍然没有出去阻拦。 林暮这次把自己裹得又肥了两圈,能穿上的厚衣服一件不落都套在了身上,下了一趟楼累得气喘吁吁,还没走到树下就已经满头大汗。弯腰去捡地上的绳子头,憋得脸都紫了也没能弯下去,抬腿去蹬老树皮,却发现两条腿根本不能打弯。这样可爬不了树。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艰难地跑回楼里,可又爬不动楼梯回不去自己的卧室,只好坐在楼梯上一件件往下扒着皮袄、毛衣、棉裤、毛裤,最后抱着一摞厚厚的衣服上了楼。 絮儿正在纳闷少爷为什么又不爬树了,却忽然发现街角里人影一晃,走出一个人来,虽然看不清具体模样,但是绝没有墨鱼的修长瘦削,倒像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絮儿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黑豆听差 看来昨夜的人影并不是墨鱼,多半是眼前这个陌生的中年人。絮儿一时又是失望又是担心,担心对方会对少爷不利。夫人倒是用星器在小楼周围布下了防御手段,说是有人意图不轨就会被立刻驱离,也不知到底好不好用。她正百般纠结,却见那人右手轻挥,好像有什么东西脱手飞出,随即便转身退走。老槐树的树干上,一张纸钉在半人高处,在夜风里轻轻抖动。絮儿愣了愣神,有心出去看看纸上写了什么,小少爷却又出现在视野里,一颠一颠地向老树跑去。 林暮脱了大半的衣服,一身轻松,拼着受冻感冒的危险跑出来,刚刚出过汗,被冷风迎面一吹,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跑到树下,他刚要像昨天一样把绳子扔上去,就发现了树干上的那张纸。那是用一根小树枝钉上去的,他抬起手刚好可以够到,于是他扔掉绳子,伸手把纸张取下来,低头借月光看见纸上密密麻麻有字,知道是叔叔传授的“秘笈”,不禁欢呼一声扭头就往回跑,跑出一段距离又生生止住脚步,回过头对树上低低地叫了一声:“谢谢叔叔!”然后满怀欣喜地回楼里去了。 絮儿知道今晚不会再有小熊爬树的节目,也少了隔屏听密语的戏码,墨鱼不在,一股淡淡的失落感萦绕心间,然而更多的却是疑惑。那个陌生人似乎给了少爷需要的东西,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利企图。那他是什么人?会不会是墨鱼的替代者?她望着窗外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便怀着一颗好奇的驿动的心,神思不属地摸回床上。 第二天,一向体质坚强的林暮终于把自己折腾病了,又是发烧又是咳嗽,很是让絮儿上了一把火。少爷半夜爬树,她不但没去阻止还看得兴致勃勃,导致少爷受了风寒,这算是怎么一回事?絮儿慌慌忙忙请了医生,又是抓药又是熬药,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守在林暮床边,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黄昏时分,林暮的烧退了,只是仍然有点轻微的咳嗽。他皱着眉头喝下一大碗苦苦的药汤,倚在床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絮儿,等絮儿把一块糖送到嘴边,他摇了摇头说:“絮儿姐姐,我要喝鸡汤。” “那你先把糖吃了,姐姐去热一热中午的鸡汤,很快就好。”絮儿笑道。 林暮又摇了摇头:“我要喝新煮的鸡汤!” “好好好,我去买只鸡给你做新的。”絮儿无奈地笑着应下来,看林暮乖乖把糖含在了嘴里,又给他仔细地掖了掖被角,就下楼出门上了街。 林暮见她走了,马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套好了衣服,围上围巾戴上帽子,一把抱起在床边啃着骨头的黑豆,一路小跑着就下了楼出了门,直奔城西海神庙跑去。 林暮心里很是沮丧。昨天夜里树上的“秘笈”他连夜攻读,却发现自己根本就用不上。那是一种运用谷星星力的法门。谷星是修行之星,其星力有辅助修行的效果。点亮谷星之后,修行人可以依照法门将谷星星力运转全身,这星力便像海绵一般,将身体周围游离的星光吸入体内送进星府。这种方法无须时时打坐,也不必被星光直射身体,只需周围空间存在散逸的星光即可,不过,比星光直射身体时的修行速度要慢上许多。这不打坐的方法比打坐也要慢上一些,其胜在无时不刻不在修行之中。 看了“秘笈”他才明白,原来并不是妈妈不肯教自己,而是自己没有谷星,也没有点亮星体,还不能使用星力,这方法对自己完全无用。在点亮谷星之前,一般的修行人都没有偷奸耍滑的捷径可走,只能老老实实地打坐。林暮的情况比较特殊,没有谷星种子,只有一个奇怪的可以吸收各种星光的漩涡,也不知点亮星体后能否使用这种方法。总之他是空欢喜一场,不得不继续老僧入定般的打坐修行。他不讨厌打坐,只是这样一来,答应妈妈保护月儿的事就又做不到了。 【林暮不想做一个失信的人,既然答应过妈妈,就一定要想办法做到,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时又有什么办法可想?他不能不修行,同时吸收七八种星光看上去很厉害,但是作为星光的通道,气脉的宽窄是有限度的,同时吸收的星光种类越多,每一种星光就越少,修行速度不升反降。有钱有资源的孩子修行,为了专注于一颗星或少数几颗星的成长,一般都不在星光下面而是手握晶石打坐,晶石中有纯粹的行星能量可以吸收,不会混入不想吸收的星能。比如只想修月亮,就可以使用月光石,只想修太阳,就可以使用金发晶。可是林暮没有晶石,也不敢跟妈妈讨要,因为用晶石修炼可是会留下罪证的,妈妈发现石头里的能量真的没了就会发现自己修行的秘密。】 可是,这个诡异的漩涡一直都没有动静,也不知道还要吸收多少星光才能点亮。据说比起提升旋级,点亮行星是最容易的一关,资质普通的孩子,这么努力地修行四五个月,也应该能点亮了,可他这里完全没一点眉目。可见自己的修行路何其艰难漫长,不抓紧一切时间打坐修行是绝对不可以的! 他抱着小狗黑豆一口气跑到了城西池塘边,隔着粼粼水面看到了对岸的一排垂柳。垂柳已经干枯,树下铺着一层枯黄的落叶,月儿穿一件火红色棉裙内套一条白裤,扛一把大扫帚正在树下打扫。她的短发蓄长了一些,随着动作在耳后一飘一飘,脸上的表情清清淡淡,像秋日里不着风色的池塘水。 林暮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对岸的女孩,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黑豆,他决定跟它好好谈一谈。黑豆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也用一双乌黑的小眼睛看着他,用一只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他的手。 “黑豆,你为什么就长不大呢?”林暮拍了拍黑豆的小脑袋,慢悠悠地说道:“你每天都有一顿肉吃,有三根骨头做零食,还跟着何叶去海边吃螃蟹,比我吃的都多,可是小半年就长了一巴掌长。你什么时候能长成一米来高、威风凛凛的大家伙啊?你看,街上黑大爷家的狗,就像一只小牛犊,吼一声就能把坏人都吓跑。你呢,怎么看都像一只大个儿的蛤蟆。” 也不知黑豆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忽然不安分起来,用两只前爪在他前胸衣服上又抓又挠,嘴里还发出低低的吼声,似在表达它的不满。 “哼,你还敢不高兴?每天就知道啃骨头,又馋又懒,要不然就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圈,又傻又呆。计先生可说你是一只修行狗呢,知不知道什么是修行狗?就是脑袋特别聪明,力气特别大,就算个子小得像蛤蟆,也能打败一头小牛犊,不,一头大水牛。” 黑豆脆生生地叫了两声,低头又去亲热地舔他的手,显是对他的夸奖很是受用。 “可是再厉害的狗狗也不能成天吃啊吃的,会吃笨的,你得干点活儿知不知道?嗯,要干点活儿!”林暮被黑豆舔得有些痒了,躲开了一只手,调整了一下抱它的姿势,让它的小脑袋远远地对着月儿的方向,继续一板一眼地说道:“你看到那个女孩子了吗,她叫月儿,一个人住在这儿,孤孤单单的,总被坏孩子欺负,你去保护她好不好?” 林暮轻轻咳嗽了一声,蹲下身子,把黑豆放在了地上。黑豆原地绕了个圈,又回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恋恋不舍。 “你放心啦,我不是赶你走。”林暮伸手轻轻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背,又咳嗽了一声说道:“这只是我给你的一个任务,你可要好好表现。就算打不过,坏人来了你也能叫几声通知月儿。我相信你一定能打过的!” 林暮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让巴掌大点儿的小东西去跟一群孩子打架有点自欺欺人,顿了一下又道:“打不过就跑,要保护好自己。还有,不能太贪吃,除了月儿,别人给的东西都有毒,吃了就会死,千万不要吃哦。” 林暮交代完毕,又把黑豆抱起来,在怀里拥得紧紧的,挤得黑豆差点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把它放回地上,催促了一声“去吧”,黑豆便“呜呜”叫了两声,眼睛里闪着留恋的光转过头去,看了看池塘对岸的女孩,便沿着堤岸跑过去,越跑越快。 落叶在沙沙地响,月儿很快就注意到,枯黄路面上跑来一个黑黑的小不点儿,四只小短腿捯得飞快,片片黄叶在它身后纷扬四起。她见过,那是林暮身边的那只小狗,不自觉地惊疑出声:“黑豆?”然后她抬头四顾,急急寻找小狗主人的身影,目光很快就远远地投向了池塘对岸。 林暮望着对岸凝望自己的女孩,她倚抱着一条比她还高的竹扫帚,红裙低低垂到膝下,裙边一只小黑狗张着嘴巴、吐着粉嫩的小舌头,也正向此岸望来。一旁柳树上还有几片残留的叶子,不情不愿自风中飘落,一片落在女孩乌黑发梢,一片落在小狗毛茸茸的脊背。 林暮不觉挠了挠头,咧开嘴傻傻地笑起来。 ………… 今夜依旧无眠。 下弦月升起的时间越来越晚,光芒也越来越黯淡。子时已过,东山才露出一角微茫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床上。絮儿半倚半坐在床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老槐树。 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两个小时,身子都有些僵了,初时是想看少爷是否还会半夜出门,少爷还在生病,她再也不敢麻痹大意,这次定要把他抓个现行拖回卧室。不过少爷没有出现,那个陌生的人影当然也没有。她忽然有点百无聊赖起来,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索性披衣下了床,没点蜡烛也没点灯笼,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楼门。 月光下的街上吹着冷厉如刀的北风。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缩了缩身子,却并没有立刻退回楼里,而是站在老槐树下左右张望了几眼。她向来就不是一个谨慎的丫鬟,心里总有些被姐姐称之为胆大妄为的念头,此刻站在夜深人静的街头,她忽然又胆大妄为起来,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声:“有人在吗?” 她想见见昨夜那个人,如果他跟墨鱼一样都是来这儿行使监护任务,多半就知道墨鱼的消息。她不知道那个沉默寡言、危险时刻掉链子的家伙为何让她如此牵肠挂肚,那好像不只是觉得自己骂跑了他而导致的几分内疚。大概十五岁已到了少女思春的年纪,她不自觉就喜欢上了那个冷峻神秘的年轻男人。 十五六岁,正是大多数少男少女开始谈婚论嫁的年龄。夫人前阵子还曾经提起,如果她想嫁人,有了中意的男子,可以让她脱去奴籍,再送她一份丰厚的嫁妆,让她安安稳稳去跟意中人双宿双飞。她真的有些心动,可是,如果作为一个普通女孩,喜欢上的却是一个修行男子,又岂是她想嫁便嫁的了?又何况对方已不知去向。 所以她没报什么希望,但那一份内疚还时刻牵坠着她的心,她忍不住要问问清楚,可惜无人应声。只有风吹过槐枝,萧萧作响。 轻轻咬了咬嘴唇,她抬高了一点声音,又说道:“昨天夜里我就看到你了,别躲着了,出来吧,为什么不出来?” 还是没人应声。只是愣了一瞬之后,她莫名生出一种背后有人的感觉,猛地转过身,果然发现数步之外站了一个中年汉子,看身形就是昨天那人,长着一副憨直粗爽的面孔,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就那么悄无声息站在树后的角落里。絮儿心揪了一下,又迅速平复下来,心想果然跟墨鱼一样,鬼鬼祟祟的。 “姑娘有什么吩咐?”对方声音很低,语气恭恭敬敬。 “你是谁?你认识墨鱼吗?”絮儿单刀直入地问。 那汉子微微一怔,答道:“那是我家少主……不,我家少爷。” 絮儿心想,果然没有猜错,他是墨鱼派来的人,心情忽然有几分激动:“那他人呢?” 汉子犹豫了一下,说道:“他另有城主指派的任务,特地命我在此守护姑娘和小少爷。……我家少爷说,上次因城主府的事情牵扯,有失职责,差点害小少爷丢了性命,所以但凡有我力所能及之事,请姑娘和小少爷尽管吩咐。” 原来是这样。墨鱼因事离开,所以上次海滩上的事怪不得他,可他却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特意指派侍从在此看顾。絮儿注意到对方口中说的是“姑娘和小少爷”,看来墨鱼还记得她,记得她送上露台的那些简简单单的饭食。她只觉得数月以来萦绕心头的阴云一下子就散开了,满心满脑的都是阳光灿烂,展颜一笑说道:“也没什么事,我替夫人和小少爷,谢谢你家少爷。”(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涉沙采药 自从上一场秋雨过后,巫山月就再也没有去海边捉过虾蟹。天太冷了,金珞华早就劝阻过她多次。其实定亲时金珞华给她的那笔礼金,已足够她安安稳稳地过上好几年,她只是不喜欢被人供养无所事事的日子。她的性格与那些娇生惯养的名门闺秀完全不同,她坚韧、自立,这一点很讨人喜欢却也令人不解。有意无意地询问过多次,金珞华才对她的幼年生活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原来她那海神嫡系传人的父亲在她一岁时就不幸去世,而母亲又是父亲游历大陆时带回的侧室,在琉球毫无根基,被父亲的几房妻妾横加排挤,早早断绝了家族供养。她和哥哥都是母亲独自抚养长大,虽是豪族血脉,却无半点豪族习气。 巫山月不再去海边,转而开始探索小城南方的沙漠。她一早就听说沙漠里有种名叫苁蓉的名贵药材,曾是本地居民的一项重要经济来源,只是后来沙漠边缘被划为城主私人园区,严禁平民采挖,这条财路便为城主府垄断。不过,进入沙漠三十里,就不再是城主管区,也还能挖到一些野生的苁蓉,可惜先要跨越三十里荒漠,收获又不稳定,与赶海相比优势不大,基本无人愿意涉足。 巫山月是个例外。天还不亮她就起身出了南城门,身后摇头摆尾地跟着黑豆。南门外就是沙地,三十里内都是人工种植的梭梭林,间或有几株胡杨树,用来防风固沙。苁蓉就以梭梭的根为寄生点,在梭梭旁边钻出地面。它的根茎形似棒槌,与人参有些许类似,在另一世界常被用作补肾壮阳的中药,而在这个修行世界,它更是几种星力激发药剂的主药材。人工林内的苁蓉自然是不能采挖的,林中也有看守人员走来走去。巫山月必须自业已枯黄的梭梭林中穿过,去寻找野生的苁蓉。 一个七岁女孩独自穿越三十里沙漠,尽管是沙漠边缘,也不失为一件惊人之举。好在这里是人工林地,确实也没什么星兽出没。三十里外却又不同,随便遇到一只蹦蹦跳跳的沙鼠,难保就是修行小怪物,如果它对你有敌意,那将会十分危险。 步行四个多小时出了人工林,便只有野生的梭梭和红柳,偶尔也会看到骆驼刺和仙人掌类植物,它们分布得稀稀拉拉,全无规律,也许走上半天都看不见一株。这是真正的荒漠,每走一步都会被软软的沙土埋下半只脚,眼前一望无际只有莽莽苍苍的荒凉。 巫山月带了一天的水和干粮,先跟黑豆一起饱餐一顿,而后开始寻找野生的苁蓉。苁蓉有独生也有丛生,有时半天也看不见一株,有时一下就能挖到一窝。它的茎子只在地上浅浅地露出一个头,要用小铲子掘开它周围的土,顺着它的茎一直挖到根部,拔起整整的一株。巫山月用铲子挖,黑豆用爪子刨,一人一狗像是比赛一样,半是玩耍半是劳作,在沙漠里一跑就是一整天。 收获多少并不重要,他们也不会离开人工林十里之外,这个区域相对安全,只是往往辛苦一天也只能挖上不多的几株。如果挖的少,巫山月就尽量把它们贴身藏好,毕竟回去还要穿越梭梭林,天知道那些巡林人会不会说她偷挖林子里的苁蓉,把东西全部没收掉。不管怎样,她都会躲着巡林人,一旦遇到,她就会往大棵的梭梭后面一蹲,借着昏暗的天色骗过他们。黑豆也很乖巧,它会观察女孩的举动随机应变,女孩轻手轻脚地规避陌生人,它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这样的日子久了,巫山月攒下了小山似地一堆苁蓉。她把最大最好的留下来以备将来调配药剂之用,剩下的一部分卖给药店,一部分当做黑豆的口粮。 可怜的黑豆已经很久没有啃过新鲜的骨头,也再没去过海边捉蟹捕鱼,它当然不满足于每天只有粥和馒头,一直积极寻找着新的美味。苁蓉虽然不太好吃,但黑豆能感觉到它们蕴含的磅礴能量,偶尔偷吃一小株,身体里就会有股奇异的力量蠢蠢欲动。吃完后它喜欢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躺着,那阳光似乎比平时要暖上许多,仿佛能直接进入它的身体,跟那股奇异力量偷偷的约会,一股清浅的暖流抚遍全身,如在缓缓改变着它的血肉经脉。这种感觉比啃着香喷喷的肉骨头还要舒爽得多。 黑豆爱上了偷吃,但怎么能瞒得过精打细算的巫山月?她并不介意犒劳它点好吃的,却不是苁蓉这种调配修行药剂的珍贵药材。这简直是暴殄天物。为了杜绝黑豆的偷吃,巫山月特意买了香喷喷的鸡腿给它开荤,可是吃了鸡腿的小贼仍像往常一样溜进了储藏间。黑豆就像迷恋上了毒品的瘾君子,每天不偷吃一两口就浑身不舒服。巫山月起初还有些恚怒,渐渐习以为常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而在偶然的一次发现之后,她却开始主动把苁蓉喂给黑豆。 那一次他们遇到了一株巨大的苁蓉,其粗壮处甚至要超过巫山月的小腿儿,完全挖出来比她的身高还要长出一截。只是当巫山月为这从未有过的收获兴奋不已之时,黑豆却耸着小鼻子在沙坑深处嗅来嗅去,没多久它就用爪子开始疯狂地刨挖,像是下面还藏着什么宝贝,比这株大苁蓉更让它热血沸腾。巫山月抱着苁蓉在沙坑上方好奇地看着,很长时间的尘土飞扬过后,她意外地发现深深的沙坑底部现出一只圆圆的蓝色珠子。 那珠子只有她的拇指肚大小,浑圆通透,正中心包裹着一个东西,似乎是一条小小的鱼,这使那珠子看上去像是一块蓝色的琥珀,但巫山月知道那绝对不是琥珀,而是一种叫做“星晶”的东西,那是星兽凝结的星力精华! 星兽跟人类的修行方式不同,它们缺乏快速吸收日月行星之力的手段,大多要依靠食用各种天材地宝来增强修为,或者通过契约获取人类分享的星力,但是这样的修行毕竟不太稳定,很多星兽的寿命又不如人类长久,因此个体修为往往比不上人类的杰出者。为了自身种族的繁衍生息,一些较弱的星兽就创造了星力传承的方式,修行过程中将星力精华凝结成“星晶”,自身死亡后星晶被后代吞食,便可以最大程度地将修行成果传承下去,代代累积,化弱小为强大。 巫山月生长于琉球群岛,在那里修行人与强大的海洋星兽比邻而居,她自然见过星晶。沙漠里有星兽出没,星兽死后遗落星晶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种星晶并不属于任何陆地星兽,只有海洋星兽的星晶才会呈现蓝色。星晶中心包裹的就是所属星兽的缩影,那是一条鱼!一条鱼的星晶居然出现在沙漠里! 可是巫山月根本来不及深入纠结星晶的来源,沙坑里那条吃货就一口将星晶吞入腹中。巫山月大惊失色,那东西修行人或星兽吃了能增强修为,普通人兽吃了却会星府爆裂而死。黑豆虽然是一条很聪明的小狗,却不见得有修行能力。她丢下苁蓉立刻跃入了沙坑,抱起黑豆就去掰它的嘴巴,急切地叫道:“吐出来!快吐出来!这哪是你能吃的!”可是那东西早入了黑豆的肚子,哪里还能吐得出来?黑豆只是非常委屈地“呜呜”了几声,就三步两步跳出了沙坑,找了个舒服的沙窝窝晒太阳去了。 巫山月冷着脸从沙坑里爬上来,站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吃货,过了两个小时见它毫无异常反应,反而更加神采熠熠,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也终于知道这只喜欢偷苁蓉吃的小贼并不是贪嘴,那只是它修行的需要。这小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踏上了修行的道路。 黑豆的小日子过得越发滋润。它有了一大堆的苁蓉可以吃,它可以咬一口这个再咬一口那个,都是它的,通通都是它的。它也有了充足的时间晒太阳,当然了,其实是顶着晒太阳的名义去修炼。它仍然没有长大,但是它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每一天都在成长,从无到有,从小溪汇成小河,总有一天会像江海一样激烈奔涌。 它也没忘记自己肩负的任务,要保护月儿小姑娘不受伤害,只是这段时间并没见有人来寻巫山月的霉头,它颇有几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毕竟林暮之前花钱请人保护过巫山月,有些孩子受了教训不再敢寻衅闹事,有些孩子则是出于对林暮这位公子哥的忌惮,不敢轻举妄动。金珞华晚上经常过来给巫山月上课,碰到不安分的宵小也会不吝出手,小小地给一点教训,慢慢地周围人家就都知道有神秘高人在保护那位小姑娘,哪里还敢再怂恿孩子生事? 于是黑豆的日子过得单调而幸福,每天除了吃苁蓉晒太阳,就是跟着巫山月长途跋涉到沙漠里挖它的口粮。转眼间就到了三九严寒,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巫山月怕它受冻,给它做了一件黑色棉坎肩套在身上,还用茅草给它编了一只小篮子,用绳子系了挂在背上,篮子里可以放一小瓶水供它饮用。这下小东西全副武装,走起路来似乎也神气了几分。 这一天,一人一狗仍像往常一样在沙漠里寻觅苁蓉,中午过后,忽然下起雪来。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就没过了脚面,再采挖苁蓉就变得很是困难,巫山月也怕回去的路不好走,便带着黑豆提早踏上了回城的路。 一路在雪中前行,时近黄昏才走到梭梭林的中央地带。枯黄与雪白交杂的林子里很是安静,只有女孩和小狗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可是黑豆忽然吼叫两声,跑上前叼了一下巫山月的裤脚。巫山月一怔,知道它在提醒自己注意周围环境,警惕地四下看看却没发现什么人,此时黑豆一下子跳到了她的前面,如临大敌般弯腿弓背,呲牙咧嘴,对着前方的皑皑雪地发出阵阵低吼。(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浴血结约 巫山月脸色肃然,顺着黑豆盯视的方向看着前方的雪地。漫天飞雪中,一棵梭梭树的背后突然转出一头白貂,矮身伏在雪地上,虎视眈眈地看着黑豆。那白貂与雪地的颜色一模一样,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其身长超过黑豆两倍有余,一对黑亮的小眼睛里精光四射,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白貂。 那是一只成年星兽,修为要超出黑豆不少,它之所以与黑豆对峙着迟迟未主动攻击,似乎只是在等待着什么。 巫山月的眼光很好。她虽然还未修行,却已有过很多见识。这只白貂看上去不像一只普通的星兽,应该早就结了契约,而它的契约人可能就在附近。只有这样,在面对人类和人类身边的星兽时,它才会暂时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攻击欲望,等待着契约人的指示。巫山月只能祈祷它的契约人对自己没有敌意,不然今天恐怕要吃上一个大亏。一面想着,她一面悄悄地握紧了手里的小铲子。 一貂一狗仍在相持不下。鹅毛大雪很快把小小的黑豆变成了一条肥肥的白狗,它抖了抖身子,抖落了一身的积雪。白貂身后不远处现出两个身影,迈着从容的脚步飘然而来,面孔由模糊渐渐清晰。前面是一位身穿白狐皮袄的翩翩少年,看年纪十四五岁,生得英挺俊朗,眉毛细直如剑微微上挑,像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少爷。他后面跟着一位眉目清朗略显富态的中年人,只穿了一身玄色单衣,背后斜背着一把宝剑,金色雕花剑柄和灯笼剑穗在右肩高高露出。他悠然走来,身上却没有沾染一丝落雪,那些雪花好像畏惧他似的,齐齐地打着旋避开他的身体。 两人边走边聊,似乎在谈修行的大道理,只听那中年人说道:“人都说修行讲的是修心,这话本没有错,错在人们不知何谓修心。修心不是修无为之静心,也不是修人道之善心,而是修天道之真心。天道无情,也无所谓善恶,只有心随星动,随心所欲而已。这才是修心的根本,也是我归真一脉的修行法则。” 那少年一副虚心向学摸样,连连点头称是,抬眼间看到巫山月,不禁十分惊奇地说道:“咦?这里居然还有个小姑娘!老师,看来有雅兴踏雪出行的不止咱们师徒两个,这位俊俏可人的小妹妹也是一位风雅人物呢。” 中年人颔首一笑,附和道:“是啊是啊。乘风雪偶入沙漠,竟也能邂逅佳人,真是绝妙!只可惜这位佳人年龄太小了些,要是再长上个六七岁,啧啧。” 少年听了,又对着巫山月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年龄虽小,却是姿容秀美、清稚可人,已依稀露出天香国色的雏形,忍不住赞叹道:“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买下来先做个丫头,长大些必然是闺房里的一大乐趣。” 两人说着又是相视而笑,神色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淫猥之色,毫不遮掩。 巫山月万没料到对方一出现就开始调笑自己,尽管有些话她听不太懂,但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不是好话,尤其听到那少年说要把自己买下来做丫头,心里的怒火就腾地蹿到了脑门上。她本想尽量避免冲突,但对方侮辱了她的尊严,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姑息的。小姑娘一扬手,手中的铲子就嗖地飞向了少年的面门,夹带着她脆生生的怒骂:“闭嘴!” 少年侧头一避,右臂微抬便轻轻巧巧将铲子接在手中,看了一眼铲子,又看了一眼巫山月手里的小布袋,故作惊奇地道:“小妹妹,你该不会是趁着大雪来偷挖苁蓉的吧?老师你看,亏我还以为她是个雅人,却原来……真是,真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巫山月冷着脸问:“你是谁?我做什么还用你管?” 那少年脸色也是一冷:“这里的苁蓉都是我家的,你说我是谁?你说我管得管不得?” “城主府的少爷?那又怎么样?我是从你家林子外面挖的,没有偷也没有抢,跟你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巫山月知道了来人身份,也没有丝毫畏惧,只管据理力争。 这少年正是沙水城主林英琦的长子林南星,今天见天降大雪,特地邀了他的修行老师公西铭出门赏雪,他的星兽白貂雪山喜食沙鼠,他就顺便带它来沙漠边缘打打牙祭,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一个漂亮粉嫩的小姑娘。林英琦常年在这偏远小城做土皇帝,也养成了儿子林南星风流放纵的个性。眼前的姑娘年龄虽小,却真的很让他怦然心动,他倒不是偏爱幼齿,这样年纪的女孩让他动心的这还是头一个。看她衣着很是朴素,大冷天跑来挖苁蓉,估计家里也是清寒落魄之属。他只想把她掳回府去做个丫头,长几岁再慢慢变成通房丫头,至于那几根苁蓉,他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小妹妹你弄错了,这整个幻海沙漠都是我家的,你在哪儿挖还不都是个偷?”林南星微笑着摇了摇头,“再者说,你说你在林子外面挖的,有谁能作证?” 这明明就是要耍无赖了,但偏偏令人毫无办法。巫山月气得小脸通红,正想开口辩驳,身前的黑豆忽然抬起头对着林南星“汪汪”叫了两声。林南星得意的眼神为之一滞,随即又是一声轻笑:“难道一只土狗也想作证?人说话,哪轮到畜生插嘴?雪山,给它点教训尝尝!” 黑豆刚才确实在表达抗议,它以为那两个人真的只是在计较几根苁蓉而已,以为自己出声作证就会让他们放行,显然它还没见识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倾轧。它跟过的两个小主人都太善良了,从未让它领略过人性深处的黑暗。它听得懂对方的话,却不懂对方为什么要这样说,一愣之间,一个圆月般的银色冰球已呼啸着飞向它的脑袋。它用力一跃躲开冰球,喉咙却被扑上来的白貂紧紧咬住。它下意识地将所有星力都贯注在脖子上,猝然崩开了白貂的利齿,向后退了两步。它心底的怒气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张着嘴呲着牙红着眼睛,平日里的乖顺化作了一脸狰狞,再一次避过白貂射出的冰球之后,它一个纵跃便悍然迎了上去。 白貂的修为本在黑豆之上,它能用星术辅助战斗黑豆却不能,可它两次星术都没有奏效,又不像黑豆一样被愤怒激发了兽性,与黑豆撕咬成一团之后,竟然有节节败退之象。它撕掉了黑豆背上的一块皮,黑豆也在它脖子附近咬了两个窟窿。它身上疼痛心中畏怯,拼命摆脱黑豆的纠缠,向后倒退两步,竟然转身就逃。黑豆抖擞精神乘胜追击,低吼一声便飞扑而上,哪知一道红色火光迅如闪电般突袭而至,它只来得及用星力护住脖子和脑袋,便被那道火焰冲出了一丈多远,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不要!黑豆——!” 白貂败退时,巫山月看到了林南星指间燃起的火光,但想提醒黑豆却来不及了。她痛叫一声向黑豆跑去,见那白貂又返身冲向黑豆,立刻张开双臂拦在它身前。白貂见状一个纵跃就抓向巫山月的脸,巫山月奋力一挥手中布袋,那装了苁蓉的袋子结结实实打在白貂身上,打得它滚落在一旁的雪地上,只是有星力护体完全没有受伤。巫山月被震得手臂一麻,布袋子砰地一声掉在地上。见白貂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又要起身扑来,巫山月大叫道:“等等!” “嗯?”林南星摆了摆手,白貂便圆睁着眼睛低伏不动。 “你们放过它,我把苁蓉给你!”巫山月咬着牙,急促地喘息着,因为心痛、屈辱和不甘。身后的黑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她不敢再拖延下去,她必须带它离开。 “只是这样?”林南星挑了挑眉毛,“你偷挖苁蓉,挖来的东西自然是要交出来的,你也得跟我们回府听候处置。至于那只狗……”他看了看那只躺在雪地上的小不点儿,一身黑毛被烧焦了一半儿,虽然还有一口气,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要是扔在这没人救护,不出半宿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于是他点了点头:“一只刚会修行的土狗而已,本少爷就饶它一命好了。小妹妹,跟我们走吧!” “不行,我要把黑豆带回去!它……”巫山月满腔激愤,她想说不带黑豆回去它会死,想说黑豆是淮清侯府五少爷的爱宠,但话还没出口,就见林南星向他身后的中年人点了点头,中年人右手一扬,一道灰色光圈就落在她身上,一瞬间她便发现身体失去了控制。她就像变成了一个只能听他人指挥的机器,手、脚、胳膊、腿、嘴巴、眼睛,除了大脑还可以自由地思考,一切都像脱离了她的身体。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惊骇莫名,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是中了土星类的控制星术。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害死黑豆了!林暮让黑豆来陪我,我却没保护好它,我对不起林暮! 巫山月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太要强,总是不想依赖别人,下意识地排斥用别人的势力来威吓对方,可却因此失去了保护黑豆的机会。只是她想得未免过于简单,一旦林暮的名字说出口,也许死的就不只是黑豆一个,她自己也会马上被灭口。这世间的人性,永远都是那么难以预料那么不可捉摸。她还太幼小太单纯了。 “老师这一手傀儡咒确实奇妙,让我看得很是眼热啊。”林南星看了一眼被牢牢控制的巫山月,不觉又赞叹了一声,“可惜我至今没能点亮土星,怕是与这手星术没什么缘分了。” 公西铭哈哈一笑:“土星之性过于严苛死板,少年人心性飞扬豁达不拘一格,还真没几个修的来这东西。何况土星的禁制之道于金星的风流之道有极大抵触,还是不学也罢。” “知我者老师也!”林南星看了公西铭,两人会心而笑,“走吧,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带着我的小丫头回府去吧。” 林南星对白貂打个呼哨,那白貂就噌地一声纵到他的肩上。公西铭右手指尖灰色图纹如陀螺般跳动,巫山月便迈开步子随他们走向沙水城,只是她的脚步走得生硬刻板,就像一只漂亮的提线木偶。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片冰冷的光,冰冷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 这场雪格外漫长,从下午一直飘到了午夜。梭梭林里的那片空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很快就被雪花覆盖抹平,那只受伤垂死的小狗也是一样。它曾经想挣扎着站起来,去尽最后的本分,保护主人要他保护的人,但它没能做到。它只能徒自睁着眼睛在雪地上苟延残喘,眼睁睁看着女孩被人带走。 这是它平生第一场战斗,也是它履行主人任务的第一场战斗。它记得主人说它可以打过一头大水牛的,它知道其实它打不过,那只是主人的鼓励和信任,但它无比开心。当主人问它能不能保护那个女孩,它很坚定地跑向了那座孤单清冷的海神庙。它放弃了小楼里温暖的窝,放弃了每天唾手可得的三根骨头,放弃了黑妞儿何叶的美味螃蟹,就是为了让主人放心做事。它陪着女孩在漫漫沙漠里跋涉,每天努力地锻炼和修行,哪怕被误解也要坚持努力,就是为了获得保护女孩的力量。它多么想证明自己真的可以打败一头大水牛。 可是它败在了一只貂手上,不,是败给了一个卑鄙的人!他使诈、偷袭,在它跟白貂决斗时给了它致命的一击。可是不管怎么说它败了,它不够强大。它只是痛恨自己没能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仅仅是一次战斗,它就很难看地败了。它痛恨自己没能做一只忠诚而强大的狗。 它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阴沉的视野渐渐被白色雪花覆盖,再也不能视物。它浑身上下的剧烈疼痛很快转为麻木,热量一点一点被剥离身体,随之而去的还有生命。它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不甘心咽下这最后一口气,它还想见主人最后一面,虽然这个简单的希望没有一点实现的可能。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不知雪花在它身上覆盖了多少层,它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支撑,恍恍惚惚即将陷入沉睡,脑海中却忽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我在寻找你,我的伙伴!若你相信人类的友好和爱,若你拥有大自然的信仰和忠诚,请听从我的呼唤——,以盘古之灵为证,以太白之星为引,我,叶如秀,愿与你订下平等修行契约,用我十分之一的修行所得,换取你的终生追随与信任,互不伤害,互不背弃,但违此誓,星灭人亡!” 这是一个契约召唤,一个金星的修行者向星兽发出的契约!当修行者点亮金星用契约术寻找星兽时,依靠其星力强弱,契约术会自动搜寻附近一定范围内的无契约星兽,修行者则可在其中选取自己喜欢的一只星兽正式发出召唤,若被响应则契约成功,否则就会失败。 黑豆不知为何会在这时接收到这样一个契约。叶如秀是谁,它也不清楚,这个名字是如此陌生。作为一只修行犬,它会担心自己的契约人跟原主人是对头,换了其它时候,它会对契约的签订慎之又慎,但是如今,它却再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它拖了这么久等到的唯一一次机会,可以活着再见主人一面的机会,可以继续履行主人任务的机会! 它用仅剩的意念力量拼命对契约做出了回应,也不知这样是否就算完成。下一刻,它只是感觉一股暖流从不知名的空间传入它的身体,让它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紧接着身体一轻,它已脱离了那片雪地,到达一个陌生的所在,还没等它看清契约人的模样,就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是黑豆!难怪我觉得这么熟悉!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阴毒天生 这是沙水城一处白雪皑皑的屋顶上,一个十二三岁年纪的女孩盘膝坐在雪中,时近子时,刚下过雪的小城空气冷冽如刀,女孩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紧身衣裤,被泛着白光的积雪依稀映衬出修长的腿型。天空依然布满铅色阴云,暮色极暗,看不清她的脸,当她抱着黑豆站起身,夜幕下只现出一个散着披肩长发的纤细身影。 她就是叶如秀,黑豆的契约人。她能叫出黑豆的名字,自言自语中也似乎对黑豆颇为熟悉,但黑豆却完全不认识她,她的气息对擅长气味记忆的黑豆而言陌生得令它惊讶。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如果他们以前见过,黑豆没道理会对她的气息全无印象。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叶如秀喂黑豆吃下一粒治伤的丸药,又给它简单包扎了伤口,黑豆感觉好转了许多,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了呜呜地哀鸣。 “你说什么?是城主府的人打伤了你,他们还抓走了海神庙那个小姑娘?真是败类,真是无耻!” 借助契约人与契约星兽之间心灵沟通的手段,叶如秀很快就了解了整个事件的经过,霍然抱着黑豆飞身从屋顶跳下。她知道黑豆受了多重的伤,如果不是她修炼金星有了突破、突发奇想在这雪天缔结星兽契约,恐怕此刻它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哀哀地死在了雪地深处。无缘无故仗势逞凶害人性命,还强抢民女,她最是忍不了这类霸道不公的行径,一颗心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便沿着长街向城主府方向奔行。 “你……要去哪里?”黑豆传出一个意念。 “城主府,我要去救人,顺便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叶如秀恨恨地说道。 “不要,这样危险,要带多点儿人。你放下我,我去通知主人!” 契约双方是平等伙伴,也有些星兽会将契约人倚为主人,不过黑豆习惯将林暮奉为主人,叶如秀倒也不在意。她绕过一个街角忽然止步转身,一口气又向林暮家跑去,边跑边道:“你说的对,不能带你去那儿,我先把你送回林暮那里。” 黑豆暗暗地想,这家伙这么鲁莽、好事,倒是跟那个煤球一样黑的荷叶像极了。 林暮楼上书房的窗口仍然亮着灯,不过叶如秀没有去见林暮,而是把黑豆放在了他家的楼门口,它已经能起身慢慢走路,完全可以自行去找自己的主人。女孩没做停留,迅速踏着积雪离开了这条巷子,离开之前望了一眼街角的阴暗处,她曾感觉那里有一丝轻微的动静,似乎有人在监视林暮一家,她必须要提醒他们,不过不是现在。 女孩将星力贯注在双脚上,脚尖点地一路疾奔,平整的雪面上只留下两行浅浅的痕迹。远远可以看到城主府灯笼高挂的大门,以及门前四个挺身直立的护卫,她一折身躲进了一个小胡同里,轻声自语道:“这样闯进去老爹一定会骂我,那就……换张脸好了!” 说完,女孩左手腕上的翠绿玉镯碧光一闪,一卷画轴飞到身前,那画轴徐徐展开悬在空中,画中点点荧光勾勒着一个男孩的轮廓。叶如秀抬起右手,以掌心抚触画中男孩,她的身体便突然从画轴中间一穿而过,只是出现在另一侧时,已变得跟那画里的男孩一模一样,而画中人却已变成一个巧笑嫣然、长发披肩的少女。她一回手收起画轴放在怀里,跨步出了胡同,大大咧咧地走向灯火辉煌的城主府大门,脸上尽是飞扬兴奋之色:“嘿嘿嘿,城主大人,我来啦!” ………… 城主府前院为办公待客之地,后院九进四重则是妻妾子女的住宅。林氏旁系不比双侯主脉,不能激发稳定的血脉力量,林英琦子女十一个,只有二男一女可以修行,除了十五岁的长子林南星,还有十三岁的三子林南宇和十岁的四女林艺萌,这三人都是独门独院且相互临近,方便他们相互切磋交流、促进学习。不过林艺萌可不认为她的这位大哥有何可学习借鉴之处,半年来不分昼夜,她都常常听到隔壁院里传出的男女呻吟之声,有时还有女孩子的哭啼叫骂。这位兄长尽是会些蹂躏女人的功夫。 每隔十天半月,便有容色憔悴的女孩被送出府去,也会有梨花带雨的女孩被送进府来,其中也不乏欣欣然者,以能伺候林府少爷、侍奉修行人而沾沾自喜。在林艺萌眼里这与欺男霸女没半点干系,那些女孩的家人都触犯了刑律或冒犯了城主威严,自愿送她们进府抵罪,无论是做下人还是沦为玩物。当然,城主府的面子也不能丢了,那些人家都知道林府少爷秉承特殊的修行大道,自家女儿进府是为了辅助大少爷修行。 幸好大少爷修的不是采阴补阳,只是顺应他的风流本性修一种金星之道。金星有常规法则十数种,多主友爱分享、男女倾慕,却也有风**靡的负面法则,在林南星身上体现的正是这一种,因此纵情淫乐以顺应星情,也可以提升它的修行速度。这样一来苦了那些清白女孩,被强行要了身子,玩腻了又被送出府去,只能把眼泪咽进肚里。林艺萌无心去管这些闲事,她只是被吵得心烦意乱,看着那些被送进送出的女孩也就格外不满。 其实这些女孩只是稍微有点姿色罢了,她们大多是民家女儿,而平民百姓家极少养得出倾国倾城的美人。林艺萌觉得没有一个比得过自己,她的恼恨和不满下意识就减轻了许多。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十岁的林家四小姐天性早已觉醒,渐渐把品评那些可怜女孩当成了乐趣,于是这天黄昏坐在檐下看雪时,她注意到了那个被带进府里的小姑娘。 一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小姑娘,同样是没有长开的花骨朵,却是肤白如雪姿容秀美,有了几分祸国殃民的苗头,难怪她这么小大哥也要染指。 只看了一眼,林艺萌就受了刺激,所以她第一次站出去拦在大哥身前,要求把这女孩留在自己身边当丫头。她当然没有这个好心救对方逃出火坑免遭蹂躏,只不过想把这个漂亮丫头留在身边好好折磨罢了。多么好的花骨朵啊,怎么能放任她一点一点的真正盛开? 林南星自然想不到她的小心思,尽管这位妹妹的生母在府上出了名的善妒,曾经对父亲的两个美貌侍妾泼了绿矾油(即硫酸),但他也不会把那些辣手摧花的恶心事跟这位俏丽可爱的妹妹联系起来。他带巫山月回府本就想让她先做个丫头,再好的一盘菜也要炒熟了才能下嘴。做谁的丫头不是做?既然林艺萌执意想要,他就顺水推舟送她做了人情,然后洒然一笑,便回他院里鉴赏两天前刚刚猎获的美色去了。 林艺萌高高兴兴地把漂亮丫头安排在厢房里,在外面上了一把锁,吩咐下人们谁也不许给她送饭。她决定先饿她几天再说。今晚阴云蔽空不能修行,吃完晚饭她就跑去三哥林南宇那边玩了一会儿,挑着灯笼打雪仗堆雪人玩得很是尽兴,回来时兴奋的红晕还留在脸上,一时难以入睡,就想起了厢房里的漂亮丫头,于是命下人落了锁,珊珊然地走进了厢房。 巫山月在床头上坐着,脸色苍白但平静如常,眼睛里敛去了几分冰冷,没有仇恨,也没有一丝的幽怨、自怜和悲伤。这眼神让林艺萌十分的反感,她见惯了各种羞愤、慌乱、惊恐、无奈甚至木然的眼神,却唯独没见过这种。一个七岁的小丫头充什么冷美人儿?总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正想教训对方两句,却忽然注意到女孩左手中指上有一枚漂亮的黑宝石戒指,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是海神庙定亲时金珞华送给巫山月的戒指,辟有独立的储存空间,还有个短距离瞬间传送的附加能力,只是巫山月没有星力,无法使用。她原本都特意把戴着戒指的左手放在不起眼处,唯恐引起别人的注意,刚刚似乎没想到林艺萌突然闯进房里,竟是来不及将戒指藏起。 林艺萌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巫山月的左手,扣住戒指用力往下一拽,戒指没有褪下来,却把巫山月从床上拽到了地上。林艺萌扬手扇了巫山月一个耳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打出了半边红紫,尖声叫道:“死丫头,竟然偷了我的戒指,快把它给我!” 巫山月已料到她会来抢戒指,却没想到会被诬陷偷盗,眼神一冷,却没做什么声辩,只是淡然道:“这是一枚星器戒指,不先用星力解放摘不下来。” 林艺萌原本只是觉得戒指漂亮,不想它还是一件星器,心里更是大喜,却又不免疑惑道:“你在修行?” 巫山月摇了摇头。她若已经修行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哼,果然是偷来的!”林艺萌做出一副我早已了然的模样,不过一转念间,眼睛又瞪了起来,“你没有星力,这戒指还怎么解放?” 说完,她一低头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明晃晃的刀刃在烛光里映出一片冰寒。她一手抓住巫山月左手中指,一手执刀便要将她手指齐根斩断。那冷漠的眼神和森然的杀气看得巫山月心里一阵发冷,她盯着那高高举起的短刀大声道:“等一等!你切下我的手指也没用,戒指上有我的烙印,要我自愿给你你才能用它!” 一些高等星器的确是需要认了主、加了主人的星辰烙印才能使用的,它们就如有自己的灵魂,所以又被称作“魂器”。林艺萌听说过却从未见过魂器,也就无法分辨巫山月的话是真是假。万一是真的,这枚戒指的价值更远在一般星器之上,更是不容有失。她怔了一下,厉声问道:“胡说,偷来的东西怎么会有你的烙印?” 举着短刀的手并未落下,就那么悬在空中,林艺萌的目光在巫山月细细的眉毛、挺翘的鼻子、红润的双唇上一一划过,最后停留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看着这个雪砌玉雕般的小女孩,她心里就莫名涌上一股凶残的欲望,真想在每个比她漂亮的位置都划上两刀,不过那枚戒指她势在必得,先搞到手再说其他。 “这不是我偷的,是定亲时夫家给的。” “这么小就定了亲?还挺抢手的嘛!”林艺萌嘴巴、眼睛都弯了起来,“你不用想着抬出夫家来吓唬我,我们林家谁也不怕!你要是有办法把戒指给我,那就快一点,不然我就一小段一小段地把你的手指头切下来!” 林家谁也不怕?巫山月真想告诉她,我的未婚夫就是你林家侯府的少爷,你一个林氏旁支小小城主的女儿,会不会怕嫡系的少爷?只是妈妈的话再一次在她心里回荡着,那句“要是依靠别人的施舍活着,就不如死掉”,其实在她这里早已变成了“要是依靠别人活着,就不如死掉”。林暮只是未婚夫,在她心里,未婚夫还只是万万千千“别人”中的一个。她不能依靠他去做一个狐假虎威的小未婚妻,她要做的只是她自己! “有办法,你可以带我去外面,找个空旷的地方,戒指会自动吸收星光,我就能把它解放出来给你!”巫山月说着,目光仍谨慎地盯在那泛着雪光的刀刃上,似在害怕它会不顾一切地落下来。 那刀刃并没有落下来,它不甘地回到了林艺萌腰间的刀鞘里。林艺萌还是希望巫山月能把戒指“心甘情愿”地给她,她不信一个不懂修行的小姑娘能玩出什么花样。夜空里虽然阴云低垂,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星光,仍有些微弱的光芒透过云层洒落下来,小丫头既然说戒指能直接转化星光,那就不妨出去看看。她一手攥住巫山月的手腕,拉着她走出房门。 一踏入院子,一道冰雪的寒气便扑面而来,伴随着远远从前院传来的一个男孩的声音:“你们抢了俺媳妇,快把俺媳妇乖乖交出来!”(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各凭智勇 叶如秀改扮的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城主府的朱漆大门,身后四个看门家丁趴在地上,全都昏死过去。他们只不过比常人力气大些,会一点粗浅的功夫,又怎会是叶如秀的对手?女孩怒气冲冲闯进门去,看着四下里齐齐亮起的火把、灯笼正排成两条长龙向自己靠拢,黑压压怎么也有几十号人,不禁蹙了蹙眉头。她本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趁家丁护院们没反应过来闯进去救出海神小姑娘,看来自己想得过于简单。这些家伙的反应还挺快的。 哼,助纣为虐,不知好歹!看本侠女教训教训你们! 叶如秀探手从腰间扯出一条红色长鞭,火星星力顺指尖贯入长鞭之内,那柔软的鞭子立刻硬直如棍。她挺身站在院子中央,霍地将长棍杵立身侧,大喝一声:“你们抢了俺媳妇,快把俺媳妇乖乖交出来!” 灯笼火把汇成的长龙迅速围成了一圈,以叶如秀为中心,将院子里照得亮如白昼。叶如秀正面是十来个身着紫衣的护院,其余三面合围都是灰衣府兵。府兵们不懂修行,只会些枪棒武功,应付普通人绰绰有余,对修行人却全无反抗之力。紫衣护院则是林英琦花大价钱供养的修行人,他们资质较低,修行难有大成,只能凭借一点修为在高门大户混口饭吃,其中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不乏从边境人兽战场上逃回来的老兵油子,或闯了几十年山林险地的退伍佣兵,脸上疤痕丛生、杀气凛然,在火光照射下很是骇人。 “小子,你是不是活腻了,一个人也敢夜闯城主府?”紫衣护院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魁梧大汉向前走了两步,两颊上的横肉抖了抖,似笑非笑地说道,“来这儿找你媳妇,得把你一家老小都叫上,没个百十口子不够哥几个活动手脚。” 旁边一个干瘦老头肃然道:“快点料理了吧,别再惊扰了老爷夫人。” 他们都知道大公子常常以各种由头强抢民女,眼前这男孩来讨媳妇多半与此有关,可他们都是刀枪尖上滚过来的,惯于耍混使横不讲道理,又只是城主养活的一群鹰犬,也不需要讲什么道理,执行城主命令,护卫城主府的安宁,这就够了。 大汉还未答话,叶如秀身后的一名府兵首领便向众府兵一挥手大叫一声“上!”,府兵们便各持刀枪向叶如秀冲来。女孩夷然不惧,右手抓起长棍回身横扫,棍走如风,其上血红色星力光芒大放,只要碰到一点,刀枪崩裂腿脚断折,借助破坏力极强的火星星力,一条圆棍却好似最锋利的刀剑,无坚不摧,挡者披靡。女孩一棍扫过,四十个府兵有一半挂了彩另一半也折了兵刃,各自退出数丈远,畏畏缩缩再也不敢上前。 没有普通人愿意跟修行人硬拼。那紫衣大汉对那些意图抢功的小蚂蚁们咧嘴一笑,双掌一搓,身上亮起金红色光芒,从容不迫地走向院子中央,边走边从背后抽出一柄钢刀。 这是太阳星力!虽不像火星那样锋锐无匹,其刚猛却犹有过之,尤其具备无与伦比的恢复力,只不知他修到了什么程度。 叶如秀一拧身抽回长棍,借住回抽的力道纵跃离地,将长棍高高举起,对准大汉迎面劈下。大汉力贯刀锋举刀相迎,刀棍相击,金红光芒碰撞,那长棍却忽然自碰撞处打了个弯,前半截陡然变成软鞭,继续劈向大汉头顶。这一下变起仓促,所有人都料想不及,大汉只能尽力一侧头,那半截长鞭便闪着红光擦过他的右脸,切下一只耳朵。 大汉痛呼一声,回刀去右肩阻挡软鞭。哪知鞭头光芒一闪由红转白,金星柔软星力替代火星刚硬星力,鞭势由下落转为横摆,那鞭头便如一条迅捷无比的毒蛇缠上了大汉的脖子。下一刻叶如秀一抖鞭梢,白光敛去红光大放,就要用鞭子切断大汉脖子。大汉只得扔掉大刀,拼尽全身星力护住脖颈。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两次变化奇诡无比。护院们没想到眼前的少年一条长棍用得如此诡异,星力运用娴熟巧妙,一上来就吃了大亏。有人急急喊了一声“快救人”,一道火线便对着叶如秀飞射而去。 叶如秀长鞭回带,身子借力飞起,像飞燕凌空躲过那道火线,同时飞身上前一脚踹在大汉脸上,大汉吃不住力仰头后退,叶如秀借一踹之力飞退并猛拉长鞭,一进一退之间,缠在大汉颈上的鞭头立刻突破防御,利刃一般平平削下了大汉的脑袋! ………… “嘿,你那个小未婚夫还有情有义的,居然来救你啦,也不知带了多少人,就敢擅闯林府。”林艺萌听到了前院的那声喊,回身对巫山月戏谑地说道。 巫山月眉头微蹙。那声音有些远,她听不清到底是不是林暮,若说不是林暮,谁又会声称是来救自己媳妇?任凭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会有个女扮男装的叶如秀跑过来开城主府的玩笑。她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但又想到林暮是侯府少爷,城主应不至于太难为他,心里又稍稍放宽了几分。 她还是决定先想办法逃走。万一城主府把她藏起来不放人,林暮恐怕一时也无法可想,而她在这多待一分钟都会多一份危险。身边这位林家小姐的目光,让她很是不安。 林艺萌的院子很空旷,没有种什么高大的树木,只有一些观赏用的花草。东面是几间厢房,西面是高达两丈的围墙,这围墙的高度明显超过东面,墙外很可能不是城主府的其它院落,而是城主府外。巫山月四下环顾一番,心里有了主意,便伸出手朝西边指了指:“那儿空旷些。” 林艺萌也觉得那边很合适,就带着她走过去。她攥着巫山月的手像一个铁箍,箍得巫山月手腕生疼,巫山月闷声不语,只是尽量跟上她的脚步。修行人星力有意无意地运转全身,手上的力量往往是普通人承受不起的。看样子林艺萌还只是刚刚点亮谷星不久,星力较弱,对星力也还不太会控制。 距围墙两丈许时,林艺萌停下脚步,放开了拘束巫山月的手。她双手背在背后,悠然自得地看了看巫山月平静的脸,又看了看她手上的戒指。那戒指也一样平静,没看出有什么特异的反应。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来:“你可千万别骗我,我最恨别人骗我了。” 巫山月抬头望了望天,天空阴沉一片,看不到一颗星星,没有几丝星光能透得下来。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天气不好,星光有点少,戒指吸收得会慢些,要多等一会儿。” 天气确实太差了,林艺萌仰头看看,也只能徒叹奈何,不过这也让她放心了不少。老实说她还是有点担心这戒指在吸收星光之后可以发动什么特殊能力,给自己造成一定威胁。这毕竟很可能是个高等星器,自己对它的能力完全不了解。星光微薄,戒指吸收得慢,一旦有什么异动她还来得及出手。她表面做出一副悠悠然的样子,实际上星力无时不刻不在体内运转。不过很快,她就有点悠然不下去了。那戒指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全无一点反应,这样下去,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不是想拖时间等人来救你吧?”林艺萌突然尖声问道。 “云太重了,星光下不来,跟我可没关系。”巫山月一脸坦然地道,“你要是等不及了,倒是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用指尖对准我的中指指尖,可以直接向这枚戒指输送星力。” 林艺萌一怔,随即唰的一声拔出腰间短刀,向前一送横在巫山月白嫩的脖子上,怒声喝问:“你敢对我使诈?” “我没有。”巫山月也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紧绷着小脸说道,“我,我怎么使诈啦?” 其实林艺萌也不知道巫山月有什么好诈她的,她只是本能地感到这个方法有些危险。十指连心,指尖通向星府,是星力的先天出入口,指尖对指尖向对方输送星力,给她一种要被吸取星力的感觉。可是吸取别人星力是一种传说中的能力,前不久她的修行老师还一脸向往地提到过,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几种罕见的秘传星术和当年海神徐福传下的宝物“碧海冰心”。这丫头体内毫无星力痕迹,是真的未曾修行,不可能会什么星术。至于被称为“海神三宝”之一的碧海冰心,两千年未曾现世,连海神嫡系后人琅琊徐氏都不知那东西去了哪儿,只存在于徐家对先祖的缅怀之中。它难道还会突然出现在这小丫头的身上? 林艺萌也觉得自己有些敏感了,但她并未把刀立即收回,仍然冷冷地问:“你敢说没有骗我?” “没有!你要是不信,可以一刀把我杀了!要不然,你就直接把我的手指头剁下来吧。”巫山月眼睛一闭,左手向前一伸,一副引颈就戮任人宰割的样子。她的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她也害怕,不知道这个林家小姐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计划。不过很快她就听到了还刀入鞘的摩擦声,暗暗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林艺萌没再犹豫,用右手抓住巫山月的左手,将左手中指指尖与巫山月中指指尖相抵,开始缓慢地输入星力。 她相信小丫头不敢骗她,就算真的想动手脚被她一番恐吓腿也都软了。别看她年纪小,在这个府里还没有人能骗到她,她有这个自信。何况她真的想不出这小丫头还能有什么凭借,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就是这个戒指,不过控制好星力不就行了?先送出一点点,看看反应。 但是,她甫一输送星力,脸色就唰的变了。那感觉就像一条小河遇到一片干涸的大海,河水只能不断向海中流泻,根本无力控制,只是一瞬间,自己本不丰裕的星力就被抽了个精光! 林艺萌大惊失色用力抽回手指,巫山月顺势向前一推,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提着棉裙上前一步狠狠地在她腰上踢了一脚。林艺萌失了星力,被这一脚踢得钻心般疼痛,尖叫一声“快抓住她!抓住这个贱婢!啊!” 巫山月愤恨之极,又在林艺萌脸上补了两脚,踢得她半边脸一片血痕,这才一低头躲过闻声赶来的一个丫鬟,疾步跑向西面的围墙。她的双眸中各有一点幽蓝色的光辉闪耀不停,那里有她出生时父亲就埋在她身体里的海神秘宝“碧海冰心”,上次在海边就是用它吸了章鱼星力,这次想尽办法才骗到了林艺萌,只是林艺萌修为太浅,也不知这点星力能否助她逃脱。 巫山月提着棉裙一气跑到围墙近前,后面追来四五个家丁将她团团围住。 林艺萌正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披散着头发,捂着半边脸有些口齿不清地尖叫:“跑!我看你往哪儿跑!快给我抓住她,我要把这个贱婢剥皮抽筋!”这次她真的栽了,被一个阶下囚的小丫头摆了一道,她恨不能立刻把对方碎尸万段。死丫头已经被几个高大的家丁团团围住,她还往哪儿跑?林艺萌已经在设想该怎么一点一点折磨对方,她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那个无路可逃的小丫头竟然在笑!她右手提着棉裙从容转身,左手高高举过头顶,刹那之间,中指的黑宝石戒指光芒大放,整个人一下子凭空在原地消失,再也找寻不见。(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龙蛇画皮 群凶环伺之际,生死只在刹那。叶如秀不敢心软,回鞭生生勒断了紫衣大汉的脖子,在空中倒飞的身体却被另一护院发出的一道手掌形的青光衔尾追至,一时避无可避,只好运转星力护住前胸,结结实实受了一击。还好对方星力较弱,女孩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被冲击力击退丈余。她向后翻了一个跟头落在地上,一个府兵以为她受了伤有机可乘,又挥着刀摸上来捡便宜,被她一荡长鞭斩断了两根手指,扔下长刀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立即远远地跑开。府兵们一时四下逃散,无人敢再靠近。 大汉高近两米的壮硕身躯轰然倒地,剩下的紫衣护院们各个眼神一凝,心里都生出了几分忌惮。对方能在比拼星力的情况下切下那大汉的脑袋,且看似还有余力,修为该不会比大汉低。那大汉在他们中间修为不算最高,但也处于中上层次,太阳突破了三旋,这样看来,对方的火星也应在三旋以上。 火星为诸星破坏力第一,锋锐无比,最擅正面决斗,就是四旋星力也难以硬抗三旋火星。此外那“男孩”手中的长鞭也太过诡异,星力透过指尖贯注于武器之上,这种战法人人都懂,但在场的谁也做不到如此灵活,那附着的星力就像有了生命一般,使得一条长鞭曲折伸缩神鬼莫测。 护院们折了锐气,谁都不想轻易送命,一时无人上前,都在远处施放各种攻击性星术和暗器,遥遥牵制。 叶如秀瞬杀一人,不禁胆气昂扬,拖了长鞭便向前急冲,忽然感觉迎面有些细微闪光,立刻长鞭化棍斜挡身前,五颗偷袭而至的飞针便撞在棍上叮叮落地。紧接着她忽觉脚下一阵异动,便猛将长棍在地上一杵,如灵猴上树般轻身跃离地面,躲过脚下突出地面的几十根血红尖刺。哪知那尖刺又齐齐离地追射上来,而叶如秀跃起不过数尺,想躲又无处借力,数十道血光迅如闪电,眨眼就要把她打成筛子。 只听叶如秀清喝一声“深渊盘卷!”,长棍下半截立刻像蛇一样一圈圈盘曲而上,在她脚下紧密盘成一面盾牌,刚好将血红尖刺尽数挡下,接着她一拧棍柄举盾如伞,一举顶破上空罩下的六角光牢,又将盾伞挡在身前,旋身落地快如鬼魅地向前翻滚,迅速接近众护院,此后屈膝半蹲同时口中清喝一声“迎风吐信!”,盘在盾中的鞭头立刻如蛇头一般向前钻出,像一条长枪直射前方一名紫衣护院。那护院急忙侧身避过,却听叶如秀又叫一声“山河回首!”,鞭头应声回卷弯成镰刀形状,扑哧一声齐根斩断那护院双腿。 叶如秀一举冲入敌阵,知道机不可失。如果再被打退,被对方用远程星术牢牢牵制,很快就会耗尽星力生生拖死。她只能选择奋力冲前悍然攻杀,这也是她最擅长的东西。她有强烈的白羊座性格,主修命星又是火星,胆气豪壮热血激昂,爱极了这种暴力直接的方式。 她手腕一翻长鞭回荡,正要抛向下一个敌人,却感觉一股刚猛无比的气息从正面扑来,下意识地回卷长鞭盘成盾牌,举在身前拦挡。刹那间,一股无形无色的压力猛然撞在盾上,几乎将她的星力震散,把她整个人生生向后推出两丈有余,两脚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印痕。女孩不禁骇然抬头,却见众护院身后三丈多远的廊下,一个胖乎乎身着白衣的中年人正收手而立。 隔着数丈发出轻描淡写的一击,她就差点禁受不住,叶如秀虽然胆气粗豪,也知道此人绝不可敌,收鞭转身就要逃掉,哪知护院们一改之前的畏缩,发一声喊,齐齐围了上来。 廊下的中年人正是沙水城主林英琦,这位城主白白胖胖一脸和气,留着两撇小胡子,不像一城之主倒像一个商人。在他身侧,还跟着一身玄衣眉目清朗的公西铭。两人本在林英琦的书房里品茶,没成想外面忽然闹翻了天,听说还莫名其妙死了一个护院,这才匆匆忙忙地赶来,正看到又一名护院被斩断双腿的一幕。 “真是养了一群废物!”林英琦颊边微微下垂的肥肉颤了颤,脸色十分难看地摇头道,“十几个护院挡不住一个少年,竟让人连斩两人,可怜我这城主府的脸面……” “那少年不简单,”公西铭微微笑道,“不仅有不低的星力修为,还练就一身武技,身手非常敏捷。他那一手御使长鞭的手法也大有来历,很可能是南越叶氏的独门星术‘龙蛇驭星诀’。” “南越叶氏?”林英琦眉头一皱,他不太记得有什么姓叶的世家大族,半晌才恍然道:“自称‘罗浮山主’的那个?” “是啊,叶家聚居于罗浮山,自称罗浮之主,声名不显,星术倒是很有特色。我曾去南越传教,见叶家人用过这龙蛇驭星诀。这是一门通用星术,各种星力皆可发动,专用来驾驭软兵器,以诡异灵活著称,与武技相互配合,很不好对付。”公西铭解释道。 世家大族,建堂号振族威,都要有几分凭借。这第一个凭借是血脉,后人能够通过血脉获得独特的血脉能力,若血脉传承稳定,能力强大,这便成了立足根本。第二个凭借就是家族独门星术,要秘不外传或外族人不可练,当然这种秘术容易被人窥伺,一旦保密手段不够高明,被盗泄出去只是分分钟的事。一般都会在传术时给对方种下心咒,一旦想要传与外族人就会立即忘记此秘术,甚至星府爆裂而亡。 星术万万千千,都需要消耗星力来施展,有些只能通过某种特定星力施展,称为“限定星术”,有些则可以使用任意星力,称为“通用星术”,还有一些需要两种以上星力相互配合,使用条件很是苛刻,称为“复合星术”。龙蛇驭星诀是一种通用星术,不同星力赋予它不同特色,令其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叶家人不待在他的罗浮山,跑来沙水干什么?为何要闯我林府?刚才还说什么要找媳妇,这怎么回事?”林英琦郁郁地问道。 公西铭讪讪地笑了笑:“大少爷今天请了个女娃回来,想必跟这少年有点关系。” 林英琦很不快地哼了一声,道:“星儿还是太年轻了,该收敛着一些。虽然这风流法门也属太白大道,但是一个不慎,就免不了误人误事结仇结怨。我倒不是怕了他叶家,叶家在南越再如何猖獗,也不该到我东亭撒野。既然来了,就让他留下吧。” “不劳大人动手。”公西铭微微一笑,右手向前微张,无名指指尖立刻跳出一道灰黄光纹,光纹虽小却有着极为复杂的纹路构造,如精灵般在指尖上旋转舞动。公西铭在光纹上轻轻一弹,一张灰色牢笼便从指尖飞出,无声无息罩向院中少年。 叶如秀被团团围住,手中长鞭飞舞极尽变化之能,无奈星力渐渐不支,一个人也对付不了这么多悍勇之徒,身上已经伤痕累累,只仗着身法敏捷,留一点星力护体勉强支撑。她瞅准机会舞动长鞭驱退一名护院,正想夺路逃出府门,忽感上空出现一股极为危险的星力气息,摄动得她手脚都慢了半拍,星力运转几乎停滞,大惊之下连忙举鞭相迎,却见一张灰色牢笼毫无窒碍地越过长鞭的拦阻,迅速将她罩在中间。她只觉自己如同石化,身体无法动弹,星力也完全失去了感应。周围众护院府兵立刻一拥而上,无数刀枪星术齐齐洞穿了她的身体! 公西铭嘴角微翘,不无得意地微笑起来。他很享受这种远在战场之外却能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不过下一刻,他的笑容却一下子僵在脸上,旁边的林英琦也是一脸震惊。 就在众府兵护院杀死那少年,各自抽兵器后撤之时,那血肉模糊的少年身体徐徐倒下,其中竟突然钻出一个身材窈窕的红发少女,一个纵跃跳出重围,疾风一般奔出府门。这情形太过诡异,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发生了何事,再一低头,发现那少年尸体已变作一卷破破烂烂的图画,才纷纷醒悟过来,转身便齐齐向门外追去。 “画皮神术!附骨易容、封魂续命秘法!” 公西铭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大袖一甩整个人就化作一道青光飞出府门,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四下张望,却已找不到那红发女孩身影。他左手一抬,正要施法搜寻,却见一只小黑狗一瘸一拐从街角转出,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男孩,小男孩身后又跟出一个十五六岁的俏丽少女。小男孩清秀文静却是一脸怒容,少女则满是焦灼担忧的神情,还不断地劝阻道:“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夫人又不在,这半夜三更的,去哪找月儿姑娘?” 小男孩道:“黑豆被打成重伤,月儿也不在海神庙,一定是被人抓走了!妈妈要我保护月儿,我怎么能不去找她?跟着黑豆走,它一定知道月儿在哪儿!” 黑豆转出街角,颠颠簸簸向前跑了几步,望见公西铭蓦地停下,立刻屈腿弓背张嘴呲牙,眼睛里浮现满满的警惕和敌意,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 公西铭一怔,随即莞尔:“原来是你这只小畜生,竟然还没死!”他举起的左手向前一挥,一道红色星力就挟着暴戾之气直扑黑豆,去势迅疾如箭,身受重伤的黑豆显然难以躲避,眼见即将被击中,却见黑暗中蹿出一道人影挡在黑豆身前,那人抬手向旁轻轻一引,那道星力去势一变,斜斜地打在旁边一堵石墙上,轰的一声将那墙打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墨问心!”公西铭眉头大皱,“你这是从沙漠回来了?你家少主呢?为何要拦我?” 帮黑豆挡下一击的却是絮儿见过的那个中年汉子。他收手而立,尚未开口说话,倒是身后的林暮跳了出来,用手一指公西铭,虎着小脸问道:“是你打伤了黑豆,抓走了月儿?”(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人去无踪 城主府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两个小姑娘面对面站着,眨着眼睛各自打量着彼此。借助墙角不知谁家溢出的灯光,一个小姑娘抢先认出了对方,讶声道:“咦?你是海神庙的月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巫山月看着对方的羊角小辫,永远也长不齐的牙齿,也认出是那个赶海的小黑妞何叶,反问道:“你又怎么跑到这儿的?” “我?”何叶摸了摸头,“是啊,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明明在家睡觉的啊。” 她转了个圈,四下打量了一下,又说道:“这里好像是城主府,你看那堵墙,只有城主家的墙才有那么高。嘿,我一定是又梦游了!我经常梦游的,就是睡着睡着就会自己起床穿衣跑出来,不过这次游得有点远,以前都在我家院里……诶,你去哪?” 巫山月才不管何叶为什么在这儿,是不是梦游,她借助戒指从城主府逃出来,就又匆匆忙忙地绕向府门附近。林暮还在府里“讨媳妇”,她既然出来了就要过去找他,保证他也安安全全的。没等何叶说完她就向巷口跑去,何叶愣了一下,紧紧跟在后面,边跑边低声叫道:“这么晚啦,不要乱跑!我爹说,沙漠里的沙盗会趁夜来城里抓小孩子,会把你抓走吃掉的!” 跑到巷口,巫山月蓦地停下脚步,躲进墙角暗处向外张望。何叶见了也赶紧停下来,学着海神姑娘的样子躲起来,心想别是真的遇到沙盗了吧?探头一看,却见城主府大门前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她一眼就看到了被纱布裹着身子的黑豆,眼睛不由亮了起来:“黑豆!它怎么在这儿?这是,受了很重的伤吗?” ………… “是你打伤了黑豆,抓走了月儿?” 府门前,墨问心负手而立与公西铭对峙,林暮跳出来大声喝问,城主府的府兵护院们呼啦一下都围了上来,手中各执利刃,气势汹汹就想动手,可是其中不少人马上认出了墨问心。墨鱼是城主身边亲信,最近更是被委以重任,墨问心作为墨鱼侍从也常在城主府出入,众人一见是他,立刻嗅出一股不寻常的味道,拦住了身边跃跃欲试的同侪。灯火照耀下,几十条大汉手握刀枪面面相觑,一个小男孩则站在他们的包围圈里虎着脸怒视公西铭。 没有人愿意与墨鱼为敌,公西铭亦然。墨鱼原本只是只小鱼小虾,本领倒是有那么一点,但对他而言不足一哂,可是半年前突然被城主派去幻海沙漠执行秘密任务,一跃而成为跟自己并肩的角色。他现在羽翼未成,还要借助城主的势力,自然不想与城主倚重的人为敌,对墨鱼的同族侍从墨问心也礼让两分。只是他并不知道,这小小沙水城竟还有淮清侯府的贵客隐居,是以一见一个小小男孩也敢出来质问自己,他脸上便现出非常古怪的神色。 这男孩也是为那小姑娘而来,说不得也是叶家的人,正好先把他抓了,顺藤摸瓜再去抓那逃走的女孩。公西铭心中盘算,又扫了墨问心一眼。看城主刚才的样子,明明是不认识叶家人的,墨问心拦在这里,应该不是城主的命令,看来是这家伙跟叶家有些私交。若只是如此,我怕他何来? “月儿?哦,是那个小姑娘。对,她是被我抓了,这条狗也是我打伤的。小朋友,你想怎样?”公西铭微笑着,摆出一副慈祥和善的表情,声音却充满挑衅的意味。 “你为什么要抓月儿?快把月儿放了!”林暮生怕月儿受到什么伤害,像一头发怒的小老虎,仰着脸瞪视着公西铭。自伤痕累累的黑豆出现在他眼前时起,他就知道月儿出事了,先抱着黑豆去了海神庙,见月儿不在庙里,又让它带路赶到这里,终于确认是眼前这个怪腔怪调的家伙打了黑豆抓了月儿,他怒不可遏。 “她偷挖苁蓉,犯了律条,我自然要抓她。至于放人,小朋友,你说了可不算哦。” 公西铭依然面带微笑,只是话音落地,左手摊开像在掂什么物件一般上下一晃,一道浓烈火焰立刻从掌心喷薄而起,嗤的一声窜起丈许高,就如手心里托起一尊火焰宝塔。 同一时刻,墨问心身影一闪,已重新拦在林暮身前。也不见他有何动作,身周便无声无息腾起一股白色雾霾,雾霾流动如水,他整个身体在其中若隐若现,若虚若实。 “墨问心,这是城主要拿的人,你少管闲事!” 公西铭笑容一敛,眉头大皱。他本不愿跟墨问心动手,但如果他非要阻拦,那也只能试试他的身手了。他右手一抬,无名指灰色符文跳起,只待墨问心一动,就想先用土星禁锢之术将他困住,这时忽听身后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说道:“谁说这是我要拿的人?” 是城主!公西铭不由一怔,立刻警觉其中必有自己不了解的内情,赶紧收了手中的火焰和符文。转身之际,却见府兵护院们闪列两旁,城主林英琦正笑面佛一样悠悠然走出府门,边走边轻描淡写地说道:“公西先生,是你抓了这位小友的朋友?不必大题小做嘛,不过是挖了几株苁蓉罢了,我城主府怎能与小小孩童计较?快些放了吧。” 林英琦一眼就认出了林暮。当初金珞华三人初到沙水城,他就乔装改扮亲自拜访过,淮清侯府五少爷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他怎么能不多看几眼牢牢记在心里?只是金珞华无意公开身份,侯府大夫人的信上也对此语焉不详,只说要务必保证三夫人和五少爷安全,他只好装作完全不认识,可是五少爷怒气冲冲地跑来要人,他是必须要给的。 墨问心接替墨鱼执行保护任务,林英琦一早就知道。自打从墨鱼口中得知三夫人前往沙漠的消息,他就秘密加派了监视的人手,也曾接到过回报,知道三夫人经常接济海神庙里的一位流浪儿,虽然不知他们之间具体有什么关系,但跟侯府有关的人他还是不愿轻易招惹的。如果他知道公西铭今天“请”来的就是那个流浪儿,早就主动把人送回了海神庙,何须五少爷找上门来? 墨问心见城主出来了,知道这里不再需要自己,默默地躬了躬身闪在一旁。 絮儿和林暮也认出了林英琦,尽管只见过一面,但这位城主和善可亲的富商形象还是很深刻。絮儿早把林暮搂在了身前,见城主出来便深深鞠了一躬,林暮也赶紧躬身施礼,清脆地喊了一声“城主叔叔”。对方是本家长辈,自己族叔,又是城主,就算不公开亮明身份,基本的礼貌也是要有的。 林英琦眯起眼睛,笑着对二人点了点头,转过脸却见公西铭站在一旁,面带尴尬为难之色,有些不悦地问道:“公西先生,还不快放人?” “大人,人不在我这儿,在大少爷那里。”公西铭回道。 林英琦皱了皱眉,吩咐身边一个府兵道:“去,把大少爷叫来。” 那府兵应了一声,便转身奔回府里。此时巫山月和何叶躲在小巷子口处,已经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何叶这才知道月儿小姑娘是被抓到这儿的,很好奇她用什么办法逃了出来,见林暮还在向城主要人,月儿姑娘却躲在这不肯站出去,便低声催促道:“喂,咱们出去吧!” 巫山月摇摇头。林暮没有危险,黑豆也没死,还好端端站在那儿,伤口也包扎好了,她的心就完完全全放下了。可她不准备就这么算了,她想看看那些差点害死黑豆的家伙接下来如何应对林暮。何叶其实也非常气愤,对黑豆的受伤很是耿耿于怀,见月儿不准备出去,也按捺住性子偷偷瞧着他们。 府兵进去没一会儿工夫,大少爷林南星就风风火火地赶了来,由于穿戴匆忙,扣子还系错了一个,一出大门看见眼前的架势,脸上便是一片惘然:“爹,这么晚叫我什么事?” 林英琦看他衣冠不整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又担心他是不是糟蹋了人家姑娘,阴沉着脸问道:“公西先生今天请来的那位姑娘在哪儿?马上放她走。” 林南星看看父亲阴阴的脸色,瞧瞧公西铭悠然闭目事不关己的模样,再瞅瞅对面一位少女、一个小男孩和一条伤狗的孱弱阵容,浑然不知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命令,但父亲的话又不能不听,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爹,人不在我这儿,被四妹讨去了。” 林英琦表情又是一滞,他也没想到放个人还这么麻烦,只好又吩咐身边的一位府兵道:“去叫四小姐放人。” 府兵领了命,撒腿奔回了府里,不多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道:“老爷,四小姐说人不在她那儿。” 林英琦脸上的肥肉不觉抽搐了一下:“那在哪儿?” “四小姐不肯说,只说不在她那儿。”府兵老老实实地答道。 林英琦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这个说不在他这儿,那个说不在他那儿,三个人各自推脱,最后连人在哪里都说不出了,这不就是不想交人吗?他心想不会是他们已经把那姑娘弄死了吧?要真是这样可就不好交代了。连周围的府兵护院们也都觉得公西铭三人是在相互推脱,谁也不会想到,四小姐被那小姑娘逃了还给打花了半边脸,这件事她实在羞于启齿,才死活不肯说。 林暮的脸色也刷的白了,他要远比同龄的孩子敏感聪明,别人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小肩膀一晃就挣脱了絮儿的手,上前一步大声问道:“城主叔叔,你们是不想把月儿交出来,还是月儿出了什么事?” 巫山月躲在巷子里看得清楚,知道林暮在为自己的生死担心,心里暖暖的。何叶则又轻轻捅了捅她的胳膊,附在她耳边道:“他在担心你哎,我们出去吧!” 巫山月只是摇头,气得何叶直翻白眼:人家都担心成这样了,你还沉得住气在这偷窥,真是不讲义气! 只听林英琦又说道:“这位小兄……贤侄不要急,在我府里还能出什么事?我命他们马上把人找出来。你,快去把四小姐给我叫来!” 林英琦在心里捏了一把汗,已经在考虑和侯府五少爷撕破脸的后果了。一个零资质的五少爷,被林家视为笑柄的废柴少爷,那也是堂堂侯府少爷。以林凤山的脾气,他自己把这个儿子扔了不要都没关系,但是别人却丝毫招惹不得,因为那是与侯府过不去。林英琦正是明白这一点,对待三夫人母子二人才谨小慎微。万一那小姑娘真有个三长两短,还得看她跟五少爷是什么关系。能让这位少爷半夜三更急吼吼地找来,恐怕关系还真不一般。 林英琦想到这里,不禁狠狠地瞪了林南星一眼,又一看自己的人都在这傻愣着看热闹,没好气地道:“你们都回去吧,这没你们事了。” 府兵护院们一听,像得了赦令一般,稀里哗啦地收起兵器撤回了城主府,府门外就只剩下林英琦父子和闭门神游的公西铭。林南星刚想上前问问父亲,对面的小男孩到底是谁,何必为他大费周章,却见林英琦笑眯眯走到林暮面前,低声问道:“贤侄,令堂近来可好?” “我妈妈很好,不过月儿要是出了事,就很不好了,妈妈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的。”林暮的话音和眼神都是冷冷的。他倒不是有意恐吓,他真的相信妈妈会怒不可遏。妈妈跟月儿感情莫名其妙的好,月儿出了事,他也一样免不了承受妈妈的怒火。 “呵呵,相信叔叔,月儿姑娘一定不会有事的。贤侄啊,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进府一叙如何?”林英琦讪讪笑道。 “这么晚了,不方便打搅叔叔,我就在这儿等等好了。”林暮摇了摇头,心想我才不去你家里,万一有什么毒药陷阱的,岂不是被你害了? 林英琦也不便强求,在这儿又不好直接问月儿姑娘跟侯府的关系,正踌躇间,就听城主府前院里一阵嘈杂,两个丫环搀扶着四小姐林艺萌匆匆忙忙地赶来。林艺萌头上戴了一个带纱罩的斗笠,纱罩垂下来,把脸蒙了个严严实实。 林英琦回头见了就是一愣,不知这一贯彪悍的女儿怎么会打扮得如此娇羞。待林艺萌走到近前,他感觉很不对劲,一伸手就把纱罩掀了起来,露出林艺萌半边高高肿起的脸,脸皮破了一大块,还模模糊糊能看出一道鞋印。一瞬间,林英琦的表情变得极其精彩。 林艺萌极不情愿地被父亲叫出来,好容易扯了个面纱遮羞,不想却被这么多人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对面那少女和小男孩的诧异眼神,真是让她羞臊难当,裂开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这怎么弄的?”林英琦阴沉着脸问。 林艺萌羞臊难堪,只管大哭,根本不想提起被那小丫头打伤逃走的事。一个丫鬟赶紧上前对林英琦说道:“是大少爷送来的那个女孩打伤了小姐。” 林英琦眼神一凛:“那人呢?” “人,逃了。”丫鬟答道。 林英琦一怔,随即换上一副笑眯眯的神情,转向了林暮主仆二人。 人居然逃了。城主府高墙大院,护卫重重,竟让一个小丫头片子给逃了,还把四小姐伤成这样!林英琦觉得脸上发烫心里发烧,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他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好在那小姑娘没出什么事,倒是不用再为如何向侯府交代犯难。 林暮不自觉地挠了挠头。他看得出这位同族姐姐哭得痛彻心扉、真情流露,不像是装出来的,一个女孩家也不太可能为了骗人真的弄花自己的脸蛋。那月儿是真的逃出来了?那她在哪儿呢?他看着林英琦那张阴晴不定的肥脸正不知是进是退,却发现黑豆在叼扯自己的裤脚。他一侧脸低头去看黑豆,正瞧见不远处一个巷口露出红色棉裙的一角,那角棉裙只轻轻一闪,就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笑了。 小巷子里,小黑妞何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巫山月一把扯回巷子深处。城主大人一定是恼了,何叶可跟侯府攀不上关系,敢这样笑她女儿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不过林艺萌的哭声太大,何叶也尽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所以林英琦倒是毫无所觉。他现在耳朵里只有林艺萌震天响的哭声,有如狼嚎,这半夜三更的,不说满城都能听到,半个城总是有的,城主府威严扫地啊,捂着脸连连摆手向丫环示意: “快快快!带小姐回去!快!”(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冬去春来 那一晚,何叶小朋友得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城主府并不是人们说的那样霸道,一些下人很猖狂,城主大人却很和蔼可亲,对待平民小孩异常和气,还会主动赦免小孩子偷盗的罪过。她蹦蹦跳跳地回了家,路上一想起城主小姐那张有趣的脸,就忍不住“呵呵哈哈”的笑出声来。 她的家跟林暮家在同一条街上,在西面街角处靠近十字路口,门前挑着一盏夜夜长明的红灯笼,照着两扇老旧的黑漆木门和白底红字的招牌,招牌上中规中矩地写着五个大字:何记杂货铺。铺子里多是些锅碗瓢盆的日常用品,也有一些修行人常用的物件,比如晶石,比如花精,再比如容易传输星力的合金刀剑。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坐在柜台后面,他的皮肤跟何叶一样的黑,牙齿跟何叶一样的白,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劣质黄酒的光辉,一开口便喷出一股熏人欲醉的酒气。人们不叫他何老板叫他何老酒,小孩子们称他为老酒叔。 何叶进了门,坐在柜台后冷冰冰的板凳上,向何老酒讲述这一晚的见闻,讲得眉飞色舞,一口小白牙在灯下闪啊闪,两根羊角辫在脑后甩啊甩。何老酒眯缝着眼睛端着酒杯,听上几句就往嘴里嗞儿一口酒,拿她的故事当下酒的小菜,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外面忽然起了风,门前的灯笼将昏黄的影子摇晃着投进店里,木门也被吹得吱呀响动。他起身去关了店门,伸了伸懒腰对何叶说:“我看这俩孩子不错,何叶啊,多跟人家亲近亲近。” 何叶只当父亲又像往常一样喝多了说醉话,完全没放在心上,她仍然跟赵海几个孩子打得火热,偶尔去海神庙找晒太阳的黑豆玩。不过何老酒每隔几天都要问上一句,最近跟那两个孩子处的如何,他好像很喜欢听她讲跟林暮和海神庙月儿有关的事。何叶这才知道父亲是真上了心的,她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林暮和月儿跟别的孩子不大一样。林暮每天闷在家里打坐读书,月儿以前还去赶海,最近只在海神庙里读书、学刺绣。最大的不一样就是别的孩子喜欢跟她玩这俩人却不怎么搭理她,唯一肯搭理她的就是他们养的那只小黑狗,那还是看在她喂它螃蟹的面子上。 不过何叶很快就发现,有种东西比螃蟹对黑豆更有吸引力,那就是晶石。据说晶石里凝结着各色星力,修行人靠它们来辅助修行。对黑豆来说晶石就是糖球一样的东西,放一颗在嘴里可以有滋有味地含上小半天。于是何叶衣袋里总是偷装几块店里卖的劣等晶石,用它们来代替螃蟹讨好黑豆。 何叶找黑豆玩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不再带那些男孩子一起站队形,而是迷恋上了教一只狗踢正步。她也不再跟那些男孩子一起上树掏鸟窝,而是迷恋上了看一只狗爬树。她的玩伴们对此大为不满,尽管不得不承认,何叶确实找到了一只会爬树的狗,但他们不能容忍一只狗抢了他们的风头。他们一致认为,何叶之所以喜欢黑豆是因为黑豆比何叶更黑,何叶只有在黑豆那里才能获得自信。 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叶气呼呼地找到在店里哼着小曲喝着小酒的父亲,严正声明要领养一只像黑豆一样聪明的狗,但必须白得像一根棉花糖,浑身上下不能有一个黑点。她要证明自己喜欢的是小狗,而不是小狗的一身黑毛。何老酒听着听着就好像被酒辣了舌头,咂了咂嘴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仰脖儿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何叶心里的气涨得快消得也快,说完要领养小狗的话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在外面晃啊晃,一不小心就晃完了整个冬天。第二年开春的一天,当她像往常一样从街上晃回店里,一眼就看到父亲的酒壶旁卧着一只白得像棉花糖一样的小狗,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 玩伴们很快就发现,小黑妞何叶身边多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狗,于是谣言不攻自破。她给小狗起的名字就叫棉花糖,棉花糖和黑豆一样都是吃的东西,但显然比黑豆好吃一百倍,所以她迅速地迷上了棉花糖抛弃了黑豆。不过,尽管她不再找黑豆黑豆却开始频繁地来找她,因为她身边有那么一只棉花糖。或许黑豆也觉得棉花糖是很香甜很好吃的东西,它最近经常在偷偷地流口水。 城主府的那次抓捕事件烟消云散,似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黑豆十分意外地享用了半个闲得蛋疼的冬天。金珞华知道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免不了又找儿媳妇促膝长谈了一番,从此巫山月再不去沙漠冒险,只在海神庙里拥着火炉读书,要么就是跟婆婆学刺绣,一次又一次把针刺在秀气的小手上。 金珞华原以为城主府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月儿的麻烦,哪怕不动明枪也会射几支暗箭,但是明枪暗箭好像都被林英琦锁进了武器库里,完全不见踪影。只是她仍然难以安心,月儿之所以能自己逃出府来,不用问多半也是借助了身上的秘宝,秘宝的存在曝了光,难免引起城主府的觊觎,可是一直不见林英琦有任何举动,她禁不住向月儿询问了一番。 巫山月谨记妈妈的话,“碧海冰心”的存在不能告知任何人,哪怕是身边最信任的人也不行。她不得不撒了一个谎,说她之所以能逃出城主府只是因为对方看守松懈,她找个机会溜出角门,轻轻松松就逃了出来,至于那位四小姐,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在修行,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娇小姐,被敢跟男孩摔跤打架的巫山月打倒在地就很正常了。金珞华虽然怀疑月儿的话有点不尽不实,倒也没再深究。 金珞华最担心的还是儿子,这样每天都干巴巴打坐十来个小时总不是办法。她不得不跟儿子谈了一次心,把月儿遇险的原因归咎于儿子的不负责任,平生第一次把林暮很直接地批评了一顿。林暮也觉得自己的责任是不可推脱的,他没有照顾好月儿,也差点害了黑豆。黑豆只是那么大点儿的一个小东西,怎么能担负起保护月儿的重责?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林暮像晒蔫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听完了妈妈的训斥,第二天就抱着几本书去了海神庙,从此一天到晚待在庙里,寸步不离地守着月儿。 巫山月习惯了一个人,起初对林暮的贴身看护还有些不习惯,那可恶的家伙在旁边看书看得津津有味,她在炉边刺绣却一个劲儿地扎到手,索性收起针线也去看书,拿起书来却仍旧读不进去,总觉得旁边有一道目光在瞧着自己,猛一抬头,却发现人家的眼睛一直紧巴巴地盯在书本里,压根没看过自己一眼,反而是自己,总在瞧着人家。她心里不自觉地有些恼恨,回过头看一眼那座巨大的海神塑像,心想就当这家伙也是一座雕像好了,不过是从此身边多了一座小雕像而已。小姑娘发现,这样一想心里果然舒服多了。 两个小孩一起偎在暖烘烘的火炉边,各自捧书而读,互把对方当成一座木雕石塑,间或抬起头来揉揉眼睛看一眼对方,莫名地展颜一笑,或就书上的内容交流几句。一只小黑狗卧在他们脚下,嘴里含着晶石闭目养神,偶尔会错把晶石当糖豆嚼上一下,嘎嘣一声硌疼了牙齿发出两声呜呜的呻吟。庙门紧闭,门外有风有雪有冬去春来大地的呼吸,门内有男孩有女孩有幼稚青葱的岁月里不可复制的别样温馨。 不过这样平淡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林暮就开始拿一支树枝,在门外雪地上做一些繁冗的计算。巫山月在一旁好奇地瞧着,很快就瞧出他是在计算谷星升起和降落的时间。那个上午,谷星九点十三分从东方升起,因为是白天看不到它的踪影,但人们依然可以沐浴它的光辉打坐修行。海神庙周围很空旷却无突出的高地,星光被小城里的民房建筑遮挡,要等谷星升起一段时间才能直射,所以林暮在十点钟左右就悄悄地躲到了海神庙后。 巫山月瞧着林暮溜出庙门,起身偷偷蹑在他的身后,发现他在庙后空地的中央五心向天席地而坐,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他在修行! 九岁才是星府成熟的年龄,七岁修行提早两年凝固了星府,必然会损失修行资质,这是一种杀鸡取卵的做法。毕竟资质不只是影响修行速度,还关系到星旋能否顺利凝结,很多人一辈子都修不出第四旋,就是资质太低无法凝结的缘故。巫山月从小就被灌输这些基本的修行知识,她相信林暮一定也很清楚,可他为什么要提前修行?她想不明白。 巫山月是冬季出生,其时太阳位于摩羯座。她刚刚度过第八个生日不久,已满八周岁,再过一年才可以正式修行。一年,好像有点久呢。自从上次发生了与城主府的冲突,她越来越觉得没有星力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或许林暮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提前修行吧?可是忍不住也要忍啊,这可关系到一辈子的修行前景。林暮已经忍不住了,她更要坚定不移地忍下去。 头一天巫山月忍着什么都没问,第二天林暮再去庙后她就开口叫住了他,递给他一个茅草编的坐垫。林暮一怔,接过坐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挠头道:“月儿,可不要告诉我妈妈。” 其实他知道这是瞒不住的,也没想瞒月儿。他在这里一边保护月儿一边打坐,妈妈也挑不出什么不对,可妈妈肯定不喜欢他这样。他只想尽快点亮那个神秘的黑色漩涡,看看它到底是颗什么星,试试能否使用谷星吸取星光的修行方法,如果可以,以后就摆脱了久坐不起的日子。 人生有很多事情只在一个积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就像一个旅人走在茫茫沙漠,只要坚持前行不跌倒,迟早有一天会看到绿洲走进城镇繁华。 那一个神秘深邃的漩涡,没日没夜不停地呼唤,它无比饥渴地吞噬着应声而来的每一寸光明,演化着体内深沉庞大的黑暗,似乎它是一座永远都填不满的枯井,是一片永远都唤不醒的荒原,可就在某个不起眼的瞬间,它好像吃饱了一样,忽然打了一个饱嗝。漩涡里发出惊天动地的震颤,一道浓烈炫目的浅绿光芒从中飞出,直指黑暗中一个不知名的盲点。那绿光如水,那盲点如潭,那水在深潭处一丝丝汇聚一寸寸回旋,于是混沌开合,于是星云弥散,于是神力初凝,于是光明乍现。 惊雷一响,春天就这样到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名为谷神 这是一个突然的惊喜。就在林暮的苦熬苦盼之中,那疯狂汲取各色星光的漩涡始终沉寂如初,但它却莫名奇妙溢出了一部分星力,就像吃饱之后反哺一口,这一口竟点亮了黑暗里一颗不知名的星。 这不合常理。有史以来的记载中,从没有谁的修行会有这种状况,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而且突如其来,全无预兆。那漩涡的震动倒是只有新的星体点亮,或者新的星旋成形时才会闹出的动静,可在送出一段星力催生了那颗新星之后,那漩涡便又立刻恢复了平静。 假如林暮能够将意识探入漩涡之中,能看到隐藏在其中的一片星空,必然会注意到一颗浅绿色行星依然在微微震荡,向周围空间辐射着涟漪般的光波。它之前仅有一旋,如今升到了两旋,就是星旋初凝引致的星力潮汐使星力外溢,汇入外部星府中那颗同性的星体种子,一举将其激发点亮。 不过这一切林暮都无从知道,所有的不合常理对他而言都已习惯。他只知道,在某个风轻日暖的初春午后,在海神庙后静坐之时,他忽然点亮了自己的第一颗星,幽深的星府中亮起一点淡绿色的微光,同时右手中指指尖也悄然浮现一个由圆弧和直线组成的复杂符文,如魔法般神奇闪耀。这符文沟通着他的行星命术。 行星命术是点亮行星时的“副产品”,是行星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或特殊星术,它是修行人的血脉和心性催生的结果,有别于后天习得的其它星术,其中不乏标志性的独特能力。与星术一样,每个行星命术都会生成一条符文,出现在与行星相对应的手指上。 这个世界的修行主要是围绕十颗星体,太阳、月亮,水、金、火、谷、木、土六星,再加上肉眼看不见的天王和海王,其中太阳、水星、火星、木星和天王星性质比较外放,被归于阳性星体,与左手五指对应,其它五颗星性质比较内敛,被归类为阴性星体,与右手五指对应。(注:阴阳划分与占星学不同。)每颗星的命术符文只会出现在各自区域,互不干扰从无例外。不过到林暮这里出现了第一个例外,他的行星符文闪现在右手中指,那是属于谷星的位置,可符文却不是谷星的符文。至于到底是谁的符文,林暮也搞不清楚。 《符文学》是林暮学过的最艰深晦涩的学科,每一个符文都是一副极为复杂的花纹图案,就像由各种直线、圆和圆弧组建的大型迷宫,好在这“迷宫”并非全无规律。“迷宫”的中心通常都是一个独立的行星符号,用来宣示这个“迷宫”的行星主权。比如金星的符号是一个十字上面托着一个圆,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金星的符文“迷宫”中心就是这样的一面“镜子”。其它星体也是如此,有自己独特的符号占据符文中心,根据这些符号就可以辨别符文的归属。 可是林暮这个符文的中心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符号,它不属于任何行星。它有点像金星的“镜子”,只是圆的左下角缺了一段圆弧,使它看起来像一把钩子又像一柄镰刀。这是一个全新的符文,意味着它的主人也是一颗全新的行星,但它占据了谷星的位置。 这并不奇怪。没有谷星的林暮自然生不出谷星的符文,问题只在于这到底是谁的符文,这到底是怎样的一颗星。依照行星种子理论,显而易见,这应该是林暮出生时烙印下的某颗行星,只存在于另一世界的行星,而且既然占据了谷星的位置,就可能跟谷星有某种关系。谷星是绿色的,这颗星则是浅绿色的,颜色也很接近。 林暮不禁又想到了老爷爷在公园里说的话。他说自己出生的世界谷星早已破碎,在它原本的轨道上遗留下无数的行星碎片,才形成那个特殊的“小行星带”。只有小行星们才是跟谷星有关,而这个世界又不存在的。它们有大有小,大一些的小行星说不定就会在孩子出生时给他们种下行星种子。所以林暮觉得这颗星应该属于小行星中的一颗,它与谷星不同,却又脱胎于谷星,是谷星的孩子。 林暮闭着眼睛,让自己的意识蜷缩在星府里面,审视着那颗闪耀着淡绿色光芒的小行星。他星力微弱,所以星光有些暗淡,外围也没有光旋,行星本身也非常之小。事实上,星府里的行星大小与它们的天体大小毫无关联,只与它们的成长资质有关,资质越高,行星越大,资质越低,行星越小。所以点亮后的小行星不一定很小,它之所以很小是因为资质太低。林暮读过一本行星图谱,知道按照体内行星大小可以粗略估计行星资质,凭印象简单估算了一下,发现它的资质大概在……0-10之间。 这么小的星图谱上是根本没有的,资质这么低的星也根本不可能点亮,可他却莫名其妙地亮了。林暮真担心这小东西下一秒就会熄灭,不过点亮了就是点亮了,哪怕星再小力量再微弱它也不会熄灭。可惜作为谷星的孩子它终究不是谷星,若没有类似谷星的修行辅助能力,只怕仍是徒劳无益。 修行人点亮谷星之后就获得了解放,不必再整日在星光下打坐,谷星星力会自动搜寻周围空间的游离能量,吸入体内再送入星府以供修行之用。这也是林暮最期待的事。他一个“没有资质”的孩子长期打坐修行实在惹人怀疑,妈妈迟早会发现他的秘密,而他又不能放弃修行。唯一可行的就是这瞒天过海的法子,不耽误修行,又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在兴奋又好奇地观察过一阵子之后,他把意识退出了星府,迫不及待地按照墨问心传授的方法运转星力,让星力沿一条独特的路线在全身巡行。很快他就感觉到星力蔓延到他的每一寸血脉,它们悄悄潜出身体表面,在皮肤表层游弋,继而在血脉与皮肤间穿梭往返,不断俘获身体周围游离的光能量,将它们融入血液,又通过血液循环送入星府。 这感觉奇妙无比。遗憾的是,这样的修行速度比吐纳打坐差得太远。依照墨问心的说法,利用谷星星力运载星光,虽不如打坐但在星光直射下也有打坐百分之八十的速度,可林暮如今就坐在谷星下面,修行速度却还不到打坐的三分之一。看来他点亮的这颗星确实继承了一些谷星的修行辅助能力,只是辅助力量弱了不少。 不过林暮还是很欣慰,他最怕的是这颗星完全不能辅助修行,那自己可就傻眼了。有就比没有强,林暮知足常乐。他又把好奇的目光转移到了右手中指上,星力微微拂过,指尖便现出那一个淡绿色的行星符文,由模糊渐渐清晰,像一只蝴蝶,在指尖上翩然舞蹈。他尝试用星力去催动,却看不到任何反应,如是几次他终于失去了耐心,把小蝴蝶收了起来。看来这个命术不是想用就能用的,只能留待以后慢慢摸索。林暮按捺住痒痒的心情,开始琢磨给这颗星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小谷星?乍一听不错,可如果以后还有其它小行星点亮怎么办?总不能每一颗都这么叫。那就小谷星一号?其它的二号、三号、四号?这倒是省事,可是林暮还是觉得别扭。它是另一世界的小行星投下的种子,应该以那个世界的名字来命名。小行星的名字,林暮依稀记得几个,那是他以前在书店里常常翻看的一本天文图册上介绍过的,人类最初发现的那四颗小行星分别叫谷神星、智神星、婚神星和灶神星。 林暮想了想,既然这颗星继承了谷星的修行辅助能力,那就不妨叫它“谷神星”好了。谷神星,像谷星一样神奇的星。嗯,林暮觉得这个名字很霸气很带感,尽管这跟它的原意差了十万八千里。其实谷神星的名字来自于罗马神话中的生长之神刻瑞思,她是主管植物生长和大地丰收的女神,林暮对此一无所知也并不关心。 他一直在原地坐到夕阳西下,直到熟练地掌握了用星力自动修行的法门,在不刻意操控的情况下,谷神星力也会自然而然的流动全身,做着捕获和搬运行星能量的工作,而其他人却一点都不会察觉。林暮大为满意。从今往后,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放弃修行”了。 身后的海神庙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巫山月开始在她搭建的小炉灶上烧制晚饭,黑豆则懒洋洋地蜷在门边,眼神追随着她晃来晃去的裙摆。巫山月一脸沉静,将切剩下的小半截苁蓉随手扔向黑豆,黑豆眼睛一亮,立时一个纵跃将苁蓉接到嘴里,转身就晃着短短的尾巴到塘边晒太阳去了。 塘边垂柳已染了新绿,鲜嫩枝头如笼薄雾。水塘早已解冻,清凌凌的水面洒着半红半黄的夕阳余晖,波光粼粼中时而有鱼儿跃出水面,惊得蜷卧塘边闭目养神的黑豆猛地睁开眼睛。它张口轻吠一声,一道绿光便袭上了银闪闪的鱼身,那鱼儿身形一滞便落到水面上晕了过去。 黑豆喜滋滋地趴在水边,用两只前爪一下下往自己身边捯水,看着那二指长的鱼一点点漂过来,哈喇子都流了一地。只是身边忽而一阵香风袭来,一根长长的树枝伸入水里,往岸边轻轻一带,那鱼儿便落入一只纤白可爱的手中。黑豆很不甘地“嗷呜”了一声,随即看到女主人水波般荡漾的红色裙摆,在暮色中摇曳着飘进了庙门,想着即将到口的鲜美鱼汤,它又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林暮结束了修行,回到庙门前面,正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便跑过去抚摸起黑豆背上光滑的皮毛。他知道黑豆最近在修行,晚上经常会玩失踪,不知去哪里偷偷用功,修行得如何他不清楚,这身黑毛却是越来越亮越来越光滑了,让人摸了还想再摸,简直爱不释手。不过他摸着摸着,忽然就停了下来,眯着的眼睛刷的一下睁得圆圆的,继而迅速翻开右手,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黑豆正被主人摸得舒服,见他忽然停下也有些诧异,便伸出小舌头讨好地去舔他的手指。舔了一下感觉舌尖一麻,它就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惴惴地看着主人闪烁不停的手指。那儿好像刚刚被它“舔”出一只浅绿色的精灵,正在主人的指尖上欢腾跳跃。(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树人同盟 行星符文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让它站起来它偏偏趴着,让它趴着偏偏它又莫名其妙地蠢蠢欲动。 林暮意外感觉到指尖上的温热,似乎是符文对什么东西产生了感应。他没有刻意去压制,而是让它自由地释放出来。那符文闪现而出,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在它指尖上不停地旋转,像是在等他下达最终的指令。林暮轻轻催动符文,立时感觉一大股星力顺着中指脉络抽离出去,指尖上符文迅速凝聚成一个淡绿色的光点,像一滴露珠,散发着浅浅柔柔的光芒。下一刻它脱离指尖飘飞而起,落在旁边一株柳树的树干上并渗入其中消失不见。 一刹那,林暮有些恍惚。那柳树仿佛成为了一个跟他同样的生命,他聆听到了它静谧的呼吸。虽然这感觉是如此诡异,可他确定那就是柳树的呼吸,它的节奏缓慢但悠长,像北方高原上空旷悠远的一声长叹,又像江南水乡里慢慢摇出的一橹船歌。好像有种无形的纽带将那株柳树和他连在一起,以至于他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柳树伫立在那儿的身形,感觉到它的每一寸树干,每一根嫩枝,每一颗新芽,每一次对日月星光的吐纳,让他有种自己成为了柳树的错觉。 随着柳树的每一次呼吸,林暮的指尖都会渗入一丝丝清清凉凉的能量。那是他无比熟悉的谷星星能,这丝丝星能并非来自谷神星力的吸摄运载,而是来自于那株柳树的分享。林暮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只是无论他怎样瞪大眼睛,想要寻找指尖与柳树之间的连线都找不到。星能通过某种看不见的通道,源源不断地从柳树流到林暮体内,尽管流得非常非常缓慢,但它丝丝不断缕缕不绝。 这显然是另一种辅助修行的奇妙手段。它通过与草木沟通,将草木摄取的部分星能分享给林暮。草木并不修行,但日月星光是它们必须的养分,它们先天就要呼吸星光而成长。不过不同的草木,对星光有不同需要,摄取不同星光的能力也有差异。而柳树显然并不是摄取谷星星能的行家,这么粗大的一株才分给林暮少得可怜的一点,大概这样的状态持续一天一夜,才相当于打坐一个小时。 不过这对林暮来说是纯粹的意外惊喜,多少就不重要了。 林暮决定给这个命术起一个名字,就叫“树人同盟”,花草树木就像盟友一样的存在,将它们摄取的星体能量分享给自己。如果可以用于多株草木,这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修行命术,如果能用于一大片森林,那么……这种美事想都不要想了,林暮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目前仅能与一株植物维系这种状态,即便以后随着修为增加可以多维系几株,恐怕也不会太多,何况还要考虑距离因素,离一株植物远了,命术是否还管用?究竟又有多大的距离限制? 黑豆看着林暮在那儿摆弄手指头,眼睛里充满疑惑。它不知道手指头有什么好摆弄的,还不如自己咬尾巴来的好玩。眼看着主人终于放弃了对手指头的研究,却又开始一步步丈量他跟柳树之间的距离,他走一步停一步,闭上眼睛像在感受什么,然后再走一步。 黑豆有样学样,也从柳树下往远处走,走一步闭上眼睛感受一下,才走了几步它便发现了妙处,满心陶陶然起来。原来这样可以闻到鱼汤的香味儿!它干脆就一直闭着眼睛,只用鼻子感受,感受着感受着,它就流着哈喇子一脸陶醉地晃进了海神庙,一头撞在了竹扫把上。 不用扫把挡一下,黑豆一定会一头扎进灶里。巫山月收起了扫把,无奈地看了一眼这只爱吃鱼蟹的狗,解下小围裙走出了庙门,看到在水塘边发愣的林暮,他正仰着脸盯着一株柳树猛瞧,乌黑的眼珠定定的,像在给柳树相面。她细细的眉毛皱了皱,轻轻唤了一声:“林暮……” 林暮一点反应都没有,继续给柳树相面。 “林暮!”巫山月抬高了声音。 相面还在继续。 巫山月并不知道,林暮爱上了这种与植物产生连结的感觉,他正沉浸在与柳树的“融合”之中。小姑娘喊了两声见他不理不睬,就返回海神庙准备自己享用美餐。 林暮留在这边吃晚饭的时候很多,金珞华有意给他们制造更多相处的机会,对他在哪儿吃饭不管不问。巫山月不介意多做一个人的饭菜,她也习惯了两个人的相处,不过这家伙经常一打坐就误了饭食,她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今天可不一样。他没打坐,却瞧着一棵柳树发呆,睬都不睬自己一下。她不生气,只是心里有点别扭,就像鞋子里面进了一颗小石子,硌得慌。 碗筷齐备,饭菜上桌,给黑豆的一份也端到了它面前。黑豆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小脑袋埋进碗里就是一顿“西里呼噜”和“吧嗒吧嗒”。巫山月拿起筷子又放下,走到窗边往外探了探头,见林暮还在那儿给柳树相面,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她径自走到林暮面前,伸手在他身上推了一把,用力不大,但是林家少爷全无防备,身子一歪就掉进了水塘里。巫山月没事人一样转身走回海神庙,红红的裙摆飘啊飘的,一脸的风轻云淡。 水塘里响起一阵扑通扑通的水声。黑豆的“吧嗒吧嗒”声停了一瞬,小脑袋抬了抬,马上又义无反顾地埋进了碗里。 …… 林暮没有感冒,这多亏了星力的另一妙用,它可以一定程度阻绝外界温度的影响,只要修为足够,冬天穿裙子,夏天穿棉袄,随你喜欢。当然在这方面不同星力的表现也不尽相同,就像太阳星力本身就是暖的,冬天穿裙子很合适,至于夏天穿棉袄,那就要考虑一下身体的承受能力了。谷神星力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它有春的和煦,有秋的清爽,用来调节身体寒暖倒是相当不错。 由于这一层发现,林暮湿淋淋地从水里爬上来时仍然眉开眼笑,遗憾的是浪费了一点星力。可以使用星力时才发现它是如此稀少如此珍贵,他修为低弱星力微薄,发动一次命术就要用掉多一半星力,剩下的还要维持自动修行,循环全身的星力一少修行也就慢了。而依照他目前的星力恢复速度,一天一夜才能补回失掉的部分。 好在命术发动一次就会持续生效。柳树从没一刻断绝它的星能分享,哪怕是林暮不再站在树下,回到自己家的二层小楼,它也在忠实而勤恳地工作着,只是在没有谷星直射时,它的分享也更加的少了,少到几乎没有。维持这种状态也需要星力,林暮离柳树越远,一定时间内消耗的星力就越多。他在海神庙周围时这种消耗几乎可以忽视,等回到自己卧室,这消耗不仅已经跟他的星力恢复速度抵消,还在让他的星力缓慢地减少,那树就成了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最终林暮并没有“弃”,而是“食”得津津有味,倒不是柳树给他分享了多少星能,而是他发现自己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仍然可以感受到柳树的动静。起风了,风拂动柳条,他能感觉到;月儿过来折了一根柳枝,他能感觉到;树上停了一只鸟,他也能感觉到。树本身发生的事情他都可以一清二楚,只是不能代替眼睛,让他看清树周围的一切。 这个奇妙却没什么用的能力让林暮饶有兴趣地玩了好一阵儿。星力的开启让这个孩子找到了一些新奇的玩具,总是要兴奋地把玩一番的。直到有些困倦,他才准备切断感觉的联系。这时已经深夜子时,恰好有一只鸟飞过来落在柳树上。初春夜寒,在北方鸟儿还不多见,这只鸟一下子引起了林暮的兴趣。他借助柳树的枝丫去感觉对方,发现那是很重的一只大鸟,把拇指粗的树枝压得微微下沉,爪子也很锋利,在树枝上轻轻一抓就留下了几个洞。这是什么鸟啊,这么厉害? 林暮由单纯的好奇渐渐起了疑心。普通的鸟有这么锋利的爪子吗?好像不大可能,他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鸟。那这会不会是一只星兽?如果是的话,那么半夜三更在城里出现,多半就是修行人的契约伙伴。它停在这柳树上,难道是在探查或者监视海神庙?会不会对月儿不利? 林暮心里产生了一连串的疑问,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城主府。妈妈说过,上次的事情让城主府很丢面子,他们不敢对侯府怎么样,却很可能不会放过月儿。这只大鸟会不会就是他们派来的?这么晚才出现,就算妈妈去海神庙找月儿,这个时候也早就离开了,庙里只有月儿和黑豆,黑豆有时还会跑去别的地方,月儿岂不是很危险? 林暮腾地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马上要穿衣服下床去海神庙。这时他忽然觉得柳树的树干上又有异常的动静,不禁一怔,停下来闭上眼睛仔细感觉,才发现是什么小动物在飞快地爬树,那动作和气息如此熟悉,不是黑豆又是谁?不过黑豆只爬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树上的大鸟突然飞走了,很明显,黑豆发现了它,它也察觉到了黑豆的威胁。 “黑豆好样的!”林暮不禁脱口赞了一声,又丢下衣服直挺挺躺回床上,脑袋缩进了被窝里。过了一会儿,又从被窝里钻了出来,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有黑豆在,月儿还算安全。其实那大鸟不一定打不过黑豆,但它并不想跟黑豆纠缠,应该是以监视和探查为目的,看来对方暂时不敢把月儿怎么样,可是被恶人成天惦记着,那不是要整天整夜地提心吊胆?还不如杀上门来打一架。 不能再让月儿单独住在海神庙里了,得让她住到这边来。二楼还有两个房间空着呢,让她睡在隔壁,有什么危险我就直接杀过去,咔咔,噗噗!这样一来,黑豆也可以回家了,嘿嘿,好久没有抱着黑豆睡觉了哦,一身又软又光滑的毛……可是,月儿太倔强了,认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妈妈劝了不少次她都不来家里住,得想个什么办法让她改变主意。想个什么办法呢? 以后可以自动修行了,花精书也读了好几遍了,从明天开始就停止打坐好了,在楼后面开个园子,种花养花调制花精。正好是春天了呢,再晚就不赶趟了。把月儿拽来当免费的花匠!嘿嘿,呵呵,免费的花匠,免费的……可她还是不会过来住啊……呀!星力用光了,我感觉不到柳树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归真密谋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了,絮儿的心却是一天比一天冷。 继墨鱼离去之后,墨问心也终于在一个月前离开了,再没在附近出现过。絮儿觉得是自己赶走了他。她花了一冬的时间学做了一双鞋子,其间不知多少次用钢针刺破了手指。她忘不了初见墨鱼时他那两只在鞋洞里探头探脑的脚趾头,尽管不知道合不合脚,她还是拜托墨问心将鞋子转交墨鱼。墨问心犹豫着收了鞋子,两天之后却又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说是墨鱼坚决推拒不肯收下,再然后便声称另有要事必须离开,难以再履行护卫之责。 絮儿心想,傻子都看得出来自己送鞋的意思,而对方退鞋是干脆利落的拒绝,让下属远离自己更是要摆脱一切干系,免得给双方徒增烦恼。是了,人家是修行人,还是不太一般的修行人,自己虽然容貌不错,但一没资质二没出身,怎会被人瞧在眼里?只怕是做妾都嫌不够资格。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接回鞋子,有些凄然地笑了笑,转身快步走回楼里。 这是一段悄悄萌芽的失落的爱情,未曾开花便默默地宣告凋零。 絮儿还是絮儿,还是那个明眸皓齿、勤快伶俐的丫头,只是冬去春来,她的心好像依然深锁在冬天,停留在墨问心交还鞋子的那个夜晚。她看上去成熟、沉稳了许多,只是脸上很少有笑容,她把所有精力都用来伺候少爷和三夫人。 少爷和三夫人有他们各自的困扰。少爷是絮儿见过修行最刻苦的孩子,但这样的孩子却没有修行天赋,而这位不能修行却痴迷于修行的少爷则是三夫人的一块心病。絮儿也很担心这样下去少爷会变得疯疯癫癫,真希望盘古大神能够被少爷的坚持打动,降下神迹让他可以修行。 神迹当然不会出现,不过这几天少爷已经不再打坐,好像明知修行无望,终于选择了放弃,转而醉心于在楼后面翻地松土,种一些花花草草。庆幸之余她隐隐有些怅然:都说春天让人充满希望,可也有不少人在失望中挣扎,在挣扎中绝望了呢。 怅然的叹息声里,絮儿又长了一岁,就像一树明艳粉嫩的桃花,真正在东风里舒展开来。她搬了竹凳坐在楼门前,偎着一街柔风,倚着半帘暖阳,读着一个冬天都没读完的小说话本。这时,两个身着青色制式袍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楼前,翻身下马对她晃了晃手里的腰牌,声称是天师处的公务人员,来检测住户的修行资质并予以登记在册。 天师处是专门主管百姓修行教育的政府机构,遍布大大小小每一座城市,每年春天他们会派人在城里和附近村镇进行“修行查录”,为九岁左右的孩童免费测验资质,并向拥有修行资质的孩子提供进入初级修行学院的机会。这个机构职司简单却又极为重要,肩负为大周帝国网罗和培养修行人才的重任。今年又到了“修行查录”的时节,差官们开始挨家挨户登门,与往年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只询问家里有没有九岁的孩子,而是要求所有九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男女都接受检测。 这是一个规模扩大化的普及调查,反正是免费的检测,没有人问为什么跟往年不同。金珞华也不做它想,走出来跟差官寒暄了几句,便任由他们给家里唯一符合条件的絮儿做了资质检测。絮儿看到一名差官在本子上潦草地记了一个数字,便合上本子上马离去。那个数字是47,差3点资质不足50。3点之差,却是天和地的距离。絮儿望着那两匹马离去的方向,暗暗地在心底叹息一声。 半个月后,沙水城及其周围附属五十多个村镇都被查录完毕,十几本厚厚的资质登记册被送到了天师处的教谕官手里。教谕官又按照城主的吩咐命人细心整理誊抄,将一个记录着二百多个名字及其居住地址的名单送入了城主府。城主府的会议厅里,林英琦捏着名单看了一眼就将他递给了公西铭。公西铭如获至宝般地赶紧接过,脸上挂着永恒不变的微笑。 “这些人的资质都介于40到50之间,公西先生,贵教真的有办法让他们提升到50以上?”林英琦两颊的肥肉抖动着,软软地如被轻轻摇晃的水囊。他很随便地穿了一身白衫,手上不分冬夏地拿着一把白绢的扇子。 “那还有假?”公西铭淡淡一笑,不无骄傲地说道,“我归真教源流古老,教义精博,传有绝世秘仪,可使资质七等的人每人增加20资质,资质六等的人增加10资质,资质四等五等也能增加1到5资质不等,虽不甚多,但是多一点资质便是多一分希望,更是能让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修行人,这份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可是绝无仅有。” 林英琦哈哈一笑,没有说话,而是瞧了一眼坐在另一侧的墨鱼。墨鱼刚刚从沙漠里被召回,穿一身灰衣,双眼微闭,木然的脸上白得没有血色也没有任何表情。 “墨鱼,你怎么看?”林英琦问。 “违逆修行法则,必是害人的毒蛊。”墨鱼用低沉沙哑的声音答道。 “墨兄此言差矣!”公西铭一点也不着恼,慢悠悠地说道:“何谓法则?不过是一些或人为或天定的规矩,人为的规矩往往会应时而变,天定的规矩也并非墨守不渝。上古修行界只有日月十星,本没有暗月、紫气、罗睺、计都,更不会将二十八宿诸恒星包罗在内,可如今却有星变之法,令人修得各种变异星体,上古的修行法则早已打破。何况天星十道之中,天王星如虚空闪电,劈裂一切常规,更有突破法则的法则,既然天有此星,可见法无定法,既有法则,便该有打破法则之物,墨兄怎会如此执迷呢?” 墨鱼微低着头默不作声,就像完全没有听到公西铭的话。 林英琦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笑道:“公西先生谈到天星大道,确实有一番道理。不过,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有些根本的东西恐怕还是不容动摇的。每一个人的出生,都是秉天星气运,承父母骨血,九岁星府凝固,资质就已注定,如果轻轻松松就能更改,那可真称得上是逆天手段了。” “城主若不相信,可以找人当场来试。”公西铭道。 林英琦摆了摆手:“这倒不必了。我相信不相信不是问题,只怕有些人不会相信。大周帝国三千年,皇室始终稳固如磐石,哪怕四方公侯世家再强盛,也没有人会打皇室的主意,就是因为皇室血脉有独一无二的大气运,能无形中提升国民的修行根基。可贵教这等手段,听起来比皇室还要厉害几分,难免令那些世家大族生疑啊。” 公西铭轻笑道:“他们疑心不疑心不重要,只要百姓不疑心,只要没人能挑出毛病,不出十年,城主大人还愁得不到有力的臂助吗?” 林英琦眯着的眼睛里面闪过一道精光,脸上的肥肉不由得颤了颤,摇摇头道:“我不过一小小城主,只想养几个天师护院保得家人安全罢了,哪里需要什么臂助?” 公西铭只是会意一笑,不再言语,只缓缓摩挲着手中长长的名单。墨鱼依旧如同老僧入定般坐在那儿,只是眼睛微微睁大了一隙,向对面的公西铭扫过一道冷冷的目光。 ………… 阳光很好。 林暮和巫山月在楼后新翻的土地上撒下花种,又拎了几桶水浇上,忙活着满头大汗。足足有一亩地的小花园,潮乎乎泛着泥土的清香,都是林暮二人一铁锹一铁锹地翻出来的,辛苦了有半个多月。如果不是林暮多少能动用一些星力,他小小的年纪恐怕还真做不了这种大人的体力活。金珞华和絮儿本想帮上一把,哪知这两个孩子不让她们动手,非要自己折腾,两人也只能由着他们自己去弄,只是跑遍小城帮他们找了一些花种和可以移栽的花苗。 花种都种下了,花苗也移栽完毕。剩下的工作就是在周围再扎上一圈篱笆。在金珞华的提议下,两人决定在花园周围种一圈叫做青针竹的植物,这是一种叶片上生有小刺的灌木,枝干挺拔,四季常青,经常被用作活篱笆。他们先在花园周围撒上一圈白灰当做界线,然后开始在最外围播撒青针竹的种子。黑豆跟在他们旁边,小鼻子东嗅嗅西嗅嗅,时不时在地上打个滚儿,兴奋地奔来跑去。 絮儿洗完了衣物,一一晾晒在二楼衣竿上,手搭在额前,望了一眼攀到槐树顶上的太阳,便姗姗地下了楼准备出门买菜。一推楼门,一张夹在门缝中的纸片飘飘摇摇落向地面,她微微一怔,俯身将它接在了手里,凑近了去读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读着读着,握着纸片的手就不由得抖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逆天代价 那纸上是用小楷字抄录的一篇文章,文章的名字叫《归真至圣教化篇》,记述了一位名叫“真圣”的人对百姓修行问题的解答。文章写道: “真圣说:神爱世人,世人何自弃于神?道通天下,天下何自绝于道?万民皆沐星光化育,生则秉承天地之气,同脉同源,共宗共祖,是以不分贵贱,一众平等。 众民问:然则,为何我平庸如此,却有人可沟通天地,驾驭星辰,超然于众生之外? 真圣答:并非他超然于外,是你等自闭于内。盘古有灵,日月有情,万民皆内孕神光而生,是你等不知真相,不明开启之法,一如空守宝藏,不得其门而入。 众民问:如何开启? 真圣答:一曰向善,二曰归真。 众民问:何谓向善? 真圣答:怀善念,发善心,行善事,做善人,得善果。行一善则得一果,行一恶则去一果,果报累加,生生世世,此生若得天启之数,来世必开神光之锁,点燃星魂,脱却凡身,循大道而行。今天下之超然天地者,莫不如是。 众民问:来世何其渺茫,我等今生无望乎? 真圣答:你若前世为恶,今生当好自为之。你若前世累有善果,今生或有问道之机。我为盘古后裔,久居天南,今北上中原以宣先祖爱民之心,尝蒙先祖传授点化众生之法,以度向善之人,可助你一窥星辰之力。 众民问:又何谓归真? 真圣答:肃清道之迷雾,勘破星之本源,回归神之怀抱,是谓归真。 众民问:敢问如何归真? 真圣答:我为神裔,不忍看先祖恩泽代代却无人会意,不忍看浊流恣肆千万载,世人枉受蒙蔽,众生若愿听我宣讲,自可得我教化,入我圣域,传我真法。” 文章写得半文不白,却正是时下比较流行的文体,一问一答,简单明了。这位“真圣”在文中自称是来自南方的盘古后裔,知道许多老百姓不知道的修行真相,他把修行和积德行善联系起来,宣称行善是开启修行之门的一把钥匙。每个人的修行资质高低跟他上辈子积累的“善果”有关,“善果”多则资质高,“善果”少则资质低,这辈子资质低的人如果肯行善积德,下辈子就会获得高资质。他说这才是有人能修行有人不能修行的真正原因。 这种解释很新鲜,容易给人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也没有人能说出哪里不对,毕竟没人能看到自己的前世或者后世,大家眼里就只有当前这一辈子。不过真圣又说,他的祖先盘古曾传下一种点化众生的法门,通过这法门,他能让有善心的修行人这辈子就能拥有修行能力,而不必等到下辈子。换句话说,他能提高一个人的修行资质! 絮儿看到这里,沉寂的心潮就忍不住起伏起来。这是一张很纯粹的教会宣传文章,其中难免有夸张不实之处,絮儿以前也捡到过类似的传单,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被打动过,因为她太渴望有一种提高修行资质的能力出现,这样她自己的烦恼、夫人的烦恼、少爷的烦恼就都能一并解决。 在她想来,自己与墨鱼之间的障碍就是自己不能修行,若可以由此解决,也就有了跟心上人在一起的机会。即便不能,可以修行也必将让她掌握自己的命运,不会像姐姐那样落得一个悲惨下场。 少爷若能由此获得修行能力,他该会有多么开心,夫人也就彻底去除了一块心病。 人往往如此,太渴望得到,便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看起来并不怎么可靠,甚至存在一定的危险。絮儿只是亿万普通人中的一员,对修行了解的本就不全面,不会认为这样的能力如何违逆修行法则。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一旦听说有人能治愈这种疾病,哪怕是吃绿豆、拜佛烧香等违背常识的方法都愿意去相信。 民间一向有许多所谓的宗教活动,利用人们对生活的迷惘、对修行人士的崇拜和对修行知识的缺乏,骗取信任、钱财、美色,絮儿多少也有听闻,不过她仔细读了几遍,没在这张传单上嗅出明显骗财骗色的味道。这个教会的基本教义是“向善”和“归真”,前者是号召人们行善事做善人,后者则是希望大家听“真圣”宣讲修行大道,进而入教修行。劝人向善的教会,一向是容易让人认同的。絮儿当下又信了几分,目光落在文后那一行清晰的大字上面: 四月二十五日至三十日,每日下午申时,我归真教摩羯殿圣师公西铭在沙水城中心广场宣讲,并将当众点化教众。 四月二十五日,就是明天。既然是公开宣讲,当众点化,到时是不是骗人,自然一清二楚。絮儿颤抖着手把传单折好,收在贴身衣袋里,挎起菜篮子,飘飘然地出了门,一抬头就发现门对面的墙上也贴了同样的传单,再一转身,楼门旁边竟也贴了,好像生怕自己看不到似的。她顺手一并扯下来扔在菜篮子里,娉娉婷婷地沿街去了。 像絮儿这样一出门就撞见传单的人并不多。公西铭身边只有两名传教弟子,就算是跟城主府借了二十个家丁去贴传单,也只能优先关照名单住址,再在城中人口密集处以及各村镇中心贴上几张,保证名单上的人可以看到,并能引来一些凑热闹的老百姓,就基本达到目的了。他不可能一一登门,那样容易惹人怀疑,对归真教的宣传也无益处。他就是要在城中心做连续宣讲,就算有人一开始对他们不屑一顾,只要发现他真的拥有“点化”之力,也就容不得别人不相信,前来听他宣讲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公西铭踌躇满志。当初自南越领命北下,十二圣师分赴中原各地建立十二圣殿,他被分派的区域范围是北海东亭郡周边,这里地域偏僻,资源匮乏,一向不为修行人所看重,但他公西铭,就是要在这里下一盘轰轰烈烈的棋,大张旗鼓地建立一个大大的修行帝国! 无论在什么世界,发传单都是一个简单有效的宣传手段。那些传单轻如雪片,却像石头落入水里一般在城里城外掀起了阵阵涟漪,归真教迅速成为街头巷尾人们新的聊天话题。没有人不想修行,没有人不想拥有那种超越凡人的奇异力量,所以无论信或不信,人们都对公西铭的公开宣讲会保持着或明或暗的关注,何记杂货铺的那对父女也是如此。 柜台上摊着何叶从街上扯回来的传单,传单旁凑着两张人脸和一张狗脸,何老酒放下酒杯打了一个酒嗝,看看传单又看看何叶,半闭的眼睛里闪着昏黄朦胧的光。何叶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神里燃烧着狂热,如果不是她的脸孔太黑,现在一定布满了兴奋的嫣红,不过她的兴奋很快就凝滞在了脸上,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更黑,何老酒只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真是鬼话连篇!” 何叶今年刚满九岁,明谕处的资质巡检结果表明她无法修行,何叶正沮丧不已,看到这传单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可父亲的话却骤然浇熄了她心底燃起的火焰。小黑妞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问:“是吗?这真的都是假的吗?” “假的。”何老酒又喝了一口酒。 “哦。这群大骗子!我去把街上的布告都撕了,省得人们都被他们骗了!哼!”何叶眼中的怒火轰地一下升腾开来,转身就气呼呼地跑出了店门。 小白狗棉花糖趴在柜台上,见小主人弃它而去,很不开心地用嘴叼住传单一角撕扯了几下,又扭过屁股,在传单上畅快淋漓的方便了一把。尿骚味四溢中,棉花糖纵身一跃跳下柜台,何老酒却如未闻未见,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嘴边,眼睛里透出从未见过的清明与凝重。 同一时刻,絮儿也正用一种期冀的眼神看着金珞华。圆圆的饭桌边四人围坐,满桌丰盛的饭菜蒸腾着热气飘溢着香气,却没能吸引任何人的目光。金珞华、林暮和巫山月一人拿着一张传单,看得聚精会神。少顷,金珞华把传单在手中轻轻一折,将目光投向了坐在身旁的儿子。林暮似乎感受到了妈妈的目光,放下传单,抬头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看絮儿姐姐,郑重其事地说道:“计先生早就说过,一个人的资质是不能改的,要不然大家早就都去修行了。絮儿姐姐,这上面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金珞华有些释然地笑了笑。她只怕儿子会被对修行的渴望迷了心窍,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小暮果然已经从修行的泥淖中走了出来。不过很显然,身边的另一个人却又不知不觉陷入了这泥淖之中,金珞华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对面的絮儿。絮儿的脸上正如雾气般氤氲着失望和疑惑的神色,不解地问:“一般人做不到,也许这位真圣能做到呢,他可是盘古大神的后裔,从很远很远的南方来的。” “盘古大神只是个传说,他怎么会有后裔呢?”林暮摇了摇头,说道,“要是有人说是海神后裔,我可能会信,盘古后裔,我不信。” 巫山月也看完了传单,正拿着黑豆的碗给它拨饭菜,听了林暮的话不禁一怔,扭过头瞧了他一眼,瞧得林暮有些莫名其妙。 “可是,他们号召人们积德行善,好像不是坏人,应该不会骗人的吧?”絮儿继续声辩道。 “絮儿姐姐,你太善良了,骗子们要是不装成好人,还怎么去骗人呐?古人都说了,咬人的狗是不会露出牙齿的。”林暮一本正经地道。 黑豆正站在巫山月脚下翘首期待着香喷喷的午餐,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嘴巴,此时听了林暮的话,为了表明自己不是一只咬人的狗,急急忙忙摆出一副呲牙咧嘴的神态,露出一口尖尖的小白牙。 “可是,少爷你不是很想修行吗?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万一是真的,你不就可以成为修行人了吗?”絮儿也知道林暮的话不无道理,但她不愿意放弃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她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渴望修行的少爷会如此坚决的怀疑,而夫人虽未开口,但看神情似乎也对此很不感兴趣。 巫山月俯身把饭菜放到黑豆面前,听到絮儿的话又是一愣。林暮不能修行?怎么会?他之前明明还在庙后偷偷修行的。可是絮儿为什么要说他不会修行呢?她有点迷茫地抬起头,却见絮儿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去,眼神有些慌乱,脸色一瞬间也苍白了不少。 絮儿知道巫山月是未来的少夫人。金珞华曾特意告诉过她,让她不要提及林暮不会修行的事,以免另生枝节,但是她刚刚情绪过于激动,竟然忘了小姑娘就在旁边,一下子说漏了嘴,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偷眼看看三夫人的脸色,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的心才稍稍放宽了几分。 金珞华也不成想絮儿会说漏嘴,如果不是真的迷失了心窍,这丫头一向都是守口如瓶。她不得不在心里暗暗叹息,看来必须好好劝劝絮儿,也有必要跟儿媳妇做一次坦诚的沟通。她知道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巫山月仍然云里雾里地迷茫着。絮儿不像是说谎,可林暮修行得那么认真,也不像是假装的。她看了看金珞华,又看了看林暮,这两人却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林暮不是若无其事,是真的没当回事,他怎么知道三个不同年龄的女人心思都在绕着自己转来转去?听了絮儿的话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要装作不会修行的,刚才的回绝似乎太果断了些,会惹人怀疑的,所以他挠了挠头说道:“要不我们明天就去广场上看看?妈妈,你看行吗?” 林暮瞧向金珞华,金珞华却在看着巫山月,巫山月在林暮开口后像顿悟了什么似的,脸上的迷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怏怏的不快。金珞华也觉得一时有些心乱,稳定了一下心神说道:“咱们先吃饭,边吃边说。” 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拿起了筷子,却只有林暮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在小花园忙活了一上午,他是真的饿了。其余三人心情都不太好,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金珞华知道不可能把所有事一下解决掉,只能一样一样的来,所以她忽然开口说道:“其实资质确实是可以改变的。” 这句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都呆了一呆,谁也没想到金珞华会这样说。絮儿似乎终于看到了希望,不禁面露喜色,却听金珞华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是,无不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得到就要付出,想得到的越多,付出的就会越多。想改变修行资质,代价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絮儿脱口问道:“会是什么代价?” 金珞华摇了摇头:“这个归真教要怎么做我不清楚,如果他们真能改变修行资质,也一定会让人有所付出,不明白这个代价是什么,最好不要盲目地去尝试。” 絮儿疑惑地道:“夫人,我不太明白,有什么代价是我们付不起的?” 金珞华看了看絮儿,又看了看两个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惑然。改变资质,让普通人可以修行,让修行人更加强大,这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会有什么代价叫人舍不得拿来交换?他们都不太明白。金珞华眼底掠过一抹沉痛之色,声音也骤然压低了许多: “好吧,我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一个例子。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族,他们能够唤醒一种独特的血脉能力,可以不断提升个人的修行资质,不是提升一次两次,而是无限次。这听起来真的是神话般的能力,对不对?不,它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诅咒,对这个家族的诅咒。它提升资质的条件就是杀掉拥有同一血脉的族人,吸取族人的星府本源,吸一次,就会提升一次,被吸的人资质越高,亲缘关系越近,提升的就越多。” “这不是要一家人自相残杀么?”林暮惊声问道。 “是啊,骨肉相残。”金珞华缓缓点了点头,眼底的沉痛之色越发浓郁起来,“对力量的崇拜真的可以让人疯狂,为了获得强大的修行能力,他们可以兄弟反目,父子残杀,甚至很多人生养儿女就是为了杀掉他们,吸干本源。虎毒还不食子,可是为了力量,人却可以。不出百年,这一族就从几万人锐减到几十人,同时也被修行界视作魔鬼。这一族的男人娶不到妻子,女人也嫁不出去,没有人愿意与这样的魔族结合,让后代成为他们力量的祭品,甚至很多修行人联合起来剿杀他们,要把这一血脉彻底抹去。可是活下来的族人都很强大,他们一次次地突围逃窜出去,只是最后不堪其扰,不得不隐姓埋名,彻底消失在修行界的视野之中。” 金珞华讲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宁定了一会儿心神,再睁开来,却见絮儿低头不语若有所思,巫山月定定地看着她面无表情,林暮则是一副沉痛和同情的表情,追问道:“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还在自相残杀吗?” “也有一些,不过少多了。据说他们痛定思痛,订下一个族规,不准再唤醒这个血脉能力,族人改名换姓,分散各地,最终还是留存了下来。”金珞华说着,又看了絮儿一眼,“絮儿,这种代价,你愿意支付吗?” 一时所有人都看向絮儿。絮儿轻轻地摇了摇头,垂首盯着碗里的米饭发呆。悖逆人伦,骨肉相残,这样的代价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支付,别说是亲人,就算让她背弃夫人和少爷,她也不会去做。可是这天底下增加资质的法子就只有这一种吗?总不会都是这样的代价。只要不伤害她在意的人,只要能让她一尝所愿,又有什么是不可以付出的? 包括死亡。 第三十九章 细雨青泥 夜色青黑如墨,自黄昏起就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金珞华撑着一柄竹伞站在海神庙紧闭的门外,感受着丝丝春雨浸入肌肤的凉意,耐心地倾听着门内的动静。 巫山月自午饭后就郁郁寡欢地独自回了海神庙,林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带着黑豆跟过来,却被关在了庙外。一人一狗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小姑娘却闷声不吭,金珞华便把一头雾水的林暮叫回了家,自己站在这里慢慢规劝静静等待。该解释的她都解释过了,虽然她的话并不多,因为门内一直全无反应,她实在不知道小姑娘到底有什么想法,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于是最后她也沉默了下来,安静地在门外看细雨中清新而阴沉的夜色,心里却想着,婆媳关系果然是天底下最难搞的啊,儿媳妇才这么小就在这样虐待婆婆了。 门内蓦地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然后庙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巫山月以为金珞华已经离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往外探一探头,金珞华便与这雨夜的丝丝凉意一起涌进了庙门。小姑娘手里拿着蜡烛,板着小脸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女人,脸上挂着几分深深的无奈。烛火跳荡中,她转身往里面走去,金珞华关了庙门紧随其后。两人在床边相对坐了,巫山月把蜡烛放在烛台上,看着红黄的火苗微微出神。 “还在生气?”金珞华嘴角含笑,率先打破了的沉默。 小姑娘用一种冷硬的语气说道:“你们不该瞒着我,林暮更不该骗我。” 金珞华的笑容立刻滞在脸上,有些疑惑地问:“这话是怎么说的?瞒着你是我的不对,可是不关小暮的事啊,小暮是不会骗你的。” 小姑娘气呼呼地道:“哼,他在庙后面打坐,装作是在修行,骗我以为他真的会修行。” 金珞华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宝贝儿子来庙里陪月儿的这段时间也没消停,一直在偷偷地打坐。她微微一怔,不禁摇了摇头,苦笑道:“这孩子也真是的!月儿啊,这次你真的是误会了小暮,他没有骗你,他确实是在很努力地修行。以前在侯府,他曾用一个法阵测过资质,那个法阵出了故障,测得的结果是他可以修行,所以后来测出他不能修行之后,他一直都不肯相信,总想证明给我们看,每天都在很认真很认真的打坐。我就是怕他太执迷,才让他过来找你玩的,哪知道到了这边他竟然还在打坐。” “真的?”巫山月的目光倏地亮了几分,透过跳动的烛火,投在金珞华的脸上。 “真的!”金珞华肯定地点了点头,又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小暮他一直觉得,只有修行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只可惜这孩子真的没有这个资质,不过我会……” “我能修行!”巫山月突然打断了金珞华的话,“妈妈说我一出生就有三等资质,在我们家族是很少见的。我会保护好小暮的!” 巫山月明亮的大眼睛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神采。金珞华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绽出温柔的微笑:“那你是不是不介意小暮不能修行的事了?” 巫山月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决定嫁他,不是因为他是林家的少爷,也不是因为他会修行。我不想依赖别人,他是谁,会不会修行,我都不在乎。我生气,是以为他在骗我,知道他不是在骗我,我就不生气了。” 金珞华定定地看着对面的女孩,眼睛里不觉涌出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其实她早该想到月儿并不在乎这些,从来都没有在乎过,反而是她自己太过在乎了。在这个修行至上的世界里久了,看了太多的现实,太多的功利,太多的执迷,就忘记了这世上还有一种纯真美好的感情,那么宝贵,那么清净明澈,一如朝花上晶莹的露珠。 可是这么好的儿媳妇竟是自己骗来的,她心里羞惭、愧疚,也不知月儿将来懂事后知道这是一场骗局应该如何收场,她只能尽其所能疼爱这个孩子。 她站起身走到月儿身边,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月儿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仰起脸看了看她,也就任由她这么搂着。窗外是入夜无声的细雨,窗内是金珞华的喃喃低语:“放心吧孩子,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一定不会的……” 雨,一直飘到第二天下午,不过除了这阴郁潮湿的天气,便再也没有什么跟平日里不同的地方。 絮儿似乎听从了金珞华的劝阻,完全把归真教的事抛在了脑后,午饭后收拾妥当,就静静地坐在楼门口,对着细雨读她的小说话本。没有人注意到,那捧在手里的书始终都没有翻过一页,她安静得有些过分,神情,目光,甚至连大脑、全身血液都像是一并凝滞了,变成了一座美丽的雕像。 金珞华坐在房间里飞针走线,继续在她的刺绣上做着精细功夫,只是绣着绣着,她突然全身一震,安恬的表情刹那间变得紧张,针一偏就扎在了手指上。她也顾不得擦拭手上渗出的血珠,放下针线就摊开了左手,随着星力的催动,手心里渐渐爆起一团血光,一枚黄豆大的红色珠子从手心飞出,她捏在指间凝神观察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拿下挂在床头的竹伞。 下一刻,趴在二楼窗台上向下张望的林暮就看到了妈妈出门的身影。她走得匆匆忙忙,没有上楼跟他打招呼,撑起竹伞就上了街,一直沿街向东,很快就消失在阴郁的天空下。 也不知这样的天气妈妈要去做什么,走得这么急。林暮挠了挠头,收回了远望的目光,只是一低头间,却又看到絮儿也撑了伞走出楼门,她步履匆匆沿街向西,正与妈妈的方向相反。絮儿几乎每天都要上街买东西,林暮倒也没觉得奇怪。他把手里打开的书扣放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目光扫过楼前的几株槐树,又抬眼望了望窗外阴沉的天空,便轻弹指尖,将维系在老槐树上的“树人同盟”天赋收了回来。 这种细雨缠绵的天气,这天赋几乎带不来任何的修行效果,只能白白消耗星力。这些天他在自己见过的各种花草树木上都试用过“树人同盟”,发现还是老槐树带来的星能最多,不过也多不到哪里去。晴朗天气,一昼夜只有相当于打坐两小时的收获,加上谷神星自动修行所得的部分,相当于每天打坐八九个小时。这个修行速度,其实并不比每天枯坐的时候慢多少,可是吸收的星能却依然都会灌入那个黑色漩涡,不会给那个小小的谷神星留下一分一毫。看来没资质的行星果然是无法吸纳星能的,这样一来谷神星就难以升旋,让林暮很不开心。 月儿今天没来找他,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昨天她突然发作的小姐脾气让林暮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不过月儿的脾气本来就是那么古怪,她会倒掉自己送她的虾蟹,也会无缘无故把自己推进池塘,林暮已经见怪不怪了。 仔细想想,好像女孩子的脾气都挺不好的,佩璇小姐姐也会莫名其妙的发火,只有佩璃妹妹看上去温温和和的好欺负,可是谁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说起来已经半年多没见过她们了,也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了,会不会还要挨计先生的戒尺,还要半夜起来迷迷瞪瞪地去爬观星台? 妈妈和絮儿姐姐都出门去了,那我要不要去找月儿呢?明明妈妈说月儿已经不生气了,可为什么今天没有过来玩?是不是因为花都种完了? 一想到花园里的花,林暮忽然来了精神。淋了这么久的雨水,种子是不是该发芽了?他倏地从南窗边跳开,跑到高高的北窗台底下,搬了一把凳子踩上去,推开窗子向小花园里张望,湿冷清新的空气一下子就灌了进来。 花园的泥土都被细雨滋润得很潮湿,花园中间是一条并不泥泞的小路,把十几块豆腐块般的花田分割得整整齐齐。远处的花田播种较早,一夜春雨过后,已然蒙上一层嫩嫩的绿色。在那层绿色的中间,透过烟雾般的朦胧雨幕,可以望见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孩正悠然漫步。留一头齐肩的黑发,穿一件白底绿花的裙子,没有打伞的她,头发和裙子微微**着,恰如一株青涩鲜嫩的花苗。 女孩背对着林暮走向远处,一条小黑狗在她脚边摇头摆尾,猛然间小黑狗停下来掉头张望,女孩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向林暮的窗子投来清凌凌的目光。 一个在楼上窗边,一个在楼下花园,男孩和女孩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甜甜笑起来。男孩双手拢在嘴边,向外喊了一声“月儿,等我!”,就转身出了房门向楼下飞奔。女孩只是淡淡点了一下头,伸手捋了一把额前**的头发。 这个季节,细雨青泥,鹅黄嫩绿。 ………… 墨鱼一身灰衣一张斗笠,坐在海韵酒楼三层的角落里。桌上一个酒壶,酒壶旁一个酒杯,酒杯旁是一扇窗,窗外是一个池塘,细雨从窗前飘过,裹挟着丝丝缕缕的酒香,落在池塘水面上,溅起涟漪,一层层一圈圈,扩散开去,彼此碰撞,相互交融抑或抗争,最终都湮灭于无形。 这个时间,墨鱼本该出现在城中心广场上,而不是这座冷冷清清的酒楼。城主林英琦不便出面陪公西铭去做教会宣讲,这陪同任务就当仁不让地落在他的头上,但他并不想去。 林英琦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而墨鱼也有意倚助这份野心,达成自己不得不肩负起来的责任,为林英琦做事是他自愿的选择,可是这位城主偏偏又跟公西铭勾搭在一起。公西铭一身邪气,经常给城主出一些奸诈歹毒的计策,又以修行为名教唆大少爷**民***逸享乐。墨鱼实在看不下去,却又无从劝说,这才经常主动领取一些外出的任务,以求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公西铭又要大肆宣教,声称可以让普通人获得修行能力,以墨鱼的眼光又怎不知这其中必有阴谋?不知又要害死多少无辜平民。他与公西铭出了城主府之后便分道而行,一个人来了这海韵酒楼。 他羞与公西铭这种不择手段的小人为伍,却无法劝阻林英琦对公西铭的倚重,所以他只能坐在这里喝酒看雨,心里就如窗外这北国的春天一般,迷茫着一层又一层的雨雾。 今天的酒楼上远没有平时热闹。尽管飘着小雨,但是人们依然热情高涨,纷纷涌向城中心去听归真教圣师的宣讲,去观摩普通人被点化成修行人的神迹。三楼只有墨鱼一个客人,一杯一杯清酒独酌。两个女侍在那里闲极无聊地擦着桌子,擦着擦着,就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上楼来,径自进了雅间。 墨鱼一直看着窗外,头未抬,眼未斜视,但他很清楚那人没有打伞,身上滴雨未沾,走路稳步如风,目光明亮如电,明显是一个实力不错的修行人。这种人很少出现在沙水城,不过他今天完全没有心情理会。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又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只是放下酒壶他却没再端起杯子。他又看到一人走上楼来,步履匆匆地进了雅间。认出那人的身份,他心里不禁一动。 侯府三夫人金珞华!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金珞华少见地有些心神不稳,她匆匆忙忙地上了楼,完全没注意角落里的墨鱼。墨鱼的斗笠压得很低,又一贯喜欢收敛气息,很少有人会注意这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酒客。可是墨鱼一眼就认出了平民妇女打扮的金珞华。她在这里与那个修行人会面,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商议? 金珞华带着孩子定居在这偏僻小城,本就透着几分蹊跷。林英琦一早就怀疑,她的到来意味着淮清侯府盯上了这片来历诡异的幻海沙漠,而金珞华又毫不避讳地到沙漠中探索,墨鱼才会被紧急委派到沙漠深处,联络并整合沙盗。幻海沙漠形成的背后有一个极大的秘密,这关乎林英琦的野心能否实现,因此淮清侯府投来的目光让他担忧不已,不得不加快行动。 半年多来金珞华并未有其它举动,今天却在这里与修行人密约,墨鱼立刻敏锐地觉察到,或许能在这儿探知侯府的一些动向,当下右手一张,银蓝两色符文同时亮起。 雨依然在下,只是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异常。擦桌子的女侍停下来捶了捶腰,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窗边,发现酒壶和酒杯放在桌上,那个戴斗笠的客人却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第四十章 魔血慈心 隔着一张方桌,两米距离,金珞华看着对面十年未见的族兄,平抑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 金珞华其实并不姓金,而是姓黎,此事绝无人知。黎氏家族世代隐居,二十多年前,她的父母从祖地迁移出来,脱离了隐居生活,改变了姓氏,成为黎氏流散在外的一个旁支。除了父母,她所见过的唯一一个族人就是这位族兄黎海潮,这位负责家族联络的兄长给了她一粒红色的感音珠,嘱咐她化入血脉之中,以备联络之用。时隔十年,这是她第一次从感音珠接到消息,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 “妹子,一晃多年不见,你还好吧?”黎海潮的嗓音粗犷浑厚,带着一股砂砾摩擦的声音。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海潮哥,你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金珞华的语气很是冷淡,就像雅间里冷溶溶的空气。 黎海潮对此毫不介怀,端起杯子咕咚咚将茶水喝干,抬起头咧了咧嘴:“也没啥事,我出来置办点油盐酱醋啥的日用品,另外有个后辈到了婚龄,我寻思着在外面找个姑娘带回祖地给他做老婆,逛到了沙水城,意外感应到了你的感音珠,就顺便叫你出来,提醒你几句话。听说你嫁了淮清侯?” 见金珞华点了点头,他语气沉了一沉,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东亭林氏可是当年参与剿灭我族的三十三世家之一,万一被识破身份,且不说你必死无疑,还很可能连累族人再受清剿啊。” “所以呢?”金珞华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你们就抢走了我的孩子?” 黎海潮本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听到这儿不由一怔,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抢什么孩子?” “我七岁的儿子去年二月被劫失踪,你敢说不是你们干的?”金珞华怒目而视,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 “等等!”黎海潮大手一挥,“你有几个儿子?你儿子不是好端端地在你身边吗?” “好端端的?……呵!”金珞华瞪视着黎海潮困惑无辜的面孔,恨恨地咬了咬银牙。一想到儿子,一向沉静如秋月的她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还是努力舒缓了一下呼吸,尽量让声音平和了一些,只是言语间多了几分凄然:“是,好端端的……,人人都以为我儿子找回来了,以为他就在我身边,可其实根本没有找到,只有我自己知道,现在的小暮……” 她顿了一下,然后很是艰涩地吐出了三个字:“是假的。” “假的?”黎海潮皱起粗粗的眉毛,觉得越听越不明白,站起来一挥手,向周围放出了一道灰色的隔音屏障,这才闷声道:“这么说你儿子真被劫了?你把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是我们黎家做的事,我绝不会不认账,不是我们做的事,你也不能硬往我们身上扣屎盆子!” 金珞华又不无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伟大的黎氏一族,最最高贵的九黎血脉,以吸食亲人星府闻名的妖魔世家,真的会被诬陷被冤枉吗?”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有族人抓走你儿子吸食星府本源?”黎海潮离座而起,瞪大了一对牛眼,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族规现在严格得很,任何人不得唤醒血脉能力,而没有血脉能力‘血灵噬心’,谁也吸取不了星府本源,抓你儿子又有什么用?” “是吗?一个唤醒的人也没有?” “这个……,”黎海潮愣了一下,本就黑红的脸膛颜色又深了几分,硬着头皮说道,“没有!” 金珞华直直地瞧着他,轻抿了一下嘴唇,忽然就红了眼眶,语气也柔软了下来:“海潮哥,你又何必骗我呢?事情都过去一年了,一年前没有找回孩子,一年后的今天我更不会指望什么。孩子早就死了,我知道,他不可能活下来,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告诉我他的尸体在哪儿,让我这个做妈妈的,替儿子收收尸骨,知道他魂归何处……,可怜他才七岁,他还什么都不懂……” 黎海潮一脸郁闷地坐回椅子里,摊了摊手:“你求我也没用,我又没骗你,真的没人唤醒血灵噬心。再说他老林家坐镇一方这么多年,不知道干过多少坏事,惹过多少仇家,总不能孩子一丢,你就无凭无据地赖上自己族人吧?” “若我有凭有据呢?” “什么凭据?你说。” “赤雷天凤!”金珞华擦拭了一下眼角溢出的泪水,见对面黎海潮的神色悚然一动,继续说道,“去年二月,儿子吵着要上街,我带他出了林府。他看到路边的冰糖葫芦嚷着要吃,我就过去给他买了一串。哪知道一转身的功夫,两个护卫就全都昏倒在地,孩子也不知所踪,我慌忙抓住街上的人询问,却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两个护卫醒过来后,都说只看到一只红色雷电凝成的凤凰一闪而过,他们就全身麻痹失去了知觉。这不是我黎氏的秘传星术赤雷天凤,又是什么?” 黎海潮眉头紧锁,依然摇头不止:“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啊。赤雷天凤确实是我黎氏秘传不假,可万一是别的看起来相似的星术呢?再说又不是你亲眼所见,两个林家护卫空口白牙,这怎么能信?” “你!”金珞华见黎海潮仍然矢口否认,不禁腾地站起身来,杏眼圆睁,怒目而视,“依你之见,府上少爷丢了,护卫们会撒谎欺瞒主母?” “那谁知道?”黎海潮脖子一梗,“反正没有真凭实据,这个账我不能认。” “好!你说我该去找侯府的仇人,那黎氏算不算仇人?” “……算啊!他林氏是谋害我族的三十三世家之一,跟我们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但是我黎氏要寻仇不可能向一个七岁孩子下手。” “黎氏不下手,别人会下手?为什么偏偏是对我的孩子下手?偏偏是那个有黎氏血脉的孩子?” “这……,”黎海潮一时语塞。他心里也明白,林府别的孩子没丢,丢的只是具有黎氏血脉的孩子,那就只有以嗜食族人星府闻名的黎氏有重大嫌疑,再加上护卫口中描述的星术,真的太像赤雷天凤,这个嫌疑便难以洗脱,可是以他这些年对族人的了解,又确实想不通谁会做出这等事。他心里一转念,忽然问道:“你口口声声说儿子丢了,那你身边这个是咋回事?” “这孩子是一个林家宿老从山里寻来的,跟我儿子长得一样,名字也一样。刚送回来的时候我也很恍惚,以为儿子真的找回来了。可是我知道,儿子落在你们手里怎么可能活着回来?这孩子虽然像极了小暮,别人分辨不出,作为妈妈我却分辨得一清二楚。何况以前我给小暮测过修行资质,他可以修行,可现在这个孩子却是零资质!” “哦?也就是说除了资质,其他完全一样?”黎海潮纳闷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金珞华摇头:“我不知道孩子到底从哪里来,也不知道那位宿老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他跟小暮长相一样,也有一些小暮的记忆。淮清侯的五少爷在郡城被抢,这对侯府来说是个奇耻大辱,或许他们是为了挽回颜面,才找来这个孩子,声称少爷走失已经找回,也或许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安慰。” 黎海潮看了看金珞华,忽然咧开嘴巴呵呵笑起来:“编得太不圆满了,简直破绽百出啊。他林家为了颜面,会弄回一个假少爷养着,还是个零资质?别以为我不知道,林家一向靠血脉稳定闻名,丢个人无所谓,有个零资质的少爷才真是奇耻大辱!还有你,亲儿子丢了会捡个假儿子回来,还当亲儿子一样百般疼爱?哦对了还是个零资质的废柴,堂堂侯府夫人,修行天师,拿一个非亲非故的废柴儿子当宝贝,骗谁去啊?这是不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住口!” 金珞华柳眉倒竖,冷喝一声振衣而起,玉手一拂,面前茶杯陡然跳离桌面,打着旋飞向黎海潮的面门,速度疾如闪电,黎海潮大意之下来不及阻拦,只得一张嘴将杯子叼在口中,杯中立刻有一股极强烈的星力直撞口鼻,他急运星力消解了好半天,这才将杯子叼稳,脸上却因运力变得一片通红,这下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房间里一时间重归寂静,只听到细密的雨点滴滴答答敲打窗棂。 金珞华红着眼睛看了看这位族兄,缓缓摇了摇头:“你根本就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他是个很懂事很努力的孩子,不是什么废柴。就算没有修行资质,我也会尽我所能,给他资质,……不会让别人瞧不起他!” 黎海潮伸手拿下嘴里的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心里对这位族妹的实力重新做了一下评估,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 女人在子女问题上往往是偏执而且疯狂的,金珞华显得尤其如此。黎海潮确实不懂,也不知怎么就激怒了她。是被自己揭露所以恼羞成怒?还是那儿子确然是假的,自己刺激到了她?说不定是丢了孩子导致疯疯癫癫,竟说出给别人资质的话来。资质这东西要怎么给?他试探地问道:“给他资质?什么意思?” 金珞华没有回答,只是径自说道:“我所说句句属实,你心里一定也很清楚,我儿子的事黎氏摆脱不了干系。我相信不是你做下的,否则你不会就这样跑来见我。可是儿子惨死,我绝不能善罢甘休,只求你把孩子的尸骨还我,把仇人的名字告诉我,可你居然一再矢口抵赖,那我也只能把你留在这里,慢慢拷问祖地所在,再请你带我杀入祖地了。” 说话间,金珞华双手轻抬,指间亮起彩虹般的符文色彩,眼看便是全力出手的架势。黎海潮没想到这疯女人竟要来硬的,刚才那一下已让他隐隐吃惊,觉得对方修为胜出自己不少,真要动手恐怕毫无胜算。他慌忙起身摆了摆手:“且慢动手!妹子何必如此?不是我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在太过蹊跷。你也知道,要唤醒我族的血脉力量必须要用祖器,而血脉祖器由几位爷爷轮流掌管,一般人根本无法接近。倒是有个族弟偷偷唤醒过,但他被监管得很严,从没出过祖地琉璃谷。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人,我是真的想不出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回去以后,一定帮你彻查此事,尽快给你一个交代!” 金珞华娥眉微蹙,定定地瞧着他,手上怒放的华光却毫无收敛之意。 黎海潮无奈,只好说道:“好吧我发誓,我以全族性命起誓,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是族人干的,绝不姑息!” 金珞华的表情这才渐渐缓和,她收起指间符文,坐下来淡淡说道:“那就拜托海潮哥了,事后必有重谢。” 黎海潮讪讪地说道:“妹子不必客气,若有人真做了这事,族规也不能容他,你不说,我们也得一查到底。” 金珞华又点了点头。黎海潮让步做了许诺,她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只是房间里的气氛又尴尬起来,由于刚才的不愉快,两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金珞华起身走到南窗前,伸手推开窗子,隔着重重烟雨向南而望,淡然开口道:“那里就是幻海沙漠,海潮哥在祖地,有没有听老人们提到过它的来历?” 黎海潮怔了怔,摸着脸上的胡子茬回想了一下:“咱们黎氏是最古老的东夷九黎血脉之一,原本就居住在这沿海一带,我好像听三爷爷提起过,这幻海沙漠本不存在,两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大海,突然有一天海水褪去才变成沙漠。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两千多年了,现在哪还有人说得清?” “只有这些?”金珞华回过头来,似乎微感失望。 黎海潮摇头道:“别的我就想不起来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听到的说法要详细很多。”金珞华淡淡地道,“我父亲告诉我,很多年前族中有位宿老,曾与一只强大的海洋星兽订立过契约,这只星兽活了几千年,知道一些有关大海的秘闻。它一度要求那位宿老来幻海沙漠探查,声称这沙漠下面埋着一头巨龟和一条蛟龙。两千年前龟龙曾在这一带死斗,那巨龟擅长一种独一无二的幻术能力,可以把想象化为真实,名叫‘真实幻境’,斗到精疲力竭之时,它拼尽全力将周围的大海全部化为沙漠,把自己和蛟龙一起牢牢镇压在沙漠之底。” 黎海潮听得十分惊奇,嘴巴不自觉地张开来,简直可以塞下一枚鸡蛋:“有这种事?” “这件事绝少人知,我也是将信将疑,正想跟你确认一下。” “没听说过啊,不过两千多年前的近海,可跟现在不同,那时候遍布强大的海洋星兽,有这种级别的星兽决斗也不稀奇,只是,真的会有什么梦想成真的能力?有这种能力就不需要死斗了吧,能力一出,直接让蛟龙死掉,不就完事了?”黎海潮很是不屑地道。 “不,就算有这种能力,施展起来也不会那么容易,一定会有种种限制。”金珞华伸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语气里透出一丝坚决,“不管怎么样,只要它有可能让小暮获得修行能力,我就要找到它!” 黎海潮又是一惊,霍地站起身来,粗声道:“你想借助‘真实幻境’让你的假儿子能够修行?别说这玩意儿不可能存在,就算真的存在,活了几千年的顶级星兽你要怎么对付?一个假儿子而已,又不是你亲生的,不值得你如此冒险!” 金珞华摇了摇头:“我说过,你不懂。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了感情,就都是亲人。我的儿子已经死了,报仇也好,不报仇也罢,他都回不来了。我只当他就是我的儿子,我像爱我的儿子一样爱他,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金珞华说着,目光中露出一抹凄然的神色,转过身面向着窗外,幽幽地继续说道:“其实对我来说,什么修行,什么大道,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做一个妈妈罢了,可是我却生在这样一个家族,身上流的同样是鲜红的血,血里却流淌着邪恶残忍的能力,我生下的孩子注定会被同族觊觎,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保护了七年,可他还是……被族人杀了。” 黎海潮紧皱着粗粗的眉毛,本来对金珞华话语中流露出对家族的怨念十分气愤,想要斥责几句,但想起那轻描淡写的一茶杯,想起对方十指间跳跃的七彩符文,他只得把火气压了下去。但他心里的疑惑始终挥之不去,总觉得假儿子的说法太过诡异。在这个修行至上的世界,很多人家为了生出一个能修行的孩子,又不敢违反生育限制,不想孩子多到养不起,甚至不惜一次次抛弃自己的至亲骨肉。金珞华又是基于什么心理,为了一个毫无血缘的废柴儿子出生入死? 他不过是个粗犷的汉子,无法理解一个母亲细腻的情感世界,更何况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正如大海不理解沙漠的干涸,正如秋风不理解春雨的多情。 酒楼外,越发绵密的细雨中,看不到一个行人。三楼的某扇窗口忽然飘飘摇摇落下一只斗笠,在即将坠地时被墙面伸出的一只手抓住,那只手轻轻一抬,一个一身灰衣的年轻人就从无缝的墙壁中走出,斗笠扣在他的头上。他直起腰,伸手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微低着头步入雨中。 第四十一章 只为修行 沙水城的中心有一大片空旷的场地,是供民众集会、演出、买卖的所在,平时一直被一些小商贩们占作集市,再加上一些杂耍的、卖药的、占星卜卦的江湖人划圈卖艺、坐地摆摊,却也是热闹非凡。不过今天这些人不得不收拾了摊子,被挤挤挨挨的人群推拥到了角落里。 广场南侧临时搭起了一座两丈高台,台子的四角各插一面黄底黑字的旗子,上书隶体的“归真”二字。城主府调来的十几个府兵各执枪戟在台下维持秩序,公西铭则挂着一脸和煦春风般的微笑,盘坐在台上高声宣讲教义,一男一女两个身着蓝衣的年轻弟子侍立左右。 高台左后方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有一壶茶和一盘水果,一个身穿青色制服的中年人正坐在桌后,漫不经心地品着茶。他是天师处的一名执事,受城主委托来这儿监督宣教。据说城主还派了一名亲信前来,但他很不开心地发现这儿只有自己一个。他觑了一眼身边另一张椅子,那自始至终都是空的。 今天的雨一直下个不停,但这里却不曾落下一个雨点,广场上空与别处一样阴云密布,也看不见任何遮蔽之物,雨水却都绕道而行,自然是公西铭用星术做了一些手脚,可是在这样的场合,对修行人并不熟悉的普通民众更愿意相信这是神迹。 除了神迹,还有大周帝国朝廷的认可。没有人不认识高台上那位“茶客”的青色制服,没有人不知道那雕刻了日月的肩章代表了天师处。天师处都派人来了,可见这归真教多么受帝国认可和看重。 像沙水这样的偏僻小城,几十年也不见得有大教会派人过来公开传教,许多人都对此充满了敬慕和好奇,这盛大的场面更滋长了人们凑热闹的心理。于是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家里、作坊里、店里跑出来,挤在广场上一边避雨一边聆听宣讲。 于是人越聚越多,只是广场上却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所有人耳中只有公西铭清朗庄严的语音。倒不是因为没人说话,而是公西铭通过星术将别人的声音压制了下去。人们发现自己的话别人根本听不到,对台上的归真圣师便越发敬畏,也就收起了窃窃私语的念头,虔诚地聆听起归真教的教义。 偌大广场,万众耳中便只有一个声音,万众心中便只有一支宗教。 “……数万年前,我归真圣教盘古祖师以莫大威能,在域外太空栽下十颗天星,即太阴太阳,水谷六星,天海二王,每颗星贯注一道天地法则,每道天地法则凝聚十数种修行法则,则十颗天星涵盖世间万有,演变万千大道。大凡孩童降生,十颗天星便依次投下星辉,在孩童体内撒下法则之种,当孩童九岁时法则之种成熟,便可用星辉浇灌令其成长,乃至最终演变为自身法则,成为可驾驭天星之力的修行者……” “……以善入道,此乃我教祖师为万民开启的修行之门,以此令万民向善。存善心,做善事,得善果,生恶念,做恶事,失善果,善果逐世累积,这一世累积越多,下一世修行资质便越高。这世间大修行人,前世无一不是大善人。只是毕竟民生艰难,百姓劳苦,为善难而为恶易,才使修行者十中无一,我道日渐衰微。祖师慈悲,遗命其子孙创立我教以度化万民,务须在华夏道统衰落之前宣教布道……” “……念万民求生艰难,为善不易,为使我道昌盛,凡我教信众,行善事必可多得善果,行恶事后,若在圣师及圣象面前诚心忏悔,亦可令善果不减。前世行善者,今世若仍存善心,归信于我教,我教亦有祖师所传之秘法,令其重塑星府,提升资质,凡人亦可借此法一窥修行之门……” 公西铭的教义,俨然将传说中的盘古大神说成了归真教的始祖,如此看来,归真教便是修行界最正统的教会,天下所有修行人无一不是归真教的徒子徒孙。这分明就是胡说八道。天师处的那位执事早听得怒火中烧,只是几次想打断公西铭的话,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法从椅子上站起,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在那儿,除了喝茶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着了道,这意味着对方可以像捏蚂蚁一样把他捏死,他心下骇然,立即决定只做一名耳聋眼瞎的茶客。 那些原本荒谬的说辞自公西铭口中言之凿凿地传出,通过星术提高声音之后,如晨钟暮鼓响彻所有人的耳间。即便是那些原本不信的,见眼中圣师一派清朗超脱之气,耳中声音又庄严厚重之极,也不由自主地信了七八分。广场上万人肃立,万人脸上都渐渐露出痴迷和向往的神情。 絮儿一身淡绿衣裙,混在人群中间,也在认真聆听公西铭的宣讲,眼中却看不出多少执迷和狂热。她自幼生长在淮清侯府,常常与修行人接触,耳濡目染,一些看似神奇的修士手段自然无法令她慑服。昨天金珞华对她的劝导也依然回荡在她心里,她知道夫人不会骗她,夫人所讲的事情一定是真的,没有人可以毫无代价地获得修行资质,那么眼前这个归真教的所谓圣师,口中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显然多半是为了蛊惑人心。 何况她曾见过公西铭。那个冬夜在城主府门前,此人还险些伤了少爷,差点跟墨问心动手,那时他摆着一张不阴不阳的脸,可不是这样一副庄严神圣的样子。这样一个人,絮儿又怎会有半分信任? 可她还是装作很认真地听完了长篇大论的宣讲,只是为了看一看所谓的“点化”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她想知道需要付出些什么。管他公西铭再如何道貌岸然,管他归真教再如何蛊惑人心,管它都是些什么难以承受的代价,她就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她楚楚立在人群中,翘首而望,内心惴惴。 台上的公西铭终于讲完了最后一句话,声称接下来要检验信众们的善心与诚心,以便当场选择合适的点化人选。他依然是满脸如和煦阳光一般的微笑,向场下黑压压的人群缓缓扫了一眼。人头攒动,但并未有人说话,尽管他已经撤去了星术对场上声音的压制。人们只是用充满狂热和期待的目光齐齐地望着他,这让他非常地满意。他向台下点了点头,便摊开了隐在宽大袍袖中的右手。 众目睽睽之下,公西铭的手掌心骤然绽放出强烈的绿光,将广场周围包括天空都映成了绿色,一时刺得人们几乎睁不开眼睛,纷纷以手遮目或扭头回避。片刻之后,那绿光渐渐变得柔和,人们再去看时,却见公西铭手里正托着一只绿光荧荧的透明晶球,晶球不大,只占据了他的手掌心,表面波光流动如同一汪碧水,被荧荧光华包裹在内,四散的光芒中不断有手指大的白色精灵向上飞起,就像在围绕着绿色晶球盘旋舞蹈,同时有天籁般的旋律轻轻回响,有如遥远天空传来的歌咏,伴随着欢快悦耳的阵阵鸟鸣。 这一幕赏心悦目,美妙至极,场间人潮涌动一片哗然,惊叹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就是絮儿也有些陶醉,她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星术。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群体性的检测星术,披上了一层表演性星术的外衣。公西铭深谙人心,知道一个华丽神圣的场面更能让人信服,不惜耗费大量星力将这个简单环节做得十分夸张,场上热烈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公西铭徐徐将手中晶球托高了一些,暗运星力,那晶球水汪汪的表面便清晰地出现一层层水波,随着水波的轻漾,一圈圈绿色光纹以晶球为中心向外缓缓荡开,每一圈光纹都穿过所有人的身体,湮灭在广场边缘。而每一次被光纹穿过,人们就会感觉胸腹之间生出一股淡淡的灼热感,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人们惊讶莫名,纷纷低头以手抚胸,场上顿时变得嘈杂一片。 随着光纹的不断荡出,绿色晶球也不断缩小,十几波光纹之后,那晶球便在公西铭手中彻底消失,与此同时,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中,几十道绿光倏然亮起,几十个分散各处的年轻人分别被冲天的绿光环绕中间,且有白色小精灵在身体周围盘旋飞舞! 一刹那,场间惊呼四起!人们纷纷转身、回头、侧目、睁大眼睛,把或羡慕或嫉妒或愤然的目光投在这几十个年轻人身上,围拢着,簇拥着。这些年轻人有的跳脚欢呼,有的兴奋得红晕盈面,有的却还在呆呆发愣,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相信自己竟成了被选中的幸运儿! 这是幸运而神圣的一幕,他们就是这次被选中的点化者!将会被当众点化,从普通人一跃变成修士!也将会被直接收入归真教摩羯圣殿,成为圣师公西铭第一批记名弟子! 絮儿,就在这几十个幸运儿之中。 如果真如公西铭所言选择最虔诚的信徒,恐怕选遍场上所有人也不会轮到她。她知道,无论善心还是诚心,都不过是个借口,但公西铭真正的筛选条件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是抱着一丝希望安静地站在人群当中,当绿光突然在身上亮起,精灵鸣唱着突然在身边飞起,她的心禁不住剧烈地一跳!手不由自主摸上左胸,感觉到胸腔里嘣嘣嘣急剧跳动的节奏。 来了!……这是我盼望的!…… 她惊喜,兴奋,紧张,也害怕,无助,恐慌。她突然有一种转身逃掉的冲动,但千百道目光刷的一下射过来,像千百支穿心的利箭把她牢牢钉在那里,于是她一动未动,只是抬头向上,呆望着绿光中盘旋的小精灵。耳边响起嘈杂的人声,有人在惊叹,有人在抱怨,也有人在咒骂,更多的不知所云。当公西铭充满威严的声音再次响彻全场,周围才重新变得安静。人们带着羡慕和不甘纷纷退向两边,给絮儿让出一条仅容一人的通道,笔直通向公西铭的宣讲台。 这是一条通往修行之路,如此狭窄,如此逼仄,万人拥堵。路的尽头却不知是些什么。 絮儿向前望了一眼,心一横,暂时按捺下万千心绪,轻轻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几十个年轻人都在同一时间走向宣讲台前,无不欣喜非常。公西铭在台上也同样开心,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年轻而兴奋的脸,略略一数大概有五十几人,作为第一天公开传教的收获,这是个不错的数字,后面还有几天时间,那二百多个人都将一一成为归真弟子,最终还遗漏在外的,他会另想办法。他看到了絮儿,但并没认出她就是那夜与林暮一起的那个丫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公西铭缓缓站起身,对身旁的男弟子招了招手,那弟子便恭恭敬敬地捧过一方黒木匣子。公西铭伸手接过,运足星力打开匣子上的暗锁,从里面取出一块半个手掌大的黑色印玺,悄悄笼在右臂袖中。此物即是归真教教主,也就是真圣大人给他的“点化”之器,却不宜显露在公开场合。 此时絮儿已来到台下,微微地低着头,夹杂在其他准弟子们的中间,心里像有一股股海浪在翻覆来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台上又传来公西铭的声音:“好,好,你们就是我圣教的未来啊!按次序一个一个上来,接受本圣师的点化吧!” 絮儿心里又荡了一下,这才想起,被点化之后就将成为归真教的一员,再也不能跟在夫人和少爷身边了。自己不听劝阻,又不告而别,夫人一定会生气的吧?她的心绪更加杂乱起来,机械地随着那些人走来走去,在府兵们的维持下排成了一条长龙,她站在中间的位置。 下一刻,广场上略显嘈杂的人声忽然变得安静,身边的年轻人都在紧张而好奇地往台上看。絮儿也随之抬头,却见公西铭正给第一个年轻人进行点化仪式。他左手大袖一挥,手中便出现一小簇耀眼的金光,接着他将这簇金光按在了年轻人的胸腹之间,金光迅速收敛,像是一丝丝钻入了那年轻人体内,很快他右手袍袖在那人胸前一拂,便收手而立,对尚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人颔首道:“好了,点化已经成功。” 刹那间,四周围又涌起了纷纷的议论声。没有人能看透到底是如何“点化”的,那年轻人本人似乎也没有什么感觉,木木然地哦了一声,便转去一旁的两名归真弟子身边。絮儿只看到女弟子问了他一些问题,拿纸笔做了记录,男弟子则漫不经心地递上一本薄薄的书册,然后引着他向天师处的“茶客”走去,深施一礼。 “茶客”的心中很是不安。为了验证归真教“点化”的真假,早就安排了他重测资质的环节。他当然不相信真的可以点化成功,但又深深畏惧公西铭的实力,不知是不是该谎报资质来帮归真教蒙蔽民众。只是当他犹豫着将手贴上那年轻人胸腹间之后,心里的忐忑很快就变成了惊讶和疑惑。 絮儿和广场上所有人一样,正仰着脸看着台上的一切。归真圣师在给下一个人做点化,天师处的执事则似乎在给第一个年轻人测资质。突然之间,就听那年轻人狼一般大叫起来:“哈哈!我能修行了!我真的能修行了!我的资质多了二十点!我真的能修行啦!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因兴奋而颤抖,因嘶喊而尖利。那年轻人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直接在台上又蹦又跳,手舞足蹈起来,就像得了失心疯。整个广场上万双眼睛都看着他,却没有一双眼睛带有鄙夷之色,只有羡慕,足以杀死人的羡慕。还有希望,在绝望了多少年后重新燃起的炽热希望! 公西铭没有骗人,他真的可以让普通人成为修士! 絮儿的心又砰砰砰地狂跳了起来。梦想近在咫尺,马上就会实现!修行!修行!修行!她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紧紧攥着拳头,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白。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胡思乱想些什么?什么都不要想了,只有闭上眼睛走下去! 修行!再不能像姐姐那样,被人随意揉捏毫无反抗之力! 修行!再不能做一个命贱如草的丫头,没有权力追求想要的生活! 修行!哪怕只为了跟心爱的人拉近距离,有资格和他亲密地站在一起! 絮儿大睁着眼睛,却闭上了心瓣,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代价?什么代价?既然我现在看不到代价,就先不去管它!就让我用我的命我的一切去走这条路,为我自己,也为少爷!我愿意为少爷做一个探路人,去探明这其中的代价!夫人,原谅絮儿!原谅絮儿! 点化仪式进行得很快,排在前面的人一个个飞速减少,絮儿没等多久就站在了登台的扶梯前,她向后甩了甩略嫌散乱的秀发,义无反顾地攀了上去。 第四十二章 纷纷乱雨 阴雨连绵,更显天色晦暗。 墨鱼戴着斗笠,独自在海边站了很长时间,自觉将窃听到的信息消化得七七八八,心底的震撼渐渐淡去,这才转身走向城里。此时申时已过,天色昏暗得一塌糊涂,雨不仅未停,竟还有了转大的趋势。 公西铭的宣教会大概已经结束了,想必成功地笼络了不少人心。墨鱼光是想想就知道民众会是多么疯狂,一个可以改变修行资质的教会,一个可以让普通人成为修士的教会,再扯上一张伪善的幌子,拉一面正统的大旗,有什么理由不让民众们虔诚尊奉,如痴如醉? 修行,就是可以这样撩拨欲望,玩弄人心。哪怕只是最低资质的修行人,也是掌握了超凡的力量,可以藐视所有普通人的存在。每个人都有欲望,每个人都想活得精彩,都想掌握更多力量,想被尊重被敬畏,想超脱想永生不死。一旦有这样的机会,有几人能经受诱惑?有几人会想到隐藏在背后的血泪代价? 就像侯府二夫人金珞华的那个古老家族,为了增加修行资质,竟不惜同族血戮,亲子相残。这个家族据说是上古蚩尤血脉,墨鱼也曾有所耳闻,百余年前他们被修行界大肆围剿,据说早已灭族,没想到还存活在世间,金珞华竟也是这个家族的一员,而失踪的侯府五少爷竟是被其族人掳去,夺其星府,吸其本源。 都是为了欲望,那些失控的、暴走的人类欲望!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欲望掌控的人? 墨鱼轻叹一声,伸手扶了扶头上并未歪斜的斗笠,任凭细雨打在斗笠上,打在身上,打在苍白没有血色的手上,低着头默默走入黄昏的小城。 黄昏的小城像一杯摇晃在醉鬼手中的劣质黄酒,在灯火凄迷中熏人欲醉。街上行人出乎意料的多,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每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色,就连落在脸上的雨水都闪着天堂般的光辉,像是刚刚看过一场最最动人的戏剧,刚刚享受过一顿最最美味的大餐,每个人的眼睛和嘴角都挂满幸福。他们的幸福发自内心,听了圣师充满希望的宣讲,以为饱饮了天堂的甘露,却不知只是喝下了过量的劣质黄酒,就如这座在雨中在灯火中摇晃的小城一般,醉了。 没有谁的欲望都能得到满足,也不是所有欲望必须得到满足。很多时候人们只需要一个谎言解答疑惑,一个箴言开释迷惘,一个建言点燃希望,就可以很满足很幸福地活下去。如所有活在宗教神谕之下的卑微生命。 “妈妈,是不是做个好人就能修行了?”雨中,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拉着妈妈的手,用稚嫩的声音问着天真的话。 “对呀!所以豆豆一定要听圣师大人的话,做善事,做好人,争取长大以后得到圣师大人的点化。”年轻的妈妈眼睛含着笑意,做着温柔而真挚的回答。 墨鱼打二人身边走过,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向那对母子多看了两眼。他们穿着朴实的衣服,只是小城里最普通的居民。如果人们都是这样常怀善心,并且一直充满希望地活下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然而能够真正向善的都是本性善良的人,劝人向善的却是一个假惺惺的恶徒。 墨鱼摇了摇头,正要举步前行,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孩焦灼的喊声,那声音有些熟悉:“絮儿姐姐——!絮儿姐姐——!你在哪儿呀?” 絮儿?……她怎么了? 这个名字像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落在墨鱼平静的心里,溅起了一阵涟漪。那个淮清侯三夫人家的丫鬟给了他记忆里不多的一抹温情,他不会忘记去年夏天每日送上露台的饭食,一日三餐从未间断,更不会忘记前不久墨问心交给自己的那双鞋子,尽管退了回去,却在他心底印下了一丝莫名的愧疚。 他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小的孩子正牵着手走在街上,边走边喊边四下张望,像在寻找什么。那是侯府五少爷林暮,当然,应该是假少爷,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姑娘。林暮一脸焦急,小姑娘虽然表情平静,但也睁大漂亮的眼睛,在认真打量分辨每一个行人。墨鱼也不知林暮认不认识自己,又往下压了压斗笠,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然后,他走得越来越快。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忽然攫住了他的心脏。这样的雨天,这样的日子,如果不是去了归真教宣讲会,他想不出那个叫絮儿的丫头还有什么失踪的理由。散会了却没有回去,那她去了哪儿?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是一时贪玩去了别处,惹得夫人少爷出门寻找,那答案就几乎只有一个。 一刹那,墨鱼心里竟生出几分后悔的情绪。这个下午,他本该随公西铭一起去会场的,那个小丫鬟本不该出什么差错。 ………… “絮儿?小暮?” 金珞华回到小楼前,见楼上没有一点灯光,不禁眉头微蹙。进了门楼上楼下跑了一遍,又仔细搜寻过楼后的小花园,却没发现儿子和絮儿的身影。下午她接到黎海潮消息,情绪有些失控,走时忘了跟他们打招呼,难道自己迟迟未归,他们出门去寻自己?不对!差点忘了今天有归真教的宣讲会,难道他们去了那里? 金珞华的心陡地一下悬了起来。尽管已经事先对他们讲过利害,小暮好像对归真教并未动心,絮儿事后也没再说什么,可是难保他们存了偷偷去看的心思。偏偏今天族兄突然联络,自己一时心急竟忘了做些防备,怎么会如此大意! 她身在二楼,裙摆一晃,一个转身,就已闪落在楼门前的大街上,紧接着几个连闪,飘动的白裙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片刻之后,金珞华飘身落在海神庙前。她想林暮会不会来找月儿?只是庙里也是黑乎乎没有灯火,她抱着一线希望轻轻唤了两声:“月儿!月儿!”门内无人回应,她便飘然转身,再次快步走入雨中,心底的后悔和惶急早让她的脸色由红润转为苍白。 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 此时街上格外热闹,三三两两都是归人,人们像是刚参加完最盛大的全城聚会,说说笑笑往家里赶。雨中暮色昏暗,乱影憧憧,这种情况下找人并不容易。金珞华一路逆着人流走向城中心,边走边四下寻觅,心里越发焦灼不安。一愣神间,却见地上一个小小的黑影一摇一摆地向她跑来,不由惊喜地叫道:“黑豆!” 黑豆也很惊喜。黄昏时分,玩了一下午的林暮发现絮儿没有回来,立即想到了归真教的宣讲会,便赶紧让黑豆跑去寻找絮儿,他和巫山月略作收拾也随后跟上,由于暮色昏黑,街上混乱,两人一狗竟然走散了。黑豆远远地撞见了一群人,发现是仇人公西铭,而絮儿竟也跟在其中,这才急忙跑回来找林暮和巫山月,可是街上人流交杂,它正仔细嗅着气味寻找两个小主人的踪迹,却忽然看到了金珞华。 “快!带我去找他们!”金珞华焦急地催促道。 黑豆并不知道金珞华以为林暮二人也跟絮儿在一起,本能地觉得絮儿身处险境,扭过屁股便带着金珞华直奔城主府跑去。 ………… 黎海潮甩开腮帮子在酒楼上大吃了一顿,这是他排遣郁闷最常用的方法,何况这海滨小城的海鲜做得还真是不错。只是正吃到爽处他忽然觉得牙齿有些别扭,拽着嘴里的螃蟹腿往外一带,竟带出了两颗碎牙,每一颗都碎裂成了七八瓣。他的牙齿一向很好,这意外的一幕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但是马上,他就想起了金珞华丢到他嘴里的那只茶杯。不用说,这是那只茶杯特意给他留下的教训。 黎海潮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桌上的杯盘碗碟都震得跳了两跳,霍地站起身喊道:“结账!” 这个长年隐居的粗野汉子怒火中烧。金珞华嫁了大仇人,族里放心不下,特意派他出来以示警告,说白了他是来向金珞华问罪的,可却让金珞华反过来狠狠质问了一番,自己差点成了罪人不说,还被震慑得屁都没敢放一个。这要多窝囊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他又是憋屈又是不甘,原打算在这好好吃一顿海鲜以图安慰,却又被打落了两个牙齿。这一下他可真的火了。 结完账出了酒楼,站在昏黑凄迷的雨中他又不知如何是好。往西走不远就是金珞华的二层小楼,可他自问没有胆量过去找人家的晦气。一个茶杯就打落他两颗牙齿,根本就是轻描淡写一挥手的事。如果真正动手,他怀疑自己根本撑不过一招。这个差距足以让任何修行人胆寒。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十年前远不如自己的族妹现在竟然这么厉害。难道嫁到林家真的有这么好,可以捞到远超过一般修士的修行资源? 他想就此回祖地琉璃谷,但一时没想好如何交差,何况回去也还有一堆破烂事,答应金珞华要帮她查是谁害了她儿子,终归还是要查一查的。若真有人唤醒了血脉能力并为祸族人,这可是非比寻常的大事,也是一定要向长辈们如实禀报的。可是金珞华那个儿子,真的是被族人掳走的吗? 黎海潮背着手走在雨里,一边溜达一边琢磨着金珞华的事情。如果她所说是真,林家别的孩子没丢,只有那个身具黎氏血脉的孩子丢了,侍卫还看到了唯有黎氏才有的秘传星术,那这事儿十有八九就是自己族人做下的了。可万一金珞华说的都是假的呢? 自始至终他都觉得不对劲儿。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野种,一个修行废柴,却被金珞华当成心肝宝贝捧着,因他拖累被排挤出了侯府不说,还心心念念地想帮他获取修行能力。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仅仅因为这孩子跟她丢了的儿子长得像?可是变化容貌的星术并不罕见,作为一个修为有成之人,金珞华应不至于被这点伎俩蒙蔽了眼睛。这事儿实在是太可疑了。 太可疑了!假儿子不像假儿子,假妈妈也不像假妈妈!这个儿子十有八九根本就没丢,他压根就是真的!而金珞华之所以撒谎说儿子丢了,正是怕族人真的去掳了她的儿子。类似的情况在以前也曾发生过,二十多年前,族中的一个女人就把自己的孩子藏了起来,谎称是丢了,生怕遭到族人的毒手。金珞华一定也是基于这种心理,而她装得也更像,在自己面前又是发火又是编故事,差点把自己骗过去! 真他妈的! 黎海潮骂了一句,愤愤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本已累积了七八成的火气又增加了七八成,简直要顺着嘴巴满溢出来,要不是走在雨里,他整个人都要自燃了也说不定。这口气他真的咽不下去,得想个什么办法出了才行。 街上行人纷乱,人声嘈杂。旁边一家四口在讨论如何行善积德的问题,吵得他心烦意乱,正想吼上两句,忽然听到一个小男孩的清脆喊声,那声音拨开纷扰的人群,清晰而倔强地敲在他的耳鼓上:“絮儿姐姐——!絮儿姐姐——!” 谁家孩子乱喊乱叫?黎海潮眉头大皱,扭过头寻声望去,心中却是不由一喜。 第四十三章 幻如烟梦 十几名护卫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归真教一行人跟在后面,五十多个年轻的新晋弟子各个心绪激荡,满目崇敬地瞧着公西圣师宽袍大袖的背影。絮儿夹在其中,却只是默默低头看着脚下,手里紧紧攥着刚刚拿到的修行手册。 暮色昏黑,雨声淅沥,众人所过之处却无一滴雨水落下。公西铭负手背剑,走在队伍中间,运转星力维持着无形的遮雨帘幕。尽管在宣讲会上消耗了不少星力,但是凭借修至三旋的太阳,他一直在不断进行着全身恢复,略施小术挡一挡雨自然是小事一桩。就算是大雨倾盆,雨水也透不过他八旋土星架起的星力屏障,他有这个自信。可是一滴晶莹的雨点就那么肆无忌惮地从他眼前滑过,悠然落地,尽管细小而悄无声息,却让他心神一紧,右手立刻伸到背后握住了剑柄。 止步,仰头,空中正有无数雨点向自己披头洒下,来势迅疾如电。透过水星赋予的真视之瞳,能看见每一个雨点中隐约都有一个灰色人影。他心里一惊,立刻放出一道灰色盾墙拦在半空,哪知那蓬雨水视盾墙如同无物,一刹那间便穿透而过,紧接着雨水中倏然化出半只苍白手臂,手上是青光闪耀的半尺尖锥,锥尖打着颤悬在他额头上方,森寒杀意直浸眉心! 公西铭拔了一半的剑蓦地停下,仰头怒视着盾墙中钻下的半个人身,那人头下脚上定在空中,一身灰衣在风中飒飒飘动,一只手青锥放着厉芒,另一只手却还稳稳扶着头上的斗笠。 “墨鱼!你想干什么?”公西铭怒声喝问。他知道墨鱼一直对他心怀不满,可是今天缺席宣讲会倒也罢了,竟公然拦截在路上袭击自己。在这么多弟子面前被一招制住,他心中的恨意可想而知。 “来跟你要一个人。”墨鱼平静而坦然地开口说道,声音低沉沙哑。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实在太过迅速,直到此时,队伍中的其他人才有所觉察。前面的护卫们齐齐回过头来刀枪并举,只是一听到墨鱼的名字便都收了动作。后面的归真弟子们也都停下脚步,见圣师受制,其中几个胆小的姑娘甚至发出了尖叫,众人在慌乱中纷纷向后退去,只有絮儿怔然抬头,看清来人心尖随之突地一颤,又惊又喜地失声叫道:“墨鱼!”而后她慌忙捂住嘴巴,却独独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遮雨之术自行散去,铺天盖地的雨点哗地坠落下来。 雨声中,公西铭一怔,冷冷问道,“要人?谁?” “她。” 墨鱼语气平淡,没有任何动作,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絮儿一身绿衣,就那么俏生生站在众人前面,一脸复杂地望着墨鱼。 好久不见,墨鱼的模样丝毫未变。絮儿心绪纷乱,手足无措。她没想到墨鱼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入了教,居然还为了自己截在半路。她很开心,可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却见眼中灰黄光芒一闪,她连惊叫都来不及,就见一道灰黄光圈沿着墨鱼手中青锥直掠而上! 公西铭自然不甘心突袭被制。他多年领悟土星法则,因土星本性缓慢而影响了施术速度,加之墨鱼来势太快,一出手他就慢了一拍。但是问答之间已拖了数秒时间,准备好的土星禁锢之术便突然发难。灰黄光圈如同绳索,缠缚得墨鱼手臂一滞,青锥上光芒也为之一暗。公西铭借机旋身而退,拔剑在手再趋前挺身,一道如雪剑光直刺墨鱼脖颈! 公西铭早对墨鱼存了恨意,今天得此机会,可以名正言顺杀掉他,不怕对林英琦无法交代,出手便毫不留情,趁他为禁锢之光所困,一剑迅如流星贯穿了墨鱼身体。只是这刺出的一剑却毫无入肉之感,只如刺入水中,他不禁一怔。 与此同时,絮儿也以为墨鱼被杀,只觉心脏喀的一声便碎裂了,痛叫一声“不要”,却见墨鱼的身体表面晃起一片蓝色水光,眨眼间竟完完整整地凭空消失。 他没死!可这样下去他还会有危险!絮儿顾不得擦拭泪光莹然的眼角,慌忙四下寻觅着墨鱼的身影,并大声喊起来:“墨鱼,你快走吧,不要管我!是我自愿入教的!你快走啊!” 显然她是慌了。她还是不知道墨鱼为何而来,但无疑他是因为自己犯险。心上人肯为自己舍身本是一件幸福的事,可她心里充塞着迷茫和惊恐。她绝不想对方因为自己受到伤害。 公西铭搞不懂絮儿跟墨鱼是什么关系,他也没心情理会她。见墨鱼消失,他心神一紧,肃然抽回法剑,星力一催,剑上便有一道绿光飞入眉心。这是法剑自带辅助术法“灵光沸腾”,可使星力加速流动,施术消耗增大,却可令施术速度增加一倍。接着他左手指尖青光一闪,全力开启水星命术“真视之瞳”,双目泛起道道青色流光,扫向身体周围空间。 归真弟子和护卫们都已躲远,留出一片空旷街道。雨水从四面八方洒落下来,每一滴都泛着青蓝的光彩,光晕流转,仿佛每一滴里都有一条人影,数万滴雨水,数万条人影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就像要将公西铭完全淹没。 公西铭清啸一声,身上迸射出浑厚的灰黄光芒,数万星力碎片与数万雨滴撞在一处。一刹那光芒飞散,雨水飞溅,无数轻微的破碎声重叠在一起。雨水溅落在地,又迅速汇成一团团青蓝烟雾,烟雾弥漫扭曲中,十几个墨鱼挺身站起,每一个都一手持锥一手扶着斗笠,将公西铭围在中间。 幻术!这是海王星的迷幻法则! 公西铭心中冷笑。海王星拥有大海般的淹没、迷惑和变幻之力,最是难以捉摸,在这样的雨天其星术更是威力倍增,但他身具真视之瞳,岂会怕了这小小幻术?公西铭横剑在胸,双眼青光闪烁,迅速将十几个墨鱼环视一圈,却发现每个都泛着同样的青蓝光芒,没有哪个与众不同。他不禁心中一惊:都是假的?还是自己分辨不出? 正迟疑间,十几个墨鱼青锥齐指一拥而上。公西铭来不及多想,法剑一挥在雨中带起一道彩光,身前五六个墨鱼瞬间被拦腰斩断,化作一蓬蓬雨水溅落在地上和公西铭身上。公西铭身形急转再舞法剑,大袖飘舞中,每一剑都斩落数个敌人,带起一蓬蓬的水花。当最后一个墨鱼也被他斩落成泥水,身上的圣师袍服也已半湿。 显然,每一个都是假的。公西铭心中气恼却不敢大意,急忙再运真视之瞳向四面扫视,却蓦然感觉身体一紧,像有一股绵柔浩瀚的力量正向血液里渗透,骇然低头,却见身上袍服水渍正纷纷化为青蓝烟雾,墨鱼的一只苍白手臂从雾中伸出,一把攫住了他的脖子! 公西铭这才知道,其实每一个“墨鱼”都不是假的,但只有一部分是真的,这些真实的部分随雨水一点一点溅落在他身上,让他不知不觉被墨鱼牢牢困住! 那只手的力量阴郁绵柔并不强硬,却如附骨之疽无法挣脱。土星之力构筑的身体防御堪称铜墙铁壁,在这股极具渗透力的力量面前却只能无功而返。公西铭精研星象原理,自然明白海王星与土星之力互相克制,但没想到自己会被墨鱼搞得如此狼狈。土星是疆界,是禁制,是规则,海王却是侵吞一切疆界腐蚀一切规则的三千弱水。墨鱼的星力沿着两只手向公西铭体内疾速渗透,就像两株藤萝缠绕住对方的每一寸经络血脉,直到深入星府,牢牢盘住他的星力源头。 墨鱼也很吃力。 他的海王星命术极为罕见,具有渗入万物的奇异力量,他简单地称之为“渗”。所以他可以化身为树,为墙,为雨水,甚至是融入空气之中。他可以化身千万却保留意识,这几乎是他独一无二的本领。以他的七旋海王星为底力,他可以轻松穿越很多人的星力屏障,但是公西铭的土星屏障极为强大,每一次渗透都会带来极大损耗,如果不是雨天增强了海王星力,他多半不是对手。他多次融在雨中,在融合状态下极力控制身体,才赢得了这样一个局面,体力和星力都几乎消耗殆尽,脸色更显苍白。 他并不准备杀掉公西铭,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这样的打算。他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赢得一个公平对话的机会。以他对公西铭的了解,他只能这么做。 “解除她身上的星术,放她走。”墨鱼淡淡地开口。他仍然没有提絮儿的名字,但是没人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絮儿就站在两人旁边不远处。刚才的打斗变幻莫测,她几次以为墨鱼快死了,心里说不出的担心害怕,现在瞧见他好端端的,情绪又转为紧张不安、不知所措。被公西铭点化她才有了修行能力,她担心自己心向墨鱼能力会被收回,可她追求修行又多是为了墨鱼,怎么会不为他担心?一时她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呆呆看着墨鱼和公西铭。 那些护卫和归真弟子们也都一样,除了发呆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是他们站得更远,生怕被两人诡异莫测的打斗波及到。 公西铭这次连星力都运不上来了,无法再暗暗准备星术予以反击,法剑也拿捏不稳落在地上,浸入泥水之中。短短时间两次被制,这个面子丢得实在太大了。可眼下要面对的根本不是面子问题,全身受制,会把命丢在这里也说不定,但听墨鱼的语气,似乎并没有杀掉自己的意思。他似乎只在乎那个绿衣少女。 “什么意思?你是说点化术?”公西铭有气无力地问道。 “增加资质的那个。”墨鱼淡淡说道。 公西铭瞥了他一眼,冷笑着摇了摇头:“墨鱼我想你弄错了,那是本教真圣的点化,只是借我之手而已。我能点化,但不能解除。” “真圣在哪里?”墨鱼皱了皱眉,又问。 “真圣?你想见本教真圣?真圣远在天南,别说你去不了,就算你去了也见不到。”公西铭不无讥讽地道。 墨鱼沉默了。他也没想到会这么麻烦,说到底他只是不想看到絮儿受伤害,他因为缺席宣讲会而没能拦阻絮儿被点化,在他看来这是他的责任。他欠絮儿的,欠她的饭,更欠她的感情,他还不上,却不想推脱这次的责任。 既然无法解除,那就只能先带絮儿离开。墨鱼猜测这所谓点化其实只是一种毒蛊之术,以假象惑人上当,其内却包藏祸心。这种东西属于海王法则的范畴,虽然与自己领悟的海王法则不同,但毕竟同源,或许自己能找到解除的办法。 墨鱼正想说“我要带她走”,却听身后传来女孩熟悉的声音:“不,我不想解掉!我要修行!”转过头,却见絮儿正一脸惶惑地看着他。 絮儿终于听明白了两人的谈话,知道了墨鱼的来意。如果是金珞华这样阻拦她,她会想到这是夫人不希望她受害,可现在墨鱼做了这样的事,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墨鱼不想自己接近他,所以她一下子惶恐起来。 墨鱼一脸苍白地看着她,她一脸惶惑地看着墨鱼。其实他是为了她,她也是为了他,此刻两颗心却彼此隔了冷冷的雨,冷冷的夜色。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墨鱼忽然开口道:“这是毒……” 他想说这是毒蛊,有害无益,可是他刚一开口,突然觉得自己渗入公西铭体内的星力像是遇到了一股力量,那力量很像海王星力,却比海王更阴冷更狂乱,正迅速将自己的星力逼得节节败退。惊骇之下他转过头,却见公西铭前胸正暴起一团炽烈的黑色火焰,只看一眼,眼睛就产生了强烈的灼痛感,一种无比危险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 他正待撒手后撤,却感觉眼前一黑,仿佛天色骤然由昏暗彻底变成漆黑一片,漆黑中只有一双眼睛,黑瞳泛着淡淡蓝光,一双无比美丽妖冶的女人的眼睛!那眼睛只是在黑暗中眨了一眨,就像有什么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窥探了他一眼,他就觉得全身虚脱,星力好似停滞了一般。而一眨之后,那眼睛便消失,眼前也重现雨中的昏暗天色。 墨鱼毫不犹豫,拼尽全力撒手后退。公西铭则左手一扬放出两道火焰,右手土星符文再度激活。他并没有看到那黑暗的一瞬,只感觉胸前揣着的黑色印玺突然一热,随后墨鱼怔了一下,瞳孔中现出惊骇莫名的神色,便感觉体内盘踞的禁制已经消失。他知道这是置墨鱼于死地的最佳时机,两道火焰过后他马上一点眉心开启了真视之瞳,以防其再次幻化逃遁。 不过,显然公西铭想多了。墨鱼根本连躲闪火焰攻击的力量都不复存在。他只拼力向后一跃,两道火焰却后发先至,先后烙在他的胸前,登时便烧焦了大片肌肤,斗笠也掉在地上,露出一头披散的黑发。 公西铭大喜,右手符文连闪放出一道禁锢之光,紧接着运起水星意念操控之术,地上法剑突然腾跃飞起,带着森寒剑光穿过雨幕,向墨鱼激射而去! 第四十四章 电闪雷鸣 正如火星擅长攻击与破坏,土星精于诅咒和操控,海王星千变万化,其幻化遁形之法最擅逃匿,来去如潮汐涨落,少有人能阻。与此相应,海王的修行者也往往有保命优先的意识,尤其像墨鱼这种长年执行侦察探听任务的人,除自身能力之外,其它的逃跑手段也必不可少。 被火焰击中的刹那,墨鱼已将一张遁空符捏在手中,只需用少许星力一催,他就能脱离现场几千米的距离。只是他刚想催动,却发现一道纤细俏丽的身影挡在了自己前面。 絮儿距离墨鱼很近,看到场上形势莫名逆转,墨鱼急退中被两道火光击中身体,她想都没想就跨过一步挡在他面前。随即禁锢之光入体,她感觉身体一僵,浑身上下突然没了力气,眨眼间一道如雪剑光已窜至身前,她睁大惊恐的眼睛,微张着嘴,心里却想着未能喊出口的话:墨鱼,快逃! 下一刻,早想逃遁的墨鱼一手激发遁空符,一手将絮儿拦腰抱住。人们只看到白色剑光的尽头忽然闪起一道紫光,一男一女两道人影便已消失不见。雨声潇潇,那法剑悬停在雨幕之中嗡鸣不止,剑尖上一缕鲜红血迹迅速被雨水冲去。 又逃了! 公西铭心中大恨,左手向天一指,那法剑便蓦地飞上高空,如一条白龙在小城上空盘旋。接着他仰头向剑,双手十指箕张,左手亮起金、青、红三色,右手亮起绿、灰两色,五道光芒齐齐射入空中雪白剑身,同时口中叫道:“盘古秘术,移花接木,用我天星万法,借你灵身一用!” 剑身震颤,发出一声尖细长鸣,接着那法剑便如活了一般,缭绕五色神光,原地盘桓了半圈,蓦地直奔一个方向电射而去! 公西铭此时已不暇多想,他知道一旦错过今日,哪怕城主林英琦不加干涉,他也很难杀得了墨鱼。可墨鱼是自己掌控城主府的一个障碍,他一定要死!秘术之下,那柄精金法剑就是他的第二个身体,借助法剑,他已经感应到墨鱼逃遁的方位,对方现在星力枯竭,体力虚弱,以飞剑之速追杀过去,必死无疑! 暮雨凄迷,法剑高飞。公西铭只觉胜券在握,归真弟子们看过刚才的一幕幕惊心动魄,又见圣师星术神奇逆转退敌,也都在心惊胆战中收拾起崇敬的心情,所有人都仰头望向那把神光缭绕的飞剑,只是一刹那间,忽见远天闪过一道红色电光,电光照射下似有一角白裙掠过飞剑边缘。那飞剑突然一暗,顿时光华尽失。紧接着又是一道红色电光,端端正正劈在飞剑之上,咔嚓一声将其劈为两半! 公西铭身体一颤,吐出一口鲜血。飞剑寄身之术被强制破去,已然伤了星府本源。弟子们也是一惊,几个胆子大的正要过去查看圣师伤势,却见又一道红色闪电照亮昏暗的视野,咔嚓一声旁边的一株大树已被闪电劈断,大树呼啦啦倾倒中,一个身穿白裙的漂亮女人飘然从雨中走来,衣不沾雨,足不点地,一眨眼就飘到了众人面前,一柄剑刷地一下抵在了公西铭脖颈。 归真众弟子和护卫们再次争先恐后地后退,谁也没有料到这个黄昏竟是如此危险。 公西铭知道,是这个女人一道闪电劈碎了他的法剑,但他已没有反抗的余力。他看不出对方的修为,但显然境界超出自己不少。不是说这鬼地方没什么修士吗?怎么会有这种变态的家伙?他原以为命星八旋的自己完全可以在这儿横着走,谁知先是差点打不过墨鱼,现在又被这女人一招重伤。这地处偏僻的小小沙水,竟是意想不到的藏龙卧虎。 他微微弓着身子,轻咳了两声:“阁下……” “我儿子呢?” 金珞华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问了一声。儿子丢了,她没心情听任何人的废话,没待对方回答,她就转过脸扫视了一遍归真弟子们。那里面没有小暮,也没有月儿。她心底不禁一凉,宝剑一收,人便已飘然在百米之外,而后几个闪动,倏忽不见。 公西铭也没来得及问一声她的儿子是谁。当然对方走了,他心底也就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还好对方只是急着找儿子,不想把自己怎么样,不然这一遭只怕凶多吉少。今天刚开始传教,就遇到重重阻力和危险,看来这座小小的沙水城远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以后应该更加小心才是。 他朝着法剑折断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冷厉。墨鱼就在那边,可惜自己身受重伤,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已经杀不了他了。今天的事只能暂时搁下,以后再说。 转过头,他看了一眼那些瑟缩在一处的弟子们,每一个都浑身湿淋淋的,眼中难掩惊怯畏惧之色。他不禁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凡人果然是凡人,就算偷天换日给你们资质又如何?生就一颗凡人的心,哪里会有半点修士的觉悟?哼,你们就老老实实给真圣贡献修为吧。 他直起腰来咳嗽了两声,向弟子和护卫们挥了挥衣袖:“回府!” ………… 一个人迹罕至的小胡同深处,墨鱼和絮儿对坐在屋檐下。絮儿中了禁锢之术还不能动弹,墨鱼受了不轻的伤又筋疲力竭,刚刚服下几粒伤药和回复药剂,还得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他沉默地看着絮儿,絮儿也沉默地看着他,尽管她并不想沉默,可是公西铭的星术效果还在,她无法开口。 修习海王星的人肤色都很白,墨鱼的肤色白得很不健康,现在更是苍白如纸。他的头发有点长,微垂到宽厚的肩膀上,有一缕在他坚毅的脸上飘着,顺着那条长长的疤痕拂来拂去,衬着苍白的皮肤,显出几分淡淡的秀气。 絮儿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这个禁锢术也不是全没好处,只有动不了的时候才有理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这么想着,絮儿的脸突然红了。 絮儿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容貌娇美俏丽,皮肤白皙,又正是芳华韶龄,娇羞之意上了脸,更平添几分颜色。 墨鱼心头微微荡漾了一下,便转过脸看向檐外连绵的雨幕。 公西铭的杀意很强烈,他早有感觉,知道这里并不安全,所以手中还紧握着另一张遁空符以备不测。这种符每一张都价值不菲,他也只有这么两张而已。如果公西铭执意前来追杀,他自己只需恢复一些星力就可借命术隐匿而去,可那样一来必然无法保护絮儿周全。只有这张符,有希望救她一命。 可是,救了她之后呢?怎么安置她?她身上还有被“点化”留下的“毒蛊”,这该怎么弄? 墨鱼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没说完的话对絮儿说清楚,所以他眼望着雨中,沉声说道:“归真教是个邪教,公西铭没安好心,那个‘点化’之术有害无益,要想办法解掉。” 絮儿眨了眨眼睛,心里骤然暖起来,眼眶更是微微一热,泪水就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她这才知道自己之前想偏了,误会了墨鱼。人家怎么会想到自己想修行是为了他?他是觉得归真教会害自己,才拼命想把自己解救出去。 想起先前那一幕幕,墨鱼差点死在公西铭手里,絮儿就又是感动又是后怕。那都是为了自己,自己一个小小丫鬟,哪里值得墨鱼这样做?还好墨鱼没死,两个人都好好地在这儿。 絮儿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真想一直一直在这里坐下去,坐到天荒地老。 天色越来越暗了,潇潇的雨声里,只听墨鱼又低低地说道:“归真教不能再去,待会儿我送你回淮清侯夫人那里。” 絮儿听了心里一惊。墨鱼闹了这么一回,她肯定不能再回归真教了,可是这次背着夫人出来,早下了不回去的决心,又惹出这么多事,夫人那里她也不好交代,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夫人,所以她不想回去。她是为了墨鱼才加入归真教的,现在就是跟他在一起,怎么能再回去?墨鱼的话让她心里一急,冲口说道:“不!” 话音出口,两个人都是一怔,墨鱼转过脸诧异地瞧着絮儿。原来公西铭的禁锢之术已逐渐失效,絮儿居然可以说话了。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发现四肢都还僵硬着,只是能缓缓地转头慢慢地说话而已。见墨鱼那样瞧着自己,她不自觉地又补充了一句:“我,我不想回去。” 她的话刚刚出口,雨帘外便突然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而后一个柔软的声音说道:“那你就跟着墨鱼吧。” 两个人都是一惊,循声而望,却见一袭白裙自雨中飘然而至,在昏黄的天色中白得如此耀眼,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那莲瓣乍开乍合,人便已到了两人面前。 “三夫人!” “夫人!” 墨鱼摇晃着身子,站起身向金珞华施礼。絮儿则有些不知所措,想挣扎着站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眼神有些慌乱地瞧向墨鱼。 “小暮和月儿呢?他们没跟你在一起?”金珞华瞧也没瞧墨鱼,直接向絮儿问道。 絮儿眼神一凝,急急地问道:“夫人,少爷失踪了?我出门的时候,少爷还在楼上看书,他一向不会乱跑的,怎么会失踪呢?都是絮儿不好,絮儿没看好少爷,请夫人责罚!” 见絮儿也不知道小暮去了哪,金珞华心里又凉了半截,强自镇定地摇了摇头道:“这不怪你,若有人要带走小暮,你在不在都拦不住。是我的错。” 墨鱼想说在街上见过那两个孩子,可想想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自己的消息早就做不得准。何况金珞华也并没有听他讲话的意思,问过絮儿之后,她一转身就又闪入雨中,只是蓦地又停下来看了墨鱼一眼,道:“絮儿是为了你才执意要修行的,好好待她。” 絮儿悄悄给墨鱼送饭,偷偷做鞋子交给墨问心,一早就被金珞华瞧在眼里。她意识到絮儿对墨鱼情根深种,现在有了跟墨鱼在一起的机会,自然不会再跟自己回去。金珞华也不想强求,她现在脑子里只有那两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命根子,可现在两个命根子一块儿消失了,她早就没心思再考虑其他的事情。说完这句话,她一头便扎进了雨里。 檐下水声淅沥,墨鱼和絮儿相顾无言。良久之后,墨鱼叹息般地说了一句:“何必如此?”然后他默默背起了絮儿,也走进了雨夜之中。 “……去哪儿?” “城主府。” “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有事情要做。” “可是,公西铭会杀了你的……” “他不敢,他也杀不了我。” “……那你能不能让城主帮帮夫人,帮她找一找少爷。少爷丢了,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夫人……” …… 天彻底黑了下来。街上的门铺店面稀稀拉拉地亮起昏暗的灯火,那些光亮从窗子里挤出来扑向路面,照出一道道斜织着的晶莹雨幕。每一个雨点都有绿豆大小,在街上渐渐积起一汪汪水洼。光亮照射下的水洼浊黄一片,不断被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出水圈,水圈们挤在一起,鼓荡成此起彼伏的波浪,它们热闹地欢迎着每一个雨滴,雨滴不断,波浪不息。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阵嚓嚓嚓的声音,那是匆忙踩在浅水里的脚步声。一只穿着红布鞋的脚一下踏进了水洼,踏碎了水洼里的单调和热闹。一个小女孩奔跑的身影在雨幕中出现,又马上跳入黑暗,不久又出现在下一个灯光下的雨幕中,踏碎了下一个水洼。如此往复不断,她白底绿花的裙子本就单薄,很快就湿透了贴在身上,显得她如此娇小。 这个娇小的女孩一刻不停跑过半条街道,在某个水洼处一跤跌在地上。她整个趴在了水洼里,膝盖上磕到了硬硬的东西,下巴上也一阵火辣辣的疼,渗出了红红的血迹。这时,一只小小的黑狗迎面跑过来,也跳进了那个水洼里,它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小女孩的下巴。小女孩一边咬着牙爬起来,一边急急地叫道:“黑豆快去告诉华姨,林暮他被人抓走了!快去!” 黑豆怔了一怔,眼神里也透出不安和焦虑。它低下头用小鼻子在地上嗅了嗅,便带着巫山月顺街道继续跑下去。没多久它忽然停住,努力仰头瞧向天空。黑沉沉的夜空里蓦地闪过一道红色雷光,将半个小城照得一片透亮,雷光之中风雨飘摇,隐约有长裙飘摆,雷光隐去的瞬间,只见长裙一旋便直奔这个方向飞来。下一瞬,金珞华修长的身形闪落在黑豆和巫山月面前。 “林暮被抓走了!华姨,快去救他!快去救他!”巫山月一见金珞华便大喊起来。 “被谁?抓到哪儿去了?”金珞华满面冷霜,急急地问。 “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眉毛粗粗的,长得很凶,他说他姓黎!他说要杀了林暮!一闪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巫山月眼前浮现一张凶神恶煞般的脸,耳中回荡着他恶狠狠的话,仿佛林暮已经死了一般,眼眶里泪水不停地打转。 “是他!是黎海潮!”金珞华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位族兄,恨恨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心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又是他,又是他们!去年掳走我一个儿子,今年又抓走我一个儿子!小暮他根本就是个凡人,也不是黎氏血脉,他们为什么要抓走他?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因为我违背族规嫁了仇人,那冲着我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偷偷夺走我的孩子?若是小暮有个三长两短,我金珞华一定会杀进祖地,杀了他们这群畜生!如果我黎氏血脉注定自相残杀,注定都是逆伦败德之人,他们不在乎,那我又何必在乎! 金珞华怒极攻心,一拧身便纵入高空,长裙如花在雨中飘旋,高高向下俯视,满城灯火凄迷。她不擅长追踪寻迹之术,祖地的人却对匿行之法浸淫多年,如今又是风雨长夜,叫她到哪里去找?根本就是束手无策!自己已经努力在做一个好妈妈,可如今一个疏忽,孩子便又被自己弄丢了!想到自己的孩子被吸干星府而死,这个孩子又不知遭遇怎样的惨境,她心中悲愤至极。她仰起脸,撤去了避雨的星力帷幕,任雨水从天而降冲刷着她的脸颊,很快泪水便和着雨水从脸上滑落下来,温热冰凉。 她一声清啸纵飞而上,迎着雨幕越飞越高,飞到暗云沉沉的尽头,任阴冷的寒流凌虐着她的身体。她高举左臂,插入云中,一道道红色闪电便如染血的裂纹划破云层,划破长空,照得整个沙水城一片血色迷蒙!接着一道道闪电又沿雨水直射而下,在沙水城上空跳跃舞蹈,小城里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树木折断的喀嚓声! 沙水城的人们不知为何会突然雷电大作,都缩在屋里战战兢兢地看着外面,看着天地间如黑云泣血般的红色雷光,谁也不敢向外探头,更不敢上街。 城主府的前院客厅,林英琦站在窗前望着城里肆虐的电光沉思不语,脸上的肥肉随着电光的节奏颤来颤去。公西铭站在他身后,招牌式的微笑已在脸上凝结多时,讷讷地不知说些什么。 城主府后院的一个偏院,墨鱼坐在自己房里,手里捧着一卷陈旧的书册,对着窗外阵阵出神,另一间房里絮儿伏在窗台上泪流满面,一遍遍地喃喃着:“夫人,夫人……” 何叶家的杂货店里,店门大开着,何叶站在门口指着天空跳跃的血蛇大喊大叫,兴奋得连衣服被淋湿了也不管不顾,何老酒则眯着昏黄的眼睛看着远天,照样端着他的酒杯时不时地抿上一口。 沙水城一条积水重重的街上,巫山月和黑豆并排站在雨里,仰头望着金珞华飞入云层的地方呆呆出神,血色的电光在他们身边跳跃来去,一根根粗大的树枝树干被闪电劈下来落在不远的路面上,他们都无动于衷。 所有的闪电都绕开了他们,所有折断的大树也不会碰到他们分毫,甚至雨水也开始避开他们,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地洒在旁边的水洼里,可是巫山月早就擦干的脸却又湿了。两颗金豆子般的眼泪忽然跳了出来,顺着白嫩的脸蛋滚落而下,眉心里也亮起微弱的蓝光,一闪一灭,一灭一闪,一如她砰砰心跳的节奏。 她低头看向黑豆,眼泪无声地流着,黑豆也呆呆地看着她,两只乌黑闪亮的眸子里也有了点点泪光。她俯身把黑豆抱了起来,紧紧贴在胸前,眼泪从脸颊滑落,一颗颗落在黑豆柔顺的背毛上。 “黑豆,我的心好痛……林暮他就要死了,华姨也救不回他了……” “林暮,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回来,我还没……我还没嫁给你呢……” 第四十五章 流光地狱 黎海潮本没有绑架林暮的心思。他虽然郁怒难平,也不是什么仁厚善人,可对一个孩子下手却未免心存愧疚。他只是想戏弄一下这孩子,最多把他藏几天让金珞华上上火,等出了这口恶气再把他放回来。哪知一动起手来,这个莽汉却大吃一惊,随即被彻底地激怒了。 这孩子身上居然有星力! 黎海潮大手抓过去,竟然一下子被对方的星力震开。这星力温暖柔和生机浓郁,很像谷星,虽然微弱如同萤火,但以林暮的年纪来看却绝不寻常!他才八岁,已经提前修行并点亮了谷星,提前修行的孩子大多资质超卓,这怎么会是金珞华口中那个不能修行的假儿子?显然金珞华是在撒谎! 黎海潮之前只是有七八分的怀疑,现在则可以十分的笃定,金珞华为了保护儿子,不仅欺骗同族,隐瞒儿子的真实身份,为了把假戏做真,竟还污蔑同族杀了她的儿子! 现如今只有如此解释。黎海潮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再也不会顾忌什么,运起星力捉了林暮,并甩脱了林暮身边那个小女孩,拍着胸脯报了自己的名号,便不再理会女孩的追逐叫喊,拎起林暮闪身离去。 他就是要气死金珞华。老子这次真抓了你的儿子,看你又能把老子怎样?不过他还是害怕金珞华追上来,带着林暮连夜疾奔向北,金珞华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早已远远地出了城门,当沙水城上空绽放如血的雷霆,他只是回首望见远天一片红光在雨幕中跳跃,却不知是何缘故。就这样连夜赶路,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在小镇上雇了一辆马车,一路穿过几座海滨小城,于第二天下午进入辽西郡白氏领地。黄昏时分,马车驶入白浪城,他箍着林暮的手臂在街道僻静处下了车。 白浪城是辽西郡核心城市,依山傍海,沙软潮平,风景秀丽宜人,城区比沙水大了三倍,常驻人口却要多上十倍有余,春夏之季更是游人如织,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渔业、商业、手工业都比较发达。这个季节刚过早春,游人不多,但街上已经有了繁荣景象。 黎海潮专挑僻静无人的去处,一条小巷一条小巷地七拐八绕。林暮不哭不闹,一路睁大了眼睛仔细辨认,想记住自己走过的每一条路,想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去哪里,可是记着记着就记乱了,只觉对方的大手像一把铁钳子,把自己手臂箍得生疼,用尽全身星力也难以摆脱。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果然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在马车上他还不停地找话说,想问清对方底细,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抓自己,也曾以妈妈会来救自己来威慑对方,但这样做只是让马车驶得更快。至于大声喊叫救命,身体周围有一圈灰色屏障可以隔绝声音,根本没人听得到,反而会让手上的铁钳子收得更紧。于是他乖乖地闭上了嘴巴,只是睁着一双不安的眼睛,观察每一个自己看过的场景。 入夜时分,黎海潮钻进一个黑漆漆的小院子,院里小山一样堆着两堆木料,还停着几口散发着油漆味的新棺材。林暮借着星光辨认出棺材的那一刻,小心脏陡地一下仿佛停止了跳动。这是个棺材铺,居然要给自己买棺材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离死亡如此之近,那油漆味闻起来就像刺鼻的死人味,呛得他呼吸都要停滞。 妈妈,妈妈,小暮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月儿,黑豆,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对死亡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林暮的心,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随后屋门一开,他被黎海潮拎了进去。 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个大胡子木匠正在灯下哧哧地刨着木头,满地都是木屑和刨花,空气中飞腾着碎木屑,混着一股木头散发的特殊味道,呛得林暮打了两个喷嚏。那木匠却是连头都没抬一下,继续哧哧地推拉着刨刀,只淡淡地问了一声:“没人跟着吧?” “没有。六叔,我你还不放心?”黎海潮瓮声瓮气地说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怎么还带个孩子?”木匠又问。 “嘿,这是四爷爷给我的任务,您就别多问了!”黎海潮道。 “那就快进去。”木匠道,仍旧没抬头看上一眼。 此时隔音屏障已经撤去,林暮原本打定了主意,进门后向那卖棺材的木匠大喊救命,却发现黎海潮并不提买棺材的事,听两人说话倒像是一家人,于是话到嘴边只能生生止住。人家是一家人,自然不可能救自己,对方暂时也好像没有杀掉自己的意思,自己一喊,不一定能招来救自己的人,反而可能被立刻杀掉。 他回头望了一眼。院门空洞,四周静寂,妈妈是不可能赶来的,他只好踉踉跄跄地任凭黎海潮拖着,进了里屋。里屋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八仙桌。黎海潮绕过桌子走到床边,左手轻轻按上雪白墙面,那面墙便如同融化了一般消失不见,眼前现出一面黑洞洞的门。黎海潮一矮身,拉着惊疑不定的林暮走了进去。进门后林暮回头看了一眼,背后又变成漆黑一片。 眼前是一方不大的暗室,室内一盏长明灯放着幽幽的亮光,只将灯旁一尊一人多高的雕像照得若明若暗。昏昧的灯光下,也看不清那雕像刻的是谁,只觉如凶神恶煞一般,阴森恐怖。林暮被拖着走到雕像跟前,正想仔细观察一番,就被黎海潮掐着脖子按倒在地上,只听对方说道:“给老祖磕头!” 林暮想知道这雕像是谁,于是梗了梗脖子说道:“这又不是我的老祖,为什么要我磕头?” “你妈妈的老祖,你也得磕头!”黎海潮怒道,不由分说把林暮的脑袋按到地上,然后自己也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林暮再爬起来时,小脸上蹭了一额头和一鼻子的灰尘,他也顾不得擦,好奇地追问道:“那你是谁?跟我妈妈是什么关系?” 类似的问题林暮一路上问过许多次,黎海潮都装作没听见,从没回答过。黎海潮严格遵守长辈们的训诫,在外行走绝不对人说起自己身份,哪怕这孩子被自己抓住,万一出了岔子被人救走,只怕也会泄露了族人行踪。不过到了这里他就不用再担心什么,颇不耐烦地道:“问什么问,老子是你娘舅!” 林暮眨了眨眼睛,道:“你骗人!你要是我舅舅,怎么会偷偷把我抓来?” 黎海潮站起身,一手拉着林暮,一手正伸出去摸那雕像的眼睛,一时顾不上回答林暮的话。林暮也顺着他的手抬头去看,只见那雕像的眼睛一片黧黑,好像只是木头被涂了黑色而已,也不见跟别的地方有何不同,但是黎海潮的手指轻轻一触,那眼睛忽然就闪出一道幽光,就像这座凶恶的雕像一下子活了过来,眼珠朝自己转了一下。 这突然的变化让林暮不禁打了一个激灵,随后便感觉手腕一紧,似乎是黎海潮在用力往前拽着自己,疼痛中只觉眼前一花,周围的一切竟忽然变得开阔。 眼前不再是那间阴森的暗室,而是一条夹在山崖间的平坦大道。两侧山崖高有百丈,直如刀削,山崖之上是幽蓝的夜空,但是看不到星星。好像夜的颜色只是这种晦暗的幽蓝,而根本不是漆黑,不需要星光或者月光,也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周围的东西,甚至可以看清左侧石壁上刻着的三个大字:琉璃谷!大字旁边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却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得真切。 林暮心中好奇,扭过头再往回瞧,却只看到一团团变幻的云雾,完全看不清那云雾背后都是些什么。原来这条路没有来路,他们的脚下就是起点,左右又都是石壁,看不到什么岔路,只是一直往前延伸,通往的地方应该就叫琉璃谷。 显然刚刚那座雕像的眼睛是一个机关,触碰之后可以进行空间的传送。林暮在侯府时曾在藏书楼用过空间传送阵,对此不算陌生,他只是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天空看不到星星。不过,跟着黎海潮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他就发现远处飘来一个青幽幽的光点,像一只大个的萤火虫,很快那光点便飘飘悠悠地飞近,林暮的眼睛也随之瞪得溜圆。 那不是萤火虫,而是一个青蓝色的花瓣,形状大小与月季花的花瓣相仿,在微风里轻轻地飘着,散发着荧荧的亮光,离近了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漂亮的花瓣林暮心中的不安竟稍稍减轻了一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飘到头上,伸手想要去抓,却被黎海潮一把拽了一个踉跄。那暴躁的粗汉忽然加快了脚步,林暮只有小跑着才能跌跌撞撞地跟上,忍不住又问道:“你到底是谁?把我带到这儿做什么?” “聒噪什么,老子是你娘舅!”黎海潮怒道。 “你不是!”林暮道。 “老子就是!”黎海潮道。 “你不是,不是!我舅舅才不会偷偷抓我!” “想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嘿嘿,这得去问你的好妈妈!不过你没机会了,你见不到她了,哈哈!” 林暮心里一颤,问道:“你要杀我?” 黎海潮扭过头阴森森地一笑,正要回答,却听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恍若鬼语:“五哥,带他到我这里来。”林暮也在同一时刻听到,只觉这声音说不出的令人难受,不知为何脑子里一下就闪过电视里看过的僵尸和活死人,顿时头皮发紧寒毛发炸。只见黎海潮的表情也是一僵,他没再说什么,拽了林暮就往前走。 林暮不知道说话的是谁,也不知道黎海潮会怎样处置自己,只得咬紧了牙,强压住心里的恐惧,跟着他一步步朝前走着。一抬头间,发现远处出现越来越多的光点,跟刚才那个花瓣的荧光很像,只是有红、黄、蓝、白各种颜色,像一只只小灯笼,或高或低地飘荡在山崖之间,煞是美丽。这种美丽会慢慢抚平人心底的不安,让人觉得那山路尽头的世界应该会同样美好。林暮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越往前走,各色花瓣便越多,远远望去,一条山路就像被飞舞的流光铺成,极为炫目奇丽。天空中仍然不见星星,可是这些花瓣就如星星一般漂浮闪耀,却远比满天繁星更为壮观。再往远处看,萤火尽头已隐隐现出一轮圆月,只是那圆月并非银白色,而是奇特的绿色,跟谷星的颜色十分相似。林暮看到它时,也觉身上自动运转的谷神星力加快了速度,吸入星府内的谷星能量多了几分,就像被谷星直射时的感觉。林暮只觉得十分奇怪。 再往前走,山路逐渐开阔,远远望去,可以看出前面是一片山谷,在璀璨的荧光花瓣照耀下,已能看到地面都是郁郁葱葱的花草,而失去了山崖的遮挡之后,天空中竟出现了好几个不同颜色的“月亮”,白色,紫色,蓝色,红色,或高或低,分别漂浮在山谷各处,夹杂在花瓣中央,如众星捧月,轻舞飞扬,绚烂辉耀,比另一个世界霓虹灯下的现代都市不知美上多少。 林暮越看越是喜欢,惴惴的心绪也放松了一些,只是不知这些“月亮”都是什么。仰头再看到那绿色的“月亮”,感受到身上飞速运转的谷神星力,心里不由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会不会就是谷星? 假如人离那些行星足够的近,行星就可以和月亮一样大。眼前荧光点点浑如星海,各色月光迎照归人,恍如置身于高天之上。林暮仔细数了数那些月亮,白色是金星,青色是水星,红色是火星,绿色是谷星,紫色是木星,灰黄色是土星,淡蓝色是天王星,蓝色是海王星,银白色的是真正的月亮。除了太阳,所有该出现的都在这里,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很可能这真的就是行星!不过林暮想不出来在地球上有哪个地方会有这样的奇景。即便是天上也不会是这番景象。只是感觉这里跟一般的地球空间有很大不同。他一路把乌黑的大眼睛睁得溜圆,简直有些看不过来。如果不是前路吉凶未卜,恐惧始终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他一定会兴奋得又跑又跳。可如今他一回神便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越往前走,夜色越是绚烂迷人,自己却像是离鬼门关越来越近。 妈妈,妈妈,我在一个叫琉璃谷的地方,这里很漂亮,可我心里好怕好怕…… 两人已完全走入了山谷,脚下都是花花草草,许多林暮从未见过的花在盛开着,芬芳馥郁,妖娆多姿。那些荧光花瓣也飞得更低,就在林暮的眼前、肩上、手上飘来荡去,有一瓣紫色的轻轻落在他的胸前,林暮小心翼翼拿在手里,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把它散飞到温柔的夜风中。 这时那个半死不活的声音忽又响在耳边,把林暮吓得打了一个冷战:“快点,快……我要饿死了,快让我……吃了他……” 第四十六章 花月囚笼 林暮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头角狰狞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竖着尖利獠牙,用爪子一把撕开他的皮肉,扯下他的胳膊,放在嘴里大吃大嚼,嘴角一滴滴淌着鲜血。他宁愿被一刀杀死也不想被这样一个怪物吃掉,极度恐惧之下,再也顾不得手臂的疼痛使劲挣扎起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再往前走,可毕竟人小力微,黎海潮牛眼一瞪,一把就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夹在腋下大步向前飞奔。 林暮脸朝下,只看到地面花草飞速后退,有些甚至还从他脸上拂过。他不断扭动身子,用手拍打黎海潮的腰腿,可是就像蚂蚁撼树,无济于事。忍了许久的眼泪扑簌簌顺着小脸流下来,一滴滴打在花冠和草叶上,他大声叫道:“我不要被妖怪吃掉!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舅舅,不要把我送给吃人的妖怪……” 林暮只求一死,顾不上计较这个把自己抓来的恶人到底是谁,“舅舅”也叫出了口。似乎是这声舅舅让黎海潮有些心软,竟蓦地停下了脚步。林暮一下子被摔到地上,整个人趴在了没膝深的草丛里。他咬着牙爬起来,不经意抬头往前看了一眼,发现前面的一大片花草比其它地方高了一截,足足有一人多高,枝繁叶茂,花朵硕大,看似是一个直径数百米的圆形花树林。花林上空不再有荧光花瓣,只悬着一轮白色圆月,就是那轮被林暮认作金星的圆月。 没有人,也没有妖怪,只有白月照耀下的奇异花林,花林中还飘出阵阵异香,只是香气扑入口鼻,竟让林暮感觉有些虚弱。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正瞧见一枚红色荧光花瓣缓缓飘入林中,林中一条绿藤突然扬起,像长鞭一般带着破空的脆响,一下将花瓣击得粉碎。 也不知是花林里有人,还是那绿藤自动做出反应,总之这里绝非善地。林暮猜想吃人的妖怪可能就在林子里,不禁又惊又怕,转身就跑,却被黎海潮掐着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回来。 “要怪,就怪你妈,别怪老子!” 黎海潮闷声闷气地说着,抬头望向花林深处,用蒲扇般的大手在鼻子旁边扇了两下,似乎想扇走那刺鼻的花香,高声叫道:“老七啊,这三年来你困在这锁元花林子里,受了不少苦,五哥看了也心疼,可这不能怪四爷爷。族规不能破,你偷祖器,开启血灵噬心,要不把你关起来,你肯定忍不住向族人下手。五哥知道,这血灵噬心一开,至少要吸一次星府本源,不然就会饥渴难耐,痛苦不堪,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五哥心里可不忍了。我手里有东亭林家的小崽子,想当年三十三世家剿杀咱黎氏,林家算一份,他是咱的大仇人,可咱黎家的女人忘了家仇祖训,给仇人生了儿子,我把这小崽子抓回来交给你,拿他解了你的饥渴!” 林中一阵风起,白月下花影摇晃。那活死人似的声音忽又传出,虽虚弱却难免其激动欣喜:“我知道,谢谢五哥……快,快把他给我!” 林暮听明白了一大半,这才知道抓自己的人是妈妈的族人,的确算是自己的舅舅,可他们也跟林家有血海深仇。仇人的儿子也是仇人,妈妈又是违背族规嫁到林家,他们自然不会认自己这个外甥。他们对妈妈不满,这才抓了自己,难怪他说要怪就怪妈妈。至于什么血灵噬心,吸食星府本源,惊恐之下他一时没有回过味儿来,只是徒劳地拼命挣扎。 黎海潮瞧了林暮一眼,嘿嘿冷笑了两声,一手掐脖子一手抓腰,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如今他已不在乎对方是大人还是小孩,更不会顾念什么亲缘,要说亲缘也是囚在花林深处的堂弟黎海宁近的多。 这一下诛杀仇人之子,惩治金珞华,还能给堂弟解除痛苦,一举三得,四爷爷也不会说什么吧?嘿嘿,既然金珞华冤枉族人吸了她儿子星府,往我族身上乱泼脏水,那我就把事情做实,让海宁真的吸了她儿子的星府! 想到这里,黎海潮手上运足星力,一把将林暮抛入空中,只见小小的孩童身体在花林上空划过一道弧线,径自向花林中央飞坠过去。 眼中花影错乱,耳边风声呼响,饱受惊吓的林暮一时有些恍惚。直到身体下坠即将触及花树顶端,身下几株花树忽然一阵枝叶摇晃,扑簌簌地伸出几根鞭子般的绿藤,兜头盖脑缠了上来。 林暮身在空中不能控制身体,想躲却无法可躲。眼看那些绿藤即将缠到身上,却有一股吸力从不远处的花树中央传来。绿藤如蛇,那吸力就如跟毒蛇争食的无形怪兽。林暮惊惧万分,倒希望自己被那些绿藤困住,可那吸力灵动巧妙,带他冲出绿藤包围,又避过几株花树,跌坐到一片潮湿柔软的草地上。头上繁茂枝叶遮住了大部分白月光辉,眼底斑驳碎影中映出一个盘坐在地的人影,可他还没看仔细,就被一只满是污泥的手揪住前胸,一把拽了过去。 林暮睁大惊恐的眼睛,看到一张被污秽和乱发遮住的脸,几乎黏在一起的长发中间露出两只眼睛,血丝密布,死气沉沉,一动不动地逼视着自己。他知道就是这个野人要吃自己,害怕到身子不停颤抖,却完全没有挣脱的力气,也忘记了挣扎和哭喊。那双眼睛盯着他看了一瞬,突然便死人复活一般泛起夺目的神采。 “哈哈哈哈!” 白月之下,花林中央传出一阵狂放的笑声,尖利中带着沙沙的摩擦之音,直刺人的耳鼓。那笑声充满心愿一朝得遂的欣喜和得意,惊得周围的花树哗哗作响,千万条绿藤齐齐向天伸展,仿佛大风吹过花林,仿佛群鸟呼啸飞起,把转身正要离去的黎海潮也吓得一个机灵,又转回身来望了一眼。 这位堂弟显是“饥渴”太久,今天终于得了“食物”,激动一番在所难免。黎海潮为他解了大难,见他兴奋至此,心中也不禁有几分得意,正想开口再多跟他套两句近乎,却听那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怒极的暴吼: “黎海潮!你骗我,你骗我——!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黎海潮一怔,脸色刷的变了,怒道:“老七,你什么意思?” “他不是我黎氏后裔,根本就没有我族圣血!你竟敢抓一个外人来戏弄我!” 花林中央,黎海宁咆哮着一把将林暮扔了出去。吸不了星府本源,空欢喜一场,他现在只想杀了这小崽子,杀了用他来戏耍自己的黎海潮。 小小的身体直直飞出,从密集的枝叶中间疾速穿过,撞上一株粗大的花树,然后跌落在地。林暮只觉全身上下痛到麻木,若不是有星力护住身体,这一下就算不死也会摔成残废。尽管如此,他挣扎了几下也没能爬起来。周围几根绿藤迅速伸出,缠住他手脚四肢,那藤上竟然还有尖刺,一经缠住就齐齐刺入皮肤,让他感觉周身星力忽然一滞。奇怪的是一滞之后那星力便又贯通无阻,同时尖刺也全部拔出,之后绿藤松开束缚,竟都窸窸窣窣地撤了回去。 此时黎海潮在林外心神大震,一双牛眼死死地瞪着,一时竟有点反应不过来。自从发现林暮身怀星力,他就没再怀疑过这孩子的身份,一直笃定他就是金珞华的亲生儿子。可是黎海宁不可能佯装暴怒,必然是无法吸食林暮的星府本源。这么说这孩子真不是金珞华亲生的?金珞华的儿子真的丢了?自己彻底搞错了? 怎么会这样? 黎海潮的冷汗刷的一下从额角流了下来。 林子深处,林暮忍着痛想要从地上坐起来。贴着地面,他能看到十几米外那“野人”的腿,那双腿盘坐在地,被四面八方伸过来的绿藤死死缠绕着,每一根藤都要比普通的粗上一半。想必就是因为这些绿藤,对方才无法离开这花林,甚至无法离开原地一步。但是不知为何,这些绿藤好像不会纠缠自己,只要能爬起来能走路,他就可以逃出去。可还没等他坐起来,那“野人”便又咆哮一声,一股无可抵抗的力量又吸摄过来。他在长满杂草的地面上滑行十数米,再次被那只满是泥污的手掐住了脖子。 黎海宁眼红似血,乱发如舞。这片锁元花能封锁星力,困在这里,他能发挥的修为不足十分之一,他本不想浪费星力,可他难以遏制心中的怒火。把林暮抓到手里他又立刻扔了出去,当那小小的身体又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摔在地上,他心中便有几分舒爽。于是他把布娃娃再次捡起来,再次丢出去,一次次撞得花树枝摇叶晃,一次次砸得地面扑通作响。也不知丢了多少次,林子外面传来黎海潮粗闷的声音: “老七,五哥对不住你,这次应该是抓错了人,你把那孩子放出来吧。” “放?” 借着斑斑点点的白色月光,黎海宁一脸狰狞地盯着手中玩偶般的小男孩。小男孩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全身骨骼经脉都摔断了,早已奄奄一息,昏死过去,看样子早活不成了。放出去?黎海宁嘴角一咧,发出渗人的低笑:“抓错了?哈哈,抓错了?那就把对的人抓来,换他出去!” 黎海潮深感心中有愧,很对不住金珞华,只希望林暮还能从林子里活着出来。可是抓对的来换?又能去抓谁?他抻着脖子,往林子里张望着,说道:“这事没法办。这孩子的妈妈说了,她亲儿子死了,这只是个冒牌货,我是不相信才把他抓来,谁知道真是个冒牌货。可她亲儿子已经死了,这还咋换?” “那就抓族里的孩子来换!”黎海宁又说道。 “那可不行,族里的孩子不能给你。”黎海潮一口回绝,又想了想,道:“你吸不了他星府,留他在里面有什么用?五哥求你这一回,放他出来吧。” 等了半晌,林子里却再无声音。黎海潮在这儿等了许久,锁元花的香气熏得他气力都没了一半。他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又催促道:“行不行啊老七?从小到大,五哥我可没少疼你,你就不能给个面子?” 黎海宁依然闷声不语。 黎海潮很是无奈。对方不放人,他也办法进林子去救人。锁元花的花香化泄人的气力,花藤禁锢人的星力。被花藤一缠,他根本就走不到黎海宁面前。那孩子能救固然最好,救不出来也就算了,只能怪他命不好。黎海潮固然心中有愧,但他更担心对四爷爷无法交代。 “这事儿整的!咋跟四爷爷说呢?还是先瞒下来吧,不能说,对,先不说,反正说了也没人能救那孩子出来。”黎海潮喃喃自语了一阵儿,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又呲牙咧嘴朝林子里望了一眼,转身离开了锁元花林。 此时的黎海宁心情平静了少许。他在摆弄手里这个垂死的孩子。其实他只需再摔一次,林暮就会彻底断气,他知道黎海潮不会跟他交换,他也不可能留这孩子活着。可他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锁元花的花藤居然对这孩子毫无反应。 锁元花极其敏感,不管活物死物,任何会飞、会动的东西一旦接近,都会受到花藤的攻击和缠绕。这片林子外人进不来,进来便出不去。如果可以摆脱花藤缠绕,黎海宁早已逃之夭夭,哪会一直困在这鬼地方,生不如死。可是他做不到的事,所有族人都做不到的事,这孩子却可以做到。 黎海宁的怒气一下子退了大半,心里又重新燃起希望,激动不已。他开始翻检林暮身上的物品,发现只有脖子上戴的一串贝壳项链。他解下项链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便一把丢了出去。接下来他只能探测林暮的身体,他会一点儿水星的探查星术,这样的小孩体内若藏有任何星器都不可能瞒得过他。可是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他也没在对方身上找到一点存有星器的迹象,反倒发现这孩子是零资质。 零资质?这怎么可能?明明身上有星力流动,只是这星力有点怪异,不是谷星星力,却非常之像,实在太像了。 以黎海宁的修行经验,除了谷星他也想不出别的星力。毕竟林暮还只是个孩子,不可能修到高阶层次拥有异种星力,他只能认为这种星力就是谷星星力,只不过很是稀薄罢了。 黎海宁几经失望,实在没有闲工夫再去琢磨星力属性的事。他没能找出林暮避开花藤的原因,可林暮眼看就要死了,他的心跳越来越弱,身体开始慢慢变凉。黎海宁也变得越发烦躁起来。 他有点后悔,本应该先查问清楚再弄死这小孩,这很可能是自己唯一可能逃生的机会。逃出这里,逃离族人的掌控,自由自在,还可以继续追求无上的力量,踏上先祖的称霸之路,复兴黎氏一族。逃不出去,一切就都是空谈,他还要继续忍受血灵噬心的饥渴,生不如死的活着。 他再次愤怒地咆哮一声,左手高高举起,手心里亮起一团金红光辉,射入林暮前心。 第四十七章 生如夏花 黎海宁只能祈祷林暮可以活下来。太阳虽是他的主修命星,高达七旋,却没有多少治疗效果。他自认为是个天生的杀戮者,而绝不可能是治疗者,领悟的太阳法则自然与治疗恢复毫不相干。他的法则是“君王”,正如太阳拥有被群星环绕的君王般的地位,他要走一条熠熠生辉的太阳之路,缔造君王般的宏图伟业。然而讽刺的是,他却在这儿做了三年的阶下囚。 在锁元花林子里,黎海宁能发挥的太阳修为仅相当于一旋左右。受法则所限,太阳星力蕴含的生命力量他能激发的也不过十之一二,何况他根本不懂治疗类的星术,而林暮筋骨尽断,生命垂危,这么重的伤势就算他有治疗天赋也难以应付,只能是略尽人事罢了。他在林暮的心脏位置注入了一些星力,以求维持其心跳,之后便把这具破破烂烂的身体丢在一旁的草地上。 又一波饥渴无力的感觉潮水般涌来,像体内有成千上万条蠕虫,一点点吸干全身血液。这是血灵噬心之术的强大反噬,这种血脉星术就像在体内孕育了一个魔鬼,若不给它喂食,它就要不停地喊饿,乃至敲骨吸髓,吞尽全身星力。这样下去,唯一的结果就是自食星府——自己吞掉自己的星府本源,他将会死得无比凄惨。 其实他仅仅需要一条族人的性命,吸食一次,就将永久的解除饥渴。可是他在开启能力的第一时间就被发现,然后被族老们围攻制服,投进这锁元花林,再也没有抓捕猎物的机会。 黎海宁仰面躺在草地上,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就像一条干涸水沟里垂死的鱼,可鱼还能挣扎着甩甩尾巴,他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在星力充足的时候他还能忍受,但刚刚耗费了不少星力,他已经经受不住体内魔鬼的搜刮。这种来自血液中的压榨,比任何肉体折磨都要痛苦。他睁着无神的眼睛,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他抓住的只有杂草,只有锁元花刺人的藤蔓。 天色渐渐转亮,白月的光辉悄然隐去。黎明将近的时候,黎海宁昏死过去。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相隔两米,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是两具僵硬的尸体。 林暮的心跳还在,但如此微弱,就像北风里煤油灯上的蓝色火苗,每一秒都可能熄灭。谷神星力也在缓慢地全身流转,但是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随全身的血液一起,变成一潭死水。黎海宁的太阳星力的确有效,让林暮的心跳多维持了四个小时,但也仅止于此了。除非他还愿意在林暮身上一次次浪费星力,期待那近乎万分之一苏醒的可能。可是现在,哪怕他真的愿意这样做,也是自顾不暇。 林暮一动不动地仰卧在地上,头枕着青草,右手伸向外侧,无力地搭在青草中间。草丛里有一株刚刚出土的嫩芽,两个小小的叶片呈椭圆形,碧绿晶莹,与周围清一色的杂草有着明显的不同。有心人一定会注意到,这片锁元花林子里只有两种植物,除了锁元花,就只剩那种谁都会无视的杂草,除此之外,所有植物在发芽之初,都会被锁元花霸道的绿藤鞭打至死。可是这棵嫩芽例外,不知是不是因为生得隐蔽,锁元花还没有发现它。 它距离林暮的右手很近,近到一阵东风吹来它的叶子就会触及林暮的中指,所以当东风真的吹过来的时候,林中叶片低语藤鞭如舞的时候,它的叶子歪过来在林暮中指上轻轻碰了一碰。只是不经意的一碰,那嫩小的叶片忽然颤抖了一下。林暮的中指缓缓浮出一道淡绿色的符文,而后他的谷神天赋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触发,一点晶莹如露的淡绿微光从他指尖飞出,飘落到那株小小的嫩芽之上,融入叶脉之中。 这并不是什么保命的天赋,只是借助植物修行,分享一点植物的感知。不过在植物的角度,它们更加喜欢这个能力,因为它会带给自己蓬勃的生长之力。跟其它星体一样,谷神星也有多个法则,而林暮的法则就是植物生发。这带给他与生俱来的植物亲和本能。 小小的嫩芽接受了林暮的天赋之力,很快它的叶片上渗出一小滴透明晶莹的“露珠”,叶片轻轻一晃,那“露珠”就飞起来,落入林暮干裂的双唇之间,毫不费力地挤进了嘴里。 几分钟后,林暮那一下弱似一下的心跳终于稳定了下来,剩余的谷神星力也开始加速了流动,不过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维持修行,而是自发修补损坏的躯体。它没有太阳那样明显的恢复效果,却也绝不似火星那样毫无建设之力。修行人只要有一口气在,星力就能够对身体进行修补,只不过星力属性不同,修为强弱不同,恢复速度也有差异。 林暮这条脆弱的小生命暂时活了下来。就像每一个生命的降生都是偶然,他能够活下来也不过是偶然。可是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偶然的旅程,一个偶然的起点,无数个偶然的路遇,偶然再衍生必然,最终在必然或偶然中落幕。 太阳升起来,照得整座山谷一派温暖祥和。琉璃谷花草繁茂,四季如春,五彩缤纷的花瓣日夜在谷中漂游,花香四溢,美景迷人。整座山谷如一只长颈大肚的酒瓶,瓶口朝北,最南边是一座林木环拱的小村落,住着黎氏族人一百多口。锁元花林位于山谷的东北角,属于族人禁足的区域,平时根本不会有人靠近,只有一个人例外。 上午九点多钟,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女孩向锁元花林珊珊走来,她身着月白色长裙,裙腰处系着一朵明艳艳的黄色玫瑰,一头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两朵黄色小花斜插在额前。女孩不算很漂亮,但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清新灵动的韵味,柳眉弯弯,眼似月牙,脸蛋红扑扑的,笑意盈盈。她臂弯里挎着竹篮,迈着轻快的步子涉过花间小径,走到锁元花林之外,摘下臂上竹篮,向林中喊道:“哥,我来啦!” 这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穿越层层花树,飘到花林的中央。黎海宁猛然睁开眼睛,一挺身坐了起来。外面是他的妹妹黎晓云,他知道是她又来送饭了。不过就像往常一样,他沉默着没有吭声。三年了,她每日送两餐饭,风雨无阻,但他一直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黎晓云也没有等他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哥,四爷爷又配出了一种新的花精,说是兑酒会特别好喝,我偷偷给你拿了一点兑在酒里了,你尝尝好不好。” 她踮起脚尖,把竹篮高高举起,然后催动星力,将竹篮抛向花林的中央。她只能用这种方式给哥哥送饭,头一年竹篮经常会锁元花藤截下,她就会再做一份送来,现在随着修为增加,已经不会再发生那种意外了。 黎海宁伸出手,准确地将竹篮接在手中,一只绿藤伸过来抽打了一下,见是个死物且不再动弹,就又缩了回去。竹篮里有五张饼,一小瓶酒,一只烧鸡,一碟素菜,还有一壶温水。他把竹篮放在一边,拿起地上另一个竹篮,手一扬便抛了出去,那篮子里都是空空的碗碟和酒壶。 竹篮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锁元花林,准确地落在黎晓云的手上。黎晓云赞叹道:“哥你真厉害,修为一点都没退步呢!海潮哥他们说,被锁元花缠得时间久了修为就会废掉,简直是胡说八道嘛,嗯……” 似乎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题,她忽然顿了一下,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转而又说道:“八叔家的海明要结婚了,新娘子是海潮哥从外面找来的,听说父母亲人都不在了,长得蛮漂亮的。青雪那丫头开始修行了,资质有近八百呢,是我们这四代人资质最好的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我甩得远远的。唉,其实我这些日子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天生的资质差,你就不要老埋怨我啦,而且四爷爷总是说,修为不重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才重要,弄得人家经常有偷懒的心理……” 黎海宁在林子中央,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酒,那酒香醇浓四溢,跟鸡腿的香味混在一起,勾得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但他只仰头望天,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妹妹一件件数说着村里的事。其实很多事情他都听过了,有些事妹妹甚至说过不止一遍,但只要她在那里说,他就在这儿认认真真地听着。他很珍惜这样的时光,因为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也许不出半年,他就会遭受血灵噬心的反噬,自食星府而死。 “……海星哥又添了个女儿,起名叫青梅,这都是第四个女儿了,不知为啥总生不出儿子,他前几天还去问四爷爷找偏方呢,四爷爷还说,要研究个帮大伙生儿子的花精出来,青石那小子听了可吓坏了,喊着说祖爷爷祖爷爷千万别,要是都去生儿子了,将来我可就娶不到媳妇儿啦!” 黎晓云说着,自个轻轻掩着嘴笑起来,心里却想:这件事已经讲过四遍啦,下次不能再讲了,可是我想不起那么多有趣的事讲给哥哥怎么办?嗯,那就多隔几天再讲好了。 “哥,你好好吃饭吧,我不打扰你啦。我要回去了,还要帮四爷爷做事呢。” 唧唧喳喳说了半天,她也有些累了,当下便挎起竹篮,转身沿原路返回。长裙柔曼如云,拂过一地的青草野花。 黎海宁听她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仰起脖儿灌了一大口酒,又张开大嘴撕下一口鸡肉,在嘴里使劲儿地嚼着,含糊不清地喃喃道:“好香,真是好酒……四爷爷的花精真是绝妙啊……” 他那乱蓬蓬的头发被风吹起,现出一张清削如山的脸。 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只鸡,喝了半瓶酒,他忽然停下来,用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林暮,一探手将他摄到近前。发现林暮还有心跳,黎海宁眼睛里骤然恢复了几分神采,翘起油亮亮的嘴角无声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些狰狞。他把装食物的竹篮放在一边,又往林暮体内输了不少太阳星力,然后新的一波饥渴感汹涌而至,身上的力气像融雪般消退,他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每天五次,每次四个小时。黎海宁在这样的折磨中又过了三天,却如又过了三年一般煎熬痛苦。每次恢复的间隙他都要给林暮注入一些星力,盼着他醒过来。他怕对方受伤过重,变成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活死人,那样的话自己就会白忙一场,好容易看到的生路就又断绝了。他现在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林暮身上,可林暮竟连续三天昏迷不醒,他心急如焚,越发烦躁不安。 他完全忘了,林暮能活下来就已经万幸中的万幸。 那株嫩芽又长高了一节,抽出了两片新的叶子,但它仍然毫不起眼地隐在青草丛中。它没再给林暮喂过露珠般的液体,看来那种救命的东西它也不是随便就拿得出来。林暮的“树人同盟”一直维系在它身上,但也仅仅是帮林暮摄取一些新的星能罢了。它也救不了林暮的命,一切还得靠他自己。 陆续注入的太阳星力让林暮的身体迅速焕发了生机,在谷神星力的全力辅助下,破碎的躯体在一点点地重新整合,只是这过程注定漫长而痛苦。年仅八岁的林暮从没遭过这样的罪,被人将全身筋骨捏断摔碎又重新接续生长,就像下了一场地狱,那种撕裂神经的痛苦堪比刀山油锅,生不如死。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剧痛让他的大脑不愿意清醒,可他没有死去,终究不可能长睡不醒。 第四天清晨,林暮龟裂的嘴唇缓缓地蠕动了两下,看口型似乎在叫“妈妈”。一滴清凉的水珠落入他双唇中间,紧接着又是一滴。他是如此干渴难耐,就像渴望雨水的一片荒漠,他微微张开了嘴巴,承接那一滴接一滴的水珠,而更多的水珠打在他的脸上,那里满是伤痕和血污,一丝丝的冰凉,一丝丝的刺痛,但这痛比起全身的疼痛是那么微不足道。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团团细小的叶子逐渐清晰,透过叶子间的空隙,那儿有一小片铅灰色的天空,天空在下雨,一滴滴雨水把叶子打得噼噼啪啪地响,打得它们轻轻摇晃,它们却绿油油地闪着清新的光。一些雨点带着凉意从空隙中落下来,落到他脸上、身上,落到身旁的草叶上。 他仿佛回到了被抓来的那一天,那天同样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屋后花坪蒙了一层绿雾如烟如纱,黑豆摇着尾巴在雨水浸润的湿地上颠来跑去,月儿的碎花裙摆飘着摆着像一只飞在雨中的蜻蜓,只是转瞬之间一切便都模糊了,他只感觉到体内那个黑色漩涡在不停旋动,如此兴奋,仿佛他越是痛苦,它便越是欢快,它像久旱逢甘霖的小小禾苗,喀拉拉地开始拔节生长。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呼唤,叫他不要死,不要死,原以为是妈妈的声音,但反复听了许多遍他发现不是。可是好熟悉啊,会是谁呢?那声音如此悲伤,如此急切,如此牵心扯肺,有那么几次他飘飘忽忽想要放任自己沉入黑暗的时候,就是那个声音唤回了他。除了妈妈,还会有谁对自己这么好? 是她吗?是那个名叫张瑶的姐姐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声音来自黑色漩涡,就在自己遇险的时候,那漩涡里似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想钻出来帮助自己,可是被另一股力量阻止了,跟上次在海边遇到章鱼时一模一样。他又想起了柳儿姐姐死时的那个梦,那一定不是梦那是真的,黑色漩涡里藏着一片星空,那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坏人想杀自己,一个是好人一次次地救自己。她叫张瑶。 “张瑶……”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喉咙里发出呢喃不清的声音,水声嘀嗒,草色青绿,那声音恍如穿越前缘,融润入雨。 第四十八章 死如秋叶 琉璃谷的雨下得不大,而且很有规律,每隔五天就会下一场,不会多也不会少。最初的几场雨林暮都无法动弹,黎海宁把他挪到枝叶茂密处、基本不会淋雨的地方。 他无法拒绝任何恶意或好意,黎海宁分给他饼吃,分给他水喝,每天给他输一点点太阳星力,他都不得不接受。他是一个全身瘫痪的重伤号,除了睁眼闭眼,听雨看雨,甚至连头都不能侧一下,只能任人摆布。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听那个送饭的姐姐喋喋不休地讲故事,像百灵鸟,哪怕同一个故事总是翻来覆去地讲,也比跟那恶魔般的“野人”单独呆在一起好上一万倍。 他不是怕那个“野人”。从活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怕什么人,哪怕对方一指头就能把他捅死。那又如何?他已经死过一次,那么大的痛苦都承受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只是极度地讨厌和憎恨对方,哪怕对方救活了自己。把自己打到濒死再救一次,那又算哪门子救命之恩?他永远忘不了那双地狱般狂暴的眼睛,忘不了为发泄怒火一次次将自己揉捏抛掷的那双手。 他早就能说话了,可他不愿意说,就那么一天天沉默着。在太阳星力和谷神星力的双重帮助下,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就可以稍微活动一下四肢了,但是在黎海宁清醒时,他仍然装作不能动弹。他要等可以起身逃跑的时候,趁他不注意一鼓作气逃离这里。 好在黎海宁大部分时间都是不清醒的,就那么躺在地上,无力地张着嘴巴伸着双手,眼睛空洞得像失了灵魂。林暮偷偷瞧着他,有时觉得他真是个可怜人,又可怜又可恨。看在送饭的百灵鸟姐姐面子上,林暮觉得可以少恨他一点点,当然,只是少一点点。 林暮知道,黎海宁在等他开口。对方不止一次操着沙哑的声音问他,能不能说话,甚至直接问他怎么摆脱锁元花藤的缠绕。林暮其实也不清楚锁元花为什么不再攻击自己,唯一想到的就只有自己的谷神星力,以及能与植物联合在一起的谷神天赋。他知道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秘密,这秘密可能就是自己活下来的原因,说出去自己就会死,所以他一直闭口装哑巴。 林暮的哑巴装得很成功,黎海宁很有耐心地等了两个多月,直到他注意到林暮身边那株长到一人高的花苗。 花苗的嫩茎如同晶莹碧玉,缀满了椭圆形的翡翠叶子,在白月的光辉下泛着点点微光,如同无暇圣树。它一直在那静悄悄地生长,其实两个月前就该引起黎海宁的注意,可不知为何,他就像选择性地无视了它的存在。 这是最让黎海宁诧异的地方。一株那么显眼的花苗,几乎是这片锁元花林子里唯一的第三植物,距离自己不过两米多远,自己早该注意到才是。可是那花苗就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让自己忽略了它的存在。直到这个午夜他突然烦躁不安,全身星力如沸腾一般开始躁动,他才看到了那株小小玉树般的花苗。他不禁一怔,随后一伸手就想折断花茎将它吸摄过来,可是那躺卧一边的小男孩猛地一下坐起来,双臂张开将它护在背后,大叫一声:“不要!” 两个月来,林暮已经将这花苗视为珍贵的修行伙伴,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何时发动的谷神天赋,更不知道它曾救过自己的命,只是对它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花苗在一尺高的时候,每天分享给他的星能就已相当于打坐两个小时,如今更是达到了三个小时,试过许多花草树木之后,这是林暮找到的最好的修行伙伴。他必须维护它的安全,所以他不顾一切地站了出来。 站出来的第一瞬间,林暮就被黎海宁抓在了手里,那双喷火的恶魔般的眼睛瞪视着他,他也毫不含糊地瞪视了回去。两张泥污斑驳的脸相距不过一指,一动不动地瞪视着彼此。 “哈哈,哈哈哈哈!”黎海宁忽然狂笑起来,那笑声在月亮惨白的辉光下无比瘆人,“小子,有种!” “呸!”林暮张嘴吐了一口唾沫,溅在对方狰狞的脸上。 黎海宁对此视若无睹,只是一伸手掐住了他的喉骨,爆吼道:“说!怎么避开的锁元花藤?” 周围的锁元花一阵骚乱,枝叶舞荡。林暮干脆闭上了眼睛,嘴巴也紧紧闭着,不发一语。他感觉到黎海宁的手在一点点发力,喉咙越来越疼,呼吸越来越艰难,可他把心一横,就是不吭一声。 死。不过是死而已。有什么好怕! 可是黎海宁好容易救活了他,在问出想要的东西之前,是不会让他就这么死掉的。他终于松开了手,将林暮扔到地上。林暮的脸已经憋到发紫,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是他的眼中没有畏惧,一丝一毫都没有。这让黎海宁皱了皱眉,他知道,眼前的孩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恐惧挣扎的小东西了,他血液里的狂躁忽的一下涌上头顶,两颗瞳仁刹那间变得血红,散乱的长发在白色月光下飞扬着,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说?我叫你生不如死!” 黎海宁铁钳子一般的手一把抓下,在林暮肩膀上一拧,连衣服带皮肉生生撕下一块,顿时鲜血淋漓!撕心裂肺的痛苦让林暮差点痛叫出声,他死死地咬牙忍着,像一只小狼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恶魔。恶魔仰头大笑,突然一张嘴将那块血肉吞了进去,鼓着腮帮子大嚼了几下,两行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触目惊心! 那株花苗剧烈地摇晃起来,就像人类因惊恐而颤抖。林暮感觉到它传递而来的复杂情绪,关切,感激,恐惧,惊悚,悲伤,无奈。它是一株与众不同的花苗,它有情绪,林暮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没有惊讶,也没时间惊讶。他盯着那张完全变了形的脸,盯着那嘴角流下的自己的血,眼中终于有了些许的恐惧。 他不怕痛,不怕死,可他不想被一点点地吃掉。 这个变化让黎海宁很满意。他的手再一次伸下来,捏住了林暮另一个肩膀,用那张猩红的大嘴吼道:“说——!” 林暮知道,这人真真正正变成了恶魔。自己若真能帮他避开锁元花藤大概可以落得一个干脆的死法,可事实上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即便说出来也毫无意义,谷神星力不能为对方所用。他只能咬牙挺着,再一次闭上眼睛,他不去看那张脸,不去看那张嘴,不去看他生食自己的血肉。他强迫自己回想林府的日子,回想沙水城的日子,回想跟妈妈在一起时的快乐生活,眼前闪过妈妈温柔的笑,小姐姐骄傲的目光,林易摇头晃脑的可笑模样,月儿倔强的眼神,黑豆讨巧的小舌头……可是这一切,都在新的一轮撕裂中被疼痛击得粉碎。 林暮死死闭着眼睛,黑暗中只感觉到那株花苗剧烈的情绪,那是越来越浓重的悲伤。 深沉的悲伤,剧烈的疼痛,惨绝的遭遇,这一切一切地包裹之中,星府中的黑色漩涡在急剧地旋动,它在欢鸣在歌唱,像一只蛰伏在泥土中的远古巨兽在努力地伸展四肢,撬动土层。但它实在蛰伏得太深,就像在大地最深处静伏的岩浆,那是被紧紧闭锁的深沉而庞大的力量,它最黑暗,最残酷,最强大,也最隐蔽,它只在离死亡最近的那一刻睁开眼睛! 它终于就要苏醒了,可是林暮就要死了,他知道自己等不到它点燃的那一刻,就会被撕成碎片一块块吞进肚里。 “你来晚了……”林暮在心底叹息了一声,随即星府深处又是一阵悸动。接着他忽然感觉到身体也震动起来,远处似乎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如山石倒塌,如天雷坠地。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高悬在自己头顶的血红大手,还在滴落鲜血,看到大手之上天空中摇晃颤抖的白月。 黎海宁仰头望天,愣怔不已,口中喃喃道:“封印又松动了,整整三年……三年,哈哈,哈哈哈哈!” 林暮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天空在颤抖,大地在摇晃,就像地震了一般,一阵眩晕中,看到黎海宁猛地垂下头来,再次将恶魔般的眼神投向自己,赶紧又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一次,那只嗜血的手掌并没有落下来。他听到一个百灵鸟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哥!” 黎海宁疯狂的表情停在脸上,像在一瞬间回了魂,他慢慢抬起头,大手也缓缓地垂落下来。 妹妹一日送两餐,一次在上午,一次在黄昏,从不会在午夜出现在这儿,族老们也不允许她半夜出来。可是今天,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他听出她的声音不像平日那么活泼,那么欢快,而是有些焦灼,有些坚定。 “哥!今晚封印又松动了,爷爷们都去加固封印了,我偷了三爷爷的凤鸣剑,过来救你离开!哥你等着,我来救你了!” 黎晓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年来一贯的天真和欢快都没了踪迹,只有沉稳和坚定。黎海宁彻底怔住了。他从不知道妹妹会想要救他,她没有一次在自己面前提过,哪怕偷偷地暗示也没有。他曾经也想过让妹妹偷来凤鸣剑,不顾一切救自己出去,可他知道那该是冒着多大的风险,也根本不可能成功。可是今天她突然来了,毫无预兆地来了。她算好了就是这一天,早就算好了这一天,等封印松动,趁族老无暇顾及,偷偷救自己离开! 黎海宁的心激荡起来。他想出去,日日夜夜地想出去,可是妹妹修为太浅,即便拿着克制花木的凤鸣剑也未必能走进来,一不小心还会同样困在这里。他不能让妹妹如此涉险!现在快回村,偷偷把剑放回原处还来得及!他大声喊道:“不要!你救不了我,快回去!” 可是,林地边缘,剑斩藤蔓的声音已经响起。喀喀,扑扑,一下接着一下,一下紧似一下。黎海宁张着大嘴,怔怔地听着,心底渴望的火焰压下去又顶起来,担忧和痛惜的情绪顶起来又压下去,一脸地挣扎之色,变幻不定,不知所措。 黎晓云在奋力砍着缠上来的藤蔓。林子外围的锁元花十分密集,每走一步,都有五六只花藤缠绕而至。每一只花藤都会立刻把无数尖刺深入肌肤,注入消解星力的汁液。它们坚韧无比,刀砍不断。她手中的凤鸣剑是锋利的星器,每一次攻击都带有强烈的高温燃烧属性,是谷中唯一克制锁元花的武器,凭借星力可以快速将花藤斩开。 可她无法回避花藤的缠绕,无法回避藤刺的攻击,每一只花藤都会在她身上刮出一条血痕,都会消去她体内一部分星力。幸好她做了充足的准备,用毛巾紧紧掩住鼻子不去闻锁元花的香味,身上还带了几十瓶的回复花精。每走几步她就要喝一瓶花精,回复消失殆尽的星力。 她不敢停,不是时间紧迫,而是一旦停下就会被花藤缠紧,尖刺深入之后星力将会大量消解,那就再无前进之力。她只能不间断地挥舞手中的凤鸣剑,让那灼热的火焰在雪白剑刃上不停跳跃。砍到手臂酸痛她就换一只胳膊,咬着牙忍着缠刺的痛苦将每一只花藤斩落在地,往前艰难地走上一步,再砍,不停地砍。她心里没有任何其它念头,只是往前走,不停地走,走到哥哥那里。 琉璃谷这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空间,本是一位黎氏老祖的星府所化,但因黎氏血脉多修火星天王,这空间充满极具破坏力的火天能量,根本无法稳定存在。每隔三年就要由族老联手施以封印,将暴走的火星和天王星能量封印在内。正是三年前的封印之日,黎海宁偷得祖器激活了血脉力量,被族老们打成重伤丢在这锁元花林。那一天黎晓云什么也没有说,这三年她仍然装作简单快乐,但她心中只想着三年后的封印之日,想着三年后的今天! 哥哥,我救你出来,一定要救你出来! 裙子早已破碎不堪,露出一片片血红的皮肉,第一只藤蔓会刮下一层皮,第二只藤蔓刮下的就是血肉,第三只第四只,一层层一片片,直到血肉干涸,刮出森森白骨。 这些霸道的吸血的吃肉的植物!这座阴沉的悲苦的绝望的牢笼!它凭什么要困住我哥哥!他就算犯了族规,可他从未杀戮,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坏人,我不相信哥哥是个坏人!我就是要救他,偏要救他,一定要救他出来! 黎海宁呆呆地坐在那儿,听着树叶哗哗摇晃,听着剑斩藤蔓扑扑作响,那响声越来越近,直到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看到闪烁的剑光,看到那火红剑光映衬下的血肉模糊的脸,那是他三年未见的妹妹!他痛苦地大叫一声,眼泪飞迸而出,拼命挣扎着腾身飞起,却被粗大的花藤死死拽住,砰一声掉回地面。 “哥!” 这一声是欣喜,是放松。黎晓云斩断身上最后一根花藤,再也无力站稳,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已经变成一个血人,脸上身上的皮肉被刮掉了大半,只能勉力支撑着。她用颤抖的手拿起一瓶花精,把它灌进嘴里,然后一手拿着凤鸣剑,向黎海宁爬过去。身后青草上是一道道鲜血的刻痕。凤鸣剑上也全是她的血,那剑握在她手中,也像有灵一般发出阵阵悲鸣。 “哥,又见到你了,真好!” 她没有去看林暮,也没问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小孩。她只是一步步爬到黎海宁面前,将凤鸣剑递向她的哥哥。 黎海宁放声大哭。那哭声里的悲伤如此浓郁,竟让林暮这个被他生食血肉的孩子都极为难过。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爬过来的血人,他知道那就是送饭的姐姐,他知道她原本一定很漂亮,可她为了救这个恶魔,居然不顾一切就这样闯了进来!他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大地又是一阵震颤。黎海宁没有去接凤鸣剑,而是一把将妹妹搂在怀里,顾不得擦一把肆虐的泪水,拼命给妹妹输入太阳星力。他只有这个简单的治疗手段,他不会别的。他真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治疗! “你怎么这么傻?”黎海宁呜咽道。 黎晓云笑了笑:“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难……可是我来了,就不能后退。哥,你别管我了,快逃吧,不然来不及了。” 黎海宁连连摇头,只是不断地给她输送星力。 “哥,我就知道,你还是舍不得我的。三年前,我差点以为你为了追求力量,不想要我了。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黎海宁继续拼命摇着头。 黎晓云又笑了笑:“你激活了血脉,爷爷们肯定容不下你……我给你讲过情,那个血脉能力虽然需要杀族人,可族人也有老死病死的时候,拿来给哥哥吸,不好么?可是爷爷们太怕了,怕无法控制,怕家族又回到一百多年以前。我……讲不通。哥,你跟我想的一样,对不对?” 黎海宁点头。他现在只想挽回妹妹的生命,突然想起自己这样是不行的,要救她还得出去找真正的医生。他伸手拿起凤鸣剑,喀喀几下就斩断了身上的花藤。他抱着妹妹站起身,刚想凌空跃起,星府中突然产生一片黑洞,那熟悉的饥渴无力感再度出现,并迅速向全身蔓延,吞尽了他所有星力。扑通一声,他又跪到地上,抱着妹妹的双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我要救妹妹,我要救妹妹啊! 黎晓云微微一怔,然后仿若未觉似地伸手抚上了哥哥的脸,擦掉了一些混着泥污的泪水,微笑道:“都说一百多年前,我族父子兄弟相残,亲情沦丧,谁又知道,先祖们心里有多少悲伤……拥有这种力量,是我族的宿命,是上天给我族唯一的生存之道……不是生存,就是灭亡。窝在这避世之地,世上也就再没有黎氏一族,我们……其实已经灭亡了。我们再也没有强大的修士能走出去了。哥哥,我知道,其实,你是这样想的。” 黎海宁再也无力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向后倒下去,倒在他盘坐三年的草地上,涕泪纵横。 “吸了我吧,哥。”黎晓云伏在他身上,继续说道,“我是自愿的,来之前我就想好了。我要救你,更不能让你不人不鬼地活着。” 黎晓云说得风轻云淡,黎海宁心中却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心底的痛第一次超过了那该死的血脉反噬,嘴唇蠕动着喃喃道:“我……真……后悔!” 关了三年他从没后悔,血脉噬心他从没后悔,忧愤将死他从没后悔,他后悔的是害了自己的妹妹! 黎晓云摇了摇头:“不要,哥,男子汉不能后悔……我也想跟哥哥一直在一起,可是哥哥选择了这样的路,妹妹就要帮你走下去……我族先人,只有至亲牺牲自己,才能成就强者。这不是亲情沦丧,这是大爱……大爱,他们……不懂!” 说着,黎晓云勉力坐直了身子,用颤抖的手拿过黎海宁的左手,缓慢而坚定地把他的手掌心按在了自己的心窝上。黎海宁全身脱力,无法挣脱,只得拼命大喊:“不——!” 在这撕心裂肺地喊声里,黎海宁感觉全身血脉如在逆流,一道奇异的力量自星府迅速蹿出,他的手心突然爆出一团淡蓝光芒,那光芒如一张瘦如骷髅的人头,张开夸张的大嘴,狠狠咬向黎晓云的心口。黎晓云全身一震,心口变成一片惨白,以心口为中心,这惨白迅速向身体四周扩散。极度地痛苦让黎晓云浑身颤抖着,牙齿咯咯响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哥,我不会死,……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人头狰狞如噬血魔鬼,黎晓云全身血色尽褪,扑通一声仰卧在地。那人头发出一声尖利呼啸,诡异地凹凸起伏伸缩变换,最终变成一张酷似黎晓云的脸,在黎海宁掌心左探右探一阵逡巡,而后刷地缩了回去。 逆流的血脉重又顺行,一股奇伟之力电射般回归星府,星府中天王星骤然亮起灼目光彩,一声尖锐爆响回荡血脉,所有点亮的星体齐刷刷增长了一圈,同时星府中泛起一股星力风暴,瞬间便将空荡荡的星府填满并扩散至全身血液! 黎海宁一个翻身坐起来,抱住妹妹的尸体,仰天发出无比凄厉的一声惨嚎,泪如雨下。蓦地,他拿起凤鸣剑,抱着妹妹,一个纵身跃出了花林。 林中空地上,七八根断落在地的花藤旁,只剩下呆呆发愣的林暮。 第四十九章 天罚之族 林暮倚靠着一棵锁元花树,呆呆地看着凌乱的草地,看着草地上散乱的断藤,看着青草上片片殷红的血迹,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忘了给自己处理一下肩上的伤口。他都亲眼目睹了些什么?他不愿意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可那都是真的。天突然有些冷,他从心脏到手脚全身上下都在颤抖,他双臂环抱,瑟缩成一团,虽然伤口不再有血流出,两肩和手臂却都已浸成了红色。 他想起了妈妈讲过的那个家族,那个通过杀戮亲人不断提升资质的家族。到现在他怎么会不明白,妈妈讲的就是这个山谷里的家族啊。那个把自己绑到这里的恶人也说过,妈妈也是这个家族的人。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妈妈好像很不愿意提起。 林暮的心很乱很乱。这一幕或许不如当初柳儿的死来的突然,来的血腥,可是带给他的震撼却更加强烈。自从来到这个山谷,自从死里逃生,两个多月以来他小小的心都快要麻木了,现在就像一道惊雷突如其来,把他彻底地震醒了。他的小心脏又开始痛了,一股深沉而杂乱的情绪堵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个姐姐说的话有很多他不懂,但他懂她的泪,她的血。 就像是感受到了喜欢的气息,星府中黑色的漩涡还在旋动不休,只是林暮已经完全顾不上它。因为受伤失血和过度的精神刺激,他开始发烧,脸红红的像火烧云,体温高得可以烤熟鸡蛋,很快就瑟缩着陷入了昏迷。昏迷中眼前一直闪动着浴血的人影,狰狞的骷髅头,黎海宁泪水混着泥污的脸,还有那涎血的嘴角。一幕幕鲜血淋漓的惊惧汇成一个罗网般的噩梦,横亘在天地之间,笼罩着这个八岁的孩子。他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他在梦中惊叫。 痛苦,接连不断的痛苦,就像最伟大的肥料,滋养着那个无底洞一般的黑色漩涡。林暮越是痛苦,那漩涡便越是欢快。现在它充满力量,像一条蛰伏的蛟龙,信心满满地翻腾起来,准备捣碎黑暗,一跃惊天。它要结聚神光,它要照耀星府! 只是这样下去,也许在它点亮的那一刻就是林暮死去的那一刻。毕竟林暮还太小了,修为也太薄弱,经受不起这种痛苦的折磨。仿佛无穷尽的梦魇中他似乎又听到张瑶的声音,那声音穿透浓厚的血污和地狱般的恐惧咆哮,在他心底一遍遍温柔回响,只是他听不清她说些什么。灼热的体温已让他陷入彻底的迷乱,神志颠倒,他只能用仅存的一丝执念试图去追寻她的声音,满目是鬼面狰狞,罗裙似血,就在其间他忽然看到一只纤纤素手,他一把抓住,刹那间只觉层层血色淡然隐去,眼前现出一道清丽绝伦的少女身影,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凉亭之中,暮色沉凝,天边弯月如钩,身侧一树藤萝织起绿荫,在微风中波动如水,那少女婉然站在身前,看不清眉目,却如古老画卷宁静美好。 那一定是他曾展开过的画卷,那么熟悉,好像在某个时候,他也曾失落痛苦,是这个身影让他平静心绪。如今又是这个少女,唤起跨越生命的一点灵光,带他走出梦魇,重回曾经的那个时刻。虽然偶尔还会有道道血色横跃而出,但他的世界渐渐回归了安宁。可惜他再想寻觅那个声音,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只有一个清丽迷人的剪影,或远或近,却越发清晰。 在连续高烧了一天一夜之后,林暮脸上的晕红一点点褪去,体温开始逐渐下降,节节败退的生命力终于稳住了局面。而痛苦的养料就这样断了供给,那狂乱悸动的黑色漩涡也终于哀鸣一声,不甘地停在了点亮的边缘。 黎海宁走后的第三天上午,林暮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正看到花苗倾斜着叶片将一滴露珠滴到自己嘴里。额头已经不烫了,脑袋还有点发晕,口干舌燥,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他站起身,慢慢走到黎海宁原来盘坐的地方。断裂的筋骨刚刚长好,他还不能走得太快。黎海宁留下了一只篮子,篮子里还剩两张饼和半壶水。 那个姐姐死了,以后再没人来送饭了,这就是林暮最后的全部供给。两个月来靠黎海宁分给他的那点食物活着,他一直只能吃个半饱,早已经饿得急了,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狼吞虎咽地吃了全部的饼,又喝了一半的水,剩下的水他都用来浇灌了花苗,因为花苗看上去是那么憔悴,似乎是很缺水的样子。 林暮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发现上一场雨是在七天之前,黎海宁逃走的那天本该下雨,可是不知怎么,老天忘记了。那个夜晚地动山摇,黎氏兄妹说什么封印破了,大概是谁把老天捅了个窟窿,大伙都去忙着补天了,所以顾不得下雨。 林暮焦虑地看着花苗。这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但这个朋友做出了一副就要枯萎死掉的样子。他很难过,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三天里花苗不断挤出体内水份喂给他,算上上一次,已经是两次将他从垂死边缘拖回来。 他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心里翻来覆去,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想着半梦半醒间那个遁入自己脑海的声音和身影,又觉得一切都恍惚起来,再一次坠入了乱七八糟的梦境之中,直到午夜时分,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望了望高悬头顶的白月亮,一骨碌爬起来,用手在花苗的叶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轻声道:“我出去找找水和吃的东西,等我回来!” 花苗轻轻晃了一下,就像在说“我知道了”。 草地上、花树上还有黎晓云干涸的血迹,在白色月光下呈现青黑的颜色。林暮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挎着竹篮,鼓荡起全身的星力,沿着这条血路一直往外走。谷神星受植物欢迎的力量使他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攻击,只有中途一只花藤轻轻扫了他一下。他走得很慢,一个多小时后才走到外面,再次领略到谷中的华丽夜景。只不过他正饿着肚子,花苗在盼着水喝,他完全没有欣赏夜景的心情。他就像一只又饥又渴的狼在开满鲜花的谷中游荡,寻找水源,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好在锁元花林南面不远就有一方池塘。池塘很小,占地不过两亩有余,但池水浅而清澈。林暮蹲在塘边,借着幽幽月色和花瓣流舞的荧光,看到自己在水面上的清晰倒影。衣衫破烂,头发脏乱地粘在一起,脸上涂满了血渍和泥巴,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野孩子,只有眼睛依然乌黑闪亮。 他呆了半晌,对着水中的自己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拎过水壶灌了满满一壶清水。他先就着壶咕咚咕咚喝了一个水饱,再重新把水壶灌满,趴在池边好好地洗了一把脸之后,他离开池塘继续去寻找食物。 谷中到处是花草,大部分他都从未见过,总有些是结了野果子的。凡是见过的野果子他都摘了几个,大部分果子都是涩涩的,很不好吃,吃完其中一个他开始不停地呕吐,吐到眼前发黑。之后他摇晃着倒在了花草中间,像一个醉鬼昏睡过去,直到天明时分才有了一点爬起来的力气。他害怕被人发现,赶紧摸回了锁元花林,匆忙结束了第一夜的觅食之旅。 黎海宁在的时候,这片林子是最危险的地方,现在他不在了,就成了林暮一个人的领地,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林暮猜想黎海宁已经逃离了琉璃谷,应该早就惊动了谷中的人,惊动了出口那个棺材铺的木匠老板,他们应该会四处搜捕,闹得鸡飞狗跳,可是不管他们闹了没闹,这片只能用做囚牢的林子终究是被完全废弃了,没有人再向这边看上一眼。林暮乐得如此安静,给花苗浇了水后,他就坐在那儿挨个品尝采来的野果。 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说不定哪一种果子就是有毒的,会腐蚀肠胃,麻痹神经。不过每当林暮拿起一只不太健康的果子,都会感受到花苗的焦急情绪。这善意的提醒使他规避了很多风险,也让他最终只能对着半篮子疑似有毒的果子发愁。他坐在斑驳的阳光下,将四只果子在草地上一字排开,这是挑拣过后仅余的可吃的东西,将是他整整一天的口粮。他拍着扁扁的肚皮,盘算着一日三餐如何分配,这个问题无比艰难。 “一顿一个,还剩一个。绿豆,你说我是午饭多吃一个好呢,还是晚饭多吃一个好?”绿豆是林暮给花苗起的名字,因为他想念黑豆了。黑豆是黑的,绿豆是绿的,这个名字完全没有问题,他不能理解为啥花苗听了会是一种郁闷的情绪,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 “绿豆”当然不会回答,所以林暮觉得一定是两个提案都不好。他决定早餐多吃一个,只是吃着吃着就将四个果子都塞进了嘴里,连皮带籽吃了个干净,然后他拍了拍肚子,躺在阳光下没心没肺地睡去了。 午夜再次降临的时候,林暮已经饿得眼睛发蓝。他走出林子,先是循着昨天的路线找到了那种可以吃的果子,一口气啃了十几个,终于觉得肚子有了些底气,这才又摘了半篮子拎回林子。他肩上的伤刚刚愈合,新皮肤正在生长,不敢一次拎太多东西。其实每天能吃个半饱他就很知足了。半篮果子足够他吃上一整天。 放好果子,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就第二次出了林子,顺着当初黎海潮挟持自己进谷的路一直向北。他想去探查山谷的出口,毕竟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都过去两个多月了,也没见妈妈来救自己,那一定是她找不到这座山谷,或许她都以为自己死了,正伤心流泪。他必须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可惜没有出口。从峭壁中间穿过,山路尽头就是他们进来的地方,那里再没有别的道路,只缭绕着一团团云雾。他伸手去触摸云雾,只觉像触电一般马上被弹了回来。他怀疑云雾后面真的有一扇门,便咬了咬牙,整个人撞了上去。下一刻他就嗖的一下飞了出来,滚落在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显然,无论那里有没有门,他都无法跨出一步。 这个发现令人沮丧,但林暮并没有放弃。他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转而观察两侧的山壁。看上去这些山壁都很结实,不像会有什么暗门。他挑了几块不太平坦的地方用手按了按,也没有触动机关的迹象。最后他慢慢走到“琉璃谷”那三个大字面前,仰起脸,借着模糊的夜色勉强辨认着旁边那一行行小字。他以为这里会写明进出山谷的方法,可是没有,只是一段自白式的文字。他的目光一落在上面,就有一个老人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我黎氏一族,乃上古蚩尤后裔,英灵千秋,辉耀万古。无辜先受天罚,传承破灭,奈何又为世诛,血脉丧毁。可恨小人忽施暗算,竖子屡弄阴谋,败我声威,屠我圣裔。祖地今已不存,族人仅余六七,我黎正德亦将身殒道消,只恨不能再保我族周全,今舍弃轮回,布星开界,以微薄之身,存先祖之血。 此界孤悬天外,取琉璃之名,属留黎之意,只我黎氏可自由出入。后人当桃源避世,休养生息,繁衍子孙,昌盛我族,不可轻启血灵,自相屠戮。此乃天罚之术,因我族素重亲情,故而灭情,因我族常怀赤心,故而噬心,如剜心断指,痛悔自知。 非我族弃世,是世人弃我。是他人妒我恨我,非我族杀他害他。托庇天外,实不得已,有负先祖,跪拜零泣。回首此生,渺若烟云,心何浩荡,道何苍茫。来如流水,去无归路,天涯一望,我心百伤。 铭心立志,后人谨遵。” 那声音悲凉豪迈,缓缓道来有荡气回肠之感,让林暮听得十分动容。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黎晓云为救哥哥牺牲的那一幕,他也不会有太多感触,只会像金珞华、像外界许多人那样,把这个家族想象成赤裸裸的恶人。林暮先受黎海潮恐吓挟持,又遭黎海宁凌虐将死,几乎是对这个家族最没有好感的人,可是经历这许许多多之后,再来看这石壁上的文字,竟然忍不住感伤同情起来。 天罚之族,天罚之术。是无情的屠戮亲人,还是亲人甘愿牺牲,这似乎是永远扯不清的一件事,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这个家族的悲哀。当然外人更愿意相信,他们都是一群为了追求力量不惜杀光亲人的疯子。也许真有这样的人存在,一个家族拥有这种能力,难免有族人禁受不住力量的诱惑,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情,可是外人永远都看不到,他们为亲人舍身赴死的那一面。就像黎晓云说的:这是大爱,他们不懂。 这是天罚之族,若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威慑强敌,若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壮大生存,他们别无选择。这天罚噬了心,绝了情,逆了伦,灭了性,只赐予了力量,这力量却存在不可控的危险。因为情已绝,心已死,有些人便不再在乎族人性命,为了满足更强烈的欲望,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难免会对族人展开杀戮,将黎氏一步步推向灭族的边缘。 这才是天罚,真正的天罚。 可他们原本并非如此。只有最重情的人,在灭情噬心之后才最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才会万念俱灰,转而走向另一个极端。 林暮想不了这么多,只是觉得自己所见所闻,与妈妈的说法出入很大。黎海宁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可他还是很爱妹妹的,他的妹妹更爱他,最后为救他而死。刻下这些字的老人更是为了族人放弃了轮回的机会,化作了这片遗世独立的空间。 林暮听妈妈讲过,修行的终点是使自身无限,生命无限,空间无限,星府如同宇宙,那时人就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空间生命。而修行中有一个特殊的境界被称为“空境”,已经拥有星府外显化作空间的能力。要达到这个境界需所有星体都修至七旋以上,虽然不会永生不死,但死后可以进入“轮回”,转世为人,虽不会保留前世修为,却能保留前世资质和悟性,随着逐渐成长也会慢慢苏醒前世记忆,如无意外,都会重新修至“空境”。这样即便不能超脱境界达到永生,却也能生生世世轮回不死。 放弃轮回就相当于放弃永生。那可是永生! 世人修行素来艰难,那么多人连修行机会都没有。有修行机会的人十之八九也都资质不高或悟性不够,真正可以登顶的人资质悟性都要是上上之选,还要努力不懈,机缘造化更是不可或缺。一颗星修到七旋或许不是很难,可所有星都修到七旋就真是难如登天,可想而知,可想而知,想一窥空境大道遁入轮回是多么困难!这样的机会多么来之不易!可是这位叫黎正德的老人为了保存族人竟这样放弃了。 对此林暮只有震撼。这就是妈妈的族人,就是妈妈口中那些父子兄弟相残的族人,可是他们一个个却都肯为族人这样牺牲呢! 妈妈,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林暮站在石壁下,伸出手摩挲着那些刀刻斧削的痕迹,晦暗的夜色中,能模糊看到一些字上有斑斑血迹,甚至还有一个大大的血手印。他踮起脚尖去够那个血手印,那老人的声音忽又响起,重复了血手印旁那两句话: “因我族素重亲情,故而灭情,因我族常怀赤心,故而噬心。” 雨,忽然下起来,沧沧凉凉,如天在哭泣。林暮仰头看着那石壁上的斑斑血迹,看它们被雨水一点点冲刷干净,终于再无痕迹,心中感伤无比。 他知道,那是黎海宁留下的。 第五十章 瓜田夜遇 半个月来,林暮昼伏夜出,勘察了所有山谷北部的地形。他可以轻车熟路地往来于片片花田和野地之间,采摘自己想吃的果子。由于适当的活动,身上的伤也加速了愈合,基本上都好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跑跳自如。他开始逐夜将活动范围向南推进。南边离村落更近,可以找到更多吃的东西。他已经厌倦了那些苦涩的野果,也需要去更广阔的地方寻找出谷的路。北面没有出口也许南面会有。不走遍整个山谷,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山谷北部大多是无人耕种的野地,南部则阡陌纵横,良田规整。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两旁,种着许多争奇斗艳的花草,也有稻麦五谷、瓜果蔬菜。阵阵湿润的夜风吹来,稻麦如浪、花果飘香,好似到了桃源仙境般令人惬意舒爽。吃厌了野果的林暮看到一片果树林,简直比看到妈妈和黑豆还要兴奋。他跳起来摘了一个还没熟透的青苹果,大口大口地啃着从林中穿过。 果树林不大,穿过之后却是一片瓜田,月光下西瓜遍地,圆滚滚绿油油,引人口水。林暮立刻扔掉啃了一半的苹果,扑到一只大个的西瓜上面,小拳头聚满星力高高举起,一拳将西瓜破开,露出鲜红的瓜瓤。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起半只西瓜就埋头啃起来,顿时甜甜的汁水淋漓四溢。啃了半只以后,他将瓜皮随手丢掉,正想抱起另外半只,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他立刻警觉地往瓜田里一趴,微微仰起头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花瓣飞扬的石板路上,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并肩走来,看年纪不过八九岁,每人背后都背着一个竹篓。男孩长得虎头虎脑,一路蹦蹦跳跳,不断尝试着去抓头顶飘舞的花瓣。女孩则显得沉稳许多,紧紧拉着男孩的手,眼睛一直望着前方的花田。她的打扮跟黎晓云如出一辙,同样是一袭月白色的长裙,腰间挂了一朵不知名的蓝花,左前额斜插一只黑色发卡,箍着三朵蓝色小花,看上去单纯素净却很漂亮。 这是村里的孩子。此时已经过了午夜,也不知他们跑到田里来做什么,林暮暗暗纳闷。为了避免被对方发现,他赶紧把头又埋低了一些。这时只听那男孩说道:“学花精真是麻烦,要学种花养花,还要半夜跑出来采集新开的夜光兰。我是男人,我不想成天跟花打交道,姐你能不能跟爹说说,不要让我学花精了,我要去跟三祖爷爷学打铁,将来做个铁匠!” 林暮恍然。看来这是姐弟俩,半夜来这儿是要采集什么花。他读过几本花精书,知道配制花精需要采摘含苞初放的花,而有些花是半夜开放的,天明再去采摘不是谢了便是误了最好的时候。这片瓜地对面,隔着青石板路就是一片花田。林暮悄悄扒开西瓜叶子,却见花田里荧光点点,五颜六色的花朵正处于初绽未绽之间。那些花形似兰花,花瓣与空中飞扬的荧光花瓣一模一样,也闪着斑斑点点的荧光。 这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夜光兰吧?难道他们就是来这儿采花?林暮暗呼倒霉。他俯卧的地方离石板路不过两三米,那姐弟俩要是在对面采花,他稍有动作就会被看在眼里,这样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趴着,一时半刻难以离开。 林暮暗暗地担着心,见两个小孩正越走越近,女孩没有开口说话,却在不停地打着手势,就像林暮曾在电视里看到的打哑语的样子,似乎这女孩是个哑女。真是可怜。林暮暗自想着,却听男孩又说:“我知道花精很有用,可我就是不喜欢,等姐姐你学好了,就做花精给我用,等我做了铁匠呢,就找天底下最好的铁,给你打一把最好的剑,这样不好么?” 女孩表情肃然,继续打着手势,男孩却没再理会,突然脱开姐姐的手,像匹撒欢的小马驹向前跑了一段,叫道:“姐姐,咱们到了!二伯家的瓜地也在这儿,我去摘个西瓜吃!你先帮我摘花,待会儿我请你吃西瓜!” 女孩也紧跑几步追上来,有些焦急地指了指花田里的花,又用手比划了两下。男孩不耐烦地道:“知道啦知道啦,夜光兰开半个小时花瓣就会飞掉,可是我口渴,我抓紧时间去吃西瓜,姐姐你抓紧时间去摘花!” 说完,男孩一把丢下竹篓,就转身跑向瓜田。女孩轻轻皱了一下秀眉,还是把他的竹篓提在了手里,快步向另一边的花田里走去。 林暮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他没想到男孩会跟他一样看上了这里的大西瓜。自己躲藏在瓜叶下面,对面的人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异常,可是如果人走到近前,那就很容易看出问题。月光明亮,空中还有飞舞的流光,实在太容易暴露了。林暮听着男孩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咬了咬牙决定起身逃跑,可是他刚一抬头,就听见哎呦一声,男孩似乎踩到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跌了一个跟头,一个马趴就冲着自己扑过来,只听咚的一声,两人的脑袋好巧不巧地撞到了一处! 脑袋被撞得生疼,一阵天旋地转。林暮这才想起来,他把瓜皮就丢在了旁边,正被那男孩踩到。他捂着脑袋,赶紧一骨碌爬起来。那男孩也捂着头跃步起身,月光下,看见对面是一个脏兮兮的陌生面孔不禁一愣。村子就这么大,这个年龄的孩子彼此都十分熟悉,对方显然不是村里人。男孩二话不说,垫步前冲就是一拳! 林暮也不闪躲,反而挥拳迎上,拳上星力凝聚。那男孩虽然学过一些拳脚,但还没有修出星力,两拳相交立刻被震得手臂发麻,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林暮借这个机会转身就跑。 这时那女孩早听到了弟弟的痛叫声,转过身,正看到弟弟栽倒在地,又起身跟一个陌生男孩对拼一拳,她的脸上也浮现出惊诧的神色,立刻抛下竹篓飞奔过来。见林暮转身要逃,她右手一抬,一只鸡蛋大的绿色光球便直奔林暮飞去。那光球速度极快,瞬间便击碎了几片飘舞的花瓣,打在林暮的小腿上。 林暮只觉得右腿一麻,便站立不稳扑倒在地。他本以为这两个孩子年龄小,应该都还没修出星力,哪知人家不但有星力而且会星术,尽管是这种最普通的“光焰流星”,却足够对付他这个没学过星术的偷瓜小贼。好在这一记光焰流星只是谷星星力所化,女孩修为又低,力道并不强,并未对他造成实质伤害,腿上星力一转,酸麻之感便消退了几分,只是再也跑不起来。这样一耽搁,男孩已经重新追上来并大声叫道:“姐,抓住他,快抓住他!他不是谷里人!” 林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攥紧拳头架在身前,做出御敌的架势。那男孩依然用手揉着疼痛的脑袋对他怒目而视,却再也不敢近前一步。林暮借机又向后退了两步,俯身揉了揉酸麻的小腿,这时那哑巴女孩已经赶了过来。 走近了才看清楚,女孩长得文静柔弱,就像海神庙前晚风中的纤纤垂柳。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林暮,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疑惑的神色,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只是对林暮比划了几个手势。林暮瞧得稀里糊涂,却听那男孩说道:“姐,你管他是谁呢,肯定不是咱家的人,先抓回去呗!” 女孩摇了摇头,又对男孩做了几个手势,男孩颇有些不情愿地转向林暮,没好气的说道:“我姐问你,你是怎么进谷来的?” 林暮见两个小孩暂时不再动手,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一些,但还是摆着防备的姿势,想了想答道:“当然是你们谷里的人带我进来的。” 其实这片空间只有黎氏族人才能自由进出,不具备黎氏血脉的人,必须由族人引领才能进来。出外办事的黎氏族人,偶尔也会带一些外姓人进谷,但那都是为了给族中男女婚配,带进来的也都是年轻人,像林暮这样七八岁的孩子却从未有过。何况带进来也绝不可能放任不管,而林暮衣衫褴褛邋里邋遢,活生生就是半个小野人,所以女孩才会质疑他的来历。 听林暮这样一说,女孩才松了一口气,又做了几个手势。男孩虽然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还是很自觉地做起了翻译工作,说道:“我姐问你,你是被谁带进来的?” 林暮并不知道黎海潮的名字,只知道他在黎海宁面前自称五哥。即便他知道,也不能透露给这姐弟二人。万一他们又带自己去找黎海潮怎么办?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显然对自己没安好心,知道自己没被黎海宁吃掉,一定还会把自己杀掉。因此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 “那你为什么没回村子?”男孩又问。 “是他把我丢在外面的。” 姐弟俩对望了一眼,似乎对他被丢在外面有些不解。男孩又说道:“那你跟我们回去吧,先去我家,明天再去见四祖爷爷,他会安排你的。” 林暮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他对谷里的黎氏家族并没有敌意,有敌意的只有黎海宁和黎海潮,虽然黎海宁已经叛逃出谷去了,可毕竟黎海潮还在,他可不想再碰上那个差点害死自己的恶人。何况谷里都是陌生人,冒冒失失地跟他们走了,万一再有人对自己不利怎么得了? 女孩秀眉微蹙,又急急忙忙做了一连串的手势。男孩翻译道:“我姐姐说,你在外面没地方住,没有饭吃,也没有热水喝,这样下去会生病死掉的,你得跟我们回村子才行。” 这些话完全是在为林暮考虑。林暮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长期在野外生活下去,总是吃野果子喝池塘里的生水,迟早是要生病的。自从进了锁元花林,他已经发过一次高烧,两次差点死掉,如果将来真的病死在野外,就再也不可能见到妈妈了。女孩倒是很好心,林暮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对方也用力地冲他点了点头,但他仍然摇头道:“我不想留在这里,只想回家,你们能不能带我出谷?” “不能!”这次不用女孩指示,男孩就抢先否定了林暮的要求,“进谷的外族人,是不能再出去的,不然会暴露入口的位置。还有,只有星体修行到了五旋以上的族人才出的去,我和姐姐都出不去呢,更不可能带你出去。” 原来是这样。如果男孩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可能就要永远关在这里了。林暮不禁有些失望地看向女孩,女孩也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见他神情沮丧,又赶紧打出一系列的手势,男孩翻译道:“你不用害怕,我们大家都是好人,到了村里,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女孩的眼神如一片和煦春光,让人没来由地想要相信。男孩也在这短暂的交流过后对林暮丧失了大部分敌意,只是因为脑袋差点没被撞破,还有一点耿耿于怀。正如他们所说,他们看起来并没有伤害林暮的意思,村里也应该都是好人。 林暮不自觉地放松了拳头,渐渐收起了防御的姿态。看着女孩的眼睛他有些犹豫,如果自己无法出谷,那就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只能进村里去,或许能找到帮自己出谷的村里人也说不定,哪怕有遭遇黎海潮的可能他也顾不得了。只是今夜的事发生得有些突然,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也有些舍不得“绿豆”。想了想,他还是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谢谢你们,可是我还想考虑一下。你们要是不想抓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说完,林暮又看了姐弟俩一眼,慢慢地从两个孩子身边走过。他的腿还有点酸麻,走路一瘸一拐。男孩见他不领情,小脸上又有些气愤,想要冲上去将他拦下来,却被姐姐一把捉住了手,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姐弟俩就这样并肩站在瓜田里,看着林暮沿着石板路慢慢走远。女孩又打手势问道:“他的腿不碍事吧?” 男孩嘟起了嘴:“姐你这么关心他干嘛?他都不相信我们!” 女孩打手势道:“他不是坏人。” “哼,我看不是好人才对,不然怎么会被丢在外面?” 女孩拉着男孩的手走回石板路上,远远地瞧了一会儿林暮的背影,转身又对男孩做手势道:“我们跟上去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明天告诉四祖爷爷,把他抓起来不就得了?”男孩很是不解地道,“要去你自己去,我口渴啦,我要吃瓜。” 女孩无奈地摇了摇头,见弟弟甩脱了她的手,又跑进瓜地里寻找熟透的西瓜,便只好转过身,一个人悄悄地跟上了林暮,顺着石板路一直追了下去。 第五十一章 哑女青雪 林暮回到锁元花林,头枕双手躺在花苗旁边,睁着眼睛望着天上那轮白月亮,止不住地前思后想。他不得不去考虑一下将来怎么办。这片山谷花木繁茂四季如春,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可是对他而言却是一个做梦都想要挣脱的牢笼。亲人朋友都在外面,这里就算再漂亮又有什么可留恋的?何况他在这儿的身份如此尴尬,就像红薯地里长出的一根白萝卜,时时刻刻都要担心被人连根拔起。 他要离开,哪怕现在无法做到,将来也一定要离开,越早越好。那对姐弟的话应该都是真的,这山谷只有黎氏族人能自由进出,而且修为必须在五旋以上,这意味着自己想要出去就只有找到能带自己离开的黎氏族人。一直在林子里猫着藏着,恐怕这辈子都没可能找到那个人。这样看来,听取他们的建议,融入村人的生活似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他也不可能长期躲在这里不被人发觉,就像今晚,莫名其妙就遭遇了那对小姐弟。既然迟早会给人发现,也就意味着迟早都要面对黎海潮,所以害怕是没有用的,与其逃避不如早做准备。如果能在村里找到一个比黎海潮厉害的人保护自己,那黎海潮又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村里人真的都是好人吗?黎海潮当初又为什么要抓自己进来呢?他好像说过是在听从什么四爷爷的命令,也就是说除了黎海潮,还有更厉害的家伙会对自己不利。林暮想到这一节,心里就又敲起了小鼓。 自从来到这个可以修行的世界,他只觉得处处都是危险,心底的不安全感越发强烈。在原来的世界里,以他这个年纪,目睹活生生的人被杀死在面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更不可能亲身经历种种险境。可如今他什么都看过了,什么都经历了,自己还死过一次。好像每走一步都那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死掉,没有人可以真正保护自己。前面还有那么多可以预见的危险,而不可预见的危险又不知有多少。 想到这些,林暮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稚嫩却沧桑的心里涌上一阵阵孤独和无助。 他试着在心底轻唤了几声:“张瑶?张瑶?……张瑶姐姐?”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了,明明知道身体里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却没办法找到她。那个少女只会在自己陷入神志昏迷的时候才会出现,这让他又有点怀疑事情的真实性。那些虚虚实实的梦境搅得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只好先不去管它。 他怔怔地望着头上的夜空,夜空幽黑一片,没有星星没有云朵,那乳白色的月亮也像他一样形单影孤。他又侧头看了看身边的花苗,不觉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绿豆你说,我们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家伙?” 花苗当然不会回答什么,只是向他传递了一股温暖的情绪,像是抚慰。其实花苗早就不是苗了,高度已经与周围的锁元花树齐平。它舒展着翠绿的叶子伸向天空,努力去承接那些甘露般的白色月光。月光下,林暮坐直了身子,微微仰着头,继续对花苗说道:“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我不能离开琉璃谷,那就只有咱们两个过一辈子。可我是一定要离开的,你也要离开,因为我走了你一定会闷得慌,到时我就把你带走,让你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过……” 林暮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长成一株小树的花苗,有些为难地道:“你长得太快了,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一棵好粗好粗的树,我两只胳膊都抱不过来,那我就没法带你出去啦,所以你可不能再长下去了。” 这番话就如在说一个人:嘿,你吃得太多了,腰都这么粗了就不要吃了,注意减肥! 当然林暮只是随便说说,植物总是要不停生长,怎么能说不长就不长了?何况林暮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去,也许别人根本不许自己离开,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也许自己会被黎海潮或者别的什么人杀掉,那就更不可能离开。带花苗一起去外面的世界,如今看来只是个很美却很遥远的梦想。 花苗虽然让林暮说得有些郁闷,但还是传出了一股期盼的情绪。这不是林暮第一次跟它说起外面的世界,这些日子以来,无聊的时候林暮经常跟它说话,跟它讲自己的妈妈,月儿,还有黑豆,讲林府的大花园、观星塔和藏书楼,讲沙水城的海滩、海神庙,甚至讲到另一个世界充斥着高楼大厦的城市,柏油路上穿行的汽车,小公园里晨练的老人。 花苗只是一株不知名的花,虽然有感情却不会说话,它在最危险最孤独的时候陪伴着自己,林暮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很多事不能对别人说,他也只能跟它分享内心深处最底层的秘密。它是一个最好的听众,不会拒绝你的话,更不会厌烦走开,听完了还会传出各种各样的情绪,告诉你它听到了而且听懂了,它会为你悲伤为你快乐,让你觉得这世界上有一个生命懂你。 林暮很庆幸这里有花苗的存在,不然他早就生生地闷出病来。他也不止一次从花苗的情绪中感受到好奇和渴望,小小的它在这里生根发芽,在锁元花树的围困中根本连山谷是什么样子都看不到,更不知道山谷外面还有那么辽阔那么鲜活的世界。如果花也有心,它的心如今已经被林暮拨动了,如果花能长脚,它的脚或许早已踏出了这片林子。 一人一花,一夜对坐。林暮知道,这样寂寞的日子即将结束,因为他终于决定要进到黎家的村子里去,那儿一定会有危险,可是为了出谷,为了一偿自己和花苗的心愿,他做好了直面危险的准备。 林暮又休息了一个白天,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抚摸着花苗翠绿滑嫩的叶片,做了一次郑重地道别:“绿豆,我要到村子里去了,那儿有很多人,一定有能带我们出去的人,我得过去找他们。你乖乖在这里呆着,哪儿也不要去,我会经常回来看你!” 花苗有些不舍,有些担心,有些郁闷。它倒是想去哪里,可作为一株没手没脚的花,它又能去哪里? 感受到花苗的情绪,林暮咧开嘴巴笑起来:“不用担心啦,我不会有事的。你乖乖等着,我一定带你出去!” 说完,林暮转身走向林外。他对村子一无所知,只希望先遇到什么好心人收留自己。跟花苗的“树人同盟”他会一直维系着,哪怕会消耗一些星力也没关系,不止是为了修炼,也是为了跟花苗保持联系。最近一段时间他的修行进度加快了许多,只可惜吸收的星能仍然一丝不剩全都流入黑色漩涡,谷神星力丝毫不见长进,但是当谷神星力干涸的时候,漩涡里就会流出少许星力加以补充,虽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除了温养星府和维持自动修行,已经完全有余力供给树人同盟所需,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白月静静照在头上,林暮像往常一样拨开锁元花树的枝叶,走出林子。林外豁然开朗,只是空旷的草地上多了一个娇小的身影。昨夜见过的哑巴女孩正俏生生站在林边,衣裙素白如月,两只手提着一只竹篮垂在身前。林暮不禁一怔,下意识地就想躲回林子里。女孩见了他却是分外欣喜,把竹篮放在地上,满含笑意向他招手,由于怕被锁元花藤伤到,她不敢靠得太近。 林暮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问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女孩拎起地上的竹篮,向林暮递过来,指了指竹篮,又指了指林暮的嘴巴。林暮微微低头,看到竹篮里有一壶热水、几张麦饼和一荤一素两碟菜,菜已经凉了,但久违的香气仍然扑鼻而来。他这才明白女孩是专程来给自己送饭的,虽然很疑惑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儿,但他心里仍然一下子热乎乎的满是感动。 自从黎海宁走后,林暮就一直靠吃野果为生,再也没吃到过一口热腾腾的饭菜。对方跟自己无亲无故,只是在瓜田里见过一面,甚至还起过冲突,却大老远地为自己送来饭菜。看这个样子,也不知已来了多久,只因她不会说话又找不到合适的方法通知林中的自己,才只好在这静静等待。 真是个好心的女孩。林暮看着她,不禁想起了先前送饭的那个姐姐,两个人的穿着打扮、送饭的方式都十分相像。他不由得呆了一呆。 女孩见他迟迟不肯来接篮子,以为他不懂自己的意思,便把篮子放在他脚下,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只毛笔和一个本子,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转过来拿给林暮看。她的字写得很大,借着白月的光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上面写道:“这些都是给你的,快点吃吧。” 林暮的确饿坏了,尤其是这么多天没沾过荤腥,闻到饭菜的香气忍不住快要流口水,他又不像月儿那样对别人的施舍不屑一顾,向女孩轻轻道了一声谢谢,便席地坐下来,拿起了麦饼和筷子。一开始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慢,渐渐地放开了拘束,开始狼吞虎咽。对此时的他而言,无论饭菜做成什么样,都是山珍海味,都是一样的香甜可口,何况女孩的手艺也确实很好。片刻功夫,他就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干干净净。 整个过程,女孩就静静在那站着,看着,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林暮吃完之后抹了抹嘴,放好碗筷,站起来将篮子递回女孩手里,郑重地向她鞠了一躬,说道:“我吃饱了,真好吃!谢谢你!” 女孩也连忙躬身还礼,听到夸奖脸上不禁漾起一抹羞涩的笑意,又在本子上写道:“你喜欢就好,如果你来我家,以后我可以一直给你做。” 女孩一再示好,林暮颇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可我只是个外人,你不怕我给你添麻烦吗?” 女孩摇了摇头,又在本子上写道:“不会,大家都是好人,你不要怕。” 她的意思是村里人都是好人,让林暮打消疑虑。林暮觉得女孩待自己很好,吃了她一顿饱饭,心里的隔阂很自然地去除了一大半。他坦率地对她说道:“其实,带我来这儿的那个人说要杀我,我去你家真的没问题吗?” 女孩听了,眼睛里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想了想,又在本子上写道:“会不会是你听错了?我们不杀人的。” “不会。”林暮摇了摇头,转过身指了指那片锁元花林:“就是那个人把我扔在这片林子里,之前林子里还有个野人,他想让野人把我吃掉,可是还没来得及吃掉我,野人就自己逃出去了,我才活到了现在。” 女孩眼中疑惑的神色越发浓郁,飞快地在本子上写道:“我知道,那个野人是七叔,是晓云姑姑救他走的,他们其实都不是坏人,姑姑对我非常非常好。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在外面做过坏事吗?” 林暮又摇了摇头。 女孩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写道:“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我的直觉一直很准的。你跟我走,如果有人要杀你,我一定会保护你。” 女孩的话让林暮心里很温暖,但他不会忘记自己的最终目的:“那你会帮我出谷吗?” 女孩犹豫了一下,写道:“那个我不能做主。在这里不好么?你为什么要出去?” “这里很好,可是外面更好,而且我妈妈在外面,见不到我她会伤心。” 女孩眨了眨美丽的眼睛,继续写道:“我明白了,你想跟妈妈在一起。我可以去找四祖爷爷,看他能不能放你出去。” 林暮相信女孩的承诺,点了点头道:“那好,我跟你回去。” 女孩笑起来,像一朵温柔的百合花。她又在本子上写道:“我叫黎青雪,你可以叫我青雪,我弟弟叫青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暮。” 女孩听了,马上在本子上写下“林木”两个字,转给他看。林暮伸手接过了本子和笔,把“木”字划掉,又写上一个“暮”字递给女孩。女孩看了一眼,羞涩地笑了笑,收起本子拎起竹篮,很自然地牵住林暮的手,就像牵住她的弟弟。踏着七彩的月色,伴着飞舞流动的荧光,两个孩子并肩向山谷南部走去。 第五十二章 竹舍清辉 黎青雪并未问到林暮为何能在锁元花林随意出入,林暮也没有说。因为黎海宁逼问过的缘故,他对这个问题非常敏感。这种特异之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很容易被认为身怀异术或者异宝,招致种种觊觎。女孩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这更让他信任了几分。 天色已经不早,两个孩子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什么人。沿着青石板路,穿过大片大片的田地,前方忽然出现一片竹林,石板路从竹林中间穿过,几经曲折,眼前便豁然开朗,现出一座古朴优雅的小村落。村边绿水环绕,花木丛生,一轮玉盘似的碧绿圆月高挂在村子上空,给一座座房舍涂上一层幽灵般的颜色。静谧中远远传来欢声笑语,幽暗中隐隐可见灯烛摇曳。阵阵清风送来馨香扑面,竹叶轻摇间透出林外两三月影。一派真正的世外桃源景象。 林暮一阵心旷神怡。跨过一道清浅的小溪,黎青雪忽然停下,用手指向村边一座三层竹楼,拿出笔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林暮看:“那里就是我家。” “啊,你家的楼都是竹子做的?” 林暮兴致盎然地观察了一番,颇觉好奇,再看向其它的房屋,竟发现有一幢房子四面都是天然生长的花树,似乎是种上一圈花草,修剪一番就直接围成了墙壁,尖尖的房顶也都是生长中的花枝搭建而成,房屋上下缠绕着无数的藤蔓,花叶缤纷,开得极为热闹。林暮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黎青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禁娇娇柔柔地一笑,又写道:“那边是四祖爷爷的房子,用织锦花盖的。” “织锦花?好奇怪的花名!”林暮从没听说过这种花,看来跟锁元花一样,都是这个空间独有的植物。 “那是四祖爷爷培养的一种花,茎秆很细很坚韧,长得比芦苇还要密集,四祖爷爷说可以拿来织布,所以叫织锦花。”女孩继续写道。 “可是这样盖起来的房子,下雨不会漏水吗?”林暮不禁为村民担忧起来。 “不会,织锦花能吸水,而且顶子上的茎秆和枝叶都很密的。”女孩又写道。其实很关键的一点她没有提到,就是谷中根本不会下大雨,可是从没出过山谷的女孩以为所有的雨都是这样柔和舒畅。 “那要是花死了怎么办?”林暮又恢复了好奇宝宝的本性。 “我也不知道。织锦花应该不会死吧,我从没见它们死过。” 女孩终于有些答不上来了。她收起本子,拉着还在左顾右盼的林暮快步走到自家的院落前面。竹楼外有三面半人高的围墙,围墙上都是爬山虎之类的碧绿藤蔓,其间零星点缀着几朵小花。女孩推开半掩的竹门,回身向林暮柔柔一笑,便牵着他的手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长宽不过十几米。楼门前有几层石阶,半米左右的高度,石阶两侧种了两方花草,也整整齐齐地摆了十几盆花。林暮知道黎青雪姐弟两个在学习花精,而且这山谷里到处都是花草,见到这些并没觉得稀奇。 一楼的竹窗前灯火摇曳,只见人影一闪,楼门便被推开,探出黎青石的半边身子。男孩急吼吼地叫道:“姐,你快来帮帮我,我养的星萝花又要死了,四祖爷爷一定会打我屁股的,我可怜的屁股……诶?你真的把他带回来啦?” 下一刻楼门洞开,黎青石活蹦乱跳地跑出来,一阵风一样窜到两人面前,上下打量了林暮一遍,向姐姐问道:“姐,他以后就住在咱家吗?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四祖爷爷?” 黎青雪打手势道:“让他先住咱家,我明天再去找四祖爷爷。” “好吧,爹不在家,你说了算。”黎青石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又对着林暮呲牙一笑,绕着他跳来跳去地道:“看你个子这么矮,也就六岁吧?我九岁,我叫青石,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儿来?对了你身上又脏又臭,可要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可以把我的衣服先借给你穿。” 一连串的问题像爆豆一样蹦出来,让林暮不知先回答哪一个好。其实他前天夜里刚刚在池塘里洗过澡,只是衣服破破烂烂有点脏,混着一股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见黎青石提起,他的脸不禁有些微微发红。 “诶,你的脸怎么红了?姐你看,他脸红了!像个小姑娘似的!”黎青石瞪大眼睛盯着林暮的脸,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似的大呼小叫,搞得林暮很是尴尬。林暮心想这很奇怪吗,难道这里的男孩子不可以害羞吗? 黎青雪知道弟弟话多,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让林暮不安的话来,连忙嗔怪地拉了他的手,做手势问他星萝花怎么了。黎青石懊恼地用手胡乱抓着头发:“上次养花就养死了,这次四祖爷爷给的星萝花又要死了,姐你说我怎么办呀?我就说学不来花精,花我都种不活,你们还非要我学!” 黎青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一手拉着一个男孩进了竹楼。 一楼客厅内陈设简陋,只有几件竹木桌椅,迎门方桌上摆了两盆兰花,十分清新淡雅。客厅东西两侧分别是厨房和储物间,只是自从姐弟俩学习花精以来,储物间就被用来征做了花房。黎青雪拗不过弟弟,只好先到花房去看他那快要枯死的花。 自从黎氏族人隐居琉璃谷以来,因为废弃了血脉能力,天生具备修行资质的人很少。谷中四代人一百多口,能修行的不过七八人。青雪和青石是双胞胎姐弟,青雪有着接近一等的修行资质,可惜天生是个哑巴,青石虽然健全却又完全没有修行能力。谷中人虽然与世无争,可每人总要学一两门技艺傍身,半年来青雪跟随四祖爷爷修行并学习花精,索性就带上了这个平日里只知调皮捣蛋的弟弟。 青石也并非完全没有花精方面的天分,只是一点也不用心,每次四祖爷爷留了养花、采花、泡制花精原液的作业,都是青雪一手替他完成。渐渐地,青雪意识到这样下去只会让弟弟更加怠惰,最终什么都学不成,干脆就放手不再帮他,哪知这两次的养花作业他都做得一塌糊涂,四祖爷爷给的珍奇品种星萝花也快被他养死了。 黎青石火急火燎地拖着姐姐进了花房,林暮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默不做声地四下打量。竹楼里空空荡荡,这么久了也不见大人出来。看黎青雪一派当家做主的样子,似乎家里没有大人,或者大人长期外出不归。 花房三面都开了竹窗,通风极好,南面的窗子尤其宽敞,窗下五层木板被搭成阶梯的形状,每层木板上都摆满了花盆。有的花盆里栽种着青郁茂盛的花草,有的花盆里幼嫩的花苗刚刚出土,也有的光秃秃一片,花种还未发芽,其间有一盆花无精打采,叶子已经枯黄了一半。黎青石走过去把那盆花捧到姐姐面前,沮丧地说道:“姐你看呀,都枯死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四祖爷爷说过了,这盆星萝花要是开不了,他就让我的屁股开花!” 养花护花的学问很大,对一些珍奇娇贵的花草而言尤其如此。浇水、通风、充足的光照,这些都是基本的护理,定期的施肥和捉虫也必不可少,有些花稍不注意就会患病,一病就会枯死,根本无可挽回,这盆星萝花就是如此。黎青雪一见它叶片萎靡的模样,就知道是得了枯败病,这种病发病极快,估计等不到天明这花就会完全枯死,她也束手无策,只好黯然地摇了摇头。 黎青石小脸哭丧着,开始为屁股的命运担起忧来,不过,一见到林暮左瞧右看一脸新奇的模样,他又来了精神,主动给林暮介绍起花房里的花,不断吹嘘自己伟大的培植成果,事实上这些花大多是黎青雪一手栽种,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林暮懵懵懂懂全然不知,听得津津有味一脸崇拜。整个过程女孩只是在一边捧着花盆,仔细端详那株行将枯死的星萝花。 林暮也懂一些花草知识,学花精总免不了要学习花草的培植,他熟读的几本花精书里对这方面有过详细介绍,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实践,就被黎海潮抓进了琉璃谷。他见黎青雪仍捧着那盆枯了一半的花愁眉不展,便也关注起那盆花来,歪着头观察了一下那花叶的色泽形状,忽然脱口问道:“它是不是得了枯败病?” 花草有几十种常见病,他在书上都读到过。几本花精书他几乎都能背得下来,略一回想心里就有了看法。 青雪青石姐弟俩都是一愣,他们完全没想到林暮也懂得养花。黎青石并不知道什么是枯败病,但是看姐姐抬起头诧异的表情,也知道林暮说得八九不离十。刚刚还在跟人家吹牛,却不知人家才是养花的高手。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自在,好在他脸皮够厚,又想到林暮既然能说出花枯死的原因,或许也能把花救活,屁股的命运也就有了转机,连忙问道:“你有办法?” 林暮只是随口一说,没料到姐弟俩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别说他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就算经验丰富的养花人,也没有十足把握能救活得了枯败病的花,所以在姐弟俩雪亮的目光下他败退下来,慌忙摇了摇头。 黎青石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早该料到,连姐姐都没办法,这个外来的野孩子更不会有什么主意。黎青雪的目光却仍在林暮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一眼就能瞧出花的病情,这说明林暮深谙养花之道才对。尽管这个善良的女孩一直都觉得林暮有点与众不同,但是种养花草才是她最为在意的地方。 三个孩子没再继续在窄小的花房里盘桓,姐弟俩带着林暮上了三楼,楼上三间卧房一字排开,青雪青石已占据左右靠边的两间,中间的那间就分配给了林暮。房间里有一张书桌,一张竹板做的单人床,简单整洁,三人一起动手打扫了一下,黎青石又主动跑去选了两件自己的衣服给林暮,他个子比林暮高了一头,衣服也稍微大些,但勉强还可以穿。 接下来就是洗澡和睡觉。都收拾妥当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子时。村落里大多数人家都已熟睡,姐弟俩若不是夜间出去采摘花朵,这个时间也早该上床休息了。黎青雪下楼关好院门,又把院子里几盆不耐低温的花搬进屋里,就回了自己房间。黎青石得了林暮这个新玩伴有些兴奋,又在他房里咋咋呼呼吹了一会儿牛,也终于撑不住,打着瞌睡跟林暮道了晚安。 四周很快就安静下去,熄了灯躺在床上,林暮却怎么也睡不着。过了这么久的野外生活,他习惯了昼伏夜出,白天又刚刚睡过,此时一点倦意都没有。如今他也变得非常敏感,尽管对黎青雪信任有加,可乍一进入陌生的环境他还是觉得无法完全放松。 他从床上爬起来,到窗边拉开窗帘,一道碧绿色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恰好投在床头。他站在月光下,觉得周身的谷神星力突然加快了运转。一早他就怀疑过,这绿色的月亮其实是谷星,最起码在这个空间里,它的光辉有着跟谷星类似的功效。于是他在床头上盘膝坐下来,开始了久违的打坐。 林暮与别人不同,谷神星力比真正的谷星星力差了不少,自动修行的效果远不如打坐。如果星光充裕,无人干扰,他还是愿意沿用打坐这种原始的修行方式。绿色月光带来的星能要比外界的谷星浓郁不少,所以打坐效果也好上许多,这里一个小时足足比得上外面两个小时。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如果不是急着想要出去,想要见到妈妈,他甚至有长期留在这里修行的冲动。 五个小时之后,时近清晨,月光稀薄了不少。林暮结束了修行躺在床上,想在天亮前小睡一会儿,可不知怎么却仍然十分精神,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穿好衣服鞋袜,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又蹑手蹑脚地摸黑下了楼。他想趁天光未亮去一趟锁元花林,再陪花苗“绿豆”说说话,可是一想到“绿豆”,他不禁又想起花房里那盆重病枯死的花。 花虽不能说话不能动,可在林暮心里它们跟“绿豆”一样,都是有知觉有感情的生命。那花还没开就要枯死了,心里会很难过很不甘心吧?他感受过死亡的滋味,一想到那花就要死了,它也许会有跟自己同样的畏惧同样的心情,就忍不住转向了花房。 月光下,那盆星萝花孤零零地摆在窗台上,只剩下几片叶子还是绿的。它在静静地等待死亡。这种枯败病摧毁的是整个植株的生命力。林暮想到自己的谷神星力是一种植物喜欢的能量,而且似乎有催发植物生命力的效果,于是就走到窗前,踮起脚尖捧下那盆花,右手指尖轻触花叶,开始尝试输入星力。 他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效果,仅仅只是想挽回一株花的小小生命。他的中指指尖亮起一团浅绿色的光辉,星力缓慢而持续地流入星萝花的体内。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处,指尖的微光是如此显眼,在窗外看来就像黑暗中亮起的一簇磷火。 恰在此时,竹楼外一个中年大汉轻推竹门走进院子,抬头间瞧见屋内磷光荧荧,禁不住停了脚步,喃喃自语道:“这才几点,小雪和石头就起床了?不对呀,这光不像烛火也不像灯笼,难道是招贼了?这也不对,谷里都是自家人哪里来的小贼?不管了,先进去看看。” 第五十三章 误点鸳鸯 林暮缓缓输送了少许星力给星萝花,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那憔悴的花枝似乎挺拔了许多。他不是神仙,不可能把黄叶一下子变成绿叶,做完自己能做的,就只能等星萝花自己焕发生机,长出新的叶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脚尖小心地把花盆放回原处,然后又左右端详了一阵儿自己的“病人”,默默地在心里说道:“加油!一定要活过来,要开出漂亮的花哦!” 他一直用天赋维持着花苗“绿豆”和自己的联系,不时能感觉到对方丝丝担忧的情绪传来。他想去锁元花林告诉绿豆,自己一切都好,讲述一下自己在村子里的所见所闻,叫它不要担心。只是当他转过身,正准备走出花房,却发现门口晃进来一个高大的黑影,昏暗朦胧中看不清对方面容,但隐隐有点熟悉。他吃了一惊,后退一步靠窗而立,手上暗运星力做出防御姿态。 此时他站在月光下,对方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对方,对方却将他瞧得清清楚楚。就在他转身退步之际,那人突然叫道:“是你!” 那声音沉闷浑厚,透出十分的意外和惊诧。林暮记性极好,一下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没错!就是抓自己进谷的那个恶人!怎么会是他?他怎么在这儿?林暮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身体也变成一道紧绷的弓弦,仰起脸向那道黑影怒目而视,喝问道:“是你!你是来杀我的?” 黎海潮此时心中的震惊只比林暮更多。他从没想过林暮还活着,自从那天夜里将这小孩丢进锁元花林,获悉真相后又没能将对方要回来,他就认定对方必死无疑。黎海宁本不是穷凶极恶的歹人,可是再好脾气的人在那鬼地方关上三年也会变成魔鬼,何况自己无意间送了个冒牌货给他,他正在气怒攻心的时候,又怎会放过这个陌生小孩?就算黎海宁不杀他,关在林子里也会活活饿死。他又怎会想到,黎海宁为了逼问避开锁元花的秘密,竟然分了一些饮食给林暮?他更想不到林暮能够自由地出入锁元花林。 这个孩子居然还活着!黎海潮先是心头猛地一震,接下来心思就变成了一团乱麻。说到底这件事是一个误会,他误会了金珞华,莽莽撞撞地抓了人家的儿子回来,还几乎把人害死,心里也颇感愧疚。可这件事不能捅到几位族老那里去,抓错人已经是一件混账事,把人扔给黎海宁就更是违犯族规的大罪。 他当初以为这孩子身怀黎氏血脉,因气恨金珞华,竟然故意丢给黎海宁充做“血食”,这就是私通家族重犯。也幸亏这孩子不是黎家人,不然黎海宁吸了血食星力完全恢复,就很可能冲破锁元花的围困逃出来,酿成滔天大祸。这个罪过足够让族老们把自己也扔进林子。事后想起,黎海潮也是一阵阵的后怕。 与对族老惩罚的畏惧相比,那点愧疚根本就微不足道,所以黎海潮一直庆幸这件事做得诡秘无人知情。黎海宁虽然逃了出去,但身为家族逃犯,自然不可能有机会跟族老们交代这种事。自己不说,黎海宁不说,外面那位只热衷于做木匠的六叔虽然见过自己带孩子进来,但也没见自己如何处置,事后更不会关心这等无聊事。随着林暮变成锁元花林中一具小小尸骨,这件事就能安安稳稳压下来,成为一件沉入海底的秘密。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林暮不但没有变成尸骨,还奇迹般地离开了锁元花林来到了琉璃村。黎海潮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孩子是怎么出现在自己家花房里的,不过他更关心村里人是否已经知道林暮的存在,族老们是否已经见过他。他心底的震惊和不安一点也不比林暮少,在林暮说出更多话之前,他一挥手就给花房上了一道隔音屏障,大步一迈来到林暮面前,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林暮双手抓住黎海潮手腕奋力挣扎,可是尽管有黑色漩涡流出的部分星力支撑,他的这点儿修为在黎海潮面前仍然微如萤火。 黎海潮却是惊讶不已。三个月不见,这小孩不仅鲜活如初,而且修为大进。他粗声问道:“你没死?你是怎么出的林子?” 林暮就像一条被人攥在手心里的鱼,一面继续挣扎,一面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偏不告诉你!有本事你杀了我!” “小兔崽子!”黎海潮粗粗的眉毛一皱,另一只手扬起来,不待落下却又强忍着收了回去,问道:“想死还不容易,可你不想见到你妈妈了吗?” 正如孩子永远是妈妈的软肋,妈妈也永远都是孩子的软肋。林暮心里一动,暂时停止了挣扎,问道:“你会放我回去吗?” “你先告诉我是怎么来这儿的。这是我家你知不知道?”黎海潮也暂时松开了手,他料林暮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你家?”林暮一怔,这才知道青雪和青石原来是黎海潮的孩子。显然青雪带自己回来,黎海潮事先并不知情,他很可能是刚从谷外办事回来。这倒没什么好隐瞒的,林暮老实说道:“是昨晚青雪带我回来的。” 青雪?黎海潮一怔,这丫头倒是会给自己找事。昨天晚上才进村子,那岂不是刚到这里睡了一觉就被自己逮住了?该是还没见过族老吧?想到这儿,他又旁敲侧击地问道:“村里规矩可是很严的,她私自带你回来,那四爷爷没有骂她?” “四爷爷?”林暮知道,这个四爷爷应该就是黎青雪口中的四祖爷爷,他虽然聪明伶俐,但哪里知道黎海潮的心思?于是摇了摇头:“青雪说天亮了就带我去见,他会骂青雪吗?” 果然还没见过!黎海潮心中暗喜,事情还没捅到族老那里,就有一线转机。不过这孩子怎么处置呢?留下他是肯定不行的,见了族老难免会把事情泄露出去,就算他一时不说,也难保以后走漏了风声。那就要么立刻送走,要么立刻杀掉。 送走的话,还是有点麻烦。黎海宁逃走以后,族老们为防他回来祸害族人,命令自己和六叔迁移入口。现在刚刚把入口换掉,再送一个外人出去,难道还要再换一次入口?修行人感知大多比较敏锐,就算蒙着眼睛把孩子送出去,谁又知道他有没有手段凭感知再找回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那就杀掉? 黎海潮心中惭愧。他自己做错了事,按道理就应该自己接受惩罚,不该平白无故让一个孩子送了性命,可是谁又没点私心呢?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他也得为一双儿女考虑。九年前妻子难产而死,留下青雪和青石姐弟两人,他苦心修行,为族中事务在外奔波,还不是为了两个孩子过得更好,在族中更有地位?可万一此事东窗事发,不但他这个做父亲的会受到严惩,以后无法照顾孩子,还会连累孩子们在族中抬不起头来。 那就杀掉! 黎海潮按下心中的愧疚,也无心再去追问其它的事情,只想早点将林暮灭口。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冷厉,负在背后的左手指尖微微泛起红光,火星星力悄然喷吐,红光在手上渐渐凝成一把血刃。他只需向前一伸手,无比凌厉的破坏之力就会摧灭林暮的生命。只是他左手刚刚一动,背后黑暗中就突然窜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张开双臂拦在了自己身前。 月光下,黎青雪仰着脸望着高大的父亲,拼命地摇头。她的嘴唇发白,小嘴微张却苦于说不出话,目光里充满恳求、不解和陌生的畏惧,仿佛爽朗宽厚的父亲忽然间变成了一个她无法理解的陌生人。她听到了隔壁轻微的响动,林暮起床下楼时她也穿上了衣服,下楼来到花房却看到了父亲与林暮对峙的一幕。父亲背后燃起的星力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无坚不摧的火星,她知道父亲动了杀心,于是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 因为跑得太急,身子擦过摆放花盆的架栏,栏边一盆花晃了两晃从高处摔下,砰一声砸得粉碎,花枝颤抖着栽倒在粉碎的瓦砾和泥土中。可是黎青雪顾不得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杀人,还是杀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孩子! 黎海潮看见女儿的一刹那,手中燃烧的星力便湮灭于无形。女儿的眼神让他心底莫名的刺痛,仿佛那不是在看一个父亲,而是在看一个禽兽般的凶徒。他确实有愧在先,被亲生女儿撞破,一下子仿佛整个人都矮了半分。他磕磕巴巴地道:“小雪!你,你怎么下来了?那个什么,我刚从外面回来,是不是打扰了你们休息?” 黎青雪紧张地看着父亲,发现他的左手已经从背后转到身侧,手上那如血的星力光辉也已熄灭,这才略略放松了些,侧身拉住了林暮的手。 林暮看到了黎海潮眼中那一刹那的森冷,尽管起初不确定那是他动了杀心,但在黎青雪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刻他也就明白了。如果女孩没出现,只怕他此刻已经死了,是她救了自己。任由黎青雪抓住自己的手,他瞪视着黎海潮问道:“青雪,他真的是你爹?就是他抓我回来,把我丢在林子里的!” 黎青雪听了浑身一震,疑惑地看向父亲。她相信林暮不是坏人,即便做错了什么可他毕竟还是个小孩,有什么理由这样对他?她不明白。 黎海潮头痛不已。女儿天性善良温柔,既然知道了此事,必然不许自己再杀掉林暮。好在孩子们还没跟族老们通气,他还来得及把责任推卸出去,于是他拍了拍脑门,故作为难地解释道:“小雪,这孩子是你领回来的?对,是爹抓了他,可爹抓他是奉了你祖爷爷们的命令。我知道他只是个小孩子,可我也很为难啊,你祖爷爷们想要杀了他,我也不能抗命不是?” 他的这套说辞与林暮所知并不冲突,林暮只是从他口中确认了自己的猜想,认为真的有人指使他来杀自己,当下就信了九分。 黎青雪不愿意相信父亲会杀一个孩子,也不愿意相信祖爷爷们会如此狠心。她拼命地摇着头,再一次把林暮护在身后,打起手势问道:“那他做过什么坏事吗?” “坏事么,我也不知道啊。”黎海潮摊了摊手,当着林暮的面儿,他总不能直接往人家头上栽赃,只好推说不知,转而说道:“不过她妈妈不是好人,做过不少坏事,你祖爷爷们可能是因为这个才要杀了他……” “你骗人!”黎海潮还没说完,林暮便怒声打断了他的话:“你污蔑我妈妈!” 黎青雪不知父亲说的是真是假,她只是忽然记起来,四祖爷爷给她和几个孩子讲祖辈们的往事,说到族人被逼隐居在这世外山谷,叹息世人不公,只因祖辈出了几个恶人就认为黎氏一族都是恶人,就要将他们灭族而后快。四祖爷爷讲这番话时还擦了一把眼泪,所以她记得非常深刻。如今一个小孩的妈妈做了错事,他们就要迁怒于这个小孩,那不是跟外面的人一样了吗?她心里很是难过,急忙向父亲打着手势:“他妈妈是坏人,可他是好人,就像我们的祖辈有坏人,我们却可以做好人一样。” 黎海潮只是给自己找个推托的理由,心里忙着盘算该怎么处置林暮,哪有心情去听女儿的辩问。如今留也留不得,杀也杀不得,那就只有送走了。要送走就趁早,不然夜长梦多,多一个人见到林暮便多一份危险。他赶紧顺着女儿的话说道:“小雪说的也对,咱们黎家不能做这种有违天道的事情,可是你也知道,你那几个祖爷爷都是老顽固,他要是留下来,一旦被发现还是会被杀掉,我看不如这样,趁着你祖爷爷们还没见过他,我就瞒着他们,赶紧把他送出谷去吧。” 两个孩子听了都是一喜。林暮朝思暮想,盼的就是出谷,黎青雪只希望林暮不死,虽然林暮要离开她心中也有不舍,可既然父亲答应了不杀他,既然出谷是他最安全的选择,她也只能盼着他平安离开。当下两个小孩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黎海潮见了不禁长舒一口气。骗过女儿这一关,把林暮这个小祖宗送出山谷,这事就算圆满解决了。如今他也顾不得考虑谷口会不会泄露的问题了。出谷时给林暮蒙上眼睛就好。 “那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不然一会儿天光大亮,被人看到就走不了了。”黎海潮说着,一把拉过了林暮的手,黎青雪却牵着林暮另一只手不肯放下,两只眼睛仍旧目光灼灼地盯着黎海潮。黎海潮只好问道:“小雪,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爹爹,你不会偷偷把他杀掉吧?”黎青雪做手势道。 黎海潮老脸一红,忽然觉得自己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竟已溃烂得不成样子,赶紧摇了摇头,拍了拍前胸:“你还不相信爹爹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放心吧乖女儿,我一定把他完完整整地送出去。” 黎青雪这才点了点头,放开了紧牵着林暮的手,转过身,面对林暮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像个姐姐一样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林暮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居然这么快就要出谷去了。他被抓来得突然,离去得也如此仓促,甚至来不及跟花苗绿豆说一声再见,当然他也有点舍不得眼前的女孩。绿豆是他在谷里的第一个朋友,黎青雪就是第二个,她给自己送饭,带自己回村,救自己性命,还帮自己踏上回家的路。此刻他真真正正在心里接受了她。可是刚刚结识这样一个朋友,自己却要离开了。 “谢谢你青雪,多保重!”林暮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转过头,望了一眼窗台上的星萝花。如果那花可以活下来,也算是自己表达了一份感谢。 黎海潮生怕拖下去会出事,没心情再等两个孩子说什么告别的话,拉了林暮就急匆匆地往外走。黎青雪不能说话,匆忙间又没带本子出来,也没办法向林暮表示什么,见父亲拉着林暮的手走出楼门,就跟在后面也出了楼,站在楼门口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院子,看到林暮回过头用眼神向自己告别,又柔柔地一笑向他挥手。那一刻她忽然在想,山谷外是个怎样的世界呢?他出谷去了,会在谷外长大,慢慢忘记谷里的人和事吧? 她莫名地有些感伤,眼前似乎蒙上了一片淡淡的雾霾。她赶忙用白皙的小手擦了擦眼睛,再去望两人离去的方向,却发现父亲身前多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身影,那是一个老人,弯腰驼背,手拄一根青竹拐杖。 是四祖爷爷!他发现了林暮,拦住了父亲!女孩心里一惊,撒开腿便像风一样跑了过去。 看着眼前正眯眼打量着林暮的老头,黎海潮心里不住地暗呼倒霉。山谷里生活悠闲,人们很少起早贪黑地耕作,凌晨不到五点钟就起床的人几乎没有,可是四爷爷是个例外。这个小老头经常会早起,侍弄花草,绕着村子到处乱转。黎海潮出门时还特意观察过周围动静,没发现老头的身影他才放心大胆地出来,哪知刚一出院门,对方却幽灵一般不知从哪儿飘了过来。 老头眼神不好,拄着拐杖慢慢挪到林暮跟前,竹杖几乎要碰到林暮的鼻尖。林暮没有动,他能感觉到黎海潮的紧张,他也有点紧张,而且他心里很清楚,恐怕想要离开没有这么容易了。老头在眯着眼睛端详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老头。一老一小隔着不到半尺的距离相互对视,黎海潮则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 老头端详了一会儿便忽然开口:“这么小的男孩啊,这是给哪家闺女预备的呀?” 黎海潮不禁一怔。四爷爷显然是误会了。这些年来,琉璃谷与外界隔绝,外人不得出入,从谷外带进来的男女都是给未婚族人选择的婚配对象,从无例外。虽然林暮年龄小了些,倒也不排除是黎海潮见到合适人选提早带回谷中。在谷里呆上六七年也好熟悉环境,养成避居世外的悠然心境,其实对婚配更加有利。 老头这么一问,倒是提醒了黎海潮,这个孩子的来历似乎也只能这样解释了。可是把这小子配给谁家姑娘呢?他端着一脸恭敬的笑容看着老头,正苦思如何回答,却听身后一阵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响,黎青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女孩跟林暮一样,听信了黎海潮的谎话,真的以为四祖爷爷等一干族老想置林暮于死地。虽然她觉得四祖爷爷不会这样不讲道理,可是她打心底不愿意相信父亲说谎。现在父亲和林暮被拦住了,她必须护住林暮不能让四祖爷爷伤害他,所以她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一把就牵住了林暮的手。 干瘦老头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了几分,继而又眯了回去,恍然似地说道:“哦,原来是给青雪找的童养女婿,不错,不错。” 这回误会更深了。黎海潮迟迟不答,老头也只能怀疑他是抹不开面子。如今看到青雪跑出来拉了男孩的手,老头就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对着两个孩子点了点头。 黎海潮知道这个四爷爷一向精明,再拖下去迟迟不答肯定被看出破绽,只好红着脸硬着头皮讷讷地道:“是,是。” 林暮在一旁也听得清清楚楚,聪慧如他,怎会不懂两人话里的意思。老头生了误会,黎海潮却不敢说出自己真实身份,因为说出来自己就会被这老头杀掉吧?可自己又怎能变成什么童养女婿?他虽不知道妈妈已经暗地里给自己备下一份婚约,可他知道这种事决不能信口开河。 他张开嘴,刚要出声澄清,却感觉身边的女孩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手。他扭过头看了女孩一眼,发现她在向自己眨眼睛,而后微微低下头,柔嫩的小脸在晨光中泛起点点朝霞般的晕红,不知是刚才跑得太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第五十四章 难决去留 谁也没成想事情会变成这样,林暮摇身一变,就成了黎海潮带回来配给黎青雪的小女婿,可这总比暴露真相要好得太多。尽管黎家父女二人理解的真相完全不同,一个是怕祸事临身,一个是怕林暮遭难,但为了掩盖真相,他们不约而同地存了一样的心思。将眼下这一关蒙混过去比什么都重要,别的只能事后再说。 女孩早熟,九岁的黎青雪对嫁娶之事并非完全懵懂,跑过来乍一听到四祖爷爷误点鸳鸯,心里也是又惊又羞,可随后见到父亲点头承认,为了保护林暮一时又想不起别的法子,就只有将错就错。她生怕林暮情急之下开口澄清,引起四祖爷爷的猜疑,赶紧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林暮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利害?他看了看女孩微羞的脸,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吱声,乌黑明亮的眼睛一转,继续注视着干瘦的老头。 老头比林暮高不了多少,像夏天晒在阳台上的红薯干,虽然干瘪瘦小但身体硬朗面色红润。老头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那是无数种花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嗅起来沁人心脾振人精神。他拄在左手的竹杖通体青碧如玉,九个竹节微微鼓起,让人很容易联想起武侠小说里的打狗棒,只是这根竹杖显然不是打狗用的。 老头伸出枯枝般的右手,在青竹杖最上面一节轻轻一拍,竹节青绿色的外壁就渗出两滴露珠般的液体。他把头微微仰起,眼睛微微睁开,那两滴“露珠”就脱离了竹杖,闪着晶莹的微光,翩然飞入他的双眼。 “年纪大了,眼睛实在是不中用,不靠花精,啥也看不清楚啦,以后真是什么也做不了咯。” 老头发出很不高兴地感叹。他是真的很不高兴,不知黎海潮为何这么着急为闺女寻女婿。青雪虽然不会说话,可毕竟是谷中这几代人最优秀的修行苗子,人又温柔漂亮,不愁嫁不出去,哪里需要未雨绸缪?就算是未雨绸缪也得先请示一下自己的意见,青雪是自己最看重的晚辈,资质超卓又认真好学,岂是他黎海潮随便找个男孩就配得上的?如此仓促,简直如同儿戏! 老头最近其实一直都不太高兴,越不高兴便越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只能靠花精醒目提神强打精神。他最喜欢的孙女黎晓云叛了族,偷了凤鸣剑救走了哥哥黎海宁,将族人置于危险境地,至今生死不明。那可是他寄予厚望的一个晚辈,悉心培养多年,准备将一身花精本事倾囊相授的,可是多年心血竟这样毁于一旦。老头伤心不已,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老头无奈,只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重孙女黎青雪身上。青雪这孩子比晓云资质要好得太多,对花和花精也更有热情。他现在只怕这个重孙女再出点什么事,与这孩子相关的一切他都非常关注,婚姻大事更不能例外。黎海潮私做主张让老头很是伤心,他不得不感叹人老了真是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了。 黎青雪蕙质兰心,听出了四祖爷爷的弦外之音,只是苦于不能言语。看着四祖爷爷将花精点到眼睛里,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拉着林暮的手也紧了一些。 她知道,四祖爷爷的竹杖暗藏机关,每一节都盛放着不同的花精,第一节的花精叫“心眼彩虹”,用它浸润眼睛之后,四祖爷爷能唤醒可以洞察人体一切的神奇目力。他可以观察人的身体是否隐有暗疾,经脉是否畅通,也可以直接看到人星府中的星辰明灭。他这是对林暮不太满意,要对他做一番彻底地检视。 融入了两滴花精,老头的眼睛瞬间便明亮了几分,像是干涸的湖又被新雨润泽,瞳孔里似乎有七色的光晕流转,像是新雨过后彩虹高悬。他不再眯着眼睛,这一次是一本正经地看向林暮,整个人也陡然增加了几分不可触犯的威严。 林暮起初只是好奇,据他了解花精从来都是口服,没有哪种可以像药水一样点入眼睛。可是与那两道彩虹般的目光轻轻一触,他不禁身子一震,一下子变得莫名地紧张,感觉全身上下仿佛都被看了个通透,再无任何秘密。那一刻他几乎就要转身跑掉,感觉到女孩拉紧了自己的手,才强自忍着没有动作,只是紧张兮兮地注视着老头的一举一动。 老头的眼睛虹光四射,目光自上而下迅速游移,很快落到林暮的胸腹之间,停在那里便不再移动,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古怪表情。 他的目光洞穿了林暮的星府。尽管他看不到林暮不同一般的黑色漩涡,却清清楚楚看到了那颗点亮的谷神星,那淡绿的颜色是如此古怪,让他诧异许久。 每个人星府中亮起的第一颗星只能是谷星,那是天赐的修行之星,以谷星之力温养星府,其它行星种子才会获得成长的可能。在老头看来,这颗唯一的亮星必是谷星无疑,可是谷星哪里会是如此之淡的颜色,就算星力再稀薄也绝不可能如此,老头察看别人星府一辈子,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谷星。他皱着眉头地思量半晌,最终只得出一个解释:这是一颗天生变星! 在修行界的历史上,曾有过几次重大的理论变革,其中一次发生在星历756年,当时的陇西李氏领袖李白,提出将“星变”作为一个修行境界,列为与四大修行境界并列的第五境界,开创了变星的修行纪元。所谓“星变”即是星体的变异,同一颗星,却能修出跟别人不同的星力属性和能力。这个境界跟其它境界不同,其它四个境界如同台阶,必须一步步从低到高地修行攀爬,但“星变”重在一个“变”字,它灵活多变,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修行境界当中,也可能永远不会出现。 修行人公认的四大境界,分别是启境(开启诸星之力)、融境(不同星力融合,出现复合属性的星力)、空境(体内有空间孕成,可以轮回不灭)和化境(终极境界,自身即是宇宙,无时间极限,无空间极限,是修行人追求的永恒)。 星变境界独立于四境之外,不是修行必经的阶段,更不是谁想修就能修的来,必须靠独特的悟性或机缘才能进入此境,它会给一个人的修行增加极大变数,大多会带来特异而强大的能力,修为相差无几的人,有过星变比没有星变的往往要胜出许多。 星变之境唯一的标志就是拥有一颗以上的变异星体,即是变星。大凡所修星体出现特殊变化的都称为变星。在李白以前,出现变星的修行人寥寥无几,自李白第一个系统研究了变星并创立变星修行理论之后,后世修出变星的人才多了起来,饶是如此也是百中无一。而在这种种变星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后天修得,天生变星只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初初修行就踏入星变之境,俨然比别人拥有更高的起点。 在老头看来,林暮这颗谷神星便是传说级别的天生变星,若非如此便无以解释。只是这颗星又实在太小,按正常估计,资质应不超过10点,可是如此之低的资质又岂能点亮?这真是平生从所未见的怪事!难道这天生变星不止星性特异,连星体大小也脱出常轨? 老头虽然活了一百多岁,却是从未见过天生变星。这倒不是因为他避居世外见识短浅,只因天生变星极为罕见,别说是他,就是谷外那些老家伙也未必见过一个。但是修行典籍上都有明言记载,“天生变星皆旷世奇才”。既是旷世奇才,自然不可以常理度之,这颗变星虽小,却绝对不能低估。 他哪里知道,林暮本是界外来客,点亮的是颗谷神星而不是异变的谷星,这颗谷神星的资质也确实低得可怜。老头只以为这孩子天赋异禀,或许几百年都遇不到一个,不禁恍然大悟,一下子就明白了黎海潮自作主张的原因。遇到这样的宝贝又岂能放过?就是生拉硬拽、连哄带骗也要弄到谷里来! 老头又惊又喜,连日来压在心头的不快一扫而空,哪里还会有半分的不满意?这孩子配青雪还是蛮登对的嘛。眼中虹光散去,老头笑逐颜开,转过身对黎海潮点点头道:“难得你有这份眼光,找到一个拥有天生变星的孩子!这孩子配青雪倒也合适,虽然年纪还小,但是谷外民间多有童婚风俗,早点定下来也好。” 黎海潮在一边惴惴不安。他可没想过要嫁女儿,就是真要嫁也轮不到林暮。别的且不说,他与林暮之间的仇怨就注定不宜结下这门亲事,他只打算先蒙混过关,事后再想别的办法。可是老爷子话一出口,他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 天生变星意味着什么,黎海潮十分清楚。他不敢相信,只是误抓了一个孩子,就是极其罕见的星变之体,可是老爷子目力神奇,绝不可能看错。这时他忽然想起来,这孩子明明可以修行,金珞华却说他没有修行资质。是了,一个天生谷星就是变星的孩子,谷星属性自然与正常谷星不同,采用一般的资质测试手段,得出零资质的结果实属正常! 原来如此!黎海潮不禁茅塞顿开,也同样有惊喜异常。他忽然觉得真承认这门误打误撞的亲事也还不错,当然如今就算他不想承认也不好办,四爷爷话里的意思十分明确,老爷子已经真正认可了这门婚事。一怔之后,他只好做出一副笑脸说道:“是,是,四爷爷明鉴,要不然小雪这么小,我哪会急着给她找人家?发现这孩子我也很高兴,这不是刚把他带回来,正想带他去见四爷爷您呢!” “好,好。”老头拄着青竹杖,用手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子,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林暮:“孩子,这琉璃谷以后就是你的家了。我是你的四祖爷爷,这谷里的事我说了算,缺什么,想要什么,谁欺负了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给你做主。” 老头话音刚落,林暮便仰起脸问道:“那我想要出谷,可以吗?” 林暮发现,事态正向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他和黎青雪同样听到了老头的话,他没想到自己不愿泄露的修行秘密会被误认为是天生变星。这所谓的天赋异禀让老头对自己大加赞赏,连黎海潮都开始主动附和了。如果说之前默认婚事还是一个幌子,如今这幌子挂着挂着就要弄成真的了。黎青雪只希望四祖爷爷不杀林暮,蒙混过关就好,可是林暮不同,他只想离开,眼见着有假戏真做的趋势,他心里便有些发慌,顺势就把要求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黎海潮一阵心惊肉跳,生怕这小祖宗把真相捅出来。黎青雪也禁不住用小指在他手心里勾了勾,这个时候提出谷的事实在不合时宜,四祖爷爷若是生了气翻了脸,恐怕要生出许多麻烦。 老头觉得十分意外,愣了一下。这孩子刚刚进来就要出去,这怎么行?难道真是海潮生拉硬拽弄进来的?他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但还是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我们这谷里不好么?” “谷里很好,很漂亮,总是像春天一样,特别舒服,可是……”林暮想说妈妈在外面所以自己才要出去,可一想起黎海潮说是因为妈妈族老们才想杀自己,他就忍住没说,想了一下,转而说道:“北方的冬天特别冷,只有被窝里最暖和,可是四祖爷爷,我们是不是该一直躺在被窝里不起床呢?” 曾经赖床不起的小孩子,对冬天的热被窝都是深有体会的。林暮只想借这个比方阐明自己想离开的原因。谷中四季如春,是个好地方,可这不能成为我躲在这儿不出去的托辞,我就是想离开。 可是按照林暮这番话,隐居在山谷里的黎氏族人就成了一群留恋被窝不肯起床的懒汉。虽然小孩子口不择言,没有别的心思,但这也不亚于赤裸裸的讽刺。老头的脸色忽然变成了猪肝的颜色,看着有点吓人。黎青雪本来觉得林暮的话很有道理,但是看到四祖爷爷的脸色,一颗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黎海潮则忍不住清咳了两声,喝道:“怎么能这样跟祖爷爷说话?” “不,说的没错。”老头向黎海潮摆了摆手,又对林暮说道:“说得有道理,难得你小小年纪能说出这番话来。外面是广阔世界,我这山谷只是个暖烘烘的被窝,外面是大江大海,我这山谷只是一条无风无浪的小河。可是孩子,你也只是一条小鱼,你在大江大海里可搅不起什么风浪,还会被大鱼吃掉,在我这条小河里却能安然长大,等你长成一条大鱼,再游到大海里去有什么不好?” “可是……” 林暮还想辩解些什么,但是老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村子上空已在晨光中浅淡的碧月:“外面世界虽大,有这么大的谷星吗?外面的谷星在转来转去,每天只有一半时间可以供你打坐,可我这琉璃谷的谷星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星光浓郁,比外面至少要浓上一倍。” 老头显得有些激动,又掉过头指了指不远处村边的一丛花草,说道:“你再看,我这山谷里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外面有吗?虽然我这儿没什么晶石矿产,可是有几代人毕生浸淫的花精,我们的花精独树一帜,跟外面的完全不同,对修行的辅助更全面、更强大,你还怕修行难以寸进吗?” 林暮张了几次嘴,每次都被老头堵了回去,索性只是眨着眼睛看着这气得胡子发抖的老头,想等他把话说完。哪知老头说完这番话却转过身拂袖而去,只撂下最后一句:“回去吧,下午跟青雪一起来找我!” 乳白色的晨曦中,倔强的老头拄着拐杖渐行渐远,竹杖频频点地的得得声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和不甘的自语:“难不成我这一辈子都在被窝里呀……” 林暮望着老头的背影,急火火地转向黎海潮,问道:“那你还送不送我出去了?” 黎海潮也是一脸的猪肝色,摇摇头,为难地道:“暂时不行了,拖一拖再想办法。” 第五十五章 纯心如水 朝阳和煦,天气晴好,竹舍内一片清幽,只传出一阵杯盘碗筷撞击的声音。 黎青石坐在方桌前,在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着米饭。坐在他对面的是父亲黎海潮,左右两边则分别是姐姐黎青雪和林暮。 黎青雪一直默默地低头吃饭,偶尔飞快地抬起头,夹一箸青菜放进碗里,借机瞧一眼对面的林暮,眼神里有担忧,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林暮则愣愣地拿着一双竹筷,却一直不肯下筷子,一脸郁郁地盯着黎海潮,偶尔求助似地向黎青雪瞧上一眼。 黎海潮手里提着一只白瓷小酒壶,悠悠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儿灌进肚里,然后伸筷子夹一口青嫩嫩的笋片,瞧也不瞧林暮,说道:“别那么看着我,看我没用,不是我不让你走,是老爷子发了话,我也没办法带你出去。你这小家伙就是命不好,偏偏那么巧就撞上他。” “可我不能留在这儿。舅舅,帮我想想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林暮一心想着出谷,已经有了软语相求的意思,为了套近乎,又不情不愿地带上了称呼。 黎青石正吃得兴起,全然没有听清两人在说什么。这一声舅舅却落到了黎青雪的耳朵里,小女孩不禁一怔,偷眼看了看林暮又看了看黎海潮,不明白这个称呼是从何论起。 黎海潮吓了一跳,瞪了林暮一眼,低声道:“你小子不要命啦?是不是想叫别人都知道你是谁?以后不要叫我舅舅,叫叔叔,不,叫爹!” 黎青石扒完了碗里的饭,鼓着腮帮子拿起空碗正要去添饭,却将黎海潮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一时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只听黎海潮接着说道:“老爷子已经认定了这门婚事,躲也躲不开,这样你留在谷里也名正言顺,有了安全保障,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别老大不高兴,跟我欠了你八百吊钱似的,小雪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把她许给你可是吃了大亏,要不是……” “噗……!” 黎青石正起身,听到这儿忍不住一口米饭喷到黎海潮的脸上,把老爹喷了个满脸开花。他是着实被这番话给惊到了,昨天晚上林暮刚到家里来,怎么一夜之间就成自己姐夫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一定是错过了什么。 黎海潮满脸糊着白花花的米饭,在三个孩子傻愣愣地注视下眨了眨眼睛,居然没事儿一样继续说道:“……要不是为了保护你,我能做出这么大牺牲吗?你要是继续死心眼儿地想出去,我可保证不了你的安全!” 这时黎青雪早已羞红了脸,见到弟弟那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简直想放下筷子一走了之,可又不能坐视父亲的一脸污秽不理不睬,赶紧站起来拿出手帕去给父亲擦脸。 黎青石吐了吐舌头,转身自行去添饭,哪知刚刚还风轻云淡的黎海潮把对林暮的话讲完了,突然就是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小畜生!给老子回来把饭舔干净!” 黎青石吓得一抱头,吱溜一声就钻进了花房里,砰地一声将房门死死关上,在门后喊出凄楚的哀求:“姐,救命啊!拦住老爹,不然你就要给弟弟我收尸啦!” 黎青雪慌忙伸出双手,拦住起身要去追打弟弟的黎海潮。黎海潮怒道:“你别拦着,我打死这个混账小子!连顿饭都不让老子好好吃!” 林暮瞧着一家三口人在那边折腾,心里竟产生了几分温暖。这才是一家人的感觉,嬉笑怒骂,都毫无拘束,比林府那个彬彬有礼却又冷冷清清的大家庭要有趣得多了。自己真的要在这样一个家庭生活下去了吗? 他心里很乱很乱。出谷回家的路突然就断了,莫名其妙突然就多了一个小小的未婚妻,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他年纪还小,不太懂婚姻,更不懂感情,如果跟黎青雪做一对好朋友,他会十二分的开心,可一想到要做夫妻,他就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朋友可以有很多,妻子却只能有一个,哦对了,如果像侯爷那样也可以有很多,可是自己并不想要那么多,一个就够了。 如果妻子就是那个最亲密最默契的朋友,他希望是月儿。理由?没有什么理由,也许只是相处得久一些,感情更深厚一些吧?这么说的话好像青雪也不是不可以。真的可以吗?可以吗?月儿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可是月儿为什么要生气?该生气的好像是妈妈才对,妈妈喜欢月儿。可是妈妈没见过青雪,怎么知道她喜不喜欢青雪呢? 林暮觉得自己想多了,因为他就要一直在谷里待下去了,也许再也没有出去的那一天,月儿能知道什么,妈妈又能知道什么呢? 林暮心事重重,也没吃什么东西,怏怏不乐地回了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一阵倦意袭来就睡了过去。这些日子一直在野外,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昨晚又一夜没有休息,他是真的困了。 黎海潮吃完早饭就出了门。他得再去跟四爷爷交代一下林暮的事情,顺便再确认一下老头对林暮的看法。说实话他还是不希望林暮留下来,不管林暮多么相信他的话,多么害怕被族老们杀掉,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时间久了难保不会走漏口风,自己可没工夫天天守着他耳提面命。至于嫁闺女,林暮真要留下来他也只能把闺女嫁了,这样做了一家人,就算将来他得知了真相也不可能灭了自己这个老丈人。 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闺女其实也并不认可这门所谓的婚事。那时默认婚事只是为了救下林暮,谁知阴差阳错竟会假戏成真,小姑娘一阵阵的心神不宁。她倒不是讨厌林暮,甚至能留下对方她也有点开心,可她不想强留一个总想回家的人在谷中。她知道他会难过,会总想离开。 一楼花房里,黎青石好奇地向姐姐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黎青雪知道弟弟天生大嘴巴,难以保守秘密,就只说是早上四祖爷爷见到了林暮,认为林暮可以做个童养女婿,这样比较方便住在谷里。黎青石一听便叫道:“姐,那你就答应了呗,你先嫁了我才好让爸给我弄个媳妇回来。” 黎青雪又羞又恼,用手语说道:“我们年纪还小,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不小啦,我都九岁了!”黎青石挺了挺小身板,强装出一副小男子汉的架势:“只是找个媳妇陪我玩,这有什么!你不陪我,还不许媳妇陪我?” 黎青雪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打手势道:“媳妇可不是陪你玩的。” “我知道,是生孩子的。可也不能只生孩子啊,先陪我玩一下怎么了?姐你真死心眼!”黎青石无奈地说道,“你赶紧答应了,我再找个媳妇,咱们两个人就变四个人啦,那才热闹!” 黎青雪斜斜地睨了弟弟一眼,好半天才继续用手语道:“林暮他不想留下来,迟早都会走的。” “走就走呗,走了再换一个,反正是玩,谁不是一样?”黎青石满不在乎地道。 黎青雪觉得这个弟弟真是满脑子浆糊,什么也说不通。琉璃谷的人觉得琉璃谷好,外面的人觉得外面好,她能理解。林暮只想出谷回家,回去找他的妈妈,留下来一定会很伤心。她不想看着他伤心,何况父亲说他是族老们要杀的人,留下来万一泄露了身份,一定会遭遇危险。所以他必须走。 黎青雪决定下午去找四祖爷爷说清楚,就说自己不喜欢他,尽管这样说有点违心,又很伤人,可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女孩打定了主意,转过身走到花架前面,准备将花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眼睛不经意地瞟到窗台上那盆星萝花,不由得愣了一下。那株被她宣判死刑的花居然没有死,虽然大部分叶片都已经枯死并脱落在花盆里,可剩下的茎叶却葱绿盎然,哪还有一星半点患病的影子? 黎青石开口正要继续规劝姐姐,也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到了那盆死灰复燃的花,一怔之下,立刻奔了过去,把花抱怀里左右端详,喜道:“我的星萝花没死!我的屁股有救了!姐,是不是你帮我救活的?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黎青雪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晓得为什么那花没有死,枯败病发病非常迅猛,它明明是没救了的,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呢?这时她忽然想起,凌晨林暮起床后是直接来了花房的,而且在辞行之时,他望了一眼窗台上的花。当时她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无疑他看的就是这盆星萝花。一定是他做了些什么,救活了这盆花! 黎青雪很是震惊。昨晚她就已感觉到,林暮的花草知识很是丰富,能一眼就瞧出花的病情,非经验丰富的花农做不到,可他只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小男孩。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他还能救活这盆病入膏肓的花,这一点恐怕四祖爷爷也做不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总不会比四祖爷爷还有养花的经验啊。难道是他有什么特殊的天赋? 天赋!对了,这会不会跟他独特的变星天赋有关?女孩脑中灵光闪现,记起了四祖爷爷说过林暮有天生变星的话。会不会是他的变异星力具有救助花草的作用?他不仅救活了星萝花,而且能自由出入锁元花林,不会受到锁元花的攻击。这更说明他身上有能跟花草产生特殊关联的物事,多半是变星天赋,也或者是什么星器灵宝。 女孩脑中思如电转,很快把事情估摸得八九不离十。别的她不懂,可是对花草她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从小就生活在奇花异草的包围当中,又接受了四祖爷爷这个老花迷孜孜不倦的教诲,她对种花、养花、配制花精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她很清楚,林暮的能力对花草而言多么宝贵,山谷里的族人祖祖辈辈研究花精,依赖花精,是多么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她对花精的热情在一个劲儿地向她呼喊:让他留下来!留下来! 我可以吗?可以这样做吗? 不!不能这样! 那我什么都不做好不好?什么都不做他就留下来了。 可那样他会很难过,也很危险。我应该帮他离开! 可我还是……喜欢他的对不对?让他留下来有什么不对? 不!……我是真的喜欢他吗?究竟什么才是喜欢呢?想把一个人留在身边就是喜欢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可是我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他不喜欢这里,只喜欢外面的世界,他也不喜欢谷里的人,只喜欢他的妈妈和外面的朋友们。 女孩想着想着竟有些黯然神伤,感觉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就乱掉了,自己可是从花林里捡回来一个好大的难题呢!她不再理睬抱着花盆大呼小叫的弟弟,转身出了花房直上三楼。在三楼林暮的卧房外她停下脚步,隔着窗子看到男孩侧卧在床正酣然沉睡,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就又下了楼。 女孩出了自家院子,沿街向南。街上两三个四五岁的小不点儿在玩泥巴,见到她便参差不齐地叫着“姐姐”。她像往常一样,温柔而无声地向他们展颜一笑。 六婶又在家里烙鲜花饼,浓郁的香气洋溢整条街道,估计用不了多久,六婶就会提着一摞饼挨家挨户地送。 三祖爷爷的院子里依然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知又在给谁家打制农具,要是被弟弟听到了,一定会跑过去请求三祖爷爷教他打铁,也一定会像往常一样被轰出来。三祖爷爷会闷闷地哼一声:“锤子都拎不起来,学什么打铁,毛长齐了再来!” 女孩走着,听着,瞧着,想着,觉得这个小小的世界真好。可这是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属于族人的世界,即便再好也不属于林暮。而林暮一定也有这样一个世界,她走不进林暮的世界,这让她小小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段忧伤。 四祖爷爷的房子就在三祖爷爷家南面,织锦花在阳光下舒展着笑脸,五颜六色点缀在一片片葱绿中间。女孩推开栅栏门走进院子,一眼瞧见四祖爷爷正和爸爸站在院子中间谈着什么。她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走过去,在两个人转过脸看向自己的时候,摸出早有准备的本子面对他们摊开来,上面是用毛笔写得清秀规整的一句话: “我不喜欢林暮,让他出谷去,好不好?” 老头和黎海潮都是一愣。他们似乎从未想过当事人也会不同意婚约,事实上青雪也从未表现出半点不喜欢林暮的样子。黎海潮脸色微微发沉,老头却忽然眯起眼睛笑了笑,点了点头道: “你不喜欢那孩子,那就不勉强你了。我看青霜那丫头跟他也还般配,海潮啊,你陪我去老六家走一趟。” 第五十六章 七年之约 黎青雪惊得身子一颤,本子遽然从手中脱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这才知道自己想得过于简单,谷里十来岁的女孩可不只她一个,四祖爷爷要留下林暮,随便指个女孩配给他就是了,自己可不是那个唯一的关键。 可是话已出口,她又有什么理由反悔呢?总不能马上改口,告诉四祖爷爷刚才撒了谎,其实自己没有不喜欢林暮。小姑娘一时心慌意乱,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黎海潮心下恼火,不知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发的哪门子疯。老爷子留下林暮的心意已决,以他一向的顽固绝不可能更改,那么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黎海潮都只能把这个孩子牢牢攥在手中。天生星变之境,罕见而独特的资质,肯定比自家女儿还要强,即便在人才济济的外界也会是修行翘楚,这样的孩子能进到谷中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谁不想把他变成自家人?可自己的宝贝女儿却想把他推给别人。 他赶紧拦住老爷子,上前说道:“四爷爷,您可别听她的。这种事哪能让她一个丫头片子做主,人是我带回来的,当然得给我做女婿。” 老爷子摇了摇头:“海潮啊,你这话就不对了。婚姻大事,事关孩子们的一生幸福,哪能违了他们自己的心意?走吧,跟我去找老六。” 老爷子说着,眯着眼睛瞧了瞧站在那低头不语的女孩,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最知这位重孙女的脾性,平日里事事迁就别人委屈自己,就算真不喜欢林暮,也不可能以此为理由加以拒绝,一猜就知道是她看林暮不想留在这儿,所以才跑过来闹了这么一出,只是想让自己放他离开。 老爷子竹杖点地,绕开黎海潮慢慢走向院门。黎海潮一见,赶紧又追上去,急道:“都是屁大点儿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的话怎么能信?” 老爷子有些不高兴地摆了摆手:“青雪又不是青石那混小子,她天资聪颖,年纪虽然小,可心里雪亮,比十几岁的孩子还懂事,她的话怎么就不能信了?” “那也不行……” “怎么不行?” 黎海潮不甘心地极力阻止,倔强的小老头吹起了胡子瞪起了眼睛,两人正对峙间,却见愣在一旁的青雪轻轻咬了咬嘴唇,俯身捡起地上的本子,飞快地跑到老爷子面前,一撩裙摆跪了下去。两个人又是齐齐地一怔,老爷子随即皱了皱眉,问道:“你这孩子,又怎么了这是?” 黎青雪取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翻转过去递给老爷子。老爷子满腹狐疑地接过来,凑到眼前,只见上面写道:“对不起我骗了您,可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您说。” 老爷子会心一笑,折起本子递给女孩,说道:“快起来吧,随我到书房里来。”又转头对愣怔一旁的黎海潮道:“有事的话你就走吧,没事可以在客厅里喝几杯花茶,我要跟青雪好好聊聊!” 黎海潮虽然没看到本子上的字,但想想也知道是青雪有了悔意,仿佛又看到了一线曙光,心绪不宁的他哪肯离开,当下急忙笑道:“好,好,我还真馋您老的花茶了,那就多坐一会儿。小雪啊,可别胡说八道再惹祖爷爷生气!” 黎海潮说完自行去了客厅,黎青雪则站起身,搀扶着老爷子进了书房。 同样是织锦花围成的房子,四壁花枝绚烂缤纷如画,房间里花香缭绕。身为这一代的族长,老爷子保管着不少祖传的古物和书籍,大多都存放在这间书房里,六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很是壮观。南窗边是一张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齐备。黎青雪扶着老爷子在桌边坐下,自己则在另一侧坐了,开始熟练地研墨,铺纸,执笔书写。 黎青雪口不能言,老爷子不懂手语,祖孙俩的沟通就只能在文字间进行。女孩每写一行字,就将宣纸推给老爷子。老爷子看完也不说话,采用跟女孩同样的方式,执笔写下自己的回复再交给女孩。 “祖爷爷,您的《琉璃花典》快编完了吗?”黎青雪上来就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关的话。 “你这丫头,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你还怕祖爷爷我不把《花典》传给你?”老爷子回道。 “不,我只是觉得好奇,您呕心沥血一辈子,继承前人的花精经验,又创立新的花精学问,辛辛苦苦编成这样一部巨著,到底为了什么呢?” “唉,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后辈。花草几乎是我琉璃谷唯一的资源,若不把花精做到极致,我们又靠什么东山再起,重振祖上声威?” “祖爷爷,我们黎氏真的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吗?” “当然。只要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待我族繁荣之后,东山再起又有何难?我们黎氏可不是只有血灵噬心之术,凭借十三种祖传秘术也能称雄一方!” “可是,我听说笼子里养大的鸟儿,放它到林子里也不会自己觅食,要么饿死,要么被别的鸟儿杀死。琉璃谷与外面的世界不同,我好怕自己会是笼子里养大的那只鸟儿。” 老爷子看完这段话愣怔半晌,便猛地把笔掷在了桌子上。 他心情如潮水般激荡起来,不由想起了黎晓云,类似的话黎晓云也曾说过。那时他还在养着一对绿毛鹦鹉,黎晓云十二三岁,随自己学花精,没事就喜欢逗弄鹦鹉玩,只是忽然有一天她很不开心地跑过来,嘟着小嘴说:“爷爷,哥哥说咱们都是这笼子里的鹦鹉,生在笼子里,死在笼子里,出了笼子什么也不会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老爷子当时无比地难堪,当天晚上就砸碎了鸟笼子,放走了那两只鹦鹉。 这些话他不能不在乎。很多族人以为,他们封印血脉隐居世外,从此只能世世代代甘做化外小民,其实不然。正德老祖放弃轮回保全族人,又岂是为了养出一群笼中鸟般的子女后人?他是为了让族人休养生息,徐图发展,以便重振家族全盛时的声威。仇也要报,恨也要雪,哪怕百年千年,千年万年,他们都可以等得,只要还有希望。 可是这希望如此渺茫。琉璃谷近二百年恍如一梦,山中岁月静好,太平无事,族人久居世外,哪里还懂得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与这笼中鸟儿又有何异?这样的族人在十代百代之后,怎能担起复兴家族的重任? 老爷子不是没起过派族人入世的心思,只是黎氏是修行界的罪族,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祸端,万一琉璃谷因此被毁,他是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的。他唯一能做的妥协,就是允许想要入世的族人迁出谷外,但必须改名换姓,绝口不提自己是黎氏族人,这样一来,至少让黎氏血脉偷偷散播到了外界。只是每次有人迁出,山谷入口都要秘密地更换位置。 可是家族复兴、报仇雪恨始终是老爷子的一块心病。这些年他闭口不提不是因为他不在乎,而是太在乎了。为了孙女一句话他可以砸了鸟笼不再养鸟,林暮把琉璃谷比作被窝他也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再也不在被窝里睡觉。如今类似的话又从重孙女嘴里说了出来,他怎么能装作不在乎? 黎青雪显然是故意的。清晨时听林暮说到被窝那番比喻,她就想起了姑姑黎晓云私下跟自己说过的话。姑姑说山谷是个鸟笼,他们每个人都是笼中鸟,想飞出去就要趁早。可那时她从没想过要飞出去,甚至直到前一刻走在街上她也没想过要飞出去,可是当明白四祖爷爷执意要留下林暮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做了决定。 她要飞。 跟林暮一起飞,飞出这个笼子。这是帮林暮离开的最后的办法。谁也不知道,女孩柔柔的外表温顺的个性里却埋着一颗倔强的心,她极少有一定想要去做的事情,可现在她就是想帮林暮离开。有什么理由吗?好像也没有,仅仅是想要去做罢了。 很多事她从不去想,不是她不认可,而是她不愿去想。就像晓云姑姑说想飞就要趁早,就像林暮说再冷也要起床,都是很有道理的话可是她偏偏不愿去想。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认识的人都在这里,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我有什么理由想着出去?可是一旦开始想了,那些在耳边回荡百遍在脑中辗转千回的念头就像决堤的洪水滔滔而至,把她过去抱守的情感和信念都冲得一干二净。 她是真的想要飞了。 老爷子又何尝不知道她想要飞了。女孩几句话绕来绕去就是为了告诉他,她不想再做笼中的鸟儿。尽管老爷子觉得很是突然,但比这更突然的事情前不久刚刚发生,他已经见怪不怪了。黎晓云单纯乖巧,却跑去救了她的哥哥,黎青雪恬静柔弱,还只是个孩子,却也想着飞离山谷了。 不过老爷子只是愣了一小会儿,他瞧着女孩在阳光里略显不安的小脸,忽然笑了:“看来,要走的终究是留不住的。其实我很早就想过,像你这样的孩子,聪明伶俐,资质出众,在谷里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实在是可惜。林暮那孩子也一样,我不该违心地把他留在谷里,可是祖爷爷我也难啊,咱们这谷里要是不能多出几个优秀后人,哪里谈得上复兴,哪里谈得上报仇?” 老爷子顿了顿,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我也不能不承认,你们说得都对。这山谷确实像个鸟笼,保存我族血脉容易,要让我族复兴可就难上加难了。说到底还是得走出去。” 黎青雪写完那番话,见四祖爷爷面容似乎忽然憔悴了许多,心里也很是难过,拿起笔饱蘸了墨汁又匆匆写道:“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黎家人,我会牢记黎家祖训,繁衍血脉,复兴我族。” 老爷子将宣纸拿到眼前看完那行字,点了点头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你越是懂事,我越舍不得你离开啊。”他执起笔,犹豫了一下,在纸上缓缓写了一个“七”字,眯起眼睛续道:“留在谷中七年好不好?这七年我要好好教导你们修行,七年后你们年纪也差不多了,可以办完婚礼再离开,到时候《琉璃花典》应该也编完啦,我就把它送给你们当做贺礼。” 七年,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老爷子真的答应下来了,黎青雪内心深处忽然一软,竟怔怔然地落下泪来。她知道出谷不是出行,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回来,这是谷里的规矩,一想到只能在谷中待七年,她真想说自己不走了,要永远永远留在谷里,这里毕竟有自己至亲至爱的人。 女孩正心中挣扎,却听院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姐!我把姐夫给你叫来啦!四祖爷爷,我姐夫说啦,非我姐不娶,你可不许棒打鸳鸯!” 女孩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急忙放下手中的笔向窗外望去,却见弟弟正踹开栅栏门,拽着睡眼惺忪的林暮走进院子。 原来黎青雪离开家门的时候,黎青石就悄悄地蹑在身后,直跟到四祖爷爷家的院门外,躲起来把院子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听姐姐的婚事要泡汤,立即撒开腿就跑回了家里,把仍在蒙头大睡的林暮从床上掀了下来。 林暮一宿没睡,正补觉补到酣处,被人突然弄醒,脑子里一片懵懂,只听黎青石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快别睡了,瞌睡虫!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姐?” “喜欢啊。”林暮揉了揉眼睛,心里觉得奇怪,青雪挺好的,自己有不喜欢她吗?他没明白青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够义气!我姐没白对你好!”黎青石呲牙一笑,拉着他就往外走:“你跟我来,快一点,晚了就麻烦了!” 林暮还没醒过味儿来,就被黎青石拉着跑出了院门,又一溜烟地跑到了四祖爷爷家的门前。这才有了黎青石大喊一嗓子,踹开栅栏门冲进院子的一幕,那气势就像怒闯官衙的梁山好汉。 “臭小子,你又咋呼什么?”黎海潮先从客厅里奔了出来,不过他这一声嗓门虽大,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儿子明显跟老子是一个战线,他开心还来不及,乐得由着这混小子胡闹。 黎青雪和老爷子紧随其后,都从书房里走了出来。青雪扶着老人,微微低着头,脸羞得像一块儿大红布。老爷子拄着青竹杖,没好气地瞪了黎青石一眼。黎青石马上一缩脖子,退到了林暮身后。 一阵轻风吹过,花香扑鼻,林暮揉了揉眼睛,终于彻底地清醒了,虽然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听清了黎青石刚刚喊出的那一嗓子,又是非我姐不娶,又是棒打鸳鸯的,禁不住挠了挠头皮。这都是什么啊?自己可还没打算应承跟青雪的事呢。他还是只想出谷,只想回家,妈妈还在沙水城等着他。黎海潮不肯帮他,那他就自己再去争取。所以看到黎青雪,看到四祖爷爷,他马上就走上前去,对着干瘦老头问道:“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我出去?” 老爷子倒也没嫌他无理,捋了捋胡须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外面是波翻浪涌的江河,我这山谷则是一条安静的小溪,正适合你这样的小鲤鱼。在我这里修行事半功倍,数年之后自然有你鱼跃龙门之时,那时你再出谷,也就不怕风急浪高,这样可好?” 他没再提林暮跟青雪的婚约。这孩子如今去意坚决,当务之急是说服他让他诚心实意留在谷里,有个六七年时间潜移默化,不怕跟青雪培养不起感情,更是可以让他融入家族,变成半个黎家人。 林暮的眼睛刹那间明亮了几分。老头这是让步了,他打算放自己离开,虽然不是现在,可至少不会一辈子被关在这里。他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这么大年纪还能骗你一个小孩子?” 林暮又挠了挠头:“我知道在这儿修行很好,可是,可是……”他想说,我妈妈还在外面,她会想念我,我也会想念她的。这时黎海潮轻咳了一声,对他说道:“安心留下,我会转告你家人,让他们放心。” 黎海潮不知道四爷爷和女儿的七年约定,只当这是老爷子的缓兵之计,便在一旁出言应和,以便打消林暮的顾虑。林暮见黎海潮也如此说了,心想妈妈知道自己平安,应该就不会那么着急了吧?这其实是他最大的心病,解决了这一块心病,再仔细想想,留在谷中修行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他见过生死历过灾难,他知道修行是安身立命保护身边人的根本,他渴望拥有修行的力量,谷中充盈的星光也确能给他双倍的修行速度。而且这儿的人不会当他是一个怪胎,他可以放心大胆的修行而不必有任何避讳。 只是这些年会见不到妈妈。 也见不到月儿和黑豆。 他看了看老头,老头微阖双目笑容可掬,他又看了看青雪,青雪微低着头怔怔出神。黎海潮在一侧左瞧右看,黎青石在身后探头探脑。没有哪一个像是真正的坏人,眼下也没有哪一个会伤害自己。大概真的可以放心地留下来修行几年吧?这个天罚之族的人们并没有那么坏,妈妈你一定不要担心。再过几年,出谷重逢,那时我就是个大人了,我一定已经点亮了好几颗星,有了保护妈妈的能力。 那就……留下来? 嗯,留下来! 林暮看着面前的干瘦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七章 冷月窥人 入夜时分,淮清侯府的后园里一片静谧,墨湖之畔,银雾般的月光照出一道清幽小径。一名巡夜的家丁哼着小调走过来,又渐渐走远,小径旁的花丛便如阵风吹过般摇晃了几下,而后轻手轻脚爬出一个男孩。男孩鬼头鬼脑左右张望一番,回身招了招手,低声叫道:“二妹,快出来!” 于是花丛里又探出一个小脑袋,传出一个女孩疑惑的问话:“四哥,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跟我来,马上就到了。” “哦……,不是去做什么坏事吧?” “四哥我这么笨,连孔先生教的功课都学不来,哪学得来做坏事?” “……那干嘛要鬼鬼祟祟的?” “这事儿是咱们的秘密,不能叫别人知道。” 这两个孩子正是林易和林佩璃。林佩璃也不知林易要分享什么秘密给自己,好奇地跟在后面,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两人便一前一后钻进了湖边的一片花田里。这片花田她并不陌生,以前她最喜欢一个人躲在这里看着墨湖的风景写生,只是一年前偷偷画过哥哥姐姐们的泛舟图之后又目睹了柳儿的惨死,这儿便成了她的禁地,她再也没有来过一次。如今林易带她过来,她禁不住又想起那幅诅咒之画,想起柳儿倒在血泊里的触目惊心,心上便是突地一颤。而当林易一本正经地将一个尖尖的小坟头指给她看的时候,她差一点掉头跑掉。 花田里都是比他们高不了多少的花树,却足以将两个孩子遮蔽在月光之外。阴影重重间,坟头只有林佩璃半个身高,坟前竖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小五林暮之墓。 “四哥,”小姑娘声音有一丝发颤,“这是五哥的……?” “衣冠冢,”林易一字一句地说道,同时拍了拍胸脯,“我立的!我从璎珞园偷了两件小五穿过的衣服埋进去的。因为小五丢了嘛,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就只能这样给他立个坟了。嘘——,可别告诉大人,我妈不让我立,咱们偷偷祭拜小五就行了,毕竟兄弟一场。” 说完,他见林佩璃在那儿站着不动,便不耐烦地催促道:“别傻站着,快来给你五哥拜一拜,哭两声!” “可是……”林佩璃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呀?死了一个哥哥,你就一点儿也不难过吗?”林易瞪着眼睛一阵摇头,“哼,怪不得孔先生说,红颜祸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最是无情。昨天晚上我叫姐姐过来,姐姐就说我无聊,你又只会说可是,小五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可是五哥并没有死啊!” 林佩璃被林易一阵抢白,心里话忍不住冲口而出。林易诧然,怔了怔,马上问道:“你怎么知道没死?谁说的?” “没有谁说,”林佩璃摇了摇头,“反正就是没死。”她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幅诅咒之画,五哥再次被人掳走的消息传回林府之后,她每天都会把那幅画拿出来观摩一遍,五哥要是死了,画上的人形就会消散,可那人形虽然有段时间变得浅淡近乎于无,还让她伤心低落了好久,以为自己的“诅咒”终于又害死了五哥,现在却已经恢复如初,颜色鲜明依旧。所以她断定五哥没有死,只是不知被掳到哪里,暂时还没有找到罢了。可那幅画的事儿是她的秘密,她不能说。 “没死怎么会找不到?”林易仍然穷追不舍。 “听妈妈说,这一次爹爹都不过问了,府上的护卫和侍从们也不用心,怎么会找得到?” 林易怔然半晌,而后一屁股坐在林暮的坟头上,气鼓鼓地说道:“不就是因为小五不能修行嘛?可再怎么说那也是爹的儿子,侯府的少爷,怎么就跟府上丢了一条狗一样,不闻不问了呢?你说,要是我们也不能修行,是不是也会这样被赶走,出了事也没人理会?” 林佩璃在心里说,“是这样的”,嘴上却道:“可是我们能修行呀,爹说再过几年我们就可以去京都上灵了。” 林易又不满地瞪起眼睛:“我是说万一,万一我们不能呢?” 没有万一呀,林佩璃心想,四哥就是四哥,五哥就是五哥,小璃就是小璃,每个人都是生来注定,每个人都有很多事不喜欢,可又必须面对。她伸手折下一束花枝,俯身插在林暮坟前,然后直起腰看着林易,轻轻地道:“四哥,你把五哥的坟头坐塌了,墓碑也踢歪了,快起来吧。” ………… 风沙漫漫,笼罩着夜色中的幻海沙漠,让星月的光辉都蒙上了一层冷黄色,再如何拼命也无法给沙丘间的行人照亮前路。不过这位行人显然并不稀罕它们光芒的恩赐,她纤如白玉的小手上笼着一小团炽烈的金光,就像打着一盏最耀眼的灯笼,周围十数米被照得一片通明。 那只是个十来岁的女孩,粉艳艳的一张小脸上,表情倨傲得如同一位公主,米黄色长裙在风沙里呼啦啦地飘着,一头披肩长发却自然下垂静如止水。想是有什么手段镇住了莽莽风沙,使之无法侵袭颜面。 女孩身后四五步外,一只白猫正后腿着地直立前行,脚掌踏在细沙中如同平地,溅不起一粒尘土,身子却前前后后摇摆不停,活像一只奔向池塘的丑小鸭。白猫边摇边走边发出奇怪的声音,就像被人卡住了脖子:“鸭鸭嫌风沙太大,鸭鸭走不动啦,鸭鸭想回家,佩璇小姐大人,我们回家好不好?” “不行,找到沙盗的巢穴再说。”林佩璇一口回绝。 女孩一边走着一边低头寻找沙地上的血迹。之前一个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的男人突然现身向他们发动袭击,被白猫打伤逃走。他们怀疑对方是在这沙漠里出没的沙盗,而沙盗很可能关系到林暮的去向。当然这仅仅是猜测,可他们也只能这样猜测,这周围只有这一股强盗势力。 这一次林暮丢失,侯府上下根本没当回事,只象征性地派人找了半个月,便再也无人出力。林佩璇求妈妈派人去找,妈妈却推说府里事务繁忙,抽不开人手。女孩心中只感觉一阵悲凉,其实她知道,从林暮被判定不能修行开始,他已经算不上林府的少爷了,如今没人再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假如没有一年前的藏书楼同行,她也会对这个毫无资质的弟弟不屑一顾。可她忘不了那令人生疑的法阵资质测定,事后她曾带林易和林佩璃去过藏书楼,事实上那儿的法阵一点问题都没有,只在林暮身上出现过怪异的结果,所以她仍然觉得那个满资质不会那么简单。何况林暮毕竟救过她,在最危急的时刻没有抛下她,哪怕明知林暮的身份很有问题,她仍然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她用一百筐苹果向白猫换取了一次出行的机会。白猫准备了三个月时间,才做成了一个传向幻海沙漠的临时法阵,当然之所以这么慢,是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都在忙着雕刻苹果。 幻海沙漠紧靠着沙水城,是近年沙盗出没的险恶之地。可是一小股沙盗势力,又怎会放在林氏家族的眼中?可惜侯府不出力,沙水城的城主更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在茫茫沙海中想找一个人是何其艰难,就跟大海捞针差不多。可是林佩璇还是来了。幸运的是她打伤了一个沙盗,沿着他的血迹应该可以找到沙盗的巢穴;不幸的是今晚风沙太大,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掩盖得一干二净。 “佩璇小姐大人,鸭鸭觉得,这样找下去也是没用的。林暮少爷大人失踪了这么久,要么早就变成了沙盗,要么早就被沙盗变成了一堆沙土。”白猫学着公鸭嗓,说着毕恭毕敬却相当不合时宜的话。 “闭嘴!”林佩璇不相信林暮已经死了,可是禁不住一阵心烦意乱,“不胡说八道你会死吗?” “会!”白猫一摇一摆,边走边答,“鸭鸭不说话一定会死的,如果鸭鸭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林佩璇恨恨地跺了跺脚,气呼呼地加快了脚步。 “鸭子猫”蹒跚着摇摆着快步跟上,嘴里犹自絮絮叨叨个不停:“奇怪了,你又打不过沙盗为什么要让鸭鸭去死?鸭鸭死了谁还会帮你打沙盗?打不过沙盗你怎么救情郎?……” 林佩璇霍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着地上的白猫。尽管这怒发冲冠的表情说不出的可爱,白猫却仍然摇摆着倒退了几步,做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嗫嚅道:“鸭鸭……知错了……” “我再说一遍,那是我弟弟!弟弟弟弟弟弟!不是情郎!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情郎弟弟……” “滚!” 林佩璇羞怒难当又无可奈何。血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完全失去了沙盗的踪影,她的心倏地又沉了下去,白猫又一直在耳边胡说八道,操着鸭子的声音开着恶劣的玩笑,吵得她心烦意乱。放眼四顾都是沉沉黑暗,彻地连天无边无际,女孩忽然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无助无望。她其实只是想尽一份力而已,想回报星兽环伺时林暮的舍命相护,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好吧,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也许林暮真像白猫所说,已经变成了脚下的一捧黄沙吧?昨天晚上真该在林易搭建的坟前好好祭奠他一下。 她蓦然转身,沿着来时路往回走。白猫正听从她的吩咐在沙地里滚来滚去,见状连忙抖了抖身上的沙子,一摇一摆地跟上来:“佩璇小姐大人,你是不是要带鸭鸭回家了?” 苍茫的风沙里,林佩璇板着傲气的小脸,一步步踏落在来时的脚印上,任凭白猫在身前身后左摇右摆上蹿下跳,再也不吭一声。 ………… 苍白的月亮挂在纤弱的柳枝上,垂在柔软的池水中,随着轰隆隆一阵阵墙壁倒塌的声响,池水中的月亮扭曲着破碎了,柳枝上的月亮也摇晃着瑟瑟发抖。 巫山月抱着几本书刚刚抢出了海神庙,庙顶就轰然倒塌,身后废墟一片烟尘四起。女孩脸色惨白,回过头惶惶然地叫了一声:“黑豆!”却见黑豆从烟尘里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跑到她面前将嘴里叼着的两根苁蓉放在她脚下。 巫山月见它没事,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一人一狗站在池边柳树下,怔怔地望着海神庙化作的一片废墟。 她是被人们扒墙的声音惊醒的,翻身坐起的时候,月光正从一角倒塌的墙壁中间投射进来,月光中有几个抡动铁具的人影在晃,每晃几下都有一片土墙轰隆隆倒下来。 这是一群归真教派来的暴徒。他们前几天曾在海神庙门上贴过通告,归真教看中了这块地方,要在这儿建立教会学院。周围的民房早已经全部拆毁,只不过那些人是自愿迁走,只有巫山月对教会的通告置之不理。她是海神后人,海神庙就是她的家,她不走难道还有人会强拆海神庙吗? 可是她的家就这样被拆掉了。如果再晚一点醒来,她整个人都会被埋在废墟之中。没有人会在乎她这条小生命,不,或许有人在乎,他们只想让她死。她没有死,可是家没了,庙里有她攒钱买的桌椅、碗筷、衣服,有她挖来舍不得用掉的苁蓉,有她用最漂亮的贝壳新做的项链——那是准备送给林暮的——可是都压在废墟底下了。 不过这都没什么,她从海上来,本就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只不过是又回到了那个起点。又孑然一身了,又一无所有了。可不是?先是失去了林暮,接着没有了家。不过还好她有一条小狗,林暮交代它守护自己它就一直忠实地守护着自己,从不远离。所以她很洒脱地叫了一声“黑豆,走”,然后女孩抱起书,黑豆叼起苁蓉,一人一狗转身走向月光深处。 转身之际,女孩心中在想,哪怕林暮不在了家也没有了都没关系,等我长大了还会生下我和林暮的孩子,我一个人抚养他长大,爱他保护他,就像妈妈抚养我和哥哥那样。 哼,有什么好怕的! 幼小的女孩想着伟大的心事踏破一地月光,却蓦地止住了脚步。月光下的马路中间站了一个年轻女人,她的长裙在夜风中轻轻摆动,笑容温柔雅致一如去年她们初见的那一夜。其实女孩已经有阵子没见过她了,这些天她一直往返于周围城镇寻觅儿子的下落,可是今晚她又来了,脸上还挂着自己熟悉的微笑。 女孩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激动,本能地想跑过去扑进对方怀里,终于她强忍住没有动,只是有些哽咽地叫了一声:“华姨……” 声音出口,泪花忽然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她赶紧背过身去,伸手拭泪,随后一个温暖的怀抱自背后裹住了她娇小的身体。 “乖,跟华姨回家,从今往后,咱们俩一起生活。”金珞华柔声说道。 “嗯!”女孩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样的建议她拒绝过很多次,可是今天她一口答应下来,不是因为没有了家,而是因为她忽然觉得自己也会孤单。同样失去了林暮的华姨,一定也是一样。 “小暮他没有死,七年以后他会回来的,我们一起等他。” 金珞华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倾泻在月光里,可是女孩却恍如听到了一声春雷。她骤然转过身来,仰起脸看着金珞华,美丽的眼睛里泪光依然晶莹。她微张着小嘴,却没有出声问询,只是直直地盯着金珞华的眼睛,直到金珞华嘴角向上拉起一个弧度,眼睛里光芒一转,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女孩忽然一把搂住金珞华的身体,身子一颤一颤,无声地啜泣起来。 长街上阴影如岸,月光如河。金珞华沿河水翩跹而行,怀里抱着熟睡的巫山月。这些日子林暮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女孩也饱受折磨难以安睡,一得到林暮安全的消息,她呜咽半晌之后竟然就此睡去。 金珞华的消息来自于一封信件,信中文字清丽端秀,一看便知是一个女孩所写,然而落款处却歪歪扭扭写着黎海潮的签名。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林暮在黎氏祖地琉璃谷一切安好,只是碍于族规暂时不能外出,需七年后方可母子团聚,叫金珞华安心等待。 她并不确定消息的真实性。可是有消息总胜过没有消息,有希望就胜过毫无希望。她已用尽一切手段,却寻不回祖地,也找不到黎海潮,除了耐心等待,又有什么办法?好在还有月儿,还有这个半是儿媳半是女儿的小姑娘在,她不能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她要一直守在女孩身边,教她修行,将她养大。七年后若是林暮回来,那便是一家团圆,若林暮未能回来,她便真正收下月儿做她的义女。 既多了期盼,便减了悲伤。金珞华打点起疲惫的身子、收拾起沉郁的心情,沿街一路向前。只是街前怪木婆娑,树影中一点冷月窥人,似笑非笑。 第五十八章 欣然茫然 七年后。琉璃村。 溪水清浅,自竹舍后淙淙流过。两个十来岁的男孩赤着胳膊挽着裤脚,在溪水里追逐鱼虾,不时嘻嘻哈哈一番打闹,水面上水花飞溅,一圈圈凌乱的水波荡破了细细的涟漪。鱼儿们受了惊吓,在清可见底的溪水中四下游蹿,一条两寸长的鲤鱼慌不择路,一跃竟跳进了岸边的一只木盆里。它忙不迭地纵跃挣扎,试图跳出木盆逃回水中,直弄出一阵扑扑砰砰的响动,惊起了岸边浣洗衣物的少女。 少女向后甩了甩如墨的秀发,抬起头露出一张粉白莹润的俏脸,神情微显错愕,随后嘴角便漾起溪水般纯净的笑意。她拧干衣服中最后的水份,从溪边青石上站起,春柳般纤弱青葱的身姿婷婷然倒映水中,溪水也乍然多了几分明媚。少女一手拿着衣物,一手轻轻提起裙裾,走到木盆旁边,将木盆半浸在溪水里,向水中缓缓倾斜。那鲤鱼便一甩尾巴跳入溪中,溅起一蓬细碎的水花。几滴水花溅落在少女的脸上,就像清晨莲花瓣上的濯濯露珠,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少女俯身清洗了一下木盆,将衣服放入盆中,起身向村里走去。村边一丛丛鲜花开得姹紫嫣红,阵阵馨香随风扑面,少女月白色的裙摆在香风里轻轻摆荡,如一段舒缓的光阴序曲。几个孩童像一群小兔子,欢蹦乱跳地从旁边跑过,领头的孩子叫了一声“青雪姐姐”,其余几个便跟着“姐姐”“姐姐”地叫成一团。少女便把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向他们频频颔首,目送他们跳着叫着,呼啦啦地跑出村口奔向田间。 转过头,笑容还挂在脸上,就见藤萝围拱的竹门一开,一个挺拔壮实的少年走出来,抬头看见少女,少年远远地挥舞了一下手中明晃晃的物件,兴冲冲地喊道:“姐,我这对短剑马上就完工了,明儿就送给你和姐夫做新婚礼物!不过还差最后一道工序,我得再去请教一下三祖爷爷。六婶八婶和青霜姐她们都在咱家,说是给你布置婚房,你快回家招待一下。” 少年说完便转过身一溜小跑,沿街而去。少女脸泛羞意,加快了脚步,裙摆以更加明快的节奏摇曳起来。一阵微风吹过,爬满藤萝的竹篱笆上掀起道道绿色的涟漪,用心聆听,女人们说笑的声音正跃墙而出,依稀都是对准新娘和准新郎的调侃,这让少女脸上羞意更浓。她端着木盆在竹门外静立半晌,终于伸手推开竹门,轻提裙摆,畏畏怯怯地迈进院子。满庭喜气,一霎绽然。 不远处的村子中央,有一片遍种鲜花的小广场,是历来族长召集村民们开会的地方。此刻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与一个中年汉子较量拳脚。少年眉目清朗,鼻梁挺秀,虽是干净俊朗的男儿,却生有一种花朵般的气质,温润如玉,静秀如春,只是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脂粉气。他走着奇特的圆形步子,身法矫捷而沉稳,在汉子如疾风暴雨般的拳脚中穿梭进退,每每在闪避退让之间寻隙近身,一招制住对方手肘关节,再借由身法的带动将对方摔倒在地。 汉子生得膀大腰圆,比少年高出一个头还多,却一连番地被摔了三个跟头,引得周围带着小孩围观的老人和女人们发出阵阵哄笑,几个小孩也裁判似地在一边叫嚷:“林暮哥哥赢咯!”“九叔又摔倒咯!”汉子脸膛闪起了黑红的光,索性停止了徒劳的进攻,甩了一把额上的汗,摆摆手道:“不来了不来了,林暮你这门功夫厉害,叫什么名字?赶明儿教教我。” 林暮收手而立,笑吟吟地答道:“没有名字,就是看大家习武的时候,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来的。” “独创的功夫?嗬!厉害!”汉子翘起了大拇指,夸张的语气中却仍带了几分不服气。 林暮也不以为意,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哪是什么独创,就是糅合了一下大家的功夫而已,九叔想学,我回头教你。” 自己的功夫怎么来的,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谷里的人们生活悠闲,不能修行的人们往往习武为乐,练几套普通人防身用的民间拳法。黎青石也练一些,常常会拉着林暮比划,一来二去,不知怎地林暮就用出了一些奇特的手法,仿佛自己本来就会。于是他主动跟黎青石学了几个套路,相互结合,慢慢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打法。 修行人学功夫,不过是个娱乐,可林暮却是为了抓住脑海中闪现的一点记忆的火花。就像当年初学打坐时隐隐感到熟悉,如今练起功夫也颇有昨日重来之感,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零零碎碎地在脑海深处闪动,让他偶感困惑。 汉子哪知道他心中所想,爽朗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啊,跟青雪完婚后也别急着去双宿双飞,不教会九叔,九叔可不让你出谷。” 人们知道林暮和黎青雪婚期将近,言语间便常常以此打趣。林暮脸微微一红,笑道:“放心吧九叔,这一出谷就回不来了,以后就很难见面了,我可不能让九叔留下遗憾。” 这番话让汉子微微意动,又在林暮肩上拍了两把:“以后好好待青雪,九叔可一直当你是咱黎家人。” 林暮点头一笑:“九叔说啥呢,我可不就是黎家人?” 来这世界八年,七年在谷中度过,吃黎家的饭,学黎家的花精,与黎家人朝夕相处,如今又要娶黎家的姑娘,说自己是黎家人一点也不为过,他不会忘记在琉璃谷的日子。只是一想到要娶黎家的姑娘,他嘴角的笑容便生涩起来。 又闲聊几句,林暮便从追打嬉闹的孩子们中间穿过,出了广场,沿街走向回家的方向。少不得遇到一些村里人,他便一路“大妈”“婶婶”“爷爷”地喊过去。一个坐在街边青石上的老太太眯着眼睛瞧着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娃呀,长得这么秀气?”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大声答道:“这是海潮家的女婿。”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懂礼貌,嘴真甜。”林暮便说:“不是嘴甜,青雪不能说话,我得替她多叫两声奶奶。”附近的几个村里人听到了,便是一阵哄笑。 林暮也跟着笑,继续向前走。那时他想,青雪善良温柔,人又漂亮,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可他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安或说是不甘。跟青雪的婚约原本并不存在,只是当初黎海潮父女的权宜之计,可如今在四祖爷爷的极力主张之下,却成了他离开琉璃谷的必要条件。固执的黎老头铁了心要把他跟黎家人绑在一起,他发不出拒绝的声音。他也不是不喜欢青雪,七年来两人一起长大,可说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只是一想到要娶她为妻,便隐隐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像是心底有另一个自己一直在说:你喜欢的另有其人,你不能娶她。 可那个人该是谁呢?月儿吗?沙水城的日子实在太短促,那时年龄又小,还培养不起多么深笃的情意,如今更是七年未见,虽然时有怀念,但那青涩时光早已绝尘远去,甚至长大后的月儿还记不记得自己都在两说。可是除了月儿,哪里又有别的女孩能谈得上喜欢? 林暮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在梦魇中苏醒时萦绕脑际的少女身影。月上柳梢、校园相约的那一幕自从在脑海中出现,便再也挥之不去,七年来竟越发清晰。那一幕他从未经历,却深藏脑海,随着年龄增长,随着一次又一次记忆的碎片闪过,“前世”这个词便越来越深地烙印在他心底。 也只有“前世”才能解释这一切,包括对修行和功夫莫名的熟悉。柳儿被杀的时候,梦魇中那个人不也跟自己提过“前世”吗?可是轮回转世这种稀罕事,只有修为到达空境才有可能,普通人和一般修行人死后灵魂只会慢慢消散在天地之间。难道自己前世是个修行巨擘?可为何会转生在一个不能修行的世界?深藏在自己体内的那两个人必是跟自己前世有关,可为何又始终找寻不见?种种谜团让他深受困扰,他迫切地想要解开想要理清这一切。 至少他要知道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谁。于是婚期愈近,他心里便愈是恐慌。 会是那个叫张瑶的少女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一遍遍细细回想之后,他始终说不清对张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明明觉得可以记起些什么,可他脑子的记忆却像水塘里的月影,兴冲冲地伸手一捞,只有一片摇来晃去的斑驳破碎。 于是当竹舍里一群女人正热热闹闹地布置新房,林暮却逃避似地跑出来闲逛。看遍了舍前屋后的花红柳绿,听尽了街头巷末的欢声笑语,他心里仍然是空空荡荡,好像有极重要的东西就要被自己丢弃了一样。 细细想来有些荒谬,前世便是前世,已不知过去了几多年,恐怕前世的红颜早已变成白发甚至白骨,又怎会跟这辈子横生牵扯?可这心底的不安和慌乱枝枝蔓蔓,越是想斩断,越是要盘根错节,狂野生长。 快走到竹楼边的时候,林暮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他站在路边低头想了想,转身向四祖爷爷家的织锦花舍走去。推门走进院子,叫了一声“四祖爷爷”,没有人应声,他便径自走进书房。 村里都是自家人,从无鸡鸣狗盗之事,白日里很少有人闭门上锁。林暮长年跟黎老头学花精,又常常来这儿借书看,渐渐也就成了这儿自由出入的常客。其实黎氏的藏书他都已读过一遍,大多是讲些星术功法,也有对外界风土人情公侯世家的描述,虽已是一百多年以前的情形,却仍让林暮对这个世界有了不少的了解。他只是忽然想再看看有没有自己遗漏的书册,说不定有对轮回转世的记载,或是唤回记忆的方法呢?然而怀着一线希望又把几大书架的书翻了一遍,终究是一无所获。 与淮清侯府的藏书楼相比,黎氏的藏书实在少得可怜。据黎老头讲,本来黎氏祖辈搜罗的书籍浩如烟海,可绝大部分都毁于三十三世家围攻之役。如今能有这么多书可读,就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林暮虽然深感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他无声地叹一口气,合上手里的最后一本书,抬手将它插回原来的位置。这时他心神一凛,忽觉室内飘起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那异香混杂在织锦花清甜的香气里,若不是长年浸淫花精根本无从分辨。香气吸入口鼻,全身的星力运转刹那滞涩,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迅速转身,却见黎老头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手中竹杖正闪着青光迎面点来。 第五十九章 如醉如愁 因为不得不放林暮和黎青雪出谷闯荡的缘故,黎老头对他们有一千一万个不放心,这些日子很是热衷于制造各种陷阱和危机,考验林暮的临机对敌。老头一辈子都没出过山谷,也不知山谷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想来一定是恶人遍地刀枪丛生,诡计阴谋层出不穷。可老头向来只是痴迷于养花和泡制花精,无论诡计还是刀枪都不怎么擅长,于是就时不时拿一些毒花来做做手脚。 总是故技重施,没有一点坑人害人的新鲜花样,林暮自然早就有了防备。见对方竹杖临头,他连忙喊了一声:“四祖爷爷,小心毁了藏书!” 老头只是考验,又不是真要杀人,动手时便难免瞻前顾后。经林暮这一声喊,竹杖果然就慢了半拍,借此机会林暮竭尽所能提聚修为,腹内黑色漩涡急剧旋动,星力如泉水喷薄而出,星府之内顿时一片灿然,气脉之中如有龙蛇游走,因花香阻滞的气机顷刻间便被贯通。只是他刚想伸手去抓竹杖,却感觉对方挥打的角度似乎有些问题,便硬生生止住了还击的冲动,一动不动地看着竹杖擦着头皮和左肩斜斜地滑过,完完全全落在空处。 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老头赞叹一声:“这都躲过了?不错!” 林暮心想老爷子的眼神真是越来越差了,尴尬地一笑:“是您打歪了。” “是吗?”老头蹙了蹙花白稀疏的眉毛,手中竹杖一挺,再度点向林暮左肩。林暮轻轻巧巧侧身避过,老头另一只手金红色光芒大放,挟着煊赫威势当胸拍来。林暮避无可避,只好立掌相迎,掌心燃起黄色光团,两掌隔空相交,砰然声中,就像老头的太阳星力将林暮的土星星力压扁了一般,黄色光团伸张向外,化作伞形壁障,成倒卷之势将老头的手臂围拢在内,尽数挡住迸射开来的金红光点,使附近的藏书免遭侵扰。 星力一敛,光芒退散,黎老头脸上讶色不减,由衷地赞道:“好!不愧是天赋异禀,对星力的控制又上一层!” “是四祖爷爷怕弄坏了藏书,手下留情,不然哪有我发挥的余地?”林暮心中颇感无奈,总是同样的老套路,还眼神不好频频失手,更是担心伤人伤物,未出手先保留三分,没一点雷霆搏杀的气势,这样的考验哪有实效可言?老头是真的对自己放心不下,也是真的不懂杀戮。他很怀疑当初黎海潮所说族老要杀自己的话,根本就是撒谎。黎老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杀心呢?要知道那时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只是一晃七年过去,再追究这些已毫无意义。 老头依然眯着眼睛,摆摆手道:“虽然没出全力,五旋之力也是有的,你能在血魂枯的干扰下挡住我的进攻,还有余力保护藏书,实际修为当在六旋以上了。打开星府,让我看看!” 林暮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前几天您刚刚看过,现在就不用再看了吧?我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尽管嘴里这么说,他知道还是拗不过老头,气脉中星力逆转,胸腹间立刻显出几点微茫的亮光,浅绿色是谷神星,乳白色是婚神星,青色是水星,白色是金星,黄色是土星,一共五颗,金水两星最大,也仅有黄豆大小,按正常资质估算不过五等,其余便通通细如米粒。五颗都是孤零零的“裸星”,没有一颗拥有星旋。 这就是林暮苦修七年的全部成果。七年来吸收的星光都会一股脑流入黑色漩涡,可不论他如何努力,不论星光吸收多少,那漩涡却始终没能点亮,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漩涡内部就会有星旋凝结般的震动产生,溢出的各种星力潮汐会向相应的行星种子汇集,偶尔会激活那些未曾点亮的种子。这几颗行星便都是这样亮起来的。可是不管这些行星资质如何,吃惯了独食的漩涡始终不给它们任何机会,仍是将所有星光一口吞下,所以它们通通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至今都是尚未凝成任何星旋的裸星。 按照正常的修行程序,林暮早该选取命星做重点修行,可这些行星无法吸收星光,自然也就不能修炼,选命星就变得全无意义。好在当林暮运使星力的时候,漩涡里会流出越来越多的同性星力加以支援,这便使那些看似微弱无力的裸星能爆发高出几个旋级的力量。黎老头原本对林暮修行的毫无寸进深感失望,以为所谓“天生变星”就是个笑话,可在发现林暮实际星力远超寻常之后,便又大感惊奇,越发觉得“变星”果然是不走寻常路,处处都不能以普通规则衡量。 老头一方面对林暮期待极高,一方面又觉得变星是个稀罕物,隔三差五就要对着林暮的星府观察一番,看有什么新的变化。当然他看不到黑色漩涡的存在,自然也察觉不到任何异动。林暮的星府如沙漠般寂寞,始终都只是那几点微弱的星火。 “怎么还是老样子?”黎老头抻着脖子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稍嫌不满地抱怨道,“你跟小雪这两天就完婚,完婚后就要出谷,看来老头子我是看不到你这颗变星的成长了,真是可惜呀!” 林暮笑吟吟说道:“四祖爷爷不如和我们一起出谷,我们祖孙三个正好结伴去京都上灵游览一番。” 老头斜了他一眼:“臭小子,你怎么不说多在谷中留些时日?” “呃,我是真想多陪四祖爷爷一些日子,可是,七年前青雪写信跟我的家人报过归期的,父母在外盼儿归,我不敢多做耽搁呀。” “哼,漂亮话就不必说了,老头子我还不糊涂,也不是不讲道理,毕竟已经过去七年了,尽快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老头叹一口气,话锋一转,忽然有些严肃地问:“林暮啊,你怪不怪我当初强行把你留在谷里?” 林暮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小时候肯定是不大情愿,可您给了我最好的修行资源,又教了我黎氏独门花精,我要是再对您有一点埋怨之心,我妈妈都会骂我小兔崽子忘恩负义的。” 老头眯起眼睛瞧着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好!你能这么想,说明老头子还有一点识人的眼光,不白教导你这么多年,但是修行资源,花精秘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可是给了你一样最最重要的东西。” 林暮又是一怔,冲口问道:“什么东西?” “黎氏的未来。”老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自从入谷避难,把血灵噬心列为禁术,我族再也不能用祖器激活血脉,随着血脉代代稀释,人才也就日渐凋零,小雪是我黎氏百年来最好的苗子,不靠禁术,也有接近一等的资质。我族复兴的希望,就全系在她一人身上,她就是我黎氏的未来。而你是天生星变之体,有天纵之资,七年前一见到你,我就相信你是上天赐给我族的大机缘,所以我才把你留在谷里,极力撮合你和小雪。我族想要复兴何其艰难,只有把小雪托付给你,才有一线希望。” 这番话听在林暮耳中,立刻在他心里激起了大片的涟漪。他早就知道黎老头误以为他是所谓星变之体,却不知对方把他看得如此重要。自己不过是个无端被带入此界的孩子,星府生得与常人不同,哪里是什么天纵之才?又怎么担得起复兴黎氏家族的重任?可这些话在心底盘桓了无数遍,他却没办法说出口。 说不出口。七年的时光就这样过来了,黎老头几乎以全族之力助自己修行,所有藏书都向自己开放,又将花精秘术倾囊相授,他实在不忍心说出真相,让老头知道一切付出都是泡影。如果自己真是天才,如果自己真有能力,为黎氏复兴尽一份力也是分内之事,可自己竟是一个连命星都无法选取的家伙,他可不认为天才会是这个样子。 面对老头的重任相托,他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知道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 黎老头却摆了摆手,转身拄着拐杖走向书房的一角:“我不是要你做什么承诺,都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开了,一族兴衰穷通,自有天命造化。若事有可为,你不妨顺手推一把,若事不可为,只希望你们能在大世界保全我族的传承和血脉。” 老头一面说着,一面慢慢走到墙角里,伸出枯瘦的右手穿入墙壁,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青布包裹。他转过身,把包裹郑重其事地递到林暮手中:“这是我族的七种秘传星术和我亲手编纂的《琉璃花典》,我就把它们交给你和青雪了。记住,这些星术可说是我族标志,极易暴露身份,不可外传,也不可轻易使用。” 林暮连忙又点点头。他知道黎家人是修行界眼中的魔族,黎家人在外行走,为免被人认出,也就不便使用这些标志性的秘传星术。 黎老头把事情都交代完毕,便向林暮挥了挥手,说道:“行了行了,你且回家去吧,海潮采办婚礼物资也是时候回来了,你们也该准备一下明天的婚礼,老头子我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对了,可一定要给我预备两坛绿藤仙饮!” “一早就给您预备着呢,”林暮爽快地应道,“这回让您喝个痛快!” 所谓绿藤仙饮,是林暮自酿的一种酒。村里有采花酿酒的习俗,林暮在学习花精的同时也就学了些酿酒的技术,锁元花林里的花苗“绿豆”这两年开了满树的花,虽然嗅起来味道清淡,采了酿出酒来却有扑鼻的异香,喝进肚里舒爽异常,让人如登仙境,黎老头虽不好饮酒,却还是爱上了这一口。这花只有林暮采得到,这酒自然也只有林暮酿得出,老头只盼着能在林暮婚宴上多品上两杯。 林暮辞别了老头走出院子,嘴角的笑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微锁的双眉。他站在路边,低下头闭上眼睛,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隔着青布包裹,摩挲一下手里的书,厚厚的两本,沉甸甸的,这都是黎老头甚至黎氏族人寄予他的希望。跟青雪的婚事还在困扰着他,如今头上又多了一层枷锁。而这本是属于“天才”的枷锁,却鬼使神差扣在了他的头上。他倒不想逃避什么,却终究觉得自己骗取了老头的信任。 “青雪的终身幸福,黎氏的复兴大计,……林暮啊林暮,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小声嘀咕了两句,然后把书抱在胸前,快步走向竹楼的方向,只是他并没有在竹门前停下,而是径自在院子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中穿过,走出村口,沿着花田小路一直走到了锁元花林,然后一俯身钻进了这天然的花叶囚笼。在无数锁元花树中间穿过,他走到了一株葱绿茂盛的小树旁边,感受到来自小树的欣喜和问候。他向它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从树上取下一只酒葫芦,一屁股坐在树下,仰头将酒咕咚咚灌入口中,一时浓香四溢,如醉如愁。 第六十章 雨夜雾影 林暮决定醉一次酒,放下一切。 什么前世今生的困扰,不知所谓的牵绊,且让这一壶清酿,冲刷个干净。既然记不起来,又何必徒劳伤感,白白负了青梅竹马的姑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话一点都没错。林暮心想,自己真不该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白费脑筋。青雪是个极好的女孩,琉璃谷七年,若说黎家人的强留还让自己心存不满,青雪却没一点对不住自己,她素来都是真心相待。既然要娶她,那就一心待她。至于自己是天才还是蠢才,管它作甚?照顾好青雪,帮她为家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就全了这七年的恩义。 一念通达,林暮仰脖儿将葫芦里的美酒咕咚咚喝了个干净,然后将葫芦一抛,擦也不擦嘴角溢出的酒水,向后一仰躺在青草地上。头上是“绿豆”茂密青葱的枝叶,枝叶间摇摇晃晃挂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葫芦,有些葫芦里是酒,有些葫芦里是他泡制的各种花精。这里是只属于他的秘密工坊,也是私人休息间,他喜欢在这儿放置一些私人物品,小时候月儿送他的那串贝壳项链也挂在树枝上,晚风一吹,就在他沉默的视线里,在他眼睛的正上方“喀拉拉”“喀拉拉”地晃啊晃。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细雨青泥的春天,如果那时自己没被抓到谷里,不知七年后的今天又该是怎样的情形?他忍不住又开始想念妈妈,想念黑豆,想念月儿,想念沙水城的海神庙和二层小楼,想念小楼后青蒙蒙醉在雨中的花田。这是他一个人安静时必做的功课。 然后雨水就落下来。暮色渐浓,而今晚又是琉璃谷该下雨的日子。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雨滴穿过枝叶间的层层空隙,打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那一瞬间他想,这是一滴属于自己的宿命,什么都拦不住它坠向自己。“绿豆”也觉察到了雨水的滴落,似乎觉得自己有失职责,无声地挪动了一下叶片,挡住了那一线昏沉的天空。通过自动维持的谷神天赋,林暮感受到了来自这位忠实伙伴的歉意。 “绿豆,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过两天就能离开这儿了。”林暮开口说道,声音轻得像打在树叶上的雨声。他很早就说过了的,出谷时要带“绿豆”一起离开,而“绿豆”也像是害怕他扔下自己似的,五年前就停止了生长。它怕长得太大林暮带不走它,所以它只长到普通的锁元花树那么高,主干也细细地可以让林暮一手握住。 林暮终于要带它去看外面的广阔世界了,年轻的树苗用摇摆枝叶来表达它的兴奋。 “明天我结婚,后天就出谷。”林暮继续轻声说道,“到时候我会把你拔起来带走,你可不要怕疼。” 少年说着,舒展开干净的笑脸,晃了晃右手,手腕上有一只古朴的木镯:“你就暂时住在这里,这是我的芥子空间,还是很宽敞的。” “绿豆”自然表示赞同。然后它听到少年说了一句“可惜你只是一棵树”,看到他枕起双臂闭上了眼睛。它沉默着再没有做任何的表示,尽管很不喜欢他对自己的那一声感叹。它确实只是一棵树,但一棵树也可以理解他的喜怒哀乐。尽管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坐在自己面前倾诉,但它早已将他的一切了然于心。不用他说,它本就懂。 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绿豆”舒展开枝叶挡住越来越密的雨点,让树下的少年在雨声中安然睡去,嘀嗒嘀嗒嘀嗒,多么像一个甜美的童话。 整座琉璃谷都笼罩在绵密的细雨中,那些在夜幕下飞舞的花瓣,一开始还像平时一样如点点流萤,在夜风里飘满山野,渐渐地,便一瓣瓣被雨水打落下来,使得夜色真正变得暗沉如墨,只有琉璃村还浸染在一片或明或暗的灯火之中。然而随着最后两个疯玩的孩子湿淋淋地跑回家里,平日里热热闹闹的主街上也沉寂下来,就剩下一个纤秀的少女撑一把竹伞在雨中走着。她刚从四祖爷爷的织锦花舍回来,本是去寻林暮的,可是林暮没在那里,她便沿着长街走回来,新挽的长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走到竹楼边她停下脚步,看一眼竹楼里的灯火,又向村外黑沉沉的方向眺望了一会儿,然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撑着伞向村外走去。 在羞涩与甜蜜中收拾了一下午的新房,此刻的黎青雪却仿佛一下被雨水浇醒,那点儿温柔的少女情思就像谷中飞舞的花瓣,尽数随风雨吹落在尘泥之中。少女的心晶莹透亮,怎么会觉察不到林暮的心思?七年前林暮留下就是勉勉强强,这些年朝夕相处,两人关系亲密如同姐弟,本以为隔阂尽释,可父亲和四祖爷爷一提起两人婚事,林暮便有些异样。尽管他掩饰得很好,还跟平时一样说说笑笑,可是敏感的少女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心神不宁。 他还是不喜欢自己,至少并不想自己嫁给他。 天资卓异的他,不会爱上自己这样的哑姑娘吧?哪怕有一千种修行人的交流手段,不能开口始终是个缺憾。 不管怎么努力,自己还是配不上他呢。 黎青雪想着,只要他肯跟自己拜堂就好了,父亲和四祖爷爷就会允许他和自己出谷,到时两人再分开,只当这场婚姻是逢场作戏。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开心,族人们都在为自己高兴,为自己的婚事忙前忙后,她也情不自禁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可夜色渐浓林暮却迟迟不归,外面还下着淅沥沥的雨。 一定是他心绪烦乱,跑到哪里躲清静去了。村里遍寻不见,那就是去了锁元花林。别人不知道,黎青雪却知道那块属于林暮的私人领地,七年以来,每当想念亲人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钻进林子里。有许多次她就站在林子外面等他,一等就等上好久。 她走不进那片林子,就像走不进林暮的心。 明知站在林子外面等他毫无意义,但她还是想去找他,所以她撑了伞,踏着昏茫茫的夜色,沿着雨水打湿的田间小路寻过去。 裙边雨声细密,伞外云遮四野。 琉璃谷很大,容纳了她所有的亲族,琉璃谷又很小,装不下一个小小的他,如今也装不下她的心了。听林暮讲过许多外面的事情,她便知道自己再不想老死山谷。与四祖爷爷的七年约定原本是一时冲动,后来却变作日日夜夜的期盼,也不知是盼着与林暮快些成亲,还是盼着早日飞出谷外。把手伸出伞外轻触雨帘,指尖濡润之间,她忽然意识到这大概是最后一场雨了。她长到十六岁,琉璃谷的雨看过上千场,这将是离开前的最后一场,以后不会再有。 她停下来,仰首望天,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如水的眸光里映出寸许的雨帘,一颗心潮乎乎湿漉漉的,就像这雨中的琉璃谷。她轻抿了一下嘴唇,心想自己也十六岁了,晓云姑姑这般大的时候整天念叨着要飞出山谷去呢,可她没有做到。如今自己就要飞了,不应犹豫,也不要迷惘,哪怕谷外再无亲人,名义上的丈夫也会弃自己而去,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地走下去呢。四祖爷爷说过,自己可是家族的唯一希望。 少女定了定神,准备继续往前走,只是天边忽然越过一道不起眼的电光,那是极为浅细的一道刻痕,若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少女秀眉一蹙,谁都知道琉璃谷雨水柔和,是不会有雷电出现的,只有在封印松动或有外敌侵入时才会雷电大作。封印松动三年一次,今年显然不到时候,难道是外敌入侵?可为何只有一道微不可察的电光? 她心中惊疑不定,心想该不该回村告诉四祖爷爷,也不知他们看到了没有。可若真是有敌人侵入,锁元花林离谷口那么近,万一林暮出来与敌人遭遇该怎么办?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正这时,她的视野中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道黑影。那黑影像一片云,从天边疾速移行,一瞬间由远及近,而后在几丈之外翩然落地,引得伞外雨帘一阵倾斜。看轮廓是一个头发披垂的高大男人。 天色昏暗,看不清对方面目,但是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雨水也变得冰寒彻骨。黎青雪一捻伞柄,青绿竹伞便遽然拆解开来,化作无数只飞舞的绿色蝴蝶,将少女周身上下围护其中。她后退一步,微抬右手,指尖有光焰燃起,凝而不发,从星星点点到如灯如炬。 对面的黑影静立不动,既不向前也不退后,更没有做出任何聚引星力的动作,只是凛凛威压浑然天成,如巨浪无声拍岸而来。黎青雪仅是抵御这无形的气场就要使用一半的星力,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挡住对方,可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真正的敌人,一时惊慌之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沥沥雨声里,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送入耳中:“你是谁?” 第六十一章 棺店失魂 那些绿色的蝴蝶在黎青雪身体周围上下飞舞,振动翅膀的声音此呼彼应,竟奇异地汇集成一股柔美的女音,如轻风一般,似近似远,层层叠叠,但可以清晰地听出是在问:“你又是谁?为何能进到谷里?” 这蝴蝶不是星兽,而是黎青雪水星点亮时出现的伴生灵体,或说是她的命术所化,可以随心变化为各种器具,其本体则是飞舞的蝶群,称为“冰玉蝴蝶”。蝴蝶本是无法鸣叫的哑物,但作为灵体的存在,好比是少女身体的一部分,少女可以借它来发出声音。 黎青雪凝目而望,口唇未动,却以这种奇异的方式回话,显然有点出乎对方的意料。那黑影微微一怔,忽然又问:“你是青雪?”声音依然低沉沙哑,但不知为何,已多了几缕惊喜的意味。 黎青雪只觉身体压力一缓,身前摇晃倾斜的雨幕终于变了角度,竖直着落下地来。 对方认识自己?看自己不能说话,要借冰玉蝴蝶发声,所以猜到自己是谁?说来也对,琉璃谷只有黎氏族人能随意出入,这个人能进来,多半也是黎家人。可是看他的身影又很是陌生,这到底是谁? 对方敌意的减少,让黎青雪也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冰玉蝴蝶震动翅膀,她又问道:“你认识我?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你果然是青雪,很好。”黑影笑了两声,有些嘶哑,“你见过我,只不过那时候年龄小,又隔了十年,应该不记得了。这些年,五哥还好吗?” 黎海潮在这一辈排行第五,五哥自然指的是黎海潮。这一声称呼表明了对方的辈分,而且口口声声说十年前见过,黎青雪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名字,刚刚有所缓和的心绪又如弓弦一般紧绷起来,情不自禁又往后退了一步:“你是七叔?” 七叔,就是黎海宁。十年前因开启血灵禁术被投入锁元花林,七年前为黎晓云所救反出琉璃谷,黎青雪年纪小,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可听对方言语,不是他又能是谁? 对,只能是他! 琉璃谷入口不是换了地方?他又找回来了?他想干什么?要残杀族人吸食星府吗? 黎青雪惊惧不已,意识到这可能是琉璃谷的一场大危机,必须要尽快告知族老。心意一动,一只冰玉蝴蝶便脱离蝶群,立刻飞向身后村子的方向。只是周围的空气忽然一紧,眼前雨线破碎成雾,少女只觉得身体好像被一股无形的旋风困住,冰玉蝴蝶围成的护卫之墙不得不向内收缩一圈,无论怎样扇动翅膀,都再也飞不出去。她心念急转,纷飞的蝶群立刻排成长长的阵列,如一条碧绿长蛇自下而上盘绕在她身体周围,紧接着她素手一挥,“蛇头”窜动,疾速冲向身后一角,与对方无形的气势依次相撞,一只只碎裂开来,璀璨有如焰火。 就算存在修为差距,以自爆之力集中攻击一点,也能将对方的困锁之术打开一处缺口。随着几十只冰玉蝴蝶轰然破碎,黎青雪感觉周围凝滞的空气再度融化开来,而后蝶群阵列一变,在身前密集成盾,她便借机向后飞遁,只是身子刚刚一动,便有一只大手冲破冰玉蝴蝶的围堵向她伸来,仓促之间少女提聚星力与对方猛击一掌,飞迸四散的流光之中,少女如一只雨燕向后平飞而出。 对方星力猛烈霸道,一击就将她打得心神震荡,她知道自己远远不是对手,一心只想回村报讯,在被击退之时勉强提起星力,用了加速疾行的术法。然而飞退十几丈后刚一落地,她便不得不硬生生止住脚步,那道黑影魁梧如山,已经站在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六旋之力,也还不错。”对方再度开口说道,“但是我要杀你,你刚才已经死了。” 黎青雪一愣,连忙收摄心神,招手唤回蝶群,振翅发声:“你不想杀我?你回来不是要修炼血灵噬心的吗?” “哼!”对方声音霎时一冷,“我黎海宁若真是滥杀族人的魔头,十年前开启血灵之后,早有喂食激发的机会,还会等到你那些祖爷爷们联手围捕,将我扔进锁元花林?” 黎青雪眸光闪了几闪,仍是小心防备的姿态,又问道:“那七叔……你逃走了,祖爷爷们都要抓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来是为了你。” “为了我?” “我要带你走。” “带我走?”这句话让黎青雪感到十分意外,不禁诧然问道:“为什么?” 黎海宁没有回答,而是反过来问:“谷里可还有比你资质更好的后辈?” 黎青雪摇了摇头。谷里本来就只有几百口人,能修行的都不多,除了她之外,大都只有六七等的资质。 “那就只有你了。”黎海宁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失望,“跟我走吧。” 黎青雪定定地瞧着眼前这位七叔,在她所有的印象里,对方只有一个“穷凶极恶”的标签。尽管他是晓云姑姑的亲哥哥,晓云姑姑那么单纯善良,他却天性悖逆好勇斗狠。就是他偷盗祖器开启了血灵禁术,而禁术一开他就必须杀害族人吸食星府本源,在祖爷爷们的描述里他就是一个为了追求力量不惜残杀亲族的疯子。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叛逃七年,如今修为大进,回来还会有什么好事? 他说要带自己走,还问自己资质……,是了,据说资质越好的人星府被吸食之后效果就越好,七叔本来资质就高,说不定那些低资质的族人对他起效甚微,他懒得去杀了呢。所以他才找上我吗? 黎青雪想到这里,紧绷的心弦竟莫名的一松,心想若是这样,父亲,弟弟,青霜,青梅他们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于是她又问道:“我跟你走,你就不会去杀族人了吗?” 黎海宁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回应了一声:“是。乖乖随我离开,我不动别人。” 黎青雪嘴唇轻抿,转过身去,朝锁元花林的方向望了一眼。雨还在下,天色似乎又黑了几分,其实什么都看不到,这让她心里多了几分怅惘。然后她转回身,冰玉蝴蝶振动翅膀:“好。” 眼下的情形很明显,族老们并未察觉黎海宁的归来,即便他们有办法制住他,恐怕也是在他杀害很多族人之后。她不想村子里的任何人受到伤害,何况林暮还在外面,父亲外出也该到了回来的时候,他们随时可能与黎海宁遭遇。如果牺牲自己可以换来所有人的平安,那又有何不可? 不过黎海宁没有应声,也不知他是不是改变了主意,竟转过身望着村子的方向,一动不动,半晌无语。黎青雪摸不清这魔头的想法,唯恐中间又生枝节,连忙又说道:“我跟你走,不要伤害别人!” “哼!”黎海宁又冷哼一声,蓦地转过身来,身形一纵,人就像一只蝙蝠扑到近前,大手如同一把钳子夹住了黎青雪的胳膊。这几下迅捷如风,比之前交手时速度更快,别说少女已放弃抵抗,就是没有恐怕也反应不及。随后黎海宁便带着她在田野间飞奔,恍惚间便是朝向谷口的方向。看来他没有说谎,只是想带走自己。少女稍稍心安了几分,只是眼看接近谷口,黎海宁忽然方向一转,竟又直奔锁元花林而去。因为距离很近,几个起落,两人已站在锁元花林之外。 黎青雪的心立时一沉。她知道林暮就在林子里,生怕他突然钻出来跟黎海宁碰到一起,正想出声催促对方离开,却听黎海宁沉声问道:“七年前,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一个孩子?” 黎青雪一怔,随即连连摇头。毫无疑问他口中的孩子肯定是林暮,她知道林暮曾在这儿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不快些出谷,来到这里想干什么?为何又提到林暮? 黎海宁见她摇头,不禁低声自语了一句:“那就是死了吧。”然后他又朝林子里望了一眼,便又抓起黎青雪的胳膊,像捉了小鸡的老鹰一般向谷口奔去。他不会想到,林子里有棵奇异的花树正垂下所有的枝叶,将一个熟睡中的少年紧紧包裹起来,让人无法探知他的气息。 黎海宁无意再做停留。断断续续寻了七年,终于让他又寻到了祖地入口,他所为确实只是黎青雪一人。黎氏能有一个资质卓异的后辈实在不易,他岂能坐视她在世外蹉跎时光老死山谷?这也是妹妹晓云最喜欢的孩子,他必须带她脱出那群老头子的掌控,为黎氏崛起保留一颗新的火种。那些无能老朽,空让族人在此画地自狱,虽有血肉呼吸,何异冢中枯骨? 黎海宁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杀进村里,把一应族老吸干嚼碎。他不敢再呆下去,一口气跑到山谷尽头,转身回望,心中仍是愤恨难平。阴沉着脸,最后再看一眼祖地茫茫的雨夜,他忍不住问了一声:“你看这里,像不像一座坟墓?” 身边安静的哑姑娘猛地又将目光转向他,漂亮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惧、担忧和愤怒。他知道自己又被误解了,自己在族人眼中只是个嗜杀的魔头,怕是回来一趟就要让琉璃谷血流成河。可自己真的不屑去杀他们,行尸走肉,苟且偷生,他们死了这里是一座坟墓,他们活着这里也是一座坟墓。 黎海宁又哼了一声,不等少女回答便挟起她一步跨入石壁,瞬间便出现在一处狭窄幽静的暗室之中,而后手上符文一闪,快速施放了一个隔绝声音的星术,然后他带着少女走出暗室,现身在一间卧室之中。隔着一道门,能看到外间有灯火闪耀,并有刨木头的声音“哧哧”传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胡子木匠正在专心致志地做工。 这仍然是一家棺材铺。尽管更换了入口地点,外面的木匠和用作掩饰的店面却没更换,这就是黎海宁终又寻回的原因。他没有惊动对方,身上的威压之气略一散发,卧室窗子便无声地打开。少女还在睁大眼睛四处打量,他已带起她纵出窗外,只好似一阵清风,转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外屋的木匠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动静,手上的刨刀忽然停了下来,皱了皱眉,抬起头问:“是谁?” 院子里便传来一阵大喇喇的笑声,还有拍打棺材板的声音:“当然是我啊,六叔,干啥一惊一乍的?” “海潮?”木匠的眼睛还在往院子外面张望,已是深夜,外面黑沉沉一片,“就你一个人?” “是啊,不是一直都是我一个人?”黎海潮大步走进屋子,一脸的喜气。 “……我感觉附近有外族人的味道。” “一个半个的路人而已,有啥好大惊小怪的?我进进出出这么多年,你还怕我被人跟上?对了六叔,明儿我闺女结婚,你可别忘了回谷喝喜酒!” “知道了。出来时你就说过,六叔不会忘的,”木匠又朝门外扫了两眼,也就低下头去,继续“哧哧”地刨他的木头,“今天回来这么晚,就快回去吧,省得小雪在家担心。” “嘿嘿,放心吧六叔,你不说我今儿也得早点回去,耽误不着你做工。”黎海潮说着便从满地的木板和碎木块中间跨过,推门进了卧室,伸手在一面雪白墙面上轻轻一按,迈步走入密室之中。 再没人说话,屋子里便只剩下极有节奏的“哧哧”声,只是只响了两三下,这“哧哧”声竟也忽然停了,外屋昏黄如豆的油灯依然一跳一跳,木匠也还紧紧地握着刨刀,他的人却跨坐在长凳上不再动弹,一双眼睛极力地睁大,透出惊恐和不甘的情绪,却已褪去了生命的光泽。 一阵急风吹进院子,涌入堂屋,那油灯小小的火苗挣扎扭动了几下,猝然熄灭。 第六十二章 祖石泣血 黎海潮走进窄幽幽的暗室里,嘴里还哼着刚从街上听来的小调。这次闺女结婚他出来置办东西,顺便往金珞华那边走了一趟。毕竟林暮要做他的女婿了,七年之约将满,用不了几天金珞华母子也会团聚,过去送个信儿捎个礼也尽点人情。不过在沙水城转悠了一阵儿他就回来了,当年的事自己实在做得不地道,害得人家母子分离七年,他怕一见面金珞华就要眼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最近沙水城很热闹,不知为何突然多了许多修行人,走到金珞华的小楼附近时,他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说不定就是林氏的眼线。 于是白白跑了一趟,耽误了许多时间,好在东西都买得齐全,就放在他随身的芥子空间里,可以回去给女儿办个风光的婚礼。他乐悠悠地哼着小调走到蚩尤老祖的木雕面前,按惯例伏地拜了一拜,然后伸手去摸雕像的眼睛,黎氏的血脉和修为之力一并发动,通向琉璃谷的时空之门霍然开启。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只是在举步踏入琉璃谷的一瞬间,他感觉肩膀忽然被人攀住,心神就是一凛,可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股阴寒的星力已摧枯拉朽般突入气脉直抵星府,所过之处血肉气力尽数凝结。 琉璃谷昏黑凄迷的夜雨中,一道血色闪电如赤练长蛇腾跃而起,划破天幕横贯南北,照亮了北部山谷尽头骇然僵立的身影。黎海潮像一具鲜活的木雕,保持着迈步的姿势站在雨中,目眦欲裂,嘴巴大张,嘴唇颤动着极力想要说话,奈何发不出任何声音。 四团冥火般的蓝色幽光在他身侧先后亮起,幽光如水,扭曲荡漾的水波中隐约透出四条人影,瞧不出本来面目。其中一人发出粗豪的男子声音问道:“侯爷,这里应该就是黎氏避难地,不过我们好像被发现了!” 一个沉静儒雅的声音回道:“不,这闪电只是一般星界都会有的杀机预警。就算发现了也无妨,如今的黎氏没有几个战力,有遮天伞在,杀掉他们轻而易举,只是在少爷开启血灵之前不要杀人,让他们丧失战力即可,否则死人星府溃散无法吸食。另外,先把假少爷找到,打昏。” “是!”两个男子异口同声地回道。 紧跟着是一个少年的声音,透着些许疑虑:“爹,我刚刚找过了,我的同源之心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你没弄错?” “不会错的,除非他有防备,用遮天伞之类的星术掩盖掉气息。” “那绝无可能。他一个不能修行的小崽子,能有什么隐蔽手段?” 另一个人问:“会不会是被提前送走了?” “……罢了,先不去管他,按计划行事。” “是!” 一段短暂的交流过后,四道本就模糊的幽光重新隐去,这次连黎海潮僵立的身体也一并消失。夜雨渐浓,天幕中的云层却忽然裂开无数细缝,似有千万道星光撒下,又如千万只眼睛,不断向谷内每一个角落反复扫射。然而光线尽头,只有绵密如织的细雨,以及细雨敲打下的山石和花草、房舍与溪流。 村子里几十户人家,熄灭的灯火纷纷亮起,人们披上衣服,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门窗向外观望,看雨幕中划过一道道探察的光影,所有人脸上都是茫然一片。这是琉璃谷的“天眼阵”第一次启动,琉璃谷还从未有外敌入侵的记录,过惯了安恬平静的世外生活,人们从未经过这样的喧嚣场面,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很快注意到村中心的祖庙里光芒闪耀,这是祭祀先祖和稳固星界封印时才有的景象,可现在既没到祭祀的日子又没有封印松动的痕迹,族老们半夜聚在祖庙里在干什么? 在人们惊魂不定的猜疑里,黎老头和其他三个老人正围在祖庙大厅中央的水池周围。圆形的水池有七八米的直径,池水清澈透明无一丝杂质,一个由池水凝成的晶莹球体凸出于水面之上,其上不断变幻着五色光影,从不同角度投射着花草山石的清晰映像。这是“天眼阵”的阵心所在,从这里可以看到谷中或有形或无形的一切。自从那道闪电跃过天幕,四位族老就如临大敌般地赶到了这里,四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天眼的动静,可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那闪电一闪而逝,划破天穹之后却再未亮起,这种情况实在匪夷所思。按理说若有恶人入谷,一定会电闪雷鸣不断,不可能一声而止。天眼阵可以捕捉杀气,捕捉外族人的星力波动,一般的隐形遁身之术也难以欺瞒,可是经过长时间、仔仔细细地反复探察竟是全无异象。 四位族老面面相觑,一时也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自琉璃谷诞生之日起就从未有外敌入侵,他们有些怀疑起天眼预警的准确与否,于是争议一番之后,其它三位族老便起身离去,由黎老头一人继续在此监察天眼阵的动向。 大厅里燃烧着熊熊火炬,黎老头背着手,绕着水池缓缓转了半圈,从不同角度观察着水球中展示的幕幕图景,突然他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轻轻在竹杖上一拍,两滴“心眼彩虹”飞出来融入他的眼睛,老头眯起的眼睛便微微睁大了几分。水球上显示出一株从未见过的小树,通体碧绿如玉,叶片晶莹闪光,一看就不是凡品。它的枝条上挂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葫芦,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它长的,最奇怪的是大部分枝叶都整齐的下垂如同帘幕,好像紧紧包裹着树下的什么东西。这一幕让老头颇觉诧异。仔细看它周围,那都是一棵又一棵的锁元花树,在雨中也在不断地挥打枝条。 原来是锁元花林的正中央,那不是当初囚禁海宁的地方?黎老头不禁心中一动。莫非那异象出自此处?可是以黎老头一生浸淫花草的独特眼光,怎么看这树都不是什么邪恶的东西。能在凶猛霸道的锁元花围困下抢得一方水土,必是最最上等的奇树无疑。不管怎样,要说服那三个老家伙陪我到林子里走一趟,把这棵树移栽出来。 黎老头有了意外的发现,一阵惊喜涌上心头,冲淡了血色闪电带来的惶惑。他凑近了水池,正想再仔细观察一番,忽然听到一声水滴落地的声音。 不是来自水池,水池中波平如镜,水球更是阵法凝结之物,虽凸出水面却无水滴回落。那声音来自身后。黎老头皱了皱眉,转过身,看到了身后祭坛上的先祖雕像。 这尊先祖雕像与棺材铺暗室中的一模一样,也跟那尊雕像一样,有一真一假两只眼睛。当然两只眼睛其实都是假的,只是其中一只是镶嵌在内的黑色奇石,是为“真眼”,另一只则仅仅是雕木涂黑,是为“假眼”,不仔细看却是一模一样。棺材铺里的雕像真眼是琉璃谷的“时空之石”,琉璃谷就在那只眼睛里。这里的雕像真眼却是黎氏的血脉祭器,即为“祖器”,是可令族人获得浓郁的先祖血脉、开启血灵噬心等血脉星术的钥匙。 刚刚用过“心眼彩虹”的黎老头眼神很好,一眼就看到雕像的右眼下面多了一道长长的红线,一直延伸到雕像脚下,那是血的颜色。 黎老头立刻走近了几步,站在祭坛地台阶下仰头去看,发现雕像黑色的右眼中在缓缓凝聚血色的眼泪,然后顺着眼睛下面长长的血线滑落下来,在雕像脚下摔成一地鲜红。 啪的一声血泪落地,黎老头心尖一颤,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氤氲升起,手中竹杖险些撒手扔掉。 祖石泣血!祖石泣血!据先人记载当年黎氏险些灭族之前便是有此预兆!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天又要亡我黎氏? 突如其来的惊惧和悲愤使黎老头浑身颤抖。他知道必须唤回其他族老,必须马上召集族中所有战力,一刻都拖延不得。他竹杖重重地点地,转过身快步走向水池,左手抬起迅速凝成一道青色符文,就要将这符文打入天眼池中,那时谷内所有族人都会收到高危预警赶来祖庙集合。只是他抬起的手臂忽然失去知觉,凝成的符文迟迟无法发出,他眼中惊骇之色涌起,体内阴寒星力肆虐,他的竭力抵抗直似泥堤遭遇大海,瞬间一溃千里。 敌人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天眼无法察觉?为什么一点气息都没有,到了身后都没有发现? 这星力是海王?是变异的月亮?还是计都?阴寒冰冷无孔不入,最善短兵相接,入体之后迅速侵削,封锁一切! 他想不明白,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身体都凝固了,星力都凝固了,甚至想法也渐趋凝固。他拄着拐杖站在那里,保持着伸手指向天眼池的姿势,一动也不能动,只听到背后一个沉静的男子声音在说:“雕像右眼就是黎氏祖器。” 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又说:“这么简单就找到了?防备真是松懈,那我马上开启血灵!”这声音又让黎老头心底一颤,太熟悉了,可凝固起来的思绪一时半刻理不清楚。 他要开启血灵?他是黎氏族人?谁?到底是谁! 黎老头的心被强烈的绝望和悲愤一波波冲击着。又是自相残杀吗?灭族之灾刚过一百余年,正德老祖遗训还在,只有数百的黎氏族人还要自相残杀吗?可恨林暮和小雪还未送出谷外,我黎氏尚未保留最好的传承火种,我怎么甘心,我不甘心啊! 只听那沉静的声音又道:“在前心划开一道伤口,将祖器贴紧伤处,以心血灌注,大多祖器都是如此使用。……有一点痛,这是在激活先祖之血。” 或许是因为痛苦难以忍受,那少年低低呻吟了一声,但也仅仅只是一声,很快他就咬牙说了一声:“爹,好了。……我忽然觉得好饿,饿得浑身没有力气。” “血灵噬心就是如此,吸食一次星府本源就好。第一次本源吸食最为重要,这老东西修为不高,但资质尚可,尽快吸食吧。” 听到这里,黎老头自知难逃一死,只盼着能看到罪魁祸首的真面目,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自背后转到身前,他极力睁眼想看清对方面貌,只是本就眼神不好的他被凝固血流之后视野更是一片模糊。可即便只是模糊的轮廓也让他想到了一个人,因为太过熟悉,那声音也太过熟悉,想到的一刹那他凝固的心脏竟是突地一跳。少年疾步上前,探手抓向他的前胸,眼前模糊人形瞬间清晰无比。极度的惊诧和悲愤令他口唇颤抖,竟突破封印吐出一个绝望的声音:“你!……” 手掌抓落,淡蓝光芒爆起,化作骷髅头狰狞厉啸一口咬下。 夜空中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照出血色如瀑。 第六十三章 是我非我 黎青石在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翻身坐起。张嘴喘息着看向窗外,一道道赤红闪电划过天际,映得竹楼外血色连天。窗台上的几盆花在电光里忽隐忽现,能清楚看到打落在花叶上的闪亮雨点。黎青石略略一呆,轰隆隆的雷声便从天边滚滚而至,直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他吓得双手抱头,往墙角里缩了一缩,随即翻身跳下床去,接连大喊了几声:“姐!……姐!……姐夫?……爹!” 从东屋跑到西屋,从二楼跑到一楼,都没有找到除自己外的第二个人。他们人呢?怎么都不在?是了,姐夫没有回来,姐出门去寻了,自己百无聊赖就趴在床上摆弄新打的短刀,不小心睡了过去。可是已不知过去了多久,夜该深了,怎么还是自己一个人?外面又是在闹什么,怎么会雷电大作? 他猛地推开楼门,簌簌的雨声挟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隐约还夹杂着一声痛苦的嘶喊,像是女人的嘶喊。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以为自己没睡醒他使劲拍了两下脑门,然后半倚在门框上支楞起耳朵,马上,又一声凄厉的惨叫让他身子一颤。他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回身飞快地跑回楼上,将新造的短刀别在腰间,从墙上摘下三祖爷爷送的长刀,重新跑下楼跳进院子。雨下得出乎意料的大,刚跑出院门便淋得他浑身湿透,电光照耀下的琉璃村一闪一闪,血色长街上倒着横七竖八的族人,在雨水的冲刷中一动不动。他只觉得脑海中嗡鸣一声,手中长刀再也把握不住,啪的一下掉落在泥水地上。 这是比噩梦还可怕的地狱景象,可这一次再也无法从噩梦中苏醒。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村子,怎么睡过一觉就变成这样?他不明白。对着族人的尸体,他用颤抖的哭腔叫了一声“姐”就狂奔过去,借助电光照耀一个个地翻检,口中不断地叫着“姐”,“姐”,但是他没有看到姐姐的尸体。可是青霜死了,青梅死了,六婶死了,三伯死了……大家都死了。 隆隆雷声依旧,远处传来的惨叫声接二连三起伏不断。这是屠杀,惨无人道的屠杀。不用问一定是修行人所为,因为三伯就是修行人,可他死了,毫无挣扎的痕迹。姐姐在哪里?姐夫在哪里?四祖爷爷在哪里?族老们都在哪里?为什么没人阻拦? 一定是因为阻拦不住啊。黎青石跪在雨中,涕泪长流,很快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手一把拔下腰间短刀,牙齿把嘴唇咬出片片血痕:“姐,不要死,不要死,小石来帮你!” 他刚刚往村子深处走了几步,便见前面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影,一道闪电照出对方披头散发的脸,他连忙迎上去叫了一声“九叔!” 九叔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牵着他就往村外跑,边跑边气喘吁吁地道:“不要送死,快逃!逃一个是一个!” 黎青石大声问道:“是谁?是谁杀了这么多人?到底为什么?” “不知道!我们打不过,谁都打不过,二爷爷和三爷爷都死了,我亲眼所见!” “三祖爷爷也死了?……四祖爷爷呢?” “没看见!” “我爹和我姐呢?我姐夫呢?” “都没看见!……别问了,快跑!能活命再找他们!” “可是……” “可是个屁!族老们都不是对手你能干什么?……琉璃谷完了,我们能活一个是一个,得把咱黎家的血脉留下来!” 两个人没命地狂奔,出了村子一路向北。黎青石回望一眼,村子上空血蛇狂舞,宛如炼狱。似乎是肆虐的雷电提前松动了封印,跑着跑着,两人便觉得天地也跟着摇晃起来,每跑几步便跌在地上。但是除了向谷口处发足奔跑,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断跌倒又不断爬起,满身都是泥水。 也不知跑了多久,快到谷口时忽然又听到一声惨叫自前方传来,两人不约而同止住脚步。看来谷口有人拦路,就好比瓮中捉鳖,对方不想放走一个。叔侄俩对视一眼,眼中都是绝望。无奈之下,两人只得转折向东,想寻找一个偏僻的角落,隐藏起来。跑不多远,前面便是锁元花林,一阵狂暴的雷鸣电闪天旋地转,黎青石一步踩空趴在地上。九叔连忙回身拽他起来,刚一抬头,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在身前凝成一个人形的轮廓,电光在空空的轮廓边缘上下游走,哧哧啦啦响声不断。九叔怔了一怔,随即大叫一声“快逃”,那电光人形忽然一闪,从中现出一个翩翩少年。 …… 林暮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黑暗,耳边有急雨敲打叶片的声音,还有雷鸣阵阵,轰轰隆隆。他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怎么会有雷声呢?这还是在琉璃谷吗?他翻身坐起,脑袋碰到一团枝叶。外面下着大雨,要是一般的枝叶,碰一下就会落下一蓬雨水,但是这里一滴也没有。林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是在锁元花林“绿豆”树下,他半仰着身子,伸手想要推开头上覆盖的枝叶,竟一点都推不动。在黑暗中四处摸索,他才发现那些枝叶纠结缠绕在一处,如此紧密,就像编织起一个茧子,把他活生生困在中间。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林暮皱了皱眉,尝试去沟通“绿豆”,立刻感受到一股铺天盖地的恐慌与悲悯,让他心脏猛跳,浑浑噩噩的脑袋也一下清醒了许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当初黎海宁要吃掉林暮的时候“绿豆”才有过这样狂乱的情绪!它现在又用枝叶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这显然是一种保护。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面暴雨如注,雷电交加。是封印松动?不,一是不到时候,二是那不会让“绿豆”如此恐慌。那会是什么?能让琉璃谷雷电大作的只有极度的危险,除了封印松动那就只有……外敌侵入! 林暮迅速做出最切实的判断,虽然猜不出敌人是谁,但听外面雷电的声势也知道一定凶险至极。他两手攀住“绿豆”的枝条,摇晃着仰面大喊:“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救人!”村里那么多普通族人,黎氏有数的修行人恐怕难以照应,最怕是他们没见过外界的凶险,应付不了敌人的手段。还有青雪在外面,她一定会参加战斗,她不能受到伤害! 可“绿豆”回应的却是强硬的拒绝,任凭他如何摇晃、叫喊,都把他牢牢困死在枝叶中间。他试图提聚星力去打破外面的茧子,却发现可以使用的星力也所剩无几。“绿豆”就像学到了锁元花的阴损招数,将自己的力量也剥夺了大半儿,在这个逼仄狭窄的空间里他只能听凭“绿豆”的摆布,它不肯放自己出去,他就只能干瞪着眼睛、徒劳挣扎。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蜷缩着身体大口喘息。他知道“绿豆”是温和的性子,不可能平白无故这样做,它不让自己出去,只能是因为外面太过危险,它就算违逆自己的心意也要保护自己。他能从它的情绪里感受到善意的劝阻。可这却更他焦灼不已,外面越是危险,他便越是担心。他知道这危险能把“绿豆”吓成这副模样,只怕是自己一出去就会死,可是青雪还在外面,青石还在外面,那么多黎氏族人都在外面,他们怎么样了? 林暮忽然闭上眼睛,将意识迅速送入“绿豆”体内。谷神天赋维系的能力还在,他虽然不能出去,却可以通过“绿豆”的感知观察周边的一切。这种感知代入的能力在普通草木身上效果极差,因为草木毕竟没有视听五感,可是“绿豆”不同,它有着比普通人类更加敏锐的感知,它随风吹走的叶片都可以成为它感知的媒介。林暮便曾经借助它的视野去观察整座山谷。 意识送入,“绿豆”并没有拒绝,想必它也知道,要想让林暮安心待在这里,就不能让他一无所知。所以林暮看到了血蛇狂舞的夜空,那被一道道闪电照彻的锁元花林,暴雨如瀑,花藤乱舞。“绿豆”的大部分枝叶都垂下去围成一个茧子,剩下的枝条便在雨中颠簸摇摆。一枚小小的叶子好似被风雨吹落,却穿过暴雨的层层帘幕飞向远方,也将林暮的视线从林子中央延伸到林子外缘。 于是他看到了林外的草地,看到草地上晃动的人影。闪耀的电光照出两张熟悉的脸,满是泥水的脸上横流着悲愤和绝望,那是青石和九叔!他们在逃亡,竟然如此狼狈!没有青雪,没有黎海潮,没有族老的保护,只有他们两个!林暮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可他们这是看见了谁?神色怎么突然转为惊喜?在那里!那个身形,……想必是一个俊秀的少年,乍一看怎么跟自己如此相像? 叶子在风雨中旋飞,掠过那少年的肩膀被他随手捏在指间,“绿豆”的枝干猛然一颤。电光连闪,照亮那少年的容貌,眉眼清秀如花,却有屹然英气流注不休,风雨摧折,只有一缕发丝掩过唇角。 林暮霍然睁开眼睛,涔涔冷汗滚落双颊:“不!那不是我!不是我!那不是我——!” 第六十四章 生耶死耶 黎青石和九叔仓皇失措,正准备掉头逃离,看清电光中闪现的人影却是惊喜万分,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姐夫!”“林暮!”他们万没料到会在这时候遇到林暮,虽然眼前少年的穿着与平时大不相同,散发着一种冷漠的华贵气息,可是惊喜之外哪还有心细细分辨?看到他便都觉得看到了逃生的希望,两人对视一线便兴冲冲迎上前去。黎青石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我姐呢?我姐有没有逃出来?”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用微翘的嘴角勾勒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让黎青石莫名有些心悸,只是还没细想,便看到对方闪电般伸出双掌,一左一右分别抓向两人前胸。由于距离不过两步,又全无防备之心,他们只来得及打了个愣怔,就因突如其来的剧痛浑身一颤。少年掌心吐出浅蓝光焰化作魔鬼之形,张开大嘴向两人前心一口咬下。那痛苦有如割魂裂魄敲骨吸髓,让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 他们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林暮要向他们痛下杀手,可意识却在这嘶叫声中沉入黑暗,只留下瞪裂的眼眶和痛苦的表情。失了灵魂的躯体软倒在泥水里,在暴雨的冲刷下迅速僵冷。 那一刻林暮在“绿豆”树下大喊:“不!别靠近他,那不是我!”可是他们听不见,并且再也无法听见。随着青石的尸身怆然倒地,林暮张了张嘴,急促地喘息了两下,然后挥起双拳,挟着全部的星力向茧壳上砸去,一下一下,急如骤雨。 他看到了,那是血灵噬心之术,七年前黎海宁用过,撕裂灵魂,吸食星府。可他不愿相信,青石和九叔就这样死了,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手中。 怎么会这样?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扮做自己的模样?他一定是借自己的面目靠近村人,展开袭杀,不注意看根本无从分辨!自己若不现身村人一定都会上当,青雪,四祖爷爷,黎海潮……他们都会死! 林暮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炸,忍着悲痛全力轰击“绿豆”设下的壁障。可那壁障虽然是枝叶围成,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维系,他的每一拳都被弹开,几十拳打下去毫无建树。他能感觉到“绿豆”在悲恐中蔓延的固执情绪,那是因外界的极度危险而必须将他留在这里的坚决,这茧子或许是一种奇特的星术,可以让别人无法找到自己。可是再怎么危险他也要出去,青石已经死了,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青雪去死,不能看着自己珍视的人死在“自己”的面目之下! 只是他没有再喊,没有再出声请求,“绿豆”与他的心意相通,它知悉他的一切想法。可“绿豆”无论如何不肯放行,他只能徒劳地一次次挥动拳头,直到星力枯竭,泪流满面。 真是难堪,自己连“绿豆”的屏障都敲不破,还能做什么?如果不是今晚跑来这边,第一时间出现在村人面前,揭破敌人的阴谋那该多好。可是现在,自己除了在这儿痛苦纠结,什么都做不到。 林暮的心里一团乱麻。星府中的黑色漩涡早就开始旋动不休,在沉寂七年之后仿佛又听到春雷召唤,迫不及待想要萌芽出土,可林暮哪里还顾得上它?他咬紧牙关固执地与“绿豆”相抗,哪怕仅仅为了发泄自己的绝望和痛苦情绪。然而在滚滚的雷声和暴烈的雨声之外,他忽然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那声音与自己的极为相似:“爹,人都被我杀了,这是最后两个……” 最后……两个?人都……杀了? 林暮的呼吸为之一窒,剧烈的心痛让他身体一颤。都死了?青雪也死了?四祖爷爷也死了?他觉得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呆在那里。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尽管有雷雨声干扰,大致还能听得清楚:“……我的所有星体资质都已近千,修为也提升了不少。” “好!血灵噬心不愧是华夏三十六奇术之一,也不枉我为你大费周章。”这是另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冷静,好像有点熟悉,这让林暮停滞的心弦忽然一动。青雪是不是真的死了且不说,敌人到底是谁他怎么能不搞清楚?强忍悲痛他闭上眼睛,集中所有心念去贴近“绿豆”的感知。 还是锁元花林之外的那片草地,绿豆的那枚叶子仍被少年夹在指间。少年不远处现出另外一个人影,正向少年款步走来,那是个儒雅端肃的中年人,嘴角浅含微笑,目光满是赞赏。在看清对方容貌的一瞬间,林暮不自觉就是一怔,下一刻便如有疾电穿透脑海,惶然震骇的同时,万千疑惑几乎都有了答案。 难怪这声音似曾相识。尽管只是八年前见过对方一面他却牢牢记得,因为这人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淮清侯林凤山! 呵,竟然是他!是他带人杀进谷里,是他害了这么多人!如果没有那个少年,林暮或许还会以为他是得知自己被抓,特意赶来营救,可现在林暮绝不会这么想。自己刚刚听到那少年跟他叫“爹”,他看向少年的目光也有如慈父,当年在林府他就曾这样注视林佩璇,而那少年与自己长相声音都如此酷似,除了他真正的儿子、那个丢失的与自己同名的五少爷,还能是谁? 原来根本不是有人假扮,假扮也不可能如此相像,那原本就是另一个自己!而那个“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妈妈所生,他具备真正的黎氏血脉,他才能开启血灵噬心! 没有错了,绝不会错,他就是侯府真正的少爷林暮,他根本就没死! 那么林凤山杀入琉璃谷的目的也就无比明确,他就是要帮他的儿子激发黎氏血脉,然后杀掉族人吸食星府,以黎氏族人的生命和鲜血成就儿子的无上资质! 好恶毒的居心!好卑劣的手段! 林暮仿佛从噩梦中惊醒,通体冰凉,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个真相让他难以接受,身为侯府假少爷的他,不敢相信淮清侯会是这样的人。百多年前三十三世家围剿黎氏,林氏就是其中之一,他们那时打着大义的旗号,要诛灭血亲相残毁灭人伦的“魔族”,可如今他们眼中的“魔族”黎氏自禁能力与世无争,他们却又开启“魔族”血脉之力肆意杀戮,只为成就自身修为,虚伪的面具之下,藏着比“魔族”更为卑劣的魔性!而林凤山既然知道儿子有黎氏血脉,必然知道金珞华也是黎氏后人,他依然娶她为妻,说不定早就计划好灭杀黎氏培育儿子的这一天! 一刹那林暮想到很多,越想便越是浑身发冷。真正的五少爷就在这里,他这个冒牌货自然就失去了意义。他不在乎这个少爷身份,自始至终他留恋的只有妈妈金珞华一人,可他不能不去想五少爷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是这七年间找了回来还是根本就没有丢失?一想到有可能根本就没丢失,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霍然睁开眼睛,再也平静不下心情去观察对方。只是两人的声音还是模模糊糊地传过来,只听林凤山又说道:“我们该离开了,再搜寻一下你的同源之心。” 稍后,少年回道:“还是没有,是不是真被提前送走了?” 林凤山微一沉吟:“不无可能。不过你有同源锁心术,只要他还活着,倒也不怕找不到他。” 少年有些不开心地说道:“哼,怎么会找不到?又被送到母亲那里了吧?” 林凤山安慰道:“他毕竟是你的临时替身,好让那些盯着我们的人只知有废物少爷,不知有天才林暮。让他跟你母亲亲近一下又有何妨?回去稳定一下境界,两年之后他就是你的一部分,那时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他的一切仍然都是你的。” “可是,母亲明明知道他是假的,却还……” “坏了!……此星界马上就要崩塌,我们快点离开,空间乱流的冲击不可小觑!” “等等!爹,我这儿有片古怪的叶子,应该是种灵树,我们要不要找到带走?” “没时间了,这弹丸之地怕也生不出什么稀奇的灵物,不值如此冒险,还是走吧,快去与苏厉和凌去邪会合。” 一阵天地崩裂般的轰然声中,父子两人的对话匆匆结束,而林暮的身体早已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觉得好冷,心好冷,在这黑暗狭小的空间里他慢慢地蜷缩起身子,用双臂把自己抱住,任泪水无声却肆意地在脸上流淌。 他听懂了。所谓同源之心,所谓临时替身,所谓废物少爷,都是指他,全是指他。他不敢想象,即便看到村人被残杀他也不愿用最深的恶意去揣度他们,可是正如他最害怕的、感觉最不堪想象的,五少爷从来就没有丢,彻头彻尾的,这就是一个阴谋!林凤山说得明明白白,现在的他是一个替身,将来的他则会变成“少爷的一部分”,虽然并不知道具体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棋子,且最终必会被人吃掉。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无论他人如何赐予,所占有的必将归还,所得到的必会失去,一切都是……为人作嫁! 他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八年前小小的他被带到这个世界的全部意义! 若仅仅是这些,仅仅是最深最毒的恶意加身他不怕,最令他心疼令他害怕的是他唯一奉若珍宝的东西——妈妈的感情也是假的!她居然早就知道自己是假儿子,那不是说她早就知道这个阴谋?是了,这是以五少爷为核心的计划,五少爷的生母怎么会一无所知?可她竟然还能装作对自己百般温柔百般呵护!他真想知道将自己抱在怀里时她在想些什么?想着将自己千刀万剐?想着将自己养大送给儿子成为腹中食?你的温柔言笑背后到底都是些什么啊妈妈! 他真的想象不出,怎么都想象不出。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人为什么要这样?想杀我的人亮出你的尖刀就好了为什么要百般地对我好?如果那些温暖都不是真的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妈妈,我只是个没有母爱的小孩从来都是一直都是,我再也不敢奢望谁的爱了再也不敢了,你不如一刀杀了我好过让我心冷心疼。 是真的冷,是真的疼。 林暮把头埋在双臂双腿之间,忽然放声大哭。他体会到了青石和九叔被杀时的痛苦。那是背叛,是心碎,是情绪的崩溃。就像此刻的琉璃谷,如山倾颓。 大地在震动,天空在扭曲。天地间只剩下纵横肆虐的风雨雷声,以及山石崩塌的轰轰怪响。黎氏族人已被屠戮殆尽,这座本就不甚稳定的小星界也到了溃灭边缘。林暮不用看也知道,外面风啸雷鸣,天崩地裂,俨然一副末日景象。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对“绿豆”说了一声:“敌人走了,放我出去!” “绿豆”的情绪始终处于极端混乱的状态,或许它也被这场琉璃谷的无妄之灾吓得魂飞魄散。天地崩灭在即,谁都难逃一死。虽仍然很不情愿但它还是撤去了束缚林暮的星术,刹那间风雨砂石齐齐向林暮倾轧过来。林暮站起身,用不多的星力护住全身,一步步艰难走向林外,感受到“绿豆”的依恋和担忧他又回过头来,对飘摇在风雨中的“绿豆”勉力一笑:“对不起,我要食言了,不能带你去大世界了,不要怪我。” 他不是黎氏族人,他无法出入谷口,除了随天地消亡,别无他路。而这方天地虽小,却都是真正关爱他的人,只是他们都已死去。林暮想到自己之前还在纠结要不要娶青雪,便是一阵心如刀绞。或许有些东西真是失去之后才懂珍惜,七年感情并非儿戏,早已在他心底埋下万千根须,此时方知何等心痛,尤其是一想到青雪以为是自己杀了她,他就感觉痛彻心肺。他想再在琉璃谷中走一遭,再去与青雪见一面,虽明知只能是冰冷尸体,他也要去寻她。 一步踏出,霹雳开天。他忽然觉得星府中似有异动,那个他一直无心关注却默默旋动的黑色漩涡终于一声嗡鸣,竟爆出一道黑紫色光辉,紧接着一颗黑紫大星猝然亮起,光芒暴涨,一道道星力波澜汇聚如潮,汹涌涤荡整座星府。林暮只觉脑子忽然 一麻,像是多出什么东西。一愣神间,脚下大地扭曲,空间崩断粉碎,琉璃谷的花草山石一刹那间湮灭虚无。只有一道绿光自身后卷来,迅速将他团团包裹,穿过空间风暴的层层剿杀,向空间裂缝之外拼命飞遁。 棺材铺暗室之内,古老的雕像右眼突然爆裂,狂暴的能量四散冲击,砖瓦崩碎木屑飞扬,转瞬间整个大院变成一片废墟。 这里只是一座偏僻的小镇,这座几年前搬到这儿的棺材铺也一贯冷清,老板很少与镇民往来,于是镇民们闻声赶来之后,只在废墟边缘好歹发掘了一下,见既无死人也无活物,便纷纷散去忙活自己的事情。直到第二天深夜,死寂一片的废墟中间忽然发出一阵砖瓦簌簌滚落的响声,继而钻出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年。 少年坐在碎砖上,仰起脸对着天上的半轮明月呆呆瞧了一会儿,忽然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到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看那口型似乎在说:“我是苏愚。”而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低下头扒开废墟仔细翻找,不一会儿找到小指大小的一节树枝。 少年如获珍宝,捧着它跳下废墟,沿街缓缓走去。 第一章 少年无名 北方的春天多风,日日吹过这座无名小镇,在遍栽桃李的街头留下一地嫩白粉红。树边一竿酒旗在风里飘着,写的却是“刘记包子”字样,旗下一个不甚敞亮的小店,店门前一个不太热闹的小摊,几屉包子摆在案头,一个女人站在摊后,头上的灰头巾挂了几朵残碎落花,脸上的笑容掺了几许沧桑岁月,细着嗓子,迎风叫卖。 这里不是什么繁华路段,只零星有几个过往的路人,每逢有人经过,她的叫卖声便高了几分,笑容也甜了几分。不过她的目光会掠过路人的脸,往他们的腰间飞快地飘一下,一旦看到一张明晃晃的腰牌挂在那里,她就会立刻止住嘴巴。像她这样的小商人是绝不喜欢接待那种客人的,他们的腰牌就是白吃白喝的凭证,因为他们是修行人,与生俱来地高人一等。 对于修行人而言,以星气养神魂,以五谷养肉身,两者缺一不可。谷星虽名为谷,却是蕴养神魂的谷,不能替代饮食,所以修行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他们也要吃饭喝酒。可要让他们规规矩矩地与凡人交易,却不大可能。绝对压制性的力量让一些人不屑于去遵守平等交易的商业规则,尽管大周帝国颁布的《天师法》一再强调修士与凡人要买卖公平,可强买强卖、巧取豪夺之事始终难以杜绝。在修士密集的地带还好,执法相对严格,商贩们也容易结交或雇佣修行人来保驾护航,一般人不敢肆意妄为。可在这种基本见不到修行人的北方小镇,偶尔跑来一个腰挂铁牌的家伙就是无法无天的存在。 铁牌,意味着修为在三旋之内,这是大周帝国天师处测试颁发的初级凭证。三到六旋则是铜牌,再往上还有银牌、金牌等等。当然这些牌子都经过特殊处理,绝不同于普通的金银铜铁,可以随意伪造揉捏。卖包子的女人只见过铁牌,这些年镇子上也出过几个有资质的孩子,虽然无一例外都离镇修行去了,但偶尔有回来省亲的,那时他们腰里便挂着一面天师铁牌趾高气昂招摇过镇。除此之外,做生意以来她也见过一些过路的“铁牌天师”,只是往年一年才见到一两个,如今却是一天就见到两三个,他们都是急火火赶往东南方向,这让她有些惴惴不安。她不关心他们赶去做什么,只关心自己的生意好坏。本就是小本生意没什么利润,每天送天师们几屉包子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得关门大吉。 抬头朝街角瞧瞧,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又在附近打转。往常她都会施舍他们一两个包子,这阵子她却舍不得了,实在是生计艰难。 因为这一带与广阳郡毗邻,常有些十来岁的流浪儿跨过郡国边境来这边行乞。他们都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大周皇室要求各郡国严格限制人口,凡人不得生育超过三个子女,以避免因追求可修行的子女而过度生育的情形。东亭郡政策严苛,广阳郡却松弛许多,郡侯左氏有意让治下产生更多的修行人口,对过度生育不闻不问,导致不少凡人家庭育有十多个子女。因为父母养不起,一旦九岁时被测定没有资质,这些孩子就会被赶出来自谋生路,甚至有一些年龄更小就被家庭抛弃。东亭郡在与广阳郡交界处设了不少岗哨,禁止流浪儿入境,但终究还是有一些趁守卫疏忽偷渡过来。 女人听一个流浪儿说起过,广阳郡内乞儿太多,大部分都讨不到饭吃,人们走在乡下路上,经常会看到饿昏饿死的孩子,与其被活活饿死,他们宁愿被边境守卫打死。女人为此难过了好些日子。实在难以想象,几十里外、一线之隔的郡国竟是这副模样。那些贪心不足的父母实在可恨,这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子实在可怜。然而她也有三个孩子要养,实在没有多少余力关照他们。 尤其是现在。 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乞儿她皱了皱眉。这个乞儿的年龄要大一些,虽然是满身满脸的泥污,但修长的身形和依稀的眉眼仍表明他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他怀里抱着半个残破的瓦罐,罐里装着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土。他远远地望了一眼案上热气腾腾的包子,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显是在吞咽口水。 女人连忙转过脸不再看他,一面因不愿施舍而愧疚,一面又担心这少年会不会饿极了过来抢包子。在她的眼角余光里,少年缓缓走到街对面坐下来,低下头瞧着手里的瓦罐,似乎在想事情。另有一个小乞儿也远远地走过来,年纪不过七八岁大,瘦得皮包骨头,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摊位。 女人很有一种收拾东西关门歇业的冲动。她心肠软,最看不得这个,却只能假装看不见。这时一阵马蹄声响由远而近,她就像得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扬头,笑脸一展,向马儿奔来的方向招手喊道:“客官歇歇脚,来一屉包子吧新出锅的……包子。” 喊到一半她顿了一下,声气也随之衰落下来。因为她看到一匹枣红马绝尘而至,马上的男子衣着锦绣威武不凡,腰间一面铁牌正随着马蹄起落上下摇晃。 修行人! 女人心念一动,极为乖觉地闭了嘴,只是已经迟了,听到叫卖声的男子看了她一眼便一勒缰绳,枣红马昂首长嘶,止住疾奔之势,踢踏着步子缓缓走到近前。男子也不下马,直接在马背上叫道:“老板娘,来一个包子尝尝!”似乎是怕女人没看出自己身份,他还刻意晃了晃那面铁制的腰牌,牌子与正午的日光相映,有十色星光斑斓旋转如同彩虹,刺入女人的瞳孔。 修行人也不全是打秋风吃白食,但像这样把牌子挂在外面唯恐别人看不到的,毫无疑问都是打秋风的行家。可是女人没有办法,凡人生来低人一等,与修士相比简直就是另一个低贱的物种,丝毫拂逆不得。她虽然没有亲见,但也知道许多一言不合凡人便被修士打死的事情,包子再香也没有人命值钱。她连忙低眉顺眼地笑着,拿了一个包子绕过摊位给马上的男子递过去,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难得天师赏光,请慢用。” 这声音甜糯绵软,散入东风,随落红飞过街道。对面呆坐的少年忽然抬了抬头,倏忽间眸光便明亮了几分。 马上男子接过包子,就着热气掰开来,露出油亮亮的馅料,四溢的浓香立刻飘满街头。枣红马不安分地晃了晃脑袋抬了抬蹄子。男子吃下半个包子,却将另外半只丢到了马嘴里,被枣红马一口吞下。香喷喷的肉包子喂了马,让女人不禁皱了皱眉,可她随即就想到,很可能是对方觉得味道不好,这样最好,不会白白送出更多的血汗钱。可就在她心下暗喜之时,男子却翻身跳下马来,对她说道:“先来三屉包子,一屉给我,两屉给它!” 它,自然指的是那匹枣红马。 女人不自觉地“啊”了一声,随即便点了点头,转过身,继续低眉顺眼地去取包子,只是手有了些微微地颤抖。 一屉给人,两屉给马。送出几屉包子她认了,可是人都吃不到的包子却要喂给马吃,她觉得痛心、难过。但她不敢问,马不是吃草料的吗?我找点草料给天师的马吃好不好?对方的口吻不容置疑,她只能无条件地服从命令,端了两屉包子给马,又端了一屉,小心翼翼地把男子领进店里,找了个干净的桌子请对方坐下。 “给我来壶热茶,也给我的马弄点水喝。”男子又吩咐道。 “哎!”女人答应一声,干净利落地给男子上了茶,又打了一盆水端到外面。 马在吃包子,大嘴一张一口一个,吃得汁水四溢,浓香满街,让人不由想起“牛嚼牡丹”。那个衣衫褴褛的瘦弱乞儿已经走到近前,眼睛死死盯着正在大吃大嚼的马,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口水顺着手指头流出来,沿着嘴角滴下去。他正在向那匹马靠近,显然他饿坏了,迫切地想吃到包子,他要去抢马的包子。可是粗壮的马蹄子对他来说绝对是致命的,只要挨上一下他就会变成一具尸体,即便马不踢他,修行人又怎会容忍一个小乞儿去抢爱马的食物? 小乞儿的举动把女人吓坏了。她放下水盆就跑过去拦在他面前,大叫了一声:“别,我给你吃的!” 小乞儿也被她吓了一跳,停下来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先是慌乱,而后迅速变成了渴望。很快,两只白暄暄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他面前。他飞快地一手一个抓在手里,警惕地瞟了一眼街对面的少年,转身跑向无人的街角。 女人叹了一口气。她不能看着这可怜的小孩子去送死,何况跟送给马吃的那两屉包子相比,送给小乞儿的这两只不仅不让她心疼还让她开心不已。都是赔本,她宁愿把包子都送给饥饿的乞儿们。 明天就暂时关了店面吧,这些日子都让修行人把生意搅黄了,看这样子以后从这过路的修士会越来越多,实在是做不下去了。这样想着,她又从屉上拿了两个包子,转身朝对面的少年喊了一声:“来,快过来!” 少年一直在巴巴地望着这边,眼神有一点点呆滞,透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她的喊声似乎把少年从神游中唤醒,少年眸光闪了一闪,呆滞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生动,好比春花复苏,冰湖解冻,泛起毫不张扬却令人心动的色彩。女人不由自主地一愣,随后她看到少年缓缓站起身,抱着那半只残破的瓦罐,向她走来。 只是背后小店里忽然传出一声冷哼,吓得她手一哆嗦,包子差点掉在地上:“哼,就剩下不到三屉的包子,我和我的马都嫌不够,你还去喂这些小叫花子!” 第二章 弱肉强食 这是少年从棺材铺废墟爬出来的第二天。在此之前他懵懵懂懂,乘夜打小镇中央穿过,路过一间坍塌的旧院子,在院子里翻出半只破瓦罐,用瓦罐装了些泥土将自己找到的半截树枝埋到里面,浇了些水又输了些谷神星力进去,然后倚着残破的土墙呆呆坐在天亮。 他是个死里逃生的幸运儿。琉璃谷的空间崩溃没有将他吞没,他在绿豆的护持下逃了出来。他不知道绿豆是怎么做到的,当他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只在废墟里找到了半截树枝,看一眼他就知道,那就是如今的绿豆,原本蓬勃的生命只剩下这一段枯木。他相信若不是为了救自己,或许绿豆可以完好无损地逃出来,至少不会耗尽生机。他渴望救回它,尽自己一切手段。 他的思绪混乱不堪,不得不花费一些时间来仔细梳理。星府中亮起了一颗黑紫色的大星,那颗星就像开启了一个久远而恢宏的封印,让他想起了许多曾被遗忘的往事。那些往事通通被打上一个标签,名为“前世”。前世醒来,以前摸不清抓不住的记忆全都历历如同昨日,一个名字也随之跳出脑海。 他叫苏愚,这辈子是林暮上辈子是苏愚。然而在自己到底是谁的问题上他并没有纠结许久,琉璃谷的这一段经历好比一场噩梦,连林暮这个名字都成了噩梦中的狰狞鬼面,染尽了淋漓鲜血。如果可能,他宁愿把它忘记。从今以后他就叫苏愚,也只叫苏愚。林暮这个名字他就大大方方地还给林府的五少爷,他以姓林为耻。 只是血还冷,心也还痛,恶梦初醒,记忆犹新,哀伤辗转,无法或忘。前世的闸门打开,记忆的洪流奔涌也冲不散心底的荒芜。苏愚像一只受伤的鸟,孤零零站在沙洲之畔,一点一点一片一片慢慢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当他抱着破瓦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就走到了这个小小的包子铺前。嗅到包子的香味他才发现自己饿了,遗憾的是他身上没有一个银币。手腕上那只古朴的木镯还在,这是四祖爷爷送给自己的芥子。芥子空间里放着许多杂物,书、酒、花精、花种、锄头、水壶……,唯独没有钱。在谷内生活是不需要花钱的,他分文皆无。 他想卖点东西换钱,而身上值钱并且能卖的只有几种花精,可花精只有修行人才有用,这意味着他必须找一个修行人兜售货物。在他坐下来犹豫并且等待的这段时间,骑着枣红马的男子出现了,随后他发现原来修行人吃饭可以如此霸道。老板娘拦下小乞儿他也看在眼里,再然后老板娘竟然要送他包子,显然是把他当做了另一个乞儿。 这是个好心人。这是出谷后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苏愚收拾起郁郁的心情,起身向老板娘走去,准备用好心人的施舍填一下空空的肚子。这时他听到了那修行男子的声音。对方要买下所有包子,不让老板娘再施舍自己,果然霸道。当然他不知道对方其实是不想付钱的。老板娘霎时变了脸色,显是为男子所慑。可苏愚却不怕,径自走到她面前,就在她尴尬地收起包子挤出一丝抱歉的笑容时,苏愚一迈步就从她身边跨过,大大方方地踏入了店门。 “哎?”老板娘愣了一下,慌忙跟了上去,“天师在里面用饭,你不能进去!” 老板娘刻意把“天师”二字咬得很重。少年人血气旺盛,她怕这乞儿一时气不过要找男子的麻烦。可人家是天师,你一个小乞儿怎么惹得起?她觉得少年知道了对方身份就会知难而退,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少年竟头也不回走进店里,并直接向天师所在的桌子走去。 男子正拈起一个包子往嘴里送,看到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年向他走来,眼皮一翻,手指一弹,一粒蚕豆大的红色星丸便飞向少年前胸。修行人知觉敏锐,隔着窗子他早就看到苏愚,也以为苏愚只是个乞儿少年,这样的人打死都无人过问。一见他竟冲进来冒犯自己,男子便冷冷出手。 苏愚没料到对方霸道至此,二话不说就下杀手,星丸在空中划过一道红线,直奔自己心脏位置。哪怕只是最寻常的星术,所含星力也不过一旋,却足以射穿一个凡人的心脏。若他只是个寻常乞儿,这一下就是必死! 身后就是老板娘,苏愚不能躲,这等程度的星术他也没有躲的必要。右手在胸前一划,他就像接过一颗顽童投掷的石子,轻松写意。黑紫色星体虽然点亮,其内含的星力却仍然不能自由调用,苏愚还没来得及探索其中的玄机,可哪怕只像从前一样调用少许溢出的星力,他也能应对自如。星力迅速向指间流注蔓延,红色星丸如飞蛾坠网,轻轻一捻,火云四散。 然后苏愚跨步向前一拳击出,一道青色光影脱离苏愚身体,以冲拳之姿直扑数米外的男子。咔嚓一声,男子身前的桌子被光影拦腰斩断,男子则骇然跳起,向一旁尽力侧身,勉强避过这暴龙般的反击。男子刚松一口气,那与他擦身而过的光影却突然凝为实质的人形,竟是苏愚瞬移到光影所在,返身回手,一道黑光闪过,苏愚的手指已牢牢扣住男子的咽喉。 这种冲刺挪移的星术来自苏愚的水星命术,名叫“幻生双子”,虽名为幻却跟海王系的幻术完全无关。以星力凝结光影冲击对手,在光影消散之前苏愚可以随时移动到光影所在位置,看起来就像一个亦真亦假的分身手段。只是这手段极耗星力,苏愚只用出一次水星星力就已枯竭。 从男子出手到苏愚贴身将他制住,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跟在苏愚身后的老板娘还在准备劝他离开,刚刚张开嘴巴却没能吐出半个字就骇然后退,一手撑在门框上两腿微微打颤,大气都不敢出。 这少年居然也是个修行人!自己店里居然同时闯进来两位天师!老板娘暗暗叫苦不迭,可是神仙打架,她又能做什么?只盼着别把自己的小店掀翻,那就千恩万谢了。 好在战局一开便倏然终止。苏愚冰凉的手指一碰男子的脖颈,对方便惊声叫道:“别杀我!这位同修,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同修是修行人之间的一种称呼。事情闹到这一步,这男子再傻也知道眼前少年根本不是什么乞儿,而是修为远胜自己的修行人。作为最低阶的修士,在凡人中间作威作福也就罢了,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冒然对修行人出手,哪怕面前只是个清稚少年。毕竟修士不以长幼论高低,说不定跳出一个十岁小孩,一个手指头也能将他碾碎。今天实在是看走了眼,只能低声下气恳求饶恕,保命要紧。 苏愚没想杀人,尽管以对方的所作所为来看,杀了也算是为民除害。可他本不是嗜杀之人,更不愿向开口讨饶的人动手。他面无表情地撤回手指,淡然问道:“有银子没有?” 男子一听,心想这是让自己花钱买命?连忙应了一声:“有!”说着,他手伸到腰间,在铁牌上轻轻一拍,手里便多了一袋银子。原来这修行人的身份凭证本身就内藏空间,可以当芥子使用。这时的男子早没了先前的傲气和霸道,满脸堆笑地捧着袋子递过来,口中说道:“这是一百两银子,既然同修缺银子,那就拿去花用。” 苏愚皱了皱眉。他问对方有没有银子,是想用花精跟对方换一些,没想到这家伙被吓破了胆,主动拿出银子来孝敬自己。这不就成了自己抢银子了?事实上在这之前,苏愚从未接触过真正的修行世界,前世修行人极少,基本上都是在世俗的文明秩序下生活,这一世又一直呆在琉璃谷,他对修行世界的弱肉强食所知甚少。打一顿人就可以勒索一百两银子,这让从法治世界生活过的少年很有一种罪恶感。 可是他这样一犹豫一皱眉,送钱的人却是一阵心慌意乱。这是嫌给的少了?男子立刻又一拍腰间铁牌,取出第二袋银子,又是一百两,毕恭毕敬地递了过来:“同修要是觉得不够花,这里还有。” 苏愚心想,这大概就是弱肉强食的修行秩序,你不遵守,反倒显得异常,白给的东西不要又显得矫情。于是他伸手接过两袋银子,淡淡地说了一声:“谢了!” 男子见银子终于送了出去,神色间一下子放松了许多,拱手笑道:“同修真是客气!天下修行人都是盘古子弟,说起来本是一家,正应当同舟共济、互相扶持,这点钱不算什么。”嘴里说着不算什么,心里却很肉痛,本来是辛苦攒钱想买些突破修行关卡用的药剂,现在却送了多一半来买命。 苏愚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哪有半点跟他寒暄的心思,一转脸便对老板娘说道:“来一屉包子!” 老板娘正小心翼翼靠在门边看着两人,这时连忙应了一声,走出门去。男子正好借机告辞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同修用饭了,暂且告辞,告辞!” 说着他就转身准备出门,却听苏愚又叫了一声:“等等!”男子不由打了一个激灵,心想难道这少年反悔了,一只手便又重新挪到腰间,准备再拿出一袋银子来渡劫,谁知转过头却见对方抛过来一个东西,接在手中竟是个小葫芦,不禁疑声道:“这是?” “花精,算是我卖你的。”苏愚瞥了他一眼,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把两袋银子放在桌上。他忽然觉得还是不要白拿别人的银子为好,自己抢了他的,他便要去抢那些凡人百姓的,自己岂不是间接作恶?好歹用花精补偿一下他吧。 男子口中说着“多谢多谢”,心里却想这是什么金贵的花精,卖我二百两银子?不过这小子没再刁难自己就好,下次可要擦亮眼睛,不能再招惹上这号猛人。当下急急地出了店门,牵起那匹贪吃的枣红马,在老板娘的“天师慢走”声中,一点也不慢地扬鞭绝尘而去。 老板娘送走了一位瘟神,内心惴惴地端了一屉包子走进店里。她知道这留下来的少年是更厉害的瘟神。瘟神桌上摆着两袋银子,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有这么多钱的家伙却要白吃她的包子,不肯给她一个铜板。她黯然低头,在一旁默默侍立。 苏愚自然不懂她的心思,好几顿没吃东西,他实在是饿坏了,拿起包子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直到这时他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可是不知怎地,吃着吃着他就忽然想起了青雪,想起了青石,这么些年他们都是玩在一起吃在一起,可如今自己活着,他们却已尸骨无存。所以咬着肉包子,苏愚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扑簌簌一颗接一颗,再也止不住,渐渐有如泉涌。 老板娘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这少年不知为何竟哭得如此伤心,就像经历了天大的伤心事一般,边哭边大口大口吃着包子,眼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下来,一直流到唇边,他也不擦一擦,便就着包子吃进嘴里。她这时才觉得,眼前这动辄就能取人性命的天师,也不过是一个俊秀少年,也会伤心难过,悲痛哀哭。看他哭得这样伤心,她的眼圈竟然也渐渐发红,好几次想出声劝慰,却没能鼓起勇气。终于那少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泪,转头对她说道:“再来一屉包子。” 老板娘这次竟没再心疼她的包子,只想着这少年也是个可怜人,一定遭遇了什么灾变奇祸,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乞儿一般。连忙点头答应,转身就要出店,却听少年又叫了一声:“等等!” 老板娘停下脚步回过头,等待少年进一步的吩咐,却不想对方皱了皱眉,竟是有些迟疑地问道:“刚才那人……没给钱?” 老板娘没听懂少年话里的意思,心想没给钱不是很正常吗,天师们吃饭不是经常不给钱吗?她有些错愕地点了点头,而后便见少年又用脏兮兮的袖口在脸上抹了一把,直抹得自己就像一只花猫,然后他将一只钱袋往桌边一推说道:“这些银子,都给你。” 第三章 命星悬照 苏愚给了包子铺老板娘一百两银子,这些钱包括对打坏桌椅的赔偿、自己的饭钱以及今后一日三餐的预付费。他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打算暂时在镇上住几天。老板娘自然欢天喜地,简直要被这些银子砸晕掉,她从没赚过这么多银子,而且还是天师的银子。这无异于是一次上天的恩典,在这种修行资源贫瘠的地带,凡人百姓极少有交好天师的机会,她却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天师。她殷勤地给苏愚找来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并张罗安排了一套独立的小院子给他居住。 苏愚没有推拒,他正需要找个独立安静的地方做些修行上的整理,不能被人打搅。小院子位于小镇边缘,合围的高墙之外只有一面有人居住,确是个比较安静的所在。热心的老板娘还想帮他打扫收拾一下,却被他婉言谢绝了。关好院门,他像一个凡人一样独自劈柴生火,烧水洗浴。他做得很慢,边做边慢慢回想自己前世今生的经历,就像翻阅一本经年尘封的时光之书。掸去所有浮尘翻遍所有书页,一个幻美如精灵般的少女身影渐渐清晰,婉然在目。 那是徐青萝。 其实苏愚一早就记起了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只是琉璃谷覆亡的悲痛压得他难以喘息,直到现在他才有暇去细细整理关于女孩的回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如水一般漫过心头,他知道他是来找他的徐小萝,徐小萝应该就在这个世界,而他也阴差阳错被带来这个世界。他也知道自己当初不愿接受黎青雪也是因为心底徘徊着徐小萝的影子。现在谈不上接受不接受了,因为青雪已死,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山长水远,云拦雾遮,去哪里寻找前世的恋人? 距离姑射山一战,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有余,当年的少女说不定早已嫁了人。他不是怀疑徐青萝对自己的感情,毕竟他不是失散不是分手而是死掉了,一个死掉的人哪能巴望年轻的恋人为自己守寡?十五年真的可以发生太多太多事,想想自己这一世的起伏变换,徐青萝必然也经历了很多。所以这件事并不像自己当初想的那样简单,再刻骨铭心的恋情隔了一世,恐怕都已过了保质期,腐烂发霉变臭了。 苏愚泡在浴缸里,身体周围白色的水汽弥漫蒸腾,心底氤氲着一片淡淡的忧伤。他感到从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林氏家族从至亲变为最危险的仇敌,琉璃谷彻底覆亡再无一人存在,徐青萝又是这种情况,莫说是难以寻找,就算找到了恐怕也物是人非。心之所系,竟然都成了空白一片。他现在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该如何活下去。按照那天偷听所得,自己应该是被刻意带到这个世界,在淮清侯的计划中占有重要的一环,林氏家族绝不会放过自己,未来等待自己的几乎注定是死亡。所以徐青萝要找,但只能先放在一边,保证自己活下来才是头等重要。 想清楚自己的险恶处境,苏愚的心一时沉凝如冰。 窗外夜幕低垂。院子里的桃树正开得鲜艳,晚风吹过,摇落数枝红粉,清雅的月色也染上甜香。一枚花瓣随风飘入屋内,直向苏愚的浴缸飘坠过来。苏愚向那花瓣抬手一指,指尖黑色符文闪耀如盛开的地狱之花,他整个人化作一束黑光射入粉红花瓣。那花瓣看上去全无一丝变化,在屋子里飘飘摇摇,落到一边换洗的衣服上。随即黑光怒放,苏愚凭空现形,一旋身,衣服已穿在身上。 这是新点亮的冥王星天赋星术。没错,他现在自然知道那颗黑紫色大星就是冥王。它的命术是一种隐匿能力,可以将苏愚匿形在其它的物体中,只是匿形状态下无法做任何举动。这相当于是一种变形术,也是一种自我封印。苏愚估计可以用它来隐藏自己,躲避他人的侦测之术,可惜他现在星力微弱,无法支撑太久。 苏愚希望可以借助匿形术来躲过那所谓的“同源锁心术”。听那天林凤山话里的意思,同源锁心术必然是一种追踪能力极强的星术。所谓同源,大概就是指自己和少爷林暮这样,两个世界相互对应的人,他们还称自己是林暮的“同源之心”。这同源锁心术很可能就是林暮用来锁定自己位置的星术。如果躲不过这个东西,自己便无法摆脱林氏的阴影。可是,别说匿形术无法持续太久,就算可以,他也不能一直处于匿形状态什么都不做。想依靠匿形术实在有些不大现实。 苏愚推门走进院子,盘膝坐在桃树下,慢慢将意识沉入星府。他的星府中现在是六颗亮星,其中以冥王最大,但是因其散发黑紫光芒,无限接近于纯黑色,不仔细看很容易忽视它的存在。以星体大小估算它应该有七百资质,二等亮星,按说这样的星在谷神星力同等的活化条件下,应该优先点亮才对,但是苏愚知道,冥王星与其它行星不同,它必须吸收极端的痛苦情绪和生死之力,而且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冥王星,没有对应的星光提供给它吸收,它能依靠的只有苏愚本体,因此它的点亮极其艰难。 苏愚的意识在星府中漂浮许久,突然一头扎向冥王星的中央。当冥王还是一颗种子、以漩涡形式存在的时候他就曾试过无数次。丫鬟柳儿死时的梦中所见、多年来各色星光的无限吸入、自己调用星力时产生的共鸣溢出,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隐藏着另一片星空。 眼前一黑,瞬即豁然开朗。以前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的星空,再次呈现在苏愚面前,只见华光流转,一片灿然。若把外面那个简单、黯淡的星府比作乡村,这里便是一个初步成型的大都市。苏愚一共看到了十三颗星,每一颗都颜色各异,璀璨如同宝石,每一颗星外围都有数圈光旋回环缠绕,多的有五旋,少的也有两三旋。一眼望去,漫天星光如海。 苏愚不禁喜出望外。这片星空他太熟悉了,虽然有几颗后来点亮的行星,但毫无疑问这里就是他上一世的星府!冥王在那里!谷神、灶神、婚神也在那里!大小、位置都与上一世一模一样,只是经过这么多年的谷中修行,又都增加了几个光旋。 苏愚一下子就明白了。一般的转世会耗尽星府之力打开转世通道,下一世不会继承上一世的修为,但他转世时消耗的是姑射阴灵之力,星府则完好无损得以保存,之后便一直藏匿在冥王种子体内。如此一来他就有两个星府,一个是外星府,来自这一世,资质极低,一个是内星府,来自上一世,资质很高并继承了上一世的修为。 这样很多事情就解释得通了。当年在林府测定修行资质,林凤山测的只是外星府,而藏书楼法阵却探入了林暮的内星府,自然就得出两个不同的结果。谷神、婚神、灶神三颗星都是谷星碎裂所生,就像谷星的孩子,都要吸收谷星星能来成长。星光入体之后,明明是三颗星在吸收星能,法阵却以为只是一颗谷星种子在吸收,将三颗星的速度计做一颗,自然就得出超常的资质数据。有内外两个星府,就意味着相同的星都有两颗,于是在修行和运使星力时偶尔就会有内外共鸣的情形,随着内星府行星的升旋,外星府原本不能修行的行星也有了被点亮的机会,而内星府虽然无法直接使用,却可以通过星力共鸣借用一部分,只是很不稳定。 苏愚想明白了内外星府的关窍,立时将意识退了出去,尝试直接使用内星府的星力。以前不可以是因为冥王未点亮,如今点亮了应该会有所不同。然而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无论他如何努力,内星府的行星符文都被死死锁住,根本无法调用出来。不仅如此,他发现外星府可以借用的星力也减少了。以前最多可以借到五旋,现在只有一旋两旋。 为什么会这样? 苏愚坐在树下冥思苦想,想来想去觉得这大概与冥王天赋有关。冥王天赋为匿形,而内星府藏在冥王之内,好比是一个处于匿形状态的星府。要知道,匿形也意味着封印,冥王未觉醒时,封印力量还不够,所以他能借用的多些,冥王觉醒了,封印力量增加,他能借用的便大为减少,可以想见,随着冥王的成长,以后能够借用的便会越来越少,慢慢的内外星府就会完全失去共鸣,彼此彻底隔绝! 这实在是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双星府本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可内星府却只能看不能用,完全成了摆设。而且苏愚的外星府资质实在太差,失去了内星府的凭借几乎就是一无是处,这可如何是好? 苏愚万万没有想到,冥王星的觉醒没有给他什么帮助,反而带来一个极大的危机。他几乎所有修为都在内星府,只依靠外星府不可能逃出林氏的魔爪,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他需要一个开启冥王封印的办法。 苦思良久之后,苏愚再次闭上眼睛,将意识送入内星府。他准备试一试定命星的方法。所谓命星,是直接与修行人心神相系的行星,它有更高的成长力,也能更灵活自如地为修行人所用。修行与做人的道理一样,与其什么都懂但样样稀松,不如有一技之长。命星是一个修行人的代表星,它与修行人的本质最为契合,通常也承载着修士最擅长的星术和能力。 因为直接心神相系,苏愚便猜测命星可以绕过冥王的封印,当然到底可不可以,只有试试才知道。 定命星有许多方法,他使用的方法是“分神自择”。他的意识之体一分为二,成为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分离出去的“分神”不再为他所控,会直接飞向与它本性相合的星体。这种方法简单易行,所选一定是最佳命星,但会直接损伤精神力,而精神力的失去意味着对星力的控制力降低、修行的速度下降、打坐调息难以专注,这对许多修行人而言是得不偿失。不过苏愚身上有不少上品花精备用,恢复精神力并不困难。 分神离体之后,迅速自浩渺星云间穿过,越过水星太阳金星,直奔土星,而后在土星面前倏然停住。就在苏愚以为它选定的就是土星的时候,分神却好像有了什么新的发现,突然侧过身,看向另一个方向。那儿只有一颗光色晦暗的两旋行星,就是冥王。 苏愚的心不禁一跳。其实选定土星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土星旋级最高,已经到达五旋,借法天赋灵活多变,也不失强力。可如果要选冥王的话,且不说旋级高低,修行本身就意味着无限的痛苦折磨。然而分神显然并不关心他怎么想,在迟疑了一小会儿之后,义无反顾向冥王星飞去,竟比之前速度还快。 如果苏愚可以阻止,这时候一定会立刻叫停,勒令分神重新选择,但他已无能为力。分神一刻不停冲向冥王,穿过两层黑色光旋直入星核怀抱。一刹那两相交融,黑紫色光芒暴涨一圈,整片星空为之一震。苏愚只觉得心神剧烈摇动,意识之体险些溃散。一股深沉黑暗的能量如蟒如蛇缠绕过来,而后牢牢盘踞在他的意识中央。命星既定,似有一道无形的链锁将他与冥王连接起来。他忽然感知到了一个空间,那是个说不清明暗冷暖道不尽虚实有无的奇异所在,那里似乎盘坐着一男一女两道人影,男子五官狞恶冷厉如刀,女子容色清丽娟静如水。在他看到两人的同时,两人也不约而同睁开眼睛,向他望来。 第四章 鬼灵御守 苏愚知道,那是王一殇和张瑶。他们是十五年前自己用冥王吸纳的灵魂之体,他们所在之处自然就是冥王安置灵魂的空间。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赌对了,命星果然可以绕过冥王封印与自己心神相系。此前他从未感知到他们,但如今自己可以直接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并有一种生死由心的掌控感。不知王一殇和张瑶是不是也能看到他,但是显然他们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王一殇是错愕惊恐,张瑶则惊喜非常。 苏愚犹豫了一下,终于意念一动,冥王星光旋荡漾,有如莲花开放,而后从中飞出一缕紫烟,飘渺之间化作人形,现出张瑶清丽绝伦的模样。只是她的身影有些黯淡飘忽,这显然是能量耗散的表现。苏愚可以想见这是为什么,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数次遇险,张瑶都曾暗中相助,这都需要消耗她有限的灵魂之力,何况还要施力挣脱冥王束缚,并有可能面对王一殇的恶意阻挠。 柳儿死时他心神不稳,差点被王一殇夺舍反噬,是张瑶救了他。被黎海宁重伤垂危时,也是张瑶极力唤醒他的意识,吊住他一线生命。若不是张瑶,恐怕他早就不在人世。 当然要不是张瑶,这十五年他应该一直和他的徐小萝在一起,也不会有生死分离。 所以苏愚不知该怎样面对她,也正如张瑶不知该怎样面对苏愚。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哪怕已身为灵魂,女孩的眸光依然清亮如雪,只是眼睛里泪光莹然,满是欣喜和愧疚凄然交杂的神色,身在空中遥遥看着苏愚,嘴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终于默默垂下头去,不敢看他。 苏愚一时也没有开口。他其实早已原谅了她。尽管不太明白当初她为什么要杀自己,但看她异常的神色也能猜到,大概是被人做了手脚。他不会忘记她的自杀相殉,以及临死前的凄然一吻。就算他是个傻子也知道她喜欢自己,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即便只是个弱小的灵魂,她也一直在竭力守护自己。所以他犹豫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不知如何面对她的喜欢。 片刻之后,他还是洒然一笑,说道:“好久不见!” 张瑶身子一颤,抬起头看见他的笑,虽然这一世的面容有了些许变化,但那笑容里的阳光依旧。灵魂的眼泪无形,却也刷地一下滑落脸颊,她哽咽道:“好久……不见!” 不只是好久不见,是原以为再也无法相见。那时错杀所爱,痛不欲生,她无法原谅自己,自杀殉情。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就会在无可挽回的悔恨遗憾中彻底终结,可在灵魂消散之前竟被苏愚收起,而后苏愚转生,自己也得以继续存在,尽管只是个灵魂,并长年被冥王空间禁锢,可她知道苏愚还在她还有希望见他一面,日日苦守夜夜企盼大概就只为这一句: 好久不见。 万幸他能转生,不然自己真的死不瞑目。能再见到他真的太好了,一个阳光的笑容,一句好久不见,她便知道他原谅了自己,但因为被如山的悔恨压抑了太久太久,她还是哭得像个孩子,泣不成声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对不起!……” 苏愚知道她是在为当初错杀自己道歉。他又笑了笑:“说什么对不起,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其实我应该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死了好几次了。现在我还在,你也还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是朋友。” 张瑶摇了摇头:“谢谢你还当我是……朋友,可我好怕再害了你。上一次幸好你能转生,不然我只怕……”女孩情绪激荡起伏,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 “那个完全不用担心,你现在只是个灵魂,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害不了我的。”苏愚半开玩笑地说道,而后言语间多了几分自嘲:“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可是孤家寡人一个,什么朋友都没有了,好歹你在,还可以说说话。” 张瑶沉默了一下,迟疑地问:“我,能帮你什么吗?”她是真的想帮一下苏愚,可又不知道从哪儿帮起。只是苏愚既然可以把自己收起来,想必自己会有些用处,而不是只能长年呆在冥王空间之内。 苏愚凝眉思索了片刻,说道:“眼下我确实遇到了一点麻烦,或许你能帮上我的忙,不过具体行不行谁也说不好,也可能会有一点危险……”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瑶便说道:“让我试试。” 苏愚略一犹豫,见张瑶神色坚定,便点了点头:“好!” 他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命星虽然可以绕过冥王封印,但毕竟只能有一颗,内星府除了冥王,其它行星还是完全无法使用。本来他还没有想到解决方案,可是感通了冥王空间,掌控了冥域灵魂,他忽然觉得有一个办法或可一试。 他的外星府婚神星有一种独特的契约式天赋,名为“红鸾星锁”。这种星术是将一个女孩与自己某颗行星相互绑定,使女孩与该星成为彼此守护的关系,女孩与守护星之间力量相通,守护星星力会因女孩之力有所增强,而女孩也能自由借用守护星的力量。这实际上是一种危险的契约关系,相当于将星府要害交到别人手里,那颗星将不再属于你,你使用它必须经由守护者的允许,相应的,你能得到星力的加成,如果守护者足够强大,三旋的星力或许能打出五旋的效果。 苏愚觉得这是一种极具现实色彩的尴尬星术。这就好比一场婚姻,丈夫宠爱妻子,任她予取予求,妻子可能不会过分拖累丈夫,反而会成为贤内助使其更加强大,也可能会约束丈夫的力量,甚至将其完全缚住令其无力施展。大概婚姻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所以婚神星的契约显得独特而危险。 这样看来,契约对象必须是百分百信任的人,又只能是女孩,大概只有妻子才合适了,可就算如此也不是全无风险。不过苏愚现在却觉得,或许利用契约所建立的人与星的一体关系,可以通过对人的控制,将被封印的星力解放出来。 如果有一个可以完全掌控的女孩,建立这种契约则毫无风险。自己可以操控女孩的行动,而女孩又可以操控星力,这样便以女孩作为媒介,解放了被冥王封印的行星。 苏愚认为此法切实可行,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可以完全掌控的女孩。现在有了一个,就是张瑶,通过对命星的把控他可以完全左右她的行动,只可惜她是个灵魂之体。而灵魂之体可否以“红鸾星锁”建立契约,苏愚全无把握。但现在只有这个方法可以一试。 苏愚先将意识退出星府,他站起身施放了一个土星系的星术,以黄色光纹在身体周围划出一个圆形区域,使风不能进入。因为灵魂无肉身护持,最怕风吹。接下来他心念一动,召出张瑶的灵魂。她是为苏愚所摄取的灵魂,苏愚对她的感知依然存在,在他眼中她是一团被黑紫色包裹的人影。她已经非常虚弱,只怕暴露在空气中会迅速消散,所以苏愚不敢有丝毫耽搁,右手一抬,婚神星符文闪耀,一道乳白色星光将她笼罩在内。 张瑶的身影在那一瞬变得清晰,黑紫色光芒无声褪去,乳白色光幕下的少女再无一点鬼影痕迹,风华尽现,如同玉人。随即光波旋转如轮,在她手上迅速凝成一条纤细的锁链。在苏愚会意之下,她将锁链轻轻一甩,锁链的一端便直扑苏愚前胸,一触及苏愚身体,整座星府便突然显形。随后锁链迅速穿透冥王进入内星府,大概是因为突破冥王封印消耗了许多星力,此时锁链黯淡了不少,但它还是按照苏愚指示奔向了最近的一颗星,而后沿星旋轨迹层层缠绕,终于探入星核内部。一刹那锁链震荡,乳白色替换为灼亮的银白,沿锁链迅速传回张瑶身体,张瑶眉心忽然亮起一道银白符文,那正是苏愚的月亮符文,虚无心界。 成了! 光幕溃散,苏愚立刻将张瑶收回冥域,摊开右手,银白色的月亮符文在指尖亮起,星力运使自如,毫无滞涩之感。苏愚万分激动,这个方法果然有效!如果不出意外,以后收取新的灵魂之后还可以依样画葫芦,逐渐解开其它的星体封印。这样一来,最困扰的难题便迎刃而解。 苏愚心念一动,再一次将张瑶召唤出来。这次她已经不再是灵魂模样,看上去已完完全全是一个正常少女,穿一身幻化出来的白色修身长裙,清美动人,一如往昔。不过苏愚知道,她现在只是一个能量体,是完全依靠他的月亮星力维持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消耗他的星力。此时他再尝试调用月亮符文却又恢复了被封印的感觉,这不是红鸾星锁失了效果,而是月亮正全部为张瑶所控。 也即是说,以红鸾星锁为引,苏愚要么召唤张瑶,要么自己使用月亮星力,二者不可同时兼得,只能选其一。这倒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虽然有一定限制,但还是让苏愚很是开心。 苏愚目前月亮四旋接近五旋,按照星力消耗的速度计算,他大概能让张瑶维持召唤状态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可以做很多事情。他脑子里灵光一闪,问道:“张瑶你试试,能不能修行?” 张瑶刚刚被召唤出来,还在适应她的身体,闻言一怔,随即眼中泛起异彩。红鸾星锁的契约让她获得了全新的力量,几乎相当于一次新生,这已经是一个不敢想象的惊喜,如今听苏愚话里的意思她竟然还有修行的可能? 她的心不可遏止地开始跳动。抬头望了望夜空,这是一片熟悉又陌生的夜空,万千星光织成美丽的锦缎,几点流星还在走线飞针。天边薄云似纱,一颗绿色的行星琵琶半掩,探出头来。 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谷星。这果然是那个可以自由修行的世界。 她深深地望了苏愚一眼,迅速盘膝坐下,闭目掐诀,吐纳调息。千丝万缕星光垂落,它们如精灵般在她的指尖跳跃,叩开修行之门,争先恐后挤入气脉,继而一路欢歌滑向星府。这种感觉,久违了! 苏愚可以感知她的身体状态,不用问也知道,她是可以修行的。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耸了耸肩笑道:“你看,我也算是兑现了我的诺言,带你来到了这个世界。” 一股从所未有的暖意涌上心头。张瑶闭着眼睛,眼泪却刷地滑落下来,很快,她又泣不成声。 第五章 小镇凶案 一连数日,苏愚都呆在他的小院子里静心修行,每天定时定量饮几滴花精,以期快些恢复因选定命星受损的精神。照料绿豆也是一件不容忽视的大事,给绿豆临时栖身的破瓦罐自然早已换成了花盆,苏愚把花盆放在窗下向阳的地方,修行的间隙就会走过去给它浇浇水,输送一些谷神星力。谷神星力与植物的亲和性极好,能促进花草生长,苏愚在这些年养花的过程中早有体会,以前在琉璃谷,他偶尔也会输一点谷神星力给绿豆,每每如此,绿豆就像小孩子吃到了蜜糖一样无限欢喜。苏愚巴望着绿豆可以在最爱的星力浇灌下重新苏醒,只是数日下来却毫无动静,它仍然只是枯枝一段。 枯枝跟枯枝不一样,有些枯枝仍有生命萌发的可能,有些却只能当柴禾烧掉。苏愚觉得绿豆只是受伤太重,进入了一个短暂的休眠期,它终有一天会再次萌芽。可是这么多天没有变化他还是有些沉不住气,绿豆是他最好的朋友,在琉璃谷崩溃之时又捞回他一条性命,如果就这样死了,会给他伤痕累累的心头添上又一道致命的伤口。焦灼之下病急乱投医,他便开始用花精代替水给它浇灌。花精毕竟是植物本源的精华,应该会对绿豆有所帮助。大概也只有苏愚肯这样去做,上品花精在修行人云集的大郡都是有价无市的存在,每一两都能卖上数百两银子,苏愚这不是在浇花,是在用银子砸绿豆,哗啦哗啦,每天上千两。 星力充裕的时候,苏愚就会把张瑶召唤出来,以期多给她一些修行时间,也希望多让她感受一下斑斓的色彩和鲜活的世界。冥王空间是个灰暗死寂的所在,一直呆在里面怕是可以无聊到让人只想再死一回。估计也是这个原因,张瑶和王一殇平时相处得还算融洽,好歹有个同类在对面坐着,偶尔说说话就不至于闷到发疯。而自从发现张瑶身上的变化之后,王一殇就变得不安起来。起初他以为苏愚会处置他,心里恐惧非常,后来发现对方根本瞧都没瞧他一眼,心总算放下一半儿,待看到张瑶每天还能去外面修行,气息一天天变得强大,他就只剩下嫉妒了。他低声下气地乞求苏愚也放他出去,他愿意给苏愚当牛做马绝不背叛,于是他如愿被苏愚放了出去,只是灵魂在春风艳阳下刚一暴露,就开始迅速地灼烧消融,只得再哀求苏愚将他收回来。自那之后他便不敢再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十分知足地守着他的冥域乐土。 张瑶这些日子如在梦里。在死的国度重新沐浴到生的气息,好似从地狱走入天堂,至于继续修行,那更是想都不敢想,一朝变成现实,无数次喜极而泣。尽管她的能量之体只是苏愚的星力凝结而成,自己只能依靠苏愚而存在,她却一点都不感到遗憾,甚至心中有些窃喜。至少可以跟心爱的人一直在一起,哪怕只是以这种残缺的方式。她已经很满足了。 苏愚缺乏恢复星力的药剂和星术手段,只能依靠自然恢复,而月亮星力的恢复速度受月相周期影响很大,从星力枯竭到盈满,满月时只需两小时,新月时两天都不够用。这几天恰是从上弦月到满月的过渡时间,张瑶平均每天能有五六个小时的修行机会。当然这也是因为苏愚没有别的事情,也一直在不眠不休地打坐。 一日三餐,苏愚都去包子铺里面吃,吃完饭还会应老板娘的请求在铺子门前坐上一会儿,充当一下门神。如今他也知道,修行人大都觉得凡人供养自己是天经地义,而凡人又对他们既敬且畏,不敢主动要钱,导致很有一些人养成了吃白食的习惯。苏愚的任务是提醒过路的客人吃饭就要掏钱,连续几天下来,确实也开了几次口。有的人一经提醒便会付钱,尽管会有些诧异和不高兴,有的人则会选择无视,直到被苏愚拦住去路。动手是免不了的,但无一例外都会被苏愚一招制住,这些人的修为大多只有一两旋,根本就不够看,似乎旋级越低的家伙在凡人面前便越是猖狂霸道,大概是觉得前途暗淡,除了欺负一下凡人已经没了别的修行意义。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乡下包子铺,竟会有一个修行人坐镇,修为竟隐隐在三旋之上,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如花少年。 老板娘这些天精神了许多。有苏愚保驾护航,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儿,更不用担心包子铺会赔本关门。苏愚跟修行人交手几次,也难免被镇上的人看到,刘记包子铺有少年天师坐镇的消息很快就散播出去,以至于镇上和周边村子里的人们,不少都特意到这边来吃包子,只为见识一下少年天师的风采。这一下包子铺的生意空前地好了起来,苏愚却是满身心地不自在,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动物园里供人围观的大猩猩。再过得一天,铺子里便陆陆续续来了些年轻的姑娘,有买包子的,也有过路看热闹的,想必是人们发现这少年天师秀美如花,很是让一些姑娘萌发了倾慕之心。倒是慑于天师的尊贵身份和雷霆手段,没有人敢上前搭讪,可是偷觑几眼、甚至暗送几缕秋波总是少不了的。 苏愚意识到自己有些招摇过度。虽然小镇偏僻,没有人认识自己,但毕竟也是东亭境内,属于林氏辖区,自己绝不该如此肆意暴露,更何况还惹来这么多莺莺燕燕,实在让他尴尬。可现在已经暴露过了,再躲起来未免更惹人生疑。不过灵机一动,他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 趁着包子铺客人正多,他忽然召出了张瑶,并施展匿形之术将自己隐在一片树叶之内。两个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在众人眼中只是看到光芒一闪,少年天师摇身一变便成了一位清丽脱俗的女孩。女孩走到目瞪口呆的老板娘面前,解释说自己就是少年天师,这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她的话自然没人怀疑,毕竟苏愚原本就长得比许多女孩子都漂亮,说是这样一位仙子般的女天师所扮,实在是再合理不过。众人恍然大悟,很快,包子铺天师本是女儿身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莺莺燕燕们也就再也不肯来了——美少年无端变成了美少女,让自己看了只想把镜子通通打碎,哪个姑娘还肯再来自讨无趣? 张瑶虽然并非实体,但是用些星术手段也能携带一些实物。苏愚藏身的树叶便由张瑶从容带走,到没人处再解除匿形之术。自此之后,现身在包子铺的天师便时男时女。苏愚有时候是苏愚,有时候是张瑶假扮的所谓“真身”,那时他便安心在院子里给绿豆浇灌花精,由张瑶把他的饭食带回来。他故意让张瑶多出现几次,好让大伙确信他的真身是个女孩无疑,而又时不时以少年面目出现,则是为了能偶尔对包子铺有所照拂。毕竟张瑶不能在外停留太久,无法帮老板娘看顾店面。 就这样,小镇的平静时光过了半个月,一直到镇子上的桃花都谢了。这一天清晨,张瑶又去包子铺取早餐,回来时苏愚正将绿豆的花盆从屋子里搬出来,张瑶便拎了食盒过来问:“镇子上一些恩恩怨怨、打打杀杀的事,我们要不要插手?” 苏愚将花盆放在向阳处,回过头来:“是出了什么事吗?”这些天张瑶化身在外,苏愚觉得应该给她足够的信任和自由,不太去窥伺她的举动见闻。他很在乎张瑶的感受,虽然他们现在是依附关系,可毕竟过去是朋友现在他也当她是朋友,他希望彼此是平等的,不必要的窥伺只会让张瑶觉得自己不信任他,让彼此产生隔阂。平日里张瑶话很少,今天突然说起这个,多半是听到或看到了什么。 “是有一点事情。”张瑶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说道,“刚刚镇长带了人在铺子那边等你,说是一家农户昨夜里被灭了门,五口人无一存活,他们怕时间拖得久了被凶手潜逃,知道你在镇上,就特意来请你出手相助。” 苏愚皱了皱眉:“灭门?那还挺严重的啊。”不自觉地,他又想起了琉璃谷,心上又是一痛。 张瑶连忙又说道:“看他们的神情,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很可能是他们发现是修行人所为,所以才来找你。” “我知道,”苏愚笑了笑,“就是这样,我们才更要去看看。” 苏愚说完,也顾不得吃早饭,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张瑶急忙放下食盒跟上来,又提醒道:“这里不比我们原来的世界,恐怕厉害的修行人会很多,灭门这种案子,又可能涉及到恩怨情仇,苏愚你还是要当心。” “别担心,我有分寸。”苏愚边走边挥了挥手,张瑶便如一道疾风自后面投入苏愚的身体之中。 张瑶生怕苏愚会牵涉到修行人的争斗之中,遭遇危险,但她并不知道,别的事或许苏愚不感兴趣,可杀人的事苏愚一定要去瞧瞧。冥王星最爱徘徊在生死之间,如今他的命星已经是冥王,他不去寻找生死,生死就要来寻找他,若不踏遍生死,冥王便无法成长。为了修行,哪怕再怎么不喜欢他也要尽最大可能接近那些杀戮地生死场。 显然消息已经在镇上疯传,人们在街边三三两两地交谈,口中说的都是这起灭门惨案,胆子大一些的,好奇心重的,正呼朋引伴往事发地快步走去,因此也不用刻意打听,顺着人流的方向苏愚很快就寻了过去。那是个不大的农家小院,土坯垒起的院墙十分低矮,墙里墙外挤挤挨挨都是看热闹的人群,纷杂的议论声里,几个汉子在用门板向外抬着一具具尸体,嘴里不断叫嚷着“让让,让让!” 尸体当然早被白布盖住了,也看不出身上有何伤痕如何致死。不过苏愚并不关心这些。他见缝插针地挤进人群,几乎全没有人注意到他。接下来他一点点靠近屋门,然后借着又一具尸体被抬出来的空当,贴着门框钻进屋里,刹那间,一股浓郁的死气扑面而来。他一个纵跃跳进里屋,找了个柜子掩盖的角落躲进去,双目微阖,贴墙而立。银白色光芒闪耀,右手拇指的月亮符文开始舞蹈,以苏愚为中心展开一片阴森扭曲的虚无心界。随着心界的向外蔓延,一个瑟缩在屋子一角的灵魂悄然出现,它像一团森白蒸腾的烟火,呼应着心界中心的感知之力,向苏愚缓缓飘来。苏愚再无犹豫,右手迅速伸出,探入那灵魂的前心,攫取最黑暗的能量。 第六章 异变寻踪 虚无心界展开的是一片情绪的世界,所感知的灵魂实际是一团情绪,只是在冥王的力量发动之后,这团情绪中心又出现一个灰色的圆形漩涡,漩涡边缘向四周伸出一些细小而曲折的脉络,像植物在地下蔓延的根系。学过修行的人对此都不会陌生,那漩涡就是星府,周围的脉络就是气脉,在另一世界的医学领域,气脉又叫经脉。星府也好气脉也罢,都是附着于灵魂的非物质存在。以前冥王未曾觉醒时苏愚看不到这些,现在一切都在他清明的感知之下。 修士灵魂的星府位置,或多或少都该有些光点,而这里只是苍灰一片,显然死者生前只是凡人。苏愚像以前一样,探入灵魂之中感受弥漫四溢的黑暗情绪,恐惧、悲伤、遗憾、愤恨、绝望……,一浪一浪,冲击心海,有如亲历死亡。丝丝缕缕的黑色能量沿气脉游入星府,继而钻入内星府由冥王吸纳。内星府的冥王才是苏愚的命星,其八百有余的资质又高于外星府冥王,苏愚可以控制能量优先为它所用。 凡人的灵魂缺乏能量的供养,离体之后又散逸了一段时间,基本已经陷入无意识状态,但苏愚还是接收到一点零星的记忆碎片,这些碎片拼接起来只有沉沉的黑暗、黑暗中的惨呼以及两只缭绕着火焰的锋利之物刺穿眼帘,大概这人是被那两只锋利之物所杀,凶手乘夜突入,死者连凶器都看得不太清楚,更别说凶手的面目。 苏愚也不气馁,吸收完这只灵魂的能量,第二只第三只已经游荡过来,接下来是第四只第五只。此时屋内屋外还是一团混乱,人们关注的是那几具尸体以及屋子里的片片血迹,一些主事人忙着封锁现场,正努力把看热闹的人向外驱逐抑或阻拦在外,一时也没人注意到眯在角落里的苏愚。苏愚得以从容地将五只灵魂吸收完毕,然后他迅速取出一葫芦花精,打开瓶塞往嘴里灌了一口。猝然的凶死在这些灵魂体内积聚了太多的黑暗情绪,随便哪只都可以将一个凡人冲击得立刻崩溃,苏愚虽然意志坚忍,连续五只却还是有点消化不良,感觉胸口发闷意识也有些恍惚。服了花精又闭目调息了片刻,他才觉得舒服了一些。大概是定命星时的精神损伤还没完全恢复,有些太心急了。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林氏家族对他的威胁一天大似一天,他迫切地需要提高修为。 吸收了一家五口的死气和怨念,苏愚当然希望为他们报仇雪恨,然而五个灵魂的意识信息都严重不足,除了可以确定凶器就是那两柄似刀似剑的锋利之物,其余一概不知。他睁开眼睛在房间地上扫视了一遍,血迹斑驳,杂乱的脚印相互交叠,早已分辨不出什么。既是这样他也无能为力,毕竟自己不是专业的办案人士,也不精通追踪蹑迹之术,只能等官家派人下来调查。 苏愚为免被人注意,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窗跳了出去,然后低着头贴着墙根往院外走。墙根下面放着一些农具,被围观的人碰得七倒八斜,其中一个红柳编的筐子倒在地上,筐子底部缀着一抹葱绿。苏愚无意中瞥了一眼,眼皮不禁一跳。他快步走过去俯身在筐底一捞,手上多了几株野草。苏愚上一世幼年在农村生活,知道这东西常被农村孩子割来喂猪。就是普普通通的猪草,但它们的植株之内却有星力的痕迹,越靠近根部这痕迹便越重。 苏愚皱了皱眉,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转身又朝院子里打量一番,发现院子另一头有个猪圈,土坯垒就的圈墙上破了一个窟窿,显然里面养的猪早已跑掉了。灭门案如此惨烈,暂时还没人去关注一头猪的去留。苏愚几个箭步穿过人群,站在猪圈边上朝里看了一眼,食槽里还有几片残留的猪草叶子,看那叶片形状,正是自己手上拿的这一种。 苏愚一下子就明白了。杀了一家五口的凶手并非是人,而是这头自家喂养的猪。死者所见的两柄似刀似剑的凶器,应该就是猪的獠牙!当然普通的家猪绝没有如此凶暴的力量和杀人的念想,可是它已经开启灵智,变成了一头星兽! 兽类的修行与人不同,除非修成人形,否则它们不能像人一样吐纳调息吸收星力。它们的修行途径只有吃,吃一切蕴含星力的东西,奇花异草、矿石、星兽的肉、星晶,家猪要变成星兽除了必要的天资,更重要的是星力的引化,而一头圈养的猪所有食物都来自主人,一般的农户又哪有星力食物喂它?可这种原本普普通通的猪草却有微量的星力渗入,也不知主人家从哪里割来喂了它多久,日积月累终于让它完成了异化,从而破洞出逃杀人离去! 这畜生!逃走也就罢了,何必要杀人呢?而且还是一家老小无一活口!可见其本性凶残好杀,这一带修行人极少,放任它四处游荡不知要害死多少凡人百姓! 苏愚想到这里,迅速转身钻出人群出了院门。左右张望了一眼,发现一边是死胡同,一边是自己来时所走的大街。他快步走上大街,在地面边角处细细搜寻,果然发现有淡淡的猪蹄印迹。这畜生刚异变成星兽不久,还没什么毁踪灭迹的意识。他从木镯里取出一个小葫芦,里面装的是黎老头教他调配的“心眼彩虹”。往眼睛里点了两滴,视野刹那变得清晰灵透,然后他低着头,避着行人,仔仔细细分辨着那两行蹄印,沿着长街一路走去。 一追就追到了镇东郊外,马路两边全是绿油油的蔓草,由于是沙质的土地,又半个月未曾下雨,干燥的路面已被来来往往的车马踩出一层沙土。有人策马飞驰而过,在苏愚身边掀起一片黄色的沙尘。他连忙向路边避过。这样的马路当然是不可能留下什么印迹的了,心眼彩虹再好用,到了此处也无济于事。苏愚扫视了一下路边的蔓草,都是寻常野草,跟星力半点也不沾边。极目四望,发现前面不远处的野地里有个小孩,他立刻走了过去。 那小孩七八岁大,衣衫破旧,脸上也脏兮兮的,一副乞儿打扮,正蹲在地上挖起一株野菜,用袖子擦了擦就扔进嘴里,嘴角嚼出一抹嫩绿的苦菜汁。听到背后脚步声响,小孩警觉地回过头来,眼睛里还有些惊慌的神色,看见苏愚,眸子亮了些许,仰着脸怯怯地叫了一声:“天师……” 他们是见过的。那天苏愚第一次去包子铺,想要从马嘴里抢包子被老板娘拦下的小乞儿就是他。此后苏愚在包子铺晃进晃出的,他们又见过几次,苏愚还给过他几次包子。小孩自然知道苏愚是包子铺请来的天师。 苏愚看了看他嘴角溢出的菜汁痕迹,又瞧了瞧他手里的一截野菜根子,皱了皱眉,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挨饿的日子。他蹲下来向小孩伸出手,和蔼地说道:“给我尝尝。” 小孩低头瞧了瞧手里的东西,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但还是把野菜根儿递给了苏愚。苏愚接过来轻轻捋净泥沙,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苦得很,但他还是咽了下去,然后对小孩笑笑说道:“我小时候也挨过饿,连野菜都没得吃,这东西苦是苦了点儿,但是……很养人。” 苏愚想说绿色无污染什么的,估计这里的小孩子都听不懂。他只是想告诉他天师也是挨过饿吃过野菜的,也算是一种鼓励。然后他取出一小块银子,大概有二两,递到小孩的手里:“我吃了你辛苦挖到的食物,这个给你算作补偿,记得要藏好,可别叫别人抢了。” 小孩拿过银子紧紧攥在手里,站起身看着苏愚,大概是听他说了几句话,觉得天师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眼中怯意去了大半儿。他主动问道:“天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苏愚微微一怔,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情?” 小孩又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嗫嚅道:“猜的。” 无缘无故大概不会有银子拿,他很清楚那个菜根绝对不值这么多钱,这是个聪明的小孩。苏愚只好说道:“好,你猜对了。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你在这边有没有见过一头猪?” 小孩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知道哪儿的野菜长得特别好吗?”苏愚又问。星兽都以修行为重,那头猪既然跑到野地里来,多半儿会去寻找它吃过的那种猪草。而星力滋养的猪草会较普通的猪草长得更快更加葱郁茂盛,常挖野菜的人应该会有所注意。 小孩果然点了点头,伸手向村子南面一指:“那边儿,有个林子,野菜特别多,镇里的孩子都不让我去那儿挖,看见我就打我,他们说那儿的野菜是他们种的,要挖回去喂猪,喂鸡鸭。” 苏愚眼睛一亮,起身朝着小孩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远处影影绰绰似乎真有一小片林地。小孩说那是镇里孩子常去打猪草的地方,那就应该没错了。那头猪出了镇子奔东去,想必也是不知道猪草具体的方向,怕是还不一定找到那里。这样最好,还可以先行一步守株待兔。 苏愚连忙对小孩说了一声“谢谢”,转身跑向镇南方向,跑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向那小孩叮嘱道:“银子千万藏好,别让别的孩子看见!”然后他再也不做停留,脚下用力加速飞奔,穿过马路和一片又一片田地,迅速逼近镇南那片树林。 刚一奔到树林边缘,淡淡的星力气息就扑面而来,彻底给苏愚吃了一剂定心丸。说是林子,其实不过是一小片草场,稀稀拉拉地栽着十几棵杨树,因为距离马路比较远,过路的人们很难发现这里的异常。苏愚一进林子就看到了那种猪草,郁郁葱葱的一片,高可没膝,还有一大片刚被割过的痕迹,猪草附近也长了其它的野花野草,同样长势异常茁壮,再向外围则逐渐衰落,就好像以那片猪草为中心形成一座高原,越向远处延伸则坡度越缓,当然其间有一片片被割刈采挖的部分,显得不大协调。 显而易见,这地下一定埋着什么东西,这东西向周围的土壤中散播着星力,使得半径十数米的地域显现出不同寻常的肥力,滋养了这些野生花草。苏愚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向四下里望了望,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大步走向猪草的最中心地带,同时指尖黄光闪动,用土星星力凝成一把小小的铲子。他准备挖一挖看看地下到底埋着什么。只是快到猪草中心时,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同时草丛风响,像有什么东西噌的一声跃起,冰冷杀意直抵前心,迅如闪电。 第七章 星兽遗珠 异变陡生,眼前突然失去所有视野,黑暗中的杀意来得快到极点,苏愚几乎是下意识地挥拳挡了一下。幸好有意识深处命星冥王的盘踞,在第一时间迅捷无伦地贯通气脉,拳风鼓荡冥王星力,与偷袭而来的锋锐之物撞在一起,砰的一声,黑暗粉碎,就像被苏愚一拳击破。鲜血淋漓的拳头与一条黑影倏然分开,那黑影向后跌退落入草丛,留下半截折断的獠牙,滴着鲜血落在苏愚脚下。 是那头异变的猪!想不到它竟然先行找到这里,但似乎也就比苏愚早上一线,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躲藏起来,待苏愚走近,发动悍然一击,伤了苏愚的手,自己也断了一颗獠牙。 风吹过,草丛摇动,一人一猪对峙片刻。黑猪双眼血红凶光闪烁,却缓缓后退如临大敌。苏愚冷冷地瞧着它,抬起手吮吸了一口手上的血,口唇间便印上一抹艳红。纤秀的面容悠闲的姿态,下一刻却如被一条暴龙主宰,猛地跨步前冲,拳出如山。一道光影随拳风呼啸而出,刹那间绿草漫天飞扬,光影推平一片草地后与黑猪肥硕的身躯轰然相撞,在猪身被撞飞的瞬间光影忽然凝为苏愚本体,一把抓住獠牙同时提膝上顶猛击猪头,紧接一记上冲拳,黑猪飙血上飞,再一腿自上而下狠狠将其掼回地上,然后拧身上步抡拳便砸,一拳一拳黑光闪耀,砰砰砰砰鲜血四溅。飞扬的野草落下来时,那猪已直挺挺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苏愚又砸了几下,这才收拳站直身子,眼神里兀自弥漫着凌厉的杀气。这一场战斗与以往不同,他不想克制也没必要克制,基于对那一家五口被杀的愤恨,抑或是琉璃谷覆灭以来一直憋在心里的屈辱和悲痛,他几乎是发泄式地把这头星兽砸到变形。那一刻他心中只有杀戮。只是这对他来说终究有些反常,他站在那儿,看着自己鲜血流溢的右手,渐趋柔和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淡淡的茫然。 其实杀个人或者杀只星兽,根本算不得什么,以前他也杀过王一殇,以后的杀戮只会更多,他只是不太习惯杀意在内心里肆意激荡的感觉。这头猪的死法大概属于虐杀,所以他认为自己染上了一些残虐的气息。因为杀戮看得太多,自己终于也陷落进去?还是因为命星冥王的潜移默化?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冥王是残暴的黑暗之君,这是无可置辩的事实,当它渗入自己的意志深处,某些改变便不可阻挡。 他觉得必须慢慢适应并有所控制。不过对恶人恶兽,怎么都是不为过的。 苏愚弯下腰,手上青光一片,慢慢抚过黑猪的尸体。哪怕只是个初入修行道的星兽,死后也会凝结星晶,这是它们固有的力量传承方式。手移至脖子附近,青光闪了几闪,他手指如刀切入皮肉,从中取出一颗绿色圆珠,不过米粒大小。这么小的星晶自然没有多大价值,可若是放任不管被其它动物吞掉,说不定就会催生第二只星兽,万一又是凶厉之物难免又会伤人。 收好星晶,苏愚走到草地中心,用星力包裹指掌,自野草最茂盛处向下挖掘。在挖到一人深处时摸出一根晶莹的白骨,紧接着又挖出几根,最终在白骨中间找到一颗金红色圆珠,足足有鸡蛋大小。圆珠中间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小兽影像,身形如狐,头似猫,外露四颗短小的獠牙,弯曲向上,看起来凶悍之中略带萌态。 这自然又是一颗星晶。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星兽,死在这里,大概是受了致命伤害遁逃至此,可惜伤势过重没能逃过生死之劫。这类事情并不少见,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修行世界,人与兽、人与人、兽与兽之间冲突频繁,每时每刻不知发生多少,在帝国西部或南部,人们在家中睡觉都有可能被掉下来的修行人或星兽尸体砸到,至于在田边地头捡到几颗星晶,就更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在北方平原地带却不多见,不然附近的农户有了经验,根据草势就知道这地下有东西,也就轮不到苏愚来挖了。 这么大的一颗星晶意味着这只星兽生前修为不低,至于到底多高,苏愚也估算不出。星兽凝晶的大小未必与它们的修为成正比,由于要打造强悍的躯体,它们会在修行过程中将部分星力散入血肉筋骨,这部分无法参与凝晶。总之它们的星力不会像人类一样随灵魂离体飘散,无论是凝结在星晶之内还是化布于血肉之中,都会最大化地传承下去,这也是星兽能与人类抗衡的根本所在。 人类也可以吸取星晶内的星力,但是转化效率低到令人发指,一般都是拿给契约星兽吞食,只是星兽的传承也跟种族密切相关,一颗猫的星晶喂给猫类星兽可以吸收过半,喂给狗类星兽就只有百分之一甚至更低。而且星晶传承也不是无限的,同类星晶的吸收效果依次递减,吃得多了也就跟糖豆一样,除了有点甜味儿基本没啥营养。 苏愚没有契约星兽,而且这颗星晶属于什么种族他也搞不明白,大概只能拿去卖掉。瞧了几眼他就把它收起来,然后低头看了看那些晶莹如玉的白骨,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索性一股脑儿装到芥子里面。回身跳上地面,他瞧着那头猪的尸体皱了皱眉。这东西如何处理呢?扛回镇子告诉大家这就是杀人凶手?恐怕不妥。发生了这种大案,刑侦司的人一定会来,知道了变异星兽的事难免会继续追查,很容易给自己惹上麻烦。他之所以一个人悄悄查案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这毕竟是林氏辖区,为防万一,他不想与官家有任何交集。所以他想了想,拎起黑猪的尸体直接扔到刚挖的坑里,然后用土埋平,又消去了一些挖掘的痕迹,这才准备离开。可是刚一转身,却见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林子外面钻了进来。 还是那个小乞儿,见到苏愚似乎很是欣喜,远远地就喊道:“天,天师!……天师!” 大概是匆匆跑了一路,小男孩累得气喘吁吁。苏愚迎上去几步问道:“什么事?” “有、有人也问猪,问野菜!” 小男孩说得含糊,但苏愚听得明白。又有人向他打听猪的去向,显然也是在查案,没准就是刑侦司的差人。苏愚点了点头问道:“人在哪儿?” “我把他……指到北边儿去了!” 小男孩话音刚落,就听林外传来一阵朗然笑声:“哈哈哈哈!”两人都是一愣,寻声望过去,就见小男孩刚刚钻进来的地方一弯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面容俊逸,衣饰华贵,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边摇边笑之间“啪”地一声合上,向那小男孩含笑一指:“哈哈,小友小友,我可找到你了!你只告诉我在北边儿,我走了一程才发现不对,你竟然不告诉我北在哪里!指路怎可指到一半儿?快些快些,告诉我北在哪里……” 那年轻人边说边一步三摇地往前踱着步,一副半疯癫半浪荡的公子哥模样。小男孩愣了片刻,便吓得连退数步,终于一转身跑到苏愚背后寻求庇护。苏愚心知他就是被男孩故意指错路的人,显然对方根本就没上当,一路跟踪来到这里,并故作调笑寻衅之语。男孩骗他是为了自己,苏愚当然不会坐视。他将男孩牢牢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地瞧着年轻男子一路走近。奇怪的是对方眼中似乎根本就没有他,目光焦点好似透过他直接落在身后的男孩身上,就那么径自晃过来,晃到他的面前。苏愚突然伸手将他拦住,然而自己的手臂却如虚幻的光影被对方一穿而过,感觉诡异无比,那人依然嬉笑自如,仿佛眼前全没有苏愚的存在,轻轻一迈步,就从他的身体中间穿行过去。 第八章 公子夺宝 风正漫过草野,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脚下长长短短的野草簌簌摇动,头发和衣角也随风起落。那一瞬间,苏愚以为只是风忽然大了那么一点点,以至于一丝丝如水的触角探入身体都毫无所觉。那的确就是春风抚触肌肤的感觉,很舒适,只是那感觉悄无声息渗入了血液,由外而内,绕过苏愚身体的所有壁垒,在苏愚觉察到异样的那一刻,那年轻男子已自他身体中间从容穿过。然后苏愚体内星力如浪,一层层冲刷气脉巡检全身,那些温柔的触角一碰即退。回身,出掌,衣衫响动间两人啪啪啪对了三掌,那声音连缀堆叠只如一声。人影交错,乍合便分。 苏愚飞退了丈许,公子哥却只是微微晃了晃身子。两人都以试探为主,谁也没出全力,但苏愚先是莫名中了对方星术,又被轻松逼退,修为显然逊了一筹,当然这是在他内星府被封印只能使出四旋星力的情况下。 苏愚双脚一错站稳了身子,公子哥哗地一晃折扇,转过身来,像是刚刚发现苏愚一般,做出一副惊奇神态:“咦?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同修,可是我们好像从未见过呀,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躲在身后偷袭于我?” 明明是对方抢先动手,却反诬苏愚偷袭。苏愚看得出来,这是个惯于装疯卖傻戏弄人的家伙,你要跟他辩解,他一定会跟你胡搅蛮缠到底,他索性笑了笑,按照修行人的礼节拱了拱手:“实在对不起。刚刚误以为你要欺负这位小兄弟,情急之下莽撞出手。不过看公子风姿翩翩,儒雅和善,自然是不会以大欺小的。” 小男孩刚才被两人的突然交手吓了一跳,掉过头拔腿就跑,跑出一段距离听到苏愚的话,便又停下来怯生生回过头。 苏愚承认了所谓的偷袭并道了歉,然后恭维对方几句,将小男孩摘除出去,以免对方真去找这个孩子的麻烦。 公子哥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稍稍一愣,随即挺了挺胸,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风姿翩翩,笑道:“啊哈哈,这话有理,本公子自然是不会欺负一个小孩子的。虽然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很不讨人喜欢,但本公子一向大度,不与他计较。你呢,跟本公子道了歉,也没伤到本公子,那就……这么算了。不过……”他说着话,侧过身子向那片茂盛的草地中央看了一眼,那是苏愚刚刚挖过的地方,有一些残余的踩踏痕迹,看完之后他转过头嘻嘻一笑,“不过呢,本公子毕竟是刑侦司的差官,私事可以不计较,公事却不能不办。酿成灭门惨案的星兽死了,引发异变的祸源我还得收回去,……拿出来吧。” 异变的祸源,自然是苏愚挖到的那颗星晶。公子哥或许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能说出这番话来,自然已经猜到那是一件宝贝。苏愚杀了星兽,挖了不知名的宝贝,既然被他撞上,哪有被轻易放走的道理?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年在姑射山就曾经深受其扰,现在又要上演同样的戏码,郁闷的是他还不知道这惹祸上身的是个什么宝贝。 “就是颗星晶,不是什么宝贝,公子富贵出身,不会缺这种东西。”苏愚淡淡地一笑。 “星晶啊……缺!缺得很!”公子哥先是露出些许失望神色,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迅速振奋起来,“我喜欢的姑娘养了满宅子的星兽,一个个都张着嘴儿等着星晶去喂呐,我不缺别的,我就缺这个!” “明白了,你只是要拿去取悦你的姑娘,……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刑侦司的官差吧?”苏愚又是一笑。虽然没见过刑侦司的差人,但是天师处的他还是见过的。大周帝国的公务人员应该还是比较古板,穿制服摆架子讲威严,像这位这种玩闹疯癫的做派,怕是只会给官家丢人现眼,属于一早就会被开除的角色。 公子哥被苏愚一语点破,脸上笑容一僵,合起的折扇在手上一拍,一指苏愚:“那又如何?反正你也是白白捡来的,既然被我撞见了,又不可能打过我,那就应该给我,你也没什么损失对不对?” “有损失的。”苏愚摇了摇头,“被别人抢走东西,这是很丢脸的事。东西不重要,但是……我要脸。”说完苏愚笑容一敛,身子半蹲下去,右手在地上一拍,啪的一声,公子哥脚下野草突然狂暴生长,瞬间窜起一人高,好比平地掀起一股绿色风暴,打着旋向他缠绕过去。 这是黎氏秘传谷星类星术,极速催发植物潜力,纠缠围困对手,由谷神星星力施展出来效果更好。苏愚知道迟早要打,不如自己抢个先手。野草向上一扑他便团身跃起,一道青色光影电射而出,可对方却突然踪迹皆无。草叶漫天飞舞中,苏愚一抬右手,向前方呈扇形甩出五颗星丸,五色流光自空中划过,毫无偏折阻断迹象。他立刻闭上眼睛,展开虚无心界。一般的隐形之术只是隐去形体,却躲不开心界的追索。然而心界在身周铺开丈许,仍是空虚一片,只有一道似有似无的波纹自侧面横掠而来,眨眼之间已到面前。苏愚也不睁眼,右手凝起一片银白月华,挥掌迎上。砰的一声爆响,公子哥在空中显出行迹,“啊”的惊叫一声。两人双掌相撞,苏愚像炮弹一般向后平平飞出,又在草地上翻滚数圈,撞在一棵树上,只觉体内星力肆虐,气脉要被撑爆。 公子哥却是莫名被吓出一声冷汗,惊叫一声向后飞退。过了片刻才知是虚惊一场,对方那一掌虽然力量不足,却有扰乱情绪的星术力量。此时对方被打退之处已是荒草没膝,在几波微风吹过之后迅速由绿变黄,只因生命力的过早透支。公子哥一边趟过荒草一边轻摇折扇,哈哈笑道:“兄弟修为不错,四旋在这个年纪也算出类拔萃,但是比本公子还差上一筹,你是不可能打过我的。乖乖交出星晶,本公子不与你为难。”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只忽然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公子哥一皱眉,一个箭步蹿出草丛,却是那一直躲在一边的小孩正向远处跑开,大概是心中怕极了,跑了几步便跌了个大马趴,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块碎银子也丢出来,他赶紧又把银子抓在手里,爬起来继续向远处跑去。 “慢些跑慢些跑,本公子绝非以大欺小之辈,更不会抢你的银子,本公子有的是银子!”公子哥一边向那孩子喊着,一边来回在野草间走了几遭,却没有发现苏愚的踪迹。他翻手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手上青光催动,很是对着镜子端详了一阵,里面却只有他自己的脸。于是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摘掉了头上的一根草叶,摇头晃脑地骂了一句:“号称照彻天地的通幽镜啊,怎么就屁都照不出一个来呢?……第一次夺宝就失败了,败兴!败兴!” 骂声刚落,又是一阵杂乱而迅疾的脚步声起,这次是由远及近。公子哥收起镜子,背着手看向两个钻进林子的男子,两人都是一身气派利落的公服,对着他横眉怒目。 风吹过小树林,杨树叶子还在哗哗作响,一个小孩在向远处狂奔,蓝天碧草间隐约有谁的声音回荡。 “刑侦司在此办案,你是何人?” “我不姓何也不叫人,你们认错了,滚吧。” “……你是何人?” “都说你们认错了,快滚快滚!” “大胆!竟敢对公差不敬!……你到底是何人?” “……二位是不是想抓我啊?是不是看我英明神武器宇不凡又不敢抓我啊?替帝国办差就要天不怕地不怕,畏畏缩缩的像什么话?想抓就来不抓就快滚!……行,行,你们不滚是吧?哼,不滚我滚!” 第九章 闹店寻人 小男孩一口气跌跌撞撞地跑到镇子上,回头望望,见那个疯疯癫癫又厉害异常的家伙没追上来,一颗嘣嘣跳的小心脏才放松了些许。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朝林子的方向望了几眼,心想那个家伙没跟上来,天师也没再出现,也不知道天师逃了没有。天师那么厉害还打不过那人,万一被打死了可怎么办? 他不希望天师被打死,这可是个最和气心眼最好的人,不但给了他好大一块儿银子,还对他说谢谢,还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谢谢呢,可他却不小心给天师引去了大麻烦。他沮丧着小脸,无力地倚靠在一堵破旧的青砖墙上,看看左右没人,摊开脏兮兮被汗水浸湿的手,手心里是那一块天师给的银子。他喃喃叫了一声:“天师……” 银子上忽然闪了一下,好像有一道黑光射出去,又好像是自己眼花了。小男孩不禁揉了揉眼睛,之后便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说:“我在这儿。”诧异地抬起头,却见少年天师正笑吟吟站在面前,只是头发有些凌乱,脸色有点苍白,他不禁欢叫了一声:“天师!” 苏愚不得不借助匿形之法逃出来。那位公子哥修为比他高,隐形之术更是诡异,苏愚猜测那很可能是真正把自身化作虚无,不然虚无心界不可能完全照不出形体,好在还有那么一丝破绽,能照出一点点微弱的波动,不然他连逃生的可能都没有。他知道硬拼修为自己一定会落下风,所以在那一掌间化入了影响对手情绪的“七情印”,通过制造情绪波动缓和攻势,然后他用荒草掩盖身形,一眼瞧见藏在树后打算逃跑的小男孩,便使用匿形术躲入了小男孩的银子之内。 打不过又没拼命的必要,那就跑,并且要趁早。这没什么好说的。 “走,我请你吃包子。”苏愚向小男孩招呼了一声,转身走向包子铺的方向。对于一个小乞儿来说,没什么比美美地饱餐一顿更有吸引力。于是小男孩美美地跟在苏愚身后,沿街不紧不慢地走去。街上有来来往往的人,其中不少人认识苏愚,知道这是天师的“男身”,包括一些镇子上的小孩,他们在追逐打闹中停下来,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跟天师在一起的乞儿。乞儿把一向低垂的小脑瓜抬起来,他忽然觉得没有人再敢欺负自己了。 苏愚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给小男孩一个“靠山”,比给他银子靠谱得多。银子会被抢走,但靠山不会。一个小乞儿拿出银子来花,多半会被认为是偷来的,只怕救不了命还会害了命。所以苏愚决定大摇大摆地带他走一趟长街,吃一顿包子,让他狐假虎威一回。 包子铺的老板娘倒并不意外,天师是个少见的好心人,那句话怎么说的?“雷霆手段,菩萨心肠”。她意外的是天师在吃完包子之后起身告辞,对她说了一句:“我今天就要走了,那处院子你可以另做安排。”她那时正忙着给客人上包子,随口“哎”了一声,然后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慌忙停下来问:“你说,你要走?” “对啊。”苏愚点点头,一脸地微笑。 “……那,院子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回来都能住。” “不用,怕是很难再回来了。” “哦。”老板娘呆了一呆,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不过很快她又笑起来,快步走到包子摊前,把剩下的几笼屉包子干脆利落地地包起来递到苏愚手里,“你爱吃我做的包子,就把这些带上吧,别推辞,以后可就吃不着了。”她没说什么承蒙关照之类的客气话,就像送别一个朋友,而不是送别一位天师。 苏愚也没有推辞,把包子收到芥子里面。离开之前他又瞧了一眼那个小男孩,他正站在店门前瞧着自己,眼睛一眨都不眨,嘴角还有些残留的油渍。本来想拜托老板娘多关照他一下,但是苏愚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将不必要的责任推给别人,这是没有道理的事,而且关照只能适度,剩下的还要靠他自己。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乞儿,像这样的孩子满天下太多了。 这是琉璃谷崩溃之后的第十六天,苏愚辞别了无名小镇上的一些无名的人和无名的事,决定重新启程。其实早在数日之前他就有了离开的打算,只是基于某种深深的抵触情绪推迟下来。他心里很清楚,找不到可以持续回避林氏追索的手段,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去,回到金珞华身边,甚至回到林府。五少爷林暮有同源锁心术,若是发现他一直不回去,觉察他有逃跑的迹象,自然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内幕。那时他面临的只有无可逃避的追杀。所以他只能回去,继续做他的假少爷,那样至少在两年内他是安全的,他还有时间等待修行的突破,寻找应对的办法。 这意味着要继续认贼作父,认贼做母,想起来就很恶心,所以他一直拖延着做决定的日期,直到现在再也拖延不下去了。这起星兽灭门案是个麻烦事,早上去勘察现场的时候肯定有人看到了他,刑侦司一定会找上他这个镇上唯一的天师,最关键的是,还有个来历不明的公子哥盯上了他手里的星晶。面对如此乱局,他不可能坐等别人找上门来。所以,要离开,不能再拖下去。 苏愚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回到院子里收起安置绿豆的花盆,便出了镇子,一路向东。 同一时刻,同一片蓝天下,镇上包子铺里坐进来一位服饰华贵的翩翩公子,一把折扇无聊地敲着桌子,一双眼睛不住地左瞧右看。老板娘走过来点头哈腰地说:“包子很快就出锅了,请公子稍等。” 公子哥晃了晃脑袋,敲了敲桌子:“这么久了,总不好让我这么干等着,不是说你们这儿有个美若天仙的女天师吗?人在哪儿呢?请出来陪我喝杯茶。”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立刻一僵,语气生硬了几分:“天师已经走了,不在镇上了。” 公子哥丝毫不以为意,摇头笑道:“你看本公子像这么好骗的人吗?每天都在,偏偏我一来就走了?请她出来见一面又能怎样?……哦那个什么,换个说法好了,你就说请她来探讨一下修行,若是聊得开心,本公子还会赠她几件宝贝。” 老板娘神色间多了一丝无奈:“我哪敢欺骗公子,天师真的走了,今天刚刚离开。” “老板娘你看着我,你觉得我像坏人吗?我是好人呐!可不是什么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今天刚到镇上,我就帮你们把灭门案子破了……嗯,这次不过是慕名而来,想见她一面嘛!有什么好为难的?” “可是,天师她确实已经走了,我也没办法呀。” “你没办法?真没办法?”公子哥脸上显出些愠怒之色,站起身来,哗地甩开折扇,“我有办法!”他一伸手,老板娘挎在腰间的收银盒子就到了他的手上,然后他单手擎着盒子,转身走出店门。老板娘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那里面可全都是自己辛苦挣下的血汗钱,连忙追在后面喊道:“公子,公子……” 公子哥也不理她,站在包子铺门前,擎着手里的钱匣子使劲晃了三晃,里面的铜板银币哗哗作响,很是吸引了几个路人。他便鼓足了气息,大声喊道:“包子铺老板娘生意太好,赚得太多,本公子实在看不过眼,今天要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这些钱全部分给大家,见者有份!” 公子哥连喊三遍,人便越聚越多,大多是包子铺的熟客来看热闹,不明所以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当然也真有等着分钱的,两眼放光,一个劲儿地往前挤。老板娘站在一边,面无人色,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可对方是修行人,自己又拿他毫无办法。公子哥趾高气扬地擎着钱匣子,冲人群中左瞧瞧右看看,也没瞧见什么可疑的人,不禁拧着眉毛转过头来,低声问道:“不是说她罩着你吗?怎么还不来啊?……真走了?走了?……” 他脸上显出些丧气的神情,也不听老板娘分辩,只在那儿自言自语:“偏偏这时候走了,那就一定是她!肯定是她!……” 这时人群之中一片纷乱,忽然响起两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让让,让让!”“刑侦司办差,快让开!”公子哥愣了愣神,就见人群左右一分,两个公人迅速挤到前面,一见是他立刻横起了眉眼,手中锁链哗啦一甩直扑上来:“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胡作非为!”“快把异变的祸源交出来!” 公子哥用折扇一敲脑门,暗叫晦气,回手将钱匣子扔到老板娘怀里,身形一转,便凭空消失在空气之中。 第十章 杀人问心 门吱扭一声被推开,冷白的月光扑在地上。裹着黑色风衣的人影嵌入视野,凝然如雕像伫立门外,只有风卷动衣角,弦月在背,忽起忽落。 于是一声惊叫,为屋内的缠绵喘息打上休止符。床榻间一阵簌簌乱响,女人用被褥裹住身体缩成一团,月光下酥胸半掩发丝凌乱,男人一个箭步跳下床头,双臂一振,衣服已披在身上。这是一个相貌俊朗英气飒然的年轻男子,目光中却隐有妖异之色,他盯视着门外人影,随意地地拱了拱手,有些慵懒地问道:“哪位朋友这么不开面儿,搅扰我的床笫之事?……就算我玩了别人的女人,这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不违国法,不违道义,也与别人无关吧?” “你情我愿?是吗?”是个少年人的声音,如夜风,卷着低沉的冷意。随即那人影动了一下,似是挥了挥手,一具人形便扑通一声倒伏在屋内地上,冷白月光照出一张满布血污的脸,一只眼睛已被挖去,凄惨可怖,周身衣裙被撕得片片碎裂,露出伤痕无数,血迹斑驳。这是一具女尸。床上女人一声尖叫晕死过去。门外人影一个闪动向后退出数米,声音冷彻如冰:“我来为亡魂复仇。……出来吧。” “呵,原来如此。”男子振了振衣服,款步走进院子,“我还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却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这个女人不识抬举,我如此身份,如此相貌,她一介凡女,竟然宁死不从,我也是无可奈何。听声音,这位兄弟还年轻,恐怕还不懂女人滋味儿吧?等日后懂了,自会明白我的苦衷。看中的女孩要是不肯跟自己,那真的会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实在有违道心……” 男子边走边说,缕缕光纹自唇边荡起,融入月色几不可察。这深夜原本静谧,如今似乎连风声和一些细微的虫鸣也猝然止息,院子里只剩下男子的话音。那声音萦绕耳际,如烟笼寒月,迷幻缥缈:“你也有喜欢的女孩子吧?是不是粉面红唇、玉肌雪肤啊?可有想过跟她一度春宵?呵呵……” 微醺的夜风里已经有了几分淫意。男子微笑起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对方一定陷入了恍惚的迷思。他的蛊语术施展得极为自然,一般人都很难有所防备,在少年人面前更是从未失败过,总是可以把他们最底层的欲望一把揪出。每个人都有欲望,人越是年轻便越是缺乏对欲望的掌控,少年人心思单纯,欲望也就常常低伏不起,可也正因为心思单纯,一旦心湖搅乱欲望浮荡便无法压制应对。虽然依然看不清对方面目,对方身体周围有黑气如雾蒸腾徘徊不散,但他相信对方已经丧失了大半儿战力。 一条黑蛇出现在月光阴影之中,吐着芯子无声地向少年蜿蜒爬去,很快就缠上少年小腿,挺着蛇头沿双腿向上攀援,少年却依然石化了一般僵立不动,只有风衣随夜风掀动起起落落。那一刻男子的笑容彻底绽开,本来手上点燃的符文也熄灭下去,看来这根本就是多余的后手。这少年实在还太嫩了,很快黑蛇就会在对方心头咬上一口,蛇毒入体,欲望之力引拔而出,再无一分压制的可能,他就只能被欲望燃尽自残而死。 在男子戏谑的目光里,黑蛇迅速盘上少年身体,眨眼之间自腰及胸,陡然昂起蛇头,发出嘶嘶怪声,向少年前心一口咬下。男子唇角浮起一丝轻蔑,准备转身回屋,夜还长,那女人的身体还可以再享用几个时辰,然后他尽可用最刺激的方式了结这场香艳之旅,当然事后要处理得更干净些,麻烦惹多了,家里的老头子们难免多嘴。他这样想着,目光却陡然一凝,黑蛇的蛇头竟被少年一把抓住,黑蛇全身青光缭绕,拼命吐着血红的芯子,少年却用双手攥紧蛇头一点点扳离身体。 醒了?……迟了!男子双手同时向身前一甩,红白两道剑光脱手飞出,疾如电射,在空中龙蛇交缠合二为一,一刹那射穿少年身影,轰的一声打在院中老槐树上,老树两人合抱的树干轰然折断,巨大树冠向中庭砸下,乱叶飞扬,烟尘蔽月。然而那少年却在被射穿的一刻消失无踪,只有黑蛇像被挣断的枷锁,寸寸断裂脱落在地,一节一节犹自挣扎蠕动。 “离合刃,索魂!” 男子冷喝一声,红白两道剑影倏然分开,划出两个圆弧,蓦地在空中停住,月光下现出两把短剑,剑刃相对微微摆动,嗡然颤鸣。他知道少年逃过了致命一击,遁身脱走,但这两把家传灵剑可以记忆对手气息并追索目标,哪怕是一般的隐身手段也无法避过。奇怪的是灵剑停在空中再无动静,像是根本不知对方身在何处。这么快就跑远了?还是说有什么特异的隐身之术? 隐身术法是保命和刺杀的利器,历来传承颇多,借助各种星力施展的都有,最常见是隐去身形欺骗视觉,再进一步会将声音味道也隐去,极少数秘术才可隐去一切气息。看来对方多半是使用了某种秘术,然而这类秘术大多限制极大,比如渔阳荆氏的“无归刺”使用后便不能移动,济北聂氏的“破身隐”则需要借助自身鲜血。男子知道低估了对方,可是没关系,对方隐身逃逸便很难再回来杀自己,灵剑离合刃在时刻警戒之中,对方一旦现身就会遭受雷霆一击。 男子环视庭院四周,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到。漫天槐叶正徐徐飘落,一阵夜风扑面吹来,几片叶子便自男子头顶落下。突然之间,离合刃莫名一颤,发出尖锐鸣响,双双调转剑锋直射男子。此刻已有黑光自他头顶树叶中绽开,如一朵墨莲怒放,黑风跃落,莲坠如刀,自头向下杀气贯体,撕开护身星力,斩断皮肉筋骨,犀利淋漓,无声无息。一刹那男子只觉身体一凉,有风透体而入,自上而下,浑身血气与星力便疾速外泄,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突然一分为二,向两边无力跌倒。 黑影落地,红白双刃合为一体爆射而至,少年疾挥手中黑剑奋力一斩,轰然声中,风衣碎片飞舞,少年平平向后飞出砸破一面围墙,双刃崩上天空,因失去主人意志双双坠落。 半晌,少年从墙洞后爬起,活动了一下手腕,又从墙洞扎进院子,缓缓走到院子中央,捡起两柄短剑,接着走到被劈为两半的尸体旁边俯身查看了一阵儿,从尸体手上撸下一个戒指收好。他站起来,转身想要离开,走了几步忽又停下,回手甩出一朵黑色螺旋,将一只不可见的名为灵魂的东西卷走,然后才迎着月光走出院子。院外长街有如霜染,一匹黑马正不安地游荡。少年甩落残破的风衣翻身上马,黑马扬蹄嘶鸣一声,载着少年踏月而去。 夜风吹落的方向,就是淮清。 这是苏愚离开小镇七日之后。他其实努力克制过很多次,克制自己不要去暴露修行,不要去打抱不平。越是接近侯府所在地,越是走近林氏的生活圈子,他就越要表现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是五少爷,他不会修行,必须不会修行,为了自己今后的安全,为了保留一线逃生的机会,除了继续伪装,别无选择。但是总有些事让他深受困扰,一些人的死让他怒火中烧,在吸收了那些灵魂的黑暗能量看到他们死前的刻骨记忆之后,他就不能不去做点什么。因为他最懂他们的心,他不能忍。 七天之内,他杀了三个修行人。并没有太持久的战斗,但每一场都惊险重重。这真的是毫无必要的冒险,张瑶也劝过他几次,敢于胡作非为的人大都有护身的厉害法器或者星术,更有些人家世背景不同凡响,别说很难杀掉他们,杀了他们之后也难保不会受到世家的追踪和报复。他只能指着那具被凌虐至死的女尸说,我不杀他们,就会有更多人这样屈辱地死去。他尽量遮掩自己的真面目,尽量采用自认为最稳妥的方式杀人。每一次杀人他的冥王都很振奋,他知道冥王是认同他的,这些人,都该死。 又是一场危险的战斗,差一点丢了性命,应该说如果不是对手轻敌,他现在已经死了。星术千变万化防不胜防,而他的战斗经验又太少,从没想过言语往来之间就会着了道。你总要听对方说那么几句话的,可对手说着说着就把你困到了星术之中。他从来不是无欲无求的人,反而因为修炼冥王的缘故执念甚深。冥王之所以常让人痛得死去活来,便是因为执念。当对方问起“喜欢的女孩子”,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少女身影,白衣赤足,娇美俏丽,恍若山中精灵。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是他爱的徐小萝,可是又有一个身影闪现出来,静美如画,温柔似水,那是黎青雪。前世的,今世的,活着的,死去的……于是那一刻,他忽然就迷惘了。 应该只有小萝啊,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呢? 他趴在黑马背上,硬接下灵剑一击让他的身体疲累无比。他又想起那个险些让他丢掉性命的困惑。那些都只是被邪术挑起的欲望,可若是完全没有欲望,又怎会被邪术挑起?他忽然觉得好愧疚,他是真的同时喜欢了两个人,本以为已经把青雪放下了,毕竟她早已经死去,可直到现在才知道那个死去的女孩反而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是因为她代表自己对琉璃谷的记忆,她死了反而让自己更加不能舍弃?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不会认为喜欢一个死去的女孩不重要,因为这意味着他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了——假如把青雪换成一个活着的女孩,或者再添上第三个女孩,他都会有接受的可能。虽然现在没有,可是将来呢? 黑马一路奔驰,踏碎一地月光。那个少年趴在马背上来来回回地想着,想着这个在别人看来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太可怕了,这真的太可怕了,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呢? 在愧疚与不安里,晨风把星光摇落,少年在马背上抬起头,望见了洞开的城门。 第十一章 花精定品 上午的阳光便极微弱,过了午,阴云聚集过来,淮清城上空更是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苏愚戴着斗笠走进北斗阁的时候,两个年轻的伙计正坐在柜台边唠嗑,见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顾客,便只是点了一下头,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两个伙计继续唠嗑,苏愚则顺着十几排货架依次逛过去。 北斗阁是专为修行人开设的皇家店面,专门营卖一些修行用品,譬如晶石、丹药、花精、修行书、星器之类,有时也出售一些星兽,各郡各城都设有分店,相当于一家大型的连锁超市。不过毕竟是皇家背景,亦官亦商,作为修行人到达某地之后最常光顾的地方,它还起着修行人集合和相互联络的作用,包括发布一些官家或私人的悬赏任务,给修行人提供一些展示身手和赚钱的机会。 这是侯府所在的城市,苏愚不方便以修行人的身份出现,他来这儿不过是看看修行用品的市场行情并顺便卖点花精。经过连日赶路,吃饭、住宿、买马、为了伪装在杀人后不断更换装扮,他身上的银钱很快就花光了。一开始他还打算回一趟侯府,但是经过打听知道三夫人金珞华这些年从未回府,一直呆在沙水城,他也就打消了回府的念头。作为假少爷,他毕竟是和三夫人一起被排挤出府的人,三夫人不回府他自然也没有回府的道理。稍作停歇之后他就要继续赶路去沙水,想办法换些路费就成了首要的任务。 杀掉的那三个人,芥子都在他这里,但是这个世界的芥子都有血气封印,非芥子主人本人无法开启,他现在还没找到破解的办法,里面的钱物自然也拿不出来。非但解不开封印,他还不得不用冥王的匿形之力在上面加了一层封印,毕竟是凝有别人血气的重要物件,太容易被追踪术法锁定,如果不能抹掉血气又无封印手段,拿了只会引火烧身。所以杀人夺宝什么的,没有丰富的经验和应对手段跟找死差不太多。 保险起见,其实这些东西他不该拿的,他只是觉得扔了实在可惜,尤其是那对灵宝短剑。先封印在自己手里,过了这一段敏感时期,找到抹除血气的方法就能让它们重见天日。他是一个向死而生、死中求活的人,需要尽可能多的保命手段,攥紧自己能拿到的每一张牌。 窗外细雨如织,天色越发晦暗。时不时有人走进店里,其中有修行人,也有来给店里供货的普通人。普通人学一两门辅助修行的技艺,做些丹药、花精之类,卖给修行人或修行店铺是很常见的事。苏愚站在货架中间,远远地就看到有个清瘦的中年人走进门来,拿出几个瓷瓶交给伙计,然后伙计便上楼叫了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下来,一一打开瓷瓶观察了一番,大概是做些鉴定品评。老先生和中年人交谈了几句,中年人面露失望之色,随后从伙计手里接了银钱,千恩万谢地出店去了。 伙计拿了那几个小瓷瓶走过来,与苏愚擦身而过,将瓷瓶一一放在展示花精的货架上。那货架是长长的一排,从东窗到西窗,一眼望过去,大大小小的玻璃瓶瓷瓶花色繁多精致异常。每个小瓶上都贴着标签,标注着花精的份量、品级、制作者和鉴定人的名字。苏愚注意到刚放在货架上的一个瓷瓶上写着:七品花精,一两二钱,技师赵长顺,鉴定师孙启吾,定价三钱银子。孙启吾想必就是那个老先生的名字。鉴定师要为花精的品级负责,是一定要写的,而技师则要看制作者的想法,可写也可不写,有些标签上这一栏就空着。至于花精品级,九品是最下等,一品最高,不过苏愚溜过一遍货架,发现这里最好的花精也不过五品。 五品,一两花精五两银子。苏愚想了想,自己的花精肯定比这个好,这价格没什么参考价值。转身见孙启吾老先生还在柜台边上,他就直接走了过去,只是这时门帘一掀,从外面走进来一位刑侦司差官打扮的中年人,一进门拱了拱手,跟老先生寒暄了几句,便拿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告示出来,说道:“昨夜里城西五柳坡有位四旋修士被杀,是渔阳郡宋家的二公子,连带着宋家的祖传灵剑阴阳离合刃也丢了。虽然凶手咱们肯定惹不起,可宋家的人死在淮清地界,咱们推脱不过,悬赏还是要发一下的。” 苏愚就在不远处站着,这段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自己竟然杀了一位世家公子,渔阳宋家虽然不是当权世家,比林氏地位差得远,可好歹也有一定的修行势力。这样的家族他当然不想招惹,只是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好怕的。自己本来就走在刀尖上,不过是脚下再多一把尖刀罢了。听这位差官的意思,对方应该也没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不然也就不需要张榜悬赏了。这样就好。苏愚有意无意地瞟了那布告两眼,脸上不动声色。 差官告辞离开,伙计便要将布告贴在进门处的任务板上,却被孙老先生伸手拦住:“早听说宋家二公子是个淫徒,害了不少女子,如今被人杀了也是罪有应得,这悬赏就不必贴了。” 伙计迟疑道:“可是,先生,万一刑侦司问起来怎么办?” “修行界的打打杀杀,刑侦司是管不了的,他们不过是走个形式,省得落下不做为的口实。此后没人再提,他们也就不再过问了。这些年积下来多少案子,不都是这样敷衍了事?布告给我吧,你们就不必管了。” 孙老先生从伙计手里拿过了布告,折了几折夹在腋下。旁边一个伙计注意到了在一旁静立的苏愚,大概是觉得刚才孙老先生的话被听了去,心里有几分忌讳,很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向苏愚问道:“请问这位兄弟,想买点儿什么?” 孙老先生闻言转身,这才看到那个一手拿着斗笠、浅浅含笑的明秀少年。标致的人材,从容的气度,明亮昳丽的眸子,眼底深处似乎隐含着某种与年轻不符的深沉。这是一个看一眼就让人眼前一亮的少年,只是从男儿的审美角度来看,他显得稍稍纤弱了一点,却如一株秀树,葱郁挺拔,花开满头,风来不摇,雨吹不谢。正打量间,少年笑吟吟地走上前来,伸手递上两个小葫芦:“老先生,我这有两份花精想卖,请您做个价。” 孙老先生立时皱了皱眉,两个伙计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在生意场上经历得多了,对于某些事情就会比较敏感。比如老先生刚刚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虽然北斗阁是皇家背景,但也不能明着拆治安部门的台,这话传出去肯定影响北斗阁的名声,也会疏远刑侦司跟北斗阁的关系,这少年偏在这时候取出两份花精来卖,差不多就等于变相讨要封口费了。生意人对这种情形一向敏感,所以苏愚在三人心目中的形象立刻跌落尘埃。 孙老先生倒也没说什么,接过两个葫芦,一手一个掂了一掂,说道:“葫芦每个重约一钱,花精分别是二两三钱和二两四钱,我给你按五两计,品级也给你算五品,本店收货价一两花精四两银子。”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转头对伙计吩咐道:“给小兄弟拿二十两银子。” “等等!”苏愚就算一开始没注意到,现在也明白中间产生了误会。老先生以为自己要讹诈他,花精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计为五品,这大概是他们平时收到的最高品级。苏愚当然不想让误会继续下去,于是连忙向老先生一摊手,说道:“还请先生照实品鉴。” 孙老先生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少年脸上的微笑,灿如阳光,他也淡淡地笑了笑,知道自己误会了少年的意思。这少年没有讹诈自己的意思,当然事实上他也不怕什么讹诈,只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给他点甜头罢了。要真按照实际的品级来论,这边出产的花精大多在七品到九品之间,五六品都是极少的。毕竟属于修行资源贫瘠区,修行人少,花精技师也就少,水准好一点的都跑到修行人多的地方去了。 这样想着,老先生将一只小葫芦放在柜台上,另一只托在左手上,慢悠悠地伸出右手,揪住葫芦塞子轻轻一拔,随着很清脆地嘭的一声,塞子拔下,那一瞬间,他半眯的眼睛忽然睁开,慢条斯理的动作也陡然一滞。然后他飞快地低头凑到葫芦口嗅了一嗅,由于动作过猛眼镜顺着鼻梁滑了下来。于是他一边扶着眼镜一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这是……谁、谁配制的?” 第十二章 琉璃为名 花精以凝定心神、调节情绪为主。修行人具备了资质资源,还要能切实地消化资源才能超出他人一线。这就好比一个小孩,聪明伶俐,又有极好的教育条件,可若自己无心向学,那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修行最宜静心,吐纳时进入心无外物的空冥之态才有效果,而大部分人其实心性都比较浊躁,又不像山中老僧有不染凡尘的世外心境,让他们随时进入并维持老僧入定般的状态是很困难的事。可吐纳静修是最快的修行方式,要吸收晶石中的星能则更是非吐纳不可,于是以花精凝神定心就变得不可或缺。即便是苏愚这样心性至纯又喜安静的人,也不可能全无情绪起伏,时不时也要靠花精加以调节。 一般品鉴花精分为两步,先轻轻一嗅,再小抿一滴。花精主要还是通过饮用发挥作用,低品级的花精更是需要长期饮用,若是一嗅之间就能让人神清气爽、感觉体内飞舞的尘埃纷然沉降,这样的花精无一不是佳品。孙老先生常年品鉴花精,鼻子何等敏锐,苏愚的葫芦一开封,若有若无的香气四散而出,他立刻便觉得心神一清,这等品质,至少也是三品以上。自南方北上东亭这许多年,他何曾见过能配制三品花精的技师?这很可能会是一个盼望已久的供货源头,当下便激动起来,立即问道:“这是……谁配制的?” “回先生,是我配制的。”苏愚如实答道。 “你?”孙老先生一脸的讶色,不禁又重新打量了苏愚一番。做花精不仅需要配方,材料选备、蒸煮晾晒的把握更加重要。相对于这份高超的花精技艺而言,苏愚显得过于年轻了。但是孙老先生又不好质疑得太过明显,只好进一步问道:“所有工序都是小友一个人吗?” 苏愚想了想,说道:“摘花选花是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其它都是我一人完成。”那个朋友就是黎青雪啊,一想到她,再看一眼眼前的花精葫芦,苏愚心里还是微微刺痛了一下。他忽然有点不想卖了。这是从琉璃谷带出来的花精,这里面有青雪含笑采花的身影。他目光闪了一闪,又说道:“这份花精名叫‘金盏琉璃’。” 金盏琉璃,重点在琉璃二字。这是琉璃谷的花精,苏愚要让见过、用过这花精的人都记住琉璃二字,记住琉璃谷。这倒不用担心什么,反正自己在琉璃谷待了七年的事林凤山等人一清二楚,学点花精出来也无可厚非,他们屠了琉璃谷,自己偏要用琉璃二字为花精命名并传扬出去。 孙老先生一时并没留意花精的名字,见苏愚声称是自己一手配制,他便连声赞道:“好,好,小小年纪就能配制三品以上花精,实在是难得啊。”超卓的少年技师并非没有,只是少见罢了,当然他心里还留有几分质疑,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拿到更多的供货。他又把手放在葫芦口对着自己扇了扇,同时嗅了一嗅,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说道:“这是丹桂、香雪兰、薰衣草,还有……” “还有五种花,都是不太常见的品种。”苏愚微笑道。他很惊讶于对方嗅一下香气就能说出配方花草,不过琉璃谷的秘方都有外界没有的花草包含在内,外人自是难以窥测。 “呵呵……”孙老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葫芦塞子盖上,伸手捋了捋颌下稀疏的胡子,“小友可是淮清人氏?这种花精还有多少?不如都卖给老夫,老夫一定会给出一个让小友满意的价钱。” “我只是路过淮清,花精倒是还有一些,但要留下来送给朋友。”其实是留下来自用,但他不能暴露自己的修行。 孙老先生面露几许失望之色,不过倒也无所谓,好的技师不会在这种地方久留,他也清楚这一点。口中说着“可惜可惜”,他又晃了晃手里的小葫芦:“这个品级嘛……”其实厘定品级也没有特别严格的规则,定的高一点低一点都有可能,既然没有后续供货的可能,他便倾向于定低一点,那就三品?当然三品是有点违心的,只从嗅感来看,一二品的花精也不过如此,他犹豫了一下,脑子里忽然就蹦出花精的名字,不自觉地脱口问道:“金盏琉璃?这花精名为金盏琉璃?” “是的。”苏愚点了点头。 “莫非……” “先生想得没错,”苏愚淡淡地笑道,“金盏,意指太阳的金红色,这份花精的星属就是太阳。” 所谓星属,是指花精拥有某颗星体的性质,与某颗星体相对应,这可以说是一品花精的独有属性。拥有星属的花精可让人在修行某颗星时事半功倍,或则更容易突破修行关卡。比如金星属的花精可助人修炼金星,土星属的花精则可助人修炼土星。其奥妙在于这些花精会帮人构筑起特定的修行心境。行星种子落入人体,要更好的生根发芽必须有适当的环境,谷星星力的活化是一种能量环境,而修行者的心性和情绪状态则是一种精神环境,即为心境。为了构筑适合的心境,修行者通常会顺应星性来行事,可是没有谁能真正随心所欲,总是需要因地制宜量力而行,根本做不到始终顺应星性,星属花精无疑是一种更为便利的选择。 抛开其它不说,光是构筑心境助人突破修行关卡这一项,就具有极大的价值。星属花精的配制很不容易,若不是缺钱花,手里又只有这个,苏愚真的不太想卖。而对于孙老先生来讲,这种东西即便在京都上灵,也是属于有钱都买不到的宝贝。 孙老先生眼睛便是一亮,拿着葫芦的手都颤了一下,当下立刻重新打开塞子,手指凌空一引,将一滴清澈晶莹的花精从葫芦里摄出来吞入口中。静待片刻,便有一股磅礴大气之感自心底升起,快速弥漫全身,只可惜他并未修炼太阳,感受不到太阳星力的强烈脉动,但仅是如此就已经证明苏愚所言不虚。 老先生咂了咂嘴,把葫芦塞子盖回去,看向苏愚的眼神已多了几分狂热:“据老夫所知,常驻上灵的一品花精技师,也不超过五指之数,想不到啊,在这贫瘠的北国还有这等奇人!……这花精,真是小友你一手配制?” 苏愚苦笑。到了现在,老先生竟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了。什么五指十指的,他并不觉得能配星属花精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更不知道能配这东西的人屈指可数。看老先生惊喜猜疑,神色不定,他也有些错愕。不过仔细想想,便觉得这也不是特别意外的事。 琉璃谷四季如春,花草资源丰富,本身材料品质就好,四祖爷爷又是爱花如命的花精大师,独创秘方无数,若是放在外界说不定就是宗师级的人物,这样的人悉心指导自己七年,又有极大丰富的花草资源,再加上有几分天资又勤学苦练,练一身吓人的本事出来也不奇怪。 不止是他,黎青雪也能配制星属花精,甚至村里还有几位爷爷、婶婶也都可以,这样看来,他的技艺本身固然是不错,琉璃谷的花草品质肯定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的确是我配的,自幼年以来一直苦学,侥幸配出一份,也不值得夸耀。老先生不如看看另一份。”苏愚轻描淡写地把这一节略过,指了指柜台上的另一只花精葫芦:“这份没有星属,不过可以兑在酒里提升酒香,算是增加了一点点服用的乐趣,名叫‘琉璃醉’。” “哦?还有这种花精?老夫可是闻所未闻。”孙老先生大感兴趣,取过另一只葫芦又品鉴了一番。这份花精的品质稍次一点,但也在三品以上,至于兑酒添香的说法,手边一时没有酒水,也就不用验证了。这对一般人没什么意义,但对嗜酒的修行者来说却是价值千金。 两份花精,一份定为一品,一份定为三品,孙老先生出价一万两白银。苏愚原以为卖个几百两顶天了,却没想到银子如此好赚。如果他知道在京都上灵一份星属花精可以拍卖到十几万两,就会觉得这老先生太不厚道了。然而商人逐利本是天性,各地行情物价也相差甚远,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老先生笑呵呵地递了银票给他,又问道:“小友可愿留下姓名?” 这是问苏愚如何在花精上署名的事了。对此苏愚早有打算,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我叫林暮,花精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还请先生一并标注清楚。” 当年还在侯府的时候,苏愚就有过做个花精技师的打算,林凤山还过问过此事。如今他不能作为修行人现于人前,做个技师却是无妨的。而且他还要做最好的技师,要借助花精,将琉璃谷的名字传遍帝国南北。黎氏已殁,但花精未亡。 终于知道能为黎氏做点什么了。苏愚既感到高兴又觉得怅惘,那个林暮杀了琉璃谷那么多人,到头来自己却还要以林暮的名义为琉璃谷扬名,真是嘲讽。他辞别了老先生从北斗阁出来,看见林立的楼阁,尽在如烟的细雨中静默,这座塞北小城的春日,竟如忧郁的江南。他戴上斗笠,低头步入雨中,一位素衣红裙的少女从身边走过,有亮色遮眸,暗香盈袖,他亦未曾抬头。 孙老先生见苏愚匆匆离去还觉得有些可惜,他打心眼里觉得,这少年背后必是站着一位地位超绝的花精大家,可少年遮掩不说,他也没什么办法。好在全国各地北斗阁拥有连锁感应阵法,一些重点顾客若再次上门,分阁的阁主便会接到提示,他已不动声色地在阵法中做了标记,苏愚的身影已赫然印在“天工榜”的最后一页——所谓天工榜,自然是北斗阁用来记录各类高等技师的榜单,因为他们代表着全帝国最最优质的修行资源。 “孙老,这份花精标价多少?”一位伙计正拿着笔给苏愚那份一品花精定价,因为以前从没这种品级的货物,伙计一时做了难。 “十二万吧。”孙老先生随口说着,拿了那一葫芦“琉璃醉”往楼上走。楼上还有一点儿青桑酒,当初从京城带来,喝了两年没舍得喝完,他准备拿来试试这琉璃醉的效果如何。 “啊?”小伙计惊叫了一声,也不知是惊讶于这花精如此之贵,还是觉得先生用一万买了人家两葫芦、一转手一葫芦就卖十二万实在过于黑心肝。 “一品花精,就是这个价儿。”另一个伙计说道,“物以稀为贵,咱东亭郡是没那么多修行人,要搁在京城,二十万你也买不着。” 小伙计吐了吐舌头,没再说什么,落笔把标签写好,规规整整地贴在葫芦上,起身拿着葫芦正要去放到货架上,这时门帘一掀,有微风挟着潮润的凉意吹进来,一个素衣红裙的少女走进店里。 第十三章 故人未见 少女没有撑伞,自细雨中走来,几缕秀发微微**着,紧贴脸颊两侧垂下,拥起一张堆雪般的面孔,红的唇,黑的眸,无一不生得恰到好处,拼在一起便是一团明艳生动的美。七朵红玛瑙珠花连缀在左侧头上,像一枝怒放的红梅,在如云的黑发间拉起一串跳动的火焰。红色、黑色与白色,将整张脸整个人以浓重而精致的笔触描画出来,并在眉目间泼洒下一片傲气,晕染了几许高贵。 少女掀开门帘走进店里,因阴雨而晦暗的天色似乎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两个伙计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林大小姐”,语气颇为恭敬,大一些的伙计又问道:“您这是从京城回来了?” “嗯。”少女点了点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自走向柜台对面的悬赏板。悬赏板上贴着几张陈旧的布告,她站在那儿飞快地溜了一遍,大概是没找到感兴趣的内容,有些不开心地问:“没新的?” 小伙计正拿着葫芦从她身边走过,顺口便回了一句:“有……”几乎同时大伙计说了一声:“没有。”于是小伙计又赶紧补充道:“啊,没有。” 有自然是有的,只不过那张布告让孙老先生拦了下来,不能公布。这位林家大小姐是淮清北斗阁不多的常客之一,虽然最近两年去了京城学院里修行,但还是经常回府,这儿许多官家或民家送来的悬赏单子都是她接走的。因为太熟悉,又带了几分讨好的心理,小伙计一时便说漏了嘴。他知道这位大小姐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赶紧逃也似地往货架那边走,却见眼前红影一闪,少女带着一股香风拦在了身前:“到底有还是没有?” “没、没有。”小伙计支吾道。 大伙计赶紧在一边打圆场:“真的没有,林大小姐,我们骗谁也不能骗您呐。” “对,咱不能骗您,呵呵,呵呵……”小伙计附和着,一脸讨好的笑。 “我听到了,你刚才说有。”少女脸上显出些不耐烦的神情,向小伙计一伸手,“拿出来吧。” 林大小姐揪住小尾巴不放,小伙计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时大伙计走过来骂道:“小白啊,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早就说过不要走神,一走神就会误解客人的话。大小姐明明问的是有没有新悬赏,你说你听成了什么?是不是听成有没有新进的好货了?” 大伙计边说边使眼色,小伙计也机灵得很,立刻心领神会,装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也不能怪我啊,好容易收到一份一品花精,我这不是兴奋过头了嘛。” 少女长长的眼睫毛颤了一颤,带着几分质疑的语气问:“一品花精?” “对啊!”小伙计见成功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知道机不可失,赶紧把手里的花精葫芦举起来,做起了隆重的推销,“就是这个,这可是宝贝,要是在京城,这么一点儿能卖一百多万呢,我们只卖十二万!” 大伙计在一旁垂头扶额,心想你是猪么,人家林大小姐就在京城修行,什么没见过,你还敢吹成一百多万?不过这位大小姐显然并未在意,一伸手便从小伙计手里抢过了花精葫芦,凝神朝标签上看了看,起初神色间还半信半疑,大概不相信他们能收到这么好的花精,随后却是难得的惊喜和意外,这在这位高傲的大小姐身上是从所未见的。小伙计得意洋洋,心想孙老先生的鉴定极有保障,肯定不是假货,林大小姐不信也得信,现在一准儿是让这宝贝震慑住了。只是接下来少女愣了一下,随即迫不及待地抬头问道:“这个人叫林暮?” 她显然问的是那个卖花精的技师。两个伙计也是不约而同地一愣,感觉对方的关注点跟想象中有点差距。小伙计点了点头:“是啊,他报的是这个名字没错。” “他多大年纪?”少女又问。 “也就十五六岁吧。”大伙计答道,小伙计也跟着附和:“对,十五六岁!孙老先生说他太年轻,这么好的花精根本不可能是他做的,应该是……” “他离开多久了?”少女打断了小伙计的话,声音里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 “刚刚,跟您前后脚。” 少女二话不说就转过身,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两个伙计愣了愣,随即追上去几步喊道:“您还没给钱!十二万!十二万!” “去侯府拿。”少女甩下一句话,门帘一掀,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扎进雨里。 街上细雨如烟,飘洒着铺天盖地的朦胧,稀稀落落几个行人在雨中走着,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少女急匆匆往前走了一段,目光自几个年轻男子身上一一掠过,又极目眺望长街远处,向烟幕尽头寻寻觅觅,然后她转了一个圈,扫视每一处廊角檐下不被注意的角落,最后她停在街心,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葫芦,被淋湿一半儿的标签上写着“林暮”二字,那是一个曾那么熟悉却快要陌生到被遗忘的名字。 那是她的弟弟,她是淮清侯府大小姐,林佩璇。 在她心里,在林家几个兄弟姐妹心里,林暮几乎是早已死掉了的。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三夫人——也就是她们的三姨——传过一次家信回来,说林暮会在七年后被送回,可她也说不清林暮的去向,只说根本无法寻找,只能等待。家人一致觉得这是一句自我安慰的妄语,保留一个七年的期待,不过是让惦念林暮的人慢慢淡化悲伤。于是大家慢慢地就真的把林暮从记忆中删除了。他好像没死,可是跟死了一样,没人对那个七年之约抱有什么期待。直到她刚刚再次看到那个名字,心中便忽然像有奔雷碾过——正好……七年了! 现如今她和林易、林佩璃都在京都重华学院修行,每隔两个月她会借白猫构建的临时传送阵回来几天。哥哥们都天南海北地飞了,母亲一个人在府里太孤单,她要回来陪一陪母亲,再然后就是去北斗阁扫一扫悬赏。京城的悬赏太难做了,低端些的总是僧多粥少,高端些的又危险重重,不如淮清这边,经常攒着一堆积了灰都没人睬。不过这次她并没找到喜欢的悬赏,但她意外拿到了这一份花精,上面标注的名字是林暮。 其实林暮这个名字平平无奇,保不齐什么人也叫林暮。可如果正好是七年后、他正好出现在淮清城、正好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好会做花精呢?林佩璇不会忘记八年前的那趟藏书楼之旅,那时她替林暮白白抱了一路的书,那些书可都是讲花精的。他那么小就在学花精了,后来得知自己不能修行,一定会投入更多精力学习花精。这所有巧合加在一起让她相信,这个林暮八成就是她的弟弟! 他果然没有死吗?他果然又回来了吗?一个快被遗忘的家伙又重新活过来,这真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不过她还需要最后的确认。只是仓促跑入雨中的她也实在不知该找些什么,七年前那个小孩她认识,七年后这个少年她却未必认识了。她只是想找到他,确认他就是他,他还活着。 站在街心,冷雨吹在身上脸上,让她迅速地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其实林暮即便回来了,好像跟她也没多大关系。一个不会修行的少爷,一个脱离侯府多年的孩子,一个跟自己再无交集的弟弟,他活过来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没人在乎,就像一根从自己身侧吹落地上的雨丝,你看不看得见它,有什么要紧? 无关紧要。只有手中这份花精还有些份量,可谁能相信它是完全出自林暮之手呢?林佩璇低头看了一会儿手中的小葫芦,随手收入芥子,向侯府的方向迈步走去。那一刻她禁不住又想,若真是林暮回来了,他会不会回侯府呢? 小城的上空阴云滚动,天色照出满街的浊黄。雨还在飘着,透过绵密的雨幕能看到远处走来一个年轻男子,林佩璇忍不住又打量一眼。看起来是个风流俊逸的公子,即便在这样的雨天,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故作潇洒地挥来挥去。显然这不可能是她要找的人,林暮再怎么变也不会变得这么臭美。林佩璇收回傲然的目光,信步前行,目不斜视,只是突然之间,她头上的红色珠花一闪,齐刷刷亮了五朵,五条火龙一声怒啸自她体内飞出,刹那间将身周雨水烤成一团白烟,下一刻,五道红光挟着蒸腾的白雾,直扑对面的折扇公子! 这是对方刚才用星术偷袭了自己!林佩璇这套七曜珠花是父亲林凤山赠送的护身灵宝,受到七旋以内任何星术侵扰都会立刻阻挡并自发抽取星力进行反击。漂亮女孩总是需要一点防身手段,因为常会遭遇一些让人难堪的骚扰性星术。现在多半儿就是如此。 真是无耻!林佩璇怒哼一声,身周数十米内雨水陡然转向,像以少女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盖地连天汇聚而去,片刻之间在少女身周聚起一层白浪的围墙,呼啸旋转不停。她远远地盯着正被火龙逼得左支右绌的男子,继续凝聚着雨水的漩涡,准备找机会给对方一个狠狠的教训。 火龙扑过去的一刹那,男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扇子一摆,拼命将一条火龙打偏,再侧身低头避过两条,然后单手抓住一条火龙死死掐灭,最后用扇子在胸前一挡,让扑击而来的火龙生生一撞,轰的一声,整个人向后翻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大喊了一声:“姑娘,误会!都是误会!”却见眼前红光道道,三条火龙一个回环又急急扑来,他慌忙转身逃跑,几个手忙脚乱地奔跃之间,竟突然化入空气之中,消失不见。 林佩璇一见,素手向前一推,身周白浪立刻化作无数冰针,以横扫整个街面的宽度向前平射而出,然而茫茫雾雨之中冰针纷纭坠落,对方却再也未曾显形。少女在雨中四顾,又愤愤地咬了咬牙,这才继续往侯府走去。 第十四章 美酒醉心 “漂亮的玫瑰,都有刺儿啊。” 一声慵懒而无奈的感慨响起,一家店铺门前的台阶上本是空空如也,突然之间现出一只摇着折扇的手,只有手,没有臂膀没有身体,几个在雨中追逐打闹的小孩正从阶前路过,立时便响起一片惊叫,各自撒开腿掉头便跑。有大胆些地边跑边回头看,却见那只手迅速“长”出了一只胳膊,再然后是肩膀、头、整个身体。一位翩然佳公子终于完整地生长出来,对众孩童戏谑地摇了摇折扇,迈着方步下了台阶,口中又是一声叹息: “都有刺儿啊。” 公子哥心中愤愤不平。满以为有了透视这种奇妙的能力,就可以看尽天下美女的娇艳裸体了,却原来只能是想想而已。事实上他的所谓透视,是一种将真实化作虚无的海王类幻术天赋,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可以不存在,即所谓“空幻红尘”。当年海王星觉醒的时候他还在庙里——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庙里,因为神神叨叨的老和尚非要说他佛缘深厚,父母就把他撵出去当了小和尚,于是他佛缘不深厚也不行了——庙里的老和尚说此天赋深合佛理,佛说四大皆空,天地万物,无非梦幻,这世间一切你说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什么都可以视而不见,什么都不必在乎,可不跟佛想到一块儿去了?可他却觉得,别的假不假无所谓啊,只要漂亮女孩的衣服是假的就可以了,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嘛,色就要衣服空空,衣服空了才有色嘛,佛在这一点上还是很明智的。只可惜自己一直困在和尚堆里,英雄无用武之地,好容易出来透透气,以为终于可以一展所长看尽天下美色了,却原来美女都是带刺儿的。 街对面有女孩撑伞走过,公子哥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又漫不经心地抽回目光。不是对方不美,是美得不够,凡人女子,再美又能美到哪里?公子大人身份高贵,庸脂俗粉岂能入得眼去?做人是要有底线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凑合。一想到自己竟有如此高风亮节的底线,公子哥不禁豪情万千,胸中不平之气一扫而空,远远地瞧见了北斗阁的金字招牌,便摇着折扇,昂首挺胸大步走去。 北斗阁里,两个伙计正在猜拳。在成功地卖出了那份一品花精之后,他们面临的是谁去侯府讨债的困扰。淮清侯府的夫人管家倒不会欠钱不给,但是外面正是泥泞的下雨天,谁也不想出门。两个人正为此事推脱争执,一个公子哥便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在两人注视的目光里往柜台边的椅子里一座,架子十足地问道:“把你们分阁掌柜叫出来。” 两个伙计面面相觑。小伙计很不客气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啊?” 公子哥啪地折扇一合:“东家!” 小伙计一下就乐了:“你知道我们东家是谁吗?这里是北斗阁,东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周皇室!” 公子哥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昂,我知道啊,我就是啊。” “你……”小伙计还想说什么,却被大伙计伸手拦下了。要说皇室的人会突然跑到这种鬼地方,当然是有点古怪,不过也不是全无可能,而且这位公子确实有些雍容华贵的气度。当下大伙计笑了笑:“我们孙老先生就在楼上,我去叫他下来。” “孙老先生?……哦——,孙启吾!我知道了,我上楼去找他。”公子哥摇开了扇子,站起身就往楼上走去。 两个伙计又对视了一眼,这回谁也没再阻拦。人家能直接说出孙老先生的名字,说不定真是皇室来的人,也不知道是个啥身份。小伙计心里咚咚敲着鼓,摆出一副苦瓜脸低声问:“不会是哪位皇子吧?” “不知道,有可能。”大伙计答道。 “……那,那我是不是得罪他了啊?” “不知道,有可能。” 两个人正在那里嘀嘀咕咕,却见公子哥走到楼梯中央忽然停下来,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疑惑道:“什么酒这么香?青桑酒?不对!青桑酒清醇甘冽,却不致有如此浓郁的酒香,闻之令人如醉如痴,却又精神振奋,似醒而非醒,将醉而未醉,这才是真正的飘飘欲仙呐!好酒!” 公子哥摇头晃脑品评一番,陡然间加快脚步,噔噔噔噔地跑上了楼,顺着酒香来处,一眼就瞧见镂花的屏风后面,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正端着白瓷酒杯小口小口地饮酒。公子哥一个箭步就蹿了过去,扇子也不扇了,只顾大叫:“给我留点儿,给我留点儿啊!” 他这一声喊如此突然,把孙启吾老先生吓了一跳,端着酒杯的手一抖,一滴琼浆般的酒液就飞了出去,却被疾奔过来的公子哥就手一抄送进嘴里,吧嗒吧嗒嘴,叫道:“果然好酒!”下一刻,眼睛就直直地盯上了孙启吾手里的酒杯,扇子往旁边一扔,两只手向前一搂,如猛虎扑食般直扑上去。孙启吾下意识地侧身一躲,只见公子哥一个跟头从桌上翻过来,手里的酒杯嗖的一下就不见了。对方背对着他一仰头,发出“嗞儿”的一声响,紧接着是“啊”的一声叹息。 “说什么视而不见,世上竟有如此美酒,怎可视而不见?秃驴误我!秃驴险些误我!”公子哥一回身,甩手扔回了空空的酒杯。孙启吾连忙伸手接住,懵懵懂懂地正了正眼镜,仔细打量着对方,犹豫道:“你是……” 公子哥嘿然一笑:“姬行空!” 孙启吾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躬身施礼:“孙启吾见过三皇子!” “见没见过的不要紧,”姬行空摆了摆手,“把你的酒拿出来,我要喝酒!” 孙启吾皱了皱眉。他是三年前从京城被委派到北方来的分阁掌柜,以前接触的都是直接掌管北斗阁事务的大皇子,对这位三皇子只是略有耳闻从未见过,人都说这是位放纵不羁玩世不恭的主子,今天一见,果然是全无一点儿皇家风范。他试探地问道:“三皇子这次过来东亭,是不是大皇子他……” “哦,我大哥让我过来打探一下归真教的事,”姬行空一面说着,一面左顾右盼,“他说这边是你和顾……顾什么负责。” “顾乐文。” “啊对,顾乐文。你们调查得怎样了?最近有没有新的动向?”姬行空看到孙启吾身前桌上放着一个小葫芦,眼睛一亮,走过来拿在手上,“这莫非就是你的酒?这么点儿?” “这不是,这只是一份花精。”孙启吾连忙说道,“大皇子派我来淮清,主要是监视淮清侯府,调查侯府是否暗中在推动归真教,据我观察应该是没有,并无可疑迹象。只是不知道顾乐文在沙水有没有其它线索,毕竟那边才是归真教的核心据点。” “沙水我当然是要去的,最近听到一个神秘说法,说幻海沙漠来历不凡,下面压着一只蛟龙和一只老龟,那老龟有种能将幻象化为真实的能力,而我的空幻红尘正相反,能把真实化为幻象,所以我想过去看看。到了沙水,我会去找顾乐文。”姬行空一面说,一面拔下小葫芦的塞子闻了闻,“果然是花精,品级还不错。……不过我要的是酒啊,你的酒呢?不可能就那一杯吧?” “酒……,在这里。”孙启吾见对方一门心思全在酒上,不禁摇了摇头,走到一边打开了壁橱,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酒坛子,给搓着手流着哈喇子的姬行空倒了一杯。 姬行空一闻酒味就皱了皱眉:“青桑?这确是好酒,可是跟刚才那杯天差地别!你舍不得给我喝,也不该拿这东西糊弄我啊。” “三皇子莫急。”孙启吾慢悠悠地拧开了小葫芦塞子,在姬行空期待又诧异的眼神中,往杯子里小小地点了一滴花精。无色透明的花精点入同样无色的青桑酒液,却见杯中酒液微微一荡,竟隐约有繁花绽放的图景铺陈开来,直欲突出杯口倾溢而出,一刹那酒香蒸腾,氤氲扑面,嗅之令人直欲登仙。 姬行空立时就看傻了,用手指着酒杯,瞪着孙启吾:“这、这……这是什么戏法?刚才的酒就是这样调出来的?” 孙启吾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正是。” 姬行空这会儿也不急着品酒了,一把将孙启吾的花精葫芦抢了过去,鼻子凑到葫芦口闻了又闻,发现这确确实实是花精,也实在闻不出一星半点儿的酒味来。放下葫芦,他这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仔细品了又品,再睁开时,眼中震撼之色未去:“妙啊!花露一滴,凡酒变为仙酿,可谓点石成金,青桑醉人而花精醒人,醉醒之间更是独得其妙,妙不可言!原来花精还可以这样做,你说京城里那些花精大家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又抓起花精葫芦问道:“这到底是谁配制的?” “这个,我也在猜疑之中。”孙启吾如实回道,“前来卖花精的人是个清秀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想必配不出这种品级的东西,不过他口口声声说是自己一手配制。” “少年?那是背后有不愿露面的长辈咯?”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少年名叫林暮,一开始我还没太注意,后来才想起,淮清侯府有位不会修行的少爷,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哦?就是那个打破林氏不败血统的五少爷嘛,这个事儿林家的政敌传得轰轰烈烈,都说林家不行了嘛。你说做这花精的就是他?” 孙启吾摇了摇头:“我想,八成是侯府的人。” “嗯,有道理!”姬行空点点头,把花精收进了自己的芥子,伸手凌空一抓,先前扔到地上的扇子就回到手里。他用扇子敲了敲手心,起身便往外走:“我去侯府走一趟。如此好酒,岂能只做给淮清侯一个人喝?……啊不,如此异人,岂能埋没在这边荒之地?孙先生,头前开路!” 第十五章 皇家威严 姐姐……。 苏愚把斗笠向下压了压。其时那个素衣红裙头戴珠花的少女匆匆走过他的身边,走向高大气派的侯府大门。她美丽,大气,高傲,像侯府门前那对昂首挺胸的石狮子。她向两个守门的护卫问了一声:“五少爷回没回来?”这句问话显得有些突兀,年轻的守卫们大概连五少爷是谁都不太清楚,迟疑着答道:“没、没有。”她没再说话,迈步进了大门,只是突然又回头朝街上望了一眼。苏愚一手压着斗笠,迎着微凉的春风细雨,打侯府门前从容走过。 那是姐姐,他心里清楚。十六岁的少女还依稀能看出幼时的眉眼,也保留着一贯的骄傲。她突然的问话让他也错愕了一瞬,有点怀疑她问的到底是哪个五少爷,难道真正的林暮回来过?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这个替身还在外面晃来晃去,真身是绝对不会现于人前的。当然他也考虑过侯府的少爷小姐们知道多少真实的内幕,应该是一无所知,口无遮拦的小孩子参与不到阴谋中来,即便如今长大了,也没有被告知的必要。阴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计划者和必须参与配合的人,别人应该都不知情。所以她问的是自己。她知道自己该回来了。因为七年之约到期了? 苏愚心里有了一个大体的预估。以后免不了还要跟这些人打交道,他得清楚谁知道自己是假的谁又把自己当成真的,侯府的这些人其实也分了两个阵营。并且他还是林暮,他不得不站在林暮的角度去考虑该怎么做,比如如今回来了该不该进侯府,跟几位夫人问个好打个招呼。想想还是算了,打招呼可以,不打招呼也在情理之中,一个随母亲被排挤出府的少爷,一个淡出侯府富贵圈子的少爷,与侯府有膈膜甚至故作疏远都是正常的。拿出一副小心眼的做派也好,可以尽可能少地打交道。事实上,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自己。 只有这个姐姐,大概例外。 不管是不是真的例外,苏愚心里还是添了几分暖意。每一点温情都是奢侈的东西,但他还是决定不露面,像个幽魂一样在雨中飘远。 他在东城马市新买了一匹白马。杀过了人,为免留下追踪的痕迹,衣服和马都要彻底换一遍,黑马在入城之前就被他放走了。在北方比较偏僻的地带,马和马车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据说繁华些的地方有永久的传送法阵可以用,但收费比较昂贵,永久传送阵需要大量的稀有材料来建造和维护,怕是很难普及。当然如果有可以骑乘的契约星兽,那将是最好的代步工具,只是北方星兽极少,契约星兽就更少,至于可以骑乘的,反正苏愚是没有见过。 牵了白马出城向东,一匹枣红马从后面跟了上来,马上是个矮个子,五官生得小而拥挤,眼神却是明亮精悍。他爽朗地问了一声:“兄弟,可是去沙水?” 苏愚抬了抬头,脸遮在斗笠下面看了对方一眼,对于这突然的搭讪有些警惕,那一刻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星力随风吹来,那并非攻击而是探察。他不动声色地放任其进入了身体。进城之前他就已经隐去了自身修为,用的是张瑶所教的一个伪装星术。那个星术是鬼谷张氏秘传,效果极好,可以让修行人看起来跟凡人一样,张瑶曾用它骗过了徐青萝的探察。按道理侯府的人不大会怀疑苏愚会不会修行,毕竟当年的结论是林凤山下的,可是外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个星术扫视过来。就像现在。 那矮个子还在问:“结个伴儿一起走,怎么样?相互照应一下,也省得路上无聊。” 说话间,后面又有一匹马跟上来,马上是个黑脸膛的汉子,脸色凝重,似有忧虑,也附和了一句:“一起走吧!” 苏愚淡淡一笑,说道:“多谢两位相邀,我路上还有些别的事情,难免耽误脚程,就不跟你们一路了。”矮个子的出手探察让他很不舒服,出于谨慎,他也不想随意跟修行人混在一起。 “呵呵,那我们先行一步。”矮个子没有强求,拍马向前奔去。那个黑脸汉子却又多看了苏愚两眼,似乎有话想说但欲言又止,直到矮个子在前面叫了一声:“铁七,还不走?”那声音里有一丝愤怒,与其说是催促,倒不如说是呵斥。那一瞬黑脸汉子脸色仿佛更黑了些,眼中闪过莫名的怨毒与愤恨,闷闷地答应一声,拍马赶上去了。 这两人似乎不怎么和睦,关系也有点奇怪,不过与自己无关。苏愚牵着马,看着两人沿细雨润湿的马路飞奔远去,又回头望了一眼淮清城。雨缠绵不绝,如丝如缕,城市上空云层翻滚,半是铅灰,半是浊黄。他忽然笑了笑,翻身上马,一拍马背,那马便掠过路边垂柳的万千枝条,飞奔而去。 距离沙水还有两日路程。前路有故人,却无知己。 同一时间的侯府,七个家丁打扮的人正排成一排站在宽敞的会客厅里,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像士兵一样接受三皇子的检阅。姬行空摇着扇子笑呵呵地向所有人抱拳拱手,孙启吾站在他的左边,一个劲儿地皱眉,大夫人田凌霜站在他的右边,一脸不过不失的笑容,不无恭敬地说道:“殿下,敝府能做花精的人都在这里了,请您看看,您想找的人是否就在其中?” 各郡国的当权世家与大周皇室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大周三千年都是分封自制的制度,最早周天子称王,还握有一部分领土,后来改制称皇,干脆连仅剩的领土都封了出去,就只拿了一座都城上灵。所以皇室并无实权,之所以三千年不倒,一是因为皇室没有地盘给别人争,二是他们拥有一种可让天下风调雨顺万众归心的血脉星术“紫气东来”,此星术独一无二,据称还可增加帝国修行人突破修行限制的几率,保境安民无可替代,因此他们一直被尊为天下共主,地位至高无上。哪怕没有实权,也不太干涉郡国内政,却没人敢对他们不敬。 淮清侯一脉已没有实际领地,连当权派都不算,自然对皇室更为敬重。哪怕这位三皇子突然跑上门来找花精技师的行径颇为冒失无礼,田凌霜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立刻把府里能做点儿花精的家丁都叫了来。孙启吾便在一边向她赔礼,田凌霜摆手笑道:“这不算什么,能帮上三殿下的忙,我们该感到荣幸才是。” 姬行空是不管他们在背后嘀咕什么的,一面潇洒地摇着折扇,一面拿腔拿调地向技师们问道:“各位,你们哪个会做调酒的花精啊?” 调酒的花精?七个技师都是一脸的懵懂,下一刻便开始跟身边的技师咬耳朵,在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便一个个地摇头。一个自负技艺不错的技师说道:“殿下,花精是辅助修行之用,品级高的倒是可以兑水饮用,至于调酒嘛,好像没有这个用法。” 其他人便生怕表现落于人后,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花精不能调酒。”其中一人又道:“酒能扰乱心绪,若将花精调入酒中,其凝定心神的效果恐将不复存在啊。”于是众人又是纷纷附和:“是啊是啊,美酒与花精不可兼得呀。” 议论声中,姬行空满怀的希望,化作一脸的扫兴,略有不耐地挥了挥扇子:“这些道理,本皇子当然是知道的。可我要的不是花精,我要美酒,美酒!” 众人又是你看我我看你,一阵默然。却有一个肥墩墩的技师站出来,不无骄傲地道:“殿下,本人不才,除了配制花精,也会酿酒!” “咳,咳咳,我不缺酿酒师傅。”姬行空一阵气苦,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用手中折扇敲了敲脑门,忽然眼前一亮,转头向田凌霜问道:“你家那位……五少爷林暮在哪儿?” 田凌霜一面与孙启吾交谈,一面关注着场面上的情况,花精的道理她也懂得,只觉得这位三皇子很是无理取闹,正要给技师们打个圆场,却冷不防听姬行空问了这样一句。林暮?怎么又提起林暮来了?饶是她心思机敏也是不由一愣,问道:“殿下莫非认识……我家小五?” “不认识。”姬行空摇摇头,“我找他要可以调酒的花精。这些人都不会做,自然就只有他会做啦。” 田凌霜仍然处于懵懂之中。若不是姬行空提起,她都快记不起还有林暮这个人了。失踪了七年,难道那孩子真的还活着?想必是还活着,不然三皇子怎么会知道他,还要什么调酒的花精?她挥手让技师们都退下去,笑着说道:“殿下有所不知,小暮那孩子已经失踪数年,一直就不在府中,最近倒是听说被找到了,可也一直没有回来,想必是在他母亲那边。” 姬行空怔了一下,随即用折扇敲了一下脑门,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他一个不能修行的少爷,在林家自然是毫无地位,该是早就被赶走了才是,我找来这里干什么?” 田凌霜的脸色刷地就变了,孙启吾也在一边暗自摇头。有些事知道就知道了,何必要说出来呢?田凌霜还是压着火气,一脸微笑地说道:“殿下说笑了。我淮清一脉人少,故此一向团结,可不敢像那些大族一样放开争斗,要不然一无领地二无权势,再没有了人,哪还能活得下去?三妹她只是生性自由,不想一直拘束在这园子里,我们也只能任她去了。” 她这番话连消带打,对三夫人出走之事做了解释,又暗讽了皇家的明争暗斗。姬行空却是根本不关心这些,只管问道:“那林暮在哪里?” “呃……,三妹现在沙水,想必那孩子也在沙水吧。”田凌霜答道。 姬行空笑道:“这倒巧了,我正要去沙水,顺便去找他!孙先生,咱们走吧。”说完,他摇着扇子便往外走,之前来的时候还有点礼节,现在对主家没了要求,连这一丁点儿的礼节都懒得给了。 孙启吾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能在后面向田凌霜连连道歉:“三殿下他自幼在连云寺修行,眼中没有俗世规矩,性格也是一派天真,话轻话重,其实是毫无偏见的……” 田凌霜自然是连说自己并不介意,并称赞三皇子有世外高人的气象,心里却觉得皇室出了这么一个奇葩,以后可有得丢人现眼了。没来由地被鄙视了一通,她心中极不痛快,又想到那个丢失的孩子竟然还活着,而且不知怎么攀上了皇家的关系,心里就更不痛快了。表面上却是一脸和煦的笑容,与孙启吾边聊边往客厅外面走去,正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刚走出门的三皇子竟然像个皮球一样又滚了回来,脸上身上一片焦黑,同时外面传来一声怒喝,却是女儿林佩璇的声音:“无耻败类!还敢到我家里来!” 姬行空狼狈地爬起来,用折扇挡着脸,向外面连声喊道:“姑娘,认错人了,认错人了!”他整个人却像被一个无形的漩涡在向外拉扯,脚下跌跌撞撞又跑出门去,几步之后站立不稳扑倒在地,趴在地上仍被无形的拉力向前快速拖行,他便像一条上了岸的鱼使劲儿拍打四肢,奋力挣扎之中,终于化作一片虚无。林佩璇站在中庭,通身上下被巨大的气旋回环缠绕,发辫飞舞,红裙猎猎,整个人像一朵美丽至极又暴烈燃烧的火焰,身子一旋,向外追去。 田凌霜和孙启吾站在那儿愣了半晌,最终只得尴尬地相视一笑。一个忽然觉得心情舒爽了不少,另一个则是沮丧灰败到了极点。两人心中只有一句共同的感慨:所谓皇家威严,都是狗屁! 第十六章 人间诱惑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在黎明前止息。天上风吹云走,一线曙光自东方的云层中蔓延开来,推开渡仙城的古老城门,铺入大街小巷,与满城的细柳一道在晨风中微微颤动。门户响动,炊烟升腾,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大街,马蹄声与车轮滚动的声音也渐趋密集。一个瘸腿的乞丐从屋檐下爬起来,拄着破木棍拿着破碗打算去讨点儿早餐,一转头却发现街中心横卧着一个人。 那是个黑脸膛的汉子,昨天晚上他就在这附近溜达,像是有什么伤心事一样木木然呆愣愣的,跟他说话也不回应,乞丐睡下的时候,他还在傻傻地慢慢地走在雨中,如今竟干脆躺在地上了。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气极重,这样躺上半夜人一定是会生病的。乞丐便打算过去把他叫起来,此时却有轰然的马蹄声迅速逼近,几匹马迎着晨光疾奔而来,“让开!让开!”的呼喝声也随蹄声陡然而至,下一刻,马腿如林踩踏过来,鲜血迸飞,马腿下的汉子抬了抬脑袋,却又被马蹄踩落地面。蹄声缭乱中有人骂了一声,但骂声与蹄声终究一刻未停地远去。 街上的汉子像之前一样一动不动,只是头面四肢鲜血如注。 乞丐张了张嘴,想喊人,却被对面一声女人的尖叫吓住。那个挎着篮子刚从门里出来的妇人,惊慌失措地跑回院子关上大门,接着便是一道道拉扯门栓的声音。乞丐忽然觉得自己也应该离得远一点,可不能叫人冤枉自己杀了人,赶紧拄着棍子一拐一拐地走开。而身后又有马蹄声响起,越来越近并越来越慢。他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一匹白马载着一个少年在尸体身前停下。 苏愚勒住了马缰绳,向下探了探头,眉头微皱。 地上的黑脸汉子他之前见过,就是昨天曾邀自己同路的两人之一。他看上去是被乱马踩踏而死,可是显然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正常人怎会横在路心任由踩踏?何况他还是个修行人。现在他死在这里,那个矮个子又在哪儿?想到昨天此人神情中的异样,苏愚似乎隐约抓到了一些端倪。抬头看看,附近没有什么人。他抬头甩出一道黑色螺旋,将对方的灵魂卷起收回。灵魂进入冥王空间,他的意识追过去想要跟他交流,却发现对方意识竟早已溃散。他不禁又皱了皱眉。 这是很古怪的事。修士灵魂有残余的星力守护,存在的时间较长,若能及早收取,意识也能完好地留存下来。反倒是因此,苏愚不得不花了些力气把路上收取的三个灵魂的意识抹掉。张瑶觉得他们太闹,而且人既然杀了,也实在没必要以灵魂形式为他们延续生命。可眼下这汉子应该是刚死,意识绝不该溃灭得如此之快,看来在死亡之前他可能就已经失去了意识。也只有如此,才会任由人踩马踏。 想到这里,苏愚心念一动,那在冥王空间内的朦胧人形身上亮起几个光点,基本都是极微弱的未曾点亮的行星种子。不管点没点亮,这世界正常灵魂的光点应该是十个,但是这个灵魂只有八个。苏愚清点了一下,没有太阳,也没有水星。换句话说这个灵魂早已残缺不全,被人挖去了两个重要的部分。苏愚不禁悚然而惊。 难道,还有其他人可以操控灵魂?原则上,操控灵魂之力应该是冥王星所独有,而这世界的人全无冥王种子,也就不可能拥有冥王能力。何况苏愚的操控仅限于对人的死后灵魂,像这样在人生前就生生将灵魂打碎的手段他也没有。若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无疑是他从所未见的大敌。 莫非是那个矮个子?至少目前看来,他的嫌疑最大,或者他肯定知道些什么。那么他在哪儿呢? 苏愚骑在马上闭合双目,以最大范围展开了他的虚无心界,接近五旋的月亮之力让他可以轻易铺开一个半径八百米的大圆,街巷、客店、住户、商铺都被他的星术悄然笼罩,在心界之内,一应建筑都被弭平消失,只有成百上千的扭曲影像构成一片诡异黑暗的森林,可惜这其中并无一点修行人的踪影。 那就是走了。去沙水了? 片刻之后,苏愚再度睁开眼睛,挥手将横卧街心的尸体挪到路边,以免对方死后继续承受车轧马踩。然后一拍马背,向前追去。 白马在小城的街道上奔驰,一只仙鹤则恰好自小城上空的云层中飞过。这只鹤白羽红顶,双翅展开,足足六米有余,云雾缭绕之间,穿行迅如闪电。鹤背上载着一人,只不过这人并非骑坐在鹤背上,而是翘着二郎腿四仰八叉地躺着。呼啸过耳的风声里,一曲五音不全的江南小调被七拐八拐地哼出来。 “殿下!”一个小女孩带点奶味儿的声音响起,却是仙鹤突然开口,“那个,小童肚子饿了,可不可以休息一下?” “不可以。”小调倏然中断,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道,“出发前刚买了十支棉花糖给你,这才飞了一刻钟,又犯了馋虫病。本皇子召你来是为了赶路,先把本皇子送到沙水,其它一切好说。” “可是,肚子真的好饿,下面正好是个城市,小童闻到了油条的香味,还有豆腐脑、甜炸糕、红枣小米粥……” “……” “……其实小童可不喜欢吃炸糕了,油腻太大,又太甜,甜得人想吐,吃完了就会好几天没有胃口,再也不想吃东西,殿下,你可千万别给我买炸糕吃,不然背着你飞的时候就再也不会饿了。……殿下?殿下?” 一阵均匀的鼾声自鹤背上传来。 “唉……”仙鹤的头无奈地垂了下去。云雾如纱飞退,下面巴掌大的小城迅速被甩在后面,其间有无数炸得香甜酥脆的炸糕正从油锅里跳上来,似乎在向它招手欢叫:“来吃我呀来吃我呀!”于是一串口水从云层中落下,掉在早点摊前吃炸糕的人们头上,引得一串人抬头望天:“又下雨了?”而云层中仙鹤却一拍翅膀去的远了,鹤背上只有那位呼呼大睡的皇子殿下丢下几句毫无节操的梦呓:“……美女!……美酒!……呵呵呵呵……” 半小时后,沙水城熙熙攘攘的街头,三皇子姬行空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一双眼睛贼光四射地在女孩们身上扫来扫去,要不是缺几个跟班的小流氓,怎么看怎么像个无良纨绔。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跟在他身后,小脸粉嘟嘟胖乎乎地煞是可爱,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卖糖葫芦的小贩儿,一只小手搁在嘴里含着嘬着,另一只小手拽着姬行空的衣角,一副可怜巴巴的受气包模样。 “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姬行空回过身,不耐烦地挥了挥折扇。 小女孩拽着他的衣角不放,倔强地扭了扭身子,仰着脸看看姬行空,又看看糖葫芦小贩儿。 “我说小祖宗哎,你吃完这个吃那个,我可喂不饱你,你快走吧,赶紧走!” “不走!” “你再不走,以后我真的不召你来了!” “不来就不来,你又不请我吃东西!” “……好好,以后再别找本皇子要吃的!”姬行空无奈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你不给我买,我可去抢咯!”小女孩气鼓鼓地说道。 “随你便咯,反正与本皇子无关。” 姬行空头也不回,径自沿街走向北斗阁的方向。几个年轻的女孩说笑着从身边走过,其中有两个回头瞧了他一眼,他便立刻把折扇一摇,拿出翩翩公子的儒雅派头,拱手笑道:“各位姑娘,小生……” 他刚一开口,就听背后小女孩大声喊道:“爹!我要吃糖葫芦!” 这声音奶声奶气,又清脆悦耳,街上前前后后的行人、所有目光都刷的一下扫射过来。姬行空脸上的肉不自觉地抽了两下,搭讪的话到了嘴边便又变成尴尬的笑脸。姑娘们或狠狠剜他一眼,或掩口而笑,手拉着手叽叽喳喳地走了。姬行空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道:“不,要,乱,叫!” 小女孩面不改色,眨巴了一下眼睛:“爹,你不给我买,我就去抢咯!” 姬行空一下子就泄了气,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脑袋。她非要管自己叫爹,不管抢了谁的,都得把账算在自己头上。他只好一抖手拿出一大锭银子:“拿去!最后一锭!吃完快走,别再来烦我!” “谢谢爹!” “……” 一分钟后,姬行空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背后便多了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草把子抱在小女孩怀里,一串串的冰糖葫芦不断被胖乎乎的小手拔下来,塞进嘴里,扔掉签子,塞进嘴里,扔掉签子,满嘴黏糊糊的糖,满街长长的竹签子。路过的人们纷纷停下来目瞪口呆地看,就连一只跑跑颠颠的短腿小黑狗也瞧了小女孩两眼,然后很不屑地摇着短短的尾巴跑过去了。不过很快它又折回来,绕着某个天蓝色的百褶裙角打了个滚儿,接着又像开路先锋似地向前跑去。它身后的裙摆在青石路面上微微摆动,一下一下如有涟漪在风中荡开,清雅而宁静。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从小女孩身上抽走,眼中的诧异也迅速转为惊叹与倾慕。 第十七章 咎由自取 正在狂吃糖葫芦的小女孩也侧过头去,虽然嘴巴一刻未停却放慢了吃东西的节奏,由一串一串改成了一颗一颗。她一面抱着草把子往前走着,一面痴痴地侧头看着。街对面那个人类少女真美,就是叫人忍不住地想看。那不止是人类女性的妩媚精致,也不止是年轻生命的青春靓丽,也不止是那少女灵魂中深蕴的神秘安静,那似乎还有一种征服万物的自然之美,她像一片海,一片妖娆而宁静的海,每时每刻每走一步都有海的涟漪荡漾出来,不需刻意,自然而然,温柔地漫过每个人的内心,而这温柔安静的背后却隐隐有股潮汐般庞大力量,似乎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将所有一切淹没吞噬。 显然,能像小女孩一般持这种观感的人极少,或者说只有她一个,肉眼凡胎们看到的不过是一抹人间绝色。比如吊儿郎当走在前面的皇子殿下,看到少女之后他忽然停了下来,以至于草把子撞到了后背也犹然未觉,只顾摇头晃脑地赞叹:“真是美啊!秃驴果然误我!如此佳人怎可视而不见?”基于一贯的恶趣味,或是心底某个污浊不堪的执念,他的空幻红尘之术立刻发动,一缕星力化入风中直扑少女摇曳的裙摆。在淮清城的教训他倒也没忘记,此时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手里捏定了空幻红尘的符文,只待星术失败对方反击他就先行隐去。然而星力无声无息随风吹入裙角,对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一下子就两眼泛起了桃花,心中激动不已,可是定睛一看,裙子却好端端在那里,一如既往轻轻摇荡着,自己一点都没有看穿。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星术失灵了? 少女也并未回头,看起来对皇子殿下的猥琐举动一无所觉。可就在姬行空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街上响起了一声狗叫,那是尽管愤怒却仍不免清脆稚嫩的一声狗叫。在少女身前跑跑跳跳的小黑狗突然就折了回来,飞快地捯着四条小短腿恶狠狠扑向姬行空。姬行空愣了一下,心想什么情况?巴掌大点儿的小奶狗也要为主人出头?却见那小狗前腿腾空,后腿猛一蹬地,一跃一人来高,凌空的刹那一声怒啸,陡然变成两尺多高的大狗,大嘴一张触到姬行空肩头。姬行空双瞳一缩,下意识地击出一拳,六旋木星之力贯入拳风。一刹那人狗相撞,“嘭”、“嗤啦”两声同时响起,黑狗向后翻滚两圈落地,又恢复成小奶狗的模样,嘴里叼着撕下的一根布条。姬行空则只是晃了一晃,但华贵的上衣已变成了乞丐服,从左肩一直向下被撕掉了长长的一条。 五旋!一条小奶狗也有五旋! 不过也只是五旋而已嘛!姬行空用折扇拍了拍头,见周围的人们纷纷看过来,不由又拉了拉左肩的衣服,对着呲牙低吼的小黑狗讪笑道:“狗兄,有什么事先商量一下,何必如此呢?你又打不过我。”小黑狗便又冲他汪汪叫了一声。这一人一狗的对峙让人们如潮水般纷纷退后,最近沙水城来了许多修行人,街头打架层出不穷,谁也不想无辜地受到殃及。场中便只剩下姬行空、小黑狗,以及抱着草把子吃个不停的小女孩,再然后,是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的少女。 两道清幽而深邃的目光照在姬行空的脸上,一如明月出山。姬行空终于看到了对方的正脸,素面朝天却美到动人心魄,他的心脏忍不住跳了一下,也不知是美得还是吓得,因为那少女脚下未动,人却一下子滑行到了面前!直觉告诉他这少女比林家小姐更危险,在少女纤手伸出的一瞬间他毫不犹豫地激发了空幻红尘,像前几次一样彻底地隐去了身形,变成真正的一片虚空。这是他逃避追杀的不二秘技,从来不会失败。这时他看到少女眼底泛起大片蔚蓝波涛,如有潮水翻滚呼啸,又有皓月如轮斜照沧海,那一刹美到炫目。随后他看到那只停了一瞬的纤纤素手继续向自己抓来,他以为她会抓到空处但她却实实在在卡住了自己的脖子! 怎么会?我是虚无状态!我是不存在的!我怎么会被抓到?姬行空一下子就懵掉了,然而手指卡住脖子的感知无比真实。他愣了一刹之后刚要奋起反击,对方另一只手已按在他的前心。下一刻,一身星力便如江河溃堤,不受控制地奔泻而出。哗——!错过一瞬,便再也没有一丝反抗的机会,几个呼吸之间,星力便被抽得一干二净,姬行空隐去的身形重新在街心出现,同时两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什么东西?任氏秘传吸星神术?有这么厉害?姬行空星力尽失,什么星术星器灵宝通通施展不出,跟一个普通人毫无区别。他慌忙拿扇子挡住头面,身子一蜷,大叫道:“姑娘有话好说!……别打脸!……非礼啦——!” 没有打脸,更没有非礼,甚至没人碰他一下,在路人们惑然不知所谓的目光里,少女滑行般无声后退,来时如随潮而涨,去时如伴潮而落,这是“潮汐步”。然后少女转身,人群中自然分出一条道路,少女迈步走向一个叫“何记杂货铺”的地方。地上大喊大叫的皇子殿下发现没有挨打,便撤去扇子向外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少女离去的曼妙背影,和小黑狗猛扑而至的汹汹目光。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要让小狗收拾自己。他暗呼不妙,爬起来就想跑掉,可那小黑狗已经扑上来叼着他的裤脚,黑狗虽小毕竟是星兽,往回一带他就趴在地上。他只好用扇子乱扑乱打,大声喊叫:“狗兄别咬!我承认今天你厉害,我们下次比过!……不要乘人之危啊狗兄!……别扯衣服,别!有话好说!……” 叫喊声中混杂着衣服被撕裂的嗤啦声,以及围观路人的哄笑声。小黑狗也不咬他,只是撕扯他的衣服,把上衣裤子都扯得一条一条,皮肉内衣完全露在了外面。这可真是报应啊,本是想看一眼女孩子的裙底风光,结果不但没看成,自己反被搞成了半裸。姬行空又气又窘,大声喊道:“贺小童!还不帮我!快帮我啊!” 自始至终,小女孩都在一边抱着草把子吃她的糖葫芦,一边吃一边瞪大眼睛看着,看少女猝然出手,破去隐形,吸尽星力,潮汐步退走,然后看小黑狗冲上来撕衣服,就只是看,完全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听到姬行空求助,她鼓着腮嚼着糖葫芦含含糊糊地道:“我还没吃完呐,吃东西的时候,不能打架。” “小祖宗!你真是我祖宗!我都快给人打死了你还吃!” “没,人家根本没打你。” “……快别吃了,扔了它我给你买新的!” “那我要十抱!” “好,十抱!”也不管“抱”是个什么概念,姬行空一口应允。 “不,二十抱!” “二十抱!……你倒是快啊!快来帮我!” 贺小童看看与小黑狗纠缠的姬行空,又看看草把子上最后一支糖葫芦,眼中泛起一丝犹豫,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把糖葫芦摘下来,塞进嘴里:“小童还有最后一支……” “……” 数秒钟后,贺小童抱着光秃秃的草把子挪到姬行空面前,看到的只有小黑狗摇着小尾巴跑掉的背影。皇子殿下坐在地上,赤着上身,腰上脖子上各吊着一圈五颜六色的布条,好似非洲原始部落的舞者,一如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贺小童眨了眨眼睛,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圈粘在嘴巴上的糖稀,晃了晃怀里的草把子:“好了,我吃完了。” “非洲舞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吃完了?滚吧!回你的白沙洲去!” 贺小童又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地道:“二十抱!” “……你这脸皮怎么比我的还厚呢?”姬行空说着,从屁股底下摸出一个金色的圆形徽章。本来那东西是别在衣服里面的,被小黑狗撕来撕去,就掉了出来。那是大周帝国的皇家徽章,也是他的芥子。手里攥着徽章他抬头看看周围,围观的人真是不少,心想也不知这徽章是不是被人认了出来,今天这事儿太丢人,可不能暴露了皇子身份。于是他爬起来,朝着小狗离去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我司徒霸天今天认栽,改日再来找你们算账!” 人群中便又是一阵哄笑。司徒霸天这名字倒是极有气势,可惜被浑身布条子的滑稽扮相一衬,就只剩下好笑了。而一个被小奶狗撕咬得满地打滚的家伙所放的狠话,又起止是好笑而已?可是姬行空并不这么认为,司徒霸天的名字一喊出来,陡然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散发起烈日般的光辉,折扇一甩啪的打开,然后便晃着满身的布条子大摇大摆地去了。 贺小童朝着街边的小吃摊依依不舍地盯了几眼,也就赶紧追了上去,口中奶声奶气地喊着:“二十抱!……二十抱!……” 闹剧散场,人们便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街边酒楼下显出一位锦衣玉带的富家公子。此人身材修长,五官也算清朗端正,只是一颦一笑间散发着一股淫邪的气息。他背着手,腰间别着一根通体莹白的玉笛,此刻眼中满是玩味之色,笑道:“这人也不知是哪家的浪荡子,倒是与我兴味相同,可惜脑子生得太蠢,简直不可救药,真真是吾辈之耻!” 他身旁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虽然与刚才的蓝裙少女无可比拟,却也有着北方小城不多见的美貌,身姿妩媚柔弱,望之极易让人心生怜惜。少女轻声开口,恭恭敬敬地说道:“这阵子沙水城鱼龙混杂,像这种人,一无本事二无自知,不过是一条混在泥水中的小虫罢了,自然跟大少爷比不得。” “这你可就说错了,此人本事不小。”男子摇了摇头,“你当那姑娘是什么人?那是海神嫡系后人,名叫巫山月,失落千年的海神秘宝‘碧海冰心’就在她身上,年方十五就有七旋修为,就算是我也讨不了好去。我说那人蠢,是说他色迷心窍,对对方根底一无所知就贸然出手,丢人现眼,合该如此。” 少女脸色微红,恭谨道:“是灵漪眼拙了。” 男子摆了摆手:“你一个靠圣教之力才能修行的民间女子,能有多少见识?修行之人,每多秘术,若是见识短浅,又不存慎畏之心,就难免会吃苦头。别说是你,八年前四小姐都没看出巫山月的深浅,那时候四小姐已有修为在身,而对方还只是个不会修行的小丫头,结果不但让她逃了,还反把四小姐打了一顿。也正是那一次,我们才猜测她身上有碧海冰心。” 说到这儿,他侧头看了少女一眼,叮嘱道:“此事你知道就好了,对谁都不要提一个字,这是四小姐平生之耻,万一泄露出去,她能把你一刀一刀剐了,到时我也救不了你。” 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说道:“多谢大少爷提醒,我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男子淡淡点头:“这样最好。……提起当年的事,我也是后悔得很。早知她的身份,我何必顾忌她年纪小?直接把她收了房,现在她早就成了我的人了。哪怕没有碧海冰心,单单是如此绝色,就已经是天下少有。”他越说越是激动,眼中尽是遗憾之色。 少女问道:“那,这八年以来,大少爷为何没再对她出手?她修行未成的时候,应该还有机会的。” “我倒是想,可她背后有淮清侯府的势力,就算是城主府与你们摩羯圣殿联手,也远不是侯府的对手。侯府三夫人金珞华一直在她身边,我们更是半点机会都抓不到。那个女人早就入了双相境,单打独斗谁也不是对手。” “难道,淮清侯府联合了海神世家?” “哼,据说他们准备联姻。巫山月与三夫人所生的五少爷林暮,就是那个名闻遐迩的废物少爷林暮,”男子刻意把废物二字咬得极重,眼中既有轻蔑又有嫉恨,“居然打小就订了亲!这等不世出的妖娆人物,居然肯嫁一个废物!你说可笑不可笑,可气不可气?” 少女也是一惊,脸上流露出迷惑的神色来:“是啊,世间女子,哪有弃修行人不顾偏要嫁给凡人的道理?何况,她还是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材?到底是为什么?” “鬼知道为什么!”男子愤愤然地说着,转身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我们也不用理会那些糟心事,这次沙漠的谋划若能成功,我们就有了跟侯府对抗的本钱,她迟早还是我的人,不过眼下还是要忍。……都说本少爷贪恋美色,但本少爷可不像那头蠢猪一般精虫上脑,一时半刻都忍不得。” 说到此处,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陡然拍了拍脑门,转过头来:“说起来,那头蠢猪倒是很好诱惑,至少五旋的修为,若是能帮我们,也是一个不错的助力。” 少女刚要点头称是,顺便恭维大少爷几句,却见他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就像一条毒蛇,想要将猎物一口吞下。她心中隐隐明白了些什么,慌乱与苦涩齐齐地涌上心头,她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第十八章 迷困春心 何记杂货铺的黑木门向两边敞开着,小贝壳串的门帘子在风里微微地晃,何叶大嗓门的说笑声从店门里传出来,远远地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巫山月款步走到店门前,只见门帘一掀,一个女孩从门内走出,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看见巫山月点头一笑,巫山月也笑了笑,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对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掠过。 他们并不熟,只能算勉强认识。女孩是赵海半年前娶的媳妇,而赵海是跟何叶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小时候到沙滩上赶海还跟巫山月打过一架,被她狠狠地咬过一口。半年前结婚的姑娘也才十五岁,如今已经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小孩子在身体里发了芽,肚子已经有些鼓起来了。巫山月下意识地低了低头,自己裹在连衣裙里的身体曼妙而魅惑,但她却有点小小的自卑。她心里装着一个困扰很久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林暮在她体内播下的种子还不发芽,完全没有长成小孩子的迹象。别人十五岁,自己也十五岁,别人半年就长起来了,自己这播了八年的种子怎么会毫无动静? 难道发霉了? 巫山月不懂。金珞华不会跟她讲这些,平时看的书里也没有这方面的东西,她更不好意思跟朋友问。她的朋友大概只有一个,那就是何叶,因为黑豆总喜欢来找何叶家的小白狗棉花糖,她也就不得不来找何叶,平时修行她也会在何叶这边买些晶石和花精。何叶不会修行,她们在一起就只能聊聊黑豆和棉花糖,偶尔聊一聊何叶那帮童年的小伙伴们。 目送怀孕的姑娘拐进了巷子,她才掀开杂货铺的门帘。背后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跟过来,让她本就不甚晴朗的心情又多了几缕云雾。总是免不了有苍蝇绕着飞上飞下,只是这几天尤其多,除了归真教和城主府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线,最近涌到城里的修士有很多不怎么开眼。即便刚刚做了一番杀鸡儆猴,也还是有些人蠢蠢欲动。沙水城的天眼看就要变了,归真教四处散播龙龟的传闻,附近一些零散修士都巴巴地跑了来,不管是真是假,幻海沙漠必然会有一场重大变故。 这些倒是无所谓的事。她担心的是林暮能不能平安回来。七年之期已到,该是给这段等待画上句号的时候了。可惜林暮去向未明,也就没办法去寻找去迎接。华姨也处于这样兴奋又担忧的心情之中,翘首等待林暮的回归,每天早晚都要跑到城门边去转一遭。她表现得要淡定许多,每天照常修行、打理后园的花草、陪黑豆逛街,可是有时候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少年她都会忍不住猜一下,这会不会是林暮。而日复一日的期待中也伴随着与日俱增的忐忑和困惑,纠结于她和林暮的孩子为何迟迟不能发芽。 少女掀帘而入,脸泛微笑。皮肤黝黑的十六岁女店主何叶姑娘正趴在柜台上数着一堆晶莹透亮的石头,抬头看见了巫山月,把搭在胸前的大辫子往后一甩,咧嘴开怀地笑起来,用略嫌粗粝的嗓音叫道:“月儿你可来了!我爹出城取货,我在这儿看店,正愁没法去找你。我给你留了几块晶石,最近卖得太快,都已经断货了。”说着,她把柜台上那堆石头抓起来,装进黑布袋里,发出哗啦哗啦清脆的响声。 巫山月闻言一笑,声音圆润悦耳:“正好,我过来就是要买点晶石回去,多亏你特意留了。” 何叶吃惊道:“你不会又要冲关了吧?” “嗯,”巫山月轻轻点头,“月亮要满四旋了,想用晶石冲一下。”星体凝旋时往往需要大量的星能,四旋以下很容易自然凝结,但四旋以上多多少少要借助些外力,晶石是其中相对廉价的选择。 “哈,得亏我刚才没卖给赵海媳妇,不然你可就不够用了!”何叶抓起布袋子晃了晃,然后放回柜台,推给巫山月,“绿幽灵和月光石各有十块,还有五块海蓝宝,我挑的可都是最好的,拿去!” 巫山月摸过了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她抬头向何叶问道:“你刚才说,赵海媳妇?她来买晶石?” “对啊!不过不是修行,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听谁说的,非说喝绿晶石煮的水可以让孩子将来能修行,连我都不信!要不然,归真教那些家伙哪还能糊弄人?” “嗯,那肯定没用,石头里的能量泡水喝可消化不了。” “所以啊,我就跟她说,不如把石头碾成粉煮粥喝,肯定比泡水管用!” “……” “干嘛那样看我?说不定就有用,不信将来有了孩子可以试试嘛!哦你不用试,你可是未来的大修行人,肯定能生出会修行的娃娃。我自己试,回头让我爹碾几袋子晶石粉给我做嫁妆,结了婚就每天熬粥喝,早中晚三顿!”何叶托着腮,像爆豆子一样说着话,进入婚姻生活的美好遐想之中,不过很快她叹了口气,“可是结了婚还要跟男人一起睡,要是嫁个像我爹这样的,满身的酒气,会熏死人的,……我妈妈没准就是这样去的。” 何叶从小就没有妈妈,巫山月也是知道的。没想到这个有口无心的姑娘还会拿死去的妈妈开玩笑,或许不是玩笑,她真可能是这样想的。巫山月就随口宽慰她说:“那就不要在一起睡。” “那可不行,”何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在一起睡怎么生孩子?” 巫山月抚动在晶石袋子上的手指忽然就停了下来,她抬了抬头,微微地蹙着眉看着何叶,目光中的笑意敛去,一刹那变得平静而深邃,过了片刻才迟疑地开口:“生孩子……为什么非要一起睡?” 何叶看着巫山月,眨了眨眼睛,然后半俯在柜台上凑近了她,又眨了眨眼睛,忽然一拍柜台,咧嘴大笑起来:“你这个表情,这个表情!……哈哈!一看就是被我吓到了!原来你不知道结婚是要跟男人睡觉的,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何叶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只顾了拍着柜台大笑,巫山月站在外面,细细弯弯的眉毛蹙得越来越紧。她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那为什么,非要一起睡?” “这还用问?当然是一起睡才能生孩子啊!”何叶尽量止住了笑,理所当然地答道。 “为什么?……怎么生?”巫山月的眼睛里已经有涟漪在荡起来,一层层地向前推,推动她很不稳定的心绪。她不经意地抓住了一根线,知道这根线或可解开她的困惑,因此固执地想要穷究到底。 是啊,怎么生呢?何叶愣了愣,彻底收起了笑容,摸着头想了又想,半晌才道:“怎么生……其实我也不懂,我也没生过。”她觉得自己真是失败,每日里跟赵海他们来来往往的,居然都忘了问一下。刚才还笑话人家巫山月,真没面子。 巫山月紧绷的神经缓和了几分。原来何叶也不懂,说得也不一定就对,这样就好。回过头看了看,店里并没有新的顾客上门,她便想着把金珞华告诉自己的生育理论拿出来跟何叶探讨,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就是亲嘴儿?亲了就可以生了?” 何叶张开了嘴,怔怔地看着她,突然噗的笑出声来,然后一边用手拍着柜台,一边前仰后合地笑。 巫山月静静地瞧着她,两只眼睛就像风暴来临前宁静的海。 “你怎么会这么想啊?……我告诉你肯定不是!亲个嘴儿也太简单了,结婚可是要入洞房的,要一起睡才行!”何叶看巫山月似乎很不开心,以为是她觉得自己在骗她,便笃定地道:“真的,肯定要一起睡的,具体我也不懂,但是这个我敢保证!” 巫山月双唇微微动了动,她本来还想试图去说服何叶,说男女生育就是阴阳气息的交融,通过口齿相接就可以做到,这是华姨一字一句讲过的。可是何叶的笃定让她丧失了信心,自己迟迟未能鼓起的小腹更是让她毫无底气。她忽然转身,走向店外,连晶石袋子都没有拿,脑子里回荡着何叶的那句话: 肯定要一起睡的! 要一起睡的! 一起睡的! 男孩和女孩,男人和女人,为何相爱,为何结婚,为何相守到老,为何生儿育女,她不懂,通通不懂。在她更小更小的时候,一个人挣扎在生与死的地平线上,只知道拼命地找东西吃,找衣服穿,找地方抵御风寒,她更不懂。那时候有人对她说,接吻就会生孩子,她信了,她去喜欢那个无意间接过吻的孩子,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他富贵贫贱,不在乎他能否修行,一心一意,哪怕七年未见一面,七年未知生死,她也盼他等他。 可是,如果那句话是假的呢? 会不会是假的? 雪崩般的力量倾压下来,在心头堆成一片沉重的茫然。巫山月走出店门,眯起双眼仰头望天,满城阳光坠落如雨。黑豆迎上来,像往常一样绕着她的裙摆跳来跳去,何叶也从店里追出,硬要把晶石塞到她手里。可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不想理会那便不理会,她从来都是一个率性的人。她放开脚步,穿街过巷,只想回家,去寻一个答案: 华姨,你真的骗了我吗? 第十九章 暗涌心潮 几株古槐围拱的二层小楼,依稀还是当年光景。穿过古槐浓密的树荫,巫山月轻提裙摆踏入楼门,忠实的小跟班黑豆甩着尾巴,跑跑达达地跟在后面。七年前絮儿离开,就一直只有金珞华和巫山月住在这里,两人虽是婆媳,但形同母女。一入楼门,熟悉的亲切和温馨之感便扑面而来,把少女冷雨残红般凌乱的心层层包裹。巫山月停了一下,再迈步时,动作便轻缓了许多。她想起金珞华曾不止一次说过,如果自己愿意,可以做她的女儿。每每如此,她便以为华姨是担心林暮有个三长两短,归来无期,现在想来,似乎也是在暗示些什么。这些年来,华姨也真是把自己当女儿在养,吃穿花用,读书修行,嘘寒问暖,贴心贴肝。两人同在厨房里烧饭炒菜,同在后院里浇花种草,同在星光下探讨修行,七年来多少欢声笑语,温暖抚慰,从无半点怨怼。虽说未婚夫婿下落不明、苦等熬人,可这却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华姨待自己如此之好,自己又怎么忍心翻脸质疑她的用心? 少女在心底幽幽一叹,朝金珞华房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低头看见黑豆正睁着无辜的眼睛瞧着自己,她俯身把它抱起来,莲步轻移,走上楼梯。房门尽头,若有若无地传来金珞华和一个男子的对话声: “你们来了几个人?” “回禀三夫人,只有我列穿云一人。” “……你一个人怕是不行,这件事很重要,要通知侯爷加派人手,就算他脱不开身,凌去邪、边红泪、苏厉、祝苍梧,至少要来一个。” “侯爷说,林英琦不敢太过乱来,事情应不至于如夫人所言那般严重,究竟是何原委,尚待查证。” “查证是需要查证的,可是就你一个人,我们要怎么查证?而且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蜃龟,我虽然不擅寻踪之术,可这些年一番寻觅也找到了蛟龙所在,偏偏对蜃龟的踪迹一无所知。归真教却到处散播消息说找到了蜃龟,说蜃龟许诺,大凡帮它彻底复苏灭杀蛟龙的人,它都将以真实幻境之力帮对方做一件事。而我多次跟踪林英琦手下的沙盗,并没发现他们跟蜃龟联络,只怕其中有诈。我们得想办法找到蜃龟才行。” “恕在下无礼,夫人急于找到蜃龟,是不是对五少爷的修行还抱有一线希望?” 听到此处,巫山月的脚步忽然停下,纤美身影站在了楼梯中间,微微侧头聆听。来的是个什么人她并不关心,什么龙龟之斗她也没兴趣,可是突然蹦出一句“五少爷的修行”,便一下子勾住了她。林暮会不会修行,她不在乎,但林暮若能修行她当然更高兴,何况她知道林暮是渴望修行的,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偷偷打坐。她从不知道金珞华对林暮的修行还存有想法,似乎还跟最近城里盛传的沙漠蜃龟有关。 金珞华沉默了一下才又开口,语气冷淡:“这是侯爷说的?……他有很多儿子,可以对这个儿子不管不顾,我却只有这么一块心头肉,我为他做什么都不稀奇……” 做什么都不稀奇?巫山月心头一震。没错,这就是作为母亲存在的华姨,她可以为林暮做任何事,大概也包括……小施手段给林暮骗一场好姻缘——她认为的好姻缘。 这样想着,少女却不动声色,继续听她往下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蜃龟,为了那个据传无所不能的真实幻境,为了给小暮搏一分修行的可能。但是,我没有那么狭隘,凡人百姓,北方散修,他们的性命也很重要,我不想看到他们成为别人做大的祭品。可你们侯爷呢?归真教的荼毒他不管,如今沙水乱局已成,连我都看得出要出大事,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他仍然坐视!” 那叫列穿云的男子说道:“归真教蛊惑百姓归心,想必皇家更不愿意看到,所以侯爷找人秘密透了消息给京城。而沙水的这次龙龟之局,侯爷不便参与,四海鱼龙各族与我大周帝国有约互不侵犯,幻海沙漠,本是海域所化,龙龟相斗,更是海族内事,那些低阶散修倒还罢了,我们这些世家大族却不能落人口实。” 海族与大周帝国的和平约定,就是两千多年前海神徐福所主持,巫山月自然是知道的。如今列穿云拿来搪塞金珞华,却也有十足的道理。海族内斗,陆上的大修士确实不好参与,一旦海族以此为借口撕毁合约,沿海一线便是生灵涂炭,帝国修士首尾难顾。 只听金珞华叹了口气,又说道:“归真肆虐,借皇家之力牵制,沙漠将乱,又找借口完全置身事外,这真像你们侯爷做事的风格。我知道,其实他根本不关心东亭,不关心所谓的临海三城,他只想经营云贵。……算了,你也走吧,我的事,小暮的事,沙漠的事,不敢劳他费心。” “在下受侯爷所托来协助三夫人,这些天还是会留在沙水的,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另外,不知五少爷何时回来?侯爷说五少爷自幼就对花精之道颇有涉猎,特地命我带了几份稀有的花草种子给他。” “难得他还知道有这个儿子。……如果平安的话,大概最近几日就要回来了。种子给我吧。” “……这里还有给月儿姑娘的五百颗上等晶石,二十瓶三品花精,二十瓶恢复和治疗药剂,一对海王属星器手环……” 听对方忽然提到自己,巫山月怔了一下。想想也对,作为林家少爷既定的儿媳,自己的存在华姨不可能不告知林暮的父亲。未来公公尚未见面,便托人送来一堆重礼,出手着实大方,可不知怎地,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是他给儿媳妇的聘礼么?”金珞华的声音里带了淡淡的嘲讽。 “夫人说笑了,这只是给月儿姑娘平日修行所用。侯爷看了您的信,对月儿姑娘非常满意,说是一定要在侯府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只是近日难以脱身,想让月儿姑娘和五少爷先暂缓成婚。” “是么?那要缓到什么时候?” “这要等侯爷那边的消息。” “行了,这事儿等少爷回来再说。你可以走了。” 两人的谈话至此进入尾声。巫山月没再听,抱了黑豆轻轻上了楼。刚才听到的话无疑对她有着不小的冲击。自己这个儿媳妇终于进入了侯府的视线,似乎还深得公公认可。放在往日,这绝对是一件大大的开心事。可今天不同,她心里有些烦乱,想着金珞华的话,想着何叶的话,反反复复,猜疑越深,心思越乱。 坐在卧室的后窗边,她隔着窗子看向后园。满园花草在春风中舒展开放,妖娆艳丽,有一些还是当年林暮和自己一起种下的。如今七年过去,园中花草繁茂,她心中那个小小的影子却越发淡了。那时候他还太小了,是个有些小大人的小孩子,善良,认真,看起来很乖却跟自己一样顽固。这些年反反复复回想着跟他在一起的那些事,她也只能说出这些。自己如今长成了少女,心里的他却还是个小孩子,真的难以想象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还有他好不好相处,喜不喜欢自己,也都一无所知。这样一想,忽然觉得自己的婚事是如此的脆弱而荒唐。 倘若自己真的怀了他的孩子也就罢了,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华姨真的骗了自己呢? 她只能静静望着窗外,默默发呆,用一只葱嫩的手指绞着垂在胸前的一缕秀发,直到敲门声响起,金珞华温柔的声音飘进屋子:“月儿,是不是回来了?” 她终于放过了那缕头发,转过身,绽出笑:“华姨,我在呢,回来一会儿了。” 她过去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金珞华,三十多岁的女人还保持着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她的姐姐。金珞华笑着问:“是不是又去何叶那里了?晶石买到了吗?” “没有,”少女摇了摇头,本来是买到了,但她没带回来,“最近店里都缺货呢。” 金珞华便递过来一个镶着大颗蓝宝石的银戒指:“正好府里派人送了些修行用品过来,给你的,都在这儿。” 巫山月低头看着那戒指,知道这就是列穿云送来的那批“聘礼”,觉得若是接了就好像把自己卖掉了一样。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要。” 金珞华怔了一下。月儿打小就自立,不喜欢要别人的东西,可自打林暮丢失她住到家里来,这个毛病就改掉了。今天这是又犯了?她伸手拉住了少女的手,把戒指戴在她的中指上,少女低着头,稍稍退缩了一下,但并没有做特别的挣扎。金珞华笑道:“这本来就是给你的,必须拿着。这些年你修行太苦了,华姨什么都没能给你……手怎么这么凉?生病了?” 金珞华皱起眉头,伸手摸了摸巫山月的额头。巫山月连忙摇头:“刚才出门,大概是被风吹到了。” “那你休息一会儿,过会儿我叫你吃饭。” 金珞华又轻轻抚摸了一下少女的头发,带着一脸微笑,转身准备下楼。少女便在她身后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华姨!” 金珞华停下脚步,回过了头,做出询问的姿态:“嗯?” “没什么。我回房休息。” 看着对方熟悉的亲切表情,少女还是仓促地败下阵来,并故作平静地笑了笑,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戒指,轻轻关上房门。 她问不出口。倘若金珞华没有骗自己,一旦表达了自己的质疑,她就再也无法面对她的华姨。那是一个全心全意待自己好的人,自己不该这样对她。可是何叶的话就像插在她心上的一根尖刺,她不能不把它拔下来。对,必须拔下来,为此她不怕用一些特别的方式。 少女凭窗而立,微风吹来,发丝轻轻拂上脸颊,幽深的眸底似有暗潮奔涌。 第二十章 乱摧情事 月光如雾,漫卷海城春夜。 风挑动帘栊。摇曳的灯火躲闪在屋舍楼宇间,光与影在明暗交界处穿梭变换,伸缩曲转,有如妖魅。 城主府内院深处,一片幽然的静谧之中,有笛声忽然响起,其音低沉婉转,如细语呢喃,又如悄声呜咽,让人忍不住凝神细听,初时只觉动人,稍后便是口干舌燥,心火升腾。那笛声如有万千温柔触手抚摸过来,令人全身上下无处不痒无处不热,缠绵的情思由外而内捆缚身体,炽烈的欲念由内而外炙烤心魂。 早熄了灯火的房间里,清瘦的男子从床上翻身坐起,脸上的疤痕在朦胧月光下似隐似现。床内侧,一个窈窕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裸露的玉臂伸过来缠上他的腰背,发出半睡半醒的娇声:“又是林南星?” 男子点了点头,挥手扯出一片漫漫蓝光,就像蓝色帷帘挂在床前,耳中笛声在一瞬间消失,只剩下帷帘上星力碰撞振起的朵朵涟漪,有如细雨打落水面,波光荡漾,层层叠叠。男子重新躺下来,将身侧柔软的身子搂入怀中,轻轻说了一句:“睡吧。” 温柔静谧,呼吸相闻,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一声无人回应的梦呓般的低语:“明儿我过去看看……少爷回来了没有……” 相去不远的另一个房间,一身公子打扮的年轻男子正与一个青衣侍卫在灯下对弈。笛声自窗外传入,回环绕耳,原本密集的落子声很快变得稀疏。那公子用手指轻敲棋盘,面不改色,抬头看看对面满脸是汗举棋不定的侍卫,嘴角挑起嘲讽的微笑。侍卫伸手擦了擦汗,歉然道:“大少爷的极乐音咒太厉害,三少爷修为高深可以听若不闻,可属下……实在抵挡不住啊。” 公子略显得意地笑了笑:“能撑到现在,你已经不错了。你且听听外面。” 那侍卫克制住心中燥热,勉力凝了凝神,才听到房门外有极细微的少女呻吟之声,于痛苦愉悦间勾人心魄,他久压的心火一下子便升至颅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公子见此摆了摆手:“守在外面的是我的丫鬟,去吧。” 侍卫大喜过望,竟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噌噌几步跨出门外,随即便有少女的惊叫、衣帛撕裂和急促的呼吸声接连响起。公子哂然一笑,摇了摇头,自语道:“不是人心本淫,只因世间一切皆有尺寸,破了尺寸便失了本心。修行修行,不过是把尺寸修得大些罢了。”说着,他一手执起黑棋,一手执起白棋,双目凝视棋盘,交替落子。 另一间屋子,灯饰华美,幽香缭绕,十七八岁的少女正不断地在床前踱来踱去。少女身形娇俏,目光却甚是凶厉,一边踱着步子,嘴里一边骂个不停:“混蛋林南星!混蛋混蛋混蛋!自己不消停也就罢了,搅得本小姐也不得安宁!难道让本小姐也去找男人?这个混蛋!淫棍!白痴!……如烟!如烟!死丫头去哪儿了?还不给我滚过来!” “四小姐,如烟……在呢。”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衣衫不整,满面潮红,身子在微微打颤。 少女瞧见她这般模样,上前便是狠狠的一脚,将那丫鬟踢得连翻了几个跟头滚出门外:“小贱人!看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偷男人去了?是不是?” 那丫鬟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膝行几步回到小姐面前,一脸的梨花带雨,哽咽道:“没有!小姐我没有!大少爷吹的笛子……太折磨人了,如烟只是个凡人,如烟受不了……” “小贱人!这就受不了了?真是天生的贱人!说,是不是想男人了?”少女又踢了一脚。 “没有!……如烟真的没有!” “没有?没有能是这副鬼样子?贱人,给我起来!”少女俯身抓住丫鬟的衣领,往上一拽,由于用力过猛,只听嗤啦一声上衣便被扯下好大一块,露出半边白嫩胸脯。丫鬟惊叫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含着泪的眼中满溢着惊疑和委屈。 少女也怔了一下,眼中有异样的神色闪现,刁蛮的嘴角渗出一丝笑意,似乎是从中获得了某种快意。她伸出手一把扯下丫鬟的另一边衣领,随着嗤啦一声,丫鬟又是一声惊叫:“小姐!……” “你不是想男人吗?这样不正好吗?让男人看看你**的身子!” “嗤啦”“嗤啦”的布帛撕裂声不断传来,竟是将那笛声隐隐压制下去。很快,在丫鬟的哭叫和求饶声中,衣裙碎片落了满地。而接下来,却是更加狠厉的咒骂和凄惨的哭叫声: “贱人!你还长得挺白嫩啊!胸这么大想勾引谁呀?说呀,你这个贱人想勾引谁?是不是想勾引大少爷?你个贱人,看我不拧死你!我拧烂了你看你怎么勾引我大哥!……” 听着小姐房里的咒骂和哭叫,听着迟迟不肯停止的笛声,院子里另外两个丫鬟缩在房里,反锁了房门,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尖尖的锥子,交换着刺入对方的大腿,鲜血如注,疼痛钻心,两人捂嘴强忍着不敢呻吟一声。半个内院的下人们此时大都做着同样的事,只有如此,用剧烈的痛苦麻痹身体,才能暂时压制肆虐的欲念,才能暂时抵抗魔性的笛音。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催人欲望令人发狂的笛音只不过是林南星音咒的一点余波,音咒的绝大部分都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就是如今已瘫倒在他身前的那个娇媚少女。一个二旋修为的少女,命星是最善自制的土星,平日里一副端庄淑女的模样,可就在林南星的笛声里她撕烂了自己的衣裙,浑身如玉的肌肤如火焰燃烧,颤抖着匍匐在他的脚下。这是一个醉人的美妙时刻,这么多年在无数女人身上的修炼可不是白给的,林南星低头瞧着脚下横陈的玉体心中暗想,就算是巫山月又能怎样?海神传人,海王命星?那泛滥迷幻的海王何曾有一星半点的自制之力?我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克星和主宰,终有一日要她如这般在我脚下臣服! 他毫不掩饰心中的快意,将玉笛放在一边,蹲下来伸手托起少女的下巴,让对方迷乱的眼神和滚烫的呼吸都落在自己脸上。他笑起来,用带着海腥味的低沉语音问道:“灵漪,可还满意么?” 没有回答,只有越发急促重浊的呼吸。少女闭上眼睛,两滴清泪顺着尚未干涸的泪痕滑落脸庞。 “公西先生将你送给我,你就是我的人,不要以为你做事乖巧,就可以让我不动你。……其实我也很想放过你啊,我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好人,可我修的是风流之道,放过你,就破了我的道心,就会让我的修行从此停滞。我能为你破我的道心吗?当然不能。……你知道的,每个真正的修行人都是被道心绑架的傀儡,你一定会原谅我的,而且你会获得快乐,让人疯狂的痛苦之后就是让人疯狂的快乐。现在,你可以拥抱这快乐。” 依然没有回答。酥胸起伏,呼吸如火山喷发般炙热。 “呵呵。”林南星笑了笑,“我都有点佩服你了,可是不要以为笛声停了就没事了,累积的欲念可是会杀人的。人的身体很脆弱,任何的缺乏和过度都会打破这个脆弱的躯壳,我停下来,是因为你已经累积到了打破的极限。你看,我是多么怜香惜玉。……可惜,我不能因为怜香惜玉就放过你,过了今晚,你就不是我的人了,你得去帮我魅惑司徒霸天,所以我必须好好教你怎么魅惑男人。可如果你学不会,那你可就毫无价值了,至于毫无价值的女人会怎么样……” 灵漪的身子剧烈地颤了一下。她终于睁开了眼睛,雾气迷蒙地看着林南星,然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就像黏湿的水草忽然缠上来。林南星点了点头,一只胳膊勾起她的脖子,一只胳膊环起她并拢的双腿,抱她起身,大步走向床榻。 夜,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笛声不再,各种骚动也遽然散去。只有夜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与树叶纠缠不休,呜咽低回,簌簌抖动,风忽然就猛烈起来,吹得暗灰色的上弦月也微微颤抖,树木的枝叶疯狂摇晃,发出一波波的哗哗声有如浪潮,有脆弱的枝丫“咔嚓”一声被风吹断,数不清的细碎叶片打着旋落下来,无声地跌落尘埃。 满天乱云,遮星闭月。 夜的某处,一只纤手伸到树下,将一枚零落的叶片捏在指间,轻轻一捻,碎屑自指间滑落,被风吹走。天蓝色的裙裾在风中飘动,有窈窕身影在夜色中久久伫立,良久才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是这样么?……孩子是这样生的?” 巫山月是站在一个陌生的庭院里,这里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记得上个月才刚刚结婚。她就是站在卧室的屋檐下,刚刚就透过窗子看清了里面的一举一动。用星力强化过的目力未曾漏过任何细节,将小夫妻的床笫之欢完全印在心中,从头到尾。起初觉得新奇和惊讶,后来感到恼怒和伤心,却是从未来得及羞涩和脸红。 究竟怎么生孩子,只有亲眼目睹才知道,所以她选在夜深人静之初,踏入了这方小院。夫妇结婚月余,这并非洞房,可是男女是不是真的要在一起睡,一起睡时又做些什么总会有所表现。看过刚才的一切之后她觉得这就是生孩子。要不然呢?做这种事又是为了什么?粗鲁而又机械,无趣而又恶心,看那女人模样,听那女人叫喊,仿佛受刑一般,必是痛苦异常。 但她还是冷静地站在窗外,把女人的受刑过程都看完了。这对平凡的小夫妻绝不会想到有人就在窗外偷窥,缠绵过后相互搂抱温存,低声说着情话。可是,从里面栓好的窗子忽然自动打开,银灰色的月光一闪,一道蝴蝶般的身影翻窗而入,像鬼魅一般无声落在床前,却化作一道绝美的倩影。然后倩影再美此刻都无心欣赏,女人“啊”地叫了一声,男人则护住妻子往里侧一缩身子:“谁?” “别怕,我只想问个问题。”那是个轻柔悦耳的声音,微含冷意。黯淡的光线里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见月光下轻轻飘摆的发丝。 “什、什么问题?”男人稍稍壮了壮胆子。即便对方是个少女他也不敢小瞧,敢于穿墙入户的哪有凡人? “你们刚才做的,是不是可以生孩子的事?”少女很直接地问。 男人有点发懵,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一定是太紧张太害怕所以听错了,他磕磕巴巴地说道:“您、您再说一遍问题。” 于是少女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们刚才是不是在生孩子?” 男人这次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还是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的内涵似乎丰富了些,显然少女看到了他们刚才做的事,可她为什么要跑来看这个,为什么看完还要进来问?难道她对此有什么意见?夫妻之间做这些不是很正常吗?尽管带着一连串的疑问,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是、是啊。” “谢谢。”少女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她转过身子,迎向月光,轻轻一抖裙裾,又像一只蝴蝶一样飞了出去。 男人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在院子里用足尖点了一下地,又翩然飞起跃出了高墙,就此消失。这少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皱着眉重新关好窗户,转身面对同样一头雾水的妻子,懵懂地摇了摇头。 风正漫过小城的春夜,肆无忌惮地卷过长街。空旷萧索的街头,只有少女一人走在月下,玉臂光寒,脚步蹒跚,忽然抬头望月,弯月飞上娥眉,照见眼中有泪。 (尺度略大) 第二十一章 荒野夜遇 巫山月曾遭受过许多恶意的对待。幼年在琉球被家族排挤,不得不渡海回归大陆;海上遭遇海兽袭击,与哥哥失散并险些丢了性命;一个人住在海神庙,也忍耐过孩子们、邻居们的欺负和搅扰;也曾被林南星抓走被林艺萌圈禁,也曾被归真教拆了赖以为生的海神庙。那时她还只有六七岁,她也害怕到心慌意乱、难过到整日愁眉不展,但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眼泪只是小孩子用来向大人乞求怜惜的东西,只会让人觉得你是弱者,人长大了,可以为自己负责了,就再也不该有眼泪。 她以为是这样的,可现在她又有了眼泪。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些本就不怀善意的人根本伤害不到自己,因为他们从未走进自己心里,真正的恶意从来都隐藏在善意背后,或是把自己伪装成善意。 华姨骗了自己。自己跟林暮其实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人,要不是华姨煞有介事的谎言,就算自己对林暮有些好感,也不会这样早这样快地接受他。华姨为什么要这么做?想必是猜到自己身上有碧海冰心。她没有出手抢夺,大概是知道碧海冰心是徐氏血传之物,外人使用效果会大打折扣,所以她把自己骗给林暮,做他的童养媳,这样连人带宝贝就一起抓在了手中。说到底她是为了她的儿子,就像白天听她所说,为了儿子她可以做任何事。 静下心来想想,倘若没有林暮被抓走那件事,自己跟林暮相处七年,感情很可能已经深厚到不再计较这个欺骗,也可能如今早已入过洞房,那就真正成了林暮的人,就算再计较又有何用?这就是华姨的算盘啊,她一定早就盘算好了的,只可惜她的计划被一连串的意外打乱了。 都是算计,都是。七年一起生活,关怀无微不至,原以为她是真正对自己好,却不过是把自己当成送给儿子的一笔财富,她不过是在保护这笔财富不会折损。 巫山月一个人走在冷冷清清的街头,觉得迎面的风有些冷,冷到心里。她很冷静地想着这些事,没有愤怒,只有伤感。她心里想,果然妈妈的话是最正确的,人,不能接受别人的好意和施舍,不然就会身不由己地接纳别人,而接纳了别人,你就不再是你,你就不再是全无破绽,你会感受到真正的恶,会伤心会流泪会软弱。现在她懂了,真正懂了,还好,还不晚。 她没有走向家的方向,而是径自走向城西。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回去了,她不可能去质问金珞华什么,更不可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还跟从前一样静静修行静静等待,等待林暮归来娶她。止水泛流,心境已破,不复从前。她想离开,远离这些人这些事,重新回到自己一个人的状态。就在今夜,就在此时,她想一个人静静地离开。 然而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了下来。回过身,街道尽头现出一个小小的黑影,那是黑豆,它用小鼻子嗅着地面,走走跑跑,而后终于看到了她,甩开小短腿向她跑过来,跑近了,似乎感觉到她目光里的复杂,在几步之外忽然停下,仰起头用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她。 巫山月出门的时候黑豆不在家,这个早跟别人缔过契约的小东西经常半夜出门,显然是它回家后发现自己不在特意来寻自己。巫山月看着它,用无比平静的声音说道:“我要走了。”话一出口,她凝在眼眶里的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此时她才发现,原来这些年留下的牵扯如此之多,并不是抬手就能斩断。她还记得林暮让黑豆来陪自己的那一天,那是个深秋,她穿着棉裙站在海神庙门口,看到这个小小的东西穿过满天满地的黄叶跑过来,那时它那么小那么可爱,七年多过去了它还是这样,一切都恍如昨日。只是自己要走了。 黑豆静静瞧着巫山月,一声不响。少女向前走了几步,褪下手上的银戒指,俯身放在它面前的地上,轻声说道:“帮我……还给林暮。”然后她直起腰,转过身去,继续姗姗走向城西。好吧,七年相思,一朝斩断,狠狠心,也不是很难做到。 风在吹,裙角在飘,人在远去。黑豆呜呜叫着向前跑了几步,又跑了几步,少女却一直再未回头。它可怜巴巴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转过身,蔫头耷脑地慢慢走回去。叼起地上的戒指,它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的小孩。只是风打着旋卷过来,街边树叶子哗啦啦的声响掩盖了它的悲伤。 那行走在月光下的身影越走越快,也越来越淡,仿佛要与月光融为一体,终至忽隐忽现、闪烁不定。离城墙边尚有一段距离,她陡然凌空飞起,就像一片银灰色的轻飘飘的月光,眨眼之间斜斜飞上城头,又随风掠出城墙之外,一如雨燕般轻巧。片刻之后,城头上忽又出现几道鬼祟的身影,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什么,便各施手段自城头向外一跃而下。 ………… 沙水西城门外的荒野,苏愚从草丛中站起身,挥手放出一记漩涡,像一道小小的黑色旋风漫过荒草中的尸体,卷回一个残缺的灵魂。这是第二个,这个人倒在路边,手中握着一把短刀插入了自己前胸,他是精神错乱自杀的。他的灵魂里找不到金星和木星。 苏愚记得在某本书里读到过,远在大周建国初年,有一种人身有三魂七魄的说法,其实指的就是人体内的行星种子,太阳、月亮、谷星为三魂,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为七魄,只是因为它们本与十大天星相应,才最终统一了称呼,摒弃了这个说法。它们是宇宙间相互平衡的十种基本能量,人的生命也是依靠它们才凝聚成一个鲜活的整体,任何一个的缺失都会导致重大问题。缺了魂魄的人短期内或许还能活着,但已无法正常地生存,并终将迅速地走向死亡。挖掉一两个魂魄跟杀人并无区别,甚至这种手段更为残忍。 当然苏愚跟这个世界的正常人是不同的,他没有谷星,谷星那一魂的力量大部分由谷神星继承,小部分由其它小行星和冥王星共同担负。这也是另一世界自冥轮之劫后,所有人都遭遇的灵魂结构的变化。大概某些小行星和冥王星无足轻重,若是丢了谷神星恐怕就真的“失魂落魄”了。 苏愚抬起头望了望沙水城的方向,那个人应该早就进了城,如今的沙水想必是修士云集,到处都布满了耳目,自己要想隐藏身份就绝不能随意出手,别说自己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就算可以轻松除掉对方,也要时刻考虑暴露的危险。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客生涯,怕是要彻底结束了。 这当然让他心有不甘。这些天他发现自己对恶人的容忍度变得越来越低,见到恶人就恨不能立刻杀掉。有时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急于除恶,而是太想杀人。命星的修行常常会让人面对类似的困扰,由于命星与个人意志的无缝结合,命星本质中一些负面的东西也会渗透人心,比如土星的封闭与自卑,木星的骄矜与自大,水星的轻浮与善变……冥王星带给他的是心性的阴暗与好杀。好在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琉璃谷事件之后,展现在他面前的本就是一个无比阴暗的世界,他已经没办法把它想象得再阴暗了。至于好杀,天下恶人都该杀。对于从另一世界走过来的他而言,这里的恶人实在是太多又太嚣张了,官家又无法节制和惩罚,那就只能像自己这样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苏愚低头看了看草丛中那具尸体,唤出了张瑶,让张瑶用天王星的闪电之力将尸体焚毁。这个人死在野外,怕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只好用这种方式处理掉。然后牵着马,与张瑶一起乘夜色慢慢前行,一路向东。苏愚并不着急,现在是深夜,城门关着,就算匆匆赶过去也无法进城,索性就这样跟张瑶聊聊天。 “最近一直忙着赶路,没多少修行时间给你,可不要怪我啊。”苏愚有些抱歉地对女孩说道。 张瑶轻轻一笑:“你说什么呢?我都是靠你才能活着,才能继续修行,能偶尔出来一趟,看看月亮,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你,我就很知足了。”张瑶的声音顿了一下,低下来。这都是心里话,她早已是个死去的人,如今这个样子,也着实没什么不能说的。 苏愚从中听出一些萧索的意味,以为她是觉得目前这样,再怎么修行都毫无前途,便说道:“我回头多买些回复月亮星力的药剂,要是效果好的话,你能一直留在外面也说不定,再也不用回到那个无聊的黑匣子里了,等以后呢,我再找找有没有让你恢复人身的办法……” “不用。”张瑶打断了苏愚的话,她对现在的情况真的很满足,可以帮到苏愚,又能一直跟他在一起,经过了这一回生死,她没有更多的奢望,尤其她觉得,杀过苏愚一次的自己再也不配去爱他,现在这样是最好的,苏愚活着,她也活着,苏愚死了,她也要死。恢复人身什么的,她根本就没想过,而且那很可能会耗费苏愚极大心力。所以她摇了摇头,又说道:“我喜欢现在这样,真的,这样挺好的。你也别总想着照顾我,我知道,你是把我当朋友,我很开心,可我们现在应该是主仆的关系。杀人的时候,有什么事情不方便的时候,都可以把我叫出来,我能帮你,好歹我也有三旋的修为。” 苏愚笑了笑:“听你这样说我倒想起个事情。到了沙水城,我要隐匿修为,可能要用到你的地方会很多,你就装作是我的一个器灵怎么样?”他指了指手腕上的木镯子:“就当这是个灵宝,你是这灵宝的器灵。” 某些灵宝普通人也可以使用,比如巫山月的碧海冰心,只是使用的效果会打些折扣。若把木镯当做能召唤一个器灵现身的灵宝,张瑶的出现就不会惹人怀疑。 “好啊,一切但凭主人吩咐!”张瑶笑靥如花地应道。 人都是器灵了,叫主人也是应该的。只是苏愚听着非常的不习惯,清了清嗓子说道:“到了城里再叫,这儿就咱俩,不用玩这个。咱们还是朋友。” “主人您还是适应一下吧,也请让奴婢也适应一下,这种老掉牙的称呼还真是叫人不习惯……” “……好吧,本主人就随便你了……” 两人正随口说笑,迎面陡然吹来一股疾风,吹得路边荒草一阵摇晃。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苏愚闪电般地取出两滴“心眼彩虹”滴入眼睛,举目向月光照耀的远处眺望,却见一个身着百褶连衣裙的少女正款步走来,虽然月光黯淡,但心眼彩虹加持后的目力看得很是清楚,那少女姿容绝美,眉眼之间却有几分熟悉。苏愚皱了皱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心想或许是跟前世见过的哪位美女长得比较像。这少女敢于半夜独行,不用问,自然是个修行人,看样子也不像恶人。他侧过头对张瑶说道:“没事,前面是个女孩。” 张瑶应了一声,两人便继续往前走,三人相对而行,很快将距离拉近到正常可视的范围之内,这时苏愚陡然心头一跳,只见前面荒草中突然闪出五条人影,将那少女团团围住。 荒野间一阵恶风吹过,草木萧萧作响,苏愚依稀听到有个轻浮的声音问了一句:“我说月儿姑娘,半夜三更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月儿?”苏愚不自觉地自语了一声,而后再睁大眼睛去看那远处少女,某扇记忆的闸门便轰然打开。 第二十二章 棋盘杀阵 月儿?……她叫月儿? 这名字一下将苏愚的思绪拉回七年以前,海神庙前、后园雨中那个娇小倔强的身影跟眼前少女迅速重合一处。虽说是女大十八变,不知身份姓名完全不敢相认,可若循着记忆一点点还原回去,少女依稀便仍是当年模样,再加上那幽深的眸光和清倔的神情,就更让苏愚确认,她就是七年前海神庙里的那个小姑娘无疑。 在初到琉璃谷的那两年,苏愚曾经无数次想念过她,然而随着时光荏苒而去,记忆开始淡化并渐趋模糊,那曾经盘踞脑海的身影便慢慢消散。尽管也算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但毕竟只有童年里不到一年的相处时光,印象再深也终究逃不过昙花一现的命运。再后来琉璃谷覆亡,苏愚暗中偷听到一些林氏的阴谋,不可避免地又想到过月儿。因为她的身份有些古怪。 苏愚不会忘记,当年他被林墨玄带到这个世界,——前世记忆苏醒之后他已经记起来,那个老人就是姑射山下的林墨玄,——还有一个女孩也被一并带来,她俨然就是另一个巫山月的模样。倘若自己被带来是为了融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那么那个女孩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融入的将会是五少爷林暮,她被融入的对象多半就是巫山月。而巫山月偏偏又出现在自己身边,偏偏母亲金珞华又多次要求自己去保护她,这就意味着她跟侯府也有某种不可说的密切关系。这样想来,这个月儿姑娘就是跟少爷林暮等同的存在。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回旋多次,因此他对返回沙水、对故人重逢早没有了一星半点的热情。 少爷林暮是什么样的人,巫山月就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一直做着如此的类比,只是现在,邂逅了七年后的少女,他的想法还是略略地有些动摇。眼前少女绝没有一丝半缕的浊气邪气,虽略显幽沉不明,却透着一尘不染的纯净,再联想到幼年的孤独倔强、女孩自尊自爱的个性,他不禁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丝怀疑。但他没有动,停在原地冷眼看着十数米外的情况。一对五的战局一触即发,也不知巫山月半夜出来要去干什么,又怎会受到这些人的追踪和纠缠。 苏愚和张瑶都已通过秘术隐藏了修为,哪怕对修行气息敏感的人,也觉察不到他们身上的星力波动。或许正因如此,围攻巫山月的五人选择了对他们视而不见,当然对方也可能根本不惧他们援手。 张瑶站在苏愚身边,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苏愚的脸色肃然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于眼前名叫月儿的少女,她心里也有几分猜测。当年苏愚修行未成,因为对冥王空间缺乏掌控之力,她偶尔能窥见一点外面的人和事。苏愚和巫山月曾有段时间几乎一直腻在一起,她自然是有印象的,虽说没有十足把握,但看苏愚的表情也大致猜个差不离,只是不知他是个什么打算,她也就在一旁默默看着,并小心提防着战斗会不会波及这边,时刻准备帮苏愚拦下危险。十几米的距离对修行人来讲,和没有距离并无区别。 瞧着拦住去路的敌人,巫山月沉静如水。五个人,年龄都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拦在路中间的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张棋盘状的东西,带一脸贱兮兮的笑容,刚刚说话的也正是他。实际上出城之前她已经隐约感觉到有人跟踪,只是这几个家伙不同于平日里那些闹哄哄的苍蝇,并没露出太多马脚。能让自己突然陷入包围,他们不是苍蝇,已经算是几只比较合格的猎犬。可她不会害怕,猎犬们散发出来的气场还远远不够强大。 少女伸出右手,在身前自左向右轻轻一拉,凭空拉出一把蓝色长剑握在手心,剑身荧光闪烁,隐隐有一圈圈蓝色波光向周围缓缓荡开。战斗是不需要废话的,她完全没有跟对方闲聊的心情,也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那高瘦男子脸色一变,如临大敌般大叫一声:“后退!别让她近身,站好位置!” 四个人几乎同时后退了一两步,并极有章法地挪动身形调整位置,迅速站成一个端端正正的正方形。与此同时,高瘦男子将手中棋盘立在身前,棋盘上立刻弥漫起一片青光。一刹那间,巫山月感觉如有一缕飘忽不定的意志锁定了自己,只是那一刻她裙裾急摆,脚下滑动,已发起潮汐步冲向西北方向的敌人。那是个矮胖子,身法相对不够灵活。蓝色剑尖眨眼直抵对方前心,那胖子根本全无反应,眼见就是一剑毙命的下场,可是陡然间巫山月感觉一股大力自前方冲来,整个人就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剑尖一顿冲势一止,身子不由自主倒飞退回原地。 那一刹,苏愚和张瑶在场外看得分明,场中突然浮现纵横交错的青色棋盘线格,包围巫山月的四人恰好站在四个交点,而巫山月原来所站恰好是四交点所围的中间交点,分明形成了围棋中四子包一的局面,巫山月就好似一只无气的死棋!两相碰撞,那四个人都是身子一晃,高瘦男子的棋盘更是青光大放,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而巫山月则又被逼回那个无气的交点。她仍然那只无气的死棋! 局面甚是明朗。这五人结成了一个简单的棋盘阵法,高瘦男子是棋盘的掌控者,避免棋桌被对手一怒掀翻,其余四人则是围攻的棋子,五人以棋盘之力互相借势,凝聚成一股力量阻挡巫山月的攻击并将其牢牢困住。几人之中星力最高也不过四旋,但是其合力偏偏就能与七旋之力相抗衡,这阵法威力竟是出乎意料的强大。 然而这仅仅是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沙水城城主府的高墙大院之内,三少爷林南宇正拈起一枚棋子准备落子,其低头凝视的棋盘轰然一震,棋盘之上刷的升起一片青光,那青光纵横交错俨然勾画出另外一张虚幻的棋盘,盘中显现四颗黑子正围吃一颗白子的棋势。他愣了一下,皱了皱眉,自语道:“这就动手了?怎么会如此莽撞?莫非是找到了什么好机会?” 门外还有侍卫与丫鬟的云雨纠缠之声不断传来,林南宇恍若未闻,只凝神注视着青光棋盘上那与一颗黑子碰撞之后退回原地的白子,那白子忽然变得若隐若现,不断向四周围的棋格和黑子左冲右突,双方在一个呼吸之间碰撞了七八次。四颗黑子摇摇晃晃,白子来去飘逸潇洒直欲挣脱棋盘凌空飞去。林南宇哼了一声,随手扔掉手中棋子,指间青光一闪,一颗虚幻的黑子陡然浮现,向两颗黑子粘连处落下,紧接着又是一颗黑子,落到另外两颗黑子的粘连之处。啪啪两声脆响,棋盘上朵朵青花绽放,棋势一厚,黑子危殆之势立止。 荒野之上,巫山月在飞,翩翩然好似一只化入月光的蝴蝶,轻盈飘忽,时隐时现。这是她的月亮天赋“月光蝶舞”,可以完全隐入月色之中,亦可在月光中飞舞游弋。只是初七八的月亮本就黯淡,能借用的月光之力极少,她既无法完全隐去形体,又无法振翅高飞冲出棋盘,只能尽可能快速地左冲右突,想以高频率的星力碰撞冲垮敌人的阵法。这样的应对果然奏效,不过数秒,四人便被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逼得几欲后退,而只需一人后退,有序的阵法必会变成一盘散沙,一溃千里。巫山月悬身于月光之中,手中长剑一挥有潮声恍若雷鸣,身形一动有如疾风,直奔西南角修为最弱的矮子,她凝聚七旋星力准备将敌人一举击溃。然而随着啪啪两下棋盘落子之声,周围陡然多出两道青色人影,巫山月一剑刺出,轰的一声,反震之力排山倒海,少女便似暴雨中的蝴蝶斜斜倒飞而回摔落在地,回身将宝剑狠狠向地上一插,这才止住没有跌倒。 苏愚看到这里不禁眉头紧皱。原来这棋盘阵上并非只有四颗棋子,还有在棋局外遥控之人可以落子制衡。那两道青光凝成的身影一模一样,是一个青年男子模样,器宇颇为不凡,很像是哪个富贵家族的公子。不过真人也好假人也罢,目前的六颗棋子落盘便无动静,都不过是镇压围困的招数,仅仅如此怕是仍奈何不得巫山月,如果不出意外,困棋之后应该便是杀棋。那么,要不要出手帮她?帮她究竟是对是错? 这是已在苏愚脑中回旋了无数遍的问题。如果巫山月真是如他所想,跟五少爷林暮是同等角色,即便目前本性不坏,将来也必会沦为林氏的帮凶。巫山月在此受困被杀,无疑是为自己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他应该巴不得有此结果。可是他并不开心。当年在海边,巫山月从章鱼口中救过他一命,而幼时半年多的相处,两人也确实建立过深厚的感情,哪怕多年分离之后已被岁月冲毁得七七八八,可重新相见又在他心中唤起了些许温情,至少让他坐视少女被杀他做不到。 所以眼下题目变得非常之难。过去的恩情和感情要求自己必须出手,可就算全力出手也未必能救出巫山月,即便救出巫山月也很容易暴露自己。若巫山月真是跟林暮类似的身份,那他必然是死路一条,再没有一点翻盘的机会。所以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踌躇不定,一时好似油煎。 就在此刻,青光湛湛的虚幻棋盘之前,林南宇注视着盘中安静不动的白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轻声自语道:“也好,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那就让我把大哥和四妹的心障就此扫去。”说着,他便伸出右手,指间青光灿然,携着巍然坚定的气势,向那白子徐徐落下。 他要,提子! 第二十三章 月光破局 围棋中无气无眼的死子,可以理所当然地被棋手提掉。现在林南宇就是操控棋局的棋手,他要拔除巫山月这颗死棋,只要将那颗虚幻的白子拈离棋盘,他的灵宝“杀气棋盘”就会被彻底催发,向巫山月发动绝杀一击。 东亭林氏家族曾以棋道著称。可令子女都能修行的“不败之血”虽是林氏标志,但那属于血脉能力,由于祖器长年休眠,只有东亭、淮清两侯有权激发。另外一个使林氏声名远播的就是从棋艺化出的“弈星术”,以及与之相应的五张棋盘灵宝。五棋盘分别为“张势”“断筋”“定眼”“杀气”“屠龙”,两张在东亭侯手中,两张在淮清侯手中,唯有这张“杀气棋盘”流落林氏旁支,后来沙水城主林英琦以棋局做赌,将其收归己有,此后传给了心性稳重、酷爱弈星之术的三子林南宇。 林南宇水星六旋,冲击七旋未能成功,然而借助灵宝之力,又有五名手下相助,他自信灭杀七旋修为的巫山月不成问题。目前就跟淮清侯一脉较劲当然是早了一点,但既然已经动手,就不能再让对方活着走出棋盘。四妹早就央他出手杀了巫山月,大哥也对对方美貌百般觊觎,这次出手,便替四妹除了这心头患,也让大哥断了乱七八糟的心思。自己是棋士,巫山月不过是枚小小棋子,棋子再厉害还不是任由棋士揉捏? 林南宇气势凝然,手指缓缓伸向盘中白子,陡然捏住,上提! 棋阵中的巫山月静立原地,正思索对策,突然便感觉脚下的青色棋盘格子陡然一亮,一股前所未有的危险杀意自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青光漫起如网如雾,形似狰狞怪兽,自下而上蔓延席卷,巫山月就像陷足于一片淤泥,再不能借月光之力旋身飞起。而四面逼压而至的星力好似浪潮,道道衔续,层层叠加,只一刹那就让她难以喘息。然而下一刻,刷的一下,一道天蓝色光环陡然自少女身周扩散开来,像一道无形的气墙,将漫漫青光干净利落地向外推开,划出一片半径一米有余的圆形领域,领域内便只有静静伫立的少女,再无其它,甚至连少女脚下的棋盘线也霎时变暗了几分。 落花独立。这是巫山月的天王星天赋之术,排斥自己不想接纳的一切人事物,包括各种星力、能量在内,将他们推拒出一定范围,让自己独立于内,再无干扰。这是她的倔强本性,也是她的独有天赋。 林南宇捏住棋子的手蓦地一沉,指间青光刹那增强一倍。他感觉到了一股极强烈的排斥之力,有种一旦把捏不住,棋子就会破盘飞去的感觉。“天王星?”他不觉惊讶出声。至此生死危机的时刻,巫山月竟以天王星力对抗,并能令自己暂时无法寸进,显然她的七旋命星应该是天王。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以为海神后人必会以海王为命星,何况巫山月身怀碧海冰心。以天王为命星,这样岂不浪费了海神至宝?当然他现在没什么心力去为对手惋惜,巫山月的最后手段隐隐有克制棋盘的趋势,他全身上下的水星之力顷刻汇聚指间,六旋巅峰的修为轰然爆发,将手中白棋死死捏住,凝气上提! 青光便如熊熊火焰,腾地一蹿丈许,向着巫山月的领域边界疯狂地扑卷冲击。一刹那领域之外的无形气墙便有些扭曲变形,巫山月也只能咬紧牙关急催星力。至此双方彻底变成了修为的对拼。只是一边只有巫山月一人,另一边却是六个人加一张棋盘,所有棋子都在咬牙承受着排山倒海的压力,执盘的高瘦男子同样浑身颤抖。林南宇这个控局人离战场太远,灵宝操控的压力大部分落在他的身上,而场间五人修为又太低,平均只有三旋,面对一个七旋修士的全力施为,抵抗得甚是艰难。 但是胜势仍然倒向了他们,领域的边界在缓缓收缩,天王星力所化的界线在不断后退。巫山月俏脸凝霜,额头有细密晶莹的汗珠渗出,蓝色长剑早已脱手,正如一条游龙,围绕她的身体上下飞舞。这剑是碧海冰心所化,如今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生死危机,不受控制地游弋起来,发出阵阵如龙吟又如波涛般的低鸣,似是准备在最后一刻拼死护主。然而灵宝之力,大部分还是借用于主人,谁都知道,到了这种时候,终不过是困兽之斗。 转眼间已是生死交关,苏愚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考虑的时间了,他索性就什么都不再考虑,什么暴露,什么阴谋,什么危险,通通都不管了。他想救她,这就够了,若再拖延,他必会后悔不迭。所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动手!” 张瑶一早就有准备,苏愚一声令下,女孩双手齐动,数道星丸立刻激射而出,一半射向手执棋盘的高瘦男子,一半射向棋阵中的一人。这仅仅是试探,她要看看哪一点更为薄弱,自己更有可能攻破哪里。然而射向棋阵的星丸一碰棋阵格线便被跳起的青光吞没,射向高瘦男子的则被一面龟甲盾牌尽数挡住。两人不禁对望一眼,各自心底一寒。 棋阵不用想了,里面的人打不出来,外面的人也攻不进去,巫山月七旋都打不破,他们俩更是无法可想。高瘦男子那里本来是唯一的突破点,但是显然对方也知道那里脆弱,害怕被人从外部攻破,早预备了盾牌星器护体,就算苏愚亲自出手,想快速打破也几无可能。那还能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时间紧迫,眼看巫山月的领域一点点被压缩,已到了身周寸许之内,时刻都有领域崩溃的危险。苏愚咬了咬牙,知道眼下也别无他法,只能想到什么就用什么,立刻对张瑶说道:“化成月亮,飞到棋盘上空!” 张瑶是苏愚的月亮守护之灵,外化的身体本就是月力凝结,她可以化为月亮形态,只是那样能量辐射太过严重,怕是连一分钟都支撑不到。她不知道苏愚有什么打算,她也没问,只是基于本能的信任,一挥衣袖轻轻跃起,整个人在离地的刹那被一片灼目银光包裹,随即化作一轮明月斜飞向上,带起一阵疾风,撒下大片月华,周围百米范围原本只是灰蒙蒙一片,陡然变得通明如浴晨曦。那突然出现的光明之轮飞上半空,径自穿过空中已变得薄弱的棋阵防线,在巫山月头上高高悬起! 苏愚在一边暗自捏了一把冷汗。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是错。巫山月刚才施展的飞舞之术好像是借助月光,而借助月光的星术常常会受月相影响,也就是月光强弱会影响其星术强弱。他希望张瑶临时照临的强烈月光能够真正激发她的星术。这个棋阵的破绽在上面,在地面排布的阵法很难管到天上,若是飞得足够快足够高,她应该不难突围。既然无法帮她从外面打破棋阵,就只好寄希望于她自己。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月华如水骤然洒落,比之月圆之夜都要明亮清澈。那月光照落裙角、飞上玉臂、跳入双眸,巫山月眼中霎时一片惊喜,就像干涸泥塘中的鱼儿突然见到河水滔滔涌来。她来不及考虑这水来自哪里,她只知道这是自己起死回生的契机,微一仰头,手上符文一闪,娇美的身影陡然化作一片银白月光冲天而起,那回环旋转的冰心之剑也发出一声清吟,盘绕着月光向上高飞!领域轰然破碎,漫漫青光冲压过来,汇聚成旋,激起冲天巨浪紧紧扑上,却被另一道天蓝色光环自上而下当头一阻,巨浪低头,此后便只有些微余浪不甘地向上浮泛,再也无法追及少女的身影。 脱困!冲出牢笼!巫山月在银月之下显出身形,纤手一伸握住宝剑,整个人便再次无声化入月光。下一刻,蓝光闪耀之中剑出如龙直刺高瘦男子,轰的一声,龟甲盾牌破碎如冰,蓝光如电穿胸破腹。高瘦男子双目愕然,一手抓住透体的长剑想要拔出,一手执棋盘意图挥砸,然而星力有如江河溃堤奔涌而出,手中棋盘霎时变得无比沉重,砰的一声掉落在地。身前三尺月光,现出一道绝美身影,容颜如皎月般逼人,双眸似深潭般幽冷,一只纤纤素手,紧握莹蓝长剑。他不甘地向少女伸出手去,眼中颤抖的光芒却于焉碎灭。 青光漫漫的虚幻棋盘也在林南宇眼中碎灭。他的右手还依然停留在棋盘上方,那颗差一点就被他拈起的棋子竟在眨眼间消失,她在最不可能处跳出了棋盘,成为自己再也无法控制的存在。愕然懊恼之际,他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棋盘便轰然破碎。青光如烟缕缕消散处,他的右手不禁一抖。他知道,自己的杀局已败,心腹已死。 时间不过数秒,棋阵土崩瓦解。苏愚长舒了一口气,在意识中吩咐张瑶恢复人形。于是月色遽然黯淡下来,女孩一袭白裙从高空飘落。而就在这短短数秒间,其余四个围杀巫山月的人一个不剩,全都伏尸在地。没了阵法,以三四旋的修为面对一个以速度见长的七旋高手,连逃跑都是奢望。 巫山月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人要打自己,自己就打回去,别人要杀自己,自己便杀回去,没有什么可留情的。唯一的遗憾是那只棋盘灵宝,在她想俯身捡拾的时候化作一片青光飞走了。她没有追,也追不上,以弈棋之术设阵对敌,她很清楚对方是谁,所以她朝沙水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可惜她要走,她不想回去找他们的麻烦。 然后她转向面前帮自己脱困的人。一个气质出尘的美貌女孩,但好像,是灵体之身?女孩对她很是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没说。她也笑了笑,略嫌生冷地说道:“多谢你了。” “不用谢我,是我家公子叫我帮你的。”张瑶浅浅一笑,而后看向缓步走过来的苏愚。 巫山月也就顺着她的视线朝苏愚看过去,然后不可避免地愣了一下。有点眼熟,不过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眼前少年的气质很独特,就像是在百花丛中长出来的一枝春色,却不艳,不妖,不脂粉,不风流,又不同于一般的俊秀,大概只能说是如花少年,却又跟如花少女完全不是一个类别,他并不欠缺男子气,只是将男子气深涵于内,温而不柔,秀而不娇。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自己见过,一定会记得。她注意到对方身上并无星力气息,难道,不是修行人?是不是都无所谓了,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谢谢!” 看过一眼,巫山月便向苏愚道了一句谢,然后迎着对方走过去。于是苏愚做出受之有愧的模样,笑道:“这样就不好意思了,我们其实什么都没做,还是靠姑娘自己手段厉害……”然后说到一半他忽然卡了壳,因为他看到巫山月平静地与自己擦身而过,就像他只是一片空气,完完全全地被无视。这什么意思?好歹也算英雄救美,她就只抛下一句生硬的谢谢? 于是他转过身,诧异地看着少女渐渐远去的背影。她是真的要走,走得平静,从容,没有一点回头的意思,而且那是跟沙水相反的方向。 她不回沙水?这是要去哪儿?她这表现是不是不太正常? 苏愚略一寻思,便对张瑶挥了挥手,低声说道:“先不回沙水,跟着她。” 第二十四章 无情心冷 苏愚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印象中的巫山月的确有点怪脾气,可还不至于怪到这种程度。她这副样子分明就是心里有事,谁都懒得理睬。以前发小性子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关起门来不理人。他还记得,就在自己被黎海潮抓走前一天,她还闹过那么一次,还是“妈妈”跑去海神庙劝解了一番才没事的。何况现在是后半夜,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往远离沙水的方向走,总不成是半夜睡不着出门遛弯儿吧? 苏愚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装作没认出她,带着张瑶继续回自己的沙水城,但是在担忧和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决定跟上去,当然,主要是基于好奇心。他已经认定巫山月身份特殊,跟少爷林暮类似,而林暮他不可能接触得到,要想进一步了解某些事情就必须关注巫山月,比如阴谋的一些细节。这关系到他将来能不能活下去,所以对巫山月当下的奇怪举动,他不得不多留一份心。 此处刚刚死了五个修行人,不过苏愚并没有收取灵魂的打算。巫山月就在附近,虽然她好像对自己不怎么感兴趣,可最好还是谨慎一些,能不用星力就不用。对张瑶低语了一声,他就紧跑几步向着巫山月追上去:“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姑娘没有回答,依然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裙摆飘飘如风。 “姑娘,半夜一个人赶路很不安全的,我正好也往西去,要不然我们结个伴,一起走?” 姑娘仍然没有回答,就好像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苏愚挠了挠头。姑娘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显然是太没人情味儿了,他觉得自己有点死皮赖脸,臊得慌。不过稍稍停了一下,他还是再一次追了上去:“姑娘,你看我也不会修行,就只靠这只灵宝里的灵侍保护,万一遇到个有点修为的人不怀好意,我就很难应付了。姑娘你修为这么高,我就借一下你的照应,同行一路如何?最近这一带实在不怎么安全。” 他这样说有两层用意。一是要强调自己只是凡人,能帮上巫山月全是因为灵侍,实际上就是确认自己没被看出破绽;二是要找一个巫山月无法拒绝的借口与她同行,他知道巫山月不喜欢跟别人扯上关系,可好歹自己刚救过她,如果她真不想扯上关系,有一个尽快回报自己、可以互不相欠的机会她就不会拒绝。当然还有一个前提是,对方趁夜出行不是为了某些不便与人同行的隐秘事。所以一旦这时候还会遭到拒绝,他就能粗略判断对方要去干什么。 这一次,快步如风走在前面的姑娘终于停了下来,夜风送回一个轻声的回应:“好。” 巫山月不怎么开心。她得承认别人救了她,可她现在真的不想跟任何人发生任何关系,只是救命的恩情是没办法拒绝没办法无视的,谁让自己不小心遇险,又不小心让人救了呢?如果不是这样,她早就回头警告这个家伙离自己远点了。可如果因为救过自己就黏着不放,她也会不客气的。什么你救我我救你的,那又怎样?我还救过林暮呢,也没想要别人回报什么,可因为暴露了碧海冰心,林暮的妈妈却跑过来骗我,一骗就是七年。她不想再因为所谓的恩情接纳任何人或被任何人接纳,她只想清清静静地做她自己。 可偏偏就不能清静。这个家伙提出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甚至她还有点欣喜。送他一程,就此两清,这样也好,省得心里有愧。 苏愚貌似就开心多了,拍手叫道:“太好了!这样我就安全了。”然后他走上前指了指身后的白马,讨好似地说道:“姑娘,你要是走得累了,可以骑马。” “不用了。”巫山月冷冷淡淡地说着,继续自顾自地往前走,头也没回一下。苏愚便赶紧追上去,任由白马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尥尥寂寞的蹄子,啃啃路边的野草。 张瑶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她并不知道苏愚心里是怎么想的,看着他跟巫山月一个劲儿地套近乎,觉得他真有点厚脸皮。这辈子的苏愚跟上辈子很不一样,上辈子他只是个中规中矩的学生,很普通很低调的一个人,这辈子完全是另一种性情,从小就没什么节操,经常耍一些小手段。如今苏醒了前世的记忆,好像也并没有变回前世的样子,眼下又在做一些耍手段掉节操的事了。 上一世和这一世,张瑶说不好自己更喜欢哪一个。反正两个都是苏愚,反正自己也不会再有什么想法,两个苏愚都不属于她。可是看着两人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怎么,她就有了点小小的不开心。她是不太希望苏愚跟巫山月同行的,因为这样就剥夺了自己跟苏愚散步聊天的权力。她难得有机会能像今晚这样,无拘无束地跟苏愚走在一起。而以后这样的机会必然更少,苏愚会恋爱,会结婚,到时哪还有这样的闲情陪她? 她有些淡淡的失落,不过很快,她就开始为自己的失落自责,责怪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眼前的少女跟苏愚关系特殊,说不定就是他将来的妻子,就算不是,自己也不该有任何过分的想法。现在的想法已经过分了,所以她走到苏愚身边知会了一声就化作一片月光返回了冥王空间,简直就是无地自容地落荒而逃。 对此苏愚没怎么在意,月亮星力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张瑶想回去也就让她回去了。他现在一门心思都落在巫山月身上,少女走得实在太快,为了跟上对方他不得不时不时地跑上几步。一边小跑着他一边向少女问道:“姑娘怎么称呼?你看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姑娘啊。” “随便。”巫山月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冷淡。 “哦,……我觉得姑娘有点眼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苏愚这句话是接着上个问题说的。既然巫山月不报姓名,那自己就有充足理由装作没认出她,但一定要告诉她自己有所怀疑。 巫山月这回没搭理他,并且做好了再也不搭理他的准备。有句成语叫得寸进尺,就是形容这种人的。你搭理他一句,他就没完没了地在你耳边聒噪,套近乎,问东问西。 对自己的讨人嫌,苏愚显然没什么觉悟,用鼻子嗅了嗅,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姑娘可是位养花的行家?我闻到你身上有很复杂的花草味儿,嗯,白玉兰,忘忧草,月季,凤翔花……”一口气他报出了十来个花名。在琉璃谷这些年,他养过很多种花,对许多花的香味一嗅便能分辨得出,可却绝不是什么花草都能分辨。从少女身上的淡淡馨香里,他确实嗅出了几种花的味道,他发现那都是七年前自己和巫山月一起栽种在小楼后园的品种,于是他就把当初后园栽种的花挨个数了一遍。 他有种微妙的感觉,自己不在的这些年少女也还在照顾后园的花草。他注意到自己数完花名之后少女侧头看了自己一眼,那双眼睛波澜不惊,幽深如梦,完完全全没有暴露任何的情绪,可是她看这一眼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于是苏愚心底便有了些温暖和愧疚的情绪。那些花是两人幼年纯真感情的见证,她若一直照料至今,显然是对自己怀有感情的,然而自己带回来的却只有猜忌,猜忌,不停的猜忌,还差点在猜忌中错过了救她逃生的时机。 这小小的情绪波动让苏愚沉默了片刻,随后便恢复了之前的聒噪:“……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呵呵,我从小就爱摆弄些花草,所以对花的味道很熟悉。虽说没有修行资质吧,但我侥幸在花精配制方面还有几分天赋,姑娘要是不嫌弃,我送姑娘两份花精如何?” 说着,他便取出两只小葫芦,带着温润的笑容递给巫山月。这其实就是纯粹的讨好。送对方一些珍贵的东西,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才可能进一步套话。他觉得修行人应该都会对花精感兴趣的,所以就毫不犹豫地亮出了自己的杀手锏。然而可惜的是,巫山月这回根本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冷冷地拒绝道:“我不需要。” 其实她很需要,她的修行资源一直很匮乏,可她不需要别人“施舍”,尤其是明显带有亲近性质的施舍。此外苏愚的话让她不期然地想起了林暮,无修行资质,又修习花精,林暮也是这样的,所以她莫名地添了几分恼火。其实她看得出来,苏愚对花精真的很有研究,不然也不会一下就分辨出她身上的花草味儿。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从不贪恋什么东西,哪怕是一品花精,这时候她也懒得看上一眼。 当然,她也不知道摆在她眼前的真是一品花精。 苏愚一阵无语。巫山月小时候是个油盐不进的姑娘,这他还是知道的,可是没想到,长大以后更是变本加厉,活生生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这样一副别人都欠了你八百吊的样子算什么呢? 他愣在那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点郁闷,可是他不气馁,收起葫芦抬起头,却发现前面的姑娘竟意外地停了下来,似乎在等自己。于是他抖擞精神,又美滋滋地一阵小跑追上去,就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小狗,正要开口继续自己的讨好之旅,却见少女长发一摆陡然转身,一线蓝光带着凌厉的杀气直逼过来。 第二十五章 有情心碎 巫山月出乎意料地回身一剑,冷厉剑锋如电芒激射,直逼苏愚前心。这一下苏愚全无提防,纵然一向谨慎,他也绝没想到会面对如此诡异的反身一击。因为不合逻辑,就算自己让她厌烦了她也不该忽施杀手,毕竟自己也算有恩于她,说几句话而已,又没做什么人神共愤的坏事,可是那蓝莹莹的三尺锋芒就在最不可能处探出头来。那逼人的杀气不是假的,眨眼就到了前胸,那一瞬他有些恍然,心想不管如何猜忌原来自己骨子里还是信任她的,相信她不会滥杀无辜不讲道理,不然又怎会放下心防?然而恶人终究是恶人,恶人想杀人只在自己一念之间,哪管什么恩怨情仇?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解放星力,但是他知道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对方七旋自己四旋,又是有心算无心,根本不可能幸免,索性什么都没做,只回敬了一道逼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深深的失望。 只是剑尖一触皮肤便即停止,只有丝丝冰凉透体而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有如两尊石雕,互相凝望,默然无语,中有一剑相隔,刃光湛蓝,轻颤如水。 此时弦月已然西沉,夜色如墨,但两人近在咫尺,仍可在剑光映照下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巫山月依然是面无表情,她内心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果然不会修行。” 这一剑绝不是突发奇想抑或忽施辣手,她想试试苏愚是不是故意伪装接近自己。能在自己危急时刻想出以月光相助的手段,若不是对各种星术了然于胸的聪明人根本无法做到,说对方并非修士她始终不大相信,毫无征兆地猝然一击,就是为了逼出对方防身的本能,在面临极度危险的时候,修行人都会下意识地反抗。可是她失败了,对方什么反应都没有。 按照原本的设想,这个时候她可以说:“我要杀了你,但我现在不杀你,放你一条生路,就算抵偿了你的恩情,滚吧,别再跟着我!”她是真的很烦他,自己制造一次杀机,自己再帮他解开,凑合着也算报恩了,就此两清,甩掉这个包袱。不过打算是这样打算的,可当她再一次正面面对苏愚,看清了他的面孔和神情,眼底便不期然地涌起了层层浪潮。 这是她第二次打量苏愚,比上一次距离更近,看得更为真切。原还只是觉得对方有似曾相识之感,未尝细想,现在忽然发现似曾相识竟变成了熟悉。这种陌生感中透出来的强烈熟悉之感是怎么回事?自己一定认识他!他是谁?还有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惊疑?失望?难过?……一刹那脑中有电光闪过,那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蓝色的剑尖不由一颤,划破了苏愚胸前的肌肤。她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还没认出我么?”苏愚后退了一小步,避开剑刃锋芒,脸上荡开一抹柔润的微笑。看对方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要被认出来了,瞒不下去了,干脆便就坡下驴,当即他便想说,“我是林暮啊”,只是尚未开口,便见对面的少女忽然仰头向天空望去,于是他也仰起了头。只见满天星光璀璨之间,似有一道黑影在快速游移,看起来像极了某种驾风驭电的猛禽,自东向西展翅飞来,眨眼便至眼前,而后双翅一合,向两人俯冲而下。 苏愚先是一愣,接着便像一只见了老鹰的兔子,三跳两跳就藏到了巫山月身后。 黑影落地,却是位硬朗挺拔的中年人,个子很高,借着星光模模糊糊能看到对方长着细长浓黑的眉毛,几乎要连在一起,一对眸子明亮如星,整个人就像一块被打磨出来的石头,冷酷、坚硬又不失锋利。他一落地,有意无意间散发的气势就比之前整座棋阵都要强大数倍。巫山月如临大敌,手中剑光焰陡然一跳,又长出尺许,同时纤指一弹,天蓝色光纹自内向外刷地荡开,落花独立,自成壁垒。只是这一次她没把苏愚推开,连他一起罩在了领域之内。 来人见此,却只是拱了拱手:“在下列穿云,奉三夫人之命,前来请月儿姑娘回去。” “列穿云?”巫山月微微一怔,这个声音她不久前刚刚听过,应该就是跟金珞华密谈的那个人没错。想不到他会追来,而且还这么快。 苏愚不认识列穿云,但是听他说明了来意,“奉三夫人之命”,自然知道他是侯府的人,心里绷起的弦顿时一松。可是“请月儿姑娘回去”是怎么回事?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月儿是偷跑出来的? 只听列穿云又回道:“是,正是在下。” “我不想回去。”巫山月冷冷地说道。 “那姑娘要去哪里?……姑娘是侯府未来的少夫人,怎么能说走就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在下无法向夫人和侯爷交代,还是请姑娘跟在下回去吧。” 列穿云这番话让苏愚一阵发懵。少夫人?月儿什么时候成了侯府少夫人了?跟哪个少爷订了婚?不过都过去七年了,发生什么事也不稀奇。这倒正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月儿果然跟侯府关系匪浅。不过,巫山月接下来的话让他又是一惊: “我要悔婚。” 悔婚?……苏愚这下明白了,巫山月半夜出行,离开沙水城其实是在逃婚。可同时他又陷入了迷惑,为什么她要逃婚?逃婚就意味着反出林氏家族,她一个与少爷林暮地位等同的人,应该是林氏筹划的核心,怎么可能会这样做?她不应该这样做。反过来讲,林氏的筹划应该会选择关系密切、听话、便于操控的人,也不该出现巫山月这种情况。……难道,我想错了? 苏愚在飞快地转动大脑,列穿云也没有说话。场间一片安静,片刻之后,巫山月的声音再度响起:“这门亲事我不想要了,请你们放我离开。” 只听列穿云哼了一声:“姑娘莫不是有了更中意的人?”随即他双臂一震,背后呼啦张开一对黑色翅膀,有如遮天的乌云,整个人陡然腾空丈许向前俯冲,闪电般冲破巫山月的领域护持。少女一荡长剑,剑身低鸣,在空中划出一片碧蓝水波,却被列穿云一掌拍开。随后列穿云一探手抓住苏愚的脖子,身形一个转折退了回去,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自然轻松。 他远远看到巫山月与一男子同路夜行,而后那男子又被少女护在身后,早就在酝酿杀意,此时飞身一抓,哪里是巫山月能够抵挡?然而掐住脖子将人抓在手中,扬起手臂,正要将这勾引自家少夫人的嫌犯一掌毙命,他忽然眼皮一跳,手立时一松,向后退了一步。嘴张了张,“少主”二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生生被他忍在了喉间,脸上尴尬不安之色一闪而逝。 苏愚又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捂着差点被卡断的喉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弯下腰一阵乱咳。他其实想喊“我是林暮,我是五少爷”,但是喉咙被卡着根本喊不出来。这就是实力的差距,幸好这家伙看清自己长相被吓到了,不然这一遭真的是死定了。看来这个人是见过五少爷的,是林凤山阴谋的知情者之一。只是他这是第一次见自己,为了掩饰他还不敢相认。好吧无所谓,饶我一命就行。 苏愚在中间做着死里逃生的喘息,列穿云与巫山月一边一个,还在针锋相对:“婚约之事,在下无法做主,还请月儿姑娘回去亲自跟夫人分说。” “我不想见她。”巫山月一口拒绝,不留丝毫余地,随即她裙摆一荡,一个潮汐步滑到苏愚身边,一把拉住苏愚胳膊,瞬即又滑回原地。列穿云眉梢略略一紧,但没有阻拦。 就这样,苏愚刚刚消停了两秒钟,又被巫山月莫名其妙地逮了回去。虽然这次没掐脖子,可是胳膊也被一把扯断了关节,他不禁“啊”的叫了一声,随后关节又被咔的一下接好了,瞬间的疼痛又让他一声大叫。对方一定是故意的,所以他也是故意的。然后他的胳膊被放开,衣领子被一把揪住,再次变成与巫山月面对面的姿势,他看到她故作平静的俏脸,以及眼底深处波澜壮阔的海洋,听到她银铃般悦耳但冷淡的声音:“林暮,我要跟你解除婚约,你同不同意?” 苏愚微微张着嘴,瞧着眼前月光般皎洁的女孩,半晌无语。 她叫出自己的名字,这并不意外。列穿云到来之前他几乎就已经表明了身份。真正让他意外的是,她说的是跟自己解除婚约。……什么情况?自己什么时候跟她有过婚约?这所谓的少夫人,要嫁的难道是自己?啊不对,这不可能。应该是那位真正的五少爷跟她订下的婚约吧?这样才对,应该是这样。他想来想去,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这件事。 巫山月以为他被自己当面提出解约的要求吓呆了,便侧头看向列穿云:“他是你家五少爷,他答应解除婚约就够了,没必要再去问你家夫人。” 列穿云马上做出吃惊的表情来,自然是装的:“他真是五少爷?五少爷回来了?” 苏愚此刻却是完全没那么闲情逸致跟他演戏,挠了挠头,向巫山月问道:“婚约……那个什么,是个怎么回事?我,我有点忘了。” 巫山月静静地望着苏愚,默默地咬着银牙。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忘了?这种事可以忘吗?虽然我反悔了不想要你了,可是我等了你七年,就等来了一句“忘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一句忘了就转身走人呢?她知道这个人就是林暮,肯定没错,一开始她没认出来,可现在绝不会认错,越看越像他。海滩水底,城主府前,庙前雪里,后园雨中……别说是那时年***深情浅,要不是婚约在身,你怎么会让黑豆守着我,又到庙里陪着我,还到城主府救我?我又怎么会独独接纳了你,与你拥炉读书、乘雨栽花、牵手上街? 七年一梦,便为此人。明明已是前尘梦碎,可是看到负心人,听了负心话,还是觉得心中委屈,眼底又泛起泪光。……好,忘了,那便忘了!巫山月蓦然转身,冷然道:“忘了正好,就当从没有过,也就不用解约了。” 苏愚一头雾水,不知道这都是唱得哪一出。本来以为自己是个看戏的,后来莫名其妙登了台,再后来恍然发现自己要唱主角。可是这个主角的戏怎么排的,他却一概不知。 还好旁边有个懂得救场的配角,只听列穿云插嘴说道:“是三夫人八年前与月儿姑娘订的婚约,少爷那时年纪还小,大概对这事不曾上心,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苏愚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八年前“妈妈”金珞华与月儿订下的,无怪乎总叫自己去保护月儿,无怪乎“妈妈”对月儿比对亲生女儿还亲,原来是婚约搞的鬼。这哪是自己不上心,根本就是从始至终都不知道。 所以,所谓月儿跟侯府的关系其实就是通过自己牵起的婚约,一纸薄弱的童婚?想想也对,月儿是从琉球漂回大陆的乞儿,琉球与大陆相隔甚远,本来就不可能跟林府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是林氏筹谋的核心?那个从另一世界带回的女孩与她相比,应该更为可控,说不定就是跟少爷林暮一样,被带去了什么隐秘之处修行,等待时机吞并……月儿这颗早已备好的棋子! 原来自己一直都想错了。月儿的命运其实跟自己一样,不然她怎会被放任出现在自己身边?准备吃人的两个人要在一起,保持隐秘和可控,而即将被吃的两个人也偏偏碰到了一起,于是也无所谓地被放任了。总之都在他们眼皮底下,这就好了。所以月儿才是跟自己同病相怜的那个人啊,想错了,彻底想错了! 可如今她要悔婚逃婚,这又怎么可行?“妈妈”是要用这一纸婚约将她留在身边圈养起来,现在她要逃跑,必然会面对更加凌厉的圈禁手段,那样根本连一线生的机会都看不到了。这样绝对不行,自己必须把她留下来! 苏愚在一刹那间转过这许多念头,理清了许多思绪,面对转身要走的巫山月叫了一声:“等等!” 巫山月停下脚步,毫无情绪的声音传过来:“你还想说什么?” “月儿你别生气,当年的婚约,母亲其实没告诉过我,所以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那就解约吧。”巫山月没有回头。 “对不起,这个婚约我还蛮喜欢。”苏愚笑了笑,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列穿云挥了挥手,“你叫列穿云是吧?带月儿姑娘回城,但是千万不能伤到了她。” 第二十六章 不眠之夜 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一到家,金珞华就抱着苏愚痛哭了一场,哭得苏愚心里软塌塌湿漉漉的,所以他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落下来。金珞华哭她日盼夜盼的儿子终于平安回来了,苏愚哭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心里憋闷,十分难过。老实讲他并不知道金珞华的眼泪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觉得这本应全都是假的,可他分辨得出什么是真情流露什么是虚伪矫情,所以当金珞华抱过来、肝肠寸断地一哭他整个人就傻掉了。 苏愚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想起初到侯府时,金珞华半夜伫立在窗外默默守望的落寞和无助,想起习字时,她执手教导的细致与温柔,想起因不能修行而失意时,她带自己游湖循循善诱的开导,想起因柳儿的死而神志不清时,她日夜守护不眠不休的照顾。 其实这些事他反复想过很多遍,每一件都恍如昨天历历在目,他觉得之所以会如此,只是因为自己跟金珞华的亲生儿子简直形同一人,她把对儿子的爱全部寄托在了自己身上,她不是在爱自己,而是在爱那位真正的五少爷。可是再次见到她,他默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哭一笑,原本坚定不移的念头还是动摇了。 寄托终究只是寄托,假儿子跟真儿子毕竟不同,若心中怀了残忍的阴谋,又岂能真把义子视为亲生?这种久别重逢的激动、思念浇筑的泪水,是一丝一毫都做不得假的。哪怕他怀了警惕和仇恨种种心思,还是被融化在对方温暖的怀抱里面。 他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难道自己又错了?其实金珞华对林凤山的谋划一无所知?可他明明听到那个林暮说金珞华知道自己是假的。……是了,她知道自己是假的,却未必知道林凤山的阴谋,林凤山要屠戮黎氏一族,可黎氏毕竟是她的亲族,听她当年提起黎氏血脉的自相残杀,又是极心痛叹惋的情绪,想必不会同意这样惨无人道的谋划。当然也可能她只知道计划的一部分,黎氏灭族之事她被蒙在鼓里,而双子融合之事她却是知道的?不然的话当年月儿那么小,她何必急着用一纸婚约把她留在身边?那个列穿云无疑是知情的,而列穿云又听从她的吩咐,怎么证明他们之间没有勾连? 苏愚彻底滚落到了深沟里,一时也理不清个头绪。可他又不能不想,置身于阴谋的最中心,周围都是被迷雾遮盖的憧憧鬼影,稍有一点看不清或想不清,就是万劫不复。他真希望自己是个傻子,可以傻呵呵地混吃等死,也可以傻呵呵地接受着所有呵护,而不必分辨其中真伪,直到有一天被信任的人用利刃射穿心脏,无知无觉或懵懵懂懂地死去。但他不是傻子,他也不甘心如此。 他得活下来。不管徐青萝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得找到她,至少要见她一面,他想她。然后他要报仇,上一世自己父母的仇还没报,与鬼谷的恩怨还未了,他怎能就此善罢甘休?还有林墨玄,他害自己跟小萝分离,又极可能是以星术蛊惑张瑶杀掉自己的凶手,自己和张瑶的两条命债,都要算到他的头上!还有琉璃谷上上下下两百口人,青雪,青石,四祖爷爷……若是自己再死于林凤山和林暮之手,琉璃谷的不世血仇便再也无人知情永远埋在黄土之下,更何谈报仇雪恨! 所以回到金珞华身边的苏愚发现自己如此难过,他想放下却不能放下,想倾诉却无人倾诉,想相信却不敢相信。好在久别重逢的时刻他还可以哭,这怀抱仍然像妈妈一样温暖,这温暖让他发现自己原来如此疲惫,如此需要一个怀抱,只可惜这怀抱只能让他短暂地自我麻醉,不能放心地安然休憩。小时候便时刻担心一觉醒来就会失去,如今更是害怕被这温暖的怀抱突然杀死。只是他发现,这样的怀抱他也是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的,林凤山父子做下的事,金珞华不管知不知情,都不能怪她,她的手上没有血,与她无关。 他干脆什么都不去想,只努力去做一个与母亲久别重逢的儿子。金珞华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他便知无不答,言无不尽,只是隐去了很多事情,包括锁元花林的遭遇和琉璃谷的覆灭,至于跟黎青雪的婚约,金珞华没问,他便没有提。他只说一直在琉璃谷学习花精,上个月自己被送出了琉璃谷,此后谷内的事情便一无所知。 列穿云强行将巫山月带回之后就离开了。金珞华一时只顾了和儿子相拥叙旧,儿媳妇的事情都没来得及过问,其实她只是发现月儿不见了,让列穿云帮忙寻找而已,并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巫山月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母子重逢的感人场面,也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转身默不作声地走掉了。黑豆绕着苏愚的腿舔舔蹭蹭亲热了半晌,发现巫山月走了,它也就跟了出去,或许是担心女主人再一次偷偷溜掉。尽管巫山月只是回到自己房间在黑暗里静坐,它还是跑过去,像往常一样乖乖守卧在女孩的脚边。女孩幽幽叹一口气,俯身将它抱起。 没有月光的后半夜,屋子里极幽极静,只偶尔有夜风吹过后园的花草,簌簌做声,如人低语。 一楼金珞华的房间里,诉说了一番别情之后,苏愚不可避免地问起了与巫山月的婚约,顺便将路遇巫山月的来龙去脉大体说了一遍。金珞华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蹙着眉头站起身来,对苏愚说道:“这件事是妈做得不对。那时候我骗她说,接过吻就会生孩子,她这才答应长大以后嫁给你。我也怕这件事会有什么变化,又觉得你那时候还小,就没跟你说。” 苏愚一阵无语。接吻生孩子?在自己出生的那个信息发达的世界,只怕八九岁的小孩子已经知道造人是怎么回事,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十四五岁还懵懵懂懂。大概只有在这种闭塞的社会,过着单调的生活,加上纯净如月儿那样的心,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 “妈,那你怎么会想要让她嫁给我呢?”苏愚又问。 这个问题很关键,所以苏愚格外关注了一下金珞华脸上的表情。金珞华果然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是看她孤苦无依,人品模样也好,又在海边救过你的命,就觉得这是天赐给你的缘分。”这话当然不是真的,可若说是看上了人家的家世、能力和宝贝,是为了给这个不能修行的儿子早早找个依靠,不但显得自己特别功利,恐怕还会伤了儿子的自尊,所以她不便直说。 当然这种借口苏愚必然是不信的,但他还是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救过我的女孩,在命相上就是旺我的,娶过来天天守着,说不定我就能长命百岁。妈,计先生还说修行人不信命,原来你也是信命的!” 金珞华本来有些尴尬,却被他这一番话逗得笑起来。她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又说道:“只要我家小暮好好的,妈信个命算什么?……你先吃些点心,困了就去睡,明天我再给你做好吃的。现在我得去找月儿谈谈。” “嗯。妈你可别跟月儿吵起来。”苏愚从桌上抓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边嚼着边说道,“她那个犟脾气,简直是油盐不进,能活活气死个人。” 金珞华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身问道:“那你喜欢月儿吗?” 苏愚一愣,脸微微有些泛红,使劲儿把满嘴的点心往下一咽,却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他一手摸着喉咙一手慌忙拿起水杯,仰起头咕咚咚一阵猛灌。金珞华会心一笑,嘱咐了一声“慢点吃”,便转身出了房门。 苏愚见她走了,便放下水杯,瞧着房门的方向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喜欢不喜欢真的要紧么?……不喜欢也得让她留下来啊。”想了想,他又自语道:“不过我也确实没有不喜欢。” 他望着窗外星光下的婆娑树影,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想着七年前在这座小楼、这座小城里历经的所有故事,忽然觉得岁月如此静好,就像窗前掠过的轻风和微微摇晃的树影。如果七年前自己没被抓走,没有琉璃谷这番沧桑、这番惊天巨变,这七年自己一定过得很开心,此后两年也会一样,一直到死。那么,一直到死自己的冥王都不会觉醒,前世的记忆之门也不会打开,想不起张瑶是谁,更不知道徐小萝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浑浑噩噩地人就没了。上辈子十八岁,这辈子也活不过十八岁,永远十八岁听起来多么美妙。 可是,造化弄人。就像上一世非要遇到张瑶和小萝,非要被张瑶弄坏了脑袋,非要被小萝带走,然后又阴差阳错地修行,莫名其妙地死了又转生。转生也那么好死不死地转到了金珞华腹中,成了彼界的林暮,而此界的林暮偏偏想要吞噬什么同源之心,于是就又被林老头带到了此界,送入了侯府,卷入这残害无辜不知所云的阴谋。一切莫非巧合,却又仿佛冥冥注定。他没有权力喜欢或不喜欢,不管怎样他都是苏愚,这就是属于苏愚的人生。 其实,上一世能遇到小萝,这一世能记起小萝,他还是很喜欢的。慢慢吃着点心他禁不住又想,小萝现在在哪里呢?跟什么人在一起呢?他希望她是幸福的,千万不要像自己这般,卷进这种黑沉沉的煞风景的阴谋里,挣不开又脱不掉。哪怕她结婚了生子了都好,阴阳两隔情路已断,他没有理由怪她。只是既然真的来到了这个世界,既然再一次记起了她,他就想去再看她一眼,看她一眼就好——希望有生之年还有机会。 他慢慢吃着慢慢想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门一开,金珞华又走了进来,只是脸上有些苍白疲惫的颜色。不待她开口,苏愚便笑道:“妈,吵架了?” “那倒没有,只是……,”金珞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她长大了,我应该主动跟她把事情讲清楚的,可是起了几次念头,又觉得她心思过于单纯,就什么都没说。” “那她现在怎么想?一定要解除婚约吗?” “是啊,她是铁了心要走。” 苏愚看了看金珞华的表情,有失落,也有懊悔,更有自责,但是并没有一星半点的恼怒。他忽然就有一点开心,然后他站起来说:“妈,这事儿您不用管了,我去找她聊聊。” “你?” “对啊,我自己的事,自然还是我自己解决。” 金珞华展颜一笑:“去吧,记得好好说话,不要乱来。” “知道了。” 苏愚出门上了楼。楼上有两间相邻的卧室,一间是他原来用的,至今还给他保留着,另一间便是巫山月现在所用。他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听到月儿在里面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声:“进来吧。”他便推门走了进去,然后反手关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小窗里透出一片深蓝夜幕。巫山月在黑暗里坐着,他也在黑暗里站着,彼此谁也瞧不见谁。 “灯也不点,那我只能摸着黑说瞎话咯。”苏愚打趣地说道。 “随便你。”黑暗里的回答。 苏愚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随即感觉脚踝上湿哒哒的,有一只小舌头正舔过来,那是黑豆,他便俯下身抱起它,在黑暗里笑了笑,然后说道:“月儿,其实我是来跟你解除婚约的。” “……”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跟你好好聊聊,我有些话想对你说,陪我去外面走走怎么样?” “我不想去。” “……那,要不然,我陪你去外面走走?” “……” 第二十七章 不爱之人 “你有个很爱你的妈妈。” 两人披着淡淡的星光走在街上,沉默中巫山月突然开口。有点突兀的一句话,让苏愚微微一愣,然后他笑了:“我妈妈当然很爱我了。不过,她对你应该也不错吧,我听她说这些年你们俩一直生活在一起,跟母女也差不多。” “不一样。”巫山月清清淡淡地说道。 苏愚以为她会继续往下说,但却迎来了又一段长时间的缄默。巫山月不说话,他也在衡量有些话该不该说,若是要说又该如何开口。其实是做好了要说的打算的,可事到临头又觉得有点冒失。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巫山月的身份,自己的判断又不是没错过,而这次一旦判断失误就会满盘皆输。所以他想了又想,才开口说道:“婚约的事,我先代我妈妈向你道歉,她是实在太喜欢你,你小时候又是那种很倔的性格,为了留住你她才不得不编了谎话,其实没有恶意。” 巫山月轻轻摇了摇头:“这些话,华姨都跟我说了,也向我反复地道过歉,七年来她待我如何我很清楚,最初的愤怒过去之后,我不是不能原谅她。可即便原谅了她,我也必须要走。” “为什么?”苏愚不解地问。 巫山月看了他一眼,转过脸去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才问道:“我们的婚约,你到底是忘了还是根本就不知道?” 她的声音放低了几分,听得出有些迟疑。苏愚连忙解释道:“是真的不知道,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 “嗯……,其实,我问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巫山月幽幽地说道,“是忘了还是不知道,结果都一样。……这七年,你心里没我。” “你心里没我”,这五个字出口的时候,巫山月的声音里又多了几分冷意,也多了一丝莫名的颤抖。苏愚能听出这简单的五个字里所深藏的悲伤和心碎。一刹那间,他恍然大悟。 金珞华的欺骗确实让巫山月很难过,甚至让她在冲动之下愤然出走,可至少七年来与金珞华处下的感情还在,就算巫山月再怎么生气,她也终究不能无视华姨这么多年的贴心照顾,金珞华的道歉和劝解是可以让她回心转意的,可是,真正的问题却在苏愚身上。无论是忘了婚约还是全然不知,这七年来苏愚心里都不会有她。当她守在楼中思念苏愚等待苏愚回来娶她的时候,那个人却早已将她忘到九霄云外。七年的感情,那么深刻又那么专注,却是这样无奈又这样尴尬。一场相思梦,她无地自容。 苏愚也是一阵茫然。只能说是金珞华漏算了一招,本以为可以等儿子长大些再如实相告,结果儿子被突然抓走了,一桩美姻缘却成了单相思。苏愚在初到琉璃谷的那两年,还是常常念着巫山月的,四祖爷爷为黎青雪许婚之时,他还曾经想过,如果非要娶一个女孩他希望是月儿。那时稚嫩的心灵里已经埋下了感情的种子,可是七年漫漫时光,无情地冲淡了孩童时留下的美好影像。因为他从不知道,他曾经心心念念的月儿自那时起便在渴望做他的新娘。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回苏愚知道,这一纸阴差阳错的婚约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扪心自问,心里有没有月儿,答案也还是没有。今时不同往日,他记起了徐小萝,那么在找到她之前,便再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他的心里。黎青雪例外,因为她不只是她自己,她还是整个琉璃谷黎氏家族的投影,而且,她死了。 苏愚只好退一步说道:“没有婚约,你也不是非走不可,我妈妈一直待你像亲生女儿,你就做个义女,继续留下来,不也挺好吗?” “那样我就是你妹妹,”巫山月又看了他一眼,“我们俩,……不尴尬吗?” “呃……”苏愚挠了挠头,这可真是无解的棋局。要想不尴尬就只能一走了之了。他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你想去哪儿?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沙水,外面天大地大,你也无处可去啊。” “我去寻我哥哥。” 两人不约而同又陷入了沉默。小路幽深,直通原来海神庙的所在。小时候苏愚走过不知多少遍,拎着好吃的来送给月儿,过来找月儿玩,到海神庙陪月儿看书,一天到晚跟月儿腻在一起。两人慢慢走到水塘前面,借着星光,远远瞧见对面是一座威严高耸的楼阁,尚有灯火高悬,昔日那座破旧不起眼的海神庙早已不知去向。只有水塘依旧,水塘边垂柳依旧,故地重游的人也早不是当年的小儿女。 “现在这里是归真教摩羯圣殿,有圣徒教众三百余人,周边城镇教民百万,香火鼎盛。”巫山月轻声说道,声音里有着淡淡的失落。 这里曾是她的家,她跟苏愚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这里。归真教赶走了她,强拆了海神庙,建起了这座辉煌的宫庙,可是她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可供追忆的地方。 苏愚不由叹了一口气,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也许是心疼,也许是同病相怜的恻隐,也许是其它一些什么,说不清楚。他知道身边的少女跟自己一样,浸泡在冰凉的浓厚的孤独里。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真正的家,原本还有一点心之所托,如今也尽皆失去,彻底成了无根飘萍,甚至放眼天下,连个可以信任可以说句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两个人何其相似? 是啊,相似到了极点。所以苏愚有理由相信她跟自己一样,正不由自主驶向共同的命运。只是自己看到了正逼压过来的重重黑暗,她却茫然未觉。 这样的两个人,正该相偎取暖。 东方初白。苏愚在微冷的晨风中打了一个寒颤,转过身往回走,巫山月跟在后面,轻声问道:“你不是有话要说?” “嗯,我在想,该怎么说才会让你相信。” “……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也反复想过,见了你要说很多话,可现在都不必说了。” “不,月儿你误会了,我跟你考虑得不同。是些跟婚约无关的悄悄话,只是现在这城里,修行人鱼龙混杂的,不太好说。” 巫山月停了一下。苏愚的意思她明白,有些话是只能对她一个人讲的,不能被别人听去,他担心周围有修行人用星术监听。有什么话这样隐秘?还是跟婚约无关?也不知这家伙是不是故弄玄虚。她心想罢了,这样说话的机会便只有今夜一回了,就让他把话说了吧。她微微抬手,纤指一弹,一道天蓝色的圆形光圈无声地展开,将她和苏愚两人笼罩在内。 这是她的领域星术,可以拒绝一切,包括声光能量。 “这星术什么名字?”苏愚好奇地问道。 “……落花独立。”巫山月答道,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名字是华姨起的。”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名字化用的是古人的词句。苏愚赞道:“好名字!不过,独立是有了,花在哪儿呢?” 巫山月瞥了他一眼,左手拈指如花又是一弹,忽然现出万千缤纷花影,自下而上汇聚为数圈光旋向外荡开。领域依然是刚才的领域,只是巫山月头上身上不断有天蓝色花瓣飘落隐现,有如冰雪。苏愚正看得目瞪口呆,巫山月淡淡说道:“原本是这样的,不过太耗星力,我做了简化。” “星术还能简化?”苏愚又是一愣。 “我的水星是节制法则,可以精简掉一些华而不实的表面功夫。” “原来是这样,”苏愚恍然道,“我还以为你可以随意篡改星术,那可太了不得了。” “……你再不说,天可就要亮了。”巫山月终于有了些不耐烦,催促道,“城门一开我就走。” “不回去了?”苏愚皱了皱眉。 “该说的都说了,我再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苏愚脸上的表情瞬间凝重下来。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一丝犹豫,事关性命,不能有一点马虎,不能有一点感情用事。林家的人都很诡诈,阴谋或许就在最不可能处展开,哪怕种种表象都表明巫山月不会是阴谋的核心,可谁又能把握到十成的真相呢?对巫山月仓促摊牌,是有危险的,万一真的断错了她的身份,泄露了自己的底细,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当然他也完全可以不去赌,只求自保,可这样巫山月马上就会离开,他会彻底失去挽救她的机会,一定追悔莫及。 翘首东望,地平线上的鱼肚白又多了一片,城内的天光也渐渐亮起,仔细听,远处有雄鸡报晓,有轰隆隆一阵城门开启的声音传来。 巫山月看了苏愚一眼,便默默转身,似乎是要走向最近的南城门,这时苏愚一步跨出拦在她身前,陡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另一个世界?不是小星界,而是跟这个世界很像的大世界。” 巫山月怔了一下,幽深的目光便向他脸上凝聚过来:“你是说……彼岸?” 阵阵雷鸣,霎时在苏愚心头轰然炸响。 第二十八章 此岸彼岸 出乎意料,巫山月竟然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倘若一无所知,她绝不会反问“是不是彼岸”。彼岸这个词苏愚还是第一次听说,但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这里的人对那个世界的称呼,就像人们把死后的世界叫做天堂或者地狱一样。徐青萝说世界是双生的,除了此界就是彼界,此外再无其它,“彼岸”也就不可能有其它的指代。 苏愚本能地警觉起来。这种秘闻应该绝少人知,他已经读过这个世界的不少书籍,从没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双生世界的观念,更从未听人提起,可是巫山月却知道。她一个青涩少女,一直在这偏僻之地长大,又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些?她知道这个,是不是也知道别的什么?难不成自己真猜错了她的身份? 当然,这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即便巫山月有着危险身份,苏愚提一下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也没什么,只要不暴露出他已隐约探知了林氏的阴谋就可以。先从这个问题着手试探,也是他的谨慎之处。 “彼岸?”苏愚稳了稳心神,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据说整个世界像一条河,中间是辽阔无际的河水,两边是河岸,两个河岸是一模一样的生灵世界,分别叫做此岸和彼岸,我们这里,是此岸,另一边就是彼岸。”巫山月简单解释了一下,反问道:“你不知道吗?你问的不是这个?” 苏愚摇了摇头:“是不是,我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小时候听族人说的,……据说,这跟我家族的来历有关。” 原来不是从林氏口中得知。苏愚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好奇心也被真正勾了起来:“海神家族的来历?难不成你们是从彼岸来的?” 巫山月秀眉微蹙,轻轻摇头:“不是,只不过,当年我家先祖出海就是为了寻找彼岸入口,才在琉球繁衍了海神家族。”停了一下,她又补充道:“那时候很多修士热衷于寻找彼岸,也不知是为的什么。……如果你问的不是彼岸,那我就不知道了。” “是彼岸,应该就是。” “哦,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苏愚直视眼前美貌逼人的少女,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就是从彼岸来的。” 巫山月脸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只是定定地瞧着他,那双美丽幽深的眼睛平静无波。半晌,谁都没有说话,苏醒的晨光以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在两人脸上亮起。 “彼岸在哪儿?”巫山月终于再度开口。 “不知道,应该没有方向,跟这里隔着一道时空乱流,大概就是你们所说的界河吧。” “那你是怎么来的?” “被人带来的,好像是林家的一位族老。” “什么时候?” “七岁那年的春天,遇到你之前不久。” “那你怎么又成了林家五少爷?” “我跟那位五少爷长相一样,名字一样,据说小时候性格也很像,那位五少爷丢了,我就被当做是他带进了侯府。” 一个问一个答,问得很认真,答得也很详细。尽管巫山月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平静如常,可是随着问答的深入眼底还是掀起了越发汹涌的波浪。女孩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苏愚,看得他渐渐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他笑了笑问道:“我说的,你信吗?” 巫山月沉默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想不出你骗我的理由,……而且,你不能修行。” 苏愚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就接过来说道:“对,因为我不是淮清侯的儿子,根本没有林氏的不败之血。不是林家血统出了问题,而是我并非侯府之人。” “……这样的真相,怕是没人猜得出来。”巫山月感叹了一句,眼神里忽然浮现一丝不安,飞快地向四周围瞟了一圈,然后对苏愚说道:“这是你的重要隐私,的确要防止被人听了去,万一被人知道,你在侯府就待不下去了,或许连命都会丢掉,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苏愚见她这样,一颗心彻底踏实下来。他知道他找对了人,可以再无顾忌地把所有秘密和盘托出了。幸好,她早知道彼岸的存在,她是一个有自己的逻辑和判断的人,不会因为感觉荒谬而拒不相信,也或许在潜意识里她本就愿意相信自己。总之,应该不必耗费太多口舌。 苏愚没有回应她的问题,而是又问:“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从章鱼口中把我救出来,我跟你说了什么?” 其实小孩子对事情的记忆往往很模糊,可是苏愚和巫山月都有些早熟,对小时候的一些事仍然印象深刻。巫山月与苏愚初见,就在跟海兽的搏斗中险死还生,当然是不会忘记的,她记得那时苏愚的确说了些很奇怪的话。她回想了一下说道:“你说你见过我,还说我给过你东西吃,那个东西的名字很奇怪,叫什么……” “巧克力。” “好像是的。” “那是彼岸的东西。”苏愚说道,“我也的确见过你,那是彼岸的另一个你,跟你一模一样的你!” 巫山月眼神为之一凝:“你说彼岸……有另一个我?” “嗯,彼岸跟此岸原本是完全相同的世界,此岸有什么人,彼岸就有什么人,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彼岸跟此岸有了些不同,可两界还是有些人一模一样。比如我,就是彼岸的林家五少爷林暮,而那个女孩,就是彼岸的巫山月,也就是你!” 巫山月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苏愚,半晌才轻轻地道:“真是个奇怪的世界。那个彼岸的我,她怎么样了?” “她跟我一样,被带来了此岸。” 巫山月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几分,浮上几缕深蓝色的美丽波光,这时有早起的居民从街上走过,朝这对少年少女好奇地看过来。天色渐明,街上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巫山月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便对苏愚摆了摆手,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一个狭窄的小胡同,又趁周围没人,翻进了一处无人居住的破院子。院子里杂草丛生蛛网密布,巫山月用“落花独立”在檐下圈起一块干干净净的地盘,便又将目光投向了苏愚:“那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苏愚摇头。 巫山月沉默了一下:“彼岸的我和此岸的我,终究是独立的两个人,她来了便来了,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苏愚一板一眼地说道,“她来了,你可能就会死!” 巫山月又是一愣:“为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跟你家先祖同时代的修行人,为什么那么想要找到彼岸?” “……修士眼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修行大道,或许他们认为找到彼岸便有突破桎梏的希望吧。” “这就是了,他们不可能为了修行之外的事情大费周章,可是此岸并不缺修行资源,与其费尽心机寻找那个渺茫无踪的彼岸,还不如在此岸多经营多闯荡,尤其像你海神先祖那样的大修士,早已经封神封圣,在此岸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苦寻彼岸的意义何在?” “所以呢?” “所以彼岸肯定有他们在此岸找不到的东西。可是我从彼岸来,了解那里的情况,那里是一种科技文明,人们靠开发利用外物的能力而生存,而不像这里注重人体本身的修炼,物产虽然丰富,却都跟修行无关,没什么修行人,更没有修行资源。” “那他们要找什么?” “找人。” 巫山月闻言一愣,随即秀眉便紧紧蹙起:“你是说,他们找的是彼岸的自己?” “对!”苏愚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绕到了问题的关键点上。其实那些古老的修行人为什么寻找彼岸他自然也不清楚,这仅仅是他的推断罢了,只是这推断连他自己都信了九分。他相信这足够让月儿意识到危机的存在,所以他干脆一鼓作气把自己的推断彻底挑明:“此岸的你和彼岸的你,可以融合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你把另一个你吞掉,这样二者合一,可能就是突破某种修行关卡的关键。” 这是巫山月从未听过的奇谈怪论。当然彼岸的存在、身边人来自彼岸、以及彼岸有另一个自己,这桩桩件件其实都是极富冲击力的秘闻,只是由苏愚一本正经地说出口,再联想他身上发生的事,又容不得她不信。最后这个此岸彼岸双子融合的猜想同样显得有理有据,接受了之前的那套说辞,这番话便端端正正戳中了她的心脏。 “难道林家的人把彼岸的我带回来,是要让她吞掉我?”巫山月问。 “十有八九。”苏愚说道,“吞掉你她就会获得无上的修为,也会是唯一的巫山月,可以打入海神徐氏或你的母族巫氏内部。” 还可以拥有碧海冰心。巫山月在心里补了一句,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情太诡异莫测了,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一个人偷梁换柱,若自己被吞了,哥哥、林暮,还有那些族人,必然都会以为对方就是自己,怕是什么破绽都看不出。把另一个人的一切据为己有,这种事,光是想想心里就一阵发凉。不过她还是有些疑惑:“你不是说,彼岸的人不修行吗?” “彼岸不能修行,可到了此岸,有资质的人还是能修行的。” “她有资质?” “有。”其实苏愚也不清楚,可他相信林老头在那边待了八年,肯定不只是在等自己,也是在寻找合适的有资质的孩子,另一个月儿一定可以修行。 巫山月又静静地想了想:“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是让我,去吞掉她?” 苏愚皱了皱眉:“那如果给你一个这样的机会,你会这样做么?” 巫山月摇头:“她跟我无冤无仇,我不会害她。可他们既然要我做侯府的儿媳妇,为什么还要杀我?” 苏愚自嘲地笑道:“因为他们要你嫁的是我,可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个假少爷。” 巫山月一惊:“所以,我也是假的少夫人?然后被她吞掉再偷龙转凤换成真的?”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啊”的低呼一声,倒退了一步,眸子里一时波翻浪涌,惊疑不定地瞧着苏愚问道:“那真的林暮?……” “没错,他还活着,应该就是跟彼岸的你在一起,那个你大概也是少夫人的身份。” 苏愚还是第一次看到巫山月失态,看来她是真的被“真相”震撼到了。尽管这个“真相”有太多自己推断的成分,可是除了推断,他也不可能拿到更多的实证,能被他偷听到那几句话已经是天大的意外。 巫山月是个聪明的女孩,话说到这个程度很多事情已经不言自明。此岸的林暮还在,眼前这个林暮便跟自己一样,是等待被人吞噬的养料,他们两个,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假夫妻。巫山月忽然想起来,列穿云还曾带来林凤山的消息,说让自己和林暮推迟完婚,看来多半是在等自己和林暮被吞噬之后。只是才悟前尘,又堕陷阱,这一次真是通体冰凉,心里一时不敢相信,陡然间右手一颤握住三尺蓝光,向前一递顶住苏愚咽喉,冷冷地问道:“你没骗我?” 苏愚低头看了看颤动的剑尖,无奈地叹了口气:“月儿,我承认,对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留下,现在的你根本不可能脱出林家掌控,一旦离开肯定会受到强制控制,只有维持现状才暂时安全,才有可能争取到一线生机。我没有其它的心思,婚约的事我尊重你的选择,事实上我有自己的心上人,绝不会耍这种低劣的手段骗你嫁给我。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发誓!好我发誓,我林暮绝不娶……” “不用了!”巫山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把冰心之剑撤了回去。她咬了咬牙,依然用冷冰冰的语气问道:“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吗?” “两年!” 女孩微微垂下头,默默地把冰心之剑收回体内,缓缓转过身,向院门方向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回过头,颤声问道:“林暮,我能相信你吗?” 这一次,她指的不单单是苏愚的那些话,而是苏愚的这个人。声音里虽仍有冷意,但轻柔了许多,就像她脚下摇晃在晨风中的柔弱茅草。苏愚微眯着眼睛,迎着晨风向她看过去,淡然而又坚定地说道:“你只能相信我。”女孩想笑一笑,但却笑不出来,反而有种眼眶**的感觉。她转身继续走向院外,似乎听见他在后面轻声地说:“我也一样……” 第二十九章 初识旧识 春日午后的阳光娇憨慵懒,软绵绵地爬进了北斗阁的玻璃窗。姬行空坐在太师椅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摇着折扇,也不知是冷是热。粉嘟嘟的可爱小女孩贺小童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抱着一大袋子葵花籽嗑个不停,相比起糖葫芦来,这东西比较能打磨时间,虽然她更偏爱甜食,可是跟着皇子殿下哪有挑食的权力,有的吃就不错了,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人类精心炒过的食物,香香咸咸的味道也还不错,只是小女孩嗑葵花籽的技术还有待长进,经常连皮带籽一起吞进肚里。 就在“咔吧”“咔吧”清脆而极有节奏地嗑葵花籽的声音里,坐在姬行空对面的老先生正轻声慢语地说着话:“……依我看这归真教所要的,不过是兴盛于一隅,绝不至于图谋咱们皇家的地位。手段的确是巧妙,抓住凡人想要修行的愿望,收拢一干信徒,可他再怎么样也只能让极小部分人修行,绝大多数凡人还是要过凡人的日子,要风调雨顺,丰足平安,还得仰仗皇家的‘紫气东来’。就算是那些修士,也知道民生才是国之根本,不然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修行?” 姬行空摇着扇子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我就说嘛,大哥就是杞人忧天,小小归真教还威胁不到我皇室头上。只不过,这让人增长资质的法门,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古怪,顾先生可曾查过?” “此事确实古怪。资质本是天生,九岁星府稳固,要是能随意更改,当年黎氏一族的‘血灵噬心’又岂能位列三十六奇术之一?依我看,很可能是用了些挪移借用、移花接木之法,受术者必将为人所控,代价极大。只是这等术法,确是闻所未闻。” “哦?这样说来,岂不是害人性命?” “呵呵。”顾先生笑了笑,“要的便是他害人性命。如果他们真能毫无损害提升人的修行,只怕离天下修士归心也就不远了,那可就真真正正成了心腹大患。正因他害人,才只能收拢一些短视之人,天长日久,必失人心,到时便是人人喊打的局面,这等邪教,还谈何威胁我皇家呀?” 姬行空听得摇头晃脑,甚是满意,哈哈笑道:“这不就是自寻死路嘛!你说说你说说,归真教这伙子白痴,干点什么不好,费劲巴拉非要干这作死的营生!好了,这下本皇子就放心了,我们什么都不必管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这番话听在顾先生耳中很是别扭,也不知这位皇子是在反讽还是真的心空无脑,于是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害人必是为了从中渔利,这邪教还是可以用利益拉拢一些邪修借以壮大的,倒也不能说自寻死路,只是毕竟与我皇家无干。这沙水城,本是东亭林氏的辖地,他们都不管,我们又何必横插一手?大皇子一向心地柔软,不忍百姓被蒙蔽伤害,可我皇家不可枉做了他人手中之刀啊!” 姬行空听到这儿把折扇一收,坐直了身子,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睛:“顾先生你说什么来着?做了谁的刀?” “林氏不管,我们自然也不能出头,以免做了林氏的刀。” 姬行空摸着下巴思量了一下:“林氏不管,为什么我们不能管呢?林氏辖地就不是我大周领土了?这北斗阁都开到沙水来了,顾先生莫不是觉得,我皇室只需要在各地百姓心中做个腰缠万贯的无良商人?” 顾乐文没想到姬行空口中会突然蹦出这番话,虽然仍无半分严厉的语气,却已收起了一贯的嬉笑之态。错愕之下,老先生不禁为之语结。只听姬行空扳着手指头继续说道:“你看,明明是淮清侯的封地,却是东亭侯在管辖,沙水这个地方,实际上谁都不肯用心,也就使得某些人钻了空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顾先生你一定心知肚明,因为父皇顾忌林氏,他们有不败之血,他们满门智将,父皇把淮清侯领地划在东亭之内,是对林氏动了点小心思的。可是淮清侯为了避嫌,又把治理权还给了东亭侯。这里出了事,两侯却都可以不管,因为百姓知道,现在这里归属不明,问题根源都在皇室身上,所以明知他们借刀,我们也不能不给。其实呢,大哥也只是想替父皇收拾一下烂摊子罢了。” 顾乐文又惊又愧。昨天他也在街上看到了那场丢人闹剧,只觉得这位素未谋面的三皇子果然像传闻中一样草包,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装疯卖傻。这番话说得见解深刻又极有条理,完全驳回了他的主张。当然他心里也清楚,皇子们要插手归真教,其真实目的不外乎是谋求政治资本,但是三皇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只能说道:“殿下说得有理,是老朽考虑不周了。” 可是皇子殿下毫无回应,一抬头,却见他转向了贺小童,正摇着扇子得意洋洋地问道:“小童啊,大哥嘱咐的话,你听我背得如何啊?” 贺小童便抬起头来,一边磕着葵花籽一边说道:“小童……没有听见,嗯,你再背……一遍。” 于是老先生像块石雕一样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又把刚才的话听了一遍,心中顿时便有一万匹神兽奔腾而过,差一点当场吐血。随即就听到姬行空“咦”了一声,又问道:“我说顾先生,对面那家何记杂货铺,生意怎会如此之好?这小半天,客人都跑到他店里去了,怎么也没人来我北斗阁?” 顾乐文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何记是在这儿开了十几年的老店,店主人缘极好,这一带的货源本来就少,又大部分都把持在他的手里。我们分阁一直以来供货都严重不足,生意自然也就比不上他。” “岂有此理!”姬行空折扇在椅子扶手上啪的一拍,站起身来,“这是不给北斗阁面子,不给北斗阁面子就是不给皇室面子!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本皇子去会会他们!” 顾乐文一下又傻了。大家开门做生意,各凭本事,这跟面子有什么关系?看这架势,这位皇子是要拿皇室的名头去打压对手,皇室哪丢得起这份人?老先生连忙起身拦住他,劝道:“殿下,可不能去啊,这都是正正当当的生意竞争,咱们没有理由去找人家的麻烦。” “麻烦?找什么麻烦?本皇子身为北斗阁东家,会一会那小小店主还是给他面子,有何不可?”姬行空不耐地对他摆了摆手,回头招呼了一声:“小童!咱们走!” “嗯……”贺小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小屁股慢吞吞离了板凳,抱着葵花籽蹭过来,嘴里“咔吧”“咔吧”地响个不停。 顾乐文一看拦不住,只好打发一个小伙计跟在后面。姬行空便一步三摇地出了北斗阁,穿过大街晃到对面。何记杂货铺简陋的招牌和黑木门跟北斗阁一比,只能用“寒碜”二字方可形容。皇子殿下仰起脸看了看,很是摇头感叹了一番,这才掀帘进了门,看到了迎门柜台后只能用“黑”字方可形容的少女。黑头发黑眼睛黑眉毛黑皮肤,黑得发亮,倒是更显得唇红齿白。五官肯定不丑,但是也不漂亮,搭配起来透出一种浓浓的喜感,让人想起夏日海滩上活蹦乱跳的阳光。少女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本来在闭着眼睛打瞌睡,听到门帘响动就睁开了眼睛,此后目光就一直锁定在姬行空身上。 小狗看姬行空,姬行空也看小狗。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小东西对他有种敌意,这敌意让他想起了昨天那场不愉快的经历,很想立刻掉头走掉。当然,堂堂皇子殿下绝不会屈服于一只小狗的淫威,于是他用折扇遮住了半边脸,清了清嗓子,朗声自报家门:“咳,在下……司徒霸天!” 霸气张扬的名字一出口,姬行空觉得自己整个人陡然拔高了一截,一股凛凛气势油然而生,柜台后黑黑的姑娘红唇一分,向他展开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登时他便有股腾云驾雾飘飘欲飞之感。只是那小白狗突然从少女怀中跳到柜台上,同时对他清脆地“汪”了一声,吓得他浑身一哆嗦,气势顿时便萎做一团,一刹那就被打回了原形。幸好那少女及时伸手,一把掐住小白狗的脖子拎了回去。然后那少女一抱拳,朗声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欧阳美丽!” 姬行空霎时便像被施了定身法,不停扇动的扇子也停下来,张嘴瞪眼,看着眼前名为美丽却跟美丽毫不相关的少女,半晌才讷讷地问:“呃,这,这店主不是姓……何?” “盎!是姓何啊,可我又不是店主!”少女嘿然一笑,露出两排白亮亮的牙齿,“你长得还蛮帅的嘛,名字也酷酷的!” “哎呀,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姬行空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当面夸奖,顿时便又有点飘飘然,“你的名字也不错啊,长得也还……挺整齐的。” 所谓整齐,自然是五官齐全什么也不缺的意思。他觉得任何一个形容女孩子漂亮的词儿用在这里都有点昧良心,人家说话如此真诚,自己自然也该真诚一点。 少女又是嘿嘿一乐,欣然接受了他的称赞。只是那只小白狗似乎不大高兴,又嗷嗷叫着蹿上了柜台,尽管被少女一把按住,却仍在那儿对着姬行空呲牙咧嘴。少女便低头训斥道:“棉花糖,不要闹!人家是客人,是来买东西的,乖一点哈,……对,不买东西再咬他!” “……” 姬行空一阵无语,心想原来生意是这样做的,可以用看门狗威胁客人,嗯,学到了。这样总要买点什么才好啊,空着手不好出门。正寻思着,却听背后响起一个嘟嘟囔囔的声音:“有棉花糖?……小童要吃棉花糖。” 整个小店便陷入了突然的安静。说话的人闭了嘴,嗷嗷叫的狗嘴虽然张着,却没了声音,两只眼睛呆愣愣地盯着姬行空的背后,那里探出一个小女孩的头,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大大的眼睛,粉嘟嘟的脸,可是她喊着要吃棉花糖,而棉花糖是这只狗的名字。于是片刻的寂静之后,愤怒的叫声突然爆发,比刚才高了几十个分贝,小白狗的四只小爪子使劲儿刨着柜台,气势汹汹地想要冲下去,少女只好用两只手死死将它按住,不住声地劝解:“喂!她要吃的是棉花糖,不是你,你的名字叫棉花糖,但你不是棉花糖,懂不懂?别闹了!” 人喊狗吠,一团混乱。姬行空摇着扇子干笑了两声,趁机一拉贺小童,转身就跑出了店门:“呵呵,不好意思,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店主不在,就一个看店丫头,长得不好看,还带着一只凶巴巴的小狗,这要不走,马上就是扑过来拼命的架势,姬行空已经对狗产生了心理阴影,一秒钟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出门先在小吃货头上拍了一扇子,训斥道:“以后听清楚再说话!” 贺小童嘟了嘟嘴,委屈道:“谁让它叫棉花糖……” “它叫棉花糖你就要吃它?”又是一扇子。 贺小童捂头:“我要吃糖,我才不吃狗。” “吃糖还不如吃狗,你要有吃狗的心,狗还敢欺负我?”又是一扇子,两扇子。正扇得起劲儿,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他觉得似乎有点熟悉。抬起头揉揉眼睛,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正快步走向北斗阁的门口。见过吗?肯定见过。在哪儿见过呢?他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下,蓦地用折扇一拍大腿,抬脚就追了上去。 第三十章 魂印猎人 苏愚在跟踪一个人。 上午他休息了一会儿,下午就一个人出来闲逛,熟悉一下这些年城区的变化。走到何记杂货铺附近,他本想去看望一下何叶,却在来往人流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那天曾邀他同行的矮个子。他早就怀疑,路上那几个因灵魂残缺而死去的人跟此人有关,于是就远远蹑在后面跟着对方。见对方进了一家气派的门店,他也就跟了过来,抬头一看,店门金匾上写的是“北斗阁”三字,知道这是一家近几年才开张的皇室分店,想了想,便从芥子里取出一只花精葫芦,迈步走进店里。 他不知道,自己盯上了别人,别人也盯上了自己,一张贱兮兮的笑脸躲在半遮的扇面背后,一步三摇地跟上了他。 皇子殿下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很为自己敏锐的眼神自豪,小树林里逃掉的小贼一露面就被自己发现了,哈哈,这下看他还往哪里跑?那天抢走的宝贝,还不快点乖乖交给本皇子?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通通拿出来!本皇子今天要打劫! 皇子殿下要去打劫,贺小童也就逃脱了被扇子追打的命运,捂着头的手放下来,重新伸到搂在胸前的袋子里,抓起一把葵花籽往嘴里填,一双大眼睛却鼓着萌萌的视线盯向路边叫卖的小贩,她仿佛听见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和糕点在争先恐后地叫喊:“我甜!”“我最甜!”“快来吃我!”…… 不远处,一个女孩沿街走来,穿着翠绿的衫子和典雅的白裙,模样说不出的娇美清新。看到姬行空之后她突然放缓了脚步,视线在皇子和贺小童之间逡巡了片刻,又顺着贺小童的目光看向街边的糖果摊。她的眼光微微闪动了两下,随即莲步轻移走上前去。 此刻,西斜的太阳挂在北斗阁斜对面的“醉蓬莱”酒楼上,林南星站在三楼雅间窗子前面,注视着楼下街上的一举一动。“司徒霸天”正在乐颠颠地走向北斗阁,他好像在跟踪一个少年公子,那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少见的好相貌,只不知是何许人也。灵漪似乎也要开始行动了,看样子她是要从那个小女孩下手,据说那是司徒霸天的女儿,只是看起来这对父女有点古怪。他的目光很是在灵漪妖娆的身段上游走了一番,心里有些舍不得,可是要笼络一个至少五旋的家伙,总得下点本钱。很快,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就转向了更加绝妙的风景。一袭古雅的天蓝色长裙自小巷中悠悠然地飘出来,在巷子口停留了一瞬,就像往常一样,飘向何记杂货铺的方向。而后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狗也跳出巷子,撒开四只小短腿奔向那悠然飘动的裙摆。 一阵急风自南面的沙漠吹来,卷起黄沙铺天盖地。长街上帘笼半卷酒旗摇晃,行人在扑面的沙尘中纷纷掩面狂奔。一时间嘈杂了声音,纷乱了视线,曼妙窈窕,轻裙绿袖,都迷失在滚滚风尘。 顾乐文老先生正在北斗阁二楼品茶,端着茶杯的右手突然微微一颤,戴在中指的青绿色宝石指环闪动了一下,一段不知来自何处的信息钻入脑海:“天工榜第八百六十四位,林暮。”他知道,这是有一流技师进入自家分阁,说不定一举就能解决困扰他许久的货源问题。茶水溢出来洒在手上他也浑然不知,将杯子往桌上一放,起身腾腾腾地走下楼梯。 北斗阁各个分阁之间的信息共享做得非常之好,每位分阁阁主手中都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星器指环,借助坐镇上灵总阁的阁主独特的水星天赋,形成了一套敏锐的信息感应网络。北斗阁对曾光临过的重要客人或重要技师都有记录,这就是所谓的豪贵榜和天工榜。曾提供大量高品质货物或少量绝品货物的技师都可记入天工榜,排名按货物总价值计评。第八百六十四基本上已是天工榜的末位,可至少也是在榜技师。顾乐文到沙水这三年,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修行界的荒漠之地,连中等技师都见不到一个,高等技师就更不用说,现在忽然蹦出一个最顶级的天工技师,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活神仙,激动得胡子直颤。 紧着忙着下了楼,顾乐文看到了一前一后进门来的两位客人。前面是个矮个子中年人,五官有点拥挤,虽然其貌不扬但看起来精明干练。后面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长相俊秀不俗,可又未免太过年轻。“天工榜上无少年”,虽说未必绝对,可是少年人毕竟经验阅历有限,技艺再如何修炼也很难比过那些干了几十年上百年的老前辈。哪怕有些人拥有对技艺有利的天赋星术,少年时期却也都在忙着修行,技艺的提升只能推迟到修行有成之后了。 因此顾乐文很快就把热切的目光投在了矮个子身上。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只是还未开口,就见门帘又是一掀,姬行空笑嘻嘻地钻进来,一把扣住了那少年的肩膀,那少年没能做任何挣扎,就被他硬生生拖出了店门。顾乐文只隐约听到皇子殿下问了一句:“兄弟,你可还记得我啊?”他知道,这位草包皇子又要去刁难人了,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他现在要招待贵客,没工夫理会他的闲事。 “这位贵客,可是有东西要卖与我北斗阁?”顾乐文满面春风地走上前,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矮个子眼神一闪,他本来还想先在店里逛一圈,看看情况再说,见貌似阁主的老先生开了口,便问道:“老先生可是阁主?” 顾乐文点头笑道:“老朽顾乐文。” “原来是顾阁主。”矮个子拱手见礼,低声道,“我确实有点东西,想请顾阁主一观。” 顾乐文心下一喜。看对方明显有所顾忌,估计手里是有罕见的好货,一般的货物没必要遮遮掩掩,只有惹人觊觎的东西才会如此小心谨慎。他立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楼上一叙!” 两人上了楼,分宾主各自坐了,在顾乐文热切期待的眼神里,矮个子摸出了几块白色的玉片放在桌上,都是圆形,只有扳指大小,材质、加工都毫无出奇之处,普通人看一眼只会当做普通的玉片,但是在修行人眼中,玉片外缘笼罩的一层烟雾般的光芒清晰可见,有金红色,银白色,青色,白色,紫色……色彩斑斓,各不相同。顾乐文怔了一下,不觉低声问道:“魂印?” 矮个子诡异地一笑:“正是。” 顾乐文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失望之极。他没想到对方之所以神神秘秘,竟是因为要卖这种东西。魂印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以特殊方法提取的灵魂碎片,然后封入玉石之中蕴养。这种东西很难得,因为没有人能从别人身上提取,只能自己打碎自己的灵魂,将魂印提取出来。可是残缺的灵魂一般是活不长久的,这么做跟自杀无异,所以一般人绝不会弄这种东西。魂印的来源通常便只有两种途径,一是被威胁逼迫,不得已而为之,另一种是则是心甘情愿自我牺牲,可是许多所谓心甘情愿也都是中了惑心之术。总之绝大多数魂印都来源不正。 顾乐文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不是因为它没用,它很有用,有大用,可是一般修行人根本用不着,这是用来熔炼星器的,可以说魂印就是星器的灵魂,任何星器都含有三颗以上的魂印。因为魂印稀少,身家不是特别高的修行人根本学不了炼器,所以沙水城这鬼地方是不可能有人炼器的。再就是这魂印品质也很低,一看就是被威胁逼迫,并非本人自愿提取。这种魂印熔炼星器的成功率很低,就算侥幸成功了,星器的品级也不会高。 当然,商人眼中无善恶,魂印这东西本身就没几颗是正当来源,所以没人会去追究是采用了逼迫还是蛊惑的手段。顾乐文只是失望,这并非他急需的货物。他也不大相信对方只是来卖魂印,因为魂印不入天工榜,品质再好的魂印,也跟卖主本身的技艺无关,而且猎取魂印的人一向被视为修士公敌,不好堂而皇之列在榜上。那么,此人列入天工榜必然另有原因,于是他又试探地问道:“老弟还有些什么好货,不妨一并拿出来,我北斗阁出价一定会让老弟满意。” 矮个子又嘿嘿一笑:“暂时只有这些,顾阁主若是需要的多,回头猎取了,我再送来。” “呃,……也好。”顾乐文心中郁闷,心想这人难道仅仅是个魂印猎人?那究竟是哪个混蛋阁主将他录入的天工榜?不,不对!贵客登门,指环闪光,而指环闪光时自己正在楼上,没有看到是谁踩到了门槛上。莫非自己一厢情愿地认错了人?想到这里,他连忙问道:“恕老朽冒昧,老弟可是姓林?” 矮个子愣了一下,随即拱了拱手:“不,在下姓陈,陈武子。” 顾乐文一阵默然。果然搞错了,错得太离谱了!他不是林暮,那谁是?……林暮,林暮,这名字还有点耳熟。……莫不是淮清侯府那位五少爷?他忽然想起被自己无视又被三皇子拖出去的那位少年公子,不禁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一个箭步奔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低头向街上望去。 第三十一章 黑鞭侠女 苏愚刚进店门,就冷不防被姬行空扣住肩膀拽出门去,只听对方不无戏谑地问了一句:“兄弟,可还记得我啊?”回过头,一阵狂风正卷着黄沙漫过来,街上掀起一阵骚乱,两人不得不各自回手掩面、低头转身避过。等风吹过去,听得背后响起一阵乱咳和气急败坏的“呸呸”之声,苏愚再转过身,就看到了手持折扇、脸上嘴上糊了一层沙尘的公子哥,对方正对着地面连连吐着唾沫,每一口唾沫里面都是金黄色的沙粒。 苏愚有一刹那的惊慌。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为了那颗星晶一路追来?他要东西,给他就是,可他跟自己较量过星术,知道自己修行的秘密,若在这沙水城中一闹,岂不是要把自己的事泄露出去?可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装傻充愣,再见机行事。因此他马上换上一脸纳闷的神色,微皱着眉问道:“你是谁?平白无故地,拉拉扯扯干什么?” 姬行空刚吐了几口泥沙出来,闻言便是一怔,连忙晃晃脑袋,又拿折扇扇了几下,把脸上的沙尘打扫干净,故作潇洒地一笑,问道:“你再仔细看看,当真认不出本公子了?” 于是苏愚又眯起眼睛上下左右辨认了一番,姬行空还很配合地摇着扇子原地转了个圈,可惜最终苏愚还是一脸懵懂地摇了摇头:“不认识。……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姬行空一阵气结,上前一步伸手就抓住了苏愚前胸的衣服,另一只手扬起折起的扇子,扇柄上缭绕着氤氲紫气,作势便要打下来:“嘿,给我装!我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大庭广众之下,苏愚不敢用星力反抗,干脆做出一副吃惊却不肯屈服的模样,呵斥道:“喂,你想干什么?天师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这还是光天化日、在皇家门前,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王法?” 他这一喊,姬行空的扇子便停在了空中。皇子殿下不自觉地扭头看了看北斗阁的金字招牌,心想对啊,皇家的门面在这里,我在这儿一折腾,怕是我皇家脸上不好看,可是好容易逮到这小子,岂能就这么算了?于是他手上用力,拽着苏愚就往远处走:“咱们换个地方!” 不敢泄露修为的苏愚与普通人并无区别,哪里拗得过他?只能任凭他拖拖拽拽往前走。此时街上行人倒是不少,但都呼啦一下躲得远远的,有人认出这逞凶的公子正是那位司徒霸天,虽然昨天被耍弄得很凄惨,但本身修为并不低,本就没人乐意管修行人的闲事,现在人们更是唯恐自己沾惹了祸端。唯独对面何记的门帘突然一掀,一声响亮清脆的暴喝竟随着一个黑发黑肤的少女冲出门来,挟着凛然气势冲入大街上空直击姬行空的耳鼓,吓了他一个哆嗦:“司徒霸天!住手!不许你在这里欺负人!” 这一声喝叫几乎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苏愚和姬行空也转过脸寻声望去,只见黑皮肤的少女单手叉腰站在何记门口,另一只手握着一根长长的黑色皮鞭,怒发冲冠,正气凛然,随即“啪”的一声将皮鞭在地上一甩,大步流星地向姬行空走了过来。于是附近几家门店的老板伙计纷纷推开门窗向外观看,都知道何记的小老板又要打抱不平了,这位黑姑娘一没修为二没武艺,为人却是豪侠仗义,最见不得凡人被修行人欺负。以往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几起,因为大家都是何记的主顾,多少都卖何记几分面子,倒也没出什么事情。谁知今天这姑娘又跟司徒霸天磕上了。 北斗阁的小伙计也探头往外张望,见那所谓的司徒霸天就是自家新来的东家三皇子殿下,便撒腿跑上楼去找顾先生。楼上的顾先生此时恰好推窗向楼下看去,正听见又一声怒喝自街上响起:“欧阳美丽!我跟这小子有杀猪之仇,夺宝之恨!你少管我的闲事!” 欧阳美丽?这谁的名字这么没羞没臊?杀猪之仇,夺宝之恨?这又是什么梁子这么苦大仇深?街上顿时一片哄然。二楼窗口向外探头的顾乐文则是以手扶额一声长叹。在他的视线中央,姬行空正一手揪着那个少年的衣襟,一手用扇子指着何记的黑少女,把欺男霸女不可一世的二世祖神态摆了个十成十。 姬行空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也好衬得起司徒霸天这名字的赫赫神威。昨天丢过一次人,今天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步了,尤其是被对方当众喝破了自己名号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沙水扬了名,虽然不见得是好名声,可是没关系,大家都知道自己就好,反正无关皇室,丑名恶名咱也喜欢。作为堂堂的司徒霸天,怎么可能在一个黑不溜秋的丑丫头面前退缩?何况丑丫头的狗根本就没跟出来,自己又怕得什么?所以他梗着脖子,耀武扬威地接下了对方的挑战。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声狗叫,于是梗着的脖子马上缩回来,一双眼睛紧张兮兮地扫向丑丫头身后。那只小白狗并不在,确实没跟出来。那刚才是谁家的狗在没事乱叫,本皇子岂是吓大的?看到那个丑丫头拎着鞭子越走越近,他便又用扇子向对方一指:“欧阳美丽,这是我司徒霸天的个人恩怨,你说什么都没用,你不知道这小子多么滑不留手,今天被我逮住,绝对不能轻饶!” 话音落地,他又听到一声狗叫。他忽然觉得后背阵阵发凉,眨了眨眼睛,慢慢转过身,却见一只小黑狗正站在自己身后两三步外,摇着短短的尾巴瞧着自己。他一转头,便又是一声半威胁半声讨的狗叫。然后他下意识地朝小黑狗身后的方向扫了一眼,果然看到那个身着蓝裙的少女站在远处,与对方婉然安静的眼神一接触,他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抓着苏愚衣襟的手,随即转过身喊道:“小童,小童你在哪儿?我给你买棉花糖吃好不好?” 可是小童不在身后,急慌慌地扫视一圈也没看到。皇子殿下勉强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似是自语,又似是向所有人说道:“我家小童丢了,我得去找找,我去找找……” 说完他转身就往回跑,哪知却被冲过来的黑姑娘一把掐住了手腕,而护身星力的反震立刻让女孩跌了出去,幸好被旁边的苏愚一把拉住。黑姑娘站稳了身形,还在大喊:“司徒霸天,不许跑!”却听苏愚突然问了一声:“你是……何叶?” 何叶愣了一下,回过身来,把粗黑的辫子往身后一甩,瞧着苏愚一笑,露出一嘴的白牙:“对!我是何叶,何记的少掌柜,不用担心,这儿是我的地盘,他司徒霸天不敢把你怎么样!今儿非让他给你赔礼道歉不可!” 苏愚认出了何叶,何叶却没认出苏愚,也或许是这会儿全没把他放在心上,甩下几句豪言壮语,转身一甩鞭子又要去找“司徒霸天”的晦气。苏愚见对方莫名其妙地收了手,知道不宜再闹下去,正想劝何叶无须计较,却见北斗阁二楼窗口灵光一闪,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先生从楼上飞身跃下,轻飘飘落在姬行空和何叶的中间。 第三十二章 花精圣手 就在姬行空发现蓝裙少女的同时,顾乐文也发现了。昨日街上一场闹剧,那少女星术诡异莫名,既看穿了三皇子的空幻红尘,又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吸尽了他的星力,整个过程顾乐文完全看在眼中。对方有多高修为暂时看不出来,但收拾这位草包皇子却像砍瓜切菜般容易。虽然少女只站在远处静静观望,看似并无出手的意图,顾乐文还是决定下去救救场子。昨日不知这草包是皇子,看看热闹不算什么,今天若再袖手旁观,万一皇子再吃了亏可就难以推脱了。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俊秀少年若真是天工榜上的技师,何记的少掌柜刚刚出手相助,说不定便会把这极重要的货源又拉拢到何记手里,这比皇子殿下在他眼皮底下被狠揍一顿还让他难以忍受。是以他一刻都不敢耽搁,转头向那名叫陈武子的魂印猎人告罪一声,就纵身从楼上跃下。 姬行空没有找到贺小童,但是一见顾乐文飞身下来拦住“欧阳美丽”,心中也是一喜。他不怕“欧阳美丽”,那只是一个没有半分修为的姑娘家,自己懒得跟她计较罢了,他怕的是后面那只小黑狗和站在远处默默窥伺的狗主人,因为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实在是看一眼就心里打怵。顾先生一下来他便又有了几分胆气,用扇子向苏愚一指:“顾先生,我与此人有些过节,不过不用你插手,你在一边压阵即可,不要让人干扰了我跟他的决斗!” 皇子殿下倒也不想欺负人,一对一,打一架,谁也不许跑,打输了那个宝贝就归你,以后本皇子再也不提这事。偏偏又是狗又是女人的跑过来瞎捣乱,搞得皇子殿下很不自在。这下好了,有顾先生在一旁观敌掠阵,各路牛鬼蛇神自可退散无虞。 只是剧情似乎并未按照姬行空的期望去发展。顾乐文理都没理他,径自走上前,竟是一脸歉意地对“欧阳美丽”笑了笑:“何小掌柜,霸天是我一位老友的后辈,刚才跟这位小公子有些误会,我来调解一下就好,可不敢耽误了小掌柜的生意。” 何小掌柜?听了这称呼姬行空不禁一愣,原来这黑姑娘果真姓何,“欧阳美丽”跟自己的“司徒霸天”一样只是化名。果然这化名跟本人还是反差太大,被人一口叫破,哪像自己这般名副其实? 何叶见是北斗阁的顾阁主出面,便把鞭子收了回来,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反正没伤到人,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嘛。” 苏愚这时也见机说道:“是的,本来就是误会,我跟他素未谋面,是他认错了人。” 姬行空一听,晃着扇子就想上前争辩,却被顾乐文伸手拦下。老先生慈眉善目地看了苏愚一眼,笑道:“这世上本就有许多相貌酷似之人,错认之事并不少见,我替霸天陪个不是。请问小公子,可是姓林?” 顾乐文急着确认苏愚的身份。苏愚也不清楚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名姓,当下也不隐瞒,笑笑说道:“哦,我叫林暮。” 果然是他!顾乐文暗自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不然这期盼已久的货源可就从手边溜走了!他心下激动,正考虑如何开口,一旁的何叶却惊叫了一声:“你叫林暮?嘿,可巧了,我小时候有个朋友,也叫这名字!” 苏愚与何叶四目相对,瞧着她脸上惊诧莫名的神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刚才自己叫过她的名字,现在她又知道了自己名字,竟然还认不出自己。怎么会有神经如此粗大的姑娘?他正想说“你小时候的朋友可不就是我了”,另一边的顾乐文却马上开了口:“是啊,长相酷似的人都这么多,同名同姓的更是比比皆是。……林小公子,可否赏光到敝阁一叙?” 顾乐文是老生意人,精明了一辈子,看苏愚的脸色就知道这两个人关系不简单,万一真是故人重逢那自己这生意就彻底泡汤了,因此连忙迎合何叶的话,并作出邀请,想要堵住苏愚的嘴。 其实苏愚真要想说又岂是别人能拦得住?看何叶一脸傻大姐的模样,顾先生这边又殷勤期待,他也就懒得说了。事后再找何叶单独聊聊也不迟。他现在关心的是先前跟踪的那个矮子,对方进了北斗阁还没出来,另外就是顾先生明显另有所图的殷勤。虽然他不知道有所谓天工榜,但是前脚刚跟淮清城的北斗阁打过交道,后脚就在沙水城的北斗阁受到礼遇,这其中有何关联也能猜个差不离。于是他略一沉吟,便笑笑说道:“我也正要找阁主聊聊。” 说话间,苏愚举起手中的花精葫芦,这葫芦很小,之前进北斗阁时取出来,此后就一直被他攥在手里,此刻他拿出来晃了晃,对顾乐文和何叶说道:“这是我配的花精,品级高低还有赖顾阁主和何小掌柜鉴定,不过它有一个妙用,可以兑入酒中与酒同饮,酒香浓郁独特,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 何记的小掌柜就在眼前,顾乐文本不想在外面提及生意,谁知这林暮竟故意当着两人的面拿出了花精,大有让两人争竞之意。顾乐文暗皱眉头,何叶一时也还没太反应过来,怎么就突然之间转到了生意上面?不过兑酒喝的花精倒是蛮稀奇,以前从未听说,她好奇地伸手去拿那小葫芦,哪知旁边一只胳膊忽然伸过来,竟视她的手臂如无物直接自腕骨间穿过,在她惊骇之际一把抓住葫芦抢了过去。 “你说这花精能兑酒?”却是姬行空诧异的声音。 “司徒霸天!”“霸天,不要无礼!”一老一少两位掌柜先后出声呵斥。 姬行空却是再不管两人说些什么,扇子斜插在脑后衣服里,两只手捧着那只小葫芦左右端详,又拔开塞子凑到葫芦口闻了闻,然后眼睛便直直地看向苏愚,看得苏愚心里一阵发毛。 之前他被顾乐文拦住,心里气闷,也没注意他们说些什么,直到苏愚晃动手中葫芦他才听到“花精”“兑酒”之类字眼,仔细看那小葫芦,跟自己在淮清拿到的葫芦一模一样。兑酒花精,问了这么多人,天下可没有第二家啊!他心里一跳,这才劈手夺过了葫芦,在确认味道与自己那份一模一样之后,他直着眼睛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暮。”苏愚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了,只得老老实实又报了一遍名字。之后便见对方一个箭步窜过来,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哈哈!我可找到你了!” 苏愚吓了一跳,心想刚刚要息事宁人,这是怎么又惹到他了?连忙说道:“你真的认错人了,我没见过你,更没有抢过你的东西!” “对对对!你怎么会抢过我的东西?我白送给你都来不及呢!你想要什么?我送给你!”姬行空贱兮兮地笑着,一把搂住了苏愚的肩膀,“哎呀好兄弟,我们回阁里说话!” 苏愚和顾乐文、何叶三个人一下就完全懵掉了。这脸似乎变得也太快了一点,前一秒还要揪着人家决斗,后一秒就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了?苏愚又是觉得莫名其妙,又是觉得无比肉麻,心想谁跟你是好兄弟,你不找我麻烦我就烧高香了。不过这样看来倒是少了几分泄露秘密的危险,那就随他去吧,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只是何叶姑娘却突然跳过来,往两人身前一挡,双臂一张:“站住!那个什么酒花精,我要了!” 第三十三章 寂寞花开 花精只是修行之用,要的是凝定心神的效果,可不可以兑酒喝在何叶看来根本就无所谓,除了一点点好奇心之外她并不感兴趣。姬行空突然之间转变了态度,她也仅是觉得这位司徒公子怪里怪气,八成是心怀鬼胎,双手叉腰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嘱咐苏愚小心进了北斗阁后再被人欺负,却听到耳边有人在说:“把花精买下来!” 那是她爹爹何老酒的声音。自打四年前她开始打理何记的生意,老爹的声音就时常在耳边响起,在必要时指点她的经营,无论老爹身在何处距离多远。这个不会修行的老爹自称手握一只灵宝,可以时刻跟她联络,她自然深信不疑。虽然灵宝是天生地长的稀罕物,凡人也能使用,比星器要珍贵千万倍,可是老爹做生意厉害得很,从哪个不识货的家伙手里骗个一两只过来不是很正常吗?只可惜那宝贝她看不到,据老爹说已经跟他融为了一体,对此她同样深信不疑。也多亏了老爹可以传音,她才能鉴定一些丹药、星器和花精之类的品阶。现在老爹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想也没想就跳过去拦住了姬行空的去路,决定要把这葫芦花精买下来。虽然不知道这花精有什么好,可是老爹的眼光总不会错的,她自动忽略了老爹是个酒鬼的事实。 “喂,那个何……,欧阳美丽!”姬行空回手把花精葫芦藏在了身后,想跟何叶讲道理,却叫不出对方名字,也就只能以化名相称了:“做生意得讲究个先来后到,这花精我已经买下了,你可不能抢!” “你买下了?你付钱了吗?”何叶叉着腰扬起脸,理直气壮地问道。 “……本公子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入阁便付钱!” “我现在就付钱,给!”何叶二话不说,从衣袋里摸出一张银票,往苏愚手里一塞,“一百两,我要了!” 何叶也不鉴定花精品级,直接甩出一百两银子,这自然也是遵照何老酒的传音,然后她也不管苏愚乐不乐意,悍然扑过来便去抢姬行空手里的葫芦。姬行空连忙侧身避开,躲到苏愚身后,高声叫道:“一百两算什么,本公子出三百两!” 何叶先是一愣,而后白了他一眼:“那你的银子呢?反正我银子付了,花精是我的!”说着便绕过苏愚,又扑过来抢。 姬行空连忙转到苏愚另一边,一面绕着苏愚跟何叶兜圈子,一面向顾乐文求援:“顾先生,付钱,快付钱啊!” 顾乐文还有点没醒过味来,不知道为什么苏愚一亮花精出来三皇子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一转眼的功夫,又在跟何小掌柜争夺花精的归属。花精的品阶尚未明确就开始竞价了?怎么比自己还要积极?当然对方是天工榜上的技师,花精的品质应该是有保障的,这一点无须质疑,而且何叶也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容不得他继续龟缩,于是赶紧说道:“你们两个先不要争啦,这花精的价钱,要视品阶而定,我看还是先品鉴一番再说。何况究竟要卖给谁,你们谁说了都不算,还要林小公子自己做决定。” 他刚才就看出苏愚是故意引起两家争夺,心想无非是想卖个好价钱,既然这样,对方跟何叶有可能存在的那点旧情就不是问题,要说竞价,财力雄厚的北斗阁还真没怕过谁。可他哪里知道,苏愚根本不在乎赚钱多少,只不过是顺势给自己的黎氏花精做一下宣传罢了。两家掌柜都在,也就省得自己再一一登门推销,姬行空和何叶在街上这么一闹,更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一份花精两家抢,还没鉴定就争相出价,这在沙水城还是头一份,再加上之前还闹闹哄哄差点动起手来,人们想不关注都不行。 这是苏愚作为林家五少爷,回到沙水城后不得不走的一步棋。借花精扬名,扬琉璃谷黎氏的名,也扬他林暮自己的名。他要以一个全新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告诉修行界自己有精湛的花精技艺,这才有机会结交修行人,才可能以一个凡人的身份在更广阔的修行世界中行走,而这,将会决定他在未来两年内能不能找到脱出林氏魔爪的办法。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触动林凤山的神经,他还不知道,说不定这也是林凤山父子喜闻乐见的事情。因为自己努力得到的技艺、声望、地位、人脉,一切一切,最终都会随着与那个林暮的融合,完完全全为对方所有。自己越是努力,他们将来得到的就越多,所以他们不怕自己努力。 不管怎么说,苏愚决定放手去做了。花精卖给谁,卖多少钱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要把花精连带自己的名字一起送入修行界。当然,何叶的生意他还是想照顾的,北斗阁的人情他也必须要领,虽然他不太清楚那位司徒公子的身份,但为了少几分暴露修行的危险,北斗阁的面子还得多卖几分。所以他笑道:“顾先生说得没错,还是先做一下鉴定再说吧,而且我这次带来的花精不止这一份,两位没必要争来争去的,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不止一份,看来两家都有机会买到手。苏愚的话让姬行空和何叶心神大定,顾乐文也是心下一喜。这样就对了嘛,堂堂天工技师,若只送来区区一份花精就没什么意思了,当下满面堆笑地邀请苏愚进了北斗阁。姬行空得意洋洋地紧跟在后面,何叶冲着姬行空扬了扬鞭子,随后也大摇大摆跟了进去。尽管是北斗阁的主场,但是身为何记小老板她也不会示弱,老爹给的收货任务是一定要完成的。店铺有棉花糖看着,也不用担心出问题。 一行四人刚一进北斗阁,那个名叫陈武子的魂印猎人便下楼来向顾乐文告辞。姬行空在楼下闹事,顾乐文不得不中途离开,那单魂印生意就没有谈成。北斗阁里人一多,那见不得光的买卖就更没机会谈下去了,所以陈武子匆忙离去。顾乐文三人一门心思都在苏愚身上,矮个子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只有苏愚似有意若无意地多瞧了对方两眼,然后便在顾乐文的引领下上了二楼。花精生意在等着他,一时也顾不上别的事情了。 街上,巫山月静静站在人群之外,像一朵幽兰独自开放,直望着苏愚几人进了北斗阁,这才将眼帘轻轻垂下,迈步走向何记。风吹裙摆,如涟漪荡漾。黑豆在她身前开路,一路撒着欢儿抢先跑进店里。不一会儿,门帘一晃,一白一黑两只小东西一起从店门里跳出来,在巫山月身前打了个转,便一前一后追着尾巴跑掉了。女孩转身看了两个小东西一眼,轻轻柔柔地笑了笑,随即掀帘进了店门,坐在柜台外面的椅子上,透过在微风里晃动的门帘缝隙静静望着对面的北斗阁。 昨夜一番凌乱,黎明一席告白,直到现在她心里还是乱絮纷飞。短短几个时辰,她知道了太多秘密。哪怕性格淑静如她,也是很难再平静下来。她一直都知道苏愚的归来会让她的生活发生变化,可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变化。她搞不清自己现在是谁,应该去做什么。原以为自己就是自己,却原来只是别人阴谋中的一颗小小棋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棋盘上撤下。而整个棋局却是一团迷雾,即使知道自己是颗棋子还是无法自主命运。她只看到身边紧紧依靠着另一颗棋子,是那颗棋子告诉她我们在棋盘上,我们必须靠紧彼此,不能分开。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两个太渺小了,被人捏得死死的,根本跳不出棋盘也找不到生路。他们连对方一个手下都打不过,再过两年也还是打不过。凭着超卓的资质和刻苦努力,自己修行六年勉强突破七旋,而越是往上修行越是艰难,按照过去的修行速度,未来两年最多只能再破一旋,可单单是一个不太起眼的列穿云,就至少拥有十旋以上的修为。若苏愚所言属实,这最后的两年期限,又有什么用呢? 基本上,十死无生。 当然她也想过苏愚所言未必是真。不是她不肯相信苏愚,而是这些话太过离奇惊悚,又恰恰在自己决意离开时一股脑说出来,挽留之意不言而喻,加之之前受过金珞华的欺骗,她颇有几分草木皆兵的困惑,说完全相信没有一点怀疑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愿意相信他,所以决意离开的她还是留了下来,可是仔细想过之后她并不觉得留下来是对的。 说是留下来寻找生的机会,其实与等死区别不大。她相信只有离开才可能找到真正的机缘,而在这荒漠般的沙水城乃至东亭,修行之路绝难出现奇迹,那就不可能获得逃出生天的力量。离开也不一定就要被林氏监禁,一切只是苏愚的猜测。而倘若不离开,跟自我监禁又有什么分别?何况若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唯一盼望的就是再见哥哥一面。 她还要去找哥哥呢,怎么可以一直留在沙水? 留在沙水,与苏愚朝夕相对,继续维持未婚妻的身份吗?这又是何其尴尬! 而万一苏愚的话是假的或者半真半假,她留下来又会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能留,还是要走。必须走。 少女心中想着,仍如幽兰般静坐在那儿,替何叶看着店铺,望着对面的北斗阁。她想知道苏愚在做什么,他好像对这既定的命运和未知的阴谋并无畏惧,他好像在努力做些什么。她想知道,如果得知自己还是坚持要离开他又会怎么想呢? 风来风去,心事浮浮沉沉,不知悲喜。就在这安静寥落的时光里,忽然门帘一掀,一个略嫌卑琐的矮个子走了进来。 第三十四章 玲珑心动 在东亭境内,像沙水这样的偏僻小城,大概走遍全城也只能找到一两家卖修行用品的店铺。修行人少,东西卖不出去,资源也少,店开多了也没什么东西可卖,很多小城连北斗阁都懒得去开设分店。沙水城因为有归真教的存在,情况好很多,但也只有北斗阁和何记这两家。修行人想要出卖手里的东西,除了在街上摆摊叫卖就只能找他们。而魂印这种东西是摆不得摊的,所以陈武子从北斗阁出来之后在街上稍作打量,就走进了何记。 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他当然不知道在北斗阁里擦肩而过的小姑娘就是何记老板,不知道何记此时正处于非营业状态,不过进门之后他还是愣了一下,因为门内看顾店面的少女美得有些不像话。她不施粉黛,不着钗钏,素白纯净像一块无暇美玉,只是不知为何,仅仅十五六岁的青涩年纪,却笼罩着一层让人难以看穿的深邃与神秘。这就使得少女拥有一种别样的美丽,让人看一眼觉得美丽非凡却远远没有看透,于是总想着再看一眼,越看便觉得越美,越看便觉得越是看不透,于是只想永无止境地看下去。 陈武子的目光不可抑制地粘在巫山月身上,巫山月的目光也停在陈武子的身上。她坐在那儿没有动,也不言不语,只是用毫无情绪的目光静静看着他。半晌,陈武子才讪讪地收回目光问道:“姑娘,店主在吗?” “买东西的话自己选,看价签就好了。”巫山月答道。 “我卖东西。” 巫山月想了一下,说道:“给我看看。” 这次来何记,她是想拿回昨天何叶留给她的那袋晶石。林凤山让列穿云带给她的那些资源虽然难得,但她并不想要。不做人家的儿媳妇就不能收人家的东西,而且照苏愚所说林凤山要害她性命,她就更不想收。只是她确实急需修行资源,何记最近都几乎断了货,有人来送货上门她不想错过。尽管不太懂得货物的品鉴,但是用得多了,好坏还能分得清。这不是为何记收货,而是自己买了留用,毕竟直接从货主手中买要便宜许多。 陈武子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疑虑:“你能收货?” 巫山月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货。”陈武子又强调了一句,同时手指微动,送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风,向巫山月吹过去。这是他惯用的星术,用来探知对方是否有修行在身,修为几何。可是屡试不爽的星术这次却失了效果,那缕风一触少女的衣裙便停下来,而后消散于无形。他面容一肃,知道眼前少女虽然年纪甚小但修为远胜自己,不得不收起了轻视之心,四下看看店里并没有第三个人,他便摸出一块魂印玉片,摊在掌心,低声道:“就是这东西。” 看到那玉片,巫山月静如秋水的目光微微一颤,脱口问道:“魂印?” “正是,”陈武子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小仙子果然是行家。”既然知道对方修为高超,他就不敢再妄称姑娘。仙子是修行界内对女子的敬称。 巫山月从对方手上收回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普通修士或许对魂印不太了解,可她却打小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母亲生前就精于炼制星器,甚至还教过她一些炼器的知识。炼器一要宝材,二要魂印,宝材还好说,不过是各类精致罕见的骨、玉、木、石之流,魂印却是挖人神魂的产物,说白了,星器就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生命,其能力完全来自于那些被分割炼化的灵魂。每一个星器背后都有几条甚至几十条人命,眼前这矮子,显然就是钩锁人命的杀手,见沙水城近来修士聚集,专门跑来害命谋财。尽管对方并没惹到自己,自己也不想干涉,但心里的反感总是有一些的。所以她看了对方一眼,有些冷淡地说道:“这东西对我没用,你改天再来找店主吧。” 母亲寄望于她能继承自己炼制星器的本领,可惜她不太感兴趣,何况手上也没有多余的钱财拿去消耗。炼器的投入实在太大了,培养一百个修行人的钱也养不出一个合格的炼器师。 陈武子微感失望,脸上却神色如常,讨好地笑道:“仙子是不是需要些修行资源?我这儿倒有一些,仙子不妨先拿去用。”说话间一拍腰间的天师牌,取出一袋晶石递过去。眼前少女修为不凡,就算没有大背景也会有大前途,值得他讨好一番,何况自己身为魂印猎人的底细暴露在对方眼里,略作示好也免得对方于己不利。 巫山月眉头微蹙,摇了摇头:“不用。”她怎会平白无故拿人东西?而且也不知对方是从哪个冤死鬼身上勒索而来,她更不可能接受。 陈武子一开始还以为少女是嫌少,但是看到对方略显不耐的神色,只好忙不迭地告辞出门。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过商人一般都不会为难魂印猎人,想必这姑娘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鬼祟的目光又投入到街上的人流之中,寻找下一个猎取魂印的目标,没多久,一个身段姣好的姑娘便进入了他的视野。 北斗阁二楼,一老三少四人围坐,桌上大大小小的花精葫芦堆在一起,足足有二十多个,顾乐文、姬行空和何叶三人手里还各拿了一只,正拧开塞子各自品鉴。姬行空闭着眼睛嗅个不停,脸上现出一副晕陶陶的表情,摇头晃脑地大声赞道:“妙啊!嗅之如饮仙泉,神清气爽,心思敏锐,明慧灵动,轻盈跳脱!水星属,一品花精!” 话音刚落,顾乐文也对苏愚伸出了大拇指,喜不自胜地说道:“这一份也是一品,木星属!” 紧随其后,何叶也放下手中葫芦叫道:“一品!火星!”当然,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识一品花精,星属花精更是头一回听说,所有鉴定都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老爹帮她完成的,老爹声音的激动意味着她这次碰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她又惊讶地看了对面的苏愚一眼,心想他还没我大吧?这么好的东西真是这家伙配出来的?不过下一刻她就不得不迅速抓起了另外两只葫芦,因为北斗阁的顾老头和司徒霸天都像疯了一样在抢那些葫芦,她双拳难敌四手还慢了半拍,心里又急又气不禁扯开嗓子喊了一声:“不公平!” 尖利的声音把顾乐文和姬行空吓得一愣,何叶趁此机会忙又将两只葫芦搂进怀里,然后在两人又开始哄抢葫芦之时又喊一声:“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气呼呼一指姬行空的鼻子:“你不是男人!”转头再给顾乐文一个白眼:“你为老不尊!”随后在两人目瞪口呆之际向桌上一扑,双臂合拢圈起剩下的七八只葫芦,一股脑搂到自己面前。 单枪匹马从两个男人手中抢下一半花精,何叶这回满意了一些,搂着葫芦对仍在木然发呆的顾姬二人嘿嘿一笑:“这些都是我的了,谁都别抢,谁抢我跟谁玩命!” “这,”“为老不尊”的顾先生苦笑了一声,“何小掌柜,这些花精,你可知要多少银子才能买下?” “哼,瞧不起本姑娘是吧?本姑娘有钱!”何叶伸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往桌上一拍:“够不够?” 顾乐文摇头:“一万两,连这小小的一份都买不下来啊。” “啊?这么贵?”何叶一愣,低头瞧瞧自己圈起来的葫芦,声音便有些底气不足:“那,那要多少钱?” “别的我不跟你抢,你且把兑酒的花精都换给本公子!”姬行空也插进来,说话间伸手就去抢何叶的葫芦。何叶整个身子往葫芦上一趴,像一只护食的小狗,可着劲儿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又吓得姬行空一个哆嗦,伸出的手便停在了半空。 楼下“噔噔噔”一阵奔跑上楼的声音,两个伙计还以为楼上出了什么事儿,都扒在楼梯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苏愚也是哭笑不得,没成想东西刚一拿出来,就争成了这个样子。他想了一想,伸手拿过何叶的那张银票,笑了笑说:“何小掌柜的银子我就收了,一万两银子,那些花精都卖给你。” 苏愚的话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一份星属花精就是十几万两银子的高价,甚至在修行人密集的城市,卖到上百万都有可能。这么多份,一万两银子就卖了?这跟白送有区别吗?三个人都是目瞪口呆,当然何叶很快就喜笑颜开,并且有点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 “真的,”苏愚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我有个朋友,这些年没少受你关照,这些就当是回报你。”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应该的应该的!”何叶笑得合不拢嘴,也来不及去想去问他那个朋友是谁,总觉得旁边这一老一少红着眼黑着脸虎视眈眈,早点把东西从人家的地盘搬回家里才好。于是她起身用上衣把七八个葫芦兜起来,一手拿着两个,再用嘴叼起两只,然后对苏愚眨巴了两下眼睛,嘴里呜呜了两句什么就转身一溜烟跑下楼去。 她倒是跑得干净利索。姬行空追在身后叫了两声:“兑酒花精,我的兑酒花精……”但终究还是没追上去,回过头来盯上了苏愚,两只眼睛就开始闪闪冒起贼光。配花精的人在这里,要多少花精没有?黑丫头骗子拿走几份根本无伤大雅,随她去吧。 顾乐文看着何叶抱走的花精心疼不已,可这是卖家的决定,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原以为苏愚会要两家竞价,价高者得,心中自信满满,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何记白白抱走一半儿,自己这边留下的这些,总不可能再白送吧?人家欠何记的人情,可不欠北斗阁的人情。说不定为了弥补白送何记的损失,价格还会比平时高出一倍,可是这么珍贵的东西,自己又不可能不收。 顾乐文正皱着眉头,暗自盘算,却见苏愚又取出五六只葫芦放在桌上,对他笑了笑说:“顾老先生,这一共二十份花精,我全都送给北斗阁,分文不收。” 顾乐文不禁一怔。姬行空更是把嘴张得老大。什么意思?又是白送?还没等两个人回过味儿来,苏愚便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不过我有个请求。” 原来如此,是有事拜托北斗阁。顾乐文连忙说道:“公子请讲,但讲无妨!” “好,我想请顾先生帮一个忙。我有个正在修行的朋友,资质极好,年方十五已经是七旋修为,可是总呆在这荒漠之地终究会贻误前程。北斗阁是皇家直属,不知能否借皇家名义发一份文书,将她召入京城上灵的修行学院学习?此事若成,我林暮日后必有厚报!” 第三十五章 一纸前程 自打黎明前决意劝阻巫山月留下,苏愚就在做进一步的打算。留下巫山月是因为以与林氏公然决裂的方式离开过于危险,可不论巫山月还是自己,留在沙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海阔天空,只有向外走出去才能找到出路,这一点他心知肚明。而关键就在于如何名正言顺地走出沙水,离开东亭。可巧北斗阁看重自己的花精和技师身份,他便借机尝试一下,想看看能否向皇家借势。 要求一提出来,苏愚心里便有些忐忑。老实讲他不太清楚北斗阁有没有替皇家发布文书的权限,虽然人人皆知他们是皇家的眼线和代言人,与官家也来往密切,可说到底还是商人身份。他更不清楚像自己这样的技师究竟能被看重到何种地步,能不能让对方克服阻力去办一些为难事。他发现顾乐文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司徒公子”,正拿着花精葫芦把玩的“司徒公子”则明显地一怔,抬起头向他看来。 “十五岁就有七旋修为,不用说,必然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顾乐文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的孩子何不直接去上灵?最富盛名的重华学院,入学要求也不过是一等资质、五旋修为,小小地考核一下,想入学应该不难。至于京城的其它学府,怕是出手抢人都来不及,哪里还需要皇家的推荐?” 苏愚笑笑说道:“顾先生说的没错,我其实也有点疑惑,她一个人硬生生地坚持着修炼到了七旋,仍一直呆在这里,先生说重华学院也仅仅是五旋的修为要求,那她早就可以去京城修行了。能去京城,有谁会呆在这荒漠之地呢?” 苏愚没有明说,但是言外之意很明显,虽然资质和修为不是问题,可一直迟迟没能离开,那必然是存在其它的阻力。顾乐文是何等的精明人,一听就知道这其中有难言之隐,多半便是有人从中作梗导致对方无法离开。而皇家的一纸文书,会成为对方离开的最好托辞和倚仗,确是冲破阻碍的利器。 其实这件事情并不难办。推荐一个如此出色的后辈入学修行,就算是重华学院也都会感念皇家。要说之前,一个小小的北斗分阁要向皇家求取推荐信还需要繁复的交涉,可现在三皇子就在这里,像这种名正言顺的推荐,根本不需要报知京城皇家,皇子自己就可以拿主意了。所以顾乐文又瞧了姬行空一眼。 如果这个草包皇子还没傻透,他一定会答应下来。不过是个顺水人情,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可这样却可以换得大把的一品花精,还有一个少年花精大师的诚心投效。一个十几岁就能配出一品花精的少年技师,百年难得一见,其前途不可限量,其价值之大更是无可估量。 只是皇子殿下的言行总是那么出乎意料。姬行空放下手里的葫芦,折扇轻轻一摇,故作深沉地皱起眉头说道:“这个事儿,不好办呐。” 这还不好办?就差动动手指头了。顾乐文心中腹诽,生怕这货脑袋搭错了哪根弦把送上门的好事拒绝掉,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姬行空却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咳嗽啥?你咳出血来也是不好办呐。我们只是商人,没有权力处理其它的事。” 顾乐文老脸羞红,心想这草包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只得悻悻地笑了笑:“是不太好办,但是霸天不是一向跟三皇子有些来往吗,三皇子英明神武,平生最恨埋没人才,霸天何不向皇子殿下知会一声?” 老先生为了花精为了苏愚这个难得的天才技师也是豁出去了,说出这番话自己都觉得老脸发烫。姬行空听了,傲气十足地挺了挺腰,以期摆出一副英明神武的皇子风范,却越发像是小人得志的不良纨绔:“哎呀,顾老头说得倒是实话,十三位皇子公主,除了大皇子之外,也就只有三皇子殿下最是善良仁厚,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龙章凤姿,不同凡响……” 姬行空陡然发现,原来自卖自夸也可以如此理直气壮,这才是化名司徒霸天之后最大的妙处啊。借此机会便绞尽脑汁搜罗着各种溢美之词,渲染着三皇子殿下如何完美无缺好似神子。只是这自夸未能尽兴就被苏愚一句话中途打断:“司徒公子要是肯帮我这个忙,我还有一坛自酿的美酒相赠。” “美酒?”姬行空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酒?在哪里?” 苏愚一拍手腕上的木镯,一小坛绿藤仙饮就出现在桌上。这是在琉璃谷中取“绿豆”所开的花酿制而成,就是精于采花酿酒的四祖爷爷也曾赞不绝口,苏愚的芥子里面还存了十几坛,可是现在他一杯都舍不得喝,“绿豆”至今都没一点苏醒的迹象,这些酒只怕是它留给自己的最后遗物。想到这一点他便又有些难过。“司徒公子”好酒,他看得出来,虽然不清楚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顾乐文几次三番用眼神和话语提醒,他自然知道事情成败都着落在此人身上。花精“琉璃醉”他配制得不多,已经都拿出来了,如今能讨对方欢心的就只有绿藤仙饮。 姬行空原想着拿捏一下苏愚,好多搞几份兑酒的花精出来,没想到却拿捏出一坛美酒。他连忙起身把酒坛子抱过去,信手开封,便有一股扑鼻的异香盈盈飘起,迅速弥漫整个二楼。哪怕是对酒没什么兴趣的顾乐文也禁不住吸了吸鼻子,赞了一句:“果然是好酒!” 姬行空更是兴奋不已,当下也不多说,立刻将手指伸入坛中蘸了一滴放进嘴里,味道香醇悠远,隐隐有飘然仙意。他自幼出家,虽然周围都是和尚,却都是些不戒酒肉的荤僧,偷偷喝过的名酒美酒不可尽数,却从来没有一种酒有这般独特令人难忘的味道,仅仅一滴,便已令人忘形。咂了咂嘴,他忍不住又挽起袖子,用手在坛子里抄了一口送进嘴里,美美地回味一番却不知该用什么词句赞美才好,憋了半晌只由心地叹了一声:“真是绝妙!”随后便抬起头,涎着脸向苏愚问道:“你酿的?” “我酿的。”苏愚微笑点头,只是心里却一阵黯然,心想以后怕是再也酿不出来了。 “什么名字?” “绿藤仙饮。” “还有没有了?” “……没有了。” 这就是所谓得陇望蜀啊。苏愚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求人办过什么事,可他也知道底牌不能一下子都拿出来,总是要适可而止,不能对方要求什么自己就要给什么。眼前这个姓司徒的家伙也太贪心了,二十份花精那是多少钱?都是有价无市的东西,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白送出去他也心疼。可是为了月儿他豁出去了,到头来却还要搭上一坛绿藤仙饮。用“绿豆”的花酿成的酒,每一坛都是情意的寄托,他其实谁都不想给,一小坛也不想给。一切都是为了月儿。 苏愚板起面孔,一伸手将那坛酒拉回自己面前,接着开始收拾桌上的葫芦,一只一只装进芥子里面:“既然你们办不了,那东西我就收起来了。” “等等!”“慢着!”顾乐文和姬行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不同地出声阻止。姬行空更是跳了过来,一把将那坛酒搂进自己怀里,生怕长翅膀废掉似的,讨好地笑道:“办得了办得了,多大点事儿啊,本公子跟三皇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只要本公子出马,绝对能成!” 苏愚便停下动作,盯着姬行空的眼睛问道:“要多久?” “很久……不是,很快!” 苏愚想了想,还是伸手抓住了姬行空的酒坛子:“什么时候拿到推荐信,这坛酒什么时候就是你的。”说完,便使劲儿把酒坛子从姬行空怀里拉过来。姬行空脸上写着一万个不情愿,但终于还是乖乖地放了手。他又不是真傻,为一坛酒得罪酿酒师傅的事他还是干不出来,所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苏愚把美酒收进了木镯芥子,恨不能马上找来笔墨纸砚写那封该死的推荐信。 “呵呵,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顾乐文一见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不禁喜上眉梢,“还请林公子把那位朋友的名字留下来。” “巫山月。” 顾乐文怔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原来是位姑娘。” “哈哈,一定是你心爱的姑娘对不对?”姬行空摇着折扇,嬉笑着插进话来,“你为她求皇家的推荐信,怎么不为自己也求上一封?两个人一起去京城,双宿双飞岂不美哉?” 苏愚苦笑了一下:“可惜我不能修行,去不了京城的学院。” “什么?你怎么会不能修行?”姬行空一脸地不可置信。 “我知道,司徒公子应该是遇到过一个跟我相貌酷似的人,误以为我就是他,但我真的不是。我确确实实不会修行。”在这件事情上苏愚只能一装到底,反正出现个把相貌相像的人并不稀奇。如果自己承认了就是无名小镇上那个少年,只会将致命的把柄交到对方手里。初初相识,一点都不清楚对方底细,他当然不会如此冒失。 姬行空想起那镇上的人都说少年天师是个女孩,只是有个男孩的化身,眼前少年有自己心爱的姑娘,男儿身份确认无疑,显然不太可能是那个人。见对方屡次澄清,他终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有个女人化身成你的样子,到处为非作歹败坏你的名声,兄弟你以后可要当心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切不可轻易招惹……那个,京城的学院,也不是必须具备修为才能进嘛,就看你想不想进了。” 苏愚听了不禁一愣。修行学院难道还招收不能修行的学生?他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看对方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怕是多半又在故意拿捏自己,可自己今天说什么都不能再让步了。等月儿的事情办妥之后再谈其它也不迟。所以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去接对方的话,继而便起身向两人告辞。 姬行空闹了个自讨没趣,却还是跟顾乐文一起,笑眯眯地把人送出了北斗阁。随后便立即飞奔上楼,取过笔墨纸砚,写他的推荐信。顾乐文也返回了二楼,一面检视着那一堆像宝贝般的花精葫芦,一面向奋笔疾书的皇子殿下问道:“殿下可知,这个巫山月是什么人?” “林暮的小情人呗。” “这么说倒也不假,淮清侯三夫人常年住在沙水,身边只跟着一名少女,便是这巫山月。据传她是林暮的未婚妻。” “哈哈,本皇子果然料事如神。” “……殿下可知,这女孩生得极美,你跟她已经打过照面了。” “是吗?放心好了,朋友妻不可欺,本皇子不会打她的主意。” “……殿下,这女孩身边常跟着一只小黑狗。” “哦,这鬼地方养狗的女人还真是多啊,不过这跟本皇子有什么关系?”顿了一下,姬行空忽然手一哆嗦,写得好端端的宣纸上立刻涂出一片乌黑的磨痕,而后他缓缓转过身来,瞪着眼睛瞧着顾乐文,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你说什么?黑……黑狗?” “是啊。”顾乐文平静如常地微微一笑。 “……是她?” “是她。” 姬行空一脸的懊丧。那女孩,那狗,可都是带给他无尽阴影的东西。想想也是,这小小沙水城,能有几个修为如此出众的少女?苏愚提到的时候自己就应该想到了。如今要把这女孩亲手送入京都上灵的重华学院,那可是自己也要就读的重华学院呐。如此嚣张的女人和狗,当然要有她的男人贴身跟随严加管制,看来把林家公子送到学院里去也是势在必行。做不了学生,做个花精课的讲师也可以嘛,还能让他一直给自己酿酒配花精,一举数得,此计大妙,本皇子真是天才! 姬行空打定了主意,不禁嘿嘿笑了两声,把顾乐文听得莫名其妙。天才的皇子殿下迅速恢复了精神,转回头拿起笔,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便在那块墨迹处涂了一只黑乎乎的乌鸦,然后又是十分自得地嘿嘿一笑,在乌鸦的翅膀下面续上了推荐信的行文。 第三十六章 半心情愫 “月儿,这些都是你的,拿去!” 何记店门内的红木柜台前,何叶从十几只花精葫芦里挑出五只个头最大的,大大方方地推到巫山月面前。一万两银子买这么多一品花精,跟白捡一样,就算再值钱送给好朋友她也不心疼。尽管老爹的声音一直在她心间缠绕回荡,说她不识好歹说她败家,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送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送给别人?何况月儿正修行到紧要关头,急需资源。 巫山月只觉得眼前的葫芦有点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她很快想起来,昨夜城外苏愚就送过自己这样的葫芦,可被自己拒绝了。不过,尽管现在将葫芦用做容器的人已经不多,人们更多使用瓷瓶和玻璃瓶,可毕竟还有一些。她并没将这些葫芦和苏愚联系在一起,只是试探地问:“花精?” “不是!”何叶神秘兮兮地一笑。 “药水?” “不是!” “那是……?” “一品花精!”何叶拿过一只葫芦拔开塞子,不容分说凑到巫山月面前,“你闻闻!香味儿可特别了,有行星属性的哟!” 一品?饶是巫山月有着安静宁和的性子,还是禁不住有些动容。除了很小的时候在母亲手中见过一小瓶,长这么大她再没见过一品花精。而当年被母亲视若珍宝的那份花精还被族里的长辈勒索走了。琉球可不是什么荒芜之地,海神徐氏也不是一般的小世家,对小小一份一品花精尚且是这种态度,足见这东西的罕见与宝贵。她怀着激动和半信半疑的心情接过葫芦,在葫芦口轻轻嗅了一嗅,一股淡淡的异香随呼吸沁入身体,并迅速弥漫开来,冷冽,明澈,细细体味,仿佛有被雷霆余波微微震荡的酥麻之感。这是天王星的感觉。 嗅上一口便能被如此清晰的感知浸透,与此相比,以往用过的花精寡淡无味,简直就跟白开水一样。行星风格如此鲜明强烈,不用问,也只有一品星属花精才能做到。 巫山月连忙把塞子盖回葫芦口,塞得紧紧的,生怕香气漏掉了一分半分,然后抬起头看着得意洋洋的何叶,眼中难抑惊喜之色:“真的是一品花精!” “那当然,姐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巫山月又看了看何叶抱进来的那堆葫芦:“这些都是?” “大部分都是。”几份专门兑酒喝的“琉璃醉”除外。 这么多?以前一瓶都见不到,现在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一下子变得像大白菜一样了?难道是北斗阁卖出来的?巫山月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北斗阁她也去过,那儿的货物还不如何记充足,怎么可能一下子变成暴发户?不过,这些宝贝的来源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片刻的惊喜过后她就冷静下来,低头轻轻摩挲了一下手里的葫芦,有些不舍地把它放在了柜台上:“何叶,你还是收起来吧,我买不起。” 她确实买不起。培养一个修行人的花销很大,这些年金珞华从侯府拿的钱也不多,大部分都给她买修行资源花用了,这也是她觉得最亏欠金珞华的地方。平时她也会去沙漠挖一些苁蓉和其它野生的草药换钱,甚至为了省钱,她还依照林暮当年留下的花精书自学了花精配制,可惜无人指点,配出来的花精终究是品级太低不堪使用。在何记买东西,何叶一般都会打些折扣给她,因为白送她是从来不要的。可眼下这几份花精,她知道就算再怎么打折扣自己都买不起。太贵重了。 像这种能极大促进星能的转化吸收,能构筑心境助修士突破关隘的修行神物,每个修行者都梦寐以求,但极少有人消费得起。那些还有追求,还想在修行路上摸爬滚打的修士大都很穷,不借助外力只靠星光的吸收,不止升旋的关卡难以突破,修行速度也会慢如龟爬,所以他们买资源的钱总是不够用。巫山月也一样,她早已失去了家族的依靠,徐氏一族她靠不上,林氏一族她不敢靠,有资源可用就不错了,像这种极品资源,她从来不敢奢望。 哪知何叶却咧嘴一笑,抓起葫芦又塞到她手里:“送你的!真的!这回你可不能推辞,一定得收下,不然姐姐我可生气啦!” “不,我不能收,太贵重了。”巫山月坚决地推辞道。 “拿着!反正也是别人白送我的,送给你我也不损失什么。” “白送的?” “可不是嘛。刚才碰到一个花精大师,看年纪跟咱们差不多,这些花精就是他配的,他说为了感谢我关照他的朋友这么多年,就用一万两银子把这些花精都卖给我了。才一万两哎,那不跟白送一样?……哎呀,糟了!我忘了问他那个朋友是谁!只顾着高兴了……对了,还有个特别巧的事儿,他也叫林暮,跟你家那个整天看书打坐的呆子一个名字!”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何叶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异样,声音也慢下来低下来:“你说……是不是……很……巧……” “……” “……” 两个女孩互相对视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店里的气氛安静得尴尬,空气都好像凝固了一般。半晌,巫山月默默低下头去摩挲着手里的葫芦,何叶则讷讷地问:“那、那什么,你家那个,回来了?” 小时候巫山月和林暮要好,这一片的小伙伴人人都知道。后来林暮走失,巫山月搬进了林暮家的小楼,大家便都在私下里说她是林暮的小媳妇儿。巫山月和金珞华从未否认,何叶每每跟巫山月提到林暮便称“你家那个”。 虽然觉得这称呼如今已经不太恰当,但是巫山月并没指出来。她现在没有余暇去挑那些字眼,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花精葫芦,满心里涌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这些花精居然是他做的,他居然能做一品花精出来,还做了这么多。不能不说很意外,不能不说很震惊。虽然知道林暮一直很努力,小时候就因为不甘心自己不能修行而苦苦打坐,小小年纪又自学花精,拉着她开园种花,那时候她就感受到了他内心的认真和从不屈服,可是她从没想过他能带着这样一份惊人的技艺归来,他竟能把花精做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这背后该有多么辛苦的付出。 她很开心。尽管她不会因为他能不能修行、或者会不会做花精而高看或低看他一分,可她会为他做到了这些而感到由衷的开心。除了开心还有一丝感动,因为他口中那个被何叶关照的朋友一定是她自己无疑,他送何叶这些花精,是为了感谢何叶关照自己,这是不是说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说到底她依然在乎着这份感情,哪怕自己已经主动破弃了婚约。一个人在自己心里住了七年,想将他赶走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以她这样顽固的性格,就算彻底赶走了林暮,心里还能不能迎来第二个住客还未可知。 所以,少女纤细敏感的心在这份经意或不经意的关怀下略显凌乱,只是某些决定已经做了并且说出来了,这些许的凌乱不会让她再改变什么。她一遍遍摩挲着手中的葫芦让自己的心安稳下来,在何叶终于开口询问“你家那个”的时候,默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何叶愣了片刻,然后便用手掌拍着柜台,裂开嘴大笑起来:“哈哈,真的是他!真的是他!这家伙跑了七年,总算是回来了!你现在可算是苦尽甘来啦!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而后她忽然止住笑,伸出胳膊把柜台上的葫芦往里面推了一把,转头一脸警惕地看着巫山月说:“这些花精他已经送给我了,月儿你可别想替他讨回去!” 巫山月抬起头,略显无奈地对她笑了笑:“东西是他的,他送给你了我怎么会讨回来?” “那就好!”何叶嘻嘻一笑,想了想,还是把之前挑出来的葫芦推到巫山月面前,“不过姐姐我说话算话,这些花精还是你的!记住这可是我送你的,不是你家林暮送你的!那家伙手里一定还有不少,你得去找他要过来,通通攥在你的手里,这样才能掌握他的财政大权!” 巫山月脸微微泛红,心里说不出的窘迫尴尬,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何叶看在眼里,笑得更加开心,一脸促狭地问道:“你家男人回来了,你的好日子也要来了吧?什么时候洞房呀?我做你的伴娘好不好呀?” 听到洞房二字,少女忽然又想起昨夜站在小夫妻窗下的所见所闻,那时只觉得肮脏无聊,现在被取笑到自己身上,心里却泛起怪怪的滋味,不自觉又添了几分羞恼,轻轻蹙起眉头。她举了举手中的葫芦,强自镇定地说道:“别的星属花精对我没用,这份天王星的我就收下了。……我走了。” 说完,巫山月也不顾何叶挽留,转过身挑动帘笼出了店门。一抬头,正瞧见苏愚从对面的北斗阁里出来,两人隔着街道和人流,远远地四目相对,苏愚淡淡地笑了一笑。少女脸上红云却刹那间铺展开来,如被夕阳晕染的满天晚霞。她低下头轻轻咬了咬红唇,转身沿着街道匆匆走去。 云不坠裙裾,人不敢回头。 第三十七章 露台夜话 入夜时分,一钩弯月挂在小楼西侧的老槐树上。清爽的晚风阵阵吹来,轻轻拂弄着树荫和月影,也撩动着露台上一对少年男女的衣袖和裙摆。苏愚和巫山月并膝而坐,只是间隔了足足两米有余,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单独相处仍不免伴随着尴尬,何况情窦初开的小儿女,本就容易存在一些诡秘的小心思,心中亲近却喜欢故作疏远。可惜的是两个人谁也不觉得对方是可以亲近的人。婚约本应该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的绳索,但因为刻意回避,现在却成了隔开他们的一堵高墙,即便有看似相同的命运牵扯着彼此站在一起,他们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楼下金珞华的房间闪耀着灯火,有说话声轻轻细细地传出来,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絮儿就在下面。这个在苏愚印象里像姐姐一样的丫鬟,七年前随城主府的墨鱼走了,直到今天下午絮儿来访,苏愚才知道这件事。她面色极好,看起来过得不错,身上也环绕着修行人特有的气息,赫然已经有了两旋的修为。归真教让这个原本并无资质的姑娘真正做成了修行人,这是最让苏愚觉得纳闷的事。 “其实华姨一直都在劝絮儿姑娘放弃修行,怕她到头来被归真教所害,她每次都答应,可修为还是一直在涨。我在何记碰到过她几次,她晶石买得很勤。毕竟资质低,星光吸收得慢,只能依赖资源。”巫山月轻声对苏愚说着。 “修行的机会得来不易,谁会轻易放弃呢?”苏愚笑了笑,伸手从槐树伸过来的枝丫上折下一条小枝,不由想起当年絮儿送饭上楼的情景,叹一口气:“她也是因为喜欢墨鱼吧?” “嗯,华姨也这样说。为了墨鱼不顾后果地去修行,好在墨鱼被她感动,接受了她,可她又害怕被抛弃,就一直努力坚持,连墨鱼的劝阻也不听。……当年她就是因为归真教的宣讲会抛下了你,不然你也不会被黎海潮抓走。” 巫山月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但苏愚知道,在当年自己失踪的这件事上,她对絮儿怀有不满。说起来絮儿的确负有责任,那天若不是他和巫山月跑出去寻她,自然不可能碰到黎海潮,可是谁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种意外。今天下午他从街上回来,絮儿见到他的那一刻竟然失声痛哭,很显然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内疚之中。苏愚倒是觉得没什么,如果不是当年被抓去琉璃谷,他就无法光明正大的修行,也学不到黎氏花精,更没机会窥破隐藏在侯府背后的血腥阴谋。这样看来他应该感谢絮儿才对。 所以苏愚很随意地笑了笑,信手捋下一把槐叶,撒进风里:“这件事也不能怪她,我那时候还天天往海神庙里跑,就咱们两个小孩子,要出事儿早就出了。谁会想到在街上溜达一圈就被人抓了去?” 巫山月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苏愚便又问道:“归真教真有那么可怕?会不会是他们的教主确实神通广大,真的可以提升人的资质?”许多事情未经了解,他本能地不敢轻信。就像琉璃谷黎氏一直被丑化为吃人的魔族,事实上却不尽如此。 巫山月摇了摇头:“从去年开始,他们每个月都要送几个修为较高的弟子上‘升天台’,说是通过升天台可以去往南越归真总教修行,上了升天台的没一个人能回来。华姨和我都觉得,这就是某种杀人仪式。絮儿姑娘说,一开始归真弟子们还以登上升天台为荣,后来也在私下流传些不同的说法。” “这么说多半是真有问题了。”苏愚想了想,又问道:“月儿你想过没有,归真教有猫腻,许多局内局外的人都应该心知肚明,可为什么这么多人,还是宁愿去做一只只投火的飞蛾呢?” 巫山月微微转过头问:“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本来就一无所有。他们不像你,生来就有天赋,也不像我,落地就有出身。他们多的是像絮儿姐姐这样的人,什么都没有,既然这样,也就不会担心失去什么。” “可他们还有家人,有自己的命。” “家人只会盼着他们能出人头地,依靠他们过几年好日子。至于命,本来就是贱命一条,劳碌辛苦、低三下四地活着,同样生而为人,却只能看着别人快活,甚至受人欺凌。如果可以,就算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用几年天师的逍遥日子换他们一条命,他们也会答应。” 巫山月沉默了半晌,终于轻声开口问道:“你也想这样交换吗?” “呃,呵呵……,”苏愚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想起对方还不知道自己隐瞒了修为,不过目下也不需要自己做什么,他索性也就没说,“我不同,我会配制花精,我这条小命在修行人眼里也会很值钱的。” 借着月色,巫山月的目光在苏愚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偏过头去。不得不承认,身为花精大师,苏愚确实可以成为修行界的香饽饽,虽然只是个凡人,却会比一般的修行人更有地位。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就算没有花精,她也觉得他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明天走。”她忽然说。 “哦。”苏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了解月儿,她不是一个会妥协的人,包括向未知的危险妥协。这也是他急于向北斗阁要一封皇家推荐信的原因。他需要用这封推荐信给她找一个离开的理由,也安排一个最佳的去处,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办成。所以他问道:“晚几天好不好?” “不好。” “哪里不好了?” “我就是想走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早上说的话有可能是在骗你?” “我不知道,也许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你有办法让我完全相信吗?” “……没有。信或不信,反正你都会走的。” “……” 苏愚有点小小的挫败感。女孩有时候是不讲道理的,她就是想走所以必须走,就是想明天走所以必须不能拖到后天。他并不知道因为他显露了超凡的花精技艺,有了保护自己的本钱,巫山月才坚定了要走的想法。留下来是怕他真的有危险,可目前看来他安全得很。这样就好,自己继续留在这儿真的好尴尬,她害怕何叶会继续追着自己问何时结婚何时洞房。这样的夜晚坐在他的身边,她有些怅然地想起黎明前他对她说过的一句话。那时他们走在小路上,他说他有心上人了。 她默默想着,在银灰色的月光下安静得像一个不会思考的玉雕。身边人也忽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在夜风撩拨着槐树叶子的轻微响声里,她听到他喃喃说了一句:“有人跟踪。” 第三十八章 深巷骗法 小楼东边,隔了不长不短的两条街,张瑶正一个人走在灯火阑珊的小巷子里。苏愚是在半个小时之前放她出来的,本是想让她找个地方自己修行,她原也是这样打算的,选了个比较高大的屋顶坐上去吐纳星光,可眼底却忽然闪过一个鬼祟的身影。那道身影像极了苏愚正在寻找的那个矮子,所以她想了想,就起身向身影隐现的方向一路寻去。 她了解苏愚,知道他不会放弃追寻这个可恶的杀手,可万一他忍不住再亲自出手,很容易就会暴露在危险之中。既然自己撞上了,她就想帮他解决掉。她的修为只有三旋,虽然不高,但是这一带的修行人大多都在三旋以下,她有一定的把握可以应付,实在事不可为再退走也不迟。 可惜她追出一段距离却再没找到对方的踪迹,因为担心走得太远,耗尽了苏愚的星力,只好顺着原路折返回来。然而一扎进光线昏黑的小巷子里,她便感应到一股铺天盖地的星力气息。那气息从天而降,牢牢锁定了她整个身体,以她三旋的修为竟产生了一刹那的恐慌之感。抬头,有无数蓝色雨点从天而降,有如星光坠落,化作罗网。仓促间张瑶右手向天,撑起一片白光如伞,这是她的金星天赋星术“均力屏障”,可将点状的尖锐攻击化泄为面,从而将伤害降到最低。可是蓝色雨点透过屏障纷纷落下打在身上,却无一星半点的破坏力,只是向她体内迅速渗透。 这是毒液!张瑶不禁心下一惊。然而身为月亮星力凝聚而成的一具灵体,她并不具备真实的血液皮肉,那些渗入的雨点要么重新渗出,要么便在她体内彻底消融。 这种针对血肉的毒术对她完全无效!只是她不敢看轻对手,对方散发出来的星力气息显然要比自己强大。转过身,她指间星力隐现,眸光凝照清澈如水,一个形貌卑琐的矮个子自阴影中慢慢现出身形。 同一时刻,露台上的苏愚原本随意的笑容微微一凝,把手中的槐枝抛在地上。在巫山月询问的目光下,他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木镯:“之前放器灵出去,到周围巡视了一下,还真发现有人窥视。” 巫山月知道,他口中的器灵就是昨晚救过自己的女孩。那的确是一个灵体,可是这木镯平平无奇,怎么看也不像是内蕴器灵的灵宝,只能猜测是宝光内敛、大成若缺。这件灵宝有可以容纳物品的芥子空间,又能召唤器灵护主,倒是非常适合他,他说这是黎氏族老送给他的,这样看黎氏一族果然待他很好。灵宝可不同于人工炼制的星器,是真正天地生成的宝物,就算是底蕴深厚的修行世家也未必能有几件,由于凡人也能使用而更显珍贵。 “归真教和城主的人一直都在盯着我们,习惯了,不用理睬。”巫山月淡淡地说道。 “不是归真教,也不是城主府,只是个游荡的掠食者。”苏愚面带微笑站起身来,“我正四处找他找不到,没想到他会盯上我们。月儿,带我过去看看好不好?就在东面。” “好。” 巫山月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心里有些好奇,答应一声站起身,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因为刻意保持着距离而使动作有些别扭,但随着体内星力的疾速运转,她整个人化入银灰色的月光之中,裹挟着苏愚凌空飞起。只是不够明亮的月色还不能支撑她飞得太高,她只是带着苏愚从露台向下滑落,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舒缓的弧线,落在小楼东侧一户人家的屋顶,随后两人在屋顶上翻越移行,有如月光里翩舞的蝴蝶。 有淡淡幽香从少女身上飘过来,不免让苏愚有些迷醉。他倒不是想一直对巫山月隐瞒修为,只是为了自身安全,能不用星术就不用。何况他也没有用来飞行或赶路的星术,做不到如少女这般在月光下疾速飞舞移动,并且悄无声息。不过这个略显亲密的接触还是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越过几排房屋之后,他们停在一座砖瓦房的屋顶上。巫山月立刻松开了手,两人不约而同向旁边挪动了一下,拉开一点距离。从房顶俯身往下看,巷子里那两个对峙的身影尽收眼底。一边是位身材高挑曲线玲珑的年轻女孩,正是苏愚放在外面的“器灵”张瑶,另一边则是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巫山月看了一眼便认出来,这是白天遇到的那位魂印猎人。 这是怎么回事?捕猎魂印捕猎到器灵身上来了?当然这个灵体女孩与真人酷似,若不是像她这样修为高出不少,想分辨清楚并不容易。 她又侧头看了苏愚一眼。苏愚正饶有兴趣地低头观望,似乎并不急于请她出手帮忙。于是她悄然凝现的冰心之剑又收了回去。 巷子里,陈武子无声地笑了笑,向着张瑶走了几步。眼前的女孩容色清丽脱俗,实在是个少见的美人,重要的是修为只有三旋,低于自己的四旋,刚好可以不用担心脱出控制。他虽然是个魂印猎人,但并不介意顺便猎个色。当然他不是那种贪恋美色的人,只是下午在何记见识过一份惊人却不敢垂涎的美,莫名其妙地便有些蠢蠢欲动。原本他的目标是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去了一户人家做客一直到晚上还没离开,他只得在附近耐心地守候猎物,不想这个女孩却出现了,竟似乎有反过来捕猎自己的意思。他小心周旋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对方并没有什么追猎的经验,修为也低了一旋,于是果断以惯用的血毒发动偷袭,直到看见血毒所化的蓝色雨液尽数洒在对方身上,他才好整以暇地走出来。 “姑娘,你已经中了我的毒,一旦我发动它,你就会痛不欲生。”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有些阴森地笑了两声,“这是血脉之毒,它还会累及跟你血缘亲近的人,一人中毒,全家乃至全族都会中毒。不想受罪,不想亲人都死光光的话,就乖乖听我的话。” 听到这儿苏愚皱了皱眉。还有这样的毒?一人中毒能累及血脉亲人?若真是如此这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毒,而是类似于某种血脉咒术。全族中毒这种话应该是危言耸听,累及至亲倒是有可能做到,仔细想想,淮清城外那个叫铁七的黑脸汉子应该就是被毒术胁迫。 苏愚当然知道张瑶并未中毒,一个星力凝化的灵体,要是能中血毒那才奇怪了。他想知道,对方以毒术胁迫他人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是因灵魂残缺而死,却不是死于血毒?他执意要追杀此人固然有惩奸除恶的想法存在,却也想借以探究一下对方的手段。因为他有着独一无二的冥王命星,有着操控灵魂的轮回天赋,所以对与灵魂有关的东西都有几分好奇。 一旁的巫山月知道他是要猎取魂印,可对猎魂的过程却一无所知。这是一种见不得光的黑暗术法,无论是修行书籍还是各个家族的传承,都对此讳莫如深,同时这也是一个秘传术法,据说魂印猎人都属于一个神秘团体,他们以魂印赚取修行资源,为了保证利益,每个猎人都宁死也不会将猎魂术外传。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是不是真的她也不知道。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动。只听见小巷子里的张瑶冷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这话是苏愚让她说的。索性装作中了毒,诱骗对方,看看这个矮子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嘿嘿,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好色之徒,对姑娘的身子没什么想法。”陈武子先做了一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澄清。他倒是真不好色,要劫色也要在魂印的事情搞定之后,猎取魂印需要对方主动配合,万一因为劫色让姑娘产生过激的反应,未免得不偿失,“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这里有种驭使星力的法门,我教了你,你照这个法门做两次就可以了。” “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那为什么还要先用毒?” “因为萍水相逢,我怕姑娘不想配合。实话讲,这个法门不太成熟,所以我才想在不同人身上试验一下,但是请姑娘放心,不会伤害到你。一旦有危险,我会在一旁出手相助。” “是这样吗?那我是不是不想答应也得答应?” “对。我劝姑娘还是乖乖听话的好,不要忘了身上的血毒。” “……好吧,法门给我。” 陈武子嘿嘿一笑,抬手凌空向张瑶额头一点,一道青光疾射而出,迅速没入张瑶的眉心。与此同时,苏愚微微闭上眼睛,通过对张瑶的感知接受到一段信息。 那是一篇运转星力的法诀。 第三十九章 猎魂秘术 其实星术本都是运使星力的不同法门,随着反复不断地练习和使用,达到熟极而流的程度之后,法门就可以凝炼为特定的掌控符文。这就像某种技艺的熟能生巧,当形成固定的记忆回路,闭着眼睛也能完成得完美无缺。当然天赋星术不一样,那是一个人的天生术法,符文本就存在,如同锁在黑匣子里的珍宝,行星点亮,匣子打开,它就光彩夺目地跳入人的视野。 符文的凝结很难,一些稍复杂些的星术就要花上数年时间。没有符文,施术速度和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关键时刻还可能因星力滞涩而放不出来,因此修行人,尤其是入门不久的修行人,还是以天赋星术的使用为主。 苏愚收到的这篇法诀跟一般星术法诀并无不同,非要说哪里不同,那就是简单,几乎比最简单的“弹指杀”还要简单。聪明人应能在半天内学会,就算脑子不甚灵光,学上几天也不难掌握。虽不知有何效用,但想来也知道是一种有害的邪术。苏愚还不至于不明就里就胡乱尝试,他只是在心里默记了几遍。 在迅速与苏愚暗中沟通之后,张瑶又问:“这个法诀我记住了,可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参悟,你能不能,先放我回家?” “不能。”陈武子用阴测测的声音说道,“你还是乖乖跟我走得好,不要想耍什么心机。照我说的做了,自然给你解毒,再放你回来。” “真的就只有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张瑶的声音变得越发冰冷,“铁七那几个人就是炼这个法诀死的?” 陈武子大惊,他没想到张瑶竟知道他一路所为,居然还说出铁七的名字,厉声问道:“你怎么认识铁七?你到底是谁?” “她是我的侍女,”趴在房顶上的苏愚忽然向外探出头,对着下面招了招手,在陈武子仰头望来的时候洒然一笑,“我你总该记得吧?我们在淮清城外见过,当时你和铁七在一起,你们还邀我同行来着。” 陈武子先是一愣,随即想起,确实有这样一个少年,当时在淮清城外碰到,他以为对方是个入门未久的修行人,探察之后却发现毫无星力,因此没有对他下手。 原来是他!一个凡人少年,加上一个三旋修为的年轻侍女,还中了血毒,凭他们也想来管自己的闲事?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因此陈武子一下子镇定下来,脸上泛起自信而嘲讽的笑容,伸手对张瑶凌空一指。他决定先发动血毒制住这个修行女孩,然后再去抓那个毫无战力的少年。盯上自己的人必须死,没有例外。只是当他发动血毒天赋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他的星力一牵引,对方体内渗入的毒液就该涨潮般呼啸而起,可他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感应。愣了一下,他收回手臂端详了一下手指头,便又重新指向张瑶。于是房顶上那个家伙“噗”的一声笑出来:“你的毒似乎不怎么好用嘛。” 陈武子倏然变了脸色。本该全身剧痛生不如死的女孩依然好端端站在那儿,虽然原因不明,但显然对方并未中毒。这在他数年的猎魂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碰到。血毒是他控制对手的终极手段,正因从未失手他才如此自信,才会放心将猎魂法诀送入对方大脑。这次莫名出了意外,按理说他应该立刻逃走,可是法诀落到对方手中他又不得不行险将其杀掉。所以他一拍腰间天师牌,一道血色厉芒便向张瑶疾射而去。 那是一支锋利的尖锥形星器,去势迅疾如电,短促尖利的破空声有如鬼哭。幸好张瑶早有防备,迅速向旁边侧身一闪。哪知到近前时那锥子忽然一晃,血光由一道变成一片,就像一柄折扇忽然打开,眼看张瑶猝不及防,就要被血光边缘卷入,苏愚突然叫了一声“回来”,白衣飘飘的女孩立即化作一片银白月华冲天而起,飞入苏愚体内。 利用锥子发动突袭之后,为求干脆利落斩杀对手,陈武子紧随其后冲上前去,哪知对方忽然没了踪影。血锥一击扑空,他都来不及伸手收回,就听见头上隐隐有风声飒然而至,一股强大的星力气息从天而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极大的错误,那女孩不过是个诱饵,有修为远超自己的高手潜伏在侧。 冰心之剑陡然落下,在空中划出一道蓝色冷光,自顶向下刺穿人体,就像要活生生将矮子钉在地上。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有预料中利器刺穿人体的声音响起,谁都没有注意,陈武子脚下黯淡月光投注的影子在那一刻突然分离出去,没入周围墙壁的阴影之中。剑光穿过,那站在原地的身体轰然爆开,化作一团灰色烟雾,迅速升腾弥漫,吞没了半条巷子。 巫山月低呼了一声“有毒”,立刻拉起苏愚胳膊,向后掠出数米距离。苏愚却还惦记着那个锥子星器,叫道:“锥子,锥子!”他倒并非特别想要那个东西,而是敌人出其不意地遁走之后,很可能还想收回那东西,关注其动向就知道敌人逃向了哪里。 巫山月会意,放开他的胳膊纵身向小巷中跃落,同时身周绽开天蓝色光罩,将剧毒烟雾尽数推开。落地之后,很快就看到那只跌落在地上的锥子,那是一只白色骨锥,似乎只有用星力催动时才是红色。对方谨慎得很,为了逃命显然放弃了这只星器。巫山月便俯身将它捡起,然后又旋身飞起融入月光,在周围迅速巡视了两圈,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看来对方极擅长逃命,单是这一手早有预备的毒烟就是常人不及,想追到他应该很难了。 “这都让他给逃了。”苏愚坐在房檐边上,不禁有些沮丧。 “因为不了解对方的手段,没有防备。”巫山月把手中一尺长的骨锥递给苏愚,“这是那只星器。” 尖尖的锥子头闪着森冷的白光,很小巧精致的一只星器。苏愚看着有点眼热,伸手想拿,但还是摆了摆手:“给我没用,我又用不了。这东西拿来阴人倒是不错,你留着防身吧。” 巫山月却摇了摇头:“这星器只有火星可以催动,我不修火星,对我也没用处。” “那就拿去换钱。刚才那阵毒烟也是星器吧?这家伙好像星器很多的样子。” “魂印猎人大多有钱,也不愁星器来源。” “什么?婚姻猎人?”苏愚不禁一怔,转头问道,“那是什么?” 巫山月也怔了一下:“你,不知道他是魂印猎人?” 苏愚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只知道他害了不少人。你先告诉我婚姻猎人是什么?” 巫山月便又在他身边坐下来,对他讲了一遍何谓魂印,何谓魂印猎人。苏愚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去侯府藏书楼时,那只会讲话的白猫就跟他提过魂印,他还曾搜寻过相关的书,只是离开时柳儿被杀,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这件事便被他忘在了脑后。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却碰到了一个专门猎取魂印的人,也终于弄清了魂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白了就是修行者的灵魂碎片,用以作为星器的能力和力量本源。这与割下人身上的肉来煮粥烧菜并无本质区别,却原来,星器是这样一种残忍的发明。但不得不说它可以成为修士星术的重要补充,它能赐予人层出不穷的手段,甚至可令人绝处逢生。就像今天这个矮子,在后知后觉的情况下,他竟能在高自己三旋的人手中成功脱逃。 苏愚有点心动。身处险境,他很需要一些非常手段。区区两年的缓冲时间,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在修为上胜过坐镇一方的王侯,甚至那个林暮都会让他望尘莫及。吞噬了黎氏全族的星府之后,那林暮可是拥有全999的资质。再加上资源充足,有人悉心指点,无须像自己这般回避隐藏瞻前顾后,自己怕是拍马都追不上。所以努力提高修为只是一方面,其它办法也必须要想。因此他不惜舍弃大笔花精去结交北斗阁,以期将来通过北斗阁寻到可能的助力。而外力能否寻到且不说,保障自身的手段也同样不可或缺。星器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他想的不是去买星器,而是自行炼制。炼器的前提是有大量的魂印,可苏愚并不想做一个夺人神魂的魂印猎人。他想到的是自己冥王空间里那些无意识的灵魂,原本他还不知收取他们有何用处,总不能一直储存着用作将来再次轮回的养分。他可不想再死一次。而且一旦被并入林暮体内,独立的灵魂恐怕也将不复存在,估计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再有。在明白自己拿到的是猎取魂印的法诀之后他不禁在想,冥王空间里那些灵魂,自己可以自如操控,是不是也能通过猎魂法诀提取魂印呢? 如果能的话,这意味着一扇从未向世人敞开的门将向他敞开。一想到这儿,一向沉稳的他竟不可遏抑地激动起来。 第四十章 荐学手书 夜色渐深,城中远远近近的灯火一盏盏暗灭下去,星月的光辉变得越发纯净,高踞屋顶的少男少女又沉默下来,或仰头望着夜空中的璀璨靡丽,或低头盘算自己的忡忡心事,谁都不提回家,就这样一起坐在不知是谁家的房檐上。檐前生着些稀稀拉拉的野草,在月光下,在微风里,在两人身前,不停地簌簌抖动。偶尔有不知名的鸟从头上掠过,或许是星兽,也或许只是被惊飞的夜雀。 “该回去了。”巫山月忽然说道。 “哦。”苏愚从揣摩猎魂法诀的恍惚中被唤醒,侧头看了女孩一眼,“这次不打算呆到天亮然后直接离开?” “也可以。” “……还是算了,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好赶路。”苏愚边说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手伸向巫山月。他以为她会像来时一样带自己离开,但女孩只是瞧了他一眼,就径自起身向另一边走去。他挠了挠头,连忙跟上去:“带我走啊。” “你不是有侍女?让她带你。” “侍女……她只是个灵体,带不了人。” “那你自己跳下去,又不是很高,摔不死人。” “是摔不死,可摔残了也不好啊。” 苏愚傻傻地站在那儿,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为什么,闷坐了片刻月儿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女孩似乎又像小时候那样耍起了小性子,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巫山月只是看见苏愚向自己伸手时,突然想起他说有心上人的话。事急从权,带他飞过来不算什么,可她不想让他当成这是想当然的事情。自己不是他的什么人,这略嫌亲密的动作已经越界了。她莫名地有些生气,没再理睬苏愚的话,直接运起星力,从屋顶上飞了下去,然后便径自沿着街道,走向回家的方向。只是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不好,是自己带他上去的,他想让自己带下来也无可厚非,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可刚想回头,就听见后面屋顶上苏愚在喊:“屋里的大爷大妈,救命!……我在你家房顶上,有个飞贼想绑架我,被人撞破逃了,把我扔在这里。……有没有梯子?快让我下去……” 听着后面院里嘈杂的人声和一阵鸡鸣狗吠的喧闹声,巫山月不禁轻轻咬了咬牙,然后面无表情地遥遥望着屋顶上的身影。 屋顶上的苏愚有些心虚地朝女孩笑了笑,向着檐下搬梯子过来的汉子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便顺着梯子爬下去。被惊动的一家老小纷纷爬起来围观这个差点被飞贼绑架的人,年过四旬的女主人还义愤填膺地骂了那飞贼几句,并端过一杯热茶让苏愚压惊。苏愚婉言谢绝了,就急急忙忙地告辞出了院子。 巫山月站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低声问道:“要不要我真的绑了你?” 苏愚便把胳膊平伸到身前,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正合我意,这样你肯定走不了了。我妈妈好不容易把儿子找回来,她会让你带走才怪。” 巫山月摇头:“我不带你走,只是想扔到井里,看看你怎么上来。” 苏愚连忙往旁边缩了缩身子:“别!没准我会变成贞子爬上来。” “贞子?”女孩怔了一下。 “……说顺嘴了。贞子是彼岸的一个恐怖故事里的女主角,被他父亲推到井里淹死了,然后就变成了鬼,从井里爬出来找人索命。”苏愚只得简单地解释一下,细节上会涉及到录像带、电视之类的东西,这个世界没有,他也懒得说太多,所以刻意回避开来。只是过后女孩还是追问了一句:“彼岸有很多鬼吗?” “也没有,就是故事而已。”苏愚想了想,鬼这个东西具体怎么定义他也说不清楚。通过虚无心界感应到的那些灵魂或许就是鬼了,只不过它们存在时间极短,而且不能害人。如果能的话,就无须自己替他们追凶报仇了。 “屈死的人能够变成鬼,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巫山月喃喃了一句,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那我就能再见到妈妈了。” 苏愚一愣。他能听出她淡淡的声音里隐含的思念,不禁在想,如果刚刚死去不久,自己确实能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了。他紧走几步追上去,岔开这个有点悲伤的话题,问道:“你明天别走了好不好?再留几天。” “我想走。” “起码报了仇再走。昨晚上想杀你的人,你就这样放过了?” “我杀了他五个人,还想怎么样呢?” “我们这么多年没见,刚见面一天你就要走,连叙旧的时间都没有。” “不是叙过了吗?” “我觉得还没叙够。” 巫山月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落花独立的领域迅速撑开,月光下深眸如海凝视着苏愚:“早上你说的话我不是不信,可我从未感受过你说的危险,我做不到完全相信。华姨骗过我七年了,我害怕再让你骗我两年。我知道,这样想对你不公平,可是林暮,对不起,我真的有点怕。” 苏愚愕然,看着女孩少有的略带歉意的表情,沉默了半晌,然后淡然一笑:“没事儿,这不怪你。” 还能说什么呢?如果没有金珞华骗人在前,巫山月确实不会如此,最多是不太相信,却不至于因怕受到蒙蔽而非走不可。她现在的心态他完全能够理解,而且留下来还要面对婚约遗留的尴尬。 巫山月撤去星术,转身继续往前走,只是脚步放慢了些许,尽管如此,苏愚却仍然只是慢慢缀在她的身后。前边的人不说话,后边的人也找不到话题,两人又陷入了僵冷的沉默。不过,没过太长时间,身后的一声呼喊就打破了僵局:“前面的,是不是林小公子?” 苏愚一愣,回过头,却见一个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他,兴奋道:“还真是林小公子!这样一来我就省事儿了,这是我们北斗阁的三……司徒公子让我给公子送来的,是您要的推荐信。” 苏愚也仔细打量对方两眼,白天似乎在北斗阁见过,俨然就是店里的伙计。不过,向皇家要推荐信会有这么快吗?就算司徒霸天跟三皇子关系极好,两边通过消息之后,三皇子写信,再传送过来,怎么也要几天的时间吧?今天下午刚商议妥当,晚上信就递过来了? 苏愚满腹狐疑地将信接过来,问道:“不会是假的吧?” “这您放心,公子是我们北斗阁的贵人,您委托的事情我们绝不敢疏忽。不信您看,信封上有皇家的印章,印章上有皇家特有的星力痕迹,外人做不了假,这字也是三皇子亲笔手书。”伙计毕恭毕敬地解释道。 苏愚低头看了看,借着月光,依稀可见信封上盖着大红的朱砂印章,似有龙形的图纹缠绕。天色太暗,他也分辨不出皇家印章是什么模样,三皇子的笔迹又是怎样,总之伙计既然这样说了,八成是没有问题的。 来的正好。月儿闹着要走,怎么留也留不住,这推荐信来了,便真正让她有了稳妥离开的借口。 苏愚心中一阵欣喜,转过脸,见少女正有些好奇地在身后静静观望,他便走上前把信塞到她的手里:“这是你的。明天带着它上路,这回我就不留你了。” 说完他笑了一笑,好似解决了一个世纪难题一样轻松愉悦,然后迈步走向家的方向,只留下巫山月独自一人,拿着那封从天而降的推荐信呆在那里,伫立良久。 第四十一章 两心相知 这封推荐信来得实在是太过意外。其实巫山月不止一次向往过京都上灵,向往过重华学院,那里才是大修行人的摇篮。即便是幼时身在琉球,她也曾听父母提起。那不仅是整个华夏地区的核心学府,许多其它国家的修行者也不惜花费巨大代价穿越险境远来求学。以她的资质和修为,也早该前往京都,只是为了等苏愚回来才耽搁下来。原打算完婚后再赴京求学,可现在婚约名存实亡,这事也就没了结果。她实在没有想到,恰恰在这时候,苏愚从皇家那里要来了给重华学院的推荐信。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这是三皇子姬行空亲笔手书,邀请她前往重华学院就读,将此信交与院长姬盛名即可入学。 凭巫山月的条件,若单单只是想入学,这封信可有可无。可聪慧如她怎会不知,这封信其实是拿来向金珞华做交代的。皇家的邀请都下来了,还是皇子亲笔写的推荐信,这学院自然是非去不可。她的离开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要赴京求学。 这是苏愚给她安排的退路。不得不说这是个完美的退路,如果金珞华和林凤山不让她去,不管会用什么样的借口,都意味着他们确实没安好心,对修行人而言,没什么比入重华学院修行更重要的事,再加上来自皇家的盛情邀请,这可是一份送上门来的殊荣,拿什么理由去拒绝?而既然有了可知的去处,林凤山也不太会因为担心她失去掌控而提早下手,所以即便他们真的心中有鬼,她也可以安然离开。 看到了这封信,巫山月才知道苏愚确确实实是在为她着想。他是想到了自己一定要走,这才未雨绸缪。他不是千方百计留下自己,而是真正考虑让自己安然离去。如果早上那番话是情急之下为了挽留自己而编造的谎言,他绝不可能提前做这样的安排。那么,显然是自己想多了。他没有撒谎。 亏自己刚刚还说了那番伤人的话。他现在一定很伤心吧? 拿着信站在夜风里,巫山月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苏愚已经走远了,只剩她在冷寂无人的街上站着,百褶长裙的裙摆在风中轻轻起落,绽放着孤独摄人的美。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的苏愚早将她的事抛在一边,全身心地投入到对猎魂法诀的研究中去了。他根本顾不上伤心,反正推荐信拿到了,巫山月要走就让她走,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处于“已完工”的状态,而猎魂法诀这个新鲜又有用的东西则进入了紧张的作业期。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家里,絮儿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了。见两个孩子一起出去赏夜景,金珞华开心不已,她是巴不得两人多多地单独相处,回来又着手给他们做夜宵。只是苏愚忽然就提起月儿拿到皇家推荐信的事,金珞华的笑容便僵了一瞬。巫山月去京都修行她不反对,其实她也早在考虑,可两人的婚事没有着落她不敢放她去那种英才济济的地方。自己的儿子再聪明灵秀也是个不会修行的凡人,与京城学院里的修行天才们完全没有可比性。她怕自己的儿媳妇被人抢走。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月儿闹着要解除婚约,现在两个孩子出双入对情况刚刚有所好转,却要被这一纸推荐信唤去京城,眼见便是人去楼空劳燕分飞的趋势。金珞华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可这种事只能尊重月儿本人的意见。 金珞华问巫山月要推荐信,巫山月犹豫了一下,这才把信取出来递给她。金珞华看过了,确认了这是皇家的信函,抬头笑道:“真没想到,皇家会写信来邀请,这可真是月儿的大喜事。月儿,其实照理说,你早该去京城修行了,是我一直考虑你和小暮的婚约才耽误了你。你不怪华姨吧?” 巫山月摇了摇头,纤手不自觉地揉搓了一下长裙的褶皱。 金珞华叹了一口气:“虽然你跟小暮的婚事还是没定下来,但这次我不拦你,就是心里舍不得,小暮也刚回来,不如多留几天再去,你看好不好?” 巫山月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两下,将目光投到苏愚身上。 苏愚边琢磨着猎魂法诀边听她们说话,见一个提到自己,一个又向自己看来,不禁愣了一下。妈妈指望自己帮她留人,这怎么可能?在外面已经好话说尽,人家铁了心要走,何必强留?所以他浑不在意地说道:“我无所谓,月儿想哪天走就哪天走吧。” 金珞华的眼神不禁为之一黯。自己留不住人,儿子也不上心,看来这个儿媳妇注定是给别人家养的了。可惜幻海沙漠的事至今还没着落,不然倒可以让小暮跟月儿一起去京城,哪怕进不了学院,就近守着儿媳妇也是好的。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蜃龟,帮小暮获得修行能力。 她暗地里转了一番忧愁心思,表面却还要强作笑脸,正不知该继续说点什么挽留的话,却听巫山月轻轻淡淡地说道:“还不是招生的时候,我现在去了,也要等八月才能正式入学,……再留些日子也好。” 金珞华又惊又喜自不必说,苏愚一下子就懵住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拿到了信函巫山月反而改了主意,少女的心思是如此细腻多变,他一点都揣摩不透。所以当两人从金珞华房里出来,一前一后爬在楼梯上,他忽然停下来回头问:“你怎么又不走了?” 巫山月微仰着美丽素净的面孔,看着他:“你这样问,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赖在你家的感觉……” 苏愚连忙摆手:“不不不,绝对没那个意思!” “那就好。”巫山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两只手轻轻提着裙子,一步一步往楼梯上走去,这一幕优美如画。走过苏愚身边时,她用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信你的话了。” 少女优雅的背影和轻盈的脚步声一起,很快消失在楼梯尽头。少年站在楼梯中央,仔细咀嚼回味了一番对方话里的意思,而后会心一笑,便也不紧不慢地上了二楼。 这一夜,两个人又都没有睡好。 巫山月虽然决定暂时留下来,但心里反而更加不安。她现在还是不知道留下来能做什么,可苏愚为她着想,她也该为苏愚着想,他们两个不应该分开。而一旦彻底相信了苏愚所说,认真去想那些诡异阴险的事情,发现自己的未来是那样可怕的一团黑暗,她就怎么都睡不着了。而睡在隔壁的那个家伙,却不知已经在这种黑暗中煎熬了多久,而且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从彼岸那个不知在何处的世界来到这里,什么话都不能对人说,所有痛苦和孤独都是自己一个人扛,从七岁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 想到这些,她心里便不禁有些难过。类似的处境她也曾有过,苏愚被人从彼岸带来的那一年,她也从琉球漂洋过海,流落到这个荒僻的海滨小城,一个七岁的女孩,举目无亲,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甚至连当地人的口音都听不太懂,可她还是努力一个人活下来,直到那一天在海边遇到了他。 他们的境遇不尽相同,可孤独和苦难是类似的。只是那时候两个小小的孩子,各自以为懂了对方,其实却谁也看不懂谁的心,而且各自铸就了一方小小的壳,藏着自己可怜的脆弱。怪不得以前她总觉得看不清他,现在好了她看清了,她理解他的内心是什么模样了,至少她认为自己理解了。 如他所说,他们两个是一样的,真真切切是一样的。 当然他比自己经历了更多苦难,也更孤独,好在现在他有了自己这个同伴,哪怕最终仍逃不过林凤山的魔爪,还有自己可以陪他一起死。 虽然处境无比凶险未来无比黑暗,可找到了同伴的感觉却是如此开心,而且这个同伴是他。少女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她从未感觉有人跟自己靠得如此之近,如此心心相惜,让她很想呆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就算是小时候妈妈也未能如此,不,这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感情。 所以她在黑暗中睁着漂亮的眼睛,静静地靠在床头,侧耳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却只有阵阵风声入耳,楼前楼后,花木轻摇,如人低语。 于是她忽然又有点不开心,再一次想起他说过有心上人的话,心里都是闷闷的感觉。她便又想,自己跟他只是同舟共济的伙伴,不再是别的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在乎这些? 终于她坐起来,取出白天从何叶那里拿的小葫芦,打开塞子轻啜了一小口。冷冽的天王星的气息弥漫全身,将因胡思乱想引发的温热心思冲淡了些许。然后她盘膝而坐,双目微合,很快进入到心无外物的状态中去。 睡在隔壁的苏愚则自始至终都处于打坐状态,从来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当然他并不是在修行,而是在依照法诀演练猎魂术,这其实是一种自我分割神魂的手段,不明就里的人随便一练,自己星府内的行星就会动摇错位,此时再有外力牵引,便会有魂魄透体而出,至此星府崩坏神魂损伤,一发不可收拾。 苏愚当然不会拿自己的星府开玩笑,他选定的目标是冥王空间里那些无意识的灵魂。因此张瑶和王一殇见到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奇景,一颗又一颗不同颜色的星体,忽然莫名其妙地从四处游荡的灵魂身上剥离开来,漂浮在冥王空间里,好像一盏盏 大大小小的孔明灯。整座冥王空间就像变成了一座灵魂的屠宰场,尽管看不到一丝血腥,却隐隐充溢着杀戮的味道。 张瑶也记下了那道法诀,所以她知道苏愚在做什么,只是默默地在一边看着。王一殇却被彻底吓到了,生怕苏愚也会把他的星体也剥离出来,那无疑就是把他的灵魂大卸八块。好在苏愚理都没理他,他在想着如何将这些灵魂碎片从冥王空间里弄到外面保存起来,那样才好进一步进行炼器。当然现在就这样存在这里也不错,孤寂的冥王空间变成了一片星光闪闪的世界,似乎有了一点生气。只是炼器该去哪儿学呢? 此刻,沙水城中心大街,某间专门贩卖甜点的小店里依然灯火通明。吧嗒吧嗒吃东西的声音中,一个很是甜糯迷人的女声响起,听起来略略有些无奈:“你夜里不回家,你爹怎么也不来找你呢?现在都丑时了……” 吧嗒声的间隙里,是一个小女孩模糊不清地说话声:“小童,小童没有妈妈……也没有爹。” “……哎?司徒霸天不是你爹吗?” “哦,姐姐……说的是……皇子殿下呀,他才不会管我呢,……他巴不得……赶我走,省得我老跟他要东西吃。” “皇子殿下?……哪个是皇子殿下?” “司徒霸天……就是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 第四十二章 一人入梦 北斗阁卧室里,星光在床头撒下一片浅浅的银辉,蒙头大睡的皇子殿下忽然翻了个身,一脚把束缚自己的被子踢飞到床下,口中喃喃不清地说着梦话:“秃驴,少啰嗦啦,我姬行空……自然是要天马行空!”显然梦里也不得安宁,不知正受着哪位秃头和尚的训诫。没了被子的皇子殿下似乎觉得冷了,蜷了蜷身子,把头往枕头下面拱了拱,只是床头忽然红光一闪,砰的轻响一声,一个与他本人一模一样的虚幻人形从他身体里直直地飞出去,滚落在床下,就像被人一脚将灵魂踹出了躯壳。人依然好端端躺在那儿,床下却爬起来一个光影变幻的皇子,同时床上也多了一个身披红色僧衣的人影,那也是一个幻化出来的虚影,但与真人相仿,是个一头长发、长相极妖媚的年轻男子,他径自往姬行空身上一坐,一手支着下颌,微翘着嘴角问床下的皇子虚影:“你叫谁秃驴?” 姬行空傻愣愣地看了看床上依然酣睡的自己,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上的不速之客,不禁用手一指对方,惊声叫道:“姬流烟!啊不,十六叔,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当然是你梦到了我。我的化梦分形术就是依托他人梦中的我才能化出分身,你不梦我,我缘何至此啊?”那叫姬流烟的男子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僧衣,很是嫌弃地撇了撇嘴,“我虽爱红色,却绝不爱僧衣这种款式,又土又老,你把我梦成这副模样,叫我情何以堪?”说着他又抬手摸了摸自己肩上的头发,轻哼一声,“还好没真的剃成秃子,我这头漂亮的长发还在,不然我要你好看!” 姬行空依然一脸呆滞。做个梦而已,谁知道会梦到谁,梦里又是怎样一幕场景?他只模糊记得寺里那堆和尚又在跟自己说教,说自己身为皇子行为乖张丢了皇家颜面。……不对,那群和尚什么时候开始替皇家操心了?莫不是把皇帝老爹的那群哥哥弟弟叔叔伯伯梦成了和尚?所以这位出了名古怪的叔父就借机化了分身跑过来了? 姬行空命星海王,而皇家命星海王的人寥寥无几,十六叔姬流烟是最年轻也最有名的一个,两人年纪又差不多,所以素多来往,不小心梦到了倒也情有可原。偏偏对方修的是海王星的梦境法则,凭空衍化出一个分身,直接从自己梦里钻了出来。 姬行空一脸懊丧的拍了拍脑门:“你来就来了吧,干嘛还给我也弄一具梦境化身出来?这样我比没睡觉还累啊!” 姬流烟纵身从床上跳下来,落地悄无声息:“不然呢?万一你醒了我的化身可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呗,再到别人梦里去找一个。” “呵,如今像侄儿你这么惦记我的人可不多了,他们都不敢梦到我。” “……其实我也不敢,我梦到的真是和尚!” “长发飘飘的和尚?”姬流烟斜了姬行空一眼。 “……,这是个意外!” “以后不妨多意外几次。” 姬行空一脸无奈:“好吧,既然你来了,我正有个事情拜托给你。” “哦?不要妄图让我帮你打架,你知道我一向讨厌那种野蛮的行为。” “咳,本皇子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做那野蛮之事?就是想请你带个话给院长六爷爷,我新近物色了一个绝佳的花精讲师人选,还得让他下书延请一下。” “花精讲师?重华学院最不缺的就是花精讲师。” “这可是个少年天才!” “讲师要的是经验,要什么天才?” “能做一品花精!” “那不重要,你可见过能做一品花精的先生教出过做一品花精的学生?” “能酿美酒!” 姬流烟一面与姬行空对答,一面在阁楼上转了两遭,然后顺着楼梯飘飘忽忽地往楼下走,形如鬼魅,此时忽然回过头来:“可比得上青桑酒好喝?” 姬行空紧随其后飘过来:“青桑与之相比,如同白水!” 姬流烟眼神一凝:“若此言不虚,倒是可行。” “可行可行,十分可行!只不过这人身份特殊,是淮清侯林凤山第五子,名叫林暮,而且,”姬行空犹豫了一下,“不会修行。” 姬流烟本来又在飘忽下楼,闻言不禁又停下来:“林氏不败之血的耻辱?这个人我倒是听说过。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今年也才十五六岁吧?区区凡人,这个年纪就能做出一品花精?” 姬行空嘻嘻一笑:“所以才是少年天才嘛!” “原来如此,淮清林氏一脉,还真是人才济济。”姬流烟若有所思,自语似地说道:“先有林佩璇,又有林佩璃和林易,都是凭真本事考进去的,林佩璇算得上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另外两个虽不显山露水,但也绝不简单。如今这个身为凡人的五公子林暮,能把花精做到这等程度,与这几个相比也不遑多让,甚至他们几个还是学生,他却要跑去做他们的讲师了,倒也有趣!” 姬行空怔了一下,林佩璇也在重华学院?想起淮清城里那个一身火红衣裙的高傲少女,心里不禁又多了一个疙瘩。不过这样一来,把林暮弄去学院做讲师倒真是有趣得很了,凡人弟弟跑到了自己的讲台上,倒是要看看这个心高气傲的姐姐作何想法。想到这里,他便连忙附和道:“何止有趣,简直是绝妙!” 姬流烟露出一个比女人更媚的微笑:“呵,一个凡人孩子生在别家,毫无压力,可生在不败之血的林氏侯府,那就是耻辱了,此子不仅未曾一蹶不振,反而奋发至此,生生趟出一条路来,可比那些修行天才更为可贵。任教之事我会极力促成,还会亲自到侯府聘请。” 姬行空看重的只是美酒和花精,可不像姬流烟转了这么多复杂的心思。总之事情搞定了就好,也不枉自己以这种鬼魂似的灵身陪这位叔叔闲聊过夜。姬流烟在一楼货架间随便转了一遭,嘲笑了一番顾乐文的经营无方,便从紧闭的店门处径自穿过,飘到街上。房门和墙壁自然挡不住这凝聚海王之力的梦境虚影,姬行空也紧随其后穿门而出,一到街上,便听姬流烟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 “十六叔莫非探到了什么宝贝?”姬行空好奇问道。 姬流烟并未回答,而是问了一句奇怪的话:“这沙水城,一直都是这副样子?” “昂,这副样子有什么古怪吗?”姬行空不解。 沉默半晌,姬流烟说道:“也没什么古怪。”而后他忽然举足向天空飞去,整个虚幻的身形迅速向上飘举,飞过街边的楼阁直达半空。夜风吹得虚影有些涣散,他却凌空肃立,凝目向下观望,眼底亮起点点幽蓝光辉,璀璨有如星火。 高天之下,是一座沉睡在黯淡星光里的小城,城内房舍成排、楼阁列布,然而所有房舍楼阁的脚下,那一条条纵横的街道中间,却并非泥土和坚实的大地,而是蔚蓝静谧的海水!整座小城,完完全全漂浮在安静的海面上,那街面上依稀有倒映的星空,甚至有巡夜人提着灯笼在街上行走,也是走在海水之上,每走一步,踏落水面,便有粼粼波光荡起! 这竟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城市! “所谓真实幻境,原来如此。……大概这天底下,也只有我能看破了。”姬流烟低声自语,而后向城西灯火通明处望了一眼,“摩羯圣殿竟会选在此处,呵,这是他自取灭亡。” 第四十三章 素女清寒 甜点店里,一桌子十几张糕点盘大部分都已经空掉,女店主有些茫然地站在一边,看着还在饕餮大吃、满脸都是糕点渣滓的小女孩。刚进店的时候,她觉得这小女孩可爱至极,甚至还白送了一块桂花糕,可到了现在,她满脑子就只剩下“可怕”两个字了。这样一个小姑娘,从傍晚进门到子夜过后一直在不停地吃,一个人吃光了她店里的所有存货。她那小小的肚子怎么装得下?尽管女店主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古怪的修行人,有着千奇百怪的星术能力,可一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大的小女孩有这种能力还是叫她无法接受。 尤其叫人羡慕嫉妒恨的是,这么不要命地胡吃海塞怎么就吃不胖呢? 楚灵漪端坐在贺小童对面,单手支颐,表面上安静如常不露声色,内心里也早已是翻江倒海。她一直以为眼前的小女孩和那个司徒霸天是一对父女,虽然司徒霸天年纪不大,可是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子并不少见。林南星本想直接出面将她送给司徒霸天,以使对方归心,是她出主意先尝试从他的女儿入手。她虽出身清寒,但绝不愿以色娱人,既然讨好他的女儿也有拉拢他的可能,还能对他有进一步的了解,何乐而不为?小孩子大多贪吃,这个贺小童尤甚,用街边的零食略作勾引,她就跟着自己走了。再然后来到这家甜点店,小女孩就一直吃一直吃,大有不吃空店家不离开一步的势头,她以为天黑了还不见女儿,司徒霸天一定会找过来,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再然后,吃得无比开心、觉得眼前的姐姐无比亲切的贺小童就把主子的秘密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原来贺小童根本不是司徒霸天的女儿,司徒霸天也不是什么司徒霸天,而是大周帝国的三皇子殿下! 毫无疑问,这是个劲爆的消息。此时城主和圣教正图谋沙漠之事,堂堂皇子竟隐姓埋名来到沙水,入主北斗阁,其背后的意图可想而知。此事应该尽快报与大公子知道,她便又立下大功一件,更无须再去用美色侍人。林南星当然不会妄图去招揽皇子,而身为皇子,身份如此高贵,也不大可能对她这样的女孩感兴趣。巫山月那是何等的气质和美色,自己虽也算得上貌美出众,却是万万比不得的,皇子能对她一见倾心,却不至于对自己也蠢蠢欲动。 楚灵漪有自知之明。知道了皇子的身份,她并未像发现了宝藏一般,以为正可以顺水行船,傍上皇家这棵大树。她不屑为之也不敢为之。林南星虽然待自己不好,还夺了自己身子,可毕竟还算信赖自己。而以自己这等姿色和资质去投靠皇子,最多也就是博一时之欢罢了。而且一旦背叛,就会被林南星那种小肚鸡肠的家伙终身记恨,她能想象自己会面临怎样的下场。她一介平民女子,哪有资格和勇气去背叛城主公子? 她静静地看着贺小童吃完了最后一份甜点,看着她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意犹未尽地舔着手上的糕点渣,微微一笑说道:“今天店里已经没东西吃了,改天姐姐再带你来,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真的吗?”贺小童眨巴着眼睛问。 “真的,姐姐说话算数。” “好!” 贺小童开开心心地答应了,一扭屁股从椅子上跳下来,仰起小脸认真地看着灵漪姐姐替自己付账。她能变化人形也才月余时间,行走在人间对许多事都充满好奇,当然最好奇的是人怎么可以做出那么好吃的东西,每一样都是美味,怎么吃都吃不够,只可惜吃东西还要付钱。吃了这么多东西显然需要很大的一笔钱,她发现,似乎这位灵漪姐姐有些为难。 灵漪确实很为难,她的银子不够付账。她本就没有多少钱,归真教每天都会有大笔香火钱进账,但大部分都归了城主府和圣师公西铭个人,能分到他们这些普通弟子身上的没有多少,她倒是经常能从林南星那里拿到一些赏钱,可是修行人的花销是极大的,像她这种资质低下的人,修为完全就是靠资源堆起来的。父母原以为她入教修行后会变成有钱人,可以有大把的银子贴补家用,可后来才发现,修行才真正是个吃银子的无底洞,她赚到的那点银子连自己都不够花用。当然她还是坚持每月省出一点留给家里。 教里也的确有几个有钱弟子,可他们都是靠欺凌凡人和接黑活弄钱,比如暗杀。灵漪做不来这种事,哪怕是杀凡人她也做不到。人们修行的目的自来便不是为了战斗杀人,之所以常常要战斗只是为了争夺资源。像灵漪这种不修战斗的女孩子其实很多,许多人的天赋星术都跟战斗毫无关联。 所以灵漪很穷,关键是她没想到贺小童可以吃这么多,即便店家打半折她都付不起。当然她不可能赖账不给,那是一整店的糕点,绝不是个小数目,店家还要生活,她做不出这种欺凌良善的事,所以只好赧颜一笑,满是歉意地说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账先记下来,天亮了我再来还上。” 没想到,女店主很是随和地笑道:“没事的,天师光临小店,是我的荣幸,银子您有了再给。” “银子我一定会给的。”灵漪郑重地承诺道,心中的尴尬却稍稍减轻了些。她想着回去哪怕向师兄弟们借点钱也要先把欠账还上,只是一直仰头瞧着自己的贺小童忽然抽了抽鼻子,向左右张望着问道:“姐姐,这是什么味道呀?” 灵漪愣了一下。味道?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吗?她轻轻嗅了嗅,空气中似乎的确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这气味极淡,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到,还是她对这气味极为熟悉才有所知觉。于是她的脸色忽然就变了。 这是归灵香,归真教特制的一种香,卖给信徒用来作为向归真弟子求援的信号。一些弟子被商家花钱雇佣成为保护人之后,他们也会送出这种香。商家遇到危难,便会燃香求援。归真弟子会在第一时间有所感应,迅速赶来。那么很显然,这家店就在某个师兄弟的保护范围之内,自己的付不起账被误认为是赖账不给,也不知这香已经燃了多久,说不定那人马上就要到了。 灵漪自嘲地笑了笑,又向女店主看了一眼。对方显得有些紧张,脸色微微发白,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害怕灵漪向她猝然出手,但是随即她便面上一喜,向店门外面大声喊了起来:“白天师,白天师你可来了!这两个人吃了我整店的东西,他们居然不肯给钱呀!你可要帮我主持公道呀!” 灵漪眉头一皱,回过头,却见店门一开,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走了进来。 第四十四章 同门厚义 天光黯淡,店门前的灯笼早熄掉了,来人推门而入时披着点点星光,尽管面目不太清晰,但看那身形轮廓依稀便是熟识之人。女店主喊对方白天师,而归真教白姓弟子只有一个,灵漪脱口叫道:“白夜师兄?” 男子在门口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落在灵漪身上,有些意外地问道:“灵漪师妹?你怎么在这儿?” “我……”灵漪很是难堪,欲言又止。归真教弟子间颇多不睦,保商护店更是别人赚钱的营生,一般不会因同为教中弟子而网开一面。其实这位白夜师兄倒是个很随和的人,自她六年前入教,就对她关照极多,甚至有女弟子说他八成是喜欢自己,只是后来她被公西铭送给了林南星,两人的私交便淡了。 “她……她们吃了我一整店的东西,不肯给钱,白天师你可不能因为她是圣教弟子就放任不管,那可是一整店的东西呀!”女店主见两人相识,目光中便有了些怯意,但还是鼓起勇气控诉起灵漪二人的“罪行”。 “姐姐一口都没吃,都是我吃的。”贺小童拽着灵漪的衣角,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白夜。她知道眼前的麻烦都是自己贪吃引致的,姐姐很温柔待自己很好,不能叫她替自己担了责任。眼前这家伙来势汹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打架,打架什么的她才不怕呢。 白夜皱着眉头,慢慢走上前,看了看贺小童,向灵漪问道:“这孩子是谁?” “我……妹妹。”灵漪一时不便解释,因贺小童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她便称这是自己妹妹。 “她一个小孩子,能把店里的东西吃光?”这话也不知是问灵漪,还是在问店主,说完,白夜还特意向周围扫视了一眼。店面不大,不过二十几平的地方一览无余,果然是除了冷冰冰的货柜和桌椅,什么都没有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可千真万确就是她吃的!”女店主分辩道。 “白师兄,东西确实是我们吃了,可我没想赖账,只是手上没带那么多银子,说好了一早就来还上的。”灵漪也如实说道。 “是这样吗?”白夜转头向店主问道。 “说是这么说,可您又不是不知道,天师们拿了东西经常这么说,记账记账,可从来也没见谁还账呀!” “我楚灵漪不是那种人,说了还一定会还的!”灵漪就算是绵软的性子,一再被人冤枉也有些急了,又生怕白夜也误会自己,转向他还想分辩:“白师兄……” 白夜却对她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低头又看了看贺小童,小女孩微微噘着嘴,也很不开心地仰头看着他。他想了一想,便又向店主说道:“我圣教教规严明,一向与人为善,教中弟子从不会以力压人、欺凌商户,灵漪师妹更是生性善良,既然说了会还你,那就一定会还你的。” “可是……”女店主想说,你们归真教明面上维护得冠冕堂皇,暗地里也没少做欺压良善的事儿啊,可自己倚仗的天师摆明了要跟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她再说下去只怕惹恼了对方,心中惶急气苦,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白夜却又问道:“欠你多少银子?” “十,十四两。” 白夜一拍腰间的天师牌,手上多出一把碎银子,伸手递给对方:“我替灵漪师妹付了。” “这,让白天师破费,这多不好啊。”女店主一脸为难,却还是笑着把银子接了过去。 灵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待白夜转过身来,她才说道:“白师兄,谢谢你,我会尽快还你的。” “谢什么,谁都会有难处,举手之劳罢了。”白夜又摆摆手,“快带这小姑娘回家去吧。” 甜点店的麻烦事就此得到了解决,灵漪牵着贺小童的手出了店门,白夜紧随其后。后半夜的街上冷冷清清的,沉睡中的小城朦朦胧胧。灵漪又向白夜道了一次谢,这才带了贺小童往北斗阁的方向走。都这个时候了,再去敲北斗阁的门其实不太方便,灵漪便停下来俯身问道:“小童,要不然,今晚就去我家里?” 灵漪说的家就是城主府,林南星的院子里有她的一个房间,虽然带个孩子回去也不太方便,但总不能把她丢在街上不管。其实,既然知道司徒霸天是皇子,便不难想象,这跟在他身边的小孩绝对不简单,单是这惊人的食量就不同寻常。可是她看上去跟贪吃的普通小孩没什么区别,又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灵漪也就忍不住当她是个小妹妹。 小妹妹却摇了摇头,用略带奶味儿的声音说道:“我有地方去,姐姐也不用送我。” “那,你要去哪儿?” 贺小童转头看了看,然后指向远处耸立在街边的一株大槐树:“那树下面有个园子,我到那边去就好了。……姐姐,记得来找我玩。” 灵漪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也不知她说的是个什么园子,为什么她要住园子里,这时小女孩却双臂一振忽然凌空跃起,她吃惊地移回视线时,对方两只小胳膊已经变成两只巨大的翅翼,随即整个人化作一只丹顶仙鹤,翅膀一拍飞上夜空,直奔那株大槐树的方向,眨眼之间已去得远了。 灵漪不禁惊得一捂嘴巴。真是好大一只仙鹤!还是会变化人形的仙鹤!星兽她倒是见过几只,能化作人形的却是闻所未闻。皇子身边的小小女童竟然是这等身份!这叫她怎么能不大吃一惊?想想这样的一只星兽一直叫自己姐姐,真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她望着贺小童飞走的方向,在街心呆立半晌,直到听到身后有人声响起:“我就猜她来历不凡,居然是只化形星兽!这便是传说中的妖了。” 灵漪回过头,却见白夜站在身后。他竟然一直没走,反而跟了过来。灵漪不禁问道:“妖?” “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变做人形是为妖,这样便可拥有跟人类修士相仿的修行速度。”白夜莞尔一笑,“化形星兽极少,无一不是天赋异禀,你如果有这样一个妹妹,就不必在那林南星身边苦苦周旋了。” 灵漪苦笑道:“我哪里会有这样神通广大的妹妹。” “她到底是谁?” 灵漪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北斗阁的人,好像她的主子是三皇子。” “三皇子?”白夜也是吃了一惊,“皇家也派人来了?” “嗯,”灵漪点点头,“多半是因为蜃龟的事吧,传闻中可使一切梦想成真的真实幻境,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想不到皇家也想染指此事。圣师正联合城主府的人在城南沙漠修建祈星大阵,建成之后要三百六十个修士入阵祈星,可助蜃龟苏醒脱困,到时人人皆可获得一次得尝心愿的机会。难道堂堂皇子殿下,也要像那些散修一样来争一个祈星的资格?” “这就不得而知了。”灵漪沉吟了片刻,问道:“白师兄,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三百六十位阵徒,其实我们圣教弟子也能凑够这个数目,为何圣师不把这机会都留给我们,还要对外广传消息,招揽附近的散修们前来?” 白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教中弟子各有猜想,其中有许多内情是我们无法得知的。” 灵漪犹豫了一下,终于又问:“师兄就不想也去争一个名额吗?” “嗯?”白夜抬头看着她,沉默不语,星光下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灵漪咬了咬嘴唇,鼓足了勇气说道:“或许,能靠真实幻境获得真正的修行能力呢?” “师妹慎言!”白夜忽然冷声呵斥道,“难道圣教赐予我们的不是真正的修行之力?” 灵漪吓了一跳。她当然知道有些违逆圣教的念头想想就好,不足为外人道,但她一直相信白夜师兄为人极好,以前也同样流露过一些对圣教的质疑,今天却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她心里正惊疑不定,却见白夜愤愤地哼了一声,便一拂衣袖,与她擦身而过向圣殿所在的方向走去。自她身边擦过时甚至撞了她一个趔趄,但却有一个温热的小东西塞进她手中。她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面小小的椭圆形的血色玉牌,在掌心里不断散发着热量。 她正疑惑不解,一道信息却从掌心忽然传入脑海:“师妹,我们这些被度化之人,一切都在他人掌握中,有些话出得你口,不止入得我耳,切要小心才是。我怀疑王真师兄、许彦明师弟等人都是因言语不慎被送入登仙台。明日初十,又是每月一度登仙日,此时说话,更要三思。不过你已是林南星女侍,登仙台上不会有你的名字,然而我却不同,我被选中应是迟早之事。此玉是我家族特制血牌,可寄送我的心念与你,若我身死,则此玉失色。虽然教中弟子纷纷传言,登仙台是生死路,却无人能够印证真假,万一我被选中,师妹自可凭此洞烛玄机。此玉且寄存你处,以做防范。” 第四十五章 圣训惊心 灵漪这一宿都没怎么睡好。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块血牌,一闭眼脑中便浮现出白夜师兄的模样。白夜的出身与她这种平民弟子不同,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辽西侯白羽伦的亲侄子。当然这些只有私下几个要好的同门知道。出身虽好,奈何无修行天分,才会跟平民弟子一样来归真教搏一个修行机会,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白夜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记得六年前初入教时,她眼中的白夜师兄谈笑自若、意气风发,那时候大家都对修行的未来满怀憧憬,后来有位师兄莫名失踪,教中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再后来有了登仙台,每月都要选送三个弟子登台前往南越总教,可是只见人去,不见人回,去了便泥牛入海,全无消息,随着教中老人逐月减少,质疑声便纷纷浮出水面。白夜变得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修行更加刻苦。 很长时间以来,灵漪都不懂白夜的想法。入教时她是一张白纸,完全不知修行为何物,所有有关修行的启蒙都是在教中完成,圣师说什么她便信什么,虔诚奉上自己的信任和尊崇。平民弟子大都如此。所以当后来有一天白夜对她说,“我们的修行是假的,很可能是在为人作嫁”时,她根本无法理解。她记得那时白夜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天上偶尔会掉一次馅饼,可惜从来不会砸到我。” 灵漪便觉得他是一个悲观的人。只是后来她渐渐明白,修行资质是天生注定,就像出身门第、血脉遗传等一样,它与生俱来不容更改,圣师说他们是积德行善才有了今天的善果,可她接触的修行人越是厉害的便做恶越多,比如林南星,比如林艺萌,再比如圣教中的两位黑白尊者。莫不是他们有了先天修行之力就可以为非作歹,而自己这些人只能战战兢兢修身养性?可即便是如她一般的圣教弟子,欺凌百姓的也不见承受所谓天罚,反而拿到更多钱财和资源令修为突飞猛进。 一段时间的迷惘之后,她开始相信白夜才是对的,同时她开始后怕,不知道自己到底出卖了多少东西才换得今天的修行,随着老弟子逐月减少,她也在怀疑会不会要付出生命?幸运的是她成了林南星的女侍,只要能一直受林南星青睐她就是安全的,就像最老的那一批弟子里面仅剩的那个絮儿师姐,她是狂沙营首领墨鱼的爱妻,据说当年为了她,墨鱼跟公西圣师曾经大打出手,她虽然一直是个普通弟子,可至今都无人敢对她有丝毫不敬。 没有哪个女弟子不羡慕絮儿师姐,灵漪也一样。可她知道,想再找个墨鱼那样的人嫁掉,不过是发梦而已。林南星的女人从来都是玩过就换,她只好细致周到地为他做事,让他觉得自己比那些只会软在床上的女人更加有用。主子的信赖就是她的安全保障。家中父母以她为荣向邻里夸耀之时,该不会想到她竟在如此可怜可悲地挣扎求活。 登仙台,又到了选送弟子上登仙台的日子了。确实如白夜所言,灵漪还在为林南星做事,公西铭不可能选她登台。她是安全的,可白夜却是处境最危险的几个人之一。他入教早,修为高,有十足的理由被送入南越总教。他应该是早有准备,只怕登仙台真是生死路,才想找个人托付血牌,恰好今夜遇到自己。 上了登仙台真的会死吗?白夜师兄也要死了?其实那些所谓去了南越的师兄师姐们,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再也没有一点消息,对她而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白夜师兄也要如此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她忽然觉得心中难过异常。她又想,只要他活着就好,哪怕一直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师兄师姐里面也有很多好人,她祈祷他们其实都活着,活在地图上那个遥远的南越。 辗转反侧中睡着了,但只是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再睁开眼时,窗上透进白蒙蒙的天光,灵漪就起了身,洗漱之后赶往圣殿。这个时间林南星是不会起床的,不知还在搂着哪个女人做梦。她要去参加圣殿的登仙仪式,再回来报告有关三皇子的消息。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走出府门的时候,她遇到了同样赶往圣殿的絮儿,连忙问候了一声“师姐早”,絮儿微笑着回了一声“早”。与孤僻古怪的墨鱼一样,絮儿也一向有点离群索居,两人虽同住城主府,却素无往来,彼此并不熟悉。 絮儿在前,灵漪在后,两人踏着晨曦,一路赶到了摩羯圣殿。从辉煌气派的正门进去,前殿正中竖着一座美丽妖异的大理石女像,据说这便是归真教的真圣大人。弟子们见到这雕像,都以为真圣本是女子,可公西铭却说,真圣有万千化身,亦男亦女,这石像不过是她万千化身之一,其真身不可状其形,不可摹其貌。这夸张的说法给真圣蒙上了一层极为神秘的面纱。两人在真圣像前恭恭敬敬伏地叩拜,然后起身向左,进入圣训堂。 圣训堂是弟子集会、聆听圣师公西铭教诲的所在,堂内宽敞明亮,桌椅连排,足足能容纳千余人。此时三百多名弟子绝大部分都已会齐,各自找位置端坐,只等辰时一到,圣师前来选人登仙。灵漪一进门,目光就开始四处游弋,很快落在坐在后排的白夜身上。 白夜正闭目养神,似乎感觉到灵漪的目光,他睁了睁眼睛,向她远远地、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把双目闭上。灵漪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血牌,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取出一块晶石握在手里,闭目调息。 老弟子们大多如此,找个安静的位置默默修行。新弟子则沉浸在浮躁与兴奋之中,议论着登仙台是怎么一回事,表达着对登仙弟子的羡慕。若真能去总教修行当然是最好不过,那里资源丰富又有总教圣师悉心指点,远胜过在这小小摩羯圣殿苦修。事实上大多数弟子仍然对公西铭深信不疑,能意识到危险的毕竟只是少数,又无法尽数告知并说服他人,只能将质疑和恐惧深埋心底。登仙仪式总是在一片祥瑞欢乐的气氛中展开,只是灵漪、白夜等人却始终无法融入。 辰时一到,庄严的法钟敲响,三声过后,圣训堂中寂静一片。圣师公西铭背背龙纹宝剑身着黄色法衣迈步走到堂前,面容肃穆庄严,身后是黑白两位尊者,众弟子齐刷刷起身,鞠躬见礼。公西铭站在堂前,微眯着眼睛向众弟子缓缓扫视一遍,开口说道:“今日四月初十,登仙台开启之日,依例选送三人登台前往南越总教修行,我知道你们都对总教十分向往,但登仙台每次只能承载三人,为师也只能遴选心性上佳修为进境较快之人,余人且努力修行,等待时机,不得怠惰。喊到名字者,与我前往登仙台。” 整片会场鸦雀无声。弟子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等待公西铭叫出那三个名字,大气都不敢出。灵漪倒是不担心自己会被喊到,她只担心白夜。这时她忽然很想回头看看白夜,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跳着,好像一张嘴就会跳出来,蹦到会场前面。 公西铭眼睛仍然微微眯着,徐徐在弟子中间扫过,忽然开口叫出了第一个名字:“朱子维!” “啊!弟子在!”一个惊讶中透着兴奋的声音自会场中间传出,然后那个叫朱子维的弟子从人群中钻出来,跑到台前,站到两位尊者身后,虽尽量克制但仍是满脸喜色。 灵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同时也舒了一口气。不是白夜师兄。还有两个名额。 随即便听公西铭又喊了一个名字:“赵旋!” “弟子……在!”回答的是一个低沉的声音,这次便听不出一星半点的开心,只有犹豫和不情不愿。 灵漪的心不禁被狠狠揪了一下。这个赵旋也是和她相熟的几人之一,与他同批入教,为人忠厚老实,平时话极少,只知埋头苦修,他曾说自己父亲被修行人无辜打死,来圣教修行只为有朝一日能报杀父之仇,也不知他的仇报了没有。她扭过头看着这个老实人,低着头走到台前,站到尊者身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害怕,是绝望,还是存在某种侥幸? 她咬了咬嘴唇,也默默地低下头去。不管怎么说,白夜师兄还在。还有一个名额,希望不会是他。她摸了摸手中的血牌,温热光滑,像白师兄本人一样温润的感觉。她在心里祈祷着,老天保佑这一次白师兄不要上登仙台,哪怕登仙台并不是什么生死路,也不要去,如今还能留在身边的,偶尔能给自己一点温暖的人也只剩下他了。她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不是白师兄,不是白师兄”,然后她终于听到公西铭叫出一个名字,她的心砰地狂跳了一下,而后就几乎停滞掉了。她猛地抬起头睁开眼睛,用不敢置信地眼光回望着台上那个被尊为圣师的人。 她刚刚听他喊了一声:“楚灵漪!” 第四十六章 仙台断肠 灵漪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怎么会是自己呢?自己是大公子的身边人,还在为大公子办事,怎么会选自己上登仙台?乃至于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声:“是……我吗?” 刹那间,她被淹没在一众弟子的目光里。 公西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微眯的眼睛里有某种她看不清的意味,然后转向众弟子问:“你们当中,还有第二个人叫楚灵漪吗?” 噗的一声,有弟子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大概是觉得这位师姐意外的表情和反应太好笑,圣师的应对也十分风趣。只是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更多人想笑却不敢笑。 灵漪却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脑子里空白一片。原来被叫到的真是自己。白夜师兄逃过一劫,自己却大难临头。她大概能体会赵旋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害怕,真的害怕,不过还是有一点侥幸,想着不会真的要死了吧,登仙台应该不是白师兄和一些师兄师姐猜得那样,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吧? 她失魂落魄地站出去,往前走,经过絮儿师姐的身边时,眼角余光看到对方在看着她,目光里有几分怜悯和不忍。她忽然想,自己终究跟絮儿不同,圣师根本不怕那个自己引为依靠的男人,自己是圣师送给他的,也可以随时被收回,其实无论圣师还是自己,都知道林南星根本不在乎身边的女人,他只在乎有没有新的女人供自己淫乐。圣教之内不乏姿色出众的女弟子,带走自己,圣师马上送一个新的给他,只怕他开心还来不及。 想明白这一节,灵漪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块垃圾,低贱,肮脏,被玷污,被漠视,被随意抛弃。她低着头,咬着唇,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只是突然之间,她恍惚听到后面有人在说:“圣师,这不公平。” 那是个清晰冷静的声音,熟悉的声音,它来自于白夜。灵漪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整个圣训堂三百多弟子也都回头看去,看向后面那个敢于顶撞圣师的无法无天的家伙。 白夜看起来很镇定,从容迎视着众人的目光,包括公西铭和两位尊者的目光,却独独避开了灵漪。他拱了拱手说道:“圣师,尊者,请恕弟子无礼,弟子觉得不公。” 公西铭不动声色地问:“如何不公了?” “圣师刚才说,要选修为高的弟子前往南越总教,修至三旋的弟子尚有十数人,灵漪师妹却只有二旋修为,为何她去得,三旋弟子们却去不得?” 全场鸦雀无声。自有登仙仪式以来,都是圣师挑选弟子,选中谁便是谁,私下都无人敢说圣师不公,更别说当着三百弟子的面直言坦陈。白夜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想让灵漪上登仙台。不少人知道白夜曾喜欢过灵漪,后来灵漪却攀了高枝跟了城主大公子,此时便纷纷猜测这位师兄是恨极了灵漪,看不得灵漪好,以至于规矩脸面通通都不要了。 只有絮儿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是不想让灵漪送死。当然,灵漪也知道,他是为自己才站出来,不惜顶撞在教中一手遮天的圣师大人。她心中无限感激,同时又担心圣师因此被激怒,惩罚白夜师兄。不止是她,弟子们都以为圣师会发飙,惴惴中,却听公西铭很是随和地笑了笑:“单以目前的修为而论,你说的不无道理,可从长远来看,资质、心性,才是重中之重。资质就不必说了,你们都相差无几,灵漪的心性却是出类拔萃的。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三旋弟子们的意见我也不能不考虑。白夜,你可是三旋修为?” “是。”白夜答道。 “那你,就替换灵漪的位置吧。” 公西铭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是一惊。白夜就这样替下了灵漪?如此简单?在大多数弟子看来,这是圣师大度,不计较白夜的无礼顶撞,反而赐予了他宝贵的登仙机会。可在絮儿等少数几人心里却清楚,公西铭绝不是如此宽厚之人,他能让白夜替下灵漪,正说明登仙台不是善地,他们的猜测多半便是真的。 灵漪不禁脸色一白。白夜师兄站出来替自己说话,却把他自己陷了进去!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可要她像师兄这样去反对圣师,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甚至她心里有一点庆幸,庆幸有人能替下自己,让自己不必去面对未知的危险。可一想到这人是白夜师兄,她的心便又是一颤,正在她满心纠结之时,白夜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 “弟子……求之不得!” 她机械地转过头,看着白夜一身白衣,从后面走上前来,穿过众弟子,又自她身边走过。他始终没看她一眼,但她看见他的眼里平静无波。他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着,可她的心早已乱成一团,在他走过她身边时更是慌乱无地。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血牌。那一袭白衣便从她身边飘然而过,有如轻风。 她意识到自己要永远地失去什么了。 那个从自己一入教就处处维护关心自己的人。 那个别人都说他喜欢自己他却从未透露过只言片语的人。 那个温厚如兄长、跟自己一样弱小却唯一肯站出来保护自己的人。 她忽然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袖口,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师兄!”对方的脚步停了一瞬,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拂了一下袖子,挣脱了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同时她手里的血牌一热,传出对方低沉的声音:“灵漪师妹,我夺了你的机缘,十分抱歉,早日登仙赴南越修行,对我十分重要。我母亲出身卑微,我又没有资质,我母子是家族弃人,我来修行只为重返家族,也为母亲讨还公道。可区区三旋修为,还是挣不到一个回白府的资格,而以我们这些六等资质,三旋便会遭遇修行天堑,想升至四旋,非有天大机缘不可,待在这里只会浪费时间。我向往南越总教已久,这次登仙机会,师妹就让与我吧。” 灵漪本想再追上去拉住白夜,可是听到这番话,心里便迟疑起来,伸出去的手又慢慢放下。不是说上了登仙台多半会死的吗?怎么这会儿又真成了难得的机缘?若是机缘自己当然可以让给白夜师兄。于是她站在那儿,迟疑地看着白夜师兄走到前面,又看着两位尊者引着他和另外两人走出圣训堂。而后公西铭说了一句“随我前去登仙台观礼”,众弟子便也纷纷跟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灵漪在原地愣了好半晌,这才机械地跟在人群最后面往外走。 登仙台在主殿后面,是一个青石铸就的二十米方台,台上刻有传送法阵。传送法阵一向都极耗资材,何况是从北地传往遥远的南越,据说每次传送都要巨量的晶石供应,这在贫瘠的北方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所以东亭等几个北方郡国基本看不到公用的传送法阵。这样一个传送阵,即便每月只开启一次,凭归真教的财力恐怕也支撑不起。这也是白夜等人质疑登仙台的一个根据。 只是现在的灵漪,有点分不清他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刚才那番话说得太诚恳了,让她不忍怀疑,同时她也希望白夜师兄能活着,能得偿所愿,因此她不愿怀疑。远远站在人群后面,望着师兄三人顺着阶梯缓缓登上高台,台下三百弟子满怀欣羡地看着,她便又想,不应该有什么危险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危险的。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就轻松了许多。 有弟子高喊:“恭送三位师兄!”她便与众人一起,重复着喊了一遍:“恭送三位师兄!”只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抬起脸,遥遥望着登仙台上飘飘白衣,心中还是有些怅然。陡然便见那人忽然转身,向她投来遥远的一瞥。借助玉牌,她听到他说:“殿前池边,第五棵柳树下,我埋有一颗谷生晶,是我同父异母之妹偷偷赠我,你可拿去修行。” 灵漪听了不禁一怔。谷生晶是可吸收谷星星光用以修行的奇种晶石,相当于无限再生的晶石资源,极为稀有,说是修行至宝也不为过。她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白夜师兄竟有一块谷生晶?那他怎么不带走?为什么要留给我?……这哪里像是要去南越修行的样子,说是交代后事还差不多! 灵漪一下子醒悟过来。原来他,还是抱了必死之心的。那么圣训堂里那番话,难道就是为了稳定自己心神,怕自己激动之下再闹出事来? 原来他,真是要替自己去死的。 灵漪心间一阵抽痛,忽然觉得浑身上下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台上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变得模糊,周围的声音也变得空洞,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手里的血牌,恍惚间她又听到他说:“若我身死,切要早谋生路。灵漪师妹,保重。” 于是她眼中只剩登仙台上燃起的星力光芒,那紫黄交错的璀璨光芒,如彼岸花开,美丽奇诡。只是晨风一吹,花便谢了,人也消失无踪,眼中便只剩下一座空空的登仙台。她忽然觉得身上好冷,只有手心里紧握的那枚血牌,温热依旧,她就像另一颗跳动的心脏,想要竭尽全力温暖她,为她驱赶风寒。 人群纷扰中,她缩在一个角落里,低头看着手中的血牌,把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手上。血牌是热的,是红的,说明师兄没死。这血牌如今就是她全部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里,祈祷着它可以一直红下去,热下去,一直可以承载着白夜师兄鲜活的生命,巴望着它可以把师兄的消息传过来,告诉她他已平安到达南越。果然,手心一阵温热之后,她盼望的消息来了,她听到他说:“我到了一个很黑的地方,……都是尸骨,……血牌扔掉!……” 然后声音突然中断了。她苍白着脸,直着眼睛,怔怔看着手里的血牌,看它由红转白,终于褪尽血色,变成一块普通的白色玉片,那点点余温也渐渐消散在晨风里。她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视线彻底模糊,终于有眼泪落下,落在那冰冷的玉片上,一滴,两滴,三滴…… 这时她心里在反复不断地想,为什么直到最后,他也不肯说喜欢我呢? 第四十七章 无所归依 这个早晨没有太阳。阴天。密云不雨。 灵漪擦干眼泪,把失了颜色的血牌匆匆埋在后殿墙角。白夜师兄最后提醒她扔掉血牌,应该是发现血牌的存在可能牵连到自己。那是师兄的遗物,她不想扔,此时心如死灰,连活下去的念头都丧失了,她已经无所谓生死。可师兄死得不明不白,那个黑黑的遍布尸体的地方也不知是哪里,她想着哪怕不能为师兄报仇,至少也要找到他的尸体,知道他因何而死。所以她还得努力偷生,一如既往。 将巨大的悲痛强压在心底,她装作没事人一样走出殿门。弟子们三三两两散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只有絮儿多瞧了她两眼。沿着池塘向东,默默数着池边的柳树,数到第五棵,她朝树下看了一眼,白夜师兄的谷生晶埋在那里。白天不便挖取,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一路上收拾情绪,克制自己不再去想白夜死前的话,努力回忆快乐的事情,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此生有何快乐可言。入教修行的最初或有快乐,但事实证明一切都是虚妄。 天灰沉沉的,乌云四垂,遮天蔽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灵漪几乎是下意识地循着旧路走进城主府。守门的家丁和护院都认识她,知道她是大公子的女人,没人阻拦,但也全无恭敬之意,甚至有放肆与轻蔑的眼光投过来,游移在她脸上,胸前,以及裙脚下露出的半截小腿上。以往她从不在意,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可笑。城主大公子的女人,似乎是一个不算低贱的身份,虽然大公子出了名的轻浮浪荡,但她总以为诚心做事便会赢得尊重和庇护。可她忘了,大公子从来都只会玩弄女人,根本不知庇护女人为何物。下人们放肆欣赏着的、公西铭随意就想杀掉的,不是大公子的女人,只是大公子的玩物罢了。 低头走在无人的甬路上,灵漪悲愤而自嘲地笑了笑,只觉得天下之大,众生芸芸,竟全无可托身之处,再没有可信赖之人。昨夜还想着拿三皇子的消息向林南星邀功,现在却不知这样做是否还有意义。 走进大公子的院子,满庭春色,一径芬芳,林南星正在绿藤拥簇的亭子里与三公子林南宇对弈,两个年轻美貌的丫鬟备着水果茶点在一边伺候着。想必是落了下风,林南星垂首盯着棋盘眉头深锁,手指在石桌上敲着,显得很是烦躁。灵漪一进院门,与下人一打招呼,林南星便闻声抬起头来,像盼到了救兵一样欣然招手道:“来来,灵漪快来,助我赢了这盘棋,我一定重重赏你!” 灵漪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答应一声走到亭子里,侍立在林南星身后。林南宇也抬头看了看她,向林南星问道:“此女莫非是棋道高手?” “非也!”林南星哈哈一笑,“她不过只略懂规则而已,但是胜三弟你应该不在话下。” “哦?略懂规则就能胜我?” 灵漪忙道:“三公子见笑了,婢子只能勉力试试。” 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心想林南星看重的,也只有自己这点儿可堪娱乐的能力了。当下稳了稳心神,凝眉向棋盘上瞧去。对局已到中盘,黑白势力犬牙交错,战火激烈绵延,眼见林南星的黑棋一条大龙将被剿杀,中盘认输在即。关键就看能否盘活这一条大龙。她手指在眉心轻轻点了一下,体内土星之力迅速上行漫入脑海,天赋被彻底激发。林南宇显然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星力波动,饶有兴味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刚要开口询问,却见这女子俯身拈起一颗黑子,稍作思考,纤手一扬便向盘上轻轻落下。 林南宇低头再去看盘上棋势,那黑子所落之处颇为古怪,然而仔细想想,却极可能是可挽救中盘的唯一一手,再思索片刻,更体会出其中的无穷变化来。 林南星见他沉思不语,得意地笑道:“此棋如何啊?” “深藏玄机。”林南宇头也不抬地回道,然后拈起白子,在盘上回应了一手。 灵漪很快又在棋盘上布下一枚黑子,林南宇苦思良久又应了一手。灵漪接着布下第三子,林南宇拈着白子沉思半晌,终于还是抬起头来,用很是欣赏的眼光看向灵漪:“不用再下了,大龙已活,你赢了。” 灵漪深施一礼:“谢三公子谦让。” 林南星则开怀大笑道:“怎么样?三弟,让我说中了吧?你是下不过她的。” “确是如此。我的棋力,已与父亲相去不远,没想到还胜不过一个小女子。”林南宇微微一笑,看样子丝毫不以为意,又对灵漪说道:“不过,你这星术颇耗星力,以你二旋修为,怕是撑不过十步吧?” 灵漪回道:“最多七步。” 只听林南宇又道:“围棋,不过是个争地盘的游戏,你以独特的空间布局之力掌控棋局,确有奇效。只不过,有点大材小用了。” 灵漪不禁愣了愣神。被看出使用了星术并不奇怪,可被看破具体的星术效果她还是有些惊讶。她所修命星为土星,天赋是一种对空间布局的敏锐感应能力。林南星说这天赋几乎毫无用处,只能用来规整一下房间,设计一下庭院布局,再就是下下围棋,然而围棋虽然规则简单变化却无比繁复,下上寥寥几步,她的星力就耗尽了。如今林南宇却说这是大材小用,这让她灰沉沉的心里蓦地闪过一线光亮。随即便见林南宇向林南星问道:“大哥,你这丫鬟,送我如何?” 林南星和灵漪都是一愣。一旁的两个小丫鬟也都面面相觑,纳闷不已。倒不是因为三公子将灵漪视作丫鬟,而是他一向不近女色,开口向人讨女人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送女人给别人,对林南星而言如同家常便饭。用过的女人送出去换人情,他一点都不心疼。灵漪也用过了,他原准备送给司徒霸天,没想到这位一向洁身自好的兄弟却向自己开了口。他不禁戏谑道:“这女人哥哥我已经睡过了,三弟你确定要她?” “当然。”林南宇一脸诚恳地说道。 灵漪在林南星身后站着,低着头,脸上红云飞布。林南星的话让她极为难堪,可是林南宇开口讨要自己却让她既感异样又生期待。这位三公子一向口碑极好,对待下人也比较宽仁,据说已被城主林英琦视作真正的继承人,还传了灵宝杀气棋盘给他。要是跟了这样的主子当然比跟着林南星好上一万倍,说不定就有机会查清白夜师兄的死因。 “你莫不是看中了她的修为?”只听林南星又问,“这样的女弟子,归真教还有不少,三弟想要的话,我去跟公西先生讨几个清清白白地给你,岂不比她要好?” 林南宇闻言怔了一下:“她是归真教弟子?” “要不然呢?想找个真正的修行女子,哪那么容易?” 灵漪在后面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哪怕林南星与公西铭如此要好,在他眼里,自己的修行同样是来路不正,终究不是真正的修行人。一股浓重的悲哀油然而生,偷眼再看林南宇,对方的眼中也隐隐透出失望之色。她看见他摇了摇头,一推棋盘说道:“那就算了,归真教的人我沾染不起,大哥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说话间,林南宇便站起来,向林南星告辞,再没瞧灵漪一眼。林南星嘻嘻哈哈地将三弟送出去,只留下灵漪尴尬地站在石桌边,简直无地自容。她忽然发现自己像是变成了某种剧毒,除了林南星把自己当做玩物,没有人敢碰自己一下。 她追上去送客。两个丫鬟在前面边走边咬着耳朵,偶尔飞快地回头瞥她一眼,那眼神就像看一个异类。她只得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笑着,笑得很轻,却直欲流泪。目送林南宇离去之后,林南星便回过头来,狞厉着眼神、阴沉着声音问道:“司徒霸天的事,可有什么进展?” 灵漪低眉垂首,恭顺地答道:“幸不辱命,已经有了些眉目。” “哦?”林南星的脸色稍有缓和,“怎么说?” 灵漪微微犹豫了一下,仍把头埋得低低的,轻声说道:“司徒霸天的女儿很喜欢我,由此接近他应是轻而易举。而且我了解到,司徒霸天是北斗阁顾先生友人之子,特来这里投奔顾先生,虽暂住北斗阁,但与皇家没什么关联,正可为我所用。” “嗯,”林南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照你的计划行事吧,先迷惑住他,再向他透露本公子招揽之意。趁早行动,越快越好。” “是。” “等等!”灵漪正要退下,林南星忽又将她拦住,亵笑着,用欣赏玩物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这让她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也不急在一时,你先来我房里。” “大公子……,”灵漪抬头想说什么,却见林南星已经转身去了,只得咬了咬唇,哀楚地应了一声:“是。” 第四十八章 无所畏惧 午后,天空飘起小雨。在房间里足足洗浴了一个时辰之后,灵漪撑一把翠绿的雨伞出了院门。长发未干,就那么松松散散地挽在脑后,脸色潮润而苍白,像被暴风雨摧残的娇弱花朵。雨虽然不大,甬路上却仍添了些许零落的残红。一路浑不在意地踩踏而过,她心中幽幽想着,都说花开花谢,是天道无情,可即便自知终将凋谢,也还是有几抹娇艳挺立枝头,只为多在这鲜活人间看一场暖阳春风。 路过墨鱼和絮儿的院门前,灵漪停下脚步,看看左右无人便走了进去。絮儿正与一个小丫鬟在院中乘着细雨侍弄花草,一身紫色衣裙,显得高贵典雅,说笑间忽而抬起头,看见灵漪撑着伞站在院门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向小丫鬟说了句什么,便向灵漪走了过来。 “师姐,打扰了。” 这还是灵漪第一次来絮儿这边,若是往常,她一定会心生局促,可今天没有。她看着眼前俨然贵夫人一般的师姐,想起自己的被玩弄被鄙弃,越发觉得对方是如此幸运。也唯有如此,她才来找她,在她身上寄托了一缕希望。 絮儿看了她一眼,轻轻淡淡地说道:“雨要下大了,屋里来吧。” 灵漪没说什么,随着絮儿进了上房客厅。房间布置得干净舒适,墨鱼不在,除了院子里那个小丫鬟,就只有絮儿一个人。絮儿亲手沏了一壶茶,两人隔着八仙桌对坐了,捧着茶,听着窗外渐渐密集的雨声。 “白夜师兄死了。”灵漪忽然开口,“以前上登仙台的师兄师姐们也都死了。” 絮儿似乎对她的话早有预料,只轻轻叹息了一声:“我知道。” “登仙台上的法阵根本不是通往南越总教,他们去的是一个很黑的密室,所有人都死在那里。” 絮儿眉头一蹙:“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夜师兄是辽西白氏直系族人,他身上有一块家族血牌,他将血牌给了我,上登仙台后向我传了消息。” 絮儿沉默了半晌:“你们这样做是会被公西铭察觉的。” “所以我才来找师姐。” 絮儿摇了摇头:“你找我有什么用?我的修为跟你在伯仲之间,在公西铭眼里比蝼蚁还不如。我能活着完全是因为我夫君墨鱼,可他也庇护不了那么多人。这些年公西铭修为大增,墨鱼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又同是城主股肱,不便刀枪相向。” “师姐,我自知必死,可我死不足惜,那么多师兄师姐的冤屈如何洗刷?就白白被公西铭害死了不成?还有下面这么多师弟师妹,既已知道登仙台是杀人场,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墨领军七年前就能制衡公西铭,现今又有狂沙营在手,怎么会庇护不了呢?”灵漪越说情绪越是激动,她忽然站起身,扑通一声隔着八仙桌向絮儿跪倒,声泪俱下:“师姐!灵漪求求你了,救救大家吧!” 这猝不及防的一跪让絮儿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过来将她扶起来,脸上却挂了一层薄霜,有些不快地道:“你何必这样呢?墨鱼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别说是无能为力,就算是有这个本事,他也不能为了归真弟子拼掉苦心经营的基业。” 说着,她又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人,天生没有修行的命,做个凡人便好了,偏偏怨天不公,想要做人上人。想要做人上人也就罢了,还妄图走捷径,只以为一经点化便能成仙。这也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想追求更快乐更逍遥自在的生活,可是一朝成了修行人他们又做了什么?回过头就欺压凡人,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无仇无怨的还要勒索敲诈,还有的便去侍奉权贵,借势上位,不惜出卖色相败坏德行。都是些这样的人,救来何用?” 灵漪被絮儿含沙射影地指责一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颤着声音问道:“那师姐呢?师姐修行不为仇怨,不为做人上人,不为侍奉权贵,又是为的什么?” “为我夫君。”哗哗的雨声里,絮儿的声音极淡然而坚定,“我来修行,只为有资格爱他而已。”说话间她背过身去,望着窗外的雨帘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后来他对我说,不需要修行,我也有爱他的资格。可惜我再也抹不掉归真教点化的印记,他试了很多方法,也做不到。我不想做这样的修行人,可是回不去了。” 絮儿的声音里渗透着丝丝感伤,就像这雨天里浸入窗帷的点点寒凉。灵漪听着,刚才的羞恼和激动不禁淡去了几分,心想原来如此,一心为爱坦荡修行的师姐可谓奇女子,不看低凡人不嫌弃归真弟子的墨领军更是伟岸男儿,若我也能遇到这样的人……她忽然想起替自己身死的白夜师兄,同门多年,自己又何曾将他放在心上?心底泛起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只听絮儿继续说道:“抹不掉归真印记,便是将性命操之人手。公西铭不动我,何尝不是想借我挟制墨鱼?你们只以为是公西铭不敢招惹狂沙营,却不知他是握有我这张底牌,才显得从容自在。我活着,他就会永远占据上风。” 说到这儿,絮儿苦笑了一声:“师妹,现在你该明白,并非我不愿帮你,是真的帮不上你。我又何曾想过,自己会成为爱人最大的累赘?我们都误入了陷阱,都被不顾一切的欲望蒙蔽了眼睛,都会付出代价。我早已有了觉悟,若有一日我夫君不愿再受钳制,公西铭不杀我,我也不愿再活。” 灵漪咬了咬嘴唇,向絮儿深深地施了一礼:“师姐,对不起。” 片刻之后,灵漪撑着伞再次步入雨中,絮儿站在檐下,隔着潇潇雨幕目送她一路走远,忽然转身对小丫鬟祈儿说道:“我要去侯府三夫人那边一趟。” 祈儿道:“昨晚才去了,今天再去,老爷会不高兴的。那边去的太多,怕是城主会对老爷和夫人起疑心。” 絮儿沉吟了一下,望着灵漪已经模糊不清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那算了。也不该给夫人和少爷再添麻烦了。” 灵漪出了絮儿的院子,又一直出了府门,心想再没有退路了,事到如今,只有找贺小童和皇子,去搏这最后的一线生机。她不为求生,只为给白夜师兄洗冤报仇。这样想着,心中便再无顾虑也再无畏惧。其实希望是极渺茫的,她不认为请吃了一次东西就有理由让别人为自己出生入死,就算可以,贺小童的修为也未必足够,她更不认为三皇子无缘无故会帮自己。正如絮儿所说,别人有别人要做的事,三皇子远道而来想必是为了蜃龟,不大可能因为自己横生枝节。但总归要试一试的。 天色晦暗如夜,雨水接地连天,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绿伞下的窈窕身影从长街上徐徐穿过,终于消失在北斗阁的门口。 姬行空正在阁中装模作样的盘点货物,对着两个伙计指手画脚。因为下雨的缘故,店里清闲得不见一位客人,顾乐文被隔壁茶楼的老板叫去吃茶赏雨,皇子殿下便成了临时的当家人。闲极无聊地令两个伙计把货物重新清点了两遍之后,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摇着折扇翘着二郎腿,把伙计们叫到了跟前:“我问你们,知道为什么对门何记生意好吗?……告诉你们,要凶!客人来了,就要做出不买东西就不让他竖着出门的架势。你看对面小老板,脸黑黑的,叉着腰虎着脸,拎着鞭子牵着狗,吓人得很!你们呢,人一进门,你们自己就笑得跟条狗似的,摇头摆尾,一点气势都没有,让本皇子看着就来气。人家怎么可能买咱的东西?” 两个伙计便像两条小狗一样,点着头唯唯称是,心里却腹诽着:对面的小老板哪里凶了?看着多么爽朗活泼的一个小姑娘,脸是黑了点儿,可也不吓人呐,就身后那条小奶狗,你放开手让它咬它都嫌你硌牙,谁会怕它?笑脸迎人人家都不上门呢,还要摆出一副丧门神的架势,当是开棺材铺呐? 正腹诽间,门帘一动,有人打着伞走进店来。姬行空当即一挤眼睛:“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知道!”两个伙计应了一声,便板着一副苦瓜脸迎上前去。 绿伞一收,现出伞下靓丽窈窕的女子。两个伙计对视了一眼,实在不知该怎么把脸摆弄得吓人一点,于是各自清了清嗓子,未曾开口,先挤眉弄眼地变了几次脸,这倒着实把女孩吓了一跳。女孩拿着伞,怔怔看着面前两个怪模怪样的伙计,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伙计终于变腔变调地开了口:“姑娘……”话未说完,便被啪啪两扇子扇到了两边:“怎么说话呢?吓到了客人你们负责啊?”姬行空笑嘻嘻地走到女孩面前,点头哈腰地问道:“姑娘买点什么?随便看!要不要本公子陪你在店里转转?” 两个伙计捂着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互相咬了咬耳朵:“贱兮兮的!”“嗯,太贱了!” 女孩看着姬行空,仔细端详了一下,开口问道:“贺小童在吗?”嗓音纤细悦耳,如黄莺低啭。 姬行空愣了一下,心想这人怎么会认识贺小童?又打量对方两眼,蛮清秀漂亮的一个姑娘,只是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于是他摇着扇子笑道:“贺小童,呃,出门买糖果去了,一会儿就回。”其实从昨天到现在都没见人影,不过他乐得清静。 女孩又问:“那我可不可以等她一下?” “当然可以啦,姑娘楼上请!”姬行空扇子一挥,乐呵呵地请女孩上楼。一回头见两个伙计又在那里嘀嘀咕咕,立时瞪了一眼说道:“你们两个,再把货清点两遍!” 两个伙计“嗯”“哎”一声,板着苦瓜脸去货架间忙活了,姬行空便引着女孩上到二楼。二楼是休息起居之处,有客厅有卧室。那女孩上了楼环顾一番,径自便往姬行空的卧室里走。姬行空倒也不是拘束之人,便权当是领着女孩各个房间参观一场。这寂寞雨天,有美女相陪,总胜过跟两个伙计在那里无聊说笑。手里折扇轻摇,口中胡乱吹嘘。只是一进门的功夫,那女孩一个转身,一身浅绿色纱裙忽然脱落在地,长发如云一甩,显出一具凹凸有致的女体,暖玉生香,摄人心魄。 第四十九章 美色迷魂 灵漪自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贺小童不在,顾先生不在,雨天店面冷清伙计懒散,楼上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位皇子殿下怎么看都是个好色又缺心眼的二货,原以为自己这等姿色入不得对方法眼,却见他满脸都是嬉笑与讨好。若非贺小童说他是皇子,她怎么都不会把这浮荡公子跟皇家扯上半点关系,看上去他比林南星更靠不住,可是山穷水尽,无可选择,她需要马上做一个决断,所以她就决断了。 裙裳落地芳心碎,娥眉敛月泪痕低。这一次,再无保留,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她闭上眼睛,以为对方马上会像饿狼一样扑过来,看皇子殿下那嬉笑的模样一定是对自己感兴趣的,她做好了承受一场暴风雨的准备。可是等了半晌,全无动静。耳边只有窗外的潇潇雨声,屋子里安静得吓人。她的心一分一秒地沉下去,忍不住再度睁开泪光迷离的眼睛,却发现对方依然站在眼前,只是眼睛睁得极圆,眼神有些呆滞,扇子捏在手里,手却一动不动。他在看自己,然后她听到他说了一句让她哭笑不得的话:“原来女人是这样子的……” 闹市区就随意拈花惹草的皇子殿下没见过女人的身体?这怎么可能?她忽然觉得对方的反应实在太过荒谬,完全脱出了她的预料和掌控,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这时她看到对方也突然红了脸,用扇子向她一指:“你你你……”她以为他要指责自己为什么脱衣服,这是不肯接受自己了,心中凄苦绝望,又觉无地自容,哪知对方却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不、不冷吗?” 冷?是有一点冷,可这种时候他为什么要问这个?灵漪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对方又说:“你看你身上,都、都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灵漪再一次感觉羞愧难当。她身上确实有几块淤青,那是上午被林南星肆意玩弄留下的痕迹。对方是看出自己身子残破所以才这样羞辱自己?她恨不得立刻抱起裙子夺路而逃,这时却听对方又说道:“穿这么薄的裙子,冻成这样岂不难受?你、你先到床上盖上被子暖和一下,我——去关上窗户。” 灵漪再度愕然,同时心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这位皇子殿下或许真以为自己是冷了?这样一个人真会单纯到这种地步?原以为哀楚香艳的剧情整个都变得无比荒唐,她无法揣度下一幕会发生什么。但是他要她上床,总归是给她保留了一点信心。此时换了另外一个女人,大概都要捡起衣服立刻跑路了,可灵漪是没有退路的人,她在一连串的荒唐面前反而镇定了下来。什么都没说,她转身爬上床头,拉过被子。一盖住自己冰凉的身体和破碎的羞耻心,她的眼眶又变得潮湿。 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皇子殿下真的转身去关窗户了。但是他站在窗前,一手把着窗户,却忽然停止了动作。然后她听到他说:“那个什么,我去给你买身厚衣服。”不等她回应,他身形一纵,便从窗口直接跳了下去,跳到落雨如烟的街上。 他这是跑了。 这种时候还想着去买衣服,买衣服还要从窗户跳走,就像刚偷了东西就碰到主人的小偷一样慌不择路。 自己没跑,他却跑了。灵漪拥着被子呆呆坐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窗口,窗外斜飞着绵密的雨线。她想自己该怎么办?自己怎么会这么失败呢,这种事都做不来?明明觉得对方对自己有兴趣的,怎么会搞成现在这副模样?此时先前的决绝都已消磨殆尽,心里只剩下无助、羞惭和绝望。她双手捂住脸,嘤嘤地哭泣起来。 姬行空站在街心,任由冷沁沁地雨水不断落在身上脸上,把身体里的燥热一点点冲刷干净。在和尚堆里长这么大,女人不是没见过,但是光着身子的女人他真的没见过。一直想看漂亮女孩的裙底,可惜一次都没成功,惹过两次麻烦之后他也没了兴趣。仅仅是好奇再加上几分捉弄人的心理作祟罢了,他其实并不知色为何物,突然之间就有人把色送到了自己面前,他整个人都是懵懵的。在懵懵的状态下他下意识地观摩了一番,直到现在心里还在不断想着:“原来女人是这样子的啊!” 似有所悟,然后幡然惊醒、口干舌燥,继而语无伦次、不知所措,最后只好跳了窗户一走了之。 站在雨中,挥着湿漉漉的折扇,抬头望一眼二楼的窗口,心有余悸,不禁暗暗想道,都说人生酒色财气,四面围堵,现在看来果然不假。美酒醉人,但贪杯误事,宝物动人,但贪财生事,美女迷人,不只是令人百看不厌,还让人气血上涌,难以自持。这便是生而为人的局限所在,自然造物,异性相吸,修行人也不能例外。修行是为打破人生局限,可打破并不意味着摒弃,就像十道天星,缺失一道便不完整,金火之道便主宰这男女之情,其存在天经地义。只是像刚才那般,着实尴尬。 “老和尚怎么说的来着?这算是本皇子破戒了吗?”姬行空歪着头自问了一句,便讪讪然地沿街走去。避是避了,逃也逃了,却不能空手而回,既是出来买衣服,那便要拎一身衣裙回去。皇子殿下可是讲信用的人,只是奈何不懂得买女式衣裙啊!这春雨连绵的天气,还要去找衣裳店铺,可真是愁煞个人。姬行空停下来左看右看,终于还是翻回了头,施展空幻红尘之术,直接隐去身形,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对面何记的店门。 何记不卖衣服,可是有个小女老板,漂亮的衣裙总是有几件的吧?借个一两件出来不就好了?嗯,不告而取是为借。皇子殿下一向是个机智的妙人儿,一面为自己的妙计洋洋自得,一面隐着身形摸进店门。店内冷冷清清,柜台后空无一人,只有那只小白狗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撅着屁股流着哈喇子,睡姿很是销魂。皇子殿下提着小心,蹑着脚像做贼似地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本皇子又不是一般的隐身,是真正将自己变作他人眼中的虚无,就算大叫大喊也不会有人听到,何须如此小心翼翼? 于是他直起腰,挽了挽袖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柜台前,对着酣睡中的小白狗怪笑了两声:“哈哈,嘿嘿,你家司徒公子在此,小小孽畜,你且来咬我看看?”见小白狗没有反应,他便更加猖狂起来,一个箭步跳到柜台上,干脆往狗身边盘腿一坐,拿着扇子便往它头上敲:“你咬我啊,咬我啊,快来咬我啊……”当然扇子也是虚空一团,敲到狗头上不疼不痒,小白狗酣睡如常。姬行空只觉得好玩之极,兴致大增,又低下头,把头凑近了小白狗的脑袋:“你不咬我,我可咬你了啊!”这样说着,他便张开嘴作势欲咬,哪知那狗忽然抬了抬头,嘴巴正与姬行空虚幻的嘴碰在一起,眼睛也睁开了一条缝,四目相对。姬行空陡然圆睁双眼,哧溜一下从柜台上滚落到下面。那狗却眯着眼睛向店门处扫视了一眼,便又吧嗒了一下嘴巴,闭眼睡着了。 皇子殿下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的愤愤不平,十分嫌弃地用手在嘴上抹了几下,跺脚道:“岂有此理,连一条母狗也想来魅惑本皇子!本皇子今天一定要把你主子的衣服偷光!”又十分不甘地对小白狗呸了一口,这才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后院。 后院不大,满院青葱,都是树木花草,树木掩映下是店家平日居住的一排房子,却朦朦胧胧的怎么都看不分明。这当然不是由于下雨的缘故,显是被人施了什么迷障类的星术,会让人无法探看,甚至无法闯入。不过皇子殿下是虚空一团,这种星术在他面前形同虚设。他瞧也不瞧,摇头晃脑地就走了进去。穿过迷障,眼前豁然开朗,竟是比迷障外的院子开阔许多的一处场地,左边放了一排兵器架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种凡人武器应有尽有。姬行空走过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发出一迭声的惊叹,心想原来这何记老板还是个练家子。转过头一看,不远处的房门关着,想必何小老板就在房中。他嘿嘿贱笑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径自从房门处穿了进去。 而后皇子殿下便是一愣。入耳是水声泠泠,入目是粉光致致。眼前一妙龄女子正坐在木桶中沐浴,修长玉臂撩动清水揉搓着身体,粉白肌肤、玲珑锁骨,一头不长不短的乌黑秀发在肩上披散着,婉转如画的眉目之间自有一股英秀之气,望之令人怦然心动。 姬行空呆呆看了片刻,忽然伸手一拍脑袋:“今天什么鬼日子?怎么处处有人妄图魅惑本皇子?这莫非是什么迷魂法阵?哼,本皇子道心坚固,岂会受这雕虫小技蛊惑?”这样说着,还是不敢再向那水声来处瞧上一眼,左右张望一下,见旁边衣架上搭着一身雪白衣裙,他便走过去伸出了手。星术覆盖之下,衣裙立刻变作虚空一团,他看也不看便抱在怀里,转过身仓皇逃出门去。 出了门他才忽然想起,那浴桶里的人也不是何小老板啊。难道何小老板还有个姐姐?那也说不定,只是这姐妹俩的长相实在是天差地别,姐姐若是化名欧阳美丽倒还算名副其实。低头看看怀中衣裙,却是不止外裳,连内衣都一并偷了来。一向脸皮厚实的皇子殿下也顿时尴尬不已,有心想把内衣还回去,一回头的功夫,却听房门内响起一声疑惑的娇语:“我的衣服呢?明明记得准备好了的,难道又忘了?……”当下他再也不敢停留,抱着衣裙撒开腿,急慌慌地往院门外跑了。 第五十章 灵阵照星 见皇子殿下和那女孩上楼这么久都没动静,两个伙计便在楼下嘀嘀咕咕,孤男寡女的,又没说话的声音传下来,难免令人浮想联翩。两个伙计彼此使了个眼色,便一同轻手轻脚爬上楼梯,想凑近了听听皇子殿下的墙根。只是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轻咳,把两人吓得浑身一颤,忙不迭地回过头,却见本该在楼上的皇子殿下竟然站在身后,身上的衣服都湿淋淋的,头发打着卷,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一手拿着折扇,一手抱着一团衣物。 两个人不禁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叫了一声“殿、殿下……”便被一扇子结结实实打在头上:“殿下你个头!你们这是想干什么?货物清点完了吗?清点完了吗?罚你们再清点十遍!……还傻站着干嘛?快去!” 于是两个伙计抱着脑袋板着苦瓜脸又去货架中间忙活了。姬行空朝楼上看了一眼,运转星力把衣服弄干了些,又用扇子胡乱拨弄了几下头发,这才晃晃悠悠地上了楼。进卧室之前,先贼头贼脑地往里面探了探头,见那女孩红着眼睛呆坐在床上,依然拥着被子,两只嫩白圆润的双肩裸露在外,黑发披散在肩上,颜色分明,耀人双眼。姬行空忽又觉得有点目眩神迷、脸红心跳,心中暗暗想着:“这是美人计、迷魂阵,不可有绮念,不可有绮念。”当下走进门,把手里的衣裙扔到床上,清咳了一声:“那个什么,衣服来了。” 灵漪抬了抬头,死气沉沉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忽然有了一丝生气。她先是看了看对方丢到床上的衣裙,愣了片刻,她从没想过对方真的会买一身衣裙回来。其实姬行空离开的这段时间她是彻底绝望的,本想穿上衣服自行离开,但她再没有一丝力气,索性就一动不动呆坐在床头,像一具失了魂的美丽玩偶。可是皇子殿下居然这么快就去而复返,还真的带回了衣裙。 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很冷吗? 她忽然在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急色?他哪里急色了?愚蠢?或许有那么一点,但她感受更多的是他的一颗纯净之心。他在面对自己时一直是慌乱无措,别说是久经风月,便是粗通人事的人也不至如此。林南星彻底误解了他,自己先前也误解了他。现在他回来了,自己不能再这样误解下去! 他是一个好人。为什么我总想着用自己的身体向他乞怜?他不愿动我的身子我为什么要失望?是因为总是跟在公西铭和林南星身边习惯了廉价的利益交换?可我现在遇到了一个好人,这样的好人才有可能是我真正的机缘!我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灵漪突然悟了,一颗心因激动而砰砰乱跳。她抬起头看着门边那个略显不自在的年轻男子,刚止住泪水的眼睛不禁又泛起潮润。下一刻她猛地一掀被子,裹着床单从床上跳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姬行空面前:“司徒公子,还请救我一命!” 她并没有点明对方的皇子身份,而是仍以他的化名相称。姬行空又吃了一惊,不过原本他就想到,这女孩平白无故地跑来要献身给他,一定会有所要求甚至是受人胁迫也说不定。灵漪这样突然的一跪,也并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快速地晃了两下扇子,稳定了一下心神,问道:“那个,你先起来,你有什么难处?本公子如何才能救你?说来听听。” 灵漪也不起身,固执地跪在地上,说道:“我名叫灵漪,本是城主府大公子林南星的侍女,林南星看中了司徒公子的修为,想拉拢以为己用,这才逼灵漪前来。司徒公子若不肯收留灵漪,灵漪就没有活路了。” 她话音刚落,却见皇子殿下啪地用扇子在手心里一拍:“这是好事儿啊!哎呀本公子一身修为,正愁无处可用,有人想雇佣本公子,这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儿?何必让你来牺牲色相?这不是多此一举嘛!你家主子想要本公子做什么?看家护院?杀人放火?勒索钱财?还是强抢民女?” 灵漪整个人又懵掉了。他是堂堂皇子,怎么可能去依附一个小小城主公子做人鹰犬?为什么一提这事他如此激动?自己说出来只为让他庇护自己啊。可如今她却不知下面该怎么说了。她咬了咬嘴唇,讷讷地问道:“司徒公子,你……,真的想去依附大公子?” “有何不可啊?”姬行空嘻嘻一笑,却转过身用折扇在门边轻轻拍了一下,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房间四壁忽有紫色光帷降落,似将房内两人完全隔绝在这天地之外。姬行空再转过身来,脸上的嬉笑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上位者的尊贵和威严之气,“这是北斗阁的防护阵法,以防被偷窥了商业机密。现在你有什么话,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 灵漪看着眼前男子,不觉又呆了一呆。她已经弄不清真正的三皇子到底是怎样的了,但此时隔绝天地,若有什么伪装,也该尽数卸下了才是。至少现在的三皇子才真正让她觉得放心。只是她刚要开口,却听三皇子诧异地“咦”了一声,同时对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胸腹之间,她不由一怔,下意识地低下头,却见自己前心星府内,竟透出一道绿幽幽的火光来,那火光极微弱,有如风中残烛,上下跳荡,在未曾显化的星府间突兀出现,显得诡异非常。 “我忘了说,这阵法还能照出一些与外界他人勾连的星术宝器。”姬行空又是嘿嘿一笑,在灵漪面前蹲下来,用扇子在那绿火处指了指:“姑娘,这是什么?” 灵漪也从未发现自己身上竟会有这般诡异的物事,一颗心砰砰直跳。与外界他人勾连之物?这会是什么?还能是什么?她咬了咬牙,主动显出自己整座星府,寥寥几点微弱星光,那诡异绿火恰恰附着在谷星之上。她颤声说道:“这是归真教的点化印记!” 姬行空眉头一皱:“你还是归真教的人?” 灵漪倒头一拜到地,泣不成声:“司徒公子,灵漪此来,正是为凡人百姓不再受邪教蒙蔽,为我归真弟子求一条生路!” 第五十一章 疑梦听雨 清晨时分,苏愚睡着了,睡梦中恍惚又回到了琉璃谷。天上下着琉璃谷特有的温柔细雨,他和黎青雪戴着草帽在花田里采花。那儿有一朵向日葵大的牡丹,他兴高采烈地伸出手,可是一握住花梗,那硕大的花朵却忽然变作了一张人脸。那是四祖爷爷皱纹堆垒的脸,而他的手也正掐在他的脖子上。他愣了愣神,就听四祖爷爷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我?”他吓得连忙缩回了手,却见花田里其它的花朵也都变作了各种各样的脸,有青石的,青梅的,九叔的,黎海潮的,居然还有青雪的!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质问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海洋,他只有不住地往后退,一回头,身后的青雪突然摘下了她的草帽,可他看到的却不是青雪,而是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带着诡异的微笑。 “你是谁?”苏愚问。 “你又是谁?”对方邪邪地笑着,反问道。 “我是林暮。” “我也是林暮。” “是你杀了这些人?” “不,他们是你杀的,你看他们都说是你杀的。” 苏愚想说,“是你杀的,我都看到了,别想抵赖!”可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苏愚,苏愚!快醒来!”他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转身去寻找对自己说话的人,雨声便蓦然安静,四周围化作一片黑暗,只余下星星点点的萤火在黑暗里飘着,一个青光离离的身影飞到他面前,那是张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回到了冥王空间里面。 张瑶关切地问:“刚才我感觉你的情绪波动很大,好像受到了外来的干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你现在还好吗?” 苏愚沉默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答道:“没什么,一个梦而已。”不过真的仅仅是个梦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很久没做过这么清晰的梦了,而且梦中的场景感觉是那么真实,另一个林暮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荡不止,他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人施展的奇特星术,想要在梦里探听自己的秘密。说不定就是那个林暮,利用同源锁心术之类的术法感应并扰乱自己的梦境。他们怀疑自己了吗?怀疑自己知道琉璃谷的事情?不过既然有试探就说明最多只是怀疑罢了。 还好。苏愚宽慰自己,同时他意识到,即便是在梦里,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了。作为守护自己月亮的鬼灵,张瑶可以探察到自己剧烈的情绪波动,一有异动便出声提醒,这是切切实实在守护着自己了。他看了看那些漂浮在黑暗中的灵魂碎片,问她:“有没有觉得有了这些东西,就不那么无聊了?” 张瑶抬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说道:“像五颜六色的孔明灯一样,很漂亮,可一想到这是从跟我一样的灵魂身上剥离出来的东西,就觉得心里怪怪的。” 苏愚摊了摊手:“你这样一说,好像我是刽子手一样,但他们早就死了,连意识都没有了,可不是我杀的人哦。我用这种方式制造魂印,总好过那些人去杀戮活生生的修行人,如果我能做些魂印卖出去,也能让很多人免遭毒手。” 张瑶笑道:“我当然知道了。你哪是什么刽子手,只是想发点死人财而已。……其实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要不是有这个空间,他们只能是灰飞烟灭的下场,若是做成了星器,还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生前是坏人的,他们死有余辜,生前是好人的,你也都替他们报了仇。只是,你以后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替所有枉死的人报仇吗?” “我现在可是尊泥菩萨,不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度化不了那么多冤死的鬼魂。”苏愚摇了摇头,“其实在我吸收了他们的情绪之后,有感同身受的怨念,替他们报仇也是为我自己解脱,所以能做我就去做。所谓的打抱不平,不过是有些事看不过去,想出一口恶气罢了,——酒色财气的气。” “我知道。可我就是有点担心,你修的是冥王命星,我虽然不是太懂冥王,但也知道那是一颗偏执之星,就怕你为它所控,做出些过于偏执的举动,让自己置身险境。” “我会小心的。” 结束了跟张瑶的闲聊,苏愚将意识从冥王空间抽离出来,耳朵便被淅淅沥沥的雨声覆盖。睁开眼睛,所见是一片昏暗天色,屋子里黑幽幽的,也不知到了什么时间。他从床上坐起来,翻身下床,一推开房门,隔壁房间的门便也同时推开,换了一身崭新衣裙的巫山月走出来,淡然说道:“你醒了?华姨出门去了,楼下厨房有给你留的午饭。” “已经是下午了?”苏愚纳闷地问道,“我睡了这么久?” 巫山月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么久。” 苏愚心想,这次睡觉果然是被干扰了,以后可要更加小心才是。林家的人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自己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也不知都被他们探听到了什么,自己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危险得很。他微微皱了皱眉,回手关上了门,边往楼梯处走边挥手说道:“前天晚上没睡好,现在补一补很奇怪吗?”走到楼梯口忽然又回过头来,看着巫山月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这回是真的不走了?” 巫山月不冷不热地瞅了他一眼,转身回屋,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苏愚便对着女孩的房门笑了笑,转身噔噔噔地下了楼梯。一路还想着自己可能是哪里漏了马脚遭人怀疑,掀开帘子一进厨房,刹那间整个人就愣住了,一个四五岁大的粉嫩小姑娘正坐在餐桌前,捧着一只鸡腿吃得满嘴流油。小姑娘抬起头,见他进门,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怯意,四目相对中怔了半晌,终于鼓着腮帮子问道:“我没有钱,先记账行不行?我一定会还你的。”停了一下,见苏愚也不吱声,还在那里发呆,便又补充道:“灵漪姐姐去买糕点,就是这么说的。” 第五十二章 讹妖生财 在有巫山月这种七旋高手看家的情况下,家里竟摸进来一个偷吃的小贼,这着实是一件稀罕事。厨房里的东西基本上都被吃得一干二净,餐桌上杯盘狼藉,除了空空的盘子便是鱼刺和骨头。也不知这小姑娘进来多长时间,楼上的两个人竟都毫无所觉。这小姑娘的来历显然大不寻常,然而她的言语和神态又萌呆呆的,有种完全属于小孩子的单纯。愣了半晌之后,苏愚便走近了问:“灵漪姐姐是谁?” 小姑娘恋恋不舍地暂时将鸡腿从嘴边拿开,认真地说道:“灵漪姐姐,就是灵漪姐姐……”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这话里有着大大的问题,便又低了低头,嗫嚅道:“我……也不知道。” “哦,原来是个小白痴啊。”苏愚笑着,坐在了小姑娘对面。 “我不白吃,我一定会给钱的。” 苏愚愕然,随即伸手拿起餐桌上的一根鸡骨头,对小姑娘晃了晃:“你说会给钱,那你知道这只鸡要多少钱吗?” 小姑娘木木然地摇摇头。 “这是一只会下蛋的公鸡,而且下的还是双黄蛋,满世界找不出第二只,所以你可以想想,它是有多金贵。一般人怎么能吃得起?”苏愚信口胡侃着,想看看这小姑娘究竟是不是真傻,顺便诈一下她背后的底细。 小姑娘看着他手里的鸡骨头呆了半晌,小脸憋得通红:“你胡说!公鸡才不会下蛋呢,母鸡才下蛋!” “对呀!”苏愚拿鸡骨头在桌子上一敲,“公鸡不下蛋,母鸡下蛋,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因为普天之下,大家看到的都是母鸡下蛋,所以这唯一的一只下蛋公鸡才会特别金贵嘛!公鸡不下蛋,一下就双黄,你一个小孩子,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我……”小姑娘又憋了半天,终于说道:“我怎么知道公鸡跟别的雄鸟不一样?” “那你现在知道了,这满桌子的饭菜且不说,单是你吃了我的下蛋公鸡,你就赔不起。” “我,我赔得起!” “是吗?你家很有钱吗?” “那当然,我主人是三皇子!” “……”苏愚愕然半晌,心想三皇子,莫不是司徒霸天请求给月儿开推荐信的那个三皇子?三皇子的人怎么在这儿?看对方昂着头拍着小胸脯信誓旦旦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但他还是问了一句:“哪个三皇子?” “三皇子,就是……北斗阁那个司徒霸天。” 小姑娘一句话,苏愚先是一惊,而后恍然大悟。原来三皇子就是司徒霸天,司徒霸天就是三皇子,他们两个本是同一个人!这便难怪昨天下午提出写信的请求,到了晚上推荐信便到了。三皇子人就在北斗阁,一封小小的推荐信自然是信手拈来!只是回想一下司徒霸天的跳脱举动,与皇子身份不太相符,苏愚仍旧有些疑心,又连哄带骗诈了小姑娘一番,这才基本锁定了司徒霸天就是三皇子的事实。 就在苏愚与小姑娘在厨房里周旋的同时,楼上房间里的巫山月,透过后窗观望雨中的小花园,忽然意识到花园里的花似乎在一夜之间凋谢了许多。若说是下雨的缘故,这雨也并不狂暴,绝不至于一会儿工夫就摧落许多花朵。她凭窗凝望了片刻,便干脆推开窗户,一手提着裙裾从窗口跳了下去,旋身飘落在雨中湿润的园地上。她微蹙着秀眉,在花丛间低头走过,却发现地上并无落红,花枝上也都是人手攀折的痕迹,显然并非由风雨吹谢,而是被人采摘走了。可这后园的花,华姨平时是不会动的,难道是林暮想做花精所以悄悄把花摘了? 想到这儿她返身出了园子回到楼里,边走向厨房边喊了一声:“林暮,园子里的花是你摘了吗?”话音落地,走到厨房门口的她便是一愣,她看到了厨房里的小姑娘和正晃着鸡骨头与小姑娘攀谈的苏愚。 “花?”苏愚转过头,纳闷地问了一声,“我没摘什么花啊。” 然后便听小姑娘有些怯怯地说道:“是、是我,我摘的。” 苏愚便又回过头来,用微带戏谑的表情瞧着她,巫山月也将目光投在这个似曾见过的小姑娘身上。而小姑娘的目光则盯在巫山月身上。 “刚才说你叫贺小童是吧?”苏愚依然摆弄着手里的鸡骨头,问道,“原来你不光偷吃了我的鸡,还摘了我园子里的花。那些花呢?” “我,我吃了。” “吃了?”苏愚一脸的无奈,“花你也吃?” “为什么不吃?香香甜甜,很好吃的啊。” 巫山月也在一边蹙了蹙眉。在感觉到贺小童盯着自己的目光很有些怯意之后,她出声问道:“你认识我?” 贺小童点了点头。不仅认识,而且印象深刻。初到沙水城皇子殿下就在这少女手里吃了大亏,连逃生跑路百试不爽的空幻红尘都被对方破掉了,苏愚温温和和的她倒不怕,只是怕这个眸光幽深的冷冽少女。昨夜里随便找了个清新幽静的园子暂时栖身,没想到却跑到了这少女家里,还吃掉了人家园子里的花。不过是一些花嘛,其实也没什么,可对方看起来很在意的样子,她就不得不警惕起来了。 “她是司徒霸天的人。”苏愚扭头向巫山月解释了一声,然后便又转向贺小童,“你毁了我的园子,又偷吃了我的鸡,你说你可以赔钱,这可得一大笔钱,你主人倒是有钱,可是你能做主吗?” “我能做主,他不给我还钱,我就跟他解除契约,找一个能给我还钱的主人。”贺小童也不知道一大笔钱到底是多少钱,总之皇子殿下很有钱就是了,只不过平时抠抠搜搜的,让他给钱买吃的总是推三阻四,如今从灵漪那里学了个吃饭赊账的便利手段,以后就可以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了。皇子殿下不给还钱,大不了换个更有钱的主子,皇家几位公主都巴不得自己去投她们呢。 小吃货美滋滋地打着自己的算盘,苏愚则与巫山月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所谓解除契约,一般只有星兽和修行人才会定立契约,听贺小童的意思,她难道是一只星兽?可以化成人形的星兽?这已经脱离了一般星兽的范畴,列入妖类了。妖类已经可以采用人类的修行手段,照理说不必为了多分享一点修行而与人订立契约,可若是订约在先,化形在后,那就另当别论了,当然也可能另有契约目的。 一只化形星兽,修为必然不会太低,至少五六旋的修为总是有的,而且她身上应该有化形之法,要是能弄到手,说不定就能帮黑豆化形。苏愚真正动起了讹诈的心思,表面上却仍是温和一笑:“那我们就写个欠条吧。” 苏愚回了书房,执笔蘸墨,欠条一挥而就,拿回来递给贺小童,贺小童倒也认得字,只见上面写着:“今有三皇子之契友贺小童,闯入林暮家后园及厨室,摧折花树,满地凌乱,毁园在先,偷吃在后,稀世奇珍,不告而食,现将林暮损失作价白银八千万两,令贺小童并三皇子半年内偿还,若无足够银钱,亦可以等价之物抵资。” 白银八千万两,看上去是个不小的数字,但是贺小童对银钱全无概念,也不知这数字意味着什么,不知这八千万两到底是多少银子,稍稍琢磨了一下,心想反正东西自己已经吃了,不认账肯定不行的,可惜的就是自己吃得太急,那只会下双黄蛋的公鸡也没品出什么特别的滋味儿来,稀世奇珍呀,好可惜,以后吃东西之前一定要问清楚来历。皇子殿下应该会替自己还债的吧?哼,就算他不肯还,四公主也一定会替自己还的。 她抬头又瞧了瞧巫山月,见对方秀眉微蹙,一副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便以为是怕自己赖账,哪知少女是在因林暮讹诈小孩子而颇感无语,八千万两银子,好大一笔钱。现在她也知道了司徒霸天就是三皇子,可即便是三皇子,要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恐怕也要砸锅卖铁才行了。她心想,林暮这家伙,也不知到底想干什么。 贺小童哪知道巫山月心里的想法,生怕别人着急催促,连忙伸出小手蘸了朱砂,把手印按在欠条上。 苏愚收回了欠条,脸上笑逐颜开。昨天刚刚送出去三十几份花精,满打满算也就几百万,今天却拿回一张八千万的欠条,显然自己是大大地赚了一笔。只是这八千万还不能真的兑成银子,这是请贺小童或者三皇子给自己帮忙的凭据。那么预计中的沙漠之行,也终于算是有了一点后手。 第五十三章 阁中计议 “八千万两!八千万两?你吃的是金子吗?还是你把他的花精当水喝了?”北斗阁二楼,当苏愚将欠条展示给姬行空的时候,皇子殿下便立刻用扇子指着贺小童跳起脚来,“稀世奇珍?你到底吃的人家什么奇珍?一口气吃进去八千万两!” 贺小童吓得缩了缩脖子,往一旁的灵漪那边靠了靠:“就、就是一只鸡。” “一只***千万两?” 灵漪伸手搂住了贺小童,贺小童便壮起了几分胆气,仰起脸申辩道:“不是普通的鸡,是会下蛋的公鸡,整个大周帝国就这么一只!” “会、会下蛋的公鸡?”皇子殿下嘴唇都气白了,“哪有会下蛋的公鸡?那会下蛋的还能叫公鸡吗?那会生孩子的能叫男人?” “反正就有,下得还是双黄蛋呢。” 姬行空跳起来就用扇子去扇贺小童的头,一边追打一边骂着:“你还双黄蛋!双黄蛋!我叫你双黄蛋!”贺小童扭头就往灵漪怀里钻,嘴里大叫着“灵漪姐姐!救命!”,灵漪便连忙护着她往一边躲,贺小童欠下这么大一笔债,她也觉得实在稀奇,那所谓下双黄蛋的公鸡,又哪里站得住脚?一边躲避着姬行空的追打她一边劝道:“司徒公子,事情还没弄清楚,何必急于责怪小童,何不问问林家小公子,说小童吃了会下蛋的公鸡,有何证据?公鸡下的双黄蛋又在哪里?” 一句话点醒了姬行空。皇子殿下蓦地抽回扇子,一转身在手心里一拍,随即指向苏愚:“对呀!证据呢?” 苏愚坐在茶桌边,不慌不忙地晃了晃手中的欠条:“这便是证据啊。” 欠条在手,字迹分明,欠债还钱就是了,还要什么别的证据?姬行空鼻子都快气歪了:“你说公鸡能下蛋,那公鸡下的双黄蛋呢?” “当然是我吃了。”苏愚淡然一笑,“幸亏是我吃了,要不然被小童吃进肚里,这欠条上的数字可就要翻倍了。” 鸡被贺小童吃了,鸡蛋被苏愚吃了,实物证据是怎么都找不到了。这荒唐事儿明知道站不住脚,却推翻不得,何况欠条上写的是“稀世奇珍”,也不是什么会下蛋的公鸡,从字面儿看一点问题都没有。姬行空明明知道这是讹诈,这时候也是无话可说,咬了咬牙想上前抢那欠条,可是看了看坐在苏愚身边的巫山月,想起空幻红尘被破的尴尬经历,心中气闷非常,可也只得作罢。 “林小公子啊,我已经帮你向三皇子要了推荐信,你还想怎么样啊?”姬行空无奈问道。 “一码归一码,你给了我推荐信,我也给了你二十份花精,”苏愚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酒坛子,“承诺过的绿藤仙饮我也给你了,这件事上咱们两清。可现在你家贺小童闯到我家里,毁了我的园子,偷吃了我好容易弄到手的稀世神鸡,当然要赔我咯。” “那,那也不用八千万两吧?” “物以稀为贵,本是无价之宝,作价八千万两,已经是看在咱们的交情份上了。” 苏愚神态自若地说着,却隐隐看到姬行空的扇子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向他这边扇了一下。与此同时巫山月也有察觉,却并未感觉到强烈的星力波动,故而没有阻拦。下一刻,一条只能由苏愚接到的信息穿入了他的脑海,仿如姬行空在耳边说:“你该不会是真的不能修行吧?” 苏愚不禁笑了笑。这并不意外,毕竟在郡边小镇上两人曾真刀真枪地打过一场,彼此深有感知,姬行空不太可能真的相信自己不是镇上那人,那天自己一说他就表示相信反而才奇怪了。这也是苏愚讹诈贺小童的一个重要原因,对方有可能握了他的生死把柄,他总要反将对方一军试试深浅。现在对方终于把这把柄拿出来了,他反而放下了心。因为这表示八千万两的欠条可以换对方封口保密。当然三皇子不可能知道自己为何要隐瞒修为,不会认为这涉及到自己生死,不然恐怕要反过来大大地讹诈他一笔。所以他仍旧怡然自得地说道:“我知道,这么一大笔银子,就算豪阔如司徒兄也未必拿得出来,没有银子,用等价之物交换也可以的。” 这其实就表示自己让了步,苏愚相信姬行空不会不明白,但是让步归让步,八千万两的债务一笔勾销不大可能,就看你拿什么东西来交换了。 “等价之物?我可找不来下双黄蛋的公鸡,不止公鸡,公鸭、公鹅也没有!”姬行空气呼呼地说着,转身拿扇子一指贺小童,“只会吃不会下蛋的小母鹤倒有一只,你要是不嫌她吃得多,尽管领走!” 贺小童小脸憋得通红,想反驳点什么,嘟了半天嘴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姬行空当然说的是气话,贺小童虽然整天只知道吃吃吃,可好歹是他的契约星兽,化形妖宠,别的且不说,骑在背上赶路是真的好用,哪可能说送人就送人?可谁知苏愚竟马上点头道:“好啊,那我就领走了。” “等等!”姬行空愣了一下,立刻又换上一副贱兮兮的笑脸,“这白沙洲仙鹤一族,与我家族渊源甚深,若送了人,我无法向族里交代,不如这样,就让你借用几日如何?” 没想到苏愚又是连连点头:“自然是借用了。她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你就是送给我,我也养不起。” “呵呵,那就好。”姬行空勉强赔了个笑脸,心想这个膈应人的事儿终于算是暂时解决了,可还有一件棘手的事需要用到这位林家公子。他摇着扇子坐下来,转过脸看了一眼灵漪。灵漪正在那边轻声细语地安慰贺小童,似乎感觉到皇子殿下的注视,忽然抬起头来与他对望了一眼。姬行空便下意识地轻咳了一声,扭过头来。 灵漪已经将归真教登仙台的事原原本本对他讲了一遍,这让他得知了归真教的惊天内幕。他来沙水,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查证归真教之事,如今发现了邪教害人的蛛丝马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灵漪所说的登仙台传送法阵,所到之处疑似是一个黑暗的密室,找到那密室究竟在何处,查清密室中的人因何而死,便是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他怀疑密室就在圣殿内部,可外人想入殿内寻觅实在困难,他需要制造一个契机,把归真教高层尽数引开、以令他顺利摸入圣殿的契机。 因此他笑嘻嘻地看向苏愚,问道:“林兄弟的一品花精,可还有富余?” 苏愚的眼神中立刻多了一丝警觉,心想我暂时不求你们了,再想要我的花精,可就不能白送了。当下笑道:“还有一些,不过不多了。” 姬行空一听,便摇着扇子凑近了些,说道:“最近城里颇是聚集了一些修行人,顾先生跟我商议,想趁此良机,联合何记做一次林兄弟的花精拍卖会,目前这些花精虽然也足够了,可若林兄弟能再拿些出来,那就更好。这可是一次大好机会呀,不仅能给兄弟你扬名,而且还能大赚一笔。” 他这番话一出口,立刻把灵漪和巫山月的目光也吸引过来。巫山月一直安静地坐在苏愚身侧,安静到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对他们的谈话几乎完全无视,此刻却抬起头,将目光投诸在苏愚身上。专属拍卖会,即便是在这小小沙水,能举办一次专属拍卖会也是一种殊荣,无疑便是苏愚以技师身份崛起的开始。大好机会,不可错过。 灵漪则是第一次认真端详了一番眼前的清秀少年。一个十五岁就能做一品花精的凡人,现今北斗阁赖以维持的顶门柱,三皇子也要敬让三分的天才人物,当然,也是林南星觊觎已久的月儿姑娘的未婚夫。以前只知他是个不能修行的凡人,没想到却是如此出众的花精技师,月儿姑娘配这种人物倒也不是十分委屈,甚至仔细端详两人一番,还感觉天造地设一样的般配。在林南星口中这少年一文不值,可真正接触过才知道,就算是个凡人也远胜他这个**公子。她忽然又想,若自己不入归真教修行,也去做个凡人技师,不知道会不会也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可惜再怎么想都是无用,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只看到了登天捷径,却看不到披荆斩棘也能走出一条通天大道。 拍卖会,而且是由北斗阁主持的拍卖会,苏愚当然也知道机会难得。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要做我的拍卖会,我必然全力支持。赶在拍卖会之前,我还可以再做几份花精出来,只是现在还缺一种花。” “什么花?”姬行空连忙问。 “百岁兰,一种只开在沙漠深处的奇花,所以我打算去一趟幻海沙漠。” 第五十四章 台上忧心 苏愚决定去一趟沙漠,实际并不是为了配制普通的花精,而是想给“绿豆”的复苏寻觅一线机缘。沙漠气候干燥,生存在其中的植物生命力极其顽强,四祖爷爷在《琉璃花典》中有记述,以沙漠奇花“百岁兰”为主材制作一种类似花精的培养液,可以令一些濒死的植物起死回生。若是以前,苏愚对这种所谓秘法一向是不屑一顾,他有与植物天然亲和的谷神星力,相当于可以源源不断给花草灌输生命本源,培养花草事半功倍,比那些培育秘方好用得多,可是眼下,用谷神星浇灌数日绿豆仍不见起色,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去沙漠寻找那仅有的一丝可能。 他不能让绿豆死,想到的办法未经尝试过,他绝不甘心。 不过现在去沙漠风险很大。原本这一带就一直有沙盗出没,后来城主林英琦派墨鱼前往收服了大部分沙盗,编为“狂沙营”,几乎将整座沙漠变成了城主府的自留地,普通人是被严禁进入的。而自从幻海沙漠本是大海、地下埋有蛟龙与蜃龟的说法流出之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修行人深入沙漠进行探察。幻海沙漠便真正成了龙蛇混杂之地。苏愚以一个凡人身份,提出去沙漠很容易惹人怀疑,而若以采花配制花精为借口却没有问题。只有花精大师本人才知道什么样的花开得正是时候正可采摘,这是缺乏经验的人无法取代的,所以他必须本人亲自前往。 姬行空当然举双手赞成,他可不觉得此行有何问题,有贺小童背负着苏愚飞过去,来去如电,找个花花草草的根本就是小菜一碟。皇子殿下如是想,贺小童则是毫无想法,要她飞她就飞了,除此之外她只惦记着能不能弄到些好吃的,唯一不想让苏愚去的是巫山月。在北斗阁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走到街上僻静无人处,她便问苏愚道:“一定要去沙漠才行吗?你要的花或许城里人也有栽植,要不然,我们先在城里找找?” “城里人栽种的跟沙漠里野生的可不一样,”苏愚摆了摆手,“虽然品种还是那个品种,可是已经失去了绝地生存的生命韧性,要想做上等花精,那种花是不能用的。” “但是,沙漠里很危险,那些探宝修士就不用说了,我听华姨讲,沙漠深处会有沙暴,迷失方向是小事,被沙暴掩埋在里面就很难生还。最近一直都有修行人在沙漠里走失的记录,何况你还只是个凡人。” “不怕,有小童呢。我们只在天上飞,找到花再靠近地面,采了之后马上飞回来,这能有什么危险?”苏愚满不在乎地说道。 巫山月寻思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那我也去。” “你去不了,小童只能载一个人,是不是,小童?”苏愚说着,回过头转向跟在身后的贺小童。因为被三皇子暂时借给了苏愚,小姑娘跟着两人出了北斗阁,此时天上还在飘着小雨,她正在后面一面眯着眼睛仰头看天一面舔着苏愚买给她的糖球。苏愚说只有这么一粒,小孩子们吃糖球都是用舔的,这样的话一粒糖球就可以享受很久,所以她便一只手拿着,舔一口,再舔一口,搞得手指头上全是融化的糖和口水,湿乎乎黏答答的。见苏愚回头问话,她便眨巴着眼睛答道:“是,小童还小,只能载一个人。”跟随皇子殿下的经验告诉她,人类是很喜欢撒谎的,撒谎的时候你帮了他们,他们以后就会用吃的来犒劳你。 苏愚不打算让巫山月一起去,的确只是去去就回,些许小事并无必要,与巫山月两人同乘一鹤,也不是特别方便。 巫山月看了看苏愚,又看了看贺小童,终于没再说什么。若真如苏愚所说,确实也算不得危险,贺小童有不俗的修为在身,即便碰到几个三旋四旋的修行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唯一让她不放心的是,这小仙鹤年龄还太小了,又贪吃成性,总觉得并不是太靠得住。可是不管靠得住靠不住,也只有选择相信她,因为苏愚计议已定,他跟自己一样,是个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家伙。 “城主府的人正在沙漠边建造一个什么阵法,你别一时好奇跑去看,华姨说龟龙之事我们不要随便参与。”巫山月最后又叮嘱了一句。 而后就在二层小楼的露台上,贺小童变化的仙鹤载着苏愚腾空而起,在细雨中绕着小楼盘旋了一圈,便在巫山月静静凝望的眼神中直奔城南沙漠飞去。苏愚觉得雨天沙漠里应该不至太热,乘雨而去再好不过,当然沙漠里是不是也像城里一样下着小雨就不好说了。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金珞华不在。若是金珞华回来,怕是这次便难以成行,所以苏愚匆匆忙忙就上了路。 白鹤南去,背负一天烟雨。巫山月站在露台上,望着那骑鹤的人影在远天消失,冲入云端,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其实她知道,苏愚一个人在险境中生活这么多年,许多事自然可以处理得很好,他觉得没问题,此行便应该问题不大。只是人一走,她下意识就想起了七年前那个黄昏,那时也是这样的春天,沙水城也像今天这样飘着雨,苏愚被人抓走,一别便是七年无音讯,几乎就是生死两茫茫。她心中涌起莫名的不安,下了露台,越发有些神思不属,坐在熟悉的小窗前又对着后园发了一会儿呆,她终于起身下楼,撑一把伞,走出门去。 北斗阁上,细雨敲窗。姬行空晃着折扇,得意洋洋地对灵漪炫耀着他的英明决策:“你可不要以为林暮用一张欠条就拿捏了本公子,本公子不过是将计就计,以退为进,实际上他可是吃了大亏。贺小童的肚子,那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在林暮那儿呆上十天半个月,就能把他吃成穷光蛋!他想讹诈本公子的银子,本公子就让贺小童去吃穷了他!嘿嘿,灵漪你说,本公子是不是神机妙算?” 高天之上,苍云卷动,斜风吹雨。苏愚骑在鹤背上,手里执着一根长杆,杆头用细线系着一块糖球,像钓鱼一般在白鹤头上晃来晃去:“你将来要在人间行走,就要有个人的样子,何况你还是皇子身边的人,要像世家小姐们一样,谦和优雅,吃东西细嚼慢咽,这样大家才会喜欢你,不把你看做怪物,你肯定不希望大家把你当怪物对不对?而且如果糖吃多了就会牙疼,疼起来可就什么好东西吃着都没味道了……这里就一粒糖球,每飞一百里路,你可以舔一下,舔一下嘴里就会甜很长时间的,加油!” 第五十五章 长空落沙 小孩子必须要接受教育,妖类的小孩子更是如此,他们来自于星兽的世界,本就不懂人类世界的规则,不懂该怎么以人的身份活在熙熙攘攘的城市当中。苏愚觉得自己有义务调教一下贺小童。吃东西不是错,谁能不吃东西呢?可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吃什么都没够就不应该了,那不是人,那是怪物,会被人鄙视和害怕的。爱吃甜食也正常,小孩子都爱吃甜食,可吃多了真会坏牙的。苏愚苦口婆心地给贺小童讲道理,并尝试用一粒糖球去激励她。有时候无限制的供应并不会让小孩子多么开心,你得让她学会通过做事去获得奖励,这样她才会对所得加倍珍惜,并从中收获快乐。苏愚觉得自己找到了绝佳的调教手段,只可惜糖球晃在外面很快被雨吹化了一圈,贺小童也被馋得急不可耐,眼睛只盯着头上晃来晃去的糖球,飞行的路线都成了波浪形,一路上左摇右摆弯弯曲曲,终于忍无可忍一张嘴把糖球吞了,连带将半截钓线也咽进了肚里。 这一下再无牵挂,可以认认真真地飞了,路线也终于平直。苏愚只能遗憾地叹一口气,宣示着这次教育工作的彻底失败。然后他听到贺小童问:“沙漠里有没有绿洲?绿洲里有没有水?水里有没有鱼?” 苏愚只好耐着性子答道:“沙漠里没有水,即便有水也不会有鱼。” “有水就会有鱼呀!” “……天上飘着雨,这是天上有水,你看天上有鱼在飞吗?” “……” 贺小童被苏愚问住了,半晌没有说话,似乎在专注于寻找包裹着小鱼的雨点。 “小童,你多大了?”苏愚百无聊赖中发问。 “五岁。” “修为多少?” “六旋。” “你五岁就能修到六旋了?”苏愚纳闷地问道,“你们仙鹤是天赋异禀么?” “不,因为我继承了我妈妈的星晶,所以才有这么高修为的。” 星兽可以通过继承同类的星晶以在短期内获得快速提升,这苏愚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注意到,贺小童继承的星晶来自妈妈:“你妈妈不在了?” “嗯,我妈妈,她被人类修士打死了。”贺小童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忧伤和怀恋。 “……是帮契约者战斗的时候死的?” “不是,有一批人类修士去白沙洲捕猎我们,听说他们是要取我们的星晶卖钱,我妈妈和其它前辈们就跟他们打起来了,然后,我妈妈就死了。” 这回轮到苏愚陷入了沉默。人类与境内星兽的关系很复杂,少部分星兽与人为善,甚至可以说依赖人类生存,大部分则拥有自己的领地,与人类互不侵犯,可由于星晶可以用来代替晶石修炼,又能给自己的契约星兽继承修为,所以不少人热衷于猎兽取晶。说到底都是资源的掠夺,人类与星兽的对抗就是在这种氛围下愈演愈烈的。妈妈被人类修士打死,自己却还是没心没肺地做着人类修行者的契约伙伴,不知道贺小童会不会有矛盾心理。 仿佛知道苏愚心中的想法似的,贺小童又用稚气的声音说道:“妈妈说,人类也有好人有坏人,他们自己还相互杀来杀去呢,不能因为见到一个坏人,或者一群坏人,就觉得大家都是坏人。三皇子殿下就不是坏人,皇族的人也不是,他们从来不会猎杀我们,还派人保护白沙洲,可他老喜欢拿扇子打我,还不给我钱买吃的。” 小朋友绕来绕去,又把话题绕回了吃东西上面。苏愚知道,她这个贪吃的毛病是改不掉了,但还是苦口婆心地提醒了一句:“给你吃的也不一定是好人,人心复杂得很呢,无缘无故讨你开心,往往是不怀好意。” “所以人类要吃什么,用什么,都要拿钱去换。这叫利益交换,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我懂的。” “……”苏愚又是一阵气闷,总觉得照她这样的说法,人类倒仿佛成了一群无利不起早的利益小人,可她说的又没有错,便只好当做没有听见。 此时已初入沙漠,飞过了红柳和梭梭林所在的沙漠边缘,探头往下望,风雨中如有远烟近雾笼罩,一切都看不真切。这便是雨天飞越沙漠的一点不便之处,毕竟他还要寻找百岁兰,视线被遮挡住了,何谈在茫茫沙海中寻觅小小的花草?可如果是寻常天气,又免不了被漫天风沙遮蔽视线,所以这沙漠寻花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骑在鹤背上转一圈就万事大吉。苏愚只好让贺小童降低一下飞行的高度,而为了将沙漠中的花草植株都分辨得一清二楚,高度只有一降再降,最后简直要贴地飞行了。 然后苏愚注意到一个很奇怪的细节。尽管下了将近一下午的雨,沙漠的地面上仍然是干燥的,雨点滴落在地上,会迅速干涸。地上看起来就是完全没下过雨的样子,这显然是不太正常的。尽管沙漠气候干燥,水份蒸发或渗入地层也需要时间,虽然只是小雨,但下了如此之久也不应全无雨水的痕迹。眼前沙漠给他的感觉,就像雨水一落地就会被同化为沙粒一般。这让他想起了幻海沙漠本是一片大海的传闻,海水化沙,难道雨水也化沙? 关于真实幻境,关于蛟龙蜃龟的传闻,在回到沙水城后苏愚自然也听说了一些。他并不怀疑传说的真实性,因为在自己前世那个彼岸世界,这一地域根本就没有什么沙漠,包括幻海和邻近的沙水城在内,其实都是一片汪洋。彼岸的汪洋,此岸的沙漠,自然让他觉得沙漠化海是真实可信的,而促成这一事实的真实幻境自然也是可信的,只是有没有传闻中心想事成那么夸张,那就不得而知了。 昨晚絮儿来见金珞华,带了些归真教内部的消息过来,其中就有他们要在沙漠边缘建立祈星阵法唤醒蜃龟之说,此阵需要三百六十名入阵祈星的修士,事成之后,每名修士都可得到蜃龟真实幻境之助,这是极吸引人的宣传。苏愚觉得如果这是事实,甚至他自己都想入阵一试,谁能没有几个难以得偿的夙愿呢? 很快,他就远远地看到了那个挺立在沙漠中的法阵。它修的很像一座圆形的城堡,外围是高达数米的围墙,毕竟要用石墨、朱砂、玄玉等阵法材料在内部进行周密布置,外面建一层高墙防御风沙还是十分必要。阵中还有人在不断进出,显然尚未完工。他有心叫贺小童飞近些看个仔细,又一想还是不要横生枝节,再说法阵这种东西,他全无了解,就是去了也看不懂。 但是贺小童却被激起了好奇心,远远地见了便欢叫一声:“沙漠里还有城市呀,我们过去看看,卖不卖吃的东西……”双翅一振,便划过上千米的距离,已经与那法阵离得近了。一刹那间,苏愚感觉有一股不明来源的气机锁定在自己身上,心里便是一惊,知道自己被什么人探察到了,这已经位于法阵的警戒范围之内。他急忙向贺小童喊道:“别过去!那是禁区,去了就要打架的,快些绕开!” “哦。”一听说是所谓禁区,进入无望,贺小童一下子就蔫了几分,急急地做了一个九十度大转弯,继续向南飞去。 足足持续了数分钟,那股莫名的气机才在苏愚身上消失,可是他心里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放松自如了。千里沙漠,毫无遮拦,若是擅长寻踪蹑迹之术,想追踪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如果刚才那人真想与自己为难,这趟沙漠之行恐怕就不太平了。不过这里是荒无人烟的沙漠,自己要施展些手段也不怕被人察觉,必要的时候,只有放手一搏。 这样想着,贺小童已经迅速飞入了沙漠深处。随着沁人的凉意渐渐远去,苏愚忽然发现,落在身上的雨滴不知何时已不再是雨,而是变成了一粒粒的细沙。惊奇中放眼望去,漫漫长空,一片昏黄,竟是下着无尽的沙雨。 第五十六章 大漠饮血 这是真正的沙雨,并不是沙粒被风扬起形成的沙尘天气。贺小童高飞直至接近云层,所见仍是细沙自乌云中纷纭坠落的奇景,小仙鹤有生以来从未遇过这种情形,不禁惊得大呼小叫起来:“天在下沙子了!真的在下沙子了!沙漠里都是这样的吗?” 鹤背上的苏愚也皱起了眉头,从木镯芥子里摸出斗笠戴在头上,但贺小童飞得太快,沙粒还是迎面吹来打在脸上,一张嘴,沙粒就随风往嘴里飞。他只得尽量简洁地说道:“不知道!……我们下去!” 漫天黄沙飞舞,任你眼神再好也无法看清地面,只能重新落回地面上。此时苏愚才意识到,选择雨天出行实在是一个错误。这鬼沙漠本就是海水化沙所形成,在沙漠边缘还能有雨水留存,到了这核心地带,无论天上还是地下,所有水竟都变成了沙子!这也难怪,这一带沿海地区雨水不少,倘若维持正常的落雨,这片沙漠也就难以存在了。可如果真是如此,这沙漠深处一点水分都见不到,恐怕任何植物都将无所生存,因为没有哪种植物绝对的不需要水份。 事到如今,只能飞下去看看。苏愚做好了小小观察一番就走人的准备。毕竟传说中蜃龟施展真实幻境令沧海化沙是为围困蛟龙,这片区域若通天彻地都是尘沙,那就很可能正是蛟龙所在,虽然蛟龙不太可能脱困而出,但那种层次的生命即便能施展一点小手段苏愚怕也承受不起。当然对于龙这种传说中的生物,他还是很好奇,彼岸的国民一向以龙的传人自居,却从未见过真正的龙,可在这个世界,据说龙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脚下就有一条,一条被困了两千多年的可怜虫。 贺小童舒展开雪白的羽翼,迎着风沙向下滑翔,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苏愚在鹤背上一手扶着斗笠向下观望,耳边是呼呼风声,和沙粒击打斗笠的细碎的啪啪声,并有衣衫猎猎作响。尘烟落处,是一望无际的沙海,沙丘堆叠起伏有如波浪。除了沙还是沙,贺小童贴着地面自无数沙丘之上飞掠而过,都看不到有任何生命活动的痕迹,生机尽无,荒凉如斯,令苏愚触目惊心。 唯一意外的一点是,他在一座沙丘上忽然看到了一点蔚蓝,眼睛一亮,忙让贺小童飞过去,在低掠而过时他俯身向下探手一捞,一颗指甲盖大的蓝色透明晶体被他抓住手中。晶体的中心是一只海星,毫无疑问这是一块星晶,属于海洋星兽的星晶。沙漠里有海洋星兽的星晶,这更进一步证明了沧海化沙的真实性。当年龟龙交锋,看来没少殃及池鱼,这一片海域的海洋星兽也未能逃出生天。 这块星晶贺小童也看到了,她欢快地叫了一声:“好吃的!”这对她来说确实是好吃的,不仅可以当糖球含着,还可增进修为。苏愚看了一眼,就直接扔了给她:“这里还有。” 必然还有。沧海化沙之时,海神徐福还没有出世,更没有后来人与海族互不侵犯的协约,海族还在近海大肆活动,想必当年有不少海洋星兽被活活封死在这一片海域。苏愚恍然记起,何记就曾有不少海兽星晶出售,如今近海星兽寥寥,猎兽取晶不大可能,那些星晶的来源大概就是这片沙漠吧? 贺小童一口吞下星晶,听了苏愚的话,便更是飞得兴致高昂,眼睛盯着地面仔细寻觅,却是好半晌也没再有任何新的发现,这里死去的星兽再多,也是一片广袤的沙漠,大多都埋在沙层深处,表层本就极少,这么多年也不乏被别人捡走的可能,所以不可能随便转一转就满载而归。 这让贺小童甚是失望,然而更加失望的是苏愚,这鬼地方真的是寸草不生,连百岁兰那种绝地生命也不见丝毫踪影。再加上落沙潇潇,风吹眼迷,苏愚只好催促贺小童往回飞。只是这漫天遍野都是黄沙,天上也是乌云遮日,早已分辨不清方向,不知道往哪儿飞才叫往回飞了。贺小童原地转着圈子为难不已,苏愚只好说:“找准一个方向,先飞出这片沙雨!” 也只能如此。苏愚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黄色沙人,满头满脸都是黄沙。骑在鹤背上,抖抖身上和斗笠上的沙粒,他不禁怀念起巫山月的落花独立来。若有女孩星术的守护,他也不会受这份苦遭这份罪。还好有贺小童,来去迅疾轻快,不然这沙漠真不是人来的地方。想起巫山月小时候就牵着黑豆往沙漠里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哪怕只在沙漠边缘转圜,她一个小小女孩也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他尽量趴伏在鹤背上,低低地按着斗笠,一面眯着眼睛观望地面,一面又细细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气息。先前在法阵附近感觉到的那股气机确实未再出现,这让他放心了不少。如此看来这趟沙漠之行不过是徒劳无功,还不至遭遇什么危险。可是贺小童选择的方向似乎出了问题,越往前飞,苏愚便越是有口干舌燥之感,从芥子里取出水壶,拧开壶盖,倒进嘴里的竟全都是沙子,——水壶里的水竟也被完全沙化了! 甩手扔掉水壶,他紧皱着眉“噗噗”向外吐着嘴里的沙子,在心里诅咒了这该死的蜃龟该死的真实幻境一万遍。这才真是不给人活路啊!所有水都是沙子,这里是一片彻头彻尾的无水区域。这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就像是身体的水份都在慢慢沙化一般。苏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原本莹润光洁的皮肤竟都有了龟裂的迹象。此时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调动原本隐匿的星力护住身体,然后向贺小童喊了一声:“快掉头!” “为什么呀?你不是说,一直往前飞?”风沙之雨中,贺小童不解地问。 “前面才是沙漠中心,越来越危险了,飞不过去的!快掉头!” “哦。”看来白飞了半天,贺小童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正要调转方向,却又惊声叫道:“咦?你看前边是什么!” 苏愚闻声,眯起眼睛往前面看了一眼,透过漫天黄尘,在地面上看到一点殷红,那点红在这片黄色的世界里显得极为耀眼。不过数百米之遥,飞了这么远,倒也不在乎这一点距离。于是好奇心驱使之下,苏愚对贺小童说道:“去看看!” 贺小童一振双翅,两人便风驰电掣般向那殷红处俯冲过去,眨眼到了近前,苏愚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地面上不是别的,而是斑斑点点一片血迹,竟还未被风沙掩盖! 这里接近沙漠中心,真正的无水区,以自己四旋修为都觉得甚是吃力,却有人在此处杀人!不管这杀人的是修士还是星兽,抑或别的不可知的玩意儿,无疑都是危险的存在。他几乎立刻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掉头,快!” 贺小童也是吓了一跳,地上一片淋漓鲜血,有如丹朱。从苏愚的声音里她也听出了惊恐,这回没再发问,头向上一昂便急振双翼直冲云霄!苏愚在鹤背上紧紧揪着鹤羽让自己不至跌落下去,白鹤一飞冲天迅如闪电,他却仍感觉身后有莫名的危险令他心惊肉跳,无意中扭头回望,却见背后一只黄沙聚成的大手正铺天盖地伸抓而来! 第五十七章 沙漠地宫 沙聚成手,那么巨大的一只手,遮天蔽日,仿佛可以主宰沙漠中的一切,白鹤与它相比就像一只小小飞虫。周边的气流陡然暴动起来,肆意癫狂地流窜,沙雨汇成片片风旋,似要将这只渺小的飞虫围困其中,贺小童也立刻察觉到了这盘踞天地间的巨大恶意,疾速扇动双翼左冲右突,想要突破风沙的围堵。沙手便挟着一股雷霆般的力量拍下来,眼前天地也为之一暗,东西南北,天上地下,顷刻间都是滚滚流沙。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愚大喊一声:“逃——!什么都别想,只管逃!”贺小童便如一道白色闪电,向那流沙的壁垒猛冲过去,急速飞掠的气流和盘旋的黄沙像无数只手,立刻将苏愚扯离了鹤背,眼见滔天黄沙有如巨兽向他张开大嘴,他整个人突然化作一道黑光,遁入贺小童背上的一只羽毛。 这远不是他能抗衡的力量,他只能施展冥王封印之力将自己暂时封入贺小童的羽毛,以期避开致命的攻击,剩下的就只能交给贺小童。贺小童若能逃出,他亦可安然无恙。然而巨手猛然拍在贺小童的背上,砰地一声震落片片白羽,白羽卷入风沙,在吞天的黄色涡流中疯狂旋转,只有贺小童依然拼命挣动翅膀,周身蓦地爆起纯白光焰,就像在暗沙滚滚的激流中点燃一轮白色的太阳。太阳发出一声清鸣,响彻这片昏黄的天空,而后风驰电掣般犁出一道白亮的弧线,轰然冲断沙手的中指,自滚滚沙流的围堵间一飞而出,只是又在身后留下片片凋零的白羽,散入风沙。 从远处看,平静如常的沙漠忽见尘烟弥漫升腾,便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随即有一抹耀目的白光冲出沙暴封锁的区域,那沙暴在白光之后衔尾而追,但白光终究是快过一线,渐渐远离了沙暴的范围。而后白光熄灭,显出一只白鹤的身形,她在天上稍作盘旋,便仓仓皇皇、头也不回地向某个方向一头扎了下去。沙暴也在片刻后消失无踪,大片浑浊的黄沙落回地面,堆起一座座沙丘,其间有无数白色羽毛飘飘摇摇,散落各处,在沙地上翻翻滚滚,也有的随风飞远,其中一片细小的白羽被风吹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当尘烟散尽,天地之间就只站了这么一个人,一个黑脸膛、蓄着凌乱短胡须的中年人,额上布着几道刀刻般的皱纹,他把自己裹在一件肥大的灰色风衣里,眯着眼睛望向白鹤逃走的方向,那片细小的白羽飞落在他茅草般的头发上,他一无所觉,直到另一片白羽自他眼前飞过,他才忽地伸手拈在指间。低头看一眼,他皱了皱眉,然后将羽毛攥在手里,转过身看了看之前留有血迹的地方,此时已被彻底覆盖起来,他便轻轻跺了跺脚,那沙地突然向下塌陷,他的身体也随之向下坠落,顷刻间整个没入黄沙之中,而塌陷所留的沙坑竟又神奇地弥合,表面看去与其它地方一模一样,都是平整的黄沙,毫无区别。 下一刻,中年人出现在黄沙之下,沙漠的地底。黑暗的长长的走廊,廊壁上有点点昏黄的灯火,刚刚足够让人看清脚下。有人迎面走过来叫了一声:“沙主!” 中年人点了点头问道:“石渊呢?” “刚在上面抢了一笔,应该是拿着抢来的芥子去库房找乌先生了。” 中年人皱了皱眉:“以后,你们不能只顾着抢东西,要注意绝不能留下手尾,现在是非常时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片沙漠,我们负有守护重责,千万不可马虎。” “是,沙主。……难道石渊刚才手脚不够利索,被人看到了?” “血迹没清理干净,”中年人点头,不无疑虑地说道,“可能会有点麻烦。” “属下以为,沙主还是不必担心,您已经是七旋修为,这附近除了城主府和归真教,哪还能找出能跟沙主匹敌的对手?” 中年人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最近城里修士云集,说不定就有几个高手。就算没有,你忘了侯府三夫人了?此外还有一个人,行踪诡秘,修为不明,这么多年一直在沙漠里转来转去,自然也要小心警惕。” “是,属下一定小心!” 中年人又点点头,径自沿着走廊往前走,只是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头,叮嘱道:“沙主这称呼,还是不要再用了,虽然墨领军不在乎,但我们毕竟已经不是沙盗,而是狂沙营,我也早已不是沙主,而是副领军沙雾。” “是,沙副领军。” 沙雾沿走廊一路行去,左右不断出现其它的分支通道,这里俨然一片蜘蛛网般纵横连通的地下宫殿,也不知究竟有多庞大,断非一日一时所能经营得出。偶尔会碰到一两个巡视走动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向他打着招呼。拐了两个弯,他忽然停下来,十分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而后便又皱起眉头。不知为何,他生出一股有人跟踪的感觉。这在这隐秘的地宫之中绝不寻常,可是仔细搜寻又无法感应到他人的存在。想了想,他忽然摊开手,将目光投在掌心羽毛之上。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这不知从什么鸟类身上脱落的白羽,说不定便可引导敌人追索过来,于是手上火光一闪,那根白羽便化作了飞灰。然后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加快了脚步,风衣也随之鼓荡起来,轻盈无声的气流拂动他一蓬乱发,将一片细小的羽毛吹落在他身后地面上。 羽毛之中,苏愚小心翼翼地放开了一线感知,观察着周围陌生而诡异的环境,搞不清自己究竟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跟贺小童彻底地失散了。贺小童已经逃走,而自己却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独自面对来历不明的敌人。 第五十八章 风尘白羽 小雨如酥,沾衣不湿,落地成沙。 巫山月不疾不徐地走在雨中,踏在沙上,像多年以来无数次走在这个方向这条路上。沙漠边缘的雨雪变化她早已熟知,在梭梭林附近雨便是雨雪便是雪,一旦再往里走,就会渐渐出现雨雪落地化沙的诡异天气。以往走得最深入时,她也就在将近完全化沙的区域徘徊,因为再往里走,地面将没有水份,苁蓉之类的植物都将无法生长。再往深处会出现什么变化,她不知道,但她想,苏愚一旦发现这一点,就应该在这附近止步。 当然深处会有真正的落雨也说不定,如果苏愚这么想,这一带又没有他要找的百岁兰,那他断然是要往里走的,所以巫山月有些踌躇不定。手里拎着未撑开的伞,一个人站在沙漠中,她往西张望了好一会儿。期间有两拨人打身边经过,都是从沙漠返城的修行人。巫山月刻意把七旋的修为气息放出去,那些人便试图远远地绕开来,谁也不敢对这样一个孤零零独立沙中的少女起什么歹心。她便走近些问一声:“你们见过一只白鹤和一个少年吗?” 回答都是“没有”“从未见过”。这片沙漠还是太广袤了,天空又飘着雨,视野不甚清晰,没人见过苏愚或见过了却没看清实属正常。巫山月没再多问,转过身望了一眼在视线尽头隐约可见的祈星法阵,感觉苏愚也不太可能跟法阵里的修士有所牵扯,他只是要寻找百岁兰,不会冒失到去招惹城主的人。稍作犹豫,她便转身往沙漠深处继续走去。 大概换了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这样去做。因为有贺小童,苏愚失陷在沙海中的可能性很低。黑豆不在,想在沙漠里找到苏愚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便有黑豆跟着,苏愚飞在天上,地面上也不会有气息可以追寻。巫山月只是怀着到沙漠深处随便走走的想法。万一苏愚出了事又万一被她撞到了呢?与其坐卧不安地在家里担心不如就去寻他。说白了就是这样会让她心安,她想这样做于是就去做了。 越是往深处走,她的脚步越快。有不俗的修为在身,在沙漠中走起来并不吃力。然后她渐渐发现天色变黄便浑,空中开始降下沙粒。她愣了一下停下来,仰起脸看了看沙粒混着雨水降落的诡异景象,默默取出一块白丝巾系在脸上,撑起了手中的雨伞。 时近黄昏,天色本来就暗了不少,这片长空落沙的地域更是昏沉近黑,举目四望也只能勉强看清几步之内,诡异而恶劣的未知极易让人产生恐惧。巫山月倒是好不畏怯,只是沙漠深处既是如此景象,想来苏愚是不会在此逗留的,大概早就与贺小童飞回城里去了。她放缓了脚步,手持着伞撑开了风沙,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见天色越发昏黄黯淡,除了飞舞的沙粒几乎再也看不见什么,她便又停下来,准备返回。没有找到苏愚,心中虽仍有惴惴仍有不甘,可已经不能再走下去了,只是刚一转身,她便看到眼前飞舞的风沙中飘过一抹白,那是漫天卷地的昏黄颜色中唯一的一抹白,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抹飘摇将去的亮色抓住手里,触感柔软,是一片白色的羽毛。她的心弦忽地绷紧。 这里寸草不生,鸟兽俱无,哪里来的白色羽毛?她本能地想到贺小童,莫非这是鹤羽?而贺小童这样的星兽又不大可能无缘无故掉落羽毛,若是一两根也就罢了,如果很多,显然是遭遇了极大的凶险才会如此。想到这儿她的心开始在胸腔里砰砰乱跳,转身便在沙丘间奔走寻觅起来。 很快,又找到一根羽毛,接下来又找到一根,这里还有……风里飞的,沙里埋的,零零散散,到处都是。每多找到一根,巫山月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如此大量如此集中的羽毛脱落,必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因为时间稍长一些,便会被风吹远,或被沙彻底埋没。这必是贺小童遭遇了极猛烈的攻击,一只修为不低的星兽尚且如此,就不用说没有修为的苏愚了。 终于,她在一座沙丘边停下来,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粒,黄中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红,那是被沙化后的鲜血。愣了一下,她陡然旋身飞起,一脚踢开了身下的沙丘,轰的一声沙尘爆开,尘烟弥漫,一道天蓝色光环将一应风沙都挡在身外,一拧手中雨伞她落在掀开的沙坑里,那儿已经多出一具干瘪的尸体。她蹲下来,颤抖着手将尸体面部的浮沙拨开,看清死者的面容之后她一手抚在前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不是苏愚。太好了。 只是马上,她就感觉到了地面的微微震颤,似乎脚下的沙在流动。起身回头,身后黄沙扬起半天,一道人影隐在沙中飞扑而至,迅如疾风。巫山月猛地向前抛出雨伞,同时身子在沙上向后滑行,因不知对方修为她不想硬碰,然而雨伞冲破沙尘与那人撞在一起,竟是嘭地一声将对方撞退数丈。那人跌跌撞撞在沙地上翻滚出去,正要勉力站起,巫山月的冰心之剑已经递到喉间。修为差距太大,出手又过于鲁莽,他连少女一招都未能抵挡。 “你是谁?”巫山月看着倒在沙地上的陌生汉子,冷声问。 “我是谁你不用知道,敢来这儿撒野的人还没有谁活着离开过。”汉子脸上毫无畏惧之色,剑指咽喉他却仍在出语威胁,“你死定了!” “那人是你杀的?”巫山月似乎不以为意,又问。 “自然是我们杀的。” “你们?”巫山月蹙了蹙眉,“你是沙盗?” “是又怎么样?” “你们可见过一只白鹤和一个少年?” “……白鹤?少年?”汉子愣了一下,而后忽然咧嘴一笑,“反正来这儿的人一个也走不了,全都死了,谁记得?” 巫山月心里揪了一下,目光又是一冷,没想到沙盗如此悍不畏死,她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剑尖一颤送入对方咽喉,却是如入泥沙,活生生的人陡然化作黄沙一团,被风一吹,沙尘粒粒飞散,面容与身躯迅速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