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 春日沼泽 - 殊娓 《春日沼泽》 文/殊娓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春节之后,气温逐渐回升。 过完正月十五,汤杳的寒假也即将告罄,哪怕再眷恋不舍,也不得不收拾行李、搭乘火车,回到学校去。 抵达京城时,是隔天下午三点钟。 透过车窗,淡淡霾色下鳞次栉比的高楼陆续后退,火车减速,缓缓驶入站台。 广播里的提示音响起—— “旅客朋友们,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帝都车站,请您整理好随身携带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汤杳的行李早已经收拾妥当,拔掉连着充电宝的线,拨通妈妈的手机号码,给家里报平安。 汤杳妈妈是那种特别爱操心的家长,在电话里重复着汤杳离家时那些千叮万嘱:“三餐一定按时吃”、“洗漱用温水”、“和室友们好好相处”、“认真读书”...... 汤杳知道妈妈是牵挂自己。 尽管类似言语已经听过太多次,她仍然在嘈杂环境中,把手机尽量贴在耳侧,细细聆听那些来自妈妈的碎碎念。 鼻腔隐隐泛酸。 挂断电话前,汤杳妈妈又心事重重地嘱托,让汤杳开学前记得抽空去看看小姨。 “今天就去,我和小姨约好的,待会儿下火车先到她家里,晚上还要一起吃饭。” “那就好,那就好......” 手机里出现了几秒沉默。 汤杳其实明白妈妈的欲言又止,安慰着开口:“妈妈,回头我和小姨好好聊聊,他们都多久没见小姨了?能知道什么?好多话都是乱猜的,无凭无据,您也别太担心了。” “欸......” 汤杳妈妈似是松了一口气:“那你出站注意安全,手机装好,人多的地方容易有小偷。” 汤杳的小姨在京城生活了挺多年,交了男朋友,家庭条件蛮不错的。 最初听说小姨这段感情,是几年前,汤杳刚刚上高一。 她背着书包从学校回家,进门就看见妈妈举着座机电话在和小姨通话。 “......什么时候有机会,把人带回来让姐姐也瞧瞧,帮你把关。” 汤杳竖着耳朵听完,激动得拖鞋都没穿。 她冲进屋里,按了电话上的免提键:“小姨小姨,你有男朋友啦?” “是啊,一个人太没意思了。你好好学习,到时候考过来陪小姨。” “那等我考到京城,要让‘小姨夫’请客吃饭的!” 汤杳说完这句,头上挨了一下,妈妈手上拿着杂志卷,叫她不要乱讲话。 妈妈还说过,“你小姨他们才刚开始接触,叫什么‘小姨夫’?” 电话里传来小姨的笑声和承诺:“那我们杳杳要加油了,到时候让他请你吃烤鸭、喝小吊梨汤。” 那时候汤杳和妈妈都以为,家里很快会多一位亲人。 也以为,她们很快就会见到小姨的那位男朋友。 晃眼间,三、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小姨那位男朋友却迟迟未露面。 婚事相关更是无人提及。 老家是北方五线的小城市,发展得不好。 本就有些思想落后的亲戚,认为小姨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是不对的。 再加上小姨的男朋友总也不露面,神神秘秘的,关于小姨的话题也就逐渐变了味道,令亲戚们暗生疑忌。 今年过年,小姨说工作忙,还要抽空搬家,没回老家。 寒假回家,亲戚们明里暗里试探过汤杳,“你小姨在京城怎么样啊”、“和男朋友感情还好吗”、“男朋友你见过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亲戚们还拉着汤杳妈妈说: “这都几年了,佳英那男朋友怎么都没个消息?” “之前不是说都住在一起了么,男方家不打算来提亲?” “那些有钱人呐,心眼多,别是被骗了。” 小地方出去的漂亮女人、经常名牌傍身、男友又对婚姻只字不提。 只这几条,对亲戚们来说已经有太多遐想空间。 汤杳和妈妈本来没有往这些方面想的,听得多了,难免会担忧。 刚才汤杳妈妈心事重重的沉默,也是为了这些事。 火车到站开门,汤杳排着队慢慢走出去。 她手机里有小姨发来的新家地址。 离火车站不算远,乘坐2号线,下地铁后再走上十几分钟应该就到了。 汤杳穿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背着大书包,又拖着重重的行李箱,几乎是踉跄着随人群挤进地铁里。 离小姨家越近,她心里越乱。 结婚不结婚这些事,都是小姨的自由,汤杳并不想打着“关心”和“爱”的幌子,去干涉小姨。 可她很害怕,怕那些流言蜚语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真实的。 她怕小姨受伤害。 毕竟,去年夏天她到京城上学,整整一个学期里,隔三差五就会和小姨见面,也从来没见过和小姨的男朋友。 哪怕她在小姨面前提及那个神秘的家伙时,已经熟稔地称他为“小姨夫”。 小姨总说“小姨夫”很忙。 可是邻居家的叔叔要兼顾苗圃和养马,夏天总是累得又黑又瘦,在老婆家的亲戚来时,也还是会汗流浃背地从马场跑回来。 哪怕匆匆一面,也提着不少吃食,问候老婆的亲戚,聊表心意。 甚至会表现得有些紧张。 汤杳认为,邻居叔叔那样的表现,是因为在乎他妻子,尊重他妻子的家人。 地铁到达“东四十条”站,轻轻一晃,停住。 这会儿正是寒假末期的高峰,没有座位,汤杳站在门边,尽力把身子和行李箱往里面缩,给要下车的乘客让路。 她脑子里还在忿忿不平地想着: 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不够在乎小姨? 又过几站,下地铁后,汤杳按照手机导航步行到小姨的新家。 站在小区外面,她愣了愣。 那不是普通住宅小区的楼体该有的样子,楼体造型独特、时尚,看起来好气派。 就算是汤杳这种对房地产完全不懂行的象牙塔姑娘,也能看明白,眼前的住宅,就是很豪很贵的那种高端社区。 京城市区寸土寸金。 她没想过小姨说的搬家,是搬到这种地方。 心里的不安隐隐扩大。 尤其是,当汤杳在和门口保安人员沟通,说她要去“16栋5层”,无意间抬眼,瞥见保安人员对她那一缕意味不明的打量目光时。 说不上那种打量是什么意思,让人十分不舒服。 是因为她看起来是家庭普通的学生,不像能住得起这里的人? 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汤杳敏感地察觉到,在那位保安的打量里,藏有一些她无法理解的轻视。 核对过业主留言后,保安人员给小姨打过电话询问,这才放汤杳进去。 小区里人车分离,车辆走地下通道,汤杳则拖着行李箱走进了行人入口。 人工湖水波粼粼; 被修剪整齐的树木还未萌发新芽; 白头鹎落在枝桠上,偶尔叽两声。 16栋是“L”型楼体,电梯门是哑光的玫瑰金色。 汤杳站在门前等电梯,心不在焉,又难掩慌乱。 她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隐隐记起回家过年前,和小姨的最后一次会面: 那时候小姨收到助手发来的账单,用计算器细细核算过,说工作室行情一般,算上租金和人员开销,这一年并没赚到几个钱。 心里装着这些事,进电梯时,汤杳察觉到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但并未去留意。 她连眼神都没分过去半分,只愁云惨淡地按下自己要去的楼层,然后站在电梯门前正中间的位置,持续走神。 怎么办? 小姨会不会像那些亲戚说的,遇见了玩弄感情的男人? 电梯抵达那人的楼层,“叮当”一声,汤杳回神的同时,身后的人也开了口。 他说:“不好意思,借过。” 声线偏低。 一人一箱占据了人家的必经之路。 汤杳抱歉地推着她的大行李箱,让出空间。 男人从她身旁经过,她才发现,他真的好高。 自己已经有170cm,但眼前的身影,感觉比班级里带队晨跑的班长还更高一些,差不多有190cm么? 男人穿着宽松的马海毛毛衣,颜色是很特别的一种绿色,柔和,不扎眼。 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手臂上搭着大衣。皮肤很白,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和眼前昂贵的装潢很相称。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东西时,掉了张卡片,落在走廊地毯上,无声无息的。 汤杳脑子里担心着小姨,心里也缠着一团乱麻,本能地提醒他:“你的东西掉了。” 于是在电梯门缓缓闭合前,她看见男人转过身。 他拾起卡片,没什么笑意,但足够礼貌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2 02 - 春日沼泽 - 殊娓 电梯上行。 抵达楼层,金属门再次打开。 公共区域被保洁员打理得一尘不染,墙面瓷砖亮到反光,窗台上摆放着白色蝴蝶兰,清雅、素洁。 宽敞的空间里弥漫着香薰味道。 沁人心脾的香调,不像小地方的商场,只会喷廉价的空气清新剂。 小姨早已经等在门边,穿着黑色羊毛连衣裙。 她瘦了些,精致妆容也遮不住眼里的疲惫。 不等汤杳问起,小姨已经主动开口,说这阵子搬家实在是太折腾人,昨晚又熬夜赶了个急单,累死人了。 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总觉得小姨这番话先说出来,是在堵她的没出口的那些疑问。 像欲盖弥彰。 思绪万千间,小姨已经走过来,笑着拉了汤杳往家里走:“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带你看看小姨的新住所。” 这处房产面积大得惊人。 室内又是那种极简的装修风格,浅色调,视野更显开阔。 长方形大茶几上摆着4寸大的翻糖小蛋糕,一看就是出自小姨之手。 陶瓷壶里煮了英式红茶,小姨很开心地说:“杳杳坐一路火车肯定累了,我们先喝个下午茶,你休息会儿,晚点再出去吃饭。” 里间缓步走来一个女人,面带笑容,年纪看上去和汤杳妈妈差不多。 女人接过汤杳脱下的羽绒服,打算帮她挂起来,这举动让汤杳很不好意思,无措地看向小姨。 “是帮忙做家务的阿姨,每天下午都会过来,你叫她‘唐姨’就行,羽绒服给她吧。” 汤杳讷讷开口:“谢谢唐姨。” 被唤作“唐姨”的女人挂好羽绒服,又要来提行李箱。 汤杳难以适应陌生长辈这种低眉顺眼的周到,耳根都在发烫,紧握着行李箱拉杆,摇头:“我自己来吧......” 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新到让人觉得危险。 豪宅、家务阿姨...... 这些曾经都和普通家庭的她们相隔甚远。 心头那些疑问更甚,令汤杳茫然,她顾虑重重地把沉重的行李箱放倒。 行李箱塞得太满,拉链才拉开一半,已经有东西掉落出来。 小姨就站在汤杳身旁,见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姐姐还真把你当大力士了,怎么什么都让你背着,带了这么多东西?” 行李箱里有汤杳妈妈亲自绞肉馅做好的香肠、街上熟食店热卖的熏鸡、小姨和她都爱吃的果脯蜜饯...... 汤杳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开口。 在她眼里,小姨是非常优秀的女性,漂亮,独立,又十分聪明。能自己只身闯到京城来,还能在商业街上开翻糖蛋糕的订制工作室。 小姨身上的那些名牌服饰,也许有“小姨夫”赠送的,但汤杳以为,更多应该是小姨靠自己赚的。 汤杳担心自己贸然开口,会变得像和那些捕风捉影的亲戚同流合污,让小姨受伤。 她揣摩着,想要找一个不那么突兀的切入点,问问关于“小姨夫”的事情...... 可她本来就不是城府很深的女孩子,再开学也才上大一下半学年,周围都是和她一样的大学生。 她们寝室里的仨姑娘,加在一起也凑不齐仨心眼。 别说藏点什么心事了,就连买刮刮乐中了20块钱,都能乐得把嘴角咧到耳朵根去。 最后半栋宿舍楼的同学都知道,有个寝室刮刮乐中了奖。 汤杳那些深惟重虑的愁绪,都明明白白写在眉宇间。 东西刚从箱子里掏出一半,已经被小姨看穿。 小姨拿起香肠袋子撕开,掰了一小截,边吃边说:“今年过年我没回家,那些亲戚们,都乱嚼舌根说什么了?” 小姨到京城之前,都是和汤杳生活在一起的,大她十几岁,更像是姐姐。 而且小姨主意多,从小就是她的主心骨。 听小姨这么问,汤杳一下就绷不住了,一点也没藏着掖着,把那些亲戚的话委婉转述后,又小心提及了自己和妈妈的担忧:“小姨,她们可讨厌了,我和妈妈担心死了,怕你遇见坏人,怕‘小姨夫’对你不好。” 小姨很平静,似乎并没有把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捏着香肠,心大地插了一句,“还是姐姐做的香肠好吃”。 对“小姨夫”不露面的解释,小姨的说辞还是老一套—— “他是生意人嘛,很忙的,最近都在南方谈生意,要5、6月份才回,我连人都见不到。” 汤杳没谈过恋爱,对爱情这件事,多少还有些浪漫的幻想。 她蹙着眉反驳:“赚钱是要紧,但婚事也很重要啊,总是这样拖着又不是办法,难道要等你老了才结婚么?” 小姨端着陶瓷壶,倒了两杯红茶,又用餐刀切了块翻糖蛋糕给汤杳:“尝尝,新研究的配方,柚子和梨。” 很久之后,她才俯身,从茶几抽屉里翻出一枚钻戒。 钻石有黄豆大,在灯光下闪着璀璨光芒。 小姨说:“钻戒都买了,小孩子别乱担心,结婚的事,小姨自己有计划。” 钻戒应该很贵。 如果“小姨夫”是玩弄感情的坏人,应该不会买这么贵的戒指给小姨吧? 见汤杳似有松动,小姨笑着,语气轻松:“你们担心什么,他要是敢对我不好,我就立马甩了他呗,你小姨我还能受人欺负?” 后来小姨还给汤杳妈妈打了电话,先夸香肠好吃、诉苦说想家,又说了自己感情的事。 “姐,你就放心吧,大城市的人都不那么早谈婚论嫁的,我也想再搞两年事业啊。” 那天汤杳和小姨聊了很多,又去湘菜馆吃了剁椒鱼头,晚上她没回寝室,留在小姨家里住了一夜。 都说饭饱神虚,容易犯困。 可汤杳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烙饼似的翻过来覆过去,怎么也睡不着。 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反复琢磨小姨把钻戒套在无名指上的动作、神情。 又想起以前过年,她和小姨冒着风雪去小超市买五香瓜子,眼看着都要到家了,发现瓜子里面有“再来一包”的卡片,两人也还是会冒着大雪,快乐地小跑着,回去找老板兑换。 曾经小姨也和她一样,一丁点城府都没有,高兴就大笑,有惊喜就欢呼,受了委屈就在饭桌上和家人一起吧啦吧啦吐槽...... 汤杳曾以为,到小姨被求婚那天,戴上钻戒给她看,她是会抱着小姨喜极而涕的。 可那枚钻戒的出现,好像并没有让她们那么开心。 小姨住进豪宅,好像也没有多令人激动。 况且房子大也有一点不好,夜深人静时,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毛。 汤杳睡不着,举着手机照明,去了洗手间。 原路折返时,又临时改了主意,留在客厅里,没回卧室。 不愧是高端社区,夜景也是美的。 楼下的人工湖被砌成大小不一的四边形,水面映着灯光,波光粼粼,像洗砚池。 白日里小姨曾指给她看过,东南方向那一片,是樱花公园,据说过些天樱花盛开时,会很美。 此时深夜,那里漆黑一片,只剩零星灯光。 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能看见小姨那间主卧的露台,也能看见楼下邻居家的。 汤杳在窗前驻足良久,无意间看见楼下露台的某个颀长身影。 他站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 尽管换了衣服,从身高判断,应该就是在电梯里遇见过的男人。 何况每层只有一户人家,往下数数,人影果然住在三层。 确实是他没错了。 那天汤杳怀着满腹复杂、无头绪的担心,静静站在窗边,看夜景,看月亮,试图平复心绪。 那个男人也一直站在露台,偶尔暗亮手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种感觉很微妙,竟然像一种陪伴。 转眼到了开学时间。 开学之后,汤杳很忙,除去上课时间,还有社团活动和一份兼职要做。 但她还是每周都跑去看小姨。 从学校所在的区域到小姨家,要换乘两趟地铁,再改乘公交车,光是路程就要花上一个小时。 后来想想,也许人类对灾祸,有种天生的敏锐嗅觉。 即便没能抓住实际的端倪,她当时也一定有种潜意识的警觉,才会风雨无阻地往小姨家里跑。 跑得勤了,也难免碰见那位邻居。 碰面通常是在电梯里。 且最近那位先生,总是戴着墨镜的,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像杂志里走出来的人。 汤杳性格还算外向,哪怕出入豪宅,她也心思单纯,心里没有那些所谓的“圈层文化”、“权与富”。 只觉得邻里邻居的经常碰面,她还提醒过对方东西掉落,其实见面可以点点头,打招呼的。 对方显然没有要和她做“点头之交”的意思,只是沉默地站在电梯里,和她共乘三层电梯,然后离开。 再次碰面,是在三月下旬。 背阴角落的积雪已经融化,樱花公园里满树烂漫的粉白色。 那天是周末,汤杳刚拿到半个月的兼职薪金,买了炸鸡,乐颠颠地去找小姨。 电梯快要闭合前,汤杳余光瞥见有人在往这边走,她单手提着装炸鸡的纸盒,去按了开门的按键,然后探出半个脑袋,很好心地用眼神示意外面的人,“快点呀”。 还是那个遇见过挺多次的男人。 他也许有些意外,进了电梯依旧没什么笑意,和第一次遇见时一样,只说了“谢谢”这两个字。 礼貌又冷漠。 3 03 - 春日沼泽 - 殊娓 他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将合未合时,抬手按了楼层,修长的指尖轻触,数字“3”周围亮起淡淡的白色光晕。 汤杳发现,这位邻居今天戴的墨镜不是纯黑镜片,有些偏茶色,隐约能看清他的眼睛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电梯壁的镜面里,他似乎在按完楼层的瞬间,看向过她按的楼层数字。 移开视线,汤杳垂下头,佯做端详自己手里提着的炸鸡纸盒。 莫名紧张,呼吸都放轻了些。 他确实是她见过的,相貌最好看的那类人。 最初的碰面,也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汤杳甚至和室友们提起过这位很帅气的邻居。 那天她趴在床铺上,托着脸,这样说:“他好高,鼻梁也高,特别适合戴墨镜。” 他在服饰上,倒是没什么显眼的logo,但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一身的贵气。 可惜这种贵气,是汤杳形容不出来的。 吕芊故意逗汤杳:“贵气是什么样子?戴大金链子,镶金牙?” 汤杳急急否认:“不是的!” 另一位室友陈怡琪也跟着开起玩笑:“那就是肥头大耳那种,圆脸,胖点的,一身运动品牌,看着就不缺吃穿。” 汤杳更急了:“当然不是!” 她们是三人寝室。 两位室友一个是京城本地姑娘,一个是南方姑娘。 姑娘们都是单身,谁也没谈过恋爱。 也是偶尔会谈起各自的偶遇、怦然心动,但她们对这类话题的兴致,明显是不如聊聊吃喝,话题很快就转到“明天中午吃什么”上面去了。 连汤杳也不例外。 她觉得邻居长得好看,不否认自己乘坐电梯时曾余光偷瞄过人家一眼半眼的,但也没动过什么特别的心思。 这栋楼里住的人都神神秘秘的,比如她那位没露过面的“小姨夫”。 都像是与外界有隔阂,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碰到了,也会有点小开心、小紧张。 但不会有比这种更多的情感了。 何况今天,她一心惦记着要和小姨一起吃饭,早晨也只喝了早餐奶,这会儿胃里空荡荡,简直前胸贴后背。 人快要被饿死了,哪还有心情偷瞄别人。 手里的炸鸡香味扑鼻,已经穿透纸盒,弥漫在电梯空里。 抵达三层,高冷的邻居走出电梯时,汤杳甚至还有些庆幸。 电梯里只剩下她自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咽口水了。 其实每次来这边,汤杳都会被刷新一些认知—— 炸鸡吃到一半,有社区的工作人员来按门铃。 穿着旗袍的工作人员笑容得体,送来两枝顶着花苞的桃花,说插在水里桃花会开,是送给每家住户的“春日礼”。 “谢谢。” 小姨接过桃花枝,关上门,很自然地唤了唐姨,叫她拿个花瓶过来。 唐姨正蹲在冰箱前整理采购回来的食材,听见小姨的话,忙放下果蔬,去储物间找了水晶花瓶出来。 唐姨插好花枝,又到餐桌这边,贴心地收走了汤杳和小姨啃过的几根鸡骨头。 汤杳对这种生活不习惯,拘谨地坐在沙发里,吃着手里的鸡翅。 阳光很好,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落在壁龛上。 壁龛里有一些精巧的摆件,还摆放着小姨和“小姨夫”的一张合影。 这张照片去年汤杳就见过,“小姨夫”的目光有点傲慢,拍照都是仰脸的,看起来是那种性子很张扬的人。 老实说,汤杳并不喜欢他的面相。 她没什么看人的眼光,这种不喜欢,也许还是源于她觉得他不够在乎小姨吧。 这阵子她跑来这么多次,没听见小姨和他联系过,钻戒小姨也没戴,仍然丢在抽屉里。 周末,晚上汤杳依然留宿在这边。 她不是个挑床的人,在火车上、大巴上都能睡得很沉,到了小姨的新家却总是失眠,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夜里出去喝水,遇上同样失眠的小姨,两人坐在窗边聊天。 楼下突兀地闪过一道光。 细细看去,是有人拿着手电在走动。 小时候跟着家里人看电视剧,看过些TVB的警匪片。 汤杳很警觉地压低声音:“小姨,是坏人么?会不会是小偷在寻找可下手的人家?” “是小区的保安人员。” 汤杳也是听小姨讲过,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区里住着很多厉害的人,非富即贵。 小区非常注重安保工作,工作人员都是24小时值班的,夜里也有人巡逻的。 夜色温柔,下午送来的桃花枝静静立在水晶花瓶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开了一朵。 楼下拿着手电的保安人员,已经走远。 小姨眺望着窗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也住了些在电视上能见到的,明星、表演艺术家之类。” 汤杳随口说了句“难怪”,小姨便敏感地转过头,看向她,问:“难怪什么?” 她不愿意承认此刻脑海里浮现的是谁的身影,只说:“难怪这里的邻居都好高冷,乘电梯时常碰见,也都不理人的。” 这只是最家常的聊天内容,小姨却皱了皱眉,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小姨问汤杳,是碰见了谁,在哪里碰见的...... 汤杳被问得一愣。 她刚才明明已经说过,是在电梯里,不知道小姨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电梯里......” “下次遇见电梯里有人的情况,不要进去。” 小姨说这里的住户都很注意隐私,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也不喜欢与外人共乘电梯。 还说,万一对方是个名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住址被曝光,很可能会优先联想到不熟悉的邻居。 “我们才刚搬来,别坏人家规矩,也别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什么不成文的规矩?” 汤杳无法苟同:“有钱人真是复杂,真要是这么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他们怎么不去住别墅呢?” 小姨没说话。 她知道一些事,不愿说给汤杳听,她希望汤杳离那些人远远的。 那个圈层里关系复杂,买了这处房产不一定就是喜欢。 也许是为了给开发商那边某层关系些面子,也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由。 左不过一套房子而已,八位数对有些人来说,也只是一笔小钱。 “要真是一次只能乘一人,还修那么大的电梯干什么,不是浪费么。” 汤杳当然不懂那些弯弯绕,嘟囔几句,随后打了个呵欠。 梦里她都在猜测,会不会那位经常戴墨镜的邻居,其实是个明星,只不过自己不常追剧、看电影所以没认出来人家。 为了不给小姨惹麻烦,后面在电梯里见到有人,她都等在门外,看着电梯开始运行,再按下自己想要去的楼层。 转眼又一个周末,汤杳又住在小姨家。 小姨早起去了工作室,给汤杳打电话,说是有人送了东西过来,叫汤杳下楼去取。 汤杳匆匆出门,乘电梯到地下车库。 她真的是那种对物质不太敏感的女孩,满车库的豪车她都视若无睹。 或者说,真“睹”了她也不认识,还以为最贵的就是奔驰和宝马、几十万的车子已经是天价。 至于什么是顶配、什么是柯尼塞格,恕她并不知晓。 更不知晓,有人坐在她路过的其中一辆车里,刚好瞧见她像阵风一样,从眼前匆匆跑过。 送东西的人早已经到了。 是小姨在这边的一位朋友,也是做甜点生意的,这次自驾从海边回来,带了些注氧的海鲜送给小姨,装了三个挺大的泡沫箱。 “自己能拿么?要不要我送你上去?” 人家都把东西送来了,万万没有再添麻烦的道理,汤杳连忙说:“能的能的,我自己可以。” 代小姨道过谢,目送车子驶离,汤杳才把泡沫箱摞起来,抱着往回走。 箱子摞得高,没看见旁的车位里,有人迈着长腿下车,走在她前面。等汤杳感觉到有人在她之前按了电梯,便自觉放慢脚步。 她不认同这里的“规矩”,但不得不为之改变。 不和人共乘。 不惹不必要的麻烦。 据说这几天是“倒春寒”,地下车库的穿堂风很冷,汤杳出来得急,外套都没穿。 身上的毛衣看着厚实,其实不抗风吹,一吹就透,凉飕飕的,吹得她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泡沫箱严严实实挡着视线,汤杳只听见电梯门开,迟迟没等到关门运行的声音。 她侧了侧身,从箱子后面露出眼睛,才发现电梯里站着的,是那位见过挺多次的邻居。 那人倒是不怕冷,穿了件比她还薄款的格子毛衣,宽松,慵懒风。 男人就在电梯门边,抬手挡着门,意思很明显,是在等人。 这举动让汤杳有些意外。 她还特地往身后瞥了一眼,确定没有其他人在,才抱着泡沫箱进了电梯,也学着他之前样子,说了声“谢谢”之后,就闭口不言,演足了这楼里“疏离”的戏份。 三箱海鲜实在是好沉,重量让汤杳有些难以负荷。 可能是她的那声“谢谢”吐得艰难;也可能在别人眼里,她已经处于用力到脸红脖子粗的窘迫境地。 邻居似乎看不下去,第一次主动和汤杳说话。 他问她:“需要我帮忙么?” 4 04 - 春日沼泽 - 殊娓 想到那天深夜小姨讳莫如深的严肃表情,汤杳愣是拒绝了人家,一个人硬撑着把海鲜搬回了小姨家里。 后来汤杳把这件事讲给室友听,还挺骄傲,竖起三根手指:“三箱海鲜,加起来40多斤,我自己给搬上去的。” 室友刚把洗好的衣服晒在阳台,拿了剩余的衣架往回走。 路过汤杳身边,吕芊用衣架戳戳她的手臂:“人家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想借机留个联系方式啊,就这么让你给拒绝啦?” “不可能。”汤杳想都没想就否决了。 “准是我说的那么回事儿......” 两个姑娘闹起来,互相攻击肋侧的痒痒肉。 吕芊边笑边嚷嚷:“我们汤杳盘靓条顺,把人家给迷住啦!” “别乱说,才没有——” 嘻嘻哈哈闹了半天,汤杳被吕芊打趣得脸都有些红了,才发现陈怡琪一直趴在床上,没吭声。 这情况有些反常。 她们三个性格很合,天天形影不离,换作往常,有两个人在闹,另一个早就加入进来了,怎么会这样安静? 凑过去才发现,陈怡琪戴着耳机,在和人聊微信。 具体内容汤杳她们也没看清,也就瞧了个界面大概,陈怡琪已经猛地把手机扣在床上,像某种惊吓的条件反射,脸瞬间涨红成番茄色。 “你们两个吓死我了......” 室友间倒是没什么秘密,都不用问,陈怡琪已经顶着红扑扑的脸主动招了。 对方是在社交媒体软件上遇见的男生,他们聊得投机,就加了微信。 昨天聊了几乎通宵,今天也还在联系。 用陈怡琪自己的话说:“就......先交个朋友嘛。” “你是想交朋友,还是想交男朋友?怎么交朋友脸能红成这样?”吕芊捏着陈怡琪的脸问。 “真的是交朋友。” 陈怡琪把羞涩地把话题岔开,推着她们往外走:“走吧走吧,到时间吃饭了。” 食堂新开了家咖喱饭的档口。 咖喱吃到一半,吕芊忽然捂住嘴:“完了完了,我忘记摘掉牙齿矫正器了。” 汤杳和陈怡琪茫然抬头,看见吕芊笼在唇边的手,缓缓打开缝隙,呲牙给她们看:“牙套变成黄色了么?” 吕芊戴的是那种隐形牙套,透明材料。 现在吃了咖喱,材料被染,确实已经变色了。 汤杳和陈怡琪于心不忍,但也不得不点头。 “......” 回寝室后,吕芊洗了又洗,想尽各种办法,还是没能让牙套恢复,最后室友给医生打了电话,约好隔天下午去换牙套。 吕芊约好医生后,才一拍脑门:“明天下午我答应了发小,给他做助理的。” 吕芊是京城本地姑娘,有个发小。 她发小喜欢拍短片,还组了几个人做自媒体,把短片发到网上去,也有些流量。 听说这次接到个小广告,挺重视的,还请了个位网红小姐姐帮忙。 他们团队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儿,需要找个女生给网红小姐姐当助理,帮忙整理衣服、递递东西之类的,反正干的都是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儿。 壮丁当然不好抓,抓来抓去,就抓住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吕芊。 结果还要临阵脱逃...... “姐姐,我的亲姐姐,您不是答应我了么,可别放我鸽子啊。” 发小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哀嚎:“你说我一男的,上手给人家小姐姐整理衣服,人不得认为我是变态啊?” “我要是不换牙套,这周都不能说话,张嘴一口大黄牙,你叫我怎么办......” 汤杳在旁边看着吕芊为难的样子,自告奋勇地举起手:“那要不我替你去吧,反正明天下午我也没课。”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隔天下午出发前,吕芊耳提面命,让发小务必照顾好汤杳:“我告诉你,你捡大便宜了。汤杳这条件当什么助理,给你们那短片当女主还差不多,回头脏活累活可别给汤杳干啊!” 发小双手合十,请老佛爷似的把汤杳请上了车,搞得汤杳特别不好意思。 拍摄地点在郊区,是个私人的葡萄酒庄园,据说建得挺漂亮,不少婚纱照都会租用那边的场地取景,出片子好看。 车上有人调出照片给汤杳看,照片里一片欧式建筑,尖顶,像隐世古堡。 吕芊的发小说:“我请人吃了好多顿饭,托了关系,咱们不在外面拍,能去室内,但也就这一次机会,都上点心。” 路程远,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地方。 汤杳和这群人不熟,只管陪在网红小姐姐身边,帮忙拿拿东西。 他们步行穿过大片葡萄种植园,走进主建筑楼体。 楼里有一条深邃的走廊,透过两侧玻璃窗,能看见发酵区和冷冻机房里不知名的硕大机器。 接洽他们的人早已经打过招呼,说今天酒庄里有人做客,让他们别声张、别到处跑。 路上遇见过几波陌生人。 人家对他们这群扛着摄影机的人没兴趣,正眼都不给一个,吕芊的发小却一直把姿态放得很低,见谁都点头哈腰地说声“打扰了”,再继续前行。 借用的拍摄地点在二楼,上去后,忽然听见一阵笑声。 汤杳顺着声音,下意识回眸,却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间私人品酒室,玻璃擦得明净,那位经常在小姨家电梯里遇见的邻居,此刻就坐在品酒室的长桌旁。 他坐姿不怎么端正,慵懒自如地倚在椅子里。 桌面上珍馐美馔,盛在高脚杯和醒酒器里的红酒,在灯光下泛着红宝石般的光泽。 不知道旁人说了什么,他撑着额头在笑,神色挺愉悦的。 这是汤杳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 以前他们碰见,他都是不笑的,以至于汤杳和室友讲起他,还用了某电视剧里的热梗,说他可能生性不爱笑。 这人笑起来特别好看,眉眼舒展,唇红齿白。 所以汤杳回头,一眼就从人群里看见了他。 像如有所感般,他笑着笑着,也抬眼看过来。 汤杳知道,那个瞬间他绝对已经看见她,也认出她了。 但他只是敛了笑容,把目光移开。 和以前在电梯里一样,没有任何要打招呼的意思。 汤杳有种莫名的感觉,好像他并不是那么高兴在这里遇见自己。 “汤杳,我们在这边拍摄。”吕芊的发小压低声音叫她。 “来了。” 汤杳跟上同伴的步伐,没再回头。 能在这地方遇见眼熟的人,已经很让汤杳意外了,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会再遇见第二个。 拍摄特别顺利,结束后网红小姐姐想要去洗手间。 她那条裙子,裙摆实在太长,纱料拖地半米多,又是迈不开步子的鱼尾款。 汤杳怕她绊倒,陪着她一起。 这地方太大,路陌生,也没个指路标识。 汤杳扶着网红小姐姐走了几分钟,左顾右盼,没找到洗手间,倒是碰见一对男女。 那男人坐在皮沙发上,敞开着腿,女人穿着包臀裙紧贴着坐在他身上,像连体婴。 光天化日,动作暧昧得让汤杳她们不好意思直视。 好不容易找到洗手间,汤杳在外面等时,刚才那对男女,也往这个方向走来。 真的只是无心一眼,汤杳像被雷电劈中,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那张脸,汤杳在小姨家的合影照片上看见过无数次,连微微仰头有些不屑的看人神态,都和照片里如出一辙。 她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小姨夫”。 “小姨夫”显然不认识她。 他亲昵地拦着女人的肩膀,进了一间房间,门“咔哒”一声关上。 扶着网红小姐姐回去的路上,汤杳像在梦游,终于回过神时,已经随着大家一起走出了庄园的主楼。 天色有些暗了,春风里吹来一丝凉意,吕芊的发小他们因为拍摄顺利,交谈声里都带着愉快,正在商谈晚上去哪家饭馆聚餐。 汤杳忽然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和同伴打过招呼,说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不回去了,让他们先走。 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转身往回跑。 绝对不是认错人。 那个被她私底下叫了几年“小姨夫”的人,骗小姨说在南方出差,却出现在郊区和其他女人暧昧不清。 汤杳在这地方没有人情关系,她怕被赶出去,进主楼就放轻了脚步,生怕引起谁的注意。 可到底是心急,速度也就没降,快步走到二楼,按记忆里的路线去寻找那间房。 到底还是被人拦住了。 面前倏忽多出一道人影,汤杳险些撞上去,心蓦然一沉。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站在走廊里,沉默地看着她。 汤杳对这位眼熟的邻居先生,感觉很复杂,他们见过几次面,却总是不冷不热。 这会儿他拦在面前,又好像没什么要驱赶她离开的意思。 “我落了东西在里面......”汤杳说了谎话。 走廊尽头的品酒室里传来欢声笑语,有人在弹奏某种乐器。 汤杳紧张地盯着他。 他沉吟片刻,摇摇头,神色居然有些悲悯,语气似规劝,也似叹息:“别去了,没什么用。” 5 05 - 春日沼泽 - 殊娓 走廊这侧比较偏,除了洗手间和几间供人休息的卧室,再没什么其他房间,那群人都还在喝酒玩闹,才刚开了桌麻将,这会儿正打得起劲,没人会往这边来。 闻柏苓看着眼前的姑娘,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 这姑娘给他印象挺深的。 尤其是进入三月之后的最近,频繁遇见她。 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应该还是个学生,和圈子里的人不同,不怎么懂得趋利避害,待人接物中的和善感并非圆滑,反而像老胡同里那些大爷大妈般,有种天然的热情劲儿。 遇见她多是在电梯里。 他听见过她和人通电话,说自己很饿,夸张地连说了两个“超级”,“超级超级饿”这句说完,还要加上一句“肚子都在叫了,待会儿给你听”。 闻柏苓见到过有那种怀着目的女人,用反复演练调试过的妩媚嗓音,说“给你听听我的心跳”这种话,意在和男人们调情。 却从来没见过有谁,打算给人听自己饥饿时的肠鸣。 也算是他生活里不太一样的风景了。 那天闻柏苓大概无声地勾了勾唇,觉得她还挺有趣的。 他见过她脸上涂着白泥面膜,穿黑色帽衫,像“无脸男”似的从楼里跑出去,在楼下拦住一个中年女人,接下她手里的几袋蔬果。 闻柏苓住三层,露台没封,小区里又安静,不用刻意去留心听,也辨清她的的声音,“唐姨我帮您一起拿”。 也见过她细胳膊细腿的,非要充当大力士。 就上次在电梯里,她搬着三个大泡沫箱,都不知道在电梯里放下去歇一歇,僵着背默默用力,一路都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抢走似的。 几十秒的电梯共乘时间,闻柏苓闲来无事,也短暂揣度过—— 从为人处世来看,她像是那种生活简单、心思单纯的姑娘。 但偏偏,她的目的地总是“5”。 在走廊偏僻处拦住她,其实是闻柏苓的无心之举。 他只是嫌那群打麻将的朋友太吵,举着手机走到这边接了个电话,无意间,瞧见她失魂落魄地快步潜入。 不需要多想,他已经了然,她悄悄溜回来是要找谁。 某个瞬间,闻柏苓动了恻隐之心。 她要去找麻烦的那位,是有名的“疯狗”。真要是疯起来,连血脉至亲都不放过,手段也残忍,根本没有怜香惜玉那一说。 闻柏苓不爱管闲事。 他只说了一句,已经打算离开,但她突然哭了。 汤杳根本没听懂面前人的意思,在信息极度不对等的情况下。 她还以为他那句“别去了,没什么用”,是在轰自己出去。 哪怕家境普通,汤杳也是家里人爱护着长大的,根本没遇见过大风大浪,也就还没历练成太成熟稳重的性格。 她尚不能对生活见招拆招,这会儿已经懵了,一时急火攻心,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掉眼泪。 隐隐听见几个人的声音,像在找什么人,声音由远及近,转个弯就要看见她。 还是面前的男人帮她推开了身后的门,稍一偏头,示意她可以进去。 汤杳失去思考能力,抓住救命稻草般躲进门里,抹着眼泪还没说出什么,门板已经闭合。 房间是暗的,窗帘闭合,没开灯。 门外传来几句聊天,她完全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只有一句“小姨怎么办”...... 门再次打开,廊灯把闻柏苓的影子投进来。 他有些诧异为什么她不开灯,顿了一下,抬手把灯打开,才迈进来。 汤杳正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抹眼泪,光亮笼罩陈设,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是宽敞的间卧室。 脑子里倒是灵光一闪。 如果这间房间是卧室,那不远处“小姨夫”带着女人走进去的那间,会不会也...... 这么一想,眼泪更泛滥。 小姨是汤杳最亲的人之一,在她心里,自己的家人好到无可替代,怎么会比不上那个矫揉造作的女人? 那位不怎么熟的邻居从桌上拿了一盒抽纸,也跟着蹲下来。 他把花纹复杂木雕盒子递到汤杳眼前,像是拿她没办法,无可奈何般开口:“擦擦眼泪,待会儿我送你出去?” 汤杳拿纸胡乱擦着,很倔地摇头。 她也不说落东西的谎话了,声音还带着哭腔:“我不走,我小姨的男朋友还在里面,他和别的女人一起,我得去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有点讨厌自己的性子,明明做错事的是别人,她应该拿出提刀要人命的气势去质问的,可她居然在哭,还哭得停不下来。 “小姨的男朋友?” 邻居也是个奇怪的人,听见这么狗血的事情,单单挑了这么个问题来问。 汤杳情绪太激动,说不出话,胡乱点头。 她爸爸去世得早,给爸爸时治病花了不少钱,东拼西凑,后来爸爸家的那些亲戚嫌她们穷,怕借钱借到他们身上,都断了往来。 汤杳只剩下三位亲人,瘫痪在床的姥姥、妈妈和小姨。 这世界上她最爱的人也只有她们三个。 哪怕是她自己被骗被伤害,她也不希望小姨被伤害,不希望小姨难过。 可她现在该怎么办呢? 是邻居给了建议。 他说,既然是关于你小姨的事情,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她怎么解决? 汤杳不知道怎么和小姨说,犹豫良久,眼泪都干了,才终于拨通电话。 电话里传来小姨快乐的声音:“杳杳,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今天没课吗?要不要小姨去学校接你,工作室有新品点心,想不想尝尝看?” 汤杳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流:“小姨,我好像看见‘小姨夫’了。” 小姨问她在哪,她就把下午代替室友的出来当助理的始末说了,提到“小姨夫”,她又艰难地精简了措辞,只说:“他身边有个女人......” 小姨的声音比她想象中冷静,说“小姨夫”出差回来和今天的应酬自己都知道,女人的事情回头她亲自去问:“这是小姨和他之间的事情,你千万别插手,我自己和他谈。你先回学校,千万不要去见他,打车回学校去,车费小姨给你报销。” 小姨声音很稳,甚至安慰她说:“我们只不过是谈恋爱,他要是做不好的事情,甩掉他就好了,小杏别哭,现在就回学校,千万别冲动。” 小姨应该也是紧张的吧? 不然不会叫了她小时候的小名,“小杏”。 但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汤杳才想明白,小姨那些紧张并不是针对“小姨夫”,而是针对她。 连说的三个“千万”,都不是在担心感情,而是在叮嘱她。 小姨在紧张的人,是她。 “小姨,我去陪你吧。” “你回学校,我约他谈谈,有结果了再联系你。” 挂断电话,汤杳发现邻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 她拉开厚重的门板,看见他靠走廊里,在看手机。 和小姨的通话给了汤杳勇气,知道小姨能解决,她也少了些慌乱,情绪稳定不少,终于能礼貌地和人交流。 “我和小姨通过电话,她说会自己解决,让我先回去。” 对方像是早就料到是这种结果,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她说话时,把手机屏幕按灭,放回裤子口袋里。 “刚才谢谢你,再见。” 他略略颔首,表示自己听到了,随后迈开步子,先汤杳一步离开了这里。 重新走出主楼时,天色已暗。 汤杳处于六环外还未开通地铁的郊区,附近也没有公交站台,尝试着用手机软件打车,发现费用过于昂贵,因此作罢。 汤杳站在傍晚微风里,思考查询回去的方法,最终决定步行二十分钟,去最近的一处公交车站,再倒两趟公交回学校。 只不过乘公交时间很久,要四个小时,市里又堵车,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十点钟宿舍关门前回去。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眼前,司机她并不认识,但后排车窗落下来,露出熟悉的脸。 刚刚对她施以援手的人,此刻坐在车子里:“回市区的话,顺路送你一程。” 汤杳摇摇头,她不去小姨那边:“今天已经给你添麻烦了,我要回学校的,不是一个区,应该不顺路。” 车里的人点头,似是认同她的话。 但他的车子也没急着开走,反而像个料事如神的人,推开车门:“这边公交没有快车,你要回去得到什么时候,带你到顺路的地铁站,上来吧。” 汤杳坐进他的车子里,拘谨地把手交叠在膝盖上,路上也没说什么话。 其实心里已经后悔了。 之前是她慌了神,和人家说了太多不该说的。 “刚才的事情,你能保密么,而且万一是误会......” 他淡淡“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谢谢。” 汤杳说过这句后,车里又陷入沉默。 路上听他接了个电话,似乎有人问“怎么走了”,他语气淡淡:“遇见个不想见的人。” 他的车直接把汤杳带到了青年路,坐地铁回学校只需要不到一个小时,确实免了不少折腾。 下车前,汤杳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便利贴,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 人家口里说的是顺路,但得到实惠的人是她,她不能什么都不表示,想了个尽量不冒犯的方式,不问对方姓名、电话,只留了自己的。 汤杳语气特别诚恳:“今天真的很感谢你,等你时间方便,可以联系我,我请你吃饭。” 6 06 - 春日沼泽 - 殊娓 那天小姨说会自己解决,说得那么笃定,汤杳也就信了。 她不敢贸然跑去小姨那边,怕撞见那位“小姨夫”。 其实在心里,她已经不再叫这个称呼,觉得那个家伙配不上,暗暗叫他“渣男”来着。 她巴不得小姨早点甩了他,找个靠谱的男人。 可没想到几天后小姨开车来学校接她,竟然轻描淡写,说事情解决过了,他们已经和好。 京城到了真正的春天,车窗半敞,温暖的风拂面而来。 路东侧是一处文化公园,草木葱茏,迎春花黄得娇俏,鸟雀活泼地落在草坪上叽喳,有人带着孩子在放风筝,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汤杳心却沉下去。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转过头:“小姨......你就这么原谅他了?” “嗯,我们认真谈过,那天是他喝多了,神志不清醒没把持住,他和我保证过,以后不会有下次。” 每每提到有关“渣男”的事情,小姨总是这种态度,不欲多说般。 她们以前凑在一起聊天、分享各自的小秘密,总是废话连篇,没个重点,却也总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现在小姨学会了简明扼要,汤杳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那你们以后还会结婚吗?” “会吧。” 透过车窗,已经能看见那几栋“L”型建筑。 那些落地窗映着天空的颜色,澄澈透亮,却不知为何看起来岌岌可危,像大厦将倾。 车子也驶入地下停车场,小姨把车倒进车位里,忽然侧过身,眉心是紧皱的,紧盯着汤杳:“可是杳杳,如果你谈恋爱不幸遇见这种事,千万、千万不要原谅他。” 汤杳不能理解小姨轻而易举的原谅,也不能理解她自相矛盾的告诫。 她无从评判小姨的解决方式是否草率,但心里始终有疙瘩,无法认同这样的结果。 为了这个离谱的结果,汤杳连续几天都无精打采,在宿舍楼道里不小心摔了手机。 手机送去修理,换了些零件,几天后才拿回来。 再回到手里,手机已经焕然一新。碎裂的屏幕和摄像头恢复如初,像刚买回来时的样子。 生活也和修复的手机一样,像是回到了以前的平静模样。 听说“渣男”又去南方出差,周末空出时间,汤杳也还是会去陪小姨。 她们没再谈论过关于那天的任何,小姨看起来也挺快乐,口中话题都是工作相关,说工作室最近订单好多,生意真是不错。 只是偶尔,汤杳会坐在小姨家那张昂贵的订制沙发里胡思乱想,觉得眼前浮华,都是镜花水月,特别不真实。 她几乎都快忘记了,自己还留过电话给别人。 再次见到邻居,已经是葡萄酒庄园那次见面的半个月之后。 那天小姨在工作室里加班,打了电话说要晚一些才能回来。汤杳想等小姨一起吃饭,没什么事情可做,主动提出帮唐姨下楼丢厨余垃圾。 唐姨当然不肯,但又拗不过汤杳,眼睁睁看着她灵活地把袋子抢走,穿上鞋出门去了。 还是心有旁骛的,汤杳站在电梯里忘记了按楼层,电梯门打开,她才发现自己到了负一层。 有陌生女人同她擦肩,走进电梯,在空气里留下一丝香气。 记忆里,地下车库也有垃圾桶放置处,多走几步路而已。 都已经下来了,不妨就丢在这边吧。 汤杳提着垃圾袋在车库里找寻,本该设立在这处的垃圾桶却不见踪影,地面墙面干净如新,她还在纳闷,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汤杳。” 闻声回眸,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邻居先生正从车上迈下来,回头简单和司机说了句什么,向她走来。 汤杳感到意外,又不知道他的名字,抬起没提垃圾的那只手,摆了摆,算是打招呼:“嗨。”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了然地指了指左手边的方向:“换地儿了,走吧,带你过去。” 能从这地方遇见汤杳,闻柏苓心里已经明白她小姨的选择,何况五层那位业主,身边莺莺燕燕不断,具体是什么品性,他不信她小姨全然不知情。 知情还这样甘愿,难评。 不是有句老话么,“良言难劝该死贵鬼”。 这件事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姑娘还傻乎乎地蒙在鼓里,忧心忡忡地瞎操心,瞧着精气神都比以往减了三分,垂头丧气的。 闻柏苓不是喜欢置喙旁人旁事的人,不评价她小姨,只随口问汤杳:“怎么了,还因为你小姨的事情不开心?” 汤杳有些讶异。 一是没想到他能看出来,二是觉得,从过去那种冷淡态度来看,她没想着能和这位先生走动得多熟稔。 小姨的事情,汤杳没和妈妈说。 妈妈已经很辛苦了,要赚钱养家、供她上学,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姥姥。 毕竟是小姨自己的感情,她们很难要求什么,既然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也不想让妈妈跟着担心。 可憋在心里,她自己又实在难以消解。 所以他一问,汤杳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嗯,小姨说他们和好了。” 汤杳踩着脚踏板,把垃圾袋丢入张开盖子的巨大垃圾桶。 她和他吐槽了几句,说可能小姨有她自己的考量,毕竟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也在计划结婚,可能感情上还是难以割舍吧,也能理解的。 这些话说起来,是向着小姨的。 只不过她说这些时,脑子里全都是那个讨厌的“渣男”揽着其他女人的暧昧场景,她觉得恶心,微表情也就不太掩饰得住,眉心不由蹙起来。 邻居笑了一声:“看你这表情,不像能理解。” “......” 汤杳垂头丧气:“其实我真的特别不理解。” 他们并肩同行。 地下车库的灯是那种极具线条感的设计,冷白色,耳畔有穿堂风掠过,像在走一条时空隧道里。 只是不知道时空隧道的尽头,是通向哪里。 她说什么,邻居先生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今天没戴墨镜,偏过头来,垂下视线看她时,目光很深。 那时候汤杳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坦荡勇气,对“阶层固化”并不清楚,不觉得人与人之间能有什么鸿沟。 那天走在车库里,汤杳不想总是提愁怨的事情,想了想,大大方方发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 “为什么不可以?” “小姨说这边住户很多名人,怕惹麻烦,你之前不是总戴着墨镜嘛,我以为你是明星之类的。” 闻柏苓停下脚步,凑过来些,闭了右侧的眼睛,指给她看:“前些天火气大,起了麦粒肿才戴的墨镜。” 仔细去看,眼皮靠近眼尾的地方,果然还有一点非常不起眼的红色,看上去炎症已经消退。 人家一指,汤杳也就跟着凑近去看,反应过来才觉得靠得太近了些,尤其是他睁开眼,他们就这样近距离对视着,有种说不清的气氛。 他有一双挺迷人的眼睛。 没有墨镜阻挡着时,目光是柔的,眼里噙着笑,让人有种错觉,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汤杳有些招架不住,倏地游开视线,却听见他笑着报了名字:“闻柏苓。” 她不知道是哪几个字,闻柏苓拿了手机打给她看,他身上有淡香水的清新味道,修长的手指游走在屏幕上。 看到手机,汤杳忽然想起些什么:“对了,闻柏苓,你有给我打过电话吗?” 她这阵子心烦意乱,倒也没多期待过接到他的电话,会这样问,也只是不想失礼。 汤杳和人家解释,说自己的手机前些天坏了送去修理,关机过几天。 “我答应请你吃饭的,如果你打过电话而我没接,不是我食言,是真的没接到。” 对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大堂,玻璃门自动向两侧开启,瓷砖映出他们的身影,这次汤杳按了电梯,和闻柏苓一起进到电梯里。 想要请闻柏苓吃饭的人实在太多,真要个个都记下来排着,那些饭几年都吃不完。 但目的单纯成这样的,汤杳是唯一一个。 她目光清澈,说话的样子很认真,特别像闻柏苓哥哥家里今年刚满四周岁的小侄女。 闻柏苓心情很好地逗她,狮子大开口,故意捡那些贵的说:“还没打过。没想好吃什么,东三环那边有家米其林餐厅,你觉得怎么样?” 被逗的人先是一愣,随后红着脸,一本正经地和他打着商量,说自己还是学生,米其林可能是请不起的,对她来说太昂贵了。 汤杳也挺不好意思的,但她素来是个实在的姑娘,不太能做出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 还在老老实实地问人家:“不好意思呀,能选一家价格上稍微低一点点的饭店吗?” 电梯已经升至三楼。 “叮”,金属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闻柏苓摆摆手,大笑着踱步出去。 他没回头:“没想真让你请,那天只是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 7 07 - 春日沼泽 - 殊娓 接到闻柏苓电话,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那阵子小姨没在京城,出差去外地,进修玛德琳课程。汤杳也就不必再往小姨家那边跑,能够有更多时间忙自己的事情。 这天兼职结束,汤杳到学校的图书馆里上自习。书本才翻了没几页,调过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有陌生号码来电。 她还以为是快递,举着手机往自习区域外面走,走到一半,电话已经挂断。 汤杳是在走廊里把电话回拨过去的,压低声音,礼貌地开口:“您好,是快递么?” “汤杳,是我。” 闻柏苓的声音偏低,很容易分辨。 他在电话里问汤杳今天晚上有没有空,想约她一起吃饭。 汤杳没多想就应下。 闻柏苓在电话里笑起来,问了她的学校名字,然后说:“那你准备准备,晚点去接你,这会儿堵车,我大概四十分钟到。” 上次闻柏苓说“没想真让你请”的话,汤杳转眼就给忘了。 她是有那么点一根筋的傻姑娘,死心眼,只觉得自己答应过人家请客,就一定会有需要兑现的时候。 连这个月的生活费预算里,汤杳也已经预留过请客的这部分钱,还忍痛多留了些的,怕他们这种有钱人嘴刁,吃不惯小饭馆。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约饭,起初汤杳并没有太浪漫的幻想,只觉得和欠债还钱般天经地义。 可回寝室的路上,她抑制不住地步伐加快,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像有什么东西,将要从胸腔满溢出来。 柳絮随风飘落,像雪花纷飞。 路上一树一树玉兰花开,汤杳抱着自习的书本,在春日暖阳下迎着微风一路小跑,很难说没有生出任何其他情愫。 寝室里只看见吕芊坐在桌边玩电脑,还诧异地问汤杳,不是说要去自习,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汤杳把闻柏苓叫她吃去吃饭的事情说了,吕芊放下键盘和鼠标,扭过半个身子,在身旁扬着调子逗她:“哦~原来是要和男人出去吃饭呀?” “琪琪呢?” “没起床,躺一天了。” 陈怡琪一直和社交媒体上加的那个男生联系,每天聊天,有挺长一段时间,汤杳和吕芊都经常打趣她。 所以吕芊还加了这样一句玩笑:“汤杳,你这是要超越琪琪,成为咱们寝室第一个脱单的人呢?” 提到陈怡琪,汤杳边放好书本,边又往上面的床铺看了一眼:“琪琪怎么了,不舒服吗?” “可能是经期吧,让她躺着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等我打完这局游戏再叫她下楼吃饭。” 汤杳拉开自己的柜子,有点犯愁。 大学开学她就找了兼职,一直在攒钱,生活开销上也比较节俭。 她计划在大二就肩负起自己的学费,平时也没给自己添过什么品牌的衣服,翻来翻去,春季能穿的最体面的一条长袖连衣裙,还是小姨去年买给她的。 裙子布料上有洗衣液的淡香,她套在身上,竟然感觉到自己有些心跳加速,很像是去年高考走进考场时的那种感觉。 吕芊玩游戏也不专心,还逗了汤杳几句,后来游戏结束,她熟稔地爬上了陈怡琪的床铺。 汤杳听见吕芊在叫人:“还不起床么,这都快到吃完饭的时间了,要不你说你想吃什么,我带回来给你?” 这是阳光很好的下午,闻柏苓应该还没到,汤杳坐在光线明媚的窗边,把通话记录翻出来。 重新看那串数字,汤杳暗笑自己傻。 他的电话号码顺到连刻意去背都不需要,连串重复的某个数字排下来,是看一眼就能记住的程度。 她怎么就把人家给当成快递员了? 汤杳想着把闻柏苓的电话号码存起来,刚准备操作,忽然听见吕芊一道惊讶的声音:“你这是怎么了!” 抬起头,看见陈怡琪坐起来。 陈怡琪穿着格子睡衣,长发蓬乱地披散着,脸上没什么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虚弱地靠着墙,像被人把魂魄给抽走了似的。 这画面惹得汤杳心里一惊,她放下手机,手脚并用着匆匆往陈怡琪的床铺上爬,跪在床边,拉住室友冰凉的指尖:“琪琪,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陈怡琪只是抱着吕芊哭,边哭边摇头。 吕芊急得不行:“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儿啊?能不能说句话,你是想急死我们两个吗?” 再三追问下,她们才得知事情经过: 陈怡琪在网上加的那个男生,一直和她聊得很投机,感情也在升温。 最近两人决定见面。 本来男生和她约了这周末来京城看她的,机票都已经买好,但他妈妈突然生病,还是重病。 陈怡琪抽抽噎噎:“他给我发了他妈妈的照片,在重症监护室,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的。” 照片是模糊的老人侧脸,和扎着输液管的枯槁手臂。 老人皮肤上生着老年斑和皱纹,肤色呈现出不健康的灰黄,看起来确实触目惊心,让人忍不住心里难过。 陈怡琪说:“他说他妈妈治病需要很多钱,他家里负担不起,正在四处借钱,说完人就联系不上了,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消息,怎么办,我好担心他......” 宿舍里的床铺很小,宽度才90cm,她们三个人都挤在陈怡琪的床上,像抱团取暖。 汤杳想起爸爸去世那年,心里也跟着发酸,她一下下顺着室友的背,温声安慰:“在医院里事情多,要检查各种项目还要陪护病人,很难抽出时间聊天的,你别哭了,有空他应该会联系你。” “就是,也许情况没有你想得那么糟,他妈妈已经好转了呢?”吕芊这样说。 “我给他转了钱,他收了之后还没回复我,也不知道手术费凑够没有,打电话也没人接。” 她们都是单纯善良的女孩,喜欢一个人是真的会设身处地为对方担心的,也是真的会为此寝室难安。 也并没有察觉到,此刻她们的信任和心软,已经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他们敛财的手段。 汤杳只顾着安慰着室友,忘记了约会。 手机是静音状态,等她爬下床铺,想给伤心的室友倒杯温水喝,看见桌面上的手机,才猛然想起自己是有约在身的。 手机里有两通未接来电。 还有一条未读信息—— 【我到了,南门停车场等你。】 收到信息的时间已经是二十多分钟前,汤杳感到非常抱歉。 但寝室里还一团乱,陈怡琪也还在哭,她今晚并不能安心跑出去吃饭。 在室友和闻柏苓之间,她坚定地选择了室友。 汤杳拿起手机,嘱托吕芊:“你在寝室陪着琪的,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回来时给你们带晚饭,还有什么需要的一会儿都发我手机上。” 她知道放人鸽子不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决定亲自去和闻柏苓解释。 其实这天的约饭,也并不在闻柏苓的计划之中。 他是代替自己的亲哥哥,去参加了一场某商业领域的所谓峰会。 说是技术交流,其实都在招商引资。 他被那些名利场里的人情世故给烦得要命,午宴时饭都没吃几口,下午直接拒绝出席,先一步离开了让人糟心的环境。 出了会场,闻柏苓坐在车里,给远在国外处理项目事物的哥哥打电话,挺同情地问:“哥,你这天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周围一群溜须拍马的围着,看着那些人你不烦么?” 闻柏芪在电话里笑:“这日子以后你也得过。今年硕士毕业就来帮我,晚上还有个饭局,你去不去。” “不去。” 闻柏苓拒绝了,就在挂断电话的空档里,忽然想起一双清澈的、没心机的漂亮眼睛。 他临时改变主意,没去朋友那边,给汤杳打了电话,约她吃晚饭。 她答应得特爽快,这让闻柏苓心情转好。 去学校前,他担心这辆库里南太过张扬,给汤杳惹来不必要的闲话,没让司机送,反而借了司机家里贷款还没还完的一辆普通轿车,自己开着到了汤杳学校。 真到了这边,汤杳显得不怎么热情,闻柏苓等停车场里,拨出的电话迟迟没人接,信息也不回。 他倒是没觉得多着急,反而有些好奇。 像汤杳那种很礼貌、很乖的女孩,迟到会是因为什么事情? 等了不知道多久,汤杳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闻柏苓视线中。 这个时间,宿舍楼和食堂附近很多学生,熙熙攘攘,她穿了那种浅蓝色的衬衫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开衫,神色挺焦急的,提着裙摆飞奔。 闻柏苓开门下车,站在纷飞的柳絮中等她,想要开口提醒她过马路小心些。 但汤杳像一只焦急的鸟,已经飞奔过来。 她大概是跑得脱力了,没刹住脚步,几乎扑进他怀里,被他扶住。 终于把人给等来了,结果这姑娘拉着他的衣袖,气都没喘匀,开口就要放他的鸽子。 她说:“闻柏苓,抱歉,我今天不能和你去吃饭了。” 8 08 - 春日沼泽 - 殊娓 这件事是汤杳有错在先,她答应了闻柏苓的邀约,现在不只迟到,还要爽约。 她不想让闻柏苓误会自己,尽可能把遇到的情况解释给他听。 “我室友现在状态太差了,我不能丢下她出去吃饭。万一有点什么情况,寝室里多个人在她身边商量,也许也是好的......” 从图书馆回去到现在,汤杳还没喝过水,刚刚又跑了一路,说话间喉咙处有些发干,无意识清了两次嗓子。 她话未说完,闻柏苓已经反手开了身后的车门,从车门储物格里拎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她:“喝点水,慢慢说。” 汤杳微怔,接下矿泉水瓶:“......谢谢。” 真正接触下来,汤杳发现他真的很平和。 在车里白白多等了半个多小时,不见他语气里有半分责备,情绪十分稳定。 在她讲着室友的遭遇时,闻柏苓就抱臂站在一旁,认真聆听。 听过之后,他摇摇头:“说句比较消极的话,你室友可能遇见骗子了,‘杀猪盘’听说过没?” 汤杳一愣。 她不是没听过这个词,网络新闻也有报道过,但确实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弄虚作假的诈骗手段,会真的发生在身边。 前些天寝室停止供暖,室内阴冷,她们三个女孩子抱着暖宝窝在一床被子里聊天。 陈怡琪点开手机相册,脸颊红得像那晚的晚霞,给她们看那男生的照片,“他好像很爱运动,你们说我要不要也攒钱,去办一□□身房的卡”。 她记得室友那时手机一振,有语音信息进来。 是那个男生关切地在说:“看天气预报你那边降温,多穿衣服不要着凉。” 那些嘘寒问暖,都是假象吗? 汤杳很着急,不愿相信闻柏苓说的那种可能,替室友的感情开脱:“不会吧,我们都看过男生的照片,也有他妈妈住院的照片......” 说到后面,她自己也不太确定。 清风徐来,烟絮迷人眼。 闻柏苓抬起手,指尖动作很轻地帮汤杳拂掉落在眼睑上的柳絮。 他没有反驳她,也没有和她争论任何,只是静静点了下头,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是汤杳自己先绷不住,慌了神。 想起陈怡琪确实给那男生转过一笔钱,她越想越害怕,拿不准主意,喃喃发问:“真的有可能是骗子,对吧?” “涉及到金钱的网恋,被骗机率挺大的。” 闻柏苓没走,开车把汤杳送到宿舍楼下,让汤杳再去问问室友情况。 他其实也没比她们大几岁,却给人一种特别可靠的感觉,遇事沉稳。 他对汤杳说:“你上去再问问情况,需要报警的话,我送你们去警局。” “那你......” 闻柏苓站在飞满柳絮的黄昏中,对她微微一笑:“不走,在这儿等你的消息。” 汤杳回到宿舍,哄着劝着让陈怡琪给那男生打电话。 可怜的姑娘面露难色,自己担心得一天都没好好吃饭,哭成个泪人,拿起手机却还在替对方着想,虚弱地问她们:“万一他在忙,我这样打过去不是给他添乱吗?” 幸好回寝室的路上汤杳已经给吕芊发过信息,吕芊配合着一起劝人,好说歹说,电话才终于拨了出去。 无人接听。 再打又是关机。 这情况已经很诡异了,更诡异的是,当室友用微信打了字发过去,对话框前忽然冒出了红色叹号。 陈怡琪怔怔地盯着手机,像是难以理解眼前的情况:“他好像把我删了?” 汤杳如坠冰窟,艰难地向室友解释,可能有被骗的机率。 可即便后面已经被吕芊和汤杳架着下了楼,坐进闻柏苓开来的那辆车子里,陈怡琪仍然拒绝相信这些天的感情是一场骗局。 前面副驾驶位没人坐,三个姑娘挤在后排,汤杳和吕芊极力在劝,当局者却迷失在假象里,冥顽不灵,像个叫不醒的人。 警局不算远,十几分钟后,车子已经停在警局门外。 陈怡琪仍然不愿意相信那男生是骗子,死活不下车,也不想去报警。 她拿了手机在和室友解释,说,你们看,他给我发过身份证照片,机票买了很多天了,这次如果不是他妈妈突然生病,他已经来京城见我了。可能太忙,只是按错才把我删了...... 这些天真的维护,连前面驾驶位里被当成司机差使的闻柏苓听了,都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他不太想插手,可抬起视线,后视镜里看到了汤杳。 小姑娘苦口婆心,为了劝室友,这会儿急得额角都是汗意,把碎发都打湿了。 闻柏苓降下车窗透气,随后探身看了眼那位室友的手机,那张机票照片,假到他都震惊的程度。 简直是开眼了。 他只能简单提醒:“纸质登机牌要在登机前到机场取,不提前太多天开放。” 汤杳此刻心急如麻,有人能帮忙劝说,她也觉得多了份助力,于是翻了那个骗子的身份证照片给闻柏苓看。 吕芊压低声音询问汤杳和闻柏苓:“要不你们拿着这个进去报警,有用吗,能抓住人么?” 闻柏苓瞥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这么一看,照片上热爱健身、笑容阳光的那张嘚瑟脸,还是个熟人。 “快进去报警吧,照片里这人是我一朋友。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不是什么南方人,最近家里也没人生病。” 半个小时后,一辆宝蓝色的车停到他们的车子旁边。 车门拉开,贴着黑色面膜的男人从车里探出头。 男人穿了长袖长裤的家居服,披着风衣外套,见面先和闻柏苓打招呼:“闻哥,什么事情这么着急,我spa做到一半就跑出来了。” 闻柏苓拿了汤杳室友的手机,把大致情况和朋友说了一下,吩咐人家:“你去劝劝那姑娘,简直是魔障了,现在还不死心。” 那男人看了眼那些被盗图的照片,无语到面膜都掉下来,被他团成团,丢进身边垃圾桶。 男人走到汤杳她们几个面前,挠挠头,像在措辞,然后掏出手机,给她们看他在网上晒的照片。 “那就是个盗图的骗子,我这健身房多少钱一天你们知道么,十万八万的还不够我买个手链,我能因为这点小钱就着急到手机关机?还找你个学生借钱?” “要不我给你看看我妈照片吧。” “我妈年轻着呢,出去说是我姐姐都有人信,怎么可能满手皱纹老年斑。她要是真变成这样,我们家全国30多家美容院,那不都得关张?” “再说了妹妹,我这种长相、这种条件,真犯不着找妹子网恋,身边女孩想加我联系方式的,我都拒绝不过来。” 汤杳知道,闻柏苓那朋友出现时,室友已经动摇了,毕竟人家一口京城方言,根本不像□□信息里那样是南方出生的人。 她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他那位朋友,说话太实在,也没稍微修饰修饰,有那么一点戳人痛点的意思。 男人还在帮忙“唤醒”,拢了拢风衣外套,极其不解地看着陈怡琪:“你们赶紧报警去吧,你说他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让你这么死心塌地,这明显就是遇见杀猪......” 在汤杳想出口阻拦的时候,闻柏苓已经先她一步行动了。 他从身后杵了那男人一拳,皱着眉,挺跋扈地打断他的话:“行了,闭嘴吧。” 像梦境被打碎。 最后陈怡琪失魂落魄地进了警局,吕芊陪着她一起,汤杳则留在警察局外面,感谢他们。 她想给闻柏苓和他的朋友鞠躬道谢,被闻柏苓给拦住了。 事情算是解决了一部分,那男人坐进车子里,挥挥手,对闻柏苓说:“闻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算你欠我一顿饭啊。” 警局门口重新安静下来。绿化带边有些来路不明的积水,柳絮落在里面,看起来脏脏的。 这个下午发生太多事情,汤杳脑子也乱了,幸好有闻柏苓在场,不然她们三个可能还在相信骗子的话,傻等着那边“忙完”的回复。 “闻柏苓,真是太感谢你和你朋友......” 闻柏苓没让她把那些客气的话说完,提了超大一袋子汉堡薯条递到她眼前,他抖了抖手里的牛皮纸打包袋:“先垫垫肚子。” 他说时间太晚了,眼下这种情况也不方便请她们出去吃什么。 快餐他也买了汤杳室友的份,等她们出来,他再送她们回寝室,笑称自己这是“帮人帮到底”。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汤杳问。 闻柏苓自己也拿了杯饮料,戳上吸管,指指不远处的一辆SUV,说是给司机打过电话,差司机帮忙买的。 那辆车汤杳见过,也坐过,但印象并不深刻。 天色已暗,路灯亮起来。 怀里的牛皮纸袋子封口不严,飘散出某家快餐店熟悉的油香味道。 汤杳抱着那些汉堡和薯条,只觉得自己实在是给闻柏苓填了太多麻烦,欠下的人情,似乎怎么还都还不清。 9 09 - 春日沼泽 - 殊娓 等人做笔录的时间里,闻柏苓接到一通电话,走到路边去听。 之前借的那辆车,已经吩咐司机开回去了,汤杳她们的东西也都移到闻柏苓的车上。 停车位宽敞,车门半开着。 从闻柏苓的角度,能看见车子座椅上那袋拆开的快餐。 那些食物几乎没怎么动过,先前汤杳拆开的汉堡也只吃了两三口,还不到三分之一,又被她重新用包纸叠好,放在车座上。 她大概是担心室友,和他打了声招呼,就一头扎进警局去了。 闻柏苓电话打了二十几分钟,汤杳她们才从里面出来。 她那位室友已经接近崩溃了,行尸走肉般被汤杳和另一位室友左右搀扶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想也知道结果不会太好。 这种情况下,被骗钱的很难追回来,看似普通的聊天账号背后都有庞大的诈骗组织,很可能骗子人都在境外。 手机挨在耳侧,越洋电话里传来哥哥的声音,在给闻柏苓讲新项目的目前形势。 他有些走神,目光落在汤杳身上,分了几分注意力去留意她的动作、声音。 汤杳身高得有170cm,穿最平底的小白鞋看起来也还是挺高的。 长了张和身高不太相符的脸。 她是那种五官都很秀气的长相,文静又耐看,偶尔偏头一笑,粲粲的,挺引人注目的,看起来会觉得她性子也是软的。 但她有种江湖义气,见不得亲人朋友受难。 这不,现在这姑娘就在充当寝室里的主心骨,小心翼翼扶着人,还把戳了吸管的可乐递到人家唇边。 她温言软语地开解着室友: “琪琪,你有我们呢,我上学期兼职攒了些钱,饭卡没钱了回头帮你充。” “衣服什么的我们三个也都是差不多的尺码,想换换心情时就换着穿就好了。” “困难都是暂时的,总能捱过去,你别再想那个人了,警察不是说了么,都是有组织的......” 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嘈杂声音盖过一些话语,但看表情也知道,汤杳不是那种独善其身的人,势必会和室友同甘共苦。 “我是希望你先回来帮忙,你自己怎么想?” 连续几句话抛出来没得到正经回应,电话里的闻柏芪也察觉了闻柏苓的心不在焉,笑着问:“柏苓,怎么,在忙什么其他事情么?” 闻柏苓回神,也笑了:“没在忙,不过旁骛确实是有一些。” 被哥哥再问到旁骛是指什么事,他看着不远处的身影,挺不正经地说,是一位女少侠。 “哥,先不和你说了。我这儿助人为乐呢,晚点再给你回电话,机票让助理那边帮我订了吧,明天或者后天我都可以。” 闻柏苓开了自己的车,把她们送回学校,他有自己的考量,没进到宿舍那边,就停在校门外的停车场。 汤杳没和室友们一起下车,让吕芊陪着陈怡琪先回去。麻烦了人家这么久,她总不好就这样一走了之,留下来和闻柏苓单独相处。 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想来想去,常用的感谢话语也就那么几句,说多了反而让人觉得不真诚,浮于表面,能付诸行动的也只有以前说过的,“我请你吃饭”。 车里空间很宽敞,暗香浮动。 闻柏苓这次倒是没拒绝她的承诺,只是半开玩笑地说:“这阵子你们寝室手头都不会太宽裕,就总惦记着请客了,好饭不怕晚,你这顿我记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解开安全带,送她往宿舍那边去,也没说过什么过于暧昧的话语。 只在她将要离开时,拉住了她的手腕,凑到她耳边,轻声一句—— “回去再吃点东西,吃的太少了。” 再回忆时,那个春天好像连接着很多个人生的交叉路口,错综复杂,生活也不再是单纯的只要埋头刷题就能解决大部分忧虑。 可细细回忆起来时,那天晚上,闻柏苓带着笑意的眼睛,总在脑海里无比清晰。 那时已经是四月。 整个春天里,陈怡琪都没能从被骗的打击里走出来,她人是麻木的,夜里经常会做噩梦、会哭。 好在汤杳和吕芊一直陪着她。 她们约定好了的,寝室永远保证有人在,不留陈怡琪独处。 周末汤杳去兼职或者去小姨家,吕芊就会把陈怡琪带回自己家里,让家里人给她包饺子吃。 陈怡琪终于振作起来时,春天已经过去,天气越来越热,烈日下的蝉鸣一波又一波。 转眼到了六月底。 临近暑期时,汤杳在学习之余,找到了新的兼职,和陈怡琪一起在附近的儿童运动机构做晚课助教,工资日结。 生活好像重新顺利起来: 期末考试汤杳发挥得很不错,算是给大一的一整年交了份满意的答卷,对大二下学期评定的奖学金也势在必得; 她的两份兼职都比较稳定,老板人也很好,手里渐渐有了更多的积蓄; 而且小姨也答应要空出十几天时间,和她一起回老家。 只是在暑假离开京城前,汤杳心里还有件事放不下。 她还欠着闻柏苓一个人情,也没兑现请客吃饭的诺言。 汤杳给闻柏苓发了信息,先报了名字,然后告诉他自己手头宽裕些了,如果他最近方便,可以在她回家前请客吃饭。 发过信息后的几分钟里,手机都没什么动静。 汤杳有些怀疑地想,会不会是上次见面时,她们给他添了太多麻烦,闻柏苓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不太乐意了,故意疏远了这点本就浅淡的关系? 吕芊洗过澡从浴室出来,头发上包着毛巾,见汤杳拿着手机在发呆,提着浴筐凑到她眼前,摆了摆手里的梳子:“汤杳,你想什么呢?” 之前吕芊她们也见过闻柏苓,汤杳也就说了实情,说打算在回家之前请人家吃饭。 吕芊想了想,拉着椅子坐到汤杳身边,问她:“那天后来,他都没再联系过你吗?” 汤杳摇头,说不上心里是不是有过失望:“没有。” 他们确实没有联系过。 两个多月的时间,闻柏苓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她在小姨家的电梯里也都没再碰到过他。 “这样啊,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吕芊把头发散开,用毛巾摩擦着发丝:“去警局那天他不是一直都在么,我以为他是想追你,才不厌其烦帮忙的。其实他人感觉还挺不错的,不过......” 室友话锋一转,叫汤杳小心些,说闻柏苓看起来实在是太有钱了,看着就很危险。 汤杳细细回忆那天,觉得闻柏苓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露富的行为,甚至还没有他叫来的那位被盗图的朋友行事张扬,于是好奇地多问了一句,问吕芊是怎么看出来的。 “车啊,他那辆车,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应该是宾利的库里南,我发小的梦中情车,贵得吓人。天天逮着我给我看网上的图片、视频。” 说完这些,吕芊翻出吹风机吹头发去了。 宿舍里限电,吹风机功率很低,风不大,要吹很久才能把头发吹干,卫生间一直传来嗡嗡嗡的声音,并不安静。 汤杳在这些嘈杂声响里,拿出手机搜索了“库里南”,跳出来的图片酷似闻柏苓那辆,价格也确实惊人。 手机响起来,闻柏苓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屏幕上。 汤杳举着手机,在阳台接起电话。 她这边正午的艳阳高照,蝉鸣不歇,阳台的金属扶栏都是烫的,掉漆部分反射着阳光,直晃眼。 闻柏苓却像没睡醒,声音都带着困倦。 不过电话里,他的声音是带着笑意的:“怎么,终于想起请我吃饭了?” 汤杳“嗯”一声,想到今天是周末,一时有些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扰人清梦了,只能试探地问问他:“闻柏苓,你是还没有起床么?” “是还没睡。” 闻柏苓说自己在国外,有时差,现在是晚上12点多。 没想到他在那么远的地方,这顿饭肯定是约不成了的,找他又没有其他事情,汤杳有些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闻柏苓没挂电话,随口和她聊了几句。 他说他今年硕士毕业,还没想好是要继续读博还是回家里的企业帮忙,因此两边的事都尝试着准备些。 “最近太忙,短时间内没有回国的打算,请客的事儿别着急,你再攒攒,等我回国联系你。” 汤杳想了想:“那好的,你要是等我们下学期再回来,万一赶上我奖学金评定下来,还能请你吃顿好点的。” 她说话总是这样,有种傻乎乎的真诚。 哪怕他家境优越,不差这一顿半顿的饭,她也还是认真对待的。 闻柏苓调侃着问她“这么有信心”,汤杳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声音小了些,但没退却,带着小小的骄傲回答他。 她说:“嗯,其实我学习成绩还挺好的,我还是我们班的班长呢”。 闻柏苓被她逗笑:“那行,等你奖学金下来联系我,无论忙不忙,我都回去找汤班长请客,一言为定。” 10 10 - 春日沼泽 - 殊娓 暑假时间过得很快,再回到京城上学,又是一年九月。 小姨开始筹备开翻糖蛋糕工作室的新店,要和设计师谈装修风格和费用,又要拟订新店的营业计划,忙得几乎见不到人影,汤杳也就很少再去小姨那边。 偶尔过去留宿,她在空旷的豪宅里仍然习惯性的难以入眠,睡着也睡不踏实,偶尔夜里醒来,汤杳会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潜入落针可闻的昏暗客厅,站在落地窗边向下看。 三楼露台上那些郁郁葱葱的绿植隐在夜色里,只剩下打理整齐的墨色轮廓。 这种时候,她就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心急一下自己奖学金的申请进度。 不是因为手里的钱不够用,而是惦念着曾有人在电话里和她说过一句“一言为定”。 其实刚开学那会儿,汤杳手里的钱是有些吃紧的。 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她开始承担起自己的所有学杂费用和生活开销。开学交了学费后,之前兼职的那家儿童运动机构才通知她,说生意不怎么好,不需要再请人手帮忙了。 找稳定的兼职不算容易,汤杳废了一番心思,最后还是吕芊帮忙联系了她的发小,才得以解决难题。 他们做的自媒体账号现在有了一些广告,特缺人手,汤杳聪明又有责任心,成了吕芊发小团队里的小助理。 吕芊的发小大名叫孙绪,家里拆迁得了一笔钱,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平日里搞搞爱好,剩下的时间就拿来吃吃喝喝。 孙绪是个挺仗义的人,就是感觉有些过分热情,每次拍摄结束,都要张罗着聚餐。 在汤杳成为团队的小助理之后,每每聚餐,孙绪都会约一约汤杳和吕芊,问她们来不来。 汤杳对那些烟酒嘈杂的聚餐并不感兴趣,况且她还要兼顾学习成绩,时间不能都用在娱乐上,不常去,只有偶尔盛情难却,才去跟着吃个饭、在KTV里帮忙点点歌。 那天是圣诞节,汤杳她们有班会,没去兼职。 班会结束后吕芊接到孙绪的电话,说拍摄已经结束,又是过节,团队打算聚聚。 聚餐的地点就在她们学校附近,问她们要不要过去一起吃饭。 班会刚散,走廊里都是同学,趁着环境喧嚣吵闹,吕芊直接调侃孙绪:“差不多得了。” 孙绪那边嘻嘻哈哈,装作听不懂,还在问吕芊:“什么差不多得了?欸,不如你们宿舍都来吧,人多热闹,吃完饭咱们还可以接茬唱歌去,我这儿还有张减一小时费用的优惠券没用呢。” “别人看不出来,真以为我也看不出来么,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吕芊看了眼身后和陈怡琪走在一起的汤杳,笑道:“你真是想请我和琪琪吃饭唱歌么?” 电话里的人可能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两声,求着吕芊帮忙。 吕芊答应下来,也先了表态:“大一开学那会儿就已经有人追汤杳了,我看她跟哪个男生都不多接触,可能不想谈恋爱。人我可以帮你约,但你要注意分寸,人家要是没那个意思,你可别出那种搞死缠烂打的戏份给我丢人。” 孙绪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我哪是那种莽夫,察言观色我还是会的。” 汤杳对他们这通电话毫不知情,只是拗不过室友的热情相邀,再加上过节,学校周围都是那种喜乐气氛,陈怡琪也挺想去放松一下,她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饭桌上没有什么陌生人,大家说说笑笑倒也挺开心的。 店里放了圣诞节的歌,服务员戴了红色的帽子,拿着活动宣传单和他们讲,消费满五百元会送限定凉菜和果盘。 男生们在烤鱼店里喝了不少啤酒,等转场到KTV再喝时,多少已经醉了。 春天那件事之后,陈怡琪一直心里不顺畅,难得出来玩,室友又在身边,也破例跟着喝了两瓶啤酒。 汤杳不会喝酒也不会唱歌,到KTV之后就坐在角落,甚至还点开手机背了几个英语单词。 后来吕芊打电话过来,说陈怡琪吐了,让汤杳过去给她们送些纸巾。 “再拿瓶矿泉水过来吧,得让琪琪漱口。” “好,我马上过去。” 洗手间在走廊尽头,汤杳抱着纸抽和矿泉水跑进去帮忙。 太着急,手机没拿着,放在包厢的沙发上。 刚巧就是这天,晚上临近九点钟,闻柏苓给汤杳打过一个电话。 聚餐开始得早,当时一群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手机在沙发上又亮又响的,还是团队里负责摄影的男生看见的。 那男生醉眼昏花,以为放在孙绪身旁的就一定是孙绪的手机,接了电话就把手机贴到孙绪耳边:“哥,你来电话了!” 闻柏苓的手机开了扬声器,举在面前,接通后刚想笑着和汤杳说声“merry Christmas”,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人声,听起来挺闹腾,像在酒吧。 他有些意外,笑容收敛起来。 在电话里的男声“喂”了几遍之后,闻柏苓冷静地问:“汤杳在么?” “你说谁,汤杳?汤杳去哪了,哦问问啊,喂,汤杳去洗手间了。” 不知道是闻柏苓声音低,那边听错了,还是接电话那人喝得实在多,竟然还给他来了这么一句:“叔叔,您放心吧,汤杳跟我在一块儿,那是肯定安全......” 闻柏苓都气笑了,没听那男生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这边还是早晨,没隔几分钟,真正叫他叔叔的人出现了。 哥哥家的小侄女连门都没敲,冲进来闹他:“起床啦,爸爸妈妈叫你下楼吃饭啦!” 闻柏苓抬手一抛,手机落在床上,起身去抱起小侄女,往楼下走。 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小侄女却戳了戳他的侧脸,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问:“小叔叔,你怎么在皱眉头呀?” “我有么?” “有的。” 小侄女抬手捏在她自己的眉心处:“就是这里,皱起来啦。” 闻柏苓笑了笑:“啊,那可能是你太重了吧。” 远在国内的汤杳并没感受到闻柏苓的情绪,甚至不知道他给自己打过电话。 圣诞节那晚大家都喝太多了,清醒的就剩下汤杳和吕芊,后来听吕芊说,孙绪他们都断片了。 那晚的车都是汤杳帮忙打的,光是代驾和出租车司机的电话,她就接了好几个,又和吕芊互相通话过。 通话记录里闻柏苓的名字,早就不知道给挤到什么地方去了,汤杳根本没发现。 奖学金终于打款到汤杳卡上时,已经是期末考试期间,她天天挑灯夜战,埋头在复习资料里,也还是给闻柏苓发了信息。 对话框里的上一次信息,还停留在秋天时。 是闻柏苓先发起的聊天,和她说他身边最近也有个朋友遇见骗子了,损失惨重,被骗走将近八位数。 其实是和汤杳没什么关联的事情,但他在汤杳回信息后还是打了电话过来,问了她室友有没有好些,也问了她最近的情况。 那时候刚好是中秋节前,通话后汤杳给闻柏苓发了“中秋节快乐”。 他也回复了她同样的句子,对话也就停在了这句祝福上。 这次汤杳只发了一句话过去: 【闻柏苓,我有钱啦。】 太久没联系过,她打了很多问候的话,还是都删除了。有点小傲气地想,如果闻柏苓还记得他们的约定,一定知道自己发的是什么意思。 但闻柏苓并没有回复她,直到一周后汤杳的所有科目考试都已经结束,她都没收到闻柏苓的任何回复。 倒是在寒假回家的前一天,孙绪给汤杳打了电话,说自己就在宿舍楼下,问汤杳有没有空下来一趟。 “我正好路过这边,给吕芊你们买了点吃的,刚才给吕芊打电话,她说没在寝室,你帮忙拿上去呗?” 汤杳没多想,应下来,穿上羽绒服下楼去接孙绪的东西。 外面微风细雪,气温有些低。 孙绪的车确实就停在楼下,孙绪提着很大的袋子,见面先问了汤杳什么时候回家。 一个学期的合作下来,也算是比较熟识的朋友了,汤杳也就随口和孙绪聊起来,说车票她提前订好了,明天下午就回家。 “那正好,我买了很多特产,你们分分,还能带回家去吃。” 汤杳接过袋子连连道谢,也代室友们和孙绪说谢谢,却不想孙绪还没打算走,显然有其他事情。 “汤杳......” 孙绪挠了挠头,有些犹豫似的:“我其实有话和你说。” “怎么了?” 汤杳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这么为难,以为孙绪是因为临时有什么拍摄工作要她帮忙。 不远处有一辆车低调地停在风雪中,雨刷器尽职尽责地左右摆动,扫掉车窗前的落雪。 闻柏苓坐在暖风空调里,看着汤杳头发上落的雪花和被风吹红的耳朵,忍不住腹诽两句。 这大冷天的,有什么事情就非得站在外面说? 说就快说,挺大个男人,扭捏什么? 他腹诽完,站在汤杳对面的男生突然不犹豫了,转身从车里拿出一束玫瑰花,塞进了汤杳怀里。 11 11 - 春日沼泽 - 殊娓 “汤杳,我想追你。” 宿舍楼下是风口,风疾,雪花几乎是砸落在红玫瑰上的。 面对孙绪的突然告白,汤杳感到意外,也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但她抱着花束,只愣神过半秒,就大大方方拒绝了这份感情,说自己并没有这种想法,希望他们能像以前一样相处。 之前吕芊和他聊过,孙绪心里有最坏打算。 他也算是比较拎得清的性格,挠挠头,和汤杳商量:“你把花拿回去吧,吕芊和你说过吧,我们那个小区是回迁楼,住得都是些老街坊老邻居,我突然拿一束火红火红的玫瑰花回去,整个小区都得知道我追人失败,也太丢人了......” 汤杳噗嗤一笑:“那这花我就先收下了,回头转钱给你吧。” “欸不用,真不用,你可别寒碜我了。” 孙绪帮汤杳转了个身,推着她的背把人往宿舍楼的方向推:“你赶紧进去吧,可别转钱啊,转了我也不收。” 顺着往楼里走了两步,汤杳又转回半个身子:“那谢谢你的花和零食,等寒假吕芊回去,就让她代表我们寝室请你吃饭吧。” “嘿呦,可算了吧,那位姑奶奶要是知道今天这事儿,不让我请她吃个十顿八顿的‘封口饭’就不错了。” 汤杳笑着挥挥手:“我上去啦,拜拜。” 天气实在太冷,又起了一阵冷风,孙绪把脖子缩进羽绒服领子里,也挥挥手:“那成,拜拜,过完年见。” 到底是朋友,孙绪没搞那种求而不得就撒泼打滚的狗血戏码,汤杳也算应对得比较自然。 两人说说笑笑的样子,剔除对话内容,落在旁人眼里,倒挺像校园里那种刚谈起恋爱腻腻歪歪的小情侣。 在他们告别的同时,几米外一辆白色轿车在风雪里掉头,驶离宿舍楼下。 汤杳抱着花束回到寝室,临近傍晚时,吕芊一进门,就被她火速擒拿,手伸进人家的羽绒服里,开始“用刑”。 她也是后知后觉才想明白,之前和孙绪他们的聚餐、见面里,藏有室友推波助澜的痕迹。 “好呀你,吕芊,你可是宿舍长,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吕芊被汤杳咯吱得笑声连连,倒在椅子里求饶:“我哪敢呀?孙绪不是我发小嘛,知根知底,我是觉得这小子人还不错,就帮过他两次,以后不敢啦,我发誓!” 陈怡琪从床上探出脑袋,问:“不过汤杳,孙绪其实还挺不错的,你一点都不考虑他么?要不要接触接触,试一试?” 汤杳摇头。 在摇头的瞬间里,憬然有悟,想到过某个人,只是还未来得及细想,手机铃声先响起来。 吕芊捧着那束玫瑰花在自拍,腾出一只手把汤杳的手机过来给她:“你的电话。” 是闻柏苓。 汤杳还记着他没回信息的事情,接起来多少带了些赌气的成分,没吭声。 “晚上一起吃饭么?”闻柏苓这这样问。 只这一句,汤杳已经瞬间忘了前嫌。 她愣了愣,再开口时语气甚至是惊喜的:“你回国了?” 电话里传来闻柏苓低低的笑声:“嗯,你不是说有钱了么,特地回来让你请我吃饭的。” 汤杳故意这样说:“可是我发信息你也没回复我,早就把钱花光了,没钱请你吃饭了。” 闻柏苓也就顺着她的话继续玩笑:“这样啊,那太不巧了,要么我现在订机票,再飞回去?” “食堂七块五毛钱的牛肉面你吃不吃?” “也行,凑合凑合呗。” 汤杳问:“那你现在在哪儿?” “楼下。” “你是说......” “对,就是你们宿舍楼下。” 汤杳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换了套衣服就往楼下冲,寝室在六楼,她跑出楼道,远远看见闻柏苓站在风雪停歇的夕阳里。 路上白雪皑皑,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在车外面等她。 他大概换了辆车,是白色的,汤杳没见过。 汤杳小跑着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听见他说:“好久不见。”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过了,汤杳问闻柏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才下飞机没几个小时,航班中午到的。 “你真是因为吃饭才回来的?” “不然呢。” 闻柏苓替汤杳拉开车门:“上车吧。” 车是新买的,挺普通的牌子,开进学校也不会太显眼,空调暖风烘烤着,密闭空间里有些崭新的皮饰味道。 闻柏苓这人顺风顺水惯了,家里又有个大他十几岁的哥哥撑腰,长这么大就没遇见过什么让他太劳神的事情。 他觉得汤杳有趣,偶尔想起这个姑娘,可也远远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下午瞧见她和别的男生恩爱的模样,他兴趣索然地掉头离开,去找朋友。 他们这票人有几处固定的玩乐场所,天天都热闹。 会所茶台时煮着上好的茶叶,专门请了人坐在案边弹古筝。 闻柏苓手里捏着一把好牌,眼看着就要赢了,心里却怎么都痛快不起来。 他把扑克牌往桌上一丢,起身拿了车钥匙和羽绒服,往外走。 有朋友问他,马上到晚饭时间了,这是干什么去啊?不吃饭了? 闻柏苓头都不回:“太闷,出去透透气。” 身后开会所的那位朋友嗷嗷叫冤,说自己装修时花了大价钱。 “新风系统我都用得是市面上最好的,花了六位数,不可能会闷。” “买到假货了吧。”闻柏苓凉飕飕一句,开门离去。 说是出来透气,这车开着开着,就开到了汤杳宿舍楼下。 更神奇的是,听汤杳在电话里一句惊喜的“你回国了”,闻柏苓突然就不闷了,这会儿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问她食堂怎么走。 汤杳茫然地看着他:“你真要吃食堂么?” 闻柏苓继续逗人:“不是你说没钱了么,食堂省钱,还近。” “......我其实还有钱,我们可以去吃饭店的。” 汤杳坐在副驾驶座椅里,偏头看闻柏苓,还挺关心他:“国外饮食习惯不一样,你都出去这么久了,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本来没有的。 闻柏苓有自己的厨师,哥哥家也有,不止会做北方菜系,本帮菜做得也不错,在国外和在京城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汤杳这样认真询问着,他忽然来了食欲,挺想吃火锅。 “汤杳,火锅想吃么,不是川渝的那种,老京城的清汤火锅,怎么样?” 汤杳点点头:“我都可以,不忌口的。” 闻柏苓没选那种人均上千块的店面让汤杳为难,车停在老城区的胡同口,步行进去找了家口碑不错的老字号。 他们其实接触得并不多,闻柏苓也不是那种特别多话的人,但这顿饭吃下来,汤杳并没有感到拘谨。 席间闻柏苓用公筷捞了一筷子毛肚,催她把餐碟递过去:“快点,煮老了就不好吃了。” 毛肚落入餐碟,汤杳蘸了芝麻酱料吃,口感刚刚好。 眼看着闻柏苓把手机里的计时器归零,汤杳有些好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有人用秒表看着时间煮火锅食材的。 把毛肚咽下去后,她才忍不住开口问:“你平时吃东西这么讲究的么?” 闻柏苓把手机锁屏:“没有,我自己吃就很随意,这不是为了服务你么。” 饭后汤杳主动起身去买单。 他们两人吃了不到五百块,价钱还算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 宿舍是有门禁时间的,闻柏苓开车送汤杳回寝室,他在夜色里微微笑着,探身从后座提了个印花精美的纸袋,递给她。 汤杳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送她东西,迟疑着没接。闻柏苓却语气轻松地说,是回程时在机场逛到的小零食,不值钱,勉强算是新年礼物。 “不然我一个大男人,空着手要你请客,多没面子。” 闻柏苓故意这样说,说完把话题岔开:“什么时候回家?” 汤杳抱着精致的小纸袋:“明天。” “一路顺风。” 回寝室后,汤杳和妈妈通了个电话,入睡前才想起闻柏苓送的礼物。 是一盒巧克力。 只不过写着“新年快乐”的折叠卡片里,还夹着五百元崭新的纸钞。 汤杳瞬间反应过来,闻柏苓这是把请客吃饭的钱还给了她。 送汤杳回寝室后,闻柏苓直奔机场。 接到她电话时,他正在登机。 闻柏苓没带任何行李,手里只有机票和手机。 他举着手机边听电话边走进了机舱,在空乘小姐的引导下,落座在他的位置:“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 汤杳大概是那种不怎么会发脾气的姑娘,她声音挺不高兴的,但也还是先礼貌地道了谢,说刚才拆开了礼物,谢谢他的巧克力。 然后她才深吸一口气,询问道:“不是说好了我请客,你怎么把钱给我了,这个钱我不要,你来拿回去。” 窗外有其他航班准备起飞,停机坪上指示灯闪烁。 闻柏苓看了眼航站楼,笑着:“回不去,我已经登机了。” 电话里的姑娘沉默几秒,大概是想不通他的行程,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他:“你......这就要回去了?” “嗯,饭也吃了,就准备走了。” 闻柏苓忽然想起吃饭时的一帧画面。 当时汤杳在和他讲学校里的趣事,没留意,把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丸子放进了嘴里,烫得一激灵,却不好意思吐出来。 她用纸巾掩着嘴,脸红透了,和他商量:“闻柏苓你能不能先不看我”。 记忆里的声音和电话里重合,汤杳在问他:“那这些钱怎么办,说好我请的,钱我不能收。” 闻柏苓人还没飞走,已经把下次约会给敲定了:“那你先保管着,下次吃饭让你请。” 12 12 - 春日沼泽 - 殊娓 好不容易结束考试,寝室里一个提倡健康作息的都没有,个个都是夜猫子。 在那次被骗经历之后,陈怡琪在网上发了很多自己被骗过程,分析骗子的手段和技巧,用来敲打其他被忽悠的女孩。 也会每天去那些经历下面,更些新鼓励的话,和受害女孩们互相加油打气,希望她们也能快点走出来。 这个晚上,陈怡琪又在网上遇见了新的受害者,叹着被骗的女孩好可怜,咒骂着骗子,手底下键盘被敲得噼啪响。 偶尔,她会仰头问一问已经躺下的汤杳,某句话说得是否妥当。 吕芊也躺在床上,敷面膜和孙绪打电话,威胁人家说:“玫瑰我可是合影了的,这顿饭你要是不请,我就和咱那群发小讲讲,这火红火红的玫瑰是谁买的......” 墙壁不算隔音,也能听到些隔壁寝室的对话声、播放电视剧的声音。 汤杳就在这些热闹的声音,借着床头一盏夜灯的光亮,把崭新的五百块纸钞收进钱包里。 不知道他说的下次,是什么时候。 这一年的春节,小姨依然没有回老家。 说是工作室分店刚开业,人手不足,又做了些招揽生意的优惠活动,忙不过来,她要亲自坐阵。 小姨不在,那些亲戚来串门,自然又少不了说三道四的闲话。 汤杳坐姥姥床边,给姥姥喂稀饭时,那些闲言碎语就从门缝里溜进来,还是老生常谈的话术: “老这么拖着不是办法”、“再过几年都要四十岁了”、“有钱男人不靠谱哦”...... 这一次,汤杳对这个话题并没有那么敏感。 她甚至暗戳戳地想,如果拖到最后小姨突然想通了,不结婚,反而选择和那个“渣男”分手,才是她心里最期待的结局。 只不过汤杳并不知晓,这世上的缔结,除了真心真情,还有种畸形的、只靠着金钱维系的所谓情感,你情我愿,皆为利往,分开时并不需要说一声“分手”或者“珍重”。 除了那些闲言碎语惹人讨厌,回老家过年还是比较开心热闹的。 亲戚们都住得近,街坊邻居也是熟悉的面孔,今天某家的某某某提着礼盒来串门,明天又提着礼盒去某家串门,走动不断。家里那些整箱的水果、饮料、牛奶,把汤杳都养得胖了两斤。 汤杳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在过年期间参加了高中好友组织的小范围聚会。 出门前,她接到了闻柏苓的电话。 上次那顿饭后,闻柏苓偶尔会打个电话过来。 他的电话在时间上没什么规律,不分工作日或者休息日,更谈不上联系频繁。 几乎都是国内的傍晚时分,汤杳意外地接到他的电话。 他们之间隔着十多个小时的时差。 有时候汤杳会觉得,他是在新一天的开始,把电话打给了她。 话题也没什么固定,多是随口聊几句,说说他那边的天气,问问她家乡的新年习俗,还给他听过他小侄女上钢琴课弹的钢琴。 这天电话打来时,汤杳已经穿好羽绒服外套,在换鞋子了。 他们刚聊几句,她说了句“等一下”,然后和家里的长辈告别,老旧的防盗门关闭声音有些沉重,这些统统传进闻柏苓的耳朵。 他问汤杳:“要出门?” “嗯,和朋友约好了出去吃饭。” 电话里的人沉默几秒,又忽然开口:“男的女的?” 当时汤杳没反应过来,只中规中矩地回答闻柏苓说,男女都有,是她在高中时期玩得比较好的一群人。 “不过有点可惜,今天聚不齐了。” 听见她在叹气,闻柏苓就多她问一句“怎么了”,声音里似有关切。 汤杳把缘由讲给他听:“有个朋友今天不能来,是男生,他谈恋爱了,女朋友管的比较严,聚会也不让来参加。” 闻柏苓说:“可能你们班女生长得太漂亮,避嫌吧。” “你又没见过。” “我不是见过你么?” 那天聚会回家后的夜里,乍地从喧嚣中抽离,汤杳有些失眠,拿着手机翻看着朋友圈里的动态,又毫无征兆地忽然想起闻柏苓的问句。 汤杳没有闻柏苓的微信,手指还在惯性地翻动着那些不相干的分享,朋友们五花八门的寒假生活跃然眼前,她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男的女的?” 多简单的问句,只有四个字而已,汤杳却忽然领会了其中的某种微妙含义。 假期总是过得特别快,只是懒懒床、看几遍电视里重播的春晚小品节目、陪妈妈逛逛街,寒假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汤杳又一次拖着行李箱离开家,到京城,也仍然是先见了小姨。 小姨倒是神采奕奕的,亲自开着车子来火车站接汤杳,在拥堵的东二环街道上和汤杳说,要带着她去工作室新开的分店看看。 “小姨,你好像又瘦了。” “忙的呗,新店生意好,有时候饭都顾不上吃。” 小姨哈哈笑着,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你妈妈又给我带香肠和烧鸡了吧,我就等着吃这些好东西增重呢。” 新店里聘请的店员已经足够多,小姨这个老板终于可以轻松些,领着汤杳参观完店面,又带她到楼上的DIY区域:“这是我新加的项目,可以打电话预订,让客人自己动手做翻糖蛋糕,款式随便挑。” 汤杳看着玻璃橱窗里那些精美的蛋糕,有些怀疑:“那要是客人做得不好,挑毛病怎么办?” “有老师带着的,真正复杂的步骤都是老师帮忙做,不难,目前还没有过差评。。” 小姨换了白色的烘培工作服,拿一条格子围裙系在腰间,也找出一套给汤杳:“要不要体验一下?” 那天汤杳跟着小姨埋头在烘培教室里,尝试做人生的第一个翻糖蛋糕,她选了最简单的样式,也还是有点犯难。 到了给翻糖调色的步骤,汤杳悉心听着小姨的指导,颜色一点点加进去,想要的浅蓝色没调出来,却无意间调试出一种特别的绿色。 这颜色好眼熟。 去年春天在电梯里初见闻柏苓时,他身上穿的毛衣,就是这种颜色。 烘培教室里有其他工作人员在,说她调的颜色很像“苍筤”,是春竹出生时的颜色。 小姨不知道汤杳此时心系何人,随口说了一句:“这颜色适合你。” 像是谶言。 她们在工作室里待到很晚,又订了外卖和员工们一起吃过晚饭,临近十点钟,小姨才开车带着汤杳一起回住处。 汤杳提着蛋糕盒子,和小姨一起从车库里走过,困得压抑着呵欠,眼里都汪了些眼泪。 电梯抵达负一层,门缓缓打开。 她垂着头听小姨说话,没看见里面有人。只是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小姨突然噤声,沉默地往旁边撤了半步,像在给人让路,汤杳也就跟着挪了步子往旁边避让。 电梯里的人在打电话:“嗯,我下来了,挂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 汤杳抬头看过去,电梯里站着的人果然就是闻柏苓。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愣了愣。 闻柏苓也在看她。 其实按照他们的熟识程度,要是没有小姨在身边,汤杳肯定是要和人家打招呼的,可能“什么时候回来”这种问题早都已经抛出去了。 但小姨在,她犹豫着没有开口。 汤杳自认为和小姨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可她也确实从来没有和小姨说起过,自己和闻柏苓之间的那些交集。 她知道,小姨虽然欢迎她来这边,却也并不希望她和这栋楼里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有牵连。 汤杳抿着唇,心虚地避开了闻柏苓的目光。 电梯里那位也没说话,双方擦肩而过,像是陌生人。 直到他走远,电梯关门上升,小姨才继续起刚才的话题,仿佛遇见闻柏苓那一幕是不存在的,还在语气轻松地和她商量着:“进门我们先去泡个澡吧,我给你买了新睡衣呢,等会儿你试试......” 闻柏苓坐进车里,还在想汤杳那个心虚避开的目光。 真行,教她一句避嫌,结果避嫌避到他这儿来了。 车上除了司机,还有闻柏苓一朋友,话比他多点,跟司机也能喋喋不休侃半路,吵着要去吃夜宵。 司机询问去哪家店时,也是这位朋友替他给回答的:“去总店去总店,别看这家那么多分店,就总店的牛腩炖得最地道,最入味,这个时间估计也不会堵车了,您就往总店开吧。” 朋友念叨完司机,转头和闻柏苓勾肩搭背,见他拿着手机在翻看,又好像没看进去什么,纳闷地问:“怎么半天不说话,有事儿啊?” 手机里没有收到任何新的信息。 闻柏苓闹心地拍掉朋友的手臂:“一边去,这么大的车,非得挨着我坐?” 直到坐进饭店里点完菜,朋友心心念念的煲牛腩都端上桌了,闻柏苓还是没压下那点闹心,忍不住拿出手机给汤杳发信息。 一发就是两条。 【不认识我?】 【想赖账,饭都不请了?】 13 13 - 春日沼泽 - 殊娓 小姨的状态有些奇怪的亢奋,像好不容易拉了小姐妹来开睡衣趴,闲不住似的,进门就带着汤杳往浴室走,让她换衣服泡澡。 还塞了个盒子给她。 自己先从里面掏出颗紫红色的球状物品,香气袭人:“这个精油泡澡球,是我店里的前台小妹妹推荐的,刚买回来几天,你快去试试,我就在隔壁。” 被推进浴室,汤杳在关门前探出头,提醒:“小姨,蛋糕还没放进冰箱......” “知道了,我去放。” 泡过澡,汤杳换了小姨给她买的新睡衣出来,发现小姨靠在客厅沙发里,手里捏着高脚杯,酒瓶里的酒已经喝下去大半。 客厅过于宽敞,落地灯只点亮一隅之地。 白日里事业顺遂的女强人,坐在寂寥灯光下,素颜,眼里糅着朦胧醉意。 小姨抬抬手,招呼汤杳:“小杏,过来坐。” 又叫她的小名,看来是真喝多了。 手机还在玄关鞋柜上,汤杳一时忘记自己打算要给闻柏苓发消息,顺着小姨的话坐过去:“睡衣特别合身,我好喜欢,谢谢小姨。” “和你小姨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小姨自顾自拿了红酒续满高脚杯,仰头喝掉大半杯。 之前在葡萄酒庄园拍摄,墙上挂着的英文贴士写了品酒步骤。 汤杳英语成绩很好,怀着涨知识的心态特地去看过,要闻香、摇杯看挂壁,根本不是这样牛饮。 小姨现在不像是在品尝,反而像是利用酒精在冲淡疲惫。 “我们小杏也长大了。” 有时候小姨很像妈妈,也喜欢唠叨人—— “以后找男朋友,可要擦亮眼睛。” “找个真诚的,爱护你、对你好的。” “钱不钱的都不重要,小姨有钱,小姨的新店赚到钱啦~” 赚钱是好事,可是小姨眼睛湿润着,拉着汤杳喃喃而言:“小杏,千万不要像我......” 汤杳始终陪在小姨身边,看她喝了很多酒,又听她没头没尾地说着醉话。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和妈妈在老家接听小姨从京城打回去的电话,小姨声音很兴奋,说大城市怎样繁华,怎样发达。 “姐,我要是能在这边找到稳定的工作,一辈子定居在京城就好啦。” 现在看来,小姨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喜欢的工作、高端住宅、精致生活。 可她好像并不快乐。 汤杳心疼小姨,也跟着抹眼泪,心里不断琢磨着,小姨的不快乐里,有几分是因为创业压力大,又有几分,是那个偷腥的“渣男”带来的。 看见闻柏苓的信息,已经是深夜。 经历过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还在小姨店里待过大半天,她的手机和充电宝双双罢工。连上充电器,手机恢复开机状态后,连着响了两声提示音。 汤杳察觉到闻柏苓的不高兴,想着好好解释,认认真真输入了好长的文字,像个小作文。 时间太晚,她的思维混沌如浆糊,打出来的句子啰哩啰嗦,想删改,却脑子一抽按错了发送键,直接给发出去了。 短信没有撤回功能,又是深更半夜,她怕再发什么会吵到人家,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睡醒再说。 寒假里汤杳已经把早起的习惯给丢了,睡到不知道几点,听见房门“砰”地关上,才从记不清情节的梦境里惊醒。 小姨已经出门,玄关只剩下两只拖鞋。 给她留了字条,说工作上有急事,晚上才回来。 汤杳无所事事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晃悠半圈,猛然想起闻柏苓这个人,跑回卧室去翻找手机。 手机里有闻柏苓的回复信息。 比她的作息还要不健康,昨晚她发信息时已经是夜里一点钟,他竟然是三点多回复的。 内容只有一句,“醒了回电话给我”。 闻柏苓在露台坐了半天,十点钟才接到汤杳的电话。 本来想装作冷漠,故意逗逗她,结果接起电话,听她忐忐忑忑地询问他,“你是不是有点不高兴了”,声音都是紧张的,闻柏苓忽然就笑了:“还是班长呢,起这么晚?” “......我昨天睡得晚。” 汤杳像个软柿子,被吐槽了也不还嘴,心善地关心道:“看你回信息的时间,睡得也好晚,这就已经就起床了么?” “是啊,遇见了也不理人,发出去的信息也没人回,气得睡不好呗。” 他记得她哄室友的时候特别会说,到他这儿,倒是语塞了,就说了一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其实闻柏苓也没有真的生气。 她小姨那边什么情况,恐怕他比汤杳还更清楚些。 联系上了,他这会儿心情也舒畅了,开着玩笑逗她:“今天不用和我避嫌了?电话不怕被你小姨听见?” 汤杳说小姨出去了,只剩她自己在家。 于是闻柏苓顺理成章地发出邀请:“没吃早饭吧?正好我也还没吃,下楼来我家,一起吃。” 汤杳有些犹豫:“......不方便吧?” “怎么不方便,我这儿又没有什么需要避嫌的人。” “那你等我一下,我还没洗漱,收拾好就去找你。” 挂断电话后,昨晚借宿在闻柏苓家的那位朋友,顶着鸡窝头出现了。 朋友足足灌下去半瓶矿泉水,才开口问他:“你刚刚和谁打电话呢?柏芪哥?” “不是他,别人。” “哦,我以为柏芪哥来骂你了。” 朋友理了理头发,和闻柏苓聊起他回国的事情:“倒也不用年年都躲开吧,那么多家的姑娘,你就没有一个看上眼的?” 每年春天,家里连续两位老人过寿,总要热闹个十天半月的。 多家平日里交好的长辈们凑在一起,话题也并不新鲜,无非是谈谈生意,再聊聊各家的那点小事。 聊到最后,总会绕到闻柏苓身上,想给他牵线搭桥介绍女友。 闻柏苓顶烦这个话题。 这次尤甚,在寿宴当天晚上就坐飞机回来了,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被朋友问到,他都一阵烦躁。 说当朋友还行,恋爱结婚就算了。那些人他又不是没见过,有的从小就认识,真要是来电还用等长辈介绍? 说这话时,闻柏苓忽然抬头,往五楼那户落地窗上瞥了一眼。 “看什么呢?” 朋友姓费,大名费裕之。 费裕之外号叫“废话多”不是没道理的,话是真的不少,见闻柏苓抬头看了眼楼上,已经脑补出一场大戏。 人干脆也跑到露台来,拖了把椅子坐下,挺八卦地问:“五楼住着的,还是那孙子?” “嗯。” “怎么说,咱俩找他干架去?” “......你闲的吧?” 他们说的人,是韩昊。 韩昊去年非常张扬,花重金加价买了这栋楼的五层住宅,给养着的女人住,还在酒桌上嘚瑟,说闻柏苓才住三楼,他女人都能压闻柏苓一头。 他们圈子没人搞这种幼稚把戏,难得遇见这么个神经病,像“癞□□趴脚面”,不咬人但挺恶心人的。 闻柏苓对此倒不怎么在意。 他在国外上学,回国时间本来就少,也不只有这一处房产。 之前他很少来这边住,不知道是去年什么时候开始,这边成了他最常落脚的一处房产。 不喜欢韩昊,但总住这边,这操作也是着实让人琢磨不明白。 让费裕之琢磨不明白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他拿了闻柏苓面前煮沸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问:“对了,昨晚在车库里看见的那辆小破车,你买的啊?” “怎么了?” “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怎么突然买那么便宜的车?你们这小区,车位都比那辆车贵出个二十多万吧?” 说的是那辆白色的车。 闻柏苓笑了笑:“开着方便。” 待朋友再想问什么,他就“嘶”了一声,嫌吵,反问朋怎么这么多问题,能不能安静些。 费裕之和闻柏苓同岁,生日月份也挨的近,本来都是互相称呼姓名的,但这几天费裕之“离家出走”,借住在闻柏苓家。 蹭吃、蹭喝、蹭住,天天嘴可甜了,张口都是闻哥长、闻哥短地挂在嘴边。 听闻柏苓这样说,费裕之马上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能安静。 但也就安静了几分钟。 一杯茶喝完,费裕之就忍不住举起手:“最后一个问题,闻哥,您跟这儿坐一上午了,真心不觉得冷吗?” 三月初的京城,天气没有那么暖和。 杨柳还未萌生新芽,槐树更是满树光秃秃的枝干,连飞去南方过冬的燕子都还没回来,闻柏苓却在没封的露台上披着羊绒围巾,坐了半天。 他没说冷或者不冷,只是又往楼上瞥了一眼。 五楼落地窗边,刚好站了个特别眼熟的身影。 汤杳穿着整套的绿色睡衣,呲着沾满泡沫的牙齿,边刷牙,边往楼下这边。 闻柏苓端起茶杯,对着楼上的汤杳抬了抬手。 楼上的姑娘应该是没想到自己会被看见,神情肉眼可见地慌乱,胡乱对他挥了挥手,人就跑离窗边,不见了。 闻柏苓轻笑出声,被身边的费裕之听见,也跟着抬头往楼上看。 什么也没瞧见,倒是清风吹来,吹得费裕之直哆嗦,裹紧睡袍问他:“不是,你真不冷啊?咱进屋喝茶不行吗?” 闻柏苓没动:“冷你就进去,在这儿和我费什么话。” 14 14 - 春日沼泽 - 殊娓 汤杳穿戴整齐,从冰箱里拿出昨天下午做的蛋糕,又带了些老家背回来的香肠、果脯。 她已经看见闻柏苓家有其他人在,辨不出关系,但也多装了些,满满一纸袋,提在手上。 只是没想到电梯到三层,会看见如此荒诞的一幕—— 闻柏苓靠在门边,有个和他身高差不多的男人,穿得像大学生,死死扒着防盗门不松手:“不行我不走,你什么朋友我能不认识,我也要留下和你们吃早午饭,我饿死了......” 是闻柏苓先看见汤杳,抬手和她打了招呼。 费裕之跟着回头。 看见汤杳,他愣住了两秒,很快回过神,笑得可八卦了:“闻哥,这要是你朋友,我可更不能走了。” “不走就有点眼色,去帮人拿东西。” 费裕之不需要闻柏苓介绍,口中的客套话像设计好的程序似的,接连往外蹦:“你好啊闻哥的朋友,初次见面,我叫费裕之,该怎么称呼你?” “你好,我叫汤杳......” “汤杳啊,名字真好听。你看你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这么客气,我来拎,给我就行......” 这种热情好客的架势,把汤杳说得都有些发怔,只能无措地看向闻柏苓。 闻柏苓拽着费裕之帽衫上的帽子,把人拉开,好些好笑:“你能不能有点人样?” 转头对汤杳说,“进来吧。” 这是汤杳第一次来闻柏苓家。 本来挺紧张的,被费裕之这么一搅和,倒是打破了她原有的拘束。 闻柏苓家里的格局和小姨家是一样的,只有装修风格不同。 他家是深色系。 黑色皮质沙发,黑色异形茶几,柜子也是哑光的黑色,连玻璃柜门都是深茶色,神秘,有质感。 汤杳带着蛋糕来,闻柏苓便去了厨房,找能切蛋糕的刀具。 见费裕之垂涎那些香肠,汤杳撕开包装,分给他吃,还给费裕之介绍,说是妈妈自己做的。 费裕之像饿狼转世,迫不及待地捏着香肠咬了一口,竖起大拇指:“这味道真绝了。” 又问她,“汤杳你看着好小,还在上学吗?” 汤杳点头:“今年大二。” “那是挺小的呢,比我们小个五、六岁,二十还是二十一?” “二十。” 闻柏苓提刀回来:“查户口呢?” 费裕之笑嘻嘻地接过刀具,大言不惭,说自己是在帮闻柏苓招呼客人,还主动帮忙拆了蛋糕盒,切蛋糕、分蛋糕。 见汤杳拿了这么多东西,闻柏苓问她:“回寝室还有得吃么?” “有的,妈妈给我和小姨带了很多。” 汤杳拢了一只手在唇边,小声给闻柏苓讲:“我在楼上就看见你家里有其他人在了,怕不够分,就想着多拿些。” 在场一共三个人,她还这样和他说悄悄话。 这举动有些取悦到闻柏苓,觉得这姑娘还挺会分亲疏远近。 他们说蛋糕味道不错,汤杳没好意思说图案是自己做的,只提了小姨的店名,说那里可以买到。 会面时间晚,聊几句就已经到午饭点。 香肠和蛋糕不足以满足费裕之这种饕口馋舌,提议要出去吃饭。 之前被闻柏苓发信息说过“想赖账”,汤杳心里总惦记着要请客,听说要出去,她眼睛都亮了。 总算有机会把人情还回去一些。 汤杳指一指天花板:“那我回去穿羽绒服,马上就下来。” 费裕之有些意外:“你也住这栋?几楼?” 看着不太像啊。 汤杳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提上鞋子,往外跑:“五楼。很快的,你们等我一下。” 在她走后,费裕之放下蛋糕叉,伸手对闻柏苓比了个“五”的手势,神情莫测:“不是吧,现在什么情况,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闻柏苓瞥费裕之一眼:“不是她。” 都说大学即社会,人情世故不同于初高中。 但和真正的社会比起来,校园生活仍然算是象牙塔。 作为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女孩子,汤杳脸皮薄,总不好意思给别人多添麻烦,生怕他们久等,拎上羽绒服匆匆下楼。 去的是一家川菜馆,车停在停车场一处未萌新芽的树下。 司机师傅解开门锁,费裕之先下了车,和出来迎接他们的酒店经理浅聊几句,再转头,看见汤杳同闻柏苓并肩而行,刚好走到他身后。 汤杳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细腻,生得一张秀气的面庞。 初见时,费裕之没觉得她美得多出彩。 早春干燥凛冽的风吹过,汤杳眯起眼睛,眼睑和鼻尖泛起浅浅的水红色,微扬着头,在和闻柏苓说话。 她不经意间露齿一笑,竟然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这姑娘性格也挺特别的。 费裕之没弄明白汤杳到底是什么人,好像和身边接触过的女孩都不太一样。 汤杳正拿着扁扁的小钱包,认真在和闻柏苓商讨:“闻柏苓,进去前先说好,这顿饭一定要让我请客。你给我的五百块钱,我还留着呢。” 闻柏苓往她钱包里看了看:“哪儿呢?” “就是这些,过年时候妈妈要给亲戚家的孩子包红包,我把新钞换给妈妈了,数目上总是没错的。” 经理给他们安排了视野极佳的包间,窗外有精心打理过的竹林,不茂密,风吹过时也还是有沙沙脆响。 服务员给了两份厚厚的菜单薄,费裕之拿了一份,另一份落在汤杳面前。 她没来过这家店,把菜单薄推给闻柏苓。 闻柏苓翻了翻,越过主菜,先给汤杳点了份粑糕。 那天的话,几乎都是费裕之在说,水煮鱼和毛血旺根本堵不住他的嘴。 闻柏苓嫌聒噪,但架不住汤杳偏着头,听得还挺认真,他也不好打断,接个电话都不得不自己起身,拿着手机避出去接。 刚好费裕之讲到自己“离家出走”,汤杳有些疑惑:“你和家里人闹矛盾了?” 费裕之擦掉唇边红油,说也不是他要和家里人闹矛盾,都是他亲妹妹惹的祸。 现在天天关在家里狼哭鬼号地闹绝食,全家都不得安宁,实在住不下去。 汤杳家里虽然只有姥姥、妈妈和小姨,但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发生,一时表情微妙,被费裕之看见了,摆着手说,“你可别误会,我家都是正经人,不是变态。” “那丫头缺心眼儿。” 费裕之是这样和汤杳说的:“家大业大的,你说她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铁了心要和司机家的儿子谈恋爱。” “我妈天天拜佛,也没拜出什么财运亨通来,现在资产还停留在A10。倒是给家里拜出个慈善家,上赶着给人家司机扶贫呢。” 汤杳没谈过恋爱,但爱情观显然和费裕之家里不一样,关注点也没有那么势利:“那个男生,他人品不好吗?” “应该还行吧,我妹也不至于瞎到连人品都看不明白。听说是重点大学毕业的,现在我家公司上班。” 汤杳很不解。 人品好、学历好、工作也不错,然后这个男生和费家妹妹又是真心喜欢对方的话,有什么非要棒打鸳鸯的必要呢? 可能是她脸上的不解太明显,费裕之给她浅浅上了一课: “我们这种家庭,找结婚对象都得差不多条件。当然,能联姻更好,家庭和家庭间互为助力,起码风险来了也能多些保障。不然闻哥家里给他介绍女朋友,怎么总是熟悉的那些家?” 这种婚姻间的厉害关系,是汤杳还没涉及过的。 她忽然联想到小姨,有些担心小姨也遇上了这种状况,有些分心,听得不是特别仔细。 只是在最后,费裕之提到闻柏苓的名字,她才回神,刚好就把那句“闻哥家里给他介绍女朋友”,给听进去了。 闻柏苓接完电话回来,这个话题几乎结束,费裕之已经在用这样的句子做结尾:“我感觉你和我妹妹像是一路人,你俩要是认识,没准能当好朋友。” 他还在心里嗤笑,心说,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费琳那丫头疯疯癫癫的,怎么能和汤杳比? 后半程饭局,汤杳显得有些沉默。 汤杳心里对闻柏苓这个人,其实是很有好感的,不然不会他电话里问一句“男的女的”,她就在夜里辗转反侧,来来回回细想这句话。 费裕之说的“A10”汤杳听不懂,他们这些云端上的“助力”和“保障”,她也不知其究竟。 但她听懂了一点。 闻柏苓家里,对他的结婚对象有所期许,长辈们也在积极撮合。 也许闻柏苓本人,也比较满意这种安排,对某个女生很是心怡。 这顿饭终于如汤杳所愿,是她请客。 价格不便宜。 闻柏苓看了眼账单,说让她以后别总惦记着再请客吃饭,这事儿就算两清了。 汤杳“嗯”一声。 吃过饭,司机开着车来接人,汤杳和他们结伴回去。 路上,闻柏苓问汤杳下午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费裕之也从副驾驶扭过身子,说他们三个刚好能凑局子打扑克牌。 汤杳兴致不高地摇摇头:“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吧。” 15 15 - 春日沼泽 - 殊娓 回到小姨家里,汤杳几乎昏睡了整个下午,还是小姨回来才把她叫醒的。 小姨坐在床边,怜爱地揉揉汤杳的头发,还以为是昨晚自己拉着汤杳聊天熬得太晚,把小姑娘给累到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汤杳从被子里坐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小姨,你忙完了?” “忙完了。起来收拾收拾,小姨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东三环的夜色很美,街道两旁是灯光璀璨的高楼大厦,有种大城市特有的繁华。 只是有些拥堵,车开了四十几分钟,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家开在普通住宅区外的小饭店,店面不大,经营一些京城比较特色的吃食,有正宗的老京城炸酱面、卤煮、炸灌肠,还有炒肝和爆肚。 小姨站在做成灯箱的菜单下面,仰头看了一圈,问汤杳:“杳杳,想吃什么?爆肚要不要?” 在她们老家的菜系里,没有什么关于毛肚的菜,是到这边上大学后,汤杳才接触到这种食材。 第一次吃,是和室友在南锣鼓巷里。店家做好了递给她们,黑灰色的毛肚丝上面淋着辣椒油、香菜、芝麻酱,汤杳还有些不敢尝试。 是吕芊拍着胸脯保证,说绝对好吃,汤杳才勉强动筷子的。 尝过觉得不错,口感脆脆的,确实挺好吃的。 但小姨提到爆肚,汤杳却忽然想到上次和闻柏苓一起吃火锅。 他独树一帜,点开手机计时器,看着时间煮毛肚,把煮好的都给她。 那天铜锅里的山泉水,水汽蒸腾;各式酱菜一碟碟,整齐地摆在桌边;店里很暖,垒成金字塔型的羊肉卷有些融化,塌下去一些。 在这样日常且温馨的画面里,闻柏苓浅笑着对她说:“这不是为了服务你么。” 藏在心里的失落都是真切的。 汤杳垂下头:“小姨,我不想吃爆肚。” “那就吃别的,炸酱面怎么样?一份卤煮,一份炸酱面,再加个凉菜,北冰洋汽水来两瓶,要常温的.....” 小姨点单时,汤杳去消毒柜里自取了餐碟和筷子,又用餐巾纸把桌面上铺着的玻璃板擦干净,才落座。 店里人不多,上餐快。 吃到一半时,外面下起春雨,淅淅沥沥,淋湿了这座快节奏的忙碌都市。 她们车子停的远,有没带雨伞,看见外面下雨,也就不急着吃完。 小姨放下筷子,看了眼外面天色,像叹息:“我第一次来这家店时,也下了雨,雨势比今天大多了,有个人把他的雨伞借给我,说淋雨容易着凉生病,然后自己跑进雨里,真是个傻子。” 小姨在京城结交的朋友,汤杳也见到过、听说过几位,听小姨语气像是在说很相熟的人,她便猜了两个名字。 小姨摇摇头,耳朵上的双C坠子在灯光下一闪:“不是,是我的初恋男友。” 这事汤杳从没听过,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渣男”就是小姨的初恋。 小姨认识初恋男友,是在刚来京城的第一年。 对方是房东家的儿子,在解决出租房的各种小问题时,和小姨打过几次照面。 他对小姨特别照顾,小姨也对他有好感,两人很自然就在一起了。 在一起后,初恋的长辈极力反对,因为小姨是外地女孩,且家庭条件太过普通,他家里有些看不起,觉得小姨在高攀。 “怎么你没有和我们说过......” “怕你和你妈妈担心。” 小姨抬起筷子,指了指店对面的小区:“他家就住那里,右手边第二栋楼,六层,阳台亮着黄色灯的。” 汤杳顺着小姨的描述看过去,寻见那间灯火昏暗的阳台,听见小姨说了这样一句:“我当时真的很喜欢他。分手后发誓一定要赚钱、要在这里混出点名堂。” 从来没听小姨用这种语气提起过“渣男”,像在怀念,落寞笑容里还藏着些柔情。 “小姨,你已经很厉害了。” 小姨脸上的笑容很淡:“还差得太多太多......” 北冰洋汽水喝到见底,也许是因为汽水喝得多,也许是这个故事里的不幸和费裕之那套“门当户对”理论有些相似,汤杳总觉得胃里是堵的,很不舒服。 雨停后,小姨开车送汤杳回学校。 隔天开学,她和室友们聚在一起,结伴去交学费、去上课、去食堂。 作为班长,她也经常要跑老师们的办公室,或者帮忙组织一些班级活动。 周末休息就去兼职,跟着孙绪的团队去京城各个地方拍摄视频。 今年团队的视频拍摄格外多,孙绪边调试装备边和汤杳说:“幸好这些广告爸爸们慧眼识珠,愿意多给我们些活儿,不然我要穷死了。整个寒假,吕芊天天拿着那个玫瑰花的照片勒索我。” 汤杳手里忙着准备道具:“孙老板这是不想涨工资,跟我们这些员工哭穷呢?” “果然近墨者黑,你都跟着吕芊学坏了!” 在开学后,闻柏苓给汤杳打过两次电话。 汤杳也会接听,但没有过去那么热络。大多数时间里,汤杳都在听着闻柏苓说,偶尔给些不咸不淡的回应。 她只是善良单纯,并不是傻子,知道怎样回应能阻止自己和闻柏苓接近。 可能闻柏苓也对她的态度有所察觉,估计是觉得她挺无趣的吧,后来就没再打电话来过了。 没有闻柏苓,日子也能过得充实且快乐。 只是偶尔,汤杳会在拂面的春风里,想起某个人。 想起她问他,“你真是因为吃饭才回来的?” 他回答说,“不然呢。” 开学半个多月后,他们几位班干部商量着要组织班级聚餐,在群里发过信息征求意见后,被同学们热情支持,这一提案就算通过了。 汤杳班里人数算多,百分之八十都是女生。 女生宿舍挨的都很近,掐着时间往外走,总能碰见同学。十来个女生聚在一起,边走边商讨晚上去哪家饭店。 吕芊说学校附近新开的那家铁锅炖不错,她前天才和朋友们去吃过,强烈推荐去吃。 也有同学想吃炒菜、想吃烤鱼,吕芊抱着汤杳,故意闹腾,给她吹耳边风:“你是班长你说了算,快定下来,就说吃铁锅炖。” 闻柏苓的车停在汤杳她们宿舍楼下,看见汤杳被几个女生围着,她们在和她开玩笑:“班长,你可不能假公济私啊!” 在熟悉的人面前,汤杳很活泼,一颦一笑都是灵动的。 她站在人群里举起手,像腹黑的小狐狸,笑眯眯地祸水东引:“饭店是学委帮忙定的,你们快去给她提建议......” 汤杳没留意路边停车位,怀里抱着帆布包,说着笑着和同学们从那辆白色轿车旁边经过。 走出去十来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汤杳。”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回过头去,看见闻柏苓站在车边。 其实那天吃过饭,闻柏苓隐约感觉到汤杳的情绪不太对劲。 最初他没太反应过来,还觉得汤杳可能是熬夜太晚,困得打不起精神,也就让她先回去多休息。 汤杳走后,费裕之吵着要去打牌,闻柏苓靠在沙发里会所喝完一壶茶,忽然有些警觉。 他把费裕之从牌局里揪出来,问是不是和汤杳说了什么,惹了人家姑娘不开心。 费裕之有点懵,觉得很冤枉。 他确实是因为汤杳性子讨喜,和人家多聊了几句,但绝对没惹过人家,于是一口否决:“不可能。” “真没有?” “没有啊,说什么你不是都听着呢么,聊的就是咱们圈里那些笑话什么的。汤杳看着脾气就好,不可能因为我几句话就生气,她不像那样的人。” 费裕之发誓自己绝对没惹汤杳不开心,但闻柏苓从汤杳对自己的态度来看,不太像是这么回事儿。 第一次通话的冷淡,可以理解为刚开学,忙。 后面再通话时,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都不只是避嫌了,简直就是在划清界限。 那天在川菜馆吃完饭,汤杳结账时,闻柏苓确实和人家姑娘说过“两清”的话,但他的“两清”只是想着替她省钱,怕她总惦记请客还人情。 又没让她“两清”得这么彻底,接电话都冷冰冰。 汤杳和同学说了声,然后走到闻柏苓面前,心跳其实很快,但还是狠狠心,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问他怎么过来了。 下午五点钟的风里夹杂着一丝寒意,闻柏苓的外套放在车里,只穿了薄毛衣,站在她对面。 他语气仍然是温柔的,甚至带着些笑意,只是这些天感冒,嗓子有些沙哑:“家里最近忙,我哥打电话来催我回去,今晚的机票。” 说到这里,他微微咳了两声。 又要走了么? 汤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本来想找你吃顿告别饭的。” 闻柏苓偏头看了眼等在不远处的几个女生,问她:“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已经有约在先了?” “嗯。” 汤杳还挺果断的:“我们班今天聚餐,都得参加,不好意思,不能和你吃饭了。一路平安。” 16 16 - 春日沼泽 - 殊娓 面对汤杳的拒绝,闻柏苓没表现出过多的情绪。 汤杳身后还有等着她的同学和室友,好奇的目光来来回回落在他们身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不方便多谈。 闻柏苓略略颔首:“那还挺遗憾的。” 宿舍楼下面的路两旁种着玉兰树,新叶未发,倒是花苞裹着柔毛立在树枝上。 两人面对面又站了几秒,汤杳逼着自己说出口:“那......我先走了?” “嗯,去吧。”闻柏苓说。 汤杳转身离开,清冷的风吹过,她听见身后闻柏苓的咳嗽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学习委员订的饭店是街口的家常菜,以前班级聚餐也去过。那些炒菜和砂锅,味道好、菜量大、价格又实惠,很适合他们这些学生党。 路程不远,有同学笑问汤杳:“班长,刚才那个男的是谁呀,长得很帅呢。” 汤杳本来想说是朋友,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一句近乎赌气的撇清关系:“我小姨家的邻居而已。” 这天晚上的班级聚会,汤杳始终有些心神不定。 班里人多,一张圆桌坐不下,学委找了间大包间。 包间里两张桌子,同学们嘻嘻哈哈开着玩笑,也有凑在一起抱怨: “为什么我们一学期比一学期课多”、“课表都要排满了”、“教育学院都是早八,就我们要早六”、“英专生真的是伤不起”...... 菜肴一道道被服务员端进来,摆放空间不足,逐渐叠摞起来,地三鲜的盘子压着松仁玉米,可乐鸡翅每人夹走一个后干脆撤了盘子。 汤杳连同其他班干部一起,带着同学们共同举杯,“祝大家新学期顺利、愉快”。 用餐时间过半,几个班干部研究的聚会小游戏也开始进行。 都是些老牌的“逢7必过”和“接歌”这类餐桌游戏,只不过考虑到他们的专业,把内容都换成了英语,算是增加些难度。 汤杳本就魂不守舍,连着在“thirty-seven”和“seventeen”上栽过两次跟头,再开局,又遇见了最难的27连着28。 一个是含有7的数字,一个是可以被7整除的数字,待她反应过来不能出声时,已经来不及再用筷子敲击桌面,下意识脱口,说出了“twenty-eight”。 “twenty-eight?该罚该罚。” 有同学起哄:“来来来,把可乐给汤杳满上!” 班里只有几个男生,出来聚餐从来是不喝酒的,输了游戏的惩罚也是喝可乐。 喝可乐有规矩,必须喝完满满一杯。 不然怎么说是惩罚呢,碳酸饮料特别胀,喝多了真的不太舒服。 汤杳人缘好,刚端了杯子,副班长已经站出来帮忙:“班长连喝好几杯了,再喝下去晚上指定睡不着,这杯我替班长喝吧。” “替喝可不行,替喝那得喝两杯。” 副班长仰天长啸:“你们这群畜牲啊......” 这么玩着闹着,时间过得飞快,晃眼间便过了九点半。 还是同学里有个女生看了手机时间,惊呼着提醒大家:“同学们,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再晚要进不去宿舍了!” “散吧散吧,明天还有早六呢。” 一群人做鸟兽散,只剩下汤杳和室友留下结账。 可乐喝得太多,汤杳感觉自己精神得可以去体育馆再上一节排球选修课,路上和吕芊、陈怡琪手拉手飞奔,也不觉得多累。 只是走到宿舍楼下,她忽然像被碳酸饮料灌醉,人也有些恍惚了。 闻柏苓那辆白色的轿车,仍然停在楼下。 天边缀着半块月亮,玉兰树的影子落在车上,窗里亮着淡淡灯光,像是车的主人也还在似的。 吕芊拉着陈怡琪先回去洗漱了,汤杳独自走近那辆车,凑过去看了眼驾驶位。 里面没人,她心里泛起一些始料不及的失落。 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汤杳还没来得及笑话自己,忽然听见咳嗽声,很轻很轻,却引得她猛然向车子后排看去—— 闻柏苓抱着手臂,仰头靠在后排的皮质座椅里。 他大半张脸都隐在昏暗中,阖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早春夜里很冷,连汤杳都在回来的路上裹紧了毛衣外套。 闻柏苓明显是在生病,晚饭前见面时,他就总是咳嗽。 都病了,这样坐在车里,就不怕冻着自己,病情加重? 汤杳尝试着抠了下车门把手,没锁,门轻松被她拉开。 打开车门,暖气铺面而来。 看来是她想多了。 这位金贵的公子哥肯定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反正有钱,又不怕费油,车里空调暖风恐怕是一直都开着的。 闻柏苓感觉到动静,睁开眼睛。 他只撑着看了汤杳一眼,又倦倦地阖上眼,问她:“几点了?” 声音哑得不像话。 “快十点了。” 汤杳还是没忍住,探了身子进去:“闻柏苓,不是要乘飞机么......” “进来说话吧。” 闻柏苓偏过头,又隐忍地咳嗽一下:“把车门关上,有点冷。” 闻柏苓的声线本来就偏低,生了病,听起来更加低沉。 专业课的老师们推荐过很多英文原版的书单,偶尔也会有课程让学生上台阅读某段节选,汤杳忽然觉得,如果是闻柏苓去读,一定很吸引人。 本来打定主意离他远点的,但看着闻柏苓怠倦地靠在车里,汤杳又有些心软了,迟疑半秒,顺着他的意思上车,关好车门。 密闭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她调整坐姿时的衣物摩擦声,都格外明显,这让她感到紧张,只能抛出个问题:“你怎么还没走?” “待会儿就走。” 闻柏苓说他自己头晕,原本打算歇一歇再开车去机场的,结果靠在车里睡着了,刚醒。 之前出于好奇,也出于其他某种情愫,汤杳曾上网查过飞国外的航班时间。 她知道他要飞去哪个国家,查过才发现,直达航班要十几个小时航程,转机更久,要二十几个小时。 这么久的时间,闻柏苓还病着,会不会有问题? 缓了片刻,闻柏苓睁开眼睛,人也坐直了些,自己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清清嗓子:“普通感冒,没什么大碍,退烧就好了。” 说着,他拉了汤杳的手腕,“好像已经退了,你试试看。” 隔着毛衣衣袖,她都能感觉到闻柏苓的手是热的,指尖落在他额头上,更是滚烫一片。 哪有半点像是要退烧的样子? 偏偏闻柏苓还真觉得自己是铁人,问她,是不是已经不烫了。 “还是很烫的......“ 汤杳抽回手,担心地问他:“你吃过药了么?” “没有。” 汤杳对疾病很重视,无论大小病症,只要身体出现不适,她从来不含糊。 可能在别人看来显得有些矫情,但她是经历过噩梦的。 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爸下班回家总说自己很累,也总是没什么食欲。 那是十几年前,各方面观念相对落后很多,她家里条件又不好,总觉得去医院很贵,那些检查七七八八做下来,要花很多钱。 再加上没什么具体症状,还以为是累的,所以拖着没有去看病。 等后面发现,慢性肾病已经发展成了尿毒症,每三天要去医院做一次透析,也还是不太好。 后面有了并发症,在生病的第三年,爸爸离开了汤杳和妈妈。 “闻柏苓,附近有家药店,真的很近,我去买退烧药回来给你。” 闻柏苓怕她着凉,皱了眉:“不用......” 但汤杳突然很强势,目光犀利,像在谴责:“药肯定要吃的。我很快就回来,你等一下。” 说完下车甩上车门,往药店方向跑去。 她跑得急,没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的振动,也就没接到寝室门禁时间前,室友打来催促她的这通电话。 来回路程确实不远,十几分钟后,汤杳已经提着印了绿色字体的塑料袋返回来,重新钻进闻柏苓的车里,借着微弱灯光,翻看塑料袋里的东西。 外面该是很冷,汤杳身上都染着寒气。 她也许跑过,头发有些松散,垂下一绺,发丝在空调暖风里轻轻晃荡。 车里响起展开纸质说明书的声音,然后是按压铝箔板的声音。 汤杳的目光落在说明文字上,费力地辨别着过分小而密的字体。 她很温柔地操心着,给闻柏苓说明哪个药是退烧的,需要吃一粒,哪个是治疗咳嗽和咽喉肿痛的,要含服。 说完,汤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又抬头看他:“这些都要饭后服用,你吃饭了没有?” 这次感冒来势又凶又猛,闻柏苓确实提不起什么精神。 但他听着汤杳的句句关切,还是笑了:“想约的人没约成,没食欲。” 汤杳板起脸,蹙眉睨他,似乎很不赞同他这种做法。 闻柏苓于是抬手去拉汤杳。 没有拉她藏在毛衣袖子里的手腕,而是捏住了她的食指。 “还生气呢?” 闻柏苓用他温热的手指,摩挲汤杳的指腹。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放低姿态哄人,不太习惯地顿了顿,才继续说:“那天费裕之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我代他替你道歉,或者,叫他当面给你道歉也成。” 17 17 - 春日沼泽 - 殊娓 车厢空间不算宽敞,被空调风烘烤得十分干燥,闻柏苓指尖带着病态的温热,眸如潭湫,引人心悸。 汤杳还拿着药品说明书,傻傻地举在眼前,怔着没有放下去,被他捏着的手指,也没有及时收回来。 她摇头,强作镇定,否定掉闻柏苓的推论,说是和费裕之无关,自己也根本并没有在生谁的气。 但关于不愿意再顺势与他接触的原因,汤杳避而不谈。 怎么谈呢? 毕竟闻柏苓只是偶尔出现在她生活里,饭也才吃过两次,根本没说过要和她怎么样。 闻柏苓收回手,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似探究。 密闭空间本就狭小,汤杳被他这样看着,艰难地撑过半分钟后,就已经熬不住,脸皮发烫,把手里的说明书和药袋子胡乱往他那边一推:“你到底吃不吃药......” 回应她的不是闻柏苓,是手机接连不断的振动。 屏幕光亮透过毛衣织纹,露出微薄的光。 电话是汤杳妈妈打来的。 汤杳和家里通话经常是在晚上的这个时间段,怕自己叽里呱啦的聊天声打扰到身旁满脸倦容的病人,她握着振动的手机,准备下车。 闻柏苓拦住她:“车上接吧,外面冷,我下车转转。” “可你还在发烧......” 他拿了外套,丢下一句“正好去透透气”,便拉开车门迈出去。 “喂,妈妈......” 手机贴在耳侧,汤杳听妈妈说起很多琐碎日常。说姥姥这两天食欲好,稀饭都比平时多吃半碗;又说老家那边天气不错,白天有阳光时特别暖和;妈妈今天晒了被子,还洗了窗帘...... “杳杳,京城那边天气好不好?” “很好的,和老家一样,也是白天暖、晚上凉。” 汤杳想和妈妈说,宿舍楼下的玉兰也快开了,但视线一偏,看见了车窗外闻柏苓的身影,刹时语塞。 汤杳妈妈没有发现汤杳的异样,还在悉心叮嘱她,说老话都讲“春捂秋冻”,叫汤杳不要急着换下厚外套,受了凉对身体不好,换季时最容易感冒。 “你小姨刚才打过电话来,和我唠了一会儿,妈妈突然就想你了,想问问我的乖女儿这几天学习累不累。” 汤杳和妈妈是无话不谈的,很自然就说起今天的班级聚餐、大家对课程太满和早六的小抱怨、玩游戏用了英语、输的人要喝可乐...... 可是她没有和妈妈说起,这个夜晚最牵动她情绪的存在。 挂断电话,汤杳下车去找闻柏苓:“不好意思,让你在外面等了这么久......” 话只说了半句,她看着闻柏苓身后灯光稀稀落落的宿舍楼,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大惊失色,声音都是变调的:“现在几点了?” 闻柏苓看了眼手机:“十点三十七。” 大学读到第四个学期,这是她第一次错过门禁时间。 回不去寝室,汤杳一时陷入困境。 看她那副神情慌乱的样子,窘迫全都写在眉眼间,不用猜也能知道原由。 夜风吹多了,闻柏苓咳得比之前严重,咳过之后,他才开口:“在附近酒店开间房?” 汤杳猛地抬头,看向闻柏苓。 闻柏苓扬眉:“只是建议你找地方休息,总不能一直在楼下待着吧?” 其实汤杳没有把人往坏了想,她只是在暗暗责怪自己。 怪自己今晚浑浑噩噩,万事都心不在焉的,没有看好时间。 去酒店开房间也不是不行,之前也有备考的学姐嫌宿舍吵,在附近订酒店通宵复习的。 但那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 学校附近的酒店不便宜,汤杳心疼钱,有些舍不得。 可事情已经这样,后悔也没用了,人总要为自己的疏忽和失误买单。 不知道哪处幽暗角落有流浪猫在打架,深夜里尖锐的对峙声划破平静。 风又凉了几分,吹得树枝发出轻响。 汤杳裹紧毛衣外套,拿出手机,去翻看团购软件的酒店信息。 连评分4点多的快捷酒店也要三百五十多块,竟然还写着“房型售罄”,再往下翻,一连很多家酒店,房价都在五百多、六百多...... 汤杳缺少财大气粗的那股劲头,还在踌躇着,忽然被闻柏苓拉上了车。 他自己嗓子哑得像砂纸打磨过似的,却还挺替她着想:“上车再想办法。你们这地儿是风口,别把你也给吹感冒了。说实话,发烧这滋味确实不太好受。” 这车不是豪华型,后排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闻柏苓只需要往她的手机屏上瞥两眼,就知道汤杳在犹豫什么。 “附近有家连锁酒店,是我家远房亲戚开的。前些年开业给过我一张卡,里面有钱又不能套现,留着也是浪费,房间我帮你定吧。” 汤杳摇头,不肯接受。 闻柏苓就坐在她身边,耐着性子问她,那不然怎么办,要么你在车子里睡会儿,我帮你守着? 那天后来,汤杳还是跟着闻柏苓去了酒店,她没考过驾照,没办法替病人分担代劳,车是他发着高烧开过去的。 路上汤杳和室友发信息汇报情况时,听见闻柏苓用扬声器接了个电话,那边声音有些熟悉,像是费裕之。 费裕之在电话里问:“我这边都已经开始登机了,你人呢?” 闻柏苓说自己不舒服,没去机场,打算先歇一晚上,机票改签到明天再出发。 “你先过去吧,我和我哥说过了,到那边有人接你去我住处。” 手机里隐隐传来空乘姐姐说话的声音,费裕之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那你怎么不提前说啊,说了我可以等你明天一起飞......” 可能是对方啰嗦太久,闻柏苓清了清嗓子:“别贫了,嗓子疼不想说话。” 他说不想说话,挂断电话后也还是没让车里太过安静,偶尔会和汤杳说上几句。 闻柏苓说费裕之的“离家出走”还没结束,简直是赖上他了,听说他要去国外,干脆也买了票跟着,甩都甩不掉。 到酒店后,闻柏苓去开了房,两间。 这个时间余房不多,他们不在同楼层。 闻柏苓在电梯里把低楼层的那张房卡递给汤杳,在电梯抵达时,同她说了一句“晚安”,算是告别。 闻柏苓都做到这种程度了,汤杳又不是被水泥封过心,不可能一点触动都没有,思维又多混乱了几分。 酒店房间很宽敞,连办公桌都有。 木制桌面上摆着酒店的介绍册、意见薄和房间服务的菜单。 汤杳坐过去,翻了翻菜单,发现有牛肉粥可以点,78元一份。 但对闻柏苓来说,这个价格肯定不算贵。 她其实没有考虑清楚下一步要怎么走,犹豫再三,也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那边接得很快,问她:“怎么了?” “闻柏苓,我刚才看见菜单里有粥可以点,你要不要喝点粥再吃药?” “是在关心我?” 这几句话本该很暧昧的。 但汤杳郑重其事地举着手机,给人家讲解起重视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以前爸爸生病,大家就都觉得是小毛病,没有认真看过医生,也没有吃药,后面发现时已经很严重了。你还是注意些比较好。” 电话里的人沉默几秒,似有些无奈:“知道了,现在就打电话点粥。” 汤杳心事多,睡得不太好。 早晨不到五点她已经起床了,洗过澡,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然后坐在办公桌前,给闻柏苓编辑了信息。 她在字里行间很客气—— 说自己早六,要退房回学校去了。非常谢谢他昨天的帮助,让他把银行卡号发给自己,把酒店钱转账给他。 短信发出去,汤杳换好鞋子,拔卡出门,拉开房门却看见闻柏苓等在走廊里。 汤杳吓了一跳:“......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问完才想起,昨晚他在车上说过,改签了今天的早班飞机。 算算时间,也该准备出发了。 他却这样回答:“来堵人。” 闻柏苓应该是真的吃过药了,也退烧了,看上去不像昨晚那样委顿。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换洗衣物,整个人神清气爽,脸上倒是没什么笑容,很像是最初在电梯里时常遇见,但互不认识的那段时间,淡漠,不易接近。 其实昨晚汤杳说她没有在生气时,闻柏苓已经听懂了弦外之音。 他看着她:“汤杳,想和我划清界限,是吗?” 汤杳迟迟没有开口。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真的希望闻柏苓这个人,永远从自己生活里消失吗?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还没想好。” 话说到这里,闻柏苓才露出些笑意:“那希望你多犹豫一下,等我到那边,再打电话来确认答案?” 18 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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