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每名女子内心都会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为自己心爱之人着一身红装,一生仅此一次,却是一生中最是风华绝代的时刻,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想将自己完整地献上。 而今日我一袭华贵的红装,雍容无双,是这整个大倾后宫的女子都思之若狂的妆扮,可这身行头对我却是一件赭衣将我囚在这座华美的宫殿里,绝了我那一生一世的念头,至此我也将是这深宫里的一名怨妇罢了。 端坐于镜台前,任凭周围的人细细替我妆扮,一袭正红色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长发绾成凤冠,栩栩如生的金凤口中衔着一颗南海夜明珠,坠下一排珊瑚珠排串步摇,发髻两边各簪一对累丝金凤簪,一对累丝银凤簪,再斜插一支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珍珠钗,大红的牡丹开在我的鬓侧。 “启禀娘娘,妆容已整好。”我身边的宫女矮身一礼,我懒懒应了一声,铜镜中的人,端庄大气,眼角勾勒一朵牡丹花衬得我有几分凌厉,而描绘正好的艳丽唇角勾起一抹温婉的笑容又将这凌厉掩饰,伴着我耳际的红翡翠滴珠耳环宛若干涸的血迹。 闭着眼,听着角落里的沙漏淅淅沥沥的声音,我恍然想起多年以前也有一名少女也如今日的我这般,一袭精致的宫装,坐在房里静静听着沙漏,那时的她是不是也像我这般,五分认命,两分茫然,两分恐惧,一分不甘。 “咚——”、“咚——”一声接一声,正好八声,门外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高声唱词, “良辰佳时,百花齐放,天高日晶,有凤来仪。” “娘娘,时间到了。”我身边的大宫女将我扶起,我回首望着身后那绣着引吭高歌的九尾金凤的长裾,这般艳丽的红不知由多少女子的血泪染就。 我的手不似一般名门千金那样纤细白皙,然就是这样一只手,涂着红艳的丹蔻,戴着赤金嵌红玛瑙滴珠护甲,套着赤金缠丝双扣镯,搭在整个大倾王朝最尊贵的男人手掌中,一步一步,踏着那九十九级白玉台阶,走向这个王朝的至高处。回身刹那,刺眼的阳光让我眯了眯眼,眼底只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只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声浪, “恭贺皇上皇后大婚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恭贺皇上皇后大婚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遍又一遍,像是某种咒语,我突然有拔足就跑的冲动,侧首,对上那满头华发的老人睿智的目光,她那松弛的嘴角,此刻勾起满意的弧度。回首,我身后站了一排的人,熟识的面容,此刻她们脸上有担忧,有不屑,有羡慕,有嫉妒,有不忿,如花面容,却像个调色盘,而这些人以后就是我生活所面对的全部。 我再次望向天空中的艳阳,我想起我的父亲,想起他递上来的那一柄染血的匕首,恍惚地又想起那日自己陪着多年前的那名少女入宫选秀的那一天也是这般晴空万里。 那是三月初春,少女小楼前的小桃林开得正好。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同时,太后懿旨,令全国上下所有芳龄在十五至十八之间的女子的婚嫁一律停办。 然,选秀充庭后宫,不过是为了稳定前朝,因而这民间选秀,只要家世清白的女子都可以成为秀女,事实上这民间选秀也是变相鼓励民间有学之士,让他们知道天子仁厚,一视同仁。或者说,是给人一个梦,一个“麻雀变凤凰”的梦。 民间选秀,先是从各县选九名统一到郡,再从各郡选九名送往各州,最后由各州选九名送入宫。即使如此,民间秀女真正留下的至多不过九人,九个州,八十一个人,只有九名,而能再安然回去的却不过寥寥几人,甚至没有。 尽管秀女中朝庭官员外戚家占多数,但为避免君上沉迷女色,选秀最多三十六人。 当时的我没有资格有正式的名姓,只有我名义上的小姐赐下的燕燕二字。 而我当时侍奉的小姐,是当今天子正一品太傅,木家骅之女,京城三大才女之首的木归宜,以一首《咏桃》得先皇赞赏,赐字夭华。 可自进了那红墙绿瓦,再多的美好芳华,也不过是零落成泥、碾作土,连余香都失了往日的味道。 尽管那些烟雨,那些芳华,就像落花,从来不会再度回到枝头,但是那些烟雨芳华都是我所拥有过的。 00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三月的桃花总是过于美好,所以总是过早凋零,美的脆弱,脆弱的凄美。 现在想来,少女如同我一样,一生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即使没有那件事,她也会是平衡前朝的棋子,注定会成为那红墙绿瓦里的一道风景。 可惜,当时的我们,一个压根不懂,一个抱着侥幸,而在男人们的博弈之中,哪容得下一点懵懂侥幸。 那日,早早起来,一心想被撂牌子的木归宜,梳了简单的单螺,斜插一只檀木箜篌簪,另一边簪了两朵制成桃花的绢花,花蕊以黄宝石点缀,并一对玛瑙绿石耳环。 穿了一件苏绣月华锦衣,手上套了个芙蓉玉环,简单又不失大家气度,这般素净了些,却衬得她越发如九天谪仙超凡脱俗。 “燕燕,好了吗?”奶娘陈氏端着一盅参汤急急走进来,一看木归宜的装扮,不禁皱了眉头,“今日可是面见君上,怎可穿的这样寡素?” 木归宜闻言有些不耐烦,“奶娘,选秀第一天是不允许用任何胭脂水粉的。” “奶娘知道,但是你这样是去选秀还是哭丧啊,呸呸呸,小姐,听奶娘一句劝的,去换件喜庆些的。” 经不住陈氏的一再唠叨,木归宜最后还是妥协的对一边收拾东西的贴身丫鬟吩咐,“燕燕,拿套粉色的丝绸罩衣来。” 燕燕乖巧的应声,利索的取来罩衣帮她披上,这般功夫下来,显得木归宜肤白如玉,多出一丝妖娇。 陈氏放下蛊钟,揭开盖劝道,“小姐,多喝点,这选秀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先喝点参汤垫垫胃。” 木归宜只抿了几口就放下勺子,以绢拭拭嘴角,挥手示意不要了,看她这副做派,陈氏忍不住絮叨几句,“小姐,你进了宫后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而且第一天光是前面的验身就有半天,多喝点!” “奶娘,我真的喝不下了。” 木归宜想到今天选秀更加烦躁,如果可以她真想称病不去,偏偏父亲十分古板,把“皇命不可违”奉为信仰,不管愿不愿意,不管是否中选,都是皇命,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做臣子的怎能对君上不忠等等一连串的说辞来数落她。 “小姐,卯时一刻了,该走了。”燕燕提醒道,陈氏劝说无用,走的时候,又塞了一些点心,嘱咐燕燕在路上劝木归宜或多或少都吃点。 选秀在卯时四刻,还有三刻钟,虽然有些赶却也是刚刚好,但是在木归宜心里最好迟到了不放她进去。 路上,燕燕打开食盒,赞道,“小姐,都是你喜欢的,芙蓉糕、云片糕、榛子酥还有小姐你最爱吃的桃花酥……” “行了,你喜欢就自己吃吧!” 木归宜不想理燕燕的劝诱,干脆撇过头撩开里面的锦帘,隔着竹帘子向外张望,这条街多是世家府邸,经过时多看见些年轻少艾的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或正和家人话别,或正登车上辇,一架架马车渐渐形成一股车流向那红墙绿瓦驶去。 到了专门的角门,燕燕扶着木归宜下了车驾,抬首偷瞄间,发觉不少人同时也正窃窃私语打量着这边。 到了这里,随侍的丫鬟便不能再跟进了,随着各家车架回到各府,一方面是为了全各府面子,免得有嘴碎的丫鬟说漏选秀细节,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宫闱秘辛。 “小姐,你这几天可小心些,注意身子,夜里注意千万压实被子,现在虽然过了清明,但是夜里还是有些凉……” 不等燕燕再说什么,就有嬷嬷来催促了,木归宜微微一笑,“放心,我进去了,你快些回去吧,不过三日而已。” 看着木归宜随着人潮进去,燕燕深吸了口起,就爬上了马车按原路返回出宫,却没有回木府,原因嘛木夫人担心女儿,赐了银钱让她住在离宫城较近的客栈,一方面好第一时间能进宫接到女儿早些回府,另一方面离得近没准能探听些消息。 世家大族这般安排的也不在少数,倒也方便了她接下来的行动,到了预订的客栈,嘱咐小二不要打扰。 燕燕进了房间,便关了门插上门栓,从窗户跃下,而后门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她灵活地猫着腰上了车,马夫吆喝一声,不过两刻钟就从另一个角门重新回到宫里。 马车行驶到北苑后门负责采买的偏门,门口站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系着黄色丝带并两朵绒花的宫女,看见燕燕来了,一言不发直接带着人进了北苑进了一靠近冷宫的偏僻院子。 跟着走进其中一间厢房,里面已经有几个捧着衣裳的宫女在了,关了门立刻便围上来帮燕燕换上宫女的装扮,分工明确。 坐到梳妆台前,宫女利索的给她梳了个垂挂髻,红绸带押发,一边插了支青玉笄,一边簪了朵茉莉绢花。 又有宫女端着个水盆,燕燕取过一旁的花露抹去脸上的易容,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面孔,就着水盆彻底洗净脸上的东西。 取过一旁的水粉开始在脸上涂抹起来,真正的易容不是光往脸上贴皮,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一点点勾勒,说到底,大千世界眼耳口鼻,只是比例不同,打破原有的比例,一点一点组成另一张脸。 但也是极花时间,同时这种易容术保持的时间不长,需要像画皮中的女鬼一样时不时涂画。 渐渐的铜镜中的人,成了旁边站着的宫女,白皙的肌肤,秋娘眉,杏眼,菱唇,右眼下一点泪痣,宫里的丫鬟模样都是不错的,至少得让主子看着赏心悦目不是。 这张脸在宫中算是出色的,也不是顶好,反正是会给人留下印象的。 人们总以为作了伪装总要越不起眼越好,可是忘了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越是与他们打成一片,他们反而当你是自己人。 就像母亲,如果不是那一刀,谁又能相信她是大越派来的奸细? “主子,花漾轩传来消息,已有四十三名世家小姐过了初验。” “四十三名,那就是有六名被裁下来了?” “是,一人齿列不整,一人体味过重,两人脚掌过宽,一人是最近身体抱恙,太医诊断短时间内是好不了了,所以赐花撂牌子了。” 燕燕对着穿衣镜一方面将身上露出来的肌肤遮掩,使她的肤色看起来浑然一体,另一方面在心里思量,这次适量的官家秀女统共不过四十九人,选秀前都要先往花漾轩受阅登记,以及最重要的“验明正身”。 不过世家大族都知轻重,绝不敢鱼目混珠,可偏偏选秀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身量、体味、毛发等等都要检查。 为了全世家大族脸面,所有秀女都是统一三天后出宫,可这撂牌子里却大有文章。 00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木归宜进了角门,跟着人潮不过走了几步路就到了一名为花漾轩的独立宫室,门口坐了名太监负责登记记名,给秀女们每人人手一个绿头牌。 “诸位新人按年龄站好,十八的站这,十七的在这,十六的往这,十五的去那边。”一名嬷嬷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挥着帕子指挥,几十人分成四组,十八十五的是最少的,十六十七的居多。 木归宜到底是个刚刚十六的少女,平日里被拘着,虽比同龄人稳重些,但是好奇心总是难免的。 她左边便是十五的那组,统共十来个人,其中一对双胞胎却是极抢眼的,梳着相同的发式,穿着相同的衣裳,就连举手投足都是一模一样,颇是有趣。 右边则都是比她年长,她一眼望去却看到一张侧颜,木归宜除了被誉为京城三大才女之首外,还有个称号便是京城第一美人,她也自知自己的容貌出色,少有匹敌,可看到这人她却觉得自惭形愧。 那人就像古人所说的,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她的绿头牌上写着,吴落英三个字,吴家?木归宜回过神,不禁红了脸,明明都身为女子,居然看呆了去,吴家?莫不是那个吴家。 半壁江山断残垣,祸水红颜出吴家,前大越著名诗人曾在大越宗庙上题诗斥责当时的皇贵妃吴氏,指责她狐媚君王,残害忠良,是妲己褒姒之流。 最后被大越最后一位君主,越明皇下令凌迟处死,明明出示指令的都是那些手握王权的一方王侯,而最后沦为阶下囚了,都哭泣着说自己是被美色所惑,才昏了头,把所有骂名都推给他们曾经的爱妃。 初检开始,同时有数名嬷嬷在队伍中穿插,仔细打量每一名秀女,秀女们被要求微张着檀口,以便检查齿列是否整齐。 若是嬷嬷觉得你不好,就会直接抽走你手中的绿头牌,算是撂牌子,木归宜注意到十八那一列,一名排在后面的秀女被嬷嬷抽走了绿头牌,她哭丧着脸,紧握着不放,眼里充满恳求的望着嬷嬷。 然那名嬷嬷只是加重手头的力气抽走了她的绿头牌,很快便有宫女上前领着被“撂牌子”的秀女往花漾轩东厢过去。 “新人们五人一组,会有嬷嬷来带,不要乱。”之前的嬷嬷再次发令,五人一组,四组同时进行,分别被带入四个厢房。 约莫一炷香时间,那四个厢房的门里的人都出来,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飞霞。 木归宜五人进入厢房后,便有守门的宫人将门关上,这房间十分空旷,只有中间放着五个小几,小几右侧都配了一个坐垫,四名宫女站成一个四方形,当她们跟着嬷嬷在房间正中站定,四名宫女将垂帘放下,又放下竹帘子形成一个密闭的空间。 “新人请随意,”带她们进来的嬷嬷回过身,看她们选好座位后,说道,“请诸位新人宽衣,除去鞋袜。” 五人都是一愣,面面相俱,木归宜还当自己听错了,嬷嬷再度重复一遍,“请诸位新人宽衣,除去鞋袜。” 在场的都是官家女儿,为了应付选秀,有条件的都请过宫里的嬷嬷讲解选秀细节,木府也是,可是木归宜敢对天发誓,那嬷嬷只说有初检,有太医问诊,但绝对没说过要宽衣除袜。 “要是贵人们不愿,奴婢们可以代劳。”嬷嬷说这话时很是严肃,知道躲不过,五人忍着羞意,开始各自宽衣,木归宜感觉自己脸跟烧的一样,身上只穿了一件粉色肚兜和一条裘裤,不甚自在的环抱着身体。 “请各位新人正坐,”嬷嬷再度要求,平时习惯的坐姿,此刻颇是别扭,木归宜看见嬷嬷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短尺,“请新人箕踞。” 这是非常失礼的坐姿,五人迟疑了下,都起身将双腿并拢伸直,嬷嬷拿着的短尺竟是用来量脚掌长度,看她一个一个认真比过来。 “请新人起身,走到老奴这,行万福礼,便喊‘君上万寿’,从左往右,一个个来。”大家都是羞涩,都有些扭捏,步子也是尽量迈得小,声如蚊蝇,这般后,嬷嬷说出今天的最后一个要求,“请新人高举手臂。” 为了快点结束这种状况,五人一一照做,嬷嬷板着脸走上前凑到她们腋下深吸一口气,这般后,终于结束,木归宜只管低头穿衣,直到旁边传来一声讶异,看过去竟是旁边的人被收了绿头牌。 “新人体味过重了。”任何一名女孩子都不希望听到这样的话,木归宜也有些惊讶,她站的这样近也没闻到什么,那姑娘满脸通红,急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嬷嬷不为所动,拍了拍手,四角的宫女将帘子收起,厢房门也被打开。 那名被说体味过重的姑娘与另一名不知怎么的也被撂牌子,抹着泪一起被宫女引着往东厢走去,剩下的人重新列队,被引着往西厢走。 说是西厢也是在小院里,扯了张大的锦缎,锦缎上开了五个小口,对应放着五张绣墩,秀女坐好后,先把绿头牌从小口递过去,再将手穿过小口,放在脉枕上,自有太医诊断,若无事,太医自会归还绿头牌,略有事与前面相同。 排木归宜前面的似乎身体抱恙,不时咳嗽,当她落座受诊时,那边的太医出声询问,“敢问新人已经病了几日了?” “两天。” 那边沉默了一会,略带抱歉的说,“这位新人你不能参加之后的应选了。” “为何?我坚持的住……咳咳咳咳……”说得急了,她咳嗽起来,木归宜赶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 太医解释道,“新人虽只是一般的风寒,但还是会传染的,而且一时半会也是好不了的,唉。” 这位姑娘也没再说什么,喘过气来先是向木归宜道谢,才说道,“那不知我这三日里可有地方熬药?” “新人放心,既然在宫里自然一应俱全会好好照应新人。” 另一边,收到手下回报,燕燕已经彻底打理好自己,看着铜镜中的人,最后理了理发髻,衣裳。 六人,在初检已经算是很多了,前面的几下检查,看的是秀女的容颜姿态,最后的太医看的是秀女身上是否有隐疾,身体是否有亏损,是否好生养。 毕竟宫里的孩子难将养,且当今君上共六名嫔妃,却只有两人有过孕信,只诞下一名帝姬。要不是君上还年轻,只怕太后不会等到今年才下旨大肆选秀。 00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可以了,该去礼明殿了,想必王爷们差不多该过去了。”除了那名被借了脸的宫女,其她人一块拥着燕燕出去了,夹在她们其中,燕燕很轻易地混进去,有幸见到倾沧皇登基后的第一场选秀。 选秀共三天,三天里考核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今天上午是初检,检查秀女形容,下午才是正式的初选。 首先由几位王爷在这里挑选,然后才是君上,这样做一是大倾讲究礼仪,为展示皇家兄友弟恭,作天下表率;二是寓意开枝散叶,多子多福;三是为了避免兄弟为了个女人而手足相残。 前两天均设在礼明殿,午后秀女按年龄分组,带进一个与礼明殿相通的小院,燕燕站的位置正好是一个扇形雕刻牡丹花形的窗口,能瞄到殿里的大致情景。 座上坐着四人:一位佑安王,先皇二子;一位逍遥王,先皇四子;一位极乐王,先皇十子;最令人有趣的是,年仅五岁的悠然王居然也在列。 燕燕当时是忍不住轻笑出来,也庆幸她站得远,没人会听见,可也是她以为。 “正一品大员,陈太师次女,陈氏言棋,年十八。” 随着唱词,一梳朝天髻着绢纱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子垂首上前,顿首为礼,“臣女陈氏言棋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悠然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 逍遥王饮了口茶,笑道,“我记得陈太师家是有个琴棋书画对吧?” 陈言棋闻话,回道,“回王爷,是有其事。” 回着话头却垂的更低,极乐王此时插话,“据我所知,琴年长一岁,前日已经出嫁了,那这今日书与画来了吗?” 这次回话的是唱礼太监,“启禀诸位王爷,陈三小姐和陈四小姐年方十五排在后面。” “这样。”极乐王挥挥手示意继续,另外两位年长的也挥手示意,那陈言棋似松了口气,屈膝一福,快步走出礼明殿。 “正一品大员,林太保之女,林氏雪英,年十八。” 一梳牡丹髻的女子穿着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走上前一福,“臣女林氏雪英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悠然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而殿上的几位看都没看直接挥手,年幼的悠然王甚至冲她做了个鬼脸。 “正一品大员,慕容太保之三女,慕容氏雪芙,年十八。”又是一梳牡丹髻着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上前,同样几位王爷也没理,就让她走。 其实这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了,那些名字中有“雪”字的都是当今天子的表姐妹,先皇之女诞下的女儿,算是隐形后备宫妃,这些人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会成为君上的妃子。 十八岁可以算是老姑娘了,所以这一组的人便不多,让我印象深刻的就两人,一个是最后出场的吴落英,只因她生的极美,就连见惯美人的三位王爷都是一愣,可随后也没多说一句话就将人放走了,至于另一人—— “从正一品大员,九门提督赵大人长女,赵氏苍伊,年十八。” 京城三大才女之一,赵苍伊,燕燕睁大眼看过去,一紫衣女子,梳一双刀髻,因为昂着首,她可以模糊看出是个美人,赵苍伊出身军旅世家,身上透着一股大家闺秀所没有的锐利,落落大方的上前一礼,“臣女赵氏苍伊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悠然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苍伊,京城三大才女之一的那个?”这三人此刻才眼睛一亮,逍遥王摩挲着下巴打量她,而赵苍伊就那样站着凭人打量,燕燕以为逍遥王会留她,毕竟他满是兴味的打量许久,不想最后却是挥了挥手。 赵苍伊叉手行万福礼,便回身走出了礼明殿,她走出殿门立刻有一名宫女上前引路,而此刻我才稍稍看清她的侧脸,过于苍白的面容,细眉凤眼,饱满的胭唇,不同于一般闺阁千金的婉约柔美,她的美很是凌厉,甚至是带着侵略性的。 随后一批又一批,终于唱到十六岁的那一组,此刻已经是未时,殿上悠然王早已经打着呵欠下去了,另外三位也已经是疲惫了。 唱礼太监的声音也早就沙哑了,“正一品大员,太傅木大人长女,木氏归宜,年十六。” 到小姐了燕燕本是有些不耐,听见唱名便抬首望过去,只见木归宜莲步轻移行至殿上,盈盈下拜,“臣女木氏归宜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位王爷原是倦怠至极,现下到都精神起来,面前的美人声若黄莺出谷,微垂着头,既不失礼,却也是不情愿的。 “妙!妙!妙!”逍遥王拍着手赞叹,站在殿外的燕燕不禁有些小得意,小姐有多美,至少到现在真正比她美的她还没看到过。 “如此,本王就向木大才女请教一二了,腊月雪,有暗香凌寒独傲。” 木归宜蹙眉微微思量,轻启檀口,“三月风,闻芳菲浴暖始娇。” “腊月有暗香,凌寒雪独傲。” “三月闻芳菲,浴暖风始娇。” “独傲腊月雪,有暗香凌寒。” “始娇三月风,闻芳菲浴暖。” 不仅殿中的人,殿外的人都感到惊艳,燕燕的目光却被对面同样站在窗外的女子吸引,她有一张宛若江南烟雨般朦胧美丽的面容,更巧的是她也梳了一单螺,斜插一支累丝珠钗,簪了一朵水仙绢花,身上一袭刺花妆花裙,外套一浅黄丝绸罩衣,她的胭唇随着王爷出的每一句上联而开阖,京城三大才女之一,云氏。 “好句好句,既有声又有味,这般如桃花般妖娇的女子,我看还是留给君上吧!”逍遥王与另两位对视后笑言。 随后她站在门边冷眼看着一批又一批人进去,一批又一批出来,这些出来的有的如之前的陈二小姐一般松了口气,有的则要镇定些却也掩不住喜意。 这殿上的基本都已经娶妻,若被哪位看中就是做妾的,还不如撂牌子自行嫁娶。 没娶亲的佑安王体弱缠绵病榻,极乐王长年征战在外,前者嫁过去说不好听的是守寡的命,后者说不好听的也是脑袋架在刀上,万一功高盖主引来猜忌,战场上刀光剑影万一…… 悠然王不过小孩心性凑热闹,若真被个孩子指了去……还不如去做妾守寡。 004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从四品大员翰林院侍讲学士,云学士之四女,云氏,年十五。” 过了这许久,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燕燕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之前看到的女子,随着唱词款款走上殿,身量纤细,随着殿上的微风,衣袂浮动,让人恍惚觉得会被吹走。 “臣女云氏叩见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就像人一样,绵软细柔的,随着那叩拜的动作,显出那极细的腰肢。 “你……抬起头来,”一整天都没出过声的佑安王,有气无力的,显然是强撑着身子,云氏闻言顺从的抬起头,但睫毛下垂却是看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去禀告君上,就说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有随侍的宫女太监赶紧围上去顺气,奉水,另外两位王爷也都担忧的起身,看佑安王一直咳嗽,极乐王一挥手喝道,“还不赶紧去宣太医,杵在这干吗?” 逍遥王则招手唤来唱礼太监,“皇兄这样之后的我们也没心思看了,就这样吧,让人散了,还有去禀告君上,请他将云氏指给皇兄。” 唱礼太监奉命退下,剩下的秀女那边会有专门的嬷嬷去安排,云氏依然垂着眼站在原地,看不出欣喜失望。 燕燕则转身往礼明殿侧门走去,那里候着之前的那名小宫女,由那名小宫女带着两人往南苑霜泊宫的流萤殿走去。 进了流萤殿,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那小宫女回身冲燕燕一礼告罪,便退到她身后,而其他宫女太监就像没看见一样各做各的。 相信不久王贤妃与温玉夫人便会收到妍妃病情有所好转,派身边人探看今年秀女情况,很快便会有所动作,遣人过来试探一番。 第二日的复选考较妇德妇功,秀女依然按年龄分批到礼明殿大殿,按试题在规定的时辰内完成绣品,统一奉给太后相看。 由太后挑拣出几十人,今年人算是较多的,在册的官家秀女有四十来人,这样看来至多也就三十人会留下。 流萤殿内燕燕静静等着结果,而雨歇宫中,幽篁殿、柳色殿也在等,未时,有太监到这三殿传旨,太后挑了二十人出来,午后考较妇德,由王贤妃主持,温玉夫人与妍妃在旁协理。 本来若当今天子有皇后或者皇贵妃的话则由皇后或皇贵妃负责,贵妃协理,但君上后宫位份最高也就是王贤妃。 考妇德其实三妃根本插不了手,而是由太后身旁的嬷嬷问些有关妇德的问题,然后在一个太监端着的盘子里抽签,签上或是歌舞或是奏乐或是书画,单看运气。 因了燕燕此刻所在的位置,到可以看场表演,场中的都是轻易不示人的大家闺秀,想来不会让人失望。 “妍妃妹妹身子可好些了?”王贤妃面带关切,温玉夫人冷冷瞥过来一眼,从她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多谢娘娘记挂,身子好多了。” “可还撑得住?” “撑不住记得说出来,抬出去可不好看,”温玉夫人扶了扶云鬓,嗤笑一声,“平日里都躺在那,今天倒出来晃悠。” “请夫人宽心。” “启禀娘娘,秀女们都已经在殿外候着了,可要宣?”太后派来的孙嬷嬷哪怕是君上都要给几分面子,当下,王贤妃就笑着应允,“今日就劳累嬷嬷了。” 孙嬷嬷木着张脸回了声不敢,转身示意底下太监,太监得了示意便拿了名册到殿门口唱名。 因复选是统一的装束,清一色倭堕髻,戴蓝蝴蝶珍珠步摇,梅花妆,着蓝色薄罗长袍,水雾裙,挽着浅蓝披帛,腰悬白玉禁步,走动间叮铃作响。 此刻殿门外清一色的蓝,一眼看去像是片汪洋,然而在这片汪洋中,燕燕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木归宜,而是另一个人,单论容貌,木归宜是那个“倾人城”,而此人或许只要一笑便可“倾人国”。 “顾雪芊上前听题,”一名女子缓步上前,腰间的禁步随之发出有节律的韵调,矮身行万福礼,孙嬷嬷表情严肃,开始发问,“何为女四书?” “东汉班昭所著的《女诫》,明成祖的徐皇后所著的《内训》,明刘氏《女范捷录》,唐宋若莘所著的《女论语》。”顾雪芊唇角勾起,颇是自信。 孙嬷嬷再问,“居家相待,敬重如宾,讲得是什么。” 顾雪芊黛眉舒开,下巴抬了抬,很是傲气,“此句出自《女论语》,第七节,事夫,讲得是夫妻在家彼此之间要像宾客一般敬重对方。” 孙嬷嬷颔首,就有一前一后两个小太监分别捧着一个托盘上前,前面那个放了四排背扣着的竹签子,顾雪芊随手抽了一个,前面的便退下,后面捧着个空的上前,顾雪芊扫了眼竹签子的内容就随手放到托盘上。 托着放了顾雪芊抽出来的竹签子的托盘的小太监,弯着腰将托盘高举过头,快步走到殿上三妃所在座位一尺远的地方停下,让宫女接过呈到三妃面前。 三人都看过后,王贤妃一颔首,宫女端着托盘退到一边,殿上的唱礼太监看过后,便唱道,“顾雪芊作胡璇舞。”顾雪芊再度矮身行礼便由一旁的宫女引路,下去换装准备。 “赵苍伊上前听题。”这次她的容颜完整清晰的出现在燕燕的眼中,一张鹅蛋脸,长眉入鬓,眉间贴了翠绿的梅花形花钿,耷拉着眼皮,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但眼尾向上勾起,琼鼻胭唇,行动间颇有些慵懒自得,孙嬷嬷照例问了几句便过了。 从头到尾赵苍伊就没抬过眼皮,抽签时也是那副样子,仿佛对一切都混不关心,同样呈给三妃看过后,唱礼太监唱道,“赵苍伊作《善哉行》。” 她抽的签到不麻烦,两名小太监并一名宫女便快速摆好桌案,展纸磨墨,当然也不会太为难秀女,一旁放了本摊开的书册,供秀女临摹。 正如之前所提,赵苍伊一直是那副垂着眼的模样,要不是她每写两行要停一下,压根看不出来她在临摹抄写,也没多久便好了。 拿开镇纸,两名宫女一人一边托着那张宣纸来到三妃座前齐齐跪下呈上,赵苍伊的字说不上好也不能说差,中规中矩的楷体,但每每收笔处都有重重一顿,行文不畅,毫无特色。 温玉夫人一抬眉首先发难,“赵秀女是对皇家不满吗?本宫看你倒是极不情愿啊!叫你写个字也是应付了事?” 终于赵苍伊的眼皮抬了抬,她不疾不徐地下拜,行了个叩首大礼,才缓缓解释,“臣女家不过一介武夫之流,今天所有无不是君上所赐,岂敢不满,只是臣女家人多是勇武之人,于礼仪上反倒怠慢。臣女进宫后,与诸位绣阁千金更是不能相比,故而只敢力求无过,不敢多做什么,甚至笑都不敢笑,娘娘向来仁慈,望见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试问赵家何许人也,开国功臣之一,为大倾立下汗马功劳无数,温玉夫人的娘家虽也算是军武世家,但和赵家相比根本不足挂齿。 赵苍伊自贬家人是武夫,那温家不成了地痞流氓?人家一顶“仁慈”的高帽给你扣上,温玉夫人再为难就真坐实了“地痞流氓”,不仁慈了。 “中规中矩,谨小慎微,臣妾看着倒是挺好的。” “妍妃妹妹说得对,宫里还是要多些像赵家妹妹这般懂事的好。”王贤妃笑着圆场,也算是一锤定音,赵苍伊复选通过,命人带下去准备殿选,而她本人仅是从容叩谢。 005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吴落英上前听题。”,当这人缓步走出来时,就像带来一场落英缤纷,美得让人眼花缭乱,一瞬间,燕燕看见温玉夫人的脸立刻就黑了,王贤妃一向温婉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就连孙嬷嬷也是一愣,可随后就公事公办的开始发问,“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何意?” 吴落英菱唇启阖,绵言细语,仿佛一支优美的曲调,“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守节又是出自何本书?何意?” “守节出自唐朝宋氏姐妹的《女论语》的最后一章,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后生宜学,勿曰难行。第一贞节。神鬼皆钦。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黄昏来往,秉烛掌灯,暗中出入,非女之经。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保持家业,整顿坟茔。殷勤训子,存殁光荣。”吴落英颇是不安,回答时不停偷偷抬眼观察孙嬷嬷的表情,在腰间的双手也十指交叉握成拳头。 问完几个问题后,一边的唱礼太监并两个小太监仍是呆呆地看着吴落英,毫无作为,直到孙嬷嬷用力的咳了两声才反应过来。 这次选秀挑出来的太监都是稳重的,可在让这吴落英抽签时,倒也难得磨蹭了些,脚步迈得也比之前的小,真不愧是赭衣夫人娘家出来的人。 吴落英抽到的签也是诗书,一首《明妃曲》,抄完后也有宫人来报,顾雪芊准备好了。 看着宫女呈上来的作品,倒是别致的簪花小楷,颇是秀丽,抬眼看去,吴落英眉头微蹙,眼睛也不安的偷瞄这边,双手在腰间交握,手背上青筋浮起,颇是紧张。 王贤妃微颔首,算吴落英过了复选,温玉夫人到底咽不下之前的那口气,“不过你还要多加注意仪态,莫要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吴落英喏喏地称是,被当做撒气桶也没什么怨言,在王贤妃一个眼神下,温玉夫人也不再为难,就放她跟着宫女下去了。 吴落英无论容貌行止,在这批秀女中都算得上是佼佼者,经历了赭衣夫人所带来的辉煌,吴家又再度出了一个绝代佳人。 想来他们是想再出个赭衣夫人,好让他们凭着裙带关系再度往上爬,重享往日的奢靡,这开国六功臣之一的大家也是堕落了。 顾雪芊的胡旋舞跳的是极好,神采飞扬,也让人见识了一番何为“回风乱舞当空霰”,一舞毕收获不少赞叹的眼神。 她难掩得意,傲慢地扫视周围,直视殿上的王贤妃,颇有些挑衅的意味,王贤妃倒笑容不变,“谦郡主到底是君上的表妹,不过来走个过场罢了,留下吧!” 绝口不提她舞跳得如何,直白地指出她是“走后门”才过的,顾雪芊当即被气得脸色通红,也不行礼叩谢,冷哼一声就走了。 不过王贤妃敢说也是因为这些“雪”字辈的郡主们留下的也就三人,且除了这顾雪芊,其她两人娘家颇有衰败之势,说到底外戚一直是历代皇朝的心头大患,尚公主可能是荣誉,是笼络,也可能是警告,是灭顶之灾。 选秀继续,也有几人,或是禁步发出的节奏乱了,或是答不出孙嬷嬷的题目,被赐了香囊,哭丧着脸被领下去了。 十七的那一组是人最多的,但总的没几个有看头的,也有抽到作歌舞的,但是看过之前顾雪芊的胡旋舞,这些人也没多少出色的。 那张雪莲的一手《清平调》弹得很好,颇具韵味,她这个人看着木讷不想操琴时,却充满灵性。 同样沈曼儿的一曲《高阳台》,一口吴侬软语,衬得人也有些娇媚,唱完了被人看着,她倒先红了脸,娇羞的垂下头,似乎腼腆。 “唱得不错,但宫里可不是个可以肆意唱曲的地方,你得注意了。”温玉夫人照例要刺上几句,衬得王贤妃温婉可亲,她帮腔一番,赢来沈曼儿感激的一拜。 “木归宜上前听题。”禁步丁玲,美人妖娇,虽然见过之前的吴落英,但是当她走上前来时,仿佛有无数粉色桃花瓣簌簌落下,她携风走来,带起一场妖娆的落花雨。 木归宜与其她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惶然,她和赵苍伊的漫不经心不同,她是淡然的,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在意。 而她抽到的签是作一支《霓裳羽衣舞》,这支舞早已经失传,现下流传下来的乃是李煜和大周后所复原的舞曲,但因金陵被破,李煜下令焚烧,现今传下的也是不完整的。 只是当木归宜被带下去时,却突然往燕燕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眼看得燕燕心里一紧,但想到自己地理偏僻,又有垂帘遮挡,从殿外看来也是背光,应该是认不出来才是。 十五岁一组倒是陈太师家的一对双胞胎颇有趣,让人看着新奇,更兼听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王贤妃做主让两人一同以同一个题目作画,两张桌案中间隔了个屏风,看两人作画时的神态动作倒是整齐划一,连蘸颜料时,微侧首的角度都一样。 最后画完,当呈上来时,两幅画作居然一模一样,真正让人叹为观止,这次连温玉夫人都忘了“训诫”,轻易放了两姐妹过去。 同时,木归宜的霓裳羽衣舞也准备好了,这霓裳羽衣舞不仅是失传,而且单凭它暗含亡国之意便极少有舞者敢跳,久而久之这传承地十分艰难。 006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木家家教严格,霓裳羽衣舞这种暗含亡国的舞曲,府上请来的舞乐女先生根本不敢教习。 然而,当木归宜第一次读道: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偏,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节选自《霓裳羽衣歌》,白居易) 仿佛是一种执念,第一次违逆自己的母亲,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大小声,她想复原《霓裳羽衣舞》,木归宜认为一个国家的兴亡不该由一支舞曲背负,更不该冤罪跳舞的人。 若一支舞曲就可以倾倒一座城池那要男儿保家卫国作甚?不若让舞者站在那十丈城墙上跳一支《霓裳》,省时省力,何必要血流成河? 木归宜再上场时也没换装,只去了披帛,上来行礼后,双手斜举手腕交错,十指张开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右腿微微踮起,身体折成一个曼妙的弧度。 当《霓裳羽衣曲》奏响时,木归宜的身体随着乐曲舞动,没有朱门浮华,没有祸水妖娆,极其清雅甚至是虔诚的,明明才下午,却把人带进一个白云缭绕,明月当空的意境之中。 她每一次扬袖,白皙的指尖似乎拨动了圆月,每一下旋转都引得仙雾缭绕,衣袂翻转,裙角生花,木归宜宛若月宫仙子,误落凡尘。 她振臂间好像要乘风归去,回到属于她的天上人间,“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 蓦地乐曲突然停了,木归宜也已一个旋转侧腰结束了这支舞,众人方才如梦初醒,《霓裳羽衣曲》总共十八段,乐师本就是按乐谱来,到这里乐谱没了,乐声自然断了。 “你……”王贤妃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温玉夫人依旧不依不饶,“你这支是《霓裳羽衣舞》?怎么和本宫看过的差这么多,若是不会,也是不打紧的,但你不该敷衍!” 木归宜垂首恭礼,面对温玉夫人的怒气脸上居然绽出笑花,端的是风华绝代,“《霓裳羽衣舞》本是唐玄宗为道教所作之曲,用于在太清宫祭献老子时演奏,而现今的表演都是根据文字记载和诗歌描述写意再作,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微微吸了一口气,“归宜不才,但这正是归宜所认为的《霓裳羽衣舞》,归宜练了五年多,今日斗胆献上,请诸位娘娘鉴赏。”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句话堵得温玉夫人哑口无言,她再说什么不就是她自己心生龌龊,所以看这支清雅的舞不顺眼。 “是呐,舞蹈本身只是几个动作,不过看跳舞的是什么人罢了。”王贤妃轻描淡写的将这一页揭过,冲一旁记名的太监一颔首,算是留用。 到这里也就停了,但木归宜突然出言,“不知妍妃娘娘觉得如何?”这是极失礼的行为,然而她抬眼直直往妍妃这边看来,一双妙目熠熠生辉,兼她双颊绯红,倒像个极力追求夸奖的小女孩。 燕燕却是知道木归宜对于自己创作的作品的那份执着,她亲眼看着她为了这一支舞,如何夜以继日翻阅古籍,如何一遍又一遍更改删减,前前后后五年时间才得了这么一段,没错就是只有这么一段让木归宜觉得可以拿出来示人。 “非常好。” 简短的三个字,木归宜却似乎像得到糖的孩子,笑得十分灿烂,下跪隆重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谢妍妃娘娘。” 复选结束,留了二十六人,仅是之前四个在孙嬷嬷那里不过关的被“撂牌子”,因为当今君上后宫没几个人,子嗣凋零,所以太后暗示这次要多选些人,所以王贤妃也不敢太过,反正只要没大错,就都留了下来。 那些被“撂牌子”的都是孙嬷嬷,就是太后不满,不关她的事,之后殿选跟后宫嫔妃没什么关系了,三人就各自分开回各自的宫室了。 燕燕回到流萤殿,稍作歇息就赶紧换衣裳,期间宫人一边手脚利索的帮她更衣,一边报备这两天客栈发生的事,独一件,木夫人命采买的来客栈找过她,因木府规矩,蒙了面纱相见,总的也不是大事,毕竟替换她的是易容术方面的高手。 燕燕不得不庆幸木府的家教严,府里只要是女子都轻易上不得街,所以替换她的人也轻松,只要每日三餐下去吃就好。 且客栈那么多人,也分不灵清谁是谁家的,木府家教严,丫鬟深居简出蒙在房里也不奇怪。 趁着厨房采买,燕燕坐上之前的马车回到客栈后门,从那里可以看见二楼有扇窗户边摆了一盏带罩灯,脚尖轻点,身轻如燕,翩如惊鸿穿过窗户。 房间里的“燕燕”看着她抱拳一礼,蒙上面纱,从窗户这下去,上了马车回到宫里。 接下来她只要静静地等着,等着明天选秀结束,入宫去接木归宜。 等得也不是很久,第三日统共就那么二十六个人,一个一个看过去,看一个早上也看完了,更何况殿选是六人一排,一排一排过去,也就五排。 所以过了早朝时间,燕燕就叫木府的马夫驾车进宫,有专人指引,赐花的往花漾轩,赐香囊的往洗心轩,而中选的则会被引到晓看院。 燕燕微微撩起门帘,看着马车被引的方向,闹钟回忆宫中的格局,前面应是晓看院无疑。 到了院门口,下了车,拿出专门的文牒递给守门的太监,太监翻看了一下,笑道,“原来是木小主的车架,且在这候着,杂家这就去禀报。” “有劳公公了。” “岂敢。”说完便往安置中选秀女的花重阁去了,稍许,木归宜便跟着之前的太监出来了,依旧是进宫时的装束,只是发髻上多了一支喜鹊登梅簪,这是中选的秀女独有的。 中选后,会由宫里自皇亲国戚中选出一名全福太太替中选的秀女戴上这种簪子,也可理解是小定,只不过一次“嫁”进来的比较多。 “小姐,”燕燕上前扶住木归宜,可她精神恍惚毫无反应,一直走到马车边,才醒转过来一样,紧紧抓住扶着她的丫鬟的手,用力的指甲都刺入她的皮肉。 “燕燕,他根本没看过我一眼,燕燕,真的,”惊慌失措的,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他只听见我的名字就说留用,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为什么呀?这为什么呀?!” 这般的哭喊是一位未成熟的少女天真的心声,为什么?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侯,是整个大倾王朝的主人,我们身在其中都是他的所有物,只要他要就得给,没有选择的余地。 回到府邸,人未出,先听见喜炮的劈啪声,以及各式各样的道喜声,最后听见一尖细的嗓音高喊,“新人过府,主人迎客。” 周围瞬间安静,燕燕还不及细想这太监什么时候跟来的,却见木归宜一双妙目倏地瞪大,连那胭脂都遮不住瞬间的苍白,“过府?客!” 或许太过安静了,连外面齐刷刷下跪时衣袍撩动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清晰,木太傅那有些沙哑的声音,“老臣,木家骅携阖府老小恭迎小主,愿小主金安。” “愿小主金安。”齐整整的声音有低沉的、清亮的、温婉的、脆声的,燕燕只感到怀里一沉,却是木归宜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不禁尖叫出来,“小姐!小姐!来人,小姐晕倒了!小姐!” 007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一通慌乱,半柱香后,才见一位公公领着一位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来。 那位公公在门口见家里所有人都聚在木归宜的闺房,不先提看病,却见他对木太傅屈身一礼,“木太傅,这位是太医院之首,秦太医,太医给小主看病,大人还是回避一下好。” 木太傅脸色几度变幻,最后叹了口气,对那秦太医一拱手,“拜托了。” 秦太医亦躬身道,“岂敢岂敢,职责所在,必定尽心尽力。” 那公公先命燕燕将床前的罗帐放下,再将屏风搬来至榻前,那秦太医才进屋来。 在床边小几上放下随身药箱,跪在踏脚上,拿出脉诊和一方丝帕,令丫鬟将小主的玉手放上脉枕,秦太医又将丝帕盖上木归宜的皓腕,才将两指搭上腕部,垂着脑袋开始专心诊脉。 一盏茶后,秦太医示意燕燕可以了,起身整理好东西,等在门外的木夫人急急上前问道,“秦太医,吾儿这是怎么了,可有大不好?” 秦太医不急不忙的将东西收好,才慢条斯理的开口,“木夫人不必心急,小主只是忧思繁重,近日未曾休息好,加之情绪激动,才引起昏厥,下官开一帖温补的药方,让小主每日早晚晨起、睡前喝上一服即可。” 木夫人松了口气,拍了怕胸口,“多谢秦太医,还请太医快开药,我也好早早派丫鬟去抓药。” “咳咳,”那公公清了清嗓子,躬身温言道,“木夫人,现下小主不比以前,所用的汤药俱是从太医院拨出来,且那药方也需在太医院内登记过后,才会有专人熬好送来。但眼下情况特殊,杂家会亲自送来,随后交给教导嬷嬷,就不劳烦府上的人了。” 木夫人尴尬的笑笑,涨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只好对着贴身伺候的燕燕匆匆叮嘱一句,好好照顾小姐,便以送秦太医为由一块走了。 那公公瞟了燕燕一眼,淡淡道:“好好照顾小主,要是误了入宫的时间,杂家可是唯你试问。” 她矮身一礼,应了一声,又趁机上前塞了一个荷包,他又上下打量了燕燕一下,说了一句,规矩不错便走了。 还没入宫便是这样多的麻烦,燕燕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却对上一双幽幽的眼,吓了一跳,“小姐?” 木归宜只着单衣坐在那,一手撩开罗帐,不知盯了她多久,才低低问了一句,“走了?” 燕燕回过神,赶紧上前拿过一边挂着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再将罗帐挂好,“小姐醒了也不知会一声,燕燕……”燕燕还以为是什么幽魂,话到嘴边却被她硬生生改成,“燕燕给小姐去端膳。” “燕燕,”木归宜的声音一直是婉转动听的,宛若沉鱼出听,今日却有股死气沉沉的味道,“你说,我这一当上这什么小主,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父母见我下跪行礼,口称臣,连生个病,请的都是太医,吃个药,还要从那几十里外的太医院用火炉煨着送过来。现在都已经这样,入宫以后还要如何?” 她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把将要溢出喉咙的安慰话语生生咽回去,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哑着嗓子说:“小姐,燕燕不懂这些,但是燕燕懂得王命不可违。” 王命? 木归宜脸上浮起一丝凄然的惨笑,她望着那个渐渐融进夜色里的背影,感觉自己就像在黑暗里摸瞎赶路人,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会通往哪里。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木归宜一直记得当年的那个少年骑着绝尘白马,绶带轻裘,拉弓时的姿势优美流畅,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她也记得那个好脾气的小姐姐,总是迁就着她,无论她提了多少无礼的要求,哪怕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小姐姐也是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我尽力试试吧!” 五年前,那场毫无预料的战争,少年少女银铠白袍,骑着高头大马随军出征,他们出身军武世家,保家卫国是他们家的使命。 可是,远方传来捷报,少年和少女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对,也不是没有回来,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回来了,木归宜见过少年,现在该说是青年了,青衣卓然,君子端方,他对她淡漠的抱拳一礼,仿佛是陌生人一般,连句寒暄都没有,就转身离去。 燕燕服侍木归宜睡下就去外间休息,在小榻上拥被而坐,她此刻需要好好的想一想了,她有些茫然,明知今日的局面全是她一手促成,她仍是懵了。 想当年她随父帅出征大越,本来这只是场稍稍艰苦的战争,结果没想到居然变成了一场艰难的持久战。 敌人就像游魂一样一直在他们身边一样,无论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对手都能预先知道,他们传入朝堂的求援信如石沉大海。 奸细! 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可是他们排查了每一个士兵、夫长、校尉、将军甚至是军医、军师等文官都搜查了,唯独没想过一人,或者是不敢去想,直到最后那一场厮杀,母亲的匕首狠狠地刺入父帅的胸膛。 直到少帅将母亲斩于马下,她依然没有反应过来,为何? 至今都不明白,你们明明一起联手打过那么多场胜战,为白家赢得那么多的荣誉,为何? 是父帅对你不好吗? 难道他们兄妹,她的亲骨肉,一点都不值得她留恋吗? 那柄匕首上甚至还抹了‘天仙子’,父帅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年轻的少帅守在外面,或者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父帅,怎么面对他的妹妹。 军医取来解药,父帅却打翻了汤药,紧紧抓着她的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深入胸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带出来的血溅了她一身,滚烫的很快就凉透了。 那柄沾着鲜血的匕首递到她面前,父帅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可他依然执着的举到她面前,“燕儿,燕儿!” 由不得她和少帅伤心悲痛,整顿人马,全军缟素,他们兄妹戴孝上阵,借着玉函关峡谷险道,硬生生将大越精奇铁骑拖住。 七天七夜,素色也被血所染透,昏天暗地,只知道不停挥剑厮杀,哪怕死也要拉上一个当垫背的,一个当被子的,一个当床帐的,就是抱着这样疯狂的念头。 等她回神时,手中的剑早已经断了刃,脚下堆起尸山,血流成河,身边只剩下她和少帅以及少数的人。 少帅手中的军旗吸饱了血,湿哒哒的粘在旗杆上,往下淌着血,如果不是最后援军赶到,或许他们就那么随着父帅母亲去了。 之后,白家所有的军功都拿来抵消这次大过,而他们身上流着大越王室之血,注定不能再入仕途,甚至不能再度站在光下。 暗人,她开始接触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物,毒药、易容,最痛苦的还是缩骨功。 为了像个真正的十一二岁的少女,她的骨骼被一次次打散,泡在特殊的药物中,使她的骨骼变得充满韧性,代价便是她以后都只是十七岁的模样,而且每到阴雨天,那些碎裂之处就像针扎般痛痒。 人到中年后,她的骨骼就会逐渐松软,若是调养不好,一个不小心,她的身体就会像是松散的木架子,一碰就倒。 她付出这样的代价,只为了一件事,大越的奸细不止她母亲一个。 008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隔日,那位教导嬷嬷便来了,教导嬷嬷来时由木夫人亲自陪到院门口。 看木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还是走了,燕燕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后,想起母亲,心中不禁一痛,母亲你对我和兄长可有半点不舍? 这位教导嬷嬷梳着巾帼,斜插一支攒珠青玉笄,白净的面,眼角有些皱纹,嘴角微抿显得她很是严肃,交领襦裙外套一件薄罗长袍。 她先是仔细打量了燕燕一番,才开口问道,“姑娘是小主院里的丫鬟?” 燕燕赶忙笑着揖礼,“奴婢燕燕,见过嬷嬷,小主已等在小厅里了,又特特命我来此候着。” 教导嬷嬷严肃的脸色有些缓和,“听闻小主病着。” 这话可不是发问,燕燕继续道,“嬷嬷别担心,秦太医的药可有奇效,已好的七八分,现下在小厅里等着嬷嬷。” 教导嬷嬷只摇了摇头,面上也没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你也别蒙我了,也罢,小主身体不适,这几日我便先讲些规矩,也不劳动小主了。” 这嬷嬷看来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但燕燕还是小心的赔笑,“嬷嬷辛苦,请先随奴婢去见见小主吧!” 将嬷嬷引至会客的小厅,木归宜端坐于首座上,梳了垂鬟分肖髻,插了一支白玉嵌珠翠玉簪,戴了一对兰花蕾型耳坠,一袭烟霞色的对襟羽纱衣衫,着一条散花百褶裙,略施脂粉的娇容倒也看不出昨日的憔悴。 “老奴见过小主,小主金安。” 木归宜抬手虚扶了一下,“嬷嬷有礼了,嬷嬷请坐,燕燕上茶。” 教导嬷嬷再度福了福,“老奴谢过小主,老奴贱姓赵。” 燕燕听见吩咐,赶忙扶赵嬷嬷坐下,又将茶水递上,赵嬷嬷接过茶,抿了一口,就放下,身子歪了歪,只坐了半个垫子,端详了木归宜一会道,“老奴斗胆请教小主,不知小主的贴身丫环就这么一个吗?” 木归宜怔了怔,颔首道,“是的,不知嬷嬷为何这般问?” 赵嬷嬷微微倾身,“按规矩,小主入宫可以带两名陪嫁,若是就一个也是可以的,毕竟宫里到时候会按品阶给小主挑选丫环,但总是身边的人比较知心。” 木归宜闻言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燕燕,摇了摇螓首,“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一个人足以,何必再连累他人,嬷嬷,我有些倦了,还请退下吧!” 赵嬷嬷愣了愣,起身一福,“老奴告退。” 看赵嬷嬷有些恼了,燕燕对木归宜的倔脾气十分无奈,赶紧追上几步,“嬷嬷,奴婢送您。” 一路送赵嬷嬷回预先安排好的房间,她却突然淡淡的对燕燕道,“姑娘兄长有话让老奴带到,”她一听就上前扶住赵嬷嬷,引她坐下,听她压低声说,“小树已经长芽了。” 夜里,木夫人将她身边的昭昭拨了过来,作为女儿的另一个陪嫁丫环,她来时木归宜正在用餐,看到她很是疑惑,“娘怎么让你过来了,你回去吧,我这儿人够了!” 昭昭听到这话,只是跪下,砰砰磕了两下头,“小姐,奴婢知道您心肠好,但是夫人担心小姐进宫后没有人照应,受了欺负,小姐是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请小姐体恤夫人的一番慈母心肠!” 木归宜眼底有些挣扎,燕燕看见了,亦是跪下,她不能永远照顾她,“小姐,奴婢知道小姐是千万个不愿入宫的,先不说皇命不可违,小姐也请想想老爷夫人,他们就您一个女儿,您要是有个万一,他们又将如何自处?” 她的目光扫过底下跪着的两名丫鬟,扶了扶额际,“起来吧,我明白,只是……不想懂呐!” 听着这句轻叹,一股酸涩冲上心头,泪珠便自燕燕脸庞划过,落进她的裙摆上晕开成了一个印子,“傻丫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她渐渐难以自持,终是伏倒在地痛哭起来,那是燕燕三年间第一次放纵自己真正的情绪,眼前的少女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时就最爱赖在她这,如果不理她,她就边哭边喊姐姐。 可现在,她这个姐姐以这幅模样回来,就在她身旁,却是满腹算计,一手把她看着长大的女孩推往绝路。 隔日,因赵嬷嬷说怕木归宜身体不适,就先教导一些宫里的基本知识,教习的地点就在之前会客的小厅,一同的还有被木夫人拨过来的昭昭。 木归宜依旧娴静的坐在首座上,燕燕与昭昭站在一边,赵嬷嬷站在木归宜面前三步远,先规规矩矩的一礼,才慢悠悠的开口,“这次入宫的秀女,官家有十二名,民间有六名,民间秀女已于三日前在城外别宫安顿,等小主们半个月入宫后,民间秀女再等半个月才能入宫。” “不过,这些不是主要,接下来老奴说的才是主要,请小主细听。”说到这,赵嬷嬷顿了顿,特特扫了一旁的两个丫鬟一眼,这是要她们也要认真听了。 “眼下宫里,南苑共有四名妃子,其中王贤妃品级最高,从正一品,之后便是温玉夫人,温氏,正二品,因了当今君上未立后,故现在后宫事宜都由两位娘娘酌情处理,实在有事不能定夺都会禀告太后,让太后她老人家拿主意。” “而第三位是妍妃,白氏,从正二品,但是身子向来不好。”这位妍妃就被匆匆带过了。 “最后一位便是青贵嫔,秦氏,正五品,青贵嫔虽出身低微,但却是宫里最年长的,在王府时便在君上身边,是最早伺候君上的,君上念她的好就将她封为贵嫔留在身边。” 木归宜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幽幽插了一句,“既然念了她的好,那么久了,为何直到君上登基才想起她来?放着她无名无分的过了那么久?” 赵嬷嬷被她弄得一愣,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小主仁慈,便自顾自接下去,“然后便是北苑,共两名妃子,位份最高是从一品室林,无名氏,接着便是三品娘子,无名氏,容老奴多嘴,劝小主离北苑的人远些。” 两位北苑的妃子被她草草带过,并未细说,在大倾女子一出生若生在好人家有个姓已是极好,民间女子的名字是出嫁那日由家中长辈或是出嫁后由丈夫决定,只有像木归宜这样的官家女子才会一出生就有名有姓。 而那些没有姓氏的女子,多半是父不详,或是被剥夺了姓氏的奴籍。 “在宫中首先最讲究位份,虽然大倾自开朝一直呼吁一视同仁,但贵贱还是有的,故而在宫中,一个“正”字却是极为重要的!小主身在官家自然是属“正”的,可那些民间秀女或是宫女则要从最底层的从六品苑人开始。” 赵嬷嬷说到这停了停,“宫中四苑,东苑是君上饮食起居处理政务之所,西苑乃太后太妃的居处,南苑是官家秀女住所,分十四个品阶,其中自是皇后最为尊贵,为正一品,当然皇贵妃也属正一品,但仍不及皇后,一般情况下,皇后与皇贵妃是不会同时存在的,接下来则是四妃,贵淑贤德为从正一品,再来是四夫人为正二品,然后是三妃从正二品,这里要与小主细说一下,所谓三妃与四妃可是不能同日而语,打个比方……” “就像粮食与衣裳吧,粮食也不过比衣裳紧要那么一点点罢了。”木归宜淡淡的道。 她不知怎了,突然就说了那样失礼的话,房里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赵嬷嬷似乎还没见过如她这样的,一时不知怎么接口,脸色却是沉下去了。 “啊,本朝向来看重农业,君上一直提倡节俭,粮食较之表面的衣裳的确是重要些呢,今年四海升平,连往年闹腾的黄河都安安分分呢!”心思急转下,燕燕脱口便想为木归宜开脱,赵嬷嬷又瞪了她一眼,恢复到那严肃的面容。 “是呢,君上勤勉,”这话听得她有些心慌,赵嬷嬷的目光十分严厉,出口的话也不似刚才那样慢条斯理,“小主若有什么不当的心思,老奴劝小主还是歇下吧,要知道君上是何人?一般俗物如何敢比?更别说和君上穿同样的衣裳,吃同样的粮食!” 木归宜的脸蓦地苍白下来,赵嬷嬷见目的达到,也没再说其它,只是自顾自继续讲位份的事。 而此刻,一旁的燕燕也是一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之前尽管她再三强调“王命不可违”,但是心里仍是有些拎不清轻重。 现下被赵嬷嬷警告如同醍醐灌顶,君上是万人之上,是天之骄子,生来便是与众不同,谁敢与君上相比。 木归宜命中注定是君上的女人,哪怕有朝一日被废,日后死了她也是葬入妃陵,一辈子到头,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 009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三妃之下为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都属正三品,然而九嫔中以昭仪为尊。五仪,从正三品,分别是婉仪芬仪芳仪德仪顺仪,同理也是以婉仪为尊。之后是正四品婕妤,然后便是四小仪,小仪小媛良媛良娣,从正四品,小仪为尊,正五品贵嫔,从正五品嫔,正六品贵人,从正六品美人,正七品美人,从正七品宫人。”赵嬷嬷虽面上不显,但依然心情不好,公事公办的把位份干巴巴地念了一遍。 看气氛仍是凝滞,昭昭赶紧打岔笑问,“敢问嬷嬷,那北苑又是如何呢?虽然小主身份尊贵不用懂,但我们这些做婢女总还是要了解一下的,好嬷嬷,就当是行善吧,提点下我与燕燕,不知可否?”看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揪着裙子,想来也是十分紧张的,赵嬷嬷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两名丫鬟,也没有拒绝。 “北苑里专门空出一块地拨给那些民间秀女住,位份最高为一品容华,之后从一品室林,二品御女,从二品采女,三品娘子,从三品答应,四品常在,从四品选侍,五品更衣,从五品侍人,六品奉人,从六品苑人。” “谢嬷嬷指点。”昭昭感激的一福。 “嬷嬷有劳了。”燕燕屈膝一礼,又偷觑赵嬷嬷的脸色,仍是恼怒的,而木归宜垂下的美图中,隐隐有水光打转。 这日的课程便在这尴尬的气氛中结束,这是她第二次真正感受到所谓的天家无情,那时的燕燕,现在看来也是天真的,人都是这样,自以为天真不再,但是没有经历风雨洗礼,岁月积淀,那股子浮躁又哪是那么容易去了的呢? 连续半个月的讲习,木归宜也没有再挑事,而赵嬷嬷真正要教导*的其实是燕燕和昭昭,木归宜到底是世家大小姐,一应礼仪没多大变动,稍稍注意些细节就好。燕燕和昭昭每日*练如何对着贵人行礼,如何回话,如何奉茶,如何伺候用膳等等,最痛苦的是其实这些燕燕算是比较熟悉的,偏偏要装作一窍不通的陪昭昭耗着。 逝者如斯夫,时间不会等,更不会回流,所以转眼离入宫的日子很快不过三天了。 这天燕燕端着晚膳走进这座小院,迎面的落英拂上她的面,抬首望去,今夜的月像个害羞的闺中小姐只露出半面,虚弱的微光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闭上眼,她能感觉到柔弱的花瓣轻轻落在她的发上,面上,肩上,又随她身体的轮廓滑落,原来已经到了花落的时候了。 自从木归宜成了小主后,这座被她取名为桃花面的小院就仿佛成了木府的禁地,除了燕燕与昭昭这两个已经被记名的陪嫁丫环,其他人连木太傅木夫人都不被准许进入这座小院。 当燕燕端着晚膳走进木归宜的闺房时,她正站在窗边,怔怔地望着夜色里的落英,那张宛若天人的面上木然的,就像一座精致的美人玉雕,再美,也不过是死物。“小姐?”走近了,她才讶然发现,木归宜的妙目里没有映出窗外凄美的夜景,而是一汪看不到底的漆黑死水,那样僵直的姿势,那般空洞的眼神让这以往只是幽静的小院,看起来像是死的,变得诡异。 “燕燕,今天是初几了?” “小姐,已经十二了。" “十二?”她幽幽叹道,“那么就三天了。”木归宜回转过身,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藕色薄罗长袍,“燕燕,把窗关了吧!” “是。”燕燕放下手中的红木托盘,走到木归宜刚刚站着的地方,从这里看去,那微弱的月色下,小楼前的桃花林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残花在枝头苟延残喘,落花太伤,让人不忍再看。 终于,十四到了,一月中月亮即将最圆的日子,一位宣纸太监领着两位小太监来到了木府,木府阖府上下聚集在前厅听旨。 宣纸太监手捧乌黑的圣旨,一位小太监将手上捧着的软垫躬身放到木归宜的面前然后退回去,她扶着身旁丫鬟的手跪到软垫上,见一切就绪,宣纸太监扯着尖利的嗓音,“木氏归宜及木府上下听旨——” “微臣木家骅携阖府上下听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木氏听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一品大员,木太傅之女,木氏归宜,容颜姣好,姿容出众,宛若天人,世所少有,深得孤心,擢封为正二品夫人,封号夭华,赐住落珠殿,钦此,”念完圣旨,宣纸太监将圣旨卷好,脸上露出谦卑之色,“娘娘,快快接旨吧!” “木氏归宜谢主隆恩。”她,不,夭华夫人伸出双手高举过顶接住那卷乌黑色的绸缎,宣纸太监顺势将她扶起,脸上的笑容越发献媚,“娘娘真是一笑倾人国,莫怪有着天大的福分,之后杂家还请娘娘多照拂了。”夭华夫人低垂着头,淡淡道,“公公客气,是归宜该请公公照拂。” 那宣纸太监不知怎的,居然也不急着走,一直拉着夭华夫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燕燕偷眼看去,木太傅那张脸却是前所未有的黑了下来,看着夭华夫人的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这圣旨古怪,宣旨的人也古怪,她从没听说过哪个新人一入宫便封了正二品的夫人之位,哪怕是那些所谓的表姐妹,也不过是正五品贵嫔,且通篇下来全是夸夭华夫人如何貌美,不合常理,而且这宣纸太监忒会睁眼说瞎话,夭华夫人从始至终眉毛都没舒展过,就这么乱夸一通。 若被有心人打探到,那夭华夫人还未入宫便已是四面树敌,不知这是君上的怜香惜玉还是辣手摧花。 最后,宣纸太监走了,连带着赵嬷嬷一块走了,而赵嬷嬷走时那了然的一眼撇得燕燕心头一阵乱。而木太傅走时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开了,倒是木夫人趁机抓着夭华夫人说了好一会话,细细叮嘱入宫后如何如何等等注意事项。 三月十五,这天桃花面里的人早早地起来,而宫中女官在昨日就把夫人的一应宫装首饰送到。 夭华夫人在司宾司派来女官的服侍下穿戴好,上着月华锦衫,下着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外套缂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腰上系着的绶带上一三彩五尾的鸾凤绣的栩栩如生。 一头乌发被梳成简单却又不失贵气的倾髻,用珍珠发带押发,发髻上的水晶扇形簪上的流苏垂至肩,一边插了两枝镏金点翠钗,另一边则是那支喜鹊登梅簪,一朵粉色月季花在鬓边盛开,耳边配了一对翡翠耳坠,颈上戴了一串南洋珍珠项链,腰上垂下珍珠璎珞,手腕上套了一对金镶玉嵌珠宝手镯。 卯时,司宾司的女官已经退至门外,院门传来太监特有的尖利嗓音,“旭日东升,良辰吉时,请新人下楼。” 夭华夫人倚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却没动,而是转头对她道,“燕燕,把窗打开吧!”彼时,燕燕也已经换上了宫女的装束,头发梳成垂挂髻,简单的橙色发带,一边簪了朵绢花,一边戴了支青玉笄。 推开窗,窗外只剩下空空的树枝,通往院门的红毯将满道的落花给遮掩,夭华夫人低低吟咏着,“三月东风透骨寒,残花零落铺满道。无奈人间春尚早,深院风光怎自傲?”叹罢,夭华夫人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走了,该走了。” 木归宜就仿佛一夜成长了,眉间已无往日的梦幻烂漫,多了些沉静婉约,走动间,头上的水晶流苏摇曳,迎着东边升起的旭日折射七彩的光晕。 010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踏出家门,木太傅领着全府跪在门口恭送,而夭华夫人没有回首,只是高昂着脸,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来。 坐在接引的马车里,夭华夫人的脸色一直淡淡的,双颊上的胭脂像涂在面具上一般,“燕燕,”她突然开口,“你说我这辈子还出得来吗?” “娘娘,”燕燕顿了顿,“这话以后别说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趁早打碎的好,否则在这宫里,以后她的性命恐是堪忧。 夭华夫人眼里是一片清明,可面上显出几分哀戚,她不禁软了心肠,昭昭此时却开口道,“娘娘,切记你可不是孤身一人,木府上下的前途也好,性命也好,可全都寄托于您一人身上!” 夭华夫人闭上一双美图,不愿再开口,燕燕此刻才第一次认真打量昭昭,她乍看只觉得是清秀,可细看却又有一股冷艳,虽与木归宜同岁,但这心思却是少见的深沉。 一路摇摇晃晃终于看见那道朱红的大门,马车不急不慢驶进那道门,燕燕的心里无端的一紧,恐慌、不安此刻统统浮上心头。 听得那声沉重的关门声,她脑海中却回荡起夭华夫人的问话,“这辈子,我还出得来吗”,宫中有明文条例宫女到二十五岁就放出宫,但就是在木府那小小的一方天地,多少稍有姿色的丫鬟们被木夫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嫁人发卖。 以夭华夫人现在的“荣宠”,若到时候不加以收敛,只怕很难活到二十五岁。随后,她又强迫自己停止想这些,现在才刚刚开始,且那位对那些被利用过的“棋子”都是不错的,只要“棋子”们安分。 马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便停了,有太监在车外恭请新人下车,大倾王朝推崇孝道,当今皇家更是以身作则,故而所有入宫的新人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面见当今珝月,有专门的太监来引路。燕燕扶着夭华夫人下了马车,看见早一步的昭昭往一位太监手里塞了一块碎银,笑着要他路上照顾点云云。 所有新人都聚过来,一位一直站在一旁有些年纪的大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上前一礼,“诸位新人,太后娘娘在西苑待凤宫中备下宴席,三位娘娘也已经在宫中等诸位新人请安,诸位新人请随杂家来。” 穿过一道门,就看见一排鸾轿按照位份高低候在那,扶着夭华夫人上了鸾轿,燕燕与昭昭一人一边的走在轿旁,眼下已经入春了,可天气依旧尚有些干寒,因而嫔妃们坐的鸾轿四面放下了厚厚的锦帘,再放下一道竹帘。鸾轿由四名小太监抬在肩上,稳步走着。拐过一个弯,走进一处小型花园,四通八达的小道铺着鹅卵石。 在这座宛若迷宫的宫城里七拐八绕的,终于看见了西苑,而在苑门那已经有三架鸾轿停在那。 为了显示对长辈的尊敬,每个到这里的人,无论身份高低,一律下轿,步行进待凤宫。燕燕扶着夭华夫人,跟在领头太监身后跨过西苑的大门,入眼的是一排紫藤花架,浓密的枝叶到了夏日也是个凉爽的好地方。一路往前,就见一碧池里飘着水葫芦,几条锦鲤在碧绿的叶下沉浮,碧池上横跨一弯曲的白玉桥,过了桥待凤宫就在眼前。 走至正殿,高悬的匾额上书“眠月殿”,听得夭华夫人一声低叹,“做了皇后又有什么意思呢!”女子的青春易逝,在这后宫中,女人只能在正值芳华绝代时就拼命捞取名利,一路爬上皇后的宝座,才算是暂时安定了。 那时候作为一国之母,青春不再了,红颜照镜,却不见当年的倾城容颜,可还要继续算计,防着别人算计自己的座位。做了一国之母又如何? 到殿门口,却有了新的问题,按宫规,只有在妃位以上的妃嫔才可以带宫女女晋见,除了皇后、皇贵妃可带两人,其她人都只准带一人。正当燕燕纠结时,却感到夭华夫人死死抓住她的手,而昭昭已经先一步退开,这便是示意她跟进去了。 入殿,妃嫔按位份高低排列立在珝月面前,宫女则退到待会嫔妃就坐的座位旁,一切就绪,听的一声“跪”,满殿的人齐齐跪下,拱手下至于地,引头碰地即起,口呼千岁。 “平身,”有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嗓音,淡淡的隐隐透着一股威严以及锐利,燕燕忍不住偷眼去看眼前的老人,一头灰白的发髻上戴着九尾凤冠,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庞,望之如四十许人,可细看她眼角的皱纹,松弛的嘴角还是很明显。一袭暗红的云锦宫装,那迤逦的后摆上一只金色凤凰驾着九彩祥云,头朝下,九尾朝上,似要寻一梧桐枝停驻。 不经意对上那双微阖的眼眸,里面的烁利精光让她一惊,竟忘了反应,良久才反应过来,急忙垂下眼帘,冷汗浸透身上的衣裳。宫规规定宫女无资格直面贵人,只能垂首望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算来这是我第三次见到这位珝月太后了呢! “行了,见过你们的几位姐姐吧,流苏。”漫不经心的语气,让人觉得这位珝月太后十分高深莫测,一位站在她身后的嬷嬷上前规矩的一礼,“奴婢贱姓于,见过诸位娘娘,诸位娘娘万福,”约莫四十的年纪,脸上和婉的笑容让人看着很舒服,“请容奴婢斗胆为诸位娘娘引荐,”只见她侧身向左一福,“这位是王贤妃,” 诸人对这目前宫里位份最高的女子行礼,“都是自家姐妹,都起来吧!”婉转柔和的鹂音,一只纤纤玉手凌空虚浮,燕燕的目光却落在她腰间垂下的绶带上,五彩六尾的鸾凤正引吭高歌,“这位就是夭华夫人吧?妹妹果真是国色天香,我可喜欢得紧,有空多来我宫里坐坐。” 夭华夫人的声音如平静的湖面,波平如镜,无悲无喜,“蒙姐姐错爱,只要妹妹有空,一定登门拜见。”不等王贤妃继续说话,于嬷嬷已经继续接下去,见她反身向右一礼,“这位是温玉夫人。”满宫的新人转身再次行礼,却只听一声嗤笑。 “母后,儿臣前日就听说京城三大才女俱在此次秀女之列,不知是哪三位?”娇俏的音色,却是睁眼说瞎话,选择性遗忘了之前的复选,太后不答,反是王贤妃“噗嗤”一声笑道,“妹妹也真是,才女之首就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咦,这位啊?”听声音似乎很无辜,眼下算是明了了,这王贤妃和温玉夫人是联合要给新来的一个下马威,一个两个都没有要人起身的意思,在场新人维持弯腰屈膝的动作,腰背发僵,那两人一唱一和还在继续。 01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胡闹!”不轻不重,却宛若平地惊雷,其中的威仪令在场的人都下意识地一缩,“呀!”队伍后方传来一声惊叫,原是在末尾的倪才人跌倒在同排的吴才人身上,不等上面发话,立刻有一旁侍立的宫女上前将两人扶起来。没理会这点小状况,珝月太后太后侧过脸问道,“妍妃呢?又病了?” “回母后的话,昨儿个妍妃妹妹就使人来说,她回去后就病倒了,一时半会起不来了。”王贤妃起身揖礼,笑容可掬,相对的温玉夫人的表情就显得可怖了,“哼,平日里就‘病倒’,一有事就冒出来蹦跶,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病!”这话是暗指妍妃装病躲懒,不尊敬太后,可是温玉夫人你忘了吗,当初下旨的是太后啊。 珝月太后太后以手扶额,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在叹气,这就是王温两家最出色的晚辈?挥挥手,示意于嬷嬷继续,于嬷嬷低声应是,才对左侧再次行礼,“这位是青贵嫔。”又是转身一礼,转来转去,转的人头晕,燕燕瞧见那青贵嫔急忙起身还礼,这才想起夭华夫人比她的品阶高出不止一阶半级,而夭华夫人侧过身算受了半礼。 这番下来,在珝月太后太后示意下,所有人终于各自入座,夭华夫人坐在王贤妃与谦贵嫔之间,对面是青贵嫔。 新人们落座后,燕燕倒可以把所有人的状况瞧个仔细,王贤妃头戴精致的牡丹花冠,穿着简约的古烟纹碧霞罗衣,配以散花如意云烟裙,清丽雅致的妆扮称得她婉约柔美,唇角总是扬起,引得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可眼底的深沉泄露她并非如表面那般亲和。 而她对面的温玉夫人,梳着高高的飞天髻,用粉色珍珠发带束发,戴了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瑶,另一边对称地插了一对宝蓝点翠珠钗,又簪了一些蓝色的绒花。 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眉间点着扇形花钿,凌厉的眉眼,又在鼻唇线条的柔和下,生成一种别样的娇媚,耳上金镶红宝石耳坠,与粉颈上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圈相配,一套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臂上挽着碧绿轻纱披帛,左手套了一个金镶玉嵌珠宝手镯,腰间同样垂下一条绣三彩五尾鸾凤的绶带,柔和的打扮却硬生生给她显出盛气凌人的感觉。 至于青贵嫔,梳了简单的圆心髻,只戴了两只珐琅银钗,并两朵水仙绢花,尽管五官清丽,但是眉宇间笼着一股轻愁,上着浅黄广袖上衣,下着碧绿水雾裙,束腰显出她纤细的一道柳腰,腰侧垂着一个金镶紫英坠子,像片半枯黄的叶子,作为一个宫妃她素净的过头,可这幅装扮衬得她颇有些楚楚可怜的韵味。 而入宫前,赵嬷嬷也说过这位青贵嫔,君上的第一个女人,是个通房,君上娶了现在的王贤妃和温玉夫人后,念及旧情,才收她为妾。因而,这青贵嫔实是所有人中最年长的,已经二十有三,比君上还年长了两岁。 这顿饭没有谁是吃得下了,都是看别人夹了一筷子,自己再夹一筷,磨时间罢了,这样子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才在珝月太后太后示意下散了。 走时以夭华夫人、青贵嫔为首,至于王贤妃和温玉夫人有宫务处理留了下来,剩下的就自觉排成两列走出眠月殿。走前,王贤妃又拉着夭华夫人说了会体己话才放人,于嬷嬷奉命一路送到苑门,待所有人都各自上了鸾轿,于嬷嬷垂首恭礼直到最后一辆鸾轿出了苑门三尺远才回去。 再次走回到那座小花园,却见一小轿拦在路前,一着粉色蝶戏水仙裙衫,梳着元宝髻缠着珍珠发带的女子斜倚在一旁假山石上,两个小太监正捣弄着那断裂的轿杠。见到鸾轿队伍,那粉衣女子并两名小太监赶忙下跪行礼,“小妾见过夭华夫人。” 其实看着那小轿燕燕已经明了这是一名北苑的嫔妃,这也是这宫中的隐形规矩,正经的世家大族的秀女都是坐鸾轿,由四名小太监抬在肩上,且轿子由上好的梨花木为料,轿子一公尺长,一公尺宽,一公尺半高,三面皆开扇形窗口。 而小轿则差了许多,仅两尺长,两尺宽,一公尺高,只坐的下一人,由两名小太监一前一后抱在腰侧,小轿仅左右两个四方窗口,一竹帘作轿门,夏日闷热,冬日冰寒。 夭华夫人掀起绣着三彩五尾鸾凤的轿帘,道:“起来吧!”燕燕上前去扶她,近看才发现她狼狈下的美丽,月眉弯弯,秋水剪瞳,琼鼻红唇,是个少见的美人胚子。起来时感到她有一半重量压在燕燕身上,待站稳后,反倒她先收回自己的手,燕燕这才注意她站姿不对,人有些歪斜,夭华夫人又淡淡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其她的呢?” 那宫妃垂首一礼,却明显晃了晃,“来时轿杠断了,小妾因此不慎扭伤了脚,落后了,一时不察,拦了夫人的路,请夫人宽恕。” 这里无论去南苑还是北苑都是必经之路,可是北苑的嫔妃是没有资格与正经秀女平起平坐的,故而也是免去参拜太后这一环,且新选的民间秀女要一月后才从侧门送入宫,然后再正式拜见太后、君上、帝妃,想起她的自称,眼前之人就是贞娘子无疑。 就在此时,却听一隐含不满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怎么回事,为何不走了?”回头一看,后面一串鸾轿都堵在那,问话的是一宫女,燕燕瞥了眼她青色的短褂,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鸾轿,却见跟在后方的第二架鸾轿,轿帘被人微微掀开,那皱眉望向这边的不是青贵嫔又是谁。 “问你话呢!”那宫女居然上前推了她一把,燕燕趔趄几步,火气也不住上涌,但那宫女显是骄横惯得,颇有得寸进尺之势,一清脆的嗓音插入,“织云,别同旁人一般见识,先问问状况。” “是。”织云干脆的应声,不屑的瞟了燕燕一眼,而她按捺住自己,告诉自己不能给夭华夫人再添麻烦。冷眼看她旁若无人的走过,连对夭华夫人的鸾轿也视而不见,忍不住握紧拳头,抿了抿唇。 “这位青衣的妹妹,你难道不知道这鸾轿中坐着的是什么人吗?!”她特意加重了“青衣”二字,织云果然一脸不忿地转身瞪我。宫里的宫女按所服侍的主子品阶,身上的短褂大致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而燕燕身上穿着一件橙色短褂。 “织云见过夭华夫人。”忿忿不平的,草草一矮身就自行起身,她挑眉冷笑正要发作,却见眼前闪过一人,随后“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织云的尖叫声,是昭昭。 “下作东西,居然敢着宫服,你当这么多贵人是眼瞎的吗?你这样一个逾矩犯上连宫规都不懂的模样,哪位贵人会有你这样的近侍宫女?”织云捂着脸,泪湿眼睫,难以置信的看着昭昭。 01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是呀,不知是哪来的下作东西!”这原该是很动听的声音,此刻因为隐忍而扭曲。循声望去,正是跟在夭华夫人后面的鸾轿,那挑起轿帘,小脸气得通红的,正是谦贵嫔顾雪芊,燕燕与昭昭俱是一礼。 “奴婢见过谦贵嫔。”顾氏雪芊,其父从一品九门提督,即齐国公嫡长子,顾世恩,其母乃先皇三女,如今的绣婉公主,因此她得封谦郡主。 只是看她身边侍女的模样,便知她多么担得起这一“谦”字。正所谓先入门为长,即使青贵嫔身份低微,她也不该越礼,至少明面上,贵嫔之中当以青贵嫔为尊。 一声冷哼,谦贵嫔瞪了她们一眼,并未理会,直接向织云发难,“下作东西居然敢挡娘娘的路,霜儿还不把这丫鬟拉下去!"被叫到的宫女明显一愣,然后走至夭华夫人的轿旁一礼告了声恕罪,就要去拉织云。 “挡了阿宜的路真是该死啊!”悠然自得,宛如淙淙涓流般流过,却让燕燕打了个冷战,而同时所有的太监迅速稳当的放下鸾轿,跪倒在地,她虽是背对,但这宫中唯一能自由走动的男子的身份却是猜都不用猜。 迅速回身想去扶夭华夫人,反而不慎踩到自己的脚背,倒抽口气,听到一声不合时宜的“噗嗤”声,她下意识瞪过去,却只看见一男子一袭黑袍,以金线绣九龙翱翔于天,头上一顶九龙冠,沐浴在这满园春色中,文质彬彬,温润如玉的气质与这严肃的黑色却是有些不相称。 “奴婢(才)/臣(嫔/宫/小)妾叩见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这呼声中,燕燕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赶忙下跪,那不相适应的“噗嗤”声再次响起,可她已经不敢再抬头去查看是何人。她的目光所及也只是夭华夫人那云纹缎裳的衣角,此刻却有一袭黑色侵入。 “阿宜,地上凉,别累着,”温柔的轻声细语,像是对待宝物一样,她明知会有所安排,却不想会来的这么快,正不安慌乱间撞上昭昭瞟过来的眼,同样充满了不安,那低沉的声音继续道,“阿宜怕是还不识去落珠殿的路吧,孤陪你去,可好?” 嘴上的话听着温文尔雅,却瞄到夭华夫人脚下踉跄了一下,随后迤逦的绣三色五尾鸾凤的后裾与那黑色相应,缓缓而去。 燕燕有些焦急,按理新人入宫,有三天的打理适应的时间,三天后,才会正式按品阶拜见君上,给君上一个印象,然后新人要沐浴斋戒九日,之后便是听诏侍奉。 “燕燕,”昭昭的声音有些颤抖,“走了。”虽然她强作镇定,但是额上的冷汗显出她内心的恐慌。 燕燕茫然起身,脚下有些虚软,只知道低头走在空空的鸾轿旁,抬眼偷觑前面那一对璧人,手上忍不住绞着衣带,万一……万一这事传出去,世人会怎样非议她?尤其是那些谏官,藐视规矩,红颜祸水这还是说的轻了,要是…… “表哥,”这娇腻的声音伴随一阵香风自她身边刮过,前面的人被迫停了下来,所有人也只好停了下来,却是谦贵嫔上前拉住沧皇,“芊儿受了委屈,怎么表哥也不替我伸张伸张?” “哦,这样啊,”沧皇似是感叹,“若不是芊儿提醒,孤都忘了。” “表哥……”谦贵嫔的声音里尽是得意,却不想接下来沧皇悠然开口,“顾氏妄自尊上,不守宫规,冲撞夭华夫人,即可起降为正六品贵人,褫夺封号,禁足思过三月,抄写《女则》、《女诫》各三百遍。” “什么!”谦贵嫔,不,顾贵人的音调顿时拔高,一脸的难以置信,别说是她,在场的所有的人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洛氏自开国以来,那些与皇帝有血缘关系的郡主哪个不是从正五品贵嫔开始做起,无形中就替她们开了后门。 今天,真的是百年来的头一遭,还罚的是这样重,夭华夫人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赶忙跪下,鬓边的流苏叮铃作响。 “君上,臣妾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君上!”其她人见在场位份最高的都跪下了,也跟着跪下。 一片碧绿绸裙从燕燕身旁划过,“君上,”文文弱弱的声音是青贵嫔,“此时罚新人怕是不吉,且三日后……”她语音未尽,仅为了提醒沧皇,他的声音也有了几分迟疑。 “那依怡人之见,该当如何?”青贵嫔变得有些慌乱,“这……这……嫔妾……” “九日后再罚,”又一道声音插进来,燕燕用眼尾偷觑,那人梳了一凌虚髻,簪着一镶蓝宝石的银梳并红梅金丝镂空珠花,额前一水晶遮眉勒,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清丽的五官在一众千娇百媚中却是显得平淡无奇,甚至是十分逊色,内着青绿齐胸襦裙,外着一袭蓝色雪纺纱衣,张氏雪莲,正五品贵嫔,封号怜。 此刻怜贵嫔那张巴掌大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清澈的琉璃瞳此刻因坚持而熠熠生辉,为那张平淡的脸平添几分姝色,“不如九日后再罚。” “呵~”沧皇笑道,“那就依雪莲所言,九日后再罚,谦贵嫔还不谢谢雪莲。”暂时被保住位份的谦贵嫔却并不高兴,冷哼一声,居然转头就跑了。 头上无形中传来一股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来,冷汗从额上不停冒出滑落,膝盖也不停颤抖,几乎跪不住,良久才停到沧皇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看样子,孤罚的还是太轻了,梁雨安,”一中年大太监应声直起上身,“将顾氏雪芊降为从正七品宫人,以后无诏不得面圣,令她搬至北苑冬宫里的品香弄,闭门思过每日定时请安也免了,省的她小家子气冲撞了太后。” “诺!”响亮的应声,一名原该荣宠加身,风光无限的谦贵嫔如今就成了南苑最底层的顾宫人,一辈子都不得面见天颜,一名年华正好的少女的青春就此葬送,且冬宫的品香弄与冷宫就只隔了一条御河,这般境遇与打入冷宫何异。 “阿宜跪的累了吧,来,起来,”温柔呵疼的语调,沧皇亲自弯腰将夭华夫人扶起,“走吧,孤带你去看看落珠殿。”燕燕恍惚的站起来,木讷的跟上,回想起之前的圣旨,加之今日的百般怜惜,沧皇分明是要夭华夫人坐实这红颜祸水的名头,也给了前朝诘问盘查木太傅的理由。 若……若沧皇想要的达到了,夭华夫人的下场……她不敢想,只暗暗祈祷沧皇看在夭华夫人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能网开一面。 01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落珠殿,乃是原越国国主的皇贵妃,兼先帝宠妃,赭衣夫人吴氏的避暑小院,在御花园广阔的莲池中特别填平,堆积出一块小岛题为“无穷碧”,一座精致的别宫便建在那湖中心。 与其它清一色红墙绿瓦的宫殿不同,白色大理石为墙,剔透的水晶瓦为顶,四角飞起的屋檐下分别挂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珠下又缀着刻成莲花状的黑曜石底座,底下悬着蓝田玉铃,周围围绕着一座新移来的梨花林。 落珠殿四面环水,往来只能靠小舟摇曳,当一干人等随驾走至池边,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已经候着了,从侧面的扇形窗户望进去,里面一干桌椅家具齐全,俨然就是一处小型的憩所。 “来,阿宜,小心些。”男子温柔关切的话语,低沉和暖的声音很容易就让人陷进去,可此刻燕燕只感到浑身冰凉,手中的衣带已经被她揉捏的不成样子,沧皇难道真的容不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吗? 踏上落珠殿时,扑面的梨花,在林间只露出一个檐角的宫殿,回荡在耳旁清脆的铃声,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落珠殿在民间又称亡国殿,然而与民间口耳相传的金碧辉煌不同,这儿却是个极雅致的地方。 拂开南海明珠珠帘,里面却极简单,柔软的波斯地毯铺满整个宫殿,几座美人屏风将这里隔出正厅、侧厅、卧房、书房等,一抬头,可以看见绘着装扮华丽的飞天舞蹈壁画,站在殿中朝四面看去,可以看到御花园各处胜景。 身在其中,白苏燕却想到以前随着夭华夫人和木夫人去听戏的“照花台”,依水而搭的戏台子,伶人在台上唱曲,水中倒映着伶人的影像,别有一番趣味。 在正厅落座,两队宫人便跟进来。 “奴才刘福气携阖宫奴才叩见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金安。”一中年大太监领着一班小太监上前打千行礼,而另一队带头的大宫女亦是领着人上前行礼,“奴婢春华携阖宫奴婢叩见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金安。” 沧皇握着夭华夫人的双手,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温和,“这几个人是孤特地为阿宜挑选的,若是阿宜用着不喜欢便把他们打发就好。”夭华夫人站起身来,用力抽了抽手,一阵环佩叮当后,终是放弃。 “君上觉得好那便是好的,臣妾谢过君上。”说着便这样跪了下去,而沧皇依旧执了夭华夫人的手,深情款款,“阿宜喜欢便好,孤政务繁忙,不能时时刻刻来看阿宜,阿宜可不要怪孤。” “臣妾不敢,君上应当以国事为重,与之相比实臣妾不足挂念。” “阿宜花容月貌,孤怎会忘怀,也罢,孤明日再来看你。” 在一片恭送声中,沧皇终于放开夭华夫人的手,而夭华夫人白皙的腕上被勒出一圈红痕,等沧皇的小舟远去,夭华夫人一声低叹,“都起来吧,以后我随身事物一应由燕燕,昭昭服侍,你们其他人就各司原职便好,退下吧!” “诺。”除了燕燕和昭昭,一应宫女太监退出殿外,夭华夫人转身在主位坐下,一双翦瞳望着殿外的梨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自说自话这许久,真是好本事!” 直到夜里,才明白什么是“亡国殿”,点上烛火,盖上琉璃灯罩,整座宫殿就“活”过来了,白色的大理石映射着夜明珠绿莹莹的光芒,映到水晶瓦上在夜色中居然折射出七色霓虹,天花板上的飞天自上而下舞蹈而出,绕着落珠殿旋转翩飞。 夭华夫人唤燕燕时,她正目瞪口呆,怔愣半响,回神见她纤眉微皱,忧虑仿若雾霭凝结在眼底。 “把烛火灭了。”燕燕敛襟一礼,低声称诺,吹熄烛火,即使如此,殿内那或大或小的夜明珠也将整座宫殿照得透亮,显得这座白色的宫殿越发晶莹剔透,无愧于“落珠”之名,无愧为“亡国殿”。 隔日,因昨夜的“灯火通明”,夭华夫人几乎没怎么睡,于是今天便起晚了,一直睡到辰时。 在燕燕和昭昭刚刚服侍夭华夫人用完早餐,刘公公就涎着笑脸来禀,“娘娘,苍嫔娘娘与云氏求见,现在正在殿外候着呢!”她们怎么会来?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云氏不应该正在家里备嫁,而苍嫔不应该正在整理自己的宫室? “昭昭,把东西撤了,”夭华夫人以绢拭了拭唇,又吩咐道,“再让厨房做些点心,泡壶新茶来。” “诺。”昭昭应声,挥手示意几个小宫女把东西撤了,然后领着她们往后头的小厨房去了。 夭华夫人向刘公公颔首,他便出了宫门去请人,很快两个窈窕的身影便出现在宫门口,左边那个内着齐胸瑞锦襦裙,外披绛紫色烟萝纱衣,梳着双刀髻,额发上左右对称一对攒珠青玉笄,戴了一支嵌绿松石花形金簪,姣好的唇微微上勾,自有一股大气的是苍嫔。 而右边的,一袭素雪绢裙,外罩云纹绉纱袍,梳了简单的倭堕髻,螓首低垂,头上的蝴蝶流苏簪衬着外头的阳光折射出一抹光点,就是云氏了。 两人走到近前,苍嫔只矮身行揖礼,那云氏居然直接双膝一跪行了一个空首大礼,夭华夫人起身亲自将云氏扶起来,“云姑娘何须行此大礼,来,坐。” 昭昭回来时,苍嫔、云氏已经落座,夭华夫人浅笑盈盈与两人客套,“可能昨夜夜里着凉,今日起晚了,让两位看了笑话。” 云氏急忙起身一礼,“是臣女叨唠了娘娘,还请娘娘怪罪。” 苍嫔倒是不紧不慢曲身一福,“嫔妾仰慕娘娘风姿已久,故而今日迫不及待就来拜访娘娘,请娘娘见谅。” 夭华夫人微倾身,遥遥虚扶,“快快请起!” 两个小宫女也是机灵,立马把两位娇客扶到座位,昭昭趁机带着刚刚的几个小宫女进来,向在座几位按位见礼,“启禀娘娘,新进的六安提片已备下。”夭华夫人一颔首,燕燕和昭昭便分别给苍嫔和云氏奉茶。 “贵主子,请用茶。”燕燕矮身双手将茶奉至齐眉,苍嫔将茶接过,听见三声瓷器刮擦的声音,之后便是她慵懒的一声感叹,“好茶!” “云姑娘,请用茶。”那边昭昭给云氏奉茶。 “谢谢。”低低的一声,在这空旷的宫殿中却是奇响,昭昭愕然,一时忘了礼数,偷偷抬眼看过去,入眼的容颜仿佛是用淡墨勾勒出来的,每一笔的纹路都是那样清晰,却仿佛隔着一重又一重的江南烟雨,朦朦胧胧的。 云氏捧着茶盏将它放在案上,并没有用,明明是失礼的行为,由她做来却并不让人讨厌。 014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两名贴身宫女低垂着头退回到夭华夫人身后, 苍嫔放下茶盏,“对了,娘娘可能不识得云姑娘,她是云翰林的四女,乃京城三大才女之一。”苍嫔的确不同于一般大家闺秀,即使坐着,她的脊背也挺得笔直的,像一株苍松,浓眉大眼,胭唇皓齿,一举一动都有股英气。 而云氏一直垂着头,听到说她,才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冲夭华夫人又是一礼,“臣女惭愧。” 夭华夫人笑容不变,看着云氏突然风马牛不相及的来了一句,“燕燕,昭昭,把帘子都放下来吧!”弄得两人俱是一愣。 “诶,”,苍嫔摆了摆手,“娘娘的落珠殿四面环水,风光灿烂,何必让垂帘遮了眼呢?” 夭华夫人低垂着眼,以指拨弄着茶盏,“可能是伤风了,觉得有些潮冷,燕燕,昭昭。” 被点名的两人分别领了两名小宫女将大殿四周的月白纱幔垂下,在燕燕将紫竹帘放下时,却见一艘画舫在湖上悠悠荡着,隔得远看不见里面的人,但那站在船头的人身上掺了银丝的红色短褂却明显是沧皇身边的侍女。 重回到夭华夫人身后,殿外微波粼粼,梨花随风飘舞成雪,落珠殿剔透的水晶瓦在殿内折射出霓虹,而三人一言不发,夭华夫人漫不经心的以指拨弄茶盏,苍嫔则慢条斯理的以盖抹去茶沫却不饮,云氏仍然沉静安然垂头端坐,像在认真观察杯盏的花样。 又过了一刻钟,夭华夫人端起茶盏,素手掀开杯盖,轻轻抹去茶沫,吹开茶叶,抿了一口,看着杯中倒映着的霓虹淡淡道,“本宫身子不适,苍嫔的宫室想必还没有整理好,云姑娘不期也要出嫁,本宫就不便再留你们了,昭昭,送苍嫔和云姑娘出去。” 苍嫔放下茶盏,扶着身旁宫女的手起身,那边云氏无视了宫女搀扶的手自己起身,两人向夭华夫人一礼,就退出去了,昭昭也紧随其后。 “走得到是干脆呢!”夭华夫人望着苍嫔她们渐远的船影幽幽道,“燕燕,在正门那摆一座屏风,我累了。”燕燕给一旁的两个名为柳枝柳叶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就扶着夭华夫人转进后堂。 那日匆匆吩咐厨房做的小点心,苍嫔与云氏是不凑巧,没能用上,而夭华夫人又没什么胃口,便一挥手全赏给落珠殿里的下人。 三日,转眼即过,很快就是新人面见君王的大日子,又将是一番争奇斗艳,各色美人的如花容颜在这暮春时节又是另一番风光。 今日,夭华夫人还未起,一艘船影却自晨雾中飘荡过来,一名嬷嬷领着几名宫女,或捧着繁复的宫装,或捧着精致的首饰头面,或捧着上好的胭脂水粉,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全穿着掺了银丝的赤红短褂。 燕燕与昭昭急忙迎上去,向这名嬷嬷齐齐见礼,那嬷嬷淡淡笑道,“我听暮雨妹妹讲,娘娘身边有两个机灵的小丫头,想来就是你们俩了。” “嬷嬷过誉了。”紧张,很紧张,燕燕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当今君上身边有两名奶娘,齐家朝云,赵家暮雨,上次是赵嬷嬷这次是齐嬷嬷吗? 齐嬷嬷也没再多说什么就直奔主题,“娘娘可起了?” “还未起,不知嬷嬷前来是有什么吩咐吗?”她捉摸着吐字,看能否多拖点时间,给夭华夫人一个缓冲的机会,齐嬷嬷以帕掩唇一笑。 “我来不为了今日吗,”说着侧身把她身后的东西显露出来,“陛下特地吩咐尚功局、尚服局连夜赶出来的,在这宫里可是独一份呢!”燕燕搭在腰间的手不禁握紧,这独一份的宠爱在她看来如同催命的毒药。 就在她还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搪塞,值宿的柳叶就一边跑过来,一边冲这边喊,“燕燕姐姐,昭昭姐姐,娘娘醒了,正找你们呢!” 燕燕看了眼天际半露的晓日,寅时三刻,平日夭华夫人睡再早也要到卯时正才堪堪会醒来,这种时候没人吵她,娘娘自己根本不会醒。 “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着齐嬷嬷自顾自带着人往里走,燕燕和昭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面面相觑,若拦了她们,便是夭华夫人好大的气性,连底下婢女都这么张狂,若不拦,燕燕怕夭华夫人又要被她们折腾了。 而纠结许久的结果却是两名名义上的贴身大宫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木然的跟着,刚到寝宫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杯盘摔碎的声音伴随夭华夫人急促颤抖的声音,“滚……滚……我要你们滚!全滚!” 此时此刻,燕燕也顾不得齐嬷嬷的脸色,直接就往寝宫里冲,把昭昭甩在后头。 落珠殿以屏风隔成一个个房间,她穿梭在其中,就像在一个迷宫中,绕过一个金丝楠木画百花齐放屏风,只见地上一片杯盘狼藉,连那小几都被掀翻在地,而夭华夫人以手扶额,趴伏在矮榻上,青丝逶迤,身上裹了一件玫红软毛披风,内着一套白色真丝寝衣,只称得那张小脸越发苍白,双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 “归宜,归宜,你怎么了,归宜?!”她,白苏燕慌了,真的慌了,也顾不上什么了,赶忙扶住那满脸痛苦的人,她看着带着一群侍女走进来的齐嬷嬷,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但看着她的眼神冷得像冰。 落珠殿,民间又称亡国殿,而有些学者又称之为怨女殿。 吴氏佳人自深闺,十六方知春满园。百花朝节初出门,一舞名动满京城。 一道黄纸迎贵妃,当今刚过六十六。落珠清寒透骨凉,可怜可惜天上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夭华夫人木氏,恃宠而骄,目无宫规,纵容婢女,藐视天颜,罚闭门思过三月,抄《女则》、《女诫》、《女训》各百遍,罚侍婢杖责三十,入北苑司服居服役,钦此。” 那三十杖打在身上,或许是神思游荡,到没有预计的疼,这三十杖是他对她破坏他计划的惩罚,也是警告,可白苏燕心里只充满对夭华夫人充满担心与愧疚。她亲手将夭华夫人推进这个吃人的皇宫里,亲手把将她当成知心人的归宜送进他们的大网里。 之后,夭华夫人被禁足于落珠殿,而燕燕则被丢进北苑司服局里的下房,一个向北不见光的房间,被褥潮冷,而她一日三餐与汤药由同房的人带进来,但她这个伤患吃得最多的还是别人的残羹冷炙,伤口好得很慢。 白日里,就剩她一人躺在房里,白苏燕便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当初,那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娃娃,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袍子,会扯着她的裙子喊她苏姐姐,向她撒娇要糖、要风筝,会闹脾气耍心眼让她和她拉勾勾,说好要一辈子保护她。 而四年前,随着父帅一起去那个伤心之地时,还答应过很快会回去的,结果回来后,却是处心积虑变成这副模样来算计她。 “燕儿,接过这柄匕首就容不得你后悔了,燕儿!” 015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当白苏燕能起身时,立刻便被安排上工,每日寅时正就往司衣司,做些浆洗工作。 第一天是最苦的,一群人三三两两围着一口井,不停地搓洗衣裳。 她是新人,不仅因为手脚慢被管事嬷嬷训斥,而且有些老人会趁着白苏燕不注意扔一件两件到她这。往往是她刚洗完一堆,回头一看又是一堆,呵,想她白苏燕以前跟着父兄上战场时也没这么累吧!而暂时的,在不知道那位的态度以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喂,新来的,把这叠衣服也洗了,动作快点,知道吗?”一盆衣服就这样大刺刺放在她面前,眼前的女人,穿着浅紫的短褂,一看就是侍候北苑新人的宫女。 粗略扫一眼,这一大盆衣服里,只怕全是这些宫女她们自己的。扔下衣物,那宫女转头就走,白苏燕擦了擦汗,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干活。 好不容易将那个不知名的侍女的衣裳洗完,一回头却多出了好几盆衣裳,错愕、委屈、不忿在她心头轮流交织,想她戎马数载,眼下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个死丫头,手脚怎么那么慢?想不想吃饭了你!”管事嬷嬷一指戳在她头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怎么,你还委屈了你,动作快点,快!” 白苏燕咬了咬唇,感受那些窃喜、幸灾乐祸的目光,她的沉默引来管事嬷嬷更多不满,“干嘛,你还不服气了?”感到肩上被用力的一拧,下意识地一缩,“死丫头,还敢躲?”管事嬷嬷一手拽住白苏燕,一手接连在她背上揪了好几把。 “哟,崔嬷嬷,精神气儿这么足,在教训人呢?”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崔嬷嬷赶忙拽着她一块跪下去,“老奴见过窈室林、见过贞娘子。” 被拽着跪下,周围东西又多,膝盖直接磕上盆,将盆子打翻,泼了她自己一身水,连带弄湿了崔嬷嬷的裙摆。 “你个死丫头!”崔嬷嬷拽着她的手又狠狠拧了我一下,白苏燕垂着脑袋,眼前一片模糊,一双粉底绣鞋走进了我的视线,“这丫头是新来的?” “回室林,这丫头是半个月前犯了事被罚到这里的……” “半月前,这么说来是夭华夫人身边的宫女,”清泠泠的声音,同时一双紫色绣鞋亦挪了过来,“你把头抬起来。”深呼吸几次,将泪雾眨去,她才抬起头,目光平视至两人的腰部。 “这规矩倒是不错,”先前说话带着调笑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孩子我挺喜欢的,会些针线吗?我那正缺个做绣活的。”数道嫉恨的目光投过来,这些人她现在才发现居然一个都不认识,呵,事先没拜码头,被欺负了也是活该。 “奴婢谢过窈室林,”白苏燕整理了下情绪,俯身磕头,抿了抿唇,“能蒙室林青眼,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奴婢进宫时日短,比不上各位姐姐稳重,才会被罚到这来学规矩,奴婢的规矩还没学好,所以……请室林恕罪。” 说完,又磕了个头,窈室林有几分错愕,再问了一遍,“你真的要待在这?” “是,况且奴婢并不擅针线。” “罢了,”那双粉色绣鞋开始往门口走去,“我不过随口一问。”那双紫色绣鞋停了一会,打量的目光像要将跪着的人看个对穿,最后在窈室林催促下也缓缓向门口过去。 过了一会儿,崔嬷嬷起来呵斥,“行了行了,看什么看,都起来干活,一个个耷拉着脸,有本事让南苑的贵人看上,一群目光短浅的东西!还有你,赶紧去换件衣裳,想生病偷懒啊?” 白苏燕努力扯了扯嘴角,尽力露出自然的笑容,低眉顺眼的道,“谢嬷嬷。” “谢我?哈,我崔氏管司衣司浣洗这块多年,你是第二个向我道谢的,你谢我什么?”崔嬷嬷的声调不阴不阳的,听不出喜怒,没想到一句客套话竟然触了这老人家的禁忌。 她思量着,斟酌着语句开口,“奴婢进宫日子短,刚刚若没有嬷嬷照应,怕是要得罪贵人……” “得了,少灌迷魂汤,嬷嬷我不吃你这套,再不去换衣裳就别换了,毕竟这宫里宫女多,病死你一个也不算什么,哼!”崔嬷嬷白了她一眼,就走了,周围的浣洗宫女都发出嗤笑,一个个交头接耳,眼珠子避也不避的盯着白苏燕。 “看她那样,马屁拍在马腿上,活该!” “就是,谁不知道崔嬷嬷最讨厌这套。” “蠢货,自作聪明,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可以当第二个室林吗?” “来这半个月都不见她对我们问过好,一副清高样,给谁看呢?” “嘘,别说了,嬷嬷在看呢!” 回到房里,扫过那张通铺,同屋另外三个人白苏燕现在居然想不起人长什么样,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什么。 打开衣柜在自己的包袱里翻找外衣,不知摸到什么指尖一疼却也没见血,凭着感觉她小心把东西摸出来却是一个荷包,拿起来沉甸甸的,获罪宫女不许带任何财物,莫非,一个念头子脑中闪过。 将荷包拿到房间里唯一有些光亮的窗边,一个旧的脱线了的白底以苏绣绣紫燕穿柳图案的荷包,打开荷包,里面放了几根簪子、钗子,三个成色有些杂的玉镯子,一些碎银,几盒胭脂,还有三张纸条子,多日忍耐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爹……哥哥……”这个荷包是十年前娘亲手给她做的,含了她的名姓,吸吸鼻子,抹掉泪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家没有软弱的人,我知道的,哥哥请放心。” 想是她这些天钻进死胡同里令哥哥担心了,才顾不得会不会暴露给她费心送财物纸条,闭了闭眼,先前白苏燕懂却不愿去承认,眼下这般,怕是那位给她的警告处罚。 放好荷包,换好衣服,回去将几大盆衣裳洗完,照例错过晚饭的饭点,扶着酸软的腰肢走进房里,桌上一片狼藉,连像模像样的一碗饭都没有,白苏燕拿起一双看上去没用过的筷子,想吃上几口冷菜,不想过度劳动的手抖得连筷子都握不住,掉在盘子上发出“喀拉”一声。 “哼,不过这点衣服就连筷子都握不住了。”说话的人因长期劳动,看上去像三十多岁了,在另两名宫女簇拥下输了个凌虚髻,白天为了方便干活,宫人按规定只能梳双螺髻,更不允许妆扮,但夜里无事,便有宫女偷偷涂脂抹粉来打发时间。 016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努力控制手指的颤抖,白苏燕笑着扶桌起身,“是妹妹不好,惊扰了几位姐姐,妹妹在这里给你们赔不是,”说着向衣柜走去,翻出白天的荷包,“妹妹这有些小物件送予几位姐姐,权当妹妹之前病着时姐姐们的辛苦费。” 一人送了一盒胭脂,她恰到好处的露出小心翼翼的赔笑,“还请几位姐姐莫嫌弃妹妹礼轻。” 坐在右边的圆脸宫女拧开胭脂一看,惊喜道,“这颜色看着好正!” 注意到中间的宫女脸色不虞,圆脸宫女偷偷瞄了她一眼,笑容僵在脸上,想来三人中带头的是她,白苏燕笑着又拿出一只珐琅银钗帮她戴上,“这支钗子不是什么贵重的,配姐姐正好,请姐姐笑纳。” 中间的宫女对镜看了看,面色稍霁,她赶紧趁热打铁,“之前妹妹不懂事,没有正式拜见几位姐姐,妹妹贱名燕燕,就是檐下的那种鸟儿。” 中间的宫女点了点头,开口道,“我叫黄莺。”圆脸宫女马上接口,“那巧了,我叫燕儿,也是屋檐下的那种小鸟的名字。” “那可赶巧,”再度拿出一个玉镯子,颜色有些斑杂,但在她们这些下人之中却是极不错的了,“这镯子是我姐姐留下的,既然我们名字相似,我就厚着脸皮喊声燕儿姐姐了。” 白苏燕一面说,一面将玉镯子套上燕儿的手腕,看她兴奋地摩挲着玉镯,也不介意是“死人”用过的。 “那自然!那自然!”她接口极快,像是怕白苏燕反悔一般,左边的宫女是三人中长得最好的,她见白苏燕看过来,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我叫画眉。” “没想到我们一屋都是鸟儿呢!”燕儿显然十分兴奋,也没注意措辞,黄莺白了她一眼,再度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极力控制双手颤抖,脸上却小心赔笑的小女孩,目光落到她手中已经脱了线的荷包上,一时感觉十分复杂,“你这荷包看着很旧,可料子却是极好的,这是谁给你的?” 来了,白苏燕压下心底的喜意,努力控制面部表情,微微蹙起眉,露出几分勉强,“妹妹娘亲家里本是开丝绸庄的,可十年前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妹妹就被卖进木府当丫鬟,这荷包是我娘给我绣的,是妹妹唯一的念想了。”半真半假的谎言,才是最让人信服的。 “那你以后岂不是没了去处?”画眉今晚脸上第一次出现大幅度的表情,皱着眉,眼中露出几分同情,白苏燕适时眨了眨眼,泪湿睫羽却又强忍着不哭出来,看着甚是让人心疼。 “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在意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不说了,”白苏燕拭了拭眼角,露出大大的笑容,颇有强颜欢笑的意味,“说多了扰了姐姐们的兴致,妹妹不才,之前只做些梳头抹脸的活计,不知有何可为姐姐们效劳?” 黄莺对镜照了照,摸了摸头上的珐琅银钗,“不了,天色不早,你们赶紧睡吧,我去出恭,马上回!”说完起身便走了,燕儿仍兴致不减的把玩玉镯,画眉则默默的收拾着小几上的胭脂水粉。 一直接近子时,黄莺才偷偷摸摸的回来,而从她急促的呼吸,轻快的脚步,便可以听出她心情极好,甚至是兴奋的。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借着外面的一点点月光,拆下发饰,小心翼翼的放好,然后便躺下翻了个身便睡过去了。 寅时正,各个屋子都点起油灯,所有宫人都开始梳洗,看见画眉提起墙脚的夜香出门,白苏燕也紧随其后,在拐角处追上,抢过她手中的夜香,“眉姐姐,让妹妹来吧,妹妹得你照顾半个月都没能替你做些什么,这些小事让妹妹来吧!” 画眉迟疑了一下,“那就有劳了,我先去端早饭。” “等等眉姐姐,”放下夜香凑近画眉,拉过她的手,白苏燕自袖口暗袋摸出包着碎银的帕子塞进她手里,压低声音,“昨夜唯独只给了眉姐姐一份礼,妹妹过意不去,所以……” “别!别!”画眉赶忙推拒,“你以后可没个去处,该给自己留点,真的!” 反手将她的双手合进掌心,白苏燕诚恳的说道,“眉姐姐,妹妹年纪还小,以后的日子还长,你就当这是妹妹提早给您送的红包可好?”画眉闻言,有些迟疑但还是受了,“那我就谢过妹妹了。” 到了茅房专门用来宫人倒夜香的粪桶边,她谨慎打量周围确定没人,才将藏在腰带里的三张纸条拿出来撕碎,扔进粪桶,将夜香倒进去,又拿了一旁的舀子忍着恶心在粪桶里将纸屑搅散,搅得看不出来才离开。 为了防止泄露宫闱秘事,宫女入宫后与外界的联系是完全隔离的,私传消息不管内容是什么,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哥哥这次为了她,冒险给她又送消息又送首饰钱财,一方面为了让她白苏燕振作,帮她解决眼前的困境,也顺路表示敲打,让她端正态度,正视自己的身份,明白谁才是她们该效忠的主子,另一方面也暗示木府的事可以撒手不管了,并保证他一定会保下木归宜的,而白苏燕则有新的任务需要去完成。 这些纸条上涉及前朝秘闻,藏身边终是个祸害,而她现在身份所限,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空间去烧字条,处理纸灰。 后宫从不缺有心人,若有意,管你是纸条还是纸灰都是证据,前者是绝对的赃物,后者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烧成灰干嘛,明显心虚。 另外,宫中御河虽多但人也多,就怕有人无聊站御河边,万一被有心人看见捞了去,总能查到你这来。想来想去不如撕碎扔进每天定时会拉出宫的粪桶里,就算再有心也不至于往粪桶里瞧吧? 回去后,同屋的三人都围坐在一张木桌子边吃早膳,白粥咸菜配馒头,而白苏燕看着白粥咸菜搅拌在一起的样子,总会想起之前在茅房的作为,胃口全无,草草啃了一个馒头就跟着去司衣司干活。 依哥哥递来的消息,黄莺年岁最长,有几分冷静,但有个在司乐司的姘头,常以起夜的理由出去幽会。 燕儿嘴甜,有些小聪明,却是个贪财的,只要谁给的恩惠多,谁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而这画眉平日里沉默寡言,在她来之前一直备受欺负,且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年事已高的爷爷。 宫人虽然每月有份月例,但是到二十五岁放出宫以前压根就碰不到实质的银子,宫人的月例都是按六局上报的月奉表,查看有无过错,然后记录在册,到出宫那天才会发放到宫人手里。 可是她画眉需要碎银疏通关系,好在轮休时偷偷溜出宫看爷爷。 三人都已经年过二十,最小的燕儿最迟大后年就会被放出宫,换句话说,她最长有三年时间去完成现在手上的任务,而同屋的人是最能发现白苏燕这些小动作的,当然这三人都不傻,都不会在这个即将出宫的节骨眼上到处去乱说什么。 当然,没被发现最好,万一被发现了,在宫外动手总比在宫内来的容易,一应身后事也更加容易处理。 017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因了昨日的孝敬,在白苏燕被欺负得狠了,黄莺会出来稍稍维护,让其她人有些错愕,黄莺是有几分泼辣的加之资历长,大多宫女都会给面子。 偶尔有敢硬碰硬的,她看着情形如何,怕事情闹大引人注目,便笑着接下活。一开始还引来黄莺不快,白苏燕就暗示她去看一直盯着这边看的崔嬷嬷。 一天下来,较以往算轻松了,黄莺护着,画眉偶尔还会帮忙搭把手,至少没错过今天的饭点。 晚饭后,白苏燕和画眉两人在小院井边一面洗碗,一面闲聊,聊着聊着便聊到出宫以后的事上了,白苏燕豁达的一耸肩,混不在意的道,“我反正没有去处了,就在这宫里终老了,至少宫里不用愁衣食住行这些琐事。” 她的自嘲惹来画眉一声轻叹,“这样也好,尽管你是被君上罚到这的,但是怕就怕娘娘的娘家人拿你出气,在宫里小心谨慎些,至少无性命之忧,你若出宫,无父无母的,怕是死了都没人察觉。” 擦干手里的碗,看不过她的漫不经心,画眉四处瞟了瞟,见没人注意这边,就凑近她咬起了耳朵,“远的不说,就近的提一提,崔嬷嬷你可知道本是谁的宫女吗?” 白苏燕配合的摇了摇头,画眉再度打量了四周,压低声音,“崔嬷嬷本是先帝一位废妃身边的陪嫁大宫女,是那妃子娘家府上的家生子,然妃子不知何故惹恼当时正值盛宠的赭衣夫人,直接被先帝打入冷宫,不多久就郁郁而终。妃子娘家人不敢对先帝有所不满,只好拿崔嬷嬷一家出气,打死她父母还不解气,把崔嬷嬷当时才七岁的弟弟,扭送进宫做了太监,还托关系对他们姐弟百般为难,直至妃子娘家彻底失势。” 她配合的微张口做诧异表情,画眉又继续问,“你可知崔嬷嬷熬了多久才熬出头?”白苏燕再度摇头,画眉做了个口型,‘十三年’,她瞪大眼,难以置信,画眉拍了拍她的手,“还有你以后也少对崔嬷嬷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她不爱听。” “谢姐姐提点。”白苏燕手下伙计不停,心里却想着纸条上关于崔嬷嬷的内容,大致和画眉说的差不多,但更详细些。 崔嬷嬷本名崔意,进宫后更名心音,乃先帝废妃,从正二品茹妃,刘氏身边的大宫女。 茹妃父亲乃前正一品靖忠侯,入宫后一开始亦是受百般恩宠,一年内生下现在的雨安王和佑安王,先帝大喜直接封为从正一品淑妃,仅次当时的倩贵妃,吴氏。 一时之间也可以说是宠冠六宫,而起因却不过是年幼的佑安王打翻先帝御赐倩贵妃的汤羹,刘淑妃当即被先帝斥责,直接降为从正五品嫔,褫夺封号,打入冷宫,两个皇子被抱到无法生育的倩贵妃膝下。 刘嫔也不是病死,而是先帝口谕赐三尺白绫,除了崔嬷嬷,其他伺候的宫女太监一应全部处死。 唯一的独生女不明不白的死了,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死了,就你一个活着,那这个人自然成了靖忠侯一家泄愤的对象。 崔嬷嬷的父母遭到严刑拷打,活生生被折磨死,而她家里唯一的独苗,崔嬷嬷的弟弟——崔志,靖忠侯竟把他买进小倌楼,不顾稚子幼龄,强行接客。 这般折腾了孩子一年,靖忠侯仍不解气,把奄奄一息的崔志扔进宫里做太监,托关系送给宫里一喜欢折腾孩子的老太监那里。 崔嬷嬷为了唯一的弟弟,上门毛遂自荐成了老太监名义上的“干女儿”,在这宫里一直熬,熬到老太监死了,熬到靖忠侯一家获罪流放,她自己也熬成了姑姑。 之后崔志在他姐姐照应下,也熬成了带班太监,可因了早年的折腾,今年才三十四岁的崔志活像是个五六十的风烛老人。 而当初靖忠侯流放的理由更是好笑,养女不教,为父不贤;私设刑堂,打骂家生子,为主不仁;窥探宫闱,为臣不忠,故全家老小流放千里,至梅镇服苦役。 伴君如伴虎,最是无情帝王情,这其中牵涉多少无辜才让先帝扳倒了当时手握十万大军的靖忠侯。 往事暂且不提,不过崔嬷嬷的软肋很明显就是这个崔志了,作为太监他可没有到了二十五岁就放出宫的恩典。 而一个带班太监,不大不小,可要无缘无故的消失也不容易,故而崔嬷嬷费尽心思捧了一个窈室林出来,想借他的手将崔志“罚”出宫。 窈室林不负期望,短短两年,无子无嗣,从一个从六品苑人蹿到现在的从一品室林,只差一步便是北苑至尊,只要南苑不来找她的麻烦,她在这北苑就是隐形的“皇后”。 可窈室林转头就把对崔嬷嬷的承诺忘了,并没有任何的为难,相反她派人给崔志延医问药,还提拔他当了她绿意殿的总管太监,把崔嬷嬷牢牢攥在手里。 熄了灯,躺在冷硬的通铺上,侧过身面朝墙壁,在脑中分析着目前宫中的局势。 至少目前看来,当今并不是个贪慕女色的,后宫里的女人在他刻意引导下隐隐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南苑不必说,以王贤妃为尊,温玉夫人与她本就是表姐妹,是珝月太后太后和珍太妃娘家出色的晚辈,王温两家的姻亲已经保持了三代,不但在朝堂,连在后宫也一直是抱团在一起。 现在中宫之位空悬,珝月太后仍旧执掌凤印,王贤妃主事,后宫里又只有王贤妃生了个帝姬,南苑其她人更是连孕信都没有过。 温玉夫人和妍妃都有个协理的名头,其中温玉夫人惯看王贤妃脸色行事,妍妃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进宫以后,就只在婚后隔天拜见太后,之后就闭宫养病,除非太后君上召见,别人等闲见不上一面。 妍妃的娘家又已经倒台,唯一的哥哥虽有个将军的名头,手上却并没有多少实权。 青贵嫔是君上第一个女人不假,一开始就空有个通房的名头,王贤妃与温玉夫人相继进门后,更是被忘到脑后。若不是当今登基时,太后和大臣们逼得紧,他压根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个女人。 君上以国丧为先帝守孝为由,不敢想自己快活,不然岂不是不孝,而大臣们再劝便是不忠,不忠不孝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谁敢在说什么? 倒有人想提,沧皇却说念着青贵嫔多年侍奉的情分,封她为正六品贵人,赐封号青。这便是青贵嫔的用处,正如夭华夫人所说,真念了她的好,怎会放任她无名无份的过了那么多年? 018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至于新人,归宜……白苏燕翻了个身,闭上眼强迫自己去想其她人,新人之中,那个苍嫔恐怕跟她是一样的,而其她人短时间内也成不了气候,南苑依然还是王贤妃独大。 过不了多久,苍嫔会是另一股势力,与王温二人分庭抗礼,最后妍妃这般“病”着倒也算是隐藏的第三方势力了。 北苑这边眼下却有些微妙了,皇家尽管一再强调一视同仁,但是民间秀女升迁真可谓是难于上青天。 南苑嫔妃看着前朝局势,或升或降,北苑这边大多没有娘家可依靠,完全只能靠母凭子贵,生一女升一阶,生一子则是两阶。 想从从六品苑人快点升到一品容华,唯一的捷径就是连着生六个儿子。而无论南苑还是北苑,都有志一同的在子嗣上面把的很严,可想而知,大多民间秀女可能直到死都是后宫最底层的从六品苑人。 因沧皇二十岁整诞和这次大选,按例都要大封后宫,除了王贤妃,其她人都是连升了两阶,就算如此,北苑这两位一开始所处的位份也是极为微妙的。之前也提过,贞娘子是奴籍出身,哪怕被临幸了也是没有资格获封的。 贞奴的来历,还要追溯到沧皇十九岁那年,因为政事不顺,醉酒在洗浴的天门宫里,还临幸了一名女奴,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这女奴还有孕了,君上还要力保孩子,无奈隔了很久的兵马制度改行又提到了日常上。 那名女奴便是贞奴,而皇家哪怕再子嗣凋零,也决不允许有奴隶的血统混入,顺其自然的,贞奴的孩子没了,因了这次流产,她伤了根本,永远都不能当一名母亲了。权当补偿,沧皇废了她奴隶的身份,破格封贞奴为四品常在。 窈室林的经历更是夸张了,托崔嬷嬷谋算之故,她还真入了沧皇的眼,第一次临幸就被封为从五品侍人,由于尚寝局全是君上的人,事后揉穴避孕,赐药一次都没断。 眼看子嗣上无望,窈侍人先是侥幸救了落水的琈郡主,特封三品娘子,又偶然发现御花园有毒蛇出没,封从二品采女,加之两次大封…… 作为一名原司衣司的浣洗宫女,窈室林身边可用之人出乎意料的多,若说她背后无人绝无可能,她背后之人是谁,白苏燕肯定要查。 而眼下最首要的事,是让窈室林没有精力去搅和南苑的事,最快的方法是令她折损一名有用的棋子,同时北苑出了一名可以威胁到她的宠妃。听闻新进的徐苑人颇受沧皇的青睐,接连召幸了三次了,那么……崔嬷嬷。 今日吃完晚饭,黄莺再次梳妆打扮一番,“出恭”去了,燕儿跑出去窜门,就剩下白苏燕和画眉在房里对着灯火做针线活。 画眉手中缝制的衣裳明显是一件男式的棉衣,宫女按规定春夏秋冬各两套,每年都会有新衣裳按人头赐下,所以除了尚功局其她人根本碰不到布料针线。 因而这又是宫女们的共同的秘密了,司彩司的绣娘若是活计太多不能按时做完,就会在院门系上一条红色丝带,若有意就可以上门讨活干,报酬则是按你完成的数量折算成尺数,之后绣娘就会帮你偷偷扯几尺布。 画眉便是这其中的常客,加之她针线确实不错,不少绣娘都乐意找她帮忙,而白苏燕最近也以打发时间为由一同接了些活计。收了线头,绞了线,她伸了个懒腰,舒展下久坐发酸的身体,“眉姐姐,辛苦了这些天衣服终于要做好了呢! ” 闻言,画眉脸上也不觉展了笑颜,“就差几针了,还好赶得上。” 白苏燕重新拣了一块丝帕,弄上绷子,开始穿针引线,照着描好的绣样落针,“算算日子,明天就是眉姐姐轮休了,”画眉头也不抬单应了一声,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迟疑,“明天……明天……” 这副做派,成功引的画眉抬头看过来,眼中有几分谨慎与防备,白苏燕急忙摆摆手,“姐姐别多想,妹妹只是想请姐姐明日看看能不能帮忙把我这些天做的针线带出去,找家铺子寄卖。” “嘘!”画眉紧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是起身去把门窗都关好,然后坐到我身旁,压低声音斥道,“你在想什么呢?私卖宫中制品可是大罪!” 白苏燕从绣篮里翻出之前换来的锦帕,已经被她绣了不少花样,“姐姐放心,这些说来不过是司制司的次货,妹妹仔细查看过,并没有什么相应的印记,寻常好点的布店里未尝没有……”画眉眉头紧锁,仍是不赞同,将锦帕夺过扔到一边。 “姐姐,”不等她开口,白苏燕委屈的喊道,红了眼眶,“我只是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寄卖后的银钱妹妹只要三成,必不让姐姐吃亏!”画眉的眉头依然皱着,她咬了咬唇,有些软和,“这……倒不是我不愿帮忙,万一我回来时被查……” “妹妹明白,所以还请劳烦姐姐的祖父,能代为保管,眉姐姐!”白苏燕幻想自己是在幼时向娘亲撒娇,尽管她幼时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晃了晃画眉的手,又急得跺脚。 看着她这副小女儿娇态,加之想起她的处境,画眉一时有些迟疑,微偏首想了想,又翻看了一遍她绣的帕子,还是摇头拒绝了。 白苏燕气馁的耷拉着脑袋,但心里却是松了口气,要是画眉答应的太快,她反而不敢把东西太快交到画眉手上,画眉的谨小慎微才是此事的关键。 第二天,画眉塞了银子跟着厨房采买,偷偷溜出宫去看她的祖父,而白苏燕就像没事的人一样,照样倒完夜香,吃完早餐就去上工。 今日唯一的不同,就是突然来了个满脸急色的小太监,对崔嬷嬷耳语了几句,就看见她的脸唰的白了下来,一言不发急匆匆的跟着小太监走了。 崔嬷嬷这一动作引得院里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胆大的干脆站起来在门口探头探脑,比如燕儿;胆小的只敢偷瞄,或者竖起耳朵听着每一丝动静,像白苏燕这样。 019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别乱看,”黄莺目不斜视,手下动作不停,嘴上的话却是说给白苏燕听的,“想在宫里好好活下去,就要学会装聋作哑,独善其身,三缄其口。” 白苏燕诧异于黄莺的这些话,不是她说错了什么,而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宫女居然会引经据典,还连用三个。 似感觉到她的注视,黄莺绞着衣裳说,“这是我之前遇到的前辈说的,她原是个官宦人家的女眷,因罪充宫为奴。” 白苏燕也没多在意这位前辈,而是思量自己是否露了马脚?垂头继续洗着手上的衣物,燕儿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了回来,“唉,你们说崔嬷嬷这么急是去干吗呢?” “不关你的事,少管!”被黄莺瞪了一眼,燕儿撇了撇嘴,倒也没说什么,开始了工作,她今年已经二十二了,过了三年就可以放出宫了,能活到这岁数都不是傻的,,宫里危机四伏,任何一个秘密都是要人命的。 到了中午,崔嬷嬷还是没回来,司衣司也开始有些散漫,就几个年纪大点的还坐得住,年纪较轻的,性子还不稳妥,开始叽叽喳喳的聊开了。 “要是嬷嬷天天这般就好,每天洗啊洗的,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有人起头自然有人应和,“可不是,今天总算可以偷点懒,手天天泡水里,手都泡烂了。” “得了你,你昨儿个刚轮休呢!”带头的用肩撞了撞之前说话的人,被撞的宫女有对招风耳,埋怨道,“轮休才一天,有什么用?连赖个床都不成。” “就是,一个月才一天,连来事了都要洗洗洗。”说话的人撒气的扔了手上的衣物,捂着小腹,满脸不适,多半是她这两天手一直泡在冷水里,引得经痛了,又不得休息。 “燕儿姐,你说呢?”被突然点名,燕儿头也不抬就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燕儿平日里都是笑眯眯的,对上嘴甜卖乖,对下就占点小便宜,所以在司衣司里人缘还是不错的。可她这句回话确实冷淡了,而几个年轻的宫女却没察觉,只当她心情不好,依然聊得兴奋。 “我说会不会是他那个太监弟弟不行了吧?”招风耳幸灾乐祸的笑出声,平日里崔嬷嬷管得严,不少人积了怨气,来事的愤愤咒道,“最好有事,让老虔婆哭个死去活来!” “够了,别说了。”有个稍稍年长的看不过,而女人来事时,脾气都特别暴躁,来事的大声嚷嚷起来,“要你管,那老强迫仗着自己是管事嬷嬷不把别人当人看,活该捧出个窈室林,被人家骑头上。” 一开始带头说话的看她这样也有些心慌,压低声劝说,“别这样,那个崔志也是个可怜的。” “哟,是可怜的,可怜被她那个没用的姐姐拖累,现在这样不如早点死了好!”说完来事的还大声笑了起来,招风耳明显是个喜欢搅混水的,也跟着笑出声,带头的迟疑的说:“崔嬷嬷莫不是个扫把星,克父母,克亲弟?” 那三人聊得欢,没注意原本散漫的都动作利索的开始上工,门口此刻站着的崔嬷嬷,气得脸色煞白,表情僵硬,活像个面具。三人终于渐渐感到气氛不对,被人瞪视的感觉如芒在背,“崔……崔……嬷嬷……” 崔嬷嬷朝她们大步走去,扬手一个耳刮子打在离他最近的来事的脸上,被打的人直接扑进面前冰凉的水盆子里,另外两个吓得锁在一起抱一块,也不敢去拉她。 崔嬷嬷此刻就像个恶鬼,要将来事的生啖,举起搓衣板虎虎生风的打在她的背上臀上,很快就见了血。来事的一边护着头,往前爬,一边哭喊着,“嬷嬷!嬷嬷!我错了,嬷嬷饶命啊——” 其她宫女看她朝自己爬过来,纷纷站起来躲到一边,白苏燕也跟着黄莺他们站到一边,崔嬷嬷面无表情,看着来时的浑身是血乱爬的样子,眼里甚至浮起愉悦的情感。 她高高扬起搓衣板,忽的一声敲在来事的脑袋上,顿时鲜血四溅,一下子把人打懵,又接连几下都打在头上,来事的一开始还颤抖几下,到后来就动也不动,满面是血,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直盯着躲在一边的人看。 直到“咔嚓”一声,搓衣板竟然折成两半,崔嬷嬷才喘着气停下手来,地上尸体的脑袋已经凹进去一大块,白色的*汨汨的淌着,混进血水里,染成一块一块的红团。 崔嬷嬷拿着半截搓衣板,冷冷扫视在场的人,她的眼神像冰一样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目光最终定在瑟缩抱成一团的招风耳和带头的身上。那两个吓得不停往后缩,眼睛到处乱瞟,就是不敢跟崔嬷嬷对上。 “呕——”身旁的黄莺弯腰吐了起来,白苏燕下意识想上前帮她顺气,却被拉得动不了,转头一看,是燕儿紧紧拽着她的左手,浑身瑟瑟发抖,感觉她要动作,像拽着救命稻草一样,更加用劲。 瞟到黄莺呕吐的东西和地上那团东西,燕儿瘫坐到地上,也呕吐起来,手还是死死拉着白苏燕的手臂。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四五,其她人终于忍不住纷纷吐起来,感觉到崔嬷嬷看过来的眼神,麻木不仁中还有病态的快意,白苏燕任凭身子滑坐到地上,呆呆的看着地上的尸体,回忆自己搅和过的粪汤,干呕了几声。 扔掉手中的半截搓衣板,招风耳和带头的再也忍受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崔嬷嬷冷哼一声,就被一声尖叫打断,燕儿一手指着黄莺一手捂着嘴惊叫起来,黄莺此刻跌坐在地上,她的裙摆下有血水慢慢渗出来,跟地上女尸的血连成一片。 黄莺脸色苍白,惊恐之下,眼一翻就倒了下去,白苏燕一个激灵,爬到她身边,还没碰就被崔默默喝止,“不许动!咯咯咯——咯咯咯——” 崔嬷嬷身子前俯后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珠一动不动盯着满地的血水,快意、兴奋、忿恨,她怕是已经疯了。 白苏燕咬着唇,咬得嘴唇泛白,心里猜测崔志时真出了事,加之这三人以刺激……同时,这也是个好时机,窈室林要失去这枚有用的棋子了。 020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你们两个,”崔嬷嬷蓦地止住笑,指着抱在一起的带头的和招风耳,“把那个扔井里去。”顺着她眼风看到那具尸体,两人再一次惊哭出声,其中一人裙摆渐渐湿透,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你,你,你,还有你,”崔嬷嬷又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们把这里打扫干净,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她踉踉跄跄的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摆摆的往她的屋子走去。 除了被点名的,其他人一刻都不想待在这,互相搀扶着,绕过尸体就跑了,眼看燕儿拉着她要跑,白苏燕赶紧反手抓住她,迎来她的尖叫挣扎与扭打,一把捂住她的嘴,燕儿的动作渐渐小了下来。 白苏燕以眼示意躺在地上的黄莺,燕儿点点头表示明白,看她平静下来,白苏燕才放开她,两人合力架起黄莺,把人带出司衣司。 一路过来,也没见个人出来拦,司衣司这边动作这样大,其他比邻的司饰、司宝和司仗三司纷纷关起门来,整个尚服局一点混乱都没有。 架着黄莺回到房间,白苏燕让燕儿去烧些热水,她自己褪下黄莺的裘裤查看情况,流产的胎儿已经有些手脚模样。用随身的锦帕包好死胎,帮黄莺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只等着燕儿打水回来帮她擦身子。 没多久,燕儿端着个托盘,端了盆热水的同时还有一碗红糖姜汤,打杂工人就是病得要死了只要不是什么传染病,就不会有人会给他们请大夫。 两人帮黄莺擦拭了身体,又喂下红糖姜汤,看着桌上的血水和用锦帕包着的死胎,半响回不过神。 “我……我们该怎么办?”良久,燕儿才从唇齿中挤出干涩的字眼,“若是私通便也罢,可……可这是……秽乱宫闱……要是追究……我们……我们都得死!” 说到激动处,燕儿掩面失声痛哭,她熬了这么多年,差三年就马上可以出宫了,她还没有嫁人,她不想死在这宫里!她不想! “闭嘴!今天黄莺只是来了月事而已,她只是被吓昏厥了而已!”被白苏燕的低吼一噎,从没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燕儿仍有些茫然,月事?昏厥? 白苏燕紧紧握住她的手,再度强调,“对,对!只是月事!只是昏厥!”感受到白苏燕抓住她的手腕的地方逐渐用力,燕儿也慢慢冷静下来,重重的点头,胸口几度起伏。 “对,只是月事!只是昏厥!今天最大的事也是死了人,满地的血……”说到这,燕儿不禁打了个冷颤,“崔嬷嬷……她……她不会是……”疯了?最后两个字她做的是口型,今日之事或许会成为燕儿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噩梦。 晚饭时分,画眉回来了,而黄莺醒转后,知道自己孩子没了,整个人都魔障了,只睁大了眼眶流着泪。 而画眉明显感到今天整个院子的气氛都不对,可看着房内三个人,黄莺只管哭,燕儿像极度恐惧着什么,一言不发,唯一看着镇定的白苏燕也是避而不谈。 咬咬牙,想着这次出宫,爷爷的状况已经到了离不开人的地步,雇人又是一笔额外的支出,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详细的她画眉可以不知道,但是出了什么事,牵涉到哪些人她一定要知道! 瞅准白苏燕出门给黄莺洗裘裤的机会,画眉紧随其后,跟往常一样凑到她旁边,低声道:“关于上次的事,”见白苏燕手上动作一顿,知道有门,画眉继续说,“我同意了,只要妹妹信我。” 暗叹画眉的机智,用她最关心的事撬开她的嘴,白苏燕自然得投桃报李一番。 “今日,崔嬷嬷,血光,那玩意,井里。”极短的一句话,就是时间地点人物事情,但足以让画眉明白过来,她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司衣司一共三口井,按班按点固定在同一口井边上洗衣服,白苏燕说的井自然是平日她们用的那口了。 定了定神,画眉到底没有亲眼目睹,最怕的还是鬼神,而不是杀了人的那个。 “一晚上的,应该沉到底了……”画眉这话不知是在安慰白苏燕,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一晚上的,黄莺怎么办?”燕儿不知何时站到她们身后,唬得画眉跌坐到地上,胸口不停起伏,不过这份稳重倒是难得,至少没尖叫起来。 黄莺?白苏燕一时间不能明白过来,燕儿幽幽的道,“她这样,短时间内是好不起来的,如果是月事,也是不让请假的。” “黄莺她怎么了?”燕儿瞟了画眉一眼,缓缓摊开紧握的拳头,竟是白苏燕用锦帕包裹的死胎,“你自己看罢。” 画眉迟疑地接过,入手软绵,有些冰凉,似乎是个圆球样的东西。她刚要解开,白苏燕一只手环上她的肩,将她往她自己那边拉近些,郑重其事的警告,“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能作声,绝对不能!” 解着帕子的手颤了颤,但女人好奇的本能让画眉不受控制的想知道,锦帕摊开,一个圆润的肉球,有股异味,长着几个触角,细看竟像是人的手脚。 尖叫声还没出口便被白苏燕一把揽进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嘴,画眉眼眶湿润,只能发出“唔唔”的几声。受大动作影响,手中的死胎掉进盆子里,在水中浮沉,惊恐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黄莺只是来了月事,一时受到惊吓昏厥,现在正发高烧,没事的!没事的!”温暖的怀抱,耳边不停重复的呢喃,逐渐让画眉冷静下来。 看着在水面漂浮的肉球,燕儿俯身用锦帕把它重新包好,也坐了下来,幸亏白天的事,往日里还有人走动的院子眼下就剩她们三个人。 “黄莺可以“病”一天,但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会被送走,到时候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三人围坐成一圈,燕儿抱着双膝,眼神放空,画眉咬了咬唇,狠下心道,“那就逼她好起来!” 02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怎么做?”这是关键,万一一个控制不好,黄莺受不得刺激寻了短见,那可就好玩了。 “我今天在宫外,看到吴乐师和他妻子了,”画眉的双手揪紧衣摆,眼底划过狠戾,“实在不行,宫里少个人也是常有的事。” “你——”别说燕儿,白苏燕也是愕然,画眉平时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却是下手最狠的那个。 “不然呢?你要给她陪葬吗?”面对画眉的质问,燕儿顿时哑口无言,沉默了,人一到生死关头上,总是自私的,“燕燕,你怎么看?” 皮球又踢给了她,白苏燕抿紧了唇,如果真迫不得已,也是可行的,不过这样就和她的计划相悖。 耳朵动了动,长期的军旅生涯已经让她养成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眼耳口鼻,五官五感,全是她用来察觉敌情的利器,尽管轻微,但是她立刻知道紫藤架后面躲了人。 随风飘来一股血腥味,白苏燕深吸一口气,不用猜肯定是白天多嘴的那两个,多半是搬尸体的时候染了血,想趁着夜里无人出来洗衣裳,真是瞌睡时候,有人就来送枕头。 “对了,死的那个,燕儿你可认识?”不动声色的引开话题,燕儿仔细回忆了一下,良久面色逐渐僵硬,“死的好像是银桂,她姐姐金桂是伺候新晋苑人的宫女。” 这么一提,画眉也想起这么号人物来,“我记得金桂很疼这个妹妹,塞了不少银子,想把银桂也调去银烛弄。” 姐妹情深吗?白苏燕垂下眼掩去眼中的喜意,那可真是太好了! 脑子里瞬间就规划出一个布局,“或许我们可以帮黄莺把病瞒下去,”两人看向她,白苏燕勾了勾唇角,一双眼直直盯着紫藤架,“如果我们把今天死人的事捅上去,只要人证物证俱在,只要我们现在就去找李主司,那么司衣司短时间内就会被封起来,黄莺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不行,时间不够!”另外两个都不是蠢的,看白苏燕一直盯着紫藤架说话,就知道这后面藏了人。 面对画眉直白的否决,白苏燕似苦恼的蹙眉,“也是,万一崔嬷嬷拉出个替死鬼,可不就连累了银桂同屋的两位姐姐,这尸首还是她俩处理的,到时候怕是要枉死。” “这没影的事怎好乱说?”燕儿略提高些音量,尽力放松,让声音不那么僵硬,虽然她很害怕紧张,但是也只能相信白苏燕了。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别忘了当年刘茹妃一事,剩下的何其无辜,可谁叫她撞枪口上了?”画眉恶声恶气的反唇相讥,“到时候只要崔嬷嬷一口咬定,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怪就怪她们自己命不好!” “都是自家姐妹,秋穗和夏荷毕竟无辜。” “什么自家姐妹,人家银桂的正经姐姐可在那受宠的徐苑人那里!” “但是……” “好了,两位姐姐莫要吵了,”白苏燕出来打圆场,“此事宜早不宜迟,黄莺姐姐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起来的,我们快些吧!”三人快速收拾好东西就回房里去了。 不久,紫藤架后转出两个人,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双眼红肿,身上的衣物也是旧的,手上还各自抱了染血的外衫,正是白日里说闲话的另外两个。 秋穗和夏荷本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洗衣衫,不想听到她们三人的争执,越听越惊恐。 “我……我不想死……”招风耳的秋穗说风就是雨,眼泪刷的就掉了下来,夏荷就是带头的那个,年方十八,稍稍冷静些,“不……不会,崔嬷嬷算是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她不敢……” “什么把柄,这算什么把柄,就像她们说的,司衣司是崔嬷嬷的,到时到众口一词,我们百口莫辩!”秋穗这是彻底恼上夏荷了,要不是她挑起话头,银桂不会死,她们偷懒最多挨顿骂,夏荷被这么一说也有些六神无主。 “那……那我们现在……我们去找人说……说黄莺染了传染病!那她们就不能去告密了,对!就现在!” 两人慌慌张张地走了,没注意到身后的那间房门微微开着,看她们跑出了院子,白苏燕合上门,回身冲坐在桌旁的两人颔首。 燕儿与画眉对视一眼,稍稍安心,又把目光转向仍呆怔的黄莺。 白苏燕也在桌旁坐下,手指下意识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这个时辰了,两人往六局主司那去,又抱着一团血污的衣衫,肯定会让人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出了人命。 也幸好六局主司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她们这么闯进去,势必引起混乱,这般就算李主司想压下去都不能。 这便是这宫墙内的潜规则,私底下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无所谓,但千万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也幸亏这两个宫女今天接二连三受到惊吓,否则这么仓促就、破绽百出的谎言还不一定哄得住她们,只要她们稍微冷静些,就知道只要去找崔嬷嬷先一步把她们一屋的人控制了,就没事了。 可惜,今天的崔嬷嬷这一手,彻底让人吓破胆,让她们完全不敢去相信,就算事后冷静下来了,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么她们咬死崔嬷嬷,要么崔嬷嬷弄死她们,不死不休,各凭本事了。 考虑到之后李主司可能会来,画眉便赶紧换了身宫服,散了发,仿佛是准备要睡了,而燕儿推了推黄莺,黄莺却是一点都不理她。 看这情形,白苏燕拦下了燕儿,她们的时间不多,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安抚住黄莺,不如就让她这么痴呆着。 至于死胎,又是件让人头痛的事,一方面这留着肯定是祸患,另一方面黄莺是他的母亲,她们无权处置。 商量来商量去,画眉提议不如扔进拉往碧波司的废料中,一块被烧掉了好。 白苏燕想了想,最后还是做了个冒险的决定,的确画眉的提议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但是长远计,黄莺反而成了不安定因素,会为了她们今天的作为而随时在背后捅一刀。 这边厢她们三人头痛万分,那边厢的李主司更是怒气冲天,这两个宫女抱着两团血衣冲进来时,一通乱闯,闹得整个院子的人都起来了,就算她有心压下这件事都不能。 就如前文所提,只要不摆到明面上来,仍何事都不是事,可眼下,她再想徇私也是不能。 六局主司表面看是恰到好处的制衡,可谁都想抓住机会将对方踩下去,在钱主司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李主司厉声喝问血衣是怎么回事? 一通打骂下来,竟是她手下的司衣司出了事,顿时头痛起来,这崔嬷嬷可是和窈室林有着莫大的关系。 02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而秋穗和夏荷颤抖着跪在一起,挨了一顿打反而清醒过来了,也明白她们大概是被人拿来当枪使了,可现在已经容不得她们反悔了,只能咬紧牙关撑到底。 夏荷更是干脆把金桂也扯进来,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金桂在徐苑人身边勤勤恳恳,就为了银桂这个妹妹,现在人没了,实在对不住人家,才来首告,望李主司秉公处理云云。 的确现在北苑以窈室林为尊,但是最受宠的却是徐苑人,而且以后的事大家都说不准,谁知道徐苑人会不会有朝一日把窈室林踩到脚下呢? 李主司也是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崔嬷嬷是哪根筋抽了,要出气也不看准了人打,徐苑人能笼络住君上,也肯定不是个好相与的,她一个小小的主司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 站在一旁的尚功局孙主司建议,与其在这里耗着,不如先去封了司衣司,然后挨个叫出来审问,之后她们三个再私底下合计。 而尚仪局的马主司却不干了,搬出条例,无论哪一局出事,都要由其他两局协理,以示公正,同时还要立刻上报主后宫事宜的妃嫔。 想到这一出,李主司越发恨死了崔嬷嬷,现在主后宫事的是谁?珝月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就等于是君上知道了,到时候一个处理不好,她这个李主司也别想当了! 与孙主司和一边尚食局的陈主司交换了一个眼神,崔嬷嬷必须放弃!正如崔嬷嬷说过的那样,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女,少了你一个也没什么。 戍时末,李主司由孙主司和马主司相陪,带人风风火火的封了司衣司,以及司衣司一干浣洗宫女的院落。 这般大动静让本就受了一天惊吓的众人更加胆战心惊,一个个连门都不敢开,缩在一起,更有甚者觉得自己吾命休矣,忍不住啜泣。 当搜查的人推门进去,正撞上一名端着盆水往外走的宫女,看着她们来势汹汹,那宫女吓得呆住了,连衣袖浸在水里都没察觉。 领头的宫女,是个姑姑,梳着凌虚髻,深蓝色短褂,眸子凌厉地扫了一圈,四名宫女似乎正准备要睡,一个个都散着发,衣衫不整。 之前的宫女似被吓到,一直没回神,依旧保持那个端着水盆的姿势,而桌前坐着的,正对着灯火在做针线,看她手中的丝帕,明显不是每年的奉例。 “这是什么?”姑姑直接越过端着水盆的白苏燕,抢过画眉手中的针线。 画眉赶紧跪下,磕头认罪,“姑姑恕罪,姑姑饶命,奴婢……奴婢只是想打发时间……所以向司彩司的绣娘讨要了一些伙计……姑姑恕罪!姑姑饶命!” 看她磕了好几个响头,姑姑就把东西扔下了,毕竟这是宫里的潜规则,大家都知道,“行了,下次不可再犯。” 然后又瞟了另外两个一眼,圆脸的坐在床边似在看护躺着的宫女,另一名额上放了快巾帕,蹙着眉好像很难受。 “姑姑,黄莺她今天受了惊吓,有点烧。”跪着的那个低声说道,至于受了什么惊吓,大家心知肚明。 姑姑再度扫了房内一圈,严肃的说,“今儿个,司衣司出了大事,你们待会一个个出来受审,别墨迹!” 说是审,也就是过个场子,雷声大雨点小,当端着盆子的宫女被推上来时,马主司立刻笑出声来,看着这个宫女呆呆傻傻的样子,一直紧绷的神经亦是放松了些,李主司公事公办,问了名姓,以及今天发生了何事。 而这人就是回话的时候,也一直揣着个木盆不放,半截袖子一直泡在水里,被问及司衣司死人的事,她瞪大了眼,一脸惊恐,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看她这表情就知道了答案。 李主司心情欠佳,也懒得再拖沓,直奔主题,“谁做的?” 看那宫女依然呆呆的,顿时火气上涌,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厉声呵问,“我问你谁干的?” 那宫女受了惊吓,鼻子一红,直接伏倒在地,大声号哭起来,就是这样也没忘了抓紧她的木盆子,被她吵得脑仁疼,李主司揉了揉太阳穴,泄气的坐下,摆摆手,“算了,下去吧!” “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怕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心慌意乱也属正常。”孙主司出声劝慰,女官到了她们这把年纪了,家里都有个一儿半女的,看到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吓成这样也忍不住心软。 “是我着急了,”李主司也想起了自己家里那个刚满十岁的小女儿,软了口气,“行了,你别哭了,只要和你无关,你就乖乖地躲在房里别出来就行了。” 那宫女哭声渐小,抽抽噎噎的,磕了个头,抱着个盆子站起来,还撒了些水,就回到房里去了,同房的另一名宫女就被领上来了。 因为黄莺“生病”之故,叫醒了也是呆呆的,无奈她们这一屋就算过了。 直到子时一刻,才审完了一院子的人,而另一边负责打捞的人也派了人来,来的人铁青着脸,屈膝一福,“禀各位主司,井里现在已经捞上来了十来具尸体。” “已经?”马主司抓住这个关键词,而李、孙二人的脸色也沉得可以滴水。 “你的意思是现在还在捞?” “是。”来人将头垂得更低,牙关紧咬,忍了又忍,才没失态的吐了出来。 三名主司又带着人风风火火的往司衣司去了,以上对话她们没有刻意隐瞒,而房里不少宫女都竖着耳朵听着,一时间小院嘈杂起来,哭泣声、叫骂声、敲桌砸椅可谓声声入耳。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响,白苏燕才真正松了口气出来。将袖子捞上来,湿淋淋的布料紧贴着那个圆滚滚的肉球。 画眉拍了拍胸口,低声道,“还好你稳得住,马主司还说你活像抱着个布娃娃死不撒手的小姑娘。” “也多亏一开始眉姐姐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走啊!”白苏燕将死胎从袖子里捞出来,叹了口气,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现在她们房间就算传出什么声响也是正常的,将死胎捧到发呆的人面前。 “黄莺,这个孩子你看看罢,之后……” “孩子!”黄莺“霍”得坐起来,一把抢过死胎按在胸口,失声痛哭,哭花了脸,一直哭到声嘶力竭。 画眉端来一杯水,因为是凉的,所以也不敢斟得太满,“黄莺,冷静下来了吗?冷静下来就听我一句,这个东西留不得。” “你想干什么?你想对我的……唔——”在黄莺打翻茶杯时,燕儿与白苏燕一人一边按住她,白苏燕更用一条手绢堵住她的口。 02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黄莺,我先问你,你今年几岁了?你还有多久才能出宫?吴乐师他知道你有孕吗?”燕儿连续三个发问,个个直中要害,让黄莺稍稍冷静了些,加之她流产后,体质虚弱,很快就头晕眼花,失了力气。 画眉在一旁冷冷补上一刀,“我在宫外看到吴乐师和他的新婚妻子了。” 黄莺瞪大眼,还欲挣扎,燕儿又句句戳心,“他若真喜欢了你,这短短一年,他有什么等不起的?他在意过吗?如果有早偷偷给你送安胎药了,你也不想想你一天到晚洗洗的,孩子保得住吗?” 泪水再次落下,滴在白苏燕手上,滚烫的,既然有了黑脸,她当然是白脸,“不管吴乐师是否真心,不管画眉说的是真是假,眼下你总要早些好起来,不然这孩子岂不白死了?”黄莺彻底软了身子,全靠身后两人支撑。 “孩子总要入土为安,你总不能让他一直都这样吧?”画眉俯身捡起杯子,语调平平,浑不在意黄英的反应。 两人放开黄莺,燕儿扶着她躺下,白苏燕伸手去拿死胎时,她依然紧紧抓着,用力得青筋毕露。 “现在院子被封,我也出不去,就在院里弄个盆栽,孩子就葬里面,你看可好?”白苏燕的话许是起了作用,黄莺慢慢松开了手,喉咙几下吞咽,才哽咽的嘱咐,“用我那个红木首饰盒装了,多放些首饰。” 黄莺说的红木首饰盒是那个吴乐师送的,甚是精巧,表面雕刻了合欢花的纹理,先开里面却有个暗层,上面只是一般的胭脂水粉,下面藏了不少精致的首饰。 按黄莺要求,将几件稍微贵重的头钗留下,白苏燕又垫了层柔软的白纱巾,自己填了个玉镯子,见状,燕儿也加了一支银簪,画眉则是一两碎银,她身上所有首饰都换了银子,用以疏通关系。 这般后,白苏燕拿了个盛汤的海碗,并一把小锄头,在院子里挑了以株矮小的常见植株,连根带土挖了出来,先往海碗撒了一层土,盖过红木盒子,才把植株移了进去。 弄好后就放在窗台上,以便黄莺能看见。 这夜终是过去了,这场局赌得有点大,若不是黑灯瞎火,若不是三名主司之间暗流汹涌,只要一人稍注意下她泡水里的袖子,就是满盘皆输,但同样托她们的福,后面一连串的局怕是都不能用了。 这些天,院落被封,黄莺有了充足的时间休息,可惜条件有限,无论再怎么注意,还是受了凉,这月子病是避无可避了。 眼下,白苏燕也没心思在意黄莺她们了,她愁的是另一件事,她的确猜到那井下可能不止一具尸体,毕竟这座宫城已有近四百年的历史。 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那么多,从手下递来的暗号,三口井竟是有二十来具。她更没想到的是,身为六局主司,平日里争锋相对也罢,居然没个底线,将这事也嚷嚷开了。 皇宫必须永远是高贵、纯洁、美好的象征,而这件事已经算是皇家隐秘了,这一嚷整个院子的人怕是都得陪葬了。 很快就会有太医象征性的上门看几个“病人”,然后这个院子突发恶疾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 同时,白苏燕接到了离开的命令,之前打算借画眉之手与宫外兄长联系也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夜她没有睡,一直静静等到三更天,白苏燕知道她们也没睡,明白怕是瞒不下去了,推被而起,摸索着穿戴整齐。 离开时,画眉沙哑的声音响起,“如果我……麻烦照看下我的祖父,他在月牙巷,最里面最破旧的那一屋。” 其她两人没说话,只听见燕儿压抑的呜咽,白苏燕推门出去,除了那个荷包,什么也没带。 在院门上轻叩,三声长一声短,门开了一边,接应的马车已经在了,人一上车,马夫举起鞭子,吆喝一声,马车便一路摇摇晃晃的往南苑而去。 流萤殿中依然是萦绕不去的药味,白苏燕刚走进来,就有两名大宫女领着一帮小宫女引着她往内殿走去。里面一应事物都已经准备齐全,就等着她这名主子驾临。 去了易容,镜中人的容颜反而是那样的陌生,过分苍白的脸,蛾眉杏眼,琼鼻下是毫无血色的双唇。 “娘娘,先沐浴吧,放松下身子!” 白苏燕即妍妃,低低应了一声,扶着身旁大宫女的手起身转进屏风后,浴桶中装满了褐色的药汁,闻着都有些苦涩。 自她强练缩骨功,每每使用都会疼痛难耐,需要靠药浴来温养骨骼,缓解那种针扎的疼痛、麻痒。 约莫半个时辰,便有宫人鱼贯着提着木桶走进来,左边的舀去凉掉的药汁,右边的将滚烫的液体倒入其中。 泡在温热中,硬是让白苏燕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仿佛全身骨头都折断了一般,又换了一次汤药,那可怕的声响才轻了些。 等药汁彻底凉透了,白苏燕从其中缓缓站起,玲珑浮凸的娇躯,细腻光滑的肌肤,修长的剪影,完美无缺的作品,永远都只能是这幅模样了。 “娘娘,时辰尚早,歇息吧!”张开双臂,让人擦净身上的药汁残渣。 穿好亵衣,白苏燕看着微微亮起来的天空,“夏至,到请安的时辰再来唤我。”夏至即之前被她借了脸的大宫女,担忧的看了主子一眼,低声称诺。 卧在榻上,白苏燕一直难以入眠,只得伏在枕上,闭目养神,卯时正,夏至便进来唤起。 长期的易容加之一夜未眠,脸色越发难看,青白的面容上,眼底的青紫重的像是化开的眼膏,看上去似话本里的女鬼。 因妍妃一直“病”着,一应首饰衣物都是轻简雅致为主,简单的堕马髻,用丝带押发,仅戴一支绿雪含芳簪,上了妆后,稍稍遮掩了眼底的青痕,可仍有长期“病”着的憔悴。 耳悬碧玉耳坠,颈上一串玛瑙项链,齐胸瑞锦裙,蝶戏水仙裙衫,腰间垂下的绶带上,一只单色四尾鸾凤,翩然舞蹈。 手上一对芙蓉玉环,挽着浅绿披帛,颦蹙间,楚楚可怜的韵味便出来了。 “娘娘,妆容齐整了,可要用些点心?”另一名贴身大宫女,冬至上前询问,她的唇角有颗美人痣,使她不经意间流露几分媚态。 “不了,去幽篁殿罢。” 024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说实话,我一开始在这里发小说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而来,结果发现居然有人收藏,真的是个意外的惊喜,还有不少人的鼓励,所以这些话为你们而写。 首先谢谢还有你们看我的小说,愿意点击我的小说,么么哒。 再来也是颇为意外了,如前文所提,自己能被肯定,能被关注,让人颇有成就感的,非常激动,毕竟是第一次把小说贴到正式的小说网上来。 然后不知道看到现在的小伙伴们有没有疑问,会不会问我,既然我一下子把黄莺、燕儿、画眉一群人都写死了,跟后文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她们出来干嘛?打酱油吗? 当然肯定和后文有所联系的,每个出现的角色都有她的意义。 最重要的一点是想让我笔下的人物更加贴近现实一点,我不想她变得那么完美,算无遗漏,掌控整个大局,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她也有失算的时候。 这场局里,白苏燕算准了秋穗和夏荷所有的举动,即使是这么仓促的布局,也是按她的意愿走下去了,但就是因为仓促,她想过六局主司之间的针锋相对,却没想过六局主司的对峙居然会触及皇家底线。 皇家是天下典范,是纯洁、高贵、优雅的象征,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就好比打杀宫人这些事只能在底下做,决不能摆到明面上来,一旦摆到阳光下,这就不止是皇家的事了。 也会有人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让那么多人死去,或许这就是我要的效果吧,现实中,很多事都是这样的,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尽管有时候这个代价不是我们付出的。 宫人二十五岁就会被放出宫,如果这批人出去了,那么司衣司里几十具尸体的事也会被说出去,那么在民间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有文人站出来,俗称喷子。 正所谓口诛笔伐,历代的皇帝怕得最多的就是文人的笔,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刘邦对有功之臣的赶尽杀绝,一样样被悉数记录。 清代的文字狱死了多少人?可最后又改变了什么?不过是多了一堆让人批判鄙夷的政法。 当然几十具是我为了夸张所写多,要是真那么多哪会等到现在去捞才发现。 另外关于我笔下的皇帝,我不希望他是那种被后妃耍的团团转的人,一个能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的人,一个打败了那么多同样优秀的兄弟男人,他不是个蠢的,他比谁都知道如何安插耳目,如何利用身边每一个有用的人物和资源。 这样一个男人,或许作为一个爱人,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他是不完美的,但我尽量让他变成一个完美的皇帝,正如木归宜所感叹的,最是无情帝王家。 个人认为,后宫里的爱情永远只是一个点缀,在这座华美宫城中的海誓山盟比烟花之地的誓言还要虚假,还要脆弱,所谓的天长地久,一生一世,在这座宫城中都是一个笑话。 这里面的人比梨园戏子比烟花女子还要来的无情无义,每天唱不完的戏,身在其中,你是唱戏的人,还是看戏的人,又或者是编戏的人,其实都是别人眼中的一场戏罢了。 最后感谢一路相陪的你们,希望我能给你们带来一个不一样的后宫,O(∩_∩)O谢谢。 025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珝月太后亦知王贤妃看不起温氏一族,在父母影响中、在温氏奉承拍马下,自然而然就把温妃当奴才看。 温妃心思深沉,这么些年隐忍蛰伏,可见一斑,假以时日,必能同王贤妃一较高下,她当日未尝没有顺势除去温妃的打算。 “姐姐,您也知君上心思,眼看新人都要入宫了,若贤妃的孩子还养在青贵嫔那,于贤妃也是失了脸面……” 珍太妃还待劝说,珝月太后抬手示停,道:“秦氏恐怕很快就不是贵嫔了。” 珍太妃有些疑惑,“为何?莫非君上他……” 珝月太后点了点头,“哀家曾试探让垂佑抱回贤妃那,君上却说秦氏养育帝姬辛苦,要晋她为正四品婕妤,无法,哀家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珍太妃也是心惊于君上对秦氏的抬举,小心翼翼道:“就算放秦氏那,保不齐君上还是会拿帝姬做借口给青贵嫔晋升。” 珝月太后道:“若帝姬还在秦氏手上,哀家压着,至多就是个小仪,若……哀家实在没脸去压秦氏的位份。” 珍太妃也知当年珝月太后为了王贤妃,灌了秦氏落胎药,硬生生流掉了她四个月的孩子,之后紧接着王贤妃两个月的身子也莫名没了。 明面上看,是因为温妃不知廉耻,趁王贤妃有孕爬床,王贤妃又年轻,气性高,当场撞见,自己把孩子给气没的。 她们自己却是知道的,王贤妃两个月的身子,胎虽未坐稳,但她素来身康体健,也是赞同王、温两家的安排,心里难受是有,可也不至于落胎那么严重。 能不动声色躲过王家太医、医女两重把关,带着脏东西靠近贤妃的也只有她的枕边人——洛霜玒。 此事上,珝月太后常暗自嗟叹,她能怪谁?她为了让王贤妃先诞下子嗣,落了秦氏的胎,又压着不让人过明路,结果这么些年,三个女人谁的肚子都没动静。 甚至,他们本亲密无间的母子关系留下一道不浅的裂缝,王贤妃不过是洛霜玒无法怪罪生母的迁怒,再来也是绝不能再让王家诞下皇子,否则这江山是姓洛还是姓王? 于青贵嫔,她最是无奈,不过是碍着王氏女的路,没了自己的孩子,又被打压这些年,也是可怜。 珝月太后越想越是无奈,道:“等选秀结束,哀家会让君上把温妃一块放出来的,你找个时间劝劝温妃,温家终归靠着王家,她背后无人,如此……” 珍太妃感激涕零,叩首道:“贱妾先替温妃谢过太后娘娘。” “你今日也是累了,回去休息罢。”珝月太后看着珍太妃离开,撑着头靠在案桌上,只觉头疼不已,温妃是个聪明的,没有靠山绝不敢这么大模大样扯贤妃后腿,莫非是……君上? 洛家男人是情种也是绝对的帝王,他对你情深万种时,就会全心全意对你好,为你打算,对你无情时,又让你寒彻骨髓。 洛霜玒现在最喜爱秦氏,自然想尽办法给她最好的,提她的位份,免得新人入宫,仗着家世,给她脸色看。 可……同时,也会令贤妃注意到秦氏,一旦想通,怕是秦氏要危险了,除非有另一个人吸引阖宫注意力。 珝月太后指尖点着桌子,脸色越发阴沉,秦氏……除了白氏,莫非是要推云氏与贤妃斗? 之后接连几日,洛霜玒只翻了吴才人与韵贵嫔的牌子,位份虽无变动,赏赐却不见少,甚至今天比着婕妤的份例赏的,一时间让后宫诸人发愁。 尤其吴才人本就生得美,初承雨露,更添妩媚风情,每日请安,见她艳光迷人,一颦一笑间,全是丽色。 王贤妃很是犯愁,垂佑被抱走多日,君上自那日后,对她越来越冷淡,几乎不踏足她的雨歇宫,她不敢去问什么时候能把孩子抱回来,先前试探珝月太后,想请她老人家当说客,可听她老人家的意思,是要她继续忍,至少忍到选秀结束。 可她是真的怕啊,怕再不抱回来,垂佑就不认识她这个母妃了,她那日路过御花园,看他们三人在一块,好像垂佑是君上和青贵嫔的孩子,她想去抱一抱垂佑,垂佑却背过身躲进青贵嫔怀里。 看着吴才人娇艳的面容,加之韵贵嫔在旁也是粉面含春,越发烦躁,从太后那出来,忍不住拦住青贵嫔。 “青贵嫔待会可有空,本宫正想着去拜访一二。”青贵嫔心知王贤妃是想去看垂佑帝姬,又不愿在众目睽睽下自爆其短。 韵贵嫔走得近,闻言掩唇一笑,转头见吴才人被宫女扶着,要晕不晕的摇摇欲坠状,问道:“吴妹妹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后宫以位份论尊卑长幼,是以韵贵嫔比武才人年纪小也可喊她一声妹妹。 吴才人勉强欠身见礼道:“有些恶心头晕。” 一向不怎么开口的赵嫔兀的道:“不会是有了吧?”诸人一愣,盯着吴才人的肚子看了许久,吴才人自己也是惊讶,心中又隐隐期盼着。 王贤妃收回眼神,转头让底下人去请太医到纷绕阁,其她人纷纷找了借口,一块浩浩荡荡往吴才人的宫室去。 到时,太医已经候着,一摸脉,换了左手又换右手,半晌才施礼道:“微臣医术浅薄,不敢确定是否是……” 吴才人入宫才小半个月,就算有孕也时日尚短,再高明的大夫也不能马上摸出来。 王贤妃想了想,道:“如此,你便天天来为吴才人请平安脉,直到肯定了,君上子嗣不丰,你可明白?” 太医马上扣首道:“微臣晓得。” 王贤妃又转头对吴才人道:“虽还不肯定,本宫还是觉得给妹妹配个医女才好,医女专习妇科,调理妊娠,对了,韵贵嫔与赵嫔身边也没个医女,不如趁此一块安排吧!” 韵贵嫔与赵嫔一齐行礼谢过,王贤妃又对青贵嫔道:“既是你宫里的,吴才人就交给你了,好好看护,出了事,本宫至于你清算!” 青贵嫔应了,又问道:“可要知会君上与太后?” 吴才人位卑,平安脉是一月一次,天天请脉就珝月太后与洛霜玒,并青贵嫔这个特例——君上下旨准太医院院首调理青贵嫔旧疾。 王贤妃权衡一二,颔首道:“过会你同本宫一齐罢,对了,今日翻得谁的牌子,按说这时候该有内监来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小太监满头大汗跑来,一一见礼后,道:“原来主子们都在这,奴才是奉诏来接贤妃娘娘去侍驾的。” 王贤妃闻言一喜,“君上翻本宫的牌子了?” 小太监打千道:“正是,奴才先去了雨歇宫,守门的姐姐说,娘娘给太后娘娘请安还未回来,又跑去太后那,问了说娘娘出来了,奴才又去了雨歇宫……” “行了,你辛苦了,言诗,赏!” 026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云太老夫人眯着眼仔细看了看俩丫鬟,然后指着白苏燕道:“我好像在瑾月太后那见过你。” 白苏燕一惊,她小时候随母亲拜会过瑾月太后,在那与云太老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木归宜笑道:“外太祖母记性真好,这是夏实夏嬷嬷的小女儿。” “哦,夏丫头家的,”云太老夫人指着白苏燕道,“我说呢,看着眼熟,这夏丫头和冬丫头跟着你外祖母嫁过去时,才十五六岁,这转眼小女儿都这么大了,来,过来,过来!” 白苏燕微抬首看了眼木归宜,见她点头,才碰着李品小心上前见礼,“奴婢燕燕,见过太老夫人。” 木归宜亲手打开一狭长礼盒,取出一柄折扇,上好的紫檀扇,香气并不馥郁,反而是树木最原始的清新气味,最奇特的是并拢时,看着约莫是个福字,展开是幅仙鹤图。 云太老夫人年纪大了,闻不得太重的香味,也看厌了各色金银珠玉,这把别具匠心的檀扇正得她喜欢,拿在手里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还让人拿着给在场的夫人小姐赏了一遍。 这一圈下来,其她人也期待起自己的礼物来了,到蓝氏,木归宜拿起一匣子打开,恭敬递给她看,却是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 “这……这不就是路边的大理石吗?”在一旁的周氏下意识脱口而出。 蓝氏拿在手里掂了掂,沿着纹路细细摩挲,兀地站起来到窗边对着光仔细端详石头的颜色、缝隙,脸上也露出惊喜之色,对着石头可以说是爱不释手。 苏氏奇道:“这是什么东西,看把大嫂乐的。” 蓝氏小心捧着石头回来道:“这可不是什么大理石,是原石,换而言之,要拿去专门的珠宝行切开,才能看见里面的翡翠玉石。” 蓝氏出身矛盾,家里世代从商,可从小就在书香里长大,有文人的雅致又有商人的精明,原石这类雅俗共存的礼物正是她中意的。 周氏在一旁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常言玉石,玉石的。” 苏氏抚着纤纤长指上的翡翠戒指笑道:“竟不知这玩意原来是这丑模样,不过怎么看得出这里头的玉是好是坏的?” 蓝氏将原石小心翼翼放回匣子里,嘱咐下人千万收好,才答道:“这玩意呀,我也只听我叔父说起过,记得他提过一句口诀,不怕大裂怕小绺,宁都色不赌绺。” 一直文静不说话的闵氏也打趣道:“只怕是大搜手痒了,又想玩牌了。” 蓝氏飞了她一眼,嗔道:“我看是你自己技痒了,怎么,想赢回上次你输给我的十几辆银子啊?” 听她们互相贫嘴一轮,苏氏转头问道:“夭华,你给二表舅母准备了什么好东西,若是不好,二表舅母可要拿回我的镯子啊!” “啧啧啧,看你越大越爱和小辈计较了,”云太老夫人乐呵呵的,“夭华别怕,老祖宗在呢!” 木归宜垂下眼,脸上似乎露出几分羞赧,“礼品简薄,怕是入不了二表舅母的眼。” 苏氏道:“你还没给我看呢,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了?” 木归宜招来静静,却是一个小小的菱形的三彩釉盒,解开扣子,里头的脂膏乍看是红色,仔细看又偏橘红,苏氏觉得新奇,当下取了一些抹在手背上,在稍亮处是有些活泼的橘红,稍暗处则是端庄的朱红。 “这颜色真是奇了!”苏氏是个喜好装扮的精致女人,收集各色胭脂唇叶亦是她的癖好,市面上有的正红、朱红、紫红、粉红、桃红甚至暗红她妆奁台上都有,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还如此奇妙。 木归宜含蓄道:“二表舅母喜欢就好,这是夭华亲手调制的,比不得出自专人之手的。” “是夭华亲手做的,这心灵手巧的,”比起金银珠宝,这小小的一盒脂膏更得苏氏喜欢,当即从头上拔下一支镂花蝴蝶钗塞在木归宜手里,“光这亲手的心意,二表 舅母就很开心了,比什么俗物都好得太多了!” 蓝氏与周氏相视一笑,“那我们都是俗人了。” 木归宜接下来又给周氏奉上一对蓝田暖玉镶红宝石手环,而闵氏则是一副翡翠镂金镯子。 “对了,这有个香囊,是我缝来送给瑶池姐姐的。”木归宜自袖袋中取出一湖蓝绣囊,以白线夹银丝绣银桂,又用浅红夹金线绣一丛金桂。 云瑶池一脸惊喜的双手接过,方正鼻尖嗅了嗅,却是芍药的味道,有些奇怪地望向木归宜,而她已经回到云太老夫人身边说起话来。 一屋子人又开开心心的聊起来,不知不觉就傍晚了,云老夫人也回来了,木归宜理所当然的拜会,又献上一份礼,也得到一份丰厚的回礼,一套金镶玉的头面。 本该就这样走了,云太老夫人又留她一块用晚膳,于是就隔着屏风见了云老太爷,几位表舅、表兄弟等,之后若非木归宜坚持,云太老夫人还想让她住一晚。 趁云瑶池出来相送,木归宜这才拿出一个绿缎绣水仙的香囊,请她转交给云四小姐,但做工用料都比云瑶池那个次了一些。 云瑶池接过拿在手里,脸上表情变幻,不知喜怒,木归宜解释道:“虽然云四小姐身份尴尬,但是我作为客人第一次来拜会,总不好忘了她那份,不然就是我礼数不周了。” 云瑶池将香囊塞进袖口暗袋,笑着摇了摇头,“我懂得,你也不必太紧张,云四不过一介庶女,日后嫁人也好,品阶也好,都不如我,我又何必与她计较。” 木归宜也笑了,两人又说起下次见面,又一会马车也赶到门口,两人这才话别,看着她踩着绣墩上车,云瑶池才进去命人关了府门。 此时天色也渐渐暗下来,路上除了几个想最后赚点小钱的小摊摆着,其余都早早收摊回家了,街上显得冷冷清清的。 驶过一糕点摊时,木归宜突然出声,“等等。” 赶车的下意识勒停,问道:“小姐,怎么了?” 木归宜一手撩起车帘,另一手还执着团扇半掩面,露出一双美图向外望了望,“果然是卖蒸糕的,燕燕,你去给我买一些。” 白苏燕还没反应,静静先道:“小姐,这路边的不干净。” 木归宜放下帘子,摇了摇团扇,“没事,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白苏燕拿了钱,滑下马车小跑到摊子前,老板见生意上门,憨笑着问道:“姑娘,要点什么,有枣泥糕、红糖糕,只要您说,都有!” 白苏燕道:“云片糕呢?” “好嘞——”老板拉长一声,“白糖糕、红糖糕、枣泥糕各来一份——”手下麻利的用油纸包包好蒸糕,递给她。 一递一接之间,便将夹着消息的纸条传了出去,拿着蒸糕回到车上,白苏燕看着木归宜拿过一块白糖糕咬了一口就放到一边,不再碰,反而静静闻着那香味,口齿生津,喉咙频频动着。 说真的,白苏燕有点害怕这样的顺利了,这样的顺利里,木归宜总是在有意无意间顺手推舟,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一般。 这个木归宜还是她以往所认识的木归宜吗? 回到府里,出乎意料的木家骅居然一直坐在前厅等着,木归宜却好像没看见似的,径自往后院去。 “站住!”木家骅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杯子都跳起来,“这就是你的礼教,平日先生就是这样教导你规矩的?” 木归宜冷哼一声,回身间扑面而来的气势宛若高峰雪顶,冷冽清圣也高不可攀,在这个还不到及笄之年的少女身上看到,实在让人心惊。 “我是无所谓,就不知父亲你受不受得我夭华这一拜!” “你!” 木归宜俏脸含爽,“夭华知你在想什么,我在此只一言,母亲与外祖母任何一个出了一点事,我都能让你十多年的心血付诸流水!” 木家骅瞪着眼,“你敢!” “木家骅,”木归宜缓步踱到他面前,声音轻柔,“你看我敢不敢?”她这话实在大逆不道,可她说得理所当然。 “明日我将接过这管家大权,不是要你同意,只是跟你说一声!”说完,木归宜甩袖而去。 静静被突如其来的争执吓得还在愣神,白苏燕拉着她赶紧跟上木归宜,她总觉得木归宜话里有话,怕是她无意间知道了什么,关于她自己的! 木归宜并没有会自己小院,而是先往林老太君的南山院,木府后院如同之前的一般,死气沉沉的,除了几个主子的院子门口挂了灯笼,路上连一个扫地的仆妇都没遇见。 而今日似乎注定要发生些事,老远的就听见南山院闹哄哄的,围了好多人,木归宜看得直皱眉,怒道:“乱什么?当这府里的主子全死光了不成?” 原被乱糟糟的院子一静,围着的下人慌忙分开一条路给木归宜,偶尔几个红着眼的丫鬟发出几声啜泣。 木归宜怕是林老太君出了事,顾不得仪态,直接拎起裙摆小跑进正房里,跟在后面的白苏燕也心感不妙,跟在她身后可惜到门口就被老太君身旁的两个大丫鬟拦了下来。 静静今天出去一趟本来还挺开心的,可回来后接二连三的事把她吓得够呛,此时看这眼前的架势,终于绷不住,环着白苏燕的胳膊小声哭了出来。 白苏燕侧身揽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看着乱糟糟的南山院,眉头逐渐拢起,她到不觉得林老太君有性命之忧,只怕是背后的那个人,为了更好地控制木府,干脆让林老太君“病了”,无力插手府内事务。 一炷香后,木归宜板着脸出来,身后跟着岳嬷嬷,她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圈院内的人,“箫音呢?” 027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躲在人群后的箫音忙往前几步,一礼,“见过大小姐。”声音如初次听到的那样宛曼,像丝丝细线缠绕,弄得心头痒痒,令人欲罢不能。 木归宜眯了眯眼,“岳嬷嬷,打,不用打死,打断四肢,划烂她的脸,弄成残废,给她一袋银子,扔街上去,算我们木府也不亏待你了。” 岳嬷嬷乍听这命令吓得一颤,箫音更是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台阶上的少女,那看过来的视线,无悲无喜,宛若在云端的神祗俯视着在地上碌碌的蝼蚁。 “哦,对了,”木归宜转头看向岳嬷嬷,“之前那个参糕拿来,当是赏给她的最后一餐了。” 岳嬷嬷稳了稳心神,“回小姐,那盘点心,没了,可能刚刚混乱……也可能被人端走了。” “端走了呀,”木归宜笑不达眼,“正好我那还有束新鲜的夹竹桃,效果绝对比那参糕好,燕燕!” 明明不是叫她的名字,静静还是下意识一抖,更加抓紧白苏燕的手,白苏燕拉着她对木归宜一福,就带着她赶紧回院子去拿那枝本该被处理掉的夹竹桃。 那天昭昭拿来的夹竹桃,最后并没有丢掉,木归宜走前突然吩咐一句,把夹竹桃插瓶里了。 走出了南山院一段距离,到空无一人的游廊,静静终于哭出声来,“小姐,小姐好可怕!” 白苏燕走在前头,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回到木归宜住的灼华院,先将静静带回她们的房间安顿下来,离开前不忘叮嘱道:“别乱跑,今天你就不用去小姐那伺候了,有我呢,你早点休息罢。” 匆匆去木归宜房里拿了夹竹桃,不想到了楼下,静静眼泪汪汪的等在那,“燕燕姐,我一个人怕。” 白苏燕默然,叹了口气拉住她又跨过大半个木府,到南山院时,已经站满了人,前头隐隐传来棍棒打在肉上的声音,还是那种捣烂的肉酱的感觉,费点力才拨开人群,中间还被冬景一把拉住,掉了几朵花,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才到了前头。 中心空出一个圈,箫音被扒干净了衣服摁倒在板凳上,原本应该是白皙细腻的背脊臀部已是皮开肉绽,清亮的嗓子也因为嚎久了变得嘶哑难听。 杖刑并没有因为她们的到来而喊停,棍棒每次起来都带起一蓬血雾,静静被眼前的画面吓得更加往白苏燕身后缩。 上头立着三个人,当中木归宜气势冷冽,锐不可当,两旁的人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 木夫人缩在岳嬷嬷后头,满眼震惊,大约是从未见过自己女儿这样声色茬厉,还有些惶惶然。 还有一个是闻风赶来的木家骅,刚要说话就被木归宜一个眼神压住,白苏燕握了握静静的手,才松开,把她交给冬景,自己拿着花枝上前,“小姐,花拿来了。” 木归宜这才抬手示停,提裙步下台阶,走至箫音旁边,似是观赏一样稀罕物的绕着她走了一圈,开口却是风马牛不及的来一句,“你的嗓子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若一朝入宫,也定是出挑的,让人念念不忘的。” 白苏燕拿着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那两个执刑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现下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脸上一直往下淌的不知是冷汗还只是汗水,看情况这箫音就算养好了,也是个半残了。 木归宜挑起箫音一缕青丝在指尖绕这玩,“你生的也是让人念念不忘的,可惜,你就一样没生好,心生得太大了。” “心大了,心眼也多了,”木归宜缓缓在她身旁蹲下,与箫音平视,轻声细语的甚至是带点蛊惑的劝说,“心眼多想的也多,所以就容易被人骗,你看你现在这样,多让人心疼,早先你要是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就好比这夹竹桃,你是可以不放的,或者少一些,都不会让你落到今天的田地,你怎么不知道做人留一线呢?” 木归宜站起身拍了拍手,“给我喂!” 一声令下,两个男仆,一个掰开箫音的嘴,一个抢过白苏燕手里的夹竹桃,折下几朵就往她嘴里塞,可怜她出气多进气少,翻着白眼要晕不晕的。 木归宜站在一旁,看着箫音的眼里充满了怜惜,仿佛之前冷酷下令的不是她,“你看,如果你心小一些,心眼不那么多,给自己留条后路,没准今年年前或者明年,你就会有一个疼你爱你的丈夫,回家里关起门来,你就是当家主母,你生的是这样的好,公婆也一定是疼宠喜爱的,再过几年,你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围着你喊娘亲。” 木归宜抬起螓首冷冷环视院子里密密麻麻的人群,“这话不是单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你们听得,我不像你们夫人性子好,一点小事就不计较了,我心眼小,眼里容不得沙子,别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傻傻的,别拿自己的命给别人去铺路,不值得,仔细看着箫音的下场,这样的代价你们承受不承受得起,心里没点数吗?” 一枝夹竹桃塞下去,两个小伙一松手,箫音就口吐白沫翻下板凳,浑身颤抖抽搐,白苏燕看着那光溜溜的枝干,背后蓦地一寒,却还是轻声问道:“小姐,箫音怎么办?” 木归宜不再看地上的人,“还有口气,那就拖下去随便卖哪家青楼楚馆里,要是半路死了,乱葬岗里多的是无名死人。” 到此今夜才算彻底完结,不知是谁先哭出声,稀稀疏疏的,此起彼伏的,木归宜挥挥手,让他们都散了。 白苏燕跟着木归宜回到木氏夫妇跟前,静静也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走,伏在冬景怀里哭得直打嗝。 “今夜,父亲也辛苦了,明日还要早朝,还是早些歇息去罢。” 木家骅像是被吓了一跳,竟下意识退了几步,回过神来又觉得面子挂不住,底气不足的哼哼,甩袖而去,步下生风,怎们看怎么像逃。 木夫人也是瘫软着,被挽澜搀着,而随着木归宜走近,主仆二人都不自觉的瑟瑟发抖,对着母亲,木归宜缓下脸色,“母亲也累了,岳嬷嬷你去安排下,让母亲就近在侧厢睡下。”岳嬷嬷应了一声,扶着回不过神的木夫人往侧厢去。 待人三三两两散了,木归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神经紧绷了半晚,一动就觉得足下无力,步履不稳,整个人空落落的。 “小姐!”直到被人一先一后,一左一右架住,木归宜才晓得自己刚刚居然那么没用,差点歪到地上。 静静先前被木归宜吓到,现在看她丢了魂的模样又赶紧上去扶,托着少女纤细的手臂,心中又升起同情,她也不过十三四岁,今夜也是第一次看这等画面,还不能露出一点动摇,硬撑了半宿。 木归宜缓过一些来,又挣开两人的手,挺直腰背,调整仪容才走进林老太君房里,干巴巴的道:“外祖母,孙女可惊扰到你了?” 林老太君现瘫在床上,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双看着木归宜的眼依旧温和,充满怜爱,在这样的眼神里,木归宜反而一步都不敢上前,哽塞着声音道了晚安,又吩咐下人好生伺候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已经是子夜,灼华院的小楼里还点着灯,梳妆台前,拆了发髻,卸了妆面,映着摇晃的烛光,木归宜苍白的容颜上才浮上两团橘红。 静静一面梳理着青丝,一面小声问道:“小姐,要不今晚奴婢和燕燕姐在这守夜,陪着您吧?” “不用,”木归宜拢了拢外衣,“你们今天也累了,下去罢,早点歇息。” 白苏燕默默理好桌上的妆品饰物,一礼就退下了,而静静不放心地偷看木归宜,她总觉得小姐好似很冷,冷到心里,冷到骨子里。 被白苏燕拉着走时,静静不知道是不是隔着屏风看错了,那头少女纤细的身形渐渐矮下去,模糊间似乎看到她眼角落下了泪来。 在此之后,木归宜一夜之间雷厉风行的夺得木府管家大权,手腕果决,完全不像一个一直养在深闺中不知世事的娇小姐。 她接手后,或打或卖的处置了几房不听话的下人,在查检历年账本时,又抓了两个管事错处,将人打发出去,提拔了旧人,又配了几对丫鬟小厮,其中就有那个琴声配给了那天动手的小伙之一。 这一套动作让人恐惧也让人惊叹,木府一切也逐渐走上正轨,木归宜才缓下动作来,与此同时,木家骅与木归宜之间犹如楚河汉界,相敬如冰,不像父女,更像仇人。 木家骅不是没想过请木夫人,以此制衡木归宜,可是木夫人命人闭了宗祠,连面也没去露过,只对着供奉的祖宗牌位,气息稍乱,拨动念珠的速度更快了些,却很快平静下来,终究是狠下了心。 一月间,木府天翻地覆,而府内事务也全压在木归宜肩上,原就单薄的身子更加瘦削,这种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疼,可在百忙间她还是喜欢午睡,每日里忙得忘了吃饭喝水,就是不会忘了睡觉的时辰。 在离瑾月太后的忌日,还有半个月时,云瑶池下了拜帖上门拜访,木归宜亲自出去接待,彼此互相见了礼。 云瑶池看着越发清减的木归宜,拉着她的手关心道:“上次在琴姐姐婚宴上见你才不过半月,你就又瘦了许多,再怎么辛苦,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怎么老祖宗拨给你的两个管事姑姑不好使吗?” 木归宜含笑摇首,“哪里的话,若没有两个姑姑帮忙,我哪能这么快把历年旧账算完。” 在林老太君出事后不久,云府就派人上前慰问,还托了熟识的太医,现在林老太君已经能坐起来,也能发出些声音了。 木归宜刚处理了一上午的事务,脸上是掩不住的疲倦,却还是露出笑容,“姐姐来了,先去见见外祖母吧,自从上次你来了,外祖母就天天盼你来,都比我这个亲外孙女更亲了。” 云瑶池也在那后,常会过来帮着指点一下,木归宜到底是新手,刚开始不免手生,可在云府两个姑姑指点下,上手的速度让人惊叹,一来二去,两人就熟起来了,可以说云瑶池是木归宜在世家小姐中结交到的第一位朋友。 “你就胡说罢。”云瑶池一路与木归宜说说笑笑进了南山院。 028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林老太君看到云瑶池很是开心,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拉着她的手,张嘴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蛇……咧……”云瑶池听得一脸迷糊。 岳嬷嬷在一边解释,“老太君是问表小姐是什么时候来的?” 云瑶池恍然道:“刚来没一会,三祖姑母身子好些了吗?” “猴,猴。” 又简单几个问候,云瑶池才进入正题,“三祖姑母,半个月后就是瑾月太后忌日,这些年了,早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小的来作何表示,可老祖宗的意思是带几个小辈入宫拜祭一下。” 瑾月太后去了那么多年,一干冥诞忌日按礼也早与云家无关,带几个小辈去也是借口,估摸也是为了能提前与宫中贵人见个面,若能说上几句话,留个好印象也不错,顺带也是打听下当今心意。 林老太君也明白其中弯弯绕绕,往年四大世家势必有女儿入宫奉上,林、吴两家尽管没落,但是名声还在。 云家虽然上一辈已出过皇后,这一辈是没这个心思的,但是送女儿参选也是按照惯例,中选了是幸,撂牌子更是大幸。 云家家大业大,就怕人惦记,故而全族男儿不管入仕不入仕,都被长辈耳提面命,埋头做事,低调低调再低调,就连女儿家也是,否则凭云瑶池的才貌,京城可能会有四大才女齐名。 林家上一辈子嗣单薄,仅林萍实一个,加之她年纪实在太小,泽皇就免了她选秀,自行聘嫁,眼下唯木归宜一滴血脉,模样才情都是一等一,入选可能极大,自己娘家愿意相帮提携,林老太君很是开心。 林老太君又磕磕绊绊的嘱咐了一些,很快就露出疲态,毕竟年纪也大了,之前撑着口气与女儿女婿对着干十多年了,一朝倒下就是伤了根基,如泰山崩塌,需得时间细心调理。 看林老太君累了,云瑶池便请辞了,帮着木归宜服侍老人睡下,两人才相携回到灼华院。 在窗边落座,云瑶池看了眼院子道:“你这院里也不种些别的时令花草,这秋冬本就冷清,再这么对着满园枯枝,更没一点生气。” 木归宜亲手为云瑶池斟茶,闻言笑笑,“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正是体味过秋冬的寂冷,才知道春日的明媚是有多难得可贵。” 云瑶池抿了一口茶,“诶,我就随便一说,你倒是大段的道理,不过,也在理,花无百日红,以后入了宫,更不知能有几时好。” 木归宜斟茶的手势一顿,“听姐姐的意思,你的事已经确定了?” 云瑶池笑容苦涩,“我家里人脉广,这选秀里的门口就是这样,有些人的名单是一早就敲定的,中间若不出错,便是十拿九稳的娘娘小主了,剩下的那些就看到时候那一位会不会一时兴起了。” 木归宜不知道还有这层关窍在其中,所以惊讶,几个月相处下来,也是很喜欢这位温婉又不失坚毅的女子,想到她日后,眼中不免透出怜惜。 云瑶池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反而笑出声来,“你这是为何,当今又不是七老八十快入土的老头,年轻俊秀又温文尔雅,况且我的家世也是在那摆着,就是王贤妃也至多拿位份压我,你不必为我担心。” 听出她话里别有洞天,木归宜出口就带了三分试探,“姐姐家里莫不是连位份都打探清楚了?” 云瑶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率先命自己身边的丫鬟退下,木归宜便也让白苏燕与静静一块下去。 说起来,选秀里头的门道白苏燕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说来,只怕她的名字也早在那张特定名单上了,之前心里的不甘现在想来很是可笑。 等丫鬟都退下去了,云瑶池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递给木归宜,展开后一看,正是那张特定名单,当日见过的大家闺秀加上木归宜她自己都在其中,共七人。 看着最底下的两个名字,木归宜峨眉颦蹙,云瑶池叹息道:“这名单也是我昨日才拿到的,看到时比你还难以置信,万万没想到是如此安排,当今的心思也是难测。” 木归宜磨砂着自己的名字,有些委屈,“我又有些什么,值得他惦记,更何况他也没见过我。” 云瑶池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得笼统的安慰道:“以妹妹的容貌才情,自当不会屈就寻常人家,再来谁见了妹妹不会倾心呢?” 木归宜垂眸不语,将看完的名单扔进炭盆里烧了,“不知,老祖宗这次是怎么安排的,姐姐可知道?” 云瑶池道:“我随长辈们入宫次数不多,也仅是大致门清宫中几位的心思脾气,老祖宗今日叫我来,也是与你说说,再带你入宫拜会了,也好心里有底,熟悉了日后才不会太过艰难。” 木归宜微笑道:“老祖宗有心了,夭华明白。” 到底还是远了些,不如近的亲,云太老夫人看着糊涂,心里可一点也不糊涂,那场诗会一半是看各府邸参选是哪些人,另一半也是一番筛选,让云瑶池看清楚哪些人值得深交,而哪些人在日后云瑶池“用”得上。 现下,她木归宜正是“用”得上的那个,也对,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呢? 半月时间不过眨眼间,便是瑾月太后忌日,木归宜今日因入宫,难得让静静帮她梳了个发髻,也用上了云老夫人给的那套银镶玉头面,穿了身素底暗纹的衣裳,外面套了件水红罩衫。 对瑾月太后是礼敬尊重,对云府既是一种表态,也是一种生疏。 静静是头一遭入宫,从早上起来到快出门了,已经紧张的跑了五趟茅厕,最后木归宜无奈道:“算了,你留在府里罢,我怕你到宫里要更衣都找不到地。” 静静闻言不悲反喜,脱口道:“太好了!”话一出口就被旁边被林老太君派来安排木归宜出行的岳嬷嬷拧了一把,她也知自己说错话了,捂着嘴很是不安。 木归宜并不在意,摆手道:“成了不为难你了,我房里的事今天就交你了。”静静垂头应了,尽管有所收敛了,但是还是能感受到她很愉悦放松。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白苏燕看了看房里的沙漏提醒道,也有人来禀云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木归宜带着白苏燕上了云瑶池的马车,一同往那威严的皇城而去,路上云瑶池时不时同木归宜说话,让她不要紧张。 木归宜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倒是白苏燕心里是真的紧张,她怕万一撞上哪个,被那些有着七巧玲珑心的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紧张着也忘了时辰,感觉很快就到了皇城下,从角门入,白苏燕扶着木归宜踩着绣蹾下了马车。 木归宜甫一落地,便直接走到云太老夫人马车边,与云瑶池一人一边搀着云太老夫人下车。 云太老夫人笑得很开心,拉着两名少女的玉手直感叹,“真是我的好重孙女!” 云瑶池打趣木归宜道:“看看,你还说三祖姑母偏疼我,才几个月,老祖宗都在心里把你放在和我一样的位置上,都是重孙女。”木归宜但笑不语。 瑾月太后去的早,她的忌日与之相关的也只有珝月太后和几个活着的太妃了,也几乎都是礼节上的在这天裹素服,脂粉不施,不沾荤腥。 当云太老夫人带着她的两个“重孙女”到时,珝月太后正在佛堂里闭目诵经,她身后跪着烧手抄经的居然是挺着八个月肚子的王贤妃。 云太老夫人显然也是受到了惊吓,好一会在流苏姑姑提醒下,领着两名姑娘先后拜见珝月太后与王贤妃。 珝月太后没有出声,只抬了抬手示免,王贤妃冲她们温婉一笑,将手上的手抄经全烧完了,才在身后大宫女言诗帮助下费力地站起来。 王贤妃轻声道:“母后不喜有人在这时打扰,云太老夫人与两位小姐不如随本宫去前厅稍事休息。” 云太老夫人摇了摇头,“老身这次来就为了祭奠瑾月太后,不如让老身的两位重孙女陪娘娘罢,这是瑶池,这是归宜。” 听老人的介绍,王贤妃笑容不变,目光却更多放在低首敛眉的木归宜身上,“这就是木太傅的爱女啊,久闻大名,果真不凡。”木归宜只深深揖礼作谢。 云木两人拜别珝月太后与云太老夫人,就随着王贤妃转入前厅,大约她们来前已经跪了许久,她走路的步子走得比平日慢了许多,需要两名宫女搀着,一在榻上坐下,就有小宫女上来捶腿,奉上安胎药。 慢慢饮尽药,王贤妃试了试唇角,“看,还有两个月,母后和君上就当我是个玻璃人似的,才跪了一会就让人有捶腿,又让人奉药。” 云瑶池道:“这是君上与太后疼爱娘娘,娘娘真是好福气!” 王贤妃掩唇笑道:“什么福气啊,还不是仗着君上他们疼爱,本宫才敢这么矫情。” 云瑶池不再接话,只作一笑就垂下眼帘,瞟了眼身旁的人,木归宜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垂眸看着面前茶盏,好似能看出一朵花来。 王贤妃自然也注意到她,“夭华似是不乐意与本宫说话。” 云瑶池忙道:“夭华内向,平日连熟识的人办诗会,夹了一两个没见过面的小丫鬟,她都不敢来了,更何况娘娘风姿绰约,宛若九重天上来的,叫人不敢正视。” 029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是如此吗?”王贤妃嘴上是在回云瑶池,目光却还落在木归宜身上。 云瑶池在案下拉了拉木归宜的袖子,木归宜才抬起螓首来,露出峨眉妙目,花瓣似的唇一开一阖,说出的话却有些刺人,她反问:“娘娘想听什么?” 王贤妃一时错愕,“你说什么?” 木归宜微微侧首,很是天真无邪,“娘娘想听什么,夭华就说什么,只是夭华想说的,娘娘一定不想听,故而干脆不说,免得娘娘更难受。” 王贤妃被这一句顶的,脸色一时间十分难看,心中本就郁结,这下越发郁闷,她木归宜算什么东西,一个破落户的女儿,现在就不把她放眼里,日后入宫了还了解! 正要发作,外头小太监高声唱道:“妍妃娘娘,到——” 白苏燕还在为木归宜紧张,突然这一声,心头情绪还没散,又添新忧。 “妍妃”像模像样的扶着冬至的手徐徐走进来,对着王贤妃一礼,“臣妾见过贤妃娘娘。” 王贤妃还有气,就没让她马上起来,悠闲的拉起了家常,“许久不见妹妹了,今儿你怎么突然来了?” “妍妃”恭谨道:“回娘娘的话,之前太后命臣妾的事做完了,就来回禀,顺路来寻一寻贤妃娘娘是否在。” 王贤妃一挑眉,奇道:“找我有何事?” “妍妃”一字一字缓慢的交代,“是君上,下朝了,在幽篁殿见不到娘娘,都寻到臣妾这来了。” 王贤妃一听此言,很是开怀,俏脸飞霞,又觉得这样在外人面前有些失礼,下意识理了理鬓发,看了看云木二人,清了清嗓子,一挥手,“你起来罢,这两位是云翰林之女,瑶池,木太傅之女,归宜。” 云木二人向“妍妃”行礼,“臣女见过妍妃娘娘。” 白苏燕跟着行礼,垂眸时与“妍妃”身后的冬至眼神一瞬交汇,看她隐晦的皱了皱眉,搭在腰间的手,小指冲王贤妃翘了翘。 白苏燕瞄了眼脸色看似红润的王贤妃,心中有数,厌胜之事对她影响不小,偏偏王贤妃又喜欢端着,大着肚子也要出头,不肯关起门来静心调养,现在只怕也是个外强中干的了。 王贤妃是真的迫不及待要回去了,一边在言诗搀扶下起身,一边道:“既然君上那离不得本宫,妍妃妹妹你又正好来了,你就能者多劳,招待两位小姐罢。”说完不等“妍妃”应承,就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恭送娘娘。”剩下的人只来得及对着背影遥遥一拜,起身时,云瑶池弯着膝盖温言道:“启禀娘娘,太后与臣女的太祖母还在里头诵经,怕是还要一会。” “妍妃”一笑道:“既如此,本宫就先在这里坐一会,你们不会嫌本宫叨扰吧?”说着在上座左首坐下,立刻有宫女上前奉茶。 云瑶池连声不敢,木归宜在她旁边弯着膝盖,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妍妃”也不在意,笑盈盈道:“别这样拘谨,都坐下吧。” 重新坐下,云瑶池稍稍松了口气,偷眼看去,这名动一时的大倾女将,似乎真的是久病缠身,连带整个人都软和许多,气色看起来不坏不好,干坐着也是奇怪,便小心翼翼问道:“娘娘面有倦容,可是累了?”这话来的莫名,有些没话找话之嫌。 “妍妃”举着茶盏正要喝,闻言一愣,啜饮一口茶水后放下,拭了拭唇角才说话,“没什么,我一向如此的。” 大约也感觉“妍妃”不想和她们多说话,云瑶池就识趣的不再试着搭话,心中则对她估量,这“妍妃”不是很好相处,要保持距离。 木归宜则是自“妍妃”来后,更是没开口的打算,只管低头盯着茶盏上的花纹发呆。 “妍妃”即夏至却不像表面上的淡定,急得直冒冷汗,她哪有什么太后交待的宫务,只是听说木归宜来了,就想着主子可能也回来,就想看看主子过得如何,禀于洛霜玒,经得同意就来了。 也没想到王贤妃会在,脑子没转弯,就胡诌一句将王贤妃骗走了,等到被冬至暗暗掐了下手心才反应过来说了什么,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想到她还没单独面见过珝月太后,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又坐了一回,大约看气氛尴尬,云瑶池再度出声,“说来,娘娘入宫前与臣女的妹妹夭华熟络,今日见了,反倒说不出话来,真是……”说着说着她声音又慢慢轻下去,显然她自己发觉自己说错话了。 “妍妃”还是没理会,反到木归宜微微一笑,“自小夭华便被教导,对外祖父母就该说对外祖父母才能说的话,对父母就该说对父母才能说的话,对以前的燕姐姐也是如此,对今日的妍妃娘娘更该如是,可夭华鲁钝,对着妍妃娘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妍妃”很不合时宜的在心里嘀咕,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嘴上也不忘回一句,“甚是有理,今日重见故人,本宫心潮澎湃,也是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完她们的对话,白苏燕站在木归宜身后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心头无奈,夏至的易容术和口技学舌都是精妙无双,偏偏这逻辑上有时会跑偏……让人很是一言难尽。 而“妍妃”身后的冬至也是眉头要皱不皱,对于自己胞妹时不时的思维发散也是叹息,在背后清了清嗓子。 “妍妃”也马上反应过来,白苏燕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下意识以袖掩唇,木归宜笑容不变,“娘娘说的是,臣女也是。” 云瑶池以前只与白苏燕远远见过一面,也不觉得哪里不对,还说了句俏皮话,“真真如诗里说的,乡音未改却相见不相识。” “妍妃”尴尬笑笑,不等她再说其他,流苏从里头陪着云太老夫人出来,看到她齐身行礼。 “老夫人免礼。”“妍妃”悄悄松了口气,趁她们行礼之际,以袖按了按下颔不存在的冷汗。 流苏问道:“妍妃娘娘安康,娘娘怎么来了,太后今天要为瑾月太后诵经整日,怕是不得空来接见娘娘。” “妍妃”莞尔,“是本宫来的不巧,那本宫明日再来拜见太后。”说完,起身对着佛堂方向揖礼,又看了眼木归宜身后的白苏燕才离开。 待“妍妃”走了,云木二人才起身一左一右上前搀住云太老夫人,云太老夫人对流苏慢悠悠道:“嬷嬷留步,请嬷嬷替老身谢过珝月太后。” 流苏敛襟揖礼,直到这三人颤巍巍出了门,才直起身,目送她们出了宫门,这才转回佛堂禀告:“启禀太后,人都已经走了。” 珝月太后拨动佛珠的手指一顿,“让幽篁殿里的好好照顾贤妃,然后你去跟君上说一声,没多久了,让他多陪着。” “诺。” 回程路上,云太老夫人细细问了云木两人对王贤妃与妍妃的感受,云瑶池一一说了,木归宜就有些不上心,只在被问到时,回答是或否。 最后,云太老夫人嘱咐:“你们日后离这两人远这点,万事别出挑,上头有太后镇着,她们不敢太过分。”两人应了。 过会,云太老夫人又问木归宜:“说来,再过几天,夭华是不是要去六谜庵还愿小住?” 木归宜道:“还有十来天就是了。”六谜庵还愿,这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因当年出生于六谜庵结缘,每年生日前十日,她都会带上一些人在寺中小住,清修还愿。 白苏燕作为木归宜的贴身侍女,是头一遭陪她来到六迷庵。 六谜庵,如名,有六则谜面藏于寺中,更神奇的是,这六则谜面还要游人自己去寻,用佛家的说法,寻不寻得到,都是缘分。 少年时,白苏燕兄妹也在父母陪同下寻谜,却也堪堪找到两则,于是白洛雁玩笑说:“没准这座六谜庵本身就是一则谜面。” 六谜庵门口立着一座影壁,便是最容易寻得一处,壁上提了一首词,也是一则谜面: 昨夜东风吹小楼,今晨西月悬檐头,不若早生做大周。 美人掩面谁怜惜?书生自哀犹不及,莽夫长笑来问津。 看词句,读来是斥责李后主软弱无能,让小周后沦为赵光义的玩物,每每只顾自怨自艾,而赵光义一介莽夫又怎会怜惜这样一朵娇花。 亦写了小周后恨不得如姐姐周娥皇那样,早早去了,就不必承受这今日之辱。 同时,这词算得上是淫词浪诗,怎会立于佛门清净之地,本身又是一个谜。 木归宜撩起帷帽垂下的帘子,扫了眼影壁,转头问身后跟着的丫鬟,“你们猜这说的是谁?” 静静有些不解,“不是小周后吗?” 这是公开的谜底,所以静静有此一说,白苏燕不敢拔尖,有话也不发言,只跟着点头,好像是同意静静的话。 木归宜转回头去,笑道:“我看是说红娘,说她合该早些去死。” 静静更是不解,“小姐,这关红娘有什么事?” 她们听不懂,白苏燕在一旁却听得心惊肉跳,突然觉得这木归宜已经不是人了,已经是神人了,或许某些传闻兴许也不是假的。 转过影壁,才是六谜庵的正门,门口只站了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尼姑上前见礼,“小施主一路辛苦了,一应用具贫尼已经让人按旧例备好了。” 木归宜双手合什一礼,念了句佛,“思尘师太,今年有些不同,劳烦将西院收拾出来,今年我想更清净些。” 030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思尘听了这近乎无理的要求也并不生气,温言道:“今年庵里人是多些,那徐家夫人也带着姑娘在此小住,小施主请先入厢房稍作休息,等收拾好了再做安顿。” 木归宜道:“多谢师太好意,不过我想先给观音娘娘上柱香后四处走走,今年再来,庵里又添了新的谜。” 随着思尘往正殿的路上,恰好遇上一对母女出来,妇人模样普通,看她走路飞快,不时还被长裙绊几下,手上捏着一柄紫檀扇。 她身后的小姑娘看身量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戴着个帷帽,手上执金丝团扇,小步子追着夫人看起来很是吃力。 看到思尘,那夫人停下来与她寒暄,小姑娘才得以赶上喘口气,“师太可巧,这小丫头怎一个人,莫不是与家人走散了?”睁眼说瞎话,当周围围着的一圈下人是不存在的。 思尘一礼,“徐夫人有礼,徐小施主有礼,贫尼正要带这位小施主去往大殿。” 徐夫人眼珠转了转,笑着对木归宜道:“我看小姑娘孤身一人,赶巧我女儿丹桂与你一般大,就不免多问一句。” 木归宜微微倾身,“谢夫人好意,不过我有丫头婆子陪同,不妨事。” 这徐夫人不识趣,伸手拉过徐丹桂,帷帽被扯得一歪,“相逢即有缘,不若让丹桂陪着你一块走走。”徐丹桂匆匆扶正帷帽后屈膝一礼,这徐夫人大约看出来木归宜来历不凡,想让自家女儿结交一番,可也不像话了,哪有不停在外人面前喊女儿闺名的? 木归宜徐徐道:“若是有缘,他日定有再遇之期,何必急于这一时。” 徐夫人捂嘴笑道:“有缘,有缘,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看你年纪,必是要参加后年大选,丹桂也是,来日在宫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昭昭嗤笑一声,“我家小姐出身世家,你家小门小户的,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的,侥幸中选了,与我家小姐也是一北一南,岂用得着你家的照顾?” 此言一出,那徐夫人脸色很是精彩,良久才咬牙切齿道:“这小丫头挺伶牙俐齿的,日后怕是大有作为。” 昭昭快人快语,“昭昭死心塌地跟着小姐,自是不怕明珠蒙尘。” “胡言乱语,”木归宜戴着帷帽,又执扇掩面,让人更加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家下人不懂事,还请徐夫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徐夫人也不想再自讨没趣,哼哼两声,“小姑娘客气了,师太告辞。”说完不等反应,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徐丹桂一愣,匆匆一福,这才追着徐夫人去了,带两人转过拐角不见身影,木归宜执扇的手往她们离开的方向一指,“这才叫明珠蒙尘,而不是鱼目混珠。” 说完就往正殿里去,六谜庵的格局亦是一谜,以供奉观音的正殿为中心,一横一纵的十字格局,与自古的“口”字四方格局大相径庭。 亦有懂佛的人猜测,这是取佛家“十方”之意,“十方世界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诸佛如来,莫不称叹”。 亦有人觉得是与观世音相合,取自宋·陈师道《观音菩萨画赞》:“愿我众生,从闻反原;尽十方界,一观世音。” 还有人认为,并没有那么复杂,就是最简单的,指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十个方向。 进了正殿,伫立着一尊双面观音像,一正一反,正对大门的全身色彩斑斓,五官端庄清丽,双目微垂,俯瞰世间众生相。 反面却是一片空白,素净得过头,五官都没有雕刻,石料也是最普通的,就这么灰扑扑的露在外头,脚下也无香案果品供奉,看着有些可怜。 木归宜将扇子递给静静拿着,撩起帷帘,露出精致的眉眼,在白苏燕服侍下净完手,执三炷香对着观音像三拜,旁边的小尼姑上前接过插在案上的香炉中。 拜完后,木归宜盯着观音像看了良久,久的白苏燕觉得奇怪,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 木归宜眯了眯眼,转头问道:“燕燕,你说观音像谁呢?” 白苏燕犹豫会,回道:“观音大士千人千面,端看人心。” 木归宜颔首,“是呢,自是看雕刻的手艺。” 思尘在旁笑道:“小姐与佛有缘。” 木归宜将帷帘放下,“与佛无缘,只与这尊观音像有缘。” 昭昭此刻凑上来说话,“可不是有缘,当年小姐就是在这出生的,仔细看去,也与这观音有几分像呢!” 静静大约看不过她这轻狂样,难得语气重了些,“你清楚些什么,一边去,别挨着小姐心情。” 木归宜也不管她们,自己绕到另一面,仔细端详这座无脸观音,好似对其中的谜团很感兴趣。 思尘见气氛一时尴尬,便上前稽首,“小施主,厢房应当还有些时间,既来了六谜庵,不若求支签看看?” 静静与昭昭都有所心动,一时间也忘了剑拔弩张,白苏燕对此兴致缺缺,木归宜亦然,“你们若想就求一个,寻个趣味,刚那徐家姑娘有些眼熟,不知师太可知一二?” 木归宜几乎不做这些背后打听人的失礼之事,思尘想了想,道:“小施主是认得她的,便是那净空。” 木归宜恍然道:“是她啊,我原以为她是个孤儿。” 思尘道:“徐家姑娘自小与家中祖宗八字犯冲,捐了几个替身也不管用,她家无法,便安排她寄在庵中带发修行,如今也大了,徐夫人就来做主令她还俗,好尽早配的如意郎君。” 白苏燕正听得入神,突然“叭嗒”两声,静静与昭昭已得了签,又火急火燎的跑去换了签条。 木归宜便道:“师太,一事不烦二主,不若师太为我这两个丫鬟解签,指点迷津。” 思尘连到岂敢,静静与昭昭两人已在殿外听了解签,似乎都不是很好,哭丧着脸回来了。 木归宜一声吩咐,两人只得不情不愿将签条递给思尘,白苏燕在旁快速瞥了一眼,一个下下下签,一个下下签,暗笑这两人手气也真够糟的。 思尘来回看着两张签条,面色凝重,“敢问两位施主求的是什么?” 静静扁扁嘴,“平安。” 昭昭略微迟疑了一下,讷讷道:“替小姐求前程。” 木归宜冷哼一声,“你这丫头,想的不远,鬼点子却多,即借了我的名头,这下我更要听听了。” 思尘便先解昭昭的,“‘金丝玉枕付一梦’,看上句,施主将来必有一场破天富贵,但守不住,下句‘红墙绿瓦数寒鸦’,施主或许能嫁得贵人,却不得喜欢,满身珠翠也是孤枕难眠。” “一切皆过眼烟云。”木归宜总结一句。 思尘赞同道:“唯有放下,方得圆满。” 静静的看着没那么艰涩,反而很是有趣,“白马石猴西行去,大经小卷东流逝。” 光看这句并没有凶险之感,思尘脸色却较之之前更为凝重,“话本里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走得十万八千里,路途遥遥,途中又有九九八十一难,石猴指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每每遇险皆是他打头阵,白马指唐僧的坐骑白龙马,在百花国一折中,三名徒弟纷纷败下阵来,唐僧陷入险境,白龙马才现出人形,刺杀黄袍怪,九死一生,故而此签实在不好,再看下句,因唐僧忘了替老龟问寿,老龟怒火中烧,将人带经书翻入水中。” 静静又听了回解签,急得哭出来,“师太,我不贪心,就求个平安,平日也没做什么坏事,怎会抽到这样坏的签?” 思尘看她年少,安慰道:“从签上看,施主与水相克,遇水则凶,日后多避着些,谨慎些,应当无虞,且求签算卦至多三成真,莫要多在意。” 木归宜摇了摇绢扇,“莫要多心,遇事多着些,燕燕给庵里多添些香油钱,劳烦师太多为她两人念经祈福。” “阿弥陀佛,小施主客气。” 没一会,就有小尼姑过来禀报,厢房收拾妥帖了,可以请香客歇息了。 走出一段路,白苏燕才发现昭昭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她还垂着头站在原地,喊了两声也没反应。 静静觉得是她坏了自己的签运,不乐意回去叫她,只得白苏燕转回去。 走近了,才见昭昭双手死死揪着帕子,将帕子缴得不成样子,嘴里不停念着:“就算是云烟,我也要死死抓住,我要抓住,一定要抓住!” 白苏燕皱起柳眉,拍了拍她,“昭昭?” 她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杏眸里*裸地充斥着执念、贪婪,引得她秀丽的五官有些扭曲。 白苏燕对如昭昭之流都是不屑的,嘴上也没好气,“收敛些,各人有各人的命,快点,小姐还等着呢!” 03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昭昭看向立在长廊上的木归宜,霞影纱制的帷帽,手中的绢扇是宫中御赐的宫缎裁的,还被她嫌弃颜色单调,而这些是她求也求不来的。 这样想着,眼中的贪婪便再也掩不住了,静静远远看着也是不屑,小声对木归宜道:“小姐,这丫头心大的很,若日后真让她随小姐入了宫,只怕也是个惹事的。” 木归宜倒不紧张,“是否中选还两说,就算入选,也只能带一个陪嫁,是带你,还是带燕燕?” 静静忙道:“小姐可别丢下奴婢,奴婢要一直跟着小姐!” 木归宜轻叹一声,“怕也只有你对我最是真心了。” 静静奇怪主子突然有此一叹,“燕燕对主子也是忠心的。” 此时宫中—— 怀胎十月的王贤妃终于发动,她这胎坐的也不是很安稳,厌胜之事,赔了夫人又折兵,更是心思郁结,全赖秦不寻医术才堪堪熬到足月。 生产也是一波三折,产道迟迟不开,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好不容易开始生产,王贤妃已经疼得满头大汗,嘴里含着参片,手上抓着棉枕,听着稳婆的叫喊跟着使劲。 “怎么先出来的是脚?!”一群人被此语吓得满头大汗,给王贤妃接生的稳婆都至少有十年以上的经验,立生八成是难产,一个不好大人孩子一个都保不住。 “快!快!快!快出去回禀太后君上!” 前厅,宫中有头有脸的主子能来的都已经在了,出来报信的稳婆说了情况后,就一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珝月太后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你们之前不是说,摸了好几次胎了,胎位正常,怎么生的时候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稳婆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磕头,磕得额头通红,鬓发散乱,很是狼狈。 洛霜玒也是脸色不好,转头对珝月太后道:“母后,现下责怪这些人也于事无补,不若找秦太医并左右院判一块来接生罢。” 梁雨安立刻躬身道:“启禀太后、君上,秦太医如今正在风止宫里。” 珝月太后一点头,洛霜玒一个眼色,梁雨安就带着两个小太监亲自去请人了。 待人走了,珝月太后突然问道:“秦氏的身子还是不好?” 洛霜玒道:“听底下人说,至今仍起不来床。” 珝月太后抿了抿唇,“秦氏是个懂事的,但贤妃对君上也是真心一片。” 不待洛霜玒说话,王贤妃身边的医女,诉乐一脸焦急的跑出来,“太后,君上,娘娘,娘娘疼得晕过去了!” 珝月太后一惊,不顾产房血污晦气,直接进去探望,惊得产房里的一众稳婆宫女刚要行礼被她厉声呵止,“还在做什么,贤妃要出事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见珝月太后起身了,温玉夫人与“妍妃”原本一左一右坐在首座下手,也下意识跟着起身,不自觉走了两步。 温玉夫人瞧了洛霜玒一眼,低声呵斥还跪着的稳婆,“还跪着做什么,想死不成,赶紧起来做你该做的事去!” 稳婆慌忙间还踉跄了一下,连滚带爬的冲进产房,差点撞了端着热水的宫女。 夏至医术不弱,只听了几句,就大约推测出王贤妃这次十有八九是真的凶险,产道开的慢、胎位不正、母体失去意识,产后大红已是必然。 冬至在“妍妃”立起时,便上前托住她的手臂,垂着头,脑中思绪翻涌,若王贤妃死了,前朝后宫毕然又是一番波涛汹涌,瞬间就会把主子与白家架到火上烤。 珝月太后看似对王氏不满,多家责难,却都是在暗地提点王贤妃,试图保全,或许她能冷眼看王贤妃跌入尘埃,但决不包括看着她的亲侄女送命。 温玉夫人与妍妃是目前宫里位分最高的,王贤妃一死,定要从这两人当中择其一晋为四妃之一,以统领后宫。 若选的是温氏,倒对她们利大于害,可君上眼下平衡朝局势力,再立一位与王家亲近的妃子,就显得对王家过分偏宠倚重,还亲手自己把温家绑到王家的战车上。 而洛霜玒又要顾虑王家,这关口也不好再娶其他世家女子入宫,莫说世家嫡女适龄的没几个,这种情况下,特特去进宫来,不管什么由头,位份是四妃也罢,都变相是在立后,将会使眼下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全盘打破。 如此之下,洛霜玒二选一,绝对选主子晋位,她们背后没有大族势力,只能死死抓着他这一块浮木,最好控制。 同时,也让主子成了众矢之的,白家“通敌叛国”的声浪才刚平息不久,入宫为妃常伴君侧已被多方诟病,继续晋位,就不是诟病这么简单了。 冬至从没像现在这般真心祈祷王贤妃一定要挺过来! 几个时辰前,风止宫绿绦殿—— 像是有所感应,秦贵人难得清醒,“采菊,采菊?折蔓?” 宫室内静悄悄的,不见平日守在外边的宫人,唯有香炉内燃尽的安神香升起最后的袅袅烟缕。 秦贵人起身自己扯过一件披风拢上,心下觉得有种怪异的不安,却说不出来。 转至前殿,也是空无一人,让秦贵人有些莫名,接连喊了几声“来人”也无人回应。 走出绿绦殿,眼前却是一丛丛怒放的红梅,在风雨中摇曳,风止宫里从来没有梅花。 雨水打在身上沁寒入骨,冻的衣着单薄的秦贵人抖了抖,回头想回头宫室,惊愕的发现身后一片雾蒙蒙的,哪有什么殿宇。 怎么,这……这是哪? 秦贵人抬手试图遮挡雨水,惶惶然地往梅林间行去,置身其间,这么红艳的梅花血染似的从没见过,如此不合时宜的想着,就渐渐觉得不对,这雨水好像太过粘稠了。 将挡雨的手放下一看,衣袖上居然全是一朵一朵血花,宛若绽开的红梅,抬头再仔细看去,这哪是什么红梅,原该洁白无瑕的花瓣汨汨淌着血水,枝干上蜿蜒着淙淙流动的血水,在花丛间挂下一只纤纤玉手,灰白的颜色,爬满紫红的尸斑。 什么人? 秦贵人咬了咬下唇,抵不住心中好奇,拎着裙摆小心爬上那株梅树,拂开层层叠叠的花枝,花株掩盖下的人,梳着典雅精致的朝云近香髻,细心修整的水弯眉,杏眸圆睁死死瞪着她,菱唇微启,一道干涸的血迹留在唇角。 身上素白的衣裙下半身被血染透,腰间系的纹五彩六尾的鸾凤绶带,吸饱了血成了暗色,垂在身侧。 是她,她怎会死? 忽来的风卷起一阵花雨迷了眼,待秦贵人睁开眼,枝干上哪有什么尸体,只有一滩被血染透的白梅。 “小主,小主?” 悠悠醒来,是采菊、折蔓焦急的面容,“小主这是怎么了,睡得好好的忽然魇住了?” 秦贵人只觉得嗓子眼干渴的冒火,头也晕乎乎的,“今日宫里出了什么事?” 两名大宫女被她这一下问得莫名,折蔓想了想,道:“今天我们风止宫里没出什么事啊,小主!” 秦贵人摇了摇头,“王贤妃。” 折蔓怔了怔,不敢说话,采菊犹豫了一会,道:“王贤妃今天发动,似乎……似乎有些不好。” “舅舅呢?” 采菊凑近了些,压低声,“在妍妃那。” “咳咳咳,”秦贵人在采菊帮助下坐起来,这才顺过气来,“折蔓,你手脚快,去跟舅舅说,说我不大好,让他火速回来,采菊你从匣子里拿两枚镇心丸给王贤妃送去,并同爹爹说,马上宣左右院判进宫,就……就说是本宫梦到的。” “梦到的?” “你这样说,爹爹会懂得,你们赶紧去,快去!”秦贵人说得很是急切,最后一句几乎是扯着嗓子嘶吼出来的。 当秦不寻匆匆赶来时,正撞上梁雨安带着左右院判,一看到他,梁雨安上前一把扯住他,“可找着大人了,王贤妃难产了,怕是有性命之忧,快随杂家来。” 秦不寻迟疑着,又往风止宫看了几眼,被拽着进了幽篁殿,还不待行礼,就被珝月太后含免,催促着进了产房。 一把脉,秦不寻立刻心中有数,抬眼一扫,就看见在人群里端着热水匆忙出去的采菊,便静下心来看王贤妃。 尽管情况凶险,但是在一夜后,终是生下一位帝姬,原以为的大出血也没有,一众稳婆宫人都大大松了口气,好几个直接瘫软在地上。 这帝姬倒是可怜,在母胎里就一波三折,哭声也不响,如小猫般的*,气息微弱,缓过劲来的稳婆们麻利地给婴儿洗去血污,又拿过火上烘烤过的绵衾裹紧孩子,抱出去向外面等着的珝月太后、洛霜玒等报喜。 珝月太后接过孩子,看着怀里的女婴,叹了口气,“这是君上的第一个孩子,来之不易,就唤垂佑。”望君垂惜护佑之。 洛霜玒在一旁笑道:“母后取得甚好。” 温玉夫人与“妍妃”也纷纷上前道贺,冬至与夏至也暗暗松了口气,至少这两年内,王贤妃不能出事。 采菊本来是来献药的,不想进了产房喂了药,就被抓了壮丁,好不容易趁着人员走动回到绿绦殿。 折蔓看她疲惫的样子,上前拉住她,“姐姐辛苦了,小主刚刚又做梦了,说是梦到一个女娃娃抱着她喊母妃。” 采菊听了脱口道:“贤妃娘娘刚刚生了个帝姬,封号垂佑,君上亲自拟旨。”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折蔓奇道:“不会以后,垂佑帝姬真会抱给小主养吧?” 采菊推了她一把,“别瞎想,快去看看小主醒了没,这孩子熬不熬的过满月还两说。” 秦不寻与一众太医在梁雨安陪同下,一身疲乏的往宫外走去,在宫门口,几名太医拱手后纷纷四散回家,唯秦不寻与梁雨安还在原地不动。 秦不寻满心不悦,“为何要保王贤妃,今日本可以去母留子,天衣无缝的。” 梁雨安叹息一声,“是秦贵人,她命采菊松了两枚镇心丸过来,说是做了个梦。” “梦?无稽之谈!” 梁雨安不置一词,苦笑道:“怕是为了君上罢,王贤妃此时出事于朝局确实不利。” 03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那下次劳驾君上,莫要让老臣来看顾贤妃娘娘的胎了!”扔下这一句,秦不寻便甩袖而去。 因王贤妃生了帝姬,君上龙心大悦,不等生日便借此将宫里正五品以下的妃嫔位份都升了一阶,以作庆贺。 秦贵人升作从正五品嫔,封号青,这封号一出来,又是阖宫哗然。 一直以来,妃嫔封号都是赞颂妇德妇工,以表君王重德不好色,如白苏燕的“妍”字封号,已经是很暧昧的。 妍,一曰容色妍丽,二曰巧,妍手,只是现在大多数人只敢说第二层意思,又从中延伸出惠巧之意。 而这“青”字比“妍”字更不如,一套书翻下来,也没什么合理的字义,勉强和时宜的也就青史留名之类的,又过于正式了。 为此事,连珝月太后都惊动了,直言秦氏献药有功,只封一阶已是委屈,封号就该上心,不若内务府拟的“柔”字好。 《礼记·内则》曰:柔色,以温立。 但是洛霜玒难得坚持,不顺珝月太后的意,直接命礼部下发诏令,司言司内宫传旨,秦氏便坐实了这个封号,为青嫔。 同时,南苑的肖氏倚贞与无名氏窈窕也都各升一级,两人一起接旨,冲东边遥拜谢恩,又转头对西面三拜,齐声:“谨遵太后教诲。” 而青嫔在采菊搀扶下,于西苑眠月殿内听珝月太后教令,气氛很是不愉快,珝月太后冷着张脸端坐于正中,暂时掌事的温玉夫人与“妍妃”坐于两旁。 青嫔着一身正装,圆心髻也难得梳成发冠,大约脸色真的惨淡,粉扑得极厚,和颈项都成了两个颜色。 “嫔妾拜见太后,愿太后娘娘金安。”声若蚊蚋,若非一室寂静,怕是直接从耳边溜走了。 珝月太后看着勉力正跪拜在底下的瘦弱女子,许久没出声,期间青嫔乏力,身子歪了歪,又在采菊助力下重新跪好。 看青嫔已跪的颤巍巍,珝月太后才终于开了金口,“你是最早伺候君上的,那时,哀家为了王氏一直压着,不肯让你过了明路,甚至……不过,你既肯献药救助,想来也是个明白懂事的,青,这个字与你实在不相宜,等大选例行册封,哀家会让君上给你换一个字,你可明白?” 青嫔轻声道:“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珝月太后满意的颔首,让采菊扶着青嫔落座,又转首对温玉夫人和“妍妃”说话:“你们俩也该知晓,后年大选,莫要新人都来争奇斗艳了,你们也成了老人,却连果子也结不出来。” 温玉夫人与“妍妃”羞红了脸,躬身叩谢,“谨遵太后教令。” 珝月太后又对青嫔说道:“风止宫里眼下就你一人,若觉得寂寞,也可多去幽篁殿走动,后宫当以和为贵。” 说完最后一句,珝月太后便挥手让她们退下,不想,出了眠月殿,可人还没走出多远,就兜头倒下,让同行的人都吓了一跳。 “妍妃”快步上前帮着采菊扶着人,“你快些去传太医,顺道和君上那接驾的人告罪,温玉夫人劳烦您去和太后说一声,借个健壮的婆子把青嫔背出去。”今日青嫔晋位,照理该是她伴驾。 为示孝道,包括洛霜玒,所有人的轿辇都得在西苑门前停下,步行至眠月殿,青嫔亦然,此刻也落得个没有轿辇抬,要人背的尴尬境地。 把人都支开了,“妍妃”与冬至对视一眼,后者上前挡住前者把脉的动作。 不过一盏茶时间,温玉夫人就领着人回来了,婆子冲“妍妃”福了福,就麻利地背上青嫔,脚步匆匆奔向门口,可怜两名着繁复宫裙的妃子,又要跟上婆子的步子,又要走得合乎宫规。 好不容易将人护送回绿绦殿,秦不寻已经等在那,冲两名一块来的妃嫔拱手告一声罪,便转身跟进内室。 温玉夫人道:“今日也辛苦妹妹了,妹妹身子也不好,就早些回去,这儿有我呢!” “妍妃”何曾见过她这样和颜悦色,不等反应,冬至也悄声劝道:“娘娘,你看着气色不爽,莫要过了病气给青嫔娘娘,不若听温玉夫人的,先回罢。” 气色不爽?“妍妃”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过来冬至这是在提醒她“妆”花了,定是刚刚赶路,急出一身汗,又不知不觉擦了一些,定了定神,“妍妃”向温玉夫人弯了弯膝盖,“那就有劳温玉夫人了。” 温玉夫人笑道:“客气了。” “妍妃”与冬至便出了风止宫,上了轿,催促轿夫快些,直到进了流萤殿两人才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喘完,又有人上来通禀,“温玉夫人领着太医来了。” 姐妹俩面面相觑,冬至先反应过来,一边拉着“妍妃”往内室去,一边转头嘱托绿腰,“劳驾姑姑先接待下温玉夫人,我先带娘娘去整理下仪容。” 前脚她们刚转过拐角,后脚温玉夫人就带着人直接闯进来。 绿腰一个箭步上前挡住见礼,“奴婢见过温玉夫人,愿夫人安康。” 温玉夫人直奔主题,“妍妃呢?本宫见她神色憔悴,特地领着黄太医来看看她。” 绿腰缓缓道:“奴婢在此先替我家娘娘谢过夫人宽厚,娘娘回来就看着不舒服,故而命人去了装束小憩,容奴婢先进去禀报一声,夫人请先稍候。” “不必了,本宫直接进去看望妍妃,黄太医你也跟上。”说完一马当先,领着人往里去,身份摆在那,宫人们也都不敢拦,绿腰不好太明显,使了个颜色给一旁候着的宫婢,手指点了点身上的黄色褂子。 宫婢一点头,脚下偷偷往门边挪,趁没人注意,便悄悄溜了出去。 妍妃宫室内已垂下一道道湘妃竹帘,似乎是真的就寝了,重重帷幔都放下了,温玉夫人不等宫人动作,直接亲自动手一层层撩开往里去。 拨开最后一层,看到妍妃身边的不知是夏至还是冬至,捧着“妍妃”脱下的衣裳愣愣站在云母屏风前,温玉夫人绕过她,扫了眼室内,素色的床幔只垂下一边,床上约莫躺着一个人,而妆台上拆下的首饰随意摆着。 “妍妃妹妹?” 床上的人不应,温玉夫人身边的荷叶一个疾步上前拉开床幔,床上睡着的人原是背对她们的,似被打扰,缓缓转过身来,一脸倦怠,不是白苏燕又是谁? 只见她微微撑起身来,“这是怎么了,忽然来了这许多人?” 温玉夫人在她脸上仔细打量一番,笑道:“看妹妹今日气色不佳,就有些担心,特地来看看,还带了黄太医。” 黄岩躬身上前行礼,“奴才参见妍妃娘娘。” 白苏燕不看他,自己坐起身,此时匆匆放好衣物的大宫女拿着外衣也快步走进来,给她拢上,又在她背后垫了两个靠垫。 白苏燕这才开口,“劳温玉夫人挂心,只是这些天事情多了,就不免有些累着了,稍稍小睡一会就好,用不着劳烦太医。” 温玉夫人也不强求,又慢慢扫了眼布置简单的宫室,道:“妹妹这装饰简单就算了,怎么身边的人也这样单薄?” 话音刚落,另一位妍妃的陪嫁大宫女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就进来,看到她,忙屈膝见礼,“奴婢冬至见过温玉夫人。” 白苏燕笑笑,“少点也好,多了也杂乱,就这么点地方,何必塞得满满当当,看得人心烦。” 温玉夫人道:“妹妹到底是军武世家出身,与我们这些养在深闺的小家碧玉就是不同,不过我来呀,还有件事,要与妹妹说,之前咱们说好的可别忘了。”这话一半试探,一半意有所指。 夏至冬至齐齐一惊,这些天温玉夫人交代的零碎事多得很,不知指哪一件,特地嘱咐的好像有一件又似乎没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提醒主子。 白苏燕揉了揉额角,一脸疲态,“我现下这样,怕是又要全推给夫人了。” 温玉夫人没想到她把协理之权推得那么爽快,本以为还要弯弯绕绕许久,既然目的达到了,就不在纠缠,“说的什么话,都是自家姐妹,看妹妹也累了,那就好好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白苏燕在床上双手叠在腰间做了个行礼的样子,“那就多谢了。” 温玉夫人走得很是爽快,连太医都没给留下,等她们走没影了,白苏燕一侧身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原本苍白的双颊浮起不健康的血色,直至咳出血丝才缓下。 夏至下意识就一个箭步上前去扶,一声“疼”又吓得她马上缩回手,白苏燕若非疼得实在受不住,绝不会出声。 冬至端着托盘快步上前,“娘娘,饮下这碗汤药会好受些!” “娘娘,您忍着点。”夏至小心喂白苏燕慢慢喝完药,放下药碗,一双手伸了又伸,想扶又不敢,怕再弄疼了她。 白苏燕感觉身上针扎般的痛感渐渐成了可以忍受的麻疼,缓缓喘出口气,“今儿宫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冬至看了看外头,弯腰附耳道:“王贤妃不久前得了垂佑帝姬,今天秦贵人晋位青嫔,太后不喜,青嫔身子未好全,又倒了。” 白苏燕以开始把“青嫔”听作“清贫”,再听才反应过来是在说秦氏,便问道:“哪个‘青’?” 夏至道:“青史的‘青’。” 白苏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青”字的含义,上瞧下看也没想出有何适宜的含义,反而失了皇家的庄重。 夏至看她脸色奇怪,便问道:“娘娘,有什么不对吗?” 白苏燕摇摇头,“想不出来,那青嫔现在如何了?” 冬至将托盘交给小宫女让她们下去,回来道:“我们回来时,秦太医已经到了,应当无虞。” 白苏燕其实就随口一问,她这时突然回宫,也是因为秦不寻收到侄女病情加重的消息,而她药浴行针还有一日,来回不一定赶得上时间,这才不得不把她带上。 匆匆赶回来,加之身体因功体副作用带来的疼痛折磨,已经多日未眠,现下躺在软绵绵床榻上,便昏昏欲睡的。 “娘娘倦了就睡会吧!”夏至这才托着白苏燕躺下,给他捏好被脚,看他瘦削的脸庞,直心疼,忍不住轻声嘟囔,“我们娘娘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冬至瞪她一眼,“你少说几句,在这守着,我去跟绿腰打声招呼。” 03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风止宫绿绦殿—— 青嫔悠悠醒转过来已是下午,浑身疲软无力,明明睡了这许久也提不起精神来,耷拉着眼皮,似醒非醒的。 一直守在旁边的采菊看她醒来,很是开心,“娘娘,您醒了,感觉怎样了?还难受吗?” 青嫔没有应,懒洋洋的也不想说话,采菊绞了帕子,细细的擦拭青嫔的手脸,温暖的感觉才让青嫔觉得好一些,坐起来就着折蔓的手喝了一杯糖水才感到头晕有所缓解,但还是不想说话。 采菊问道:“娘娘睡了快一天了,奴婢让厨房熬了鸡丝粥,娘娘用一些可好?”青嫔一颔首,采菊自去吩咐不提。 随后两个捧着粥食小菜的小宫女,折蔓将小案几搬来,在榻上布好,“娘娘,您可醒了,秦大人说,娘娘是久病了,身子虚,没用早饭,加之跪久了累着,一时气血不足,醒过来就好了。” 鸡丝粥以文火煨了三个时辰,鸡肉煮得稀烂,香气馥郁,入口粘稠,配上清脆的酱瓜,很是开胃,不知不觉就用了两碗才停下。 青嫔这才出声问道:“妍妃也跟着舅舅一块回来了?” 采菊看主子停筷了,让两个小宫女理好碗碟,搬走小案几,就挥手让她们出去,折蔓这才道:“回来了,现就在流萤殿里,一回来就撞上温玉夫人找茬,也是倒霉。” 青嫔不语,只眯了眯眼,倒霉吗? 王贤妃才生下孩子不久,就迫不及待要借温玉夫人之手干涉宫务,一前一后收了她与妍妃的实权,有道是,慧及易伤,情深不寿,这两样可惜她都占了。 待白苏燕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隔着床帏隐约能看见一人,坐在小榻上,对着一盏宫灯,朦朦胧胧的,轮廓温润,耳边能听见他翻阅手上书籍的书页声。 以指拨开帘子,是洛霜玒,似刚沐浴过,散着微湿的发,换了裘衣,披着一件外衣,对着烛火在读《战国策》。 “醒了?我命人熬了些粥,你起来用些再睡吧!” 白苏燕原本脑子有些混沌,听这话立刻清醒,掀开被子跪在床上,“臣……臣妾叩见君上,君上万福金安。” 洛霜玒放下书,温和道:“免礼,你身子不好,以后这些虚礼可免。” “谢君上。”话虽如此,被免后白苏燕也没有就势躺下,直接下榻,候在一旁的冬至展开披风拢在她身上,夏至指挥着俩小宫女将清粥小菜在桌案上布好。 白苏燕在洛霜玒对面落座,看着对于一个人而言过于丰盛的夜宵,顺口问道:“不知君上要不要一块用点?” 洛霜玒想了想,一颔首,旁边的夏至立刻上前布好新的餐具,两人一时无话,各自净手后用餐。 白苏燕是真的饿了,一下子用了两碗半的粥才觉得半饱,一抬头对上洛霜玒的双眼,觉得在君上面前失仪,有些羞赧。 洛霜玒其实不饿,只挑了一些爽口的酱瓜凉菜随便夹了几筷子便停下,看着白苏燕用饭,直看得她不好意思,脸上少有的露出几分羞涩,顿时觉得可爱,脸上的笑意也比平日真了几分,“快二更了,半饱就好,不然晚上要睡不着。” 白苏燕放下碗筷,在冬至伺候下漱口,又饮了半盏茉莉清茶,这一顿夜宵算告一段落。 洛霜玒挥退宫人,命双胞胎在门外候着,才问起木府情况,白苏燕将所见所闻一一细说,中间偶尔停下来回忆一番。 听她说完,洛霜玒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半真半假的感叹,“这夭华若真是林家女儿,入主中宫倒也合适。” 该狠辣的时候就狠辣,该温情时就会温情,对上御下,进退有度,偏倚适当,纵使在木府那处大多人都试图遮蔽她的双眸时,依然清醒的看穿局势。 对于每一个雄心万丈的男人来说,都希望有一位长孙皇后那般的贤内助,既是妻子,又是战友,懂得避讳朝事又会适时进谏,能统领和谐后宫,使得疲惫了一天的君王回到后宫,得以放松舒心。 当然对于帝王而言,这个“长孙皇后”尽管出身显贵,温柔贤惠,但是最好家里人口简单,没什么出挑上进的父兄叔伯,无外戚之忧。 不得不说,木归宜除了血统,她就是这样的一个近乎完美的后位人选。 放下木归宜不提,洛霜玒以眼神示意梁雨安,梁雨安微躬身,自袖中摸出一信封,白苏燕接过展开,却是六谜庵的几则谜面与谜底。 第一则自然是影壁上的那首词,如木归宜所暗指的,谜底是“红娘”,伏的是前朝荣皇贵妃,如今的赭衣夫人,吴氏樱婷,吴家盛于她,也败于她。 另一个名字,鹊儿,白苏燕却是很陌生,望向洛霜玒寻个解释,他面上却难得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梁雨安,你说罢。” 梁雨安说得含蓄,“此人原是赭衣夫人身边的得意侍女,因她,先皇认识了赭衣夫人。” 白苏燕默然垂下眼,借此掩住眼中的古怪,若她记得没错,因赭衣夫人的倾城之貌,十三岁就被越明皇破格召入宫中宠幸,自此三千宠爱于一身。 所以,先皇居然像张生一般翻墙夜会崔莺莺,翻得还是皇宫禁苑的高墙。 第三个名字,白苏燕就更加陌生了,顺姬,这大概是个封号,可自她懂事以来,入宫次数也不少,拜会的先皇妃子中,她肯定从来就没有此人,莫不是其他皇亲贵族身边的侍妾? 这次还是梁雨安解释,“这位是前朝皇后最小的女儿,封号兰芷,因当时宫闱内乱,没来得及南逃,被降臣转而献给先皇,死后获封顺姬,厚葬于大越旧陵。” 一时间,她心情有些复杂,这顺姬现在算来应该是她的姨妈,以归顺大倾的封号厚葬,这对她,对大越皇室是多大的羞辱。 这位年纪最小的大越帝姬,死时不过十九岁,白师兄妹都未出生,而已荼蘼帝姬身份,也肯定会严令禁止府内谈论起这位可怜的妹妹。 洛霜玒道:“这首词就是顺姬写的。” 一句话让白苏燕惊愕,从词中不难看出,这位顺姬对大倾刻骨的恨意,同时她也痛恨那些把她当作礼物一般献上的叛军降臣,更加憎恶践踏了她大越河山、占据大越宫城的倾泽皇。 想了想,白苏燕道:“这六谜庵是大越叛逆据点?” 洛霜玒颔首道:“不尽然,当年知道……呃,这段过往的,要么死在那场内乱之中,要么随赭衣夫人禁足冷宫,还有就像这鹊儿,集中于六谜庵出家,她的法号便是怀是。” 再往下看是六谜庵的来历,六谜庵原来也不是六谜庵,更不是这种奇怪的十字格局,而是在一次大火之后,有信徒捐资重建,便有了现在的六谜庵,加之这随缘的谜语,吸引了无数游人香客。 这其中从贵族权臣到平民百姓不等,而他们说过什么样的话,无意间又泄露了什么,不仅别人连他们自己都不得而知。 庙宇在多数人心中都是宁静圣洁、令人心安的所在,很多人都愿意把心中不能对他人吐露的话,带进庙宇,对着泥塑的佛像或和善宽慈模样的出家人缓缓道来。 面对泥像、出家人,人往往说的毫无顾忌,他们只要待在那,不用刻意引导套话,说话的人自己就会滔滔不绝,把自己交代个底朝天。 利用宗教收集信息,白苏燕第一反应想到大越祭祀,知天命,大越是政教共同的治理的皇朝,大祭司知天命在人民心中的位置甚至比君主还要高大宏伟。 久而久之,也使大越皇室对祭祀一脉越来越忌惮,彼此之间暗流汹涌,越往后几代的大越君主都在想方设法削弱祭祀的威势。 “也唯有知天命才有这样的手段,他最熟悉的方法,”洛霜玒感叹道,“查这个六谜庵用了两年之久,知天命在护住皇室的同时,又能在这都城之中埋下暗桩,当年没有先攻下大越圣教也是一个失误,不少旧民根深蒂固的信仰,时至今日还相信他们的祭祀能复辟大越的辉煌。” 白苏燕不语,都说出家人与世无争,真在这纷杂的人世间又怎能独善其身,你不去找麻烦,麻烦自己也回来找你。 佛爱众生,自不会像人一样有立场问题,要分辨自己是大倾人还是大越人。 梁雨安又自袖里摸出一张折成四方的纸来,展开是一幅小像,画上的女子估摸着十六七岁,青丝束在脑后,一对弯弯纤眉下是一双圆圆的水灵大眼睛,琼鼻下花瓣似的唇,唇角要弯不弯的,身量单薄。 白苏燕觉得眼熟,想了想,不确定的问道:“那座双面观音是照着顺姬的模样雕的?” “是的,”洛霜玒点了点画上人的眉眼,一抬头就看见她脸色变幻不定,“怎么了?” 白苏燕是想起了木归宜那句,‘与佛无缘,但与这观音像有缘’,她是知道了什么?或者从头到尾她都知道? 犹豫许久,白苏燕回道:“无事。”可心里却因这个念头不禁心惊,她这一年多来,在木归宜面前根本就是无从遁形,她就稳坐在位,冷眼看自己卖力表演。 洛霜玒也没继续关心,转了话题,“这一年多来,你在木归宜身旁,可觉得她有何特异之处?” 白苏燕感到奇怪,其实在她心里,木归宜浑身都是特异之处,同她过去印象里的真的太不相同了。 “算了,”洛霜玒摇头道,“看下一则谜面罢。” 第二则仅两个字:六猕。 白苏燕第一反应是六耳猕猴,西游记真假美猴王一折中,六耳猕猴变成孙悟空的模样,打伤唐僧,抢走行李包裹,众神明皆分辨不出。 木归宜是生在六谜庵的,真假美猴王,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木归宜以扇指着徐丹桂的背影,若有所指的话,‘这才是真正的明珠蒙尘,而不是鱼目混珠’。 当时以为是她暗自警告昭昭,谨言慎行,现在在回忆起来总觉得是话里有话,又一幕画面在脑海里出现,木归宜摇着团扇,不甚在意,‘是她啊,我原以为她只是个孤儿’。 “徐丹桂才是真正的木归宜。”不经思考的脱口而出。 洛霜玒疑惑的声音问道:“徐丹桂又是谁?” “臣……臣妾没与君上说吗?”白苏燕有些吞吐,“臣妾陪着木大小姐去还愿,碰上徐家母女,听闻徐大小姐自小在庵里长大,若从一开始就调换了两个婴儿……” 034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洛霜玒以指点着桌子,吩咐道:“梁雨安,让人去查查这徐丹桂。” “诺。”梁雨安一礼后退下去办事自不提。 “孤从未想过真正的木大小姐还会活着,”洛霜玒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说道,“这世上最好保守秘密的人是死人,最具欺骗性的就是一开始就那样活着,所有人都告诉你,你就该是那样的。” 这话在白苏燕听来,仿佛意有所指,她和木归宜在成长生活中何其相似,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就是大倾白威将军的女儿,她该忠于大倾,忠于白家,所有进犯大倾疆土之人皆是她的敌人,将这些敌人诛杀殆尽是她的职责。 她如此,木归宜亦是如此,但是后者活得清醒,或者至少比她活得清醒。 不知不觉已近三更,信中共写了六谜庵的四则谜面与谜底,桩桩件件都让白苏燕觉得自己的过去是那样可悲又可笑。 “行了,三更了,睡罢。”洛霜玒抽走她手中的纸张,牵着她一块在榻上并肩躺下,白苏燕不知是白日睡久了,还是看了那些信息,内心波澜不平,辗转难以入眠。 白苏燕小声问道:“若徐丹桂是真正的木大小姐,君上会如何处置她们?” 是她们,不是她。 白苏燕背对着洛霜玒,不知道他现在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别想太多,明日秦太医还要来行针,你离宫也有些久,正好趁此听听这段时日的事,免得日后堆一起,反倒漏了马脚。” 白苏燕揪紧被面,“一年后,一切都会结束对吗?” 洛霜玒道:“可能吧。”一夜难眠。 隔日行完针,白苏燕趴在床上,四肢背脊都扎了针,骨骼关节处传来细密疼痒,不是很难忍受,但是一直连绵不断的疼让她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冬至原本打了盆温水想给她擦拭,可无论再轻柔的丝巾,再温柔的手法,一碰上她的肌肤,都引得她有气无力的喊一声疼。 两名大宫女站在那,一时间都手足无措的,秦太医用冬至打来的水净手,拿过丝巾擦了擦,吩咐道:“过半个时辰,你……你们哪个是夏至?反正学医的那个把针拿了,冬至看好时辰,把药煎好,药浴期间,保持温热。” 说完留下药包,拿上要想就离开了,估摸是去绿绦殿了,听闻近来青嫔的身子亦是不好,反复的厉害。 冬至一直盯着殿角的沙漏,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提了药包对夏至道:“还有两刻钟,你注意些,我先去煎药了。” 最后双胞胎用天蚕丝被将她裹住,尽量轻手轻脚地扶进浴桶中,白苏燕泡进温热的药汤里,意识已经模糊,脖子靠在边沿上,脸色苍白,峨眉无意识的皱着,这药浴比起行针更不舒服,冷汗擦了一层又浮出一层,一些些血丝自针扎过的穴位流出,悄无声息的渗入褐色的药汁里。 夏至看着白苏燕香肩上滑落的血珠,惊道:“怎会这样,我……我拔针早了?还是手法错了?” 冬至也急,却比夏至稍稍冷静,摁住快跳起来的妹妹,道:“你在这看着,我去绿绦殿找秦太医。” 此时,绿绦殿中—— 青嫔的气色较之之前看上去的还不如,脸色蜡黄,眼下暗沉,歪靠于榻上,懒洋洋的,精神气也不是很足。 底下言诗笑容可掬,一一介绍着王贤妃因担心她这个青嫔的身子所赐下祛邪治病的宝物,其实也是安抚她当日病中,被王贤妃与温玉夫人一声不吭夺走了实权。 青嫔耐着性子等她说完,才慢悠悠开口,“劳贤妃娘娘记挂,还请姑娘替本宫转达谢意,这里一点小小心意请姑娘喝茶的。”抓了一把金瓜子赏给言诗,言诗也不推辞,笑纳了。 见她收了,青嫔问道:“贤妃娘娘身子可好些了?本宫总想上门贺喜,又怕娘娘不便,倒是我唐突了。” 言诗奇怪青嫔都病成这副样子了,居然还想着上门道贺,嘴上则道:“回小主的话,我家娘娘身子虽在太医院调养下已经大好,但我家娘娘也知小主身子不好,且又有救命之恩,怕过了病气,岂敢劳动小主。” 这话听着客气,却是在暗暗警告青嫔别不识趣,真跑上门去,过了病气给她王贤妃,就算有救命之恩,也不是她青嫔协恩求报的借口。 “也是呢,过了病气给小帝姬就不好了,”青嫔招手示意采菊捧上一上好和田玉所雕的长生锁,“本宫躺了这些日子,错过了小帝姬的洗三日,这个还请姑娘代本宫转送给小帝姬。”说着,竟又抓了两把金瓜子要赏。 言诗忙拒绝,“不过是传交个东西,哪用得着赏,还请小主快收回去,奴婢当不得。” 折蔓捧着金瓜子至言诗面前,采菊紧随其后,青嫔道:“既是本宫赏的,你拿着就是,再说你也快二十了,多留些总是好的。” 言诗心中纠结,双手却不自觉伸了出来,屈膝接过,“奴婢谢小主赏,若没别的事,奴婢就告退了。” “去罢。” 言诗捧着长生锁退出去,正碰上秦不寻,见礼后也不停留直接走了,倒是秦不寻多看了两眼。 诊完脉开了药,又嘱咐了一番,看侄女昏昏欲睡状,问道:“是当初的那个锁?” 两名大宫女瞄了主子一眼,折蔓小声道:“本来都收起来放库里了,今儿又让翻出来,说是给垂佑帝姬的。” 秦不寻撇了撇嘴,“王家的帝姬,那王贤妃现在起得来床?” 还不待折蔓继续说话,门外有小宫女来报,“启禀小主,流萤殿的冬至在外候着。” “真是事多没个完,”秦不寻起身甩了甩袖子,“你们看好青嫔,有状况立刻来寻我。” “诺。” 隔壁幽篁殿中,倒是气氛和乐,洛霜玒又来看垂佑帝姬,王贤妃让奶妈抱着小帝姬,自己拿了个摇鼓逗她,小帝姬体弱,虽然眼珠跟着摇鼓,但是反应却不活泼。 两人看着言诗一脸纠结,捧了个长生锁回来,王贤妃便问道:“这是哪来的?” 言诗躬身道:“是青嫔娘娘送给垂佑帝姬的洗三礼。” 王贤妃不喜,眉头便皱起来了,“你拿下去入库吧!”如果洛霜玒不再,她怕是还要数落一通,然后让人直接扔出去。 “等等,呈上来,”洛霜玒拿起长生锁在手里摩挲一会,“到底是青嫔的心意,这锁也是好东西,给咱们的孩子戴罢,不然你留着等着送给谁呢?”说完起身亲自给垂佑小心戴上。 “帝姬的小名不若就唤红线?” “红线?”王贤妃正被他的话说的心中一暖,一时也忘了这是青嫔送的,会不会给小帝姬过了病气。 洛霜玒轻抚着垂佑柔嫩的小脸,看着小帝姬颈项上的长生锁,眼中也浮上几分暖意,温和道:“比翼鸟,连理枝,在孤眼里都不若一匝红线,你可喜欢?” 王贤妃在诉乐搀扶下起身,走至他身旁,一同看着垂佑,“君上取的,自然是好。” 洛霜玒笑笑,“红线也累了,你抱下去罢。” 奶妈偷眼看王贤妃一颔首,才应诺,抱着小帝姬退出去了。 转眼看洛霜玒突然闷闷不乐的,似若有所思,王贤妃唤了几次,才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王贤妃撇撇嘴,“自有了小帝姬,君上就对臣妾冷淡了许多,莫不是嫌臣妾产后,形容黯淡,不爱看了。” 洛霜玒呵呵一笑,捏了捏王贤妃比孕前还尖俏的下巴,“看菲菲这花容月貌,哪像是生产过的,不过,较之之前,是多了些娇媚。” 王贤妃面上一红,轻轻推开他的手指,“君上就哄臣妾吧,来了这些天,都是哄小帝姬去的。” 洛霜玒道:“怎么,还和自己的孩子吃上醋了,还是,菲菲也要孤哄着睡?” 被伏在耳边的轻佻语气挑的心口乱跳,王贤妃斜睨他一眼,端的妩媚艳丽,“这还白天呢!” 洛霜玒揽过她,“亮吗?帘子一放也差不多啊!” 王贤妃软软推开他,脚下却往内室走了几步,“还有人呢!” 洛霜玒扫了室内一圈,宫人们纷纷一礼退下,他上前勾了勾王贤妃的腰带,“这,哪有人?” 王贤妃娇嗔道:“讨厌。” 洛霜玒勾起她的脸蛋印上微启的菱唇,手下扯松了衣裳腰带,带着人转进内室,齐齐倒入榻上。 绣帘被一只素手扯下一边,鬓发散乱,珠钗环佩滑落,衣衫逶地,香艳无比。 言诗与诉乐退到门外守着,侧耳听里头动静,过了会言诗才问道:“真没事吗?” 诉乐脸色忽明忽暗,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希望君上疼惜娘娘,轻柔点……应无虞。” 言诗到底年轻,谈论这男女之事,脸上臊得慌,“那大概是无事的。” 王贤妃这次生产,损耗极大,可眼看洛霜玒对她越来越冷淡,在她产后,也多是看望小帝姬,对她都是顺路一问,嫌少留宿,这才急了。 命诉乐下了猛药才短时间内调理好颜色,恢复身材,以此试图挽回男人越来越远的心。 “你们怎么都在外头?”忽如其来的一问。 言诗、诉乐一抬头,见温玉夫人袅娜而来,忙见礼道:“奴婢叩见温玉夫人。” “免礼,”温玉夫人奇怪的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贤妃姐姐在休息吗?” 言诗诉乐对视一眼,一时间都吞吐起来,温玉夫人身旁的荷叶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去看侧厢里,洛霜玒身旁的人都在里头吃茶。 温玉夫人掐了把手心,面上才没露出别的神色,“既然姐姐不便,本宫待会再来拜会。” “恭送娘娘。” 温玉夫人带着手下人,不过一盏茶时间就走回到自己的柳色殿,过门槛时绊了一下。 035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娘娘?” 温玉夫人稳了稳身形,“本宫只是被贤妃给吓到了,怎么,你以为本宫会在意那个男人?” 荷叶一惊,忙挥手示意其他人都下去,才说话,“娘娘慎言!” 温玉夫人在榻上坐下,接过芙蓉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是呐,若他不是一国之主,王家嫡出的大小姐怎会眼巴巴赶着上门当妾,这大白天的,嗤——” 荷叶道:“看来王贤妃急了吧,先是让娘娘出面得罪人,收回妍妃、青嫔的协理权,再来让诉乐调了那种药,这是真急了吧?” 温玉夫人划拉着杯盏,“能不急吗?女人的直觉可是向来敏锐,她有感觉那人的心思不在她那,有了孩子也抓不住的心。” 芙蓉疑惑的道:“不在王贤妃那,难不成在妍妃那?” 温玉夫人瞟了她一眼,冷笑道:“反正不是王贤妃,用美色身子留的是人,不是心,得了,相比今日温婉庄重的贤妃娘娘是起不来床管这些宫务了,拿下去罢。” 捧着一叠折子的碧藕刚要退下,又被叫住,温玉夫人抚着眉宇,思虑一番后,笑道:“你算好时间,等君上走后,立刻把这叠子纸给她送去,既她想找事做,咱就不必同她客气。” 秦不寻随着冬至匆匆往流萤殿,白苏燕已经醒转,隔着屏风,扯了金线悬丝诊脉一番后,又问了状况,淡淡道:“正常的,淤血排出来就好,人醒了吗?醒了收拾下,正好同老夫一块出宫。” 夏至不安道:“现在?” 秦不寻瞥了她一眼,反问道:“难道等木大小姐回了木府再回去?” 夏至被说得一缩肩,不敢再说一句,冬至一礼道:“请大人稍候。”说完转进内室,白苏燕还泡在药汤里,之前状况,夏至也不敢动她,现在正抿着双唇解下主子腕上的金线。 “娘娘可觉得好些了?”冬至扯过一块浴巾盖在白苏燕的胴体上。 白苏燕借夏至之力从浴桶中起来,虚弱的笑笑,“不妨事。”先前行针到底耗了她太多精力,现下步子有些飘。 双胞胎动作麻利地替她擦干身子,又拿来一早用檀香熏过的衣裳给白苏燕换上,以掩过草药的苦味。 打理好一切,冬至这才拉着主子的手说了句小心,白苏燕反握住她的,又拉过夏至的手,将她们叠在一起,“你们也是,这宫里的人都生了副七巧玲珑心,精着呢!” 回程路上,秦不寻给了她一个信封,是替她这段日子的暗卫传来的,在白苏燕离开的七日里,发生的点滴都在上头,她须得看完并记住,以免生了破绽。 当看到静静溺死的字句,白苏燕一脸难以置信,“怎会?” 秦不寻早看过这些消息,“那丫头是在你离开后的第三日晚出事,按落霞之言,那晚这丫头去打水的,然后一直没回来,去小厨房找也不见人,庵里寻过一圈也没有,隔日有尼姑去化斋,在路旁溪里发现她尸体。” 白苏燕忽然想起静静求的那支平安签:白马石猴西行去,大经小卷东流逝。 那时还嘲笑她手气差,却不想一语成谶,如今真的是掉水里淹死的。 秦不寻还在继续说道:“本来一块的嬷嬷劝木大小姐先回府的,但木大小姐坚持不肯,还要在庵里给这丫头做场法事,反而把还愿的时间延长了,也不枉主仆一场了。” 夜里在后山与落霞碰头,落霞抱拳见礼,白苏燕免礼后,问道:“静静真的是溺死的?” 落霞沉默一会,道:“是溺死,但怕是有他人手笔,属下原想悄悄查一查,可那两天走到哪,都莫名会冒出个尼姑来,使得属下寸步难行,是属下无能。” 白苏燕看着不远处的六谜庵,十字格局,中心观音殿烛火通明,隐约风中还有诵经声,心思纯净简单的如今反倒成了死人,是上天容不得,还是这复杂的人心容不得? 落霞又道:“啊,对了,属下前日在荷花池塘边,发现一截被折断的芦管。” “芦管?” “属下也是偶然,在给木大小姐寻耳坠时发现的,因那支芦管上沾了胭脂,所以属下猜想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何联系。” 静静已经十四岁了,正是春心萌动,抽芽开花的年纪,也开始在意自己模样,每日起来会花些时间在装扮上。 丫鬟都是不许涂脂抹粉的,一是谨防抢了主子风头,二是怕有心术不正的,勾引男主子,败坏府中风气名誉,但画个眉,擦个口脂还是可以的。 而就在来还愿的前几日,木归宜看静静对她妆台上的一盒唇叶发呆,眼神十分羡慕,偷偷留了她用过的,自己回房里也不拿出来用,就是放一小匣子里看,觉得静静这样很是可爱,就拿了盒新的赏给静静,把静静给乐坏了。 落霞道:“那唇叶是京里老字号新出的,她一丫鬟在用,属下就留了印象,那颜色属下不会记错。” 白苏燕默然,那盒唇叶她也知道,是新上的荔枝红,名为妃子笑,在城里一阵风靡,木归宜也喜欢得紧天天在用,庵里的确也不乏用妃子笑的贵妇小姐,但没有哪个贵妇小姐会做叼芦管这样失礼的事,那就唯有静静了。 “你辛苦了,早些回去罢。” “属下告退。”一礼后,落霞便转身离去。 白苏燕回到六谜庵,因死了人,那些贵妇小姐嫌晦气早走了,这一路走来也没碰见人,站在廊上远远看着供奉双面观音的殿上,坐着几排尼姑围着一副棺木,敲着木鱼喃喃诵经,至于究竟有没有用心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站了会,白苏燕便往木归宜暂居的西院去,路过出事的荷花池时,就不禁停下了步伐。 说是池子,其实就是一汪供游人许愿玩的较深的小水坑,堪堪过腰,一座假山怪石就占了泰半,在夏日底下还会生出一丛莲花荷叶,因山里尚寒,反倒还长了片芦苇。 这池子根本淹不死人,蹲一个人进去也是勉强,除非是在躲什么人,静静莫非是撞见了什么人,看了什么或者听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情急下躲进池子里,最后还是被发现才让人灭口的? 想得正入神,背后突来一串脚步声,白苏燕顿时神经紧绷,手指似无意拈着袖口,袖袋里一点银光在月色里盈盈闪动。 “施主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庵里走动?” 垂下手,令袖子落下掩住那点银光,白苏燕回过头,是一个陌生姑子,很是年轻,生的眉清目秀,眼下一点泪痣又添了一些风情,她笑笑道:“师*,只是一回去看着空出来的床铺,想着前些天还活生生的人,眨眼间就没了,就有些感伤。” 陌生姑子念了句佛,“施主节哀。” 白苏燕本欲走,那姑子又道:“但最近也不太平,施主夜里还是少走动些的好,若实在睡不着,各厢房里皆放了《心经》,施主可诵读几遍,平心静气。” “谢师太提点,”白苏燕笑笑,话锋一转,试探道:“师太这么晚还在庵里走动,不怕吗?” 姑子仍旧面容平静,“怀是乃方外之士,四大皆空,有什么怕的。” 这就是怀是?! 白苏燕借着月光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姑子,与洛霜玒给的画像差了许多,转而一想,这怀是当年出嫁才十五岁,至今日也就二十七八岁,五官都长开了,只依稀有些昔年的影子。 大概她的目光过于怪异专注,怀是便问道:“怎么,施主白日才见过贫尼,今夜就不认识了?” 白苏燕收回目光,道:“是不认识了,觉得师太在这月光里越发不似俗世中人。” 怀是道:“施主谬赞了。” 白苏燕道:“既巧遇师太,师太能否与我说说这生死之事?” 怀是稽首道:“施主有惑而问,这贫尼本不该辞,但更深露重,请施主还是早些休息,明日贫尼仍在此相候。” 白苏燕道:“是我唐突了,那请师太也早些休息。”说完双手合十一礼。 看着白苏燕叩开拱门,身影消失在关阖的门内,怀是才转身而去,整个人一般笼在月色里,一半陷在黑暗里,宛若诡异幽魂。 守门的婆子见是她,奇道:“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白苏燕一愣,敷衍道:“在房里睡不着,想出去走走,又不想惊扰嬷嬷,就翻墙跑出去,不想回来时,被庵里姑子撞上,翻墙就有些失礼,还请嬷嬷勿怪。” 这院墙说高不高,内里有沿墙建的花坛,踩着翻出去还是容易的。 婆子也不想管太多,打发她回去,嘴里嘟嘟囔囔的埋怨,“这多事之秋的,别再添麻烦了。” 白苏燕推门而入时,昭昭正黄莽把一盒东西往身后藏,看她支起铜镜,摆开胭脂水粉,又打了盆清水,唇上令人眼熟的荔枝红在昏暗灯火下,显出如血污一般的褐色。 神色如常的关上门,随着她缓缓走近,昭昭越发紧张,背在身后的手也慢慢收拢,捏紧那个小盒子。 白苏燕走到她身边,看昭昭侧过身来试图遮掩,冷笑道:“死人的东西,你也敢贪,真不嫌命长。” 昭昭一瞬间惊慌后,又死死抿住双唇,垂首不语,白苏燕直接上手去抢,费了些力气才掰开她的手,一紫檀雕刻的小匣子,上头的荔枝花纹图案都印在昭昭手心里,正是木归宜赏给静静的妃子笑。 被白苏燕似笑非笑的看着,昭昭脸上火辣辣一片,却依然倔强的与她对视,好像一直这么梗着就没有错。 “这盒妃子笑,静静都舍不得用,是她极心爱的东西,你不怕她还魂夜里向你讨要?” 昭昭闻言瞳孔一缩,似想到静静的鬼魂向她追讨的场景,气息也粗重起来,吐纳几次,干巴巴的说道:“我……我只是……说的你不想要的一样?” “什么?”白苏燕一时错愕。 “妃子笑,”昭昭似下了很大决心,咬牙道,“我分你一半!” 白苏燕这下是被气笑了,“分我一半?这是你的吗?你凭什么处置?真是厚颜无处。”将妃子笑放在床头,准备明日去拜祭时,顺道放入棺木中。 “我无耻,你又清高到哪里去?”昭昭似被戳到痛处,“都是丫鬟,你们又比我高贵在哪里?” 尾章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白苏燕自顾自拆散发髻,脱下外衣准备睡下,昭昭情绪有些激动,哼了一声道:“的确,你又怎看得上一盒妃子笑,你连一件苏绸做的裙子都无所谓,呵。” 白苏燕不理她,背对着躺下,她说的绸裙,是过年时,冬景做给她的,用的上好的苏绸,只穿了一次,在年宴上,一小丫头打翻了菜碟,溅了她一身油污。 洗不干净了就被她扔了,也忘之脑后,后来不知怎么又到昭昭那,被静静与她撞见,嘲弄了一番,那时,自己是如何说的,一条绸裙而已。 面上不显,心中已是波澜起伏,她过了十多年的世家小姐的体面生活,这苏绸是常见的,自然就不甚在意了,这次昭昭忽然说起,倒给她敲了警钟,她一个小丫头,怎会不在意这一条难得的绸裙。 昭昭心思敏感,只当是她同静静一块嘲讽她贪厌,若这句话到了有心人耳朵里……细思极恐,背后不禁出了冷汗,渐渐湿透内衣。 宫中,洛霜玒沐浴毕,外头落霞也将几日见闻再度禀报一遍,听得里头一声轻笑,“木大小姐倒也大方,妃子笑,呵,你退下罢。” “诺。”落霞一礼后,身形渐淡去,眨眼间原地已经没有人影。 着装整齐,洛霜玒问道:“怡人睡了吗?” 梁雨安拱手道:“底下人传来消息,用了药后就一直睡着。” “孤去看看,有人来了,你帮孤拦着,”洛霜玒顿了顿,“对了,那个徐丹桂查的如何?” 梁雨安回道:“的确是徐家在庵里收的,对外说是养女,实际上是给他家傻大爷养的童养媳,至于是不是真的木大小姐,还不敢肯定,毕竟当初接生的人都死了,庵里插的人,时日太短,还派不上用场。” 洛霜玒沉吟道:“孤记得她的年岁应当也在民间秀女送选之列。” 梁雨安道:“君上的意思是内定她为苑人?” 洛霜玒抬头让宫人给他系上披风,“若真是侥幸活下来的木大小姐,她入宫必会引来动作,若不是,也就是宫里多养一张嘴而已。” “诺。” 洛霜玒一人提了盏宫灯,穿过大半后宫,又悄无声息地入了绿绦殿。 预先也知这尊贵的主子要来,采菊、折蔓一早让其他人下去,约束他们不许出来,只她们两人自己守着,见礼后,一个接过宫灯,一个替他除去披风。 洛霜玒进去时,青嫔睡得极熟,微勾着身,双臂间拢着一靠枕,柳眉紧蹙,扇睫湿透,似刚哭了一场。 在塌边坐下,洛霜玒叹了口气,伸手轻柔板正她睡姿,而她也从善如流的搂过靠枕,试探性的去扯,她立刻把靠枕抱得死死的,像好不容易得来的宝物,梦里都怕被抢了。 洛霜玒不再去管靠枕,伸指轻轻顺开她的眉头,眉目间的温柔是从未对着其他人有过的,“今天看到了你让人送来的长生锁,本来是孤给红线准备的,可我们跟她无缘,我以为你会一直留着,没想到你会拿出来送给垂佑。” 痴痴的望着女子的睡颜,“若你想要,让王家赔一个女儿给你,也是应该的,很快的,就两年,垂佑也不过三岁,最是不记事的年纪。” 这一夜,如何心思百转,隔日晨起梳洗毕,白苏燕在小厨房吃了一碗白粥,就打了水去伺候木归宜,去时,昭昭已在门外候着,看到她笑容甜美,打了声招呼,“燕燕姐。” 白苏燕皱了皱眉,道:“你辛苦了,去吃早饭罢。” 昭昭笑的得意,“刚刚小姐已经赏了我早点,日后要同燕燕姐一块伺候大小姐了,何必这样客套。” 白苏燕不想理她,在门外高声通禀,听到一声进来,便端着水进去,木归宜青丝披散,仅着裘衣,倚在窗边的榻上,仿佛她初到木府时的模样。 只是这次她摩挲的不是棋子,而是一尊木雕,一条大蛇背上驮着一朵乌云,云上又长出一朵夭桃。 “小姐,奴婢先伺候您更衣吧,不然要着凉。” 木归宜没有应,依旧点着乌云驮花雕毒蛇三角形的脑袋,好似这木雕有什么魔力,让她一直沉迷其中,白苏燕无奈,取了披风披到她身上。 见她一直如此,白苏燕的目光也不禁被这尊木雕吸引,这尊木雕雕的栩栩如生,那条毒蛇盘旋缠住乌云,三角的蛇头对着云朵大张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毒牙、蛇信。 最诡异的是沿着蛇头、蛇身看去,越到蛇尾越发纤细,纤细成一枝花茎,花茎上徐徐绽开一朵夭桃。 “燕燕,你觉得珝月太后如何?”木归宜抚着那朵花头也不回的问道。 白苏燕回过神来,道:“奴婢不知。” 木归宜指尖沿着那花瓣,缓缓滑至乌云上,还戳了戳,好似这是一朵真正的软绵绵的云朵,“那瑾月太后又如何?” 白苏燕还是道:“奴婢不知。” 木归宜看起来也不是真的想听她的回应,自言自语道:“云家,瑾月,王家,芳菲。” “小姐,慎言。”她的喃喃自语令白苏燕心慌。 木归宜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坐起身来,“更衣罢。”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 乌云驮花雕,六谜庵的又一则谜面,而谜底是瑾月太后云氏是被人毒害的,毒害她的人是王家的,可是珝月太后本名王盈盈,与桃花无关。 一说到桃花,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是她木夭华,木归宜。 柏舟后记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我一直想写点不一样的,从小到大,我也算是言情里被荼毒过来的,可每次看完我记不住里面的剧情,记不住主角名字,更记不住作者是谁,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定是男主?我觉得温柔的男二才是最好的结婚人选。 估摸会有人反驳我不懂爱情,是不懂,所以我不在自己的小说里不写感情线,因为没经历过,而且爱情也是一种感情,也是经不起作,需要双方好好经营的。 爱情也不是一个人无法无天甚至做坏事的理由,在我看来不止爱情,友情、亲情也是,它们都是经不起消耗的,都是需要彼此互相好好经营,人与人之间才能和谐相处。 有人估计奇怪,在熟悉自己的人面前还要装相不累吗?可你真的了解身边的人吗?多少人最基本的父母生日记不住,要靠手机上的日历,连父母生日都不了解,对大多数人而言明明是生活在一起最久的人。 如果假借真性情为借口,肆无忌惮的、不加掩饰的行为、不过脑子脱口而出伤人的话,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消磨殆尽,会被作完,爱你的人也会彻底寒了心。 在在意的人面前才更要装相。 回到小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披着宫斗皮的言情小说,宫斗、宅斗看得不就是斗、不就是里面勾心斗角下暴露的任性的善与恶,很多宫斗小说,我看到最后,觉得斗得无理取闹,里面的人就像要不到糖的孩子。 爱情就是那颗糖,记得金星女士的那句:现在科技发达,很多小女生在手机上受到类似以下情况的短信。 如果一个男的在你生病时,叫你多喝水,记得吃药,好好休息,如果一个男的在你一个人下班时,跟你说小心点,早点回家,如果一个男的在你早起时,跟你说早上好,记得吃早饭,那一定会让自己的女儿不要和他在一起。 而是选择那个会为你做早饭,会接你上下班,会带你去医院的男人。 一个男人,要么给我爱情,要么给我钱,要么给我滚,我们都过了只听爱情的年纪,是的,在我看来,18岁以后我们都过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生一代一双人,听着都很美好,可是作者本*子前后有三个,还有一位青楼的红颜知己。 对于那个时代,制度是一妻多妾制,小妾不算人,是下人是奴仆,所以某种意义上妻子的确是一心人、一双人,是那个时代赋予男人的权利。 我不认为男女主角必须谈个恋爱,我更不认为一个在皇子之中脱颖而出的英明的胜利者,会被后宫里的女人耍的团团转。 注意这里的前提,英明的,我常看到那种动不动抛弃江山,只爱美人不要江山,什么为了你放弃天下又有何妨,如果你不是一国元首随便,爱咋地咋地,可是既然做了皇帝,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什么不得已、不得志、没有做皇帝的天分,这三者我看来都是软弱,第一种人被人推着上位,被母后把控、被权臣左右,秦始皇母后拖后腿,吕不韦专政,只要想,终能摆脱,不得已只是借口。 不得志,只能说能力不够,理由不外那两样,权臣、强势的母亲,还是软弱。 第三种人,既然有这种自知之明了,那干脆退位让贤啊,理由又是那两样权臣、强势的母亲,就不能干脆承认是自己没用吗? 在我眼里,帝王之爱,应当是仙五前里的龙溟对凌波,在我心里,你永远不会比夜叉重要,但一定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这句话瞬间戳中我的少女心,这才是一个帝王,或者如果我作为一个女生,真穿了,我希望的与帝王的爱就是这样。 我不会要求一个帝王非要在江山和美人之间选择,因为美人只是一个人,江山却涉及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最要紧的是如果“他”不是帝王,只是个普通男人,会爱“他”吗? 常说人生而平等,可一个人存在的生命价值及他自己所能创造的价值是不同的,比如一个国家元首被刺杀跟一个小混混被人杀,前者危及的是一个国家,后者估计都要拍手称快。 因而,我希望我笔下的帝王,不是一个只有爱情、只有美人的只知道风花雪月的人。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清代,袁枚《马嵬》 爱情对于帝王,本就是他一手打造的盛世中的锦上添花,如果是乱世,这些美人、这些爱情,不是给帝王背黑锅,就是被连累惨遭蹂躏的战利品。 帝王爱,就是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给心爱女子最好的、最安全的位置,至少他失败了,也不会害得心爱的人被文人拖出来反复责骂,不会在史官笔下被妖魔化。 这也是我写这篇小说的一点初衷。 楔子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每名女子内心都会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为自己心爱之人着一身红装,一生仅此一次,却是一生中最是风华绝代的时刻,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想将自己完整地献上。 而今日我一袭华贵的红装,雍容无双,是这整个大倾后宫的女子都思之若狂的妆扮,可这身行头对我却是一件赭衣将我囚在这座华美的宫殿里,绝了我那一生一世的念头,至此我也将是这深宫里的一名怨妇罢了。 端坐于镜台前,任凭周围的人细细替我妆扮,一袭正红色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长发绾成凤冠,栩栩如生的金凤口中衔着一颗南海夜明珠,坠下一排珊瑚珠排串步摇,发髻两边各簪一对累丝金凤簪,一对累丝银凤簪,再斜插一支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珍珠钗,大红的牡丹开在我的鬓侧。 “启禀娘娘,妆容已整好。”我身边的宫女矮身一礼,我懒懒应了一声,铜镜中的人,端庄大气,眼角勾勒一朵牡丹花衬得我有几分凌厉,而描绘正好的艳丽唇角勾起一抹温婉的笑容又将这凌厉掩饰,伴着我耳际的红翡翠滴珠耳环宛若干涸的血迹。 闭着眼,听着角落里的沙漏淅淅沥沥的声音,我恍然想起多年以前也有一名少女也如今日的我这般,一袭精致的宫装,坐在房里静静听着沙漏,那时的她是不是也像我这般,五分认命,两分茫然,两分恐惧,一分不甘。 “咚——”、“咚——”一声接一声,正好八声,门外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高声唱词, “良辰佳时,百花齐放,天高日晶,有凤来仪。” “娘娘,时间到了。”我身边的大宫女将我扶起,我回首望着身后那绣着引吭高歌的九尾金凤的长裾,这般艳丽的红不知由多少女子的血泪染就。 我的手不似一般名门千金那样纤细白皙,然就是这样一只手,涂着红艳的丹蔻,戴着赤金嵌红玛瑙滴珠护甲,套着赤金缠丝双扣镯,搭在整个大倾王朝最尊贵的男人手掌中,一步一步,踏着那九十九级白玉台阶,走向这个王朝的至高处。回身刹那,刺眼的阳光让我眯了眯眼,眼底只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只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声浪, “恭贺皇上皇后大婚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恭贺皇上皇后大婚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遍又一遍,像是某种咒语,我突然有拔足就跑的冲动,侧首,对上那满头华发的老人睿智的目光,她那松弛的嘴角,此刻勾起满意的弧度。回首,我身后站了一排的人,熟识的面容,此刻她们脸上有担忧,有不屑,有羡慕,有嫉妒,有不忿,如花面容,却像个调色盘,而这些人以后就是我生活所面对的全部。 我再次望向天空中的艳阳,我想起我的父亲,想起他递上来的那一柄染血的匕首,恍惚地又想起那日自己陪着多年前的那名少女入宫选秀的那一天也是这般晴空万里。 那是三月初春,少女小楼前的小桃林开得正好。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同时,太后懿旨,令全国上下所有芳龄在十五至十八之间的女子的婚嫁一律停办。 然,选秀充庭后宫,不过是为了稳定前朝,因而这民间选秀,只要家世清白的女子都可以成为秀女,事实上这民间选秀也是变相鼓励民间有学之士,让他们知道天子仁厚,一视同仁。或者说,是给人一个梦,一个“麻雀变凤凰”的梦。 民间选秀,先是从各县选九名统一到郡,再从各郡选九名送往各州,最后由各州选九名送入宫。即使如此,民间秀女真正留下的至多不过九人,九个州,八十一个人,只有九名,而能再安然回去的却不过寥寥几人,甚至没有。 尽管秀女中朝庭官员外戚家占多数,但为避免君上沉迷女色,选秀最多三十六人。 当时的我没有资格有正式的名姓,只有我名义上的小姐赐下的燕燕二字。 而我当时侍奉的小姐,是当今天子正一品太傅,木家骅之女,京城三大才女之首的木归宜,以一首《咏桃》得先皇赞赏,赐字夭华。 可自进了那红墙绿瓦,再多的美好芳华,也不过是零落成泥、碾作土,连余香都失了往日的味道。 尽管那些烟雨,那些芳华,就像落花,从来不会再度回到枝头,但是那些烟雨芳华都是我所拥有过的。 设定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当宫人进来通报,妍妃到时,一屋子人都表现出了惊讶。 新人们入宫已经一个多月,这位妍妃娘娘,却连根头发丝都没见过。复选那次不算,隔了层纱,加之不得觑视贵人容颜,就连王贤妃和温玉夫人都是入宫那天才知道长什么样。 故而大多新人都抑制不住好奇心,频频张望殿门。 而王温两人,一个依然笑得温婉贤淑,眼底不达笑意,另一个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在一干人等的翘首企盼中,一个纤细的身影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踱步进来,苍白憔悴掩不住她的倾城之姿,弱柳扶风的病态遮不住她那楚楚伊人的韵味。 “咳咳……臣妾叩见贤妃娘娘。”主仆二人,两手拱地,引头至手而不着地,女子弯身间勾勒出她过分消瘦的身躯。 “呵,今儿个是什么风把妍妃妹妹吹来了?这么多年没见,本宫都快记不得你长什么样了。”王贤妃以帕掩口,轻笑出声,眉目间多了些冷淡。 虽然妍妃不受宠,但是君上却对她特别优待,一个罪臣之女。 这便罢,她白苏燕入宫后,就没正式来拜见过她这个“主母”,妍妃入宫的第二天,她早早梳妆打扮,就为等她敬一杯茶,不想她拜完珝月太后后就称病回去了。 之后不管她派人问候也好,还是亲自上门也好,但是她妍妃就敢给他吃闭门羹。 这些年来,她和温玉夫人合计多次,霜泊宫竟被她白氏牢牢抓在手里,铁桶一样,连这次选秀,都没办法插人进去。 不过若不是这次选秀,她们恐怕一辈子都见不上面了,三年,居然已经三年了! 温玉夫人斜了白苏燕一眼,“是呐,三年来,妍妃这是头一次来呢!身子可养好了?”我记得最近宫里可没出什么大事吧?”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则在暗骂,每次一出事都有你的份,真真是个扫帚星! “妹妹何必急着来请安呢,这么多年了,本宫又不是小气的人。”王贤妃笑着接话,绝不提起身二字。 “看妍妃姐姐气色像是刚有起色,既然王贤妃大度,那您何必急着来请安?”乍一听到夭华夫人的声音,白苏燕仍是怔愣了会,才躬身致谢。 而其她人一个个心思都活泛起来,王贤妃与温玉夫人交换了个眼神,这夭华夫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今天居然帮妍妃说话,这是联手的意思? 而苍嫔这是勾了勾唇,眼底露出几分兴味,别看夭华夫人表面好像在说妍妃不是,暗里可是在骂王贤妃故作大方,虚伪至极。 其她新人暗地看着自家的主位娘娘的脸色,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明哲保身。 王贤妃亦不喜这个近来颇受宠的夭华夫人,可她也不笨,从近日朝堂局势变化,也知道君上布了局,加之这落珠殿全是他的人。她再气不过,也就趁每日请安挤兑几句罢了。 “对了,妍妃可还记得木氏?现在是君上亲封的正二品夫人,位份比你都高了一阶。”王贤妃一面示意白苏燕起身,一面笑里藏刀,挑拨关系。 起身后,白苏燕也不答话,只管依礼对坐在左边的温玉夫人,行一雅礼,“臣妾见过温玉夫人,”温玉夫人一颔首算是应了,她侧身向右又是一礼,“见过夭华夫人。” 夭华夫人侧过身,算是受了半礼,抬手虚扶以示尊重。 王贤妃刚要说什么,苍嫔却起身对着白苏燕屈膝一拜,正是雅礼,脆声道:“嫔妾见过妍妃娘娘,娘娘金安。”有人起了头,一屋位份比白苏燕低的也都纷纷起身见礼。 “诸位妹妹客气,请坐。” 妍妃来了,位置也要重新排,从左边温玉夫人下手的青贵嫔开始,到夭华夫人下手的瑛贵嫔,一个个全部起身挪动位置,宫女们也有条不紊的挪动茶水点心,场面至少还是看得过去。 不过一会,就重新规矩的坐好,温玉夫人理了理耳鬓碎发,“苍嫔果然是谨小慎微啊!”苍嫔不卑不亢行礼致谢,就当是夸奖好了,她就是不接招。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去拜见母后了。”王贤妃带着一群人在北苑嫔妃的跪送下,浩浩荡荡地往西苑待凤宫而去,等她们离开了,北苑的嫔妃在窈室林的带领下回去了。 一行鸾轿,一竖排开,白苏燕前面的就是夭华夫人,她的轿旁此时也没了昭昭,跟着的是柳枝柳叶,全是君上的人了。 昭昭……她离了南苑也是一月之久,一个月内发生了多少事,她也是全然不知。 待凤宫眠月殿,南苑一众妃嫔在王贤妃带领下给珝月太后请安,今日顿首之后,珝月太后迟迟不让众人起身,只闭着眼歪坐着。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凝滞,众人都觉出不对来,最前面王温两人交换了下眼神,王贤妃试探性的唤道:“母后?” “司衣司的事可听说了?”珝月太后没有睁眼,声音平淡无波,让人捉摸不透她的喜怒。 王贤妃面色一白,昨天半夜下面就有人来报过了,本想今日请安后再报,把事压下去,不想珝月太后当着一众妃嫔的面说了出来。王贤妃暗咬银牙,这白苏燕真是颗灾星,每次出来都没好事! “妍妃来了?”珝月太后终于睁开眼,扫了跪在最前头的王温二人一眼,最后落在白苏燕身上,“既然你身子好些了,那这事就你来办罢。” 白苏燕拱手称诺,最前面的王贤妃揪紧袖口,脸上依然笑得温婉,温玉夫人侧首瞪了白苏燕一眼,暗恨她果然是颗扫帚星! “行了,最近都管好自己的人,退下吧!”众妃嫔再度行礼拜谢,依位份高低出去了。 等人走光了,珝月太后满脸疲惫,彻底瘫软下来,靠坐在椅背上,“流苏,你说菲菲会懂吗?” 00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三月的桃花总是过于美好,所以总是过早凋零,美的脆弱,脆弱的凄美。 现在想来,少女如同我一样,一生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即使没有那件事,她也会是平衡前朝的棋子,注定会成为那红墙绿瓦里的一道风景。 可惜,当时的我们,一个压根不懂,一个抱着侥幸,而在男人们的博弈之中,哪容得下一点懵懂侥幸。 那日,早早起来,一心想被撂牌子的木归宜,梳了简单的单螺,斜插一只檀木箜篌簪,另一边簪了两朵制成桃花的绢花,花蕊以黄宝石点缀,并一对玛瑙绿石耳环。 穿了一件苏绣月华锦衣,手上套了个芙蓉玉环,简单又不失大家气度,这般素净了些,却衬得她越发如九天谪仙超凡脱俗。 “燕燕,好了吗?”奶娘陈氏端着一盅参汤急急走进来,一看木归宜的装扮,不禁皱了眉头,“今日可是面见君上,怎可穿的这样寡素?” 木归宜闻言有些不耐烦,“奶娘,选秀第一天是不允许用任何胭脂水粉的。” “奶娘知道,但是你这样是去选秀还是哭丧啊,呸呸呸,小姐,听奶娘一句劝的,去换件喜庆些的。” 经不住陈氏的一再唠叨,木归宜最后还是妥协的对一边收拾东西的贴身丫鬟吩咐,“燕燕,拿套粉色的丝绸罩衣来。” 燕燕乖巧的应声,利索的取来罩衣帮她披上,这般功夫下来,显得木归宜肤白如玉,多出一丝妖娇。 陈氏放下蛊钟,揭开盖劝道,“小姐,多喝点,这选秀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先喝点参汤垫垫胃。” 木归宜只抿了几口就放下勺子,以绢拭拭嘴角,挥手示意不要了,看她这副做派,陈氏忍不住絮叨几句,“小姐,你进了宫后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而且第一天光是前面的验身就有半天,多喝点!” “奶娘,我真的喝不下了。” 木归宜想到今天选秀更加烦躁,如果可以她真想称病不去,偏偏父亲十分古板,把“皇命不可违”奉为信仰,不管愿不愿意,不管是否中选,都是皇命,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做臣子的怎能对君上不忠等等一连串的说辞来数落她。 “小姐,卯时一刻了,该走了。”燕燕提醒道,陈氏劝说无用,走的时候,又塞了一些点心,嘱咐燕燕在路上劝木归宜或多或少都吃点。 选秀在卯时四刻,还有三刻钟,虽然有些赶却也是刚刚好,但是在木归宜心里最好迟到了不放她进去。 路上,燕燕打开食盒,赞道,“小姐,都是你喜欢的,芙蓉糕、云片糕、榛子酥还有小姐你最爱吃的桃花酥……” “行了,你喜欢就自己吃吧!” 木归宜不想理燕燕的劝诱,干脆撇过头撩开里面的锦帘,隔着竹帘子向外张望,这条街多是世家府邸,经过时多看见些年轻少艾的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或正和家人话别,或正登车上辇,一架架马车渐渐形成一股车流向那红墙绿瓦驶去。 到了专门的角门,燕燕扶着木归宜下了车驾,抬首偷瞄间,发觉不少人同时也正窃窃私语打量着这边。 到了这里,随侍的丫鬟便不能再跟进了,随着各家车架回到各府,一方面是为了全各府面子,免得有嘴碎的丫鬟说漏选秀细节,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宫闱秘辛。 “小姐,你这几天可小心些,注意身子,夜里注意千万压实被子,现在虽然过了清明,但是夜里还是有些凉……” 不等燕燕再说什么,就有嬷嬷来催促了,木归宜微微一笑,“放心,我进去了,你快些回去吧,不过三日而已。” 看着木归宜随着人潮进去,燕燕深吸了口起,就爬上了马车按原路返回出宫,却没有回木府,原因嘛木夫人担心女儿,赐了银钱让她住在离宫城较近的客栈,一方面好第一时间能进宫接到女儿早些回府,另一方面离得近没准能探听些消息。 世家大族这般安排的也不在少数,倒也方便了她接下来的行动,到了预订的客栈,嘱咐小二不要打扰。 燕燕进了房间,便关了门插上门栓,从窗户跃下,而后门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她灵活地猫着腰上了车,马夫吆喝一声,不过两刻钟就从另一个角门重新回到宫里。 马车行驶到北苑后门负责采买的偏门,门口站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系着黄色丝带并两朵绒花的宫女,看见燕燕来了,一言不发直接带着人进了北苑进了一靠近冷宫的偏僻院子。 跟着走进其中一间厢房,里面已经有几个捧着衣裳的宫女在了,关了门立刻便围上来帮燕燕换上宫女的装扮,分工明确。 坐到梳妆台前,宫女利索的给她梳了个垂挂髻,红绸带押发,一边插了支青玉笄,一边簪了朵茉莉绢花。 又有宫女端着个水盆,燕燕取过一旁的花露抹去脸上的易容,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面孔,就着水盆彻底洗净脸上的东西。 取过一旁的水粉开始在脸上涂抹起来,真正的易容不是光往脸上贴皮,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一点点勾勒,说到底,大千世界眼耳口鼻,只是比例不同,打破原有的比例,一点一点组成另一张脸。 但也是极花时间,同时这种易容术保持的时间不长,需要像画皮中的女鬼一样时不时涂画。 渐渐的铜镜中的人,成了旁边站着的宫女,白皙的肌肤,秋娘眉,杏眼,菱唇,右眼下一点泪痣,宫里的丫鬟模样都是不错的,至少得让主子看着赏心悦目不是。 这张脸在宫中算是出色的,也不是顶好,反正是会给人留下印象的。 人们总以为作了伪装总要越不起眼越好,可是忘了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越是与他们打成一片,他们反而当你是自己人。 就像母亲,如果不是那一刀,谁又能相信她是大越派来的奸细? “主子,花漾轩传来消息,已有四十三名世家小姐过了初验。” “四十三名,那就是有六名被裁下来了?” “是,一人齿列不整,一人体味过重,两人脚掌过宽,一人是最近身体抱恙,太医诊断短时间内是好不了了,所以赐花撂牌子了。” 燕燕对着穿衣镜一方面将身上露出来的肌肤遮掩,使她的肤色看起来浑然一体,另一方面在心里思量,这次适量的官家秀女统共不过四十九人,选秀前都要先往花漾轩受阅登记,以及最重要的“验明正身”。 不过世家大族都知轻重,绝不敢鱼目混珠,可偏偏选秀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身量、体味、毛发等等都要检查。 为了全世家大族脸面,所有秀女都是统一三天后出宫,可这撂牌子里却大有文章。 00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木归宜进了角门,跟着人潮不过走了几步路就到了一名为花漾轩的独立宫室,门口坐了名太监负责登记记名,给秀女们每人人手一个绿头牌。 “诸位新人按年龄站好,十八的站这,十七的在这,十六的往这,十五的去那边。”一名嬷嬷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挥着帕子指挥,几十人分成四组,十八十五的是最少的,十六十七的居多。 木归宜到底是个刚刚十六的少女,平日里被拘着,虽比同龄人稳重些,但是好奇心总是难免的。 她左边便是十五的那组,统共十来个人,其中一对双胞胎却是极抢眼的,梳着相同的发式,穿着相同的衣裳,就连举手投足都是一模一样,颇是有趣。 右边则都是比她年长,她一眼望去却看到一张侧颜,木归宜除了被誉为京城三大才女之首外,还有个称号便是京城第一美人,她也自知自己的容貌出色,少有匹敌,可看到这人她却觉得自惭形愧。 那人就像古人所说的,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她的绿头牌上写着,吴落英三个字,吴家?木归宜回过神,不禁红了脸,明明都身为女子,居然看呆了去,吴家?莫不是那个吴家。 半壁江山断残垣,祸水红颜出吴家,前大越著名诗人曾在大越宗庙上题诗斥责当时的皇贵妃吴氏,指责她狐媚君王,残害忠良,是妲己褒姒之流。 最后被大越最后一位君主,越明皇下令凌迟处死,明明出示指令的都是那些手握王权的一方王侯,而最后沦为阶下囚了,都哭泣着说自己是被美色所惑,才昏了头,把所有骂名都推给他们曾经的爱妃。 初检开始,同时有数名嬷嬷在队伍中穿插,仔细打量每一名秀女,秀女们被要求微张着檀口,以便检查齿列是否整齐。 若是嬷嬷觉得你不好,就会直接抽走你手中的绿头牌,算是撂牌子,木归宜注意到十八那一列,一名排在后面的秀女被嬷嬷抽走了绿头牌,她哭丧着脸,紧握着不放,眼里充满恳求的望着嬷嬷。 然那名嬷嬷只是加重手头的力气抽走了她的绿头牌,很快便有宫女上前领着被“撂牌子”的秀女往花漾轩东厢过去。 “新人们五人一组,会有嬷嬷来带,不要乱。”之前的嬷嬷再次发令,五人一组,四组同时进行,分别被带入四个厢房。 约莫一炷香时间,那四个厢房的门里的人都出来,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飞霞。 木归宜五人进入厢房后,便有守门的宫人将门关上,这房间十分空旷,只有中间放着五个小几,小几右侧都配了一个坐垫,四名宫女站成一个四方形,当她们跟着嬷嬷在房间正中站定,四名宫女将垂帘放下,又放下竹帘子形成一个密闭的空间。 “新人请随意,”带她们进来的嬷嬷回过身,看她们选好座位后,说道,“请诸位新人宽衣,除去鞋袜。” 五人都是一愣,面面相俱,木归宜还当自己听错了,嬷嬷再度重复一遍,“请诸位新人宽衣,除去鞋袜。” 在场的都是官家女儿,为了应付选秀,有条件的都请过宫里的嬷嬷讲解选秀细节,木府也是,可是木归宜敢对天发誓,那嬷嬷只说有初检,有太医问诊,但绝对没说过要宽衣除袜。 “要是贵人们不愿,奴婢们可以代劳。”嬷嬷说这话时很是严肃,知道躲不过,五人忍着羞意,开始各自宽衣,木归宜感觉自己脸跟烧的一样,身上只穿了一件粉色肚兜和一条裘裤,不甚自在的环抱着身体。 “请各位新人正坐,”嬷嬷再度要求,平时习惯的坐姿,此刻颇是别扭,木归宜看见嬷嬷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短尺,“请新人箕踞。” 这是非常失礼的坐姿,五人迟疑了下,都起身将双腿并拢伸直,嬷嬷拿着的短尺竟是用来量脚掌长度,看她一个一个认真比过来。 “请新人起身,走到老奴这,行万福礼,便喊‘君上万寿’,从左往右,一个个来。”大家都是羞涩,都有些扭捏,步子也是尽量迈得小,声如蚊蝇,这般后,嬷嬷说出今天的最后一个要求,“请新人高举手臂。” 为了快点结束这种状况,五人一一照做,嬷嬷板着脸走上前凑到她们腋下深吸一口气,这般后,终于结束,木归宜只管低头穿衣,直到旁边传来一声讶异,看过去竟是旁边的人被收了绿头牌。 “新人体味过重了。”任何一名女孩子都不希望听到这样的话,木归宜也有些惊讶,她站的这样近也没闻到什么,那姑娘满脸通红,急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嬷嬷不为所动,拍了拍手,四角的宫女将帘子收起,厢房门也被打开。 那名被说体味过重的姑娘与另一名不知怎么的也被撂牌子,抹着泪一起被宫女引着往东厢走去,剩下的人重新列队,被引着往西厢走。 说是西厢也是在小院里,扯了张大的锦缎,锦缎上开了五个小口,对应放着五张绣墩,秀女坐好后,先把绿头牌从小口递过去,再将手穿过小口,放在脉枕上,自有太医诊断,若无事,太医自会归还绿头牌,略有事与前面相同。 排木归宜前面的似乎身体抱恙,不时咳嗽,当她落座受诊时,那边的太医出声询问,“敢问新人已经病了几日了?” “两天。” 那边沉默了一会,略带抱歉的说,“这位新人你不能参加之后的应选了。” “为何?我坚持的住……咳咳咳咳……”说得急了,她咳嗽起来,木归宜赶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 太医解释道,“新人虽只是一般的风寒,但还是会传染的,而且一时半会也是好不了的,唉。” 这位姑娘也没再说什么,喘过气来先是向木归宜道谢,才说道,“那不知我这三日里可有地方熬药?” “新人放心,既然在宫里自然一应俱全会好好照应新人。” 另一边,收到手下回报,燕燕已经彻底打理好自己,看着铜镜中的人,最后理了理发髻,衣裳。 六人,在初检已经算是很多了,前面的几下检查,看的是秀女的容颜姿态,最后的太医看的是秀女身上是否有隐疾,身体是否有亏损,是否好生养。 毕竟宫里的孩子难将养,且当今君上共六名嫔妃,却只有两人有过孕信,只诞下一名帝姬。要不是君上还年轻,只怕太后不会等到今年才下旨大肆选秀。 00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可以了,该去礼明殿了,想必王爷们差不多该过去了。”除了那名被借了脸的宫女,其她人一块拥着燕燕出去了,夹在她们其中,燕燕很轻易地混进去,有幸见到倾沧皇登基后的第一场选秀。 选秀共三天,三天里考核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今天上午是初检,检查秀女形容,下午才是正式的初选。 首先由几位王爷在这里挑选,然后才是君上,这样做一是大倾讲究礼仪,为展示皇家兄友弟恭,作天下表率;二是寓意开枝散叶,多子多福;三是为了避免兄弟为了个女人而手足相残。 前两天均设在礼明殿,午后秀女按年龄分组,带进一个与礼明殿相通的小院,燕燕站的位置正好是一个扇形雕刻牡丹花形的窗口,能瞄到殿里的大致情景。 座上坐着四人:一位佑安王,先皇二子;一位逍遥王,先皇四子;一位极乐王,先皇十子;最令人有趣的是,年仅五岁的悠然王居然也在列。 燕燕当时是忍不住轻笑出来,也庆幸她站得远,没人会听见,可也是她以为。 “正一品大员,陈太师次女,陈氏言棋,年十八。” 随着唱词,一梳朝天髻着绢纱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子垂首上前,顿首为礼,“臣女陈氏言棋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悠然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 逍遥王饮了口茶,笑道,“我记得陈太师家是有个琴棋书画对吧?” 陈言棋闻话,回道,“回王爷,是有其事。” 回着话头却垂的更低,极乐王此时插话,“据我所知,琴年长一岁,前日已经出嫁了,那这今日书与画来了吗?” 这次回话的是唱礼太监,“启禀诸位王爷,陈三小姐和陈四小姐年方十五排在后面。” “这样。”极乐王挥挥手示意继续,另外两位年长的也挥手示意,那陈言棋似松了口气,屈膝一福,快步走出礼明殿。 “正一品大员,林太保之女,林氏雪英,年十八。” 一梳牡丹髻的女子穿着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走上前一福,“臣女林氏雪英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悠然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而殿上的几位看都没看直接挥手,年幼的悠然王甚至冲她做了个鬼脸。 “正一品大员,慕容太保之三女,慕容氏雪芙,年十八。”又是一梳牡丹髻着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上前,同样几位王爷也没理,就让她走。 其实这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了,那些名字中有“雪”字的都是当今天子的表姐妹,先皇之女诞下的女儿,算是隐形后备宫妃,这些人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会成为君上的妃子。 十八岁可以算是老姑娘了,所以这一组的人便不多,让我印象深刻的就两人,一个是最后出场的吴落英,只因她生的极美,就连见惯美人的三位王爷都是一愣,可随后也没多说一句话就将人放走了,至于另一人—— “从正一品大员,九门提督赵大人长女,赵氏苍伊,年十八。” 京城三大才女之一,赵苍伊,燕燕睁大眼看过去,一紫衣女子,梳一双刀髻,因为昂着首,她可以模糊看出是个美人,赵苍伊出身军旅世家,身上透着一股大家闺秀所没有的锐利,落落大方的上前一礼,“臣女赵氏苍伊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悠然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苍伊,京城三大才女之一的那个?”这三人此刻才眼睛一亮,逍遥王摩挲着下巴打量她,而赵苍伊就那样站着凭人打量,燕燕以为逍遥王会留她,毕竟他满是兴味的打量许久,不想最后却是挥了挥手。 赵苍伊叉手行万福礼,便回身走出了礼明殿,她走出殿门立刻有一名宫女上前引路,而此刻我才稍稍看清她的侧脸,过于苍白的面容,细眉凤眼,饱满的胭唇,不同于一般闺阁千金的婉约柔美,她的美很是凌厉,甚至是带着侵略性的。 随后一批又一批,终于唱到十六岁的那一组,此刻已经是未时,殿上悠然王早已经打着呵欠下去了,另外三位也已经是疲惫了。 唱礼太监的声音也早就沙哑了,“正一品大员,太傅木大人长女,木氏归宜,年十六。” 到小姐了燕燕本是有些不耐,听见唱名便抬首望过去,只见木归宜莲步轻移行至殿上,盈盈下拜,“臣女木氏归宜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位王爷原是倦怠至极,现下到都精神起来,面前的美人声若黄莺出谷,微垂着头,既不失礼,却也是不情愿的。 “妙!妙!妙!”逍遥王拍着手赞叹,站在殿外的燕燕不禁有些小得意,小姐有多美,至少到现在真正比她美的她还没看到过。 “如此,本王就向木大才女请教一二了,腊月雪,有暗香凌寒独傲。” 木归宜蹙眉微微思量,轻启檀口,“三月风,闻芳菲浴暖始娇。” “腊月有暗香,凌寒雪独傲。” “三月闻芳菲,浴暖风始娇。” “独傲腊月雪,有暗香凌寒。” “始娇三月风,闻芳菲浴暖。” 不仅殿中的人,殿外的人都感到惊艳,燕燕的目光却被对面同样站在窗外的女子吸引,她有一张宛若江南烟雨般朦胧美丽的面容,更巧的是她也梳了一单螺,斜插一支累丝珠钗,簪了一朵水仙绢花,身上一袭刺花妆花裙,外套一浅黄丝绸罩衣,她的胭唇随着王爷出的每一句上联而开阖,京城三大才女之一,云氏。 “好句好句,既有声又有味,这般如桃花般妖娇的女子,我看还是留给君上吧!”逍遥王与另两位对视后笑言。 随后她站在门边冷眼看着一批又一批人进去,一批又一批出来,这些出来的有的如之前的陈二小姐一般松了口气,有的则要镇定些却也掩不住喜意。 这殿上的基本都已经娶妻,若被哪位看中就是做妾的,还不如撂牌子自行嫁娶。 没娶亲的佑安王体弱缠绵病榻,极乐王长年征战在外,前者嫁过去说不好听的是守寡的命,后者说不好听的也是脑袋架在刀上,万一功高盖主引来猜忌,战场上刀光剑影万一…… 悠然王不过小孩心性凑热闹,若真被个孩子指了去……还不如去做妾守寡。 004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从四品大员翰林院侍讲学士,云学士之四女,云氏,年十五。” 过了这许久,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燕燕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之前看到的女子,随着唱词款款走上殿,身量纤细,随着殿上的微风,衣袂浮动,让人恍惚觉得会被吹走。 “臣女云氏叩见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就像人一样,绵软细柔的,随着那叩拜的动作,显出那极细的腰肢。 “你……抬起头来,”一整天都没出过声的佑安王,有气无力的,显然是强撑着身子,云氏闻言顺从的抬起头,但睫毛下垂却是看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去禀告君上,就说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有随侍的宫女太监赶紧围上去顺气,奉水,另外两位王爷也都担忧的起身,看佑安王一直咳嗽,极乐王一挥手喝道,“还不赶紧去宣太医,杵在这干吗?” 逍遥王则招手唤来唱礼太监,“皇兄这样之后的我们也没心思看了,就这样吧,让人散了,还有去禀告君上,请他将云氏指给皇兄。” 唱礼太监奉命退下,剩下的秀女那边会有专门的嬷嬷去安排,云氏依然垂着眼站在原地,看不出欣喜失望。 燕燕则转身往礼明殿侧门走去,那里候着之前的那名小宫女,由那名小宫女带着两人往南苑霜泊宫的流萤殿走去。 进了流萤殿,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那小宫女回身冲燕燕一礼告罪,便退到她身后,而其他宫女太监就像没看见一样各做各的。 相信不久王贤妃与温玉夫人便会收到妍妃病情有所好转,派身边人探看今年秀女情况,很快便会有所动作,遣人过来试探一番。 第二日的复选考较妇德妇功,秀女依然按年龄分批到礼明殿大殿,按试题在规定的时辰内完成绣品,统一奉给太后相看。 由太后挑拣出几十人,今年人算是较多的,在册的官家秀女有四十来人,这样看来至多也就三十人会留下。 流萤殿内燕燕静静等着结果,而雨歇宫中,幽篁殿、柳色殿也在等,未时,有太监到这三殿传旨,太后挑了二十人出来,午后考较妇德,由王贤妃主持,温玉夫人与妍妃在旁协理。 本来若当今天子有皇后或者皇贵妃的话则由皇后或皇贵妃负责,贵妃协理,但君上后宫位份最高也就是王贤妃。 考妇德其实三妃根本插不了手,而是由太后身旁的嬷嬷问些有关妇德的问题,然后在一个太监端着的盘子里抽签,签上或是歌舞或是奏乐或是书画,单看运气。 因了燕燕此刻所在的位置,到可以看场表演,场中的都是轻易不示人的大家闺秀,想来不会让人失望。 “妍妃妹妹身子可好些了?”王贤妃面带关切,温玉夫人冷冷瞥过来一眼,从她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多谢娘娘记挂,身子好多了。” “可还撑得住?” “撑不住记得说出来,抬出去可不好看,”温玉夫人扶了扶云鬓,嗤笑一声,“平日里都躺在那,今天倒出来晃悠。” “请夫人宽心。” “启禀娘娘,秀女们都已经在殿外候着了,可要宣?”太后派来的孙嬷嬷哪怕是君上都要给几分面子,当下,王贤妃就笑着应允,“今日就劳累嬷嬷了。” 孙嬷嬷木着张脸回了声不敢,转身示意底下太监,太监得了示意便拿了名册到殿门口唱名。 因复选是统一的装束,清一色倭堕髻,戴蓝蝴蝶珍珠步摇,梅花妆,着蓝色薄罗长袍,水雾裙,挽着浅蓝披帛,腰悬白玉禁步,走动间叮铃作响。 此刻殿门外清一色的蓝,一眼看去像是片汪洋,然而在这片汪洋中,燕燕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木归宜,而是另一个人,单论容貌,木归宜是那个“倾人城”,而此人或许只要一笑便可“倾人国”。 “顾雪芊上前听题,”一名女子缓步上前,腰间的禁步随之发出有节律的韵调,矮身行万福礼,孙嬷嬷表情严肃,开始发问,“何为女四书?” “东汉班昭所著的《女诫》,明成祖的徐皇后所著的《内训》,明刘氏《女范捷录》,唐宋若莘所著的《女论语》。”顾雪芊唇角勾起,颇是自信。 孙嬷嬷再问,“居家相待,敬重如宾,讲得是什么。” 顾雪芊黛眉舒开,下巴抬了抬,很是傲气,“此句出自《女论语》,第七节,事夫,讲得是夫妻在家彼此之间要像宾客一般敬重对方。” 孙嬷嬷颔首,就有一前一后两个小太监分别捧着一个托盘上前,前面那个放了四排背扣着的竹签子,顾雪芊随手抽了一个,前面的便退下,后面捧着个空的上前,顾雪芊扫了眼竹签子的内容就随手放到托盘上。 托着放了顾雪芊抽出来的竹签子的托盘的小太监,弯着腰将托盘高举过头,快步走到殿上三妃所在座位一尺远的地方停下,让宫女接过呈到三妃面前。 三人都看过后,王贤妃一颔首,宫女端着托盘退到一边,殿上的唱礼太监看过后,便唱道,“顾雪芊作胡璇舞。”顾雪芊再度矮身行礼便由一旁的宫女引路,下去换装准备。 “赵苍伊上前听题。”这次她的容颜完整清晰的出现在燕燕的眼中,一张鹅蛋脸,长眉入鬓,眉间贴了翠绿的梅花形花钿,耷拉着眼皮,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但眼尾向上勾起,琼鼻胭唇,行动间颇有些慵懒自得,孙嬷嬷照例问了几句便过了。 从头到尾赵苍伊就没抬过眼皮,抽签时也是那副样子,仿佛对一切都混不关心,同样呈给三妃看过后,唱礼太监唱道,“赵苍伊作《善哉行》。” 她抽的签到不麻烦,两名小太监并一名宫女便快速摆好桌案,展纸磨墨,当然也不会太为难秀女,一旁放了本摊开的书册,供秀女临摹。 正如之前所提,赵苍伊一直是那副垂着眼的模样,要不是她每写两行要停一下,压根看不出来她在临摹抄写,也没多久便好了。 拿开镇纸,两名宫女一人一边托着那张宣纸来到三妃座前齐齐跪下呈上,赵苍伊的字说不上好也不能说差,中规中矩的楷体,但每每收笔处都有重重一顿,行文不畅,毫无特色。 温玉夫人一抬眉首先发难,“赵秀女是对皇家不满吗?本宫看你倒是极不情愿啊!叫你写个字也是应付了事?” 终于赵苍伊的眼皮抬了抬,她不疾不徐地下拜,行了个叩首大礼,才缓缓解释,“臣女家不过一介武夫之流,今天所有无不是君上所赐,岂敢不满,只是臣女家人多是勇武之人,于礼仪上反倒怠慢。臣女进宫后,与诸位绣阁千金更是不能相比,故而只敢力求无过,不敢多做什么,甚至笑都不敢笑,娘娘向来仁慈,望见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试问赵家何许人也,开国功臣之一,为大倾立下汗马功劳无数,温玉夫人的娘家虽也算是军武世家,但和赵家相比根本不足挂齿。 赵苍伊自贬家人是武夫,那温家不成了地痞流氓?人家一顶“仁慈”的高帽给你扣上,温玉夫人再为难就真坐实了“地痞流氓”,不仁慈了。 “中规中矩,谨小慎微,臣妾看着倒是挺好的。” “妍妃妹妹说得对,宫里还是要多些像赵家妹妹这般懂事的好。”王贤妃笑着圆场,也算是一锤定音,赵苍伊复选通过,命人带下去准备殿选,而她本人仅是从容叩谢。 005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吴落英上前听题。”,当这人缓步走出来时,就像带来一场落英缤纷,美得让人眼花缭乱,一瞬间,燕燕看见温玉夫人的脸立刻就黑了,王贤妃一向温婉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就连孙嬷嬷也是一愣,可随后就公事公办的开始发问,“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何意?” 吴落英菱唇启阖,绵言细语,仿佛一支优美的曲调,“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守节又是出自何本书?何意?” “守节出自唐朝宋氏姐妹的《女论语》的最后一章,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后生宜学,勿曰难行。第一贞节。神鬼皆钦。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黄昏来往,秉烛掌灯,暗中出入,非女之经。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保持家业,整顿坟茔。殷勤训子,存殁光荣。”吴落英颇是不安,回答时不停偷偷抬眼观察孙嬷嬷的表情,在腰间的双手也十指交叉握成拳头。 问完几个问题后,一边的唱礼太监并两个小太监仍是呆呆地看着吴落英,毫无作为,直到孙嬷嬷用力的咳了两声才反应过来。 这次选秀挑出来的太监都是稳重的,可在让这吴落英抽签时,倒也难得磨蹭了些,脚步迈得也比之前的小,真不愧是赭衣夫人娘家出来的人。 吴落英抽到的签也是诗书,一首《明妃曲》,抄完后也有宫人来报,顾雪芊准备好了。 看着宫女呈上来的作品,倒是别致的簪花小楷,颇是秀丽,抬眼看去,吴落英眉头微蹙,眼睛也不安的偷瞄这边,双手在腰间交握,手背上青筋浮起,颇是紧张。 王贤妃微颔首,算吴落英过了复选,温玉夫人到底咽不下之前的那口气,“不过你还要多加注意仪态,莫要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吴落英喏喏地称是,被当做撒气桶也没什么怨言,在王贤妃一个眼神下,温玉夫人也不再为难,就放她跟着宫女下去了。 吴落英无论容貌行止,在这批秀女中都算得上是佼佼者,经历了赭衣夫人所带来的辉煌,吴家又再度出了一个绝代佳人。 想来他们是想再出个赭衣夫人,好让他们凭着裙带关系再度往上爬,重享往日的奢靡,这开国六功臣之一的大家也是堕落了。 顾雪芊的胡旋舞跳的是极好,神采飞扬,也让人见识了一番何为“回风乱舞当空霰”,一舞毕收获不少赞叹的眼神。 她难掩得意,傲慢地扫视周围,直视殿上的王贤妃,颇有些挑衅的意味,王贤妃倒笑容不变,“谦郡主到底是君上的表妹,不过来走个过场罢了,留下吧!” 绝口不提她舞跳得如何,直白地指出她是“走后门”才过的,顾雪芊当即被气得脸色通红,也不行礼叩谢,冷哼一声就走了。 不过王贤妃敢说也是因为这些“雪”字辈的郡主们留下的也就三人,且除了这顾雪芊,其她两人娘家颇有衰败之势,说到底外戚一直是历代皇朝的心头大患,尚公主可能是荣誉,是笼络,也可能是警告,是灭顶之灾。 选秀继续,也有几人,或是禁步发出的节奏乱了,或是答不出孙嬷嬷的题目,被赐了香囊,哭丧着脸被领下去了。 十七的那一组是人最多的,但总的没几个有看头的,也有抽到作歌舞的,但是看过之前顾雪芊的胡旋舞,这些人也没多少出色的。 那张雪莲的一手《清平调》弹得很好,颇具韵味,她这个人看着木讷不想操琴时,却充满灵性。 同样沈曼儿的一曲《高阳台》,一口吴侬软语,衬得人也有些娇媚,唱完了被人看着,她倒先红了脸,娇羞的垂下头,似乎腼腆。 “唱得不错,但宫里可不是个可以肆意唱曲的地方,你得注意了。”温玉夫人照例要刺上几句,衬得王贤妃温婉可亲,她帮腔一番,赢来沈曼儿感激的一拜。 “木归宜上前听题。”禁步丁玲,美人妖娇,虽然见过之前的吴落英,但是当她走上前来时,仿佛有无数粉色桃花瓣簌簌落下,她携风走来,带起一场妖娆的落花雨。 木归宜与其她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惶然,她和赵苍伊的漫不经心不同,她是淡然的,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在意。 而她抽到的签是作一支《霓裳羽衣舞》,这支舞早已经失传,现下流传下来的乃是李煜和大周后所复原的舞曲,但因金陵被破,李煜下令焚烧,现今传下的也是不完整的。 只是当木归宜被带下去时,却突然往燕燕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眼看得燕燕心里一紧,但想到自己地理偏僻,又有垂帘遮挡,从殿外看来也是背光,应该是认不出来才是。 十五岁一组倒是陈太师家的一对双胞胎颇有趣,让人看着新奇,更兼听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王贤妃做主让两人一同以同一个题目作画,两张桌案中间隔了个屏风,看两人作画时的神态动作倒是整齐划一,连蘸颜料时,微侧首的角度都一样。 最后画完,当呈上来时,两幅画作居然一模一样,真正让人叹为观止,这次连温玉夫人都忘了“训诫”,轻易放了两姐妹过去。 同时,木归宜的霓裳羽衣舞也准备好了,这霓裳羽衣舞不仅是失传,而且单凭它暗含亡国之意便极少有舞者敢跳,久而久之这传承地十分艰难。 006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木家家教严格,霓裳羽衣舞这种暗含亡国的舞曲,府上请来的舞乐女先生根本不敢教习。 然而,当木归宜第一次读道: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偏,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节选自《霓裳羽衣歌》,白居易) 仿佛是一种执念,第一次违逆自己的母亲,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大小声,她想复原《霓裳羽衣舞》,木归宜认为一个国家的兴亡不该由一支舞曲背负,更不该冤罪跳舞的人。 若一支舞曲就可以倾倒一座城池那要男儿保家卫国作甚?不若让舞者站在那十丈城墙上跳一支《霓裳》,省时省力,何必要血流成河? 木归宜再上场时也没换装,只去了披帛,上来行礼后,双手斜举手腕交错,十指张开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右腿微微踮起,身体折成一个曼妙的弧度。 当《霓裳羽衣曲》奏响时,木归宜的身体随着乐曲舞动,没有朱门浮华,没有祸水妖娆,极其清雅甚至是虔诚的,明明才下午,却把人带进一个白云缭绕,明月当空的意境之中。 她每一次扬袖,白皙的指尖似乎拨动了圆月,每一下旋转都引得仙雾缭绕,衣袂翻转,裙角生花,木归宜宛若月宫仙子,误落凡尘。 她振臂间好像要乘风归去,回到属于她的天上人间,“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 蓦地乐曲突然停了,木归宜也已一个旋转侧腰结束了这支舞,众人方才如梦初醒,《霓裳羽衣曲》总共十八段,乐师本就是按乐谱来,到这里乐谱没了,乐声自然断了。 “你……”王贤妃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温玉夫人依旧不依不饶,“你这支是《霓裳羽衣舞》?怎么和本宫看过的差这么多,若是不会,也是不打紧的,但你不该敷衍!” 木归宜垂首恭礼,面对温玉夫人的怒气脸上居然绽出笑花,端的是风华绝代,“《霓裳羽衣舞》本是唐玄宗为道教所作之曲,用于在太清宫祭献老子时演奏,而现今的表演都是根据文字记载和诗歌描述写意再作,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微微吸了一口气,“归宜不才,但这正是归宜所认为的《霓裳羽衣舞》,归宜练了五年多,今日斗胆献上,请诸位娘娘鉴赏。”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句话堵得温玉夫人哑口无言,她再说什么不就是她自己心生龌龊,所以看这支清雅的舞不顺眼。 “是呐,舞蹈本身只是几个动作,不过看跳舞的是什么人罢了。”王贤妃轻描淡写的将这一页揭过,冲一旁记名的太监一颔首,算是留用。 到这里也就停了,但木归宜突然出言,“不知妍妃娘娘觉得如何?”这是极失礼的行为,然而她抬眼直直往妍妃这边看来,一双妙目熠熠生辉,兼她双颊绯红,倒像个极力追求夸奖的小女孩。 燕燕却是知道木归宜对于自己创作的作品的那份执着,她亲眼看着她为了这一支舞,如何夜以继日翻阅古籍,如何一遍又一遍更改删减,前前后后五年时间才得了这么一段,没错就是只有这么一段让木归宜觉得可以拿出来示人。 “非常好。” 简短的三个字,木归宜却似乎像得到糖的孩子,笑得十分灿烂,下跪隆重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谢妍妃娘娘。” 复选结束,留了二十六人,仅是之前四个在孙嬷嬷那里不过关的被“撂牌子”,因为当今君上后宫没几个人,子嗣凋零,所以太后暗示这次要多选些人,所以王贤妃也不敢太过,反正只要没大错,就都留了下来。 那些被“撂牌子”的都是孙嬷嬷,就是太后不满,不关她的事,之后殿选跟后宫嫔妃没什么关系了,三人就各自分开回各自的宫室了。 燕燕回到流萤殿,稍作歇息就赶紧换衣裳,期间宫人一边手脚利索的帮她更衣,一边报备这两天客栈发生的事,独一件,木夫人命采买的来客栈找过她,因木府规矩,蒙了面纱相见,总的也不是大事,毕竟替换她的是易容术方面的高手。 燕燕不得不庆幸木府的家教严,府里只要是女子都轻易上不得街,所以替换她的人也轻松,只要每日三餐下去吃就好。 且客栈那么多人,也分不灵清谁是谁家的,木府家教严,丫鬟深居简出蒙在房里也不奇怪。 趁着厨房采买,燕燕坐上之前的马车回到客栈后门,从那里可以看见二楼有扇窗户边摆了一盏带罩灯,脚尖轻点,身轻如燕,翩如惊鸿穿过窗户。 房间里的“燕燕”看着她抱拳一礼,蒙上面纱,从窗户这下去,上了马车回到宫里。 接下来她只要静静地等着,等着明天选秀结束,入宫去接木归宜。 等得也不是很久,第三日统共就那么二十六个人,一个一个看过去,看一个早上也看完了,更何况殿选是六人一排,一排一排过去,也就五排。 所以过了早朝时间,燕燕就叫木府的马夫驾车进宫,有专人指引,赐花的往花漾轩,赐香囊的往洗心轩,而中选的则会被引到晓看院。 燕燕微微撩起门帘,看着马车被引的方向,闹钟回忆宫中的格局,前面应是晓看院无疑。 到了院门口,下了车,拿出专门的文牒递给守门的太监,太监翻看了一下,笑道,“原来是木小主的车架,且在这候着,杂家这就去禀报。” “有劳公公了。” “岂敢。”说完便往安置中选秀女的花重阁去了,稍许,木归宜便跟着之前的太监出来了,依旧是进宫时的装束,只是发髻上多了一支喜鹊登梅簪,这是中选的秀女独有的。 中选后,会由宫里自皇亲国戚中选出一名全福太太替中选的秀女戴上这种簪子,也可理解是小定,只不过一次“嫁”进来的比较多。 “小姐,”燕燕上前扶住木归宜,可她精神恍惚毫无反应,一直走到马车边,才醒转过来一样,紧紧抓住扶着她的丫鬟的手,用力的指甲都刺入她的皮肉。 “燕燕,他根本没看过我一眼,燕燕,真的,”惊慌失措的,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他只听见我的名字就说留用,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为什么呀?这为什么呀?!” 这般的哭喊是一位未成熟的少女天真的心声,为什么?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侯,是整个大倾王朝的主人,我们身在其中都是他的所有物,只要他要就得给,没有选择的余地。 回到府邸,人未出,先听见喜炮的劈啪声,以及各式各样的道喜声,最后听见一尖细的嗓音高喊,“新人过府,主人迎客。” 周围瞬间安静,燕燕还不及细想这太监什么时候跟来的,却见木归宜一双妙目倏地瞪大,连那胭脂都遮不住瞬间的苍白,“过府?客!” 或许太过安静了,连外面齐刷刷下跪时衣袍撩动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清晰,木太傅那有些沙哑的声音,“老臣,木家骅携阖府老小恭迎小主,愿小主金安。” “愿小主金安。”齐整整的声音有低沉的、清亮的、温婉的、脆声的,燕燕只感到怀里一沉,却是木归宜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不禁尖叫出来,“小姐!小姐!来人,小姐晕倒了!小姐!” 007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一通慌乱,半柱香后,才见一位公公领着一位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来。 那位公公在门口见家里所有人都聚在木归宜的闺房,不先提看病,却见他对木太傅屈身一礼,“木太傅,这位是太医院之首,秦太医,太医给小主看病,大人还是回避一下好。” 木太傅脸色几度变幻,最后叹了口气,对那秦太医一拱手,“拜托了。” 秦太医亦躬身道,“岂敢岂敢,职责所在,必定尽心尽力。” 那公公先命燕燕将床前的罗帐放下,再将屏风搬来至榻前,那秦太医才进屋来。 在床边小几上放下随身药箱,跪在踏脚上,拿出脉诊和一方丝帕,令丫鬟将小主的玉手放上脉枕,秦太医又将丝帕盖上木归宜的皓腕,才将两指搭上腕部,垂着脑袋开始专心诊脉。 一盏茶后,秦太医示意燕燕可以了,起身整理好东西,等在门外的木夫人急急上前问道,“秦太医,吾儿这是怎么了,可有大不好?” 秦太医不急不忙的将东西收好,才慢条斯理的开口,“木夫人不必心急,小主只是忧思繁重,近日未曾休息好,加之情绪激动,才引起昏厥,下官开一帖温补的药方,让小主每日早晚晨起、睡前喝上一服即可。” 木夫人松了口气,拍了怕胸口,“多谢秦太医,还请太医快开药,我也好早早派丫鬟去抓药。” “咳咳,”那公公清了清嗓子,躬身温言道,“木夫人,现下小主不比以前,所用的汤药俱是从太医院拨出来,且那药方也需在太医院内登记过后,才会有专人熬好送来。但眼下情况特殊,杂家会亲自送来,随后交给教导嬷嬷,就不劳烦府上的人了。” 木夫人尴尬的笑笑,涨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只好对着贴身伺候的燕燕匆匆叮嘱一句,好好照顾小姐,便以送秦太医为由一块走了。 那公公瞟了燕燕一眼,淡淡道:“好好照顾小主,要是误了入宫的时间,杂家可是唯你试问。” 她矮身一礼,应了一声,又趁机上前塞了一个荷包,他又上下打量了燕燕一下,说了一句,规矩不错便走了。 还没入宫便是这样多的麻烦,燕燕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却对上一双幽幽的眼,吓了一跳,“小姐?” 木归宜只着单衣坐在那,一手撩开罗帐,不知盯了她多久,才低低问了一句,“走了?” 燕燕回过神,赶紧上前拿过一边挂着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再将罗帐挂好,“小姐醒了也不知会一声,燕燕……”燕燕还以为是什么幽魂,话到嘴边却被她硬生生改成,“燕燕给小姐去端膳。” “燕燕,”木归宜的声音一直是婉转动听的,宛若沉鱼出听,今日却有股死气沉沉的味道,“你说,我这一当上这什么小主,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父母见我下跪行礼,口称臣,连生个病,请的都是太医,吃个药,还要从那几十里外的太医院用火炉煨着送过来。现在都已经这样,入宫以后还要如何?” 她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把将要溢出喉咙的安慰话语生生咽回去,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哑着嗓子说:“小姐,燕燕不懂这些,但是燕燕懂得王命不可违。” 王命? 木归宜脸上浮起一丝凄然的惨笑,她望着那个渐渐融进夜色里的背影,感觉自己就像在黑暗里摸瞎赶路人,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会通往哪里。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木归宜一直记得当年的那个少年骑着绝尘白马,绶带轻裘,拉弓时的姿势优美流畅,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她也记得那个好脾气的小姐姐,总是迁就着她,无论她提了多少无礼的要求,哪怕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小姐姐也是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我尽力试试吧!” 五年前,那场毫无预料的战争,少年少女银铠白袍,骑着高头大马随军出征,他们出身军武世家,保家卫国是他们家的使命。 可是,远方传来捷报,少年和少女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对,也不是没有回来,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回来了,木归宜见过少年,现在该说是青年了,青衣卓然,君子端方,他对她淡漠的抱拳一礼,仿佛是陌生人一般,连句寒暄都没有,就转身离去。 燕燕服侍木归宜睡下就去外间休息,在小榻上拥被而坐,她此刻需要好好的想一想了,她有些茫然,明知今日的局面全是她一手促成,她仍是懵了。 想当年她随父帅出征大越,本来这只是场稍稍艰苦的战争,结果没想到居然变成了一场艰难的持久战。 敌人就像游魂一样一直在他们身边一样,无论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对手都能预先知道,他们传入朝堂的求援信如石沉大海。 奸细! 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可是他们排查了每一个士兵、夫长、校尉、将军甚至是军医、军师等文官都搜查了,唯独没想过一人,或者是不敢去想,直到最后那一场厮杀,母亲的匕首狠狠地刺入父帅的胸膛。 直到少帅将母亲斩于马下,她依然没有反应过来,为何? 至今都不明白,你们明明一起联手打过那么多场胜战,为白家赢得那么多的荣誉,为何? 是父帅对你不好吗? 难道他们兄妹,她的亲骨肉,一点都不值得她留恋吗? 那柄匕首上甚至还抹了‘天仙子’,父帅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年轻的少帅守在外面,或者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父帅,怎么面对他的妹妹。 军医取来解药,父帅却打翻了汤药,紧紧抓着她的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深入胸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带出来的血溅了她一身,滚烫的很快就凉透了。 那柄沾着鲜血的匕首递到她面前,父帅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可他依然执着的举到她面前,“燕儿,燕儿!” 由不得她和少帅伤心悲痛,整顿人马,全军缟素,他们兄妹戴孝上阵,借着玉函关峡谷险道,硬生生将大越精奇铁骑拖住。 七天七夜,素色也被血所染透,昏天暗地,只知道不停挥剑厮杀,哪怕死也要拉上一个当垫背的,一个当被子的,一个当床帐的,就是抱着这样疯狂的念头。 等她回神时,手中的剑早已经断了刃,脚下堆起尸山,血流成河,身边只剩下她和少帅以及少数的人。 少帅手中的军旗吸饱了血,湿哒哒的粘在旗杆上,往下淌着血,如果不是最后援军赶到,或许他们就那么随着父帅母亲去了。 之后,白家所有的军功都拿来抵消这次大过,而他们身上流着大越王室之血,注定不能再入仕途,甚至不能再度站在光下。 暗人,她开始接触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物,毒药、易容,最痛苦的还是缩骨功。 为了像个真正的十一二岁的少女,她的骨骼被一次次打散,泡在特殊的药物中,使她的骨骼变得充满韧性,代价便是她以后都只是十七岁的模样,而且每到阴雨天,那些碎裂之处就像针扎般痛痒。 人到中年后,她的骨骼就会逐渐松软,若是调养不好,一个不小心,她的身体就会像是松散的木架子,一碰就倒。 她付出这样的代价,只为了一件事,大越的奸细不止她母亲一个。 008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隔日,那位教导嬷嬷便来了,教导嬷嬷来时由木夫人亲自陪到院门口。 看木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还是走了,燕燕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后,想起母亲,心中不禁一痛,母亲你对我和兄长可有半点不舍? 这位教导嬷嬷梳着巾帼,斜插一支攒珠青玉笄,白净的面,眼角有些皱纹,嘴角微抿显得她很是严肃,交领襦裙外套一件薄罗长袍。 她先是仔细打量了燕燕一番,才开口问道,“姑娘是小主院里的丫鬟?” 燕燕赶忙笑着揖礼,“奴婢燕燕,见过嬷嬷,小主已等在小厅里了,又特特命我来此候着。” 教导嬷嬷严肃的脸色有些缓和,“听闻小主病着。” 这话可不是发问,燕燕继续道,“嬷嬷别担心,秦太医的药可有奇效,已好的七八分,现下在小厅里等着嬷嬷。” 教导嬷嬷只摇了摇头,面上也没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你也别蒙我了,也罢,小主身体不适,这几日我便先讲些规矩,也不劳动小主了。” 这嬷嬷看来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但燕燕还是小心的赔笑,“嬷嬷辛苦,请先随奴婢去见见小主吧!” 将嬷嬷引至会客的小厅,木归宜端坐于首座上,梳了垂鬟分肖髻,插了一支白玉嵌珠翠玉簪,戴了一对兰花蕾型耳坠,一袭烟霞色的对襟羽纱衣衫,着一条散花百褶裙,略施脂粉的娇容倒也看不出昨日的憔悴。 “老奴见过小主,小主金安。” 木归宜抬手虚扶了一下,“嬷嬷有礼了,嬷嬷请坐,燕燕上茶。” 教导嬷嬷再度福了福,“老奴谢过小主,老奴贱姓赵。” 燕燕听见吩咐,赶忙扶赵嬷嬷坐下,又将茶水递上,赵嬷嬷接过茶,抿了一口,就放下,身子歪了歪,只坐了半个垫子,端详了木归宜一会道,“老奴斗胆请教小主,不知小主的贴身丫环就这么一个吗?” 木归宜怔了怔,颔首道,“是的,不知嬷嬷为何这般问?” 赵嬷嬷微微倾身,“按规矩,小主入宫可以带两名陪嫁,若是就一个也是可以的,毕竟宫里到时候会按品阶给小主挑选丫环,但总是身边的人比较知心。” 木归宜闻言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燕燕,摇了摇螓首,“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一个人足以,何必再连累他人,嬷嬷,我有些倦了,还请退下吧!” 赵嬷嬷愣了愣,起身一福,“老奴告退。” 看赵嬷嬷有些恼了,燕燕对木归宜的倔脾气十分无奈,赶紧追上几步,“嬷嬷,奴婢送您。” 一路送赵嬷嬷回预先安排好的房间,她却突然淡淡的对燕燕道,“姑娘兄长有话让老奴带到,”她一听就上前扶住赵嬷嬷,引她坐下,听她压低声说,“小树已经长芽了。” 夜里,木夫人将她身边的昭昭拨了过来,作为女儿的另一个陪嫁丫环,她来时木归宜正在用餐,看到她很是疑惑,“娘怎么让你过来了,你回去吧,我这儿人够了!” 昭昭听到这话,只是跪下,砰砰磕了两下头,“小姐,奴婢知道您心肠好,但是夫人担心小姐进宫后没有人照应,受了欺负,小姐是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请小姐体恤夫人的一番慈母心肠!” 木归宜眼底有些挣扎,燕燕看见了,亦是跪下,她不能永远照顾她,“小姐,奴婢知道小姐是千万个不愿入宫的,先不说皇命不可违,小姐也请想想老爷夫人,他们就您一个女儿,您要是有个万一,他们又将如何自处?” 她的目光扫过底下跪着的两名丫鬟,扶了扶额际,“起来吧,我明白,只是……不想懂呐!” 听着这句轻叹,一股酸涩冲上心头,泪珠便自燕燕脸庞划过,落进她的裙摆上晕开成了一个印子,“傻丫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她渐渐难以自持,终是伏倒在地痛哭起来,那是燕燕三年间第一次放纵自己真正的情绪,眼前的少女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时就最爱赖在她这,如果不理她,她就边哭边喊姐姐。 可现在,她这个姐姐以这幅模样回来,就在她身旁,却是满腹算计,一手把她看着长大的女孩推往绝路。 隔日,因赵嬷嬷说怕木归宜身体不适,就先教导一些宫里的基本知识,教习的地点就在之前会客的小厅,一同的还有被木夫人拨过来的昭昭。 木归宜依旧娴静的坐在首座上,燕燕与昭昭站在一边,赵嬷嬷站在木归宜面前三步远,先规规矩矩的一礼,才慢悠悠的开口,“这次入宫的秀女,官家有十二名,民间有六名,民间秀女已于三日前在城外别宫安顿,等小主们半个月入宫后,民间秀女再等半个月才能入宫。” “不过,这些不是主要,接下来老奴说的才是主要,请小主细听。”说到这,赵嬷嬷顿了顿,特特扫了一旁的两个丫鬟一眼,这是要她们也要认真听了。 “眼下宫里,南苑共有四名妃子,其中王贤妃品级最高,从正一品,之后便是温玉夫人,温氏,正二品,因了当今君上未立后,故现在后宫事宜都由两位娘娘酌情处理,实在有事不能定夺都会禀告太后,让太后她老人家拿主意。” “而第三位是妍妃,白氏,从正二品,但是身子向来不好。”这位妍妃就被匆匆带过了。 “最后一位便是青贵嫔,秦氏,正五品,青贵嫔虽出身低微,但却是宫里最年长的,在王府时便在君上身边,是最早伺候君上的,君上念她的好就将她封为贵嫔留在身边。” 木归宜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幽幽插了一句,“既然念了她的好,那么久了,为何直到君上登基才想起她来?放着她无名无分的过了那么久?” 赵嬷嬷被她弄得一愣,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小主仁慈,便自顾自接下去,“然后便是北苑,共两名妃子,位份最高是从一品室林,无名氏,接着便是三品娘子,无名氏,容老奴多嘴,劝小主离北苑的人远些。” 两位北苑的妃子被她草草带过,并未细说,在大倾女子一出生若生在好人家有个姓已是极好,民间女子的名字是出嫁那日由家中长辈或是出嫁后由丈夫决定,只有像木归宜这样的官家女子才会一出生就有名有姓。 而那些没有姓氏的女子,多半是父不详,或是被剥夺了姓氏的奴籍。 “在宫中首先最讲究位份,虽然大倾自开朝一直呼吁一视同仁,但贵贱还是有的,故而在宫中,一个“正”字却是极为重要的!小主身在官家自然是属“正”的,可那些民间秀女或是宫女则要从最底层的从六品苑人开始。” 赵嬷嬷说到这停了停,“宫中四苑,东苑是君上饮食起居处理政务之所,西苑乃太后太妃的居处,南苑是官家秀女住所,分十四个品阶,其中自是皇后最为尊贵,为正一品,当然皇贵妃也属正一品,但仍不及皇后,一般情况下,皇后与皇贵妃是不会同时存在的,接下来则是四妃,贵淑贤德为从正一品,再来是四夫人为正二品,然后是三妃从正二品,这里要与小主细说一下,所谓三妃与四妃可是不能同日而语,打个比方……” “就像粮食与衣裳吧,粮食也不过比衣裳紧要那么一点点罢了。”木归宜淡淡的道。 她不知怎了,突然就说了那样失礼的话,房里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赵嬷嬷似乎还没见过如她这样的,一时不知怎么接口,脸色却是沉下去了。 “啊,本朝向来看重农业,君上一直提倡节俭,粮食较之表面的衣裳的确是重要些呢,今年四海升平,连往年闹腾的黄河都安安分分呢!”心思急转下,燕燕脱口便想为木归宜开脱,赵嬷嬷又瞪了她一眼,恢复到那严肃的面容。 “是呢,君上勤勉,”这话听得她有些心慌,赵嬷嬷的目光十分严厉,出口的话也不似刚才那样慢条斯理,“小主若有什么不当的心思,老奴劝小主还是歇下吧,要知道君上是何人?一般俗物如何敢比?更别说和君上穿同样的衣裳,吃同样的粮食!” 木归宜的脸蓦地苍白下来,赵嬷嬷见目的达到,也没再说其它,只是自顾自继续讲位份的事。 而此刻,一旁的燕燕也是一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之前尽管她再三强调“王命不可违”,但是心里仍是有些拎不清轻重。 现下被赵嬷嬷警告如同醍醐灌顶,君上是万人之上,是天之骄子,生来便是与众不同,谁敢与君上相比。 木归宜命中注定是君上的女人,哪怕有朝一日被废,日后死了她也是葬入妃陵,一辈子到头,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 009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三妃之下为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都属正三品,然而九嫔中以昭仪为尊。五仪,从正三品,分别是婉仪芬仪芳仪德仪顺仪,同理也是以婉仪为尊。之后是正四品婕妤,然后便是四小仪,小仪小媛良媛良娣,从正四品,小仪为尊,正五品贵嫔,从正五品嫔,正六品贵人,从正六品美人,正七品美人,从正七品宫人。”赵嬷嬷虽面上不显,但依然心情不好,公事公办的把位份干巴巴地念了一遍。 看气氛仍是凝滞,昭昭赶紧打岔笑问,“敢问嬷嬷,那北苑又是如何呢?虽然小主身份尊贵不用懂,但我们这些做婢女总还是要了解一下的,好嬷嬷,就当是行善吧,提点下我与燕燕,不知可否?”看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揪着裙子,想来也是十分紧张的,赵嬷嬷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两名丫鬟,也没有拒绝。 “北苑里专门空出一块地拨给那些民间秀女住,位份最高为一品容华,之后从一品室林,二品御女,从二品采女,三品娘子,从三品答应,四品常在,从四品选侍,五品更衣,从五品侍人,六品奉人,从六品苑人。” “谢嬷嬷指点。”昭昭感激的一福。 “嬷嬷有劳了。”燕燕屈膝一礼,又偷觑赵嬷嬷的脸色,仍是恼怒的,而木归宜垂下的美图中,隐隐有水光打转。 这日的课程便在这尴尬的气氛中结束,这是她第二次真正感受到所谓的天家无情,那时的燕燕,现在看来也是天真的,人都是这样,自以为天真不再,但是没有经历风雨洗礼,岁月积淀,那股子浮躁又哪是那么容易去了的呢? 连续半个月的讲习,木归宜也没有再挑事,而赵嬷嬷真正要教导*的其实是燕燕和昭昭,木归宜到底是世家大小姐,一应礼仪没多大变动,稍稍注意些细节就好。燕燕和昭昭每日*练如何对着贵人行礼,如何回话,如何奉茶,如何伺候用膳等等,最痛苦的是其实这些燕燕算是比较熟悉的,偏偏要装作一窍不通的陪昭昭耗着。 逝者如斯夫,时间不会等,更不会回流,所以转眼离入宫的日子很快不过三天了。 这天燕燕端着晚膳走进这座小院,迎面的落英拂上她的面,抬首望去,今夜的月像个害羞的闺中小姐只露出半面,虚弱的微光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闭上眼,她能感觉到柔弱的花瓣轻轻落在她的发上,面上,肩上,又随她身体的轮廓滑落,原来已经到了花落的时候了。 自从木归宜成了小主后,这座被她取名为桃花面的小院就仿佛成了木府的禁地,除了燕燕与昭昭这两个已经被记名的陪嫁丫环,其他人连木太傅木夫人都不被准许进入这座小院。 当燕燕端着晚膳走进木归宜的闺房时,她正站在窗边,怔怔地望着夜色里的落英,那张宛若天人的面上木然的,就像一座精致的美人玉雕,再美,也不过是死物。“小姐?”走近了,她才讶然发现,木归宜的妙目里没有映出窗外凄美的夜景,而是一汪看不到底的漆黑死水,那样僵直的姿势,那般空洞的眼神让这以往只是幽静的小院,看起来像是死的,变得诡异。 “燕燕,今天是初几了?” “小姐,已经十二了。" “十二?”她幽幽叹道,“那么就三天了。”木归宜回转过身,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藕色薄罗长袍,“燕燕,把窗关了吧!” “是。”燕燕放下手中的红木托盘,走到木归宜刚刚站着的地方,从这里看去,那微弱的月色下,小楼前的桃花林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残花在枝头苟延残喘,落花太伤,让人不忍再看。 终于,十四到了,一月中月亮即将最圆的日子,一位宣纸太监领着两位小太监来到了木府,木府阖府上下聚集在前厅听旨。 宣纸太监手捧乌黑的圣旨,一位小太监将手上捧着的软垫躬身放到木归宜的面前然后退回去,她扶着身旁丫鬟的手跪到软垫上,见一切就绪,宣纸太监扯着尖利的嗓音,“木氏归宜及木府上下听旨——” “微臣木家骅携阖府上下听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木氏听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一品大员,木太傅之女,木氏归宜,容颜姣好,姿容出众,宛若天人,世所少有,深得孤心,擢封为正二品夫人,封号夭华,赐住落珠殿,钦此,”念完圣旨,宣纸太监将圣旨卷好,脸上露出谦卑之色,“娘娘,快快接旨吧!” “木氏归宜谢主隆恩。”她,不,夭华夫人伸出双手高举过顶接住那卷乌黑色的绸缎,宣纸太监顺势将她扶起,脸上的笑容越发献媚,“娘娘真是一笑倾人国,莫怪有着天大的福分,之后杂家还请娘娘多照拂了。”夭华夫人低垂着头,淡淡道,“公公客气,是归宜该请公公照拂。” 那宣纸太监不知怎的,居然也不急着走,一直拉着夭华夫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燕燕偷眼看去,木太傅那张脸却是前所未有的黑了下来,看着夭华夫人的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这圣旨古怪,宣旨的人也古怪,她从没听说过哪个新人一入宫便封了正二品的夫人之位,哪怕是那些所谓的表姐妹,也不过是正五品贵嫔,且通篇下来全是夸夭华夫人如何貌美,不合常理,而且这宣纸太监忒会睁眼说瞎话,夭华夫人从始至终眉毛都没舒展过,就这么乱夸一通。 若被有心人打探到,那夭华夫人还未入宫便已是四面树敌,不知这是君上的怜香惜玉还是辣手摧花。 最后,宣纸太监走了,连带着赵嬷嬷一块走了,而赵嬷嬷走时那了然的一眼撇得燕燕心头一阵乱。而木太傅走时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开了,倒是木夫人趁机抓着夭华夫人说了好一会话,细细叮嘱入宫后如何如何等等注意事项。 三月十五,这天桃花面里的人早早地起来,而宫中女官在昨日就把夫人的一应宫装首饰送到。 夭华夫人在司宾司派来女官的服侍下穿戴好,上着月华锦衫,下着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外套缂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腰上系着的绶带上一三彩五尾的鸾凤绣的栩栩如生。 一头乌发被梳成简单却又不失贵气的倾髻,用珍珠发带押发,发髻上的水晶扇形簪上的流苏垂至肩,一边插了两枝镏金点翠钗,另一边则是那支喜鹊登梅簪,一朵粉色月季花在鬓边盛开,耳边配了一对翡翠耳坠,颈上戴了一串南洋珍珠项链,腰上垂下珍珠璎珞,手腕上套了一对金镶玉嵌珠宝手镯。 卯时,司宾司的女官已经退至门外,院门传来太监特有的尖利嗓音,“旭日东升,良辰吉时,请新人下楼。” 夭华夫人倚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却没动,而是转头对她道,“燕燕,把窗打开吧!”彼时,燕燕也已经换上了宫女的装束,头发梳成垂挂髻,简单的橙色发带,一边簪了朵绢花,一边戴了支青玉笄。 推开窗,窗外只剩下空空的树枝,通往院门的红毯将满道的落花给遮掩,夭华夫人低低吟咏着,“三月东风透骨寒,残花零落铺满道。无奈人间春尚早,深院风光怎自傲?”叹罢,夭华夫人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走了,该走了。” 木归宜就仿佛一夜成长了,眉间已无往日的梦幻烂漫,多了些沉静婉约,走动间,头上的水晶流苏摇曳,迎着东边升起的旭日折射七彩的光晕。 010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踏出家门,木太傅领着全府跪在门口恭送,而夭华夫人没有回首,只是高昂着脸,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来。 坐在接引的马车里,夭华夫人的脸色一直淡淡的,双颊上的胭脂像涂在面具上一般,“燕燕,”她突然开口,“你说我这辈子还出得来吗?” “娘娘,”燕燕顿了顿,“这话以后别说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趁早打碎的好,否则在这宫里,以后她的性命恐是堪忧。 夭华夫人眼里是一片清明,可面上显出几分哀戚,她不禁软了心肠,昭昭此时却开口道,“娘娘,切记你可不是孤身一人,木府上下的前途也好,性命也好,可全都寄托于您一人身上!” 夭华夫人闭上一双美图,不愿再开口,燕燕此刻才第一次认真打量昭昭,她乍看只觉得是清秀,可细看却又有一股冷艳,虽与木归宜同岁,但这心思却是少见的深沉。 一路摇摇晃晃终于看见那道朱红的大门,马车不急不慢驶进那道门,燕燕的心里无端的一紧,恐慌、不安此刻统统浮上心头。 听得那声沉重的关门声,她脑海中却回荡起夭华夫人的问话,“这辈子,我还出得来吗”,宫中有明文条例宫女到二十五岁就放出宫,但就是在木府那小小的一方天地,多少稍有姿色的丫鬟们被木夫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嫁人发卖。 以夭华夫人现在的“荣宠”,若到时候不加以收敛,只怕很难活到二十五岁。随后,她又强迫自己停止想这些,现在才刚刚开始,且那位对那些被利用过的“棋子”都是不错的,只要“棋子”们安分。 马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便停了,有太监在车外恭请新人下车,大倾王朝推崇孝道,当今皇家更是以身作则,故而所有入宫的新人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面见当今珝月,有专门的太监来引路。燕燕扶着夭华夫人下了马车,看见早一步的昭昭往一位太监手里塞了一块碎银,笑着要他路上照顾点云云。 所有新人都聚过来,一位一直站在一旁有些年纪的大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上前一礼,“诸位新人,太后娘娘在西苑待凤宫中备下宴席,三位娘娘也已经在宫中等诸位新人请安,诸位新人请随杂家来。” 穿过一道门,就看见一排鸾轿按照位份高低候在那,扶着夭华夫人上了鸾轿,燕燕与昭昭一人一边的走在轿旁,眼下已经入春了,可天气依旧尚有些干寒,因而嫔妃们坐的鸾轿四面放下了厚厚的锦帘,再放下一道竹帘。鸾轿由四名小太监抬在肩上,稳步走着。拐过一个弯,走进一处小型花园,四通八达的小道铺着鹅卵石。 在这座宛若迷宫的宫城里七拐八绕的,终于看见了西苑,而在苑门那已经有三架鸾轿停在那。 为了显示对长辈的尊敬,每个到这里的人,无论身份高低,一律下轿,步行进待凤宫。燕燕扶着夭华夫人,跟在领头太监身后跨过西苑的大门,入眼的是一排紫藤花架,浓密的枝叶到了夏日也是个凉爽的好地方。一路往前,就见一碧池里飘着水葫芦,几条锦鲤在碧绿的叶下沉浮,碧池上横跨一弯曲的白玉桥,过了桥待凤宫就在眼前。 走至正殿,高悬的匾额上书“眠月殿”,听得夭华夫人一声低叹,“做了皇后又有什么意思呢!”女子的青春易逝,在这后宫中,女人只能在正值芳华绝代时就拼命捞取名利,一路爬上皇后的宝座,才算是暂时安定了。 那时候作为一国之母,青春不再了,红颜照镜,却不见当年的倾城容颜,可还要继续算计,防着别人算计自己的座位。做了一国之母又如何? 到殿门口,却有了新的问题,按宫规,只有在妃位以上的妃嫔才可以带宫女女晋见,除了皇后、皇贵妃可带两人,其她人都只准带一人。正当燕燕纠结时,却感到夭华夫人死死抓住她的手,而昭昭已经先一步退开,这便是示意她跟进去了。 入殿,妃嫔按位份高低排列立在珝月面前,宫女则退到待会嫔妃就坐的座位旁,一切就绪,听的一声“跪”,满殿的人齐齐跪下,拱手下至于地,引头碰地即起,口呼千岁。 “平身,”有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嗓音,淡淡的隐隐透着一股威严以及锐利,燕燕忍不住偷眼去看眼前的老人,一头灰白的发髻上戴着九尾凤冠,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庞,望之如四十许人,可细看她眼角的皱纹,松弛的嘴角还是很明显。一袭暗红的云锦宫装,那迤逦的后摆上一只金色凤凰驾着九彩祥云,头朝下,九尾朝上,似要寻一梧桐枝停驻。 不经意对上那双微阖的眼眸,里面的烁利精光让她一惊,竟忘了反应,良久才反应过来,急忙垂下眼帘,冷汗浸透身上的衣裳。宫规规定宫女无资格直面贵人,只能垂首望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算来这是我第三次见到这位珝月太后了呢! “行了,见过你们的几位姐姐吧,流苏。”漫不经心的语气,让人觉得这位珝月太后十分高深莫测,一位站在她身后的嬷嬷上前规矩的一礼,“奴婢贱姓于,见过诸位娘娘,诸位娘娘万福,”约莫四十的年纪,脸上和婉的笑容让人看着很舒服,“请容奴婢斗胆为诸位娘娘引荐,”只见她侧身向左一福,“这位是王贤妃,” 诸人对这目前宫里位份最高的女子行礼,“都是自家姐妹,都起来吧!”婉转柔和的鹂音,一只纤纤玉手凌空虚浮,燕燕的目光却落在她腰间垂下的绶带上,五彩六尾的鸾凤正引吭高歌,“这位就是夭华夫人吧?妹妹果真是国色天香,我可喜欢得紧,有空多来我宫里坐坐。” 夭华夫人的声音如平静的湖面,波平如镜,无悲无喜,“蒙姐姐错爱,只要妹妹有空,一定登门拜见。”不等王贤妃继续说话,于嬷嬷已经继续接下去,见她反身向右一礼,“这位是温玉夫人。”满宫的新人转身再次行礼,却只听一声嗤笑。 “母后,儿臣前日就听说京城三大才女俱在此次秀女之列,不知是哪三位?”娇俏的音色,却是睁眼说瞎话,选择性遗忘了之前的复选,太后不答,反是王贤妃“噗嗤”一声笑道,“妹妹也真是,才女之首就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咦,这位啊?”听声音似乎很无辜,眼下算是明了了,这王贤妃和温玉夫人是联合要给新来的一个下马威,一个两个都没有要人起身的意思,在场新人维持弯腰屈膝的动作,腰背发僵,那两人一唱一和还在继续。 01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胡闹!”不轻不重,却宛若平地惊雷,其中的威仪令在场的人都下意识地一缩,“呀!”队伍后方传来一声惊叫,原是在末尾的倪才人跌倒在同排的吴才人身上,不等上面发话,立刻有一旁侍立的宫女上前将两人扶起来。没理会这点小状况,珝月太后太后侧过脸问道,“妍妃呢?又病了?” “回母后的话,昨儿个妍妃妹妹就使人来说,她回去后就病倒了,一时半会起不来了。”王贤妃起身揖礼,笑容可掬,相对的温玉夫人的表情就显得可怖了,“哼,平日里就‘病倒’,一有事就冒出来蹦跶,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病!”这话是暗指妍妃装病躲懒,不尊敬太后,可是温玉夫人你忘了吗,当初下旨的是太后啊。 珝月太后太后以手扶额,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在叹气,这就是王温两家最出色的晚辈?挥挥手,示意于嬷嬷继续,于嬷嬷低声应是,才对左侧再次行礼,“这位是青贵嫔。”又是转身一礼,转来转去,转的人头晕,燕燕瞧见那青贵嫔急忙起身还礼,这才想起夭华夫人比她的品阶高出不止一阶半级,而夭华夫人侧过身算受了半礼。 这番下来,在珝月太后太后示意下,所有人终于各自入座,夭华夫人坐在王贤妃与谦贵嫔之间,对面是青贵嫔。 新人们落座后,燕燕倒可以把所有人的状况瞧个仔细,王贤妃头戴精致的牡丹花冠,穿着简约的古烟纹碧霞罗衣,配以散花如意云烟裙,清丽雅致的妆扮称得她婉约柔美,唇角总是扬起,引得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可眼底的深沉泄露她并非如表面那般亲和。 而她对面的温玉夫人,梳着高高的飞天髻,用粉色珍珠发带束发,戴了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瑶,另一边对称地插了一对宝蓝点翠珠钗,又簪了一些蓝色的绒花。 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眉间点着扇形花钿,凌厉的眉眼,又在鼻唇线条的柔和下,生成一种别样的娇媚,耳上金镶红宝石耳坠,与粉颈上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圈相配,一套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臂上挽着碧绿轻纱披帛,左手套了一个金镶玉嵌珠宝手镯,腰间同样垂下一条绣三彩五尾鸾凤的绶带,柔和的打扮却硬生生给她显出盛气凌人的感觉。 至于青贵嫔,梳了简单的圆心髻,只戴了两只珐琅银钗,并两朵水仙绢花,尽管五官清丽,但是眉宇间笼着一股轻愁,上着浅黄广袖上衣,下着碧绿水雾裙,束腰显出她纤细的一道柳腰,腰侧垂着一个金镶紫英坠子,像片半枯黄的叶子,作为一个宫妃她素净的过头,可这幅装扮衬得她颇有些楚楚可怜的韵味。 而入宫前,赵嬷嬷也说过这位青贵嫔,君上的第一个女人,是个通房,君上娶了现在的王贤妃和温玉夫人后,念及旧情,才收她为妾。因而,这青贵嫔实是所有人中最年长的,已经二十有三,比君上还年长了两岁。 这顿饭没有谁是吃得下了,都是看别人夹了一筷子,自己再夹一筷,磨时间罢了,这样子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才在珝月太后太后示意下散了。 走时以夭华夫人、青贵嫔为首,至于王贤妃和温玉夫人有宫务处理留了下来,剩下的就自觉排成两列走出眠月殿。走前,王贤妃又拉着夭华夫人说了会体己话才放人,于嬷嬷奉命一路送到苑门,待所有人都各自上了鸾轿,于嬷嬷垂首恭礼直到最后一辆鸾轿出了苑门三尺远才回去。 再次走回到那座小花园,却见一小轿拦在路前,一着粉色蝶戏水仙裙衫,梳着元宝髻缠着珍珠发带的女子斜倚在一旁假山石上,两个小太监正捣弄着那断裂的轿杠。见到鸾轿队伍,那粉衣女子并两名小太监赶忙下跪行礼,“小妾见过夭华夫人。” 其实看着那小轿燕燕已经明了这是一名北苑的嫔妃,这也是这宫中的隐形规矩,正经的世家大族的秀女都是坐鸾轿,由四名小太监抬在肩上,且轿子由上好的梨花木为料,轿子一公尺长,一公尺宽,一公尺半高,三面皆开扇形窗口。 而小轿则差了许多,仅两尺长,两尺宽,一公尺高,只坐的下一人,由两名小太监一前一后抱在腰侧,小轿仅左右两个四方窗口,一竹帘作轿门,夏日闷热,冬日冰寒。 夭华夫人掀起绣着三彩五尾鸾凤的轿帘,道:“起来吧!”燕燕上前去扶她,近看才发现她狼狈下的美丽,月眉弯弯,秋水剪瞳,琼鼻红唇,是个少见的美人胚子。起来时感到她有一半重量压在燕燕身上,待站稳后,反倒她先收回自己的手,燕燕这才注意她站姿不对,人有些歪斜,夭华夫人又淡淡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其她的呢?” 那宫妃垂首一礼,却明显晃了晃,“来时轿杠断了,小妾因此不慎扭伤了脚,落后了,一时不察,拦了夫人的路,请夫人宽恕。” 这里无论去南苑还是北苑都是必经之路,可是北苑的嫔妃是没有资格与正经秀女平起平坐的,故而也是免去参拜太后这一环,且新选的民间秀女要一月后才从侧门送入宫,然后再正式拜见太后、君上、帝妃,想起她的自称,眼前之人就是贞娘子无疑。 就在此时,却听一隐含不满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怎么回事,为何不走了?”回头一看,后面一串鸾轿都堵在那,问话的是一宫女,燕燕瞥了眼她青色的短褂,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鸾轿,却见跟在后方的第二架鸾轿,轿帘被人微微掀开,那皱眉望向这边的不是青贵嫔又是谁。 “问你话呢!”那宫女居然上前推了她一把,燕燕趔趄几步,火气也不住上涌,但那宫女显是骄横惯得,颇有得寸进尺之势,一清脆的嗓音插入,“织云,别同旁人一般见识,先问问状况。” “是。”织云干脆的应声,不屑的瞟了燕燕一眼,而她按捺住自己,告诉自己不能给夭华夫人再添麻烦。冷眼看她旁若无人的走过,连对夭华夫人的鸾轿也视而不见,忍不住握紧拳头,抿了抿唇。 “这位青衣的妹妹,你难道不知道这鸾轿中坐着的是什么人吗?!”她特意加重了“青衣”二字,织云果然一脸不忿地转身瞪我。宫里的宫女按所服侍的主子品阶,身上的短褂大致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而燕燕身上穿着一件橙色短褂。 “织云见过夭华夫人。”忿忿不平的,草草一矮身就自行起身,她挑眉冷笑正要发作,却见眼前闪过一人,随后“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织云的尖叫声,是昭昭。 “下作东西,居然敢着宫服,你当这么多贵人是眼瞎的吗?你这样一个逾矩犯上连宫规都不懂的模样,哪位贵人会有你这样的近侍宫女?”织云捂着脸,泪湿眼睫,难以置信的看着昭昭。 01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是呀,不知是哪来的下作东西!”这原该是很动听的声音,此刻因为隐忍而扭曲。循声望去,正是跟在夭华夫人后面的鸾轿,那挑起轿帘,小脸气得通红的,正是谦贵嫔顾雪芊,燕燕与昭昭俱是一礼。 “奴婢见过谦贵嫔。”顾氏雪芊,其父从一品九门提督,即齐国公嫡长子,顾世恩,其母乃先皇三女,如今的绣婉公主,因此她得封谦郡主。 只是看她身边侍女的模样,便知她多么担得起这一“谦”字。正所谓先入门为长,即使青贵嫔身份低微,她也不该越礼,至少明面上,贵嫔之中当以青贵嫔为尊。 一声冷哼,谦贵嫔瞪了她们一眼,并未理会,直接向织云发难,“下作东西居然敢挡娘娘的路,霜儿还不把这丫鬟拉下去!"被叫到的宫女明显一愣,然后走至夭华夫人的轿旁一礼告了声恕罪,就要去拉织云。 “挡了阿宜的路真是该死啊!”悠然自得,宛如淙淙涓流般流过,却让燕燕打了个冷战,而同时所有的太监迅速稳当的放下鸾轿,跪倒在地,她虽是背对,但这宫中唯一能自由走动的男子的身份却是猜都不用猜。 迅速回身想去扶夭华夫人,反而不慎踩到自己的脚背,倒抽口气,听到一声不合时宜的“噗嗤”声,她下意识瞪过去,却只看见一男子一袭黑袍,以金线绣九龙翱翔于天,头上一顶九龙冠,沐浴在这满园春色中,文质彬彬,温润如玉的气质与这严肃的黑色却是有些不相称。 “奴婢(才)/臣(嫔/宫/小)妾叩见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这呼声中,燕燕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赶忙下跪,那不相适应的“噗嗤”声再次响起,可她已经不敢再抬头去查看是何人。她的目光所及也只是夭华夫人那云纹缎裳的衣角,此刻却有一袭黑色侵入。 “阿宜,地上凉,别累着,”温柔的轻声细语,像是对待宝物一样,她明知会有所安排,却不想会来的这么快,正不安慌乱间撞上昭昭瞟过来的眼,同样充满了不安,那低沉的声音继续道,“阿宜怕是还不识去落珠殿的路吧,孤陪你去,可好?” 嘴上的话听着温文尔雅,却瞄到夭华夫人脚下踉跄了一下,随后迤逦的绣三色五尾鸾凤的后裾与那黑色相应,缓缓而去。 燕燕有些焦急,按理新人入宫,有三天的打理适应的时间,三天后,才会正式按品阶拜见君上,给君上一个印象,然后新人要沐浴斋戒九日,之后便是听诏侍奉。 “燕燕,”昭昭的声音有些颤抖,“走了。”虽然她强作镇定,但是额上的冷汗显出她内心的恐慌。 燕燕茫然起身,脚下有些虚软,只知道低头走在空空的鸾轿旁,抬眼偷觑前面那一对璧人,手上忍不住绞着衣带,万一……万一这事传出去,世人会怎样非议她?尤其是那些谏官,藐视规矩,红颜祸水这还是说的轻了,要是…… “表哥,”这娇腻的声音伴随一阵香风自她身边刮过,前面的人被迫停了下来,所有人也只好停了下来,却是谦贵嫔上前拉住沧皇,“芊儿受了委屈,怎么表哥也不替我伸张伸张?” “哦,这样啊,”沧皇似是感叹,“若不是芊儿提醒,孤都忘了。” “表哥……”谦贵嫔的声音里尽是得意,却不想接下来沧皇悠然开口,“顾氏妄自尊上,不守宫规,冲撞夭华夫人,即可起降为正六品贵人,褫夺封号,禁足思过三月,抄写《女则》、《女诫》各三百遍。” “什么!”谦贵嫔,不,顾贵人的音调顿时拔高,一脸的难以置信,别说是她,在场的所有的人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洛氏自开国以来,那些与皇帝有血缘关系的郡主哪个不是从正五品贵嫔开始做起,无形中就替她们开了后门。 今天,真的是百年来的头一遭,还罚的是这样重,夭华夫人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赶忙跪下,鬓边的流苏叮铃作响。 “君上,臣妾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君上!”其她人见在场位份最高的都跪下了,也跟着跪下。 一片碧绿绸裙从燕燕身旁划过,“君上,”文文弱弱的声音是青贵嫔,“此时罚新人怕是不吉,且三日后……”她语音未尽,仅为了提醒沧皇,他的声音也有了几分迟疑。 “那依怡人之见,该当如何?”青贵嫔变得有些慌乱,“这……这……嫔妾……” “九日后再罚,”又一道声音插进来,燕燕用眼尾偷觑,那人梳了一凌虚髻,簪着一镶蓝宝石的银梳并红梅金丝镂空珠花,额前一水晶遮眉勒,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清丽的五官在一众千娇百媚中却是显得平淡无奇,甚至是十分逊色,内着青绿齐胸襦裙,外着一袭蓝色雪纺纱衣,张氏雪莲,正五品贵嫔,封号怜。 此刻怜贵嫔那张巴掌大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清澈的琉璃瞳此刻因坚持而熠熠生辉,为那张平淡的脸平添几分姝色,“不如九日后再罚。” “呵~”沧皇笑道,“那就依雪莲所言,九日后再罚,谦贵嫔还不谢谢雪莲。”暂时被保住位份的谦贵嫔却并不高兴,冷哼一声,居然转头就跑了。 头上无形中传来一股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来,冷汗从额上不停冒出滑落,膝盖也不停颤抖,几乎跪不住,良久才停到沧皇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看样子,孤罚的还是太轻了,梁雨安,”一中年大太监应声直起上身,“将顾氏雪芊降为从正七品宫人,以后无诏不得面圣,令她搬至北苑冬宫里的品香弄,闭门思过每日定时请安也免了,省的她小家子气冲撞了太后。” “诺!”响亮的应声,一名原该荣宠加身,风光无限的谦贵嫔如今就成了南苑最底层的顾宫人,一辈子都不得面见天颜,一名年华正好的少女的青春就此葬送,且冬宫的品香弄与冷宫就只隔了一条御河,这般境遇与打入冷宫何异。 “阿宜跪的累了吧,来,起来,”温柔呵疼的语调,沧皇亲自弯腰将夭华夫人扶起,“走吧,孤带你去看看落珠殿。”燕燕恍惚的站起来,木讷的跟上,回想起之前的圣旨,加之今日的百般怜惜,沧皇分明是要夭华夫人坐实这红颜祸水的名头,也给了前朝诘问盘查木太傅的理由。 若……若沧皇想要的达到了,夭华夫人的下场……她不敢想,只暗暗祈祷沧皇看在夭华夫人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能网开一面。 01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落珠殿,乃是原越国国主的皇贵妃,兼先帝宠妃,赭衣夫人吴氏的避暑小院,在御花园广阔的莲池中特别填平,堆积出一块小岛题为“无穷碧”,一座精致的别宫便建在那湖中心。 与其它清一色红墙绿瓦的宫殿不同,白色大理石为墙,剔透的水晶瓦为顶,四角飞起的屋檐下分别挂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珠下又缀着刻成莲花状的黑曜石底座,底下悬着蓝田玉铃,周围围绕着一座新移来的梨花林。 落珠殿四面环水,往来只能靠小舟摇曳,当一干人等随驾走至池边,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已经候着了,从侧面的扇形窗户望进去,里面一干桌椅家具齐全,俨然就是一处小型的憩所。 “来,阿宜,小心些。”男子温柔关切的话语,低沉和暖的声音很容易就让人陷进去,可此刻燕燕只感到浑身冰凉,手中的衣带已经被她揉捏的不成样子,沧皇难道真的容不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吗? 踏上落珠殿时,扑面的梨花,在林间只露出一个檐角的宫殿,回荡在耳旁清脆的铃声,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落珠殿在民间又称亡国殿,然而与民间口耳相传的金碧辉煌不同,这儿却是个极雅致的地方。 拂开南海明珠珠帘,里面却极简单,柔软的波斯地毯铺满整个宫殿,几座美人屏风将这里隔出正厅、侧厅、卧房、书房等,一抬头,可以看见绘着装扮华丽的飞天舞蹈壁画,站在殿中朝四面看去,可以看到御花园各处胜景。 身在其中,白苏燕却想到以前随着夭华夫人和木夫人去听戏的“照花台”,依水而搭的戏台子,伶人在台上唱曲,水中倒映着伶人的影像,别有一番趣味。 在正厅落座,两队宫人便跟进来。 “奴才刘福气携阖宫奴才叩见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金安。”一中年大太监领着一班小太监上前打千行礼,而另一队带头的大宫女亦是领着人上前行礼,“奴婢春华携阖宫奴婢叩见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金安。” 沧皇握着夭华夫人的双手,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温和,“这几个人是孤特地为阿宜挑选的,若是阿宜用着不喜欢便把他们打发就好。”夭华夫人站起身来,用力抽了抽手,一阵环佩叮当后,终是放弃。 “君上觉得好那便是好的,臣妾谢过君上。”说着便这样跪了下去,而沧皇依旧执了夭华夫人的手,深情款款,“阿宜喜欢便好,孤政务繁忙,不能时时刻刻来看阿宜,阿宜可不要怪孤。” “臣妾不敢,君上应当以国事为重,与之相比实臣妾不足挂念。” “阿宜花容月貌,孤怎会忘怀,也罢,孤明日再来看你。” 在一片恭送声中,沧皇终于放开夭华夫人的手,而夭华夫人白皙的腕上被勒出一圈红痕,等沧皇的小舟远去,夭华夫人一声低叹,“都起来吧,以后我随身事物一应由燕燕,昭昭服侍,你们其他人就各司原职便好,退下吧!” “诺。”除了燕燕和昭昭,一应宫女太监退出殿外,夭华夫人转身在主位坐下,一双翦瞳望着殿外的梨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自说自话这许久,真是好本事!” 直到夜里,才明白什么是“亡国殿”,点上烛火,盖上琉璃灯罩,整座宫殿就“活”过来了,白色的大理石映射着夜明珠绿莹莹的光芒,映到水晶瓦上在夜色中居然折射出七色霓虹,天花板上的飞天自上而下舞蹈而出,绕着落珠殿旋转翩飞。 夭华夫人唤燕燕时,她正目瞪口呆,怔愣半响,回神见她纤眉微皱,忧虑仿若雾霭凝结在眼底。 “把烛火灭了。”燕燕敛襟一礼,低声称诺,吹熄烛火,即使如此,殿内那或大或小的夜明珠也将整座宫殿照得透亮,显得这座白色的宫殿越发晶莹剔透,无愧于“落珠”之名,无愧为“亡国殿”。 隔日,因昨夜的“灯火通明”,夭华夫人几乎没怎么睡,于是今天便起晚了,一直睡到辰时。 在燕燕和昭昭刚刚服侍夭华夫人用完早餐,刘公公就涎着笑脸来禀,“娘娘,苍嫔娘娘与云氏求见,现在正在殿外候着呢!”她们怎么会来?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云氏不应该正在家里备嫁,而苍嫔不应该正在整理自己的宫室? “昭昭,把东西撤了,”夭华夫人以绢拭了拭唇,又吩咐道,“再让厨房做些点心,泡壶新茶来。” “诺。”昭昭应声,挥手示意几个小宫女把东西撤了,然后领着她们往后头的小厨房去了。 夭华夫人向刘公公颔首,他便出了宫门去请人,很快两个窈窕的身影便出现在宫门口,左边那个内着齐胸瑞锦襦裙,外披绛紫色烟萝纱衣,梳着双刀髻,额发上左右对称一对攒珠青玉笄,戴了一支嵌绿松石花形金簪,姣好的唇微微上勾,自有一股大气的是苍嫔。 而右边的,一袭素雪绢裙,外罩云纹绉纱袍,梳了简单的倭堕髻,螓首低垂,头上的蝴蝶流苏簪衬着外头的阳光折射出一抹光点,就是云氏了。 两人走到近前,苍嫔只矮身行揖礼,那云氏居然直接双膝一跪行了一个空首大礼,夭华夫人起身亲自将云氏扶起来,“云姑娘何须行此大礼,来,坐。” 昭昭回来时,苍嫔、云氏已经落座,夭华夫人浅笑盈盈与两人客套,“可能昨夜夜里着凉,今日起晚了,让两位看了笑话。” 云氏急忙起身一礼,“是臣女叨唠了娘娘,还请娘娘怪罪。” 苍嫔倒是不紧不慢曲身一福,“嫔妾仰慕娘娘风姿已久,故而今日迫不及待就来拜访娘娘,请娘娘见谅。” 夭华夫人微倾身,遥遥虚扶,“快快请起!” 两个小宫女也是机灵,立马把两位娇客扶到座位,昭昭趁机带着刚刚的几个小宫女进来,向在座几位按位见礼,“启禀娘娘,新进的六安提片已备下。”夭华夫人一颔首,燕燕和昭昭便分别给苍嫔和云氏奉茶。 “贵主子,请用茶。”燕燕矮身双手将茶奉至齐眉,苍嫔将茶接过,听见三声瓷器刮擦的声音,之后便是她慵懒的一声感叹,“好茶!” “云姑娘,请用茶。”那边昭昭给云氏奉茶。 “谢谢。”低低的一声,在这空旷的宫殿中却是奇响,昭昭愕然,一时忘了礼数,偷偷抬眼看过去,入眼的容颜仿佛是用淡墨勾勒出来的,每一笔的纹路都是那样清晰,却仿佛隔着一重又一重的江南烟雨,朦朦胧胧的。 云氏捧着茶盏将它放在案上,并没有用,明明是失礼的行为,由她做来却并不让人讨厌。 014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两名贴身宫女低垂着头退回到夭华夫人身后, 苍嫔放下茶盏,“对了,娘娘可能不识得云姑娘,她是云翰林的四女,乃京城三大才女之一。”苍嫔的确不同于一般大家闺秀,即使坐着,她的脊背也挺得笔直的,像一株苍松,浓眉大眼,胭唇皓齿,一举一动都有股英气。 而云氏一直垂着头,听到说她,才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冲夭华夫人又是一礼,“臣女惭愧。” 夭华夫人笑容不变,看着云氏突然风马牛不相及的来了一句,“燕燕,昭昭,把帘子都放下来吧!”弄得两人俱是一愣。 “诶,”,苍嫔摆了摆手,“娘娘的落珠殿四面环水,风光灿烂,何必让垂帘遮了眼呢?” 夭华夫人低垂着眼,以指拨弄着茶盏,“可能是伤风了,觉得有些潮冷,燕燕,昭昭。” 被点名的两人分别领了两名小宫女将大殿四周的月白纱幔垂下,在燕燕将紫竹帘放下时,却见一艘画舫在湖上悠悠荡着,隔得远看不见里面的人,但那站在船头的人身上掺了银丝的红色短褂却明显是沧皇身边的侍女。 重回到夭华夫人身后,殿外微波粼粼,梨花随风飘舞成雪,落珠殿剔透的水晶瓦在殿内折射出霓虹,而三人一言不发,夭华夫人漫不经心的以指拨弄茶盏,苍嫔则慢条斯理的以盖抹去茶沫却不饮,云氏仍然沉静安然垂头端坐,像在认真观察杯盏的花样。 又过了一刻钟,夭华夫人端起茶盏,素手掀开杯盖,轻轻抹去茶沫,吹开茶叶,抿了一口,看着杯中倒映着的霓虹淡淡道,“本宫身子不适,苍嫔的宫室想必还没有整理好,云姑娘不期也要出嫁,本宫就不便再留你们了,昭昭,送苍嫔和云姑娘出去。” 苍嫔放下茶盏,扶着身旁宫女的手起身,那边云氏无视了宫女搀扶的手自己起身,两人向夭华夫人一礼,就退出去了,昭昭也紧随其后。 “走得到是干脆呢!”夭华夫人望着苍嫔她们渐远的船影幽幽道,“燕燕,在正门那摆一座屏风,我累了。”燕燕给一旁的两个名为柳枝柳叶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就扶着夭华夫人转进后堂。 那日匆匆吩咐厨房做的小点心,苍嫔与云氏是不凑巧,没能用上,而夭华夫人又没什么胃口,便一挥手全赏给落珠殿里的下人。 三日,转眼即过,很快就是新人面见君王的大日子,又将是一番争奇斗艳,各色美人的如花容颜在这暮春时节又是另一番风光。 今日,夭华夫人还未起,一艘船影却自晨雾中飘荡过来,一名嬷嬷领着几名宫女,或捧着繁复的宫装,或捧着精致的首饰头面,或捧着上好的胭脂水粉,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全穿着掺了银丝的赤红短褂。 燕燕与昭昭急忙迎上去,向这名嬷嬷齐齐见礼,那嬷嬷淡淡笑道,“我听暮雨妹妹讲,娘娘身边有两个机灵的小丫头,想来就是你们俩了。” “嬷嬷过誉了。”紧张,很紧张,燕燕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当今君上身边有两名奶娘,齐家朝云,赵家暮雨,上次是赵嬷嬷这次是齐嬷嬷吗? 齐嬷嬷也没再多说什么就直奔主题,“娘娘可起了?” “还未起,不知嬷嬷前来是有什么吩咐吗?”她捉摸着吐字,看能否多拖点时间,给夭华夫人一个缓冲的机会,齐嬷嬷以帕掩唇一笑。 “我来不为了今日吗,”说着侧身把她身后的东西显露出来,“陛下特地吩咐尚功局、尚服局连夜赶出来的,在这宫里可是独一份呢!”燕燕搭在腰间的手不禁握紧,这独一份的宠爱在她看来如同催命的毒药。 就在她还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搪塞,值宿的柳叶就一边跑过来,一边冲这边喊,“燕燕姐姐,昭昭姐姐,娘娘醒了,正找你们呢!” 燕燕看了眼天际半露的晓日,寅时三刻,平日夭华夫人睡再早也要到卯时正才堪堪会醒来,这种时候没人吵她,娘娘自己根本不会醒。 “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着齐嬷嬷自顾自带着人往里走,燕燕和昭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面面相觑,若拦了她们,便是夭华夫人好大的气性,连底下婢女都这么张狂,若不拦,燕燕怕夭华夫人又要被她们折腾了。 而纠结许久的结果却是两名名义上的贴身大宫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木然的跟着,刚到寝宫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杯盘摔碎的声音伴随夭华夫人急促颤抖的声音,“滚……滚……我要你们滚!全滚!” 此时此刻,燕燕也顾不得齐嬷嬷的脸色,直接就往寝宫里冲,把昭昭甩在后头。 落珠殿以屏风隔成一个个房间,她穿梭在其中,就像在一个迷宫中,绕过一个金丝楠木画百花齐放屏风,只见地上一片杯盘狼藉,连那小几都被掀翻在地,而夭华夫人以手扶额,趴伏在矮榻上,青丝逶迤,身上裹了一件玫红软毛披风,内着一套白色真丝寝衣,只称得那张小脸越发苍白,双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 “归宜,归宜,你怎么了,归宜?!”她,白苏燕慌了,真的慌了,也顾不上什么了,赶忙扶住那满脸痛苦的人,她看着带着一群侍女走进来的齐嬷嬷,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但看着她的眼神冷得像冰。 落珠殿,民间又称亡国殿,而有些学者又称之为怨女殿。 吴氏佳人自深闺,十六方知春满园。百花朝节初出门,一舞名动满京城。 一道黄纸迎贵妃,当今刚过六十六。落珠清寒透骨凉,可怜可惜天上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夭华夫人木氏,恃宠而骄,目无宫规,纵容婢女,藐视天颜,罚闭门思过三月,抄《女则》、《女诫》、《女训》各百遍,罚侍婢杖责三十,入北苑司服居服役,钦此。” 那三十杖打在身上,或许是神思游荡,到没有预计的疼,这三十杖是他对她破坏他计划的惩罚,也是警告,可白苏燕心里只充满对夭华夫人充满担心与愧疚。她亲手将夭华夫人推进这个吃人的皇宫里,亲手把将她当成知心人的归宜送进他们的大网里。 之后,夭华夫人被禁足于落珠殿,而燕燕则被丢进北苑司服局里的下房,一个向北不见光的房间,被褥潮冷,而她一日三餐与汤药由同房的人带进来,但她这个伤患吃得最多的还是别人的残羹冷炙,伤口好得很慢。 白日里,就剩她一人躺在房里,白苏燕便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当初,那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娃娃,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袍子,会扯着她的裙子喊她苏姐姐,向她撒娇要糖、要风筝,会闹脾气耍心眼让她和她拉勾勾,说好要一辈子保护她。 而四年前,随着父帅一起去那个伤心之地时,还答应过很快会回去的,结果回来后,却是处心积虑变成这副模样来算计她。 “燕儿,接过这柄匕首就容不得你后悔了,燕儿!” 015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当白苏燕能起身时,立刻便被安排上工,每日寅时正就往司衣司,做些浆洗工作。 第一天是最苦的,一群人三三两两围着一口井,不停地搓洗衣裳。 她是新人,不仅因为手脚慢被管事嬷嬷训斥,而且有些老人会趁着白苏燕不注意扔一件两件到她这。往往是她刚洗完一堆,回头一看又是一堆,呵,想她白苏燕以前跟着父兄上战场时也没这么累吧!而暂时的,在不知道那位的态度以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喂,新来的,把这叠衣服也洗了,动作快点,知道吗?”一盆衣服就这样大刺刺放在她面前,眼前的女人,穿着浅紫的短褂,一看就是侍候北苑新人的宫女。 粗略扫一眼,这一大盆衣服里,只怕全是这些宫女她们自己的。扔下衣物,那宫女转头就走,白苏燕擦了擦汗,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干活。 好不容易将那个不知名的侍女的衣裳洗完,一回头却多出了好几盆衣裳,错愕、委屈、不忿在她心头轮流交织,想她戎马数载,眼下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个死丫头,手脚怎么那么慢?想不想吃饭了你!”管事嬷嬷一指戳在她头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怎么,你还委屈了你,动作快点,快!” 白苏燕咬了咬唇,感受那些窃喜、幸灾乐祸的目光,她的沉默引来管事嬷嬷更多不满,“干嘛,你还不服气了?”感到肩上被用力的一拧,下意识地一缩,“死丫头,还敢躲?”管事嬷嬷一手拽住白苏燕,一手接连在她背上揪了好几把。 “哟,崔嬷嬷,精神气儿这么足,在教训人呢?”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崔嬷嬷赶忙拽着她一块跪下去,“老奴见过窈室林、见过贞娘子。” 被拽着跪下,周围东西又多,膝盖直接磕上盆,将盆子打翻,泼了她自己一身水,连带弄湿了崔嬷嬷的裙摆。 “你个死丫头!”崔嬷嬷拽着她的手又狠狠拧了我一下,白苏燕垂着脑袋,眼前一片模糊,一双粉底绣鞋走进了我的视线,“这丫头是新来的?” “回室林,这丫头是半个月前犯了事被罚到这里的……” “半月前,这么说来是夭华夫人身边的宫女,”清泠泠的声音,同时一双紫色绣鞋亦挪了过来,“你把头抬起来。”深呼吸几次,将泪雾眨去,她才抬起头,目光平视至两人的腰部。 “这规矩倒是不错,”先前说话带着调笑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孩子我挺喜欢的,会些针线吗?我那正缺个做绣活的。”数道嫉恨的目光投过来,这些人她现在才发现居然一个都不认识,呵,事先没拜码头,被欺负了也是活该。 “奴婢谢过窈室林,”白苏燕整理了下情绪,俯身磕头,抿了抿唇,“能蒙室林青眼,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奴婢进宫时日短,比不上各位姐姐稳重,才会被罚到这来学规矩,奴婢的规矩还没学好,所以……请室林恕罪。” 说完,又磕了个头,窈室林有几分错愕,再问了一遍,“你真的要待在这?” “是,况且奴婢并不擅针线。” “罢了,”那双粉色绣鞋开始往门口走去,“我不过随口一问。”那双紫色绣鞋停了一会,打量的目光像要将跪着的人看个对穿,最后在窈室林催促下也缓缓向门口过去。 过了一会儿,崔嬷嬷起来呵斥,“行了行了,看什么看,都起来干活,一个个耷拉着脸,有本事让南苑的贵人看上,一群目光短浅的东西!还有你,赶紧去换件衣裳,想生病偷懒啊?” 白苏燕努力扯了扯嘴角,尽力露出自然的笑容,低眉顺眼的道,“谢嬷嬷。” “谢我?哈,我崔氏管司衣司浣洗这块多年,你是第二个向我道谢的,你谢我什么?”崔嬷嬷的声调不阴不阳的,听不出喜怒,没想到一句客套话竟然触了这老人家的禁忌。 她思量着,斟酌着语句开口,“奴婢进宫日子短,刚刚若没有嬷嬷照应,怕是要得罪贵人……” “得了,少灌迷魂汤,嬷嬷我不吃你这套,再不去换衣裳就别换了,毕竟这宫里宫女多,病死你一个也不算什么,哼!”崔嬷嬷白了她一眼,就走了,周围的浣洗宫女都发出嗤笑,一个个交头接耳,眼珠子避也不避的盯着白苏燕。 “看她那样,马屁拍在马腿上,活该!” “就是,谁不知道崔嬷嬷最讨厌这套。” “蠢货,自作聪明,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可以当第二个室林吗?” “来这半个月都不见她对我们问过好,一副清高样,给谁看呢?” “嘘,别说了,嬷嬷在看呢!” 回到房里,扫过那张通铺,同屋另外三个人白苏燕现在居然想不起人长什么样,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什么。 打开衣柜在自己的包袱里翻找外衣,不知摸到什么指尖一疼却也没见血,凭着感觉她小心把东西摸出来却是一个荷包,拿起来沉甸甸的,获罪宫女不许带任何财物,莫非,一个念头子脑中闪过。 将荷包拿到房间里唯一有些光亮的窗边,一个旧的脱线了的白底以苏绣绣紫燕穿柳图案的荷包,打开荷包,里面放了几根簪子、钗子,三个成色有些杂的玉镯子,一些碎银,几盒胭脂,还有三张纸条子,多日忍耐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爹……哥哥……”这个荷包是十年前娘亲手给她做的,含了她的名姓,吸吸鼻子,抹掉泪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家没有软弱的人,我知道的,哥哥请放心。” 想是她这些天钻进死胡同里令哥哥担心了,才顾不得会不会暴露给她费心送财物纸条,闭了闭眼,先前白苏燕懂却不愿去承认,眼下这般,怕是那位给她的警告处罚。 放好荷包,换好衣服,回去将几大盆衣裳洗完,照例错过晚饭的饭点,扶着酸软的腰肢走进房里,桌上一片狼藉,连像模像样的一碗饭都没有,白苏燕拿起一双看上去没用过的筷子,想吃上几口冷菜,不想过度劳动的手抖得连筷子都握不住,掉在盘子上发出“喀拉”一声。 “哼,不过这点衣服就连筷子都握不住了。”说话的人因长期劳动,看上去像三十多岁了,在另两名宫女簇拥下输了个凌虚髻,白天为了方便干活,宫人按规定只能梳双螺髻,更不允许妆扮,但夜里无事,便有宫女偷偷涂脂抹粉来打发时间。 016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努力控制手指的颤抖,白苏燕笑着扶桌起身,“是妹妹不好,惊扰了几位姐姐,妹妹在这里给你们赔不是,”说着向衣柜走去,翻出白天的荷包,“妹妹这有些小物件送予几位姐姐,权当妹妹之前病着时姐姐们的辛苦费。” 一人送了一盒胭脂,她恰到好处的露出小心翼翼的赔笑,“还请几位姐姐莫嫌弃妹妹礼轻。” 坐在右边的圆脸宫女拧开胭脂一看,惊喜道,“这颜色看着好正!” 注意到中间的宫女脸色不虞,圆脸宫女偷偷瞄了她一眼,笑容僵在脸上,想来三人中带头的是她,白苏燕笑着又拿出一只珐琅银钗帮她戴上,“这支钗子不是什么贵重的,配姐姐正好,请姐姐笑纳。” 中间的宫女对镜看了看,面色稍霁,她赶紧趁热打铁,“之前妹妹不懂事,没有正式拜见几位姐姐,妹妹贱名燕燕,就是檐下的那种鸟儿。” 中间的宫女点了点头,开口道,“我叫黄莺。”圆脸宫女马上接口,“那巧了,我叫燕儿,也是屋檐下的那种小鸟的名字。” “那可赶巧,”再度拿出一个玉镯子,颜色有些斑杂,但在她们这些下人之中却是极不错的了,“这镯子是我姐姐留下的,既然我们名字相似,我就厚着脸皮喊声燕儿姐姐了。” 白苏燕一面说,一面将玉镯子套上燕儿的手腕,看她兴奋地摩挲着玉镯,也不介意是“死人”用过的。 “那自然!那自然!”她接口极快,像是怕白苏燕反悔一般,左边的宫女是三人中长得最好的,她见白苏燕看过来,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我叫画眉。” “没想到我们一屋都是鸟儿呢!”燕儿显然十分兴奋,也没注意措辞,黄莺白了她一眼,再度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极力控制双手颤抖,脸上却小心赔笑的小女孩,目光落到她手中已经脱了线的荷包上,一时感觉十分复杂,“你这荷包看着很旧,可料子却是极好的,这是谁给你的?” 来了,白苏燕压下心底的喜意,努力控制面部表情,微微蹙起眉,露出几分勉强,“妹妹娘亲家里本是开丝绸庄的,可十年前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妹妹就被卖进木府当丫鬟,这荷包是我娘给我绣的,是妹妹唯一的念想了。”半真半假的谎言,才是最让人信服的。 “那你以后岂不是没了去处?”画眉今晚脸上第一次出现大幅度的表情,皱着眉,眼中露出几分同情,白苏燕适时眨了眨眼,泪湿睫羽却又强忍着不哭出来,看着甚是让人心疼。 “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在意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不说了,”白苏燕拭了拭眼角,露出大大的笑容,颇有强颜欢笑的意味,“说多了扰了姐姐们的兴致,妹妹不才,之前只做些梳头抹脸的活计,不知有何可为姐姐们效劳?” 黄莺对镜照了照,摸了摸头上的珐琅银钗,“不了,天色不早,你们赶紧睡吧,我去出恭,马上回!”说完起身便走了,燕儿仍兴致不减的把玩玉镯,画眉则默默的收拾着小几上的胭脂水粉。 一直接近子时,黄莺才偷偷摸摸的回来,而从她急促的呼吸,轻快的脚步,便可以听出她心情极好,甚至是兴奋的。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借着外面的一点点月光,拆下发饰,小心翼翼的放好,然后便躺下翻了个身便睡过去了。 寅时正,各个屋子都点起油灯,所有宫人都开始梳洗,看见画眉提起墙脚的夜香出门,白苏燕也紧随其后,在拐角处追上,抢过她手中的夜香,“眉姐姐,让妹妹来吧,妹妹得你照顾半个月都没能替你做些什么,这些小事让妹妹来吧!” 画眉迟疑了一下,“那就有劳了,我先去端早饭。” “等等眉姐姐,”放下夜香凑近画眉,拉过她的手,白苏燕自袖口暗袋摸出包着碎银的帕子塞进她手里,压低声音,“昨夜唯独只给了眉姐姐一份礼,妹妹过意不去,所以……” “别!别!”画眉赶忙推拒,“你以后可没个去处,该给自己留点,真的!” 反手将她的双手合进掌心,白苏燕诚恳的说道,“眉姐姐,妹妹年纪还小,以后的日子还长,你就当这是妹妹提早给您送的红包可好?”画眉闻言,有些迟疑但还是受了,“那我就谢过妹妹了。” 到了茅房专门用来宫人倒夜香的粪桶边,她谨慎打量周围确定没人,才将藏在腰带里的三张纸条拿出来撕碎,扔进粪桶,将夜香倒进去,又拿了一旁的舀子忍着恶心在粪桶里将纸屑搅散,搅得看不出来才离开。 为了防止泄露宫闱秘事,宫女入宫后与外界的联系是完全隔离的,私传消息不管内容是什么,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哥哥这次为了她,冒险给她又送消息又送首饰钱财,一方面为了让她白苏燕振作,帮她解决眼前的困境,也顺路表示敲打,让她端正态度,正视自己的身份,明白谁才是她们该效忠的主子,另一方面也暗示木府的事可以撒手不管了,并保证他一定会保下木归宜的,而白苏燕则有新的任务需要去完成。 这些纸条上涉及前朝秘闻,藏身边终是个祸害,而她现在身份所限,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空间去烧字条,处理纸灰。 后宫从不缺有心人,若有意,管你是纸条还是纸灰都是证据,前者是绝对的赃物,后者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烧成灰干嘛,明显心虚。 另外,宫中御河虽多但人也多,就怕有人无聊站御河边,万一被有心人看见捞了去,总能查到你这来。想来想去不如撕碎扔进每天定时会拉出宫的粪桶里,就算再有心也不至于往粪桶里瞧吧? 回去后,同屋的三人都围坐在一张木桌子边吃早膳,白粥咸菜配馒头,而白苏燕看着白粥咸菜搅拌在一起的样子,总会想起之前在茅房的作为,胃口全无,草草啃了一个馒头就跟着去司衣司干活。 依哥哥递来的消息,黄莺年岁最长,有几分冷静,但有个在司乐司的姘头,常以起夜的理由出去幽会。 燕儿嘴甜,有些小聪明,却是个贪财的,只要谁给的恩惠多,谁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而这画眉平日里沉默寡言,在她来之前一直备受欺负,且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年事已高的爷爷。 宫人虽然每月有份月例,但是到二十五岁放出宫以前压根就碰不到实质的银子,宫人的月例都是按六局上报的月奉表,查看有无过错,然后记录在册,到出宫那天才会发放到宫人手里。 可是她画眉需要碎银疏通关系,好在轮休时偷偷溜出宫看爷爷。 三人都已经年过二十,最小的燕儿最迟大后年就会被放出宫,换句话说,她最长有三年时间去完成现在手上的任务,而同屋的人是最能发现白苏燕这些小动作的,当然这三人都不傻,都不会在这个即将出宫的节骨眼上到处去乱说什么。 当然,没被发现最好,万一被发现了,在宫外动手总比在宫内来的容易,一应身后事也更加容易处理。 017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因了昨日的孝敬,在白苏燕被欺负得狠了,黄莺会出来稍稍维护,让其她人有些错愕,黄莺是有几分泼辣的加之资历长,大多宫女都会给面子。 偶尔有敢硬碰硬的,她看着情形如何,怕事情闹大引人注目,便笑着接下活。一开始还引来黄莺不快,白苏燕就暗示她去看一直盯着这边看的崔嬷嬷。 一天下来,较以往算轻松了,黄莺护着,画眉偶尔还会帮忙搭把手,至少没错过今天的饭点。 晚饭后,白苏燕和画眉两人在小院井边一面洗碗,一面闲聊,聊着聊着便聊到出宫以后的事上了,白苏燕豁达的一耸肩,混不在意的道,“我反正没有去处了,就在这宫里终老了,至少宫里不用愁衣食住行这些琐事。” 她的自嘲惹来画眉一声轻叹,“这样也好,尽管你是被君上罚到这的,但是怕就怕娘娘的娘家人拿你出气,在宫里小心谨慎些,至少无性命之忧,你若出宫,无父无母的,怕是死了都没人察觉。” 擦干手里的碗,看不过她的漫不经心,画眉四处瞟了瞟,见没人注意这边,就凑近她咬起了耳朵,“远的不说,就近的提一提,崔嬷嬷你可知道本是谁的宫女吗?” 白苏燕配合的摇了摇头,画眉再度打量了四周,压低声音,“崔嬷嬷本是先帝一位废妃身边的陪嫁大宫女,是那妃子娘家府上的家生子,然妃子不知何故惹恼当时正值盛宠的赭衣夫人,直接被先帝打入冷宫,不多久就郁郁而终。妃子娘家人不敢对先帝有所不满,只好拿崔嬷嬷一家出气,打死她父母还不解气,把崔嬷嬷当时才七岁的弟弟,扭送进宫做了太监,还托关系对他们姐弟百般为难,直至妃子娘家彻底失势。” 她配合的微张口做诧异表情,画眉又继续问,“你可知崔嬷嬷熬了多久才熬出头?”白苏燕再度摇头,画眉做了个口型,‘十三年’,她瞪大眼,难以置信,画眉拍了拍她的手,“还有你以后也少对崔嬷嬷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她不爱听。” “谢姐姐提点。”白苏燕手下伙计不停,心里却想着纸条上关于崔嬷嬷的内容,大致和画眉说的差不多,但更详细些。 崔嬷嬷本名崔意,进宫后更名心音,乃先帝废妃,从正二品茹妃,刘氏身边的大宫女。 茹妃父亲乃前正一品靖忠侯,入宫后一开始亦是受百般恩宠,一年内生下现在的雨安王和佑安王,先帝大喜直接封为从正一品淑妃,仅次当时的倩贵妃,吴氏。 一时之间也可以说是宠冠六宫,而起因却不过是年幼的佑安王打翻先帝御赐倩贵妃的汤羹,刘淑妃当即被先帝斥责,直接降为从正五品嫔,褫夺封号,打入冷宫,两个皇子被抱到无法生育的倩贵妃膝下。 刘嫔也不是病死,而是先帝口谕赐三尺白绫,除了崔嬷嬷,其他伺候的宫女太监一应全部处死。 唯一的独生女不明不白的死了,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死了,就你一个活着,那这个人自然成了靖忠侯一家泄愤的对象。 崔嬷嬷的父母遭到严刑拷打,活生生被折磨死,而她家里唯一的独苗,崔嬷嬷的弟弟——崔志,靖忠侯竟把他买进小倌楼,不顾稚子幼龄,强行接客。 这般折腾了孩子一年,靖忠侯仍不解气,把奄奄一息的崔志扔进宫里做太监,托关系送给宫里一喜欢折腾孩子的老太监那里。 崔嬷嬷为了唯一的弟弟,上门毛遂自荐成了老太监名义上的“干女儿”,在这宫里一直熬,熬到老太监死了,熬到靖忠侯一家获罪流放,她自己也熬成了姑姑。 之后崔志在他姐姐照应下,也熬成了带班太监,可因了早年的折腾,今年才三十四岁的崔志活像是个五六十的风烛老人。 而当初靖忠侯流放的理由更是好笑,养女不教,为父不贤;私设刑堂,打骂家生子,为主不仁;窥探宫闱,为臣不忠,故全家老小流放千里,至梅镇服苦役。 伴君如伴虎,最是无情帝王情,这其中牵涉多少无辜才让先帝扳倒了当时手握十万大军的靖忠侯。 往事暂且不提,不过崔嬷嬷的软肋很明显就是这个崔志了,作为太监他可没有到了二十五岁就放出宫的恩典。 而一个带班太监,不大不小,可要无缘无故的消失也不容易,故而崔嬷嬷费尽心思捧了一个窈室林出来,想借他的手将崔志“罚”出宫。 窈室林不负期望,短短两年,无子无嗣,从一个从六品苑人蹿到现在的从一品室林,只差一步便是北苑至尊,只要南苑不来找她的麻烦,她在这北苑就是隐形的“皇后”。 可窈室林转头就把对崔嬷嬷的承诺忘了,并没有任何的为难,相反她派人给崔志延医问药,还提拔他当了她绿意殿的总管太监,把崔嬷嬷牢牢攥在手里。 熄了灯,躺在冷硬的通铺上,侧过身面朝墙壁,在脑中分析着目前宫中的局势。 至少目前看来,当今并不是个贪慕女色的,后宫里的女人在他刻意引导下隐隐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南苑不必说,以王贤妃为尊,温玉夫人与她本就是表姐妹,是珝月太后太后和珍太妃娘家出色的晚辈,王温两家的姻亲已经保持了三代,不但在朝堂,连在后宫也一直是抱团在一起。 现在中宫之位空悬,珝月太后仍旧执掌凤印,王贤妃主事,后宫里又只有王贤妃生了个帝姬,南苑其她人更是连孕信都没有过。 温玉夫人和妍妃都有个协理的名头,其中温玉夫人惯看王贤妃脸色行事,妍妃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进宫以后,就只在婚后隔天拜见太后,之后就闭宫养病,除非太后君上召见,别人等闲见不上一面。 妍妃的娘家又已经倒台,唯一的哥哥虽有个将军的名头,手上却并没有多少实权。 青贵嫔是君上第一个女人不假,一开始就空有个通房的名头,王贤妃与温玉夫人相继进门后,更是被忘到脑后。若不是当今登基时,太后和大臣们逼得紧,他压根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个女人。 君上以国丧为先帝守孝为由,不敢想自己快活,不然岂不是不孝,而大臣们再劝便是不忠,不忠不孝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谁敢在说什么? 倒有人想提,沧皇却说念着青贵嫔多年侍奉的情分,封她为正六品贵人,赐封号青。这便是青贵嫔的用处,正如夭华夫人所说,真念了她的好,怎会放任她无名无份的过了那么多年? 018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至于新人,归宜……白苏燕翻了个身,闭上眼强迫自己去想其她人,新人之中,那个苍嫔恐怕跟她是一样的,而其她人短时间内也成不了气候,南苑依然还是王贤妃独大。 过不了多久,苍嫔会是另一股势力,与王温二人分庭抗礼,最后妍妃这般“病”着倒也算是隐藏的第三方势力了。 北苑这边眼下却有些微妙了,皇家尽管一再强调一视同仁,但是民间秀女升迁真可谓是难于上青天。 南苑嫔妃看着前朝局势,或升或降,北苑这边大多没有娘家可依靠,完全只能靠母凭子贵,生一女升一阶,生一子则是两阶。 想从从六品苑人快点升到一品容华,唯一的捷径就是连着生六个儿子。而无论南苑还是北苑,都有志一同的在子嗣上面把的很严,可想而知,大多民间秀女可能直到死都是后宫最底层的从六品苑人。 因沧皇二十岁整诞和这次大选,按例都要大封后宫,除了王贤妃,其她人都是连升了两阶,就算如此,北苑这两位一开始所处的位份也是极为微妙的。之前也提过,贞娘子是奴籍出身,哪怕被临幸了也是没有资格获封的。 贞奴的来历,还要追溯到沧皇十九岁那年,因为政事不顺,醉酒在洗浴的天门宫里,还临幸了一名女奴,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这女奴还有孕了,君上还要力保孩子,无奈隔了很久的兵马制度改行又提到了日常上。 那名女奴便是贞奴,而皇家哪怕再子嗣凋零,也决不允许有奴隶的血统混入,顺其自然的,贞奴的孩子没了,因了这次流产,她伤了根本,永远都不能当一名母亲了。权当补偿,沧皇废了她奴隶的身份,破格封贞奴为四品常在。 窈室林的经历更是夸张了,托崔嬷嬷谋算之故,她还真入了沧皇的眼,第一次临幸就被封为从五品侍人,由于尚寝局全是君上的人,事后揉穴避孕,赐药一次都没断。 眼看子嗣上无望,窈侍人先是侥幸救了落水的琈郡主,特封三品娘子,又偶然发现御花园有毒蛇出没,封从二品采女,加之两次大封…… 作为一名原司衣司的浣洗宫女,窈室林身边可用之人出乎意料的多,若说她背后无人绝无可能,她背后之人是谁,白苏燕肯定要查。 而眼下最首要的事,是让窈室林没有精力去搅和南苑的事,最快的方法是令她折损一名有用的棋子,同时北苑出了一名可以威胁到她的宠妃。听闻新进的徐苑人颇受沧皇的青睐,接连召幸了三次了,那么……崔嬷嬷。 今日吃完晚饭,黄莺再次梳妆打扮一番,“出恭”去了,燕儿跑出去窜门,就剩下白苏燕和画眉在房里对着灯火做针线活。 画眉手中缝制的衣裳明显是一件男式的棉衣,宫女按规定春夏秋冬各两套,每年都会有新衣裳按人头赐下,所以除了尚功局其她人根本碰不到布料针线。 因而这又是宫女们的共同的秘密了,司彩司的绣娘若是活计太多不能按时做完,就会在院门系上一条红色丝带,若有意就可以上门讨活干,报酬则是按你完成的数量折算成尺数,之后绣娘就会帮你偷偷扯几尺布。 画眉便是这其中的常客,加之她针线确实不错,不少绣娘都乐意找她帮忙,而白苏燕最近也以打发时间为由一同接了些活计。收了线头,绞了线,她伸了个懒腰,舒展下久坐发酸的身体,“眉姐姐,辛苦了这些天衣服终于要做好了呢! ” 闻言,画眉脸上也不觉展了笑颜,“就差几针了,还好赶得上。” 白苏燕重新拣了一块丝帕,弄上绷子,开始穿针引线,照着描好的绣样落针,“算算日子,明天就是眉姐姐轮休了,”画眉头也不抬单应了一声,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迟疑,“明天……明天……” 这副做派,成功引的画眉抬头看过来,眼中有几分谨慎与防备,白苏燕急忙摆摆手,“姐姐别多想,妹妹只是想请姐姐明日看看能不能帮忙把我这些天做的针线带出去,找家铺子寄卖。” “嘘!”画眉紧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是起身去把门窗都关好,然后坐到我身旁,压低声音斥道,“你在想什么呢?私卖宫中制品可是大罪!” 白苏燕从绣篮里翻出之前换来的锦帕,已经被她绣了不少花样,“姐姐放心,这些说来不过是司制司的次货,妹妹仔细查看过,并没有什么相应的印记,寻常好点的布店里未尝没有……”画眉眉头紧锁,仍是不赞同,将锦帕夺过扔到一边。 “姐姐,”不等她开口,白苏燕委屈的喊道,红了眼眶,“我只是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寄卖后的银钱妹妹只要三成,必不让姐姐吃亏!”画眉的眉头依然皱着,她咬了咬唇,有些软和,“这……倒不是我不愿帮忙,万一我回来时被查……” “妹妹明白,所以还请劳烦姐姐的祖父,能代为保管,眉姐姐!”白苏燕幻想自己是在幼时向娘亲撒娇,尽管她幼时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晃了晃画眉的手,又急得跺脚。 看着她这副小女儿娇态,加之想起她的处境,画眉一时有些迟疑,微偏首想了想,又翻看了一遍她绣的帕子,还是摇头拒绝了。 白苏燕气馁的耷拉着脑袋,但心里却是松了口气,要是画眉答应的太快,她反而不敢把东西太快交到画眉手上,画眉的谨小慎微才是此事的关键。 第二天,画眉塞了银子跟着厨房采买,偷偷溜出宫去看她的祖父,而白苏燕就像没事的人一样,照样倒完夜香,吃完早餐就去上工。 今日唯一的不同,就是突然来了个满脸急色的小太监,对崔嬷嬷耳语了几句,就看见她的脸唰的白了下来,一言不发急匆匆的跟着小太监走了。 崔嬷嬷这一动作引得院里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胆大的干脆站起来在门口探头探脑,比如燕儿;胆小的只敢偷瞄,或者竖起耳朵听着每一丝动静,像白苏燕这样。 019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别乱看,”黄莺目不斜视,手下动作不停,嘴上的话却是说给白苏燕听的,“想在宫里好好活下去,就要学会装聋作哑,独善其身,三缄其口。” 白苏燕诧异于黄莺的这些话,不是她说错了什么,而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宫女居然会引经据典,还连用三个。 似感觉到她的注视,黄莺绞着衣裳说,“这是我之前遇到的前辈说的,她原是个官宦人家的女眷,因罪充宫为奴。” 白苏燕也没多在意这位前辈,而是思量自己是否露了马脚?垂头继续洗着手上的衣物,燕儿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了回来,“唉,你们说崔嬷嬷这么急是去干吗呢?” “不关你的事,少管!”被黄莺瞪了一眼,燕儿撇了撇嘴,倒也没说什么,开始了工作,她今年已经二十二了,过了三年就可以放出宫了,能活到这岁数都不是傻的,,宫里危机四伏,任何一个秘密都是要人命的。 到了中午,崔嬷嬷还是没回来,司衣司也开始有些散漫,就几个年纪大点的还坐得住,年纪较轻的,性子还不稳妥,开始叽叽喳喳的聊开了。 “要是嬷嬷天天这般就好,每天洗啊洗的,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有人起头自然有人应和,“可不是,今天总算可以偷点懒,手天天泡水里,手都泡烂了。” “得了你,你昨儿个刚轮休呢!”带头的用肩撞了撞之前说话的人,被撞的宫女有对招风耳,埋怨道,“轮休才一天,有什么用?连赖个床都不成。” “就是,一个月才一天,连来事了都要洗洗洗。”说话的人撒气的扔了手上的衣物,捂着小腹,满脸不适,多半是她这两天手一直泡在冷水里,引得经痛了,又不得休息。 “燕儿姐,你说呢?”被突然点名,燕儿头也不抬就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燕儿平日里都是笑眯眯的,对上嘴甜卖乖,对下就占点小便宜,所以在司衣司里人缘还是不错的。可她这句回话确实冷淡了,而几个年轻的宫女却没察觉,只当她心情不好,依然聊得兴奋。 “我说会不会是他那个太监弟弟不行了吧?”招风耳幸灾乐祸的笑出声,平日里崔嬷嬷管得严,不少人积了怨气,来事的愤愤咒道,“最好有事,让老虔婆哭个死去活来!” “够了,别说了。”有个稍稍年长的看不过,而女人来事时,脾气都特别暴躁,来事的大声嚷嚷起来,“要你管,那老强迫仗着自己是管事嬷嬷不把别人当人看,活该捧出个窈室林,被人家骑头上。” 一开始带头说话的看她这样也有些心慌,压低声劝说,“别这样,那个崔志也是个可怜的。” “哟,是可怜的,可怜被她那个没用的姐姐拖累,现在这样不如早点死了好!”说完来事的还大声笑了起来,招风耳明显是个喜欢搅混水的,也跟着笑出声,带头的迟疑的说:“崔嬷嬷莫不是个扫把星,克父母,克亲弟?” 那三人聊得欢,没注意原本散漫的都动作利索的开始上工,门口此刻站着的崔嬷嬷,气得脸色煞白,表情僵硬,活像个面具。三人终于渐渐感到气氛不对,被人瞪视的感觉如芒在背,“崔……崔……嬷嬷……” 崔嬷嬷朝她们大步走去,扬手一个耳刮子打在离他最近的来事的脸上,被打的人直接扑进面前冰凉的水盆子里,另外两个吓得锁在一起抱一块,也不敢去拉她。 崔嬷嬷此刻就像个恶鬼,要将来事的生啖,举起搓衣板虎虎生风的打在她的背上臀上,很快就见了血。来事的一边护着头,往前爬,一边哭喊着,“嬷嬷!嬷嬷!我错了,嬷嬷饶命啊——” 其她宫女看她朝自己爬过来,纷纷站起来躲到一边,白苏燕也跟着黄莺他们站到一边,崔嬷嬷面无表情,看着来时的浑身是血乱爬的样子,眼里甚至浮起愉悦的情感。 她高高扬起搓衣板,忽的一声敲在来事的脑袋上,顿时鲜血四溅,一下子把人打懵,又接连几下都打在头上,来事的一开始还颤抖几下,到后来就动也不动,满面是血,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直盯着躲在一边的人看。 直到“咔嚓”一声,搓衣板竟然折成两半,崔嬷嬷才喘着气停下手来,地上尸体的脑袋已经凹进去一大块,白色的*汨汨的淌着,混进血水里,染成一块一块的红团。 崔嬷嬷拿着半截搓衣板,冷冷扫视在场的人,她的眼神像冰一样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目光最终定在瑟缩抱成一团的招风耳和带头的身上。那两个吓得不停往后缩,眼睛到处乱瞟,就是不敢跟崔嬷嬷对上。 “呕——”身旁的黄莺弯腰吐了起来,白苏燕下意识想上前帮她顺气,却被拉得动不了,转头一看,是燕儿紧紧拽着她的左手,浑身瑟瑟发抖,感觉她要动作,像拽着救命稻草一样,更加用劲。 瞟到黄莺呕吐的东西和地上那团东西,燕儿瘫坐到地上,也呕吐起来,手还是死死拉着白苏燕的手臂。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四五,其她人终于忍不住纷纷吐起来,感觉到崔嬷嬷看过来的眼神,麻木不仁中还有病态的快意,白苏燕任凭身子滑坐到地上,呆呆的看着地上的尸体,回忆自己搅和过的粪汤,干呕了几声。 扔掉手中的半截搓衣板,招风耳和带头的再也忍受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崔嬷嬷冷哼一声,就被一声尖叫打断,燕儿一手指着黄莺一手捂着嘴惊叫起来,黄莺此刻跌坐在地上,她的裙摆下有血水慢慢渗出来,跟地上女尸的血连成一片。 黄莺脸色苍白,惊恐之下,眼一翻就倒了下去,白苏燕一个激灵,爬到她身边,还没碰就被崔默默喝止,“不许动!咯咯咯——咯咯咯——” 崔嬷嬷身子前俯后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珠一动不动盯着满地的血水,快意、兴奋、忿恨,她怕是已经疯了。 白苏燕咬着唇,咬得嘴唇泛白,心里猜测崔志时真出了事,加之这三人以刺激……同时,这也是个好时机,窈室林要失去这枚有用的棋子了。 020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你们两个,”崔嬷嬷蓦地止住笑,指着抱在一起的带头的和招风耳,“把那个扔井里去。”顺着她眼风看到那具尸体,两人再一次惊哭出声,其中一人裙摆渐渐湿透,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你,你,你,还有你,”崔嬷嬷又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们把这里打扫干净,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她踉踉跄跄的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摆摆的往她的屋子走去。 除了被点名的,其他人一刻都不想待在这,互相搀扶着,绕过尸体就跑了,眼看燕儿拉着她要跑,白苏燕赶紧反手抓住她,迎来她的尖叫挣扎与扭打,一把捂住她的嘴,燕儿的动作渐渐小了下来。 白苏燕以眼示意躺在地上的黄莺,燕儿点点头表示明白,看她平静下来,白苏燕才放开她,两人合力架起黄莺,把人带出司衣司。 一路过来,也没见个人出来拦,司衣司这边动作这样大,其他比邻的司饰、司宝和司仗三司纷纷关起门来,整个尚服局一点混乱都没有。 架着黄莺回到房间,白苏燕让燕儿去烧些热水,她自己褪下黄莺的裘裤查看情况,流产的胎儿已经有些手脚模样。用随身的锦帕包好死胎,帮黄莺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只等着燕儿打水回来帮她擦身子。 没多久,燕儿端着个托盘,端了盆热水的同时还有一碗红糖姜汤,打杂工人就是病得要死了只要不是什么传染病,就不会有人会给他们请大夫。 两人帮黄莺擦拭了身体,又喂下红糖姜汤,看着桌上的血水和用锦帕包着的死胎,半响回不过神。 “我……我们该怎么办?”良久,燕儿才从唇齿中挤出干涩的字眼,“若是私通便也罢,可……可这是……秽乱宫闱……要是追究……我们……我们都得死!” 说到激动处,燕儿掩面失声痛哭,她熬了这么多年,差三年就马上可以出宫了,她还没有嫁人,她不想死在这宫里!她不想! “闭嘴!今天黄莺只是来了月事而已,她只是被吓昏厥了而已!”被白苏燕的低吼一噎,从没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燕儿仍有些茫然,月事?昏厥? 白苏燕紧紧握住她的手,再度强调,“对,对!只是月事!只是昏厥!”感受到白苏燕抓住她的手腕的地方逐渐用力,燕儿也慢慢冷静下来,重重的点头,胸口几度起伏。 “对,只是月事!只是昏厥!今天最大的事也是死了人,满地的血……”说到这,燕儿不禁打了个冷颤,“崔嬷嬷……她……她不会是……”疯了?最后两个字她做的是口型,今日之事或许会成为燕儿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噩梦。 晚饭时分,画眉回来了,而黄莺醒转后,知道自己孩子没了,整个人都魔障了,只睁大了眼眶流着泪。 而画眉明显感到今天整个院子的气氛都不对,可看着房内三个人,黄莺只管哭,燕儿像极度恐惧着什么,一言不发,唯一看着镇定的白苏燕也是避而不谈。 咬咬牙,想着这次出宫,爷爷的状况已经到了离不开人的地步,雇人又是一笔额外的支出,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详细的她画眉可以不知道,但是出了什么事,牵涉到哪些人她一定要知道! 瞅准白苏燕出门给黄莺洗裘裤的机会,画眉紧随其后,跟往常一样凑到她旁边,低声道:“关于上次的事,”见白苏燕手上动作一顿,知道有门,画眉继续说,“我同意了,只要妹妹信我。” 暗叹画眉的机智,用她最关心的事撬开她的嘴,白苏燕自然得投桃报李一番。 “今日,崔嬷嬷,血光,那玩意,井里。”极短的一句话,就是时间地点人物事情,但足以让画眉明白过来,她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司衣司一共三口井,按班按点固定在同一口井边上洗衣服,白苏燕说的井自然是平日她们用的那口了。 定了定神,画眉到底没有亲眼目睹,最怕的还是鬼神,而不是杀了人的那个。 “一晚上的,应该沉到底了……”画眉这话不知是在安慰白苏燕,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一晚上的,黄莺怎么办?”燕儿不知何时站到她们身后,唬得画眉跌坐到地上,胸口不停起伏,不过这份稳重倒是难得,至少没尖叫起来。 黄莺?白苏燕一时间不能明白过来,燕儿幽幽的道,“她这样,短时间内是好不起来的,如果是月事,也是不让请假的。” “黄莺她怎么了?”燕儿瞟了画眉一眼,缓缓摊开紧握的拳头,竟是白苏燕用锦帕包裹的死胎,“你自己看罢。” 画眉迟疑地接过,入手软绵,有些冰凉,似乎是个圆球样的东西。她刚要解开,白苏燕一只手环上她的肩,将她往她自己那边拉近些,郑重其事的警告,“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能作声,绝对不能!” 解着帕子的手颤了颤,但女人好奇的本能让画眉不受控制的想知道,锦帕摊开,一个圆润的肉球,有股异味,长着几个触角,细看竟像是人的手脚。 尖叫声还没出口便被白苏燕一把揽进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嘴,画眉眼眶湿润,只能发出“唔唔”的几声。受大动作影响,手中的死胎掉进盆子里,在水中浮沉,惊恐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黄莺只是来了月事,一时受到惊吓昏厥,现在正发高烧,没事的!没事的!”温暖的怀抱,耳边不停重复的呢喃,逐渐让画眉冷静下来。 看着在水面漂浮的肉球,燕儿俯身用锦帕把它重新包好,也坐了下来,幸亏白天的事,往日里还有人走动的院子眼下就剩她们三个人。 “黄莺可以“病”一天,但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会被送走,到时候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三人围坐成一圈,燕儿抱着双膝,眼神放空,画眉咬了咬唇,狠下心道,“那就逼她好起来!” 02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怎么做?”这是关键,万一一个控制不好,黄莺受不得刺激寻了短见,那可就好玩了。 “我今天在宫外,看到吴乐师和他妻子了,”画眉的双手揪紧衣摆,眼底划过狠戾,“实在不行,宫里少个人也是常有的事。” “你——”别说燕儿,白苏燕也是愕然,画眉平时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却是下手最狠的那个。 “不然呢?你要给她陪葬吗?”面对画眉的质问,燕儿顿时哑口无言,沉默了,人一到生死关头上,总是自私的,“燕燕,你怎么看?” 皮球又踢给了她,白苏燕抿紧了唇,如果真迫不得已,也是可行的,不过这样就和她的计划相悖。 耳朵动了动,长期的军旅生涯已经让她养成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眼耳口鼻,五官五感,全是她用来察觉敌情的利器,尽管轻微,但是她立刻知道紫藤架后面躲了人。 随风飘来一股血腥味,白苏燕深吸一口气,不用猜肯定是白天多嘴的那两个,多半是搬尸体的时候染了血,想趁着夜里无人出来洗衣裳,真是瞌睡时候,有人就来送枕头。 “对了,死的那个,燕儿你可认识?”不动声色的引开话题,燕儿仔细回忆了一下,良久面色逐渐僵硬,“死的好像是银桂,她姐姐金桂是伺候新晋苑人的宫女。” 这么一提,画眉也想起这么号人物来,“我记得金桂很疼这个妹妹,塞了不少银子,想把银桂也调去银烛弄。” 姐妹情深吗?白苏燕垂下眼掩去眼中的喜意,那可真是太好了! 脑子里瞬间就规划出一个布局,“或许我们可以帮黄莺把病瞒下去,”两人看向她,白苏燕勾了勾唇角,一双眼直直盯着紫藤架,“如果我们把今天死人的事捅上去,只要人证物证俱在,只要我们现在就去找李主司,那么司衣司短时间内就会被封起来,黄莺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不行,时间不够!”另外两个都不是蠢的,看白苏燕一直盯着紫藤架说话,就知道这后面藏了人。 面对画眉直白的否决,白苏燕似苦恼的蹙眉,“也是,万一崔嬷嬷拉出个替死鬼,可不就连累了银桂同屋的两位姐姐,这尸首还是她俩处理的,到时候怕是要枉死。” “这没影的事怎好乱说?”燕儿略提高些音量,尽力放松,让声音不那么僵硬,虽然她很害怕紧张,但是也只能相信白苏燕了。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别忘了当年刘茹妃一事,剩下的何其无辜,可谁叫她撞枪口上了?”画眉恶声恶气的反唇相讥,“到时候只要崔嬷嬷一口咬定,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怪就怪她们自己命不好!” “都是自家姐妹,秋穗和夏荷毕竟无辜。” “什么自家姐妹,人家银桂的正经姐姐可在那受宠的徐苑人那里!” “但是……” “好了,两位姐姐莫要吵了,”白苏燕出来打圆场,“此事宜早不宜迟,黄莺姐姐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起来的,我们快些吧!”三人快速收拾好东西就回房里去了。 不久,紫藤架后转出两个人,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双眼红肿,身上的衣物也是旧的,手上还各自抱了染血的外衫,正是白日里说闲话的另外两个。 秋穗和夏荷本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洗衣衫,不想听到她们三人的争执,越听越惊恐。 “我……我不想死……”招风耳的秋穗说风就是雨,眼泪刷的就掉了下来,夏荷就是带头的那个,年方十八,稍稍冷静些,“不……不会,崔嬷嬷算是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她不敢……” “什么把柄,这算什么把柄,就像她们说的,司衣司是崔嬷嬷的,到时到众口一词,我们百口莫辩!”秋穗这是彻底恼上夏荷了,要不是她挑起话头,银桂不会死,她们偷懒最多挨顿骂,夏荷被这么一说也有些六神无主。 “那……那我们现在……我们去找人说……说黄莺染了传染病!那她们就不能去告密了,对!就现在!” 两人慌慌张张地走了,没注意到身后的那间房门微微开着,看她们跑出了院子,白苏燕合上门,回身冲坐在桌旁的两人颔首。 燕儿与画眉对视一眼,稍稍安心,又把目光转向仍呆怔的黄莺。 白苏燕也在桌旁坐下,手指下意识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这个时辰了,两人往六局主司那去,又抱着一团血污的衣衫,肯定会让人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出了人命。 也幸好六局主司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她们这么闯进去,势必引起混乱,这般就算李主司想压下去都不能。 这便是这宫墙内的潜规则,私底下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无所谓,但千万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也幸亏这两个宫女今天接二连三受到惊吓,否则这么仓促就、破绽百出的谎言还不一定哄得住她们,只要她们稍微冷静些,就知道只要去找崔嬷嬷先一步把她们一屋的人控制了,就没事了。 可惜,今天的崔嬷嬷这一手,彻底让人吓破胆,让她们完全不敢去相信,就算事后冷静下来了,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么她们咬死崔嬷嬷,要么崔嬷嬷弄死她们,不死不休,各凭本事了。 考虑到之后李主司可能会来,画眉便赶紧换了身宫服,散了发,仿佛是准备要睡了,而燕儿推了推黄莺,黄莺却是一点都不理她。 看这情形,白苏燕拦下了燕儿,她们的时间不多,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安抚住黄莺,不如就让她这么痴呆着。 至于死胎,又是件让人头痛的事,一方面这留着肯定是祸患,另一方面黄莺是他的母亲,她们无权处置。 商量来商量去,画眉提议不如扔进拉往碧波司的废料中,一块被烧掉了好。 白苏燕想了想,最后还是做了个冒险的决定,的确画眉的提议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但是长远计,黄莺反而成了不安定因素,会为了她们今天的作为而随时在背后捅一刀。 这边厢她们三人头痛万分,那边厢的李主司更是怒气冲天,这两个宫女抱着两团血衣冲进来时,一通乱闯,闹得整个院子的人都起来了,就算她有心压下这件事都不能。 就如前文所提,只要不摆到明面上来,仍何事都不是事,可眼下,她再想徇私也是不能。 六局主司表面看是恰到好处的制衡,可谁都想抓住机会将对方踩下去,在钱主司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李主司厉声喝问血衣是怎么回事? 一通打骂下来,竟是她手下的司衣司出了事,顿时头痛起来,这崔嬷嬷可是和窈室林有着莫大的关系。 02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而秋穗和夏荷颤抖着跪在一起,挨了一顿打反而清醒过来了,也明白她们大概是被人拿来当枪使了,可现在已经容不得她们反悔了,只能咬紧牙关撑到底。 夏荷更是干脆把金桂也扯进来,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金桂在徐苑人身边勤勤恳恳,就为了银桂这个妹妹,现在人没了,实在对不住人家,才来首告,望李主司秉公处理云云。 的确现在北苑以窈室林为尊,但是最受宠的却是徐苑人,而且以后的事大家都说不准,谁知道徐苑人会不会有朝一日把窈室林踩到脚下呢? 李主司也是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崔嬷嬷是哪根筋抽了,要出气也不看准了人打,徐苑人能笼络住君上,也肯定不是个好相与的,她一个小小的主司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 站在一旁的尚功局孙主司建议,与其在这里耗着,不如先去封了司衣司,然后挨个叫出来审问,之后她们三个再私底下合计。 而尚仪局的马主司却不干了,搬出条例,无论哪一局出事,都要由其他两局协理,以示公正,同时还要立刻上报主后宫事宜的妃嫔。 想到这一出,李主司越发恨死了崔嬷嬷,现在主后宫事的是谁?珝月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就等于是君上知道了,到时候一个处理不好,她这个李主司也别想当了! 与孙主司和一边尚食局的陈主司交换了一个眼神,崔嬷嬷必须放弃!正如崔嬷嬷说过的那样,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女,少了你一个也没什么。 戍时末,李主司由孙主司和马主司相陪,带人风风火火的封了司衣司,以及司衣司一干浣洗宫女的院落。 这般大动静让本就受了一天惊吓的众人更加胆战心惊,一个个连门都不敢开,缩在一起,更有甚者觉得自己吾命休矣,忍不住啜泣。 当搜查的人推门进去,正撞上一名端着盆水往外走的宫女,看着她们来势汹汹,那宫女吓得呆住了,连衣袖浸在水里都没察觉。 领头的宫女,是个姑姑,梳着凌虚髻,深蓝色短褂,眸子凌厉地扫了一圈,四名宫女似乎正准备要睡,一个个都散着发,衣衫不整。 之前的宫女似被吓到,一直没回神,依旧保持那个端着水盆的姿势,而桌前坐着的,正对着灯火在做针线,看她手中的丝帕,明显不是每年的奉例。 “这是什么?”姑姑直接越过端着水盆的白苏燕,抢过画眉手中的针线。 画眉赶紧跪下,磕头认罪,“姑姑恕罪,姑姑饶命,奴婢……奴婢只是想打发时间……所以向司彩司的绣娘讨要了一些伙计……姑姑恕罪!姑姑饶命!” 看她磕了好几个响头,姑姑就把东西扔下了,毕竟这是宫里的潜规则,大家都知道,“行了,下次不可再犯。” 然后又瞟了另外两个一眼,圆脸的坐在床边似在看护躺着的宫女,另一名额上放了快巾帕,蹙着眉好像很难受。 “姑姑,黄莺她今天受了惊吓,有点烧。”跪着的那个低声说道,至于受了什么惊吓,大家心知肚明。 姑姑再度扫了房内一圈,严肃的说,“今儿个,司衣司出了大事,你们待会一个个出来受审,别墨迹!” 说是审,也就是过个场子,雷声大雨点小,当端着盆子的宫女被推上来时,马主司立刻笑出声来,看着这个宫女呆呆傻傻的样子,一直紧绷的神经亦是放松了些,李主司公事公办,问了名姓,以及今天发生了何事。 而这人就是回话的时候,也一直揣着个木盆不放,半截袖子一直泡在水里,被问及司衣司死人的事,她瞪大了眼,一脸惊恐,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看她这表情就知道了答案。 李主司心情欠佳,也懒得再拖沓,直奔主题,“谁做的?” 看那宫女依然呆呆的,顿时火气上涌,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厉声呵问,“我问你谁干的?” 那宫女受了惊吓,鼻子一红,直接伏倒在地,大声号哭起来,就是这样也没忘了抓紧她的木盆子,被她吵得脑仁疼,李主司揉了揉太阳穴,泄气的坐下,摆摆手,“算了,下去吧!” “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怕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心慌意乱也属正常。”孙主司出声劝慰,女官到了她们这把年纪了,家里都有个一儿半女的,看到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吓成这样也忍不住心软。 “是我着急了,”李主司也想起了自己家里那个刚满十岁的小女儿,软了口气,“行了,你别哭了,只要和你无关,你就乖乖地躲在房里别出来就行了。” 那宫女哭声渐小,抽抽噎噎的,磕了个头,抱着个盆子站起来,还撒了些水,就回到房里去了,同房的另一名宫女就被领上来了。 因为黄莺“生病”之故,叫醒了也是呆呆的,无奈她们这一屋就算过了。 直到子时一刻,才审完了一院子的人,而另一边负责打捞的人也派了人来,来的人铁青着脸,屈膝一福,“禀各位主司,井里现在已经捞上来了十来具尸体。” “已经?”马主司抓住这个关键词,而李、孙二人的脸色也沉得可以滴水。 “你的意思是现在还在捞?” “是。”来人将头垂得更低,牙关紧咬,忍了又忍,才没失态的吐了出来。 三名主司又带着人风风火火的往司衣司去了,以上对话她们没有刻意隐瞒,而房里不少宫女都竖着耳朵听着,一时间小院嘈杂起来,哭泣声、叫骂声、敲桌砸椅可谓声声入耳。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响,白苏燕才真正松了口气出来。将袖子捞上来,湿淋淋的布料紧贴着那个圆滚滚的肉球。 画眉拍了拍胸口,低声道,“还好你稳得住,马主司还说你活像抱着个布娃娃死不撒手的小姑娘。” “也多亏一开始眉姐姐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走啊!”白苏燕将死胎从袖子里捞出来,叹了口气,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现在她们房间就算传出什么声响也是正常的,将死胎捧到发呆的人面前。 “黄莺,这个孩子你看看罢,之后……” “孩子!”黄莺“霍”得坐起来,一把抢过死胎按在胸口,失声痛哭,哭花了脸,一直哭到声嘶力竭。 画眉端来一杯水,因为是凉的,所以也不敢斟得太满,“黄莺,冷静下来了吗?冷静下来就听我一句,这个东西留不得。” “你想干什么?你想对我的……唔——”在黄莺打翻茶杯时,燕儿与白苏燕一人一边按住她,白苏燕更用一条手绢堵住她的口。 PS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让我偷懒一天吧,不晓得有没有人看,就来说点我觉得读者会有疑惑的地方。 泽皇、瑾月太后、珝月太后、赭衣夫人四个人的感情。 瑾月太后是泽皇的元配夫人,且那时,处于打江山的状态,瑾月太后留守、稳固后方,让前线的丈夫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对她,泽皇尊重>男女之情。 珝月太后当时只是一名普通妃嫔,王家势力虽大,但她到底还没有走得太高,足智多谋,一路陪着泽皇打下江山,朝夕相对,生死相随,自然两人的感情更加炽热,泽皇在那时候也是最喜欢她的。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瑾月太后意外死亡,珝月太后有两个皇子,也成为后宫说一不二的主,她自然而然要为自己、为膝下的孩子、背后的王家有所打算。 男人有时候其实很贱,尤其是帝王,他渴望有个跟他并肩而立的、真心相对、无私奉献的女人,他希望这个女人符合他的审美,同时最好只能依附着他,换而言之,背景不要太强,不会对他的权利造成危害。 当珝月太后与泽皇直接开始利益冲突时,那份所谓的爱情就开始淡下来了,对珝月太后而言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她不是会沉迷于爱情的女人,既然没有爱情,她就转头谋划别的。 而泽皇自然而然要从别的女人身上填补他的感情空虚,这时候赭衣夫人就入了他的眼,一开始赭衣夫人于他,就是一件战利品,一件漂亮的战利品,中二点说,就是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天下共主了,后宫里怎么能少了独一无二的天下第一美人呢? 换言之,无所谓是赭衣夫人还是绿衣服人或者别的什么人,他要的只是那个顶着天下第一美人头衔的那个女人。 赭衣夫人优点硬要说其实就那几样,美得风华绝代,善于歌舞,性情温顺,她太过简单,背景简单、脑子简单、感情世界也简单,所以泽皇到死时,最喜欢的是她。 他也明白赭衣夫人就攀在他身上的菟丝花,离了他就会死,所以死前一口气撸了吴家这个拖后腿的家族,以免连累到她。 将她打入冷宫,同时把身边的死士派过去保护赭衣夫人,一是防着冷宫里那些前朝贵妇,拿她泄愤;二是防着珝月太后等后宫里的人杀了她。 或许史书上会记她赭衣夫人是妲己、褒姒之流,那是他无能为力的地方,他所能做的就是在他死后安排好赭衣夫人,保她性命。 珝月太后对赭衣夫人的感情复杂,除了容貌其她的赭衣夫人没有一样不输她,而她的感情大约在帝王眼里太过斑驳,有太多的杂质,可她又能如何? 她的出身,她所处的位置,注定了她不得不争,为名为利,也为了活着。 其实我们自己也是,怎么可能真的有所谓一辈子最爱哪个这种说法,就像追星一样,只能说当下我最喜欢这个明星,过个三年五载,长点的或许十年二十年又会喜欢上别的人。 所谓的爱,我的理解是,当下最喜欢的那一个。 如泽皇,早先新婚燕尔,最喜欢的瑾月太后,珝月太后入府后,最喜欢的是她,打下江山后,慢慢的最喜欢的是赭衣夫人,就是这样。 02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黄莺,我先问你,你今年几岁了?你还有多久才能出宫?吴乐师他知道你有孕吗?”燕儿连续三个发问,个个直中要害,让黄莺稍稍冷静了些,加之她流产后,体质虚弱,很快就头晕眼花,失了力气。 画眉在一旁冷冷补上一刀,“我在宫外看到吴乐师和他的新婚妻子了。” 黄莺瞪大眼,还欲挣扎,燕儿又句句戳心,“他若真喜欢了你,这短短一年,他有什么等不起的?他在意过吗?如果有早偷偷给你送安胎药了,你也不想想你一天到晚洗洗的,孩子保得住吗?” 泪水再次落下,滴在白苏燕手上,滚烫的,既然有了黑脸,她当然是白脸,“不管吴乐师是否真心,不管画眉说的是真是假,眼下你总要早些好起来,不然这孩子岂不白死了?”黄莺彻底软了身子,全靠身后两人支撑。 “孩子总要入土为安,你总不能让他一直都这样吧?”画眉俯身捡起杯子,语调平平,浑不在意黄英的反应。 两人放开黄莺,燕儿扶着她躺下,白苏燕伸手去拿死胎时,她依然紧紧抓着,用力得青筋毕露。 “现在院子被封,我也出不去,就在院里弄个盆栽,孩子就葬里面,你看可好?”白苏燕的话许是起了作用,黄莺慢慢松开了手,喉咙几下吞咽,才哽咽的嘱咐,“用我那个红木首饰盒装了,多放些首饰。” 黄莺说的红木首饰盒是那个吴乐师送的,甚是精巧,表面雕刻了合欢花的纹理,先开里面却有个暗层,上面只是一般的胭脂水粉,下面藏了不少精致的首饰。 按黄莺要求,将几件稍微贵重的头钗留下,白苏燕又垫了层柔软的白纱巾,自己填了个玉镯子,见状,燕儿也加了一支银簪,画眉则是一两碎银,她身上所有首饰都换了银子,用以疏通关系。 这般后,白苏燕拿了个盛汤的海碗,并一把小锄头,在院子里挑了以株矮小的常见植株,连根带土挖了出来,先往海碗撒了一层土,盖过红木盒子,才把植株移了进去。 弄好后就放在窗台上,以便黄莺能看见。 这夜终是过去了,这场局赌得有点大,若不是黑灯瞎火,若不是三名主司之间暗流汹涌,只要一人稍注意下她泡水里的袖子,就是满盘皆输,但同样托她们的福,后面一连串的局怕是都不能用了。 这些天,院落被封,黄莺有了充足的时间休息,可惜条件有限,无论再怎么注意,还是受了凉,这月子病是避无可避了。 眼下,白苏燕也没心思在意黄莺她们了,她愁的是另一件事,她的确猜到那井下可能不止一具尸体,毕竟这座宫城已有近四百年的历史。 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那么多,从手下递来的暗号,三口井竟是有二十来具。她更没想到的是,身为六局主司,平日里争锋相对也罢,居然没个底线,将这事也嚷嚷开了。 皇宫必须永远是高贵、纯洁、美好的象征,而这件事已经算是皇家隐秘了,这一嚷整个院子的人怕是都得陪葬了。 很快就会有太医象征性的上门看几个“病人”,然后这个院子突发恶疾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 同时,白苏燕接到了离开的命令,之前打算借画眉之手与宫外兄长联系也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夜她没有睡,一直静静等到三更天,白苏燕知道她们也没睡,明白怕是瞒不下去了,推被而起,摸索着穿戴整齐。 离开时,画眉沙哑的声音响起,“如果我……麻烦照看下我的祖父,他在月牙巷,最里面最破旧的那一屋。” 其她两人没说话,只听见燕儿压抑的呜咽,白苏燕推门出去,除了那个荷包,什么也没带。 在院门上轻叩,三声长一声短,门开了一边,接应的马车已经在了,人一上车,马夫举起鞭子,吆喝一声,马车便一路摇摇晃晃的往南苑而去。 流萤殿中依然是萦绕不去的药味,白苏燕刚走进来,就有两名大宫女领着一帮小宫女引着她往内殿走去。里面一应事物都已经准备齐全,就等着她这名主子驾临。 去了易容,镜中人的容颜反而是那样的陌生,过分苍白的脸,蛾眉杏眼,琼鼻下是毫无血色的双唇。 “娘娘,先沐浴吧,放松下身子!” 白苏燕即妍妃,低低应了一声,扶着身旁大宫女的手起身转进屏风后,浴桶中装满了褐色的药汁,闻着都有些苦涩。 自她强练缩骨功,每每使用都会疼痛难耐,需要靠药浴来温养骨骼,缓解那种针扎的疼痛、麻痒。 约莫半个时辰,便有宫人鱼贯着提着木桶走进来,左边的舀去凉掉的药汁,右边的将滚烫的液体倒入其中。 泡在温热中,硬是让白苏燕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仿佛全身骨头都折断了一般,又换了一次汤药,那可怕的声响才轻了些。 等药汁彻底凉透了,白苏燕从其中缓缓站起,玲珑浮凸的娇躯,细腻光滑的肌肤,修长的剪影,完美无缺的作品,永远都只能是这幅模样了。 “娘娘,时辰尚早,歇息吧!”张开双臂,让人擦净身上的药汁残渣。 穿好亵衣,白苏燕看着微微亮起来的天空,“夏至,到请安的时辰再来唤我。”夏至即之前被她借了脸的大宫女,担忧的看了主子一眼,低声称诺。 卧在榻上,白苏燕一直难以入眠,只得伏在枕上,闭目养神,卯时正,夏至便进来唤起。 长期的易容加之一夜未眠,脸色越发难看,青白的面容上,眼底的青紫重的像是化开的眼膏,看上去似话本里的女鬼。 因妍妃一直“病”着,一应首饰衣物都是轻简雅致为主,简单的堕马髻,用丝带押发,仅戴一支绿雪含芳簪,上了妆后,稍稍遮掩了眼底的青痕,可仍有长期“病”着的憔悴。 耳悬碧玉耳坠,颈上一串玛瑙项链,齐胸瑞锦裙,蝶戏水仙裙衫,腰间垂下的绶带上,一只单色四尾鸾凤,翩然舞蹈。 手上一对芙蓉玉环,挽着浅绿披帛,颦蹙间,楚楚可怜的韵味便出来了。 “娘娘,妆容齐整了,可要用些点心?”另一名贴身大宫女,冬至上前询问,她的唇角有颗美人痣,使她不经意间流露几分媚态。 “不了,去幽篁殿罢。” 024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说实话,我一开始在这里发小说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而来,结果发现居然有人收藏,真的是个意外的惊喜,还有不少人的鼓励,所以这些话为你们而写。 首先谢谢还有你们看我的小说,愿意点击我的小说,么么哒。 再来也是颇为意外了,如前文所提,自己能被肯定,能被关注,让人颇有成就感的,非常激动,毕竟是第一次把小说贴到正式的小说网上来。 然后不知道看到现在的小伙伴们有没有疑问,会不会问我,既然我一下子把黄莺、燕儿、画眉一群人都写死了,跟后文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她们出来干嘛?打酱油吗? 当然肯定和后文有所联系的,每个出现的角色都有她的意义。 最重要的一点是想让我笔下的人物更加贴近现实一点,我不想她变得那么完美,算无遗漏,掌控整个大局,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她也有失算的时候。 这场局里,白苏燕算准了秋穗和夏荷所有的举动,即使是这么仓促的布局,也是按她的意愿走下去了,但就是因为仓促,她想过六局主司之间的针锋相对,却没想过六局主司的对峙居然会触及皇家底线。 皇家是天下典范,是纯洁、高贵、优雅的象征,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就好比打杀宫人这些事只能在底下做,决不能摆到明面上来,一旦摆到阳光下,这就不止是皇家的事了。 也会有人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让那么多人死去,或许这就是我要的效果吧,现实中,很多事都是这样的,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尽管有时候这个代价不是我们付出的。 宫人二十五岁就会被放出宫,如果这批人出去了,那么司衣司里几十具尸体的事也会被说出去,那么在民间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有文人站出来,俗称喷子。 正所谓口诛笔伐,历代的皇帝怕得最多的就是文人的笔,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刘邦对有功之臣的赶尽杀绝,一样样被悉数记录。 清代的文字狱死了多少人?可最后又改变了什么?不过是多了一堆让人批判鄙夷的政法。 当然几十具是我为了夸张所写多,要是真那么多哪会等到现在去捞才发现。 另外关于我笔下的皇帝,我不希望他是那种被后妃耍的团团转的人,一个能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的人,一个打败了那么多同样优秀的兄弟男人,他不是个蠢的,他比谁都知道如何安插耳目,如何利用身边每一个有用的人物和资源。 这样一个男人,或许作为一个爱人,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他是不完美的,但我尽量让他变成一个完美的皇帝,正如木归宜所感叹的,最是无情帝王家。 个人认为,后宫里的爱情永远只是一个点缀,在这座华美宫城中的海誓山盟比烟花之地的誓言还要虚假,还要脆弱,所谓的天长地久,一生一世,在这座宫城中都是一个笑话。 这里面的人比梨园戏子比烟花女子还要来的无情无义,每天唱不完的戏,身在其中,你是唱戏的人,还是看戏的人,又或者是编戏的人,其实都是别人眼中的一场戏罢了。 最后感谢一路相陪的你们,希望我能给你们带来一个不一样的后宫,O(∩_∩)O谢谢。 025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珝月太后亦知王贤妃看不起温氏一族,在父母影响中、在温氏奉承拍马下,自然而然就把温妃当奴才看。 温妃心思深沉,这么些年隐忍蛰伏,可见一斑,假以时日,必能同王贤妃一较高下,她当日未尝没有顺势除去温妃的打算。 “姐姐,您也知君上心思,眼看新人都要入宫了,若贤妃的孩子还养在青贵嫔那,于贤妃也是失了脸面……” 珍太妃还待劝说,珝月太后抬手示停,道:“秦氏恐怕很快就不是贵嫔了。” 珍太妃有些疑惑,“为何?莫非君上他……” 珝月太后点了点头,“哀家曾试探让垂佑抱回贤妃那,君上却说秦氏养育帝姬辛苦,要晋她为正四品婕妤,无法,哀家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珍太妃也是心惊于君上对秦氏的抬举,小心翼翼道:“就算放秦氏那,保不齐君上还是会拿帝姬做借口给青贵嫔晋升。” 珝月太后道:“若帝姬还在秦氏手上,哀家压着,至多就是个小仪,若……哀家实在没脸去压秦氏的位份。” 珍太妃也知当年珝月太后为了王贤妃,灌了秦氏落胎药,硬生生流掉了她四个月的孩子,之后紧接着王贤妃两个月的身子也莫名没了。 明面上看,是因为温妃不知廉耻,趁王贤妃有孕爬床,王贤妃又年轻,气性高,当场撞见,自己把孩子给气没的。 她们自己却是知道的,王贤妃两个月的身子,胎虽未坐稳,但她素来身康体健,也是赞同王、温两家的安排,心里难受是有,可也不至于落胎那么严重。 能不动声色躲过王家太医、医女两重把关,带着脏东西靠近贤妃的也只有她的枕边人——洛霜玒。 此事上,珝月太后常暗自嗟叹,她能怪谁?她为了让王贤妃先诞下子嗣,落了秦氏的胎,又压着不让人过明路,结果这么些年,三个女人谁的肚子都没动静。 甚至,他们本亲密无间的母子关系留下一道不浅的裂缝,王贤妃不过是洛霜玒无法怪罪生母的迁怒,再来也是绝不能再让王家诞下皇子,否则这江山是姓洛还是姓王? 于青贵嫔,她最是无奈,不过是碍着王氏女的路,没了自己的孩子,又被打压这些年,也是可怜。 珝月太后越想越是无奈,道:“等选秀结束,哀家会让君上把温妃一块放出来的,你找个时间劝劝温妃,温家终归靠着王家,她背后无人,如此……” 珍太妃感激涕零,叩首道:“贱妾先替温妃谢过太后娘娘。” “你今日也是累了,回去休息罢。”珝月太后看着珍太妃离开,撑着头靠在案桌上,只觉头疼不已,温妃是个聪明的,没有靠山绝不敢这么大模大样扯贤妃后腿,莫非是……君上? 洛家男人是情种也是绝对的帝王,他对你情深万种时,就会全心全意对你好,为你打算,对你无情时,又让你寒彻骨髓。 洛霜玒现在最喜爱秦氏,自然想尽办法给她最好的,提她的位份,免得新人入宫,仗着家世,给她脸色看。 可……同时,也会令贤妃注意到秦氏,一旦想通,怕是秦氏要危险了,除非有另一个人吸引阖宫注意力。 珝月太后指尖点着桌子,脸色越发阴沉,秦氏……除了白氏,莫非是要推云氏与贤妃斗? 之后接连几日,洛霜玒只翻了吴才人与韵贵嫔的牌子,位份虽无变动,赏赐却不见少,甚至今天比着婕妤的份例赏的,一时间让后宫诸人发愁。 尤其吴才人本就生得美,初承雨露,更添妩媚风情,每日请安,见她艳光迷人,一颦一笑间,全是丽色。 王贤妃很是犯愁,垂佑被抱走多日,君上自那日后,对她越来越冷淡,几乎不踏足她的雨歇宫,她不敢去问什么时候能把孩子抱回来,先前试探珝月太后,想请她老人家当说客,可听她老人家的意思,是要她继续忍,至少忍到选秀结束。 可她是真的怕啊,怕再不抱回来,垂佑就不认识她这个母妃了,她那日路过御花园,看他们三人在一块,好像垂佑是君上和青贵嫔的孩子,她想去抱一抱垂佑,垂佑却背过身躲进青贵嫔怀里。 看着吴才人娇艳的面容,加之韵贵嫔在旁也是粉面含春,越发烦躁,从太后那出来,忍不住拦住青贵嫔。 “青贵嫔待会可有空,本宫正想着去拜访一二。”青贵嫔心知王贤妃是想去看垂佑帝姬,又不愿在众目睽睽下自爆其短。 韵贵嫔走得近,闻言掩唇一笑,转头见吴才人被宫女扶着,要晕不晕的摇摇欲坠状,问道:“吴妹妹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后宫以位份论尊卑长幼,是以韵贵嫔比武才人年纪小也可喊她一声妹妹。 吴才人勉强欠身见礼道:“有些恶心头晕。” 一向不怎么开口的赵嫔兀的道:“不会是有了吧?”诸人一愣,盯着吴才人的肚子看了许久,吴才人自己也是惊讶,心中又隐隐期盼着。 王贤妃收回眼神,转头让底下人去请太医到纷绕阁,其她人纷纷找了借口,一块浩浩荡荡往吴才人的宫室去。 到时,太医已经候着,一摸脉,换了左手又换右手,半晌才施礼道:“微臣医术浅薄,不敢确定是否是……” 吴才人入宫才小半个月,就算有孕也时日尚短,再高明的大夫也不能马上摸出来。 王贤妃想了想,道:“如此,你便天天来为吴才人请平安脉,直到肯定了,君上子嗣不丰,你可明白?” 太医马上扣首道:“微臣晓得。” 王贤妃又转头对吴才人道:“虽还不肯定,本宫还是觉得给妹妹配个医女才好,医女专习妇科,调理妊娠,对了,韵贵嫔与赵嫔身边也没个医女,不如趁此一块安排吧!” 韵贵嫔与赵嫔一齐行礼谢过,王贤妃又对青贵嫔道:“既是你宫里的,吴才人就交给你了,好好看护,出了事,本宫至于你清算!” 青贵嫔应了,又问道:“可要知会君上与太后?” 吴才人位卑,平安脉是一月一次,天天请脉就珝月太后与洛霜玒,并青贵嫔这个特例——君上下旨准太医院院首调理青贵嫔旧疾。 王贤妃权衡一二,颔首道:“过会你同本宫一齐罢,对了,今日翻得谁的牌子,按说这时候该有内监来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小太监满头大汗跑来,一一见礼后,道:“原来主子们都在这,奴才是奉诏来接贤妃娘娘去侍驾的。” 王贤妃闻言一喜,“君上翻本宫的牌子了?” 小太监打千道:“正是,奴才先去了雨歇宫,守门的姐姐说,娘娘给太后娘娘请安还未回来,又跑去太后那,问了说娘娘出来了,奴才又去了雨歇宫……” “行了,你辛苦了,言诗,赏!” 026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云太老夫人眯着眼仔细看了看俩丫鬟,然后指着白苏燕道:“我好像在瑾月太后那见过你。” 白苏燕一惊,她小时候随母亲拜会过瑾月太后,在那与云太老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木归宜笑道:“外太祖母记性真好,这是夏实夏嬷嬷的小女儿。” “哦,夏丫头家的,”云太老夫人指着白苏燕道,“我说呢,看着眼熟,这夏丫头和冬丫头跟着你外祖母嫁过去时,才十五六岁,这转眼小女儿都这么大了,来,过来,过来!” 白苏燕微抬首看了眼木归宜,见她点头,才碰着李品小心上前见礼,“奴婢燕燕,见过太老夫人。” 木归宜亲手打开一狭长礼盒,取出一柄折扇,上好的紫檀扇,香气并不馥郁,反而是树木最原始的清新气味,最奇特的是并拢时,看着约莫是个福字,展开是幅仙鹤图。 云太老夫人年纪大了,闻不得太重的香味,也看厌了各色金银珠玉,这把别具匠心的檀扇正得她喜欢,拿在手里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还让人拿着给在场的夫人小姐赏了一遍。 这一圈下来,其她人也期待起自己的礼物来了,到蓝氏,木归宜拿起一匣子打开,恭敬递给她看,却是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 “这……这不就是路边的大理石吗?”在一旁的周氏下意识脱口而出。 蓝氏拿在手里掂了掂,沿着纹路细细摩挲,兀地站起来到窗边对着光仔细端详石头的颜色、缝隙,脸上也露出惊喜之色,对着石头可以说是爱不释手。 苏氏奇道:“这是什么东西,看把大嫂乐的。” 蓝氏小心捧着石头回来道:“这可不是什么大理石,是原石,换而言之,要拿去专门的珠宝行切开,才能看见里面的翡翠玉石。” 蓝氏出身矛盾,家里世代从商,可从小就在书香里长大,有文人的雅致又有商人的精明,原石这类雅俗共存的礼物正是她中意的。 周氏在一旁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常言玉石,玉石的。” 苏氏抚着纤纤长指上的翡翠戒指笑道:“竟不知这玩意原来是这丑模样,不过怎么看得出这里头的玉是好是坏的?” 蓝氏将原石小心翼翼放回匣子里,嘱咐下人千万收好,才答道:“这玩意呀,我也只听我叔父说起过,记得他提过一句口诀,不怕大裂怕小绺,宁都色不赌绺。” 一直文静不说话的闵氏也打趣道:“只怕是大搜手痒了,又想玩牌了。” 蓝氏飞了她一眼,嗔道:“我看是你自己技痒了,怎么,想赢回上次你输给我的十几辆银子啊?” 听她们互相贫嘴一轮,苏氏转头问道:“夭华,你给二表舅母准备了什么好东西,若是不好,二表舅母可要拿回我的镯子啊!” “啧啧啧,看你越大越爱和小辈计较了,”云太老夫人乐呵呵的,“夭华别怕,老祖宗在呢!” 木归宜垂下眼,脸上似乎露出几分羞赧,“礼品简薄,怕是入不了二表舅母的眼。” 苏氏道:“你还没给我看呢,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了?” 木归宜招来静静,却是一个小小的菱形的三彩釉盒,解开扣子,里头的脂膏乍看是红色,仔细看又偏橘红,苏氏觉得新奇,当下取了一些抹在手背上,在稍亮处是有些活泼的橘红,稍暗处则是端庄的朱红。 “这颜色真是奇了!”苏氏是个喜好装扮的精致女人,收集各色胭脂唇叶亦是她的癖好,市面上有的正红、朱红、紫红、粉红、桃红甚至暗红她妆奁台上都有,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还如此奇妙。 木归宜含蓄道:“二表舅母喜欢就好,这是夭华亲手调制的,比不得出自专人之手的。” “是夭华亲手做的,这心灵手巧的,”比起金银珠宝,这小小的一盒脂膏更得苏氏喜欢,当即从头上拔下一支镂花蝴蝶钗塞在木归宜手里,“光这亲手的心意,二表 舅母就很开心了,比什么俗物都好得太多了!” 蓝氏与周氏相视一笑,“那我们都是俗人了。” 木归宜接下来又给周氏奉上一对蓝田暖玉镶红宝石手环,而闵氏则是一副翡翠镂金镯子。 “对了,这有个香囊,是我缝来送给瑶池姐姐的。”木归宜自袖袋中取出一湖蓝绣囊,以白线夹银丝绣银桂,又用浅红夹金线绣一丛金桂。 云瑶池一脸惊喜的双手接过,方正鼻尖嗅了嗅,却是芍药的味道,有些奇怪地望向木归宜,而她已经回到云太老夫人身边说起话来。 一屋子人又开开心心的聊起来,不知不觉就傍晚了,云老夫人也回来了,木归宜理所当然的拜会,又献上一份礼,也得到一份丰厚的回礼,一套金镶玉的头面。 本该就这样走了,云太老夫人又留她一块用晚膳,于是就隔着屏风见了云老太爷,几位表舅、表兄弟等,之后若非木归宜坚持,云太老夫人还想让她住一晚。 趁云瑶池出来相送,木归宜这才拿出一个绿缎绣水仙的香囊,请她转交给云四小姐,但做工用料都比云瑶池那个次了一些。 云瑶池接过拿在手里,脸上表情变幻,不知喜怒,木归宜解释道:“虽然云四小姐身份尴尬,但是我作为客人第一次来拜会,总不好忘了她那份,不然就是我礼数不周了。” 云瑶池将香囊塞进袖口暗袋,笑着摇了摇头,“我懂得,你也不必太紧张,云四不过一介庶女,日后嫁人也好,品阶也好,都不如我,我又何必与她计较。” 木归宜也笑了,两人又说起下次见面,又一会马车也赶到门口,两人这才话别,看着她踩着绣墩上车,云瑶池才进去命人关了府门。 此时天色也渐渐暗下来,路上除了几个想最后赚点小钱的小摊摆着,其余都早早收摊回家了,街上显得冷冷清清的。 驶过一糕点摊时,木归宜突然出声,“等等。” 赶车的下意识勒停,问道:“小姐,怎么了?” 木归宜一手撩起车帘,另一手还执着团扇半掩面,露出一双美图向外望了望,“果然是卖蒸糕的,燕燕,你去给我买一些。” 白苏燕还没反应,静静先道:“小姐,这路边的不干净。” 木归宜放下帘子,摇了摇团扇,“没事,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白苏燕拿了钱,滑下马车小跑到摊子前,老板见生意上门,憨笑着问道:“姑娘,要点什么,有枣泥糕、红糖糕,只要您说,都有!” 白苏燕道:“云片糕呢?” “好嘞——”老板拉长一声,“白糖糕、红糖糕、枣泥糕各来一份——”手下麻利的用油纸包包好蒸糕,递给她。 一递一接之间,便将夹着消息的纸条传了出去,拿着蒸糕回到车上,白苏燕看着木归宜拿过一块白糖糕咬了一口就放到一边,不再碰,反而静静闻着那香味,口齿生津,喉咙频频动着。 说真的,白苏燕有点害怕这样的顺利了,这样的顺利里,木归宜总是在有意无意间顺手推舟,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一般。 这个木归宜还是她以往所认识的木归宜吗? 回到府里,出乎意料的木家骅居然一直坐在前厅等着,木归宜却好像没看见似的,径自往后院去。 “站住!”木家骅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杯子都跳起来,“这就是你的礼教,平日先生就是这样教导你规矩的?” 木归宜冷哼一声,回身间扑面而来的气势宛若高峰雪顶,冷冽清圣也高不可攀,在这个还不到及笄之年的少女身上看到,实在让人心惊。 “我是无所谓,就不知父亲你受不受得我夭华这一拜!” “你!” 木归宜俏脸含爽,“夭华知你在想什么,我在此只一言,母亲与外祖母任何一个出了一点事,我都能让你十多年的心血付诸流水!” 木家骅瞪着眼,“你敢!” “木家骅,”木归宜缓步踱到他面前,声音轻柔,“你看我敢不敢?”她这话实在大逆不道,可她说得理所当然。 “明日我将接过这管家大权,不是要你同意,只是跟你说一声!”说完,木归宜甩袖而去。 静静被突如其来的争执吓得还在愣神,白苏燕拉着她赶紧跟上木归宜,她总觉得木归宜话里有话,怕是她无意间知道了什么,关于她自己的! 木归宜并没有会自己小院,而是先往林老太君的南山院,木府后院如同之前的一般,死气沉沉的,除了几个主子的院子门口挂了灯笼,路上连一个扫地的仆妇都没遇见。 而今日似乎注定要发生些事,老远的就听见南山院闹哄哄的,围了好多人,木归宜看得直皱眉,怒道:“乱什么?当这府里的主子全死光了不成?” 原被乱糟糟的院子一静,围着的下人慌忙分开一条路给木归宜,偶尔几个红着眼的丫鬟发出几声啜泣。 木归宜怕是林老太君出了事,顾不得仪态,直接拎起裙摆小跑进正房里,跟在后面的白苏燕也心感不妙,跟在她身后可惜到门口就被老太君身旁的两个大丫鬟拦了下来。 静静今天出去一趟本来还挺开心的,可回来后接二连三的事把她吓得够呛,此时看这眼前的架势,终于绷不住,环着白苏燕的胳膊小声哭了出来。 白苏燕侧身揽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看着乱糟糟的南山院,眉头逐渐拢起,她到不觉得林老太君有性命之忧,只怕是背后的那个人,为了更好地控制木府,干脆让林老太君“病了”,无力插手府内事务。 一炷香后,木归宜板着脸出来,身后跟着岳嬷嬷,她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圈院内的人,“箫音呢?” 027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躲在人群后的箫音忙往前几步,一礼,“见过大小姐。”声音如初次听到的那样宛曼,像丝丝细线缠绕,弄得心头痒痒,令人欲罢不能。 木归宜眯了眯眼,“岳嬷嬷,打,不用打死,打断四肢,划烂她的脸,弄成残废,给她一袋银子,扔街上去,算我们木府也不亏待你了。” 岳嬷嬷乍听这命令吓得一颤,箫音更是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台阶上的少女,那看过来的视线,无悲无喜,宛若在云端的神祗俯视着在地上碌碌的蝼蚁。 “哦,对了,”木归宜转头看向岳嬷嬷,“之前那个参糕拿来,当是赏给她的最后一餐了。” 岳嬷嬷稳了稳心神,“回小姐,那盘点心,没了,可能刚刚混乱……也可能被人端走了。” “端走了呀,”木归宜笑不达眼,“正好我那还有束新鲜的夹竹桃,效果绝对比那参糕好,燕燕!” 明明不是叫她的名字,静静还是下意识一抖,更加抓紧白苏燕的手,白苏燕拉着她对木归宜一福,就带着她赶紧回院子去拿那枝本该被处理掉的夹竹桃。 那天昭昭拿来的夹竹桃,最后并没有丢掉,木归宜走前突然吩咐一句,把夹竹桃插瓶里了。 走出了南山院一段距离,到空无一人的游廊,静静终于哭出声来,“小姐,小姐好可怕!” 白苏燕走在前头,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回到木归宜住的灼华院,先将静静带回她们的房间安顿下来,离开前不忘叮嘱道:“别乱跑,今天你就不用去小姐那伺候了,有我呢,你早点休息罢。” 匆匆去木归宜房里拿了夹竹桃,不想到了楼下,静静眼泪汪汪的等在那,“燕燕姐,我一个人怕。” 白苏燕默然,叹了口气拉住她又跨过大半个木府,到南山院时,已经站满了人,前头隐隐传来棍棒打在肉上的声音,还是那种捣烂的肉酱的感觉,费点力才拨开人群,中间还被冬景一把拉住,掉了几朵花,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才到了前头。 中心空出一个圈,箫音被扒干净了衣服摁倒在板凳上,原本应该是白皙细腻的背脊臀部已是皮开肉绽,清亮的嗓子也因为嚎久了变得嘶哑难听。 杖刑并没有因为她们的到来而喊停,棍棒每次起来都带起一蓬血雾,静静被眼前的画面吓得更加往白苏燕身后缩。 上头立着三个人,当中木归宜气势冷冽,锐不可当,两旁的人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 木夫人缩在岳嬷嬷后头,满眼震惊,大约是从未见过自己女儿这样声色茬厉,还有些惶惶然。 还有一个是闻风赶来的木家骅,刚要说话就被木归宜一个眼神压住,白苏燕握了握静静的手,才松开,把她交给冬景,自己拿着花枝上前,“小姐,花拿来了。” 木归宜这才抬手示停,提裙步下台阶,走至箫音旁边,似是观赏一样稀罕物的绕着她走了一圈,开口却是风马牛不及的来一句,“你的嗓子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若一朝入宫,也定是出挑的,让人念念不忘的。” 白苏燕拿着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那两个执刑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现下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脸上一直往下淌的不知是冷汗还只是汗水,看情况这箫音就算养好了,也是个半残了。 木归宜挑起箫音一缕青丝在指尖绕这玩,“你生的也是让人念念不忘的,可惜,你就一样没生好,心生得太大了。” “心大了,心眼也多了,”木归宜缓缓在她身旁蹲下,与箫音平视,轻声细语的甚至是带点蛊惑的劝说,“心眼多想的也多,所以就容易被人骗,你看你现在这样,多让人心疼,早先你要是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就好比这夹竹桃,你是可以不放的,或者少一些,都不会让你落到今天的田地,你怎么不知道做人留一线呢?” 木归宜站起身拍了拍手,“给我喂!” 一声令下,两个男仆,一个掰开箫音的嘴,一个抢过白苏燕手里的夹竹桃,折下几朵就往她嘴里塞,可怜她出气多进气少,翻着白眼要晕不晕的。 木归宜站在一旁,看着箫音的眼里充满了怜惜,仿佛之前冷酷下令的不是她,“你看,如果你心小一些,心眼不那么多,给自己留条后路,没准今年年前或者明年,你就会有一个疼你爱你的丈夫,回家里关起门来,你就是当家主母,你生的是这样的好,公婆也一定是疼宠喜爱的,再过几年,你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围着你喊娘亲。” 木归宜抬起螓首冷冷环视院子里密密麻麻的人群,“这话不是单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你们听得,我不像你们夫人性子好,一点小事就不计较了,我心眼小,眼里容不得沙子,别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傻傻的,别拿自己的命给别人去铺路,不值得,仔细看着箫音的下场,这样的代价你们承受不承受得起,心里没点数吗?” 一枝夹竹桃塞下去,两个小伙一松手,箫音就口吐白沫翻下板凳,浑身颤抖抽搐,白苏燕看着那光溜溜的枝干,背后蓦地一寒,却还是轻声问道:“小姐,箫音怎么办?” 木归宜不再看地上的人,“还有口气,那就拖下去随便卖哪家青楼楚馆里,要是半路死了,乱葬岗里多的是无名死人。” 到此今夜才算彻底完结,不知是谁先哭出声,稀稀疏疏的,此起彼伏的,木归宜挥挥手,让他们都散了。 白苏燕跟着木归宜回到木氏夫妇跟前,静静也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走,伏在冬景怀里哭得直打嗝。 “今夜,父亲也辛苦了,明日还要早朝,还是早些歇息去罢。” 木家骅像是被吓了一跳,竟下意识退了几步,回过神来又觉得面子挂不住,底气不足的哼哼,甩袖而去,步下生风,怎们看怎么像逃。 木夫人也是瘫软着,被挽澜搀着,而随着木归宜走近,主仆二人都不自觉的瑟瑟发抖,对着母亲,木归宜缓下脸色,“母亲也累了,岳嬷嬷你去安排下,让母亲就近在侧厢睡下。”岳嬷嬷应了一声,扶着回不过神的木夫人往侧厢去。 待人三三两两散了,木归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神经紧绷了半晚,一动就觉得足下无力,步履不稳,整个人空落落的。 “小姐!”直到被人一先一后,一左一右架住,木归宜才晓得自己刚刚居然那么没用,差点歪到地上。 静静先前被木归宜吓到,现在看她丢了魂的模样又赶紧上去扶,托着少女纤细的手臂,心中又升起同情,她也不过十三四岁,今夜也是第一次看这等画面,还不能露出一点动摇,硬撑了半宿。 木归宜缓过一些来,又挣开两人的手,挺直腰背,调整仪容才走进林老太君房里,干巴巴的道:“外祖母,孙女可惊扰到你了?” 林老太君现瘫在床上,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双看着木归宜的眼依旧温和,充满怜爱,在这样的眼神里,木归宜反而一步都不敢上前,哽塞着声音道了晚安,又吩咐下人好生伺候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已经是子夜,灼华院的小楼里还点着灯,梳妆台前,拆了发髻,卸了妆面,映着摇晃的烛光,木归宜苍白的容颜上才浮上两团橘红。 静静一面梳理着青丝,一面小声问道:“小姐,要不今晚奴婢和燕燕姐在这守夜,陪着您吧?” “不用,”木归宜拢了拢外衣,“你们今天也累了,下去罢,早点歇息。” 白苏燕默默理好桌上的妆品饰物,一礼就退下了,而静静不放心地偷看木归宜,她总觉得小姐好似很冷,冷到心里,冷到骨子里。 被白苏燕拉着走时,静静不知道是不是隔着屏风看错了,那头少女纤细的身形渐渐矮下去,模糊间似乎看到她眼角落下了泪来。 在此之后,木归宜一夜之间雷厉风行的夺得木府管家大权,手腕果决,完全不像一个一直养在深闺中不知世事的娇小姐。 她接手后,或打或卖的处置了几房不听话的下人,在查检历年账本时,又抓了两个管事错处,将人打发出去,提拔了旧人,又配了几对丫鬟小厮,其中就有那个琴声配给了那天动手的小伙之一。 这一套动作让人恐惧也让人惊叹,木府一切也逐渐走上正轨,木归宜才缓下动作来,与此同时,木家骅与木归宜之间犹如楚河汉界,相敬如冰,不像父女,更像仇人。 木家骅不是没想过请木夫人,以此制衡木归宜,可是木夫人命人闭了宗祠,连面也没去露过,只对着供奉的祖宗牌位,气息稍乱,拨动念珠的速度更快了些,却很快平静下来,终究是狠下了心。 一月间,木府天翻地覆,而府内事务也全压在木归宜肩上,原就单薄的身子更加瘦削,这种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疼,可在百忙间她还是喜欢午睡,每日里忙得忘了吃饭喝水,就是不会忘了睡觉的时辰。 在离瑾月太后的忌日,还有半个月时,云瑶池下了拜帖上门拜访,木归宜亲自出去接待,彼此互相见了礼。 云瑶池看着越发清减的木归宜,拉着她的手关心道:“上次在琴姐姐婚宴上见你才不过半月,你就又瘦了许多,再怎么辛苦,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怎么老祖宗拨给你的两个管事姑姑不好使吗?” 木归宜含笑摇首,“哪里的话,若没有两个姑姑帮忙,我哪能这么快把历年旧账算完。” 在林老太君出事后不久,云府就派人上前慰问,还托了熟识的太医,现在林老太君已经能坐起来,也能发出些声音了。 木归宜刚处理了一上午的事务,脸上是掩不住的疲倦,却还是露出笑容,“姐姐来了,先去见见外祖母吧,自从上次你来了,外祖母就天天盼你来,都比我这个亲外孙女更亲了。” 云瑶池也在那后,常会过来帮着指点一下,木归宜到底是新手,刚开始不免手生,可在云府两个姑姑指点下,上手的速度让人惊叹,一来二去,两人就熟起来了,可以说云瑶池是木归宜在世家小姐中结交到的第一位朋友。 “你就胡说罢。”云瑶池一路与木归宜说说笑笑进了南山院。 028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林老太君看到云瑶池很是开心,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拉着她的手,张嘴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蛇……咧……”云瑶池听得一脸迷糊。 岳嬷嬷在一边解释,“老太君是问表小姐是什么时候来的?” 云瑶池恍然道:“刚来没一会,三祖姑母身子好些了吗?” “猴,猴。” 又简单几个问候,云瑶池才进入正题,“三祖姑母,半个月后就是瑾月太后忌日,这些年了,早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小的来作何表示,可老祖宗的意思是带几个小辈入宫拜祭一下。” 瑾月太后去了那么多年,一干冥诞忌日按礼也早与云家无关,带几个小辈去也是借口,估摸也是为了能提前与宫中贵人见个面,若能说上几句话,留个好印象也不错,顺带也是打听下当今心意。 林老太君也明白其中弯弯绕绕,往年四大世家势必有女儿入宫奉上,林、吴两家尽管没落,但是名声还在。 云家虽然上一辈已出过皇后,这一辈是没这个心思的,但是送女儿参选也是按照惯例,中选了是幸,撂牌子更是大幸。 云家家大业大,就怕人惦记,故而全族男儿不管入仕不入仕,都被长辈耳提面命,埋头做事,低调低调再低调,就连女儿家也是,否则凭云瑶池的才貌,京城可能会有四大才女齐名。 林家上一辈子嗣单薄,仅林萍实一个,加之她年纪实在太小,泽皇就免了她选秀,自行聘嫁,眼下唯木归宜一滴血脉,模样才情都是一等一,入选可能极大,自己娘家愿意相帮提携,林老太君很是开心。 林老太君又磕磕绊绊的嘱咐了一些,很快就露出疲态,毕竟年纪也大了,之前撑着口气与女儿女婿对着干十多年了,一朝倒下就是伤了根基,如泰山崩塌,需得时间细心调理。 看林老太君累了,云瑶池便请辞了,帮着木归宜服侍老人睡下,两人才相携回到灼华院。 在窗边落座,云瑶池看了眼院子道:“你这院里也不种些别的时令花草,这秋冬本就冷清,再这么对着满园枯枝,更没一点生气。” 木归宜亲手为云瑶池斟茶,闻言笑笑,“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正是体味过秋冬的寂冷,才知道春日的明媚是有多难得可贵。” 云瑶池抿了一口茶,“诶,我就随便一说,你倒是大段的道理,不过,也在理,花无百日红,以后入了宫,更不知能有几时好。” 木归宜斟茶的手势一顿,“听姐姐的意思,你的事已经确定了?” 云瑶池笑容苦涩,“我家里人脉广,这选秀里的门口就是这样,有些人的名单是一早就敲定的,中间若不出错,便是十拿九稳的娘娘小主了,剩下的那些就看到时候那一位会不会一时兴起了。” 木归宜不知道还有这层关窍在其中,所以惊讶,几个月相处下来,也是很喜欢这位温婉又不失坚毅的女子,想到她日后,眼中不免透出怜惜。 云瑶池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反而笑出声来,“你这是为何,当今又不是七老八十快入土的老头,年轻俊秀又温文尔雅,况且我的家世也是在那摆着,就是王贤妃也至多拿位份压我,你不必为我担心。” 听出她话里别有洞天,木归宜出口就带了三分试探,“姐姐家里莫不是连位份都打探清楚了?” 云瑶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率先命自己身边的丫鬟退下,木归宜便也让白苏燕与静静一块下去。 说起来,选秀里头的门道白苏燕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说来,只怕她的名字也早在那张特定名单上了,之前心里的不甘现在想来很是可笑。 等丫鬟都退下去了,云瑶池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递给木归宜,展开后一看,正是那张特定名单,当日见过的大家闺秀加上木归宜她自己都在其中,共七人。 看着最底下的两个名字,木归宜峨眉颦蹙,云瑶池叹息道:“这名单也是我昨日才拿到的,看到时比你还难以置信,万万没想到是如此安排,当今的心思也是难测。” 木归宜磨砂着自己的名字,有些委屈,“我又有些什么,值得他惦记,更何况他也没见过我。” 云瑶池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得笼统的安慰道:“以妹妹的容貌才情,自当不会屈就寻常人家,再来谁见了妹妹不会倾心呢?” 木归宜垂眸不语,将看完的名单扔进炭盆里烧了,“不知,老祖宗这次是怎么安排的,姐姐可知道?” 云瑶池道:“我随长辈们入宫次数不多,也仅是大致门清宫中几位的心思脾气,老祖宗今日叫我来,也是与你说说,再带你入宫拜会了,也好心里有底,熟悉了日后才不会太过艰难。” 木归宜微笑道:“老祖宗有心了,夭华明白。” 到底还是远了些,不如近的亲,云太老夫人看着糊涂,心里可一点也不糊涂,那场诗会一半是看各府邸参选是哪些人,另一半也是一番筛选,让云瑶池看清楚哪些人值得深交,而哪些人在日后云瑶池“用”得上。 现下,她木归宜正是“用”得上的那个,也对,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呢? 半月时间不过眨眼间,便是瑾月太后忌日,木归宜今日因入宫,难得让静静帮她梳了个发髻,也用上了云老夫人给的那套银镶玉头面,穿了身素底暗纹的衣裳,外面套了件水红罩衫。 对瑾月太后是礼敬尊重,对云府既是一种表态,也是一种生疏。 静静是头一遭入宫,从早上起来到快出门了,已经紧张的跑了五趟茅厕,最后木归宜无奈道:“算了,你留在府里罢,我怕你到宫里要更衣都找不到地。” 静静闻言不悲反喜,脱口道:“太好了!”话一出口就被旁边被林老太君派来安排木归宜出行的岳嬷嬷拧了一把,她也知自己说错话了,捂着嘴很是不安。 木归宜并不在意,摆手道:“成了不为难你了,我房里的事今天就交你了。”静静垂头应了,尽管有所收敛了,但是还是能感受到她很愉悦放松。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白苏燕看了看房里的沙漏提醒道,也有人来禀云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木归宜带着白苏燕上了云瑶池的马车,一同往那威严的皇城而去,路上云瑶池时不时同木归宜说话,让她不要紧张。 木归宜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倒是白苏燕心里是真的紧张,她怕万一撞上哪个,被那些有着七巧玲珑心的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紧张着也忘了时辰,感觉很快就到了皇城下,从角门入,白苏燕扶着木归宜踩着绣蹾下了马车。 木归宜甫一落地,便直接走到云太老夫人马车边,与云瑶池一人一边搀着云太老夫人下车。 云太老夫人笑得很开心,拉着两名少女的玉手直感叹,“真是我的好重孙女!” 云瑶池打趣木归宜道:“看看,你还说三祖姑母偏疼我,才几个月,老祖宗都在心里把你放在和我一样的位置上,都是重孙女。”木归宜但笑不语。 瑾月太后去的早,她的忌日与之相关的也只有珝月太后和几个活着的太妃了,也几乎都是礼节上的在这天裹素服,脂粉不施,不沾荤腥。 当云太老夫人带着她的两个“重孙女”到时,珝月太后正在佛堂里闭目诵经,她身后跪着烧手抄经的居然是挺着八个月肚子的王贤妃。 云太老夫人显然也是受到了惊吓,好一会在流苏姑姑提醒下,领着两名姑娘先后拜见珝月太后与王贤妃。 珝月太后没有出声,只抬了抬手示免,王贤妃冲她们温婉一笑,将手上的手抄经全烧完了,才在身后大宫女言诗帮助下费力地站起来。 王贤妃轻声道:“母后不喜有人在这时打扰,云太老夫人与两位小姐不如随本宫去前厅稍事休息。” 云太老夫人摇了摇头,“老身这次来就为了祭奠瑾月太后,不如让老身的两位重孙女陪娘娘罢,这是瑶池,这是归宜。” 听老人的介绍,王贤妃笑容不变,目光却更多放在低首敛眉的木归宜身上,“这就是木太傅的爱女啊,久闻大名,果真不凡。”木归宜只深深揖礼作谢。 云木两人拜别珝月太后与云太老夫人,就随着王贤妃转入前厅,大约她们来前已经跪了许久,她走路的步子走得比平日慢了许多,需要两名宫女搀着,一在榻上坐下,就有小宫女上来捶腿,奉上安胎药。 慢慢饮尽药,王贤妃试了试唇角,“看,还有两个月,母后和君上就当我是个玻璃人似的,才跪了一会就让人有捶腿,又让人奉药。” 云瑶池道:“这是君上与太后疼爱娘娘,娘娘真是好福气!” 王贤妃掩唇笑道:“什么福气啊,还不是仗着君上他们疼爱,本宫才敢这么矫情。” 云瑶池不再接话,只作一笑就垂下眼帘,瞟了眼身旁的人,木归宜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垂眸看着面前茶盏,好似能看出一朵花来。 王贤妃自然也注意到她,“夭华似是不乐意与本宫说话。” 云瑶池忙道:“夭华内向,平日连熟识的人办诗会,夹了一两个没见过面的小丫鬟,她都不敢来了,更何况娘娘风姿绰约,宛若九重天上来的,叫人不敢正视。” 029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是如此吗?”王贤妃嘴上是在回云瑶池,目光却还落在木归宜身上。 云瑶池在案下拉了拉木归宜的袖子,木归宜才抬起螓首来,露出峨眉妙目,花瓣似的唇一开一阖,说出的话却有些刺人,她反问:“娘娘想听什么?” 王贤妃一时错愕,“你说什么?” 木归宜微微侧首,很是天真无邪,“娘娘想听什么,夭华就说什么,只是夭华想说的,娘娘一定不想听,故而干脆不说,免得娘娘更难受。” 王贤妃被这一句顶的,脸色一时间十分难看,心中本就郁结,这下越发郁闷,她木归宜算什么东西,一个破落户的女儿,现在就不把她放眼里,日后入宫了还了解! 正要发作,外头小太监高声唱道:“妍妃娘娘,到——” 白苏燕还在为木归宜紧张,突然这一声,心头情绪还没散,又添新忧。 “妍妃”像模像样的扶着冬至的手徐徐走进来,对着王贤妃一礼,“臣妾见过贤妃娘娘。” 王贤妃还有气,就没让她马上起来,悠闲的拉起了家常,“许久不见妹妹了,今儿你怎么突然来了?” “妍妃”恭谨道:“回娘娘的话,之前太后命臣妾的事做完了,就来回禀,顺路来寻一寻贤妃娘娘是否在。” 王贤妃一挑眉,奇道:“找我有何事?” “妍妃”一字一字缓慢的交代,“是君上,下朝了,在幽篁殿见不到娘娘,都寻到臣妾这来了。” 王贤妃一听此言,很是开怀,俏脸飞霞,又觉得这样在外人面前有些失礼,下意识理了理鬓发,看了看云木二人,清了清嗓子,一挥手,“你起来罢,这两位是云翰林之女,瑶池,木太傅之女,归宜。” 云木二人向“妍妃”行礼,“臣女见过妍妃娘娘。” 白苏燕跟着行礼,垂眸时与“妍妃”身后的冬至眼神一瞬交汇,看她隐晦的皱了皱眉,搭在腰间的手,小指冲王贤妃翘了翘。 白苏燕瞄了眼脸色看似红润的王贤妃,心中有数,厌胜之事对她影响不小,偏偏王贤妃又喜欢端着,大着肚子也要出头,不肯关起门来静心调养,现在只怕也是个外强中干的了。 王贤妃是真的迫不及待要回去了,一边在言诗搀扶下起身,一边道:“既然君上那离不得本宫,妍妃妹妹你又正好来了,你就能者多劳,招待两位小姐罢。”说完不等“妍妃”应承,就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恭送娘娘。”剩下的人只来得及对着背影遥遥一拜,起身时,云瑶池弯着膝盖温言道:“启禀娘娘,太后与臣女的太祖母还在里头诵经,怕是还要一会。” “妍妃”一笑道:“既如此,本宫就先在这里坐一会,你们不会嫌本宫叨扰吧?”说着在上座左首坐下,立刻有宫女上前奉茶。 云瑶池连声不敢,木归宜在她旁边弯着膝盖,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妍妃”也不在意,笑盈盈道:“别这样拘谨,都坐下吧。” 重新坐下,云瑶池稍稍松了口气,偷眼看去,这名动一时的大倾女将,似乎真的是久病缠身,连带整个人都软和许多,气色看起来不坏不好,干坐着也是奇怪,便小心翼翼问道:“娘娘面有倦容,可是累了?”这话来的莫名,有些没话找话之嫌。 “妍妃”举着茶盏正要喝,闻言一愣,啜饮一口茶水后放下,拭了拭唇角才说话,“没什么,我一向如此的。” 大约也感觉“妍妃”不想和她们多说话,云瑶池就识趣的不再试着搭话,心中则对她估量,这“妍妃”不是很好相处,要保持距离。 木归宜则是自“妍妃”来后,更是没开口的打算,只管低头盯着茶盏上的花纹发呆。 “妍妃”即夏至却不像表面上的淡定,急得直冒冷汗,她哪有什么太后交待的宫务,只是听说木归宜来了,就想着主子可能也回来,就想看看主子过得如何,禀于洛霜玒,经得同意就来了。 也没想到王贤妃会在,脑子没转弯,就胡诌一句将王贤妃骗走了,等到被冬至暗暗掐了下手心才反应过来说了什么,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想到她还没单独面见过珝月太后,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又坐了一回,大约看气氛尴尬,云瑶池再度出声,“说来,娘娘入宫前与臣女的妹妹夭华熟络,今日见了,反倒说不出话来,真是……”说着说着她声音又慢慢轻下去,显然她自己发觉自己说错话了。 “妍妃”还是没理会,反到木归宜微微一笑,“自小夭华便被教导,对外祖父母就该说对外祖父母才能说的话,对父母就该说对父母才能说的话,对以前的燕姐姐也是如此,对今日的妍妃娘娘更该如是,可夭华鲁钝,对着妍妃娘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妍妃”很不合时宜的在心里嘀咕,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嘴上也不忘回一句,“甚是有理,今日重见故人,本宫心潮澎湃,也是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完她们的对话,白苏燕站在木归宜身后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心头无奈,夏至的易容术和口技学舌都是精妙无双,偏偏这逻辑上有时会跑偏……让人很是一言难尽。 而“妍妃”身后的冬至也是眉头要皱不皱,对于自己胞妹时不时的思维发散也是叹息,在背后清了清嗓子。 “妍妃”也马上反应过来,白苏燕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下意识以袖掩唇,木归宜笑容不变,“娘娘说的是,臣女也是。” 云瑶池以前只与白苏燕远远见过一面,也不觉得哪里不对,还说了句俏皮话,“真真如诗里说的,乡音未改却相见不相识。” “妍妃”尴尬笑笑,不等她再说其他,流苏从里头陪着云太老夫人出来,看到她齐身行礼。 “老夫人免礼。”“妍妃”悄悄松了口气,趁她们行礼之际,以袖按了按下颔不存在的冷汗。 流苏问道:“妍妃娘娘安康,娘娘怎么来了,太后今天要为瑾月太后诵经整日,怕是不得空来接见娘娘。” “妍妃”莞尔,“是本宫来的不巧,那本宫明日再来拜见太后。”说完,起身对着佛堂方向揖礼,又看了眼木归宜身后的白苏燕才离开。 待“妍妃”走了,云木二人才起身一左一右上前搀住云太老夫人,云太老夫人对流苏慢悠悠道:“嬷嬷留步,请嬷嬷替老身谢过珝月太后。” 流苏敛襟揖礼,直到这三人颤巍巍出了门,才直起身,目送她们出了宫门,这才转回佛堂禀告:“启禀太后,人都已经走了。” 珝月太后拨动佛珠的手指一顿,“让幽篁殿里的好好照顾贤妃,然后你去跟君上说一声,没多久了,让他多陪着。” “诺。” 回程路上,云太老夫人细细问了云木两人对王贤妃与妍妃的感受,云瑶池一一说了,木归宜就有些不上心,只在被问到时,回答是或否。 最后,云太老夫人嘱咐:“你们日后离这两人远这点,万事别出挑,上头有太后镇着,她们不敢太过分。”两人应了。 过会,云太老夫人又问木归宜:“说来,再过几天,夭华是不是要去六谜庵还愿小住?” 木归宜道:“还有十来天就是了。”六谜庵还愿,这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因当年出生于六谜庵结缘,每年生日前十日,她都会带上一些人在寺中小住,清修还愿。 白苏燕作为木归宜的贴身侍女,是头一遭陪她来到六迷庵。 六谜庵,如名,有六则谜面藏于寺中,更神奇的是,这六则谜面还要游人自己去寻,用佛家的说法,寻不寻得到,都是缘分。 少年时,白苏燕兄妹也在父母陪同下寻谜,却也堪堪找到两则,于是白洛雁玩笑说:“没准这座六谜庵本身就是一则谜面。” 六谜庵门口立着一座影壁,便是最容易寻得一处,壁上提了一首词,也是一则谜面: 昨夜东风吹小楼,今晨西月悬檐头,不若早生做大周。 美人掩面谁怜惜?书生自哀犹不及,莽夫长笑来问津。 看词句,读来是斥责李后主软弱无能,让小周后沦为赵光义的玩物,每每只顾自怨自艾,而赵光义一介莽夫又怎会怜惜这样一朵娇花。 亦写了小周后恨不得如姐姐周娥皇那样,早早去了,就不必承受这今日之辱。 同时,这词算得上是淫词浪诗,怎会立于佛门清净之地,本身又是一个谜。 木归宜撩起帷帽垂下的帘子,扫了眼影壁,转头问身后跟着的丫鬟,“你们猜这说的是谁?” 静静有些不解,“不是小周后吗?” 这是公开的谜底,所以静静有此一说,白苏燕不敢拔尖,有话也不发言,只跟着点头,好像是同意静静的话。 木归宜转回头去,笑道:“我看是说红娘,说她合该早些去死。” 静静更是不解,“小姐,这关红娘有什么事?” 她们听不懂,白苏燕在一旁却听得心惊肉跳,突然觉得这木归宜已经不是人了,已经是神人了,或许某些传闻兴许也不是假的。 转过影壁,才是六谜庵的正门,门口只站了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尼姑上前见礼,“小施主一路辛苦了,一应用具贫尼已经让人按旧例备好了。” 木归宜双手合什一礼,念了句佛,“思尘师太,今年有些不同,劳烦将西院收拾出来,今年我想更清净些。” 030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思尘听了这近乎无理的要求也并不生气,温言道:“今年庵里人是多些,那徐家夫人也带着姑娘在此小住,小施主请先入厢房稍作休息,等收拾好了再做安顿。” 木归宜道:“多谢师太好意,不过我想先给观音娘娘上柱香后四处走走,今年再来,庵里又添了新的谜。” 随着思尘往正殿的路上,恰好遇上一对母女出来,妇人模样普通,看她走路飞快,不时还被长裙绊几下,手上捏着一柄紫檀扇。 她身后的小姑娘看身量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戴着个帷帽,手上执金丝团扇,小步子追着夫人看起来很是吃力。 看到思尘,那夫人停下来与她寒暄,小姑娘才得以赶上喘口气,“师太可巧,这小丫头怎一个人,莫不是与家人走散了?”睁眼说瞎话,当周围围着的一圈下人是不存在的。 思尘一礼,“徐夫人有礼,徐小施主有礼,贫尼正要带这位小施主去往大殿。” 徐夫人眼珠转了转,笑着对木归宜道:“我看小姑娘孤身一人,赶巧我女儿丹桂与你一般大,就不免多问一句。” 木归宜微微倾身,“谢夫人好意,不过我有丫头婆子陪同,不妨事。” 这徐夫人不识趣,伸手拉过徐丹桂,帷帽被扯得一歪,“相逢即有缘,不若让丹桂陪着你一块走走。”徐丹桂匆匆扶正帷帽后屈膝一礼,这徐夫人大约看出来木归宜来历不凡,想让自家女儿结交一番,可也不像话了,哪有不停在外人面前喊女儿闺名的? 木归宜徐徐道:“若是有缘,他日定有再遇之期,何必急于这一时。” 徐夫人捂嘴笑道:“有缘,有缘,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看你年纪,必是要参加后年大选,丹桂也是,来日在宫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昭昭嗤笑一声,“我家小姐出身世家,你家小门小户的,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的,侥幸中选了,与我家小姐也是一北一南,岂用得着你家的照顾?” 此言一出,那徐夫人脸色很是精彩,良久才咬牙切齿道:“这小丫头挺伶牙俐齿的,日后怕是大有作为。” 昭昭快人快语,“昭昭死心塌地跟着小姐,自是不怕明珠蒙尘。” “胡言乱语,”木归宜戴着帷帽,又执扇掩面,让人更加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家下人不懂事,还请徐夫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徐夫人也不想再自讨没趣,哼哼两声,“小姑娘客气了,师太告辞。”说完不等反应,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徐丹桂一愣,匆匆一福,这才追着徐夫人去了,带两人转过拐角不见身影,木归宜执扇的手往她们离开的方向一指,“这才叫明珠蒙尘,而不是鱼目混珠。” 说完就往正殿里去,六谜庵的格局亦是一谜,以供奉观音的正殿为中心,一横一纵的十字格局,与自古的“口”字四方格局大相径庭。 亦有懂佛的人猜测,这是取佛家“十方”之意,“十方世界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诸佛如来,莫不称叹”。 亦有人觉得是与观世音相合,取自宋·陈师道《观音菩萨画赞》:“愿我众生,从闻反原;尽十方界,一观世音。” 还有人认为,并没有那么复杂,就是最简单的,指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十个方向。 进了正殿,伫立着一尊双面观音像,一正一反,正对大门的全身色彩斑斓,五官端庄清丽,双目微垂,俯瞰世间众生相。 反面却是一片空白,素净得过头,五官都没有雕刻,石料也是最普通的,就这么灰扑扑的露在外头,脚下也无香案果品供奉,看着有些可怜。 木归宜将扇子递给静静拿着,撩起帷帘,露出精致的眉眼,在白苏燕服侍下净完手,执三炷香对着观音像三拜,旁边的小尼姑上前接过插在案上的香炉中。 拜完后,木归宜盯着观音像看了良久,久的白苏燕觉得奇怪,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 木归宜眯了眯眼,转头问道:“燕燕,你说观音像谁呢?” 白苏燕犹豫会,回道:“观音大士千人千面,端看人心。” 木归宜颔首,“是呢,自是看雕刻的手艺。” 思尘在旁笑道:“小姐与佛有缘。” 木归宜将帷帘放下,“与佛无缘,只与这尊观音像有缘。” 昭昭此刻凑上来说话,“可不是有缘,当年小姐就是在这出生的,仔细看去,也与这观音有几分像呢!” 静静大约看不过她这轻狂样,难得语气重了些,“你清楚些什么,一边去,别挨着小姐心情。” 木归宜也不管她们,自己绕到另一面,仔细端详这座无脸观音,好似对其中的谜团很感兴趣。 思尘见气氛一时尴尬,便上前稽首,“小施主,厢房应当还有些时间,既来了六谜庵,不若求支签看看?” 静静与昭昭都有所心动,一时间也忘了剑拔弩张,白苏燕对此兴致缺缺,木归宜亦然,“你们若想就求一个,寻个趣味,刚那徐家姑娘有些眼熟,不知师太可知一二?” 木归宜几乎不做这些背后打听人的失礼之事,思尘想了想,道:“小施主是认得她的,便是那净空。” 木归宜恍然道:“是她啊,我原以为她是个孤儿。” 思尘道:“徐家姑娘自小与家中祖宗八字犯冲,捐了几个替身也不管用,她家无法,便安排她寄在庵中带发修行,如今也大了,徐夫人就来做主令她还俗,好尽早配的如意郎君。” 白苏燕正听得入神,突然“叭嗒”两声,静静与昭昭已得了签,又火急火燎的跑去换了签条。 木归宜便道:“师太,一事不烦二主,不若师太为我这两个丫鬟解签,指点迷津。” 思尘连到岂敢,静静与昭昭两人已在殿外听了解签,似乎都不是很好,哭丧着脸回来了。 木归宜一声吩咐,两人只得不情不愿将签条递给思尘,白苏燕在旁快速瞥了一眼,一个下下下签,一个下下签,暗笑这两人手气也真够糟的。 思尘来回看着两张签条,面色凝重,“敢问两位施主求的是什么?” 静静扁扁嘴,“平安。” 昭昭略微迟疑了一下,讷讷道:“替小姐求前程。” 木归宜冷哼一声,“你这丫头,想的不远,鬼点子却多,即借了我的名头,这下我更要听听了。” 思尘便先解昭昭的,“‘金丝玉枕付一梦’,看上句,施主将来必有一场破天富贵,但守不住,下句‘红墙绿瓦数寒鸦’,施主或许能嫁得贵人,却不得喜欢,满身珠翠也是孤枕难眠。” “一切皆过眼烟云。”木归宜总结一句。 思尘赞同道:“唯有放下,方得圆满。” 静静的看着没那么艰涩,反而很是有趣,“白马石猴西行去,大经小卷东流逝。” 光看这句并没有凶险之感,思尘脸色却较之之前更为凝重,“话本里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走得十万八千里,路途遥遥,途中又有九九八十一难,石猴指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每每遇险皆是他打头阵,白马指唐僧的坐骑白龙马,在百花国一折中,三名徒弟纷纷败下阵来,唐僧陷入险境,白龙马才现出人形,刺杀黄袍怪,九死一生,故而此签实在不好,再看下句,因唐僧忘了替老龟问寿,老龟怒火中烧,将人带经书翻入水中。” 静静又听了回解签,急得哭出来,“师太,我不贪心,就求个平安,平日也没做什么坏事,怎会抽到这样坏的签?” 思尘看她年少,安慰道:“从签上看,施主与水相克,遇水则凶,日后多避着些,谨慎些,应当无虞,且求签算卦至多三成真,莫要多在意。” 木归宜摇了摇绢扇,“莫要多心,遇事多着些,燕燕给庵里多添些香油钱,劳烦师太多为她两人念经祈福。” “阿弥陀佛,小施主客气。” 没一会,就有小尼姑过来禀报,厢房收拾妥帖了,可以请香客歇息了。 走出一段路,白苏燕才发现昭昭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她还垂着头站在原地,喊了两声也没反应。 静静觉得是她坏了自己的签运,不乐意回去叫她,只得白苏燕转回去。 走近了,才见昭昭双手死死揪着帕子,将帕子缴得不成样子,嘴里不停念着:“就算是云烟,我也要死死抓住,我要抓住,一定要抓住!” 白苏燕皱起柳眉,拍了拍她,“昭昭?” 她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杏眸里*裸地充斥着执念、贪婪,引得她秀丽的五官有些扭曲。 白苏燕对如昭昭之流都是不屑的,嘴上也没好气,“收敛些,各人有各人的命,快点,小姐还等着呢!” 03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昭昭看向立在长廊上的木归宜,霞影纱制的帷帽,手中的绢扇是宫中御赐的宫缎裁的,还被她嫌弃颜色单调,而这些是她求也求不来的。 这样想着,眼中的贪婪便再也掩不住了,静静远远看着也是不屑,小声对木归宜道:“小姐,这丫头心大的很,若日后真让她随小姐入了宫,只怕也是个惹事的。” 木归宜倒不紧张,“是否中选还两说,就算入选,也只能带一个陪嫁,是带你,还是带燕燕?” 静静忙道:“小姐可别丢下奴婢,奴婢要一直跟着小姐!” 木归宜轻叹一声,“怕也只有你对我最是真心了。” 静静奇怪主子突然有此一叹,“燕燕对主子也是忠心的。” 此时宫中—— 怀胎十月的王贤妃终于发动,她这胎坐的也不是很安稳,厌胜之事,赔了夫人又折兵,更是心思郁结,全赖秦不寻医术才堪堪熬到足月。 生产也是一波三折,产道迟迟不开,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好不容易开始生产,王贤妃已经疼得满头大汗,嘴里含着参片,手上抓着棉枕,听着稳婆的叫喊跟着使劲。 “怎么先出来的是脚?!”一群人被此语吓得满头大汗,给王贤妃接生的稳婆都至少有十年以上的经验,立生八成是难产,一个不好大人孩子一个都保不住。 “快!快!快!快出去回禀太后君上!” 前厅,宫中有头有脸的主子能来的都已经在了,出来报信的稳婆说了情况后,就一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珝月太后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你们之前不是说,摸了好几次胎了,胎位正常,怎么生的时候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稳婆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磕头,磕得额头通红,鬓发散乱,很是狼狈。 洛霜玒也是脸色不好,转头对珝月太后道:“母后,现下责怪这些人也于事无补,不若找秦太医并左右院判一块来接生罢。” 梁雨安立刻躬身道:“启禀太后、君上,秦太医如今正在风止宫里。” 珝月太后一点头,洛霜玒一个眼色,梁雨安就带着两个小太监亲自去请人了。 待人走了,珝月太后突然问道:“秦氏的身子还是不好?” 洛霜玒道:“听底下人说,至今仍起不来床。” 珝月太后抿了抿唇,“秦氏是个懂事的,但贤妃对君上也是真心一片。” 不待洛霜玒说话,王贤妃身边的医女,诉乐一脸焦急的跑出来,“太后,君上,娘娘,娘娘疼得晕过去了!” 珝月太后一惊,不顾产房血污晦气,直接进去探望,惊得产房里的一众稳婆宫女刚要行礼被她厉声呵止,“还在做什么,贤妃要出事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见珝月太后起身了,温玉夫人与“妍妃”原本一左一右坐在首座下手,也下意识跟着起身,不自觉走了两步。 温玉夫人瞧了洛霜玒一眼,低声呵斥还跪着的稳婆,“还跪着做什么,想死不成,赶紧起来做你该做的事去!” 稳婆慌忙间还踉跄了一下,连滚带爬的冲进产房,差点撞了端着热水的宫女。 夏至医术不弱,只听了几句,就大约推测出王贤妃这次十有八九是真的凶险,产道开的慢、胎位不正、母体失去意识,产后大红已是必然。 冬至在“妍妃”立起时,便上前托住她的手臂,垂着头,脑中思绪翻涌,若王贤妃死了,前朝后宫毕然又是一番波涛汹涌,瞬间就会把主子与白家架到火上烤。 珝月太后看似对王氏不满,多家责难,却都是在暗地提点王贤妃,试图保全,或许她能冷眼看王贤妃跌入尘埃,但决不包括看着她的亲侄女送命。 温玉夫人与妍妃是目前宫里位分最高的,王贤妃一死,定要从这两人当中择其一晋为四妃之一,以统领后宫。 若选的是温氏,倒对她们利大于害,可君上眼下平衡朝局势力,再立一位与王家亲近的妃子,就显得对王家过分偏宠倚重,还亲手自己把温家绑到王家的战车上。 而洛霜玒又要顾虑王家,这关口也不好再娶其他世家女子入宫,莫说世家嫡女适龄的没几个,这种情况下,特特去进宫来,不管什么由头,位份是四妃也罢,都变相是在立后,将会使眼下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全盘打破。 如此之下,洛霜玒二选一,绝对选主子晋位,她们背后没有大族势力,只能死死抓着他这一块浮木,最好控制。 同时,也让主子成了众矢之的,白家“通敌叛国”的声浪才刚平息不久,入宫为妃常伴君侧已被多方诟病,继续晋位,就不是诟病这么简单了。 冬至从没像现在这般真心祈祷王贤妃一定要挺过来! 几个时辰前,风止宫绿绦殿—— 像是有所感应,秦贵人难得清醒,“采菊,采菊?折蔓?” 宫室内静悄悄的,不见平日守在外边的宫人,唯有香炉内燃尽的安神香升起最后的袅袅烟缕。 秦贵人起身自己扯过一件披风拢上,心下觉得有种怪异的不安,却说不出来。 转至前殿,也是空无一人,让秦贵人有些莫名,接连喊了几声“来人”也无人回应。 走出绿绦殿,眼前却是一丛丛怒放的红梅,在风雨中摇曳,风止宫里从来没有梅花。 雨水打在身上沁寒入骨,冻的衣着单薄的秦贵人抖了抖,回头想回头宫室,惊愕的发现身后一片雾蒙蒙的,哪有什么殿宇。 怎么,这……这是哪? 秦贵人抬手试图遮挡雨水,惶惶然地往梅林间行去,置身其间,这么红艳的梅花血染似的从没见过,如此不合时宜的想着,就渐渐觉得不对,这雨水好像太过粘稠了。 将挡雨的手放下一看,衣袖上居然全是一朵一朵血花,宛若绽开的红梅,抬头再仔细看去,这哪是什么红梅,原该洁白无瑕的花瓣汨汨淌着血水,枝干上蜿蜒着淙淙流动的血水,在花丛间挂下一只纤纤玉手,灰白的颜色,爬满紫红的尸斑。 什么人? 秦贵人咬了咬下唇,抵不住心中好奇,拎着裙摆小心爬上那株梅树,拂开层层叠叠的花枝,花株掩盖下的人,梳着典雅精致的朝云近香髻,细心修整的水弯眉,杏眸圆睁死死瞪着她,菱唇微启,一道干涸的血迹留在唇角。 身上素白的衣裙下半身被血染透,腰间系的纹五彩六尾的鸾凤绶带,吸饱了血成了暗色,垂在身侧。 是她,她怎会死? 忽来的风卷起一阵花雨迷了眼,待秦贵人睁开眼,枝干上哪有什么尸体,只有一滩被血染透的白梅。 “小主,小主?” 悠悠醒来,是采菊、折蔓焦急的面容,“小主这是怎么了,睡得好好的忽然魇住了?” 秦贵人只觉得嗓子眼干渴的冒火,头也晕乎乎的,“今日宫里出了什么事?” 两名大宫女被她这一下问得莫名,折蔓想了想,道:“今天我们风止宫里没出什么事啊,小主!” 秦贵人摇了摇头,“王贤妃。” 折蔓怔了怔,不敢说话,采菊犹豫了一会,道:“王贤妃今天发动,似乎……似乎有些不好。” “舅舅呢?” 采菊凑近了些,压低声,“在妍妃那。” “咳咳咳,”秦贵人在采菊帮助下坐起来,这才顺过气来,“折蔓,你手脚快,去跟舅舅说,说我不大好,让他火速回来,采菊你从匣子里拿两枚镇心丸给王贤妃送去,并同爹爹说,马上宣左右院判进宫,就……就说是本宫梦到的。” “梦到的?” “你这样说,爹爹会懂得,你们赶紧去,快去!”秦贵人说得很是急切,最后一句几乎是扯着嗓子嘶吼出来的。 当秦不寻匆匆赶来时,正撞上梁雨安带着左右院判,一看到他,梁雨安上前一把扯住他,“可找着大人了,王贤妃难产了,怕是有性命之忧,快随杂家来。” 秦不寻迟疑着,又往风止宫看了几眼,被拽着进了幽篁殿,还不待行礼,就被珝月太后含免,催促着进了产房。 一把脉,秦不寻立刻心中有数,抬眼一扫,就看见在人群里端着热水匆忙出去的采菊,便静下心来看王贤妃。 尽管情况凶险,但是在一夜后,终是生下一位帝姬,原以为的大出血也没有,一众稳婆宫人都大大松了口气,好几个直接瘫软在地上。 这帝姬倒是可怜,在母胎里就一波三折,哭声也不响,如小猫般的*,气息微弱,缓过劲来的稳婆们麻利地给婴儿洗去血污,又拿过火上烘烤过的绵衾裹紧孩子,抱出去向外面等着的珝月太后、洛霜玒等报喜。 珝月太后接过孩子,看着怀里的女婴,叹了口气,“这是君上的第一个孩子,来之不易,就唤垂佑。”望君垂惜护佑之。 洛霜玒在一旁笑道:“母后取得甚好。” 温玉夫人与“妍妃”也纷纷上前道贺,冬至与夏至也暗暗松了口气,至少这两年内,王贤妃不能出事。 采菊本来是来献药的,不想进了产房喂了药,就被抓了壮丁,好不容易趁着人员走动回到绿绦殿。 折蔓看她疲惫的样子,上前拉住她,“姐姐辛苦了,小主刚刚又做梦了,说是梦到一个女娃娃抱着她喊母妃。” 采菊听了脱口道:“贤妃娘娘刚刚生了个帝姬,封号垂佑,君上亲自拟旨。”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折蔓奇道:“不会以后,垂佑帝姬真会抱给小主养吧?” 采菊推了她一把,“别瞎想,快去看看小主醒了没,这孩子熬不熬的过满月还两说。” 秦不寻与一众太医在梁雨安陪同下,一身疲乏的往宫外走去,在宫门口,几名太医拱手后纷纷四散回家,唯秦不寻与梁雨安还在原地不动。 秦不寻满心不悦,“为何要保王贤妃,今日本可以去母留子,天衣无缝的。” 梁雨安叹息一声,“是秦贵人,她命采菊松了两枚镇心丸过来,说是做了个梦。” “梦?无稽之谈!” 梁雨安不置一词,苦笑道:“怕是为了君上罢,王贤妃此时出事于朝局确实不利。” 03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那下次劳驾君上,莫要让老臣来看顾贤妃娘娘的胎了!”扔下这一句,秦不寻便甩袖而去。 因王贤妃生了帝姬,君上龙心大悦,不等生日便借此将宫里正五品以下的妃嫔位份都升了一阶,以作庆贺。 秦贵人升作从正五品嫔,封号青,这封号一出来,又是阖宫哗然。 一直以来,妃嫔封号都是赞颂妇德妇工,以表君王重德不好色,如白苏燕的“妍”字封号,已经是很暧昧的。 妍,一曰容色妍丽,二曰巧,妍手,只是现在大多数人只敢说第二层意思,又从中延伸出惠巧之意。 而这“青”字比“妍”字更不如,一套书翻下来,也没什么合理的字义,勉强和时宜的也就青史留名之类的,又过于正式了。 为此事,连珝月太后都惊动了,直言秦氏献药有功,只封一阶已是委屈,封号就该上心,不若内务府拟的“柔”字好。 《礼记·内则》曰:柔色,以温立。 但是洛霜玒难得坚持,不顺珝月太后的意,直接命礼部下发诏令,司言司内宫传旨,秦氏便坐实了这个封号,为青嫔。 同时,南苑的肖氏倚贞与无名氏窈窕也都各升一级,两人一起接旨,冲东边遥拜谢恩,又转头对西面三拜,齐声:“谨遵太后教诲。” 而青嫔在采菊搀扶下,于西苑眠月殿内听珝月太后教令,气氛很是不愉快,珝月太后冷着张脸端坐于正中,暂时掌事的温玉夫人与“妍妃”坐于两旁。 青嫔着一身正装,圆心髻也难得梳成发冠,大约脸色真的惨淡,粉扑得极厚,和颈项都成了两个颜色。 “嫔妾拜见太后,愿太后娘娘金安。”声若蚊蚋,若非一室寂静,怕是直接从耳边溜走了。 珝月太后看着勉力正跪拜在底下的瘦弱女子,许久没出声,期间青嫔乏力,身子歪了歪,又在采菊助力下重新跪好。 看青嫔已跪的颤巍巍,珝月太后才终于开了金口,“你是最早伺候君上的,那时,哀家为了王氏一直压着,不肯让你过了明路,甚至……不过,你既肯献药救助,想来也是个明白懂事的,青,这个字与你实在不相宜,等大选例行册封,哀家会让君上给你换一个字,你可明白?” 青嫔轻声道:“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珝月太后满意的颔首,让采菊扶着青嫔落座,又转首对温玉夫人和“妍妃”说话:“你们俩也该知晓,后年大选,莫要新人都来争奇斗艳了,你们也成了老人,却连果子也结不出来。” 温玉夫人与“妍妃”羞红了脸,躬身叩谢,“谨遵太后教令。” 珝月太后又对青嫔说道:“风止宫里眼下就你一人,若觉得寂寞,也可多去幽篁殿走动,后宫当以和为贵。” 说完最后一句,珝月太后便挥手让她们退下,不想,出了眠月殿,可人还没走出多远,就兜头倒下,让同行的人都吓了一跳。 “妍妃”快步上前帮着采菊扶着人,“你快些去传太医,顺道和君上那接驾的人告罪,温玉夫人劳烦您去和太后说一声,借个健壮的婆子把青嫔背出去。”今日青嫔晋位,照理该是她伴驾。 为示孝道,包括洛霜玒,所有人的轿辇都得在西苑门前停下,步行至眠月殿,青嫔亦然,此刻也落得个没有轿辇抬,要人背的尴尬境地。 把人都支开了,“妍妃”与冬至对视一眼,后者上前挡住前者把脉的动作。 不过一盏茶时间,温玉夫人就领着人回来了,婆子冲“妍妃”福了福,就麻利地背上青嫔,脚步匆匆奔向门口,可怜两名着繁复宫裙的妃子,又要跟上婆子的步子,又要走得合乎宫规。 好不容易将人护送回绿绦殿,秦不寻已经等在那,冲两名一块来的妃嫔拱手告一声罪,便转身跟进内室。 温玉夫人道:“今日也辛苦妹妹了,妹妹身子也不好,就早些回去,这儿有我呢!” “妍妃”何曾见过她这样和颜悦色,不等反应,冬至也悄声劝道:“娘娘,你看着气色不爽,莫要过了病气给青嫔娘娘,不若听温玉夫人的,先回罢。” 气色不爽?“妍妃”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过来冬至这是在提醒她“妆”花了,定是刚刚赶路,急出一身汗,又不知不觉擦了一些,定了定神,“妍妃”向温玉夫人弯了弯膝盖,“那就有劳温玉夫人了。” 温玉夫人笑道:“客气了。” “妍妃”与冬至便出了风止宫,上了轿,催促轿夫快些,直到进了流萤殿两人才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喘完,又有人上来通禀,“温玉夫人领着太医来了。” 姐妹俩面面相觑,冬至先反应过来,一边拉着“妍妃”往内室去,一边转头嘱托绿腰,“劳驾姑姑先接待下温玉夫人,我先带娘娘去整理下仪容。” 前脚她们刚转过拐角,后脚温玉夫人就带着人直接闯进来。 绿腰一个箭步上前挡住见礼,“奴婢见过温玉夫人,愿夫人安康。” 温玉夫人直奔主题,“妍妃呢?本宫见她神色憔悴,特地领着黄太医来看看她。” 绿腰缓缓道:“奴婢在此先替我家娘娘谢过夫人宽厚,娘娘回来就看着不舒服,故而命人去了装束小憩,容奴婢先进去禀报一声,夫人请先稍候。” “不必了,本宫直接进去看望妍妃,黄太医你也跟上。”说完一马当先,领着人往里去,身份摆在那,宫人们也都不敢拦,绿腰不好太明显,使了个颜色给一旁候着的宫婢,手指点了点身上的黄色褂子。 宫婢一点头,脚下偷偷往门边挪,趁没人注意,便悄悄溜了出去。 妍妃宫室内已垂下一道道湘妃竹帘,似乎是真的就寝了,重重帷幔都放下了,温玉夫人不等宫人动作,直接亲自动手一层层撩开往里去。 拨开最后一层,看到妍妃身边的不知是夏至还是冬至,捧着“妍妃”脱下的衣裳愣愣站在云母屏风前,温玉夫人绕过她,扫了眼室内,素色的床幔只垂下一边,床上约莫躺着一个人,而妆台上拆下的首饰随意摆着。 “妍妃妹妹?” 床上的人不应,温玉夫人身边的荷叶一个疾步上前拉开床幔,床上睡着的人原是背对她们的,似被打扰,缓缓转过身来,一脸倦怠,不是白苏燕又是谁? 只见她微微撑起身来,“这是怎么了,忽然来了这许多人?” 温玉夫人在她脸上仔细打量一番,笑道:“看妹妹今日气色不佳,就有些担心,特地来看看,还带了黄太医。” 黄岩躬身上前行礼,“奴才参见妍妃娘娘。” 白苏燕不看他,自己坐起身,此时匆匆放好衣物的大宫女拿着外衣也快步走进来,给她拢上,又在她背后垫了两个靠垫。 白苏燕这才开口,“劳温玉夫人挂心,只是这些天事情多了,就不免有些累着了,稍稍小睡一会就好,用不着劳烦太医。” 温玉夫人也不强求,又慢慢扫了眼布置简单的宫室,道:“妹妹这装饰简单就算了,怎么身边的人也这样单薄?” 话音刚落,另一位妍妃的陪嫁大宫女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就进来,看到她,忙屈膝见礼,“奴婢冬至见过温玉夫人。” 白苏燕笑笑,“少点也好,多了也杂乱,就这么点地方,何必塞得满满当当,看得人心烦。” 温玉夫人道:“妹妹到底是军武世家出身,与我们这些养在深闺的小家碧玉就是不同,不过我来呀,还有件事,要与妹妹说,之前咱们说好的可别忘了。”这话一半试探,一半意有所指。 夏至冬至齐齐一惊,这些天温玉夫人交代的零碎事多得很,不知指哪一件,特地嘱咐的好像有一件又似乎没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提醒主子。 白苏燕揉了揉额角,一脸疲态,“我现下这样,怕是又要全推给夫人了。” 温玉夫人没想到她把协理之权推得那么爽快,本以为还要弯弯绕绕许久,既然目的达到了,就不在纠缠,“说的什么话,都是自家姐妹,看妹妹也累了,那就好好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白苏燕在床上双手叠在腰间做了个行礼的样子,“那就多谢了。” 温玉夫人走得很是爽快,连太医都没给留下,等她们走没影了,白苏燕一侧身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原本苍白的双颊浮起不健康的血色,直至咳出血丝才缓下。 夏至下意识就一个箭步上前去扶,一声“疼”又吓得她马上缩回手,白苏燕若非疼得实在受不住,绝不会出声。 冬至端着托盘快步上前,“娘娘,饮下这碗汤药会好受些!” “娘娘,您忍着点。”夏至小心喂白苏燕慢慢喝完药,放下药碗,一双手伸了又伸,想扶又不敢,怕再弄疼了她。 白苏燕感觉身上针扎般的痛感渐渐成了可以忍受的麻疼,缓缓喘出口气,“今儿宫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冬至看了看外头,弯腰附耳道:“王贤妃不久前得了垂佑帝姬,今天秦贵人晋位青嫔,太后不喜,青嫔身子未好全,又倒了。” 白苏燕以开始把“青嫔”听作“清贫”,再听才反应过来是在说秦氏,便问道:“哪个‘青’?” 夏至道:“青史的‘青’。” 白苏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青”字的含义,上瞧下看也没想出有何适宜的含义,反而失了皇家的庄重。 夏至看她脸色奇怪,便问道:“娘娘,有什么不对吗?” 白苏燕摇摇头,“想不出来,那青嫔现在如何了?” 冬至将托盘交给小宫女让她们下去,回来道:“我们回来时,秦太医已经到了,应当无虞。” 白苏燕其实就随口一问,她这时突然回宫,也是因为秦不寻收到侄女病情加重的消息,而她药浴行针还有一日,来回不一定赶得上时间,这才不得不把她带上。 匆匆赶回来,加之身体因功体副作用带来的疼痛折磨,已经多日未眠,现下躺在软绵绵床榻上,便昏昏欲睡的。 “娘娘倦了就睡会吧!”夏至这才托着白苏燕躺下,给他捏好被脚,看他瘦削的脸庞,直心疼,忍不住轻声嘟囔,“我们娘娘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冬至瞪她一眼,“你少说几句,在这守着,我去跟绿腰打声招呼。” 03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风止宫绿绦殿—— 青嫔悠悠醒转过来已是下午,浑身疲软无力,明明睡了这许久也提不起精神来,耷拉着眼皮,似醒非醒的。 一直守在旁边的采菊看她醒来,很是开心,“娘娘,您醒了,感觉怎样了?还难受吗?” 青嫔没有应,懒洋洋的也不想说话,采菊绞了帕子,细细的擦拭青嫔的手脸,温暖的感觉才让青嫔觉得好一些,坐起来就着折蔓的手喝了一杯糖水才感到头晕有所缓解,但还是不想说话。 采菊问道:“娘娘睡了快一天了,奴婢让厨房熬了鸡丝粥,娘娘用一些可好?”青嫔一颔首,采菊自去吩咐不提。 随后两个捧着粥食小菜的小宫女,折蔓将小案几搬来,在榻上布好,“娘娘,您可醒了,秦大人说,娘娘是久病了,身子虚,没用早饭,加之跪久了累着,一时气血不足,醒过来就好了。” 鸡丝粥以文火煨了三个时辰,鸡肉煮得稀烂,香气馥郁,入口粘稠,配上清脆的酱瓜,很是开胃,不知不觉就用了两碗才停下。 青嫔这才出声问道:“妍妃也跟着舅舅一块回来了?” 采菊看主子停筷了,让两个小宫女理好碗碟,搬走小案几,就挥手让她们出去,折蔓这才道:“回来了,现就在流萤殿里,一回来就撞上温玉夫人找茬,也是倒霉。” 青嫔不语,只眯了眯眼,倒霉吗? 王贤妃才生下孩子不久,就迫不及待要借温玉夫人之手干涉宫务,一前一后收了她与妍妃的实权,有道是,慧及易伤,情深不寿,这两样可惜她都占了。 待白苏燕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隔着床帏隐约能看见一人,坐在小榻上,对着一盏宫灯,朦朦胧胧的,轮廓温润,耳边能听见他翻阅手上书籍的书页声。 以指拨开帘子,是洛霜玒,似刚沐浴过,散着微湿的发,换了裘衣,披着一件外衣,对着烛火在读《战国策》。 “醒了?我命人熬了些粥,你起来用些再睡吧!” 白苏燕原本脑子有些混沌,听这话立刻清醒,掀开被子跪在床上,“臣……臣妾叩见君上,君上万福金安。” 洛霜玒放下书,温和道:“免礼,你身子不好,以后这些虚礼可免。” “谢君上。”话虽如此,被免后白苏燕也没有就势躺下,直接下榻,候在一旁的冬至展开披风拢在她身上,夏至指挥着俩小宫女将清粥小菜在桌案上布好。 白苏燕在洛霜玒对面落座,看着对于一个人而言过于丰盛的夜宵,顺口问道:“不知君上要不要一块用点?” 洛霜玒想了想,一颔首,旁边的夏至立刻上前布好新的餐具,两人一时无话,各自净手后用餐。 白苏燕是真的饿了,一下子用了两碗半的粥才觉得半饱,一抬头对上洛霜玒的双眼,觉得在君上面前失仪,有些羞赧。 洛霜玒其实不饿,只挑了一些爽口的酱瓜凉菜随便夹了几筷子便停下,看着白苏燕用饭,直看得她不好意思,脸上少有的露出几分羞涩,顿时觉得可爱,脸上的笑意也比平日真了几分,“快二更了,半饱就好,不然晚上要睡不着。” 白苏燕放下碗筷,在冬至伺候下漱口,又饮了半盏茉莉清茶,这一顿夜宵算告一段落。 洛霜玒挥退宫人,命双胞胎在门外候着,才问起木府情况,白苏燕将所见所闻一一细说,中间偶尔停下来回忆一番。 听她说完,洛霜玒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半真半假的感叹,“这夭华若真是林家女儿,入主中宫倒也合适。” 该狠辣的时候就狠辣,该温情时就会温情,对上御下,进退有度,偏倚适当,纵使在木府那处大多人都试图遮蔽她的双眸时,依然清醒的看穿局势。 对于每一个雄心万丈的男人来说,都希望有一位长孙皇后那般的贤内助,既是妻子,又是战友,懂得避讳朝事又会适时进谏,能统领和谐后宫,使得疲惫了一天的君王回到后宫,得以放松舒心。 当然对于帝王而言,这个“长孙皇后”尽管出身显贵,温柔贤惠,但是最好家里人口简单,没什么出挑上进的父兄叔伯,无外戚之忧。 不得不说,木归宜除了血统,她就是这样的一个近乎完美的后位人选。 放下木归宜不提,洛霜玒以眼神示意梁雨安,梁雨安微躬身,自袖中摸出一信封,白苏燕接过展开,却是六谜庵的几则谜面与谜底。 第一则自然是影壁上的那首词,如木归宜所暗指的,谜底是“红娘”,伏的是前朝荣皇贵妃,如今的赭衣夫人,吴氏樱婷,吴家盛于她,也败于她。 另一个名字,鹊儿,白苏燕却是很陌生,望向洛霜玒寻个解释,他面上却难得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梁雨安,你说罢。” 梁雨安说得含蓄,“此人原是赭衣夫人身边的得意侍女,因她,先皇认识了赭衣夫人。” 白苏燕默然垂下眼,借此掩住眼中的古怪,若她记得没错,因赭衣夫人的倾城之貌,十三岁就被越明皇破格召入宫中宠幸,自此三千宠爱于一身。 所以,先皇居然像张生一般翻墙夜会崔莺莺,翻得还是皇宫禁苑的高墙。 第三个名字,白苏燕就更加陌生了,顺姬,这大概是个封号,可自她懂事以来,入宫次数也不少,拜会的先皇妃子中,她肯定从来就没有此人,莫不是其他皇亲贵族身边的侍妾? 这次还是梁雨安解释,“这位是前朝皇后最小的女儿,封号兰芷,因当时宫闱内乱,没来得及南逃,被降臣转而献给先皇,死后获封顺姬,厚葬于大越旧陵。” 一时间,她心情有些复杂,这顺姬现在算来应该是她的姨妈,以归顺大倾的封号厚葬,这对她,对大越皇室是多大的羞辱。 这位年纪最小的大越帝姬,死时不过十九岁,白师兄妹都未出生,而已荼蘼帝姬身份,也肯定会严令禁止府内谈论起这位可怜的妹妹。 洛霜玒道:“这首词就是顺姬写的。” 一句话让白苏燕惊愕,从词中不难看出,这位顺姬对大倾刻骨的恨意,同时她也痛恨那些把她当作礼物一般献上的叛军降臣,更加憎恶践踏了她大越河山、占据大越宫城的倾泽皇。 想了想,白苏燕道:“这六谜庵是大越叛逆据点?” 洛霜玒颔首道:“不尽然,当年知道……呃,这段过往的,要么死在那场内乱之中,要么随赭衣夫人禁足冷宫,还有就像这鹊儿,集中于六谜庵出家,她的法号便是怀是。” 再往下看是六谜庵的来历,六谜庵原来也不是六谜庵,更不是这种奇怪的十字格局,而是在一次大火之后,有信徒捐资重建,便有了现在的六谜庵,加之这随缘的谜语,吸引了无数游人香客。 这其中从贵族权臣到平民百姓不等,而他们说过什么样的话,无意间又泄露了什么,不仅别人连他们自己都不得而知。 庙宇在多数人心中都是宁静圣洁、令人心安的所在,很多人都愿意把心中不能对他人吐露的话,带进庙宇,对着泥塑的佛像或和善宽慈模样的出家人缓缓道来。 面对泥像、出家人,人往往说的毫无顾忌,他们只要待在那,不用刻意引导套话,说话的人自己就会滔滔不绝,把自己交代个底朝天。 利用宗教收集信息,白苏燕第一反应想到大越祭祀,知天命,大越是政教共同的治理的皇朝,大祭司知天命在人民心中的位置甚至比君主还要高大宏伟。 久而久之,也使大越皇室对祭祀一脉越来越忌惮,彼此之间暗流汹涌,越往后几代的大越君主都在想方设法削弱祭祀的威势。 “也唯有知天命才有这样的手段,他最熟悉的方法,”洛霜玒感叹道,“查这个六谜庵用了两年之久,知天命在护住皇室的同时,又能在这都城之中埋下暗桩,当年没有先攻下大越圣教也是一个失误,不少旧民根深蒂固的信仰,时至今日还相信他们的祭祀能复辟大越的辉煌。” 白苏燕不语,都说出家人与世无争,真在这纷杂的人世间又怎能独善其身,你不去找麻烦,麻烦自己也回来找你。 佛爱众生,自不会像人一样有立场问题,要分辨自己是大倾人还是大越人。 梁雨安又自袖里摸出一张折成四方的纸来,展开是一幅小像,画上的女子估摸着十六七岁,青丝束在脑后,一对弯弯纤眉下是一双圆圆的水灵大眼睛,琼鼻下花瓣似的唇,唇角要弯不弯的,身量单薄。 白苏燕觉得眼熟,想了想,不确定的问道:“那座双面观音是照着顺姬的模样雕的?” “是的,”洛霜玒点了点画上人的眉眼,一抬头就看见她脸色变幻不定,“怎么了?” 白苏燕是想起了木归宜那句,‘与佛无缘,但与这观音像有缘’,她是知道了什么?或者从头到尾她都知道? 犹豫许久,白苏燕回道:“无事。”可心里却因这个念头不禁心惊,她这一年多来,在木归宜面前根本就是无从遁形,她就稳坐在位,冷眼看自己卖力表演。 洛霜玒也没继续关心,转了话题,“这一年多来,你在木归宜身旁,可觉得她有何特异之处?” 白苏燕感到奇怪,其实在她心里,木归宜浑身都是特异之处,同她过去印象里的真的太不相同了。 “算了,”洛霜玒摇头道,“看下一则谜面罢。” 第二则仅两个字:六猕。 白苏燕第一反应是六耳猕猴,西游记真假美猴王一折中,六耳猕猴变成孙悟空的模样,打伤唐僧,抢走行李包裹,众神明皆分辨不出。 木归宜是生在六谜庵的,真假美猴王,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木归宜以扇指着徐丹桂的背影,若有所指的话,‘这才是真正的明珠蒙尘,而不是鱼目混珠’。 当时以为是她暗自警告昭昭,谨言慎行,现在在回忆起来总觉得是话里有话,又一幕画面在脑海里出现,木归宜摇着团扇,不甚在意,‘是她啊,我原以为她只是个孤儿’。 “徐丹桂才是真正的木归宜。”不经思考的脱口而出。 洛霜玒疑惑的声音问道:“徐丹桂又是谁?” “臣……臣妾没与君上说吗?”白苏燕有些吞吐,“臣妾陪着木大小姐去还愿,碰上徐家母女,听闻徐大小姐自小在庵里长大,若从一开始就调换了两个婴儿……” 楔子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每名女子内心都会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为自己心爱之人着一身红装,一生仅此一次,却是一生中最是风华绝代的时刻,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想将自己完整地献上。 而今日我一袭华贵的红装,雍容无双,是这整个大倾后宫的女子都思之若狂的妆扮,可这身行头对我却是一件赭衣将我囚在这座华美的宫殿里,绝了我那一生一世的念头,至此我也将是这深宫里的一名怨妇罢了。 端坐于镜台前,任凭周围的人细细替我妆扮,一袭正红色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长发绾成凤冠,栩栩如生的金凤口中衔着一颗南海夜明珠,坠下一排珊瑚珠排串步摇,发髻两边各簪一对累丝金凤簪,一对累丝银凤簪,再斜插一支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珍珠钗,大红的牡丹开在我的鬓侧。 “启禀娘娘,妆容已整好。”我身边的宫女矮身一礼,我懒懒应了一声,铜镜中的人,端庄大气,眼角勾勒一朵牡丹花衬得我有几分凌厉,而描绘正好的艳丽唇角勾起一抹温婉的笑容又将这凌厉掩饰,伴着我耳际的红翡翠滴珠耳环宛若干涸的血迹。 闭着眼,听着角落里的沙漏淅淅沥沥的声音,我恍然想起多年以前也有一名少女也如今日的我这般,一袭精致的宫装,坐在房里静静听着沙漏,那时的她是不是也像我这般,五分认命,两分茫然,两分恐惧,一分不甘。 “咚——”、“咚——”一声接一声,正好八声,门外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高声唱词, “良辰佳时,百花齐放,天高日晶,有凤来仪。” “娘娘,时间到了。”我身边的大宫女将我扶起,我回首望着身后那绣着引吭高歌的九尾金凤的长裾,这般艳丽的红不知由多少女子的血泪染就。 我的手不似一般名门千金那样纤细白皙,然就是这样一只手,涂着红艳的丹蔻,戴着赤金嵌红玛瑙滴珠护甲,套着赤金缠丝双扣镯,搭在整个大倾王朝最尊贵的男人手掌中,一步一步,踏着那九十九级白玉台阶,走向这个王朝的至高处。回身刹那,刺眼的阳光让我眯了眯眼,眼底只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只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声浪, “恭贺皇上皇后大婚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恭贺皇上皇后大婚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遍又一遍,像是某种咒语,我突然有拔足就跑的冲动,侧首,对上那满头华发的老人睿智的目光,她那松弛的嘴角,此刻勾起满意的弧度。回首,我身后站了一排的人,熟识的面容,此刻她们脸上有担忧,有不屑,有羡慕,有嫉妒,有不忿,如花面容,却像个调色盘,而这些人以后就是我生活所面对的全部。 我再次望向天空中的艳阳,我想起我的父亲,想起他递上来的那一柄染血的匕首,恍惚地又想起那日自己陪着多年前的那名少女入宫选秀的那一天也是这般晴空万里。 那是三月初春,少女小楼前的小桃林开得正好。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同时,太后懿旨,令全国上下所有芳龄在十五至十八之间的女子的婚嫁一律停办。 然,选秀充庭后宫,不过是为了稳定前朝,因而这民间选秀,只要家世清白的女子都可以成为秀女,事实上这民间选秀也是变相鼓励民间有学之士,让他们知道天子仁厚,一视同仁。或者说,是给人一个梦,一个“麻雀变凤凰”的梦。 民间选秀,先是从各县选九名统一到郡,再从各郡选九名送往各州,最后由各州选九名送入宫。即使如此,民间秀女真正留下的至多不过九人,九个州,八十一个人,只有九名,而能再安然回去的却不过寥寥几人,甚至没有。 尽管秀女中朝庭官员外戚家占多数,但为避免君上沉迷女色,选秀最多三十六人。 当时的我没有资格有正式的名姓,只有我名义上的小姐赐下的燕燕二字。 而我当时侍奉的小姐,是当今天子正一品太傅,木家骅之女,京城三大才女之首的木归宜,以一首《咏桃》得先皇赞赏,赐字夭华。 可自进了那红墙绿瓦,再多的美好芳华,也不过是零落成泥、碾作土,连余香都失了往日的味道。 尽管那些烟雨,那些芳华,就像落花,从来不会再度回到枝头,但是那些烟雨芳华都是我所拥有过的。 后宫目前总名单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紧闭的城门,迎风飒飒的旗帜,严阵以待的军队,一向热闹繁华的京都一片死寂,某种阴影将这座城池悄悄笼罩起来。 一只蓝紫色的信鸽拍打着翅膀,在一片硝烟中穿梭,上好的高原雨点品种,能在复杂的环境下飞行,断食断水五天仍能存活,是军队最理想的传信使。 信鸽刚飞到官道上,就被一物贯穿,直直坠落下来。 一名蒙面的紫衣女子款款走近,她看起来就像一般郊游的大家千金,梳着朝云近香髻,紫色曳地长袍迤逦。 隔着手帕俯身捡起还在微微抽搐的信鸽,贯穿鸟儿的竟是一支球形珍珠步摇,她拿下信鸽腿上的竹筒,拔出步摇,就顺手把鸟儿往路边的灌木丛一扔。 从纸上有些潦草的字迹就可以看出写的人有多焦急,甚至还有错字,紫衣女喉间发出一声清啸,一匹健硕的麟驹马托着包裹,从林间不紧不慢地踱出。 紫衣女拉住缰绳,将手上的纸条喂给马儿,麟驹马慢条斯理的嚼着纸条,吃完了还打了个响鼻,似乎很是不满主人让它处理垃圾。 安抚性的拍了拍爱马,紫衣女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马儿就慢悠悠的走起来,仿佛之前的都是意外,女子只是出来骑马踏青的。 和这名紫衣女的悠哉悠哉相比,白苏燕就是灰头土脸,火急火燎,长发散乱用了根柴枝挽发,还沾着不知道哪来的稻草,加上她身上一股臭味,直接成了乞丐一流。 白苏燕为了符合样子,特地折了青竹作棍,偷了片大的菜叶当碗,不得不说眼下乞丐是最不容易惹人注目的,毕竟京都城里都有,其他地方也就不奇怪了。 以她的脚程很快就上了官道,如果真这样步行,先不说她从城里逃出来有多久了,这样下去起码要两天才能到达荆州,晚上一天宫城就多一分危险。 托京都兵变之福,到有一些难民第一次从大倾国都中跑出来,混迹在乞丐群中,白苏燕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只要这样过了驿站的关卡她就有机会抢匹快马。 所以当白苏燕看到那悠闲的紫衣女的时候真的是傻眼了,难民们看到是个独身的姑娘,一拥而上想抢了她的细软。 紫衣女没有动,她胯下的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起来,踢蹬甩头,硬是让难民们近不了身。 最后一群人在地上捂着伤口唉声叹气,白苏燕盯着紫衣女绝尘而去的方向若有所思,看这匹麟驹马表现出来的警觉,毫无疑问是战马,还是上过战场的战马。 骑着的人也肯定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之流,战马在训练好后,都是只跟着一个主子的,出生入死,枪林箭雨中来去,养成了绝对的默契。 这一人一马配合得完美无缺,难不成……赵苍伊? 白苏燕有些拿不准是不是她,如果是看她的模样也不像是有什么要紧的军机任务,如果不是,那这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会出现在这? 紫衣女纵马跑出十里后,就悠悠勒住马,回首看看来的方向,见没人追上来,就又放慢了速度走起来。 想着之前被难民围攻时,那个自始至终站在圈外的人,很是冷静淡然,颇有纵观全局的气度。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还有点眼熟,白苏燕吗? 紫衣女下意识就绞着缰绳,让麟驹马感到一会紧一会松的,很是难受,忍不住摆了摆头以示抗议。 回过神来的紫衣女松开缰绳,放它自己走着,“小懒啊,本来你主人我还在烦恼怎么悄无声息的溜过去,现在看样子是不用了,我们慢慢来,不用那么赶了,高兴吗?” 紫衣女一面和名为小懒的麟驹打趣说话,一面思索着今天在哪里落脚。 小懒也配合的越走越慢,偶尔看见路边有些绿油油的草还会停下来啃几口,看来这一人一马都是慢性子,也不去想其他人怎么着急上火。 白苏燕,关羽过五关斩六将,这一路上不过三个关卡,想必对你而言是轻而易举的,我赵苍伊就坐看你怎么一路披荆斩棘了。 原本在这个离京都三十里的地方设驿站是为了方便让信使换马休养,现今被官兵所占用,在此设了关卡盘查往来的人马。 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扒光衣服搜身,所有能藏人的箱笼都要用枪刺过才放心,小的物件全被撕碎,搜查的很彻底,连乞丐也不被放过。 女子蒙羞的低泣,小孩惊慌的哭嚎,男子愤怒的咒骂在这不大的驿站里,看起来是乌烟瘴气的。 看一个同行的乞丐被两名军人按着扒光了检查,白苏燕皱了皱眉,后退了几步,所幸这路边就是树林,她直接闪进林间,看看能不能绕过去。 不想着林间居然还有好几个小队,看样子这次叛乱赵家也是下了大工夫的,这几队人马,一来防着有人从山林绕道,另一方面有人要是硬闯,直接乱箭射死。 怎么办? 她三年多不曾动武,是绝对没有把握在箭雨之下全身而退,可要她光天化日之下袒胸露背的,被人围观还不如给她个痛快。 一时之间也找不出破绽,白苏燕陷入了两难之地,躲在树上观察了这批人马许久,每次换防都是极谨慎的,盘查也一刻都不放松。 要耐心,要冷静,她不停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一架马车朝这个方向来,能在这混乱的局面中弄到马车,显然来人是有些背景的。 很是一般的车架,可极有规程,里面有几个人不清楚,但是前面坐着一个马夫和一个有些年纪的男子。 到了盘查口,里面的人也没有露过面,全是那个中年男子与官兵周旋,显然坐着的是女眷。 这些官兵明显被下过令,连银钱都不收,直接把钱甩地上,就要去撩车帘。 马夫和中年人赶紧上前阻拦,放在平时,是为了保护闺阁女子的清誉,在这混乱时候就是心怀不轨,窝藏逃犯,林中的人马也察觉了,纷纷架起弓箭。 一群官兵一拥而上,两个人被人摁倒在地,有个小队长模样的人上前小心地用剑斩断车帘。 很快,统共三个女眷,两名梳着妇人头,还有一名年轻的少女,被她们小心护在中间。 00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三月的桃花总是过于美好,所以总是过早凋零,美的脆弱,脆弱的凄美。 现在想来,少女如同我一样,一生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即使没有那件事,她也会是平衡前朝的棋子,注定会成为那红墙绿瓦里的一道风景。 可惜,当时的我们,一个压根不懂,一个抱着侥幸,而在男人们的博弈之中,哪容得下一点懵懂侥幸。 那日,早早起来,一心想被撂牌子的木归宜,梳了简单的单螺,斜插一只檀木箜篌簪,另一边簪了两朵制成桃花的绢花,花蕊以黄宝石点缀,并一对玛瑙绿石耳环。 穿了一件苏绣月华锦衣,手上套了个芙蓉玉环,简单又不失大家气度,这般素净了些,却衬得她越发如九天谪仙超凡脱俗。 “燕燕,好了吗?”奶娘陈氏端着一盅参汤急急走进来,一看木归宜的装扮,不禁皱了眉头,“今日可是面见君上,怎可穿的这样寡素?” 木归宜闻言有些不耐烦,“奶娘,选秀第一天是不允许用任何胭脂水粉的。” “奶娘知道,但是你这样是去选秀还是哭丧啊,呸呸呸,小姐,听奶娘一句劝的,去换件喜庆些的。” 经不住陈氏的一再唠叨,木归宜最后还是妥协的对一边收拾东西的贴身丫鬟吩咐,“燕燕,拿套粉色的丝绸罩衣来。” 燕燕乖巧的应声,利索的取来罩衣帮她披上,这般功夫下来,显得木归宜肤白如玉,多出一丝妖娇。 陈氏放下蛊钟,揭开盖劝道,“小姐,多喝点,这选秀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先喝点参汤垫垫胃。” 木归宜只抿了几口就放下勺子,以绢拭拭嘴角,挥手示意不要了,看她这副做派,陈氏忍不住絮叨几句,“小姐,你进了宫后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而且第一天光是前面的验身就有半天,多喝点!” “奶娘,我真的喝不下了。” 木归宜想到今天选秀更加烦躁,如果可以她真想称病不去,偏偏父亲十分古板,把“皇命不可违”奉为信仰,不管愿不愿意,不管是否中选,都是皇命,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做臣子的怎能对君上不忠等等一连串的说辞来数落她。 “小姐,卯时一刻了,该走了。”燕燕提醒道,陈氏劝说无用,走的时候,又塞了一些点心,嘱咐燕燕在路上劝木归宜或多或少都吃点。 选秀在卯时四刻,还有三刻钟,虽然有些赶却也是刚刚好,但是在木归宜心里最好迟到了不放她进去。 路上,燕燕打开食盒,赞道,“小姐,都是你喜欢的,芙蓉糕、云片糕、榛子酥还有小姐你最爱吃的桃花酥……” “行了,你喜欢就自己吃吧!” 木归宜不想理燕燕的劝诱,干脆撇过头撩开里面的锦帘,隔着竹帘子向外张望,这条街多是世家府邸,经过时多看见些年轻少艾的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或正和家人话别,或正登车上辇,一架架马车渐渐形成一股车流向那红墙绿瓦驶去。 到了专门的角门,燕燕扶着木归宜下了车驾,抬首偷瞄间,发觉不少人同时也正窃窃私语打量着这边。 到了这里,随侍的丫鬟便不能再跟进了,随着各家车架回到各府,一方面是为了全各府面子,免得有嘴碎的丫鬟说漏选秀细节,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宫闱秘辛。 “小姐,你这几天可小心些,注意身子,夜里注意千万压实被子,现在虽然过了清明,但是夜里还是有些凉……” 不等燕燕再说什么,就有嬷嬷来催促了,木归宜微微一笑,“放心,我进去了,你快些回去吧,不过三日而已。” 看着木归宜随着人潮进去,燕燕深吸了口起,就爬上了马车按原路返回出宫,却没有回木府,原因嘛木夫人担心女儿,赐了银钱让她住在离宫城较近的客栈,一方面好第一时间能进宫接到女儿早些回府,另一方面离得近没准能探听些消息。 世家大族这般安排的也不在少数,倒也方便了她接下来的行动,到了预订的客栈,嘱咐小二不要打扰。 燕燕进了房间,便关了门插上门栓,从窗户跃下,而后门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她灵活地猫着腰上了车,马夫吆喝一声,不过两刻钟就从另一个角门重新回到宫里。 马车行驶到北苑后门负责采买的偏门,门口站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系着黄色丝带并两朵绒花的宫女,看见燕燕来了,一言不发直接带着人进了北苑进了一靠近冷宫的偏僻院子。 跟着走进其中一间厢房,里面已经有几个捧着衣裳的宫女在了,关了门立刻便围上来帮燕燕换上宫女的装扮,分工明确。 坐到梳妆台前,宫女利索的给她梳了个垂挂髻,红绸带押发,一边插了支青玉笄,一边簪了朵茉莉绢花。 又有宫女端着个水盆,燕燕取过一旁的花露抹去脸上的易容,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面孔,就着水盆彻底洗净脸上的东西。 取过一旁的水粉开始在脸上涂抹起来,真正的易容不是光往脸上贴皮,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一点点勾勒,说到底,大千世界眼耳口鼻,只是比例不同,打破原有的比例,一点一点组成另一张脸。 但也是极花时间,同时这种易容术保持的时间不长,需要像画皮中的女鬼一样时不时涂画。 渐渐的铜镜中的人,成了旁边站着的宫女,白皙的肌肤,秋娘眉,杏眼,菱唇,右眼下一点泪痣,宫里的丫鬟模样都是不错的,至少得让主子看着赏心悦目不是。 这张脸在宫中算是出色的,也不是顶好,反正是会给人留下印象的。 人们总以为作了伪装总要越不起眼越好,可是忘了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越是与他们打成一片,他们反而当你是自己人。 就像母亲,如果不是那一刀,谁又能相信她是大越派来的奸细? “主子,花漾轩传来消息,已有四十三名世家小姐过了初验。” “四十三名,那就是有六名被裁下来了?” “是,一人齿列不整,一人体味过重,两人脚掌过宽,一人是最近身体抱恙,太医诊断短时间内是好不了了,所以赐花撂牌子了。” 燕燕对着穿衣镜一方面将身上露出来的肌肤遮掩,使她的肤色看起来浑然一体,另一方面在心里思量,这次适量的官家秀女统共不过四十九人,选秀前都要先往花漾轩受阅登记,以及最重要的“验明正身”。 不过世家大族都知轻重,绝不敢鱼目混珠,可偏偏选秀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身量、体味、毛发等等都要检查。 为了全世家大族脸面,所有秀女都是统一三天后出宫,可这撂牌子里却大有文章。 00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木归宜进了角门,跟着人潮不过走了几步路就到了一名为花漾轩的独立宫室,门口坐了名太监负责登记记名,给秀女们每人人手一个绿头牌。 “诸位新人按年龄站好,十八的站这,十七的在这,十六的往这,十五的去那边。”一名嬷嬷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挥着帕子指挥,几十人分成四组,十八十五的是最少的,十六十七的居多。 木归宜到底是个刚刚十六的少女,平日里被拘着,虽比同龄人稳重些,但是好奇心总是难免的。 她左边便是十五的那组,统共十来个人,其中一对双胞胎却是极抢眼的,梳着相同的发式,穿着相同的衣裳,就连举手投足都是一模一样,颇是有趣。 右边则都是比她年长,她一眼望去却看到一张侧颜,木归宜除了被誉为京城三大才女之首外,还有个称号便是京城第一美人,她也自知自己的容貌出色,少有匹敌,可看到这人她却觉得自惭形愧。 那人就像古人所说的,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她的绿头牌上写着,吴落英三个字,吴家?木归宜回过神,不禁红了脸,明明都身为女子,居然看呆了去,吴家?莫不是那个吴家。 半壁江山断残垣,祸水红颜出吴家,前大越著名诗人曾在大越宗庙上题诗斥责当时的皇贵妃吴氏,指责她狐媚君王,残害忠良,是妲己褒姒之流。 最后被大越最后一位君主,越明皇下令凌迟处死,明明出示指令的都是那些手握王权的一方王侯,而最后沦为阶下囚了,都哭泣着说自己是被美色所惑,才昏了头,把所有骂名都推给他们曾经的爱妃。 初检开始,同时有数名嬷嬷在队伍中穿插,仔细打量每一名秀女,秀女们被要求微张着檀口,以便检查齿列是否整齐。 若是嬷嬷觉得你不好,就会直接抽走你手中的绿头牌,算是撂牌子,木归宜注意到十八那一列,一名排在后面的秀女被嬷嬷抽走了绿头牌,她哭丧着脸,紧握着不放,眼里充满恳求的望着嬷嬷。 然那名嬷嬷只是加重手头的力气抽走了她的绿头牌,很快便有宫女上前领着被“撂牌子”的秀女往花漾轩东厢过去。 “新人们五人一组,会有嬷嬷来带,不要乱。”之前的嬷嬷再次发令,五人一组,四组同时进行,分别被带入四个厢房。 约莫一炷香时间,那四个厢房的门里的人都出来,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飞霞。 木归宜五人进入厢房后,便有守门的宫人将门关上,这房间十分空旷,只有中间放着五个小几,小几右侧都配了一个坐垫,四名宫女站成一个四方形,当她们跟着嬷嬷在房间正中站定,四名宫女将垂帘放下,又放下竹帘子形成一个密闭的空间。 “新人请随意,”带她们进来的嬷嬷回过身,看她们选好座位后,说道,“请诸位新人宽衣,除去鞋袜。” 五人都是一愣,面面相俱,木归宜还当自己听错了,嬷嬷再度重复一遍,“请诸位新人宽衣,除去鞋袜。” 在场的都是官家女儿,为了应付选秀,有条件的都请过宫里的嬷嬷讲解选秀细节,木府也是,可是木归宜敢对天发誓,那嬷嬷只说有初检,有太医问诊,但绝对没说过要宽衣除袜。 “要是贵人们不愿,奴婢们可以代劳。”嬷嬷说这话时很是严肃,知道躲不过,五人忍着羞意,开始各自宽衣,木归宜感觉自己脸跟烧的一样,身上只穿了一件粉色肚兜和一条裘裤,不甚自在的环抱着身体。 “请各位新人正坐,”嬷嬷再度要求,平时习惯的坐姿,此刻颇是别扭,木归宜看见嬷嬷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短尺,“请新人箕踞。” 这是非常失礼的坐姿,五人迟疑了下,都起身将双腿并拢伸直,嬷嬷拿着的短尺竟是用来量脚掌长度,看她一个一个认真比过来。 “请新人起身,走到老奴这,行万福礼,便喊‘君上万寿’,从左往右,一个个来。”大家都是羞涩,都有些扭捏,步子也是尽量迈得小,声如蚊蝇,这般后,嬷嬷说出今天的最后一个要求,“请新人高举手臂。” 为了快点结束这种状况,五人一一照做,嬷嬷板着脸走上前凑到她们腋下深吸一口气,这般后,终于结束,木归宜只管低头穿衣,直到旁边传来一声讶异,看过去竟是旁边的人被收了绿头牌。 “新人体味过重了。”任何一名女孩子都不希望听到这样的话,木归宜也有些惊讶,她站的这样近也没闻到什么,那姑娘满脸通红,急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嬷嬷不为所动,拍了拍手,四角的宫女将帘子收起,厢房门也被打开。 那名被说体味过重的姑娘与另一名不知怎么的也被撂牌子,抹着泪一起被宫女引着往东厢走去,剩下的人重新列队,被引着往西厢走。 说是西厢也是在小院里,扯了张大的锦缎,锦缎上开了五个小口,对应放着五张绣墩,秀女坐好后,先把绿头牌从小口递过去,再将手穿过小口,放在脉枕上,自有太医诊断,若无事,太医自会归还绿头牌,略有事与前面相同。 排木归宜前面的似乎身体抱恙,不时咳嗽,当她落座受诊时,那边的太医出声询问,“敢问新人已经病了几日了?” “两天。” 那边沉默了一会,略带抱歉的说,“这位新人你不能参加之后的应选了。” “为何?我坚持的住……咳咳咳咳……”说得急了,她咳嗽起来,木归宜赶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 太医解释道,“新人虽只是一般的风寒,但还是会传染的,而且一时半会也是好不了的,唉。” 这位姑娘也没再说什么,喘过气来先是向木归宜道谢,才说道,“那不知我这三日里可有地方熬药?” “新人放心,既然在宫里自然一应俱全会好好照应新人。” 另一边,收到手下回报,燕燕已经彻底打理好自己,看着铜镜中的人,最后理了理发髻,衣裳。 六人,在初检已经算是很多了,前面的几下检查,看的是秀女的容颜姿态,最后的太医看的是秀女身上是否有隐疾,身体是否有亏损,是否好生养。 毕竟宫里的孩子难将养,且当今君上共六名嫔妃,却只有两人有过孕信,只诞下一名帝姬。要不是君上还年轻,只怕太后不会等到今年才下旨大肆选秀。 00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可以了,该去礼明殿了,想必王爷们差不多该过去了。”除了那名被借了脸的宫女,其她人一块拥着燕燕出去了,夹在她们其中,燕燕很轻易地混进去,有幸见到倾沧皇登基后的第一场选秀。 选秀共三天,三天里考核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今天上午是初检,检查秀女形容,下午才是正式的初选。 首先由几位王爷在这里挑选,然后才是君上,这样做一是大倾讲究礼仪,为展示皇家兄友弟恭,作天下表率;二是寓意开枝散叶,多子多福;三是为了避免兄弟为了个女人而手足相残。 前两天均设在礼明殿,午后秀女按年龄分组,带进一个与礼明殿相通的小院,燕燕站的位置正好是一个扇形雕刻牡丹花形的窗口,能瞄到殿里的大致情景。 座上坐着四人:一位佑安王,先皇二子;一位逍遥王,先皇四子;一位极乐王,先皇十子;最令人有趣的是,年仅五岁的悠然王居然也在列。 燕燕当时是忍不住轻笑出来,也庆幸她站得远,没人会听见,可也是她以为。 “正一品大员,陈太师次女,陈氏言棋,年十八。” 随着唱词,一梳朝天髻着绢纱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子垂首上前,顿首为礼,“臣女陈氏言棋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悠然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 逍遥王饮了口茶,笑道,“我记得陈太师家是有个琴棋书画对吧?” 陈言棋闻话,回道,“回王爷,是有其事。” 回着话头却垂的更低,极乐王此时插话,“据我所知,琴年长一岁,前日已经出嫁了,那这今日书与画来了吗?” 这次回话的是唱礼太监,“启禀诸位王爷,陈三小姐和陈四小姐年方十五排在后面。” “这样。”极乐王挥挥手示意继续,另外两位年长的也挥手示意,那陈言棋似松了口气,屈膝一福,快步走出礼明殿。 “正一品大员,林太保之女,林氏雪英,年十八。” 一梳牡丹髻的女子穿着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走上前一福,“臣女林氏雪英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悠然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而殿上的几位看都没看直接挥手,年幼的悠然王甚至冲她做了个鬼脸。 “正一品大员,慕容太保之三女,慕容氏雪芙,年十八。”又是一梳牡丹髻着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上前,同样几位王爷也没理,就让她走。 其实这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了,那些名字中有“雪”字的都是当今天子的表姐妹,先皇之女诞下的女儿,算是隐形后备宫妃,这些人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会成为君上的妃子。 十八岁可以算是老姑娘了,所以这一组的人便不多,让我印象深刻的就两人,一个是最后出场的吴落英,只因她生的极美,就连见惯美人的三位王爷都是一愣,可随后也没多说一句话就将人放走了,至于另一人—— “从正一品大员,九门提督赵大人长女,赵氏苍伊,年十八。” 京城三大才女之一,赵苍伊,燕燕睁大眼看过去,一紫衣女子,梳一双刀髻,因为昂着首,她可以模糊看出是个美人,赵苍伊出身军旅世家,身上透着一股大家闺秀所没有的锐利,落落大方的上前一礼,“臣女赵氏苍伊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悠然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苍伊,京城三大才女之一的那个?”这三人此刻才眼睛一亮,逍遥王摩挲着下巴打量她,而赵苍伊就那样站着凭人打量,燕燕以为逍遥王会留她,毕竟他满是兴味的打量许久,不想最后却是挥了挥手。 赵苍伊叉手行万福礼,便回身走出了礼明殿,她走出殿门立刻有一名宫女上前引路,而此刻我才稍稍看清她的侧脸,过于苍白的面容,细眉凤眼,饱满的胭唇,不同于一般闺阁千金的婉约柔美,她的美很是凌厉,甚至是带着侵略性的。 随后一批又一批,终于唱到十六岁的那一组,此刻已经是未时,殿上悠然王早已经打着呵欠下去了,另外三位也已经是疲惫了。 唱礼太监的声音也早就沙哑了,“正一品大员,太傅木大人长女,木氏归宜,年十六。” 到小姐了燕燕本是有些不耐,听见唱名便抬首望过去,只见木归宜莲步轻移行至殿上,盈盈下拜,“臣女木氏归宜见过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位王爷原是倦怠至极,现下到都精神起来,面前的美人声若黄莺出谷,微垂着头,既不失礼,却也是不情愿的。 “妙!妙!妙!”逍遥王拍着手赞叹,站在殿外的燕燕不禁有些小得意,小姐有多美,至少到现在真正比她美的她还没看到过。 “如此,本王就向木大才女请教一二了,腊月雪,有暗香凌寒独傲。” 木归宜蹙眉微微思量,轻启檀口,“三月风,闻芳菲浴暖始娇。” “腊月有暗香,凌寒雪独傲。” “三月闻芳菲,浴暖风始娇。” “独傲腊月雪,有暗香凌寒。” “始娇三月风,闻芳菲浴暖。” 不仅殿中的人,殿外的人都感到惊艳,燕燕的目光却被对面同样站在窗外的女子吸引,她有一张宛若江南烟雨般朦胧美丽的面容,更巧的是她也梳了一单螺,斜插一支累丝珠钗,簪了一朵水仙绢花,身上一袭刺花妆花裙,外套一浅黄丝绸罩衣,她的胭唇随着王爷出的每一句上联而开阖,京城三大才女之一,云氏。 “好句好句,既有声又有味,这般如桃花般妖娇的女子,我看还是留给君上吧!”逍遥王与另两位对视后笑言。 随后她站在门边冷眼看着一批又一批人进去,一批又一批出来,这些出来的有的如之前的陈二小姐一般松了口气,有的则要镇定些却也掩不住喜意。 这殿上的基本都已经娶妻,若被哪位看中就是做妾的,还不如撂牌子自行嫁娶。 没娶亲的佑安王体弱缠绵病榻,极乐王长年征战在外,前者嫁过去说不好听的是守寡的命,后者说不好听的也是脑袋架在刀上,万一功高盖主引来猜忌,战场上刀光剑影万一…… 悠然王不过小孩心性凑热闹,若真被个孩子指了去……还不如去做妾守寡。 004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从四品大员翰林院侍讲学士,云学士之四女,云氏,年十五。” 过了这许久,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燕燕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之前看到的女子,随着唱词款款走上殿,身量纤细,随着殿上的微风,衣袂浮动,让人恍惚觉得会被吹走。 “臣女云氏叩见佑安王,逍遥王,极乐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就像人一样,绵软细柔的,随着那叩拜的动作,显出那极细的腰肢。 “你……抬起头来,”一整天都没出过声的佑安王,有气无力的,显然是强撑着身子,云氏闻言顺从的抬起头,但睫毛下垂却是看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去禀告君上,就说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有随侍的宫女太监赶紧围上去顺气,奉水,另外两位王爷也都担忧的起身,看佑安王一直咳嗽,极乐王一挥手喝道,“还不赶紧去宣太医,杵在这干吗?” 逍遥王则招手唤来唱礼太监,“皇兄这样之后的我们也没心思看了,就这样吧,让人散了,还有去禀告君上,请他将云氏指给皇兄。” 唱礼太监奉命退下,剩下的秀女那边会有专门的嬷嬷去安排,云氏依然垂着眼站在原地,看不出欣喜失望。 燕燕则转身往礼明殿侧门走去,那里候着之前的那名小宫女,由那名小宫女带着两人往南苑霜泊宫的流萤殿走去。 进了流萤殿,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那小宫女回身冲燕燕一礼告罪,便退到她身后,而其他宫女太监就像没看见一样各做各的。 相信不久王贤妃与温玉夫人便会收到妍妃病情有所好转,派身边人探看今年秀女情况,很快便会有所动作,遣人过来试探一番。 第二日的复选考较妇德妇功,秀女依然按年龄分批到礼明殿大殿,按试题在规定的时辰内完成绣品,统一奉给太后相看。 由太后挑拣出几十人,今年人算是较多的,在册的官家秀女有四十来人,这样看来至多也就三十人会留下。 流萤殿内燕燕静静等着结果,而雨歇宫中,幽篁殿、柳色殿也在等,未时,有太监到这三殿传旨,太后挑了二十人出来,午后考较妇德,由王贤妃主持,温玉夫人与妍妃在旁协理。 本来若当今天子有皇后或者皇贵妃的话则由皇后或皇贵妃负责,贵妃协理,但君上后宫位份最高也就是王贤妃。 考妇德其实三妃根本插不了手,而是由太后身旁的嬷嬷问些有关妇德的问题,然后在一个太监端着的盘子里抽签,签上或是歌舞或是奏乐或是书画,单看运气。 因了燕燕此刻所在的位置,到可以看场表演,场中的都是轻易不示人的大家闺秀,想来不会让人失望。 “妍妃妹妹身子可好些了?”王贤妃面带关切,温玉夫人冷冷瞥过来一眼,从她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多谢娘娘记挂,身子好多了。” “可还撑得住?” “撑不住记得说出来,抬出去可不好看,”温玉夫人扶了扶云鬓,嗤笑一声,“平日里都躺在那,今天倒出来晃悠。” “请夫人宽心。” “启禀娘娘,秀女们都已经在殿外候着了,可要宣?”太后派来的孙嬷嬷哪怕是君上都要给几分面子,当下,王贤妃就笑着应允,“今日就劳累嬷嬷了。” 孙嬷嬷木着张脸回了声不敢,转身示意底下太监,太监得了示意便拿了名册到殿门口唱名。 因复选是统一的装束,清一色倭堕髻,戴蓝蝴蝶珍珠步摇,梅花妆,着蓝色薄罗长袍,水雾裙,挽着浅蓝披帛,腰悬白玉禁步,走动间叮铃作响。 此刻殿门外清一色的蓝,一眼看去像是片汪洋,然而在这片汪洋中,燕燕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木归宜,而是另一个人,单论容貌,木归宜是那个“倾人城”,而此人或许只要一笑便可“倾人国”。 “顾雪芊上前听题,”一名女子缓步上前,腰间的禁步随之发出有节律的韵调,矮身行万福礼,孙嬷嬷表情严肃,开始发问,“何为女四书?” “东汉班昭所著的《女诫》,明成祖的徐皇后所著的《内训》,明刘氏《女范捷录》,唐宋若莘所著的《女论语》。”顾雪芊唇角勾起,颇是自信。 孙嬷嬷再问,“居家相待,敬重如宾,讲得是什么。” 顾雪芊黛眉舒开,下巴抬了抬,很是傲气,“此句出自《女论语》,第七节,事夫,讲得是夫妻在家彼此之间要像宾客一般敬重对方。” 孙嬷嬷颔首,就有一前一后两个小太监分别捧着一个托盘上前,前面那个放了四排背扣着的竹签子,顾雪芊随手抽了一个,前面的便退下,后面捧着个空的上前,顾雪芊扫了眼竹签子的内容就随手放到托盘上。 托着放了顾雪芊抽出来的竹签子的托盘的小太监,弯着腰将托盘高举过头,快步走到殿上三妃所在座位一尺远的地方停下,让宫女接过呈到三妃面前。 三人都看过后,王贤妃一颔首,宫女端着托盘退到一边,殿上的唱礼太监看过后,便唱道,“顾雪芊作胡璇舞。”顾雪芊再度矮身行礼便由一旁的宫女引路,下去换装准备。 “赵苍伊上前听题。”这次她的容颜完整清晰的出现在燕燕的眼中,一张鹅蛋脸,长眉入鬓,眉间贴了翠绿的梅花形花钿,耷拉着眼皮,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但眼尾向上勾起,琼鼻胭唇,行动间颇有些慵懒自得,孙嬷嬷照例问了几句便过了。 从头到尾赵苍伊就没抬过眼皮,抽签时也是那副样子,仿佛对一切都混不关心,同样呈给三妃看过后,唱礼太监唱道,“赵苍伊作《善哉行》。” 她抽的签到不麻烦,两名小太监并一名宫女便快速摆好桌案,展纸磨墨,当然也不会太为难秀女,一旁放了本摊开的书册,供秀女临摹。 正如之前所提,赵苍伊一直是那副垂着眼的模样,要不是她每写两行要停一下,压根看不出来她在临摹抄写,也没多久便好了。 拿开镇纸,两名宫女一人一边托着那张宣纸来到三妃座前齐齐跪下呈上,赵苍伊的字说不上好也不能说差,中规中矩的楷体,但每每收笔处都有重重一顿,行文不畅,毫无特色。 温玉夫人一抬眉首先发难,“赵秀女是对皇家不满吗?本宫看你倒是极不情愿啊!叫你写个字也是应付了事?” 终于赵苍伊的眼皮抬了抬,她不疾不徐地下拜,行了个叩首大礼,才缓缓解释,“臣女家不过一介武夫之流,今天所有无不是君上所赐,岂敢不满,只是臣女家人多是勇武之人,于礼仪上反倒怠慢。臣女进宫后,与诸位绣阁千金更是不能相比,故而只敢力求无过,不敢多做什么,甚至笑都不敢笑,娘娘向来仁慈,望见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试问赵家何许人也,开国功臣之一,为大倾立下汗马功劳无数,温玉夫人的娘家虽也算是军武世家,但和赵家相比根本不足挂齿。 赵苍伊自贬家人是武夫,那温家不成了地痞流氓?人家一顶“仁慈”的高帽给你扣上,温玉夫人再为难就真坐实了“地痞流氓”,不仁慈了。 “中规中矩,谨小慎微,臣妾看着倒是挺好的。” “妍妃妹妹说得对,宫里还是要多些像赵家妹妹这般懂事的好。”王贤妃笑着圆场,也算是一锤定音,赵苍伊复选通过,命人带下去准备殿选,而她本人仅是从容叩谢。 005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吴落英上前听题。”,当这人缓步走出来时,就像带来一场落英缤纷,美得让人眼花缭乱,一瞬间,燕燕看见温玉夫人的脸立刻就黑了,王贤妃一向温婉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就连孙嬷嬷也是一愣,可随后就公事公办的开始发问,“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何意?” 吴落英菱唇启阖,绵言细语,仿佛一支优美的曲调,“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守节又是出自何本书?何意?” “守节出自唐朝宋氏姐妹的《女论语》的最后一章,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后生宜学,勿曰难行。第一贞节。神鬼皆钦。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黄昏来往,秉烛掌灯,暗中出入,非女之经。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保持家业,整顿坟茔。殷勤训子,存殁光荣。”吴落英颇是不安,回答时不停偷偷抬眼观察孙嬷嬷的表情,在腰间的双手也十指交叉握成拳头。 问完几个问题后,一边的唱礼太监并两个小太监仍是呆呆地看着吴落英,毫无作为,直到孙嬷嬷用力的咳了两声才反应过来。 这次选秀挑出来的太监都是稳重的,可在让这吴落英抽签时,倒也难得磨蹭了些,脚步迈得也比之前的小,真不愧是赭衣夫人娘家出来的人。 吴落英抽到的签也是诗书,一首《明妃曲》,抄完后也有宫人来报,顾雪芊准备好了。 看着宫女呈上来的作品,倒是别致的簪花小楷,颇是秀丽,抬眼看去,吴落英眉头微蹙,眼睛也不安的偷瞄这边,双手在腰间交握,手背上青筋浮起,颇是紧张。 王贤妃微颔首,算吴落英过了复选,温玉夫人到底咽不下之前的那口气,“不过你还要多加注意仪态,莫要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吴落英喏喏地称是,被当做撒气桶也没什么怨言,在王贤妃一个眼神下,温玉夫人也不再为难,就放她跟着宫女下去了。 吴落英无论容貌行止,在这批秀女中都算得上是佼佼者,经历了赭衣夫人所带来的辉煌,吴家又再度出了一个绝代佳人。 想来他们是想再出个赭衣夫人,好让他们凭着裙带关系再度往上爬,重享往日的奢靡,这开国六功臣之一的大家也是堕落了。 顾雪芊的胡旋舞跳的是极好,神采飞扬,也让人见识了一番何为“回风乱舞当空霰”,一舞毕收获不少赞叹的眼神。 她难掩得意,傲慢地扫视周围,直视殿上的王贤妃,颇有些挑衅的意味,王贤妃倒笑容不变,“谦郡主到底是君上的表妹,不过来走个过场罢了,留下吧!” 绝口不提她舞跳得如何,直白地指出她是“走后门”才过的,顾雪芊当即被气得脸色通红,也不行礼叩谢,冷哼一声就走了。 不过王贤妃敢说也是因为这些“雪”字辈的郡主们留下的也就三人,且除了这顾雪芊,其她两人娘家颇有衰败之势,说到底外戚一直是历代皇朝的心头大患,尚公主可能是荣誉,是笼络,也可能是警告,是灭顶之灾。 选秀继续,也有几人,或是禁步发出的节奏乱了,或是答不出孙嬷嬷的题目,被赐了香囊,哭丧着脸被领下去了。 十七的那一组是人最多的,但总的没几个有看头的,也有抽到作歌舞的,但是看过之前顾雪芊的胡旋舞,这些人也没多少出色的。 那张雪莲的一手《清平调》弹得很好,颇具韵味,她这个人看着木讷不想操琴时,却充满灵性。 同样沈曼儿的一曲《高阳台》,一口吴侬软语,衬得人也有些娇媚,唱完了被人看着,她倒先红了脸,娇羞的垂下头,似乎腼腆。 “唱得不错,但宫里可不是个可以肆意唱曲的地方,你得注意了。”温玉夫人照例要刺上几句,衬得王贤妃温婉可亲,她帮腔一番,赢来沈曼儿感激的一拜。 “木归宜上前听题。”禁步丁玲,美人妖娇,虽然见过之前的吴落英,但是当她走上前来时,仿佛有无数粉色桃花瓣簌簌落下,她携风走来,带起一场妖娆的落花雨。 木归宜与其她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惶然,她和赵苍伊的漫不经心不同,她是淡然的,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在意。 而她抽到的签是作一支《霓裳羽衣舞》,这支舞早已经失传,现下流传下来的乃是李煜和大周后所复原的舞曲,但因金陵被破,李煜下令焚烧,现今传下的也是不完整的。 只是当木归宜被带下去时,却突然往燕燕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眼看得燕燕心里一紧,但想到自己地理偏僻,又有垂帘遮挡,从殿外看来也是背光,应该是认不出来才是。 十五岁一组倒是陈太师家的一对双胞胎颇有趣,让人看着新奇,更兼听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王贤妃做主让两人一同以同一个题目作画,两张桌案中间隔了个屏风,看两人作画时的神态动作倒是整齐划一,连蘸颜料时,微侧首的角度都一样。 最后画完,当呈上来时,两幅画作居然一模一样,真正让人叹为观止,这次连温玉夫人都忘了“训诫”,轻易放了两姐妹过去。 同时,木归宜的霓裳羽衣舞也准备好了,这霓裳羽衣舞不仅是失传,而且单凭它暗含亡国之意便极少有舞者敢跳,久而久之这传承地十分艰难。 006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木家家教严格,霓裳羽衣舞这种暗含亡国的舞曲,府上请来的舞乐女先生根本不敢教习。 然而,当木归宜第一次读道: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偏,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节选自《霓裳羽衣歌》,白居易) 仿佛是一种执念,第一次违逆自己的母亲,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大小声,她想复原《霓裳羽衣舞》,木归宜认为一个国家的兴亡不该由一支舞曲背负,更不该冤罪跳舞的人。 若一支舞曲就可以倾倒一座城池那要男儿保家卫国作甚?不若让舞者站在那十丈城墙上跳一支《霓裳》,省时省力,何必要血流成河? 木归宜再上场时也没换装,只去了披帛,上来行礼后,双手斜举手腕交错,十指张开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右腿微微踮起,身体折成一个曼妙的弧度。 当《霓裳羽衣曲》奏响时,木归宜的身体随着乐曲舞动,没有朱门浮华,没有祸水妖娆,极其清雅甚至是虔诚的,明明才下午,却把人带进一个白云缭绕,明月当空的意境之中。 她每一次扬袖,白皙的指尖似乎拨动了圆月,每一下旋转都引得仙雾缭绕,衣袂翻转,裙角生花,木归宜宛若月宫仙子,误落凡尘。 她振臂间好像要乘风归去,回到属于她的天上人间,“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 蓦地乐曲突然停了,木归宜也已一个旋转侧腰结束了这支舞,众人方才如梦初醒,《霓裳羽衣曲》总共十八段,乐师本就是按乐谱来,到这里乐谱没了,乐声自然断了。 “你……”王贤妃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温玉夫人依旧不依不饶,“你这支是《霓裳羽衣舞》?怎么和本宫看过的差这么多,若是不会,也是不打紧的,但你不该敷衍!” 木归宜垂首恭礼,面对温玉夫人的怒气脸上居然绽出笑花,端的是风华绝代,“《霓裳羽衣舞》本是唐玄宗为道教所作之曲,用于在太清宫祭献老子时演奏,而现今的表演都是根据文字记载和诗歌描述写意再作,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微微吸了一口气,“归宜不才,但这正是归宜所认为的《霓裳羽衣舞》,归宜练了五年多,今日斗胆献上,请诸位娘娘鉴赏。”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句话堵得温玉夫人哑口无言,她再说什么不就是她自己心生龌龊,所以看这支清雅的舞不顺眼。 “是呐,舞蹈本身只是几个动作,不过看跳舞的是什么人罢了。”王贤妃轻描淡写的将这一页揭过,冲一旁记名的太监一颔首,算是留用。 到这里也就停了,但木归宜突然出言,“不知妍妃娘娘觉得如何?”这是极失礼的行为,然而她抬眼直直往妍妃这边看来,一双妙目熠熠生辉,兼她双颊绯红,倒像个极力追求夸奖的小女孩。 燕燕却是知道木归宜对于自己创作的作品的那份执着,她亲眼看着她为了这一支舞,如何夜以继日翻阅古籍,如何一遍又一遍更改删减,前前后后五年时间才得了这么一段,没错就是只有这么一段让木归宜觉得可以拿出来示人。 “非常好。” 简短的三个字,木归宜却似乎像得到糖的孩子,笑得十分灿烂,下跪隆重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谢妍妃娘娘。” 复选结束,留了二十六人,仅是之前四个在孙嬷嬷那里不过关的被“撂牌子”,因为当今君上后宫没几个人,子嗣凋零,所以太后暗示这次要多选些人,所以王贤妃也不敢太过,反正只要没大错,就都留了下来。 那些被“撂牌子”的都是孙嬷嬷,就是太后不满,不关她的事,之后殿选跟后宫嫔妃没什么关系了,三人就各自分开回各自的宫室了。 燕燕回到流萤殿,稍作歇息就赶紧换衣裳,期间宫人一边手脚利索的帮她更衣,一边报备这两天客栈发生的事,独一件,木夫人命采买的来客栈找过她,因木府规矩,蒙了面纱相见,总的也不是大事,毕竟替换她的是易容术方面的高手。 燕燕不得不庆幸木府的家教严,府里只要是女子都轻易上不得街,所以替换她的人也轻松,只要每日三餐下去吃就好。 且客栈那么多人,也分不灵清谁是谁家的,木府家教严,丫鬟深居简出蒙在房里也不奇怪。 趁着厨房采买,燕燕坐上之前的马车回到客栈后门,从那里可以看见二楼有扇窗户边摆了一盏带罩灯,脚尖轻点,身轻如燕,翩如惊鸿穿过窗户。 房间里的“燕燕”看着她抱拳一礼,蒙上面纱,从窗户这下去,上了马车回到宫里。 接下来她只要静静地等着,等着明天选秀结束,入宫去接木归宜。 等得也不是很久,第三日统共就那么二十六个人,一个一个看过去,看一个早上也看完了,更何况殿选是六人一排,一排一排过去,也就五排。 所以过了早朝时间,燕燕就叫木府的马夫驾车进宫,有专人指引,赐花的往花漾轩,赐香囊的往洗心轩,而中选的则会被引到晓看院。 燕燕微微撩起门帘,看着马车被引的方向,闹钟回忆宫中的格局,前面应是晓看院无疑。 到了院门口,下了车,拿出专门的文牒递给守门的太监,太监翻看了一下,笑道,“原来是木小主的车架,且在这候着,杂家这就去禀报。” “有劳公公了。” “岂敢。”说完便往安置中选秀女的花重阁去了,稍许,木归宜便跟着之前的太监出来了,依旧是进宫时的装束,只是发髻上多了一支喜鹊登梅簪,这是中选的秀女独有的。 中选后,会由宫里自皇亲国戚中选出一名全福太太替中选的秀女戴上这种簪子,也可理解是小定,只不过一次“嫁”进来的比较多。 “小姐,”燕燕上前扶住木归宜,可她精神恍惚毫无反应,一直走到马车边,才醒转过来一样,紧紧抓住扶着她的丫鬟的手,用力的指甲都刺入她的皮肉。 “燕燕,他根本没看过我一眼,燕燕,真的,”惊慌失措的,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他只听见我的名字就说留用,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为什么呀?这为什么呀?!” 这般的哭喊是一位未成熟的少女天真的心声,为什么?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侯,是整个大倾王朝的主人,我们身在其中都是他的所有物,只要他要就得给,没有选择的余地。 回到府邸,人未出,先听见喜炮的劈啪声,以及各式各样的道喜声,最后听见一尖细的嗓音高喊,“新人过府,主人迎客。” 周围瞬间安静,燕燕还不及细想这太监什么时候跟来的,却见木归宜一双妙目倏地瞪大,连那胭脂都遮不住瞬间的苍白,“过府?客!” 或许太过安静了,连外面齐刷刷下跪时衣袍撩动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清晰,木太傅那有些沙哑的声音,“老臣,木家骅携阖府老小恭迎小主,愿小主金安。” “愿小主金安。”齐整整的声音有低沉的、清亮的、温婉的、脆声的,燕燕只感到怀里一沉,却是木归宜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不禁尖叫出来,“小姐!小姐!来人,小姐晕倒了!小姐!” 007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一通慌乱,半柱香后,才见一位公公领着一位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来。 那位公公在门口见家里所有人都聚在木归宜的闺房,不先提看病,却见他对木太傅屈身一礼,“木太傅,这位是太医院之首,秦太医,太医给小主看病,大人还是回避一下好。” 木太傅脸色几度变幻,最后叹了口气,对那秦太医一拱手,“拜托了。” 秦太医亦躬身道,“岂敢岂敢,职责所在,必定尽心尽力。” 那公公先命燕燕将床前的罗帐放下,再将屏风搬来至榻前,那秦太医才进屋来。 在床边小几上放下随身药箱,跪在踏脚上,拿出脉诊和一方丝帕,令丫鬟将小主的玉手放上脉枕,秦太医又将丝帕盖上木归宜的皓腕,才将两指搭上腕部,垂着脑袋开始专心诊脉。 一盏茶后,秦太医示意燕燕可以了,起身整理好东西,等在门外的木夫人急急上前问道,“秦太医,吾儿这是怎么了,可有大不好?” 秦太医不急不忙的将东西收好,才慢条斯理的开口,“木夫人不必心急,小主只是忧思繁重,近日未曾休息好,加之情绪激动,才引起昏厥,下官开一帖温补的药方,让小主每日早晚晨起、睡前喝上一服即可。” 木夫人松了口气,拍了怕胸口,“多谢秦太医,还请太医快开药,我也好早早派丫鬟去抓药。” “咳咳,”那公公清了清嗓子,躬身温言道,“木夫人,现下小主不比以前,所用的汤药俱是从太医院拨出来,且那药方也需在太医院内登记过后,才会有专人熬好送来。但眼下情况特殊,杂家会亲自送来,随后交给教导嬷嬷,就不劳烦府上的人了。” 木夫人尴尬的笑笑,涨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只好对着贴身伺候的燕燕匆匆叮嘱一句,好好照顾小姐,便以送秦太医为由一块走了。 那公公瞟了燕燕一眼,淡淡道:“好好照顾小主,要是误了入宫的时间,杂家可是唯你试问。” 她矮身一礼,应了一声,又趁机上前塞了一个荷包,他又上下打量了燕燕一下,说了一句,规矩不错便走了。 还没入宫便是这样多的麻烦,燕燕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却对上一双幽幽的眼,吓了一跳,“小姐?” 木归宜只着单衣坐在那,一手撩开罗帐,不知盯了她多久,才低低问了一句,“走了?” 燕燕回过神,赶紧上前拿过一边挂着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再将罗帐挂好,“小姐醒了也不知会一声,燕燕……”燕燕还以为是什么幽魂,话到嘴边却被她硬生生改成,“燕燕给小姐去端膳。” “燕燕,”木归宜的声音一直是婉转动听的,宛若沉鱼出听,今日却有股死气沉沉的味道,“你说,我这一当上这什么小主,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父母见我下跪行礼,口称臣,连生个病,请的都是太医,吃个药,还要从那几十里外的太医院用火炉煨着送过来。现在都已经这样,入宫以后还要如何?” 她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把将要溢出喉咙的安慰话语生生咽回去,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哑着嗓子说:“小姐,燕燕不懂这些,但是燕燕懂得王命不可违。” 王命? 木归宜脸上浮起一丝凄然的惨笑,她望着那个渐渐融进夜色里的背影,感觉自己就像在黑暗里摸瞎赶路人,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会通往哪里。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木归宜一直记得当年的那个少年骑着绝尘白马,绶带轻裘,拉弓时的姿势优美流畅,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她也记得那个好脾气的小姐姐,总是迁就着她,无论她提了多少无礼的要求,哪怕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小姐姐也是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我尽力试试吧!” 五年前,那场毫无预料的战争,少年少女银铠白袍,骑着高头大马随军出征,他们出身军武世家,保家卫国是他们家的使命。 可是,远方传来捷报,少年和少女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对,也不是没有回来,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回来了,木归宜见过少年,现在该说是青年了,青衣卓然,君子端方,他对她淡漠的抱拳一礼,仿佛是陌生人一般,连句寒暄都没有,就转身离去。 燕燕服侍木归宜睡下就去外间休息,在小榻上拥被而坐,她此刻需要好好的想一想了,她有些茫然,明知今日的局面全是她一手促成,她仍是懵了。 想当年她随父帅出征大越,本来这只是场稍稍艰苦的战争,结果没想到居然变成了一场艰难的持久战。 敌人就像游魂一样一直在他们身边一样,无论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对手都能预先知道,他们传入朝堂的求援信如石沉大海。 奸细! 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可是他们排查了每一个士兵、夫长、校尉、将军甚至是军医、军师等文官都搜查了,唯独没想过一人,或者是不敢去想,直到最后那一场厮杀,母亲的匕首狠狠地刺入父帅的胸膛。 直到少帅将母亲斩于马下,她依然没有反应过来,为何? 至今都不明白,你们明明一起联手打过那么多场胜战,为白家赢得那么多的荣誉,为何? 是父帅对你不好吗? 难道他们兄妹,她的亲骨肉,一点都不值得她留恋吗? 那柄匕首上甚至还抹了‘天仙子’,父帅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年轻的少帅守在外面,或者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父帅,怎么面对他的妹妹。 军医取来解药,父帅却打翻了汤药,紧紧抓着她的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深入胸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带出来的血溅了她一身,滚烫的很快就凉透了。 那柄沾着鲜血的匕首递到她面前,父帅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可他依然执着的举到她面前,“燕儿,燕儿!” 由不得她和少帅伤心悲痛,整顿人马,全军缟素,他们兄妹戴孝上阵,借着玉函关峡谷险道,硬生生将大越精奇铁骑拖住。 七天七夜,素色也被血所染透,昏天暗地,只知道不停挥剑厮杀,哪怕死也要拉上一个当垫背的,一个当被子的,一个当床帐的,就是抱着这样疯狂的念头。 等她回神时,手中的剑早已经断了刃,脚下堆起尸山,血流成河,身边只剩下她和少帅以及少数的人。 少帅手中的军旗吸饱了血,湿哒哒的粘在旗杆上,往下淌着血,如果不是最后援军赶到,或许他们就那么随着父帅母亲去了。 之后,白家所有的军功都拿来抵消这次大过,而他们身上流着大越王室之血,注定不能再入仕途,甚至不能再度站在光下。 暗人,她开始接触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物,毒药、易容,最痛苦的还是缩骨功。 为了像个真正的十一二岁的少女,她的骨骼被一次次打散,泡在特殊的药物中,使她的骨骼变得充满韧性,代价便是她以后都只是十七岁的模样,而且每到阴雨天,那些碎裂之处就像针扎般痛痒。 人到中年后,她的骨骼就会逐渐松软,若是调养不好,一个不小心,她的身体就会像是松散的木架子,一碰就倒。 她付出这样的代价,只为了一件事,大越的奸细不止她母亲一个。 008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隔日,那位教导嬷嬷便来了,教导嬷嬷来时由木夫人亲自陪到院门口。 看木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还是走了,燕燕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后,想起母亲,心中不禁一痛,母亲你对我和兄长可有半点不舍? 这位教导嬷嬷梳着巾帼,斜插一支攒珠青玉笄,白净的面,眼角有些皱纹,嘴角微抿显得她很是严肃,交领襦裙外套一件薄罗长袍。 她先是仔细打量了燕燕一番,才开口问道,“姑娘是小主院里的丫鬟?” 燕燕赶忙笑着揖礼,“奴婢燕燕,见过嬷嬷,小主已等在小厅里了,又特特命我来此候着。” 教导嬷嬷严肃的脸色有些缓和,“听闻小主病着。” 这话可不是发问,燕燕继续道,“嬷嬷别担心,秦太医的药可有奇效,已好的七八分,现下在小厅里等着嬷嬷。” 教导嬷嬷只摇了摇头,面上也没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你也别蒙我了,也罢,小主身体不适,这几日我便先讲些规矩,也不劳动小主了。” 这嬷嬷看来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但燕燕还是小心的赔笑,“嬷嬷辛苦,请先随奴婢去见见小主吧!” 将嬷嬷引至会客的小厅,木归宜端坐于首座上,梳了垂鬟分肖髻,插了一支白玉嵌珠翠玉簪,戴了一对兰花蕾型耳坠,一袭烟霞色的对襟羽纱衣衫,着一条散花百褶裙,略施脂粉的娇容倒也看不出昨日的憔悴。 “老奴见过小主,小主金安。” 木归宜抬手虚扶了一下,“嬷嬷有礼了,嬷嬷请坐,燕燕上茶。” 教导嬷嬷再度福了福,“老奴谢过小主,老奴贱姓赵。” 燕燕听见吩咐,赶忙扶赵嬷嬷坐下,又将茶水递上,赵嬷嬷接过茶,抿了一口,就放下,身子歪了歪,只坐了半个垫子,端详了木归宜一会道,“老奴斗胆请教小主,不知小主的贴身丫环就这么一个吗?” 木归宜怔了怔,颔首道,“是的,不知嬷嬷为何这般问?” 赵嬷嬷微微倾身,“按规矩,小主入宫可以带两名陪嫁,若是就一个也是可以的,毕竟宫里到时候会按品阶给小主挑选丫环,但总是身边的人比较知心。” 木归宜闻言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燕燕,摇了摇螓首,“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一个人足以,何必再连累他人,嬷嬷,我有些倦了,还请退下吧!” 赵嬷嬷愣了愣,起身一福,“老奴告退。” 看赵嬷嬷有些恼了,燕燕对木归宜的倔脾气十分无奈,赶紧追上几步,“嬷嬷,奴婢送您。” 一路送赵嬷嬷回预先安排好的房间,她却突然淡淡的对燕燕道,“姑娘兄长有话让老奴带到,”她一听就上前扶住赵嬷嬷,引她坐下,听她压低声说,“小树已经长芽了。” 夜里,木夫人将她身边的昭昭拨了过来,作为女儿的另一个陪嫁丫环,她来时木归宜正在用餐,看到她很是疑惑,“娘怎么让你过来了,你回去吧,我这儿人够了!” 昭昭听到这话,只是跪下,砰砰磕了两下头,“小姐,奴婢知道您心肠好,但是夫人担心小姐进宫后没有人照应,受了欺负,小姐是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请小姐体恤夫人的一番慈母心肠!” 木归宜眼底有些挣扎,燕燕看见了,亦是跪下,她不能永远照顾她,“小姐,奴婢知道小姐是千万个不愿入宫的,先不说皇命不可违,小姐也请想想老爷夫人,他们就您一个女儿,您要是有个万一,他们又将如何自处?” 她的目光扫过底下跪着的两名丫鬟,扶了扶额际,“起来吧,我明白,只是……不想懂呐!” 听着这句轻叹,一股酸涩冲上心头,泪珠便自燕燕脸庞划过,落进她的裙摆上晕开成了一个印子,“傻丫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她渐渐难以自持,终是伏倒在地痛哭起来,那是燕燕三年间第一次放纵自己真正的情绪,眼前的少女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时就最爱赖在她这,如果不理她,她就边哭边喊姐姐。 可现在,她这个姐姐以这幅模样回来,就在她身旁,却是满腹算计,一手把她看着长大的女孩推往绝路。 隔日,因赵嬷嬷说怕木归宜身体不适,就先教导一些宫里的基本知识,教习的地点就在之前会客的小厅,一同的还有被木夫人拨过来的昭昭。 木归宜依旧娴静的坐在首座上,燕燕与昭昭站在一边,赵嬷嬷站在木归宜面前三步远,先规规矩矩的一礼,才慢悠悠的开口,“这次入宫的秀女,官家有十二名,民间有六名,民间秀女已于三日前在城外别宫安顿,等小主们半个月入宫后,民间秀女再等半个月才能入宫。” “不过,这些不是主要,接下来老奴说的才是主要,请小主细听。”说到这,赵嬷嬷顿了顿,特特扫了一旁的两个丫鬟一眼,这是要她们也要认真听了。 “眼下宫里,南苑共有四名妃子,其中王贤妃品级最高,从正一品,之后便是温玉夫人,温氏,正二品,因了当今君上未立后,故现在后宫事宜都由两位娘娘酌情处理,实在有事不能定夺都会禀告太后,让太后她老人家拿主意。” “而第三位是妍妃,白氏,从正二品,但是身子向来不好。”这位妍妃就被匆匆带过了。 “最后一位便是青贵嫔,秦氏,正五品,青贵嫔虽出身低微,但却是宫里最年长的,在王府时便在君上身边,是最早伺候君上的,君上念她的好就将她封为贵嫔留在身边。” 木归宜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幽幽插了一句,“既然念了她的好,那么久了,为何直到君上登基才想起她来?放着她无名无分的过了那么久?” 赵嬷嬷被她弄得一愣,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小主仁慈,便自顾自接下去,“然后便是北苑,共两名妃子,位份最高是从一品室林,无名氏,接着便是三品娘子,无名氏,容老奴多嘴,劝小主离北苑的人远些。” 两位北苑的妃子被她草草带过,并未细说,在大倾女子一出生若生在好人家有个姓已是极好,民间女子的名字是出嫁那日由家中长辈或是出嫁后由丈夫决定,只有像木归宜这样的官家女子才会一出生就有名有姓。 而那些没有姓氏的女子,多半是父不详,或是被剥夺了姓氏的奴籍。 “在宫中首先最讲究位份,虽然大倾自开朝一直呼吁一视同仁,但贵贱还是有的,故而在宫中,一个“正”字却是极为重要的!小主身在官家自然是属“正”的,可那些民间秀女或是宫女则要从最底层的从六品苑人开始。” 赵嬷嬷说到这停了停,“宫中四苑,东苑是君上饮食起居处理政务之所,西苑乃太后太妃的居处,南苑是官家秀女住所,分十四个品阶,其中自是皇后最为尊贵,为正一品,当然皇贵妃也属正一品,但仍不及皇后,一般情况下,皇后与皇贵妃是不会同时存在的,接下来则是四妃,贵淑贤德为从正一品,再来是四夫人为正二品,然后是三妃从正二品,这里要与小主细说一下,所谓三妃与四妃可是不能同日而语,打个比方……” “就像粮食与衣裳吧,粮食也不过比衣裳紧要那么一点点罢了。”木归宜淡淡的道。 她不知怎了,突然就说了那样失礼的话,房里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赵嬷嬷似乎还没见过如她这样的,一时不知怎么接口,脸色却是沉下去了。 “啊,本朝向来看重农业,君上一直提倡节俭,粮食较之表面的衣裳的确是重要些呢,今年四海升平,连往年闹腾的黄河都安安分分呢!”心思急转下,燕燕脱口便想为木归宜开脱,赵嬷嬷又瞪了她一眼,恢复到那严肃的面容。 “是呢,君上勤勉,”这话听得她有些心慌,赵嬷嬷的目光十分严厉,出口的话也不似刚才那样慢条斯理,“小主若有什么不当的心思,老奴劝小主还是歇下吧,要知道君上是何人?一般俗物如何敢比?更别说和君上穿同样的衣裳,吃同样的粮食!” 木归宜的脸蓦地苍白下来,赵嬷嬷见目的达到,也没再说其它,只是自顾自继续讲位份的事。 而此刻,一旁的燕燕也是一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之前尽管她再三强调“王命不可违”,但是心里仍是有些拎不清轻重。 现下被赵嬷嬷警告如同醍醐灌顶,君上是万人之上,是天之骄子,生来便是与众不同,谁敢与君上相比。 木归宜命中注定是君上的女人,哪怕有朝一日被废,日后死了她也是葬入妃陵,一辈子到头,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 009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三妃之下为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都属正三品,然而九嫔中以昭仪为尊。五仪,从正三品,分别是婉仪芬仪芳仪德仪顺仪,同理也是以婉仪为尊。之后是正四品婕妤,然后便是四小仪,小仪小媛良媛良娣,从正四品,小仪为尊,正五品贵嫔,从正五品嫔,正六品贵人,从正六品美人,正七品美人,从正七品宫人。”赵嬷嬷虽面上不显,但依然心情不好,公事公办的把位份干巴巴地念了一遍。 看气氛仍是凝滞,昭昭赶紧打岔笑问,“敢问嬷嬷,那北苑又是如何呢?虽然小主身份尊贵不用懂,但我们这些做婢女总还是要了解一下的,好嬷嬷,就当是行善吧,提点下我与燕燕,不知可否?”看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揪着裙子,想来也是十分紧张的,赵嬷嬷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两名丫鬟,也没有拒绝。 “北苑里专门空出一块地拨给那些民间秀女住,位份最高为一品容华,之后从一品室林,二品御女,从二品采女,三品娘子,从三品答应,四品常在,从四品选侍,五品更衣,从五品侍人,六品奉人,从六品苑人。” “谢嬷嬷指点。”昭昭感激的一福。 “嬷嬷有劳了。”燕燕屈膝一礼,又偷觑赵嬷嬷的脸色,仍是恼怒的,而木归宜垂下的美图中,隐隐有水光打转。 这日的课程便在这尴尬的气氛中结束,这是她第二次真正感受到所谓的天家无情,那时的燕燕,现在看来也是天真的,人都是这样,自以为天真不再,但是没有经历风雨洗礼,岁月积淀,那股子浮躁又哪是那么容易去了的呢? 连续半个月的讲习,木归宜也没有再挑事,而赵嬷嬷真正要教导*的其实是燕燕和昭昭,木归宜到底是世家大小姐,一应礼仪没多大变动,稍稍注意些细节就好。燕燕和昭昭每日*练如何对着贵人行礼,如何回话,如何奉茶,如何伺候用膳等等,最痛苦的是其实这些燕燕算是比较熟悉的,偏偏要装作一窍不通的陪昭昭耗着。 逝者如斯夫,时间不会等,更不会回流,所以转眼离入宫的日子很快不过三天了。 这天燕燕端着晚膳走进这座小院,迎面的落英拂上她的面,抬首望去,今夜的月像个害羞的闺中小姐只露出半面,虚弱的微光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闭上眼,她能感觉到柔弱的花瓣轻轻落在她的发上,面上,肩上,又随她身体的轮廓滑落,原来已经到了花落的时候了。 自从木归宜成了小主后,这座被她取名为桃花面的小院就仿佛成了木府的禁地,除了燕燕与昭昭这两个已经被记名的陪嫁丫环,其他人连木太傅木夫人都不被准许进入这座小院。 当燕燕端着晚膳走进木归宜的闺房时,她正站在窗边,怔怔地望着夜色里的落英,那张宛若天人的面上木然的,就像一座精致的美人玉雕,再美,也不过是死物。“小姐?”走近了,她才讶然发现,木归宜的妙目里没有映出窗外凄美的夜景,而是一汪看不到底的漆黑死水,那样僵直的姿势,那般空洞的眼神让这以往只是幽静的小院,看起来像是死的,变得诡异。 “燕燕,今天是初几了?” “小姐,已经十二了。" “十二?”她幽幽叹道,“那么就三天了。”木归宜回转过身,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藕色薄罗长袍,“燕燕,把窗关了吧!” “是。”燕燕放下手中的红木托盘,走到木归宜刚刚站着的地方,从这里看去,那微弱的月色下,小楼前的桃花林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残花在枝头苟延残喘,落花太伤,让人不忍再看。 终于,十四到了,一月中月亮即将最圆的日子,一位宣纸太监领着两位小太监来到了木府,木府阖府上下聚集在前厅听旨。 宣纸太监手捧乌黑的圣旨,一位小太监将手上捧着的软垫躬身放到木归宜的面前然后退回去,她扶着身旁丫鬟的手跪到软垫上,见一切就绪,宣纸太监扯着尖利的嗓音,“木氏归宜及木府上下听旨——” “微臣木家骅携阖府上下听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木氏听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一品大员,木太傅之女,木氏归宜,容颜姣好,姿容出众,宛若天人,世所少有,深得孤心,擢封为正二品夫人,封号夭华,赐住落珠殿,钦此,”念完圣旨,宣纸太监将圣旨卷好,脸上露出谦卑之色,“娘娘,快快接旨吧!” “木氏归宜谢主隆恩。”她,不,夭华夫人伸出双手高举过顶接住那卷乌黑色的绸缎,宣纸太监顺势将她扶起,脸上的笑容越发献媚,“娘娘真是一笑倾人国,莫怪有着天大的福分,之后杂家还请娘娘多照拂了。”夭华夫人低垂着头,淡淡道,“公公客气,是归宜该请公公照拂。” 那宣纸太监不知怎的,居然也不急着走,一直拉着夭华夫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燕燕偷眼看去,木太傅那张脸却是前所未有的黑了下来,看着夭华夫人的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这圣旨古怪,宣旨的人也古怪,她从没听说过哪个新人一入宫便封了正二品的夫人之位,哪怕是那些所谓的表姐妹,也不过是正五品贵嫔,且通篇下来全是夸夭华夫人如何貌美,不合常理,而且这宣纸太监忒会睁眼说瞎话,夭华夫人从始至终眉毛都没舒展过,就这么乱夸一通。 若被有心人打探到,那夭华夫人还未入宫便已是四面树敌,不知这是君上的怜香惜玉还是辣手摧花。 最后,宣纸太监走了,连带着赵嬷嬷一块走了,而赵嬷嬷走时那了然的一眼撇得燕燕心头一阵乱。而木太傅走时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开了,倒是木夫人趁机抓着夭华夫人说了好一会话,细细叮嘱入宫后如何如何等等注意事项。 三月十五,这天桃花面里的人早早地起来,而宫中女官在昨日就把夫人的一应宫装首饰送到。 夭华夫人在司宾司派来女官的服侍下穿戴好,上着月华锦衫,下着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外套缂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腰上系着的绶带上一三彩五尾的鸾凤绣的栩栩如生。 一头乌发被梳成简单却又不失贵气的倾髻,用珍珠发带押发,发髻上的水晶扇形簪上的流苏垂至肩,一边插了两枝镏金点翠钗,另一边则是那支喜鹊登梅簪,一朵粉色月季花在鬓边盛开,耳边配了一对翡翠耳坠,颈上戴了一串南洋珍珠项链,腰上垂下珍珠璎珞,手腕上套了一对金镶玉嵌珠宝手镯。 卯时,司宾司的女官已经退至门外,院门传来太监特有的尖利嗓音,“旭日东升,良辰吉时,请新人下楼。” 夭华夫人倚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却没动,而是转头对她道,“燕燕,把窗打开吧!”彼时,燕燕也已经换上了宫女的装束,头发梳成垂挂髻,简单的橙色发带,一边簪了朵绢花,一边戴了支青玉笄。 推开窗,窗外只剩下空空的树枝,通往院门的红毯将满道的落花给遮掩,夭华夫人低低吟咏着,“三月东风透骨寒,残花零落铺满道。无奈人间春尚早,深院风光怎自傲?”叹罢,夭华夫人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走了,该走了。” 木归宜就仿佛一夜成长了,眉间已无往日的梦幻烂漫,多了些沉静婉约,走动间,头上的水晶流苏摇曳,迎着东边升起的旭日折射七彩的光晕。 010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踏出家门,木太傅领着全府跪在门口恭送,而夭华夫人没有回首,只是高昂着脸,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来。 坐在接引的马车里,夭华夫人的脸色一直淡淡的,双颊上的胭脂像涂在面具上一般,“燕燕,”她突然开口,“你说我这辈子还出得来吗?” “娘娘,”燕燕顿了顿,“这话以后别说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趁早打碎的好,否则在这宫里,以后她的性命恐是堪忧。 夭华夫人眼里是一片清明,可面上显出几分哀戚,她不禁软了心肠,昭昭此时却开口道,“娘娘,切记你可不是孤身一人,木府上下的前途也好,性命也好,可全都寄托于您一人身上!” 夭华夫人闭上一双美图,不愿再开口,燕燕此刻才第一次认真打量昭昭,她乍看只觉得是清秀,可细看却又有一股冷艳,虽与木归宜同岁,但这心思却是少见的深沉。 一路摇摇晃晃终于看见那道朱红的大门,马车不急不慢驶进那道门,燕燕的心里无端的一紧,恐慌、不安此刻统统浮上心头。 听得那声沉重的关门声,她脑海中却回荡起夭华夫人的问话,“这辈子,我还出得来吗”,宫中有明文条例宫女到二十五岁就放出宫,但就是在木府那小小的一方天地,多少稍有姿色的丫鬟们被木夫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嫁人发卖。 以夭华夫人现在的“荣宠”,若到时候不加以收敛,只怕很难活到二十五岁。随后,她又强迫自己停止想这些,现在才刚刚开始,且那位对那些被利用过的“棋子”都是不错的,只要“棋子”们安分。 马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便停了,有太监在车外恭请新人下车,大倾王朝推崇孝道,当今皇家更是以身作则,故而所有入宫的新人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面见当今珝月,有专门的太监来引路。燕燕扶着夭华夫人下了马车,看见早一步的昭昭往一位太监手里塞了一块碎银,笑着要他路上照顾点云云。 所有新人都聚过来,一位一直站在一旁有些年纪的大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上前一礼,“诸位新人,太后娘娘在西苑待凤宫中备下宴席,三位娘娘也已经在宫中等诸位新人请安,诸位新人请随杂家来。” 穿过一道门,就看见一排鸾轿按照位份高低候在那,扶着夭华夫人上了鸾轿,燕燕与昭昭一人一边的走在轿旁,眼下已经入春了,可天气依旧尚有些干寒,因而嫔妃们坐的鸾轿四面放下了厚厚的锦帘,再放下一道竹帘。鸾轿由四名小太监抬在肩上,稳步走着。拐过一个弯,走进一处小型花园,四通八达的小道铺着鹅卵石。 在这座宛若迷宫的宫城里七拐八绕的,终于看见了西苑,而在苑门那已经有三架鸾轿停在那。 为了显示对长辈的尊敬,每个到这里的人,无论身份高低,一律下轿,步行进待凤宫。燕燕扶着夭华夫人,跟在领头太监身后跨过西苑的大门,入眼的是一排紫藤花架,浓密的枝叶到了夏日也是个凉爽的好地方。一路往前,就见一碧池里飘着水葫芦,几条锦鲤在碧绿的叶下沉浮,碧池上横跨一弯曲的白玉桥,过了桥待凤宫就在眼前。 走至正殿,高悬的匾额上书“眠月殿”,听得夭华夫人一声低叹,“做了皇后又有什么意思呢!”女子的青春易逝,在这后宫中,女人只能在正值芳华绝代时就拼命捞取名利,一路爬上皇后的宝座,才算是暂时安定了。 那时候作为一国之母,青春不再了,红颜照镜,却不见当年的倾城容颜,可还要继续算计,防着别人算计自己的座位。做了一国之母又如何? 到殿门口,却有了新的问题,按宫规,只有在妃位以上的妃嫔才可以带宫女女晋见,除了皇后、皇贵妃可带两人,其她人都只准带一人。正当燕燕纠结时,却感到夭华夫人死死抓住她的手,而昭昭已经先一步退开,这便是示意她跟进去了。 入殿,妃嫔按位份高低排列立在珝月面前,宫女则退到待会嫔妃就坐的座位旁,一切就绪,听的一声“跪”,满殿的人齐齐跪下,拱手下至于地,引头碰地即起,口呼千岁。 “平身,”有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嗓音,淡淡的隐隐透着一股威严以及锐利,燕燕忍不住偷眼去看眼前的老人,一头灰白的发髻上戴着九尾凤冠,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庞,望之如四十许人,可细看她眼角的皱纹,松弛的嘴角还是很明显。一袭暗红的云锦宫装,那迤逦的后摆上一只金色凤凰驾着九彩祥云,头朝下,九尾朝上,似要寻一梧桐枝停驻。 不经意对上那双微阖的眼眸,里面的烁利精光让她一惊,竟忘了反应,良久才反应过来,急忙垂下眼帘,冷汗浸透身上的衣裳。宫规规定宫女无资格直面贵人,只能垂首望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算来这是我第三次见到这位珝月太后了呢! “行了,见过你们的几位姐姐吧,流苏。”漫不经心的语气,让人觉得这位珝月太后十分高深莫测,一位站在她身后的嬷嬷上前规矩的一礼,“奴婢贱姓于,见过诸位娘娘,诸位娘娘万福,”约莫四十的年纪,脸上和婉的笑容让人看着很舒服,“请容奴婢斗胆为诸位娘娘引荐,”只见她侧身向左一福,“这位是王贤妃,” 诸人对这目前宫里位份最高的女子行礼,“都是自家姐妹,都起来吧!”婉转柔和的鹂音,一只纤纤玉手凌空虚浮,燕燕的目光却落在她腰间垂下的绶带上,五彩六尾的鸾凤正引吭高歌,“这位就是夭华夫人吧?妹妹果真是国色天香,我可喜欢得紧,有空多来我宫里坐坐。” 夭华夫人的声音如平静的湖面,波平如镜,无悲无喜,“蒙姐姐错爱,只要妹妹有空,一定登门拜见。”不等王贤妃继续说话,于嬷嬷已经继续接下去,见她反身向右一礼,“这位是温玉夫人。”满宫的新人转身再次行礼,却只听一声嗤笑。 “母后,儿臣前日就听说京城三大才女俱在此次秀女之列,不知是哪三位?”娇俏的音色,却是睁眼说瞎话,选择性遗忘了之前的复选,太后不答,反是王贤妃“噗嗤”一声笑道,“妹妹也真是,才女之首就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咦,这位啊?”听声音似乎很无辜,眼下算是明了了,这王贤妃和温玉夫人是联合要给新来的一个下马威,一个两个都没有要人起身的意思,在场新人维持弯腰屈膝的动作,腰背发僵,那两人一唱一和还在继续。 011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胡闹!”不轻不重,却宛若平地惊雷,其中的威仪令在场的人都下意识地一缩,“呀!”队伍后方传来一声惊叫,原是在末尾的倪才人跌倒在同排的吴才人身上,不等上面发话,立刻有一旁侍立的宫女上前将两人扶起来。没理会这点小状况,珝月太后太后侧过脸问道,“妍妃呢?又病了?” “回母后的话,昨儿个妍妃妹妹就使人来说,她回去后就病倒了,一时半会起不来了。”王贤妃起身揖礼,笑容可掬,相对的温玉夫人的表情就显得可怖了,“哼,平日里就‘病倒’,一有事就冒出来蹦跶,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病!”这话是暗指妍妃装病躲懒,不尊敬太后,可是温玉夫人你忘了吗,当初下旨的是太后啊。 珝月太后太后以手扶额,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在叹气,这就是王温两家最出色的晚辈?挥挥手,示意于嬷嬷继续,于嬷嬷低声应是,才对左侧再次行礼,“这位是青贵嫔。”又是转身一礼,转来转去,转的人头晕,燕燕瞧见那青贵嫔急忙起身还礼,这才想起夭华夫人比她的品阶高出不止一阶半级,而夭华夫人侧过身算受了半礼。 这番下来,在珝月太后太后示意下,所有人终于各自入座,夭华夫人坐在王贤妃与谦贵嫔之间,对面是青贵嫔。 新人们落座后,燕燕倒可以把所有人的状况瞧个仔细,王贤妃头戴精致的牡丹花冠,穿着简约的古烟纹碧霞罗衣,配以散花如意云烟裙,清丽雅致的妆扮称得她婉约柔美,唇角总是扬起,引得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可眼底的深沉泄露她并非如表面那般亲和。 而她对面的温玉夫人,梳着高高的飞天髻,用粉色珍珠发带束发,戴了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瑶,另一边对称地插了一对宝蓝点翠珠钗,又簪了一些蓝色的绒花。 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眉间点着扇形花钿,凌厉的眉眼,又在鼻唇线条的柔和下,生成一种别样的娇媚,耳上金镶红宝石耳坠,与粉颈上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圈相配,一套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臂上挽着碧绿轻纱披帛,左手套了一个金镶玉嵌珠宝手镯,腰间同样垂下一条绣三彩五尾鸾凤的绶带,柔和的打扮却硬生生给她显出盛气凌人的感觉。 至于青贵嫔,梳了简单的圆心髻,只戴了两只珐琅银钗,并两朵水仙绢花,尽管五官清丽,但是眉宇间笼着一股轻愁,上着浅黄广袖上衣,下着碧绿水雾裙,束腰显出她纤细的一道柳腰,腰侧垂着一个金镶紫英坠子,像片半枯黄的叶子,作为一个宫妃她素净的过头,可这幅装扮衬得她颇有些楚楚可怜的韵味。 而入宫前,赵嬷嬷也说过这位青贵嫔,君上的第一个女人,是个通房,君上娶了现在的王贤妃和温玉夫人后,念及旧情,才收她为妾。因而,这青贵嫔实是所有人中最年长的,已经二十有三,比君上还年长了两岁。 这顿饭没有谁是吃得下了,都是看别人夹了一筷子,自己再夹一筷,磨时间罢了,这样子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才在珝月太后太后示意下散了。 走时以夭华夫人、青贵嫔为首,至于王贤妃和温玉夫人有宫务处理留了下来,剩下的就自觉排成两列走出眠月殿。走前,王贤妃又拉着夭华夫人说了会体己话才放人,于嬷嬷奉命一路送到苑门,待所有人都各自上了鸾轿,于嬷嬷垂首恭礼直到最后一辆鸾轿出了苑门三尺远才回去。 再次走回到那座小花园,却见一小轿拦在路前,一着粉色蝶戏水仙裙衫,梳着元宝髻缠着珍珠发带的女子斜倚在一旁假山石上,两个小太监正捣弄着那断裂的轿杠。见到鸾轿队伍,那粉衣女子并两名小太监赶忙下跪行礼,“小妾见过夭华夫人。” 其实看着那小轿燕燕已经明了这是一名北苑的嫔妃,这也是这宫中的隐形规矩,正经的世家大族的秀女都是坐鸾轿,由四名小太监抬在肩上,且轿子由上好的梨花木为料,轿子一公尺长,一公尺宽,一公尺半高,三面皆开扇形窗口。 而小轿则差了许多,仅两尺长,两尺宽,一公尺高,只坐的下一人,由两名小太监一前一后抱在腰侧,小轿仅左右两个四方窗口,一竹帘作轿门,夏日闷热,冬日冰寒。 夭华夫人掀起绣着三彩五尾鸾凤的轿帘,道:“起来吧!”燕燕上前去扶她,近看才发现她狼狈下的美丽,月眉弯弯,秋水剪瞳,琼鼻红唇,是个少见的美人胚子。起来时感到她有一半重量压在燕燕身上,待站稳后,反倒她先收回自己的手,燕燕这才注意她站姿不对,人有些歪斜,夭华夫人又淡淡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其她的呢?” 那宫妃垂首一礼,却明显晃了晃,“来时轿杠断了,小妾因此不慎扭伤了脚,落后了,一时不察,拦了夫人的路,请夫人宽恕。” 这里无论去南苑还是北苑都是必经之路,可是北苑的嫔妃是没有资格与正经秀女平起平坐的,故而也是免去参拜太后这一环,且新选的民间秀女要一月后才从侧门送入宫,然后再正式拜见太后、君上、帝妃,想起她的自称,眼前之人就是贞娘子无疑。 就在此时,却听一隐含不满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怎么回事,为何不走了?”回头一看,后面一串鸾轿都堵在那,问话的是一宫女,燕燕瞥了眼她青色的短褂,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鸾轿,却见跟在后方的第二架鸾轿,轿帘被人微微掀开,那皱眉望向这边的不是青贵嫔又是谁。 “问你话呢!”那宫女居然上前推了她一把,燕燕趔趄几步,火气也不住上涌,但那宫女显是骄横惯得,颇有得寸进尺之势,一清脆的嗓音插入,“织云,别同旁人一般见识,先问问状况。” “是。”织云干脆的应声,不屑的瞟了燕燕一眼,而她按捺住自己,告诉自己不能给夭华夫人再添麻烦。冷眼看她旁若无人的走过,连对夭华夫人的鸾轿也视而不见,忍不住握紧拳头,抿了抿唇。 “这位青衣的妹妹,你难道不知道这鸾轿中坐着的是什么人吗?!”她特意加重了“青衣”二字,织云果然一脸不忿地转身瞪我。宫里的宫女按所服侍的主子品阶,身上的短褂大致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而燕燕身上穿着一件橙色短褂。 “织云见过夭华夫人。”忿忿不平的,草草一矮身就自行起身,她挑眉冷笑正要发作,却见眼前闪过一人,随后“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织云的尖叫声,是昭昭。 “下作东西,居然敢着宫服,你当这么多贵人是眼瞎的吗?你这样一个逾矩犯上连宫规都不懂的模样,哪位贵人会有你这样的近侍宫女?”织云捂着脸,泪湿眼睫,难以置信的看着昭昭。 012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是呀,不知是哪来的下作东西!”这原该是很动听的声音,此刻因为隐忍而扭曲。循声望去,正是跟在夭华夫人后面的鸾轿,那挑起轿帘,小脸气得通红的,正是谦贵嫔顾雪芊,燕燕与昭昭俱是一礼。 “奴婢见过谦贵嫔。”顾氏雪芊,其父从一品九门提督,即齐国公嫡长子,顾世恩,其母乃先皇三女,如今的绣婉公主,因此她得封谦郡主。 只是看她身边侍女的模样,便知她多么担得起这一“谦”字。正所谓先入门为长,即使青贵嫔身份低微,她也不该越礼,至少明面上,贵嫔之中当以青贵嫔为尊。 一声冷哼,谦贵嫔瞪了她们一眼,并未理会,直接向织云发难,“下作东西居然敢挡娘娘的路,霜儿还不把这丫鬟拉下去!"被叫到的宫女明显一愣,然后走至夭华夫人的轿旁一礼告了声恕罪,就要去拉织云。 “挡了阿宜的路真是该死啊!”悠然自得,宛如淙淙涓流般流过,却让燕燕打了个冷战,而同时所有的太监迅速稳当的放下鸾轿,跪倒在地,她虽是背对,但这宫中唯一能自由走动的男子的身份却是猜都不用猜。 迅速回身想去扶夭华夫人,反而不慎踩到自己的脚背,倒抽口气,听到一声不合时宜的“噗嗤”声,她下意识瞪过去,却只看见一男子一袭黑袍,以金线绣九龙翱翔于天,头上一顶九龙冠,沐浴在这满园春色中,文质彬彬,温润如玉的气质与这严肃的黑色却是有些不相称。 “奴婢(才)/臣(嫔/宫/小)妾叩见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这呼声中,燕燕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赶忙下跪,那不相适应的“噗嗤”声再次响起,可她已经不敢再抬头去查看是何人。她的目光所及也只是夭华夫人那云纹缎裳的衣角,此刻却有一袭黑色侵入。 “阿宜,地上凉,别累着,”温柔的轻声细语,像是对待宝物一样,她明知会有所安排,却不想会来的这么快,正不安慌乱间撞上昭昭瞟过来的眼,同样充满了不安,那低沉的声音继续道,“阿宜怕是还不识去落珠殿的路吧,孤陪你去,可好?” 嘴上的话听着温文尔雅,却瞄到夭华夫人脚下踉跄了一下,随后迤逦的绣三色五尾鸾凤的后裾与那黑色相应,缓缓而去。 燕燕有些焦急,按理新人入宫,有三天的打理适应的时间,三天后,才会正式按品阶拜见君上,给君上一个印象,然后新人要沐浴斋戒九日,之后便是听诏侍奉。 “燕燕,”昭昭的声音有些颤抖,“走了。”虽然她强作镇定,但是额上的冷汗显出她内心的恐慌。 燕燕茫然起身,脚下有些虚软,只知道低头走在空空的鸾轿旁,抬眼偷觑前面那一对璧人,手上忍不住绞着衣带,万一……万一这事传出去,世人会怎样非议她?尤其是那些谏官,藐视规矩,红颜祸水这还是说的轻了,要是…… “表哥,”这娇腻的声音伴随一阵香风自她身边刮过,前面的人被迫停了下来,所有人也只好停了下来,却是谦贵嫔上前拉住沧皇,“芊儿受了委屈,怎么表哥也不替我伸张伸张?” “哦,这样啊,”沧皇似是感叹,“若不是芊儿提醒,孤都忘了。” “表哥……”谦贵嫔的声音里尽是得意,却不想接下来沧皇悠然开口,“顾氏妄自尊上,不守宫规,冲撞夭华夫人,即可起降为正六品贵人,褫夺封号,禁足思过三月,抄写《女则》、《女诫》各三百遍。” “什么!”谦贵嫔,不,顾贵人的音调顿时拔高,一脸的难以置信,别说是她,在场的所有的人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洛氏自开国以来,那些与皇帝有血缘关系的郡主哪个不是从正五品贵嫔开始做起,无形中就替她们开了后门。 今天,真的是百年来的头一遭,还罚的是这样重,夭华夫人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赶忙跪下,鬓边的流苏叮铃作响。 “君上,臣妾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君上!”其她人见在场位份最高的都跪下了,也跟着跪下。 一片碧绿绸裙从燕燕身旁划过,“君上,”文文弱弱的声音是青贵嫔,“此时罚新人怕是不吉,且三日后……”她语音未尽,仅为了提醒沧皇,他的声音也有了几分迟疑。 “那依怡人之见,该当如何?”青贵嫔变得有些慌乱,“这……这……嫔妾……” “九日后再罚,”又一道声音插进来,燕燕用眼尾偷觑,那人梳了一凌虚髻,簪着一镶蓝宝石的银梳并红梅金丝镂空珠花,额前一水晶遮眉勒,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清丽的五官在一众千娇百媚中却是显得平淡无奇,甚至是十分逊色,内着青绿齐胸襦裙,外着一袭蓝色雪纺纱衣,张氏雪莲,正五品贵嫔,封号怜。 此刻怜贵嫔那张巴掌大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清澈的琉璃瞳此刻因坚持而熠熠生辉,为那张平淡的脸平添几分姝色,“不如九日后再罚。” “呵~”沧皇笑道,“那就依雪莲所言,九日后再罚,谦贵嫔还不谢谢雪莲。”暂时被保住位份的谦贵嫔却并不高兴,冷哼一声,居然转头就跑了。 头上无形中传来一股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来,冷汗从额上不停冒出滑落,膝盖也不停颤抖,几乎跪不住,良久才停到沧皇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看样子,孤罚的还是太轻了,梁雨安,”一中年大太监应声直起上身,“将顾氏雪芊降为从正七品宫人,以后无诏不得面圣,令她搬至北苑冬宫里的品香弄,闭门思过每日定时请安也免了,省的她小家子气冲撞了太后。” “诺!”响亮的应声,一名原该荣宠加身,风光无限的谦贵嫔如今就成了南苑最底层的顾宫人,一辈子都不得面见天颜,一名年华正好的少女的青春就此葬送,且冬宫的品香弄与冷宫就只隔了一条御河,这般境遇与打入冷宫何异。 “阿宜跪的累了吧,来,起来,”温柔呵疼的语调,沧皇亲自弯腰将夭华夫人扶起,“走吧,孤带你去看看落珠殿。”燕燕恍惚的站起来,木讷的跟上,回想起之前的圣旨,加之今日的百般怜惜,沧皇分明是要夭华夫人坐实这红颜祸水的名头,也给了前朝诘问盘查木太傅的理由。 若……若沧皇想要的达到了,夭华夫人的下场……她不敢想,只暗暗祈祷沧皇看在夭华夫人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能网开一面。 013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落珠殿,乃是原越国国主的皇贵妃,兼先帝宠妃,赭衣夫人吴氏的避暑小院,在御花园广阔的莲池中特别填平,堆积出一块小岛题为“无穷碧”,一座精致的别宫便建在那湖中心。 与其它清一色红墙绿瓦的宫殿不同,白色大理石为墙,剔透的水晶瓦为顶,四角飞起的屋檐下分别挂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珠下又缀着刻成莲花状的黑曜石底座,底下悬着蓝田玉铃,周围围绕着一座新移来的梨花林。 落珠殿四面环水,往来只能靠小舟摇曳,当一干人等随驾走至池边,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已经候着了,从侧面的扇形窗户望进去,里面一干桌椅家具齐全,俨然就是一处小型的憩所。 “来,阿宜,小心些。”男子温柔关切的话语,低沉和暖的声音很容易就让人陷进去,可此刻燕燕只感到浑身冰凉,手中的衣带已经被她揉捏的不成样子,沧皇难道真的容不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吗? 踏上落珠殿时,扑面的梨花,在林间只露出一个檐角的宫殿,回荡在耳旁清脆的铃声,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落珠殿在民间又称亡国殿,然而与民间口耳相传的金碧辉煌不同,这儿却是个极雅致的地方。 拂开南海明珠珠帘,里面却极简单,柔软的波斯地毯铺满整个宫殿,几座美人屏风将这里隔出正厅、侧厅、卧房、书房等,一抬头,可以看见绘着装扮华丽的飞天舞蹈壁画,站在殿中朝四面看去,可以看到御花园各处胜景。 身在其中,白苏燕却想到以前随着夭华夫人和木夫人去听戏的“照花台”,依水而搭的戏台子,伶人在台上唱曲,水中倒映着伶人的影像,别有一番趣味。 在正厅落座,两队宫人便跟进来。 “奴才刘福气携阖宫奴才叩见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金安。”一中年大太监领着一班小太监上前打千行礼,而另一队带头的大宫女亦是领着人上前行礼,“奴婢春华携阖宫奴婢叩见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金安。” 沧皇握着夭华夫人的双手,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温和,“这几个人是孤特地为阿宜挑选的,若是阿宜用着不喜欢便把他们打发就好。”夭华夫人站起身来,用力抽了抽手,一阵环佩叮当后,终是放弃。 “君上觉得好那便是好的,臣妾谢过君上。”说着便这样跪了下去,而沧皇依旧执了夭华夫人的手,深情款款,“阿宜喜欢便好,孤政务繁忙,不能时时刻刻来看阿宜,阿宜可不要怪孤。” “臣妾不敢,君上应当以国事为重,与之相比实臣妾不足挂念。” “阿宜花容月貌,孤怎会忘怀,也罢,孤明日再来看你。” 在一片恭送声中,沧皇终于放开夭华夫人的手,而夭华夫人白皙的腕上被勒出一圈红痕,等沧皇的小舟远去,夭华夫人一声低叹,“都起来吧,以后我随身事物一应由燕燕,昭昭服侍,你们其他人就各司原职便好,退下吧!” “诺。”除了燕燕和昭昭,一应宫女太监退出殿外,夭华夫人转身在主位坐下,一双翦瞳望着殿外的梨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自说自话这许久,真是好本事!” 直到夜里,才明白什么是“亡国殿”,点上烛火,盖上琉璃灯罩,整座宫殿就“活”过来了,白色的大理石映射着夜明珠绿莹莹的光芒,映到水晶瓦上在夜色中居然折射出七色霓虹,天花板上的飞天自上而下舞蹈而出,绕着落珠殿旋转翩飞。 夭华夫人唤燕燕时,她正目瞪口呆,怔愣半响,回神见她纤眉微皱,忧虑仿若雾霭凝结在眼底。 “把烛火灭了。”燕燕敛襟一礼,低声称诺,吹熄烛火,即使如此,殿内那或大或小的夜明珠也将整座宫殿照得透亮,显得这座白色的宫殿越发晶莹剔透,无愧于“落珠”之名,无愧为“亡国殿”。 隔日,因昨夜的“灯火通明”,夭华夫人几乎没怎么睡,于是今天便起晚了,一直睡到辰时。 在燕燕和昭昭刚刚服侍夭华夫人用完早餐,刘公公就涎着笑脸来禀,“娘娘,苍嫔娘娘与云氏求见,现在正在殿外候着呢!”她们怎么会来?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云氏不应该正在家里备嫁,而苍嫔不应该正在整理自己的宫室? “昭昭,把东西撤了,”夭华夫人以绢拭了拭唇,又吩咐道,“再让厨房做些点心,泡壶新茶来。” “诺。”昭昭应声,挥手示意几个小宫女把东西撤了,然后领着她们往后头的小厨房去了。 夭华夫人向刘公公颔首,他便出了宫门去请人,很快两个窈窕的身影便出现在宫门口,左边那个内着齐胸瑞锦襦裙,外披绛紫色烟萝纱衣,梳着双刀髻,额发上左右对称一对攒珠青玉笄,戴了一支嵌绿松石花形金簪,姣好的唇微微上勾,自有一股大气的是苍嫔。 而右边的,一袭素雪绢裙,外罩云纹绉纱袍,梳了简单的倭堕髻,螓首低垂,头上的蝴蝶流苏簪衬着外头的阳光折射出一抹光点,就是云氏了。 两人走到近前,苍嫔只矮身行揖礼,那云氏居然直接双膝一跪行了一个空首大礼,夭华夫人起身亲自将云氏扶起来,“云姑娘何须行此大礼,来,坐。” 昭昭回来时,苍嫔、云氏已经落座,夭华夫人浅笑盈盈与两人客套,“可能昨夜夜里着凉,今日起晚了,让两位看了笑话。” 云氏急忙起身一礼,“是臣女叨唠了娘娘,还请娘娘怪罪。” 苍嫔倒是不紧不慢曲身一福,“嫔妾仰慕娘娘风姿已久,故而今日迫不及待就来拜访娘娘,请娘娘见谅。” 夭华夫人微倾身,遥遥虚扶,“快快请起!” 两个小宫女也是机灵,立马把两位娇客扶到座位,昭昭趁机带着刚刚的几个小宫女进来,向在座几位按位见礼,“启禀娘娘,新进的六安提片已备下。”夭华夫人一颔首,燕燕和昭昭便分别给苍嫔和云氏奉茶。 “贵主子,请用茶。”燕燕矮身双手将茶奉至齐眉,苍嫔将茶接过,听见三声瓷器刮擦的声音,之后便是她慵懒的一声感叹,“好茶!” “云姑娘,请用茶。”那边昭昭给云氏奉茶。 “谢谢。”低低的一声,在这空旷的宫殿中却是奇响,昭昭愕然,一时忘了礼数,偷偷抬眼看过去,入眼的容颜仿佛是用淡墨勾勒出来的,每一笔的纹路都是那样清晰,却仿佛隔着一重又一重的江南烟雨,朦朦胧胧的。 云氏捧着茶盏将它放在案上,并没有用,明明是失礼的行为,由她做来却并不让人讨厌。 014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两名贴身宫女低垂着头退回到夭华夫人身后, 苍嫔放下茶盏,“对了,娘娘可能不识得云姑娘,她是云翰林的四女,乃京城三大才女之一。”苍嫔的确不同于一般大家闺秀,即使坐着,她的脊背也挺得笔直的,像一株苍松,浓眉大眼,胭唇皓齿,一举一动都有股英气。 而云氏一直垂着头,听到说她,才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冲夭华夫人又是一礼,“臣女惭愧。” 夭华夫人笑容不变,看着云氏突然风马牛不相及的来了一句,“燕燕,昭昭,把帘子都放下来吧!”弄得两人俱是一愣。 “诶,”,苍嫔摆了摆手,“娘娘的落珠殿四面环水,风光灿烂,何必让垂帘遮了眼呢?” 夭华夫人低垂着眼,以指拨弄着茶盏,“可能是伤风了,觉得有些潮冷,燕燕,昭昭。” 被点名的两人分别领了两名小宫女将大殿四周的月白纱幔垂下,在燕燕将紫竹帘放下时,却见一艘画舫在湖上悠悠荡着,隔得远看不见里面的人,但那站在船头的人身上掺了银丝的红色短褂却明显是沧皇身边的侍女。 重回到夭华夫人身后,殿外微波粼粼,梨花随风飘舞成雪,落珠殿剔透的水晶瓦在殿内折射出霓虹,而三人一言不发,夭华夫人漫不经心的以指拨弄茶盏,苍嫔则慢条斯理的以盖抹去茶沫却不饮,云氏仍然沉静安然垂头端坐,像在认真观察杯盏的花样。 又过了一刻钟,夭华夫人端起茶盏,素手掀开杯盖,轻轻抹去茶沫,吹开茶叶,抿了一口,看着杯中倒映着的霓虹淡淡道,“本宫身子不适,苍嫔的宫室想必还没有整理好,云姑娘不期也要出嫁,本宫就不便再留你们了,昭昭,送苍嫔和云姑娘出去。” 苍嫔放下茶盏,扶着身旁宫女的手起身,那边云氏无视了宫女搀扶的手自己起身,两人向夭华夫人一礼,就退出去了,昭昭也紧随其后。 “走得到是干脆呢!”夭华夫人望着苍嫔她们渐远的船影幽幽道,“燕燕,在正门那摆一座屏风,我累了。”燕燕给一旁的两个名为柳枝柳叶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就扶着夭华夫人转进后堂。 那日匆匆吩咐厨房做的小点心,苍嫔与云氏是不凑巧,没能用上,而夭华夫人又没什么胃口,便一挥手全赏给落珠殿里的下人。 三日,转眼即过,很快就是新人面见君王的大日子,又将是一番争奇斗艳,各色美人的如花容颜在这暮春时节又是另一番风光。 今日,夭华夫人还未起,一艘船影却自晨雾中飘荡过来,一名嬷嬷领着几名宫女,或捧着繁复的宫装,或捧着精致的首饰头面,或捧着上好的胭脂水粉,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全穿着掺了银丝的赤红短褂。 燕燕与昭昭急忙迎上去,向这名嬷嬷齐齐见礼,那嬷嬷淡淡笑道,“我听暮雨妹妹讲,娘娘身边有两个机灵的小丫头,想来就是你们俩了。” “嬷嬷过誉了。”紧张,很紧张,燕燕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当今君上身边有两名奶娘,齐家朝云,赵家暮雨,上次是赵嬷嬷这次是齐嬷嬷吗? 齐嬷嬷也没再多说什么就直奔主题,“娘娘可起了?” “还未起,不知嬷嬷前来是有什么吩咐吗?”她捉摸着吐字,看能否多拖点时间,给夭华夫人一个缓冲的机会,齐嬷嬷以帕掩唇一笑。 “我来不为了今日吗,”说着侧身把她身后的东西显露出来,“陛下特地吩咐尚功局、尚服局连夜赶出来的,在这宫里可是独一份呢!”燕燕搭在腰间的手不禁握紧,这独一份的宠爱在她看来如同催命的毒药。 就在她还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搪塞,值宿的柳叶就一边跑过来,一边冲这边喊,“燕燕姐姐,昭昭姐姐,娘娘醒了,正找你们呢!” 燕燕看了眼天际半露的晓日,寅时三刻,平日夭华夫人睡再早也要到卯时正才堪堪会醒来,这种时候没人吵她,娘娘自己根本不会醒。 “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着齐嬷嬷自顾自带着人往里走,燕燕和昭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面面相觑,若拦了她们,便是夭华夫人好大的气性,连底下婢女都这么张狂,若不拦,燕燕怕夭华夫人又要被她们折腾了。 而纠结许久的结果却是两名名义上的贴身大宫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木然的跟着,刚到寝宫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杯盘摔碎的声音伴随夭华夫人急促颤抖的声音,“滚……滚……我要你们滚!全滚!” 此时此刻,燕燕也顾不得齐嬷嬷的脸色,直接就往寝宫里冲,把昭昭甩在后头。 落珠殿以屏风隔成一个个房间,她穿梭在其中,就像在一个迷宫中,绕过一个金丝楠木画百花齐放屏风,只见地上一片杯盘狼藉,连那小几都被掀翻在地,而夭华夫人以手扶额,趴伏在矮榻上,青丝逶迤,身上裹了一件玫红软毛披风,内着一套白色真丝寝衣,只称得那张小脸越发苍白,双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 “归宜,归宜,你怎么了,归宜?!”她,白苏燕慌了,真的慌了,也顾不上什么了,赶忙扶住那满脸痛苦的人,她看着带着一群侍女走进来的齐嬷嬷,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但看着她的眼神冷得像冰。 落珠殿,民间又称亡国殿,而有些学者又称之为怨女殿。 吴氏佳人自深闺,十六方知春满园。百花朝节初出门,一舞名动满京城。 一道黄纸迎贵妃,当今刚过六十六。落珠清寒透骨凉,可怜可惜天上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夭华夫人木氏,恃宠而骄,目无宫规,纵容婢女,藐视天颜,罚闭门思过三月,抄《女则》、《女诫》、《女训》各百遍,罚侍婢杖责三十,入北苑司服居服役,钦此。” 那三十杖打在身上,或许是神思游荡,到没有预计的疼,这三十杖是他对她破坏他计划的惩罚,也是警告,可白苏燕心里只充满对夭华夫人充满担心与愧疚。她亲手将夭华夫人推进这个吃人的皇宫里,亲手把将她当成知心人的归宜送进他们的大网里。 之后,夭华夫人被禁足于落珠殿,而燕燕则被丢进北苑司服局里的下房,一个向北不见光的房间,被褥潮冷,而她一日三餐与汤药由同房的人带进来,但她这个伤患吃得最多的还是别人的残羹冷炙,伤口好得很慢。 白日里,就剩她一人躺在房里,白苏燕便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当初,那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娃娃,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袍子,会扯着她的裙子喊她苏姐姐,向她撒娇要糖、要风筝,会闹脾气耍心眼让她和她拉勾勾,说好要一辈子保护她。 而四年前,随着父帅一起去那个伤心之地时,还答应过很快会回去的,结果回来后,却是处心积虑变成这副模样来算计她。 “燕儿,接过这柄匕首就容不得你后悔了,燕儿!” 015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当白苏燕能起身时,立刻便被安排上工,每日寅时正就往司衣司,做些浆洗工作。 第一天是最苦的,一群人三三两两围着一口井,不停地搓洗衣裳。 她是新人,不仅因为手脚慢被管事嬷嬷训斥,而且有些老人会趁着白苏燕不注意扔一件两件到她这。往往是她刚洗完一堆,回头一看又是一堆,呵,想她白苏燕以前跟着父兄上战场时也没这么累吧!而暂时的,在不知道那位的态度以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喂,新来的,把这叠衣服也洗了,动作快点,知道吗?”一盆衣服就这样大刺刺放在她面前,眼前的女人,穿着浅紫的短褂,一看就是侍候北苑新人的宫女。 粗略扫一眼,这一大盆衣服里,只怕全是这些宫女她们自己的。扔下衣物,那宫女转头就走,白苏燕擦了擦汗,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干活。 好不容易将那个不知名的侍女的衣裳洗完,一回头却多出了好几盆衣裳,错愕、委屈、不忿在她心头轮流交织,想她戎马数载,眼下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个死丫头,手脚怎么那么慢?想不想吃饭了你!”管事嬷嬷一指戳在她头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怎么,你还委屈了你,动作快点,快!” 白苏燕咬了咬唇,感受那些窃喜、幸灾乐祸的目光,她的沉默引来管事嬷嬷更多不满,“干嘛,你还不服气了?”感到肩上被用力的一拧,下意识地一缩,“死丫头,还敢躲?”管事嬷嬷一手拽住白苏燕,一手接连在她背上揪了好几把。 “哟,崔嬷嬷,精神气儿这么足,在教训人呢?”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崔嬷嬷赶忙拽着她一块跪下去,“老奴见过窈室林、见过贞娘子。” 被拽着跪下,周围东西又多,膝盖直接磕上盆,将盆子打翻,泼了她自己一身水,连带弄湿了崔嬷嬷的裙摆。 “你个死丫头!”崔嬷嬷拽着她的手又狠狠拧了我一下,白苏燕垂着脑袋,眼前一片模糊,一双粉底绣鞋走进了我的视线,“这丫头是新来的?” “回室林,这丫头是半个月前犯了事被罚到这里的……” “半月前,这么说来是夭华夫人身边的宫女,”清泠泠的声音,同时一双紫色绣鞋亦挪了过来,“你把头抬起来。”深呼吸几次,将泪雾眨去,她才抬起头,目光平视至两人的腰部。 “这规矩倒是不错,”先前说话带着调笑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孩子我挺喜欢的,会些针线吗?我那正缺个做绣活的。”数道嫉恨的目光投过来,这些人她现在才发现居然一个都不认识,呵,事先没拜码头,被欺负了也是活该。 “奴婢谢过窈室林,”白苏燕整理了下情绪,俯身磕头,抿了抿唇,“能蒙室林青眼,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奴婢进宫时日短,比不上各位姐姐稳重,才会被罚到这来学规矩,奴婢的规矩还没学好,所以……请室林恕罪。” 说完,又磕了个头,窈室林有几分错愕,再问了一遍,“你真的要待在这?” “是,况且奴婢并不擅针线。” “罢了,”那双粉色绣鞋开始往门口走去,“我不过随口一问。”那双紫色绣鞋停了一会,打量的目光像要将跪着的人看个对穿,最后在窈室林催促下也缓缓向门口过去。 过了一会儿,崔嬷嬷起来呵斥,“行了行了,看什么看,都起来干活,一个个耷拉着脸,有本事让南苑的贵人看上,一群目光短浅的东西!还有你,赶紧去换件衣裳,想生病偷懒啊?” 白苏燕努力扯了扯嘴角,尽力露出自然的笑容,低眉顺眼的道,“谢嬷嬷。” “谢我?哈,我崔氏管司衣司浣洗这块多年,你是第二个向我道谢的,你谢我什么?”崔嬷嬷的声调不阴不阳的,听不出喜怒,没想到一句客套话竟然触了这老人家的禁忌。 她思量着,斟酌着语句开口,“奴婢进宫日子短,刚刚若没有嬷嬷照应,怕是要得罪贵人……” “得了,少灌迷魂汤,嬷嬷我不吃你这套,再不去换衣裳就别换了,毕竟这宫里宫女多,病死你一个也不算什么,哼!”崔嬷嬷白了她一眼,就走了,周围的浣洗宫女都发出嗤笑,一个个交头接耳,眼珠子避也不避的盯着白苏燕。 “看她那样,马屁拍在马腿上,活该!” “就是,谁不知道崔嬷嬷最讨厌这套。” “蠢货,自作聪明,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可以当第二个室林吗?” “来这半个月都不见她对我们问过好,一副清高样,给谁看呢?” “嘘,别说了,嬷嬷在看呢!” 回到房里,扫过那张通铺,同屋另外三个人白苏燕现在居然想不起人长什么样,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什么。 打开衣柜在自己的包袱里翻找外衣,不知摸到什么指尖一疼却也没见血,凭着感觉她小心把东西摸出来却是一个荷包,拿起来沉甸甸的,获罪宫女不许带任何财物,莫非,一个念头子脑中闪过。 将荷包拿到房间里唯一有些光亮的窗边,一个旧的脱线了的白底以苏绣绣紫燕穿柳图案的荷包,打开荷包,里面放了几根簪子、钗子,三个成色有些杂的玉镯子,一些碎银,几盒胭脂,还有三张纸条子,多日忍耐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爹……哥哥……”这个荷包是十年前娘亲手给她做的,含了她的名姓,吸吸鼻子,抹掉泪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家没有软弱的人,我知道的,哥哥请放心。” 想是她这些天钻进死胡同里令哥哥担心了,才顾不得会不会暴露给她费心送财物纸条,闭了闭眼,先前白苏燕懂却不愿去承认,眼下这般,怕是那位给她的警告处罚。 放好荷包,换好衣服,回去将几大盆衣裳洗完,照例错过晚饭的饭点,扶着酸软的腰肢走进房里,桌上一片狼藉,连像模像样的一碗饭都没有,白苏燕拿起一双看上去没用过的筷子,想吃上几口冷菜,不想过度劳动的手抖得连筷子都握不住,掉在盘子上发出“喀拉”一声。 “哼,不过这点衣服就连筷子都握不住了。”说话的人因长期劳动,看上去像三十多岁了,在另两名宫女簇拥下输了个凌虚髻,白天为了方便干活,宫人按规定只能梳双螺髻,更不允许妆扮,但夜里无事,便有宫女偷偷涂脂抹粉来打发时间。 016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努力控制手指的颤抖,白苏燕笑着扶桌起身,“是妹妹不好,惊扰了几位姐姐,妹妹在这里给你们赔不是,”说着向衣柜走去,翻出白天的荷包,“妹妹这有些小物件送予几位姐姐,权当妹妹之前病着时姐姐们的辛苦费。” 一人送了一盒胭脂,她恰到好处的露出小心翼翼的赔笑,“还请几位姐姐莫嫌弃妹妹礼轻。” 坐在右边的圆脸宫女拧开胭脂一看,惊喜道,“这颜色看着好正!” 注意到中间的宫女脸色不虞,圆脸宫女偷偷瞄了她一眼,笑容僵在脸上,想来三人中带头的是她,白苏燕笑着又拿出一只珐琅银钗帮她戴上,“这支钗子不是什么贵重的,配姐姐正好,请姐姐笑纳。” 中间的宫女对镜看了看,面色稍霁,她赶紧趁热打铁,“之前妹妹不懂事,没有正式拜见几位姐姐,妹妹贱名燕燕,就是檐下的那种鸟儿。” 中间的宫女点了点头,开口道,“我叫黄莺。”圆脸宫女马上接口,“那巧了,我叫燕儿,也是屋檐下的那种小鸟的名字。” “那可赶巧,”再度拿出一个玉镯子,颜色有些斑杂,但在她们这些下人之中却是极不错的了,“这镯子是我姐姐留下的,既然我们名字相似,我就厚着脸皮喊声燕儿姐姐了。” 白苏燕一面说,一面将玉镯子套上燕儿的手腕,看她兴奋地摩挲着玉镯,也不介意是“死人”用过的。 “那自然!那自然!”她接口极快,像是怕白苏燕反悔一般,左边的宫女是三人中长得最好的,她见白苏燕看过来,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我叫画眉。” “没想到我们一屋都是鸟儿呢!”燕儿显然十分兴奋,也没注意措辞,黄莺白了她一眼,再度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极力控制双手颤抖,脸上却小心赔笑的小女孩,目光落到她手中已经脱了线的荷包上,一时感觉十分复杂,“你这荷包看着很旧,可料子却是极好的,这是谁给你的?” 来了,白苏燕压下心底的喜意,努力控制面部表情,微微蹙起眉,露出几分勉强,“妹妹娘亲家里本是开丝绸庄的,可十年前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妹妹就被卖进木府当丫鬟,这荷包是我娘给我绣的,是妹妹唯一的念想了。”半真半假的谎言,才是最让人信服的。 “那你以后岂不是没了去处?”画眉今晚脸上第一次出现大幅度的表情,皱着眉,眼中露出几分同情,白苏燕适时眨了眨眼,泪湿睫羽却又强忍着不哭出来,看着甚是让人心疼。 “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在意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不说了,”白苏燕拭了拭眼角,露出大大的笑容,颇有强颜欢笑的意味,“说多了扰了姐姐们的兴致,妹妹不才,之前只做些梳头抹脸的活计,不知有何可为姐姐们效劳?” 黄莺对镜照了照,摸了摸头上的珐琅银钗,“不了,天色不早,你们赶紧睡吧,我去出恭,马上回!”说完起身便走了,燕儿仍兴致不减的把玩玉镯,画眉则默默的收拾着小几上的胭脂水粉。 一直接近子时,黄莺才偷偷摸摸的回来,而从她急促的呼吸,轻快的脚步,便可以听出她心情极好,甚至是兴奋的。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借着外面的一点点月光,拆下发饰,小心翼翼的放好,然后便躺下翻了个身便睡过去了。 寅时正,各个屋子都点起油灯,所有宫人都开始梳洗,看见画眉提起墙脚的夜香出门,白苏燕也紧随其后,在拐角处追上,抢过她手中的夜香,“眉姐姐,让妹妹来吧,妹妹得你照顾半个月都没能替你做些什么,这些小事让妹妹来吧!” 画眉迟疑了一下,“那就有劳了,我先去端早饭。” “等等眉姐姐,”放下夜香凑近画眉,拉过她的手,白苏燕自袖口暗袋摸出包着碎银的帕子塞进她手里,压低声音,“昨夜唯独只给了眉姐姐一份礼,妹妹过意不去,所以……” “别!别!”画眉赶忙推拒,“你以后可没个去处,该给自己留点,真的!” 反手将她的双手合进掌心,白苏燕诚恳的说道,“眉姐姐,妹妹年纪还小,以后的日子还长,你就当这是妹妹提早给您送的红包可好?”画眉闻言,有些迟疑但还是受了,“那我就谢过妹妹了。” 到了茅房专门用来宫人倒夜香的粪桶边,她谨慎打量周围确定没人,才将藏在腰带里的三张纸条拿出来撕碎,扔进粪桶,将夜香倒进去,又拿了一旁的舀子忍着恶心在粪桶里将纸屑搅散,搅得看不出来才离开。 为了防止泄露宫闱秘事,宫女入宫后与外界的联系是完全隔离的,私传消息不管内容是什么,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哥哥这次为了她,冒险给她又送消息又送首饰钱财,一方面为了让她白苏燕振作,帮她解决眼前的困境,也顺路表示敲打,让她端正态度,正视自己的身份,明白谁才是她们该效忠的主子,另一方面也暗示木府的事可以撒手不管了,并保证他一定会保下木归宜的,而白苏燕则有新的任务需要去完成。 这些纸条上涉及前朝秘闻,藏身边终是个祸害,而她现在身份所限,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空间去烧字条,处理纸灰。 后宫从不缺有心人,若有意,管你是纸条还是纸灰都是证据,前者是绝对的赃物,后者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烧成灰干嘛,明显心虚。 另外,宫中御河虽多但人也多,就怕有人无聊站御河边,万一被有心人看见捞了去,总能查到你这来。想来想去不如撕碎扔进每天定时会拉出宫的粪桶里,就算再有心也不至于往粪桶里瞧吧? 回去后,同屋的三人都围坐在一张木桌子边吃早膳,白粥咸菜配馒头,而白苏燕看着白粥咸菜搅拌在一起的样子,总会想起之前在茅房的作为,胃口全无,草草啃了一个馒头就跟着去司衣司干活。 依哥哥递来的消息,黄莺年岁最长,有几分冷静,但有个在司乐司的姘头,常以起夜的理由出去幽会。 燕儿嘴甜,有些小聪明,却是个贪财的,只要谁给的恩惠多,谁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而这画眉平日里沉默寡言,在她来之前一直备受欺负,且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年事已高的爷爷。 宫人虽然每月有份月例,但是到二十五岁放出宫以前压根就碰不到实质的银子,宫人的月例都是按六局上报的月奉表,查看有无过错,然后记录在册,到出宫那天才会发放到宫人手里。 可是她画眉需要碎银疏通关系,好在轮休时偷偷溜出宫看爷爷。 三人都已经年过二十,最小的燕儿最迟大后年就会被放出宫,换句话说,她最长有三年时间去完成现在手上的任务,而同屋的人是最能发现白苏燕这些小动作的,当然这三人都不傻,都不会在这个即将出宫的节骨眼上到处去乱说什么。 当然,没被发现最好,万一被发现了,在宫外动手总比在宫内来的容易,一应身后事也更加容易处理。 ps之王贤妃 - 春闺梦里人 - 一树桃夭 王贤妃其实是这书里第一个小BOSS,也是个很明显命中注定要倒台的小BOSS,其实她的失败是各方面的,她端庄自持,聪慧过人(虽然在书中体现的不明显)。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这个boss死的也太慢了,像个小强,怎么死都死不掉,而且一点也不爽,二十多万字了,才显出颓势来。 为什么会这样写,是因为首先女主初入宫时,我好几次在文里点人头,都是加深读者印象,就一个手掌就够计数的人,斗赢了有什么意思,而且太过显山露水反而不利于女主潜伏到木归宜的身边。 三年时光里,后宫之中必须有个能坐庄的boss,你再仔细算算,就会明白,只有王贤妃可以,其她人各有各的限制,而且王如果在选秀前死去,后宫如果是女主一家独大,看着很爽,可是那不是我想表达的效果。 王的悲剧是各方面的,她很聪慧,但不够通透,她过分的痴迷洛霜玒,其实洛霜玒对她做的她不明白吗,其实她明白,只是不想相信,因为她是天之骄女,她那样的完美,有什么理由洛霜玒会爱一个处处不如她的下人,或者说她的骄傲让她不愿意低头认输。 而且越到后面,其实她越发现只有紧紧的继续抓住仅有的,才会显得自己不那么可怜,不是那么的一无所有,尤其同秦比起来,她显得那样可悲,她渴求的东西这一生都无法触及,而秦统统拥有了,甚至还可以在洛的面前任性、挑剔,而她不敢、不能、不可以。 写王我更像将她称作珝月太后的缩影,珝月太后亦是个完美的天之骄女,斗倒了同样是天之骄女的瑾月太后,在众多佳丽中脱颖而出,最后却输给了一个除了脸和讨好男人就一无是处的女人,感情上,她们都输给了自己之前都完全不放在眼里的女人。 皇帝渣吗?其实权利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我不确定看我书的读者的年龄段,如果你才是中学生,那么到了大学,我希望你尽量能加入一个社团,多参加社团活动,多和人打交道,你慢慢的就会发现一个小小的社团而已,都会有许多机锋。 如果你有幸能参加学生会,那里头的手段更是会让人叹为观止,如果你有幸能成为一社之长,你大概也差不多能体会到一个皇帝的心情,对于亲密的左右副手那种既信赖又防备的矛盾,往往最后他们反而喜欢跟那种没脑子的打交道,提拔那些听话的。 如果已经是踏入社会的人士,我希望我的文笔不会让你们失望,能让你们在观看的时候至少不会出戏。 回归正题,王的失败其实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前文中我也提过,当时正因为她的进门,导致珝月太后压着不让当时怀孕的秦怡人不给过明路,甚至为了巩固王贤妃的地位,而灌了堕胎药给打掉了秦怡人的孩子,而那个孩子是秦怡人和洛霜玒感情最炽热的时候。 而可悲的是,王贤妃自己不知道她的姑母为了她好,做下这种事,她还是个幸福的新嫁娘,一切都像她之前的人生一样那么完美,可也恰恰在这个时候,她成为了洛霜玒迁怒的对象。 对于洛霜玒他一开始娶王贤妃巩固母亲娘家的支持,这原本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他也乐意给他的舅家一些明面上的体面,一切都如计划里的如意,可也恰恰这个时候,他的母亲亲手扼杀了他的孩子,她自己的孙子,他该恨谁? 母亲是他相依为命一路多少沟沟坎坎,他该恨母亲吗?自然而然的这股怨气被嫁接到王贤妃的身上,如果一开始这个女人不嫁进来,就没有这样的事。 大概也会有读者觉得洛霜玒莫名其妙,干脆当初就别娶啊,这里涉及剧透,暂时不提及,而王贤妃的悲剧就此注定埋下,一个不被丈夫喜欢的侧妃,无论做什么都被丈夫带上有色眼镜打量,尤其这个丈夫还是个帝王。 王贤妃的悲剧其实是各方面的,可以说人人都是推她步向死亡的黑手,家族里贪心不足,在关键时刻又将她抛弃,种下了恶因,珝月太后错估了洛对秦的感情,推进了恶因的发展。 温玉夫人又欢乐的在旁煽风点火,其实像温玉夫人这种无所约束无所在意的、还算半个自己人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她可以说加速了恶之花的开放。 某种意义上,女主在这场争斗里是躺赢的。 王其实也代表了大多世家贵女的形象,她背后的家族让她不得不上进,去追逐名利,有时候她动作频频又会引来帝王的不喜与猜忌。 这个角色,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她的结局,其实我希望她不要太快的下台,其实我原先安排她很后面很后面,是所有真相摊到她面前,她完全崩溃,跟疯子一样悲惨的死去,可我又觉得那样子就太可悲了,我希望她是清醒着、带着独属于她的骄傲退场。 写到现在,自然而然的,觉得够了,她只能走到这里了,这大概也是作为作者的与自己的角色的心有灵犀吧? 另外我的签约申请通过了,到现在都在怀疑是不是编辑一个手抖按错了键,_(:з」∠)_ 下学期大四了,最忙的时候了,希望签约这事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继续保持初心,写下去(*╹▽╹*)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