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系统故障,相关缺失章节在此补齐 - 智相 - 别烦 第六章 赎人(补) - 智相 - 别烦 深夜,月高云淡。 官道之上,快马奔驰,蹄声四落,一骑飞驰而过。茫茫夜色下,此骑未做任何停留,披星戴月,直奔郊外林中而去。 转眼间,林中的一座寺庙前传来马鸣声。 只见几名乞丐从庙中迎了出来。 “帮主……”一名乞丐扶着蒙面人下马。 “恩……”李元宝摘去面罩,又转身摸了摸“闪电”的鬃毛,“老伙计,咱们配合还是默契啊。” “帮主,柳公子在庙里等你了。”另一名乞丐道。 庙中,李元宝歪着头看着迎上来的柳明,笑道:“小兄弟啊,果然是不简单,脑袋转得比我李元宝还灵光,使出了这等妙计筹钱。咱们把脏水泼到那著名盗马贼大刀金奎身上,那两个马商便不容易怀疑我们。” 柳明一摊手无奈道:“李兄,我这也是无奈之举,现在还在筹钱还债……” 李元宝叹气道:“英雄也为五斗米折腰,秦叔宝也有落魄卖马时。咱们这种叫花子,最知道饿肚皮的滋味。不过……那几个马商也是奸猾可恶,下套给你们。活该他们被骗……” 柳明点点头道:“此乃不得已之下策,我原本想,若是卖得个好价钱,先缓了燃眉之急,今后再找机会,对那买马之人做些补偿。不过……既然这两个马商存心做歹,他不仁,也莫怪我不义。” 他看着李元宝道:“李兄,不过你能将马牵回来还我,倒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个李元宝,他越看越不简单。先不说他作为乞丐,为何拥有这乌龙抱月驹,再看他虽然爱钱,可是奖惩分明,有恩必报,倒也是颇令人佩服。 “切!”李元宝不屑道,“我李元宝虽然爱财,但是只取应得之物。这马虽然跟了我很久,但是既然说好给你,便是你的了。” 柳明微笑道:“李兄爱钱,取之有道,柳某佩服。这酬劳,我已放在这里。” “你快去筹钱还债吧。”李元宝道。 六百两纹银到手,划去给李元宝的五十两,还剩五百五十两,加上柳远志的私房钱,便有七百五十两。 出于谨慎考虑,为了避人耳目,那“闪电”暂且还是留在庙里。 翌日,也就是期限的最后一天。柳远志又找到当铺,不得已将自己的贴身玉器典当,七拼八凑,终于凑得千两。 小心翼翼地将这千两银票揣入兜中,柳远志脸色激动对柳明道:“儿啊,若不是你,我也不可能还清这债务。你真是爹的福星啊。” “爹,先别说了,咱们赶紧去将小叔赎回吧。”柳明说道,他担心,自己晚一天,那柳永便会多遭一天的罪。 两人急匆匆地便望赌楼所在的西市赶去。 西市热闹,店铺鳞次栉比,茶馆酒楼林立,一家家的店铺飞檐斗拱、檐角相接。 柳远志在一栋气势磅礴的酒楼前停了下来,指着那高悬的匾额道:“就是这家。” 柳明抬头望去,只见匾额上金漆三个大字――望月楼。 此时门口人头攒动,各色人等,面带笑容进进出出。柳明在门口向内一瞥,只见大堂内赌桌十几张,人声鼎沸,大家围桌而站。 关扑、斗蟋蟀、牌九等各式赌法齐全。期间,还有不少穿着鲜艳,浓妆涂抹的青楼女子伴随一旁,端茶递水,莺声燕语,笑声阵阵。 柳明心想,果然这真是人间乐园,难怪宋人们都沉溺于此。 他扭头对柳远志再次告诫道:“爹……这等地方,你不可再来。” 柳远志满口答应道:“好……好,爹答应你,只要把你小叔赎了出来,便收手。” 两人进入大堂,见店内一角,一名尖嘴猴腮的店掌柜在柜台前打着瞌睡。 柳远志一拳向柜台上砸去,“砰”的一声,把那店掌柜吓了个激灵。 那店掌柜叫六猴,他睁开迷糊的双眼,见到是柳远志,眼中即刻带着轻蔑道:“怎么着?柳老二,本钱还没还清,又想来赌?” 柳远志腰杆子挺得笔直,嚷嚷道:“什么话?你柳爷我今个是来还钱的。” “还钱?”六猴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他,“柳二,你哪来这么多钱?” “那你别管了。”柳远志将怀中那张银票拿出,往柜台上重重一放:“这是一千两!” 见周围的赌客略带惊异的目光看着自己,柳远志心里别提有多舒服了。以往自己还赌债,东拼西凑,分期延期,还要看人眼色。现在能一下子还清,倒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柳远志挺直腰板,索性说道:“柳爷我最近做起了生意,身价可是不一般了。” 六猴望着那张银票,滴溜溜的眼珠乱转,他脸色一变,笑嘻嘻地将银票揣入怀中,勾着柳远志肩膀道:“二爷,二爷……没想到最近二爷发达了。来来……”他向场内吆喝道,“给二爷腾个最好的位子,再来两局关扑,那什么……翠红,好好陪二爷来几把。” “好,二爷这边请。”一位紫衫女子连忙笑着应道。 柳远志看着那牌桌,猛得咽了口口水,心里痒痒的直搓手。 “还债什么的不急,不急……”六猴陪笑道,“二爷生意做得大,难得开心一下。” 柳远志刚向往前走,只听到身后一声柳明的冷哼,他悬在空中的右脚又缩了回来,讪讪道:“我已经答应了咱儿,从此不赌了。” “不赌了?小赌怡情啊。小公子……要不也来玩两把?”六猴笑着看着柳明。 柳明冷冷道:“掌柜的,还是快点把我叔三变给放了吧。” 六猴看面相就知道这柳明不是个好忽悠的人,他热脸贴了冷面,讪讪笑道:“行,行。其实咱们做赌场的,也是求和气生财。要是令尊早些还钱过来,也不至于闹成这副样子。” “你们把我小叔关在哪里?”柳明急切问道。 “公子,我这就带你们去。”六猴收了银票,立即带路,往后院走去。 柳明跟着六猴穿堂过院,心里愈发不安起来。他前世看过不少赌场扣留赌徒的报道,都是对赌徒进行非人的虐待。北宋一代大词人柳永,就这么被可怜巴巴地扣留在赌场里,饭吃不饱,觉睡不好,想到这,他真是于心不忍。 柳明是个注重家庭关系的人,上一世,自己孤单一人。这一世,多了很多家人。 他很知足。他骨子里希望自己这一大家子能够和和美美,只要有家庭成员受罪,无论是谁,他便感到一种莫大的压力和责任。 六猴带他们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柳远志立即哭嚎着叩开房门:“三弟啊……你受苦了!” “要是让我小叔受了半点苦,看我……”柳明也没好气地看着六猴道。 这话还没说完,屋门一开,只听得震天的呼噜声。 两人进屋一看,这间卧房,窗明几净,宽敞舒适,倒是一点也没有囚房的味道。 正中央,一张黑檀木雕花大床上,侧睡着一人,鼾声阵阵,床边还横竖着几个空酒坛。 六猴指了指躺在雕木大床上的身影,说道:“小公子,您的小叔,就在那床上躺着呢。我们哪敢怠慢他啊?这赌场一大半的青楼姑娘,都是他介绍来的呢。” 柳明挠挠脑袋,这副光景,似乎跟自己计划中的狼穴虎坛救小叔的场景有些不一样。不过,他记得,这柳永科举不第后,可是流连花丛客,在青楼整日醉生梦死,这给赌场介绍青楼姑娘,倒也不是不可能。看来身有一技之长,倒是走遍天下都不怕,关键时刻还能保命。 六猴陪笑道:“咱们做赌场的,都是和气生财。把你小叔扣在鄙店,也是无奈之举。每日,咱也好吃好喝招待着。毕竟,赌场里这么多姑娘都认识三变,咱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柳远志见柳永还在熟睡,立即上前拍了拍他脑袋:“三弟,我来救你了,咱们回家。” 柳永侧了个身子,似乎仍然在梦呓道:“何人搅我清梦?” 柳明见柳永虽然鬓发凌乱,但是长得鼻正眉直,眉眼间倒也有一股洒脱之气。 “三弟啊……咱们回家了。”柳远志大声道。 “回家?”柳永双目微睁,不满道:“六猴,你要赶我走吗?” 六猴摊摊肩膀看着柳明笑道:“我说对了吧,公子。我们可真没有怠慢三变。你看看他,是他不想走……” 柳远志劝道:“三弟,这里赌场终究不是长久之地。快随我回家,对了,过来认认你的侄子,要不是他,咱这一千两赌债不知要背多长时间……” 柳永腾地一下坐起身来,把柳明吓了一跳。他一双丹凤眼看着柳明半响,哈哈大笑道:“三变在此多谢侄儿。” 柳明立即点头道:“小叔不必如此,大家都是一家人。” 能得到柳永的感谢,柳明觉得,之前的努力似乎都是值得的。在他看来,能够让自己的家人团聚在一起,便是自己最大的欣慰。 “小叔……我们走吧……” “不急……不急……”柳永捂着自己的脑袋道,“昨夜饮了太多酒,头还有些痛。让我缓一缓再说。”话没说完,他自顾自地躺下,立即起了鼾声。 柳明苦笑了下,心想这大词人果然都是性格洒脱不羁,行事做事旁若无人。 见此,柳远志似乎习以为常,咂咂嘴道:“也罢,让他休息下吧。”六猴也一旁应和道:“是啊,二爷。您赌债都还清了,既然柳三爷想在这里休憩片刻,那自然无妨。这样,我给您泡壶茶,您到大堂稍坐。” 说完,两人并肩出了房门,下楼而去。 坐在屋内,柳明看着床上熟睡的小叔柳永,心里还在琢磨,自己到底要等到几时。 若是这柳永一觉到天黑,自己莫非也是等到天黑? 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接触这位风雅的大文豪,便是看他打呼噜。 实在不行,放他在这赌场再睡一晚算了,看这里的状况,也倒是像个不愁吃喝的安乐窝。 就在柳明胡思乱想之际,他听到楼梯间有“蹬蹬”脚步声上楼。 “掌柜的,您可是几百年没来了……”门外听到六猴的声音。 接着,隔壁屋门吱嘎一声打开。 这家掌柜不是六猴吗?怎么又多出一位“几百年”没来的掌柜? 好奇心驱使下,柳明将耳朵贴在墙根上,发现自己能够清楚地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 “掌柜的,您喝茶……” 隔壁屋内,六猴的声音,显得恭敬万分。 “别叫我掌柜的……若是给人听到了,会误了大事。”另一个低沉声音警告道。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十九章 修路之困(补) - 智相 - 别烦 “你们……出钱……修路?”王驿丞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 一旁的柳永和柳远志,也是没有反应过来。在他们印象里,别说修路了,这茶铁油盐,哪个不是官办的?现在,让自己出钱修路,他们脑子真是一时没转过弯来。 柳明心中的想法则不一样。诸如道路这般基础设施建设,若是官府没钱,民间资金为何不能进入? 想到这,他侃侃而谈道:“王叔,如今,咱们大宋泉州口岸通商,与那西洋做生意。有些事情,是可以变通的。洋人都能与其做生意,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我们民商出银,若是官府不能接受,就算我们借钱给官府修路,这总可以吧?” “我大宋二十四路州,修路建路,都由工部统一规划。我倒是没听说过,有民户出钱修路的……”王驿丞摸摸脑袋,“不过你这种说法,倒也能勉强成立。民户出银,借给官府修路,也成。只是……这修路资费浩大,你们有准备吗?” “需要多少?”柳明问道。 王驿丞挪动着身子,起身到旁边的柜橱翻出一本黄旧的《青州地志》,慢慢摊开到桌上,一边丈量,一边念念有词道:“吴县四面环山,险阻万分,河流踹急,乱世盘踞。若是扩修目前道路,再修缮一下浮桥,人力物力……凿石阶,开山,怎么着也得要三千两白银,不过这可抵得上县里大半年的岁收了。” “三千两……”柳明眉头一皱,“王叔,这个还能省些吗?” “三千两还嫌多?”王驿丞撇嘴道,“入吴县的路,已是现成的,只是需要扩建一番。若是要从无到有,直接开山拓路,怕是一万两也不只。” 怕柳明觉得贵,王驿丞吹着胡子道:“我这可是保证,你们药材车队能够畅通进吴县的前提。要是路再窄些,钱是省了,可是车队进不去,有什么意义呢?” 柳远志脸上愁云遍布:“明儿,你的想法,确实大胆,也挺聪明。可是,就凭咱的医堂,还有我和你永叔的积蓄,也就能够拿出一千两来。而且,这还是将之前几月医堂的收益全部搜刮一空的前提下。” “是啊……”柳永也愁眉不展道:“现在,咱们明摆着跟大哥较劲,这钱,也不指望能够向家里要了,不是吗?” “一千两可真不够……”王驿丞摇摇脑袋。 “别急,我这里还有些。”柳明抬头道。 “你这还有?”柳永和柳远志大为惊奇。 柳远志欣喜地抱着柳明:“儿啊,你真是个活神仙。怎么每次都能救我们于危难中呢?” “爹……”柳明面露微笑,“你们忘了,那赵管家临走之前,不是将他那些贪了府里药材的黑银,都交了出来吗?我一直代为保管着。” “我就说想赌钱的时候咋找不到那些银子呢……”柳远志讪讪笑道,“明儿,还是你保管得好,否则让老爹找到了,早就花光了。” “爹,这些银两,大约也有一千两。” “那赵管家倒是贪得不少啊……”柳远志惊叹道。 王驿丞一捋胡须,笑道:“不错,不错,转眼之间,三分之二的银两都有了。你们再想想办法……” 柳明心想,自己可已经是倾囊而出了,刮地三尺,可再有找不出盈余了。 他看了看同样脸色愁苦的老爹和小叔,转儿看着王驿丞道:“王叔,这修好了路,便利了民生。我看,上峰也会赏识你吧。毕竟,这通往吴县的路,是青州历久之难题。若是被你解决了,那么我等在为你吹吹风评,相信你的晋升之路,也是指日可待了。” 王驿丞眉头一抬,露出老道的笑容:“贤侄的意思,是让我们官府出这一千两吗?” “王叔,您身为驿丞,这驿路修补的预算,多多少少也有些。现如今,若是解决了吴县修路的问题,这好处,也不是我们柳家一方的啊。”柳明分析说道。 “可我这手上预算,确实不足千两啊……”王驿丞叫苦道。 柳永站起身来,搭着王驿丞的肩膀,嘴中喷着酒气道:“王贵瓜,当年你赶考没钱,可是柳某借你的盘缠,你家里那小娘子,也是柳某当年从红翠园给你介绍的……今日之事,你帮也得帮吗,不帮也得帮!” 王驿丞被这柳永一抓领子,一揪脖子,心里又盯着其腰间那柄乱晃的剑直发憷。心想这位爷当年就动不动嚷着要挥剑砍考官,自己也欠了他的人情。 看来,这个忙,自己是必须帮了。 他摊了摊肩膀:“好吧,三变,当年也是受你恩惠。这样吧,剩下的一千两,由我出面解决。” 合伙修路,运进吴县的货物收益共担。这等协议,自然是不能上的了台面,与那王驿丞私下定好的。 既已敲定方案,柳明第二日,加紧赶路将药材运往邻县。紧接着,便回到府中商议修路的具体计划。 回到府中,这三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关在屋内,研究着如何挖石修路。 …… …… 吴县四面环山,崇山峻岭,猛兽频出,瘴气弥漫。过往商队,无不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此时,山脚之下,来了一支七八人的道路测绘队伍。 王驿丞、柳家几人,还有州府漕运河道工部请来的几名公人。 阳光透过两旁的樟木林,露出斑驳的剪影。 柳明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着,他看了看旁边正在与人热切交流的王驿丞。 “柳贤弟,这官修道路之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知县大人批了条子。”王驿丞挺着略微发福的肚子,“大家可要齐心协力,好好干啊。” 这公门中人,果然就是号虚头巴脑那一套。柳明心里腹诽道,这还多亏我们柳家,出了三分之二的银两,倒是让你嘴上占了便宜。 不过,现如今,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王驿丞还热络地将柳明拉到那州府的两位公人面前,说道:“就是这位贤弟,年纪轻轻,思路敏捷,想出了这借钱给官府修路的法子。” 那两位尖嘴猴腮的公人,笑呵呵地称赞着柳明头脑灵活。 雨后的土路更加泥泞,柳明向前望去,见这条吴县与外界连接的土路,仅仅半丈宽,看得直摇头。 此时,一队民户车队,正在路上艰难而行。两辆牛车,都深深卡在泥泞之中。那两头拉车的头,喷着粗重的鼻息,拼着老命直蹬后腿,想要往前使劲,无奈牛车纹丝不动。 柳明见状,便想要上前搭一把手,却被老道的王驿丞给拽住了:“年轻人,切莫鲁莽行事。” “王叔,什么意思?” 王驿丞朝路边努了努嘴:“等会,自然会有人来帮忙。” 柳明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没过一会,七八位山民打扮的粗壮汉子,便跑到这被陷的车队旁。 那车队之主,似乎与他们是老相识,点点头,便让那些粗壮汉子帮忙。那些山民,几人合力,很快就把深陷的牛车拉入地坑。 接着,这七八人分散到两辆牛车之后,连推带拉,使得车队行进速度快了不少。 “这路见不平,助人为乐……看来这吴县山区山民倒是淳朴的很。”柳明叹道。 “淳朴?”王驿丞嘴一撇,眼中露出看破世间的沧桑道:“无利不起早。这些拉车都是要付苦力费的,而且,价格数倍于外面。” “啊?” “来这里的商队,都习惯了。”王驿丞说道,“尽管这苦力费高,但是货物送进吴县后,还能获得数倍之利,所以,还是划算的。”他露出世故的笑容:“所以我让你不要去帮忙。这里的山民,民风彪悍,官府也都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柳明心想,这通往吴县的交通不便,倒是成了周围山民的发财之路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王驿丞,见后者也是颇有深意地看着他。 此时,几名公人拿着牛皮卷尺,开始在一旁丈量道路。 王驿丞慢慢靠近柳明,又在一旁说道:“我说,这修路可绝非易事。不仅资银要到位,这民壮也要到位。修这条路,我估计动用三百到五百民夫。可是现在乃是夏忙时节,各县已经征过一次徭役。现在……”王驿丞说到这里,又一次停顿住了,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这又是甩包袱给自己的意思? 柳明心里有些反感,心想这王驿丞当年也算是永叔一起,考过省试之人,怎么如此不堪大用,简直就是甩手掌柜一个。 这出钱的大头,是自己柳家在来。可这征集民壮的任务,莫非也是落到自己家中? 柳明感到有些头痛,这么多民壮,要到哪去找呢? 此时,他突然感到背脊有些发凉,抬头一看,只见四周树林摇曳作响,人影晃动,顿时嘈杂起来。 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十位膀大腰圆,脸色浚黑的山民,将这测绘队伍团团围住。 几名公人一见这么多人围了上来,顿时神情紧张起来,其中一位年轻公差便要拔刀,结果却被王驿丞给按住了。 “切莫挑事!”王驿大喊道。 第三十二章 当家做主(补) - 智相 - 别烦 眼见几名官差进入厅内,将半陷昏迷的柳先达抬了出去,这厅内其他宾客都有些不知所已了。府内,杯盘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还有一些被请来的丝竹管乐队,见此情况,也都干看着发愣。佃户长工们则六神无主地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着。 柳府顿时群龙无首。 “各位……各位……”老族长点着拐杖,缓缓起身,慢慢走到厅内中央。 老族长在族内颇有威信。瞬间,厅内安静了下来。 “各位……”老族长面露哀痛道,“先达是我看着长大的,不瞒大家说,我也是对其寄予了厚望。这次,族内选他为接班者,也是我的主意。”他点了点拐杖,眼角的皱纹如雏菊般绽开,“可是……我们都看走了眼。在这一点上……我这个族长是有责任的。” “我们这些老家伙,老眼昏花,不思进步。”老族长深刻反省道,“根本没注意这府内养了一头白眼狼。在这一点上,我们几个老家伙还不如明儿一个孩子。” 老族长,身为族长,在县内颇有声望,这也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进行自我反省。 “明儿,你过来……”老族长朝他招了招手。 “如今,你为柳族除去一害,你想要何奖励?”老族长扶着柳明的肩头问道。 柳明见族长眼中带着无尽的悲痛,心想这个时候,要奖励也显得不合适。 他拱手道:“明儿并非是为一己私利,只是不愿见到老太公无辜受难。” 老族长微微点头,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孩子,识大体,又机敏。 他站起身来,正色道:“诸位柳氏一族的亲人们,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我宣布,二子柳远志,继承府内大掌柜之位,直至我那二弟痊愈,再做商议。” 眼下,柳老太公虽然已经停止服用药物,可是全面排除身上之毒,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病去如抽丝,在等待好转的这几个月,柳府必须有个当家人。 “我……”柳远志吸着鼻子,愣在那里。尽管他之前一直在尽力争取大掌柜之位,可是那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柳远志倒是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样。 “远志……”老族长看着对方,告诫道:“柳府时值多事之秋。你一定要担起责任来。这府内,四五十号人,都要生计,全都要靠你了。” 柳远志眼神有些恍惚,他转瞬间,看到那些下人佃户对自己的眼神,都变得尊敬起来。 这一大家子,归自己管了? 几个月前,自己还只是一名无所事事,声名狼藉的浪子,府内,连个管家的眼色都要看。现如今,这整个家中资产,所有家庭成员,都要靠自己打理。 这对于柳远志,有一种鸡犬升天的感觉。 “自然……自然。”柳远志也做出一副大掌柜的稳重派头。 “明儿,咳……咳你过来,为父有事与你商议。”柳远志装模作样地冲柳明招了招手。 还为父? 柳明心想,果然当上了大掌柜,舌头都能生出花来了。 “父亲大人……有何指教?”柳明自然也要配合一下。 柳远志低声道:“儿子,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 “这当上了大掌柜,一点也不自在,以后放个屁都要忍着。”柳远志苦恼道。 柳明无言以对。 “爹……你要想想开心的事情,等到老太公病痊愈了,你就可以卸任了。”柳明只得安慰道。 “这个好!”柳远志顿时精神昂扬起来,“离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没多远了。” 这种荒诞的对话,柳明心想也只有在自己与老爹身上发生。在淡泊名利这一点上,柳明倒是发现,自己的老爹不输任何圣人。 没权隐居深山,算何本事?自己的老爹,有权却像个烫手山芋想要拼命甩掉,这才是真正的大贤。 想来想去,柳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一件事情压在心头,没有完成。 是什么呢? 哎呀,完了! 柳明一拍脑袋,自己的小叔柳永,口中还塞着老爹的袜子,五花大绑,关在厢房里呢。 他立即匆匆忙忙赶到后院,准备给柳永松绑。没过一会儿,后院传来震天的怒吼声: “男儿何不带吴钩――!明儿,我要宰了你!” …… …… 送走族老之后,柳远志立即开始履行大掌柜的职责与义务。其实,府内很多事情,都是按部就班按照原有规矩进行着,也不需要柳远志做什么创新。 老太公那边,已经换上了新药,病去如抽丝,得慢慢调理。府内上下,都形成了默契,在老太公身子虚弱期间,对其闭口不谈柳先达之事。 这一出戏闹完,柳明明显感到极端疲惫。他直接昏睡了一天,到第二日傍晚才起。 起床时,他才发现,已经过了晚饭点。由于记得柳府关于晚饭迟到严厉惩罚的规矩,他立刻腾地一声站起来,披衣穿鞋,往饭厅跑去。 匆匆往厅内跑去,还没听见府内下人匆匆的脚步声还有托着碗碟的传菜声。 “这些菜,再去热一回。” “吴爷,这都热两回了。” “让你热,你就热,废什么话。明少爷还没来,那在饭厅等候的老爷们都没说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厨子发话了。” 灶房传来吴管家的斥责声。 专等自己热菜? 柳明有些不好意思,立即小跑进去,冲着吴管家歉意一笑:“老吴,受累了啊,让你们热了几回菜。” 那吴管家夸张喊道:“小相公,您这话,可是折煞小的了。您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整日操劳着家里的大事。我们这些下人,做的这些事,都不算什么。” 柳明急匆匆跑到饭厅内,就见众人就席,就差自己了。 柳明脸微红,道歉道:“我来晚了,对不起大家。” “这什么话?反正我们也不饿。”主座上的柳远志叼着牙签,“老太爷身体不便,那饭,已经让人送去了。其他人,等等你们,也是无妨。” 柳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老爹才是这个府里的主家人。这陈府上下几十号人,都是听自己老爹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柳明还记得刚到府内,那大伯柳先达主持家宴的情景,如今,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他余光一扫柳吴氏,奇怪道:“婶娘,你怎么坐在副桌呢?” 那柳吴氏和柳阿满,一脸拘束地缩在副桌一角,像是两个寄居篱下的下人。 “我们……上不了台面……”柳吴氏讪笑道,“你们都是家里主事的,在一桌吃饭方便。” 任凭柳明怎么邀请,柳吴氏就是不愿上主桌。 那些厨子伙夫们,七手八脚地用托盘将菜肴端了上来,转眼间,桌上又是热气腾腾,飘香四溢。 这一顿饭,气氛还算和谐。大家都不提那几日前发生之事。 柳明吃得更加放得开,与那小叔柳永划拳行酒令,拼了好几杯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此时,门房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禀告道:“大掌柜,那啥……杨典史派人来送礼了。” “杨典史?”柳远志头痛起来,随口道,“他来送哪门子礼?” 那门房支支吾吾道:“说是定亲礼,那肥鸡巨鲫,时新果品,满满两大箱。那送礼之人还问……说是什么时候能够迎娶杏儿小姐?” 柳明心想,坏了,还有这桩事情没解决呢。 柳远志气得扔下筷子,大骂道:“就那个尖嘴猴腮的样子,还想娶我们杏儿。你就这样回答他,说是不可能!” “老爷……”那门房劝道,“这样怕是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柳远志猛得拍着桌子,“砰”的一声,震得碗筷移位。 “现在,我是柳府大掌柜,家里大小事情,我说了算。”柳远志怒不可歇,“我是绝对不会允许杏儿嫁给这么个老东西!” 饭厅里的众人,都默不作声。谁都知道,现在的大掌柜,颇为讨厌那典史大人。 “就这么说,还快滚!”柳远志一点吃饭的兴致都没有了,催促那门房回话。 “慢着!”柳明挥手制止道,“爹,这般回话,着实不可。” 他将那门房叫到身前,嘱咐道:“你就说,府内多事频发,婚约一事,再做商议,望请谅解。” 柳明相信,这一番说辞,还算合乎情理,其中之意,已经很明确了。只是那杨立武愿不愿意,可就难说了…… 不过,事到如今,他只能先探探对方口风。 “对,你这么说吧。”柳远志啃着鸡腿对门房道,“有什么事情,我顶着!” 柳明原本以为,这事情,依照杨立武的性子,没这么容易解决。可是,第二天,杨府的下人却传来口信,说是杨立武尊重柳府的决定,婚约一事,就此解除。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轻松? 杨立武如此痛快地解除婚约,倒是让柳明有些意外。从此,自己便可与杏儿双宿双飞了? 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柳明有些头晕。他琢磨着,那杨立武,也许是害怕柳家的丑闻危及自身,又或许是看上了别家的小姐。柳明推测,柳府对于杨立武来说,并没有如此之重要。自己将大伯之事揭露,接送了对方一份升官大礼,也许对方买了自己一个面子。 不管怎样,自己头上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撤除了……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三十三章 掌柜们 - 智相 - 别烦 夏日炎炎,波光粼粼,湖水盈盈。 一叶扁舟,在湖中飘荡。 舟上三人,一男两女。男子一副书生打扮,白衣儒衫,表情轻松惬意坐在舟尾,另外一位年轻女子,坐在他身旁,表情甜蜜温馨。 舟头上,站着一名七八岁的小丫头,两手捧着一个水蜜桃,吭哧吭哧啃得满脸都是汁水,鼓鼓的腮帮子,活像一只小松鼠。 “小柔……”柳明笑道,“慢点吃……” “我说……你们不应该啊……”那丫头正是杏儿的贴身丫鬟小柔,她一边吃一边呱呱说道:“把我放到别人家,这么长时间才接本宫回来。你可知道,本宫在外多寂寞嘛……” 柳明哭笑不得。前一段时间,因为杏儿的婚事问题,怕小柔想不通,便把她放到柳府一位下人家中。等到这婚约之事解决了,才接她回来。 很显然,小丫头对这个计划非常不满,一直在叨叨。 “我说……小明子……”小柔喳喳道:“我说你,怎么老是跟这湖水过不去?明知道本宫在湖水里失足过,还带本宫来这里划船。” 在湖水里失足过…… 柳明满脸黑线,心想,这令人别扭的词,也就这小柔能够想得出来。 他紧紧握着身旁杏儿的芊芊玉手,十指相扣.杏儿也是紧紧偎依在他身旁,微笑着欣赏着湖边的风景。 两人之间,似乎已经无需用言语表达,只要相互对视一下,便能明白对方心意。历经艰辛坎坷之苦,劳燕分飞之难,更知彼此已经相互无法离开。 “杏儿……你在想什么呢?”柳明柔情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明哥,我在想……人活一世,能够与心爱的人,在舟上同游,欣赏着这绚丽风光,也算是不枉白来一遭。”杏儿眼中满是幸福。 柳明搂着杏儿的肩头,轻轻**她的脸颊。他一直坚信,作为男人,一定要自己的女人幸福才行。 直至今日,他都在为这个家而努力。 为了老爹,为了小叔,为了爱人。柳明是个敏感而温情的人。他知道,自己活在世间的力量,便是这些亲人。 “杏儿……你若是愿意,咱们划上个三天三夜……”柳明见这湖边景色优美,如同天宫仙境一般,起了性子道。 “明哥,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杏儿现在就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还三天三夜……”小柔啃着瓜果皮叽喳道,“也不怕再掉下去……本宫可不奉陪你们。” 柳明与杏儿对视,突然恶作剧心顿起,当着小柔的面,撅起了嘴…… “哎呀……你们这些大人真恶心……”小柔像是被蜜蜂蛰了一般跳了起来,“不许再做这少儿不宜的事情。” 湖面笑声连连。 此时,天色向晚,湖上晚风阵阵,带着荷叶清香。 湖中起了一层淡淡薄雾,朦胧之中,如同叠锦一般。 轻柔月光下,杏儿扳桨划船。柳明索性平躺于舟内,仰望漫天繁星。此时夜深人静,除了木浆与湖水的波动声,就是荷叶与船身沙沙的摩擦声。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任由舟前行,柳明闭上眼睛,心想,若是能够这样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真是不错…… …… 与杏儿逍遥度过了几日,柳明接到老爹通知,要与柳府内的药铺掌柜们见个面。柳家药铺开枝蔓叶,已有数十家。只不过,平日里,柳明父子与这些掌柜都不熟。府内的生意,基本上都是由柳先达一人掌控。 如今,府内变了天,能够安抚好这些掌柜们的情绪也变得非常重要。 柳先达出事之后,府内的佣人丫鬟,表面上不说,可是背地里却在聚在一起聊着八卦。此时县里更是谣言纷飞。有说柳先达不仅将毒药用于老太公,更是准备向其他亲人下手。反正柳府是县内大户,县里的百姓,茶余饭后都是谈论着柳府的家长里短。酒楼茶楼更是肆虐着八卦和小道消息。 树欲静而风不止。 天色阴霾,沙尘四起。 柳府正厅内的布帘随风而动,屋内橱柜上全是披上了细细的沙尘。 几名佣人见状,立即上前用布一阵抹擦。 “快些,快些,等会明少爷要用这正厅。” 厅外脚步声阵阵。 那些佣人见到来人,立即熟悉地打着招呼, “吴掌柜好。” “李掌柜好。” 七八位锦衣长衫戴着巾帽的中年男子拢着袖子,凑成一堆,等在正厅口。 这几人似乎颇为相熟,在一起聊得十分热络。 “明少爷来了。”一位下人喊道。 柳明一身石青色杭绸直裰,显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他冲众人拱了拱手,托着腮苦着脸坐在正厅主座。 自己老爹又是宿醉一宿,早上爬都爬不起来。只能由自己来暂时代替其责了。 有时候,柳明怀疑自己老爹是不是故意的,已经想好当这个甩手掌柜了。 “妙仁堂李掌柜求见,回春堂吴掌柜求见,悬壶堂楚掌柜求见……” 下人一一高声报名。 这几位,都是陈府药堂位于各县各府的当家掌柜,也是先前柳先达牢牢控制在手的店铺负责人。柳明回到府内的半年,从来未与其打过交道。当然,即使以前见面,那些掌柜也不会对自己在意。当初的自己,只不过是随着不受待见的爹回到府里避难而已。无权无势,寄人篱下。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些历经风雨的掌柜们,即使远在州府或者是汴京,也能不时听到这位柳陈府少年的种种神奇传闻。柳明与柳先达当众对峙的记录,更是被编成多个版本,成为大家酒足饭饱后的谈资。 可以想象,这些个掌柜们颤抖着看完柳府来函后的感受,那只有一个――要变天了。 这七八位也算是家境小康的掌柜们,略带生分与恭敬地站成一排,看着这位年轻的后生。 柳明手指敲打着座椅扶手,率先打破沉默道:“诸位掌柜,家父身体不适,今日在床休息。由晚辈来主持这会议,实属无奈,若是有说的不合适的地方,还望海涵。” 诸位掌柜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大多,本对柳远志没什么指望。因为听说,能够助柳远志这万年扶不上墙的烂泥登上大掌柜之位的,便是这位明少爷。 如果是再过十年,这位明少爷荣登大掌柜之位,大家倒也不奇怪。只是现在,似乎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些。 这些掌柜,大多是已过而立之年,经历过柳家的崛起与辉煌,也习惯于柳先达的统筹安排。现在,让这些人到中年的掌柜,突然间听一个十六岁青年的安排,实在有些转换不过来。 “明少爷……”吴掌柜拱手道,“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这些下人也没有什么资格对于主子家中评头论足。只要主子决意已下……”这位掌柜言下之意,咱不从也得从。 另外一名李掌柜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们这批老掌柜,跟着大掌柜很多年,现在突然间出了这般变故……如今,主子家要革新变故,我们这些老骨头……不知道能不能承受的了……” 此话一出,几位掌柜脸上也出现焦虑之色。他们跟着柳先达的方针策论治理药堂十多年,几乎已成习惯。现在这位意气风发的小少爷上台,定然要做一番大的改动。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些原本想在柳家药堂安然养老的掌柜们,也陡然间感到了不确定性。 柳明轻轻一笑,摆摆手道:“各位掌柜,请放宽心。柳府这一套规矩,历经多年,大家也都习惯了。即使家父做大掌柜,我还是建议他按照之前的规矩来。大家跟随柳府多年,我也知道,若是定了新的规矩,适应起来也比较困难。我和家父,即使对于药铺医堂的经营,不是很在行,还望各位多多提建议。” 这番话说完,这几位大掌柜上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柳明这番话,则说明柳府大掌柜的继任者,并不想进行诸多方面的变革。 同时,几位大掌柜又对柳明的谦虚有了进一步的认知。明明是刚刚在伤寒潮中大赚一拨,而且是劫富济贫般的赚钱,即赢得了金银,又有了名声,却仍然推脱自己不是很懂。 “那么……几位掌柜跟我说说铺里的事情吧。”柳明笑道。 书房内,柳明手持一本本账目,与那几名掌柜进行核帐。 这几名掌柜,越发地感到惊奇。这柳明,面对七八家铺子不同的账目,却能条理清晰地对答如流。 这些老掌柜,一方面羡慕柳明作为年轻人的良好记忆力,一方面,又对他这种极快的心算能力感到吃惊。 他们哪里知道,柳明前世天天和门萨的会员打桥牌,脑中多核分频处理多条信息,已经是习惯了。 柳明账目查到一半,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这州府的平安堂,是哪位掌柜打理的?”柳明抬头问道。到现在,其他医堂都核对过了,唯独差这平安堂。 “平安堂?”几位掌柜互相对视了一眼,没人回话。 “怎么了?柳明追问道。 其中一位掌柜回话道:“明少爷,这平安堂是以前先达老爷新开的医堂。那里面的掌柜,与我等平日并没有来往。” “是啊,话说回来,明少爷。这平安堂的掌柜,一直是独来独往,也不与我等有所瓜葛。”另一位掌柜也应和道。 “哦?”柳明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第四十一章 永叔那些事儿(补) - 智相 - 别烦 老bao子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尤其是那刚刚总结出自己欢场心得的张公子,更是脸色大窘,他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这位平谷县名声极响的年轻人,心中五味杂陈。自己好歹也是浙江路枢密使的公子,对于那些才学之士,也是见得多了,当朝的大学士欧阳公,范公,也都曾经打过照面,还没见过用一封信就能打动这天下花魁之首的谢氏姐妹。 张公子本也是读书人,他心中对柳明大为佩服,这小子不但长得比自己帅,连泡妞的功夫都比自己强,就差背景了。可背景这种东西,在宋朝是可以改变的,考科举就行,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嘛。这柳明如此聪明,将来说不定也是个两榜进士,成为朝廷命官。 张公子有心结交柳明,立即改了态度,走到柳明前面,微微欠礼:“才子配佳人,宝剑赠英雄。柳小公子既赢得谢姑娘的青睐,的确是技高一筹。改日,我在醉仙楼做东,望兄台赴约。” 见张公子也是这般谦逊,那些原先嘲讽过柳明的大户们这叫一个后悔啊,不过为商者最擅见风使舵,立即有人开始称颂起柳明来。 柳明朝张公子抱了抱拳,点点头,却一点没有理睬其他人的示好,昂首阔步,走上了二楼。 “儿子,牛逼!”楼下传来柳远志兴奋的叫喊声。 两位婢女引柳明来到一间书房,让他在这等候。柳明举目看时,果然摆设得十分精致。只见明窗净几,竹棍茶炉。床司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热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 书桌上摆着一册书,书名为《柳三词》。 柳明心想,自己果然猜对了。对方身为汴京花魁,不远千里,来到这青州费县,当然不是为了图利。 那都转运使之子,出手豪迈,夜明珠都没法掳掠谢玉英的芳心。那么,这位女子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情。 青州地头上的风流人物,除了自己小叔柳永,还有谁啊。 刚刚,自己让老爹跑回家,将永叔平日所写的一幅词拿出来,交给对方,便是最为合适的开门金钥匙。 “这位公子……”一声婀娜轻语在柳明背后响起。 柳明转身一看,一位十八出头的女子站在她身后,淡淡蛾眉,浅浅红唇,肌肤如雪,容颜妩媚、身姿婀娜,风姿韵味十足,也是一等一的绝色美女。 只是,这谢姑娘,头发略有些凌乱,双眼也是红肿,似乎曾经哭了很长时间。 “谢姑娘……”柳明欠身行礼,故意没有去盯着对方的仪容。 “让柳相公见笑了……”谢玉英矮身福了福,“妾身心情烦乱,没怎么用妆,请公子莫怪。” 柳明微微一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句话,立即让谢玉英嘴角上扬,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她看柳明的目光,也更加亲近。 “这相公,你可知那柳三的下落?”谢玉英眉眼中带着一股焦急,拿出柳明的书信说道,“柳相公,你有柳三亲笔写的《雨霖铃》,必然与他关系不浅。”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谢玉英自言自语道,脸上愁肠百结。 柳明觉得,这哪是风华绝代的一代名妓啊?明显就是一个痴情怨女嘛。 柳明原本就是爱惜佳人之人,见对方对自己的小叔一片痴情,千里奔走寻情郎,更不愿让对方继续伤心,连忙禀实相告自己的身份。 谢玉英见柳明是柳永的家人,立即急切地问了很多关于柳永的信息。 两人你来我去,说了好些回话。柳明也逐渐了解到谢玉英的身世。她原本生长在黄河以北凉州府外的一个村庄中。父母开米铺为生。谢玉英从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至于女工一事,飞针走线,更是出人意表,因此上门提亲之人,络绎不绝。 然而却不料,西夏与宋发生战争,李元昊率大军挥师南下,凉州府被夺,难民逃荒成风。这谢玉英便是在动乱中与父母走失,不得已才沦落风尘。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这谢玉英在风月场所,倒是如鱼得水,因为才学兼备,琴棋书画都通,迅速成长为一代名花。在此期间,恰逢柳永驻足青楼,对其在琴棋书画上都有指导。 柳永身负才学,潇洒飘逸,很快便让谢玉英动了芳心。然而,之后,造化弄人,柳永离开青楼,奔赴科举,便杳无音讯。 至此,谢玉英日思夜想,相思至深。 柳明算是看出来了,这谢玉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柳永不跟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那谢玉英目光带着哀切求道: “柳公子,你能带我去找柳郎吗?” 柳明见谢玉英美人垂泪,目光哀婉神伤,自然是生出怜悯之心,不忍拒绝道: “我倒是知道他住在哪里,只是现在……” 话还没说完,便被谢玉英抢白道:“柳相公,你若是带我去找他,我玉英将永不忘你的恩情。” …… …… 房门慢慢打开,谢玉英挽着柳明的手,款步走向大厅。 那大厅里等待的恩客们,看着谢玉英妖娆的身段和风韵,恨不得眼珠都落在对方身上。心里直叹这小子真是好福气,能得到这二韩姊妹之一的青睐。 柳明初入风月并不知道见谢玉英一面的珍贵,这两姐妹,是天下多情郎追风引蝶的对象。如果与其中一人相约,绝对有炫耀的资本。 一旁的柳远志更是乐得拍手:“儿啊,好棒,刚出手便是揽得绝色归!” 柳明面露尴尬,谢玉英紧紧挽住自己的手臂,他虽知这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可是毕竟是个绝色美人相挽,又想到对方是永叔的情人,心中有种别扭的感觉。 他有些不自在,说道:“爹……你没去和那苏梅相会?” “相会啥啊?”柳远志兴奋道,“爹坐在这大厅里,看着二楼你刚刚呆的房间,看了一个时辰,幸福极啦。你也别解释干了啥,爹都想得到!” 谢玉英此时更是装作羞臊,桃红朵朵,紧紧依偎在柳明肩头。 柳明一脸黑线,心想自己老爹真能脑补。 他转身看着王妈说道:“妈妈,我想带英儿出去走走赏赏夜灯,可否?”说着,便从兜里摸出几根黄灿灿的金条,交到王妈手上。 那王妈接到金条,面露喜色,用大门牙拼命磕着那金条,乐道:“我这里是没问题了。要看谢姑娘愿不愿意了?她可是从来没有跟人出去过。” 谢玉英微微颔首,款款浅笑。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啊!”柳远志乐得直拍手,“你们快走吧,好好赏月!王妈,咱们俩乐乐。” “呦,柳爷,老身年老色衰,不知道柳爷还看得中吗?” “没事,今个儿心情好,走喝酒去!” 柳明不忍看着自己老爹搂着王妈,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快步带着谢玉英离去。 …… …… 柳府厢房内,柳永一人独坐桌前,在月光的清辉下,斟酒小酌。 “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开。 “永叔?” 柳永已是微醺,扭头一看,眼神迷离道:“明儿?来,陪你叔好好喝上一杯。” “今日不带吴钩了?”柳明笑道。 “今日……”柳永盯着手中的酒,“换个念想,举杯邀月。我想到了那些爱过我的女人们……” 柳明心想,自己小叔装得一手好逼啊。 他坐了下来,缓缓道:“永叔诗才无双,赢得青楼无数姑娘的崇拜,为何不选一位成亲呢?” “不瞒你说啊。”柳永叹气道,“去年京师的一位花魁,叫谢玉英。她对我有意,愿嫁我,但是我目前还未成亲之意。一来,还是希望能够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等有了功名再进行婚姻大事。二来,这谢姑娘,醋吃得紧,让柳某断绝所有其她女子来往,要让小叔我做个柳下惠。这实在是……太难了……” 柳明听了,刹那无言。 柳永讲到此时,心头发闷,一仰脖儿,将酒囊中剩下的酒全部一饮而尽,不少酒水如涓涓细流从他的嘴边溢出。 柳永喝得脸色又泛红,才长叹一声道:“自古姻缘天注定,不由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谢姑娘的这桩盛情,柳某怕是担当不起。” 柳明又是无言,只能静静地看着柳永装逼。 “永叔,若是你再见到她,会说什么呢?”柳明问道。 柳永一甩长发:“我欠她一个拥抱……”他沉浸在自己的诗情画意中,没料到,门外一声殷切呼喊: “柳郎!!” 柳永像是被刀劈中一般,立即跳了起来,转过身来看到谢玉英,怪叫一声,本能似地立即就要逃跑。结果却是被一个身影给堵住了。 “明儿,你这是害我啊!”柳永见柳明挡在自己面前,叹道。 “小叔,那谢姑娘对你痴心一片,你自己的问题自己要解决掉。”柳明面露严肃道。 柳永被堵住了路,万般无奈,只得转过身来,尴尬道:“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柳郎,我为了你,从汴京追到这里。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谢玉英目光热切道。 “当然明白,当然明白。”柳永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那你赎了我吧。我还没破身。到时候,我们买几亩田,到乡下造一座房子,阡陌相通,鸡犬相闻,不是很好吗?”谢玉英眼眸露出幸福。 “赎你?”柳永摇摇头,“我柳某人时运不济,三次科举未第。现在躲在家中混着日子。拿什么赎你?” 谢玉英双手绞在一起:“柳郎,我喜欢你的才华,喜欢你的仁善。你要是没钱赎我,没关系。”她垂下眼睑,“我这些年藏下了些碎银细软,已有五成可够。” 柳明一听,略微感动。这谢玉英果然对柳永痴心一片,选择自己拿钱去赎身。他也豪爽道:“谢姑娘,需要多少呢?我来凑些。府里还有些个银子。” 像谢玉英这般的名镇京师的花魁,赎银自然绝非寻常数目。耗尽大半家财,也有可能。不过,既然是关系到小叔的幸福,他做一切都愿意。 “万万不可……”柳永坚决道,“明儿,府中所存,乃是为医堂药铺所用,我怎能让家里掏钱呢?而且英儿,若是让你出钱,以后就算赎身,回家过日子也是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柳永担不起这个骂名。” “柳郎,只要你肯跟我过日子,一切都依你。”谢玉英眼中浓情蜜意。 “对对,你们刚刚见面,别激动,慢慢来。”柳明安慰道。他知晓,路得一步步走。 既然两人,能够见面,坐下来好好谈谈,便是成功的第一步。 柳明相信,剩下的事情,自然会水到渠成解决…… (柳永一甩长发道:“我欠玉英一个拥抱,你们欠我一张推荐票。) 第四十四章 汪通 - 智相 - 别烦 纵是经历过大场面的柳明,见到这位武官的话,也是心里咯噔一下。更不用提其他那些涉世不深的考生了。柳明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柳永,后者更是身体僵直无比,显得十分紧张。 在之后进贡院的唱名登记中,更是险象环生。柳明能够看得出来,柳永面对主考官的审核,身体一直僵着,好在古代没有照片,只有些描述性的词语,替考相对容易些。 事到如今,柳明明白,开工没有回头箭。自己小叔既然答应了人家替考,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目前大考在即,他自己也没什么过多的精力放在小叔身上,只能自求多福了。 忙忙碌碌将近两个时辰,众位考生才得以进入贡院,换算下来,四五点起床,闹腾了大半天,八点才得以进入贡院,昨晚大多没睡好,肚子里那点稀粥咸菜早就消耗殆尽,不免脸上露出困乏之色。 “通判汪大人到!” 随着差役的一声呼喊,考生们都站着笔直,听说这次来的主考官是州里的二把手通判汪同,正五品官,每个人都强打起精神来,希望给主考官留下一个比较好的印象。 只见青州通判汪通,头戴长脚幞头,身穿绯色官袍,腰间内系革带,革带上挂着玉佩,之上又加以赤白二色的绢质大带,腰间配着金鱼袋,一脸的肃穆与威严。 他的身后又是一排身穿绿色官袍的考官,也是个个表情严肃。 汪通带着一众官员,完成了祭祀鬼神的仪式后,走到等待的众位考生前,朗声道,“诸位生员,本人权知青州军州事汪通,为本次解试主考官。众所周知,秋闱乃是国家重要的抡才大典,也是各位摆脱自身命运的一次机会。”汪通此时语气稍软,眼中带着回忆,“想昔日,二十年前,本人也是从青州走出的举人,身为天子门生,更感皇恩浩大。望诸位生员在解试旗开得胜,高奏凯歌。” 汪通的这番鼓励的话语,使得早在寒风中等待已久的诸位举子们精神略带振奋。众人齐齐颔首道谢。 “不过……”汪通一捋嘴上两撇胡须,说道,“在解试开始之前,本官还是有三点要说。第一,无论解试成绩如何,各位须记得父母恩德。考上的,立即回家向父母磕三个头,以示感谢。没考上的,也不要流恋于州府,快些赶回家帮助父母秋收务农,三年后再战。《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勋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即使金榜题名,如若不孝,朝廷也不会用之。” 此番话强调孝理,考生们自然是诺诺点头称是。 “第二点……”汪通神情略微严肃,目光滑向柳明的队伍,“秋闱重地,不可喧闹。国家抡才大典,考的是通才。不是在贡院门口哗众取众,对个对子,就能考上的。” 此话一出,举子队伍哗然,显然,这话是说给费县举子的。看来,刚刚柳明等人和进士对对子,连主考官通判大人也知道了。 此时,汪通拱了拱手,“范公领导的庆历新政,保留至今的一项举措便是精贡举。以经义、策论取士,是希望诸位站在国家的方面,为国家政策出力……”他又偏头看了看柳明的队伍,“诸位举子,不可过分沉溺于华丽文辞中。” 费县众位举子听得面红耳臊,本来觉得,这柳明与进士直接对对子,算是出尽了风头,也同时能够引得主考官的好感。没想到,这位主考官却不屑一顾,想到这,众位费县举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柳明,心想这位费县文曲星,会不会在汪通这边吃瘪了呢。 “第三点……”汪通抬起右手,竖起一根手指,“也是本官在此最为强调的一点。就是作弊问题。”汪通目露冷光,“官家对于各州解试异常重视,特降手诏:近年以来,士风寝薄,巧图牒试,妄认户名,货赂请求,重叠冒试;逮至礼闱,不遵绳矩,挟书、代笔、传义、继烛,种种弊欺,糜所不为。不惟负国家教育选举之意,兼使有素行负实学之人俱蒙其耻。一至于此,岂所望哉!……在外委漕臣及监司按察,御史台纠劾以闻。当重置典宪,务在必行,故兹戒谕,想宜知悉。” “来……带人上来……”汪通一甩手,接着几名差役押着三人走到广场中央。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因为徇私舞弊夹带小抄被查出来的举子。只见这三人,头戴木枷,步态缓慢,臀部皮开肉绽,显然是刚刚被水火棍打过。仅仅半个时辰不到,原本众人尊敬的读书人,现在却是变成了阶下囚,实在是令人唏嘘。 “并非本官无情,只因秋闱事关朝廷人才选拔,事关重大。”汪通眼中露出鹰隼般的目光,“那些漏网之鱼听清楚了,不要心存侥幸!” 柳明只看见身前的柳永微微晃了一晃,人怕是差点要晕过去了。他心里也只是一阵苦谈,事到如今,只能期望小叔平安过关。 诸位举子乌央乌央走进号舍内,开始选号。贡院看上去就像一个超级大院子,里面又分割出许多有序排列的小院子,小院子里每排再隔出进深4尺、宽3尺的考室,称为“号舍”。号舍既是考试答题的地方,也是考生夜里住宿的地方。每舍有长4尺的两块木板,号舍两边墙体有砖托槽,上下两道。白天考试时,两块木板分置上下托槽上,搭出一副简易桌、凳;晚上则将上层的板拆下,与下层平拼成一张简易床铺。由于空间太小,考生晚上须屈膝而卧,民间戏称之为“鸽笼子”。 俗话说,天时地利人和,既然要在贡院里呆两天一夜,那么选到一间好的号舍便是成功的开始。诸位举子也是不顾礼仪风度,直接就去抢占号舍。 这时,众人都使出百米短跑加速时的速度,跑得快的,便将自己吃饭带着的竹篮放在号舍桌上,算是占座用了。 柳永则有些倒霉,他慢了几步,一见到众多号舍都已经名花有主,而只剩下最右边一间号舍。 柳永一见,心情低落到谷底,碰到了“臭号”了。 考试期间,考生就在这样的狭窄的号舍中度过,吃喝拉撒俱在其间。考场谈不上有卫生条件,在号舍巷道最后面,放置一只粪桶,供考生大小便。高温之下,臊臭难闻,蚊蝇乱飞,不要说考试,就是臭味也够考生受的。 靠近粪桶的号舍叫“臭号”,靠近做饭地方的号舍叫“火号”,均不受考生欢迎。当年在江南贡院乡试中,有一位成绩超群的考生,因为坐在“臭号”里考试被气味熏得发挥失常,不仅未能考中,回家后还大病了一场。 柳永隔着十多步外,就能闻到那“臭号”散发出来的刺鼻味道,心中已是犯了阵恶心,问到旁边的差役,“官爷,还有没有别的号舍了?” 差役冷言冷语道,“没了。” “可是,这号舍臭气冲天的,怎么住啊?”柳永有些急。 差役往地上吐了口口水,“那还不是怪你自己,不跑得快点,现在最后一个,只有这间号舍了,你……考是不考?” 柳永无奈道,“考,考。”心想自己反正是替人考试,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 “慢着!”他还没走两步,身后传来威严之声,只见汪通在两名差役的陪伴下,踱步而来。 “何事?”汪通问道。 “禀报大人,这位考生有些无理取闹,这只剩下一间号舍,他却不想要。”差役恭敬道。 柳永心想,这么臭的号舍,别说是考试了,就算在里面呆上上一天,估计也是够呛。刚才那汪通就警告过众位举子检点些,现在知道自己挑剔臭号,还不知道又有什么难听的话要说出来。 不想,汪通却是一反常态道,“秋闱这一天,众位考生等了三年,作为主考官,理应为考生创造良好环境。你们去看看,有没有空余的号舍了?” “禀告大人,确实没有了。”那位差役回话道。 “没了?你们赶快拿几块备用木板,给本官临时搭建出一个号舍来,让给这位考生。”汪通下令道,“反正……这臭号是不能呆的。” 几位差役听到后,哪敢说个不字,立即动手去建那号舍了。 柳永心中又些感激,立即对汪通拱手施礼道:“学生多谢大人帮忙。” 这句话,本是客气的感谢,谁知,那汪通听了却脸色大变,眼神带着意外和惊讶,盯着柳永。这反而让柳永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人,学生是否冒犯了大人?”柳永继续问道。 汪通掩饰了下神色,恢复平静道,“没事。等到临时号舍建好,你赶快去考试吧……”随即他快步走回内堂,端起茶杯,却也不喝,有些出神。 “老爷……”随身的下人躬着身子道,“考试开始了,几位副考官请您过去。” “知道了。”汪通一甩袖子道,盯着柳永背影的眼神变得狐疑起来……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一章 人生如梦 - 智相 - 别烦 秋雨绵绵,寒蝉凄切。 冷风夹杂着冰雨,从窗纸的缝隙间渗进屋内,一股脑儿浇淋在床上青年的身上。 一个哆嗦,他睁开双眼,略带迷茫地看着周围――自己躺在何处? 怎么一觉醒来,竟然睡在了他人之榻上? 他,原本是门萨中国俱乐部的首席会员,凭借着聪明的头脑,成为了一家外企最年轻的高管。可是,看似风光的外表下,日子过得并不顺心。襁褓时,他便被亲生父母遗弃,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这段心理阴影,伴随着他直至长大。孤独寂寞,孑然一身,每日下班,等待他的,只有家中的啤酒与烟。 为了忘却孤独,他只能拼命工作。渐渐地,过强的工作节奏,透支了他的精力,使他已然耗尽对生活的热情。 白日浑浑噩噩,深夜渺茫深思。每逢睡不着时,他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心中想要改变,幻想着换个大家族生活,姐妹兄弟,齐聚一堂,热闹交流,过着养鸟种花慢节奏的日子。可是,自己的出身家庭已成定局,这明显只是一种奢望。 然而……现在,命运似乎真的改变了。 他慢慢地坐起身,略带稀奇地看着周围的家具摆设,红漆木床,黑漆嵌螺座椅,还有那案几花瓶,无一不古色古香。 莫非……自己穿越到了古代? 看这摆设,似乎是个大户人家。 不仅环境变了,连自己的年龄也小了一轮,变成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古代青年。年轻让他心中充满欣喜,肺也不疼了,颈椎也不痛了,整个身体充满着活力。 他想起了一则广告――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只是,他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料,眉头微蹙起来。自己这一身陈旧的粗布短衫,似乎跟这典雅的家具装饰,显得十分不搭。 莫非……自己是个大户人家的帮工? 猜疑间,只听得房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声的呼唤声响起:“明儿,你终于醒啦,可让爹担心死了。” 他扭过头去,看着门口走进来一名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长脸宽额,身上的青布衣衫也是又破又旧,胡子邋遢,不修边幅。 这是我的爹?他眉头微蹙,可是这人明显是个帮工打扮啊。 他的头突然痛了起来,大脑中,自己与这名古代青年两人的回忆似乎正在水**融中,暂时一点线索也没有。 他只得试探性问道:“爹,这是咱的家吗?” 那中年男子一吸鼻子道:“明儿,你这发烧,都发傻了吗?这当然是咱的家。” “那咱家也是大户人家?”他心中有些期待,自己生在大户人家,这穿越而来,倒也没吃什么亏。 那中年男子大大咧咧地坐在床边,口沫飞溅道:“当然啦,咱家可是县里屈指可数的大户。” “可是爹,既然咱家是大户人家,咱们怎么穿成这样?”他望着自己身上破旧的衣衫,有些疑惑。这古装电视剧里,大户人家不都应该是绫罗绸缎吗? 那中年男子听到此言,面露尴尬道:“明儿,你要相信……这日子,会一点点好起来。这赌债嘛……还剩最后一笔了,还完,咱爷俩就解放了。前途……是光明远大的。” “……” 还赌债?这是什么情况?还一点点会好起来,说好的纸醉金迷的富户生活呢? 他舔了舔嘴唇,不甘心道:“爹,娘呢?” “怎么又提到这个了?”那中年男子板起脸道,“我说过很多遍,当初你就睡在一个竹编摇篮里,放在我的门口。我哪知道你娘是谁?”他扳起自己的手指道:“当然啦,也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经过这么多年摸排,碧春院的翠红,基本可以排除,这……花红院的明玉嘛,也能排除。但是隔壁李寡妇……这个,这个……”那中年男子掐着大腿,一脸不确定。 “……” “明儿,你就别觉得老爹花心。比起你小叔三变,我可算是个正人君子了。”那中年男子说道。 三变?他心里犯着嘀咕,这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三变……柳……柳三变! 这不就是柳永的原名吗?自己莫非到了北宋第一风流士子柳永的家里? 刹那间,脑中这位古代青年的记忆,突然清晰了了起来,如潮水般涌来。 自己的确穿越到了柳家,成为了柳永的小侄。 他知道自己叫柳明,是这北宋京东东路青州费县柳家之孙。这中年男子叫柳远志,是自己的父亲,也是那大词人柳永的二哥。 柳家世代行医,医堂药铺,开枝蔓叶,也是遍布这费县。只是,柳家家业虽大,可是却没有自己和老爹的份。 自己的老爹柳远志,从刚刚几句对话中,也可管中窥豹。其从小就是县里有名的纨绔子弟,貌似胸有大志,却不学无术,吃喝嫖赌,一应俱全。赌债欠得比山还高,即使柳家这般的县内大户,也不愿看到柳远志坐吃山空,立吃地陷,两年前将其赶出家门。 这柳远志恋子心切,即使被赶出去,说什么也要带上儿子,否则就活不了了。于是乎,这一老一少,漂泊四方,到最后,盘缠却花光,渴饮露水,累宿破庙,不得已,才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府中。 而自己,刚到府中,便发了高烧,昏睡了几个时辰才醒。 柳明斜眼一瞥房间角落,果然见到堆放着来不及整理的行礼铺盖,看来自己真的是刚刚到家。 “明儿,来……爹给你揉揉腿,睡麻了吧。”那柳远志习惯性地将柳明的腿搁在自己膝上,用心认真地按了起来。 柳明看着自己老爹,说话时玩世不恭,可是为自己按起腿来,却出奇地认真,动作又是自然无比,像是常做此事。他脑中又闪过几幅画面――随父在外漂泊时,每当“自己”生病寒热,这柳远志便不眠不休守在床边,一脸紧张地给自己喂水,换额头上的湿巾,陪伴着自己。 要知道,古代纲常伦理分明,父为子纲。无论官宦之家还是民间大户,父在子前,摆出威严,冷面教诲是常态,鲜有人能够放下颜面,床前床后亲手照料。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暖。怪不得,两年前的“自己”,即使宁愿脱离大户人家的生活,也愿意跟老爹出去挨饿受冻。这柳远志虽然没个正经样子,可是纵有万般缺点,对自己却是真心实意。 柳明心中的淡淡失落已经慢慢散去。前一世,他形单影只,从来没体会过什么亲情。这一世,却有一位对自己真心爱护的亲人。 “爹……你别揉了,当心累着。”柳明轻声道。缺什么便渴望什么,这份突如而来的亲情,他显得格外珍惜。 柳远志一愣,手抽搐了下,接着抽泣起来:“臭小子,什么时候会这么体贴人了?” “爹,你咋哭了像个女人似的?”柳明笑道。 “像女人不好吗?”柳远志理直气壮道,“否则你磨坏的鞋底,坏了的里衣,谁给你补?”他挺直腰板道,“还不是老娘我……我呸……老子我?” “好了,好了。爹,扶我一下,我想出去看看。” 柳明在柳远志的搀扶下,慢慢下床。话说病去如抽丝,自己的身体,还是有些虚弱。 慢慢推开房门,光线亮了起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院内一池荷花,幽静无比,四周清一色杨柳,秋雨洗刷过后,更是一周遭青缕如烟,四下里绿阴似染。 几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穿着乳白色绸褂子,轻笑着从柳明身边走过,一口一个“少爷”的叫着。 柳明微微一笑,摸着下巴,这称呼……怎么这么舒服呢? 此时,东边的灶房热火朝天,厨子伙夫们,劈柴点灶。西边的荷池边,园丁佃户们,忙着修剪枝叶。整个院落,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柳明四处观望,深吸一口气想道――这便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再形单影只,不再空对残月,热闹祥和。能过上这样的大户人家生活,即使当个古人也是不错。 此时,一名丫鬟冲着柳远志福了福,说道:“二爷,午饭备好了,老太公和大掌柜请您过去。” 柳远志拉了拉柳明的手,低声告诫道:“明儿,咱们回府没多久,至于老爹我欠的那些债务,可千万别让家里人知道,否则……又会将我们赶出去了。” (剧情需要,本书开篇对柳永的家世背景做了些变动,在此说明,希望书友们包容谅解,谢谢。) 第二章 迫在眉睫 - 智相 - 别烦 两人迈过两道拱门后,穿过回廊,便来到饭厅前。 虽外面是秋风瑟雨,可这饭厅内,却布置得温暖如春。溜八扇厅门朝南开,镂空雕刻着众多幅风雅花卷。厅门内的橱柜上置着几个青花瓷花瓶,雕纹精致,古色古香。金玉器皿,堆放陈列,无一不显得富贵逼人。厅内正上方悬挂着一块檀木匾额,上附“天道酬勤”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整个饭厅,庄重又透着贵气。朱甍碧瓦,掩映着九级高堂;画栋雕梁,真乃是三微精舍。 七八位厨子,正端着托盘,热气腾腾地传着菜。 一张八仙长桌上,已经坐满柳家人。长桌上八冷八热十六个菜,席上杯碟都是精致的细磁。菱白虾仁,荷叶冬笋汤,粉蒸东坡肉,清水芥兰等等。菜肴都十分别致。鱼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绿果,美观大方,清香四溢。 “远志,明儿,过来坐吧。”席上首座,坐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却清癯有神,半闭着眼睛,手中玩着两枚核桃。这便是柳府的老太公。 “爹……”柳远志应了一声,带着柳明坐在空出的两个位子上,解释道,“刚刚明儿发了些寒热,现在已经褪去,没事了。” 柳明一坐下,便能感受到柳家人对自己的不善目光。想想也是,自己的老爹原本声名狼藉,在外面混了两年,还是一事无成。现在这个时间点,回到家中,除了给家里添麻烦,别无其他。 “大哥……”柳远志看了看左侧之人,恭敬笑道:“……好久不见。” “嗯。”那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此人上身湖色熟罗长衫,铁线纱夹马褂,生得圆圆的一团白面,唇边两撇八字胡。此人便是柳家代理大掌柜柳先达,柳远志的大哥。柳老太公一生从商,年事已高,早有退隐江湖之意,这柳先达便代其执掌着柳家药铺的生意。 “大哥……我敬你一杯。”柳远志捧起酒杯来。 那柳先达却是像装作没听见一般,双眼平视前方,不咸不淡道:“爹,既然都到了,大家吃饭吧。” 听了这句话,柳远志刚刚举起酒杯的手,又讪讪地收了回来。 初回府内,柳明也不敢造次,乖乖地拣菜吃饭,同时观察着周围人的行为,在这一刻起,他已经要开始将自己变成一个如假包换的宋人了。 他侧耳倾听,发觉席间家人谈论的,除了围绕家中的医堂药铺,言及最多的,便是那庆历新政。 柳明已然明白,自己所在的时间节点,是庆历五年。那一首岳阳楼记写得是“庆历四年春,滕子君谪守巴陵郡”,显然,这庆历五年,便是新政刚刚失败后的一年,宋仁宗不堪朝野压力,将范仲淹等一派改革新党,全部外放贬谪。 他的脑海刷刷冒出几个人名来――范仲淹、欧阳修、苏轼…… 这些名家大儒,曾经可都是高考必考之题目。 转眼见,他又苦笑着自嘲道,知道这些,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呢?人家是庙堂重臣,自己虽为大户人家,也只不过是个市井小儿。 庙堂之谋,离自己太遥远,还是做些实际些的规划吧。 想到这,柳明思索起来――自己穿越到这宋代,能干些什么呢? 种田为农,首先便被排除了。自己现在好歹是个大户子弟,无论身份和个人技能,都不适合从事农业。 那么,当兵? 这个念头只是飞快闪过,又被他立即否定了。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本朝素来瞧不起武人,当了军户,无益于判刑流放,就算升官晋职,也是被文臣管得死死的。 要想出人头地,自然读书取仕为最佳,为天子建言献策,当个风骨傲然的士大夫的确不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而仕则优,能够将学问,卖于帝王家,自然是最为划算的买卖。 不过,这得有一个前提――家里能同意自己去书院读书,并担负起不扉的开支。 总而言之,首先得在府里安顿下来才行。 可是,想到自己老爹所说的什么债务,倒是让柳明生起一阵担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柳老太公抚须靠在椅背上,缓缓开口道:“远志啊,你此番回府,有什么打算啊?” “爹……”柳远志咽了口口水,讪讪一笑:“我想着去做些正经生意呢。” 柳先达在一旁冷笑道:“二弟,你又准备跟那王贵棍子,一起开赌场?” 柳老太公谈赌色变,皱眉道:“远志,此番回府,你身上可没有债务了吧?” 这话一说,柳明心里一紧。他看了看自己老爹。 “爹……瞧你这话说的……”柳远志叫嚷道,“要是背了债,我能有脸回来吗?” 一旁的柳明心想,您真的有脸回来了。 老太公看着自己的二儿子,面露担忧道:“远志啊,你们三兄弟中,只有先达能让我省心。那三变啊……也是让我伤透了心。你可有他的消息?” 此时,听到老太公的问起三弟柳永,柳远志脸色忽得一变,眼中忧光一闪而过,接着迅速恢复平静,讪笑道:“爹,三弟性格洒脱,一直云游四方,我可没他的消息。估摸着,又在哪里与士子喝酒潇洒去了吧。” “唉……”柳老太公一声叹息,眼角的皱纹如雏菊般绽放,“咱们世代为商,也就三变是个读书料子。本想指望他为我们柳家出人头地,来个金榜题名,却不想,时运难料,三变他三次科举不第……” 柳远志打起圆场道:“爹,反正这两榜进士也不是常人能取的。数万万赶考举子,只取凤毛麟角,你就别给三变太多压力了。” “我也不是强人所难……”柳老太公愁容难退,盯着手中的酒盅幽幽道,“既然科举不第,那回来经商贩市也可。咱家的药铺医堂,给他一间打理,这孩子聪明伶俐,也能做得不错。” 长子柳先达听到此话,脸色不由得一沉。 “可是……他呢……”柳老太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读书,也不回来经商,整日似个闲云野鹤,在外面东晃西晃,宿醉青楼,与那些风尘女子调笑,成何体统?” 这家宴,因为再次提到柳永的问题,而变得气氛沉重。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再言语,想着各自的心事。 “大家既然吃得差不多了,便散了吧。”柳老太公轻咳一声,拄着拐杖,便要起身。 “爹……还有一事”柳远志着急道,“就是刚才说的,这次回家,我真有些做生意的绝妙点子……” 还没等他说完,老太公黯然摇了摇头,不耐烦地拐杖点地道:“远志!你还是安分点,我一把年纪了,经不起你折腾了。既然你回来了,就要按家里的规矩来。柳家不养闲人,你也要自食其力。这段时间,你就在厨房帮些工。其余事情,权且再议。” “我……”柳远志张了张口,看到旁边大哥柳先达横眉冷竖的表情,又将话咽了下去。 柳明在一旁心叹道,浪子回头,怕是也没这么容易啊。 好不容易熬到家宴结束,大家各归房午休,柳远志带着柳明来到了后院库房处。 “爹,那赌债,你准备怎么办?”柳明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 “两年没回家了……”柳远志在库房门口叹了一声,“还好当初,我存了些私银,应该能还债――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青铜钥匙,冲着库房那积着灰尘的锁孔吹了口气,将钥匙插入孔中,向右微微一拧,“咔嚓”一声,取下铜锁。 推门而进后,柳远志在里面摸索一会,便搬出一个黑木箱来。 “走,走,走,回房。”柳远志脸上露出喜色,“这木箱还在。” 两人回到房中,将门一关,柳远志边打开箱子边叹道:“只要将这赌债还上,咱们就万事大吉了。老太公再生气,毕竟也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咱们规矩好好表现几天,趁着老太公心情好,再商量商量为未来的事。” 柳明坐在一旁,面露微笑点着头。若是能归还赌债,再好好表现,时间一长,家里定然会转变态度。 想着想着,他心里对未来生出些期待。大户子弟的生活,他电视剧里也见得多了,每日睡到晌午起,丫鬟侍女服饰更衣起居,自己每日溜溜鸟,逛逛街,像个高衙内似的。 只有两个字――舒服。 遐想片刻,只听得柳远志一声怪叫:“我的娘哎,怎么就这么点?” 柳明上前,看着木箱内码放整齐的纹银,叠起来有两摞,看上去,也有不少,问道:“这么多还不够吗?” 柳远志抽了抽鼻子,咋呼道:“这一百两哪够啊,你老爹我欠了一千两赌债呢。” 一千两?这差不多能在县内的主街上,买下一座四进的豪华宅院了。 柳明一阵眩晕,心想自己老爹玩得还真大。他面露忧虑道:“这差得还远呢。爹,你准备怎么办?” 柳远志揪着那鸡窝般的头发愁道:“你老爹刚刚回家,屁股还没坐热,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 “问府里借一些如何?”柳明提建议道。 柳远志立即摇头否定道:“不可,不可!你没看到刚才饭宴上家里的态度?此事,断然不可让老太公知道。当初我就因为前赌债太多,被家里赶出去。如果府里知道,我仍然欠了一屁股债,绝对会将我扫地出门!” 柳明叹口气:“可是你若欠债不还,赌场必然会派人追讨。这府里早晚会知道。若是还不出钱,只能远走高飞一避了。” “远走高飞?”柳远志面露苦涩,“我倒是也想啊……可是,如此以来,三变便性命不保了……” “什么?”柳明眉头一抬,倒退两步。 柳远志垂头丧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吸着鼻涕悔恨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明儿。你那小叔三变,现在被赌场扣做人质,逼我还钱……我只剩三天时间了。” 啊? 柳明心头一沉,他这才明白,刚才为何吃饭时,谈起柳永,自己老爹面带心事。原来,感情自己的小叔柳永,还被扣在赌场呢。 老爹赌钱,小叔被扣。 自己真是遇到一对活宝了。 “三变……我对不起你啊……”柳远志急得眼泪鼻涕齐流,对着苍天哭嚎道,“赌场说了,三天之内,必须还上,若是不还,便要拿你身上的器官做抵押啊。” 柳明一听也急了,在前世的高中,他在课本学过柳永的词,那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滋润了他年少的时光。 现如今,这闻名天下,词传后世的柳永,自己还没见到,便要缺个耳朵或者少个胳膊,一代风流才子沦为残疾,这绝对是场悲剧。 这柳永是自己的小叔,血浓于水。于情于理,自己必须出手搭救一把。否则,若是还不出赌债导致柳永被伤,自己老爹远志必然会被赶出家门,自己刚刚安定的大户人家之梦,又要破碎了。 ……这绝对不行! 第三章 奇遇 - 智相 - 别烦 赌债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这一夜,柳明父子两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便有人敲门。 柳明动作快,翻身起床,开了房门,就见到一位戴着毡帽的佃户堆笑道:“明少爷,不好意思,大掌柜昨日吩咐了,让您和二爷去灶房帮忙。”说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摘去头上的毡帽,捏在手中说道:“今日一早,大掌柜又来灶房叮嘱过了,咱们……” “做什么劳什子的帮工?”床上的柳远志翻了个身,嘟哝了一声,“给我滚蛋,别打扰你二爷休息。” “二爷……这……”这佃户面露为难。 柳明见其这佃户脸红扑扑的,透着田里人的朴实,心想对方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披上衣服爽快道:“我来帮忙吧。我爹昨晚睡得晚,让他多休息一会。” 穿衣戴帽后,他跟着佃户来到灶房,见里面七八名帮工已经忙活起来,劈柴点火,烧水做饭,熟练无比。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站在旁边愣愣地看着。 几位佃户见这位少爷倒是一点没有架子,心中生出好感,有的说道:“明少爷……您就在旁边歇着,这些苦事,有我们来做就行了。” “这怎么行?”柳明摇摇头道,“我既然答应了家里来帮工,就要尽一份力。” 自己现在还在柳家人的观察期内,肯定偷不得懒。 “若是这样……”一位佃户指着一旁的竹篓筐道,“明少爷,这灶房狭小,热气冲天,也不好受。要不……您就到城外捡些柴火,多多少少,都无所谓。今日天气好,您也就当散个步。” 柳明心想,这主意倒是不错,他背起竹篓筐,漫步走出柳府。 下了几日的雨后,天气转晴,云高风清,金桂飘香。 柳明漫步在城郊外的小径上,心里想着倒是有小时候郊游的味道。 青草香沁入心头,路径两旁蜂蝶嬉戏,浓荫匝地,遍地留香。 若不是心头还有着赌债这一摊子事,柳明的心情原本可以很好。 只是……还有两天时间,那赌场的最后期限便要到了。自己若是想不出筹钱的方法,那么届时,如若赌场伤了小叔柳永,或者追讨到柳府来,自己这刚刚安逸下来的大户人家日子,便无法保之。 在这人来人往的深宅大院过了几日,柳明便再也不想过以往形单影只的生活了。 怎么办呢? 他眉头微蹙,边走边思索着。 不知不觉,天色向晚,日头西斜,光亮正在褪去。柳明这才晃过神来,自己已经走了大半天。 他放眼四望,只见一片开阔草原,哪还有县城的踪影? 他有些担忧起来,立即调头回去,想找到回城之路。柳明明白,若是长夜来袭,自己单衣单裤,绝对会冻死在这山脚下的荒野中。 荒草略带锋利的茎叶刮着他的小腿,古人的靴履走起来还是有些不习惯,让他脚步有些蹒跚。 此时,日影渐斜,气温降低,柳明心中有些焦急,脚步愈发加快起来。 急行了两里地,他已有些疲惫不堪,不得不叉腰停下来喘着气。 突然,原野内一声哀唤突然传入耳中。 “哎呦――” 那声音,有气无力,似有压迫之感。柳明循声望去,快走几步往前,只见两棵粗壮的老槐树横卧在地上,被拦腰截断。植被东倒西歪,土地凹凸不平,大量泥沙淤积,还有几个深坑,似乎经历过了泥石流般的山崩。 柳明上前两步,只见一块硕大青石横在眼前。 “哎呦――” 那叫唤声又起,似乎是从青磐石底部而来。 他定睛一看,只见那磐石底部,压着一名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扎着黑布头巾,着装怪异,也说不清是什么来路。 那中年男子正努力扭动身体,想要从磐石底下挣脱,无奈看上去力气已经耗尽。他见到柳明,眼中冒出求生的**。 柳明走到其旁,看着压在对方身上的巨石,觉得十分熟悉,左思右想,目光变得崇敬起来,欣喜道: “大圣……” 那被压在石头下的中年男子,显然没什么闲心与柳明调笑,他求助道:“小兄弟,快帮你老哥一把……” 柳明点点头,都是天涯沦落人,这个忙,还是要帮的。 他脚呈弓字步,双手朝青石猛力推了一把,可是,那青石如定海神针般,纹丝不动…… 试了两把,他不禁退后两步,摇摇头,这样的青石,估摸着需要三四人才能推得动。 “大哥……实在是推不动啊。”柳明无奈道。 那黑头巾男子脸上露出泄气失落之情,喃喃自语道:“难道天要亡我?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人,力气却像小娘们一般的人。” “小娘们?”柳明眉头一皱,“这位老哥,我可是好心帮你……” 那黑头巾男子白了他一眼,表情冷漠道:“有心无力,又能成什么事?我还有心做皇帝呢。” 柳明见此人如此无礼,较真之心一起,脱口而出道:“我若是能搬动此石,该当如何?” “你若是搬动此石,我李元宝必定感恩戴德。”被压男子喊道。 斗嘴是无意义的,柳明双手抱胸,扫视着这青石,寻求着方法。这青石似有几百斤重,若是用常法,定然无解。 怎么办呢? 他自言自语道,柳明啊,你可是现代人,办法总该比古人多点吧。 他环顾四周,又见地上横卧着的两根碗口粗、一人身高那么长的树干,眼前一亮,有了主意。 柳明弯下腰来,拖起那根树干,将它移动到青石旁。接着将那树干抱起,插入那大磐石底部的空档处,再搬来一块略小的砖石垫在树干之下。 那自称为李元宝的被压之人,也不知柳明在忙些什么,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自认为一切准备得当,柳明往手心上吐了两口唾沫,使劲将树干一头往下压。 给我一个支点……他边用力,边重复着阿基米德的名言。这中学物理,没想到在一千年前的宋朝,又能用上了。 只听得树干与砖石的挤压之声。 那大青磐石似乎微微有了反应。 “动了,动了!”李元宝欣喜地叫道。 柳明知道,倘若此时泄立了力,那磐石复压下来,便会对那李元宝造成巨大伤害。 他小臂青筋爆出,双腿蜷曲,使出所有力气,几乎将全身的重量挂在了树干的一头。 一定……要……成功! 他咬紧牙关,滴滴汗珠从额头上渗出…… 那磐石终于翻动起来,李元宝趁机向前一跃,打了个滚,翻了出来。 此时,柳明已是力竭,双手磨得生痛,一松手,便跌落在泥地中。 李元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扯着自己的袖管一瞅,不禁骂道:“这老天爷,太不是个东西了。竟然把我这么好料子的衣物给刮破了,难道不知道他李爷几年才买件绸衣吗?” 柳明大奇,见这男子说话似疯似颠,被绑生死之际,竟然还关注自己的新衣。他又仔细看了对方,见对方怪异地扎着一块黑头巾,将头皮处牢牢包住,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带着一股说不清正邪的表情,浑身都脏兮兮的,唯独脖颈间挂着一枚铜钱,那铜钱被擦得锃亮,打扮十分怪异。 那李元宝逃出生天,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懂得用着奇法撬石,年青睿智,真是不可估量啊。在下刚刚错怪你了。你绝对不是个小娘们,绝对不是!” “……谢谢。” 见这家伙举止怪得很,言辞刻薄,柳明也没什么兴趣跟他多交流,自己还得早些回城,立即转身准备告辞。 “慢着!”李元宝喊道,“小兄弟,你救了我,我还没报答你呢。” 柳明转过身来,没好气道:“你怎么报答我?把你头上的黑头巾摘下来送给我?” 他见对方爱钱如命,判断刚才的承诺只不过是说笑而已。 李元宝咂咂嘴道:“这黑头巾,包着我这颗瘌痢头,遮丑之用,实在是不能相送。不过呢,我李某,虽爱财,但也重诺。既然李某欠了你人情,就得还你。”他用手一指对面的树林。 柳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见他神色不像打诳语之色,便疑惑地走到树林旁,便听到一声嘶鸣。 接着,探出一个马的脑袋,一对圆溜溜的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 只见此马,体型优美,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柳明见了倒是十分欢喜。 他慢慢用手牵着那缰绳,那马倒也很温顺地跟着走出来。 “看来,小兄弟你与此马有缘啊,我的这匹坐骑,就给你了。”李元宝在旁边说道。 柳明笑道:“元宝兄,我救你一命,你就拿一匹马应付我?” “应付你?”李元宝不满道,“你打南蛮来的?不知道我大宋王国,缺马缺得厉害?你有了这马,可是飞来的横财。” 缺良马,是让北宋朝廷一直头疼的问题。良马大多生长在寒冷的北方区域,对于温暖潮湿的气候是不适应的。而北方的草原,长期被辽国占领着。唯一一片适合养马的幽云十六州,也被那“儿皇帝”石敬瑭给献出去了。从此,中原再无良马饲养之地。而马匹的价格,也被炒得十分之高。 柳明听了这话,应了一声:“兄台,即使缺马,就这么一匹马,也不能算是说一笔横财吧?” 李元宝上前爱抚地摸了摸马鬃,摇摇头道:“小兄弟你真不识货啊。这马,可是上等的良马,叫抱月乌龙驹。属于马中的极品之物,能够日行千里,且耐力极强,在沙漠高温中奔驰,也只需一天喂一次水,乃是唐朝名将尉迟敬德的坐骑后裔。” 听了这一言,柳明再观其马,果见其毛色透亮,气宇轩昂不凡,心中便有些欢喜。 “也就是你救了我的命,我才将这马让你。明白吗?”李元宝不舍地咂咂嘴,“否则就算卖媳妇,我也不会卖了这匹马。” 柳明一阵无语。此时,他饥肠辘辘,,脚下犹若灌铅,已经是疲惫不堪。他咽了口口水,问道: “元宝兄,你可有遮身避雨之处?” 李元宝嘿嘿一笑:“随我来吧。” 第四章 启发 - 智相 - 别烦 柳明牵着那抱月乌龙驹,跟着李元宝往前走着,没过多久,便来到一处荒庙。 那座寺庙,似乎荒无人烟已久,门口藤蔓缠绕,寺庙上方有一块旧朱红牌匾,匾中央四个金字都暗得有些褪色,看得不甚清楚。 “我住里面。”李元宝熟门熟路地往寺庙里走。 柳明只得跟着进去,走近寺院中,阵风吹过,吹得那寺庙风铃直响,让人感到有些寒意,这放在前世拍鬼故事都不用装修。 走到那寺院大殿门口,一股馊霉味进入鼻中,让柳明不觉皱了皱眉头。他放眼望去,大殿内杂草丛生,横卧着十多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打扮之人,周围也放着铺盖还有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 柳明眉头一皱,心想李元宝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却见那些个乞丐,见到李元宝之后,个个面露喜色,大喊道:“帮主,你可回来了!” 李元宝嘻哈一笑:“遇到点麻烦事,让诸位兄弟久等了。”他转身看着柳明:“兄弟没见过这阵势?” 帮主? 柳明吸着鼻子道:“帮主,打狗棒可否借给我看看?” 李元宝哈哈一笑:“打狗还需棒?用脚踹便好。”他大声对众人道:“诸位兄弟,这位公子,是我李元宝的恩人,救我一命。大家好好招待!” 那些个乞丐一听,立即个个冲着柳明露出善意的笑容,拉着他坐下。又有几个人开始生火做饭,将什么菜叶子豆腐往一口大锅里撒着。 “兄弟,将就点。咱们不是帝王将相家,只能吃这些。”一名老乞丐在一旁说道。 “是啊,咱们要是有那庞国公万分之一的家财,也不用在这里当乞丐咯。”另外一名乞丐也说道。 “听说人家庞国公,家里的茅房都站着十多名婢女,一律穿着锦绣,打扮得艳丽夺目,捧着香袋在旁边伺候着。”一名乞丐咂咂嘴道,“这日子,真是神仙一般。” 庞国公?莫非是那个《杨家将》中那个万恶的庞太师? 柳明撇撇嘴。 此时,寺内大锅里菜汤已是嘟嘟冒泡,散发出阵阵香气。 柳明见那菜汤,想起朱元璋当年为乞丐时,也是在寺内受人接济,喝了这么一碗汤,才缓过气来,还给汤取了个好名,叫做“珍珠翡翠白玉汤。”没想到今日,自己也尝到了这汤。 他接过空碗,从大锅里舀了几勺菜汤。 碗还没盛满,就听到旁边李元宝嘟囔着, “一勺白汤五文,加上菜叶就是八文。明码标价,小兄弟看着办啊。” 柳明感到荒诞无比,他端着汤问道:“我救了你一命,你这汤还卖钱于我?” “话不是这样说。”那李元宝摸着脖颈处油光发亮的铜钱,“你救我一命是不假,可是我也让了一匹好马给你。咱们两清,谁也不欠谁。现在你喝了我的汤,自然要付钱。” 柳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端起碗,慢慢喝完碗内热汤。虽然味道不咋样,但是暖身暖心,精神又振奋了下。 吃饱喝足,又想到心中赌债之事,他心里一沉,忍不住与李元宝说了关于欠赌债的烦恼。 李元宝听后,靠着墙,用竹枝剔着牙道:“我说,老弟啊,若是真像你这么说的,那恐怕真的没什么办法。要不……”他看着寺门外,叹气道:“你只能把我这匹乌龙驹卖了,应该能值个七八百两。合着你爹手上的两百两,凑个千两不成问题。” “可是……”柳明心疼道,“这若是一匹好马,我刚刚拿到手,便去卖了,无异于杀鸡取卵。” “那有什么办法?”李元宝笑道,“舍得舍得,不舍怎么得?” “我若是……如此……你看行吗?”柳明眼珠一转,在李元宝耳边耳语道。 李元宝眉头一抬,面露惊愕:“我说,柳明兄弟,你果然是个邪乎人。这种方法,都被你想到了。方法虽可行,只是……有点损……” “元宝兄,仓禀实才知礼节。我现在为五斗米折腰,也是没办法啊。”柳明摸着下巴苦笑道。 为了替老爹还债救出小叔,他不得不出这么一个损招。不过,柳明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他必然会进行一定的补偿。 此时,天色已晚,现在再行夜路回城里,怕是也不现实,只能在这破庙内将就一夜。 一日操劳,他感到困乏无比,便就地而睡。寺庙内遮风挡雨,不用风餐露宿,披着一条旧羊毛毯,柳明睡在茅草垫上,倒也睡得香甜。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恢复了体力后,柳明告别李元宝,准备回城。 经过李元宝的教授,他得知此马名叫“闪电”,也很快掌握了骑马的诀窍。 试骑了几回,效果还不错。想着赶路要紧,柳明便跨上“闪电”,握起缰绳,双腿轻夹马肚,御马奔驰起来。那闪电不愧为名马,聪明伶俐之及,奔跑如电,放开马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是奔驰出几十里之远。 到了城内,回到府中,柳明见自己老爹仍像死鱼一般,睡在床上,便轻拍对方肩膀道:“爹……” “明儿……让你爹再睡一会儿吧,反正这里也呆不了两天……”柳远志翻了个身嘟哝道,他已经过做好了被赶出家门的准备,决定破罐破摔了。 “爹,我倒是有个办法,值得一试,兴许能救出小叔,还了债。”柳明说道。 “哦?何法?”柳远志蹭地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过……爹,使用此法的前提……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都行。你快说……”柳远志心急道。 “那好,我说了……还了债以后,你不可再赌。”柳明一字一句道。 十赌九输。柳明在前一世,见到了太多的惨痛教训。家财万贯,不经赌桌一夜。而如今,宋人好赌成风,更是让他感到不适应。 柳明很清楚,就算自己老爹清了债,若是赌兴又起,再潇洒个一回,那么很有可能二度被赶出家门。届时,自己在府中便无依无靠。 “这……” 柳远志一咧嘴,这个要求可是要到他命根上了。他嬉笑道:“明儿,你说得对。大赌伤身,小赌怡情。平日里小赌可以吧?” “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柳明摇头,“若是要戒赌,必须从根子上来戒。我不想咱爷俩再漂泊四方了。” “唉……”柳远志想起过往,一声长叹。他自然知道,自己几乎就是因赌博,被人赶出家门,从一个大户公子,变成了谁也不愿待见的“烂赌鬼”。 柳远志原本就发现,自己这个儿子,自从发了寒热之后,便有些不一样,那原本继承自己的好吃懒做的毛病,全都没了。莫非是老天给自己一个重新改造的机会? 他一咬牙,一跺脚道:“好,今日我就发誓,从此以后,绝不再赌。这样可好,今后,我身上的钱,都交给你保管,你替我看着。” 他单脚站立,摆出金鸡独立状,将自己的袜子翻脱下来,找来找去,摸出几锭银子。 “拿去……” “爹……”柳明哭笑不得,“您这钱藏得真好。” “对了,明儿,你准备怎么想办法?” “爹……你看我带来这匹乌龙抱月驹值多少钱?” “呦……你从哪弄来的?我看怎么也值个千八百两。” “嗯。”柳明应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如此一来……只能将它卖了” 柳远志可怜巴巴地看着柳明:“这是匹好马,你……舍得吗?” …… 两人正在屋内谈话间隙,却没注意到窗外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一个五旬上下的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掂着脚尖离开了北厢房,转儿走到正房前,轻轻叩响了门。 “谁啊?”门内传来女声。 “夫人……”那中年男子低头哈腰道。 “哦……是赵管家啊……”一位打扮富贵的中年妇人开了门。此妇人,便是柳吴氏,府内大掌柜柳先达的内人。 “夫人,小的有要事相禀,请允我进门再说。”管家赵富乙顾盼四周,压低声音道。 正房内,赵富乙弯着腰低声道:“夫人,自打柳明进了府,咱们家里可能要不太平。” 柳吴氏摆弄着手中的戒指,侧着头不以为然道:“这是远志带来的儿子,我有什么办法?” 赵富乙脸色凝重道:“夫人,话不是这么说的。现在柳明进府了,咱柳家第三代出现了竞争。我看那后生倒是一点不笨,现在就在鼓捣着生意。日后,说不定要读书取士。这对于大少爷阿满来说,威胁很大啊。天长日久,这老太公心里那杆秤难免有不平……” 听了这话,柳吴氏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她应道,“不过……咱家先达,倒是没说什么……” 赵富乙嘿嘿一笑:“大掌柜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执掌五间药铺,一间医堂的贵人。怎么可能好意思跟柳明一个后生计较?因此,有些事情,还得我们下人替他来考虑。”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担心起来。”柳吴氏一下没了主意,自己平日里只顾打牌消遣,冷不防这么一个潜在敌对手在自己身边。她抓住了赵富乙的袖口,“老赵头,平日里你接触人多,给我娘俩出出主意。” 赵富乙露出世故精明的目光,应道:“夫人,您放心。我刚刚在窗外听到他们要去马市卖马,估计是捣鼓着什么生意。”他眼神阴鸷道,“我作为府里的老管家,会好好替大掌柜‘照顾’下他们的。” 第五章 卖马 - 智相 - 别烦 翌日清晨,柳明父子起了个大早,到了马厩内,给‘闪电’喂了把好草料,又提着水桶和毛刷,将马身上上下下都刷了个干净。 做好准备之后,父子两人便牵着那‘闪电’往东门走去。 出了东门外,就见一个小型的马市,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马车牛车,横来竖去有七八辆。 天色转阴,小雨淅沥,柳明嗅到了雨水与牛粪马粪混合的淡淡腥臭。他略带好奇地看着周围,心想古代马市,原来是这个样子。 自澶渊之盟以来,辽宋修好,开展茶马互市。因此,这马市中不仅有汉族商人,那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辽夏商贩,也将自己蒙古马、河曲马等展示其中。 几名身处褐衣、头戴毡帽的牙纪,正殷勤地带着客商辨马识马。 柳明牵着那‘闪电’走入市中,那闪电高大骏美,膘肥体壮,英姿不凡,已经是吸引了不少卖主和客商的目光。待牵到集市中央,已经是有几人围了上来。 柳远志找到一名牙纪,堆笑道:“牙纪吴,我是远志啊。” 牙纪吴扭头一看,哈哈大笑道:“远志老哥,你还活着呢?” “什么话?”柳远志嘴一咧,“你二爷我不但活着,还活得很滋润。” “滋润?”牙纪吴笑道,“你那欠的赌债都还清了?” 柳远志脸上一窘,低声道:“这不是还差些嘛,所以卖马来还债。我这马,可是上等的好马。咱们知县大人的坐骑,也不一定有我的马好。” 牙纪吴不屑地笑道:“二爷,您可是咱们县的名人,这张嘴能颠倒黑白啊。我估摸着你也就是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匹瘸子马,放心,我给您找个需要拉车的买主,兑个几两银子给您。” 柳远志急了:“牙纪吴,你莫乱说,先看看我这马相再说。” 牙纪吴跟着柳远志来到“闪电”跟前,嬉笑的眼神忽然消失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这匹骏马,不断打量着。 “验验吧。”柳远志拢着袖子说道。 牙纪吴往手上吐了口唾沫,一边围着“闪电”打量,一边自言自语道:“咱们牙纪看马,还是讲究的,先看一张皮,后看四只蹄,槽口摸一把,膀头一般齐。” 这四句口诀,是牙纪鉴马时,对于毛色、骨架、牙口等都有一个综合性的评价。 那牙纪吴,在相完马之后,精神一振,不禁叹道: “好马,好马!” 柳远志顿时昂起脑袋,挺直腰板道:“我跟你说,咱这马市,以往最上乘的货色,顶多是辽国的蒙古马了。可咱这抱月乌龙驹一来,那就把别家都比下去了。” 柳远志所言不虚,这费县的马市,本来规模就不大,何曾出现过名马? “二爷,您说得可是一点没错。”牙纪吴低头哈腰道,语气也恭敬了起来:“您想怎么卖?” “要竞买。”柳明插嘴道,“价高者得之。” “这位是……”牙纪吴看着柳远志身后的俊秀青年,问道。 “咱儿。怎么样?一表人才吧。”柳远志夸耀道。 牙纪吴随即笑道:“二爷,有福气,生了个这么俊秀的儿子。这竞买嘛……也行,也行。您这宝马,的确也值得竞买。这抱月乌龙驹的市价,大约在八百两左右,不过,咱这穷乡僻壤,估计此马更加稀有。那些岭南的商户要是高兴了,兴许能够花个一千两将马买下来。” “嗯,若是能够凑齐一千两,正好把我那债给还了。”柳远志盘算道,“牙纪吴,你要是能给招呼到一千两,少不了你的抽水。” “二爷就是大方。”牙纪吴眉开眼笑道。 牙纪吴放下手头的一切杂事,将“闪电”牵到马市中央,开始吆喝起来:“各位各位,今日咱这马市蓬荜生辉,引来一匹抱月乌龙驹。这马能日行千里,乃是前朝尉迟敬德将军的坐骑。当年那尉迟恭。一双手,十指尖,马尾拂尘掌上端。背后背,青龙剑,剑要离匣闪光寒。谁要是买了这马,那绝对是宝剑配英雄啊……” 由于柳远志承诺的丰厚抽水,牙纪吴格外卖力吆喝:“有人问了,如此的好马,为何还要卖了。这马的主人,又是何意?我得介绍一下,这马的主人,便是咱们柳府二爷。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当年秦叔宝也是盘缠用光,迫不得已卖马。咱们柳二爷也是急等钱用还债,才在这里忍痛割爱。各位算是拣着便宜咯。” 随着那牙纪吴的吆喝声,马市中几乎所有的客商都围了过来。 “二爷,看见了吗?李王两家的掌柜都来了。”牙纪吴扫了一眼人群,眼尖发现了什么,压低声音对着柳远志说道:“他们俩人,可是咱们青州有名的马商。这两家乃是对头,对于好马,可是争抢不休。我适时添油加醋,撩拨他们一下,定然能将这马价炒高。” 柳远志在一旁点点头:“有劳兄弟了。” 牙纪吴又牵着马绳,将闪电展示了一番,博得众人目光之后,这才喊叫起来:“千年难得一见的抱月乌龙驹,起价七百两。各位要是有意,抓紧机会!” 根据牙纪吴的经验,基本上这样一匹宝马,很快就能叫价超过八百两,至于是否能到一千,还得看时运。不过,如今这李王两家马商都在场,倒也是不愁销路。 “七百两起拍!”牙纪吴又喊了一声,令人奇怪的是,竟然无人响应。 柳远志着急地拽着牙纪吴的衣袖:“怎么回事?怎么没人竞拍?” 牙纪吴也是一愣,他看着那李王两家掌柜,此时都在冷眼旁观着,问道:“李掌柜,王掌柜,这抱月乌龙驹,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两位要是拍下来,献给朝廷官员,绝对能够博取对方欢心。” 那胖胖的王家掌柜捻须冷笑道:“牙纪吴,这等次等马,也要七百两?” 柳远志眉头一皱,正欲上前理论,却被柳明拉住了,示意他观察一下形势再说。 牙纪吴脸涨红了:“王掌柜,您可莫说笑,这马我可是鉴过的,绝对不是次等货。” 王家掌柜负手走到“闪电”跟前,啧啧道:“鬃毛有杂斑点……这骨架嘛,也不够结实,腰软不中使,不值钱。这前裆……太窄,拉套没劲。” 牙纪吴抢白道:“这好马,哪里还用来拉套啊?王掌柜,你这可有点吹毛求疵了。李掌柜,您来说说……” 那瘦高的李掌柜,缓缓走近,端详了下这马,皮笑肉不笑道:“这马……我同意王掌柜的话,的确不值七百两。我看……五百两还差不多。” 登时,那王掌柜点了点头附和道:“五百两都嫌多了。” 牙纪吴一愣,心想这两位老掌柜,怎么睁眼说瞎话?他哪里知道,这府里的赵富乙,早就通风报信,通知了两位掌柜,让他们统一口径,将这匹宝马低价吃进。 王李两位掌柜,当然知道那牙纪吴说得没错,这可是罕见的抱月乌龙驹,就算七百两买进,转一转手,到汴京翻个倍也是很有可能。不过,两人早就合谋在先,准备压低价,然后转卖共同分利。 牙纪吴正感到一头雾水之时,见那王掌柜突然朝他使了使眼色,立即明白过来――对方要压价吃嫩食。这种例子,以往也有发生。对于那些因突发状况贩卖自己坐骑急需资银之人,这些行内老奸巨猾的城狐社鼠们,便会趁人之危,以低价掠夺其货。 牙纪吴只是个普通的牙人,即使遇到这种情况,哪敢得罪王李两家压价夺食?掂量了下轻重,他只得配合讪讪道:“两位大掌柜……说得对。经两位这么一点拨,小的我确实有些看走眼了……这马,估计是杂交的,血统不纯……” 马市里的其他看客顿时一阵唏嘘。王李两家都发了言,这牙纪吴又改了口,他们自然认为的确是次等货。 这下,柳远志不干了,他发急地揪着牙纪吴的脖领:“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牙纪吴不去看柳远志的眼睛,偏过头去说道:“二爷,您别发火。我刚刚是看走眼了……” “不卖了,不卖了!”柳远志跺了跺脚,“老子到别处卖马去。” 那王掌柜甩袖笑道:“柳兄,这方圆百里地,就这一家马市。不过,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坐船去州府卖马,来回也就十天八日。” “十天八日?”柳远志揪着自己胡须急道,“老子只有两天时间要还……咳咳……” 他转过头来,看着柳明:“儿啊,你主意多,你说吧。” 此时,王李两家掌柜同时将目光投向柳明。见此后生,生得目若朗星,鼻若悬胆,眼中带着超越这个年龄的冷静,心里都在想,对方会不会识破自己的伎俩。 柳远志可怜巴巴看着柳明:“儿啊……你说咱们五百两……卖吗?” 柳明低头托腮沉思,并不回应。 王李两掌柜脸上强作镇静,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对方拆穿自己的伎俩。 此时,秋风扫落叶,现场人群不时低头窃窃私语,等待着柳明的回应。 “这样吧……”柳明抬起头来,“五百两还是太少,我们确实有急用,六百两,一手交钱,一手易马。” 两个掌柜互相看了看――即使六百两,也是赚了。 那王掌柜假作仁慈道:“好吧,我王某也是日行一善之人。既然二位如此急需银两,六百两便六百两!” 既已敲定,柳明与那王掌柜按照马市的规矩,两袖相抵,两只手在袖中一握,表示买卖达成。 本来,这马市里好马就不多,现在这两位掌柜又以低价夺得一匹抱月乌龙驹。 王掌柜立即让人支了银票,交到柳明手上。 一手交钱,一手易物,柳明看着“闪电”,伸手抚摸着它脊背的鬃毛,面露不舍,轻声道:“闪电,好自为之。” “走啦,走啦。”那王掌柜怕柳明反悔,牵过闪电,立即匆匆离开马市,却没注意到身后柳明嘴角微微露出的一抹微笑。 此时,低价夺得一匹宝马,快步离开马市的王掌柜心情十分之好,一边牵着马一边哼着调子。没过一会儿,那李掌柜也跟了上来。 “王兄,这趟生意,绝对是赚进,赚进了。”李掌柜嘿嘿阴笑道。 “自然,自然。”王掌柜得意道,“等到过两天,咱们带到州府去转手,起码翻个倍。” “我看不止一倍,若是献给知州大人,说不定咱们的生意,还能多遍及几个县。一本万利啊。” 两人正说笑着,冷不防,身后冷风袭来,路旁窜出一个蒙面之人,手持一口钢刀,气势汹汹地站在两人面前。 两位掌柜有些颤栗――莫非遇到了响马?这里可不常见贼寇啊。 两位掌柜嗓子有些发干,赶紧伸手往衣兜里掏着,一边说道:“这位爷,千万别杀我们,我这有些银两……” 那蒙面之人看也没看两位掌柜手中的银两,而是一转身,极其利落地翻身上马。 看到此景,两位掌柜才意识到对方要夺马,大声呼救。 而为时已晚,那蒙面之人两腿轻夹马肚,大笑一声, “两位,这匹马,就给我大刀金奎吧。” 说罢,熟稔地一拉缰绳,便绝尘而去。 被抢马后的李掌柜愣了半响,问道:“这大刀金奎是何人?” 王掌柜气恼地将毡帽扔在地上,丧气道:“这是有名的盗马贼,在几个州流窜盗马,咱们这回……算是倒了霉了!” (起点最近系统有问题,下一章有缺失,请到作品相关里看) 第七章 隔墙有耳 - 智相 - 别烦 柳明清楚地听到这对话,心里却犯了嘀咕,这赌场的掌柜,为何如此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是……是。”六猴继续说道,“咱这望月楼开了四五年,大家都还以为我六猴是这大掌柜……” 那个低沉声音冷笑道:“你这掌柜……当得挺滋润。” “大掌柜,您就别折煞我了。我就是个跑腿的。” “嗯,这几日,场子收支如何?” “还行,有几次,几个泼皮无赖赌输了不肯还钱,还要闹事,被我派人给轰了出去。”六猴顿了顿,叹道,“这帮不知轻重的东西,若是知道这赌场的大掌柜,是典史大人您,看他们还敢不敢造次?” 柳明听明白了,原来这赌场的幕后掌柜,是县衙里的典史。这典史,虽然比知县还小,不入品阶不入流,可是有道是官尾不如吏头。在县里,典史掌管缉捕监狱,相当于现在的县公安局局长,权力可是不小。 既然是衙门为官,自然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还开赌场谋利,难怪要如此遮遮掩掩。 接着,听那六猴继续说道:“掌柜的,您放心,这几个月的盈余我都让人放进库房,您随时都能来提。” “嗯,不错。” “六猴我有点不理解,您说您,守着这么大分家业,干嘛还做那吃力不好的典史呢?做个巨商不是挺好吗?” “你懂什么?”那低沉声音道,“我做这典史之职,很是关键。” “掌柜的……我能问一句吗?”六猴的声音有些迟疑,“我六猴给您当差五年,每次见您将盈余银两都整装马车,运到外州,是不是有……” “有什么?”那典史似乎语气有些不耐烦。 “大人,您开这赌场,赚了银钱,却不吃不用,都派人整装运到北方边境各州。好多来这里赌的商客们都说,边境现在不是很安稳,我听别人说……那个范公的新政要求裁减冗余,收了一批将官的兵权,让他们回家务农。我可听说……那里的将军很是不满,兵勇们哗变了好几次。您运这银两过去,不会是支持人家……”六猴声音怯懦起来。 他话刚说完,就发出“哎呦”一声惨叫,似乎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接着,那典史狠厉道:“六猴,你翅膀硬了是吗?竟然对本官的行为进行妄自揣度?” “掌柜的……不是大人……”六猴哭丧声音道,“小的也是为大人担心,怕大人卷入这兵变的是非来。这起兵造反,祸乱社稷,可是要杀头的啊……” “你给我住嘴……再啰嗦,我一刀结果了你。” 柳明再想听下去,却发觉两人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听不清楚了。 接着,隔壁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两人先后从房内出来,就听到六猴说道, “掌柜的,您从后门走吧,避人耳目。” 柳明呆在屋内,心想自己无意间倒是听到了这赌场的秘密。那县里典史,竟然是这赌场的幕后掌柜,正在进行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计划。 不过,他眼下并没有什么兴趣去打听那典史做何阴谋。庙堂之高远,自己只是一介草民而已,暂且无能为力。况且,孰是孰非,这其中奥妙,他也暂且判断不清。 现在,柳明的目标很明确——凭一己之力,能将这柳家变得锦上添花,也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庙堂之事,无论是兵变啊还是叛乱,只要影响不到自己的生活,不影响到这个家,他便不愿去想。 …… 傍晚时分,柳府设了家宴,为柳永接风洗尘。 厨子们忙活了起来,端着托盘,将蹄子、海参、糟鸭、鲜鱼等菜肴端上了席面。 柳老太公似乎心情也有好转,他眯着眼睛道:“三变,你在外也是晃了两年多。现在,家里有些变化……你二哥将儿子领来了。” 柳永微笑地举起酒杯,看着柳明:“好侄儿,我敬你一杯。” 见柳永主动举杯,柳家人大为意外,他们可不知柳明设计还赌债之事。只知道柳永年少便名声大振,为人恃才傲物,从来都是惜字如金,吝啬赞美之词。倒是今日,突然对于一个后辈如此客气,也是少见。 柳明举起酒杯:“小叔谬赞了。” 一杯酒下肚,柳明有些微醺,他看着满座之人,热切交流,心里荡漾出一股幸福之感。上一世,自己下班之后,从来都是一人面对空荡荡的家,形影相吊,茕茕孑立,沉默不言。 而现在,一大家子齐聚一堂,其乐融融,让他感到温暖。虽然那大伯仍然是冷眼相对,可是瑕不掩瑜,这日子,柳明还是喜欢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柳老太公眼神微带忧愁,看着柳永:“三变,你既然三次科举不顺,可否想过今后的路如何走?毕竟,也是老大不小,该找份差事做做。” 柳永不答,只是一盅一盅地喝酒。 “三变,你可听到我说的话吗?”柳老太公眉头微皱。 “人生苦短……”柳永长叹一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爹,让我过两天清闲日子吧。”说罢,他脸色酒红,摇摇晃晃得站起身来道:“你们慢点吃,我有些醉了,先回房了。” 柳永这一走,家宴上的气氛有些凝滞。 柳老太公扭头看着长子柳先达,叹道:“先达啊,你为长子,还是劝劝你这个三弟吧,早些继承家业,也好谋个差事安心。” 柳老太公,原先对柳永最为疼爱,也寄予了厚望。然而,自从柳永科举不第之后,越发消沉,老太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柳先达无奈笑道:“爹,我那三弟,恃才傲物,平日里眼比天高,谁的话都不听。要说服他的人,必先学问比他高。可是这青州,谁的诗词还能做得比他好?恐怕你得把汴京的欧阳公请来才行。”他摸着自己的三缕胡须,思量道:“我看不如……还是找二弟与他说说,二弟与他平日关系好。” “我哪行啊?”柳远志差点噎住了,他说道:“那三变说话道理一套一套的,我哪说得过他啊。” 柳老太公眯着眼睛不满道:“远志,家里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便如此退缩?当年你欠了那么多赌债,还不是家里帮你还上的。这两年,你与三变两人在外,互有来往,也算是与他走得最近之人。你这三弟,聪明伶俐,只是最近有些消沉。若是你能让他走回正道上,也算了却了为父的一桩心事。” “不行……不行。”柳远志仍旧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 柳老太公眼中露出商人的犀利精明之光,一捻胡须道:“猫不见鱼不动,这样,远志,若是你说服三变从事家里这药铺医堂之业,我便让先达分给你一间药铺给你打理。你不是也想找点事做吗?” “我……”柳远志一时间竟然没有勇气拒绝。他的确是需要一份差事。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也不想在整日游手好闲。虽说自己家族,在县里和邻县开枝散叶,有五六家医堂药铺。可是,自己作为家族成员,从来没有染指过一丝一毫。这一切,只怪自己早年浪荡不羁,沉溺于吃喝嫖赌,把名声都败坏了。家里哪敢让自己染指家业? 柳老太公又眯了口小酒,看了一眼柳明:“这孩子,还是挺聪明的。既然是咱们柳家后代,也自然应当上书堂念学取仕。明儿,你可愿意?” “明儿谨遵阿公教诲。”柳明恭敬道。他之前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又是门萨俱乐部成员,记性极佳,几乎过目成诵。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对于像明经科这种以经书子集背诵为主的考试,可是最为擅长。 柳明相信,读书治学,花不了自己多少力气。 柳远志见自己老爹又是答应给柳明念学,又是许诺给自己医堂药铺打理,心想再推辞便说不过去了,便挺着胸膛说道:“爹,那我去劝劝三弟吧。” 饭后,柳远志背着双手,带着柳明直接往柳永屋子走去。 门是虚掩的,一进门又是闻到刺鼻的酒味。那柳永衣衫凌乱,靠在席上抱着酒坛。 柳远志摇摇头,说道:“三弟……你喝得也太多了吧。” 柳永抱着酒坛,眼神幽幽道:“黄金白壁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不是啊……三弟,你得振作起来。”临时居委会主任柳远志坐在柳永身旁,口沫飞溅劝道:“虽然咱们三次科举不第,可是咱们不能气馁,还可以第四次嘛。你还年轻,就算四十考上进士,也还是带有前程。人家都说了嘛,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柳永脸露醉态,望着窗外的夜色,手指打着节拍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柳远志见自己三弟也不搭腔,一首词一首词地念,他挠挠头听了半天,也不明白这是啥意思。 “爹,小叔的意思是……即使人生苦短,不过一瞬时光,还是把金榜虚名换成及时行乐的小饮清唱自在。”柳明笑着解释道。 “我这侄儿,果然读过些诗书。”柳永斜靠在席上笑道,“这首词,也是我前几日新作之词。没想到侄儿如此快领会了我之意。” 柳永并不知道,自己这 牢骚的《鹤冲天》,会成为传世名作,甚至惊动了宋仁宗。在这位才子若干年后第四次科举时,仁宗临轩放榜,想起柳永这首词中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就批注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便这样黜落了他。 “三弟啊……你可不能自甘堕落啊……”柳远志想起了老太公许诺的条件,挺直腰板教训道:“你重新振奋心志,三弟。像你二哥学习……你看你二哥我……咳……咳……从小一身正气,胸有大志。” 柳远志越讲越兴奋:“身为大丈夫应当如何?我对此很有研究,按照儒家说的——修肾齐甲痔割嫖天下!” (童鞋们,为了柳远志的宏愿,求推荐和收藏啊。) 第八章 莫等闲 - 智相 - 别烦 听了自己老爹这一套修肾齐甲痔割的理论,柳明也是一阵无语。 柳远志已完全入戏,说得忘乎所以:“三弟,我不求你像二哥我这么清正廉明,只求你能够重新振作起来,不要让老太爷失望……三弟你咋睡着了?你听到没有?”他脸色略显失望,又把昏昏欲睡的柳永摇醒。 “二哥……你别说了,你我经历不同,你没法理会我的痛苦。”柳永睁开眼,有些伤感道。 柳远志头一歪,不满道:“三弟,你不就是说我读书没你多吗?”他扭头将柳明推了过来:“三弟啊,我是没文化,可是咱儿……可是识得文墨之人。明儿,你来劝劝你小叔。” 柳永仰望窗外星空,叹道:“明儿太年轻,并不知怀才不遇之苦啊。”这一句话,似乎并没有将柳远志的提议放在心上。 “二弟,难道没人能够劝得动你吗?”柳远志懊恼道。 “当今宰相晏殊大人的词,工于词语,炼字精巧,为柳某所佩服。”柳永醉醺醺道。 也难怪柳永不听劝,一直我行我素。像柳永这般恃才傲物之大才,能够对他产生影响的必须也是满腹经纶,才情过人之辈。 听到这句话,柳远志摸摸脑门,心想我到哪去请宰相大人来跟你说道说道。 “算了,算了。你二哥我是没辙了。”柳远志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明儿……咱们到院内走走。”柳永看着窗外的月色道,“否则辜负了这一片月色。” 两人来到院中,并肩坐在院内,明月高悬,清辉如水泻一般,映在院落中。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柳永抱膝席地而坐,看着那皎洁明月,叹道,“岂不快哉!” 柳明坐在地上,屁股被膈得有些不舒服。再看一旁的柳永,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全心全意地享受着这一刻自然的赏赐。 见柳永此赏月,心情还不错,柳明心想这个时机不能错过,说道:“小叔,其实当今怀才不遇之人很多……都是历经一番挫折与苦恨,你要振作起来。” 柳永哈哈大笑,孤傲道:“璀璨的夜明珠,绝不会像胭脂球一般遍布于大街小巷。不说这个了,明儿,你爹说你识得文墨。如此佳辰美景,何不来赋词一首?” “小叔诗才闻名天下,我哪敢造次。”柳明说道。 柳永不羁一笑:“明儿,你帮你爹和我还了赌债。小叔心里感激。这样吧,你随便赋词一首,小叔帮你添砖加瓦一下。将来,你去书院读书,也可将这词送于那书院的老学究,振振他们。”柳永幸灾乐祸道。 柳明不知道,柳永本人恃才傲物,词震汴京。这样的大才,主动提出帮他人改词,也算是破了先例了。 “既然如此……那小侄就献丑了……”柳明站起身来,心中沉思片刻,说道: “刚刚是一场暴雨,现在又是月明,天道无常,变幻莫测。” 他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沉吟片刻,朗声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此时,一旁的柳永的眼神突然变得怪异起来。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院中,柳明念词掷地有声,使得柳永眼神的中的自信和清傲,随着这一句句词,慢慢土崩瓦解。 念着念着,黑夜之中,柳明听到一阵哭泣。 “莫等闲……”柳永打开酒囊,饮了一口酒,深感共鸣。他双眼通红,声音带悲怆道:“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柳某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却是仍然一无所获。” 柳永自认为诗情大才,本该寄功名于朝野,任一方父母官,为百姓造福,成家立业,过上子孙绕膝的日子。然而现实与理想终有差距。而柳明念出的诗句,也再次冲击着他心中脆弱之地。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柳永自言自语了一遍,又觉得与之前一遍感觉不同,感到声情激越,气势磅礴之气,心中大动道:“此词一出,感动深受,词中俨然带着一种浩然正气……” 柳明恰逢时机,微微躬身道:“请小叔指点一二,斧正斧正。” 柳永笑着摇摇头,眉目中带着一种欣喜:“明儿,此词上阕大气磅礴,壮阔云天,实在不可多得之佳作。小叔擅长钻研小意境,在这大方向上,却不如你啊。谈不上斧正,倒是学习了。” 柳永这番话,讲得真切无比,发自肺腑。 “不敢,不敢。”柳明心想,搬出南宋岳武穆的词还是颇有成效的。 “不过这只是上阕,那下阕呢?愿闻其详。”柳永说道。 “下阕……”柳明挠挠头皮,心想自己就算说出来,这“靖康耻,犹未雪”小叔你也听不懂啊。他沉思片刻,随即说道:“我一时思路凝结,下阕恐怕还要费些时日才能作出。” “也好。”柳永将酒囊交给柳明,“好词须多磨,二句三年得也是必要的。” 那流苏一般的月光映在院内的石墙上,倒像是披上了银色的缎带。这宅院此时浸没在一片银色清凉柔和的光辉中,倒像是广寒宫的宫殿。 柳永与柳明越聊越开怀,不知不觉,已过了四更天。对于柳永来说,已经很少有人的诗词能让他这般感动和深思。 酒逢知己千杯少,谈到兴浓时,柳永激动地搀着柳明的手,“明儿,你看,今晚的月亮,圆吗?” 柳明被柳永拉着手,甩也甩不掉,尴尬地说道: “圆。” 柳永指了指月亮道:“古来论文情至厚,莫如管鲍。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明儿,你我二人才情相当,这便如同管鲍之交。”他扼腕叹息道:“以前是你小叔我疏忽了,不知你还有这等才学……” 柳明好不容易将手抽了出来,发觉都被柳永捏青了,心想要是这被青楼的那些姑娘们看到了,还不羡慕嫉妒恨死。 “贤侄,你这首词,倒是点拨醒了小叔。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柳永双眼复燃起斗志,“你用心良苦,小叔深感自行惭秽。从今日起,柳某一定不负你的苦心,重新来过!” …… …… 后院正房内,管家赵富乙正焦急地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没料到,自己精心布置的计策,与两位马商合谋,等柳明上钩,却反而被对方给耍了。 两位马商这几天一直在寻他,怀疑是他在半道中设了埋伏,抢了马。赵管家心中这个郁闷啊,被两位马商狠狠责备了一顿。 这赵富乙,想着自己的确是低估了对手。他可将这十多年的功夫,都花在了柳府唯一的小少爷,柳先达之子柳阿满身上。本来念叨着能够分个一宅半院养养老,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了一个柳明。 赵富乙打心眼里就觉得,这个柳明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他和柳远志的存在,绝对会威胁到自己的利益。 “赵富乙,这么急匆匆找我什么事?”柳吴氏一步三摇地迈门而进。 “夫人……”赵富乙颔首道,“这几日身体可安康?” “安康什么呀?”柳吴氏埋怨道,“本来挺安静的府里,陡然间冒出了这么多人,吵也吵死了。”她斜了一眼赵管家,“赵富乙,你不是有招能够治治他们吗?” 赵富乙低头道:“夫人,小的没想到对方这么难对付……” “呦……”柳吴氏修着指甲道,“你赵富乙,可不也是号称智多星嘛。帮先达出了不少主意。怎么着?遇到这个后生却没了办法?” “夫人……”赵富乙佝偻着背,“我最近去街市转悠了一圈,倒是发现些新的消息。” “什么消息?” “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小的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还不能透露。”赵富乙舔舔嘴唇道。 “你就先跟我说说嘛……”柳吴氏被勾得性起,急迫道。 “这……”赵富乙犹豫了一会儿,舔舔嘴唇道,“好,夫人,你可别跟别人透露。”他压低声音,脸色慎重道, “你知道那三爷为何这几日才姗姗来迟?其实,他与那二爷,都欠了赌债,自己被扣在赌场。我刚从赌场得到的消息。” “哦?”柳吴氏惊讶道。 “那明少爷,确实有些邪乎。居然与他爹凑齐了银两,还了债。此事若是揭露,倒也没什么大的用处,毕竟债已经还清。” “那怎么办?” 赵富乙咂咂嘴道:“不过呢,这两人还清债务的过程,十分可疑。那明少爷,在马市卖了马,但是那马却不翼而飞,急得买马的马商直跳脚。”赵富乙的眼神深沉道,“我怀疑那明少爷,是雇了人玩仙人跳。若是能让我寻到那匹马还在明少爷手上的证据,定然能将两人以马市欺诈的罪名,送进县狱吃官司。” “好!”柳吴氏兴奋得跺着脚,“此事若是真,那就能让老太公明白,这柳远志属于狗改不了吃屎,烂泥巴扶不上墙有,永远都不可相信!” 此时,赵富乙眼神突然有变,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向柳吴氏指了指门缝下的渗出的一道阴影。 柳吴氏点点头,连忙闭上了嘴。 屋内刹那静谧无声。 那赵富乙慢慢靠近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皱眉听了一会儿,然而直起身子,猛然拉开房门! 门外并无人。他将脑袋探出门外,环顾四周,没有什么发现。 “夫人……那我先走了。等到那事有进一步消息,再来向您禀报。” 赵富乙出了屋子,关上房门,转过身,却不想撞到一人,他抬头一看,顿时一惊道: “啊!” 第九章 柳永出手 - 智相 - 别烦 那赵富乙碰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柳永。 柳永目光如冷电一般扫向这位府内管家,反感道:“你又在背后谋划着什么阴谋?与大哥内人竟然密室相谈,成何体统?” 这赵富乙看了一眼柳永,并不以为意,淡淡道:“三爷,我可没做什么逾越规制之事。若是三爷想回府振振威风,请不要为难小人。” 赵富乙自己没什么文化,也打心眼里瞧不起柳永这般不第的酸文人。在他看来,柳永也不过是靠着舞文弄墨在风雨场所苟活着的寄生虫罢了。 柳永冷笑一声:“我自然无意为难于你,只怕是你要将那脏水泼到我的家人身上。”刚才,他午后饮完酒,在院落内觉得困乏,便走到一处屋檐后,靠墙打起盹来。这处屋檐,便是刚刚赵富乙与柳吴氏密谋之处。因为旁边有几棵树遮挡,所以外人一般不易察觉。 起初,柳永还没把这对话当回事,等到他听清内容之后,立马睡意全无。 “赵富乙……你身为下人,用心却如此歹毒,竟然将污水泼向我二哥和侄儿,要拆散我的家人?”柳永横眉怒目道。 “三爷,清者自清,我只是怕老太公蒙受欺骗。”面对柳永的质问,赵富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清者自清?你以为,你自己就清了吗?不要以为我这段时间离家,便什么都不知晓。你如此反感我与二哥回府——”柳永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不就是误了你私吞药材的勾当嘛。” 听闻此言,赵富乙一惊,意外之际,囫囵道:“三爷……您……什么意思?” 他惶恐地四周查看了一番,语气软了些道:“三爷……要不,咱们进屋说,有什么误会,在下给您澄清一下。” 两人进了屋,关上了门。 “你以为我不知道?”柳永眼神透出犀利,“你赵富乙替大哥管了药房十多年,每次都将那些名贵药材偷偷带出,转手贩得私利。否则……以你这样一个管家,怎么可能在邻县买得起四进的宅院?” 对于这位府内管家,柳永在年少时就对他没有好感。柳永年少聪明伶俐,边读书边帮府里药堂做事审账时,就发觉这账目有些问题。虽然小心翼翼收集了证据,可是他并没有对赵富乙发难。柳永天生豁达,潇洒不羁,与人为善,知道赵富乙也是贫困人家出身,便不加为难。 可是如今,这个十多年的老管家,不但不知恩报,反而筹划起对付自己的二哥和侄子。柳永听了气愤难平。他厉声道:“赵富乙,这几年前的账目,我还都保管在书房。你这般为难我的家人,是不是想让我将这些账目交于大哥?让他来治你的罪?你说说看,当年那当归人参几味药,你怕是私自贩利七八箱都不止吧。” 赵富乙一时语塞。他原本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这十多年来,连那大掌柜柳先达也是不知情。没料到,这柳永刚入府几天,便把自己老底给揭了出来。 赵富乙知道对方捉住了自己的把柄,立即改变口气求饶道:“三爷……其实我也是为了柳家着想。那明少爷原本就是个偷奸耍滑的主儿……” 赵富乙知道,只有拉住柳永,自己才能有一线生机。 “偷奸耍滑?”柳永冷冷地注视着赵富乙,“这是你等下人应该关心的吗?这柳明,聪明伶俐,诗才纵横,我很是喜欢。” 赵富乙挑拨道:“那明少爷,很是邪乎,说不定是官司缠身,会给咱们柳家惹了麻烦。” “够了!”柳永挥手道,面露恶心道,“赵富乙,明儿跟着我二哥,漂泊在外,四处为家,如今回到府里,你却还不放过他?是何用心?明儿有情有义,天资聪颖,无论他吃了什么官司,哪怕是反了天了,我柳永也根本不在乎,他是我柳永的侄子,谁也别想动他分毫!” 柳永说得斩钉截铁。赌场还债,他本身就欠自己侄子一个人情,再后来,那一首《满江红》更是让他大为赞叹。对于这样一位侄子,柳永自然不会让任何人中伤。 此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柳永开门一看,意外道:“明儿?” 门外站着的,就是柳明。 “小叔,我都知道了,你不用说了。”柳明平静道。他刚刚在院内,看见柳永怒气冲冲地与赵富乙进了屋,心里担心柳永有什么不测与意外,便跟踪尾随而来。在门外听到柳永这番话,柳明心中更是温暖无比,心想,自己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柳明看着脸色惨白的赵富乙,冷声道:“赵富乙,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来纠缠于我。 我问你,依照宋刑统,你这利用私权,损家主之财以得私利,知该获何罪?” 赵富乙闷声不吭。 “赵富乙,你倒是胆子比天还大,也不看看后果再行事。”柳明冷笑道,“我告诉你,依照宋刑统,需笞杖三十,徒刑五年。” 为了更好的适应去做宋人,柳明这几天把宋律仔细研读过一遍。 赵富乙脸色发白,他知道,根据自己年过五旬的身体状况,光是那笞杖,自己便吃不消。大冷天,用竹条抽背三十下,自己估计也就奄奄一息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赵富乙痛哭流涕,他想起自己早年在码头抗包做苦力之事。自己也是一步步走上来,好歹不惑之年,当上了柳府的大管家。可如今…… 只怪自己鬼迷心窍,偏偏要算计什么少爷,结果报应来了。 现在看来,这明少爷估计是天上的星宿,自己根本碰不得啊。赵富乙眼泪鼻涕齐流,后悔至极。 柳明见那赵管家哭哭啼啼,便一阵心烦。他叹了口气,开口道:“好了,你若是想要一条生路,还想能够安稳度老,便听我们的。” 赵管家跪着爬到柳明身边,双手抱住他的腿:“明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只要能够饶我一条狗命,我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柳明略带厌恶地将脚挪开,说道:“赵富乙,听着,你若要免除牢狱之灾。需要分两步走。第一,这几年你私贩药材的获利,必须要用你的资財相抵,第二,你明日即刻离开柳府,离开费县。只有这样,你才能免除牢狱之灾。” 赵富乙此时得到大赦,不用坐牢,自然欣喜万分。他千恩万谢道:“明少爷,你当真不报官?” “念在你在柳府二十多年的份上,暂且饶了你。”柳明应道,随即背过身去,冷冷说道:“快滚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少爷,我这就回房点银子。” 那赵富乙一刻不敢久留,立即起身出了房门。 西厢房门口,赵富乙走到自己厢房处,正颤颤巍巍开锁准备清点财物,却见到柳吴氏挡在身前。 柳吴氏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那赵富乙心烦意乱,只是敷衍地应了几句。 “老赵头,今日你怎么心不在焉?”柳吴氏并不知刚才之事,又压低声音道:“之前……你说柳明违律作奸犯科之事,可有结果?若是此事有证据,绝对能够让那柳远志父子滚蛋。” 此时,赵富乙自身都难保,哪还该管别人的心事。他立即答道:“夫人,是小的弄错了。明少爷,确实身正人直。是小的搬弄是非了,小的弄错了……” 见赵富乙突然语调转了一百八十度,柳吴氏诧异无比,她追问了一句:“你确定吗?” 赵富乙不耐烦道:“明少爷聪明伶俐,与人宽雅。咱们就不要闲吃萝卜淡操心了,揣测别人了。夫人,您说是不是?”说完这句后,他也不顾柳吴氏反应,直接走进房内,关上了木门,给柳吴氏吃了个闭门羹。 那柳吴氏被这么呛了一句,心中郁闷无比,呆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自顾自跺脚道:“不是你告诉我有这一茬的吗?现在,倒还变成我没理了!” 第十章 荷池 - 智相 - 别烦 第二日,在所有下人以及柳吴氏的诧异声中,赵富乙辞行离开了柳府。这在柳府内如同引起了地震一般。跟赵富乙相熟的几名佃户长工,都趁着送行期间侧面打听消息,可是却没人从他嘴中套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那赵富乙绷着脸,只是说自己身体不好,任凭别人再怎么追问,都一言不发,默默离开了柳府,离开了这个他打理了二十多年的府宅。 接着,一种说法开始在下人中蔓延,从灶房传到库房,从库房传到后花园。说是赵管家得罪了这位新来的明少爷,因此被驱逐出了门。至于这为明少爷,到底有何等威力,竟然能使得赵管家这尊土地爷立即离开柳府,便是无人能够得知的了。 赵富乙的离别,柳先达虽然带着满肚子疑问,但是苦于人去影空,无处寻觅,便只得更换了一位新管家。对于柳府这四五十号人的大宅大院来说,一个管家的离开,也就成为三四天的谈资,之后,便一切回归正常。 不过,柳老太公倒是惊喜地发现,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儿子柳永,却走出了科举不第的阴霾,主动要求寻份差事去做。这可让老太公高兴坏了。他立即调出县里南街的一家医堂仁济堂,让柳永和柳远志兄弟共同打理。 这家仁济堂,临街的铺面,坐北朝南,市口还算不错。柳明没事时,便会去看看。店铺宽敞干净,一长溜的大红色酸枝木药柜,柜上供着药王孙思邈的人像。柜台内侧,盛放中药饮片的“百眼柜”,一个个小抽斗中,按照五行属性,存放着数百种药材。 两位坐堂大夫轮流问诊,因为柳家药铺是老字号,所以生意还算过得去。看到老爹和小叔像变了个人似的忙来忙去,家人各安其所,让柳明欣慰无比。 对于小叔和老爹打理的药铺,柳明自然也是尽心尽力。他运用前世学过的六西格玛管理原则,重新规划了药铺采药拿药的流程,让病人取药配药变得更加快了一些。这让老爹和小叔交口称赞。 老太公这边,也没有食言,让柳明去了县里最好的香林书院念学。柳明去书院报了道,正式成为一名学子。古人十五六岁学的这些东西,对于他这个重点大学毕业的精英,高智商俱乐部的成员来说,也算能够应付。除了毛笔字差了些,其他科目也还凑合,在明算之类的科目上还有些优势。他相信,再经过一年磨合学习,也能上那解试考场试试水。 日子过得现在这样,柳明已然知足。吃饭穿衣,皆有下人服侍。书院一周上三天课,其余时间,要让学生帮家务农。柳明身为富家子弟,自然不用务农。没事的时候,便与小叔聊聊诗词,与老爹逗逗闷子。偶尔那柳吴氏的几个白眼,柳明也并未放在心上,他已经怡然自得地进入了一名大户公子的角色。 生活总是如此奇妙,前一世他缺少的家人,却在这一世补齐了。 这安逸稳定的深宅大院生活,柳明很是满意。 在他看来,没有什么,能够比这个家更加重要的了。 这日午后,他吃饱喝足,在这府宅转转,东逛西逛。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出了后门。顺着小道没走几百米,就是一座荷花池塘,四周清静幽雅,景致宜人,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 时值傍晚,残阳绯红,天边滚出一带礼花般的紫红光雾,在湛蓝天幕上渲染成一层层波浪般的如火云海;远处几株黄色的树,被残阳照着,金光闪闪。 方方正正的荷花塘中,荷叶弥望开去,积满了一塘绿波。远远望去,层层浪线,错落参差,交织成满塘绿意盎然的一片。 柳明贪恋这一池美景,正看得入迷,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出于谨慎的本能,不觉退后几步,隐藏于树林内。 一名女子领着一个丫鬟走了过来。那女子,年方二八,面容清秀,一身素白色的烟罗纱裙,走起路来,柳腰轻摇,步步生莲,似是大家闺秀。而那丫鬟,大概只有**岁的样子,活蹦乱跳地拽着那白衣女子的手,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小姐,行李书籍,都让人先送到府里去了。咱们等会直接去府里便可。”那丫鬟说道。 那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刮了刮丫鬟的鼻尖:“我们来投奔亲戚,你在人家府里,可要乖一点。” 两人边聊边走到荷花池边。 那小丫鬟看到满池莲花,兴奋地拍手道:“小姐,我们池里划船好不好?” “啊?”那白衣女子有些犹豫。 “就划一次,一次嘛。以前每日陪你读书,小柔我都腻味透了。好不容易来到青州,就让我们好好玩一下吧。”那叫做“小柔”的丫鬟撅起嘴道。 “好,好,好。小柔,真拿你没办法。就一次,玩完咱们早些回家。” 那小柔欢呼雀跃地跳到那木舟之上,拿起木浆,待那白衣女子上舟之后,便划起桨来。 “小柔,你慢点划。”白衣女子直着身子坐在舟内,不安地叮嘱道。 此时,波光粼粼,水波不兴,夕阳,荷塘,木舟,少女,好一副绝美的风景画。 柳明正欲继续观赏,不料那叶木舟很快便驶入了荷塘深处,被高高耸起的荷叶掩盖,这让他有些失落,他从林中走出,沿着荷塘岸边而走,想要继续寻找那叶木舟的身影、 顺着荷塘走了一圈,无奈高耸荷叶阻挡,却是一点也看不清。正当他感到无聊失落,欲扭头打道回府时,突然听到荷叶后传来两声呼唤。 “快滑出去,不然回家晚了,要被爹爹骂。” “小姐,别急,我正在找路呢。” 一瞬间,数十只栖息的白鹭突然展翅高飞,荷叶如同被刀破开一般向两边去,一艘木舟冲了出来,离岸边的柳明也就是几步之遥。 这叶木舟像是冲浪板一样在荷花上方驰骋,那小柔挽起袖子,拿着木浆,满脸通红,神态奋勇,而后面的白衣女子则连连叮嘱,面带担忧。 此时,木舟一头突然翘起。接着,舟上惊呼连连。 “扑通,扑通!” 荷塘之内,先后响起两声落水声。 柳明一见,心中一沉,那舟上两人,悉数落入水中。 此时,荷池中,两人拼命挣扎,响起了激烈的扑水声,水面像是煮沸的开水一样,不断翻滚,引得白浪阵阵。 柳明二话不说,脱去衣衫,一个猛子扎入河中,朝水中两人飞快游去。 他一手托起离自己最近的丫鬟小柔,一边环顾着水面,却不见那白衣女子踪影,心想糟了,对方定然是沉入水底了。 柳明心里筹划着,此时,若是先把小柔送到岸边,再去救那白衣女子,恐怕就来不及了。 “小柔,抓紧我。”柳明在水中大喊一声。 那小柔在水中扑腾几回后,小脸吓得刷白,紧紧抱住柳明的腰。 “屏住呼吸,忍耐一会儿。小姐还在水下,我们要下沉救她。”柳明一边划水,一边叮嘱着背上的小柔。 “好!”小柔似乎也被柳明的气魄给感染了,伏在柳明背上,顿觉安全感增生。 “我们要下去了!” 柳明像英雄一般潇洒潜入水中。 可没过一会儿,这英雄就浮出水面,呛了几口水,怪叫道: “小柔,我让你抓紧我,不是让你蒙住我的眼睛!” “……也别使劲拉耳朵!” “姑奶奶,别勒脖子啊……” 一人救两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倒腾几回后,柳明发觉这样下去,除了浪费体力并无用处,他瞥见一旁翻倒的木舟,将那小柔推到木舟之上,安顿好后,又转身下水去救那白衣女子。 也算运气好,他没下潜几米,便找到了那还在挣扎的白衣女子。 几经折腾,连拖带拽,柳明终于将两人推到岸边。自己则躺在岸上累得直瞪眼。 “咳……咳”那白衣女子呛了几口水,倒是清醒过来,她坐起身来,关切喊道:“小柔,你怎么样了?” “小姐,你没事就好了。”小柔紧紧抱着那白衣女子,满脸懊悔道,“小柔错了,小柔不应该划船。” “小柔,你没事就好。”那白衣女子稍安,见柳明也躺在一旁,掩嘴惊讶道:“怎么还有一个男人?” “哦……”古灵精怪的小柔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小姐,你刚刚掉入水中,我便来救你。没料到水里还有一个男人,我也一起救了上来。” 柳明躺在地上像死狗一般,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 “你又在胡说八道。”那白衣女子贝齿轻分,笑道:“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把两人一起救上来。分明是人家救了咱们。” “小姐,我们快走吧,晚了,老爷会骂的。”小柔站起身来,看着夕阳,揉着小腹道,“我好饿,好饿。” “他怎么办?”那白衣女子被小柔拉了起来,又将目光移向柳明,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对方救了自己。 “不用管他,他是个大男人嘛。”小柔理直气壮道。 柳明心想―― 很好。 第十一章 一个鸡腿 - 智相 - 别烦 “这位公子……”那白衣女子将一块蓝色巾帕塞到柳明手上,杏脸通红,声若蚊蝇道,“救命之恩,难以回报。他日若有难处,便拿此物,到府上来找我。” 说话间,那白衣女子与柳明四目相对瞬间,脸红耳燥。她刚到及笄之年,从未与一个陌生男人如此近距离对视过,想到刚刚水中又与这男子肢体有接触,心头更如小鹿乱撞。 “小姐,你给他定情信物了?”小柔在旁边夸张喊道。 那白衣女子拿出巾帕之时,心中略微感到不妥,被小柔这一激,更是羞涩至极,作势便要打:“小柔,你这疯丫头,胡说什么呢。” “给了就给了呗。咱们走吧,我真的好饿啊。”小柔硬拉着那白衣女子离开了荷池边。 “那……公子……就此别过。”那白衣女子被拉着,一步三回头,俏脸略带歉意道。 两人离去之后,躺在地上的柳明,又花了半个多时辰,这才恢复气力过来。 他看着手中那方巾帕,只见上面绣着两个娟秀字体-“杏儿”。莫非,这就是那女子的小名? 可是,倒也没写是哪府哪宅? 柳明此时感到腰酸腿痛,疲惫至极,也不愿多想,将巾帕塞入怀中,站起身来,便打道回府。 湿漉漉地回到府中后,天色已晚,他累得没力气吃饭,换好一身干净衣服,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 这一觉,睡得手脚冰凉,被冻醒了。 推开窗户,便感冷风灌入,比起昨日气温下降了不少。 院内,竟然纷纷扬扬地降起了大雪,密密地遮人双眼,地面上则是满地晶莹。 这是柳明穿越而来的第一场雪,他披上一件皮袄,慢慢晃到大门前去看雪。 院外更是一片冬景。 街上的百姓们纷纷拢着袖子,小步紧走着。费县内,银装素裹,积雪漫道,白茫茫得似玉乾坤一般。 柳明倚在府宅大门旁,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哼着调子道:“这是1045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都晚一些……” 回到院中,柳明便要找自己老爹喝酒,左找右找,寻觅不到,便问下人:“我爹呢?” “禀报少爷,今儿个寒食节,老太公与大掌柜和三爷,祭祖上坟去了。” “那……天气寒冷,请让人给房内的火炉添把柴火。” 那下人面有难色道:“明少爷,不是小的不肯。这寒食节,家家户户禁烟禁火,是不能起炉灶的。” 还有这种规定?柳明腹诽道。这可是没有暖气的古代啊。若是连炉灶也不生,那还不要冻死? 寒风大雪,不能起炉灶,饭菜也很简单,一点清粥小菜。这晚餐,很快便被柳明收拾进胃中。 屋内窗外的寒风打着转,呼呼而过。在这大雪纷飞的寒冷古代之夜,还有什么娱乐? 冷得哆嗦的柳明迅速想到了答案――继续睡觉。他脱鞋上床,盖上被褥,慢慢闭上眼睛,准备去梦周公。 此时,忽然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回荡于耳边。 这么冷的天,还有老鼠? 柳明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再次屏气敛神倾听,才发觉那是从门口传来的。 一道暗影从门底下的缝隙投来。 站在门口,却不敲门,到底搞什么鬼? 莫非是贼人? 柳明心里有些警惕。他抽出柳永送的匕首,慢慢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吸了一口气,“砰”的一声,猛地将门推开! 然热,见到门外景象,他却是惊呆了。 院内雪花随着冷空扑面而来,在远处昏黄的灯光映射下翩然起舞。 片片雪花,晶莹剔透,缓缓落在门前小女孩的肩头。 “小柔?” 柳明失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门前的小丫头,便是自己昨日荷池救下女子的丫鬟。柳明万万没料到,这小丫鬟竟然深夜出现在自己门前。 那小柔见到柳明拿着匕首,也吓得后退了两步,怪叫道:“你要杀人啊?” “不,不。”柳明把匕首丢在地上,悻悻道:“安全起见,安全起见。” “想不到,你胆子那么小咧!”小柔哈哈笑道。 柳明昨日见到这小丫头,就看得出对方古灵精怪,口无遮拦,有些讨人喜欢。此时意外见到她,更是无比高兴。 “快让我进去呀!冷死了!”小柔双手抱着胸,站在门口冻得直跺脚。 柳明这才如梦方醒,环顾四周无人之后,将小柔请进屋内,又关上房门。 小柔一双乌黑的眸子,贼溜溜地转着,在柳明房内东瞧瞧,西望望。 在屋内观察了半响,她嚷道:“原来……你就是杏儿姐姐的堂哥啊。” “啊?”柳明眉头一抬。 通过小柔叽叽喳喳的介绍,柳明得知,那杏儿是柳老太公二弟之女,家道中落,父母早亡,便来投奔柳家。前一日在荷池,便是她们迢迢千里,刚刚来赶到柳府之日。 “昨夜,我跟杏儿姐姐回府之后,就听说,三叔领了个儿子回来。我们原本还想与你共饮早茶,没想到……”小柔撇撇嘴,毫不留情批评道, “你却像猪一样地睡到午后才起。” “我……错了。” “好啦,本宫恕你无罪啦。” “……” 小柔继续喋喋不休道:“结果,杏儿姐姐在屋内望见了你,才发现你就是昨日救我们的男子。你说巧不巧?” 小柔坐在木椅上,双腿不停地来回摆动着,又跟柳明叽叽呱呱说了一大通。 柳明心想,这丫头,将来长大,绝对是个话唠。 “喂,你冷不冷啊?”小柔突然说道。 “冷又怎么办?寒食节,不能点火勒。”柳明应道。 “小姐让我给你带个东西,嘻嘻。”小柔从手伸入怀中,慢慢摸索,像是变魔术一样,瞬间掏出一个东西,在柳明面前晃来晃去。 阵阵诱人的香气,传入他的鼻尖。 一个用油纸包住巴掌大的鸡腿,出现在柳明眼前五公分处。 小柔晃了晃手中的鸡腿,得意道:“快吃吧,小姐看到你端着咸菜清粥回屋的。这鸡腿,是她在街上买来做晚饭的,结果看到你那么可怜,就省下来给你的。” 柳明真是没想到,自己昨日所救女子,便是自己的远房堂妹,从此大家同在屋檐下,便要一起生活。那杏儿还颇为体贴地带给自己一个鸡腿,让柳明很是心暖。 他颤巍巍地接过那个鸡腿,激动道: “小柔……” “啥?” “肘子有吗?” …… 打那之后,柳明与杏儿在府中相遇,都会会心一笑。柳府内,多了一位像杏儿这般清秀温雅的小姐,也引起了府内上下的一阵评论。 杏儿知书达理,说话柔声细气,平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柳明有时想与说句话,倒也不是那么方便。偶尔两人擦肩而过,柳明想说些什么,可却也是脸红脖子粗啥也说不出。而那杏儿,更是意识到了什么,羞涩万分,快步离去。 柳明不可否认,知慕少艾。每当望着杏儿窈窕的背影,他就知道,自己内心对那位伊人,有着那么一层好感。 目前,老爹和小叔在打理药堂,自己则在书院读书,似乎一切都呈现安稳之态。柳明有时候心中偶尔也会骚动着,古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自己是不是该把这个“家”成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对,反正自己就是这么个俗人。 转眼,平安无事了几个月,冬去春来。 春日的午后,园中新枝吐绿芽,已是一片春意盎然。廊檐角挂着的风铃微微晃动,一阵清脆的铃声叮咚而起,微风习习,后院荷塘内的莲花香气随风而至。 此时此刻,中午的碗筷刚刚洗干净,又还没到做烧火做晚饭的时候,正是下人们忙里偷闲的时候,假山旁的回廊间,两名丫鬟在院落西侧边欢快地聊着家长里短。 “你知道吗?苏家酒楼的大掌柜又派媒婆来给自己儿子提亲了。”一名高个丫鬟说道。 “是吗?我们的杏儿大小姐真的是很抢手。现在刚刚及笄之年,就有好几位贵公子来提亲了。哎……也不知道小姐的意中人是谁?”矮个丫鬟应道。 “你就别操心小姐了,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刘门房可对你挺中意的。” “算了吧,我秋娘才不嫁给刘门房呢,我要……”矮个丫鬟鼓起勇气道,“……嫁给柳明少爷做通房丫鬟!” “啊?你也想嫁给柳明少爷?”高个丫鬟脸红道。 谈话间,两名丫鬟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柳明微笑着站在两人面前。 “少爷……”两名丫鬟立即面孔通红,狼狈地行了个礼,捂着脸害臊地跑掉了。 “慢点跑,别摔跤了。”柳明在后面笑道。 此时,院内又传来嘈杂的叫喊声,新来的吴管家带着几名下人推搡着一位厨子,正往后门走去。 “看我今天打不死你!”吴管家朝那名厨子屁股上一脚狠狠踹去。 另外两名下人,也是拿着鞋,朝那厨子脑袋上鼓捣了好几下。 “吴管家!”柳明皱眉喊道。 “明少爷……”那吴管家立即停下脚步,恭敬喊道。 “怎么能这么对待厨子?哪怕是他犯了错误,也没有必要羞辱他。”柳明语气有些不满。自从几年前,他见识到前任赵管家那种作威作福的样子,便有意让接任的吴管家礼遇下人。 那吴管家一脸委屈说道:“明少爷教训的是,只是您不知道,这厨子犯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他竟然深夜跑到丫鬟房中,与几名丫鬟喝酒聊天,做出众多轻薄之举。老太公颇为震怒,让小的把这厨子绑了痛打一顿,再送官府。” 柳明一怔,看着那厨子满脸垂头丧气,心想你这是何苦呢?不过,柳府的规矩他是知道的,柳府是大家族,对于男女之间的礼教规定特别森严。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 前几日还有一名小厮误闯到丫鬟们的闺房,还被用家法打折了腿。 放在后世,深夜与女子在闺房攀谈,连花边新闻都算不上。而在这宋朝,却足够得以获刑了。 这名厨子楚三,跟自己同年,柳明对他有些印象,人平日里还算是勤奋踏实。估计也是饮酒过多,催发**,深夜寂寞,便于几名关系不错的丫鬟聊了起来。 了解到那楚三只是与几名丫鬟喝酒,没有其他过分行为。然而一旦入狱,基本上就是毁了这厨子的前途。两世为人的柳明,断然不想因为这点事情,就让年轻人自毁前程。他有意救那楚三,心念电转间,说道:“楚三,你怎么不把实情告知他们?” 第十二章 误入白虎堂 - 智相 - 别烦 那楚三,原本垂头丧气以为自己必入狱无疑,却见那明少爷朝自己使了使眼色,心中只道是对方想救自己,脸上一喜,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吴管家听了一头雾水,他问道:“明少爷,实情为何啊?” 柳明眼珠一转,说道:“那一日晚,我腹中饥饿,便想着让楚三做顿夜宵。我记得那丫鬟小柔说家乡有道名菜叫口水鸡,当时兴起,便叫楚三去询问小柔这道菜的做法。这便是楚三为何深夜出现在丫鬟房内的原因。” “这……”那吴管家一时怔住了,低声道,“那小柔,之前也没跟我说啊……” “这样,你随我去。把当日那几个丫鬟找来对质一下。” 没过多时,小柔等丫鬟便被人领到柳明面前。 吴管家随即问道:“刚刚我遇到少爷,少爷说,这楚三昨晚是奉了少爷的命令,来找你小柔询问口水鸡的做法,并不是来肆意轻薄,是吗?” 这小柔,是何等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在府里,也跟柳明关系很好。她见柳明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叽叽喳喳说道:“是啊,吴管家,就是这样的啊。” 小柔一说,其他丫鬟也都立即点点头,也纷纷附和。 这个说:“哎呀,瞧我这记性,刚记起来,那楚三确实是讨做菜方法来的。” 那个说:“是啊,我们小柔姑娘一直还不开门,说男女授受不亲。结果楚三说是少爷想吃夜宵,这才开了门。” 吴管家见那些个丫鬟层次不齐地点头,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心里早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便做个顺水人情道:“原来是这样,事情已经过调查清楚了,那就不用追究了。” 大家心照不宣,就准备放了楚三。熟料,在这当关口,从后方匆匆走来一名妇人,直接泼辣喊道:“吴管家,楚三的事情,你处理没有?” 那吴管家转过身去,见是柳吴氏,堆着笑脸道:“夫人,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楚三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柳吴氏嗓子尖细了起来,“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里不睡觉,跑到丫鬟房间里,还事出有因?你是不是想袒护他?” 柳吴氏咄咄逼人,让吴管家有些招架不住,低头不语。 柳吴氏用手指朝吴管家戳戳点点:“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是一个府的管家,就能怎么样?” “小的自然不敢怎样。”吴管家委屈道。 “不敢怎么样就好。赶快把这个楚三给我处理了。今天他敢半夜跑到丫鬟房里,明天估计要跑到我房间里去了?”柳吴氏泼辣喊道。 吴管家顶着一脸的唾沫,笑容都僵硬了,他说道:“夫人,真的事出有因。那楚三是受了明少爷之托,半夜找小柔要那口水鸡的秘方做夜宵。” “明少爷?”柳吴氏嘴一撇。 吴管家抬头微笑道,“是明少爷。” “是我委托的。”柳明向前跨了一步,站了出来,双眼直直地看着柳吴氏,“婶娘,近来可好?” “好……好。”柳吴氏扫了一眼柳明,冷冷道,“既然是贤侄委托,那我也不便多说。只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望贤侄好自为之。” 柳吴氏狠狠地丢上这么一句,便哼了一声离开了。 柳明耸了耸肩膀,这柳吴氏,估计还是在记着自己赶走赵管家的仇。 他没空管那妇道人家的情绪,想到自己晚上在潘家楼还有个饭局,与那书院的士子侃侃山海经,便迈步进入马厩,牵出“闪电”,跨上而行,往那府外骑去。 …… 两个时辰后,柳府内。 明月高悬,清辉洒满院落。 南面厢房的窗前,烛花闪烁,火焰轻轻摇晃。一位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用剪刀剪去多余的烛芯,使得烛火重新稳定的燃烧起来。借着烛光,她拿起缎面,继续飞针走线起来。 一个丫鬟走到她旁边,伸出脑袋瞧着,赞叹道:“杏儿大小姐就是心灵手巧,这么快就能上手了,我看啊,比我们这些下人做得都好。” 柳杏儿微微抿嘴一笑,继续专注着眼前的女红。 “对了,小姐,老爷好像有事找你,让你去一趟。”那丫鬟说道。 “行,我们现在就去吧。”柳杏儿放下手中的缎面,缓缓起身,将木门轻轻掩上,离开了厢房。 屋内又归于平静。 须臾,却又被粗鲁地撞开,一位满身酒气的青年跌跌冲冲地走进来,还被门槛拌了一跤。 “门槛怎么变高了呢?”青年眼神迷离,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努力用那被酒精灌晕的脑子回忆。 他四处打着转,但是却因喝得酩酊大醉,脚不听使唤,反而一屁股坐在地板砖上。 这青年,自然是醉酒后的柳明。 这柳明,与书院的几名同窗在潘家楼喝得酩酊大醉,连回来的路也差点走错了。酒气冲天的他,还在纳闷,怎么自己的屋子完全变了样了。 这梳妆台,这红罗幔帐,还有那墙上挂着的仕女图,让醉酒的柳明越发感到不对劲。 直到他看到了衣架上挂着的白色女儿**还有粉红肚兜,顿时大惊。 莫非这不是…… 莫非这是! 柳明脑袋一嗡。 完了,完了,自己闯到杏儿闺房了。 还是半夜…… 他背脊立即一阵发凉。 这柳府的管教确实很严。自己和杏儿,名义上虽为堂兄妹,可连呆在一起说会话,都要回避风言风语,更别提共处一室了。 他感到有些不妙,万一被那些下人知道自己下午还在为楚三辩解,晚上就闯到堂妹闺房,自己岂不变成了衣冠禽兽了? 此时,烛火抖动,闺房内响起了他懊悔的叹息声, “哎,豹子头误入白虎堂啊!” 不过,毕竟是初到女子闺房,热血好汉柳明还是掩饰不住好奇心,四处打量了起来,很快,眼神被桌面上的荷包所吸引。 那荷包,小巧精致,配着流苏和料珠,针法细密,倒是让人看得爱不释手。 柳明托在手中,见上面似乎绣了个字。他点亮油灯,仔细观察一看,却是一愣。 幽黄的灯火下,那浅蓝色的荷包上分明绣着一个“明”字。 柳明一见,心中一阵甜蜜,如同抽中了大奖一般。 自己在这柳家生活,一切都满意,只缺一位爱人。 待字闺中的杏儿,知书达理,举止端庄,精通音律,又擅诗文,似乎让柳明找到了一丝爱情的感觉。 书院修身,然后娶妻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嘛。 见到那荷包上绣着自己的名字,他感动之余,直叹杏儿心灵手巧。 此时,听见那门闩拨弄得哗啦啦直响,柳明感到有人要进屋,便蹲在那衣架后面。 “嘎吱”一声,房门珊珊而开,两个女子的身影迈进了房屋――是杏儿与那小柔。 那小柔笑嘻嘻道:“小姐,还在缝那荷包呢?我看你这荷包,缝了有两个月了吧。” 杏儿低声道:“快好了,快好了。” “是不是送给如意郎君的?”那小柔故意高声说道。 “让你乱说!”杏儿作势就要打。 “我看就是,就是……” 柳明躲在衣架后,想着要是被小柔这碎嘴子看到自己在这里,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损话来。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小柔关上屋离开,就留杏儿一人坐在窗前,继续补着刺绣。 月光如水银般泻如屋内,给杏儿秀丽的背影披上一层银边。 疏影帘栊对绣屏,鸳鸯织就怕针停。 烛光闪烁,更显得杏儿那脸庞娇媚动人,唇红齿白,花容袅娜,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柳明不禁看得痴了,身子一松懈,碰到了衣架。 “咣当”一声,衣架横卧在地。 “啊……”杏儿吓了一跳,站了起来,警觉地喊道,“谁!” 柳明自知藏不了了,只得站起身来,冲着杏儿没头没脑冒出了一句, “这么巧?你也在这?” 那杏儿一见是柳明,意外道:“你怎么在这?”听得他说出的那句蠢话,不觉掩嘴笑道,“这是我的闺房,我不在这,还在哪?” 柳明见那柳杏儿并没有喊“抓流氓”,心里宽慰起来。 “哎呀……”柳杏儿握着右手食指,轻声唤了一声。 “是吗?”柳明关切道,“我看看……”他凑了近来,看见柳杏儿青葱的食指上有滴滴血渗出,定然刚才缝线受到惊吓,手指被针挑破所致。 昏暗烛光,暧昧气氛,柳明顿时胆子大起来说道:“我帮你……嗦嗦手指,血就不留了。” 柳杏儿哪听过这等轻薄之语,她脸一红,反驳道,“我自己不会吗?” “嗦得没我好。”柳明一脸认真,“相信我,我技术好。”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有些害羞,有些尴尬。 “最近……没带着小柔到荷池泛舟?”柳明率先破冰道。 “小柔可不敢再去了,每次都绕着那荷池走。”杏儿笑颜如花道,“她说,除非你在,否则再也不去荷池边了。” 两人谈起之前旧事,莫不感到温暖幸福。 烛火融融,孤男寡女,重聚一堂,空气中透着一种暧昧。 “这荷包……是绣给谁的?”柳明看了看桌上荷包,明知故问道。 “我……”柳杏儿脸红道,“我自己绣着玩的。” “给我看看,我一看就知道是给谁的。”柳明作势要抢。杏儿急了,连忙护在身后。 柳明下不了手,笑道:“刚才我已经看见了。” 柳杏儿脸红心跳,心口小鹿乱撞,支吾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荷包上绣着一个字。” 第十三章 威胁降临 - 智相 - 别烦 此时,两人都不说话了,寂静无声。 “啊?”柳杏儿玉颊如火,双手捂住脸,娇羞道:“都让你看到了?” 柳明一阵胸闷――自己搞得好像看到什么身体部位一样。 “堂哥……”柳杏儿目露柔情,鼓起勇气轻声道,“我写一幅字,给你好吗?” 她拿出笔墨纸砚,平铺于案前,握起狼毫笔,刷刷下笔游龙戏凤起来。 须臾,一行秀丽的绢体字展现在柳明面前―― “因何而得藕?” 柳明看着这行字,立即明白了杏儿的心意。这是她委婉地试探着自己的素养功底和心意。 因荷而得藕,“荷”与“何”谐音,“藕”与“偶”谐音。 因何而得藕――凭借什么能得到佳偶呢? 这般略带挑战却又考察胸中底蕴的对子,恐怕只有受到良好教育的柳杏儿做得出。 如果这句话,自己猜不出意思,那自然会让对方失望。但是,如果只是直白地说出答案,又会显得胸前无点墨。 他沉思片刻,也拿起毛笔,在旁边写出下联。 一行苍劲的字体现在宣纸上―― “有杏不需梅。” 杏与“幸”谐音,有幸不需媒。意指得到了对方的赏识,连媒人也不需要了。此句,柳明一语双关――这杏字,也是对应了对方的名字。 柳杏儿聪明伶俐,见这行字,哪会不懂,脸上露出甜蜜,喜不自胜。 两人烛火照耀下,正是你侬我侬,窃窃私语之时,却听见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 柳明朝杏儿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别慌张。 柳杏儿咬着嘴唇,问道:“谁啊?” 若是普通的丫鬟,自然可以找个理由不让她进屋。 “是我……”一个熟悉的女声传入屋内。 柳明头顿时大了起来。 “是我啊……杏儿,你婶娘。不是说,你帮我绣了方手帕,今晚喊我来取的嘛。” 柳吴氏的尖细嗓音在门外响起。 “啊……这……”柳杏儿突然想起了这桩事,顿时有些束手无策。真是无巧不成书,自己倒是分明答应了婶娘,要她来取手帕的。 “婶娘……我不太舒服,要不……您明天来?”柳杏儿说道。 “明个一早,我约了张李两家夫人去逛那鸟市。我都跟人家说了,咱家杏儿的女红做得是极好。她们都等着要见你的物什呢。怎么了,杏儿不舒服?让婶娘看看……” 柳杏儿知道自己瞒得越久,越发会引起柳吴氏的怀疑。 柳明指了指床下,意思是自己钻进去。 “别钻那……那里装不下你。”柳杏儿急道,“要不……要不……”她脸上一朵红云拂过,“要不你……” 事态紧急,柳明只得自寻出路。这杏儿的屋内,连个木柜都没有,到哪藏身呢。他突然见到床上那厚厚的几层棉被,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能钻到被窝里,将两床被褥盖在身上。 “哎……你……”柳杏儿看到自己的堂哥往被窝里钻,脸更加红了。但是,当下,这是也没办法的办法。 柳明在床上拱来拱去,缩着身子,终于藏匿好了。 见柳明藏好之后,杏儿捋平气息,开了门。 “杏儿,怎么开了这么久的门?”柳吴氏抱怨道,她等了许久,就差冲进来了。 “婶娘,我……”柳杏儿自然是答不上来。 “好了,好了。那手绢在哪?快给婶娘拿来。”柳吴氏催促道。 接过那方手帕,柳吴氏边欣赏边称赞道,“咱们的杏儿,就是心灵手巧。这绣出来的手帕,比那外面店里做得还精细。”柳吴氏稀罕地抹着那手帕,“杏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没想过自己的姻缘?” 柳杏儿脸一红,不自觉地瞄着自己的那床被子,嚅嚅道:“婶娘,我还小。” “不小啦,不小啦。你也一十有五了,算是及笄之年。再过一岁,就要破瓜了。”柳吴氏劝道,“你婶娘我,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嫁给你叔的。咱们做女子的,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我……” “好啦,孩子。放心,您的婚事,婶娘包在身上。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柳吴氏问道。 “我想找一个……”柳杏儿鼓起勇气,咬着嘴唇道,“有勇有谋,满腹经纶,能于杏儿有恩的人。” “傻孩子,要是能嫁到有钱有势的公子,便烧了高香了。还要有恩于你?莫非……要救你一命才行?”柳吴氏奇怪道。 “婶娘……”杏儿脸臊红极了,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被褥。 此时,柳明闷在被窝里,却听得心若灌蜜,于杏儿有恩,还能有谁比自己在荷池救她一命更加有恩呢? 他心想,上一世自己茕茕孑立,孤单一生,此生有幸,能有这么多家人。若是再能与杏儿厮守,白头偕老,儿女绕膝,人生便无憾了。 那柳吴氏,岂能知道杏儿心中的思绪,她只当是这杏儿要求高,说道:“放心,杏儿。婶娘一定给你找个好的。” “对了,杏儿。到时候婚房啊,婶娘亲自给你布置。”柳吴氏环顾四周,“这家具,让你大伯给你重新购置一套。有不少都是陈旧,都需要换了。” 她盯着屋内一角,皱眉道:“这床上的被褥,面料太旧了。我看看……”柳吴氏说着,便走到床边,将手伸向那厚厚叠起的被褥…… “啊!”闺房内传来一声尖叫。 那柳吴氏手一哆嗦,回头看着杏儿:“怎么啦?” “我……”柳杏儿脑子转得飞快,“婶娘……我忘了我要睡觉了……”说罢,走到床边,看着那被褥,吸了口气,咬着嘴唇,一狠心,钻进了被窝。 被窝中的柳明,也是一惊。只见被褥打开一角,微风一阵,便是娇躯送来。 他心想――这就要洞房了? 柳明头蒙在被窝里,闻得淡淡体香,不禁窥视着杏儿玲珑有致的身材,突然间脸一红,觉得自己有些趁人之危,又闭着眼睛偏过头去。 杏儿所睡之床并不大,尽管两人十分当心,可是肌肤之亲不可避免。他不敢动一下身体,生怕那柳吴氏发现出端倪。若是被其抓到共处一室,尚且还能够辩驳一番。但是此次若是在床上被其发现,那可真是黄泥巴落进裤裆里――怎么都说不清了。 柳明紧张无比,生怕被那柳吴氏抓到现行。他躲在被窝里,屏住气息,听着被外杏儿与那柳吴氏之间的对话。 “婶娘,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 “那好吧,杏儿,你可一定要注意身体。早点睡觉……” 接着,柳明听到门栓转动的嘎吱声,“砰”的一声轻叩,屋内又归于平静。 “唔……”柳明终于长叹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 “你还不出来?”柳杏儿坐在床上,脸红耳臊,又羞又急。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柳明坚决道。 “你快点出来啊!” 柳明只感觉自己胳膊被人拽住,拼命往外拉,他一下子重心失去平衡,“咣当”一下摔到了地上。 “哎呦。”柳明坐在地上,捂着脑袋,“杏儿,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夫君吗?” 柳明此时脸皮也有些厚了。 听到这句话戏嗔之言,柳杏儿脸通红到耳根,低头嗔道:“你咋这么不要脸呢。” 虽然说自己不要脸,可是那声音无半点责备之状,双目更是柔情似水。 “我就对你不要脸。”柳明一时间动容,也说得情真意切。 他双目凝视着杏儿,杏儿也眼波流转,目光缓缓移动,和他相对。 此前的暗暗眉目传情,此前的种种月下相思,现已汇合凝聚一起。 两人四目相望,瞬时心意相通,已不必再赘叙一言,对方的情意已了然于胸。 不过,此地不宜久留。 “我要走了。”柳明站起身来,扭头看着杏儿,认真道,“总有一天,我要光明正大地进来。” 床上的杏儿眼帘低垂,郑重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回到房中,柳明上了床榻,脑中还是那温馨的一幕又一幕。和杏儿那独处的时光,似乎让他感受到这宋代人生之美好。 他嘴角微微咧着,头靠软枕,香甜睡去。 第二日,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美梦连连,都是与杏儿有关,以至于早上起来,仍旧回忆着昨晚那共睡一榻,乃至肌肤之亲之事。 柳明哼着小调,洗漱完毕,推开房门,呼吸着院内略带花草芬芳的新鲜空气。 只见院内的下人和丫鬟们,窜来窜去,互相喊话联络,显得异常忙碌。 “怎么了?”柳明拦住一个丫鬟问道。 那香环福了一福,微微一笑道:“少爷,府里有喜了。我们这些下人正忙里忙外呢。” “何喜之有?” “您还不知道呢?咱家的杏儿大小姐,定亲啦。” “什么?”柳明双耳嗡鸣,连连倒退数步。他着急道,“怎么会定亲呢?” 那个丫鬟哪里知道柳明的心思,她回答道,“杏儿小姐年纪也一十有五了,长得又是花容月貌,定亲可不是正常的很咧。” “那提亲之人是谁?” 那丫鬟托腮,脸露羡慕道:“这是老太公一手牵线的,据说,杏儿的郎君是一位县里的官吏,权力可是不小呢。好像……姓杨,是一位典史大人。” “典史?”柳明心中一沉,他猛然回想起,数月前,自己赎回小叔柳永时,在望月楼里听到掌柜六猴的那一番隐秘对话。 先不说别的,那典史似乎牵扯到一桩阴谋之中,光听那声音,就知道不是各省油的灯。若是杏儿嫁过去,绝对会受到危险与牵连。 不过,此典史,到底是不是彼典史? 柳明心存侥幸,吸了口气,问道:“这县里有几位典史?” 小丫鬟眨眨眼睛,十分肯定道: “就一位啊。” 第十四章 幕后之人 - 智相 - 别烦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刹那间,柳明胸闷气短,与那丫鬟没说几句,便脚步晃晃咧咧地来到后花园中。 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找到一个石凳,他双腿盘坐之上,像个坐禅的和尚般闭目凝思起来。 自从穿越以来,柳明知道自己获得了很多前一世没有的东西,比如家人与亲情,比如恋人。相比之下,前世那段貌似繁花似景的生活,反而没有什么值得眷恋。 如今,经过了那阴差阳错的闺房夜晚后,柳明也坚信,自己便是杏儿幸福未来的守护者。古时,男女之交十分保守,自己与杏儿,已经有了那种肌肤相触之实,更应该担负起男子的责任来。 柳明与老太公平日里接触不多,但他相信,自己平日作为后辈,也是乖巧听话,表现应该算尚可。他打算找一位府内长辈,一起到老太公处游说。 这长辈人选,柳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小叔柳永。柳永为太公平日里最为宠爱之子,况且其人能言善辩,自己若是寻到他在老太公面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么事情很可能会出现转机。 然而,永叔这几日,赶赴邻县为家中医堂运输药材,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这该如何是好? 回到房中,柳明坐在床榻之边,面色凝重。 “吱嘎”一声,柳远志晃晃悠悠推门而进。 “今日这药堂生意,可是累死人了……”柳远志拿起茶杯,咕咚咚往口里一通猛灌,见柳明闷闷不乐坐在一旁,问道:“明儿,是不是为杏儿出嫁的事情?” 柳明身体一抖,没料到自己老爹会这么问,他支吾道:“倒也不是……” 他到现在,都没有与老爹透露过自己对杏儿的感情。怎么说呢?柳明对于感情,总是有些保守谨慎,没到合适时机,他便不愿主动提起。 “那我问你……你对杏儿的婚约,怎么看?”柳远志一脚搁在椅上,拿起烟斗,斜着身子问道。 “杏儿嫁人之事,我觉得不妥。”柳明脸微红,支支吾吾道:“当然,爹……我这是出于……出于兄长的一种关怀……” 柳远志将烟斗搁在案几上,眼神失落道:“明儿,你是不是觉得你爹没什么本事?” “啊?没啊……”柳明失声道。 柳远志叹了口气,将烟斗的一头往自己手心杵着,“你爹却是没什么大才,平日里也闲散惯了。可是,你这点事儿,老爹可都放在心上。你实话实说,昨晚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了杏儿那房间?” 柳明一怔,感情自己的老爹,什么都知道。事到如今,他只得承认道:“我是怕家里不同意……” “不同意?”柳远志眉头一皱,“谁不同意?我柳远志第一个不答应。杏儿那姑娘,虽然才来咱府里没几个月,可人家知书达理,温柔娴淑,老爹都明白。你们俩,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明儿,莫说你喜欢上杏儿……”柳远志越说越激动,“就算你喜欢上隔壁的张寡妇,或者喜欢上邻村的老虔婆……或者是王屠户……” “爹……王屠户是男的……” “男的……爹也支持,只要你乐意!” “……谢谢。” 柳远志摸着下巴,眯着眼睛道:“明儿,别看你遇到大事,冷静机警,一会儿脑子冒出一个计策来。可是遇到感情这事,还是个孩子啊,脸红耳赤,老爹一看便知。走吧,老爹这就带你去跟老太公讲讲理去……”说罢,柳远志便将自己儿子推出房门。 正房内,柳老太公一身淡紫色绸衣,盖着狐裘锦衾,神色疲惫地斜靠在黑雕木大床之上。 “爹……我们来看你来了。”柳远志带着柳明请安道。 “恩。”柳老太公微微点头。 尽管,屋内两个小火炉滋滋地冒着檀香烟,两位伺候老太公的丫鬟热得头上冒出滴滴汗珠。可是,那柳老太公,却仍然牙关打颤,冷得浑身颤抖。 柳明跟在一旁,见到此情此景,不免叹息岁月不饶人,几月前,老太公还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没想到这身体,突然就不行了。 最近家里,老太公和小叔接连病倒,使得柳明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爹……近来身体可好。”柳远志大着嗓门喊道。 “好啊,好啊。儿啊,你们来看我最好。” 旁边的丫鬟凑了上去,用手绢将老太公嘴角的口水擦去。 “爹……”柳远志嗓门很大,“我们今天,终于来与您商量杏儿婚约的事情。” “什么?”柳老太公用手罩着耳朵道,“你说什么?” “杏儿婚约……” “什么?”柳老太公仍显昏聩之态。 柳明突然心生疑惑,老太公已经病成这副样子了,怎么还有精力替杏儿介绍对象? 柳远志也面露疑惑,扭过头来看着柳明:“明儿……奇了怪了,这杏儿婚约,到底是谁做的主啊?” 此时,屋外传来一声低沉音:“杏儿的婚约,是我做的主。” “大……大哥……”柳远志脸色一凛,接着有些畏缩地重复道,“原来这是大哥做的主……” 长兄为父,柳远志见到自己大哥,还是有几分畏惧。 一身宝蓝丝绸直裰的柳先达背负双手,看了一眼病榻上的老太公,不动声色道:“还是让爹多休息,我们到外面叙话。” “家中长辈议事,小子不便参加……”柳明做了个揖,摆了个姿态。 柳先达捻须微微一笑:“明儿倒是懂得礼节,不过,既然三变不在,你来听听也无妨。若是仔细说来,虽然关系远了些,你也算是那杏儿的堂兄。咱们一起进屋叙话吧。” 柳明心想,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大伯主谋。他倒是要看看,自己的大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人来到偏房。柳先达让焦急如焚的两人落座,自己则不徐不缓地品着茶。 “二弟,明儿,尝尝这新鲜的明前龙井。这茶叶碧绿纤细,清香无比,实为佳品。”柳先达手握着白陶瓷茶壶盖,轻轻捋着茶汤表面的浮沫。 柳远志哪里还顾得上这什么龙井,他一口气将茶灌入口中,算是了事。接着,便挺直上身,问道:“大哥……这门亲事……是你介绍的?” “暴殄天物……”柳先达摇了摇头,“这功夫茶,被你当成牛马饮。二弟,这么多年来,你的涵养功夫还没见长,还不如明儿……” 柳明在一旁虽然面带微笑,心中却恨得咬牙切齿,想着都是一家人,这位大伯还不说敞亮话,整天打哑谜,必然心怀鬼胎。 “好吧,二弟。既然你问得这么急,我也给你交个底。”柳先达放下茶盏,说道:“这门亲事,是我主张的。杏儿是个不错的姑娘,不远千里来投奔我们柳府。我做大伯的,自然要为她的前程负责。那典史杨大人,人品敦厚,才学出众,身居要职,我觉得,杏儿能够攀上他,也是修来的福分。” “人品敦厚?我怎么没看出来?”柳远志不服气道。 “二弟,你莫强辩。”柳先达斥责道,“杨大人秉承君子之风,丧妻之后,从未有骚扰良家传闻。这等作为,不是你该学习的吗?你看看你,整日里在那碧春院里晃来晃去,与那些流莺打情骂俏,成何体统?” 柳远志被骂了了正着,泄气道:“一个典史,不入品阶,不入流……也配娶杏儿?” “一个典史?”柳先达冷笑道,“远志,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在这县里,除了县太爷和主簿大人,便是他为最大。人家在城南有一套四进的院子,还有七八个护院,十多个下人。一点也不比咱们家寒碜。杏儿从咱们府里嫁出去,应该算是门当户对。” 柳远志又嘟囔道:“大哥,这杨典史我又不是没见过。人长得像根豆芽菜似的,脸上褶子多得出一层皮,这年纪都比我大,也不知道身体得了什么病。” “砰!” 还没等他说完,柳先达额头隐隐显出青筋,重重地拍了下茶几。 “二弟,注意你的言辞……”柳先达用手指着柳远志,“光凭这几句话,我就可以让官府治你一个诋毁朝廷禄员之罪……这样的话,你不要再说了。你自己不怕,但是别连累我们柳府。” 柳远志见自己大哥扣帽子,他辨道:“大哥,我是说真的。我们家杏儿,就这么被杨典史讨过去做小老婆,实在是不甘心。” “谁说讨过去做小妾的?”柳先达反驳道,“那杨大人刚刚丧妻,这次,对杏儿是明媒正娶做大。而且,杨大人已跟我承诺,只要把杏儿娶回家,他再也不纳小妾。我们柳家也不会失了面子。” 自己大哥这番言辞,有理有据,柳远志倒有些反驳无力。 “唉……”柳先达脸色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们柳家……历来是商贾之家,古语云,民不与官斗。虽然,咱柳家目前生意红火,终究如一片云一般,那官府的风吹到哪,我们就飘到哪。现在,若能与杨大人结为亲家,有了官府作为屏障,我们柳家这棵大树,终究能够根深蒂固,开花结果了。” 柳明在一旁一言不发,心想,自己大伯这番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此时此刻,自己倒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柳明不会笨到坦言自己与杏儿的感情。他知道,即使说出来,自己一个府里后辈,与那杨典史的地位对比,也不可同日而语,除了招来大伯几句“要有自知之明”的冷嘲热讽,别无其他。 他沉思片刻,开口道:“大伯,小侄觉得,这婚配之事,乃是府内大事。就算主持那婚配之事,也需老太公出面。小侄斗胆建议,还是等太公身体痊愈较为稳妥……” 柳明现在只能提出缓步之计,再做他议。这古代婚配,需要府内家长点头,乃是礼制。现在,老太公健在,自然需要老太公出面。 柳先达面色微微一沉,直叹这柳明不简单。虽看似年轻,可是说话稳重滴水不漏。他清了清嗓子,点点头道:“贤侄所言甚是。只是……如今老太公身染肺痨重疾,怕是……时日无多……” “肺痨?”柳远志失声喊道,顿时泪如雨下:“爹啊……爹啊……孩儿不孝,没伺候好您……” 柳明听了也心里一沉,这肺痨,的确是在古代算是不可治愈之重病了。 “现如今……我也是焦急不安……”柳先达皱眉道,“我遍访名医,说是有一种偏方,需要小臂般粗的野山参一百根作为药引,才能治好这肺痨。为此,我四处搜集,才搜到了十多根。你们可知,这小臂粗的野山参,价值几何?若是搜集到一百根,就算老爹的病治好了,怕是咱柳家也拖垮了……” 柳先达说到这里,又哀叹道:“我们柳府能够在费县医堂一枝独秀,还不是杨大人帮忙?如今,对方看上了杏儿,若是不嫁于对方,怕是将来,失去了这道屏障,柳家产业,也会因此被拖垮啊……我能不着急吗?” 这偏房内的叙话,以柳远志完败为结果。 他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恨恨道:“我那大哥,最擅言辞。可是说不过他。明儿……你说这事,咱还有希望吗?” 柳明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夕阳,轻声道:“爹,事在人为。” 第十五章 相争 - 智相 - 别烦 当夜,柳明父子回到屋内,又是靠在榻上商量了些对策,但暂时没什么头绪,到了后半夜,两人聊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倒头睡去。 第二日鸡鸣时,就听到院内嘈杂声四起。柳明迷迷糊糊地穿衣戴帽,来到窗前,便听到 有人大声嚷道,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出了这个状况?” “大掌柜,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 柳明拉开门露出一道缝隙,朝外瞄着,只见那柳先达气恼地站在院中,脸色发沉道:“杏儿来到府内,几月有余,一直都是安安分分的。怎么会干出绝食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饭菜太难吃?”他劈头盖脸地对着厨子骂道。 站在他对面的厨子一脸的委屈:“老爷,小的们哪敢怠慢杏儿小姐?我们厨子做了七八样,荤素海鲜,都是杏儿爱吃的。还特意从八宝楼买些卤味。那片皮鸭,八宝辣酱,都是招牌菜。可是,杏儿小姐都不吃啊,她说……”厨子犹豫道该不该说。 “她说什么?” “她说,只要让她嫁给那位什么典史大人,她就……绝食。” “绝食?”柳先达眼中闪现出一股狠厉,“这个女儿家家的,脾气倒是大得很!” “哼!”柳先达气势汹汹地在院内踱着步子,“这个黄毛丫头,实在是太不像话。竟然用绝食来威胁这门亲事。我跟她说话,都不管用了?” “先达,要不这……亲事咱们先缓缓?”那柳吴氏听到动静,也跑到院中劝道,“咱们跟那典史大人说说,说咱们这边还没准备好……”柳吴氏也是一介女眷,有些心疼杏儿,说道,“我看着这鲜花般的杏儿,要嫁给那年过四十的典史,也是有些舍不得呢。” “啪!”柳先达一个耳光抡到对方脸上,怒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不知轻重!” 那柳吴氏平日里泼辣,但也分得清轻重。她见自己夫君脸色阴沉,青筋冒出,面露寒光,明白自己不可再火上添油,便捂着脸颊,站在一旁。 “说咱们还没准备好?真乃妇人之见!”柳先达紧绷着脸,教训道,“你以为杨大人是咱们府里的下人?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我跟你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是咱们悔了亲,那可比当初不答应人家还要糟糕?官府可是没这么好耍的。” “可是……杏儿绝食,这也不是办法啊。”柳吴氏说道,“这姑娘,这次看来是绝对要一倔到底了。她要是不吃东西,饿坏身子了,咱们也没办法啊……我看还是先劝她吃东西再说。” 柳先达双眉紧锁,沉思片刻,硬声道:“你再劝一下。如果她还是不肯吃东西。告诉她,我今天就叫人准备花轿鼓乐。明天,就把她送到典史府去!省得饿死在我手里!” 柳明听闻此言,心中愤怒无比。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大伯柳先达,是如此绝情绝意。谈论到杏儿,如同一件商品一般。起初,他还觉得自己的大伯不苟言笑,只是一个比较图利的商人。然而,见到此情景,柳明顿感其人凶险狠毒,比柳吴氏要恶上百倍而不止。 此时,又听得院内一声叫嚷:“柳先达!你个王八蛋!我柳远志跟你不共戴天!” 这不是自己老爹的声音吗? 柳明回头一望,果然见屋内床上空空如也。他也不知道,自己老爹早上何时出的屋。 那柳远志,气愤得满面通红,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般,便一头撞向那柳先达。 那柳先达,正低头思考杏儿绝食对策间,哪里料到自己二弟横冲直撞过来,他冷不防失去了重心,便摔倒在石阶之上。 “二弟,你疯了?”柳先达双手撑地,勃然大怒道,“又赌钱赌输红眼了?” 柳远志双手叉腰,喘着气啐道:“我呸!你不是我大哥,把杏儿像牲口一样卖了,算什么东西?” 刚刚柳远志听到自己大哥那番话,肺都要气炸了。眼看着杏儿与明儿就要劳燕分飞,做老爹的岂能袖手旁观? 这柳远志,你打他也可,骂他也可,但是绝不能伤害到他的命根――儿子。 若是触及到他的底线,他便会豁出命来。 此时,府内的下人都呆住了。大掌柜在府内说一不二,别人连半个不字都不敢应,更别提其他的了。这眼见着二爷把大掌柜推倒,简直是奇闻啊。 柳先达一倒,旁边两个跟随多年膀大腰圆的家丁急了。他们可不管什么柳远志是谁,两人一左一右,架住这肇事者柳远志的胳膊,就要以牙还牙,将他往地上摔。 柳明一见,也急了,自己爹老胳膊老腿,哪里经得住这么折腾,他刚想夺门而出,只听得柳先达沉声道:“慢着!” 他手扶着腰,慢慢从地上起来,示意家丁们不要动手。 “他是个粗鲁的混混,我们又岂能跟他一样?”柳先达朝那两位家丁示意。接着,他扭过头来,目光如冷电般,扫在柳远志身上,“二弟,当初你在外面混吃乱赌,欠了高息贷,是我帮你还的。自打你回府之后,有些改头换貌,我以为你还收敛了些……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是长了出息,竟然动手打你大哥?” “那你也打回好了……”柳远志气道。 柳先达冷笑道:“我们经商之人,怎能乱动拳脚?二弟,我看你还是在这府里呆得不顺气。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看你,还是另谋高就吧。”柳先达背过身去,一甩袖袍,“让账房先生拨些银两给他,让他走吧。” 柳远志本是个没什么心眼之人,此时,他在气头之上,想也没想,就应道:“走就走!省得在这里看着受气!” 柳先达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随即说道:“那我让账房先生,多拨些银两与你,你去那碧春院潇洒去吧。” “慢着!”院内此时,响起一男子的清朗之声。 柳明从门缝循声望去,见到其人,心中一喜――永叔回来了! 柳永手持一把折扇,一身白色襟袍,站在院中,看着柳先达朗声道:“大哥……你是否要将二哥驱逐出家门?” 柳先达一愣,接口道:“三弟……你回来了?” “大哥……你若是要将二哥赶出家门,我第一个不同意!”柳永斩钉截铁道。 柳永的加入,使得院内形势发生了对比。虽说,柳先达为府内大掌柜,可是两位胞弟同时反对自己,他也不得不考虑一下状况。 “大哥……二哥如今,已经完全改过自新,兢兢业业地忙着医堂得事情。你为何不愿放过他?”柳永斥问道。 柳先达反驳道:“他处处与我使绊,现在杏儿绝食,若是悔了亲事,使得那杨大人贵人大怒,我们这柳家,怕也是会受到波及……” “大伯……”柳明推门而出,走到院中,站在众人中间,说道:“大伯,请不要为难我爹。我有办法……使得杏儿妹妹放弃绝食。” “哦?”柳先达意外地看柳明。他抚须心想,柳明这个小鬼头倒是挺会审时度势。毕竟杏儿绝食,是目前自己一大心病,倘若能够解决这一问题,倒是自然不错。 想通之后,他装作宽怀道:“杏儿绝食,的确让我十分头痛。咱们都不是她的近亲,话估计也使不上力量。若是你能让她恢复饮食……你爹与我之事,便一笔勾销。” “一言为定。”柳明点点头。他不等自己老爹与小叔开口,便直奔杏儿屋前。 来到那熟悉的厢房前,柳明有些感慨,自己唯一一次有正当的机会,来找杏儿,却是劝她不要对抗大伯的决定。 此时,屋前,两位丫鬟正端着菜肴苦苦劝着杏儿进食。 这个说,“小姐,您还是吃一点吧。”那个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紧闭的房门,传来只有杏儿冰冷的回绝:“不吃,你们回去吧。” 柳明在旁听了,半是欣慰半是酸楚。他控制好情绪,走上前去,说道:“大伯让我过来看看。你们先把菜肴就放在门口,我来试试……” 两名丫鬟脸上如释重负,齐齐说道:“少爷,都说您足智多谋,这杏儿小姐,就交给您了。” 柳明点点头,待两位丫鬟离开后,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将耳朵贴着木门,轻声道,“杏儿,杏儿……” “明哥,是你吗?”屋内传来杏儿略带惊喜的声音。 “是我,是我。你快开门,我们进去说话。” “明哥……他们怕我乱来,把房门给锁住了。”杏儿在里面幽怨道。 柳明抬头一看,果然见铁将军把门,只在门的下方留下一道仅供胳膊伸进出的窄缝来传菜。 “好了,杏儿,咱们俩就这么说话。你把耳朵贴在门上,我把嘴也靠在门这边。”柳明安慰道。 “靠了吗?” “嗯。” “好,你听我说,你马上把东西吃了,别饿坏身体。” “我不吃。明哥,他们让我吃东西,把我养得白白净净,好送给那个老典史。我偏不!” 柳明听到杏儿语调说出“老典史”三个字,觉得有些忍俊不禁,觉得对方真是可爱无比。想想也是,杏儿只不过十五岁,再怎么识大体,也还是个孩子。 “明哥……”杏儿在门那头鼓起勇气道:“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 自从那夜同床共枕,虽然柳明也没干什么。但是在像杏儿这般保守的古代小家碧玉眼中,便已然如同行了夫妻之事。她已经认定,这柳明,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婿。 “明哥,我们……私奔吧。”杏儿脸红通通,咬着嘴唇,手指扒着门说道。 “私奔?到哪去?”柳明一愣。 “想到哪,就到哪。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卖酒也行。反正我很好养活的。”杏儿的声音很认真,“我既跟了你,就算在街上乞讨,在田间种地,也愿意。” 柳明眼眶一热,甚是感动。心想自己穿越到这世界来,还能领会到这样一份真情,真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杏儿……把你的手给我……”柳明将手伸进那递送饭盒的窄缝中。 杏儿在门那头,左手慢慢翻转,也将柳明的手握住了。她虽然年轻,但也经历了感情的波折,又或许觉得这是最后一刻与情郎相见,于是乎,手握得更紧了。 双手相握,情意绵绵,已无须多言。 “杏儿,你真的愿意跟我浪迹天涯吗?”柳明声音略带哽咽。 “愿意。”杏儿郑重道。她只觉一生之中,实在是这一刻的时光最为难得。与情郎十指相扣,她只感到全身都暖烘烘的,一颗心如同在天空翱翔,但愿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柳明低头,用袖口擦去眼泪,哽咽道:“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跟着我这般吃苦……” 第十六章 力挽狂澜 - 智相 - 别烦 杏儿那冰清玉洁的感情,已让柳明感动不已。可是他知道,若是这般私奔,便是认了输。先不说落下口实,给杏儿背负了不好的名声,更是让大伯柳先达得逞,能够在老太公病危之际,独自占据柳家产业。 目前,估计大伯最希望看到的,便是自己老爹出走,自己带着杏儿私奔。 若只是古代一名十五六岁的青年,碰到这等感情之事,说不定脑子一热,便于爱人远走高飞去了。可是柳明不是这样一位热血无脑青年,他的身体里,存在着两世为人的灵魂。 “杏儿,若是我们远走高飞,便是让奸人得逞。”柳明贴着门,轻轻说道,“不到万不得已,这是最后计策。对了,你信不信我?” “信。明哥,我相信你。”门那头杏儿坚定道。 “那我说什么,你都愿意做吗?” “愿意。” “那你先把饭吃了。这娶亲,还要问名、纳吉、纳征,没有这么快。我会想办法的。”柳明告诫道。 那头的杏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明哥,你让我这么做,自然是有道理的。我先把饭吃了,若是到时候你没办法……我便……我便”杏儿咬着牙道:“我便殉情了事!” 柳明心头一沉,想着这杏儿平日里文弱,但是却是一位对贞操看得什么都重的刚烈女子,他下定决心,安慰道:“杏儿,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事情发生的。” 这边安定好之后,柳先达见杏儿恢复饮食,便也履了承诺,假意慷慨,对于柳远志打人之事既往不咎。 转眼,又过了三五日。柳明听到府里开始操作起杏儿婚配的流程,那媒婆和礼金礼品,都到了府内。 他有些焦急,知道此事,不可再拖。 二月的费县,春寒料峭。飕飕的寒风一起,便仿佛要将人的皮肤刮开口子一般。 柳明和柳永,缩着脖子,来到街边馄饨摊刘老汉前坐下。 这刘老汉经常给柳府的长工佃户们送馄饨。见柳永来了,亲热地打着招呼:“三变,还是老样子?” “恩,老样子,多放辣子。”柳永微笑掀袍坐下。 “好嘞。” “永叔,你身为富家子弟,倒也是好这一口,爱吃这街边摊。”柳明硬挤出一丝笑容。 柳永坐在馄饨摊前,一捋鬓发,潇洒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富贵于我如浮云,且看云生云灭。”他看了一眼柳明,轻声道:“明儿,杏儿那事……” 这一打一闹,柳永也算明白了,这柳明与杏儿之间的种种你我。他本是多情潇洒之人,自然也明白自己小侄思念之苦。 “要我说……永叔给你出个保守的法子……”柳永摸着下巴,说道。 “保守的法子……”柳明抬起头道,“永叔,你说……” “直接冲到那典史府……”柳永抄起桌上的筷子,指着天空道,“男儿何不带吴钩,一剑入喉,干翻他!然后带着杏儿远走高飞……从此归隐田园。” 柳明听得呆掉,咽了口口水后,说道: “永叔……这就是你说的……保守点的法子?” “没放火烧了他典史府,还不算保守?” 柳明心想,跟这感情用事的大词人,再聊下去,自己估计得戴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好了,两位,吃了咱老汉的馄饨,就不思忧了。”刘老汉拿出个大瓷碗,将馄饨盛了上来,舀了一碗白汤,又把剁碎的葱花、虾皮等配料。 柳明接过那碗,见馄饨皮薄馅多,再加上那紫菜虾皮的浇头,胃口大开,顷刻间,便吞下好几个。 “味道不错,老伯,能吃到你的馄饨,真是幸福啊。”柳明边吸溜着口水边说道。 “哎……”刘老汉将白毛巾搭在肩上,叹口气道,“再过几日,也许就吃不到这馄饨了。” “为何?” “你没听说吗?”刘老汉压低声音道,“那范公下野之后,咱这新法,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您也关心新法啊?”柳明有些忍俊不禁。 刘老汉挠挠头皮道:“小相公,老汉我目不识丁,按理说不该管那些大人的事。可是,这新法有一条是讲减徭役,咱这小贩交的契税,从三分降到了一分,这可是好事啊。”刘老汉指了指柳明的碗道,“咱这契税交少了,咱就给客人多加两个馄饨。以前八个,现在十个。可是,老刘我听说,这支持新法的朝中大官们都被黜落了,新法要是一废除,咱这契税上去了,我老刘这馄饨可就赔本了。” 刘老汉面带愁容道:“我还听说,新法废除后,那旧法的商契还要调高,变成四分利,这可让咱们怎么活啊?老汉我不如回家种田去了。” 柳永更是义愤填膺挥手道:“庞党专横,迫害我朝廷清流。三变自与他们势不两立!”说道紧要处,他抓紧柳明的胳膊:“明儿,你可莫学大哥那样,对于朝政之事,畏首畏尾!” “畏首畏尾?”柳明暂时不理柳永的再次“感情用事”,他问道:“大伯对于朝政很谨慎吗?” “当然……”柳永不屑道,“他那样的商贾之人,哪敢发表自己的见解?” 等等! 柳明眼瞳微缩,似乎领悟到什么,他立即站起身来,往北面跑去。 “明儿……你去哪?”柳永惊愕道。 “永叔,我去书院!” 柳府正厅前,柳先达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面带悠闲地品着茶。他望了一眼桌上的那封定亲的裱金草贴,拿起拆开自言自语读着: “亲家,杨某谨以县南四进院一套,迎娶柳杏儿……” 柳先达越读越是面露笑容,他看着坐在次席的柳永与柳远志,得意朗声道:“如今……我们柳府也是高攀了贵枝儿,与那杨大人结为亲家,可是阖家之喜啊。” 柳永与柳远志,两人都垂头丧气地坐在次席。这家里的婚配之事,按照家训族规,权且由大掌柜柳先达安排,这哥俩儿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一大帮媒婆穿红戴绿,从里屋叽叽喳喳出来,朝柳先达作揖道:“多谢大掌柜招待……” “嗯……”柳先达微微一笑,“王婆……这婚轿,明日便安排吧。” “大哥……不是说后天吗?”柳远志站起身来,说道:“这也太急了吧……” “夜长梦多。”柳先达摆摆手,“早些办妥,我也好睡个安稳觉。” “那行……”脸上一粒黑痣的王婆夸张笑道,“柳大掌柜安排的事情,我王婆一定给办好。” 柳永与柳远志哥俩的脑袋,埋得更加低了。这二人,各怀心思。柳远志想着怎么教唆明儿带着杏儿逃跑。而作为小叔的柳永,则又是不平之情从心起,想着到哪弄把宝刀,让明儿带着去把杨大人给剁翻了。 明日,便是杏儿与明儿劳燕分飞之日。 这哥两儿坐入针毡。 “不可安排!”此时,厅外传来一声大吼,差点把要出门的王媒婆吓趴下了。 柳先达眉头微动,他看着那进来之人,皱眉道:“明儿,何事喧哗?” “大伯……”柳明作揖道,“此事需要慎重。” “慎重?”柳先达脸上露出荒诞表情,心想这柳明一向规规矩矩,怎么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三道四? “此事木已成舟,明日花轿便会来接杏儿。”柳先达不紧不慢道,“贤侄,此事不必再议。” 柳明不为所动,上前一步继续坚持道:“大伯,杏儿的婚事,需暂缓安排。” “嗯?”柳先达的身子,在座椅上挪动了几寸,心想这柳明怎么不知好歹。 他站起身来,冷冷道:“明儿,你在那书院学习,受业解惑,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怎么今日如此蛮不讲理?若是再坚持,休怪我用家法……” 这时,一大帮媒婆,还有诸多下人都看着自己。柳先达知道,自己必须维护这个大掌柜的权威,否则,这些媒婆东一句西一句传出去,便会让那亲家杨大人看笑话。 此时,柳远志和柳永,都用一种担忧但期待的眼神看着柳明。 那王媒婆斜眼看着柳明,阴阳怪气道:“柳公子,您怎么这么舍不得舍妹出嫁呢?莫非……” 这言下之意,不明而喻。 柳先达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柳明心里想,您说得还真对。只是他表面上还是得装出悲愤冤枉的样子,正义凛然道:“大伯,小侄此番建议,完全是为了家里着想。” 柳先达眉头一抬,冷哼道:“贤侄,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个为家里着想?” 柳明一脸自信地问道:“大伯,我先问你一桩事。这庆历新政失败,范公下野,新法摇摇欲坠。你是支持新法,还是反对新法?”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柳先达感到十分疑惑。他板起脸道:“贤侄,我们做商人的,最好离庙堂之事远一些。经商者,贩利为重,至于党争,避而远之。论是新法和旧法,朝廷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那就是说,这新法没废除时,也不能急着表态支持旧法咯?”柳明问道。 柳先达觉得这话十分愚蠢,没好气答道:“那是自然。现如今朝野混沌一片,形势未开,圣下也没表态到底要怎么样。你急着表态,若是范公起复,重新执政,那不是做出头椽子?只有被人揉捏至烂的份。” 柳明恭敬地一拱手:“大伯所言极是,受教了。可是大伯说是远离党争,远离是非,实际上,却是在行往是非之地的路上。” “莫危言耸听!”柳先达板起脸道。 此时,原本喧闹的大厅,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带着好奇地目光看着柳明,想听听这一场婚娶之事,是如何变成他嘴中的行是非之路。 “不是危言耸听。大伯,请问那杨典史何时丧妻?”柳明问道。 “大约大半年前,如何?”柳先达应道。 柳明从怀中抽出一本厚厚的宋律,翻开其中一页,指道:“新法规定,居丧妻,一年期满,方可再继娶。现如今,大伯欲急着让杏儿出嫁,不是逾越规制吗?” 自己刚刚在书院翻查了大半天,终于找到此条例。 宋代厚嫁成风,婚事奢华。不顾门户,直求资財。贫女貌美难嫁,富女老丑有人求。这导致众多官员,将娶亲,成为敛财的重要手段。 庆历新政期间,范仲淹曾经气愤上书:“今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新党为了改化社会风气,制止频频娶妻买妾之行,因此颁布了此规定。 柳明这一问,倒是让柳先达有些措手不及,他拿过宋律仔细研读一番,果然有此条律。心想只怪这新法颁布不久,自己还没熟悉全部条律。 “大伯,这何知县何大人,是新党还是旧党?”柳明继续问道。 柳先达一愣,琢磨道:“这何知县虽是与庞国公一派相熟,但是又与范公同乡,真的不好说……” “好。新法还未正式废除前,咱们柳家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把人嫁了,要是被人拿着这做文章,告到何知县那里,说是咱们柳府藐视新法……若是那何知县为新党一派,必然会十分不满。如此一来,不仅咱们柳家,连那亲家杨典史杨大人也会遭受牵连。咱们柳府,就会陷入党争之漩涡……” “这……”柳先达感到后背有些发凉,心中一慌。 按理说,这丧妻守制,并没有像丁忧那般严格。朝廷官员若是违丁忧之规,可能会被投入刑狱。而相比之下,这丧妻守制就宽松许多。况且新法繁杂,刚刚颁布一两年,大家都不熟悉,很多人家娶妻嫁女,也有不少人无意中就违背了此例。 不过,柳先达一向谨慎小心,他经商多年,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在此新旧法交替期间,形势未朗之际,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人做文章。 他明白,自己的家业做得再大,要是被人贴上党争标签,那么柳府这艘大船,也可能顷刻倾覆。 “贤侄所言有理。”柳先达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这柳明年纪轻轻,倒是处事周全老道,替自己把了疏漏一关。 “两位兄弟,我欲暂缓婚事,你们意下如何?”柳先达偏头看着次座。 这柳永和柳远志心里巴不得婚事暂缓,都连忙说道:“大哥,党争之事,实为可怕。咱们可不能去趟那趟浑水。” 柳先达点点头:“在朝局未明朗之际,我看……还是按照现有的新法来行事。王婆,您说呢?” 那王婆,眼珠一转,手放进怀中,摸了摸柳先达送的银票,立马笑嘻嘻道:“这柳明小公子,说得可是对啊。咱们都是一介百姓,可犯不着犯法。我这就回头跟典史大人说说去。”她扭头冲着柳明笑着:“柳小公子,你出落得一表人才,还有这般见识,要不要老身与你说个媒?” “不必了,王婆,柳明我高攀不起。”柳明礼貌笑道。 “好了好了,切莫说笑。”柳先达站起身来,眉头一抖,对大家说道:“杏儿的婚事,必须慎重。等会,我会亲赴杨大人那里。我们柳府,绝对不能陷入党争的涡流中……” 第十七章 目标 - 智相 - 别烦 一日之后,柳先达在家宴上宣布,杏儿的婚约,延后三个月,到杨典史守丧满一年为止。 柳明现如今,能稍微喘口气。虽说并未能够完全退婚,可是他以一己之力,影响柳杨这两个县里的大户人家,也是尽力而为了。 不过,他已经不想再做被动的防守战,他要主动出击,他要获取更多…… 五月的天气,在费县内卷起阵阵炎热。仁济堂内,刚对完账的柳永、柳远志兄弟,正坐在柜台前歇息着。 堂外送来的热风,夹杂着中药煎熬的气味,使得人恹恹欲睡。 柳远志接过下人递过来的绿豆羹,喝了口抱怨道:“这药房对帐之事,实在是过于繁琐。什么入账,出账,杂项,销货,简直要让人发疯嘛。” “是啊,二哥。”柳永睁着那略带干涩的眼睛,这闷热天气,让他这个大词人不吟诗作赋睡午觉,反而天天对着这枯燥账目算来算去,也是一种折磨。 此时,门外一阵清风,一位头戴黑头巾之人怒气冲冲地走进医堂。 “这位是取药还是问诊啊?”柳永迎了上去,但见对方穿得破破烂烂,又说了一句:“这位兄弟,咱们医堂有些便宜但实用的药材,您要是实在买不起……也可以赊账……” 柳永对穷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偏见,反而多了几分同情。 “穷人?”那黑头巾之人恼怒道,“我很缺钱吗?倒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行商之人,竟然欠我的钱不还……还有脸挂着仁医济世的牌匾?” 柳永一愣,奇怪道:“这位兄弟,谁欠了你的钱?” 此时,柳远志笑嘻嘻地迎出来:“元宝兄弟,好久不见了。” “别套近乎,老柳,让你们柳明出来!让他还钱!”李元宝咋咋呼呼道。 “怎么了?”柳明伸着懒腰,睡眼惺忪地从内堂走出来,“元宝兄,你到的挺早啊?” “柳明你这家伙!”李元宝脸红脖子粗道,“上次说好给我们兄弟的三十文铜钱,什么时候补齐?都已经拖了二十几个时辰了……想让我们喝西北风吗?” 柳明一听,明白了,苦笑道:“元宝兄,你早说啊。上次托你办事,我那临时少了几十文铜钱,再者,我想过两天就给你送去的。” “过两天就送去?”李元宝发作道,“你可知道,这两天,我李元宝会茶饭不思,想害死我吗?” “你先消消气,来坐下说话。”柳明笑道。 李元宝也不客气,直接坐到椅子上,拿起绿豆羹,就往嘴里送。 “哎,那是我的……”柳远志叫道。 “怎么?别说是吃你几碗绿豆羹,老子就是在城里下馆子……”李元宝斜眼道。他现在是债主,理应牛气。 “明儿,这到底是谁啊?”柳永皱眉问道。 “永叔……”柳明笑嘻嘻地搭着李元宝的肩膀,介绍道,“明儿知道两位长辈日夜对账,很是辛苦。因此,才请来一位账房先生,给大家减轻负担。” “账房先生?” 除了柳明之外,屋内其他三人都失声喊了出来。 “你……是说……请我做账房先生?”李元宝惊骇地瞪着双眼看着柳明。 “每个月花个几日对账,不占用你大部分时间。当然收入也不菲……一个月二成的医堂收益,如何?”柳明笑道。 柳明知道李元宝能掐会算,他曾经在丐帮见其对帮内各项收支,都有严格的进项出项划分,便觉得他是个账房先生的理想人选。 李元宝脸色一变,登时站起身来,扶着柳明坐下,抱怨道:“掌柜的……您看您,天这么热,也不坐下歇息歇息。我给您扇扇风……”说罢,拿过一把蒲扇,一丝不苟地扇了起来。 柳永和柳远志一看,差点没昏倒,这李元宝翻脸也太快了吧。 “元宝兄啊……”柳明说道。 “不敢当,我就是一账房先生……”李元宝低头笑道。他爱钱,也充分尊重金钱雇佣所带来的地位差别。 四人纷纷落座。柳明让人关了医堂之门,又提到了杏儿婚约之事。在他看来,自己战线的所有同盟都在场,必须要认真议一议退婚之事。 柳永柳远志兄弟听了,神色一黯,面色又凝重起来。他们知道,柳明看似温和,但实际上有着一颗坚强的心,和不到目的誓不罢休的铁血意志。 “明儿,你已然不容易……”柳远志端起茶盏来,喝了两口,说道:“本来这杏儿板上钉钉的事情,倒是被你这伶牙俐齿一搅和,使得延期数月。” “爹,这只是缓兵之计。我要的是彻底解决问题。”柳明坚定道。 柳远志哀叹道:“彻底解决问题?这不可能啊。明儿,咱们柳家又家规祖训,现在老太公病重,大掌柜是大哥。大掌柜总领府内内外事务,所做决定,一言九鼎,家人无法更变……” “除非……”柳永说了两个字,自觉也不可能,又把话咽了下去。 “永叔,你说下去……”柳明示意道。 “除非……这大掌柜之位,由其他人来做……”柳永犹豫了会儿,说道。 “对!”柳明站起身来,双眼透出犀利之光,“爹,我就是要助你坐上大掌柜之位。” “我……我可不行……”柳远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他生性散漫惯了,只希望能够偏居一隅,安顿下来。哪里还想过做大掌柜之位? “哥,你行的。”柳永在一旁帮腔道,“大哥太混蛋!竟然将那杏儿嫁于禽兽。我早就看不过去了……男儿何不带吴钩!大哥,你做大掌柜之位,我定然支持!” “你怎么不做?”柳远志急了,反驳道,“非要把你二哥我推上这断头台?” “你做啊二哥,有什么不敢的?” “三变……你好歹毒啊,害你二哥……” 柳明看着两人争论,心中有些感慨。老爹看似油滑,小叔貌似风流,其实都是些没什么心眼的善良之辈。面对这众人觊觎的大掌柜之位,倒是表现得可爱无比。 然而,柳明又岂能忍心见到人善被人欺? 越是如此,他更觉自己有责任,为自己的家人争取到利益。 “爹……不是让你抢班夺权,这是为了让杏儿能够退婚的唯一方法。”柳明劝道,“你难道忍心,看着杏儿嫁于那典史?” 柳远志头低了下去,若是目睹儿子失去所爱,便是他最不愿看到之事。 “我当……我当,可这绝非易事……明儿,你到底想怎么做呢?”柳远志问道。 “能当上家中族长者……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商业成就。尤其是在咱们柳家……咱们手里也就老太公委托的一家医堂,而大伯那里控制着五六家医堂药铺。我们以一敌五,若能够发一笔横财,便能有竞选大掌柜的资格。”柳明背负双手,侃侃而谈道。 “以一敌五?”在座的几人都挠着头皮,要想在这仁济堂一家药铺,三个月内生出五家药铺的收益,怕是如同登蜀道般难。 柳远志苦着脸道:“这医堂的生意,都是稳定的。咱们是在城南这一片,稳定的客流也就在城南一带,不会多,也不会少。除非大面积的瘟疫伤病流行,也不会有多余的病人……” 柳明扭过头来,看着李元宝:“元宝,你可是这一带的土地爷,什么讯息都精通。现在轮到你出主意的时候了……” 李元宝叼着一根草茎,皱眉深思了下,说道:“关于药材如何谋利之计,我倒是听说,离咱们几十里远的冀州吴县,极缺药材物资,所有药材,在那里都是五倍十倍的价格翻长。若是能够运个几车过去,估计能够赚得盆满钵盘。” “那既然有如此好事,为何别人不做呢?”柳明问道。 “哎……明儿,你哪知道?”柳远志解释道,“那冀州吴县,虽然与咱们相隔只有三十里地,可是四面环山,交通极为不便。现在又是雨季,道路泥泞,寻常车马,都进不进去。所以这药材水涨船高。” “是啊,那吴县,县内一药难求啊。”旁边的伙计也帮腔道。 柳明心想,若是车马运输不便,这古代又没飞机航空运输器,怕也是困难。 “不过……”柳永沉思片刻,说道,“当年省试,我有个同年,有些交情,他如今在驿站里当驿丞。那吴县,民户车马进不去,可官办机构若是传个情报,总有办法的。我不如找个机会去拜会下他,看看有何办法?” 第十八章 官道险情 - 智相 - 别烦 为了能够赚得丰厚利润,柳明在医堂开了动员会,号召全体成员,认真团结在以老爹远志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周围。 现如今,就剩下解决如何把药材运到吴县的问题。正好,仁济堂有一批药材,要运往邻县,途径驿站。运药材,访故友,两件事放在一起办,柳明等人,便于次日上车赶路。 从费县前往冀州吴县的官道,如蛇形般蜿蜒跨越四县。道路两旁,厚厚的黄土夯筑得坚硬如石,是费县直通岭南的主要通道。 运送药材的马车队在官道行驶着,因青州地处北方偏远州,朝廷拨款有限,经费不足导致官道年久失修,一路上坑坑洼洼,每走个一两公里,柳明父子在马车内都要颠上一颠。 “他娘的,你爹我的屁股都要被这鸟路膈成八瓣了。”柳远志坐在车内骂道,“这帮朝廷蛀虫,拿那么多年俸,连个路都不修,真是逼死老百姓了。” 柳明坐得也有些难受,身子一直在车内撞来撞去。在前一世,他就有晕车的毛病,无论多豪华的小轿车,坐久了就想吐,更别提这宋代有些简陋的马车了。 一路上马车颠颠晃晃,如同过山车一般,让柳明脸色泛黄。他揭开车帘,望着窗外沿路的山水,想转移一下注意力,透透气。一眼望去,却见官道上行人虽多,可是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最近,倒是传来消息,隔壁几个县闹蝗灾,使得不少农民忙活了一年颗粒无收,不得不放弃土地,流浪到别的州县做起了流民。 “快走,快走。”柳远志探头见到这些流民,神情有些紧张,直催马车夫加速行驶。 “爹,怎么了?”柳明不解道。 “明儿,咱们最好离这些流民远一些。”柳远志告诫道,“你没听说过吗?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隔壁几个县闹了蝗灾,政府的赈灾款都不够用,不少人都落了草为寇了。我前两天还听说街对面李家布庄的货物给流民劫了。” “是吗?” “这些流民,已经饿得双眼发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车外两名家丁一声大喝:“你们干什么?” 柳明探出头向后面观望,只见几个脏兮兮的流民不怀好意地看着马车上垒叠的黑色货箱。 那几个流民见到家丁警告,反而挺直腰板喊道:“干什么?这里是官府修的官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看看不行?” 更有甚者叫嚣道:“大老爷,我们好几天没吃饭了,你那箱内是不是装着上好的牛肉,分点给我们吧。” 听到箱内有牛肉,说话间,更有不少流民闻声而动,慢慢朝这靠近。 这让两名柳府家丁紧张无比,扬起身上佩刀,对那些流民怒目而视。然而,无奈人潮越来越多,都往这边拥挤着。家丁虽然身强力壮,但是架不住这人多势众。 “大老爷,分点牛肉给我们吧。” “行行好吧。”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堵住了官道,让柳明一行人的马车队动惮不得。 这些流民,原本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遇到像柳明这类的大户商队,唯有避之不及。但是,由于蝗灾,背井离乡,多有怨气,腹中又是饥肠辘辘,不免胆子大了起来。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连饭都吃不饱,还管什么社会秩序等级呢? 听着轿外人寰沸涌,柳远志搭着柳明肩头说道,强笑道:“儿子,放……放心,别怕,老爹保护你。” 柳明哑然失笑,自己老爹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双腿还不停打颤,指望他别尿裤子就阿弥陀佛了。 “永叔……怎么办?”柳明扭头看着柳永。 柳永此时,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闭目不语。 “永叔?”柳明又问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 柳永怪叫一声,蹭得一声站了起来,拔出腰间宝剑,就要冲下去拼命。 柳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拉住,心想指望着这个哥俩,真的是不靠谱。 他皱起眉头,心里一沉,被这流民围住,就算不抢走药材,把自己货箱翻个乱七八糟,也是多出来的一桩麻烦。 对方人多势众,况且为了食物做出拼命之事也难以预料。自己只有两名家丁,实在是无法抵挡。 事到如今,必须要想个巧法子,快些离开这里。 双眼聚光,心念电转之间,柳明有了主意,他脱去长衫直裰,又将白色里衣脱下,双手撕扯着袖口。 “嘶拉”一声,扯下两段布条。 “儿子,你要干啥?”柳远志在旁边愣住了。 “爹,你看我的。”柳明冲自己老爹使了个眼色,便跳下了车。 而车外,那两名家丁早就抵挡不住流民的拥堵。即使抽出佩刀也无法阻挡流民们伸手去翻那货箱。 形势十分危急。 突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干嚎,柳明头扎着白色布条,满脸泪痕嚎道, “你死得好惨啊。” 他边哭边跑到其中一个货箱旁,“死得好惨啊——爹爹!” 这一声干嚎,倒是让那些准备跃跃欲试抢箱子的流民们停顿了下来。 柳明更是见准时机,人抱着货箱大嚎起来:“儿子不孝,生前没能保护您。死后还让您受到骚扰。” 这让流民们有些疑惑,莫非……这些长方形箱内装的都是死人?可是这箱子形状与棺材还有些差别啊。 这时,人群中又传来一声中年人的干嚎。 柳远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从轿车跌跌撞撞跑出来,来到货箱旁跪了下来,大嚎道,“ 大哥啊……你尸骨未寒,将儿子托付给我,没想到在这半路上行走不得,不能落土为安了。” “大哥……我平时看你看得少。你老实巴交一个农民,因为蝗灾交不出粮食被官府的恶差给打死了啊。”柳远志脑子转得飞快,心里也有些得意,这个理由太好了。 父子两人哭倒在地。 柳明继续哭道:“爹……你名字叫远志,胸有大志,没想到这么早就得了……得了那个……花柳病死了……” 花柳病? 柳远志在一旁跪着吹没胡子瞪眼睛,心里直骂娘,哪有儿子这么咒自己老爹的?但是,他嘴上不好反驳,只得跟着说,“是啊……大哥,这真是意外啊。” 虽然是做戏,可是柳明父子似乎都认真学习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哭得十分伤感。 围观的流民,也有一部分在蝗灾饥荒中,失去家人,听到柳明的哭声,不觉有些动容。更听到这货柜之中也是死的流民,更加添生同情。 “大家散了吧,散了吧。”大部分流民慢慢走开了。 柳远志心里乐着,这一招,终于能够奏效。他刚刚偷着乐,却不料还有几个流民留在旁边。 那几个流民,与柳远志对视了一眼,眼神更添疑惑。 他们盯着那几个长方形的货箱,交头接耳地聊着。 “这家人家好生奇怪,死人为啥不放棺材里,要放在货箱里?” “兴许一时来不及置办棺材呢?” “可是那个老的怎么还偷着乐?我看有点问题。” 柳明狠狠瞪了柳远志一眼,真是做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 他立刻走到其中一个货箱旁,抓住顶盖两边,使劲往上一抬,使得货箱露出了一角。 一股骚臭气立即扑面而来。 “哎呦……”周围的人立即捂住耳鼻。 这货箱内散发出一股骚臭气,倒是吸引来路边的四五只苍蝇,围着货箱嗡嗡乱转。 “这家人真恶毒啊,还把棺材打开来看!” 那些还不相信的流民此刻脸上终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边咒骂着悻悻而去。 待到所有人都走远,柳明这才长舒了口气。 “还是明少爷聪明伶俐,知道打开那个鸡矢藤的木箱。”一名家丁赞道。 这刚才发出的臭味,便是药箱中这款叫**矢藤的中药材。鸡矢藤又唤作鸡屎藤,虽然有消暑、通气、止痛的功能,却本身散发着一股臭味。 柳明急中生智,正好想到此趟货物中有此味药,干脆让它发挥其用。 “明少爷真乃文曲星下凡,竟然想得出这等妙招。”一名家丁称赞道。 柳远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对着家丁骂道:“混账,还不赶快赶路?你们要是武艺高强点,还需要我宝贝儿子出来使用智慧吗?” 柳明回到轿内,见柳永鼻子都气歪了,拼命斥责自己有辱斯文。柳明心想,有辱斯文就有辱斯文吧,只要药材没事,家人没事便好。 虚惊一场,又是一阵赶路,这车队才到达驿站附近。 这青州的驿站,坐落于大山之中,三进的院子,却显得十分破落,比那李元宝呆的破庙好不了多少。连那木制的护栏也是东缺一块,西缺一块。院中两匹瘦马已是皮包骨头,望着空空的草料槽发呆,两个穿着驿站号衣的驿卒也是灰头土脸,满面风尘,饱经这山口内沙尘的侵袭。 柳远志吩咐马夫将车泊下,便带着柳明走近了驿站。远远地,就听见那胖胖的驿丞在骂两位商人模样的人。 “你们知不知道,最近几县都遭了灾。我等每天为了负责朝廷救灾物资转运之事,累得够呛。你们这些商人,都钻到钱眼去了,看着那吴县物资飞涨,准备找我帮忙,大赚一笔,是吗?” 两位商人笑脸作揖道歉道:“驿丞老爷,我等倒不是有意来给大人增添负担的。只是咱在那吴县还有家有业,现在这道路泥泞堵塞,官家都派兵驻守在路口不让我们过去,这还等烦请你行个方便……” “行方便……”胖驿丞冷笑道,“怕是妨碍了你们赚钱了吧。这通往吴县的道路狭窄,浮桥简陋,自然是官府文书急递先行。若是让你们马车先走了,堵住了路,朝廷的文书进不去吴县,把你们头砍了都没用!” 两名商人从袖口中摸出几錠银子,塞到那驿丞袖中,一边应和道:“是,是,是。老爷,可咱们也要吃饭……还望您多担待。” “哎……”驿丞眯着眼睛,袖子一抬,那几锭银元宝就滑入袖中,他口气稍软道,“这样吧,你们多呆几日。这路窄桥小,等朝廷运往冀州救灾的车队过了吴县,再安排你们进去。” 柳明一听,感情这吴县的商机,倒是人人都盯着啊。 柳永大步向前走,却被两名驿卒拦着了。 “干什么?”那驿卒嚷道,“这里官办驿站,不接待民户。” 柳永伸直了脖子,大喊道:“王贵瓜,你给我过来!” 那胖胖的驿丞听了愣了下,看到柳永,立即变成笑面佛,大声道:“三变啊,大词人,怎么会莅临寒舍啊?” 夜晚,驿站大门关闭,只有大门旁两盏灯笼在风中飘荡。 驿站饭厅包间内,驿丞与柳远志以及柳明,纷纷落座。驿卒端来一壶热酒,两盘牛肉,几盘小菜,几副杯箸。 柳永与王驿丞推杯换盏,聊起当年同年赶考之事,一阵唏嘘。 “我说……你们可知,三变当年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什么吗?”王驿丞喝得脸色通红,大着舌头说道。 “什么?”柳明拿起酒杯。 “就是……男儿何不带吴钩!” 柳明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回忆也回忆过了,笑话也说尽了。王驿丞突然变得正经了起来,直起身子道:“说吧,三变,有什么需要老哥帮忙的?” 柳永也不客气,直接把需要将药材运进吴县的问题说了一遍。 “这事,你帮不帮吧?”柳永直接不客气问道。 那王驿丞,听了之后,只是嘿嘿一笑,也不接话。 气氛有些凝滞。 “我说……三变啊……我知道,这吴县可对你们商户来说,是一块肥肉啊。那里交通不便,什么东西,在吴县一卖,可都是五倍十倍之利。”王驿丞笑得很有深意。 柳远志机灵得很,立即说道:“王兄,若是能让我们的药材进了吴县,少不了您的份子钱。” “份子钱?我可没胆子赚。”王驿丞拨弄着筷子,“我这驿丞还发愁呢。这青州的道路,又破又旧。尤其是那吴县,四面环山,唯一一条路是羊肠小道,若是下雨泥泞,官府的车队进去都悬。” “官府咋不修路呢?”柳明问道。 “官府?”王驿丞摇了摇头,“澶渊之盟,光赔那岁币都不够。这青州,又是有名的穷乡僻壤。官府每月的俸银能发出来,便不错了。” 现如今,驿站也为这路况而苦恼,柳明心里琢磨着。 他脑中闪过一念,脱口而出道:“王叔,若是我们柳家出钱修路,你看……如何?” (柳远志跪求大家的收藏和推荐,毕竟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大家同情一下啊。) (起点最近系统有问题,下一章有缺失,请到作品相关里看) 第二十章 舌战 - 智相 - 别烦 瞬间,这几十名山民,手持铁铲木棍,气势汹汹地将柳明等人给围在当中。 其中一位身材魁梧,满脸浚黑的大汉竖眉冷冷问道:“诸位官爷,这是要做什么?” 柳明这边,一位官差没好气地回答:“开山修路!尔等闪开,莫妨碍了公务。” “修路?”那大汉与左右对视了一眼,抖了抖身上的腱子肉,说道:“官爷,这路修不得!” “修得修不得,你说了算?”那官差皱眉道。 那大汉丝毫不惧,冷笑道:“官爷,咱们都是贱命一条,现在又是遭了灾,官府也不给粮救济。咱山里人,就靠这带路的生计混口饭吃。您若是把路修好了,咱们没了饭吃,还是照样饿死。望您给大家一套生路……” 此时,他身后诸位山民全都扬起手中棍棒。 那官差倒是没想到山民如此横硬,吓得一哆嗦。 “铁牛……铁牛,何必呢?”王驿丞上前堆笑介绍道,“这位是铁牛,山民的首领,很有些威望。铁牛……咱们修路,也是为了吴县住民们着想。这么多年来,道路不通,老百姓们来来往往也不方便。这路修通了,惠及民众,至于您这山上的救灾粮,我再给知县大人说说去。” “驿丞大人……”铁牛冷笑道,“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青州官府什么尿性,我铁牛早就知道了。咱们山民便是下等贱民,什么好处都没有,徭役赋税反而加上一等。这条路,是咱们山民最后的生计,给过往车队推把手,带带路,图个温饱。要是您连这也不放过我们……我们只能拼了!” 眼看着这些山民就是不让继续测量修路,柳明心里也有些担心。他素闻这吴县周围的山民,彪悍野蛮,自成一个小社会,倒是没太把官府放在眼中。 王驿丞转过头来,耸着肩膀看着柳明:“我说,贤侄,你有何妙法啊?” 柳明咽了口口水,感到喉咙有些发干。这王驿丞作为官府中人,说话尚且不好使,自己一介庶民,说出的话又有什么力道呢? 话虽如此,他还是自觉往前站了几步,心中还在想着对策,就听到对面的铁牛带着一种奇怪的目光掠扫着他。 不仅铁牛如此,其他几位山民也互相交头接耳着,似乎看柳明十分眼熟。 “你是……”铁牛挠着头皮,似乎在仔细回忆着,突然间大悟,对着柳明说道:“你就是那个保护老爹棺材的孝子,对吗?你忘了?在那官道上,我们见过面……” “对,对,对。”另外一位山民也想起来了,“就是前几日,他就是个大哭保护自己老爹棺材的大孝子,我们印象都深着呢。当时那么多人围着你的车,你丝毫不惧,这让我们可是感动啊……” 柳明哭笑不得,这些山民就是前几日官道上遇到的那些饥民。当日,自己不得已想出来一个哭亡爹的方法,保全了药材。没想到,这帮山民,倒是真的都信以为真了。 见到柳明不面生,铁牛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关切道:“兄弟……你那得花柳病的爹,都下葬了吧。” 柳明一脸诚恳道:“铁牛兄弟,多烦挂念,我爹下葬了,我大伯亲手给挖的土。”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老爹,冲他挤挤眼睛道:“你说,对吧,大伯?” 柳远志吸了吸鼻子,不情不愿说道:“兄弟,放心。那个远志,已经下葬了。过几天还准备给他过头七呢。” 铁牛叹了口气:“真是个孝子啊。我说,柳明兄弟,你也参和着这修路的事情?” 王驿丞像是看天外飞仙一样看着柳明,这么多年,他可是第一次看见这帮粗鲁的山民,这么客气地对待一个外乡人。他历经风霜,知道柳明父子这对话驴唇不对马嘴,必然有一些原因,自然也不会点穿,只是静观其变。 见铁牛的口气已经是变得缓和了不少,柳明心想,自己还是得抓紧机会,协调了这矛盾再说。 他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影帝模式,哭丧着脸道:“铁牛兄弟,不瞒你说,当初我爹,就是因这山路不畅,摸黑摔了一跤,回家躺了半个多月,又值花柳病发,才不幸驾鹤西去的。” 柳明握起拳头,双眼是泪:“我爹在临终前,握着我的双手,那时,我就发誓,一定要把这条路给修好,莫让老爹在天之灵还不能安宁。” 既然是自己设计的剧情,忍住泪也要演完。 此话说完,山民不少人都颇为动容,心想这柳明,果然是个大孝子。 铁牛更是大为感动,拍着胸脯道:“兄弟,我没读过书,但也知道百善孝为先。咱们山里的人,个个都是孝子。现在,世风日下,你这样的大孝子,也不多见,别的不多说,到我们山上喝杯米酒吧。” 王驿丞见形势有所缓和,立即说道:“铁牛兄弟,这感情好。我王某人,可是早就想到山上尝尝你们村里酿造的米酒了。可是你总是不请我啊……” 天色渐晚,山民们点起火把,呈现一条纵队,蜿蜒如游龙一般上山带着路。 山上村户,青砖布棚,家家户户倒也是简陋的很。 众人在铁牛家院中坐下,摆了十几条方凳和几张圆桌,又端来了山鸡野菜等山中野味。 院内火堆熊熊而烧,火光映着铁牛粗矿的面容,几碗酒下肚之后,他搭着柳明的肩膀:“兄弟……你尽孝之道,铁牛很是佩服。但是铁牛还是劝你,误参合进这修路的事情。铁牛……可不想失去这么一个朋友……” “喝酒,喝酒。”王驿丞还在打圆场。 “不,王叔,这个修路的问题,是无法回避了。”柳明放下碗中的米酒,站起身来,带着诚意说道:“乡亲们,我柳明受到大家的邀请上山做客,心中好不感动。” “乡亲们……”柳明拱手作揖,“我上山一路以来,见各位所住之屋,略显简陋,所穿之衣,粗布为主。难道大家想一辈子如此吗?” 此时,院内划拳行酒令的声音,戛然而止,全都望向了这名青年。柳明提的问题,正是这些山民的心结。 见引起了众人注意,柳明继续说道:“若是真的开了山路,不仅惠及吴县之民,更是对你们有利啊。这山上成片的核桃和各种果树,平日里你们只能手持竹筐运下山,就算一天,也打不了几个来回。若是能够靠着新修的路,用车马运下山贩卖,这收益可就完全不同了。届时,家家户户都能靠山发财,甚至能够搬下山去住。” 此时,一些山民脸上都在认真倾听着柳明之言。 一位七八岁的小丫头,拽着铁牛的胳膊,用稚嫩的声音说道:“铁牛叔……我早就想下山看看了。若是发了财,咱们能搬到山下去吗?” 铁牛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站起身来,大声道:“柳明兄弟,你说的,都对。可是,眼下面临着一个问题。这带路的生计,乃是我们填饱肚子的手段。家家户户,缸里都没几天余粮,每天都指望着带路得来的钱买买米买面呢。你说要是等到路修好那天,怕是我们都饿死了。” 铁牛的话,又引起一阵附和。 “是啊,我们山里人,见识浅,每日的米缸填满最重要。柳公子,你说的将来的发财之路,我们看不到,也想不到啊。” 旁边的几位官差,眼看着柳明快将山民说服了,见风向又变了回去,个个都投着焦急的目光看着柳明,希望他能够镇住山民。 柳明心里又气又好笑,这说服山民的工作,难道不应该是官府来做吗?现在反而是自己作为先锋军。 院内的篝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融融火光映着柳明俊熙的侧脸。他略微颔首,说道:“铁牛兄弟,你说得也对。英雄难为五斗米折腰。修路既然是为大家之后的生计造福,路还没修好,自然也不能让大家饿死。你们看,这样如何?” 他看着王驿丞说道:“王叔,你不是说,这修路的几百民壮,还没着落吗?” “是啊。莫非……”王驿丞眉头一抬,立马领悟到柳明的意思,心想这个后生实在是太过于聪明了,能够因地制宜,把困难都解决了。 “没错!”柳明抬起头来,诚恳地看着铁牛:“铁牛兄,这扩建修缮道路,我们倒是还缺一些民力。本来是要到各乡各县去征调民力的。现在想来,没有比诸位更适合开山修路的。各位对这山上原本就熟悉,修起路来,自然事半功倍。当然……每日修路的补贴,也不会少。” 王驿丞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柳公子说得没错。修路每人每日日可领三十文钱,外加一小袋栗米。虽说比诸位带路的钱少些,可是这钱拿得稳当。每日都有……实不相瞒,诸位,这次修路,可都是这位柳公子出钱出力,咱们官府也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柳明立即锦上添花道:“各位,这路,估计要个把月能修好。在此期间,大家可靠每日的修路俸钱过日子。等到路修好了,我们柳家也需要人手运药材进吴县,大家若是愿意,也可帮忙,俸钱也不会亏待大家。同时,各位还可靠着这路,做些山上的核桃水果生计,多点开花,岂不是很好?” 柳明这一番话,简洁通透,将山民未来的生计之路全部点明。 铁牛捶胸顿足感慨道:“柳公子啊,果然是有见识,大户人家的人,跟咱们山里人不一样。你的话在理!兄弟我听进去了!咱们支持修路!” 第二十一章 一份大礼 - 智相 - 别烦 王驿丞没想到,这一顿饭的功夫,柳明便解决了这修路的最大难题,而且是一箭双雕。他越发觉得,这位柳家的小公子心思缜密,胆大心细,非常之不简单。 他甚至开始考虑,将在这条通往吴县的驿路上,给予柳家更多的倾斜政策。王驿丞觉得,自己年近不惑,既没考中贡士,这驿丞恐怕也是要做到终老了。眼下,还不如攀着柳家这棵大树,赚些银两才是实际。 当夜,柳明等人留宿山上,与山民同住。 黑夜中,放目四野,一片皆黑。 山上火把连成一线,山民们围着篝火跳起了特色的舞蹈。 因为大事谈定,柳明心里也很放松,与山民一同跳舞,跳得大汗淋漓。 那米酒后劲十足,柳明倒是越跳越开心,到了最后,直到几个山里的窈窕姑娘向他投去含情脉脉之目光,这才意识到,再跳下去,估计要跳到洞房里了,才匆匆回到房中休息。 这一夜,柳明睡得很沉。 第二日,他便随王驿丞等继续下山,丈量计划修缮道路的方案。这泥土路不但要拓宽,而且为了避免雨后泥泞,全都要改成石板路。山路总计约十五里,计二千四百一十六丈。 这是一个浩大工程,定下修缮方案后,柳明与王驿丞兵分两路,一边去采购铺路石板石砖,另外一边统计山民劳力数量。 柳明知道,离杨典史的婚期只剩下两个半月时间,这就意味着他必须要赚出一笔令人惊叹的财富,才能让老爹在争夺大掌柜的几率增高。否则,恐怕只能从私奔与砍翻杨典史两个方案中,选出一个了。 本来需要两周的筹备时间,在柳明的紧催紧赶下,硬是缩短成了五日。 在一个清晨,吴县大山脚下,聚集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王驿丞抽调了驿站大部分驿卒,来进行修路的协调与维护。 柳明自然被推荐成为修路的总指挥。所有人都认为,只有他,能够协调这么多彪悍的山民。 柳明自然也不废话。他站在大岩石上,手扩成喇叭状――几句简洁的开场白,几句美好的愿景,便宣布这修路工程开始。 在柳明的一声令下,铁牛带着那些山民,拎着铁镐,背着竹篓,喊着号子,开始挖石铺路。 云雾渐开,阳谷直射山林,映得到处金光一片。 山民们,个个赤着上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挥洒着汗水,卖力地挥舞着铁镐。 柳明站在山脚下,看着这开山修路的人龙,心中生出一种自豪感。前一世,他只不过是一个高级白领,做得不过是为产品设计一些广告标语而已。无论领导如何表扬自己,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做了些别人都能做的事情。 而如今,他能切实到,这山路修缮完毕后,对于这山上几千山民的巨大影响,甚至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而那些驿卒,在王驿丞的授意下,也对自己尊敬无比。柳明虽然还未参加科举,未有功名,却感觉那些驿卒对自己,比对那些举人还要尊敬。 至于规模数量,现如今,指挥几百人修路,更与前世带领一个小组做项目是天差地壤之别。 柳明心中感到一种满足。 开山修路的工程,比预想的要顺利许多。本来预计一个月的工程,结果大半个月就完成了十之**。让柳明没有想到的是,那连接吴县的一段路,许多吴县的县民们等带着工具赶来帮忙。 这些吴县的县民,受困于山路几十年,听到官府终于开始修路了,自然欣喜万分,都恨不得路能够早些修好。 柳明这支修路队伍,在吴县遇到了空前的礼遇,家家户户都带着干粮与酒水,跑到路边慰问修路队。 吴县的民众,年轻力壮的,帮着挑石铺路,垂髫小儿,在旁边鼓劲加油。连那大姑娘小媳妇,也都担着避暑的凉茶和西瓜,送给三伏天修路的民壮。 “草民,叩见大人。” 扑通一声,几个老儿在柳明面前跪了下来。 柳明吓了一跳,他连忙扶起几位老儿道:“老人家,何出此言啊?我哪里是大人?” “大人,小老二刚刚听说,您是这修路的总指挥,一定是官府里的大人。我们吴县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修路,多谢大人!”几个老儿激动得涕泪纵横。 “王叔,您给说说……”柳明真觉得自己消受不起了。 王驿丞在旁边,笑眯眯地捋着胡须,对柳明调侃道:“大人果然是吴县百姓的福音啊。” 柳明苦着脸,连王驿丞你也调笑我。 王驿丞这么一说,那几个老儿更是长跪不起,咣咣磕了几个响头。 修路完成那天,柳明几乎是在簇拥和夹道欢呼之下,进入吴县的。 看着这么多人夹道拥簇欢呼,连王驿丞都慨叹:“怕是知州大人来了,也没有这般礼遇。” 吴县知县常德贵,站在破败的县城门口,笑眯眯地迎接着柳明等人。 “卑职恭迎州府各位大人。”瘦瘦黑黑,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的知县常德贵,恭敬作揖道。 柳明之前已经被当做过大人了,这次反应还算正常,他看了一眼王驿丞。 王驿丞哈哈大笑:“常大人,这次的确是有州府的同僚,协助修路,不过呢,这真正出钱的金主,可是这一位……”他指向柳明。 “哦?”常德贵眉头一抬,抚须笑道:“不管是谁,都是我们吴县的恩人。请各位随我进城。” 前面差役鸣锣开道,柳明等人慢慢进了城。 进了城,柳明这才发觉,这吴县果然是深受山路险阻之害,简直没有一个县城的样子。一路观看,只见屋宇残毁,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县民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常德贵一边走,一边介绍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丢这老脸。青州乃是贫瘠之州,州府官银常有不足。这吴县更是贫困之至。我这知县当得也是无奈。” 柳明边走边看,见大半房屋破旧无人,心想,这哪个是县啊,顶多是个镇啊。 “可是……知县大人,这物价倒是奇高啊。”柳明看着路边的饭铺街市。 那常德贵无奈说道:“没办法,吴县交通不便,山路险峻,凡是能够运到这里的货,都是商户爬山涉险,不避猛兽,拿命换运抵的。这自然要加上不少价。可是,咱县里又穷,只能变成恶性循环。物价奇高,可是县民又穷。赚来这点钱,怕是连饭都吃不饱。” 柳明心想,怪不得这县里人口稀疏。物价奇高,交通又不便,若是但凡有些出路,谁愿意住在这里? 傍晚,知县府内,晚宴上。 常德贵一身闲服,举起酒杯,对着柳明笑道:“原来,这解决了我吴县多年以来的通行问题的,是费县的柳家。好!柳公子,我敬你一杯!” 柳明接过酒杯,说道:“常大人,我也问一声,这通往吴县的通行如此重要,为何县里连三千两都拿不出?” “别说县里……你去看看州府的驿路……”常德贵无奈地摇头道,“这事情,王驿丞比我更清楚。” 王驿丞叹了口气,看着柳明:“柳贤侄,你别觉得官府多有钱,能把官员的俸禄发下来就不错了。那州府的驿路,也是磕磕绊绊的。青州既不是边陲重镇,良田亩产也排在末位,真是爷爷不疼,姥姥不爱。除此之外,还要均摊那澶渊之盟献给辽国的岁币,任务重的很呢。” “是啊,而且就修路而言,就算我从府库挤出些银两,愿意牵头修路。”常德贵接口道,“那山民也不答应啊。跟咱们闹,说是咱们断了人家的财路。你也知道,我们吴县的公差衙役,入编没入编的,加在一起就一百多人,那山民可是几千人呢,谁愿意得罪他吗?这一闹,这修路的事情,又泡汤了。我是没想到啊,柳公子,你把那些山民收拾得如此服帖。人家反过来帮你修路……” “柳公子……的确是有些手段。”王驿丞笑道。 “有什么手段?”柳明谦虚直言道,“柳某也只不过是想赚些钱而已。” “不,不。”常德贵喝得面色发红,神情有些激动道,“柳公子,你们柳家,跟那些只知道蝇头小利的黑心商贩不一样。那些商贩,只知道赚我们吴县百姓的钱。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舍得花本钱,没赚钱,先垫钱,为我们吴县百姓造福造利。我常某人,在此十分感谢诸位。” 柳明看着常德贵感激的样子,心想这交通不便的问题,估计早就成为了这位知县大人的心头大患。 “这是柳某分内之责。柳明身为青州人士,若是能为吴县百姓做些贡献,也是乐意。”柳明客气道。 “好!”常德贵一拍桌子,点头道:“我常德贵要重谢于你。你是做药材生意的,是吗?” “正是。” 常德贵头一偏,说道:“来啊,传我命令。” 两位官差立即伏地于前。 “这今后,吴县内的药材医铺,只许柳家经营。其他诸家,若要贩卖,皆需要衙门报备。”常德贵大声说道。 柳明一听,心里掩饰不住的激动,立即起身作揖道:“柳明多谢大人。” 实在是不能怪柳明激动没有城府,只是常知县这份大礼,送得实在是慷慨。自己原先这柳家,在那费县,也绝对不能够垄断,还要跟诸多中小药铺医堂竞争,顶多是多拥有些市场份额而已。 而自己,眼下,却拥有了整个吴县的药材市场,还有知县大人替自己把门。 相比之下,自己之前用的三千两银子,可是花得太值。 第二十二章 机会 - 智相 - 别烦 常德贵这一承诺,可是皆大欢喜。 当日夜晚,王驿丞便私下里开始恭维柳明,说未来的青州巨商,非他莫属。 对此,柳明只是笑笑,经过一夜的头脑发热,他已经冷静下来。他现在需要解决的,只是助老爹当上大掌柜之位,然后解除婚约。 至于随之而来的名利,能拿就拿,拿不到,也不纠结。 第二日,吴县城内便贴出告示――凡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商家,需重新到县衙审批,若是没有批文,不得经营。 常知县让县衙的几名衙役,系着佩刀,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查核,看有无违例商家。 没过一天,街面上的药铺医堂悉数关门,那些江湖游医,也都不敢再在街面上摆摊。 仁济堂的吴县分铺,便在主街上最好的一间铺面上落了个根。 吴县县民,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几家药铺全部关掉,只有仁济堂一家开着。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有一种传闻在大街小巷中弥漫起来,说是这仁济堂独霸吴县,便是要将药价提高数倍,狠心赚县民的钱。 这种传闻一散播开来,仁济堂开张三天,竟然无人上门买药。 到了第四天,终于有一位捂着脑袋,流着血的大汉跑了进来,旁边还有一位民妇拉着他的胳膊。 “我说……那口子,咱还是回家吧,这药店,人家说黑心的贵……”那民妇拉着大汉,劝道。 “回家……你这娘们,难道没看见我脑袋上被那砖瓦砸了个血窟窿?”那大汉急道,“再贵,咱也看了……没办法了。反正,这咱吴县的药价,从来就没有便宜过。” 仁济堂上,扎着黑头巾的李元宝正打着瞌睡,三天没人看病,让他百无聊赖。见到有了病人,他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堆起笑容说道:“头被砸成这样,还不看病?请坐,请坐。” 那大汉坐了下来,四周张望了下,说道:“嗯,这药铺,倒是弄得挺干净。” 旁边的民妇嘟囔道:“弄得干净,反正本都是从咱们身上出。来咱吴县赚钱的商人,都是黑了心的。” “好了,婆娘,别废话了。”大汉呵斥道,他转过身来,试探性地问道:“大夫,请问这金疮药,多少……这街面上就您这一家店,若是加少许还好,若是价格太贵,我们可也是承受不起。” “不贵……不贵,我给你看看。”李元宝开口道:“金疮药,专治跌打损伤,治您这个病,最合适不过了。我给你算算啊……”李元宝拨弄着算盘珠子,“雄猪油三钱,松香两钱,麝香一钱,黄蜡一钱,总共一剂药是一贯钱。” “一贯钱……?”那大汉目瞪口呆,连那民妇也愣在那里。 “怎么?这还贵啊?”李元宝心想这第一单别跑了,“我跟您说……咱这药运到吴县可不容易……车马费加人力……” “不是……这太便宜了!”那大汉乐得站起来,“这比以前那几家店铺,还要便宜的多。您家掌柜的,真是个仁义买卖人啊。” “那是……”李元宝略带得意道,“咱家掌柜,心怀天下,主张济世救人,从来不赚那黑心钱。你们外面听说的那些传闻,都是谣传。” “是,是。”那大汉信服地点点头,“我这就跟大伙说去,这仁济堂的药价,不但不贵,反而比之前都便宜。让大伙都放心来买。” “那就劳苦您了。”李元宝接口道。 那大汉领了药后,李元宝便屁颠屁颠跑到内堂,喊道:“掌柜的,您这定价,果然聪明。” 柳明正在内堂看着账本,他笑道:“李元宝,自从你当了账房先生,马屁功夫越来越好。我什么时候成了掌柜的了?掌柜是我爹。” “有啥区别呢?”李元宝不介意道,“你爹和你叔,现在都在跟知县喝酒,这药铺里的大事小事,还不都是你说了算。”他继续说道:“掌柜的,您这铺里各类药材定价,真是收服人心啊。人家县民们,现在都消除了顾虑了。” 柳明点点头,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成为垄断县里的药铺,已经够扎眼的了。若是再提升价格,绝对会引起民怨。” 曾经有伙计跟他建议,说反正仁济堂是县内独一家,干脆价格再翻一番。柳明知道,若是如此,无异于自毁前程。不但会引起民怨,还得让常知县为难。即使不涨价跟之前一样,这三倍的利润,已经够他柳明赚的了。他拥有的,是整个吴县的市场,切不可做杀鸡取卵之事。 不过,柳明知道,这目前赚的钱,仍然不可与大伯柳先达旗下的药铺比肩。他需要一个更大的机会,去赚得令人乍舌的利润。 让他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这个机会便来了。 …… “怎么最近伤寒的病患如此之多?” 两日后的晌午,柳明在堂内翻着账册,对坐诊大夫问道。 “是吗?”那坐诊大夫也看着账目,应道:“柳公子,最近的确这伤寒的病患有些多。” “嗯,前几日,十有七八,都是来看这伤寒的。” “柳公子,这几日吴县天气骤变,气温下降。夏时应热而反大凉,这阴阳失调,极容易患上伤寒。”大夫解释道。 “这么说来,这青州之内的百姓,这段时间,也容易患上伤寒?”柳明问道。 “这倒不会。吴县地处山区,气候特别,昼夜温差极大,比外界的温度还要低上一些。出了这山区,气温还算正常……其他县里,倒是没有这种状况。”大夫解释道。 柳明眉头一抬,他突然想到,这几日之后,便是青州有名的庙会节。届时,各县的商贩,便都会赶赴州府集会,吴县自然也不例外。这伤寒流感,便是人与人之间接触传播的。那么很有可能,在接下去的十天半月内,这伤寒流感,便会由吴县商贩,通过庙会,蔓延传播到整个青州。 青州即将有一场大的流感病毒传播! 由于吴县街面上的其他医堂药铺都关闭了,目前,只有自己一家能够统计的出这县内病患的信息。 也就是说,这则信息,只有自己一人知道。 柳明明白,自己作为药材商,必须囤积药物,抓紧这个机会! 治伤寒,目前宋朝还是基本按照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的麻黄方来进行治疗。也就是说,麻黄方中的麻黄,桂枝,甘草,杏仁,这几味药,便成为了柳明囤积药材的目标。 柳明把自己关在房间内,粗略算了下,青州大约三十万人口,假设四分之一的人口患上流感,自己需要囤积的药材,统共算起来,需要十余吨。 钱到用时方恨少。这接近万两的药材钱,他从哪里凑得出来呢? 医堂的盈余银两,都花在了修路上。而虽然自己在吴县的医堂,垄断一方,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要在十天内凑出这上万两银子,怕也是不易。 怎么办呢? 柳明知道,自己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他苦思冥想几夜之后,差点抓破了头皮,终于想出一计。若是用此方法,也许可解决银资不足的问题。他东拼西凑凑得两千两纹银,知道事不宜迟,便奔赴那州府最大的药材市场。 州府,回春堂。 胖乎乎生得一团白面的许掌柜,一双芝麻眼看着他对面的那名年轻人,笑道:“柳公子,你也知道,我这里是州府最大的药材批发商人。你要的那些量,虽然数目巨大,可是我也能给你弄来。” “很好。许掌柜,你不问我单单囤积这些药,是为了什么?”柳明笑道。 许掌柜露出精明的微笑:“柳公子,难道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你也许是卖到他州,也许是做那海上贸易。甚至……可能卖给那辽人西夏人。你自然有你的法子。”他哈哈大笑道:“柳公子,囤积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个‘赌’字。赌机会。我许某人做生意,自然是不会打探别人**的。不过呢,你要的这个数目,大约五辆牛车才能运走。” “许掌柜,我要这么大的量,你可有优惠?” “自然是有,这全州八成的伤寒之药,怕是都到你手上了。我给你打个六折吧。” “六折也要……六千两。”柳明知道,自己只有三分之一不到的现银。 “许掌柜,这批药材,我若是用原价买你,如何?”柳明笑道。 “原价?”许掌柜捻着胡须,带着奇怪的眼神看着柳明,心想这对方,莫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吧? “自然,不过呢,我只能先付一千两的定金,之后的九千两,需要在十天后交付。”柳明说道,“许掌柜,你若是同意,便能多赚五成的利润。” 许掌柜咂嘴道:“许某经商十几年,这倒是头回听到……” 柳明心想,若是对方能够同意,那么自己的银两问题便能得到解决。药材先运到吴县,十天之后,流感爆发,民众必来买药。自己可以用售出药材的盈余,来弥补这药钱。 如此以来,可以赚个时间差。这场流感狙击战,自己等于是空手套白狼。 “可是,柳公子,我该如何相信你呢?若是十天之后,你不付剩下的银两,我该如何?”许掌柜双眼冒出精明的目光。 “许掌柜请看……”柳明拿出一张官府文契,“这是吴县知县常大人,给全县的告示。鄙人不才,所经营的仁济堂,乃是吴县县衙唯一认可的药堂。” 有些时候,有必要装一回逼。 许掌柜定睛一瞧,摸着那官府文契的手抖了起来,叹道:“柳公子,不简单啊,这仅次于皇商啊。阁下果然手段了得。这样吧……我随阁下前去吴县一看究竟,若是当真如此,那么这趟买卖,就按照阁下的意思来。” 两人既已商定,柳明便领着许掌柜,坐着马车,赶回吴县。那许掌柜到吴县街上一看,见柳明说得果然不假,吴县街面上,只有这仁济堂一枝独秀,便当即签了契约,许诺将那药材先悉数先运至吴县,十日之后,再来取现银。 短时间内,搞定契约,柳明知道,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安心等待…… 第二十三章 奸商 - 智相 - 别烦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一阵热风飘过柳府的门前。 院内的荷花池已经干涸,青地砖反射着白花花的阳光,滚烫无比。 正厅内,柳先达端坐在案几旁,身后两名丫鬟无精打采地扇着蒲扇。 “老爷……您又在研究功夫茶呢。”一名管事进来低头哈腰道。 “嗯。”柳先达看着案几上的一套精致紫砂茶具,抚须说道:“陆羽《茶经》上说得好,饮茶,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 “老爷,您说得那么高深,咱们可不懂……” “不懂就要学……”柳先达拿起茶具,从茶壶中冲入沸水,边说道:“记住,水柱不能从壶心直冲而入,因为那样会‘冲破茶胆’,破坏茶的味道。冲茶要像书法,不急不缓、一气呵成……” “是,是。”那管事点头道。 “对了,你在附近几县行走多月,最近有什么消息?”柳先达问道。 “倒是有个消息……”那管事俯下身来,谨慎道:“老爷,听说二爷在吴县开了一家药铺,倒是挺红火。听说,那吴县知县将其他药铺都赶走了,就留那二爷一家铺子。” “哦?”柳先达手微微一抖。 “听说是那明少爷,帮忙解决吴县的修路困难,所以那知县大人额外开恩,准许咱柳家医堂独揽县内药市。” “这个柳明……倒是有些手段。”柳先达陷入沉思中。 “老爷,您看……”那管事咂咂嘴道,“明少爷,能为咱们出力吗?” 柳先达的手指刮过紫砂茶壶,说道:“还不好说……这个后生,在府内平日里也不多话,似乎颇有些心机。过几日,老夫去与他聊聊,探探他的想法。对了……月底的宗族大会,要在咱府里设宴,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那管事拍着胸脯道:“老爷,您就一百个放心。这宗族大会,便是要选出府内正式的大掌柜,现在老太公病重,咱谁都知道,这大掌柜,非您莫属。” 柳先达拨弄着手上的翡翠扳指,颔首道:“老太公为家里操劳了这么多年,也该歇一歇了。待我得到了族老们的同意,正式成为柳府当家的,便会将你们的月俸,都往上提一提。” 那管事立即下跪在地:“小的,愿一辈子跟随于大掌柜左右。” …… …… 青州一年一度的庙会,终于在敲锣打鼓中展开。州府云集了各县赶来的车辆。各种珍奇异货,丝绸布料,鞋履衣帽,全都云集在州府的主街之上。 人人接踵摩肩,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伤寒还是不可避免地大面积爆发了…… “许掌柜……” 回春堂内,几位开医堂药铺的员外们,都聚集在门口,面色焦急地谈论着什么。 “各位……怎么一起来了?”许掌柜望着各位同行,脸色有些惊讶。 “许掌柜,你还不知道吗?”一位黄面皮员外说道,“这青州爆发了大面积伤寒,现在这治伤寒的麻黄方配药,大部分都在你这里。你可不能像上回一样,自己一个人囤高价,也得照顾我们一些吧。咱们几家,联手做大,翻个四五倍利,可不成问题。” 许掌柜一听,差点血都给吐出来,心想这柳明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捶胸顿足道:“诸位,诸位,许某这次真是的放飞了煮熟的鸭子。这麻黄方中名目药材,全都被一个叫柳明的商人给买走了。” “这……”那几位员外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齐声问道:“那柳明,现在何处啊?” 吴县城门口那条以往冷清的小道,如今却拥挤不堪,不断有邻县求诊的马车牛车接连涌入。 仁济堂门口的求诊队伍,已经排满了整个长街。不少病患,拖家带口,带着铺盖草席,在路边等候着。 两辆马车经过等候的队伍,一扇轿帘被揭开,露出了许掌柜胖胖而油腻的脸,他眼馋地看着这长长蜿蜒如蛇般的人群,骂道:“这个柳明,不知道赚了多少!” “许掌柜,听说,这整个青州的治伤寒的药,有七成都在这仁济堂手中。”一位员外羡慕地说道。 许掌柜懊悔不迭道:“当初,那柳明要的量大,还是老夫为其到处搜罗,去各家收集药材。现在看来,真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 “哎,还是赶快跟那柳掌柜说些好话,让他分我们些药材做做吧。” 几位员外急匆匆地赶到那仁济堂,向门房递了帖子。 李元宝笑眯眯地从内堂走了出来,致意道:“几位员外,柳公子目前正在对账,请在偏堂稍作片刻。” 许掌柜等几位员外,风尘仆仆赶过来,本想立即讨论这麻黄方的事情,谁料还见不到人,只能在一旁耐着性子干等。 喝完两盏茶,还不见柳明踪影。许掌柜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站起身来拱手道:“烦请再通报柳公子。” 李元宝斜倚在门旁,眯着眼睛道:“各位稍侯,这几日,伤寒病患增多,柳公子正在忙于应付……” “哼……”许掌柜一甩袖子,“大家都是同行,这柳公子的面子,也太大了吧。”然而,想到他毕竟是寄人篱下,还是有求人之处,只得忍气吞声,又耐着性子坐下了。 “各位,各位……”内堂传来清朗的笑声,柳明拱手带着歉意的笑容:“抱歉,抱歉,柳某来迟一步。” 许掌柜脸色有些铁青:“柳公子,好大的面子啊,咱们几个老家伙,在这里等得花儿都要歇了……” “实在是抱歉……近来诸事繁杂……”柳明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这柳公子,怕是躺在金银元宝之上乐得不行了吧。”一位药铺员外笑道。 许掌柜理了理衣冠,想到自己还有求人之事,随即和颜悦色道:“柳公子,你果然好手段,竟然能预料到这青州的伤寒潮。我们几个从医十几年的老家伙,都是自愧不如,甘拜下风啊。不过……既然大家都是同行,还得互相支持啊……” 柳明看着几位眼中冒着绿光的药铺掌柜,心想对方一定是被自己门庭若市的局面给惊骇到了。 柳明听闻,这个回春堂的许掌柜,对于囤积药材然后高价贩售,可是行家里手。他曾经一手操纵好几回市场药价,使得药价奇高无比,迫使那些穷苦病患,不得不卖田卖房来换药。 想到这,柳明心里一阵冷笑,就是怕你们几个奸商不来,你们来了,便好办了。他装作无奈道:“柳某听不懂各位的话啊……” 许掌柜哈哈大笑:“柳公子莫装糊涂。公子也知道,这大家都是同行,以后有很多互相照应的。今年也许出了伤寒,明年可能就是瘟疫,再后年就是疟疾……”他那芝麻大的眼珠乱转道:“柳公子,您那药铺,不可能所有药材都有吧。当然,若是您帮了这个忙,将来等到其他病情爆发时,咱们也会支援您的。” 柳明吸了口气,一副脸上被说服的模样,他说:“那么,各位想要柳某手上的囤货,愿意出多少价呢?” 许掌柜与那几位员外低头小声商量了一番,慷慨道:“柳公子,我们愿意出两倍的价格,买你七成的囤货。当时你花七千两从我这里买的,我们愿意花一万四千两买回去。这可是个有的赚了。” 柳明放声大笑,摇头道:“各位,柳某诚意作为同行转让,若是各位倚仗经验,倚老卖老,欺负我这个年轻人,这生意,可没法谈了……李元宝,送客!” 说着,他便要转身要走入内堂。 “柳公子,留步,留步!”许掌柜急了,上前拽住柳明的胳膊,堆笑道:“公子,有话好说。有什么事情,咱们再商议嘛。您给说个价?” 柳明止步,转身看着那些掌柜,说道:“五倍,否则免谈。” “五倍?我说……”许掌柜老脸一红,“这同行之间,转让囤货可不是这个价啊……” 柳明微微一笑:“许掌柜,您可是囤货提价的高手。前几年,爆发的瘟疫,您可是一口气就提了十倍的价啊。我现在以五倍之利转给你,您还能再赚个五倍,何乐而不为呢?” “我可听说,州府各大药材商,立即要往外州进麻黄方的药材原料了,若是您还不抓紧……”柳明顿了顿,“恐怕半月之后,外州的药材便要进到州内,届时,您可没的赚了。” 许掌柜听得这番话,咬牙道:“好,五倍就五倍。” “行,不过我只能给你三成的囤货……”柳明冷静说道。 “三成……就三成……”许掌柜一跺脚,他知道,现在拿到多少,就能赚到多少。 柳明让许掌柜在后院库房清点了囤货,雇上两辆马车,让他们运离吴县。 临了,许掌柜朝柳明招招手,面带喜色道:“柳老弟,将来有困难,来找我。” 许掌柜的马车碾着青石板路,扬起一阵尘土,缓缓而去。 柳明双手抱胸,看着远去的车辆,对着旁边的李元宝说道:“你说……将来我有难,对方会帮忙嘛……” 李元宝嘿嘿一笑:“掌柜的,您说呢。” “商人重利轻别离……白居易的诗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我将来有难,这些重利轻义之人是不会帮忙的。”柳明看着吴县古旧的城门,眼中显出揶揄之光,“不过呢,元宝,你说,既然如此,我为何要转让囤货与他们?” “自然是……嘿嘿……玩他们一回。”李元宝狡黠一笑。 “没错……”柳明点点头,“我以五倍的利,转卖给他们。他们以为我会对百姓卖得更高,其实不然……剩下的七成囤货,我仍旧以平价卖给百姓。” 以往,药铺同行之间转让价格,必然低于客人,为的是让大家都有钱赚。柳明偏偏要打破这个惯例,对于这些黑心同行,猛赚他们一笔。而对于普通买药的百姓,仍旧以平价出售。至于利润,他知道,即使不怎么加价,这将近几吨的药材卖出去,仍旧赚了不少。 “嗯……”李元宝接口道,“公子真是事事出人意料,那些同行拿到五倍利在手的货,却发觉这仁济堂对外仍然平价卖药。如此以来……谁会去买他们的药呢?这帮奸商,估计要把货毁在自己手里了。” “也不尽然……”柳明笑道,看着天边的一抹夕阳,“那些达官贵人,得了伤寒,自然不会计较那些价钱。所以我要牢牢把控七成的囤货,能够让普通百姓们看得起病,至于剩余三成,那些个奸商爱卖多少价给富人,我都无所谓。” 李元宝咂咂嘴,腹诽道还说人家是奸商?您柳公子从这些奸商手里都赚了五倍的利了,更古未有,恐怕您才是奸商的师祖爷吧…… 第二十四章 族宴 - 智相 - 别烦 青州爆发的大面积伤寒传播,于半月后逐渐消停。仁济堂几乎接收了大半的伤寒病患。正好通往县内的泥路已经全部修缮无比,交通也便利起来。 原本街道空旷的吴县,这半个月,街上人声鼎沸,各县的车马都纷至沓来。县里的旅舍,酒楼,饭庄,全都人满客满。到处是生机勃勃一片。 这人头攒动的景象,差点让常知县以为自己到了州府。他在街上巡视着,心情顿时澎湃起来,心想自己这穷县陋乡,还能迎来这等宏伟景观。常知县知道,这伤寒潮之中,自己县内的“仁济堂”反倒成“支柱产业。”他特意派了两队差役,在仁济堂门口帮助维护秩序。 在吴县官衙的照顾下,柳明的钱,赚得顺利无比。 吴县的夏夜,明月高悬,轻风拂送。 柳明摇着蒲扇,坐在院中石桌旁,与家人坐在一起赏月。 “大家这几天……都辛苦了。”柳明开口道,“元宝,你最辛苦……这几天拨算珠,手都抽筋了吧。” “这有啥的……”李元宝滋溜吸了口酒,“我李元宝,最爱这钱银之事。这次,咱们绝对赚了笔大的。柳公子,我略微一算,您这半个月所赚的银两,已经可以抵得上柳家其他几家药铺的所有置产总和。真是发了笔横财啊……” 柳永也乐道:“明儿,你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咱这一家药铺,便将大哥那四五家药铺一起都击败了。将来有做黑心巨商的潜力啊……” 柳明心想,自己的小叔说话,永远都是这么损。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爹,问道:“爹,明日便是宗族大会……你做好准备了吗?” 柳远志身子一僵,他脸上略显担忧道:“明儿,咱们一定要跟你大伯对着来吗?” “爹,不是我们要跟他们对着来,实在是对方要将我们排挤出家门。”柳明眼神悲切道。 “是啊……”柳永也愤愤不平,“杏儿那么好的姑娘,却要嫁给那个王八典史。若不是明儿拦着我,男儿何不带吴钩!我当即……”说着,便又要拔剑。 “好了,好了。”柳远志端起酒坛,一仰脖都灌下了去,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厢房,自言自语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夜风,扫过这个中年男子消瘦的身影。 “二哥,我来扶你走……”柳永也起身,跑到柳远志身边,扶着他进屋。 院内顿时显得有些冷清。 李元宝叹了口气,说道:“你爹还是个老实人啊,念旧情。” 柳明微微颔首。 “元宝,咱们还有别的路可选吗?”柳明轻声说道。 “没有了。”李元宝摸着自己头上的黑头巾,“这个大掌柜之位,若是争不到,你和你爹,还有你小叔,怕是只能离开柳府了。” “元宝……”柳明端起茶杯,呡了口清茶,略觉有些苦涩,他抬头看着挂在天边的银河,“我总觉得……明日之事,似乎没有这么顺利。” …… 柳家祠堂占地二十余亩,祠堂屋面用琉璃筒瓦,显得庄严肃穆,气势不凡。祠堂内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显得十分幽静。 柳家为县内大户,这宗庙祠堂,也是建得恢弘无比。柳家族祭,也是一桩足以影响费县居民生活的大事。 族祭这天鸡鸣时,柳家祠堂外便人头攒动起来。祭堂已经布置一新,祠堂外还搭起了戏台,有戏曲表演。 柳家几位高辈分的族老们,在丫鬟下人的搀扶,与各位乡绅士族热络地聊着。柳先达满面春风地游走于其中,与县内的名士们谈笑风生。 祠堂当口,全猪全羊还有其他五牲祭品、糖果馔盒、饭羹茶酒等各种祭品整齐置于供桌之上。 柳明作为后辈,站在后排,看着柳先达,心想,过不了多久,这柳家的顺位,就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 姑且让他再扑腾几下。 他将自己老爹拉过一旁,低声道:“爹……昨晚教你的,都会了吗?” “我有点紧张。”柳远志声音颤道。 “你别紧张,重复一下我昨晚教你的话。”柳明只能循循善诱。 柳远志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族老,我叫不紧张……不是……明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柳明心里有些忐忑,他抓住自己老爹的手,可怜巴巴道:“爹,我和杏儿的幸福,都掌握在你的手里。若是这次争取大掌柜不成,我只能带着杏儿远走高飞了。” “明儿,你还可以宰了杨典史嘛。”柳永插嘴道。 柳远志最见不得自己孩子受苦,他郑重地点点头:“明儿,老爹是无能,可是为了你,什么都愿意你。老爹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此时,总司仪“通”唱礼,宣布祭礼开始。起鼓、放鞭炮、奏乐。此时,鼓乐喧天,唢呐高奏,鞭炮齐鸣,震天撼地。 几位族老分别对着祠堂的神龛献上祭茶与元宝纸钱,接着柳家小辈纷纷磕头祭拜。 轮到柳明时,他看着神牌上的各位列祖列宗,心中有着一种复杂的感觉,有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自己的老爹这么可怜,小叔又愣头愣脑,柳明暗自下决心,自己一定要撑起家族的脊梁。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后,柳家上上下下都略微松了口气。那些在祠堂院外跪着的丫鬟下人,都费力地站起身来,捶着自己酸痛的膝盖。 族宴,便在祠堂的外堂举行。那些个厨子伙夫,一清早便摆开一溜阵势,,擀面的,挑水的,摘菜的,动作娴熟,整齐划一。 等到族宴开始,灶房已经是飘香四溢。 几位花白胡子的族老,先后发了一番言论。其中年纪最为长的柳老员外,作为老族长,已经是须发斑白,眼角的鱼尾纹一如条条深邃的沟壑。 他点了点拐杖,看着柳先达说道:“你爹身体如何?” 柳先达面露悲伤:“家父卧床久已,我一直遍访名医,却一直未能治愈。” 老族长长叹一口气:“你爹,也就是我那三弟,前些年,骨子还算硬朗,可没想到今年却是厄运连连。哎……人生浮沉,依赖天数,幸与不幸,还看造化。” 他抚摸着花白胡须,提了提嗓子,说道:“各位,如今我们家族齐聚一堂,一是为了祭祖,二是为了选出我那三弟家中的当家人。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长。如今,我那三弟身体日渐衰退,这家中也应该选出个新的当家人。”他环顾四周族员,正声道:“先达为人成熟稳重,又在商海历练无数,身为家中长子,我正式提议,立先达为新当家的大掌柜。” 这其他几位族老,平日都与柳先达互有往来,此次也是提前得到其关照,自然心照不宣地表示支持。 见众族老无异议,老族长微微颔首,看着柳先达,眯起眼睛,和颜悦色道:“先达,你意下如何?” 柳先达蹭地站起身来,拱手低头道:“各位族老厚爱,先达受宠若惊。但先达何德何能,能担此大任?” “先达,你莫谦逊。我们柳家,乃是商贾世家,你的经商之才,大家有目共睹。这大掌柜之职,非你莫属。”老族长双手拄着拐杖,“你们家老太公病倒,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你一定要担当起此责来。” 柳先达长舒一口气,冲着诸位一抱拳道:“若是家父身体痊愈,先达岂敢有觊觎这大掌柜职位之念?值此危机,先达便暂且逾越一步,担任起这大掌柜之职,若是诸位无异议……” “自然有异议!”人群中冷不防传来一声喊叫。 此声音,似拼尽全力喊出,然如同破锣一般,与现场气氛十分不合。 众人皆回头望去,只见柳远志捋起袖管,一脸的愤愤不平。 “远志,你有异议?”老族长面露意外,他久历尘世,语气还似平和,眯着眼睛道:“那你觉得,何人可堪此任?” 柳远志双手拽着衣角,高声道:“我远志不才,愿意争一争这个大掌柜之位。” 此话一出,族内各族老们,都轻声笑了出来。这柳远志在族内,可也是声名远播。年轻时便好逸恶劳,吃喝嫖赌,一应俱全,经常是族内各家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 两年前,族员们更是亲历了其被赶出家门的状况。对于这样一个反面典型人物,大家都不抱有任何幻想。 柳先达听闻此言,脸上露出荒唐之色,他斥责道:“二弟,你莫非是喝了酒吗?这祭祀祠堂,乃是庄严之地,不容得你在这里放肆。” 柳远志挺直腰板说道:“大哥……我只是想争一争这大掌柜之位,并没有做别的逾越族规的举动。这祖规族训中,也没说,大掌柜一定要传给长子吧。柳伯,您说呢?” “远志……咱们祖训里,确实没有明确规定要传给长子。”老族长说道,“但是,我们柳氏一族,乃是商贾世家,凡是继承大掌柜之位者,需有不凡的经商之才。你可明白?” 老族长,性格平和慈善,他不愿意伤害柳远志这位后辈,此番话语,已经是说到了要点。 “是啊……远志,别的不说,你那赌债可还清了吗?”一位族老笑道。 “先达,你当上了大掌柜,到时候,你可得救救你的兄弟,不能再让他这样沉沦下去了。还有你那儿子,可别让他沾染了你的恶习。”另一位族老说道。 柳远志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被羞辱的怒火。因为有人提到了他的儿子。别人可以侮辱他,取笑他,但是没人能够侮辱他的儿子。 一丁点,都不行! 柳远志咬着嘴唇,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看着那位羞辱他的族老:“三伯,远志早就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你为何用老眼光看人呢?” “脱胎换骨?”柳家三伯不屑一顾笑道:“你若是能够脱胎换骨,我便当众给叫你一声三伯……” 在这位柳家三伯眼中,柳远志比那吃了官司的刑犯,也好不了多少。 “好!”柳远志额头青筋暴起,大喝道:“李元宝,拿咱们的账册来!” 第二十五章 道高一尺 魔高一丈 - 智相 - 别烦 “三伯,你说话可要算数啊。”柳远志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 “诸位……”柳远志舌绽春雷道,“远志不才,家父病重前,委托我与三弟,打理着府内的一家药铺,仁济堂。今日,已过三月,特与各位族老汇报一番。” 那柳家三伯轻蔑笑道:“我道是什么呢?远志,你这之前不务正业,现在经营了药铺,赚了几百两纹银,也跑来这里炫耀了?” “这位前辈,可不是赚的一点点。”扎着黑头巾的李元宝插嘴道,他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来到众人面前。他用手指沾着口水,翻开一张张账目,念道: “六月应收一万两,实收八千两,支三千两,合计盈余七千两……” “七月应收一万八千两……实收一万五千两,支五千两,合计盈余一万两……” 李元宝不断念着,周围几位族老的脸上表情都显得十分震惊。尤其是那柳家三伯,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李元宝念完,那柳家三伯身子一晃,直接跌倒在地。 “三伯,您何如如此激动?”柳远志此时反而淡定自若,顽劣本性又起,调笑道:“三伯,你若是输了,我只需让你称呼我一声,不必行此大礼。” 柳三伯,听了这话,双眼一翻,气得差点晕过去。 “远志,莫胡闹!”主持族议的老族长,威严地点了点拐杖,看着对方:“把账册呈上来给我看看……” 李元宝恭敬地将账册递到对方手中,又细心地翻到了相关页数。 老族长让人点亮一盏油灯,手握账册,仔细地看了起来,一向平和的脸上也露出了惊异之情,粗粗阅览一遍后,发觉这柳远志倒是说得没错。 “远志,这当真是你经营药铺所得盈利?”老族长问道。 “当然……大伯,若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去银库查验。祠堂之上,远志不敢妄语。”柳远志自信说道。 “嗯。”老族长眼中露出赞赏神色,微微颔首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若是我没预估错的话,即使我们费县全县的药铺加在一起,仅仅一个月,也没有你这等盈利。这等经营手段实为了得,你是如何做到的?” 柳远志从小到大,从来没被夸奖过,现如今,能在祠堂上有此殊荣,也是精神为之一振。可是,是谁让他在这祖宗祠堂能够大放异彩的? 自然自己的儿子柳明。自从他回府发了一阵高烧后,便脱胎换骨,如同变了个人似的。 “大伯,各位族老。”柳远志挺起胸膛,骄傲而自豪道,“我柳远志能有今天,多亏了我那儿柳明。实不相瞒,我柳远志才智平庸,能将仁济堂打理得如此之好,我儿功不可没。” 说罢,他便慢慢转过头来,眼中带着慈爱,看着柳明道:“明儿,你出来,跟大伙说说,怎么经营药铺的?” 此时,厅内全族老少的目光都集中在柳明身上。要是搁在平常青年身上,直接跟族老对话,必然会紧张万分,连路都走不动。可是柳明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不发憷。毕竟,前段时间,他还跟常知县在饭桌上谈笑风生。 经历过开山修路,与州府的药商互相杀价的过程,柳明也是淡然许多。他自然地迈步而出,冲老族长恭敬一作揖:“小子拜见叔祖,祝叔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嗯。”老族长点点头,和蔼道:“明儿,你是如何赚得如此之多的银两?讲给老朽听听……” 老族长,乃是族中之长,声望极高,本不需要对一个后辈如此客气。然而,这位后辈实在是手段惊人,赚钱之速度,迅若惊雷。商贾之家,从来是唯经商能力至上,因此,老族长才这般和气。 “叔祖,其实我也就是偶然发现了伤寒爆发的征兆,便囤积药材,然而贩卖之,也无什么惊人的手段。”柳明回答得轻松自然。 “嗯……”老族长若有所思。 “明儿,你何故谦卑呢?”柳先达脸上似笑非笑插嘴道,“你囤积了药材,使用了定金支付方法,解决了银两不足问题。然而,面对穷苦病患,却不提价,仍是平价销售,真是一副侠肝义胆心肠。” 见到大伯夸奖自己,柳明一时判断不出对方的心思。 “哦?果然如此?”老族长眉头一抬,看着这位年轻后生,略带稚嫩的面容下,却有如此老辣行事之风,心中不仅生出些佩服,点头道:“不错,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此话一出,整个厅内,凡是族内的年轻后辈,都抱着羡慕的目光看着柳明。在整个族议上,这些年轻人,根本就插不上嘴,更谈不上与族老说上一句话,或是被表扬一番了。现在柳明,倒是成了这几年来,第一位被族长称赞的后辈。 柳明眼光一撇,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双秀丽的眼眸――杏儿正凝视着自己。那眼神,妙目流波,一往情深,还带着一种赞许和自豪。这段时间,杏儿虽与柳明没有接触,但却知他正为退婚奔波忙碌着。听闻他在吴县忙着修路治伤寒,心中也在为其加油鼓劲,每日睡前,必然在观音菩萨像前跪着祈祷,保佑柳明风调雨顺。 现如今,当她见柳明在全族老少面前,风姿翩翩,对答如流,心中也是欢喜无比。可想到婚约迫近,脸上又生出一股哀愁。 杏儿的表情,柳明看得真真切切,他凝视着对方的清秀脸庞,心中五味杂陈。见她喜悦,自己便心神荡漾,见她忧虑,自己也会愁肠百结。 此时此刻,他生出刻骨的想念,恨不得冲到她面前,搂她入怀。 可是,他明白自己需要克制。 自己和杏儿的这段“地下情”,还没到公布的时候…… 柳明回答完老族长的问题后,便谦逊自觉地站在一旁,显得十分低调。 这老族长心中有些犯嘀咕。该解决的问题,还需解决。祖训没有规定,家中当家,只能传长不传幼,只是规定需要选择合适的经商之才。现如今,柳远志倒也符合。 他与几位族老商议之后,便开口问道:“三变,你们是三兄弟。你支持谁做当家的?” 柳永迈步而出,昂首回答道:“二哥敦厚,待人和善,不像有些人那么冷血。我支持二哥。” 此番回答,让族人们颇为意外。看到两兄弟跟着自己抬杠,这当事人柳先达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这倒是有些让老朽为难了……”老族长面带犹豫,他没想到,原本这板上钉钉之事,却生出这么多枝节来。 长子柳先达,他看在眼里,也颇为喜欢。可是次子柳远志的变化,也着实惊人,特别是在最近的青州伤寒潮中,表现出众,使得柳家声名远播。 “先达,你有什么要说的?”老族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充满着纠结。 此时,见柳先达半天没法声音,柳远志已觉得胜券在握。他开始筹划着自己当家做主的日子,冷不丁却看到柳明神情仍旧严峻,心中又有些奇怪。 柳明确实轻松不起来。 因为,那柳先达事到如今,仍然显得淡定从容,即使李元宝公布了那般霸气赚钱的账册,对方却显得不急不躁,稳如泰山。 这绝对不合乎情理。 对方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先达……你说说吧。”另一位族老也提议道。 “好。”柳先达站起身来,抖了抖前襟,背负双手道:“远志,你能浪子回头,实乃是家中之幸。如今,你要争这大掌柜之位,我也不意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是……”柳先达环顾四周,朗声道:“我这二弟都如此争气,那么先达更加不敢懈怠。先达本想低调行事,但是考虑到大掌柜之争迫在眉睫,那么只能提前公布了……” 他侧过身来,说道:“刘账房,把我们的账册也拿过来。” 说罢,一位容貌猥琐的老头也从后厅走了出来,手里也捧着本旧账册,页边都卷起了角。 柳明知道,这刘账房,跟之前走的赵管家一般,都是跟随柳先达多年的老亲随。 “刘账房,你给大家念念……”柳先达示意道。 “是……”刘账房翻来账册,念道:“柳家所属店铺,县城主街双层楼面药堂一间,县城东单层门铺药堂一间……” 柳远志听了听,问道:“大哥……这我们都知道,有什么好念的?” “你听下去。”柳先达一努嘴道。 “城南单层两进院医堂一间。”刘账房那刺猬眼此时眨了眨,面带得意,声音提高念道,“此外,还有州府四进院医堂一间,冀州吴县药铺两间,云州台县医堂一间……” 柳远志倒退几步,显得惊讶无比,他没料到,这家中还在州府和其他州县拥有店铺资产。 柳明心里一紧,心想果然还是出事了。这柳家,为何平白无故又多出几家铺子,而且,都是外州外县的。 这几家铺子,从来没听老太公说起过,十分的蹊跷。 “大哥……你以前怎么没说啊?”他脱口而出道。 柳先达冷笑一声:“家里的大事,用得着事事都跟你们说吗?这都是我亲力亲为发展的铺子。” 刘账房的刺猬眼滴溜溜直转道:“这么算来,若是比拼资银置产,咱们老爷比柳二爷所拥有的置产,还多上了三成。二爷固然厉害,但是相比之下,还是输了。咱们老爷的经商之才,比那二爷要高上不少。这大掌柜之职,理应非老爷莫属。” 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柳远志全身僵硬,脸色发白。他哑口无言,像一座顽石般站在那里。他哪里想得到,事情会变成这般模样?原本是自己设了鸿门宴,没想到对方还有更深的后手等着自己。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柳先达躬身朝自己的二弟作揖道,“二弟,承让了。”他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阴鸷的笑容。 刘账房走过李元宝身边,轻蔑一笑:“你一个乞丐当账房先生,莫非想把这柳府变成丐帮?” 那李元宝气得脸色发青,却没有回话。 形势斗转,让这几位当家的族老们都需要时间消化一番。 “那么……让我们几个族老再议一议,三日之后,便宣布结果。”老族长点着拐杖宣布道。 第二十七章 捉恶 - 智相 - 别烦 “什么?”柳明如闻晴天霹雳,急得拽住了对方的袖子,“你说这只老鼠,是因为吃了老太公的药,才变成这样?” 李元宝点点头,认真道:“小相公,人命关天的事情,我可不敢随便造谣。这老鼠吃了点碗里的碎药渣,就变成这样了。” “那……”柳明迟疑道,“如果再加一倍的量会怎么样?” “再加一倍的量?” 李元宝将那只老鼠往地上猛得一摔,指着地上的一滩血迹说道: “就会变成这样。” 柳明别过头去,眉头紧锁起来。他听人说起,老太公年轻时曾经习过武,身体健硕异常。尽管经历已是花甲之年,可是身体好的时候,每日清晨,还是坚持锻炼,一套五禽戏和太极拳,打得颇有声色。 就是这么一位身体堪比廉颇黄忠的老太公,今年却突然间病倒,不得不说是十分蹊跷。 傍晚,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屋内三人的脸膛上,显得惨红一片。 “元宝,你说得可是真的?”柳远志眉头微蹙,他刚回到家中,便听到这骇人听闻。 “二爷,此等人命关天之事,元宝岂敢妄语?”李元宝认真答道。 “若是我爹,不吃这药,会如何?”柳远志问道。 李元宝叹了口气道,语出惊人道:“那恐怕老太公早就痊愈了,绝对不是现在这副病容。” 柳远志和柳明听到这个判断,都面色一沉。他们以往一直认为,老太公是吃了家里调和的药,这才保住了命。但是,按照现在李元宝的说法,这药反而成为了祸害老太公长期卧床的元凶。 柳明眉头越发紧皱:“爹,你知道,这平日里,药是何人所送?” 柳远志挠了挠头皮:“这我平日里倒是没注意,好像每次送药的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以前一直觉得,咱家是开医堂的,吃自家用药是最为安全的。没想到,这后院还会起火!” “我记得每日晚饭过后,会有人送药来,咱们就盯着吧。” “对了……”柳远志告诫道,“此事……先不要让你小叔知道,等到查出真相再说。否则这家里可不太平了。” 柳明点点头,小叔柳永血气方刚,嫉恶如仇,是个大孝子,要是知道此事,肯定要提着宝剑发疯了。 三人决定,就守在窗前,就等今晚送药的人再过来。 院内日晷铜针的阴影缓慢偏斜,柳明揪着衣袖,焦急地等着。他从未觉得,有任何一个下午比今日更加漫长。 终于等到日落西山,晚饭过后,那送药的人影终于出现在房门前。那送药之人刚刚跨进门槛,就感觉脖领后一紧,一股力量把他往外拽了出去。 “哎……哎药要洒了……谁啊?”那送药的人慌张喊道,扭头一看,立即讪笑道,“二爷,原来是二爷您啊。” “啪!”柳远志一个耳光抽过来,抽得那仆人连连后退。 那仆人挨打之后,脸涨得通红:“二爷,你咋打人呢?” “打你?我还想宰了你呢。你给我过来!”柳远志拎着对方的脖领,直接拽到了屋子里。 “你给我跪下!你叫什么?” “二爷,小的叫周丙。小的没做错什么啊?”那仆役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道。 “没做错什么?”李元宝一把抢过汤药,又用之前的方法演示了一遍,然后提溜着抽搐的耗子看着对方,厉声喝问道:“周丙!你现在明白,做错了什么了吧?” 那周丙跪在地上,见此,立即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脸色顿时煞白,连声道:“二爷,明少爷,真的不是我干得!我就一个仆人,哪里敢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我家里还有老母和小儿要抚养……” 那周丙哭天喊地,全身颤抖,满脸恐惧。 柳明坐在一旁,平静地看着周丙:“知道你也没这个胆子,说吧,这药是谁调的?” “这……”周丙略带犹豫。 “你可知道,这是杀人的罪过吗?还想包庇?你有几个脑袋可以被砍?”柳明厉声道。 周丙一听,连忙匍匐在地,连声求饶道,“明少爷,我说,我说。这药……每次都是刘账房调好后,让我送过来给二爷的。” 刘账房? 柳明想到,宗族大会上,那个捧着隐藏账册,表情不阴不阳念读着的老家伙。 这刘账房,竟然也参与到这投毒案中来,莫非…… 柳明简直不敢往下想。 柳远志双眼喷火,骂道:“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平日里受到我们柳家的恩惠,现在倒是反过来害咱们家里人。我一定要将这家伙千刀万剐!” “周丙……”柳明厉声道,“今日之事,你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现在是你戴罪立功的时候,给我好好表现。” “是……是。”周丙跪拜在地,“小人一定谨记,谨记。” “你先回去吧。如果在这里呆的时间太长,刘账房会怀疑的。” 周丙想起了什么,立即跪着又往前蹭了几步,说道:“小的想起来了,那刘账房有一处私宅,似乎养着一个女戏子,就在街拐角处。今夜,他很可能在那里与那戏子私会。二爷,明少爷,你们若是去了那里,便可寻到他。” “知道了,你回去吧。”柳明说道。 待周丙走后,柳明手扶木椅扶手,立即说道,“爹,元宝,咱们事不宜迟,应马上将那刘账房抓过来问话。” 柳远志有些迟疑道:“明儿,这事情,是不是先应禀告官府?” “爹,这事情我们还没有掌握足够证据。官府办事效率又慢,倘若打草惊蛇,弄不好弄巧成拙。”现在这个费县县衙,柳明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不会贸然告官。 柳远志点点头,遇到大事,他还是倾向于听儿子的。 月下,柳府院内一片宁静。 北厢房,突然一声震天动的怒吼,震得树上的鸟雀四处逃窜。 “男儿何不带吴钩――!” 屋内,柳远志和李元宝紧紧抱住要发狂的柳永,说道:“三变,你要冷静,冷静。” 柳永目眦欲裂,怒火中烧道:“国破山河在,现如今,人家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你们别拦着我,我要宰了那刘账房!” 柳远志和李元宝一听,都懊悔不迭,心想还不如不告诉这位大词人呢。 “把他绑起来!”李元宝咬着嘴唇道,“否则,他要是真一冲动,把刘账房给宰了,这事情就查不下去了。” 三人又是劝了几句,无奈那柳永根本不听,只得动用麻绳捆住了他。 “爹――!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柳永哭得披头散发,声嘶力竭,整个身子蜷缩在墙角一旁。 他浑身被绑,动惮不得,在地上哭得翻来滚去,伤心至极。 柳明看着有些心酸。虽说,小叔柳永一直游学四方,常年在外,可是看得出来,他对老太公的感情最为深厚,真是父子连心。 “永叔,你冷静一下。我们一定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柳明蹲下来,安慰着自己的小叔。 “让我去!”柳永披头散发仍旧吼道,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现在的柳永,简直就是一头发狂的雄狮…… “别叫啦,永爷,这外面的人可都听见啦!”李元宝担忧道。 “三弟……别闹腾,先对不住你了。”柳远志面露悲切,又是金鸡独立,脱下自己的一只袜子,塞到柳永口中,又使劲一拍,确定那袜子大半部分全都入了柳永的口,使他无法叫唤,这才放心。 “你先在这里呆一呆,我们去寻那刘账房问个清楚再说。”柳远志说道。 “我们走吧!叫上铁牛!” …… 深夜,乌云蔽日,大风呼啸着卷过平谷县的主街。 主街尽头的一栋宅院内,刘账房与一名年轻女子搂搂抱抱着。那名年轻女子,容貌风流,将一串葡萄送到刘账房口边,娇嗔道,“想不到,你原来是个老不正经,专门勾引良家妇女。” 那刘账房张开嘴将葡萄咽下,咂咂嘴道:“真甜,真甜。你不知道,男人两大爱好,劝青楼女子上岸,勾引良家妇女下海。” 那女子装作捶打着对方说道:“你好坏啊。说呀,什么时候跟人家成亲?” “快了快了,你不是也要给我点准备嘛。”刘账房将那女子抱起,走到床旁,良宵一刻,热肉相凑,那刘账房正要行**之事,却听到院中一阵声响。 “怎么了?”那女子紧张地坐起来。 “别紧张。”刘账房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说道,“可能是半夜里一些酒醉之徒走错门来闹事的。” 他披上外衣,匆匆下楼,想要一看究竟。 还没走到楼梯口,忽然感到黑暗中有一股阴风袭来。紧接着,他只感到自己双脚离地,被人揪住脖领,举了起来。 他两腿乱蹬,恐惧地看着面前的这位彪形大汉。 “这位爷,我哪里惹到您了?”刘账房求饶道。 “你别惹到我,可是惹到了我后面的公子。”铁牛往身后一指。 柳明双手抱胸,冷笑道:“刘账房,咱们进屋聊聊吧。” 不由分说,那刘账房连招架之力都没有,直接被提溜着进了卧房。 进入卧房,见一名妇人披头散发坐在床上。 柳远志讽刺道,“老刘头,没想到你还能金屋藏娇呢?”他眼珠一转,大声道:“你们竟敢私通奸情,不怕浸猪笼吗?” 柳远志也就是随口吓唬一下,可是那年轻妇人却是吓得面无血色,立即辩白道:“这位爷,我也是被这刘账房勾引的……”她立即换了一副面容,指着刘账房骂道:“刘账房……你把我掠到这里来……我要告你奸污了我的清白身子……我要告官府!” “滚吧,滚吧。”柳远志吆喝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家男人开的是哪家门面。今天的事,我谅你也不会说出去,快点滚吧。” “多谢几位……”那年轻妇人自知理亏,立即整理衣衫跑了出去。 “刘账房……”柳明看着在角落里蹲着的这位账房先生,“你还挺风流的。” “你们想干什么?大半夜的私闯民宅,我可以去官府告你们!”刘账房倔强道。 “告我们?”柳远志往对方额头上来了个爆炒栗子,“你这通奸犯,还要告我们?你知不知道传出去,把你们这对狗男女浸了猪笼!” “我……”刘账房顿时气焰下来了。 “二爷,咱们对刘账房这样太粗莽了。”李元宝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来,“人家好歹也是曾经吃过衙门饭的。” “那你来,你说怎么对他?” 李元宝脸带微笑地走向角落里的刘账房,“刘账房,刚才有些鲁莽。” “还是你这个半路的……”刘账房说到一半,却收住了嘴。 “咋不说了?”李元宝看着对方,“我这个半路的账房先生,是吧。来,半路的账房先生给你一个问候!” 同为账房先生,李元宝可知道这个刘账房一点都看不起自己。此人平日仗着曾经有个秀才身份,见到自己,就以乞丐身份,对自己冷嘲热讽。 此时,旧仇新仇一起算。 李元宝抬起小腿,就往对方身上跺去。 “哎呦……你怎么打人?”刘账房立即用手挡住脑袋。 “我就给你点温柔的问候!”李元宝使劲往对方身上跺去。 眼看着那刘账房头破血流之际,屋内传来一声青年的低喝。 “元宝,别把人跺坏了。我们还有事要问。”柳明喝道。他原来觉得,把自己的永叔绑住,算是解除了危险因素。可是这李元宝,出手也挺狠的啊。 不过柳明这么一句话,让李元宝立即安静了下来,他攥着双拳,站在一旁看着满脸是血的刘账房。 “元宝老弟,你的火气也太大了。”柳远志勾着对方的肩膀安慰道,“你要是发起脾气来,除了咱儿子能治住你,其他人估计都不行了。” “我要告官……告你们滥用私刑……”刘账房眼泪鼻涕一起流,这副狼狈样子,全然没有之前的嚣张。 “滥用私刑?”柳明冷笑一声,“对,我们是殴打了你,可是只要将原由禀告给知县大人,相信他也会为我们做主。因为……你实在是罪恶当诛!” 柳明双眼冒火,气势逼人。旁边的齐奎等人感到一阵威压之感。齐奎等人心里纳了闷了,怎么这小公子平时和和气气的,发起威来比那知县大老爷却也不差。 “我……一介良民百姓,何罪之有?”刘账房辨道。 “李元宝,你给他看看他的罪证。”柳明吩咐道。 那刘账房见到李元宝,怕他又跺自己,喊道,“你干什么?你可别过来!” 李元宝拿出一块湿手帕,摊开给他看,“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刘账房见那手帕里一团团黑色的渣末,眼瞳微缩,惊异至极…… 第二十八章 这私刑这酸爽 - 智相 - 别烦 然而,刘账房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惊慌神色,强作镇静道:“我不明白是什么……” “你还不明白?”柳明血灌瞳仁,再也忍不住了,他拍着案几低喝道,“好你一个柳家的账房先生,竟然敢配这等毒药催败我老太公身体!用心之恶毒,天理难容!” “我……”刘账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送给老太公的药,都要经你之手调配。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吗?”柳明厉声问道。 刘账房整个人瘫软下来,他靠在墙上,只有出的气了。 柳远志一把扑上去,抓住刘账房的脖领,激动道,“刘账房,我们柳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毒蝎心肠?说,是不是我们柳家的仇人雇你来的?” 刘账房见事情败露,低头道:“二爷,你拿我去官府吧!” “为什么……为什么啊?”柳远志拽着对方脖领,拼命摇着,“为什么要害我爹?” “你说啊,他娘的!”李元宝又上前踢了对方一脚。 “我说……我说……”刘账房此时衣衫破烂,满脸是血,“我以前跟服侍老太公时,说自己也参加过秋闱,考过功名。那时,老太公酒醉之后说我只是个三脚猫的秀才。我便怀恨在心,趁他生病之时主动揽了配药的活儿,就配了点量,既让他不会马上死去,但也无法康复的药。” “啪!”柳远志狠狠扇了对方一个耳光,“你这家伙,心肠堪比蛇蝎,竟然敢用温水煮青蛙的方法,慢慢用药毒老太公。信不信,我立马在就让人乱棒打死你!” 刘账房垂着脑袋,无力道:“二爷,我对不住柳家,对不住您。我反正现在就是活死人一个……” 铁牛按着刘账房,看着柳明道:“明少爷,现在已经水落石出,是不是送到官府去?” “爹,你认为呢?”柳明扭头看着柳远志。 柳远志吸了口气,自己儿子这反应说明还是有问题啊。他挠挠头皮道:“爹不太懂,不过,明儿,爹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柳明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房内踱步分析道:“刚刚,刘账房你所说的因为酒后对方辱没了自己,因而才怀恨在心施展报复一说,这动机,倒也勉强成立。只是,我相信,就算你一时冲动,买了两次毒药,消了气也就算了。可是呢……”柳明语气一转,继续说道,“你竟然用毒达到半年年之久,这种耐性,是绝对不会因为几句口舌相绊的小事的。是吧,元宝?” 李元宝面露冷静,点点头:“明少爷果然聪慧过人。我的看法,与少爷相同。口舌之争,顶多吵两句嘴便能解决。何必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用毒呢?其中,必有隐情。” 刘账房面露一丝惊慌,说道,“没有隐情,没有隐情。一切都是我那憎恶之心作祟!今日,如梦方醒,想来只有那县狱大牢能够惩罚我!” 柳明见刘账房当即承认,也不抵赖,想着只身入牢,更觉事有蹊跷。 他沉思片刻,开口道,“元宝,老爹。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明少爷请吩咐!” “儿子,爹都听你的!” 柳明吩咐道:“给你们一个任务,用方法,让这刘账房吐露出实情。你们两个歪点子最多,快想想。” “好,儿子啊,知父莫如子。”柳远志高兴得拍着胸脯,“爹别的本事没有,但是整人的本事,那是一套又一套。” “元宝,你平日里损招也不少。经常欺骗这个小寡妇,诱拐那个小乞丐的。”柳远志拍拍对方肩膀,“咱俩是珠联璧合,郎才女……不是,我呸。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看着柳远志手舞足蹈,李元宝满脸黑线,说道,“二爷,我懂了,咱们就是想个法子,让那刘账房招了是吗?” 柳远志点点头,兴致勃勃道:“元宝,你说,咱们是用夹棍呢?还是坐木马,或者使用一部分凌迟,还是炮烙?” “凌迟吧……”李元宝认真道,“前几年,我学过点厨子本事,专门刨萝卜。那时候叫一个辛苦,刨了几千只萝卜。现在练就一身本事,每刨一层,厚薄均匀,玲珑剔透。” 刘账房怕得牙齿打颤,这帮家伙,凶神恶煞之极,怕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那是刨萝卜皮,人皮能一样吗?”柳远志吸了吸鼻子,认真道,“我跟你说,人皮不一样。” “不准凌迟!”柳明笑骂道,“想点别的。” “那就炮烙吧。”李元宝咂咂嘴,“远志,你厨房把火点燃,再把院里的那铜椅放到灶台上烤着,烤得通红之后叫我。我再让那刘账房坐在上面。” “这个好,这个好。”柳远志拍掌笑道。 “别胡闹了。你们老大不小了。”柳明哭笑不得,“时间紧迫,你们给我想出个私刑,既不伤他皮肉,又让他够恶心的。就这个标准,懂吗?” “早说嘛。”李元宝点点头,当即拉着柳远志在一旁咬耳朵。 没过一会儿,那秘密商谈的两人取得了一致,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十分地幸灾乐祸。 “放心,我们不会为难你的。”李元宝阴笑着看着毛骨悚然的刘账房。 铁牛提溜着一坛黄酒还有几包熟食走了进来,乐道,“今个有好戏看了。看好戏,岂能没有酒肉,来小相公,给您预备的。” 柳明也不客气,坐下来,打开熟食包,斟上黄酒,摆出一副要长期消耗战的架势。 月色渐浓,清光照进屋内,使得李元宝的脸膛惨白无比,有些渗人、 他冲刘账房龇牙笑了笑,拿出一卷绷带道:“来来,刘账房,你伤得这么重,我给你绑一下绷带啊。呦……你这头上有伤痕,谁这么心狠啊,往你脸上跺!” 李元宝这人,说谎话脸不红心不跳。 那刘账房心想,还不是你!只是……他不敢说出口,只得任由李元宝摆弄。 李元宝将刘账房的头上包扎了一拳纱布绷带,自言自语道:“绷带不能太紧,得留有余地。你脖子上也有伤啊?来我给你缠上,胳膊上也是……” 李元宝在那里呼哧呼哧忙着,没过一会儿,就把用掉了四卷绷带,把刘账房除了眼、鼻嘴外都给缠上了,硬把刘账房缠绕成了一个木乃伊。 此时,刘账房哭喊不得,只有鼻孔出气的份了。 “刘账房啊,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爹无微不至的关怀。我替我爹谢谢你。”柳远志拿出一个小罐,说道,“我给你点东西。这东西儿,不好收集,费了你二爷老大的功夫,一共才弄了这么点。” 他打开罐子,放到刘账房眼前。 见到罐中之物,刘账房眼神惊恐之极。 而其他众人,也无不脸露厌恶之情。 那罐中,赫然爬着十多条白蛆虫,油嘟嘟,肥腻腻,令人恶心。 “来,张开嘴,我给你补补。”柳远志用手抓起一条蛆虫,就往刘账房口中塞。 刘账房被柳远志堵在墙角,全身缠着绷带,动惮不得,只得拼命扭着脑袋。 “来……尝尝,尝尝。”柳远志拿着那条蛆虫往刘账房口中送。 刘账房自然懂得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他紧闭着嘴,浑身扭了起来,就是不张口。 “张嘴呀……不张嘴是吧?“柳远志嘿嘿坏笑道,“我有办法。”他用另外一只手捏住对方的鼻子,没过一会儿,刘账房就憋得脸发紫,不得已本能地张开嘴呼吸。 柳远志看准机会,直接将那蛆虫丢到对方张开的嘴中,再一拍腮帮子,喊道,“咽下去!” 刘账房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嘴一闭就咽了下去。 “算是给你加了荤菜了。”柳远志嘴损道,“味道怎么样?” 刘账房脸色发黄,恶心欲吐,口中泛着酸水,说不上话来。 “二爷,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沉默了好久的李元宝板起脸道,“我学过医术的,这蛆虫乃是茅厕之物,怎可入刘账房之口。” “别……别说了……”刘账房脸色惨黄。 “刘账房,你不用害怕。那蛆虫入肚,没有关系。你呢……”李元宝拎起一只正在挣扎吱吱乱叫的耗子,说道:“把这种耗子吞下去,那耗子就会把蛆虫给吃了,就能解你的心病了。” “来,刘账房,张嘴!”李元宝提溜着那耗子靠了过来。 那耗子被捏着尾巴,吱哇乱叫,不停地用爪子扑腾着刘账房的两撮胡须。 “老规矩,我捏鼻子,你放进去!”柳远志招呼道。 “好了,好了。两位爷,放我一条生路。我招了,我都招了。”刘账房大声呼喊道。 李元宝放下耗子,“真招了?不招不用勉强。” “我碰到你们这两个牛鬼蛇神,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什么都招了。”刘账房脸色发苦说道,“小相公,你说得没错。我刘账房哪有这个胆子?我本来就是算算账,混口饭吃的。” “那是谁指使你做的?”柳明脸色一沉。 “是……大掌柜。”刘账房颤颤道。 听了这句,除了柳明之外,所有的人都大惊。 “你……胡说!”柳远志上前抓住对方脖领道,“你是不是嫌我们柳家还不够乱?” “二爷……到了这个地步,我还会胡说吗?”刘账房苦笑道,“自从半年前,大掌柜就吩咐我,让我给老太公的药中添上曼陀罗、藜芦等药材,他也不跟我说原因,让我照办。” “曼陀罗?”柳明摸着下巴。 李元宝皱眉道:“曼陀罗又名山茄子、大颠茄等?其性味辛、温,有大毒。多服用面色及全身发红、皮肤乾燥、口乾湿、瞳孔散大。这藜芦味辛、性寒,也是有毒之物。” 刘账房点点头:“我在医堂呆得久了,对于药性也知道几分,后来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毒物。不过,大掌柜塞给了我很多金银细软。我一时被贪欲蒙蔽双眼,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了。” 众人沉默无言。看着刘账房言辞凿凿,想他事到如今,也不会再说假话。只是这么一来,事态陷入了复杂的局面。 柳明其实之前已经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但他不愿往这方面去想。 尽管自己的这位大伯唯利是图,而且心机深重。可是,柳明秉持着虎毒不食子的观念,仍然认为他不会向老太公伸出毒手。 柳明不是道德的卫道士,他只是觉得,亲情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墙,是做人的底线。而如今,柳先达却把这道底线给踏破了。 儿子投毒父亲,更古未有,丧尽天良。 柳明的思路已经逐渐清晰。定然是那柳先达,长期觊觎府内大掌柜之职,而那老太公又身体健硕,似乎无让贤让位之可能。他便心生歹意,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举动。 柳明紧紧握住拳头,眼中腾出火焰,他一定要让柳先达付出应有的代价! 为了争夺大掌柜之位,毒害至亲,与禽兽又有何异? 他让李元宝给刘账房松了绑,又给他递了杯茶水,劝道:“刘账房,投毒原本是重罪,可是这么听来,你倒并不是主谋。如果你能戴罪立功,作证那柳先达才是主谋,我相信,县衙会对你从轻发落些。” 柳远志在一旁帮腔道,“刘账房,摆在你前面的路再清晰不过了。你要是不想被菜市口斩首,那么就来作证有人指使你干这一切的。” 让刘账房指证柳先达,原本符合人之常情,合情合理。熟料,那刘账房眼神晦暗,耸拉着脑袋说道,“你们就当我没说吧。我愿认罪伏法!” “什么?”柳明嘴角一咧,脸色微变。 “你是不是刚吃了蛆虫,脑袋被蛀坏了?”柳远志奚落道,“这又不是什么丰功伟绩?你何必去做那孤魂野鬼?” 刘账房的双腿突然绷直,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他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嘴中不断**着:“给我……药……药!” 接着口吐白沫,在地上翻滚起来。 柳远志大为意外,吓得六神为主。他与李元宝两人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搭脉搏,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些忙。 柳明心中一沉,他见刘账房浑身抽搐,冷汗直冒,不似假装。心中大为奇怪,莫非这刘账房,也患有什么绝症?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刘账房痛苦的**终于停止。他坐起身来,喘着气,脸色苍白道:“诸位……都看到了吧,自从被那柳先达骗服了五石散后,我已经是活死人一个……若是两天不吃那个东西,便会经历如此痛苦……” “五石散?”李元宝眉头一抬,应了一声,“这东西,还存在?” (李元宝:我这忙乎了半天,大家不赏我银子就算了,连推荐收藏也不给吗?) 第二十九章 解药 - 智相 - 别烦 “元宝,五石散为何物?”柳明问道。 “五石散嘛,原先是一方中药散剂,对治愈伤寒病人有些作用。”李元宝解释道,“称他为‘五石散’,是因为它用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含矿石药合成的一种中药散剂,而附之以防风、人参等数十种草药。” “既然治病的药,为何吃了会有如此怪状?”柳明不解道。 “因为这五石散服用后,十分容易令人上瘾,让人感到燥热急痴。” 五石散,为魏晋名士们风靡饮用的一种毒品。《世说新语》中有记载,“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魏晋的名士们,在饮酒作诗时,便会服用此剂。 在**还未进入中国的时期,这五石散便盘踞中原数百年之久。 柳远志也挠着头皮道:“不过我朝开国以来,太祖皇帝曾经严查此类方剂,凡是吸食此类方剂者,都要吃刑狱官司。” “爹,你肯定市面上没有吗?”柳明问道。 “当然啦。”柳远志理直气壮道,“你爹我有段时间可是苦苦寻找这方子……咳咳,反正没有啦。” 刘账房靠在墙角边,长叹一口气:“有时候,想想自己真是生不如死,被这药物束缚成一个活死人。” 柳明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柳先达给刘账房食用了五石散,利用其毒瘾频发的症状,将其控制成为自己的傀儡。 这深宅大户之中,尽然藏有这么多龌龊之事。 柳明想想,也是毛骨悚然。 李元宝熟悉医术,也面露苦恼道:“这五石散,一旦吸食,便极难化解。” “是啊……”刘账房自叹苦经,“我自从服食之后,无时不刻想到要脱离这等孽海。可是遍访名医,却得知,这解药方子好配,药引却难寻。其中有一味药,叫做铁树金银无花果,乃是一种交杂之植物,极其难寻。也不瞒诸位,我几乎是倾家荡产,变卖房屋,花掉了大半积蓄,还是寻不得这药引。” 柳明想想也是,若是这等药引如此方便寻到,那柳先达也不会控制对方这么长时间了。 “铁树金银无花果……”李元宝摸着下巴说道,“乃是铁树与金银无花果的杂交品种,因在特殊气候下才可形成,所以极为罕见。” “是啊……”刘账房翻开药材纲目,指着其中一页说道,“我是遍访药材商人,都说此物难寻。” 柳明知道,只有找到这药引,替刘账房解除了五石散的桎梏,才能有使他加入自己方的阵营,向官府举证柳先达的种种罪责。 然而,他推测,刘账房这般痛苦万分,必然会竭尽全力去找解药,可是找到现在,仍然无果。那说明,自己找到的希望也很渺茫。 柳明和李元宝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明白对方所想――线索似乎又进入了死结中。 “这不是我后院长的花草吗?” 房间内,响起铁牛的喊声。 “什么?铁牛你说什么?”柳明紧紧抓住对方胳膊。 铁牛手持那药材纲目,又仔细看了一遍,判断道:“没错啊,这种枝叶形状,就在我家山头那边有一片,遍地都是,就是这个什么铁树金银无花果……” “真的?铁牛,你可愿意带我们去看看?”柳明眼中露出希望。 刘账房的眼神也死灰复燃,仿佛铁牛是他那生命中最后一棵稻草一般。 “这自然没问题。”铁牛笑道,“柳公子,您对我们的恩情,莫说要这铁树金银无花果,就是要我们的宅院牲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对于铁牛这些山民来说,柳明帮助他们开山修路,指出了一条发财的生计,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柳明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除了山神之外,最大的恩人。因此,对于这位小恩人的要求,自然有求必应。 柳远志吸着鼻子思考了一会儿,问道:“可是……铁牛,既然你说得这常见,为何刘账房他们费劲千辛万苦,却寻找不到?” “咳……”铁牛有些不好意思道,“这路没修的时候,咱们山民,对那山外之人,都抱着敌视态度。实话告诉您,咱这山上,好多年没让那外人进了,山民们又对这药材不懂,自然也不了解这什么金银无花果的重要。” “即是如此……那事不宜迟,明早咱们就动身,去采集可好?”柳明倡议道。 第二天清晨,几人在蒙蒙雾中,便上山去寻那铁树金银无花果。到了铁牛家中后山一看,果然见漫山遍野都是此珍稀植物。 不少山中孩童,还在用此物喂牛喂羊,并不知其珍贵。 众里寻他千百度…… 刘账房望着漫山遍野,眼中突然又重新焕发活力,这半年多的不安和担忧终于等到些许释放。 “柳公子,真是多谢你了,让我从鬼又变回人。”刘账房不禁面朝柳明,扑通一声下跪下来。 对他来说,柳明就是将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恩人。虽说,自己今后也要吃官司,蹲班房。可是,总比那五石散毒瘾频发生不如死的状态要好得多。 他跪拜在地,双手张开,仰望苍穹,双目满是忏悔之泪: “上天眷顾,我老刘头一定改过自新!” 柳明几人,采摘了无花果,熬成药汤,给刘账房服下去。在铁牛家稍作休息时,便见一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李五,什么事情怎么慌张?”柳明问道。 这李五,是那仁济堂的一名伙计,也算是柳明的心腹之一。 “柳公子……不……不好了。”李五上气不接下气道,“柳先达今天提前办了定亲宴,说是办完,就要让杏儿过门!” “什么?”柳明站起身来,皱眉道,“这族议大掌柜之事,都没决定。他为何如此急迫?” 事不宜迟,柳明立即下山,往家中赶去。 回到县城中,只见街上人熙熙攘攘,很多帮工背着长条凳,摆着方桌,顺着青石板街一溜铺了下来。很多百姓食客在一旁拢着袖子,喜气洋洋地聊着什么。 “呦,柳小相公来啦。”其中有人认出柳明,连忙打招呼道,“恭喜令妹出嫁。” 柳明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他绷着脸,也不与众人答话,更加赶往府中。 柳府门口,也是张灯结彩,丝竹悦耳。这喜庆的场面,与柳明黑着的脸成了鲜明的对比。 回到府内,就见仆役下是忙做一团。各家的礼盒干货,在前院堆成小山高。 二厅内,早就布置得精美奢华。四张八仙桌,每一桌旁边设一矮脚茶几,茶几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代表着费县的风俗喜庆。茶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 柳先达坐在主桌旁,一身宝蓝色净面杭稠直裰,显得精神焕发。他的左侧空着,其他分别列坐着几位富态的中年男子,皆是锦衣华服,都是乡绅名士。 柳先达今日似乎气色很好,与其他人谈笑风生。 看到这一切,柳明心中只是冷笑。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这场看似风风光光的定亲宴,怕是这柳先达入牢前最后一顿饭了。 后院二楼的厢房内,凤冠霞帔,一身红妆打扮的杏儿,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眼睛有些浮肿。她望向铜镜,纤尘不染的铜镜中,是一张秀丽的面容。她伸出一双玉手,捧着自己的脸颊,黯然神伤起来。 一想到要嫁给那个典史,与柳明分别,她心中不禁泛出种种苦涩。 这段时间来,她都是硬挺着,硬挺着吃饭,硬挺着挤出笑容与丫鬟说话。 因为,柳明跟她约定过,绝不会让她嫁给杨典史…… 可是,这花轿就备在府外,下午就要出发了,她的心又忐忑起来…… 杏儿的眼神望向了梳妆台的一格,她的手颤抖地拉开抽屉――里面是一把精致的剪刀。 杏儿眼神哀切,慢慢握紧那把剪刀,心里已做好了准备――若是万不得已,自己只能以身殉情了。 与其被那个杨典史玷污身子,不如向自己的情郎表明一份心意。 她的心……只属于一个人……身子,也只能属于一个人…… 杏儿咬着嘴唇想道。 遐想瞬间,她突然感到手腕被人捏住,有些生疼,手中的那把剪刀应声落地。 她“啊”的一声叫出来,扭头一看,目光渐露欣喜:“明郎……” “杏儿,你可别做傻事……”柳明脸色吓得惨白。 “我……” 柳明按着杏儿的肩头,直视着对方:“我答应过你,既然要给你幸福,就一定会做到。你的这身子,这命,不光属于你自己,也属于我。你是我的女人,没经过我的同意,怎么能做傻事呢?” “我就是……怕……”杏儿泪水盈盈,更添娇艳。她垂下眼帘,几滴泪珠滴落下来。 柳明见她睫毛上挂着几滴泪珠,美若雨后梨花,海棠朝露,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抱。 “杏儿……这天地间,没有什么可阻挡你我在一起……”柳明抱着杏儿柔弱似无骨的身躯,双眼湿润道。 尽管之前他已经是胸有成竹,可是此情此景,想到杏儿要用剪刀自裁,他又伤心又害怕。 若是堂堂七尺男儿,连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是个男人吗? 杏儿抬起头来,柳明见其脸颊流晕渐出,更添娇媚,不禁紧紧握着对方的仟仟玉手,轻声告诫道:“你等会就在二楼观望着,看我给你演一出好戏。” 第三十章 那个人来了 - 智相 - 别烦 柳明安顿好杏儿,又理了理衣冠,这才缓缓下楼。 此时,一楼宾客云集,高朋满座,显得喧嚣无比。 柳明经过柳先达桌前时,见他正与几人大声谈笑。 “先达,明日便是族议,我等先恭喜一下你,成为柳府的大掌柜。”两位乡绅敬酒道。 “哎……八字还没一撇呢……”柳先达推脱笑道。 “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大掌柜之位,非你莫属,明日,也只不过走个形势而已。” “族老到!”一位下人高声喊道。 柳明循声望去,见那堂外有几位族老缓缓走进来,厅内诸位宾客,纷纷起身让路。 “明儿……” 老族长第一个看见柳明,宽厚地朝他笑了一笑。他冲着几位想要上前细聊的宾客歉意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跟这个年轻人说。 “叔祖……”柳明也礼貌答礼。 “明儿……我也知道,你对这个家十分上心……”老族长拄着拐杖道,“在你的影响下,你爹的改变也确实很大。远志那家伙,从小调皮捣蛋,不务正业。老夫曾经对其十分担忧,怕其将来为害乡里……然而世间诸事,总是令人意外。没想到你这个儿子,却改变了他。” 老族长面露欣慰:“明儿,族里对你也是抱有厚望。我们柳家,也许这一些小辈里,就要靠你来光宗耀祖了。”他停顿了下,说道:“关于大掌柜之人选,还是要选择德行敦厚,老成持重者,相比之下,还是你大伯更适合一些。” 柳明听到德行敦厚这几个词,心中感到讽刺,想着那柳先达果然手段了得,将族老们悉数都蒙在鼓里。 “叔祖,等会……我会向你证明的……”柳明抬头,突然说出这句话。 “哦?”老族长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眉头稍抬,显得有些意外。 只是,他还来不及回应,便被其他宾客拉到一旁落座。 柳明正在计划如何走下一步,却听得门外有人高喊了一个人名。 这个人名,让他身子微微一抖。 他也来了? 柳明随即苦笑,这定亲宴,对方是主角,自然要来。 而厅内众人,听到此名,也都站起身来。 “――杨典史到!” 柳明深吸了口气,这个名字,与他实在有太多的渊源。 几乎他到这个世界的一切烦恼,一切事端,都是因这个名字而起。 原本在那赌楼,他听到这个名字,本不想与其有太多的瓜葛,谁知,这个名字,却是阴魂不散,一直与他相伴。 柳明奉行一句话――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 既然这场定亲宴如此热闹,那就见招拆招吧。 遐想片刻,只听得堂风阵阵,一位高瘦的中年人迈步走了进来,年约五十,头戴吏巾,身穿无缎直裰,脚下虾膜头厚底皂靴,黄胡子,高颧骨,黄黑面皮,一双直眼,看上去精明世故无比。 柳先达快步走到前面,拉着对方的胳膊道:“来来来,立武兄弟,我们喝酒,喝酒。” 这杨典史全名叫做杨立武。他脸上带着不大不小的官威,缓缓扫视厅内,这才不温不火道:“小婿因公务繁忙,来得迟了,请各位恕罪。” “谁敢恕你的罪?”柳先达捻须哈哈笑道,“我是杏儿的大伯,也算是她的亚父。不过呢,要你喊一声岳丈,实在是过于折煞鄙人了。这样,你我仍旧以兄弟相称,如何?” 杨立武装模作样说道岂敢岂敢,之后却也点头默许了。 “老太公还是卧病在榻吗?”杨立武问道。 “家父身体一直不好……承蒙挂念。”柳先达回应道。 “哦……今日宴席上不能见到老太公,也是遗憾。” 杨立武迈步上前,坐到主桌主座旁,在座之人纷纷起身问好。 几位商贾大户们纷纷点头哈腰,向杨立武问起了今年县里的几件刑狱官司的最新动向。又探寻了茶铁油盐官办私办的尺度问题,聊了聊田内收成,徭役赋税。 在这些商贾大户看来,那杨立武就是官府的代表,讲出来的话带着无尽的信息,藏金含银。似乎能与杨立武多讲一会儿话,便能够获得巨大商机一般。 “敢问知县大人安好?”柳先达仪态恭敬。 “老父母操劳政务,很是辛苦。”杨立武捻须叹道,“我等想替他分忧,也是帮不上忙。啊” 柳先达笑道:“杨兄主管缉捕刑狱,在这平谷县里除了主簿大人,便是您最大。这平谷县三万黎民百姓,还是要靠您维持一方治安。咱们说句开玩笑的话,这典史做得顺手了,给个状元都不换。” 杨立武听了心花怒放,嘴上却说道:“不可乱说,不可乱说。” 杨立武身后的长随听了倒是十分开心,插嘴道:“柳掌柜说得是十分有理。这典史的官,比别人都难做。等到做顺了手,那时候给你状元,你还不要呢。我这句话,并不是瞧不起状元。常常听见人说,翰林院里的人都是清贵之品,将来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学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儿前来孝敬,自己用不着为难。然而呢,这当官的,终究有通判监督,始终不自由。出门还要鸣锣开道,麻烦得很。哪像咱们典史大人,便衣即可上街,铁面无私办案,与百姓们吃喝在一起。” “你这小厮,倒是懂得比我多?”杨立武扭头讥讽道。 “这位小哥说得也是没错,这典史,真是金不换啊。”柳先达奉承道。 杨立武眨了眨眼睛,低声道,“这杏儿的事情……” 柳先达拍拍胸脯,“放心,放心,吃完这顿酒,便起轿送人。” 杨立武心中大定,满意地点点头。 柳先达宣布家宴开始,厨子们七手八脚地开始传菜。这宴请典史的菜肴,极尽奢华之能事。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杨立武喝得脸色通红,勾搭着柳先达的肩膀道,“柳兄,你莫看我表面风光,心中还是有苦难言。” “哦?这苦从何来?”柳先达应道。 “你是不知,那王主簿年过七旬,即将致仕。现在这位置空了出来,多少人都盯着呢。”杨立武咂咂嘴道。 “算起来,那王主簿跟过六任知县,这吏员位置也是坐得四平八稳。”柳先达应道,“只是这位子空了出来,一定莫非杨老弟所属。杨老弟这典史也是当了十多年,也该升一升了。” “哪那么容易啊……”杨立武叹了口气,“官尾不如吏头,这主簿位置,乃是县里的第二把手,这三班六房衙役吏胥,谁不盯着这个位置?当然,我也是有机会的。只是知县老爷最近放下话来,说我这有待考察。” 柳先达拱拱手道:“这好办。我邀上这四大家,找个机会,在潘家楼请知县吃顿饭,给你吹吹风。说这平谷县能有今日的长治久安,都是典史大人的功劳。” “不可,不可。”杨立武摆摆手。 “咱们老父母知县大人,乃是两榜进士,如何不聪明?你们这般设宴,他难道不会怀疑是我在背后指使?要是让知县反感了,这倒不妙了。”杨立武分析道。 “哦,那杨老弟有何想法?”柳先达问道。 杨立武滋溜一声咪了口酒,自言自语道:“打铁还需自身硬啊。咱这典史,看什么考核标准?莫非就是看那缉捕盗贼,拿下了多少官司。这天下大定,缉捕盗贼,就不用想了。我呢,只能想着在县里的刑狱官司上做文章。可是今年,这县里倒是太太平平,全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想要弄个大案,都没有。” 柳先达奉承道:“这县里太平,也是杨老弟的功绩啊。做官,难道不希望太平,而希望兵荒马乱吗?” “话是这样说。可是在选主簿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是拿业绩说话。我这一年,碌碌无为,拿不出个像样的案子,倒真是急煞人了。”杨立武脸上泛起忧愁道。 “这……我等就无能为力了。”柳先达说道,“遇到大案要案,那是天数。” “算了,算了。算我老杨没这个命,喝酒,喝酒!”杨立武举起酒杯道。 “典史大人,若是你有这个命呢?” 厅内响起一位青年的声音。 杨立武端着酒杯的手,轻微一抖,他放下酒杯,循声望去,见次桌一位白衣青年正朝他看来。 “这位小相公是?”杨立武眯着眼问道。 柳先达淡淡道:“这倒是我的堂侄――柳明。他年轻不懂事,杨老弟莫怪。” 柳先达自然不希望柳明来搅了他的局。他已经开始提防起自己的这位侄子。要知道,这伤寒爆发囤药的手段之老辣,可不像是一位十六岁青年所做得出来的。柳先达愈发觉得,这柳明的眼神中,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可怕东西。 然而,杨立武却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柳明,开口道:“柳小公子说我有这当主簿的命,我倒要听听。” 此时,厅内交谈声渐灭,变得安静下来。由于厅内大多是柳氏一族,大家都认出来,这位开口的青年,便是在祠堂族议上大放光彩的柳明。所有人,都带着好奇的目光,想想看这位深藏不露的年轻人,又有什么惊世之言发表。 众人目光之下,柳明站起身来,说道:“杨大人,我并非夸夸而谈。人有时缺少的便是机遇。而如今,有一件大案要案摆在大人面前,大人却不知晓,这不是浪费了机遇吗?” 凭借赌场听到的那番对话,柳明便料定,这杨立武,并不是盏省油的灯。然而,他料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只要能够拿得出柳先达投毒的证据,这杨立武也没办法颠倒是非。 刚刚听到那一番对话,柳明心中已有判断,至少这个杨立武,现在还是为了升官晋职还努力。也就是说,这个颜面工程,他至少还是要的。 既然这样,不如来个借刀杀人。 听到“大案要案”几个字,杨典史来了精神,他说道:“小公子意思是说我杨某眼界不佳?放走了好机会?” “正是。”柳明点点头。 “不可放肆!”柳先达皱眉道,“柳明,莫要胡说八道!” “不妨不妨。”杨典史摆摆手笑道,“柳小公子,来,上前一步说话。” 柳明慢慢走上前来,看着杨典史,说道:“杨大人,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若是能够把握住,必然能够飞黄腾达,取得这主簿的位置。” 杨典史见柳明说话沉稳,英姿焕发,心中暗暗称奇。 “那么请小友点拨一二?”杨典史笑道。 “我先问杨大人一句,敢问什么是大案要案?”柳明问道。 “杀人放火,**掳掠。出了人命案的,都是大案要案。”杨典史熟练地总结道,“当然,有些虽未有命案,但是败坏名声风尚的,也可算在内。” “那……投毒可算吗?” 第三十一章 要命的故事 - 智相 - 别烦 “自然,投毒自然算。”杨立武接话道。 此时,柳先达脸色有些发白,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下,连旁边几位宾客朝他敬酒,都忘记应对了。 “好,你继续说下去。”杨立武听到有大案,容光焕发道,“本官会命人去查,倘若属实,必然会将罪魁祸首缉拿归案。” “好,我要讲的便是这样一桩事情。”柳明提高声音道,“提到伤风败俗。倘若子毒其父,是否天理难容?” “那是当然!”杨立武颔首,下了定性道:“简直是丧尽天良,罄竹难书。孟子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禽兽尚知,为人岂能无视?” “那好。大人,我这投毒案,讲的便是作为儿子,利欲熏心,谋害其父的事情。”柳明说完,貌似随意地看了一眼柳先达一眼。 虽然是夏日三伏,可是柳先达却觉得,被柳明目光扫到,身上如结冰霜般寒冷。他的神色已经开始不自然起来,双手硬撑着,扶住桌面。 “只是……这子毒害老父,是何般缘由,又是何门何户所为?愿闻其详。”杨立武问道。 “那做儿子的,长期觊觎家中之財,想要掌权。无奈其父,身体健硕,老当益壮。时间一长,他便心怀歹意。趁着老父肺痨的期间,下了毒手,用药慢慢侵蚀其身体,使其卧病在床。”柳明一字一句说道。 这话,已经让厅内的不少人大为惊讶。不少人目光都瞥向柳先达。因为柳明这番话,说得与柳府的情况太为相似了。 而一旁坐着的族内的几位族老,也都面色各异,表情震惊无比。 此时,厅内凝结着一种尴尬与怀疑的气氛。 “砰”的一声,主桌上垒砌的碗碟,有不少掉落在地。柳先达再也坐不住,他脸色发**:“柳明,你今天是故意来捣乱搅局的吗?” 旁边一位员外也劝道,“柳小公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大伯在费县也是一方大户,享有盛誉。现在当着街坊邻居的面,你这般捏造一个故事,对于你大伯,对于柳家都不好。来,现在赶快向你大伯道个歉。” 柳明却不为所动,他昂起头来,盯着杨立武,说道:“杨大人,刚刚我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你不想听我说下去吗?” “你放肆!”柳先达猛得站了起来。 “来人,给我把这个逆侄关到库房里去!”柳先达双目喷火道,“无长无幼,满口喷粪。如果不治这个大胆狂妄的小子,我柳先达如何能向列祖列宗交代?” 柳先达在柳府一言九鼎,当即有两名粗壮的家丁冲了上来,对柳明一拱手道,“小少爷,对不住了。今个冒犯了。” “谁敢?”柳远志蹭地一声跳出来,横在几人面前,面露凶相。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杨立武稳坐钓鱼台,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说道:“说归说,别动手。今日是本官的大喜日子,谁想找不自在,县衙刑狱的牢饭管够!” 杨立武摆出官威,这些家丁倒是不敢擅自乱动。 “好了,柳明,你的意思,本官已经明白。”杨立武昂起头道,“你是向本官揭发,你大伯毒害老太公,是吗?” “正是。”柳明回答道。 举座哗然。 杨立武一捋胡须,望着下面惊愕的众人,脸色发沉,自言自语道:“想不到,这喝酒的地方变成了公堂。” 原本带着好心情喝酒,如今却变成了审案。杨立武的心情,不可谓不差。然而,此事涉及自己的亲家,事关重大,他又不得不理会。 他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你可知本官掌管着一县的缉捕刑狱之事?” “自然知道。” “知道就好。”杨立武点点头,“那么你要知道,若是对本官捏造事实,诬陷他人,可是要吃官司的。” “大人,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柳明直言道。 “好,那你说你大伯对老太公投毒……”杨立武看着柳明,“可有证据?” “有……”柳明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慢慢摊开给众人看,“这就是老太公平日里喝的药渣。” 杨立武定睛一看,只见黄油纸包中,正是一滩浅褐色的药渣,他挥挥手道, “呈上来。” 柳明小心翼翼地将药渣放到杨立武桌前。 柳先达后脊背一阵凉,有些慌张,连忙拍着杨立武的肩膀,亲热说道:“莫听这小鬼头胡闹。杨老弟,这事是个误会,咱们私下说……” “大人——!”柳明拖长了音,义正言辞道:“典史大人,现在投毒大案就摆在你面前。家门不幸,我家老太公,原本身体健硕,现长期服用有毒药物,已经生活无法自理。这等残忍之事,我相信典史大人不会姑息养奸。” 他昂起脑袋,朗声道:“典史大人,某虽年少,却也读过宋律。宋刑统中提到,五刑十恶,十恶中第四恶便是谋害祖父母,姑母,兄弟。这般恶行,破损名教,毁裂冠冕,不可不察。” 杨立武心头一动,心想这位青年言语犀利,逻辑严密,措辞严谨,倒体现出与其年龄不想称的成熟。 他有些淡漠地将自己肩头柳先达的那只手移开,正色道,“本官负责一县刑狱治安,现在有人向本官告状,本官怎能置之不理?” 柳先达讪讪地收回那只手,脸色僵硬地站在一旁。 杨立武挥了挥手,朝外面的长随吩咐道:“让仵作速速前来验毒。” 没过多时,一位长衫仵作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说道,“卑职参拜典史大人。” 杨立武指着桌上油纸包的药渣,交给了仵作。 那仵作熟练地从随身携带的盒中取出一枚银针,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插入那药渣末中,仔细一捻,便汇报道,“大人,银针针头发黑,确实有毒。” 那些宾客的脸色,呈现各异,几位与柳先达关系紧密的族老,险些晕厥过去。 在这样一个高朋满座的时候,将柳先达不为人知的一面,揭露给大家看,借此毁掉他所拥有的一切。 残忍吗?柳明扪心自问道。 答案是不。 对于这样一个利欲熏心,丧失人性之徒,即使使用最为恶劣之法,将其打入地狱也不为过。 杨立武转过身看着柳先达,指了指桌面上的纸包,面无表情道:“柳兄,这……该如何解释?” “绝对是造谣诽谤!”柳先达脸色刷地白了,辩驳道:“我柳某,身为乡邻之表率,怎么可能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老太公年岁不饶人,身子疲弱,我是遍访名医,寻那良药补品。我怎么会加害于自己的父亲?” “这草药渣沫,绝对不是每日喂服老太公之物。”柳先达吹着胡子怒道,“柳明,你为何居心叵测,诬赖于我?” 这厅内宾客们,大多是柳先达的世交亲友。现在,听他这般说来,更是生出认同观念。不少人,以一种愤恨地眼光看着柳明。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柳明摇头道,对自己大伯老辣的演技倒很是佩服。对方不愧老经历练,而且沉稳无比,若是没有关键的证据,倒是很难制服对方。他的眼神,在柳先达身上扫荡着,带着憎恶,带着讥讽,带着怜悯。 是时候了…… 柳明转过身来,拱手作揖道:“大人,我有人证!” “人证?”杨立武猛然站起身来。 “对,让刘账房进来!”柳明高声道。 刘账房慢慢走了进来,只是这几天,经历诸事,浑身须发像伍子胥一样皆白。他跪在地上,“罪民叩见典史大人。” 柳明看了一眼柳先达,只见后者眼瞳微缩,流露出无比惊恐之表情,神情陷入崩溃之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数步。 杨立武皱眉审道:“你是何人,作何举证?” “罪民乃是柳府一账房先生,在柳府当差多年。” “哦?你作何举证?” “罪民……”刘账房跪在地上,看了一眼柳先达,说道,“举证那柳府大掌柜柳先达,用心叵测,使用多种毒物掺入柳老太公药中。” “哦,你是如何知道,又怎么证明?” 刘账房深吸了口气,咬牙道:“大人,所有毒物……都是经本人一手经办。”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叹。 “扑”的一声,柳先达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人朝后仰倒,几名下人连忙扶住他。 一旁的柳吴氏也是惊呆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杨立武吸了口冷气,站起身来,询问道:“刘账房,你可知参与投毒,虽不是主谋,却也足以重刑加身,杖刑三十,流放两千里。” 刘账房咬紧牙关:“典史大人,罪民知晓。罪民已经想清楚了,这一切都是罪民咎由自取,理应受刑。” 杨立武瞪了一眼柳先达,后者已经是神情崩溃,瘫坐在座位上。杨立武经历多年刑狱审讯,察言观色十分有一套。他见柳先达脸如死灰,心里知道这事十有**是真的。 “刘账房,本官问你,这柳先达为何要用毒侵蚀老太公,却又不让其死亡,你可知晓原因?”杨立武问道。 “罪民不知。”刘账房颤颤回应道,“那柳先达只是提到过,要做柳府的主人。然而为何不加量致死,恐怕是怕万一死后仵作验出,露了手脚。” 杨立武听闻,手捻着胡须,沉吟片刻,说道:“刘账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好歹过去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会为了贪图小利,就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大人,小的的确也是被利益蒙蔽了双眼。”刘账房低声悔恨哭泣道,“另外一方面,小的也有苦衷,望大人体察。” “你投毒害主,还有苦衷?”杨立武反问道。 “小的服了柳先达配置的五石散,每隔几天,症状并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刘账房啜泣道,“小的没有办法,只能配合对方,行这伤天害理之事。多亏柳小公子觅得解药,这才救了我一条老命。” 刘账房跪在地上,冲着柳明磕了个头:“小公子,真的是我的再世恩人。” 柳明连忙将刘账房扶起,轻声道:“你能站出来举证,也是帮了我,帮了我们柳府。” 他转过身来,看着杨立武,心中猜测着对方下一步会怎么做。自己已经将人证物证全部呈现,对方即使有意包庇柳先达,也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如柳明所料,人证物证俱在,杨典史口气瞬间冷酷起来:“罪民柳先达,你还有何可说?” 刚刚还在一起勾肩搭背如亲兄弟般热络的两人,现在已经是势同水火一般。 众人目光之下,柳先达,这位府内未来的大掌柜,只感到血气上涌,天旋地转,双眼一翻,顿时昏倒在地。 “先达,你怎么做了这等糊涂事啊……”柳吴氏披头散发,抱着昏倒的柳先达哭泣道,“你这样……我们娘俩今后还怎么活啊?” 柳吴氏哭天喊地,府内乱作一团。 “大人……”一名衙役在杨立武耳边询问道,“这该如何处置?” 杨立武看着旁边已经昏倒的柳先达,眉头一抬道:“自然是带回县衙,等知县大人升堂再审!” (由于起点系统问题,下面两章缺失,请到作品相关中浏览) 第三十四章 平安堂的秘密 - 智相 - 别烦 柳明第二日,决定奔赴州府去会会平安堂的掌柜。柳府这些医堂药铺的账目,虽然多,但并不复杂,花了一个晚上就搞明白了。然而,唯独这平安堂似乎有些神秘,账册也不交,人也不出现,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 丑媳妇总是要来见公婆的。这一次,柳府内出了这么大一桩事,那平安堂的掌柜也不过来,倒是显得有些奇怪。 柳明让人备车备马,经过几日颠簸,到了州府。 此时天色微明,空气微凉,柳明的马车行驶在州府宽阔的官道之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由于五更便起床赶路,柳明不禁感到有些饥肠辘辘,他让车夫驾车到早市一条街去逛逛。 州府的早市规模,较之费县,又大上许多。这个时候,费县还是一片宁静,可是州府的街上,已经是热闹非凡。那自五更就响起的油饼店,传来分外清晰的面团翻拍声。各家早铺,也挂起了“食”字招牌,迎接着早起忙生计的行人。 一时间,麻团、油条、肉包的香味,弥漫在街上,香气四溢。 柳明到早市落座,点了一屉蟹粉汤包,又来上一碗小馄饨,撒上葱花、虾米、紫菜,热热乎乎地吃着,肚中顿感温暖,将清晨的寒气驱散殆尽。 吃完之后,天色也凉了起来,柳明知道,自己作为“公婆”应该见见那“丑媳妇”了。 这平安堂,坐落在州府最为繁华的街区。人来人往,商贩云集,车马络绎不绝。 柳明到了平安堂前,这才吃了一惊,这平安堂,跟其他几座药堂比起来,可是建得气派得多。四进的院子,粉墙黛瓦,朱漆铜门,廊檐斗拱都用琉璃瓦装饰,门口有两座石狮,威武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虽说医堂药铺在州府建得气派些是没错,可是这也造得过于奢侈了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知府大人的宅邸呢。 柳明心想,既然大伯投入如此之大,必然是想要尽快收回成本。然而,他在门口稍做停留,却发觉这平安堂的生意,倒是有些门庭冷清。 他掀开前襟,慢慢走进前堂。发觉有些异样,诺大的前堂,只有两名伙计在玩那关扑,两人掷骰子压注,正玩得不亦乐乎,即使柳明进来了,也未发觉。 他又环顾了四周,只见那存放药材的百眼柜,只有孤零零的两个,连一堵墙都没有布满。那坐诊大夫的位子,也空在那里,桌上上蒙了一层灰,似乎好长时间没人来了。 那两个伙计看见柳明进来了,却并未放下手中的筛子,眼皮一抬道:“要抓什么药?自己看……” “桂枝二十文一钱,白芷四十文一钱……你们这边的药,怎么都这么贵啊?”柳明皱起眉头。 那两位伙计玩得正是兴起,喃喃自语道:“爱买不买呗。” 柳明心中腾起一股怒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柳府花了这么多钱,去建这么一个奢侈的药铺,可是这经营却是乱七八糟,显然这个平安堂的掌柜不知道是怎么规划的。 “两位……借过一下,说句话。”柳明说道。 “什么事啊?没看见正忙着呢。”两个伙计不情不愿地从赌桌上站起来,不耐烦说道。 “我说……”柳明开口道,“你们两个……明天不用来了。” “你……”两个伙计顿时一愣。 “作为柳府的店铺伙计,整日里就知道吃喝玩闹,是谁叫你们这么做的?”柳明冷笑道。 那两个伙计见柳明说出这番话,知道一定是主子家的人。他们在这州府的平安堂,天高皇帝远,从来没见过柳家的人。没想到,今日运气不好,直接碰到了。 “请教,您是哪位爷啊?”两个伙计的语气已经变得恭敬无比。 “快点,叫你们掌柜出来!”柳明懒得跟这两个伙计啰嗦。 “哎!”那伙计现在腿脚灵便得很,立即转身小跑进入内堂。 没过一会儿,一位五旬出头,清瘦精明的人走了出来。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青袍洗得笔挺。 那人见到柳明,眼中露出些许吃惊,恭敬一笑道:“柳公子大驾光临,真的有失远迎。小的徐虎,是这里的掌柜。”他看着柳明脸上微微浮现的怒气,又看了看旁边周围两个伙计,顿时明白了状况。 他飞起一脚,直接踹向一位伙计,嘴里骂道:“你们两个狗东西,不好好看着铺子,在这里玩关扑!” 两个伙计直接被这名徐掌柜踹翻在地,在地上东滚西爬的。 “好了,好了。”柳明懒得理这套苦肉计,“你把人都踹伤了,更没人来看店了。” 徐掌柜听到这话,立即停了下来,指着地上的两人骂道:“还算你们走运,咱们柳公子发了慈悲,还不快给柳公子磕头谢罪?” 两个伙计立即跪下来,头磕得砰砰直响:“公子大人有大量,小的给您赔罪了……” “柳公子,里面请,里面请。”徐掌柜堆笑道。 到了内堂,沏茶就座。 徐掌柜捧起茶盏,笑盈盈道:“公子请……新采摘的毛峰。” 柳明品了口茶,淡淡道:“这茶还不错,看样子,徐掌柜的日子过得挺舒心啊。这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会去看看,还要本人亲自过来。” “小公子……”徐掌柜笑道,“徐某不识抬举,给公子赔罪了。只应这药铺里有给州府官爷们供的药材生意需要照看,一时脱不开身。古语有云,疆土大臣,都有守土之责,即使皇帝巡游,也不敢去别的地方接驾。我这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 柳明见这徐掌柜说话,不卑不亢,滴水不露,显得极其有水平的样子,心中又是感到称奇。他吹了吹茶盏内升腾漂浮的热气:“既然是要有生意在身,倒也没问题。只是我看着这药堂门庭冷落,似乎徐掌柜花了这么多力气,也没有见得好啊。” “公子……”徐掌柜讪笑道,“咱们的平安堂,开在州府,那就是盯着达官贵人们做生意。只要有州府官衙的生意在,寻常的那些三瓜两枣的小生意,不做也罢。” “那也好……将账册交给我一阅,让我看看你徐掌柜的成果。”柳明说道。 徐掌柜一听要阅账册,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眼珠一转,堆笑道:“查账不急。柳公子难得到这州府,我带柳公子出去转转,也好尽这地主之谊。咱们下午去那花船上喝喝酒,夜晚再去赏赏月。 “不用了……”柳明摆摆手,“徐掌柜,我来,便是来查账的。你赶快把账册拿出来。”他隐约感到,这徐掌柜并不是太好对付。 “好,好。您等着。”徐掌柜见柳明坚持要查,只得转身报出一摞账册,放在柳明跟前。 柳明也不废话,直接拿出一本,开始翻阅核对。然而,他翻阅了几页,就觉得奇怪。他抬头问道:“徐掌柜,这账册里的日清簿,进货簿,销货簿,怎么账目如此简单笼统?” “还有这个杂项总簿,为何费用又如此之高?” “这分类账,也不明确啊?” 柳明一条条提出疑问。虽然这平安堂的账册,总体各月都是盈利的,但是疑点颇多,像是七拼八凑凑出来的。 而且,那些药材的名目,进价和出价都标的颇为奇怪。 有点像是…… 柳明心里一沉,有点像这平安堂在经营其他货物,却以药材的名目体现出来…… 想到这里,他表情严肃道:“徐掌柜,你得跟我解释一下!” “你想听什么解释?”徐掌柜仍然一脸镇定。 “你这做的什么药材生意?”柳明指着其中一条条说道,“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 “你自己看看吧!”他将账册扔到对方面前。 柳明站起身来,脸上怒气渐现。他对于这个徐掌柜,已经是相当不满。以往的种种不配合的行径,让他有了辞退对方之心。 柳府时值多事之秋,柳明原本希望能够稳定过度这段时期。对于这些跟随府内已久的老掌柜们,他也是尽量安抚为主。只要没有什么大的过失,他并不愿意更替。 可是,这个徐掌柜,实在有些颇为不配合。若是这般风气,传到别的掌柜身上,今后自己老爹就很难管理这些掌柜了。 此时,柳明生了杀鸡儆猴之心,想要替换掉这个掌柜。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徐掌柜,你若是给我解释不清楚,便给我走人!”柳明目光如同冷电一般袭向徐掌柜。 徐掌柜低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抗拒。 两人就这么站在内堂,互相对峙着。 整个医堂鸦雀无声,前堂的两个伙计,早已领教过柳明的凌厉风格,早就学乖了躲在外面。 只有轻风不时地将门帘掀起,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柳小公子……何必如此焦躁呢?” 陡然间,内堂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柳明眼瞳微缩,心中猛然一颤,他身子不由地后退了几步。 他有些迟钝迷茫地看着厅内走出来的那人,勉强打了招呼道: “杨……杨大人?” 第三十五章 杨立武的算盘 - 智相 - 别烦 柳明看得没错,从里屋走出来的高高瘦瘦的黄脸男子,便是那典史杨立武。 他背着手,踱着步子不急不慢地走到徐掌柜跟前,冲他摆摆手道:“你先下去……” 徐掌柜恭敬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柳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内堂。 “坐吧,柳小公子。”杨立武似乎对这平安堂颇为熟悉。 他双手交叉,搁在腿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柳明,开口道:“柳小公子,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心中也有诸多疑问。为什么这徐掌柜不和别的掌柜一样,赶回柳府述职?为何这平安堂看起来如此奇怪?为何……我杨立武会出现在这平安堂?” 柳明坐下,不声不响地看着对方,心里也在慢慢理着思路。这杨立武的出现,恰好地解释了为什么这个徐掌柜腰板如此之硬,莫非是…… “其实呢……”杨立武的蛇眼泛着青光,“明儿,你在定亲宴上告发你大伯,不仅仅是将你大伯斗倒了,其实,也同时让你杨叔不好过了。” 杨立武的眼神带着阴鸷,扫视着柳明。 这话,让柳明有些心中发冷。 “为什么这样说呢?”杨立武把玩着自己手指上的翡翠玉扳指,“因为我跟你大伯柳先达,正在合伙做生意。这平安堂,便是我也入了份额。你说说你这当着众人面这么一告,我身为典史,又不得不秉公执法,那些个刁民们,可都看在眼里呢。” 柳明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是平安堂还与那杨立武有着如此的瓜葛,这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他本想借着退婚,与那杨立武全部之间的瓜葛全部解除,从此与这个名字不再有任何交集。 但是现在,柳明觉得自己想得过于天真了。他早应该想到,自己的大伯与这位典史来往甚密,之前花了这么大气力,想要把杏儿嫁给对方,必然是有所牵连。柳明不是一个太主动的人,他只是想着保留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运用自己的那点小智慧,为家人谋取一定的福利。然而,没想到自己送走一个,又引出来一个更大的麻烦。 现在,自己面对的对手,与之前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自古民不与官斗。对方作为县里的三把手,掌控着官衙的缉捕权,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就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消灭殆尽。 况且,这位杨大人的背景,比一般的典史更加深远。仅仅从对方经营赌场多年堪比巨商的利润来看就可得知。 陡然间冒出这么多信息,柳明一时有些没了主意。 “当然咯……明儿,你不用紧张。”杨立武龇着满口黄牙道,“我能与你说出这些,就表示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与你们柳家的合作,一直是不错的。我并不希望这种合作,因为柳先达的入狱而中断,你明白吗?”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柳明:“你可知道,我为何答应退了杏儿的婚约?” 柳明眉头一抬,想说什么又没说。 杨立武那双蛇眼冒出洞察的光芒,他伸出手摩挲着紫砂茶壶,自言自语道:“慕少爱艾,明儿,你的心思我自然清楚。你与杏儿,同住一个屋檐下,产生感情也是自然。” 柳明心中叫道不好。他原本并不想与这典史直接为敌。因此,对于自己与杏儿的感情,也没有向家人捅破。除了老爹和小叔几个人至亲的人,别的人并不知晓。可是,这杨典史仅仅与自己见过一面,就能将自己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倒是让柳明感到一阵背脊发凉。 “我杨立武,向来重视与你们柳家的关系。”杨立武微微一笑道,“既然你心中有杏儿,那我这个年近半百的糟老头子,怎么能够横刀夺爱?明儿,我就不参合了。” “……多谢大人成全。”柳明应付道。 “我杨某人就好个成人之美……”杨立武抚摸着自己的几缕胡须,“你们柳府,是我生意重要的合伙人,我怎么能不成人之美?” 他站起身来,望着窗外黯淡的天色道:“你们将来,定亲结婚,夫唱妇随,牛郎织女,幸福生活,也是我杨某乐意见到的。只是……明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你杨叔也开心一回?” 杨立武这番话,便解释了他之前缘何如此轻易便答应了退婚。 很显然,他是想做一种交换,先成全了柳明,然后再与柳家合伙,达到他的目的。 “明儿,你可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杨立武的那双蛇眼盯着柳明道,“从你经营那药铺的手段,便和常人不同。这可不像是个十六岁后生所做出来的。我还怀疑你是邓通附体了呢……哈哈哈……” 杨立武的笑声,透着一种阴冷的感觉,即使是三伏天,也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明儿,只要你我合作愉快,我保你成为青州首屈一指的富商。”杨立武承诺道,“金银珠宝、美女妻妾、这诸如此类等等,你都不用担心。”他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判断。” 柳明现在只能继续试试杨立武的目的,他开口问道:“大人,请问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杨立武摸着胡须道,“不听,不看,不问。这平安堂的一切事情,都由我杨某经手,你们只需挂着名号便可。我要你做的事情,也就如此简单……” 简单? 柳明心想,这等于把我们柳家当成了傀儡,任你摆布。这平安堂建得比一般药铺规模大上数倍,四进四出的院子,谁知道你们在搞什么花样? 他曾在赌场中听到杨立武与那六猴的对话,若是对方真的牵涉到谋反,那可是要抄九族的。 “大人,我若是不配合呢?”柳明反问道。 “哦?若是不配合……也行啊……”杨立武脸上露出无赖的表情,阴笑道,“柳家作为医药世家,却滥用毒药,危害家人。这等药铺,不能自律,也实该取缔。知县大人若是恼怒起来,我杨某也拦不住啊。” 若不是对方是典史,柳明真想一拳揍上去。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与杨立武合作,虽然不愁发达,但是这平安堂,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一般,指不定哪天就炸了。 若是不与他合作,那么柳府可能立即就要面临家业崩殂的地步,全府几十号人立即没了饭吃。 现在,只能暂行缓兵之计,再寻他法了。 柳明装作受惊,作揖道:“大人能够成全我和杏儿,已经是感激万分。我柳明其实也没别的想法,就想做个富商,能够保一辈子平安富足就行了。柳某愿跟随大人脚步,我这就回去通知我爹,让他按照大人的意思办。” “不错……不错。”杨立武枯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识时务者为俊杰。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柳明,你是个聪明人,也选择了一条捷径,你放心,有我在,你们柳府的生意,绝对无忧。” 柳明努力掩饰住内心的反感,又答应杨立武,一起在酒楼吃了顿晚宴。那杨立武,拿出几坛女儿红,与柳明推杯换盏起来。期间,还不断试探柳明的底牌,使得柳明吃得心惊肉跳。 柳明总算又体会到上辈子跟客户吃饭的难题了。跟客户吃饭,既要真喝酒,不能得罪对方,可是喝醉了后,话还不能说错。与那杨立武说话,实在是费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看似是真情吐露,一不小心却掉到了另外一个坑里。 酒桌之上,柳明使出浑身解数,包括使用刘备青梅煮酒的掉筷子方法,努力装扮出自己是个懦弱胆小之人。 好不容易这顿饭吃完,柳明推掉了杨立武去花船喝酒的邀约,推说自己身体不适,便早些回到客栈中休息。 夜色宁静。 月光从窗棂中渗透进来,清辉洒落屋内,照亮了柳明卧在榻上的身影。 独在异乡为异客,一种寂寞无力之感从心中升腾而起。 想到杏儿,想到老爹,想到小叔,想到许许多多。柳明忽然感到,自己肩头的担子很沉重…… 顶着酒后的头晕呕吐感,柳明脑中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 这平安堂,如同蛔虫一般寄居与柳府内。虽然得到了杨立武的关照,金银钱财是不成问题。可是,柳明知道,长此以往,绝对不行。他必须要想出个法子,来解决这个难题。自古民不与官斗,如何能够破除这个威胁,又不伤及柳府自身呢? 这一夜,柳明彻夜无眠…… 第三十六章 孽债 - 智相 - 别烦 这一晚,柳明辗转反侧,胡思乱想。昏昏沉沉地不知何时才睡着,第二日起床后,他感到头痛得很,口中也是干渴无比,直接到大堂水缸里舀了几瓢凉水,人这才舒服一些。 用过早饭后,柳明当即让人备马,赶回费县。这州府平安堂的账目,是没法查了。又是一路颠簸,夜宿晓行,过了几日,回到了费县。 回到府中,柳明从丫鬟得知一个消息,经过一段时间调理,柳老太公身体已是基本痊愈,而且已经知道了柳先达入狱的前后缘由。 柳明立即气得跳脚,呵斥道:“谁把这事情告诉老太公的?不知道老太公身子不好,还添乱?” 那个小丫鬟立即吓得不知怎么才好,嘴一瘪,顿时眼泪珠子就滚落下来了。 “是我……明儿……”柳远志心虚地拖着步子走了过来,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愧疚道,“我就是看不惯你阿公被蒙在鼓里,才忍不住说了,我愿打愿罚……” 柳远志腿一软,就要跪下。 “爹,你不要开玩笑。”柳明哭笑不得,他立即扶住自己老爹,说道:“你好歹是柳府的大掌柜,怎么能够给儿子下跪呢?这成何体统?” “那你不怪爹了?”柳远志可怜巴巴道。 “算了,算了。爹,老太公知道就知道了。”看老爹一副可怜相,柳明松了口。 “我说嘛……”柳远志当即精神起来,变了模样在院内兴奋地大吼道,“常四儿,吴六儿,警报解除。哥几个,咱们打牌九去!”说罢,昂首阔步走出院子。 柳明看着自己老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着那小丫鬟还站在自己旁边,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怪你了,快去干活吧。” “少爷……”那丫鬟绞着手红着脸道,“老太公请你过去,你不在家这几日,老太公一直念叨着你。” “我现在就去。”柳明应道。 正房内,几只笼中的黄鹂啼声悦耳,柳老太公身着一身宽松的白绸道服,正坐在桌前打着盹。屏风旁,立着一块“石敢当”,自老太公病愈后,便搬到房内,用来驱邪避祸。 “阿公……明儿来晚了……”柳明见到老太公,赶紧跪拜行礼。 “明儿?站起来让我看看。”柳老太公双眼微睁。他大病初愈,说话声音很是轻。 此时,柳明能感到,老太公看着自己目光中透着浓浓的慈爱和欣赏。 “吃过了吗?”柳老太公问道,“没吃的话,在这里跟我吃点。” “吃点就吃点。” 佣人摆上一些春卷,羊鸡煎炸,四色点心,又端来两碗乌梅汤,用来避暑解渴。 “对了,你守在外面吧,别让人打扰我们爷俩。”老太公朝佣人吩咐道。 佣人立即称诺,出了屋,关上了门。 “吃吧……不要拘束。”柳老太公拿起一个馒头,说道。 柳明点点头,端起乌梅汤喝了一口,顿时感到沁入心脾的凉爽,他微笑道:“好喝,阿公。” “都是家酿的,用那新鲜的乌梅肉做的。”柳老太公指了指后面,“就是后花园种的。” 柳明尝着小菜,又喝着乌梅汤,阳光从屋外照进来,地上剪影不断,耳边满是娓娓的蝉声。他心中有些感慨,端起乌梅汤,诚挚说道:“阿公,明儿祝您长命百岁。” 老太公抿着嘴唇,眼中满是慈爱:“傻孩子,人哪会长命百岁。我刚刚从鬼门关里出来,已经是很幸运了。” 他叹气道:“人生在世,倚赖天数,幸与不幸,全靠造化。” “阿公,大伯的事情……你可不要太放在心上。”柳明放下筷子,想安慰两句,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柳老太公摇摇头道:“其实……先达……也不能全怪他……” “啊?”柳明很是意外。 柳老太公抚须叹道:“我柳某人活一世,做事自认为还算公允,这经商三十几年来,虽不是童叟无欺,也算是问心无愧。只是有一件事……我从未对外人说起。”柳老太公眼中露出惆怅之光,“明儿,看来,你会成为除了先达之外,第二个知道此事的人。” “先达处处表现如此好强……是有原因的。”柳老太公一甩袖袍,轻叹一声,“原本,我想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可是眼下,先达入狱,明儿,还是让你知晓为好。先达――他不是我的亲生儿……” 什么? 柳明不敢相信,自己最受器重的大伯竟然是养子。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身子骨不行,怎么都生不出,于是领养了一个子嗣,这就是你大伯。”柳老太公背着双手,眼角的皱纹如雏菊般绽放,“那时,我认定先达是我唯一的儿子,虽然是领养的,可也万分疼爱。可是后来,造化弄人,汴京来的几位老神医给我治了个方子,调养得不错,后来,便有了你爹和你小叔……” 柳老太公白眉微动:“对于抚育后代,我尽量一碗水端平。开头几年,也是平安没事。谁知……长大以后,先达无意当中翻到我放在柜中的领养契约,便知晓了此事。我看他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明儿……你大伯这人十分好强,也十分敏感。”柳老太公叹气道,“可能之后的日子,我对他疏忽了,导致了他心态的扭曲。无论怎么样……这都是一场孽缘……” 柳老太公气息逐渐粗重起来,他扶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下:“人老了,站一会儿都不行了。明儿……”老太公举起满是青筋的枯手,用手绢赌在嘴边,费力地将痰咳了出来,说道:“你……去看看先达吧。” “再把这个……给他看看……”柳老太公从怀中掏出一物,有些颤抖地交到柳明手上。 …… 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县衙黄褐色的夯土墙上。 这座坐落在主街青灰色的建筑群,高低错落,鳞次栉比,便是费县官府所在地。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县衙门口,下来一位儒衫青年,径直往县衙门口走去。 县衙门口的戴着皂纱四角帽的差役打着哈欠道,“做什么的?都已经这个点了……” “差爷,我是来探监的。”柳明将一贯钱塞到对方手中。 那差役接到钱,立马精神了起来,“那县狱,就从这边直走,然后往右拐。” 这县狱,这柳明还是第一次参观。只见一扇被刷成漆黑色的阴森大门,伫立在差役所指的方向。这县狱位于一个独立的院落,围墙之厚为衙门建筑之最,墙头上还栽满荆棘、刺棵。 柳明轻轻叩击大门,吱嘎一声,一名刺猬眼的狱卒探头出来,嘴一撇, “什么人?” “来探监的。” “探监?”那狱卒一皱眉,“先去登记,明日再来。” 柳明苦笑,人都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他又照例摸出一贯钱,给了那狱卒。 谁知那狱卒收拾润银钱已成惯例,胃口大开,将那一贯钱掂在手里,嘟囔道:“哎呀,这点钱,买几只烧鸡就没了……” 柳明见那副嘴脸,知道对方还是要继续索要。可柳明却懒得再纵容对方,他严肃道:“我和你们典史大人颇为熟悉……” 那狱卒冷笑一声:“到这里来的每个人,都跟我说跟典史大人熟悉,照你这么说,那知县还是我的亲娘舅呢。” “我叫柳明,是柳府的。”柳明盯着对方,一字一句说道。 “啊?”那狱卒表情僵硬,他早就听说这典史要娶柳家的闺女,那么这柳明便是将来典史大人的大舅子了。这要是得罪了对方,还不被典史大人给弄死? “原来是柳公子啊……”那狱卒刹那间脸上堆满笑容,并且不断往自己脸上假意抽着巴掌,“瞧我这眼神……该打,真该打。”他将那一贯钱塞回到柳明手上,解释道,“柳公子,恕小的眼花,牢房里呆久了,实在是脑袋有些木了。” “柳公子,这边请。”那狱卒前面殷勤地带着路。 “柳公子,陈老爷,这边请。”那狱卒前面带着路。 柳明第一次见到县里的监狱,真是简陋无比,黑不隆冬的像是山洞。不过,费县的县衙也不过是一栋矮凸凸灰不溜秋的建筑,那监狱长成这副模样,也是预料之中了。 “你们动作快点啊……”一名胖脸狱卒用杀威棒拨弄着铁栏杆,对着一位探监的妇人说道,“探监时间不能太长,知道吗?” “官爷,我都贡献了你两贯钱了。”那妇人面带乞求道,“你就让我们夫妇多说些话吧。” “多说些话?”那胖脸狱卒揶揄道,“是不是还给您俩沏壶茶,让你们聊上个通宵?”说完,他往地上啐了口口水:“这里是监狱,自有监狱的规矩!” 那胖脸狱卒转过身来,看着柳明,嘴一歪道,“探监的?你也是……动作快点啊?别让爷爷我太为难了。” “放屁!”先前带路的刺猬眼狱卒骂道,“胖胡三,你眼睛长在地板上了?怎么这么对贵客说话?” 他凑上前去,小声告诫道:“人家是柳府的……” “哦……”那胖胡三人虽然胖,反应倒是非常快,“典史大人的亲家来了,请先坐着。我给你们倒点水来。 杨立武退婚一事,还未传播开,所以两位狱卒都当柳明是亲家。柳明心想,这杨立武的名字,在这里恐怕比皇帝还要管用。他坐在外侧的接待房中。这两位狱卒招呼着其他狱卒,都忙里忙外,给这端茶倒水。 “爷,这里面闷得很,不通风。”那胖脸狱卒谄媚地扇着扇子,“招待多有不周,请谅解。” 柳明略带厌烦道,“我又不是来这里喝茶吃饭的。” “是,是……”胖脸狱卒使劲地扇扇子。 “那柳先达关押在何处?”柳明问道。 “就在最里面一间牢房,我带你去。”那胖脸狱卒指着里面。 “带我进去。”柳明吩咐道。 跟着那狱卒一路向前,牢内一股阴湿的稻草气味,两旁都是面有菜色的囚徒。 “柳先达!”那胖脸狱卒走到尽头的一间牢房前,他挥动手中的棍棒,捅了捅铁栏杆,发动咚咚声,“你府里有人来看你了……” 柳明站在那牢房前,只这牢房也就四五平米的大小,地上全是湿稻草铺垫着。旁边一个小木桌,还有一个出恭用的木桶。 一个瘦削的背影,盘腿而坐在牢房中,身上穿着白色囚衣,还带着木枷。 “喂,你听到没有?”狱卒又吆喝了一声。 那瘦削背影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副憔悴的面容,正是自己的大伯柳先达。 第三十七章 不速之客 - 智相 - 别烦 仅仅数日,柳明便有些认不出的自己的大伯。以往那个意气风发,红光满面的柳先达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带病容满脸憔悴的囚徒。 见到柳明,牢笼中的柳先达眉头一拧,冷冷道:“到这里来看我的笑话吗?那就看吧……” 柳明扫了一眼,牢房的桌上摆着一碗饭,几片菜叶,一点黄苞米,看样子也就吃了两口。柳明想到自己大伯柳先达平日里都是锦衣玉食,玉盘珍馐,吃不惯这牢饭也是正常的。 他打开随身带着的食盒,将里面的几样菜端了出来,从栏杆缝隙里塞了进去:“大伯,这几个菜,是我让厨房给你做的。” 那柳先达冷冷地扫了一眼饭菜:“你算是来可怜我了吗?” “大伯……”柳明缓缓说道,“你这个罪,罪不至死。徒刑十年,流放两千里,回来之后,还有小半辈子可活。我知道,你是一时被利益蒙蔽了双眼,如果你真的把老太公害死了,我也不会来看你了。” 听闻此言,柳先达不禁垂下头来。 柳明蹲了下来,将几个食盒一一摆放在铁栏旁,说道:“现在我还能来看你,等到知县把案子判下来之后,我们想来见你,也不一定有机会了。吃点吧……这几个菜……”柳明缓缓道,“是柳婶帮着做的……” 柳先达眼神一动,双手颤抖地拿起碗筷,用鼻子嗅了一嗅那白米饭,便狼吞虎咽起来。平日里,柳先达吃向来斯文。可是这时,却一点也顾不上了,直接用手去抓那饭菜。 牢房内,传来柳先达喉咙不断吞咽饭菜之声,听得旁边那胖脸狱卒也是摇头叹气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柳明送来的菜肴后,柳先达靠在墙头,颇为满足地发出一声长叹。 “大伯,我今后让下人再给你送几次饭来。”柳明说道,“你走之后,婶娘也是整天以泪洗面。阿满弟弟更是人都变了个模样,沉默了很多。” 柳先达听到此,心酸不已,两眼垂泪。 尽管之前是以一副不怒自威的面目展示给众人,可是如今境遇大变,落入狱中,一切都不复存在,他感到巨大落差。 “大伯,我跟你说一下……”柳明轻声道,“柳府不能没有当家人。全家都已经同意……让我爹来主这个家……” 柳先达一声长叹:“时也,命也。枉费心机,到头一场空。” “大伯……这里还有酒……”柳明将酒壶往前送了送。 “这牢内……可是不能喝酒的……”柳先达看了一眼外面的狱卒。 那胖脸狱卒笑道:“没事,没事,您喝吧。我到外面转转去,不打扰你们。” 柳先达接过酒壶,拧开盖子,咕咚咚喝下去,一时间酒力**胸腔,辛酸悔恨浇上心头。 “我对不起你阿公,对不起你小叔……”柳先达望着狭窄的天窗,悔恨至极。 柳明心想,这事情跟自己小叔柳永有什么牵连? “其实……府里都知道,老太公最爱的是我那三弟。只可惜,三弟天资虽高,却喜欢游山玩水。我一心想继承府内家业,二弟三弟却全都贪玩不务正业,本来,这也互不冲突。”柳先达一抹挂在胡须上的酒滴,面色黯然道:“然而,自从你回府之后,我那二弟和三弟全都变了个人似的……” 毫无疑问,柳远志和柳永的改头换面,打破了府内以往心照不宣的默契。当自己的二弟三弟的生意,越来越有起色,柳先达便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他担心,长此以往,那老太公会转变了态度,转而让柳永继承家业。 眼看着之前的努力,尽要付诸东流, 于是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带着强烈自卑心和嫉妒心的柳先达,终于决定出手行动…… 柳明盘腿而坐,看着柳先达:“大伯,你想做恶事,可是心不够狠。你是否每日每夜,都在用药剂量方面不断纠结?既不想害死自己的爹,可是又得让其卧病在床,造成一家无主的局面?” 柳明的犀利分析,让柳先达面露惭愧,默然无语。 “还是那句话……”柳明双眼露出怜悯的目光,“你若是真的将老太公毒死,亦或是将目标定向我爹和永叔。我绝不会饶过你。大伯,你虽是养子,可是老太公还是对你寄予厚望。你知道吗?” 柳明从怀中掏出一份文契,交到对方手中。 柳先达打开文契,见其文道: “诸位族老敬启,柳某年事已高,时感头晕目眩,精神不济。拟将此位正式传于养子先达。先达为人勤恳,做事谨慎,某多次评观,尤胜其余二子。嫡子养子,皆为柳某心头骨肉,望各位族老能齐心辅助,让某能够安心颐养天年。” “这是去年老太公就写好的文契……”柳某叹气道。 陡然间,柳先达握着文契的手颤抖了起来,文契上的墨字被泪水染得花了边。 柳某摇头道:“大伯,老太公已经准备正式向族老提议让你接班,连文契都写好了。可是……你为何如此心急?”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爹,我对不住你!”柳先达跪拜在地,将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砖上。 “诸位,诸位……”那胖脸狱卒从外面慢慢进来,笑道:“对不住了,探监时间到了。我们还得交差……” “大伯……那我改日再过来……”柳明准备起身道。 柳先达突然抓住其中一个食盒,重重地拍了拍,说道:“明儿,这份菜我很是喜欢,你若是下次来,再给我带一份来。” 柳明连忙说好。他其实还想就平安堂之事,询问下柳先达,然而看来,今日时间不够,只能另找机会了。他收拾完毕,便转身离开县狱。 柳先达抓着精钢铁栏,听着走廊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心中有些怅然若失。这个侄子,年近十六岁,便能如此处事,老道成熟,为常人所不及…… 也许…… 他嘴角微咧,露出自嘲的笑容。 走廊尽头,又是匆匆脚步声响起。 “是明儿吗?”柳先达眼神亮了起来,直起身来抓住栏杆,脑袋努力向外探去。 脚步声嗒嗒,越来越近。 “明儿……明……”柳先达看清来人之后,眼瞳猛然微缩! “先达……见到老友,怎么不高兴呢?” 一张泛黄的长脸出现在柳先达面前,那双蛇眼冷冷地盯着他。 “立武……杨大人……”柳先达有些不知所措。 “别叫杨大人,显得多生疏。”杨立武让狱卒搬了把椅子,掀袍坐了下来,看着柳先达的牢房,啧啧道:“这间牢狱的条件也太糟糕了。你们几个狱卒干什么吃的?赶紧换一间向阳的牢房!” “是,是!谨遵大人吩咐。”胖脸狱卒连忙点头称是道。 “先达已是阶下之囚,不该让大人费心。”柳先达恢复了平静,淡淡道。 “哎……先达,你还是怪我啊……”杨立武双手抱胸道,“你也知道,你那侄儿,当众举证你这般那般,人证物证俱在,我可是想帮你也帮不了啊。” “先达有罪,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叨扰大人。”柳先达淡淡道。 “这话就生分了不是?”杨立武摇摇头,“你我可是多年的老友。现如今,遇到此事,能帮,自然要帮。你的罪,按理应该笞杖五十,徒刑十年。可是我有办法,让你免去笞杖,只需徒刑个两年,便可出狱。” “果真如此?”柳先达双眼亮了起来,“若是如此,柳某愿倾尽家财,献给杨兄!” “钱不钱的……倒是其次。”杨立武露出世故的笑容,“你我结交多年,如今有难,这点忙,我可是要帮的。不过呢……你得给我透句实话……” “请说,柳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柳先达应道。 若是能够将十年徒刑减为两年,这自然对于柳先达,乃是天大的好事。这种阴暗潮湿的牢狱,还有那阴阳怪气的狱卒,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我先问你,先达,你那侄子柳明,将你整到这牢狱来,你恨是不恨?”杨立武问道。 “先达自作自受,坏了杨兄的好事,这也是咎由自取。不过说到那侄儿,说不恨,也是假事。毕竟,是他将我送入当这阶下之囚。”柳先达握紧了拳头。 “可是……刚才,我可听说你们两相处得挺融洽啊。”杨立武似笑非笑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柳先达一仰头,“既然已为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可争的?” “直白,坦诚。”杨立武翘起大拇指,“先达,当初我的眼光果然是没错。诸多县内商人,我还是看中了你们柳家。行,接下来,你得给我透句实话。这句话,便可免你多年牢狱之灾。” “若是如此,先达自然掏心掏肺。” “好!”杨立武眼珠一转,向前探着身子道:“我问你,你入狱这几年,我欲让柳明接替你的位置,负责平安堂一事。但我心里有些吃不准。柳明这个年轻后生……到底对我看法如何?” 第三十八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 智相 - 别烦 柳先达眉头一抬,沉思良久。 “有什么,就说什么。”杨立武抖了抖腿,“先达,只要你说的是真话,我杨立武都能接受。” “杨兄觉得如何呢?”柳先达反问道。 “哈哈哈……先达还是擅长猜字谜啊。”杨立武一阵大笑,“好,我先说。我觉得,柳明此人,为人处事,老道至极。就说他在定亲宴上那一幕,颇有胆略。这样的人,我喜欢。可是呢……我与他接触下来,总觉得有些拿捏不准。这个青年,似乎隐藏地很深……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我所用,必然不错。若是在背后捅刀子的话……”杨立武露出一丝担忧,“那可就不妙了。” 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道:“所以,我想请你先达帮我分析一下。此人,留还是不留?” “你要动手?”柳先达反问道。 “若是有患,自然不留。” 杨立武说得轻松自然,似乎不像在讨论柳明的性命,而是如同吃饭喝茶的小事。 多年的习惯,让杨立武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他是需要一个帮手,但前提是这个帮手必须可靠。 柳明并不会想到,在这牢房内,他的性命价值,被人反复掂量着。 柳先达表情冷静,缓缓道:“柳明小儿,虽说可恶,不过也是个功利之徒。他只要名利,若是杨兄能够保其名利,我相信,他也不会有什么举动。将我弄入狱,还不是为了让他爹上位?” “此话有理。”杨立武颔首道,“若是你先达也这么评价,我就放心了。我杨某最爱功利之人,因为他们不会背叛利益。至于金钱与名利,我自然可保他。我杨某再不济,在这费县,也是做的了主的。” “先达啊……”杨立武微笑道,“你也不要对他太过于嫉恨。大浪淘沙,一代更比一代强嘛。这样的人,若是成为了我立武的朋友,也自然就是你的朋友。等到你出狱,我再帮你们缓和一下。行了,关于量刑之事,交给我吧。我有公务在身,也不便久留。先就此别过。” “杨爷,走啦?小的送送您。”胖脸狱卒堆笑上前道。 柳先达待到杨立武走后,对着发黄的狱墙,轻声自言自语道:“明儿,大伯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余下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 几道青光闪过,费县上空乌云凝聚,接着,阵雨便瓢泼而下。 登时,这午后的天色便被黑暗所笼罩,片刻功夫,雨水更骤,院内的芭蕉被打得“扑扑”作响。 柳明双手枕在脑袋上,靠在榻上,看着窗外的雨幕,脸上不时露出烦闷的表情。 眼下,自己老爹任了府内大掌柜,诸事已定,按理说自己的大户生活篇章,可以进入吃喝玩乐的阶段。 可是,又出了平安堂这么一桩事。 这平安堂,如同一个长在背上的脓疮,让柳明浑身不自在。太祖皇帝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深宅大院内,到底隐藏着什么勾当?柳明现在也懒得去查。因为,无论查到什么,自己柳府都难逃其咎。 那个杨立武,可是下得一手好棋。 柳明挠着头皮,有些抓狂。 好歹自己身为门萨会员,这智商也是超越普通人不少,那书院的经史子集读起来,也毫不费劲。进入这个世界以后,帮助自己老爹还债,打理仁济堂,开山修路,退婚等等也做了不少事。 这道坎,莫非就迈不过去了? 柳明啊,你一点都不笨,但只是需要一个提示。 他在榻上一个翻身,手一扬,无意中碰翻了旁边橱柜上摆放的食盒。 哗啦啦,几个食盒全部打翻在地,一些剩菜剩饭全都洒落出来。 这些食盒,便是刚刚探监给柳先达带过去的。 柳明摇摇头,俯下身子准备收拾一番,眼神却定在一个打开的食盒前,里面有一卷油腻腻的布条。 这布条,边缘十分不整齐,像是从衣袖上撕扯下来一般。 这个食盒,是自己给大伯带过去的,现在突然之间,有了这么一卷布条。 柳明眉头微动,他记得临走时,柳先达指着一个食盒说很喜欢里面的菜。这番话,当时说得略带古怪,自己走得匆忙,也没有仔细揣摩。 莫不是,这布条是大伯留给自己的,有什么话当面不方便说,而用布条来传递? 他立即打开布条,只见上面用青砖潦草地刻着几个字。 “平安堂……何知县……官制官。”柳明自言自语念叨着,这个布条上,就这么三个词,龙飞凤舞,显示写得很匆忙。 柳明将布条卷起,放入袖中,闭目沉思起来。 布条的意思,再清晰不过了,如何解决平安堂的问题?找何知县,揭露杨立武的罪行,以官制官。 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方法便在食盒布条处。 回想起来,柳明推测,大约是柳先达看到老太公的那份文契,心中悔意四起,临时写下这行字。他知道,自己早晚会面对这个问题。 柳明心中还是有些安慰,自己的大伯最后关头,还是念及亲血骨肉之情,给自己提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最后的关键选择上,大伯还是亲情战胜了仇恨。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来回踱步继续思考着。的确,以官制官,是目前唯一能够压制杨立武的方法。不过,如何接近那位知县老爷,倒也是个问题。 想到此,柳明回忆起自己前几日听来的消息,说是何知县发布文告说县衙杂务颇多,想要聘个书办,掌管文书一职。 这书办,常在县衙内行走,与知县颇有交集,倒不失为一个迅速拉近感情的法子。 柳明知道,此事若是主动去求杨立武,必然会引起他的异心。自己必须找一个与何知县“邂逅”的机会,让对方赏识到自己的才能,然后再推脱无法却其盛情,才入县衙帮忙。这样,显得比较自然。 这月底,便是解试。自己好歹也在书院读了那么长时间书,若是能够通过解试,这县衙的书办一职,便十拿九稳是自己的了。 虽说书办乃是刀笔小吏,但像费县这种官衙,书办一职也算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关系户必然多。如何在芸芸众生中赢得知县的青睐,光有个读书人的身份可不行,还得露点真才实学。 通过解试,得个举人功名,是计划中重要的一步。 宋代虽有秀才,可是完全没有之后明清时期那般有含金量。明清光是考个秀才,就得过小三元县府院三关,考得脱了层皮,才能获得秀才之名。而在宋朝,凡是能够参加解试的,都被称为秀才。因此,这秀才的含金量,便大大降低,到了最后,成为了读书人的泛称。 在这泛泛几百万读书人中,要想脱引而出,起码得过解试,考个举人,有了做官的资格,知县才会对你另眼相看。 此时,心中的计划,已经了然形成。柳明的表情,不禁放松了些。 考试这东西,他最在行。记忆力好,过目几乎不忘,这是柳明在前世唯一的安慰。前一世的自己,一个人单吊,这才无聊到跑到门萨俱乐部去测测智商,没想到,倒是获得了认可。 身为重点大学毕业生,他一路考试都是顺风顺水。虽说成绩都不错,讲起来,还是偏文一些。四大名著,红楼梦,金品梅,荤的素的,能看的禁看的,他都十分熟悉。自己在这书院也是混了大半年,除了刚开始学写毛笔字时,费了点力气,到后面学习经史子集,基本上没什么太大问题。 说到功名,柳明也发觉,这古代商人的地位,实在是可怜。任你是个沈万三,说查抄,便立即查抄。看来守着一亩三分地,和家里人安乐生活,没有强大的屏障,也会显得不切实际的。 没有官身,便如风中浮萍,只能任人宰割。 解试在即,柳明决定这段时间,全部将精力放在秋闱。他不禁展开联想:在这万人空巷的解试中,自己会有什么表现呢? 第三十九章 这是准备考试的节奏吗? - 智相 - 别烦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还有十几天,柳明简直拿出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功夫去读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捧四书五经,连如厕也要读上几段。 现如今,整个府里都知晓柳明要备考,全部都动员了起来。所有的丫鬟长工,走路时都蹑手蹑脚,生怕打扰到柳明。这一日三餐,更是周到细致,清炒核桃,炖猪脑鱼头,都是些提神补脑的食材。甚至,有人将府内的十多匹马,都牵到府外,生怕这些牲畜夜班惊叫,叨扰到少爷的睡眠。 柳明看着小心翼翼伺候自己的下人,还有那些殷切的眼神,恍惚之间,有回到了前世高考的感觉。当他在家连续三日读书之后,门便被柳远志粗暴地踹开了。 “儿啊……你这般读书,人可不得读傻了?”柳远志满脸担忧地看着对方,“整日里这般摇头晃脑,发呆发愣……不是傻是什么?” 柳明哭笑不得,把书一摞,告诫道:“爹,我在读书,要考功名。” “你这样连日读书,身子都累坏了,还怎么考试?”柳远志面露神秘道,“老爹替你卜了一卦,说你若要高中,必先有一段桃花之遇。”他清了清嗓子道,“可鉴于你与杏儿还未过门,这桃花之遇,男女之事,却也没法遇得。不如……”柳远志眨眨眼睛,“你跟爹……去逛逛青楼吧!” “啥?” “嘎啦”一声,柳明坐的椅脚在地上划出尖锐的脆响,他本人也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自己老爹在开玩笑吗? 见到柳明这般反应,柳远志更加急了,语气尤其的恳切:“老爹明白你的苦恼,也知道你一向对青楼反感。可是……诸葛相公有云,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若不让你尝到这人间乐事……恐怕无法金榜题名。” 柳远志对着占卜问卦之事,十分确信。讲到这里,他更加激动了,苦口婆心道:“根据卦上所说,你若是不随老爹逛青楼,就无法专心读书。若是不专心读书,也考不上功名,更无法光宗耀宗。我们费县柳家一家老小,百十口人,便无希望……”言至此,柳远志老泪纵横,不时地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 大宋王朝,仁宗盛治,即使文才辈出,也很少有人能像柳远志这般,用杨老令公殉国拒不投降的态度,将逛青楼之事说得言辞凿凿,恳切无比,更是无人能将其上升到荣耀家门的态度。 柳明呆呆地看着自己老爹,几秒内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扑通”一声,屋内传出闷响,把柳远志吓了一跳。 柳明跪在他面前,放声大哭道:“爹……您真是要让儿子毁了名节,去逛那青楼吗?” “儿啊,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为了家族兴旺,为了江山社稷……你就随老爹逛一下青楼吧。爹给你跪下了……”柳远志也跪了下来。 父子抱头痛哭,亦如家破人亡一般。 “爹……那咱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柳明将自己老爹扶起,极其无奈道,“答应我,好吗?” “好!爹答应你。”柳远志说道,“你这么听爹的话,真是个好孩子。” “那……何时去?” “……明日便去。” “今晚不行吗?” …… 宋代,是妓业高度繁荣的时期,而北宋都城汴京,也是妓业最为发达的地区。《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朱雀门外,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余皆妓馆。”北宋社会,上下一片,狎妓成风。因此,这逛青楼,也颇为流行。 中国传统,从来男尊女卑,以男子寻花问柳,渔色**之事为寻常不足道。是故官贵、文人、学子、商贾乃至里巷庸人、市井屠沽,不乏放荡不羁者。唐、宋间设有官妓,官宦、文人宿娼之风盛行。因此上下全国,对于逛风月场所态度还是比较宽容。 柳明听说,老爹之所以这个时候带自己去青楼,是因为汴京的几位花魁,都来到了这费县治游。 汴京的名花们,到这青州偏远县里,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很多外州士子也赶了过来。柳明知道,大部分青楼名妓,更像是古代的明星,只是喝一杯茶的机会,也要叫卖到千金。那北宋末的李师师,更是迷得宋徽宗神魂颠倒。 这费县的青楼,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费县的主街旁,道路上花灯如织,璀璨无比。各地的风流士子们,摇着巾扇,谈笑风生。主街上,小贩们高声叫嚷,舞龙舞狮的队伍走过,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柳远志父子,在主街漫步而行,不时地与一些县里的熟人点头致意。 “爹……有必要这样吗?”柳明苦着脸指着在自己身边的四个彪形大汉。 “当然有。”柳远志吸了吸鼻子,得意道:“我这不是怕你跑了嘛。你们几个,务必护送少爷到碧春院,否则全部给我滚回家种田!” “是!”几名家丁称诺道。 柳明苦着脸,古代有包办婚姻,可没说有包办**的。 “这是本县第一大的牌坊楼,唤作碧春院,里面的姑娘都是十里挑一。最近,这里换了老板,姑娘们都是从汴京来的,爹带你猎猎奇。”到了地方,柳远志指着一座颇有气势的三层小楼说道。这一街的青楼娼窑,家家传出招揽客人的渺渺歌声,有时也能看见里面的舞蹈,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热闹非常。 “两位大爷,您里面请……”门口的一位小厮笑脸迎来,“一看两位大爷便是至交好友,今这花魁日一起前来尽尽雅兴……” “至交好友?”柳远志面孔一板,指着柳明自豪道,“这是我的儿子!” “啊……”这小厮惊讶无比,虽然他也算是三教九流,见多识广,可从来没见过父子一起干这事情的。 柳明面孔通红,感到丢脸至极,他想转身就走,却见门外四名家丁,如同墙一般挡在外面,无奈之下,只得跟着小厮进去。 小厮领着两人走到大堂内,听得里面箫管盈耳,歌声遏云,莺莺燕燕,秀才可餐。这青楼装饰得可比那县衙气派得多。 当堂挂着一幅词画,用金漆糊裱,字体飘逸苍劲。柳明见到那副字画,却是一愣,默默地念着熟宣上的词: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 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 拟把名花比。 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 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 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这不是自己小叔柳永的《玉女摇仙佩》吗? “呦,这位小官人认得柳大官人这首词?”一旁一位浓妆艳抹的**子靠了上来。 “你是从汴京新来的妈妈吧。何止认识?这可就是……”柳远志刚要开口,却被柳明拽了拽衣袖,随即改口道,“我跟他见过几面呢。” 柳明心想,这父子逛青楼,本来就没什光荣,就别自报家门了。 那**子听了,高兴道:“阁下认识柳三变,可真是幸运。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把柳三变的词给买了过来。” 旁边一位士子也叹道:“王妈,人闻柳永柳三变,诗词才赋,力压朝士。在那汴京的红牌青楼里,也是一词难求。” 那王妈听了更加高兴,应道,“谁说不是呢?柳大官人,在我们当今的青楼业内,那就是李太白,曹子建。凡是谁得了他的填词唱曲,便能大红大紫。曾经有京城里来的几位同行,愿花白银一千两购这幅字词,我都不卖。我们那几个花魁姑娘,可都迷他呢。” 又有旁人插嘴道:“是啊,不是有那几句打油诗吗?不愿穿续罗,愿依柳三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三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三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三面。” 看着众人讨论的热烈,柳明心想,自己小叔,果然在风雨场所是个标杆性人物。 还没一会儿,柳远志已经搂了两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热络地朝柳明说道:“这是苏梅,这是红桃。明儿,这两人,我都睡过,我感觉苏梅比较好,介绍给你……” 柳明想尿遁了。 “好了,爹跟你开个玩笑。”柳远志打哈哈道,“今日,听闻汴京花魁谢姑娘也来了。”他扭头问着王妈道:“妈妈,今日可否能见得那谢姑娘?” “呦,都是顺风耳啊,来来来,跟我来。不过话说到前头,今儿个来看谢姑娘的公子可多,我只管带路,能不能见上一面,就看你们的造化了。”**子挥舞着手绢,扭腰提胯在前面带路道。 柳明父子,被带到大厅,这里已经是访客云集,喧闹无比。虽说,大家都知道,自己被花魁选中的几率,是低之又低。毕竟,这几位姑娘,在汴京可是接待王侯贵族的。可是大家都想碰碰运气。 **子们忙得不亦乐乎,跟这个插诨打科,跟那个调笑,让小二端来瓜果点心,是一个都不敢怠慢。 而那些来访之人,也在互相聊着如何让花魁选中的技巧。 其中一位说道,“至于魁首谢姑娘,我看,咱们就放弃了吧。人家是京城最著名的二谢姐妹花,自小生得清秀标致,据说还未梳弄。” 另一位说道:“我听说啊,这谢氏姐妹国色天香,尤其是妹妹,姿色尤甚。” “哎,人家京城里的几位翰林院老爷都没有办法搞定这两人,更何况我们呢。还是老老实实朝其他姑娘努力吧。” 柳远志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有理,随即冲着**子叫道,“喂,妈妈。你跟仙桃姑娘说,我出五百两,希望听她一曲弹奏。” **子一听,眼睛开心得眯成一条缝,说道,“柳爷,要说费县,还是您出手阔绰,我去跟那位仙桃说一下,这件事啊……有谱。” 柳远志听得乐开怀,在这大厅几十人中,能够与花魁中的一人独处一段时辰,脸上也倍有光彩。 他刚乐了一会儿,听见大厅里有人喊道:“这青州,只是你们费县柳家有钱吗?” 一位穿绸缎的胖子站了起来,大腹便便,满脸富态。他说道,“我们岭南吴家,生意遍布青州六个县,今日专程过来,为一睹三位花魁芳容。这样,妈妈,我出一千两纹银。”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这一千两纹银,在青州可购得四进院的屋子四五座,是县衙一年的税收所得。在京城里最好的醉月楼中也可与头牌姑娘呆上一月有余。 柳远志一听有人挑战,咬牙道:“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岭南吴家在青州确有闻名。只是今日,是在我费县的地头上。我可丢不了这个人,我出一千五百两!” 满堂哗然,这两位可是较上劲了。 **子在一旁乐得开心,打圆场道:“哎,我说这两位大爷,既然如此诚意,我让仙桃出来见两位爷一面。”她朝二楼廊台招呼了一声,一位婀娜少女手扶摇扇,款款而出。 那眼波含情似水,身材婀娜有致,一颦一笑,惹得大厅众人神魂颠倒。 柳明只是瞄了一眼,觉得此女也算是出落标致,只是比起自己的杏儿,还是差了些距离,多了些矫揉造作,少了些真性情。 然而,仙桃的一露面,却让场内的竞争升温,那位吴家的大掌柜,见到仙桃之后,立即被其吸引,一横心,喊道:“妈妈,我愿出两千两听这位仙桃小姐弹上一曲。” 柳远志也不干了,他连忙举起手来,刚要喊出三千两,却被柳明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柳明心里清楚,三千两纹银,可以买多少担粮食,养活多少穷苦百姓,甚至多增加一家药铺。他绝对不会让自己老爹就这么胡乱糟蹋。 柳远志一见到自己儿子的凌厉眼神,立即蔫了下来,头低下来,半天不响。 **子见柳远志放弃竞标,也安慰了两句:“这位爷,还有两位花魁呢。咱们还有机会。”她转身冲着吴掌柜躬身笑道,“吴爷,您这边请。仙桃在房间内等您呢。” 吴胖子大笑一声,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正当柳远志垂头丧气之时,旁边一位士子低声道:“两位,表面上,是这吴胖子赢了。实际上还是阁下赢了。在座的都是有头面的人物,这吴胖子不过也是经营了几家绸缎庄,以为自己家的银库是国库呢。花这么多银两,被斩了一刀,明显是鲁莽冲动的行为,中了**子的计策了。” 第四十章 易求无价宝 - 智相 - 别烦 他一说完,果然见到几位商贾大户门对着吴胖子的背影摇头,脸上都挂着一副奚落的表情。 “妈妈,您这三位花魁也太贵了吧,莫非是公主?要花这么多钱才能见上一面?”有人不满道。 **子自然是见惯了场面,处惊不变道:“各位大爷,钱只是一个方法。您要是能够赢得姑娘的欢心,像那苏大学士般,不花一分钱,我们的姑娘也会倒贴。郎才女貌嘛,才好也行啊。” “妈妈真会打趣。当我们都是雏鸡仔吗?”一位富商笑道,“青楼里流传着这样一句打油诗: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著意揣摩。这没钱有貌,光占便宜的事情,哪里找去?” 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但是倘若无钱,光有貌和才,那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几位富商,都不信这**子之言,认为她纯粹是说笑而已。 接着很快,另一位花魁也是被人高价买了去。剩下的就是那位谢玉英。 **子又上来叫人添了一轮茶水,说道,“各位,这位谢姑娘的名声,想必大家也都知道。对于她本人来说,其实今晚给不给人弹琴奏曲,她都无所谓,这位姑娘,老身我也是劝不动,全看她的心情。就是那汴京京兆府尹求见,她若是不高兴,也不会见。” 旁边有人打趣道:“妈妈,您真是块做生意的料,说这些话,莫不又是要涨这见面的价钱?” **子倒是理直气壮道:“这几位爷,您都是有见识的人。也知道这京城谢氏姐妹的名声,那妹妹,各位估计也很难有福气看到了,老身可是掏空家产,才把这姐姐请来。您要是这么揣测老身的话,那可就太不地道了。” “好了好了,妈妈莫怪。我们也是随便说说。”有人打圆场道,“只是这谢姑娘,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得到。人家妈妈说了,就算倾家荡产,姑娘不愿意,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堂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心想此话也是有理,既然两位花魁都已名花有主,这第三位又是名满京城的谢氏姐妹之一,这估计大家也就别等了,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此言差矣。”座中一位白袍青年人站了起来,身材颀长单薄,拿着折扇,戴了文士巾,远远看去倒也颇有风度。 “张公子……” 在座诸位纷纷欠身行礼。 “他是谁啊?”柳明见众人对这位青年十分恭敬,低声问道。 “他啊……”旁边有识之士作答道,“他可是大有来头,浙江路都转运使张大人的公子。” 这都转运使,掌握浙江路六州的盐铁转运权,还兼领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等职责,不折不扣的正二品朝廷大员。 “这张大人的公子出现在费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听说他也是秦淮河花船上的常客,纵情风流,流连百花之中,这次也应该是为了这谢姑娘而来。”旁边说道。 柳明在一旁不同声色地点点头,浙江路转运使的治下本来就不包含青州,这位张公子周围也没有本地官员作陪,很可能此番前来,没有通知费县县衙。那就更说明,是他贪恋谢玉英的美貌,带着底下人偷偷赶来。 张公子刚才不动声色地坐在众人当中,这下展示了身份后,立马让这些商贾巨户们不淡定了,纷纷站起身来和张公子搭话,期望他能够赏个脸,去自己的店铺一坐。 张公子面带笑容,一一礼貌拒绝了那些带着谄笑的员外掌柜们,招手示意让**子过来。 “张公子,您吩咐……”**子知道这是大人物,不敢怠慢,闪着金牙,露出弧度最大的微笑。 张公子一使眼色,旁边的仆役拿出一个精美的桃木装饰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金漆同心锁,顿时一股幽蓝的荧光散发了出来。众位富贾大户们虽然也是见多识广,可是见到此物也是眼珠瞪得直直的,从来没见过能够这般能够自行发光之物。 他略带得意地说道:“妈妈,此乃夜明珠,这是当年大理国来使进贡给当朝天子的贡品。皇上天恩浩大,赏给了我们李家。这夜明珠,悬明珠与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固得此名。” 众位商贾大户们眼珠转得飞快,心中计算着这夜明珠的价值,虽然谁也不知道具体价格,但是凭借着这是大理国来使的贡品,基本上也算是无价之宝了,买下青州几县的良田都绰绰有余。 **子此时惊得口水都出来了,她不安地搓着双手道:“张公子,老身也算是平日里见过那些达官贵人的赏赐,什么黄金白银,绫罗绸缎。可是,跟您这件物品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老身今日见到这东西一眼,这辈子也算值了。” 张公子脸上露出愉悦:“妈妈,如若谢姑娘肯陪我几日,这夜明珠便拱手赠送。” 大厅里已经炸开了锅,这张公子出手真是豪爽阔绰,为了追姑娘一掷千金。 柳远志在一旁脸都绿了,他气呼呼地用柳明教给他的西洋话暗自里骂道:“瑞驰了,就碧池了。” 张公子要送夜明珠见那谢姑娘? **子听得这话,眼瞳微缩,人差点没站稳,也不顾什么面子,激动下跪道:“张公子,真是慷慨万分,令老身十分感动。您等着,老身这就进去与谢姑娘攀谈一二。”接着,便屁颠颠地跑了进去。 外面的人,已经开始祝贺张公子了,这个说张公子花运真好,出手豪爽,揽得天下美人归,那个说张公子这气度,甭说妹妹谢玉英了,就是那姿色更圣号称南国才女的姐姐谢云梨,也不在话下。” 张公子也起身,理了理衣衫,准备会美人去。 没过一会儿,**子慢慢走了出来,面带喜色说道:“张公子,您那夜明珠可真是大开眼界。我跟谢姑娘说了,她让我给你带一个物件来。”说着,便拿出一个针叶荷包,交给了张公子。 这时,万众瞩目的张公子当中打开那个精绣的荷包,里面是一个纸卷,将纸卷展开,是一行蝇蝇小楷。 众人立即凑了上去,想看看这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是怎么跟情郎暗示的。 有人眼尖,率先看见了那行字,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英儿赠张公子。” 轰隆隆…… 屋外乌云翻滚,天雷炸响。 在座的,也有不少饱学之士,看到这行字,心里一阵暗笑,心想这张公子过于自信,玩砸了。人家这是明明白白的拒绝啊。 无价宝易得,有情郎难觅。这才貌双全的谢玉英,用鱼玄机的诗句,直接回绝了张公子。 柳明见此,突然想到什么,在柳远志耳边说了几句。那柳远志眉头一抬,立即转身跑了出去。 这边,张公子一看信的内容,脸都绿了,他也略通文墨,看穿其中的意思后,立即眼冒金星,双腿发软,差点就摔倒在地上。 这下,张公子旁边的下人看不过去了,用横道:“你们这谢玉英不过是个**,有钱就能上,还这么不给我们张公子面子……装什么……” 还没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声,张公子甩着扇疼的手说道,“这里面有你什么事情?快给我滚出去。” 风花雪月之地,讲究的就是个雅,谁要是犯急动粗,便落了下乘,尤其是这三位花魁所在之场所,更是装点得高山流水一般,张公子是秦淮河畔花船的常客,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哎呦,张公子,真是对不住了。”**子用绢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咒骂道,“那谢姑娘,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对这夜明珠都不感兴趣。唉……谁奈她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头牌,一人的身价,就可抵得上老身可也是奈何不了她啊。” 张公子见**子说得真切,明白她并不是从中作梗,捶胸顿足叹道,“这夜明珠,乃当世之宝物,莫说这青楼女子,就是王爷侯爵之女,谁见到也不倾心?在这谢姑娘面前,竟然不好使。世上竟有这等奇女子?” “好了,好了。张公子一表人才,兼带着这夜明珠都没办法叩开韩小姐的闺房之门,那还有什么办法?看来,除了当今皇上,别人都是没这个福气了。”旁边的人都咋呼道。 **子陪笑道,“各位,各位。咱这还有不少水灵灵的姑娘,都是会弹曲奏唱的,请大家留步。” “唉,这大家来,只为见那三位花魁,尤其是那谢姑娘。其他的姑娘,哪里没有?”有人说道。 “是啊,是啊。我等又不是没见过姑娘。”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时,柳远志从门外呼呼地跑了进来,将一封书函递到柳明手中。 “儿子,你要的,给你带来了。” “嗯。”柳明颔首,看着**子说道:“王妈,借一步说话。” “这位小相公,您吩咐。” 柳明将书函交于那**子,说道,“烦请王妈将这封书信交于谢姑娘。” “呦——”王妈上下打量着柳明,“这位小相公,也对谢姑娘有意啊。” 柳明微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子接过书信,并没转身上楼,只是僵在那里不动,劝道:“小相公,我也是听闻您在平谷县的那些英伟事迹,只是啊……”**子语气一转,“这谢姑娘,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连夜明珠都不要了。您一封书信就想撬开人家的心……这……” 柳明昂起头,耐心微笑地听**子的劝,也不辩解,只是说道:“王妈,烦请传递一下,我相信,只要有心,铁树也能开花。” **子叹气道,“好吧,好吧。那老身就为小官人走上一回,只是这二楼楼梯陡峭,老身刚才上上下下,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她说着,眼珠滴溜溜转,只是看着柳明别在腰间的荷包。 柳明知道她要讨点跑路费,继续说道,“王妈,您只要将这封书信交予对方,我保证,谢姑娘自然会给您丰厚的赏钱。” **子脸色发僵,心想对方,怎么泡个妞连本钱也不舍得?不过她看着柳明穿得绫罗绸缎,富贵逼人,也不好明的反驳,强笑道:“好吧,老身就卖您一个人情,再上楼与那谢姑娘说说。” **子这次走得其慢,上楼梯也是颤颤巍巍,全然无之前接到夜明珠那股博尔特的劲头。 而周围的宾客,却一个个都抱着鄙夷的神色看着柳明,更有财大气粗者,笑道, “我这隔壁廊台县做酒庄的,也听闻柳相公是个聪明人,总是做聪明事情。想不花一分钱就抱得美人归啊。这我等都学不来……” 众人听闻笑而不语,心中倒是全与这想法相同,觉得柳明这小子,尽想着占便宜的事情。便宜哪那么好赚啊?以为自己是风流唐明皇呢,女人个个冲上去倒贴。 张公子这时已经缓过起来,一把折扇摇得潇洒,看着柳明说道:“老弟啊,看你的年纪,也是初经风月场所。在这方面,兄弟我倒是有一言建议。”他合起折扇,在掌中拍打道,“正所谓初会处色,久会处心,困妓慕财,时妓慕俏。俏自然要有,財必不可少。须时片刻称子建,不可一日无……” 众人现在见到这副光景,颇有看滑稽戏的心态,这花魁大会果然**迭起,意外摆出。有部分心态不良之人,等在一旁,准备看那**子回来奚落柳明一顿。 大堂内众人,一时都怀着看戏的心态等着。 “蹬蹬蹬!”片刻过后,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那**子一反之前慢慢悠悠的样子,现在倒如同神行太保戴宗一样脚步灵活自如。 “柳相公……”**子的声音拖得老长,满脸喜色,“恭喜柳相公,贺喜柳相公!” 她拿着手绢向二楼甩了甩,“柳相公果然是文才无双,说是让铁树开花,铁树果然就是开花……”说着,提高了音调,像是替柳明卖弄一般,“那谢姑娘可是答应请柳小相公进屋一叙!” (起点系统问题,下一章缺失,请到作品相关中阅读) 第四十二章 赶考 - 智相 - 别烦 时光飞逝,转眼间,秋闱赶考之日即将来临。 赶考出发前一日,柳府张灯结彩,摆满了十七八桌酒席,规模丝毫不比寻常人家的红白喜事逊色。这一日,柳府热闹尤甚,由于柳府在费县的地位,本县乡邻同行,必然到场庆贺。 送礼之人,络绎不绝。 “城南绸缎胡家,送上好绸缎两箱。” “临平药材李家,人参当归一箱。” 柳府门口的小厮,唱诺之声不绝。 “有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吗?”柳明站在院内,看着一旁的管家。 “少爷,这秋闱之试,可是人生大事。热闹一点好。”管家笑道,“也算是讨个好口彩。” 此时,柳府大堂高朋满座。 柳远志朝下人使了个眼色,宴席开始,热菜一盘盘传上来。 他面带喜色道:“诸位,明日便是出发赶考之日。柳某也是备诗一首,以表心意。” 他大声念着,“ 英才齐聚争鳌头,贾生才调更无伦。 一举夺魁宏名扬,霞光裹身蔽云天。” “好!”饭桌上有人喝彩,这首祝贺高中的诗,的确是增加了气氛。 柳远志自然得意万分,其实他根本不知所念之诗是何意,只是用反切之法,以熟悉的字代替,强硬记住读音,虽然郎朗上口,但是比那鹦鹉学舌却也强上不多。 “好……各位慢点捧场……”柳远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更是兴致大发,“我再念一首我儿柳明所做的诗歌,这首诗的意境,我也很喜欢。” 柳明听了感到疑惑,自己何曾做过什么诗?也就跟永叔时,切磋一首《满江红》。莫非……他回忆起来,自己倒还很是无聊时涂鸦了一首。 他心里一惊,这首可不能念啊,爹! 可惜,为时已晚,柳远志已经开口念道: “预祝我儿金榜题名。咳咳……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这两句一念完,酒席上一片沉默,众人脸上皆有疑色。 “没事,没事。柳明之词,常有峰回路转之意。”柳永还好心安慰差点要中风的老太爷,“前两句虽然意境凄苦了些,可是后两句也许有曲径通幽之意。” 柳远志却并没察觉,脸上充满喜庆之意,大声喊出最后两句: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家祭无忘告乃翁……”坐席间,有一位士子担忧道,“远志兄,你当真这样想的?你大可不必如此啊……不就是一场秋闱吗?” 柳远志哪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摆了摆手道, “没事儿,这是做爹的义务。” 午宴过后,渐渐入夜,柳府的亲朋好友皆已回府,整个柳府,也变得冷清安静起来。 柳明一人静静地坐在床前。夜深人静,明月高悬,房间内的青石地砖,任凭月光漫照,泛出点点银光。此时此刻,柳明忽然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似的。按理说,白天可谓大宴群宾,自己这出行之前,也算是够热闹的。 但是,总是觉得,还是少了一句祝福……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长长短短,似乎不一致。 柳明听到这声敲门,脸上露出温馨的微笑,打开门,见柳杏儿抱着一壶酒站在门口,鹅蛋脸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得更加俏丽。 “明哥……”柳杏儿低头轻唤了一声,“白日里好多人敬你酒,我等女眷,挨不上。明日是你赶考之日,心里想着总有一桩事情未完成,便跑过来敬你一杯。” 柳明接过酒杯,深情道:“杏儿,你也知,纵是千万人敬我酒,其实,我心中就放着一个人。” 柳杏儿用手捂住胸口,脸上顿感甜蜜,她低头将两个酒杯斟满,说道:“堂哥,祝你万事顺利。” 黑夜,孤灯如昼,一杯酒下肚,气氛自然是暧昧了许多。春为花博士,酒为色媒人,两人同饮,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柳明见杏儿脸上娇艳朵朵,心中大动,将其搂入怀中。 “明哥,我听说……”柳杏儿靠着柳明的肩头,侧着脸,眼眸清澈如水迹,语声略带幽怨,“听说进士中了后,便有高官榜下捉婿,说不定,你能娶到一个大官的女儿……那也……那也……”柳杏儿眼神彷徨,“那也甚好……光宗耀祖……” “杏儿……你知道我的心意,”柳明眼神充满柔情,诚恳道,“得你心意,已是十分知足。我就怕……将来无法高中……” 刚说完,嘴唇却被柳杏儿的双手堵住:“呸,呸,让你乱说……你一定会高中的……” 柳明用手轻拉杏儿细腻如玉般的手指,轻声道:“解试回来,我会给你一份惊喜。” 柳杏儿脸上桃花绽放,她哪会不明白这惊喜为何意,羞涩地捂住了脸,低声如蚊蝇般道:“好……” 月华初上,又是一阵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回到房中,柳明睡在榻上,望着窗外浓墨的夜,这一年多以来,读书、经商、爱情,各方面都有进步,他也在这个世界活得越来越习惯。 尽管有时,他也会回忆起前一世的种种生活,但是却感十分苍白。反倒是这一世,老爹,小叔,杏儿,亲人与爱人,使得自己有了为之奋斗的目标。 有了家人做后盾,自己将不惧任何威胁。 在这样一个解试前夜,多少赶考举子,都失了眠。而柳明,却睡得很香…… …… 第二日拂晓,鸡鸣四起,柳明便醒了过来,用过早饭,便上了马车,赶往数十里之外的解试考点。 柳永一定要坚持送柳明,后者盛情难却,便与他一起同行。柳明知道,自己的小叔虽然科举不第,可是这解试是早就过了。因此,在路途中,倒是向他讨教一些解试的注意要点。 不过,柳永似乎有些心神不定,边走边应付着柳明的答话。然而,大考在即,柳明也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到了集合点,与另外一部分书院士子汇合。整个应试队伍组成一队,向考场走去。书院中的大多数士子,都已经听说了柳明的种种英雄事迹。加上柳明平日在书院也是意气风发,出手慷慨。因此,几乎所有书院的举子,都自然而然地将柳明当成领头人。 大家便交流考前准备,便走向考场,途径狭窄的交叉路口,对面突然冒出一支队伍。这队伍上的士子个个锦衣绸缎,骑着高头大马,看样子也想要率先通过路口。 柳明冲着那马上诸位拱手道:“各位可是赶考之人?” “我等不是。”骑马之人回应道。 “那可否借道一下?我们是参加秋闱的举子……要赶着进考场。”柳明客气道。 那骑马的几人相视一笑:“原来是赶考的举子们,不妨让他们一过。” 柳明刚要扭头打手势,让后面的举子往前走,却见那些骑马之人虽然避让,可是表情多有不屑。 “这些稚嫩的举子们,不知道等会有多少人考完痛哭。” “是啊,我看九成的举子,都是炮灰,为他人做嫁衣裳,免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家去。这一队里,估计就有不少。” 柳明面色已然发青,心想这些骑马的读书人,是不是都吃了枪药了。他立在原地,抬头问道:“既然各位对我等不抱信心,敢问各位是哪个县的举子?” 那几位骑马之人听罢哈哈大笑:“我们不是赶考的举子。” 其中一位士子挺直腰板道:“你们连读书人也不是,还敢嘲笑读书人?真宗皇帝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看样子,你们几位是商贾之徒,看不出来有什么条件歧视读书人?这里可有将来的朝廷栋梁。” 那骑马带头之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面相老陈,轻蔑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们不是读书人?”他在马上一甩袖子,“我们几位,都是前一次秋闱的两榜进士。这一朝科举,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不过取了进士二三十人……”他眯起眼睛道,“你说……我们还有给你们这些晚辈避让的理由吗?” 众位赶考举子闻之大惊,原来这骑马的几位,都是进士,都是闯过三关熬出头的前辈们,自己一个还没参加解试的举子,怎么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呢? “咱们还是让让吧。” 除了柳永和柳明,其他士子都面露忌惮之意,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柳明听闻,却十分平静地说道:“敢问几位,现在可有官身?” 那几位进士一听脸涨成猪肝色,带头的那位中年进士敷衍地说道,“还未派及。” 听闻此话,柳明微微一笑,现在当今朝廷冗官问题严重无比,官家说是喜爱人才,每场秋闱呼噜噜录了一大批进士,可是朝中官职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不退,后面的别想进。因此,进士中除了前三名可以确保分配差遣职位外,其他人要么领虚职,要么只能干等着。这三位,等了三年,都还是一介白衣,看来估计真是进士中的废物点心。 想到此,柳明不禁眼神带着嘲笑,仰头看着那几位进士。 第四十三章 铤而走险 - 智相 - 别烦 “你这举子,真是不知轻重!”那位带头的进士被激怒了,“还没参加解试,便对我们这些闯过三关的两榜进士嗤之以鼻?我胡某还有列位进士,将来可都是会有官身的人,你这属于藐视朝廷官员……” “还真会给自己戴帽子……”柳永站了出来,讽刺道,“三年都会未派遣官职,不考虑自身有什么不足,却跑到这边来嘲笑应试的举子?” 那位胡进士见柳永胡子拉碴,头发略带凌乱,穿的粗布长衣显得有些寒碜,不知道这是柳永的豁达随意,以为他是哪个下人,于是怒道:“你这个下人还敢站出来说话嘲笑我们进士?无需赘言,咱们来对几副对联,就能让你们这些举子知道,进士可不是好惹的!” 进士挑战举子,举子还有胜的几率吗? 自己是下人?柳永心中好笑,朝柳明挤了挤眼睛,决定将计就计,对着那位胡进士说道:“我们老爷的学问,那放在青州,说是第一,无人敢称第二。杀鸡焉用牛刀,我这个仆役就与你来对上一对!” 柳明心想,自己的小叔也是个活宝,演起戏来驾轻就熟。他估算了下,时间还算充裕,便陪对方玩玩。 胡进士一听这举子的下人要跟自己比对对子,气得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吹着胡子道:“何人竟然如此狂妄放肆!看来,不是我辱没读书人,而是你们有辱斯文,一个做体力活儿的下人也敢来跟我对对子?” 柳永也不去理睬他,直接出上联道:“马上诸位看似才高八斗” 这是**裸的柳大官人的挑衅,几位进士被这冷不防的上联搞得一时懵了。 柳永昂起头,催道:“几位对对联,莫非还要回去向恩师请教一番?” 举子们哄堂大笑。这位胡进士脸红道:“别急,马上就有了。”他竭尽脑汁,准备想一个如何能够漂亮稳妥的下联。 这堂堂进士,被一个下人逼得这般窘迫,也实在是尴尬。 然而,那胡进士骑在马上,抓耳挠腮,却始终想不出一个最佳答案。 柳永哼了声嗓子道:“进士老爷对不出,那就我来对下联吧,马上诸位看似才高八斗,堂下布衣才是志揽九天。” 柳明的诗情也被引了出来,笑着接口道: “横批――金玉其外。” 旁边一片叫好之声,这可是柳家叔侄的精彩演出。 柳明叔侄联手做出的对联与横批,给这批高傲的进士以毁灭性的心理打击。 那些个骑在马上的进士们,脸色难看之极――这上联和下联一做出来明显是讽刺自己的。尤其是那胡进士,本来身虚气短,心里一急,双眼一黑,当场从马上翻了下来,还好柳永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 这位年近五十的进士晃过神来后,见到柳永,羞愧难当,立即掩面上马,飞快离去。 诸位进士也一阵汗颜,还需要跟主人继续比吗?光这个仆役就才高八斗,绝顶聪明之人,那主人更是不用去说了。他们随即一言不发地上了马,灰溜溜地避让柳明的队伍先行。 柳明也不客气,随即拱手喊了声承让,便大大咧咧地带领着举子们继续往考场赶去。 此时,天还未亮,考场门口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各个郡县的考生,都跟在本县学院教谕的身后。为了辨别不让考生走失,带头的教谕们制造出了各种稀奇古怪,五颜六色的灯笼,在黑夜中炫彩斑斓,仿佛灯会节一般。 柳明到了考试集结点,发觉刚刚还谈笑风声的柳永,转瞬之间,脸色就变得阴霾起来。 他说道:“小叔,你今日脸色看上去不佳,不如早些回去。” 柳永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明儿,那我先走了……” 柳明看着柳永的背影,心想自己的小叔今日怎么如此反常。 此时,时辰已到,考生准备点名入场。场也开了门,两位衙役装扮的人拿着两本名册,在各支队伍前巡视。 那些个衙役开始照例宣布着考场纪律,以及诸多惩戒手段,警示着诸位考生。 柳明排在队伍当中,耐心地等待着入场,却发觉身后一位长须高瘦考生的神色很是怪异,一脸的不安。 起先,他还当是对方紧张,可是越看,越不对劲。观察半响之后,柳明忽得眉头一皱,一把拍着对方的肩膀,压低嗓子紧张道: “永叔,你这是闹哪一出啊?” 那长须考生脸色发白,不自然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对象了吧。” “永叔,咱们相处这么长时间,我若是连你都分辨不出来,岂不太可笑了?”柳明苦笑道。这位长须考生,虽然眉毛与胡须做了些修饰,可是整个人的神色表情,却与柳永无二。 “明儿……千万别声张!”变装后的柳永,终于缴械投降道。 柳明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的小叔,早就过了解试门槛,为何还要跑到这里来变装考试? 他感到事态严重,立即将柳永拉到队伍旁。 “小叔,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柳明严肃道。 柳永叹了口气,“一切皆为情所困。”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幅折叠好的白色细绢,将那白色细绢慢慢展开,其中内容,让柳明看得眉头一颤。 细绢上朱红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这是一封血书。 “柳某答应谢姑娘,愿在一月内为其赎身,海枯石烂,终不改变……” 柳明阅读着绢上内容,心想这谢姑娘,也是性子刚烈,对永叔痴心未改,以至于追逐数千里,从汴京来到这边陲青州。柳明越读越能感受到绢上的字句中隐微透露着不愿意,想来必是那性格刚烈的谢玉英逼着自己永叔所为。 “永叔,那青楼怕是没这么容易放谢玉英走人吧。”柳明担心道。 “谁说不是呢?”柳永眼神黯淡,“那个青楼老妈子,一开始硬是不肯,我和谢玉英好说歹说,甚至那谢玉英以死相逼,这才让那老妈子松了口,说要……那之前都转运使公子所奉送的夜明珠,才肯放人。” 夜明珠? 柳明记起来,之前在那青楼,一位都转运使的富贵公子一下子就拿出来了大理进贡的夜明珠,作为竞价砝码。只不过,那谢玉英对柳永一片痴心,对于这般珍宝熟视无睹,但是不想却被那**子记在心里。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谢玉英虽然心里如此想,可那**子并不这般想。这颗夜明珠,恐怕是那**子有意为难两人的借口。 柳永回忆道:“本来那老妈子说出夜明珠,我知道就是有意为难我们。谢玉英都跟我动了私奔逃跑的心思。但是我柳永行走于天下,讲得就是身正名顺。若是偷偷与人私奔,与那过街老鼠又有何异?天无绝人之路,我去寻访那位都转运使公子的府第,得知他将那夜明珠转手于另外一家富商手中。我就去求那家富商,他们说,倒也不是不愿意,只是需要我做件事,他家有个儿子也是今年秋闱……” “你是说你答应人家做了替考枪手?”柳明惊讶万分。 事到如今,柳永只得点头承认道:“明儿,那金主说了,只要我同意替考,考上的话,那颗夜明珠就是我的了。” 替考枪手这种事,在古代早已有之。比如将题目传于场外,让枪手作答,再传于场内。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处罚再严厉,也还有豁的出去的枪手。唐代著名诗人温庭筠更是有名的枪手,曾经完成一场考试替代八人的壮举。 柳明痛心疾首道:“永叔,你糊涂啊。这夜明珠,可以再想办法。要是秋闱作弊被发现了,那就是永远除名了,还有刑狱之灾。再说,那谢玉英对你一片痴心,你若跟她好好说说,再来找我,我拨给那**子一些银两,大家商量商量,也未必不行啊。你现在兵行险招,是骑虎难下啊。”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前面的衙役高声喊道:“费县生员,列队在右侧小巷等候!” 考试在即,柳明不得不中止与柳永交谈,两人回到队伍中,等候进一步指令。 接着,只听见一列整齐的脚步声,一队军士小跑从府学院门口出来,表情严肃,神态漠然地看着柳明这一队的考生。 领头的一名威武武官低声喝道,“费县生员,贴墙除去衣物。” 一声令下,大家都只能无奈地服从命令,抖抖索索地脱去长衫,仅穿里衣站在墙边。 那名武官背负双手,在这些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考生背后来回踱步,脸上却丝毫未露半分怜悯之意,他双眼如冷电般向那一名名考生射去。突然之间,他三步并作两步,迈到一名考生身后,两手伸到那名考生腋下,开始摸索起来。 “这位官爷,我是读书人……士可杀不可辱……”那名士子当众之下被一个男人如此乱摸,只得满脸通红地说道。 那武官却是全然不理会,仍然自顾自地搜查起来,没过一会儿,从那名举子身上摸出一叠小纸片,冷笑道,“你也算是是士?”他转身看着身后待命的两名军士,下令道,“叉出去,先杖责二十!” 那名举子一见漏了馅,脸上的表情如丧考妣,浑身顿时瘫软,被架了出去。剩下的队伍中,有一个从砚台里检查出来有夹层,另一个,从鞋垫中又查出了夹带。 那一批考生,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就听到后院里响亮的水火棍打到肉上皮开肉绽的声音,还有那考生痛苦的叫喊。这不禁又让剩余的考生露出兔死狐悲之感。 被这么一吓,有几位考生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鞋子和衣服穿得极为缓慢,使得旁边的军士又骂骂咧咧地催促着。 那名武官查出三名夹带之后,看着剩余噤若寒蝉的考生,冷冷地从嘴中蹦出几个字来:“我知道,还有一些人,侥幸逃脱,但你们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自毙,各位……好自为之。” (下一章系统缺失,请到作品相关中观看) 第四十五章 汪通的熟识 - 智相 - 别烦 也许是上辈子太过于倒霉,柳明在这一世,自感运气真的不错,准备的考点,都考到了。 柳明略带满意――自己真的是个考试型人才。门萨俱乐部那千奇百怪的题目,自己都会做,这科举的第一场考试,过个关总没问题。考卷拿到手后,经义和诗赋这两大块,他下笔如有神,没过半天,就完成了大半。他翻了翻卷面,还剩下一篇策论,没过一会儿,也在腹中拟好了稿子。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将答卷先放到一边,柳明站起身来,在狭窄的号舍内稍微活动一下筋骨,探头向外望了望。无论是对面,还是隔壁的号舍,所有人均在紧张地答题。此时,才见考生考试众生相,有的冥思苦想,有的洋洋自得,还有的满头大汗,紧张地连笔都握不住了。偶尔有几个人抬头看见柳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之状,却也不敢过多停留,又埋头动起笔来。 此时,柳明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剩下时间绰绰有余。实在无聊,干脆给旁边站岗放哨的监军画了幅肖像画。 午后,太阳让人看得耀眼生花,天空湛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柳明一边进行着那名监军的肖像素描,一边从饭盒内拿出几块糕点,不紧不慢地吃着。午饭已经吃过,他只是感到嘴馋,那杏儿为自己做的糕点一个个香酥可人,确实诱人。 柳明吃得有滋有味,还吧唧着嘴,这可把几位监军给逗乐了。他们正好站在岗位上,无事可干,正想怎么打发时间,看到柳明这种一反常态的模样,随即当做消遣。在这几位监军眼里,柳明衣着富华,就是一个被逼着来考试走走过场的富家子弟,估计也是卷子做不出,索性吃东西解闷。 几位监军嬉笑的眉眼被汪通捕捉到了,他脸带阴沉地走过来,瞪了那几名监军一眼,却顺着那监军的目光方向看去,见柳明一边画着什么一边吃着东西,顿时也皱起了眉头。 着那监军的目光方向看去,见柳明一边画着什么一边吃着东西,顿时也皱起了眉头。 他踱步向前,走到柳明号舍桌前,低头端详起柳明的素描,不禁有些意外,这几笔简练的白描,就将一个站着打哈欠的军士勾画得栩栩如生,线条清晰,造型准确,笔简意赅。见这名纨绔子弟漫不经心地画着,倒是画得灵气具现,让汪通脸上的阴霾顿时消除了不少。 他偏头,见一旁的桌角上凌乱地堆着考卷,心里叹了口气,他没想到柳明能够提前这么长时间完成试卷,只道是对方做不出来,因而画画取乐。 汪通面露可惜,这名举子,从绘画上看得出灵气毕现,只是当今朝廷,还是以策论和经义取仕,善于绘画,顶多在学堂里挂个教谕名,也算是了不起了。 正说着,秋风拂过,贡院内落叶沙沙作响,连柳明桌前的答卷也掀起了一角,汪通眉头一抬,他倒是没想到,柳明的答卷都答满了。 他伸出手来,轻轻拿起桌上的答卷,在手中展开。柳明此时画得乐在其中,倒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着本次解试的主考大人。 汪通见那柳明的小楷写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心中又多了几分赞许,不禁生出想保住这位绘画奇才的心意。心想只有他做得文章还算通顺,那么便给他个举子之名。 此时,旁边的几个号舍的举子注意到了柳明桌前的汪通,顿时都抬起头来注视着这副场景。汪通拿起柳明桌头一角的答卷打开阅览,从左到右,慢慢读来,渐渐的,眉头越发舒展看来。到最后变得眉开眼笑,弄得旁边的军士一阵纳闷。他们知道,这位汪通判,号称冷面通判,一直铁着脸,从来未见到过他有什么笑脸,现在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读了柳明的考卷,汪通大为意外。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家伙,却能写出来像大儒一般的卷面,这文章做得体制朴实,基调圆熟,几乎可以当范文来看。 他慢慢放下答卷,生怕惊动柳明,小心翼翼地退后几步,这才转身走到一旁,心叹青州果然多俊才,慢慢踱步回到内堂。 而在另一边,柳永的文章也做得不错,十分流畅。他心里有些庆幸,事到如今都是顺畅无比。已经到了夜晚,只须再多熬一天,便大功告成。 落日余晖布满贡院地面,众多举子都基本完成了今天的任务,脸上都露出些许轻松,互相微笑点头示意。 柳永从饭盒中拿出饭团,刚准备吃,却见贡院一角有一人在看着他。柳永晃了晃脑袋,这才看清那人正是通判汪通。他立即起身拱手作揖,以示微笑。 那汪通也微笑回礼,慢慢走了过来,拿着柳永的考卷,慢慢端详,看到一半,嘴中轻声道,“长风,长进了嘛。” 柳永见汪通拿起自己的考卷,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自己原本就是枪手,越低调越好。但是这位铁面通判汪通,似乎对自己挺友善。 只是……汪通刚才那个称呼,让柳永感到莫名其妙。 然而,转速瞬间,一个想法,突然在他心中炸响――这位汪通是自己替考之人的熟人。 回想起一开始自己在臭号前徘徊,这位汪大人就一直对自己帮助有加,帮助自己临时搭建了一个号舍。 此时,柳永心中略有庆幸,看来,这位汪大人与自己替考的富商陆家有些相识,但不至于太熟,所以也没将自己认出来。这自然是最好的一种情况了,柳永此时也面露微笑,朝汪通微笑还礼。 谁知汪通伸出一只手,招呼柳永走得近些,接着说道,“贤侄不必客气,你家爹爹与我相识,这考试自然要给你一个照顾……” 这句话,本是让人宽心之话,可是柳永听了之后,竟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呆呆不知如何是好。原来,这句话,汪通说得极其大声,似乎是要说给整个贡院考生听得。 此时,天上乌云凝聚,天色灰暗无比,朔风凌冽,似有狂风暴雨袭来。 果然,汪通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不定。 他冷冷地看着柳永说道:“我没想到这陆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能找人替考。初始,老夫还不相信,见到你还是很欣慰,见你在臭号旁边考试,还为你临时搭建了一座号舍。”汪通瞪得眼若铜铃,“可是竟然听见你称我为大人,老夫就起了怀疑,之前在你家府第,大家都是学生老师相称,怎么到了外面,就称我为大人了呢?” 柳永一听,心里暗暗叫苦,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做一回枪手,却遇到了这位火眼金睛的孙悟空,自己的运气,也是忒差了。 汪通此时,满脸愤怒,胡子都颤抖了:“本官奉天子之命,主持国家抡才大典。在考试前,已经告诫过尔等,需要遵守贡院法规,却不想出了你这位胆大包天的枪手,想蒙混过关?” 此时,柳永伏地长跪,两眼全是悔恨的泪水。他想想,自己真是糊涂,为何敢铤而走险,冒充枪手呢?就算要带谢玉英走,就如同那柳明所说的,总有其他的路吧?非要走这条最为艰险的路,现在自己是自食其果。 古代读书人,面对违反宋律,还是抱着很深的羞耻心的,尤其是柳永这类一时头脑发热才走上枪手之路的。 “你可知道,公然冒名顶替参加秋闱考试,可论何罪?”汪通直接把贡院考试现场当成了公堂了,他看着伏倒在地的柳永,一一列举道,“太祖制,令人代名及为人冒名参加解试者,编配千里外州军,同保知情人,永不应举。” “来啊……,给我将这名替考之人带出号舍。”汪通一声令下,两名差役旋即将柳永拉出号舍,又将他伪装的胡须扒去。 “这不是……柳三变吗?”主考的官员中,交头接耳道。柳永,也算是青州的名士,也是颇有名声。见这替考之人,竟然是柳永,也是颇为吃惊。 见自己小叔身份已经暴露,柳明有些坐不住了。自己是柳永的侄子,也属于同保知情人。按照宋律,需罚永远剥夺考试资格。 柳明眉头一皱,这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他立即起身,将考卷收在腋下,直接走向汪通。 “这位举子……考场内不得随意走动……”汪通皱眉道,他本在气头上,若是别人,便直接让差役打了对方的板子,告他一个扰乱贡院秩序罪。可是这柳明的文章,汪通本来看过,爱才之意在这位通判身上也是有所体现,因此,语气较为平和。 “大人……”柳明躬身道,“学生不是随意走动……学生是……来交卷的!” 提前交卷?连一旁的监军都愣了。这国家抡才大典,三年一回,就为了等待这两天。先不说分配的时间是刚刚好够用,就算有个别天子聪颖者,能够提前完成任务,也是抓紧时间再复核一遍,看看有没有用词不当的地方。 宋朝开国以来,提前交卷的就是当朝宰相晏殊一人。 汪通眼中露出欣赏之色,不禁有些佩服柳明的胆识。他微笑接过考卷,却发觉柳明仍然站在这里。 “还有何事?”汪通问道。 “大人……”柳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柳永,也跪拜下来道:“学生便是柳永的侄子。” 第四十六章 意料不到 - 智相 - 别烦 汪通脸色一凛,显得有些惊讶。立即,他神色陷入纠结中,这柳明,文章做得好,交卷快,乃是身怀才学。可是,又牵涉到替考一事,这也是十分棘手。 “来人……带到内堂细审。”汪通沉吟片刻,一挥手道。 内堂,汪通脱去乌纱,坐在椅上,面无表情地喝着茶。 柳永跪在地上,柳明站在一旁,一班差役手持杀威棒,列于其身后。 “柳永!”汪通发话道,“对于你来说,已是证据确凿,胆敢在解试抡才大典上徇私舞弊,冒名替考,视本官及诸位考官的警告于无物。按照律法,应当笞杖三十,再羁押入牢。” 他扭头看了看柳明,眼神严厉道:“柳明,我问你,你叔柳永替考之事,你可知情?” 柳明摇头苦笑道:“大人,知不知情,这都要连坐革去应试资格。” “不然,不然。”汪通抚须道,“若是你真不知情。这量刑之权,在于本官。念你年少才思敏捷,文章做得还算不错。只要你们柳家签一份与柳永断绝亲缘关系的契书,逐其家门。本官可保你仍有秋闱资格。下次仍可再考。” 亲属关系,需要连坐受罚,若是断绝血缘,便能够继续考试。 汪通的意思很明显,他是个惜才之人,无论柳明是不是知情,他都希望对方不知情。因为,柳明的这篇策论,做得实在是很出色,论据严密,视野开阔。他也曾为举子,知道准备考试之艰辛,不忍就这样废掉了一位考生的前程。 旁边一位亲随也接口道:“这可是我们大人法外开恩,也是大人惜你的才。” 听闻此话,跪在地上的小叔柳永,拼命朝柳明使着眼色。原本,因为自己而连累了侄子,柳永便感到愧疚万分。自己的这个侄子,聪明好学,原本是家中的希望。这一次,若是柳明被剥夺应试资格,他都不知如何面对二哥柳远志。现在,听到有一丝希望,柳永宁可冒着断绝血缘的代价,也要保证侄子能够继续考试。 看着小叔柳永殷切地朝自己使着眼色,柳明心中酸涩无比。古代科举资格,对于不少读书人来说,堪同性命之重。家里更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读书。然而,落实到柳明身上,要用断绝血缘关系来换前程,他想都不用想,绝对不可能! 家人亲情的纽带,是他生活在这一世最为重要的支撑。让他出卖家人? 他柳明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一世上? 柳明越想越激动,他胸脯起伏不动,身子微微一抖,坚定道:“大人……学生有罪,学生知情。” “哦?”汪通面露意外。 “大人,学生是今早进考场前,才得知此事。学生不够果断,没能劝阻小叔,也是学生之过。”柳明双眼通红道。 这一番话,乃是其发自肺腑之言。柳明真是十分后悔,没有在最后一刻,劝阻住自己的小叔。导致现在这一副狼狈局面。 汪通叹了口气,为其惋惜:“你这是何苦呢……” “大人,小叔于我之恩,犹同父母。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若是我违背事实,斩断血缘,虽能继续考试,却也会因触犯天怒,而无法考上功名。”柳明发自肺腑道。 这段时间,经过学习,他已经被宋朝这种士大夫特有的气节所感染。宋代统治者认为,国家的兴衰与社会风俗的好恶有着绝对的关系。立德,乃国之元气。 中庸之道,也恰是如此。并不是后世所认为的怯懦平庸,不敢出头。反而,是要求读书人,无论任何状况,都不能偏离自己的主张和目标,始终保持中正。 柳明这次也豁出去了,想奉行一回中庸。他做好了准备,大不了,自己不考科举,专心回家经商。总有别的办法解决平安堂之事。 柳明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叔,沧桑可怜,他轻声道:“永叔,男儿何不带吴钩,大丈夫立于世,需心胸坦荡。我柳明……做不出这样的事。永叔……你永远是我们柳家人……”后面几个字,柳明念得尤其重。 “男儿何不带吴钩……”柳永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明白侄子为自己做出了巨大牺牲,他伏地哭泣了起来,呜咽声中夹杂着辛酸与悔恨。 此等场面,连身后的差役都看了心酸,不忍别过头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汪通叹了口气,一挥手道,“来人啊……将柳永带到贡院外,笞杖三十,以示警示。另外,发布告示,考生柳明,应知情人同犯,取消本次考试成绩,并罚永远不得应试。” 柳明身子微微一震,尽管他做好了准备,但是仍然不免感到遗憾。 此时,正当差役们准备架起柳永,拖到贡院外时,一位兵勇跑进来禀报道: “汪大人,副考官大人有事求见……” “嗯,此事也应让他知晓。”汪通颔首道,“请他进来。” 蹬蹬脚步声,柳明只感到身前的地砖,一阵阴影掠过。 “在下参见汪大人。”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柳明余光一扫,顿感惊异,那瘦削的身材,泛黄的脸颊,还有那双如同蛇蝎般的长眼…… 杨立武怎么会在这? “杨大人,正好你来了。”汪通开口道,“你身为此次解试副考官,负责维护考场纪律。这一桩替考舞弊案,必然得让你知道。” 杨立武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来看着柳明,眼光中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阴鸷,说道:“柳公子,你参加解试,事先也不通知我吗?” 柳明心里一惊,他没料到杨立武竟然是解试考官。莫非……对方已经洞察自己的想法,要来使绊子?若是对方已经得知自己的意图,起了戒备之心……真的是满盘皆输了。 此时,不等柳明回答,杨立武又冲汪大人拱手道:“大人,卑职有话要说。” 汪通笑道:“杨大人,你我同为解试考官,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立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请汪大人恕罪。” “杨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汪通连忙起身扶道。 “实不相瞒,卑职与那柳家,曾经定过亲。此事发生,卑职身为考官,也觉脱不了干系。”杨立武跪拜道,“请大人治罪。” 汪通挥挥手道:“杨大人,此话严重了。你我同为天子择摘人才,负责这抡才大典。刚刚本官听你之言,又不知情,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谢大人……但是卑职有一事相求……”杨立武仍然跪拜在地道,“柳永叔侄,乃是饱读诗书,胸有大才者。此次……还望大人法外开恩。” 汪通眉头一抬,缓缓道:“你想要本人如何开恩?” “大人,柳永乃是青州名士,诗词歌赋,震动汴京……固然替考有错,但卑职恳请大人从轻发落。”杨立武伏地请求道。 柳明看着杨立武跪拜在地,心中百感交集,很是复杂。他没想到,如今要这杨立武来替自己小叔求情。 “这个嘛……”汪通看着跪拜在地的杨立武,抚须沉思起来。 第四十七章 交易 - 智相 - 别烦 这副考官跪在主考官面前求情,实在有些不妥。汪通知道,这杨立武,也算是个有能力的官员,行事做事颇有手段,在青州官场也是左右逢源。否则,以曲曲一个典史之职,是不配来做解试的副考官的。 既然同僚相求,怎么着也得给对方一个面子…… 他打定主意,挥了挥手,示意左右屏退。 “好吧,杨大人,既然你如此说了,那么汪某便给你一个面子。柳永替考,虽是名士,重罪可免,轻罪难逃,剥夺其秋闱资格,罚没五百纹银。杨大人,你快快请起吧。”汪通判道。 杨立武起身之后,朝柳永使眼色道:“还不快谢大人?” 柳永此时,已经是满面愧疚,他脸色通红道:“多谢大人。” “且慢谢我。”汪通昂首正色道,“我身为解试主考,需为江山社稷担责。柳永与柳明,若是两人都轻罚,实在是交代不过去。本官网开一面,从轻发落柳永。可是,柳明,你对于自己的过失,可否认罪?” 《官箴》中说道:“当官之法唯二三事。曰清、曰慎、曰勤。”汪通则是深谙此道,清与慎同有,公正无私与官僚手足之情并重。 此时,柳明一听小叔不用坐牢,心中已经满是欢喜。只要小叔相安无事,自己认个罪又何妨呢? 他刚要开口,却见一旁的杨立武冲他使了个眼色。 “大人,这柳永需从轻发落。这柳明……更需免去其责……这解试成绩,仍然应当有效。”杨立武不急不缓道。 “什么?”汪通眉头微蹙,看着杨立武,冷冷道:“杨大人,你这话……是指挥老夫吗?” 汪通是堂堂正六品通判,而杨立武则是不入品阶的典史,他汪通自然不会受对方摆布。 “大人,卑职不敢……”杨立武却平静道,“只是柳明,年少有为,饱读诗书,乃是费县学子中的佼佼者……” “那又怎样?这礼部主持的抡才大典,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汪通冷嘲热讽道。在他看来,自己对这位副考官,已经是给足了面子。对方要是再来纠缠,有点不识抬举的味道。 杨立武露出世故的微笑道:“卑职岂敢与大人作对?只是……这柳明免去其责,不仅仅是卑职的意思,也是礼部尚书的意思……” “什么?”几乎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柳明自己,都发出了疑问声。 “你说欧阳修?”汪通眼露疑惑。 欧阳修?柳明心想,此时的欧阳修身为礼部尚书,作为读书士子的表率,高高在上,怎么会为自己担责? “正是……这是礼部尚书欧阳公的亲笔书信。”杨立武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交到汪通手中。 汪通连忙起身,郑重其事地摊开书信,见上面写道:“递送青州通判参照:闻柳明参加解试,老夫身在朝野,对其之才略有耳闻。柳明立朝大节极可观,才意高广,惟己之是信,望青州众官吏多加留心。若遇此人试卷,还望仔细审阅,查察是否有其才学。” 书信上,欧阳修虽然说得十分含蓄,让青州的主考官员拿主意,实际上就是在说,这柳明,是老夫举荐的人,你们都注意点。 汪通握着信的手略发颤抖着,他语气变得客气许多,问道:“杨大人,你如何有这欧阳大人的书信?” 杨立武嘿嘿一笑道;“汪大人,我杨某也就是个刀笔小吏。只是……在下有亲眷在枢密院当职,正好与那欧阳公大人所在的中书门下十分之近,与欧阳大人也有过几面之交。所以嘛……” 汪通一听,立即拱手道:“失敬失敬,想不到,这杨大人还有贵人在汴京。” 汪通是青州通判,原本要大上这杨立武好几品。然而,见对方又有亲眷在枢密院,又认识欧阳修,心中早就对对方刮目相看。 此时,他的语气带着斟酌与商量,说道:“杨大人,你的意思是……” 杨立武在汪通耳边轻声附言几句,汪通微微点头,又看了看柳明。 “本官再做思量,你们先退下吧。”汪通开口道。 柳明从考场离开后,背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自己这经历的剧情,真是如同坐过山车一般。 此时,贡院内考生早已散去,空寂无人,夕阳血红,秋风飒飒。 “这刚刚还是乌云笼罩,转眼又晴了……”杨立武站在考场的空地上,仰望着天空。 柳明站在一旁,心中五味杂陈。自己和小叔,半个时辰前,小叔还要被打入牢狱,自己则被革籍除名,原本是一场灭顶之灾。转眼间,这看似板上钉钉之事,又被这杨立武巧手化解。 可是,柳明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心里盘算着,这杨立武到底是何背景?竟然能够与枢密院和欧阳修来往?这可不是一个寻常地方芝麻官做得出来的。 不行,自己还得问问清楚。 “多谢大人……”柳明作揖道。 “不妨……不妨。”杨立武龇着黄牙笑道,“你我可是亲密合作伙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我自然会出手帮你……” “大人……我考解试是为了……”柳明编个理由说道。 “读书人嘛,自然是为了功名。”杨立武笑道,“你若是能够取得一官半职,咱们能在官场互为犄角,互帮互助,倒也是不错。” 柳明点点头,心里却想,还互帮互助?老子考试,就是为了掀翻你…… 心中如此想着,可是脸上仍然挂着笑容。柳明自叹,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腹黑男了。 “杨叔……”柳明换了个亲切的叫法,试探问道,“你与这欧阳修大人认识?” 杨立武脸上露出嗤笑的表情:“那欧阳公,位极人臣,怎么可能认识我?” “那这书信……” “自然是我假冒仿写的。”杨立武应道。 柳明吸了口气,这欺骗青州通判,若是被查出来,绝对要投入刑狱。 杨立武见柳明脸色有异,平静道:“明儿,咱们都是一家人,我这才秉实相告。你别看他汪通在咱们面前人五人六的,遇到京官,还不是乖乖下跪?” “这事情,穿不了。他汪通,根本没资格见到欧阳修。”杨立武轻蔑一笑,分析道,“就算见到了欧阳修,对于这种隐晦之事,他敢提及吗?再说,这书信,还在我这里,没留下证据。这叫口说无凭。” 伪造上级官员书信,如此的大事,杨立武却说得轻松自如。这让柳明更感到了对方的可怕。 “明儿,这对你可是好事……”杨立武微笑道,“没过几天,整个青州都会知道,你是欧阳修提携的青年才俊。我可是在为你铺路啊……像你们这种读书人,一旦名声打响,便会飞黄腾达。” 柳明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呢……”杨立武阴阴一笑,“杨叔也有点事求你……” “请说……” “这平安堂在州府的生意太好,库院的面积太小了,药材都堆不下。我看,是不是……再新建一家……这地址我都给找好了……价格都谈拢了,你签个字吧。” 第四十八章 气不气人 - 智相 - 别烦 经过这一劫难,柳永回到家中,与那谢玉英见面后,将事情和盘托出,两人抱头痛哭。经柳明从中周旋,青楼**子最终答应以一个不扉的价格,让谢玉英赎身。 赎身那天,谢玉英一身素净装扮,带着几件衣物,与青楼众姐妹纷纷相拥而别,一副良家女子打扮,随柳永而去。两人在柳府旁租下了几间瓦房,过上了小日子。 至此,牛郎织女终会合,一段佳话方始成。 半月之后,便是解试放榜日。 费县的秋日清晨,红霞灿烂如锦。秋风过处,五谷飘香。 费县通往官道的岔路口前,有两排人等候路边,面露焦急。 今日是放榜日,柳府上上下下全都动了起来。一部分到官道来迎接,另外一部分在府内守候。 那官道迎接的,正是柳府的吴管家。 远处,一声长声马嘶。众人顾盼之际,但见路上烟尘滚滚,马蹄嗒嗒之声。 电光火石之间,柳远志已经骑着一匹骏马赶到众人面前。 “老爷!”吴管家连忙牵过缰绳,眼中露出殷切:“老爷,那榜上消息如何?” 这柳远志,大清早便心急火燎地骑着骏马赶去看榜。 柳远志面目难看,跳下马来,捂着臀部直叫:“娘的,这什么马,跑得这么快,一路之上颠死老子了。要不是老子注意,屁股都散了。” “老爷辛苦了!”吴管家立即笑道。 “娘的,为人民服务!”柳远志想起了儿子平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片刻,那吴管家便将柳远志领回府里。 柳老太公和柳永正在大堂坐立不安地等着。见到自己二哥回来,柳永急忙问道: “二哥,如何?” 众人都屏气敛神,昨夜大家一夜都没睡好,就等着柳远志来报消息,此时虽然眼袋垒叠,精神颓靡,可是都强行支撑着。 柳远志清了清嗓子,看着众人,说道:“……给我倒点茶水呀!” 柳永哭笑不得,立即让下人端来茶水。柳远志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也无所谓,慢慢用茶盖撇去浮末,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在喝功夫茶。 一口一口啜着,柳远志咕咕吸茶水的声音,让众人听得好不心急。可是也没办法,谁让人家劳苦功高这么远赶来报信呢。 这柳远志费了好大功夫才喝完一杯茶,柳永讽刺道:“二哥,平时见你喝茶都是囫囵吞枣,一口管辖去。现在倒好,在这紧要关头,倒是喝起了功夫茶。我看你要不要再来一杯?” 柳远志抬起头:“再来一杯,就再来一杯。” 柳老太公脸色一沉,猛得敲了敲拐杖道:“远志,这么多人都等着。休得胡闹。” “难啊,爹。”柳远志长叹一声:“你问问三变,这次考试之题是否难?那榜前士子们都哭成一片了。” 柳永替考,亲自见过考题,不得不说道:“比起往年几回来说,今年之题佶屈聱牙,晦涩难懂。但是,依明儿之才,录个举人资格,应是可以的……”柳永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到了最后自己也没了底气。 柳老太公颔首道:“若是能够入围有资格考那省试,便是极为难得咯。” 柳老太公这个基调定了下来,其他家人都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本来考试发挥有好有差,都很正常。另一个说,就算是举人,能取上已经很不容易了,青州数万考生,一共取二十多个举人,也算是杀出重围了。 只是此时,柳远志脸色越发灰暗,他叫道:“你们大家都是希望他取个举人,可是啊,这小子不争气啊……” 听到不争气几个字,柳老太公双眼一黑,强行扶住座椅问道:“怎么了?” “这小子啊你希望他考个举人。可是啊,他偏偏任性……”柳远志叹了口气,见众人都面色苍白紧张地盯着他,忽而抬头眉开眼笑道,“给你拿个了解元,州里第一。你们说说,气不气人?” 此时厅堂里突然大乱,只听见柳远志哭爹喊娘声。 “爹……我错了,再也不拐弯抹角报喜了。您就别用布鞋抽我了!” “三弟,三弟,别把臭袜子塞我嘴里好吗?我知道错了,害得你们提心吊胆地担心。” “嫂子,别拿鸡毛掸子捅我啊……” 此时的柳明,正穿戴一新,参加那专为新科举人而设的鹿鸣宴。鹿鸣宴起于唐代,饮宴之中必须先奏响《鹿鸣》之曲,随后朗读《鹿鸣》之歌以活跃气氛,显示某公才华。《鹿鸣》原出自《诗经小雅》中的一首乐歌,一共有三章,三章头一句分别是“呦呦鹿呜,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嵩”。 由于“鹿”与“禄”谐音,象征着升官发财,便有了这个叫法。 鹿鸣宴上,柳明作为解元,自然是独领风骚,获得与汪通同坐的荣耀。此时,汪通与柳明,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互相都是亲近有加。 至于汪通为何取自己第一,也许是自己的文章,也许是欧阳修的那封信,也许是其他原因。柳明已经不想猜了。他坦然接受着各位新科举人的敬酒和艳羡的目光,说着场面话,喝着美酒,赏着明月。 陡然之间,举人们的感情似乎都更亲近了些,借着酒力,有人哭,有人笑,全都酩酊大醉,沉浸在这一片夜色中…… 鹿鸣宴连续举办了三日,柳明已经恭维话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老茧了。折腾多日,终于在驿站兵勇的护送下,回到了家中。 府内,又是宾客满门,贺礼频频。 这青州二十个县,每三年一次的解试,能够分摊到各个县的,也就一个举人资格。这解元,更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轮到一回。 柳明这中了解元之后,费县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全都喜气洋洋,脸上挂光,茶余饭后,就讨论着这柳明。 柳明这次回府,照例又是一堆宾客乡绅围在身边。他已经有些厌烦,心中思念着杏儿。他寻思着怎么见不到杏儿?要是往常,杏儿一定迎了出来,可是今天,自己都到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对方踪影。 他找到正在吃糖的小柔,急匆匆问道:“哎,杏儿呢?” 小柔舔着棒棒糖,怪叫一声:“啊呀,小明子,见到本宫为何还不行礼?” “快行礼啊你。”小柔伸手拍着柳明的脑袋,“宫里的规矩忘了吗?” 柳明一脸黑线,不得不弯下腰来,尴尬道:“微臣参见娘娘……” “平身,说吧,何事需劳烦本宫……”小柔呱呱道。 “杏儿在哪?”柳明急切道。 “哎呀,又有一个州内望族,来向小姐提亲,小姐正为这件事烦恼呢。”小柔比划道。 柳明皱着眉头:“怎么又有人要来提亲?全青州的女子,都没人要啦?大家都盯着我们家杏儿。” “你是不知道,咱们小姐,现在有不少人追类。小姐喜欢写那些个很酸的诗,情啊爱啊。那些士子们都很是喜欢。”小柔装作浑身发冷道。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丫鬟靠过来,说道:“明少爷,这次提亲的人,岭东刘家,跟我们老爷是世交,在青州内开了十几家酒楼,而且家中还有人做官。所以……老爷抹不开这面子……” 柳明心里有些后悔,自己跟杏儿的感情,虽然被杨立武猜了出来,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还属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他们毕竟还算是远房堂兄妹,也没有正式定下婚约。杨立武退婚之事,可是全县皆知。因此,有外人来提亲捡漏子,也不奇怪。 以往,兄妹之情是幌子,为了放那杨立武。没想到杨立武没防住,倒是引出了不少麻烦。 话说着,就听到外堂有一声响亮之声,“岭东刘家到!” 这岭东刘家的名声,柳明倒是也听说过。产业做得确实很大,还涉及部分宫中皇商的生意。 他在偏房,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外堂。 只见两名面相富态,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领着一名清瘦白嫩的年轻小子,来到了柳老太公面前。 “岭东刘碧,向柳爷请安。”其中一位中年男子拱手道。那刘掌柜,倒也谦恭礼貌,指着一旁的年轻人道,“近日频繁叨扰太公,还是犬子的婚事。” 柳老太公扶着拐杖,应道:“刘掌柜,你我多年不见了……” “是啊……老太公,一直想来拜访您。我这个孽子……”刘掌柜指着旁边的年轻人,面露无奈道:“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一定要娶您家的杏儿。我跟他说,咱们刘家怎么能攀得上柳家的高枝儿呢?” 柳老太公微微一笑,沉稳道:“刘小公子,一片盛情,实在是难却。只是……鄙家基业根薄,小女脾气倔强任性,怕是配不上贵公子。” 听闻这话,柳明在内堂松了口气。对于杏儿的感情,他没有向老太公明说。不过,对方倒是了然于胸。 刘掌柜眉头一颤,心中略有不满。他刚才自然是一番客气话。自己家的产业,相比于柳家,那是大上许多。自己的儿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况且家世累积万金,在青州也是颇有名声。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据说倒贴的都不少。 以这般身价,去娶一个柳府的远方堂侄女,那是给了柳府面子。没想到对方却不领情。 还好,刘掌柜早就知道这柳家难啃,自己还有后援。 他微微侧了侧身子,指着旁边的高个中年男子说道:“这位是我的堂兄弟,乃是食朝廷俸禄之人……” 柳老太公微微颔首:“敢问在青州何县供职?” 青州的不少豪门望族,都有亲戚在衙门供职,甚至做到知县也有,也不是很稀奇。 那位高个中南男子,国字脸,一脸官威,轻笑了一声,只是不答。 柳老太公接着问道:“莫非是在州府任职?” “不,不。”刘掌柜摇头,接着面露得意介绍道:“不在州府,在汴京。我这位堂兄弟,在京部任礼部员外郎……” 第四十九章 京官又如何? - 智相 - 别烦 听闻京官在此,柳老太公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这礼部员外郎,可是正四品大员,比青州知州还要高上一品。 在这样青州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京官,怎能让这些当地乡绅不感到震撼? 不少下人,连忙就要下跪。连柳老太公都站起身来,语气变得恭敬道:“老朽不知阁下乃是……” 那刘员外郎爽朗笑道:“若是结为亲家,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在下也是挂着虚职一名,没什么多大的本事。” 柳老太公连忙客气道:“大人若是这样说,那我们这些商贾们更是无颜见人了。” 听闻老太公自谦,这旁边的刘小公子,心中更是得意——柳家**成要答应这门亲事了。这杏儿,能描擅画,这诗词写得又好,早就在士子中颇有声名,长得貌美如花,还有诗词底蕴,又是大家闺秀,这如同一件罕见的珍宝一般。这青州的士子,都是趋之如骛。倘若自己能娶到手,便又能成为一桩显摆之谈资。 刘员外郎宽雅笑道:“我听说我的贤侄,一直对令爱倾慕有加。老夫既然为他说媒,能否见一见令爱?” 刘员外郎如此说,柳老太公只好向旁人一努嘴,让人把杏儿带出来。 只是那杏儿,满脸的不情愿,似乎是被丫鬟硬拉着出来的。她站在柳老太公身旁,双手纠缠在一起,垂着头,有说不出的可怜。 刘员外郎见到杏儿,当即一惊,心想这家女儿生得圆姿替月,秀靥临风,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随即称赞道,“令爱才情绝伦,样貌出众。看来我堂侄的眼光果然没错。” 柳府内两门大炮——远志和柳永此时恰巧都不在,柳老太公只得尴尬道:“我这孙侄女,之前对她过于宠溺,现在她谁的话也不听。我这个老儿,劝不动啊。” 刘员外郎一听,和声细语道:“杏儿姑娘,莫非阿公的话,都不愿意听吗?” 柳杏儿低着头,红着脸,撅着嘴,半天才用蚊蝇之声说了一句, “我……就听堂哥的。他若允了,我也无话可说。” 柳明在内堂听着,听着这声音半是哀切半是思慕,心中更是有些感动。想着人活一世,自己还能经历一份王语嫣对慕容复的深情,心中更是一暖。 “既然如此,那何不将这位说话有威信的公子请出来啊?”刘员外郎并不知内幕,只是想着,以自己的身份,任何一个后辈都要给自己面子。 自打内堂脚步声蹬蹬,刘员外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位翩翩公子站在自己跟前。只见对方穿着青布襕衫,头戴方巾,一身读书人的装束。高大的身材,鼻正眉直,双眼清亮,一看便气度不凡。 柳老太公见到柳明,脸色缓和一些,介绍道:“这便是我那孙子明儿,上天眷顾,刚刚取得青州解元。” 刘员外郎暗叹,感情这柳家儿女皆不凡啊,男女皆是才貌双全。他抚须笑道:“好好好,长江后浪推前浪。柳小公子果然满腹经纶。这样吧,今后在汴京参加省试时,到我府内一坐,我来给你引荐下诸位礼部官员。” 他相信,自己这番话,绝对能够震慑住这位年轻人。读书人,谁不愿结识京部要员呢? 结识京部要员,这金榜题名便有望,仕途也将平步青云,刘员外郎相信,这个诱惑,足够大。 一旁的刘掌柜也配合道:“柳小公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家小子,就算去考科举,也没这个待遇类。” 柳明微微一笑,说道:“刘大人,实不相瞒,我与堂妹,早已经私定终身,答应绝不负彼此。”他牵起柳杏儿的芊芊玉手,坚定地看着刘员外郎:“希望大人能够成全我们。” 大庭广众之下,柳杏儿此时手被牵起,脸上已经桃晕朵朵,羞得侧过身去。 刘员外郎眉头一抬,心里不禁有些佩服对方。宁可为了这段感情而放弃前程。他微微一笑:“柳小公子,莫怪我多嘴。这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若是你能高中进士,还不愁有达官贵人之女上门?我在礼部的诸位同僚,你当真不想认识?” 别的士子,就算散尽千金,也想见一见礼部的诸位官员。可这柳明,倒是一点也不为所动。 柳明晒然一笑:“大人,若是说得礼部官员,柳某倒也是认识一位。” “哦?”刘员外郎抚须道,“说说他的名字,看他在何人手下当差?” “这里有书信一封,请大人过目。”柳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交给对方。 没错,这便是那杨立武在解试伪造交给汪通的信函。 刘员外郎满腹狐疑地接过书信一看,浏览到落款时,神色大惊。这欧阳修是谁啊?是自己上司的上司。 旁边的刘员外也见到书信内容,在员外郎旁附耳交谈了几句,告诉了柳永与柳明在考场上发生的事情。 这柳永替考,而不用坐牢。其侄柳明,仍然高中解元,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起柳明那深不见底的背后力量。 两者一结合,刘员外郎便信了**分。心想这欧阳公大人,可是当今读书人的表率。他若是保举谁,必然会入翰林啊。 那一旁年轻的刘公子,露出不服气的神态,嚷嚷道:“你们兄妹通婚,乃是**……” 话还没说到一半,只听见“啪”的一声,那刘家公子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他眼生哀怨,捂着浮肿的半边脸,喊道,“叔叔……” 正是那刘员外郎,狠狠地扇了自己侄子一个耳光:“你给我回去,别在这里胡闹!” “叔叔,你是帮哪头啊!”刘家公子被打之后,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自己家叔叔还能帮着外人说话。 刘员外郎脸色铁青,指着自己侄子鼻子道:“人家是郎情妾意,两小无猜。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刘公子平生还没给别人骂过,现在陡然被人教训了,一时手足无措。他用余光瞄了一眼自己的老爹。 刘掌柜乃是一脸苦色。他自然掂量地出,自己的这位亲戚不愿得罪欧阳修看中的人。也只能朝自己儿子投去苦涩一撇,示意他算了。 见长辈们都集体哑口,刘小公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那么,我等就此告辞。”刘员外郎再也不敢轻视柳明,拿出了在礼部的寒暄本事。 柳明朗声道:“那……不送了。” …… 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力谋求。 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 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经过那刘员外提亲的意外刺激,柳明与杏儿的婚事,便摆在了日程上。这门婚事,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于是乎,柳府人人喜笑颜开,积极做着准备。 “各位看官,自古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陰阳分位。”费县主街一家露天茶馆内,一位瘦削的老者正打着快板说着,不少茶客在一旁安静听着。 “所以呢,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身为男儿,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而身为女儿,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呢,大家闺女的,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 “可是呢,大家都知道,咱们费县却有一位才女,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 这位教书先生口若悬河道:“这位才女,偏偏又长得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到了合适年纪,那提亲之人,真是踏破了门槛。可是这位才女,不爱珠宝,不爱王侯,偏偏爱自己的堂哥。说起这位堂哥哥,那真是不得了,大家可都知道,那是咱们的解元柳相公啊……” “说得好,说得好。赏你的!”话说着,一个金元宝飞到了说书先生桌上。那位说书先生接了之后,眉开眼笑,招呼道,“柳爷,您真是豪气万分,出手不凡。敢问您去哪啊?” 扔那元宝之人,正是柳远志,他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走起路来一步三颠,像是耍醉拳一般,说道,“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事谁家院。家中……有那喜事,我还不得去喝酒啊。” 柳远志乐得开怀,像那济公一般大笑着,跌跌冲冲哼着小曲儿,就回到自己府上,直接猛敲西房的房门。 “二哥,怎么了?”柳永打开门,“又喝了这么多?” “三弟……哎!难得你能回家看看。”柳远志喜气洋洋,“不对……是亲家,亲家。” “亲家?”柳永满头雾水。 “来,咱们俩来商量商量聘礼的事情。”柳远志搭着柳永的肩膀,“你说说……我给你多少算好?” “二哥,这不是明儿娶亲吗?你给我聘礼干啥?”柳永仍然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咱们……马上就要成亲家啦。”柳远志尴尬一笑。 两人正聊着,就听见一旁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个丫鬟哭着跑了过来。 “画眉,你怎么了?”柳永问道。 这画眉,便是谢玉英赎身从良后,购置的丫鬟,伺候柳永夫妇日常起居。柳永夫妇对她很是疼爱,如同妹妹般看待。 “他!”那画眉怨恨地指了指柳远志。 柳永见那画眉苦苦啼啼,又看见自己二哥心虚的样子,顿时明白了,啪一个巴掌甩过来,打得柳远志翻了一个圈。 “二哥,画眉是个黄花大闺女,你怎么下得了手?你到外面乱搞就算了,怎么了连玉英的丫鬟不放过?”柳永气呼呼道。 柳远志捂着脸,惭愧道:“我这不……赎罪来了吗?我哪里想得到,跟画眉盖被纯聊天,讨论了下床的构造,就出了这桩事。” “二哥,你染指家里丫鬟,老太公定要责罚于你!” 第五十章 娶亲 - 智相 - 别烦 艰难万苦方始成。待到黄道吉日,柳府门前张灯结彩。下聘的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虽说柳明娶杏儿,乃是自家人娶自己家人,可是老太公还是命令把娶亲仪式安排得热闹非凡。 那娶亲的队伍,威风无比,一路笙萧鼓乐,绕着费县足足转了两周。那顶青绢大轿上,透过薄薄的绢纱,人们依稀辨见一位儒雅英俊的年轻人,一身金色镶边红袍,神态怡然地坐于轿中。 那娶亲队伍走一路,后面不少黄花闺女跟着哭一路。后来有人把柳府娶亲走过的路,称为心碎路。那柳小相公,是下至十四岁少女,上至四十岁少妇心中的偶像啊。以前,大家心里都还存在一点侥幸念想,如今人家真娶了,心中却生失落无数。 只是众人觉得有些奇怪,这娶亲队伍,有两顶轿子,一顶打扮得珠光宝气,另外一顶却是破破烂烂,而且还由四个老婆婆抬着。 这奇怪的配置,让观看的众人大为惊讶,心想费县首富的迎亲队伍,就是不一样。 巡游了一圈,两顶大轿落在柳府门口,鞭炮声噼里啪啦,使得一里长街弥漫着浓浓的爆竹烟味。 “请解元郎下轿!”旁边有人高声唱诺。 柳明下了轿,却没有迈进柳府门槛,而是转身朝着后面那顶破破烂烂的轿子走去。他揭开轿帘,没好气地说道, “爹——我娶亲,你也凑热闹?” 那顶破破烂烂的轿子里,露出柳远志一张苦巴巴的脸, “儿啊,不是爹愿意凑这个热闹啊,爹无意中和那画眉丫鬟在闺房内探讨一下我朝与辽国的局势方针,就被你小叔叫过去狠狠骂了一顿。你小叔还跟我顶真,让我必须娶了画眉。” 柳明倚在轿旁,应道:“那也好。爹,你反正一直单吊了那么长时间,也好寻找个归宿。” “瞧这话说的。”柳远志老脸一红道,“你爹又不是女人家,找什么好归宿?亏你还是个解元郎,这遣词造句注意点啊!” “是,是。爹——”柳明眉头一抬道,“可是,成亲也是件好事情。为什么让你坐在这么一顶破轿子内呢?还让四位……”柳明抬头看着那四个抬轿抬得气喘吁吁的老妇,将在喉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哎……”柳远志歪戴着新郎冠,叹苦经道,“这还不是你小叔弄得,说是我什么荒淫成性,这个……什么不懂家族礼制,硬要和丫鬟那什么……算是以示警戒。”柳远志扳着手指道,“你说说看,你永叔在这件事上,有资格说我吗?” 柳明一摆手:“得了,爹。反正我也熟悉您的人品……” “是吧,还是我儿子了解我,能为我开脱。” “人家永叔说得没错啊。” “我呸,你这小崽子,算了……算了,今天是你我大喜的日子,不跟你怄气。” 柳明冲自己老爹做了个鬼脸,立即跑进府内。 见自己儿进了府,柳远志心想自己也是新郎,便弯着腰,也要迈步下轿。谁知,刚下轿,忽感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哎呦喂……”柳远志拿着手绢擦着嘴边的口水,“我说你们四个老婆子,抬轿得时候注意点啊。好像我们柳家没给你酬金似的。” “您说对了……柳爷,”一位满脸褶皱的老婆婆说道,“你们柳永柳三爷让我们抬轿子,只给了我们几个铜板。三爷说了,就让我们按照几个铜板的价格来抬。” “哎呦喂……”柳远志听了叹苦道,“你们问我要呀,我给你们呀。我现在人都被你们抬散了,等会,还怎么拜堂成亲?来……你们几个扶着我点。” 四个老婆婆互相看了一眼,齐声道: “早说啊,为什么不早说。” “为什么不早说呢,柳二爷,为什么不早说!” 柳远志天旋地转,感觉就要晕倒,叫道:“快扶着爷一点啊!” 四个老婆婆站在原地,执着道, “为什么不早说呢?二爷,为什么不早说!” “是啊……为什么不早说?” “为什么不早说呢?” 好不容易折腾了半天,柳远志终于扶墙进了府。 “请老爷拜堂!”堂上有人高喊。 柳远志嘴一歪:“这他娘就拜堂了?我儿子呢?” 引赞回话道:“少爷有令,先进行老爷的拜堂仪式。” “那……我还要进祠堂拜本家祖宗呢?”柳远志不满意仪式如此简单。 柳永在一旁接口道:“柳家祖训,凡染指丫鬟,与寡妇通奸者,婚事……一切从简,以示警告!” 柳远志低头喃喃道, “干他娘!” 画眉披着红盖头被人搀扶了出来。 柳远志一见画眉走路有些飘忽,好像有些孱弱,关心问着旁人:“怎么……我的娘子身体不好?” 旁边的管家脸色有些尴尬,说道:“老爷,您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柳远志眼珠一转:“假话怎么说?” “假话嘛……新娘最近一直在补大家闺秀的礼仪,因此身体有些劳累。” “真话呢?” “真话啊……”管家面露尴尬道,“其实,画眉听到要嫁给您……那啥……绝食好几回了,劝也劝不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柳远志的婚事,就如同一出肥皂剧般结束了。可是柳明的婚事,柳府上下一点也不敢马虎。 春风和煦,杨柳飘香,正是北国桂花香浓时。 柳府后院内,绣楼之上,一众妇人正围着柳杏儿打扮捯饬。 此时,柳杏儿身着凤冠霞帔,缨络垂旒,下面百花裥裙,大红绣鞋,一抹浓艳满身喜庆。俏脸明若桃花,娇羞无比。 众位妇人不禁慨叹,这柳杏儿怎么生得那么好呢。 “要我说,咱家杏儿前身估计是天上的仙女儿。那七仙女,还不如咱们杏儿呢。” “是啊,要是没有小相公,我恐怕这青州上下也没有人能配得上小姐了。” 柳杏儿双手捂着脸,羞涩道:“你们不要再说了。” “你看看,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还害羞上了。” 那几位妇人嬉闹了一番,这才不舍地离去,临走时,不忘嘱咐柳杏儿将那珠宝带上。 柳杏儿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身上满身的金银珠宝,感到有些累赘。她本心性平静,对这些珠宝,并没有偏好。但是又转念一想,也许自己的堂哥喜欢。 想到这,柳杏儿脸上露出温柔之情,只要堂哥喜欢,自己戴一戴这珠宝,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杏儿,你在这啊……” 绣房内响起了画眉的声音。 柳杏儿转身,看着一身红妆的画眉站在自己身旁,奇怪道,“画眉,你怎么来了?不是此时应该在那……洞房吗?”讲到洞房二字,柳杏儿联想到马上自己也要去那个地方,不禁又是脸红到耳根。 “什么呀,谁要跟那个老甲鱼洞房?”画眉叉着腰,气道。 “二叔是你的夫君,画眉,你可不能这么说他。”柳杏儿反过来劝道,“现在,二叔当着费县首富的家。费县那么多闺女想要嫁给他,都没有实现愿望。现在你是第一正夫人了,还不高兴?” “我呸!”画眉泼辣本性不改,“小姐,你这话,也就骗骗那些不熟悉柳远志那老甲鱼的人。我可知道他的本性如何。要不是他领了一个好儿子,我估计现在那家伙还是无家可归呢。你说说,小姐,你的命咋那么好,我的命,咋那么苦呢?”说着说着,画眉激动地又要落泪。 “傻丫头……”柳杏儿握住画眉的手,“柳家那么多的财富,你现在当了柳府夫人,应该开心呢。” “谁要那么多钱啊?”画眉反驳道,“那老甲鱼,那老秃驴,那老王八,一点到晚跟着柳春院的女人们眉来眼去。我还要忍气吞声……” “好啦,好啦,你要怎样才满意啦?”柳杏儿苦笑道。 画眉脸上气鼓鼓的,想了半天说道:“我说啊,小姐……你也出两道题难难姑爷,别让他这么轻易就把你娶到手。你们两不是整天吟诗作赋嘛,出两道题,难一难他!” “啊?”柳杏儿脸露犹豫,“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啊?”画眉面露坏笑,说道,“哦……我知道了,小姐是等不及,想快点洞房是不是?” “谁说的?”柳杏儿脸红透半边,就要来挠画眉。 “那行,我去跟老太爷说啦,就说你说的,让老太爷安排一下……”画眉说完,蹦蹦跳跳地就出去了。 “哎……”柳杏儿望着画眉的背影,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 正堂前已经布置香炉,陈列祖先牌位。 柳明与杏儿,两位新人,绣球相连,给祖先的牌位跪下,三叩首。又对着柳老太公、柳永、柳远志分别磕了头。 “夫妻对拜!”引赞高声道。 柳明和杏儿相对而站。柳明看着自己面前遮着红盖头娇羞的堂妹,心绪万千。自己与杏儿的感情,如同西天取经般困难重重。 如今,终于修成正果。想到此,一向沉稳冷静的柳明,也浑身颤抖起来。他看到对面的杏儿,也是身子微微发抖。 “夫妻对拜!”又是一声高喊。 柳明眼含热泪,慢慢弯下腰去…… 第五十一章 掀盖头 - 智相 - 别烦 柳府上下,当日喜气洋洋,父子同时成亲,流水宴就摆了三十多桌。柳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柳明已经被酒灌得晕头转向,连小叔柳永这位酒仙,挡酒也挡得七荤八素的。 月明如昼。 前厅的宴席总算结束了。柳明一步三晃地来到喜房门口,正欲进门,却见房门紧闭,庭中摆着小小一张桌儿,桌上排列纸墨笔砚。 柳明喊了一声:“娘子,我来了,还不开门?” 房门内,无人回应。 “杏儿,我来啦……” 还是无人应。 “杏儿,小杏杏……” “哎呀,你说话太肉麻了。”一个矮小的身影,跳了出来。 柳明一见那人,立即反应过来,下跪道:“微臣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柔正吃着糖葫芦,满嘴都是冰糖渣,看了一眼柳明:“小明子啊……” “娘娘,要什么?微臣尽力去办。”柳明心想,这小柔要是小鬼挡道,拦在洞房面前,自己可就难办了。还是讨好为主。 小柔带着同情心看着柳明道:“小明子啊,本宫也想帮你,可是没办法啊……”她摊开了手道,“她们要整你,本宫也拦不住啊……” 此时,一位青衣丫鬟出来嬉笑接话道,“小姐说了,要进房,需要过两道关。如若两道关都过,自然可洞房花烛夜。如若有一道答不出,那只能明日再来了。” 哎呦妈呀,组团忽悠呢…… “明日再来?那今晚我睡哪?”柳明愣了。 那丫鬟扑哧一笑:“那您原来睡哪,就睡哪啊。” 柳明心想自己可是解元郎,两道题怎么会解决不了,酒壮人胆,高声道:“好!莫说是两道题,就是两百道……算了……还是两道吧。” 丫鬟走到庭院内的桌前,将桌上的信封拆开,展开给柳明看。 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诗歌,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柳明抓耳挠腮一阵,酒力也醒了一半,他想了一番,会心一笑,有了答案。随即提笔在纸张上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 丫鬟将这信纸叠成三叠,从窗户间隙递了进去。 里面顿时传来两个声音。 “他对上了,放他过吧。” “小姐,你最心疼了对吧。不过,第二道题,可是我出的,嘻嘻。” 柳明听到里面传来画眉的声音,有些意外,喊道:“画眉,你怎么不在洞房,在这里?” “干什么?我现在愿意在哪,就在哪。少爷……哦不是……咳咳,儿子啊……你听话哦。”画眉故意摆出谱来。 柳明一听,叹道自己家的关系真是乱七八糟。早先,老爹柳远志带自己找他的青楼相好就不说了,现在又娶了个丫鬟,当自己的后娘。 不过,柳明知道画眉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么叫自己纯粹是跟自己开玩笑,也就没放在心上。 他回到院内,拆掉了第二个信封,里面是一个对子。 闭门推出窗前月。 柳明心想,曲曲一个对子而已,这有何难,他想了想,写道,“流水冲出梦里花。”这对得,自觉也算是工整。于是,写上下联,将信封交于丫鬟。 丫鬟递到窗内后,半天才传来回音。 “少爷,你这对子,不过关!”又是画眉的声音。 柳明心想画眉一会儿子一会少爷,自己听得也是醉了。他反问道,“如何不过关?” 对方答道:“太过于稀松平常,意境没有相投。今夜你算是要睡在外面了……” 这画眉一说完,就听见里面一阵拉扯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杏儿发急拉着画眉的衣袖。 “好啦,好啦。”屋内传来画眉的声音,“少爷,再给你两次机会。如果真不行,就要睡外面了。” 柳明心想,自己还不如寻求场外援助。他在院子内高喊一声, “爹啊――快把画眉这个妖孽收走吧!” “爹――” 屋内传来画眉的嬉笑声:“他已经喝得醉了,听不到你的喊声了。” 法克。 柳明冥思苦想一番,又写出一句,递了上去――关山裁来柳下风。 谁料到,又被画眉驳了回来。 这一来一去的折腾,柳明实在有些受不了,他准备强行攻城了。 里面传来画眉的喊声:“解元郎,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定好的规矩,可不能破坏。” “解元郎,你要是硬闯进来,我可就把你的事迹告知全县!” 柳明有些恼了,喊道:“画眉,我明天就让我爹休了你!” 他原本想压制下画眉的气焰,没想到画眉反而乐得在里面拍手,“好啊,好啊。少爷,你快让老爷休了我。我才不想做柳夫人呢。” 柳明哭笑不得,心想这么直肠子的大傻妞真是提着灯笼也难找。 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愁眉不展,却见院子里人影晃动。 柳明仔细一瞧,正是那柳永站在墙边,拼命地朝自己这边使眼色。 洞房不让花烛夜,天理难容。上天派小叔来帮忙啦…… 只见那柳永指着庭院内的一只盛满清水的花缸,就地取了一块砖片,投向缸中。那水为砖片所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 柳明当即理会,立即飞快地在纸上写好,让丫鬟送到屋内。 此时屋内,柳杏儿已经面露焦急,她有些带着埋怨地看着画眉,说道,“现在大晚上的,外面的天气又这么凉。他要是感上了风寒怎么办?” 画眉边笑边展开信封,“人家是解元郎。整个青州八百多名举子,就是他一人取得了第一。连那苏东坡都甘居人后。你就对他放心吧。” 展开信封后,两人脑袋凑在一起,只见写着一句诗: “投石冲开水底天。” 画眉拍手称赞道,“果然是对得好。这意境也对得出彩,也符合这新婚的气氛。” 她对着柳杏儿说道,“小姐等急了吧,奴婢这就去迎少爷来。” 柳杏儿用手指挂了挂画眉的鼻子,轻笑道,“你啊……” 画眉端着银色酒壶,走到院中,对着柳明福了一福:“少爷,我给您赔罪来了。您喝了这杯酒,我将这壶酒喝光,算是自罚。” “你……怎么又叫我少爷了?”柳明问道。 “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是少爷。” 柳明好不容易过了画眉这一关,终于进了房内,将门合上,坐在堂内的木椅上喘气:“这画眉,这般犀利……” 房内一股清香的胭脂气,一张大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鲜亮,栩栩如生。屋内的饰物都换成了喜庆的红色。 桌旁的蜡烛爆着灯花,红彤彤的火光,将这洞房暖成一片。 柳明刚刚又是陪酒,又是做题目,已经累得够呛,坐在床边喘着气。 那杏儿披着红盖头,有些幽怨地想道,自己的夫君,怎么还不掀盖头? 这成亲也是一波三折,刚刚又是出题解题,又让她在洞房呆坐了好久。 “杏儿,你我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啊。”柳明慢慢将脚上皂鞋除去。 掀盖头,掀盖头…… “你还记得吗?这就是你当初的闺房,那时候,我还半夜里还闯进来呢。”柳明靠在床前感叹着。 掀盖头,掀盖头,掀盖头…… “杏儿啊……” 柳杏儿一把把自己的盖头给扯下来,瞪着眼看着他。 柳明一愣,见杏儿噘着嘴,明白自己刚刚疏忽了。花烛之下,柳明这么凑近一看,不禁有些看得痴了,杏儿那闭月羞花的娇颜,在烛光之下,显得更加明媚动人。那凤冠霞帔,更让她迷人万分,如同月辉泄地,如同清水芙蓉。 烛影红摇,绣床之上,罗帐缓缓抖动,声声低语,些些情言,只恨今夜苦短,切盼次夜重来…… 第五十二章 赏识 - 智相 - 别烦 **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亭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柳明与杏儿,情深意浓,你侬我侬,朝暮相依,好不甜蜜。 慕少爱艾,儿女情长的欢愉,乃是人间最大乐事。可是,柳明的心却定不下来。 尽管,他也想忘却一切烦忧,与杏儿继续厮守,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迫在眉睫,还需立即着手去做…… …… 清晨,第一缕晨曦拨开云雾,照耀在青州南部的这座县城中。 街上,一阵铁盘敲击声回荡在街头巷陌,“天干物燥,晨光微熹,早晚天凉,需备夹衣……” 没过多久,街面上热闹起来,码头上的苦力挑夫们一身短打装束,睡眼惺惺地走在路上,不时被那街边油饼店的香气所吸引。 赶生活的走卒贩夫,推着车,挑着担。妇女们携着菜篮,漫步走向集市。 此时,街中心热闹了起来,人群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在人群的中心,有两人互相拉扯着衣服,争执之声不绝于耳。 “张三,你这人不地道啊。跑到我的菜铺不卖猪肉,反而顺走了我的那两贯铜钱。”高个短衫男人说道。 被揪住的是一名长衫男子,他理直气壮地说道:“胡言乱语。我张三是有功名在身的人,马上要参加解试,怎么会在此关头做出这种偷鸡摸狗之事。李四,我知道你平时就看不惯我,但也不能够污蔑我吧。这两贯铜钱,本来就是我的。” 两人争论不休,各执一词。 旁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都在争看这热闹。 张三和李四两人为这两贯铜钱,已经争了一个时辰,都有些乏了,可是却没有一个结果。旁边的人也是东一个主意西一个想法。这个说要击鼓报关,那个说这么点钱报关不值得。又有人建议一人一半,可是两个当事人都不干。 就在焦灼的状态下,有人高声喊道:“到底是谁的铜钱,一验便知道。” 人群听闻此声,纷纷让开一条路,给那高声之人,却见一名翩翩青年后生,身材颀长单薄,拿着折扇,戴了文士巾,面如冠玉,鼻若悬胆,狭长的眼眸似潺潺春水,温润得如沐春风。 有人喊道:“柳家少爷来了。” “他就是柳家少爷啊。”有人啧啧道。 “你怎么会认识柳家少爷?” “我天天给他们家送菜,怎么会不知道?” 有不少给柳府送菜送油的商贩们,如同发现稀世珍宝一样,纷纷骄傲地先跟周围人共享此信息。 向围观熟人拱手点头,柳明慢慢来到争论两人前方,问道:“你们俩都说是这铜钱的主人?” 张三和李四原先见柳明年龄弱冠未及,并未在意,但是看到周围的人却不断对其投来敬佩的目光。 “对。小公子,您可有办法?”两人问道。 柳明心里暗笑,自己五年级的时候就在老师的鞭打之下,把关于这个故事的课文给背得滚瓜烂熟。没想到,真被自己碰到了这两位原型人物。 “来,打一桶热水来。”柳明吩咐道。 “打热水干什么?” “让你打就打。” 没过一会儿,旁边一位饭店的伙计拎着一桶热水跑了过来。 柳明看着这木桶里的热水,抬头看着两位当事人说道,“两位,趁现在实话实说还来得及,别到时候出了丑,贻笑大方。” 这句话说出后,两人中有一人脸色突然有些哆嗦和迟疑,而这被柳明看在眼里。 “两位没什么要说的吗?”柳明最后说了一遍。 两人却均不发言。 “好吧。”柳明一捋袖子,将两人争执的那两贯铜钱,取出几枚来,放入水中。蹲下来看着桶里。 “小少爷,您看什么啊?”旁边有人问道。 柳明微微眯着眼睛,“ 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没过多久,桶中水面中浮出一朵朵黄色油花儿,柳明嘴角微微扬起,环顾了一番那些还在云里雾里的围观者,对着当事人其中一人说道,“这钱不是你的!” 围观的众人发出一声惊叹。 “你……不要胡说,凭……凭什么说这不是我的铜钱……”那长衫张三面红耳赤,立即抢白道。 柳明并不作答,而是笑着看着围观之人,“我刚刚观测,在场的诸位也有不少秀才,此案已定。”他又看着张三说道,“张三,你我都是读书之人,虽朝为田舍郎,却都有机会暮登天子堂,金榜登科,与皇帝共治天下。可是,你却贪图小利,对于本朝律法置若罔闻,今天此事一处,衙门毕将你的污点记录在案,能不能参加解试,都是两说,真是因小失大,可悲可叹啊。” 说罢,摇着头离去了。 张三见柳明如天降宿星般到来,指点了几句后,又像神仙移步般离去,飘逸潇洒,然却对其没有直接解释证据心存侥幸,为保颜面,不甘心地对着柳明的背影说道:“你……你这家伙,讲话装神弄鬼,藏一半,凭空诬赖人嘛……” 话还没说完,脸上一湿,不少围观之人往自己脸上吐唾沫星子, “呸,张三不要脸!你还不明白啊?这铜钱上沾着油花,肯定是屠户李四的,他整天杀猪宰羊的,铜钱有油,最正常不过了。” “是啊,这都真相大白了,柳公子做了这么明白的解释,你还是睁眼说瞎话,不认账!” “张三,你不但道德败坏,智商还挺低的。被解除考试资格也不冤,反正到时候也考不上。” 这张三,才刚刚幡然醒悟,当场被揭穿,面色尴尬懊悔,如同那过街老鼠,仓皇用长袖掩面而去。 李四拿着铜钱,脸上容光焕发,朝柳明远去的方向拱手作揖,粗声道:“人人都说柳府小相公机警有智慧,我李四是屠户,是个粗人,平时无缘相见。今日,这坏事到变成了好事,我在此,恭祝陈小相公将来金榜题名,三科及第,为我们费县挣一份脸面!” 柳明此时已经走了几十步,听到后面李四的高声赞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请柳公子留步……” 柳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转身一看,见一着绿袍衫身材矮瘦的中年人微笑地看着自己。 柳明拱手道:“这位兄台,叫柳某有何事啊?” “柳小公子。我家主人在衡阳楼上喝茶,刚刚见小公子智断铜钱案,颇为欣赏。请小公子上楼叙话,不知可否赏光?”中年人指着街对面二层的酒楼。 “哦?”柳明客气道,“这位兄台,大家萍水相逢,柳某不敢叨扰。” “不用客气,柳小公子……请吧。”那位中年人不等柳明回话,却是做出前头带路的姿势,话语中虽带着客气,却有一份不容置疑。 这衡阳茶楼,算是费县最拿得出手,经营规模最大的茶楼。柳明手扶着自己的襟袍,略微上提,顺着木台阶“蹬蹬”而上。但见二楼雅座空空荡荡,只有一桌客人。 绿袍衫之人冲着临街那桌的主座之人恭敬地行了个礼,接着将柳明带了过去。 这衡阳茶楼,算是费县最拿得出手,经营规模最大的茶楼。 柳明手扶着自己的襟袍,略微上提,顺着木台阶“蹬蹬”而上。但见二楼雅座空空荡荡,只有一桌客人。 绿袍衫之人冲着临街那桌的主座之人恭敬地行了个礼,接着将柳明带了过去。 但见那主座之人,身上穿的是湖绸宽衣,方面阔耳,一嘴的八字胡,笑眯眯地看着他。 柳明欠了欠身子道:“这位兄台,是您要找我叙话?” “来来来,坐。”八字胡笑道,随即吩咐茶博士端茶倒水。 “令尊是柳家二子柳远志,是吧?”八字胡喝了口茶,说道。 “正是。” 八字胡点了点头:“恩,今日用热水断定铜钱主人一事,颇有些智慧。” “只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柳明一番谦恭道,“正好让在下碰到了。若是衙门中的公爷在,定能破得比在下还快。” 八字胡听闻,却冷哼一声,“衙门中的公爷?那些酒囊饭袋?” 此时,旁座绿袍之人微笑着解释道:“这位是知县何大人。” 听了这话,柳明立即站起身来深鞠一躬:“堂尊在上,在下柳明……” 还没等他说完,何县令一摆手:“柳小官人不必多礼。这里不是公堂,本官是便服出行,讲究的就是个清静,繁缛礼节省去了吧。” 绿袍之人殷勤地给何知县添茶水,冲柳明一笑:“知县大人代天子牧守一方,爱民如子。柳小官人,你可是知县大人欣赏的第一位青年俊才啊。” “学生多谢大人厚爱。”柳明恭敬道。 “柳明,你学有所成,身为解元郎,真是大涨我费县门面。”何知县笑眯眯道。他心想,本朝开国以来,费县拢共就冒出过两位解元。上一位,还是在真宗朝期间。自己可算是幸运,能够又碰到一位。 “本官欲让你来公堂听审,了解公门办事秩序流程。倘若你能后日高中,外派做地方父母官,也能积攒些经验,你……意下如何?” 柳明面露微笑,感激应道:“听说衙门正在聘书办一职,学生承蒙大人错爱……” “书办?”何知县摇摇头,“你乃是解试状元,本县的骄傲。只是一个书办之职,太委屈你了。我已经在县衙让人备好你的书房与卧房,这待遇嘛……与那典史主簿相同。在这段时间,你就辅佐本县,积累积累经验吧。” “学生感激不尽,仅供差遣。” “恩,很好。柳明,你我在这茶楼偶遇,也算是缘分吧。” 何知县大为满意。这柳明,意气风发,前途无限,若是他日高中进士,在京为官,自己也好攀攀这棵大树。这么看来,让他来县衙当差,乃是最好的亲近方法。 他又与柳明闲话叙了叙乡情,这才惜惜别过。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 柳明缓缓走出衡阳茶楼,嘴角微微露出笑容――守株待兔成功。 如何能够意外地不做作地与何知县相遇?便是在知县眼皮底下卖弄才华。 他打听到这何知县,每隔几日,便会在这衡阳楼饮茶。便是寻找机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才子破案,知县赏识,惺惺相惜,多么令人羡慕的桥段故事。 现如今,一切按照计划进行。自己马上就要进入县衙了。 柳明望向茶楼南面那青灰色的县衙建筑群,心中生出一股壮志雄心之情…… 第五十三章 入县衙第一案 - 智相 - 别烦 翌日清晨,喜鹊叽叽喳喳在枝头叫个不停,晨曦从院落的高墙上斜斜映了过来,照得院内暖色充盈。 厢房内,柳明照例想蒙头继续睡上一会儿,却想到今日是答应了何知县要在公堂旁听,心中一凛,顿时睡意全无,跳起来准备穿衣戴帽。 床边放置着一套何知县昨日送来的浅灰色的直襟朱子深衣。换上之后,柳明在铜镜前自我打量了一番,发觉自己顿时少了些青涩,多了些老气横秋的成熟,颇有些县衙书吏的模样。 小口地喝了一碗热气腾腾小米粥,腹中温暖了些,他稍作收拾,便出门奔着县衙而去。 这费县县衙没有后世人们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巍峨壮丽,相反,却是显得破败老旧了些。因大宋官场并没有稳定的维修县衙经费,每次都要下级官员朝上级官员打报告方可拨款,但是报告打得多了,会被上级官员落下一个“靡费”的印象,影响政绩考核。所以,日子久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修衙,堂堂八品朝廷命官,都甘愿在这如同仓库一般老旧的县衙里工作。 衙门外有三座牌坊,正面一座忠廉坊,东西跨街各一座牧爱坊,有两三层屋顶,两边有斜撑的戗柱,高大宏伟。 绕过县衙广场中央的圣谕亭,来到石狮子把守的大门前,门口已经是挤满了观看断案的老百姓,队伍拖得很长,直到街尾。 “柳少爷……” “柳小相公早……” 这队伍里,有不少柳府放了闲的下人,争相跟柳明打招呼道,“来,柳少爷,到我这里来,我的位置比较靠前。” “我们两个时辰就来这里排了,您要是往后面排,等会案子审完了都不一定进的了。” 面对那些热心的下人们,柳明微微点头致意,随即走向门口的两名公衙差役,掏出怀中的腰牌给对方看,两名差役连忙客气地让到一旁,请柳明进去。 县衙的大堂位于第二进的院落内,大堂中央用固定的屏风拦出一个三面隔断、正面开放的“暖阁”。屏风一般画有蓝天红日的图案。暖阁地面比大堂铺着青砖的地坪稍高,铺有地板,正中位置摆放着长官的公案、公座。公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一支朱笔、一支墨笔,知县行使权力时就要用朱笔签发。 柳明观摩之际,空荡荡的县衙已经传来了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八名手持杀威棒的衙役纷纷走了出来,热络地互相交谈着昨日喝的花酒或是家中的琐碎事。 接着杨立武,吴主簿相继并肩走了出来。 “杨大人……”柳明率先走到杨立武身边。 杨立武看了一眼柳明,一双蛇眼露出诡异的目光,咧嘴道:“这不是解元郎柳公子吗?” 一旁的王主簿也笑道:“柳公子,真是不简单。这何大人一直在夸你呢。” “不敢当。”柳明拱手道。 “是啊。”杨立武嘿嘿一笑,“恐怕这没过多久,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位子,就要被顶掉了呢?” 柳明双腿一软,脸色紧张道:“杨大人……莫开玩笑。我这就跟何知县去说,不做这个书办了,恐怕我也应付不了……” 杨立武看着柳明,阴阴一笑道:“解元郎,可不能这般撂挑子啊。” 王主簿抚须笑道:“我说,立武啊,你就别吓年轻人了。” 杨立武哈哈大笑,他看着柳明道:“解元郎,你我同县为差,希望相处愉快。” 这番话,说得带有冠冕堂皇的口气。 柳明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暗自抹了把汗,县衙里别的官员都好说,只是这杨立武,说话阴阳怪气,让人捉摸不定。 每次遇到杨立武,他都不得不表现出懦弱的一部分,用来麻痹对方。可是这杨立武,总是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 他也懒得再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自己要尽快完成计划…… “何知县到!”衙前有人呼唤。众位差役和书吏立即端正精神,准备迎接知县。 何知县头戴插翅乌纱,身穿绿色官袍,脚蹬皂鞋,走来的时候样子却有些匆忙,还不禁朝门外张望了两眼。 “大人……”杨立武上前轻声道,“大人不必担心,新来的知州大人虽好微服私访,但是青州治下三十六县,未必能够查察到费县。” 何知县还未升堂,已满头是汗,他面色凝重道:“虽是如此,但是我听闻通判大人的消息说,知州大人今明两日就在费县附近勘察政务……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来得痛快些好。” 这位何知县,八岁入蒙,弱冠之年便考中了举人,被誉为家乡的神童。他曾年少立誓学范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进士及第后便分来这费县做知县。初到时勤于政务,明断狱案,要做出一番成就,无奈激进之举却得罪了当时的知州,不受提携。 八年宦海生涯,日本鬼子都打败了,我们的何知县还未升迁,不觉已步入中年,心灰意懒,心思全放在那斗草赌蟋蟀,还有弄花戏蝶中。小妾是一个接一个纳,公堂却来得甚少。就这么混了一段时间,倒也是日子过得安稳,反正两耳一遮,听不到百姓的怨声。然而,上峰却风云突变,新任知州是从庆历新政贬谪下来的京部大员王素,对于这青州大小官员怠忽政务之状异常不满,开始进行微服私访查察各县。 何知县心中叫苦不迭,又听闻通判大人放出消息,马上就要查到本县,只得硬着头皮升堂。 明镜高悬的大堂中,何知县落下惊堂木,高喝一声“升堂”,两班差役沉声低喝“威武-――” 这第一桩案子,便是一位叫王贵寺庙弑杀僧人的案子,案发时轰动费县。 “带王贵!”何知县打起精神吩咐道。 须臾,一身囚号服,双手带着枷锁的王贵被带了上来,蓬头垢面,自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你便是王贵?”何知县眯起眼睛。 “草民王贵。”王贵跪在地上。 “好你个王贵儿,本朝太祖以来,弘扬佛道,沐浴清化。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杀寺中僧侣,着实可恶至极!”何知县高声道。 何知县只想着快些结案,没料到,王贵一开口,就让他头痛无比。 “草民冤枉啊。”王贵儿声嘶力竭哭诉道,鼻音拖得老长。 何知县哪里肯听,这木椅越发坐得不舒服,让他心情不佳,心想你冤?老子还冤呢。八年啊,都没升官,八年啊,别提了。 “你冤什么?”何知县不耐烦道。 王贵儿抬起头,哭诉道,“父母大人在上,容得草民解说一番。那一日,草民刚刚从表妹家探亲回来,天色正晚,下起了蒙蒙细雨,地下泥泞不堪,实难行走。大人,草民素来胆小,不敢走夜路,只得寻找避风雨之所。走了十多里路,才寻得一间小庙,那庙中也只有一位僧人,善心留宿小民,小民心中很是感激。翌日清晨,小民心中挂念家里,就着急赶路,谁知路上遇到一位衙门公人,拦住小人,问小人从何而来,小人便将昨日探亲回来、天色太晚、在庙内留宿的话,说了一遍。要带着小人回寺庙一查。小人当时也没多想,就跟着公爷回到庙中,却没想到……那接待小民的僧人却已经死在佛像旁!” 王贵儿趴在地上高声喊道,“大老爷,小人确实不知道这僧人是何人所杀,但是这两位公爷硬说是小人杀的,将小人押解到县内。小人真的是冤枉啊。” “冤枉?”何知县冷笑道,“人若不是你杀的,为何背后血迹斑斑?” “大老爷明鉴,小人昨晚在神像前过夜,那僧人的血水流到了小人的身上,沾污了。小人早起的时候天色尚晚,因要急匆匆赶回家,所以没注意。”王贵儿说道。 “混账!”何知县已经没有了耐心,骂道,“尔等刁民,物证确凿。却是心存侥幸,看来,不用大刑,你是招不了的。来啊,左右给我上夹棍!” “大人。”杨立武上前一步,向何知县使了个眼色。 “何事?”何知县问道。 杨立武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地走到何知县旁耳语道,“大人,今日不同往日。王贵儿那人我知道,平时就胆小如鼠。现在明知要用刑,还是坚持说人不是他杀的。我看……其中有蹊跷。如若在堂上屈打成招,那么……” 何知县应道,“哼,你是要本县再审一审?” 这杨立武负责了十多年的刑狱官司,好歹也算是一线人员,他建议道:“大人,下官还是建议到庙内现场勘察一番。” 这何知县是甚怕麻烦的人,他还希望早点断完案子,回家见自己的几房小妾,便不愿道,“这血衣也有,时间也吻合,还需要去现场吗?” 杨立武堆笑道,“若是平日,小的自然会为大人代劳,只是今天,万一这围观的人中有知州王大人的耳目,这……”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何知县,他立即下令准备去现场勘查。 于是县衙内立即备轿,由四名公人开道,何知县坐在轿中,至于其他吏胥,只得步行跟在身后。而老百姓们见要去勘查凶案现场,更加是兴致十足。 到了庙中,果见庙内物什东倒西歪,佛像残朽败坏,两旁配像俱已坍塌。 杨立武查看着凶案现场,佛像前果然是一片血迹。 “这王贵儿如果害了人,为何身前没有血迹,只是背后一片呢?再者,死者所受的是刀伤,王贵儿彼时应并无凶器。”杨立武向何知县禀报道。 何知县一听,脑袋就疼,说道,“那你说疑点这么多,凶手不是王贵儿,那是谁?” 杨立武应道:“下官暂时不知。” 此时,百姓们都被拦在庙外,只有几个书吏跟着何知县来到了现场。 杨立武这位老刑狱卡了壳,其他人更不知该说些什么。杨立武余光扫到庙门口,见柳明倒是仔细地在观察着庙内的情况,随即抬了抬手,让差役放柳明进来。 “小可,你是否查到了什么?”杨立武的蛤蟆眼看着柳明。 “杨大人,让学生再勘察一下。”柳明说完,便继续低头观察着现场的蛛丝马迹,不一会儿,又绕到了佛像背后,忽地眼瞳微缩,像是见到了什么证据。 接着,他的脚边,又碰到了一件东西,拿出来一看,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动声色地将那物件拢入袖中。 此时,已经勘察现场有了一个时辰,被拦在门口的百姓们见几个当官的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幺蛾子,有些不耐烦了,还有的惦记着回去生米做饭,便想散去。 “柳明,你过来。”何知县朝柳明招招手。 “大人。”柳明唱了个诺。 “你也和杨立武一样,认为这主谋不是王贵儿所为?”何知县问道。 “大人,主谋绝对不是王贵儿。”柳明坚定说道。 “是吗?”何知县疑惑道,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清清嗓子掩饰道,“本县也早就认为这并不是王贵儿所为。只是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大人……这不难,可否召集本县的木匠前来?”柳明说道。 “木匠?这是为何……”何知县说道。 “大人若信任学生,便先招来,让他们做些活计。学生现在有了些判断,但须得到进一步证实。”柳明没有透露自己的想法。 若是别人在何知县面前这番神神鬼鬼,早就被他乱骂一通,甚至打几棒子也是正常。只是这柳明,却不一样,费县千载难逢的解元郎嘛,怎么着也要给对方一个面子。 “如此也行……”何知县双手负在身后,“只要这案件能够有进展,便依你罢了。”他随即高声吩咐左右,“来啊……给我把全县的木匠召集起来,就说明日本县要修缮县衙,请大家来做工,胜出者可包览县衙修葺生意。” 第五十四章 木匠的玄机 - 智相 - 别烦 按照柳明的主意,榜文张贴出去后,翌日清晨,天刚微亮,县衙门口就侯着不少人。全县的木匠听说要修葺县衙,这等官府生意自然是利润丰厚,大家自然动力十足。 待到辰时,何知县令人打开门一看,看着县衙门口广场聚集的人群,心想自己县里原来有这么多木匠? 县衙的库房内已经置空,从书院中借了几十条板凳桌椅,用来考核之用。众多木匠到了县衙,老老实实地根据序号入座。 “各位,今日召大家前来,主要是为了修葺县衙的生计。为了考核,先请大家设计一件花盆架子,务必要新式奇样。如果拔得头名,何大人有重赏。”一位着白衫戴士巾帽的青年男子站在了众人的前方。 不认识柳明的诸位木匠有些奇怪,这位老爷怎么生得如此俊俏,倒不像其他几位老爷那般长成牛鬼蛇神的模样。 一声令下,众人埋头磨墨铺纸。木匠们个个搜肠刮肚,既然是县太爷的生计,自然大家不敢懈怠,谁不愿新奇讨好呢?有的使惯竹笔的,从容不迫,一蹴而就,有的怯场怯官的,哆哆嗦嗦地画不像样。还有的年轻女木匠,有几分姿色,频频向柳明送出秋波,意思是点中自己的设计,便能陪伴春晓一刻。 柳明却是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每位应考的木匠,他心中想着这件案子,无心理会其他乱七八的事情。 一个时辰后,院内响起鸣锣声,众位木匠将齐齐交上了设计。两位差役上前说道,“陈相公,还需要小的做什么吗?” “其他人都可以走了,让第三排第二个叫做周丁的来见我。”柳明吩咐道。 退出县衙的木匠们听闻差役选中了周丁,羡慕嫉妒的很啊。 这周丁乐滋滋地跟着差役来到县衙的后堂,见何知县还有杨立武等一班人都在,依次坐开。他立即下跪说道,“草民见过各位大人。” “周丁,你可知今日为何宣你进来?”柳明在次座说道。 “是……”周丁笼着袖子,“承蒙大人错爱,相中了小的手艺。大人放心,小的一定是尽心尽力……” 柳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突然冷笑一声,“周丁!” “草民在……” “你为何杀死僧人?还不从实招来?”柳明声色俱厉道。 这一声喝,连何知县都有些意外,他只道是这周丁是与本案案情有牵连的知情人,却没想到直接找到了凶手。 而那周丁,更是吃惊万分,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变得煞白,应道,“大人,小的是以木匠活儿为生,平日安分守己,连只鸡都不敢杀,更别提什么杀人了。” “谅你这厮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柳明站起身来,躬身对着何知县行礼,“大人,请派人押着这周丁随学生一起去寺院内勘察,这谁是凶手,在证据面前一目了然。” “嗯……”何知县沉声道,“来人啊……去寺院。” 寺院内,早已有三班差役看守。而门口,更是热闹,听说案件有进展,全都跑了过来。 面对着释迦摩尼的佛像,柳明再次发问,“周丁,佛祖在前,你可要讲真话,你是如何杀死僧人的?” 周丁辩解道:“大人,小的讲得句句是实话。小的从来就没有杀过人。” “没杀人?”柳明怒道,一手拖着周丁,拽向佛像的背后,那周丁,长得也是骨瘦如柴,在地上被拖着哭嚎不已。 柳明举起周丁的右手:“你这右手,天生六指是吧?” “是……” “你看看那佛像!”柳明用手一指。 何知县和杨立武定睛一看,皆楞住了,那佛像背后一侧有着一个六指的血印儿。 周丁面色苍白,仍抱着一丝侥幸,却继续抵赖道:“大人……这费县内生六指儿的人,也怕是有那么几个,为何一定是在下?” 何知县一看这周丁,心中**成认为柳明说的是对的,却见对方还在抵赖,心中尤怕柳明答不上来,恨不得继续用大刑逼其认罪。 “为何一定是你?”柳明半蹲下来,看着周丁,目光炯炯,“因为,我在现场……还看见一件东西……”柳明从袖中拿出一物,拆开油皮纸,却是一件满是血迹的墨斗。 “这墨斗乃是你们木匠做活儿的常用工具,现在珈蓝殿内发现六指印,又有这墨斗,犯民周丁,你还不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柳明目光锐利如同鹰隼。 “是的,快从实招来!”何知县在一旁听到大刑伺候就兴奋。 周丁此时的精神防线已经崩溃。他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道:“没想到还是被这位大人给察觉了……小的从头招来。小人是个木匠,经常帮这庙修修补补,一来二去,就跟这庙中的和尚便交好。各位大人不知,这和尚素来喜爱喝酒,小人也是个酒鬼。那天夜里,那和尚酒醉之后无意中道出自己存了上百贯铜钱。小人便问他藏在哪里?倘若丢了便十分可惜。那和尚告诉小人,藏在那释迦摩尼佛像的头部。”周丁叹了口气,“大人……您是知道小人是做木匠活儿,有了上顿没下顿,全部都是看天吃饭。最近生意也是窘迫得紧,酒壮怂人胆,一一时见财起意,便趁那和尚不备,拿起手边劈木柴的斧头,朝那和尚脑袋上劈去!” 这周丁讲得抑扬顿挫,关键时刻倒是让围观的百姓发出了惊呼声。 何知县吹着胡子:“周丁,你当是你在讲评书?要不要我给你来个下回分解?快点招来!” 周丁说道,“是……大人。小人拿着斧子,就是想劈中那和尚,谁知,小人一时手软,没砍死他。反过来,那和尚倒是要来夺小人的斧头,小人又将他按住,狠下心来,又连连砍了几斧头,弄得浑身都是血,见那和尚没气之后,这才爬上供桌,打开那佛像的头部,取出了那几百贯钱,因为紧张匆忙,不想留下了一个血手印子,被大爷神明断出,小人着实该死。” 柳明见周围的百姓都向自己露出赞叹的目光,又见到何知县略微不悦的神色,这才扬着嗓子说道,“周丁,你胆大包天,用心歹毒,竟然斧劈好友。幸亏我知县大人料事如神,我顺着他的计策,布置了这一系列计策,诱你露出马脚。” “知县大人不愧是费县的老父母!” “断狱如神!” “爱民如子!” 不知真相的百姓们开始跟着喊道。 何知县好多年没听到别人当面表扬自己了,尤其是这种发自肺腑的,心中如饮蜜一般甜,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舒畅之感,他抚须对着百姓说道,“谁要是在我何某人治下的费县犯案,绝对严惩不贷!诸位子民可以放心。” 柳明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何知县说着场面上的话,心中不免感到有些荒唐。 “老弟啊,这回真是不简单。”杨立武过来拍了拍柳明的肩膀。 “恩。”柳明点点头,又移开了一步,那杨立武身上总有一股膻味,让他有些避之不及。 他拱手朝何知县说道:“大人,是否将罪民周丁押回公堂细审?” “好!” 何知县今日可是春风得意,得到了县内黎明百姓罕见的崇敬声,心里自然是如三伏天喝那冰镇酸梅汁一般,舒爽十足,沁入心田。 他刚刚坐上轿子,将轿帘一拉,准备闭目养神,打道回府,眉头却忽然一皱,听到个不和谐的声音―― “知县大人这次果然是断案入神,也算是痛改前非,不做那糊涂官了……” 这从轿外传来的评语,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实在是显得有些刺耳,使得何知县原本升腾起来的兴奋劲儿瞬间下坠掉入深渊。 what-the-**,谁敢这么说一县之父母? 第五十五章 派活儿 - 智相 - 别烦 何知县怒火中烧,揭开轿帘,朝外面守卫的衙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找出那个说风凉话的家伙儿。 衙役自然心领神会,没过一会儿揪出来两位布衣打扮的中年人。 何知县指着其中一位矮个子说道,“刚才是你指责本官的吗?” 那矮个中年人见自己被揪了出来,倒也不恼,上前抱了一拳道:“在下是在夸大人痛改前非……” “放屁!”何知县啐了一口,直接想从轿窗中跳下来抽对方耳光,“本官为任期间,一向恪尽职守,你是何人,为何要妖言惑众?要是答不上来,告你一个辱骂朝廷命官,蔑视宋刑律之罪,大刑伺候!” 那中年人听到大刑伺候,倒是脸色沉静,说道:“回禀大人,在下是后面这位先生的管家。” “管家……”何知县抚须,嘲讽道,“你管得好大个一家,连本县也管了进来。” “在下也是刚刚听到些传闻,都是从这个锦囊中得来的。”那位中年人说道,随即从袖中拿出一个金色锈边的丝织锦囊。 “给我递上来。”何知县眯着眼睛,接过衙役呈上来的锦囊,心想这沉甸甸的,倘若是金银元宝,珍珠翡翠,也算那二人识相服软,暂时饶了对方。 打开锦囊一看,是一块木质的令牌。此时晌午的阳光透过轿帘,斜射进轿内,一时糊了何知县的眼睛,使得他眼前都是紫晕,等到好些之后,再定睛一看,却是大惊――那令牌上赫然刻着“青州长史权知观察推官吴亭”一串金印大字。 何知县看到那四个字,心脏骤跳,眼神仓皇起来,立即滚落下轿。 旁边的衙役都傻掉了,看见自己的县太爷从轿子里四脚朝地的钻了出来,样子丑陋滑稽,都想笑又不敢笑。 “下……下官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何知县跪在地上道,刚才他气定神闲,现在却是哆哆嗦嗦结结巴巴。这青州长史是朝廷六品命官,知州大人的幕僚,俗话说官大一品压死人,人家可是大了自己三品,而后面的差遣职位又是掌管州一级刑狱的实缺。 这位吴长史却是躬身一让,引着后面那位中年人说道,“何知县,我只是一位管家,可见过我身后的主人?” 何知县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了下来,落在了地上摔成了好几瓣,头磕在地上抬都不敢抬。这长史大人自称是管家,那么后面的那位中年人更是不必说了。 他掀袍跪拜下来,颤声道:“下官拜见知州王大人!” 这一次上下级见面,对于何知县来说,好不狼狈。他一路赔着不是,将王素请到自己的县衙稍坐。 王素换上了一身紫色官袍,坐在费县衙的后堂上品着茶。看着何知县像个可怜的拔毛鸡一样跪在前方就是不肯起来,无奈道:“贵县请起,不必多礼。” “卑职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何知县浑身都在发抖,又不禁偷看了一眼王素,这位大人方口阔鼻,眼神凝定如磐石,眉宇间带着一股正气,即使便装粗衣布服,也与常人气质不同。 哎,自己刚刚在围观的百姓中怎么没认出来呢? “何知县,你是后悔刚才没将我认出来是吗?”王素一眼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是啊……是啊……哦……不是……不是”何知县想讨王素欢心,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急得脸都变色了。 “何知县……”王素语气缓和却又坚定不移,“你我都为进士及第,同为天子门生,蒙圣眷做了一方的父母官,代天子牧守一方。这份责任……很重啊。你与其花心思在如何防备上级微服私访,不如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使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这样你自己也能睡上个安稳觉。” 何知县磕头如捣蒜,哪敢说过不字。 王素让何知县起身坐到次座,见对方眼神惶恐,又安慰道:“本官知青州军州事,总领一切军政要务。初到治下,对于州内各方并不熟悉,所以做了一次微服摸排。” “何知县,本官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王素说道,“至于以前的你们那些荒唐事情,就不予追究了。从即刻开始,望贵县能够重理政务,为民造福一方,对费县这三千户老百姓,有个交代。” 王素不愧是京部下来的大员,又做过御史中丞,讲话刚柔相济,说得何知县老脸通红。何知县闻之,略微宽了宽心,他知道王素被贬心情一定不好,拱手道,“王大人明理是非,下官受益匪浅。下官认为,王大人此次知青州,必不会太久,陛下思才心切,定会早早起复重用大人的。” 王素听闻这番话,将端起的茶盏又放回了桌上,微微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惆怅,又想到了欧阳修、余靖等一班同僚,当初一起在勤政殿跪地死谏,要求君王改革,并肩为大宋王朝的前景奋战的情形,不免有些感怀,沉吟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何知县也是被这股情绪所感染,不禁抹了抹眼泪。他知道王素是闻名京朝的清官,一天到晚弹劾这个,举谏那个,为人刚正不阿,他到了青州,怕是自己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想到今后辰时不到就要早起理政,何知县也是伤心无比啊。 “好了,好了。”王素却不知何知县这股心思,以为他是痛改前非,“贵县有一点倒是颇让本官满意。” “哦?”何知县惊喜道。 “四个字――知人善用。”王素笑道,“比如今日的案子,原本毫无头绪,你却懂得任用贤人。” “大人……这案子是下官竭尽脑力后所破的……” 王素看了一眼何知县:“是吗?” “这个……”何知县眉头微颤,顶不住压力缴枪投降道,“大人明察秋毫,卑职望尘莫及。此案确实是非下官所破,是一位叫做柳明的举人。” “恩……”王素颔首说道,“我观此人年轻有为,机智敏锐,孺子可教也。你可以多多提携他,分担你的政务压力,也算是用人为贤,善莫大焉。” 王素的话再明白不过了,意思是知道你何某人喜欢睡懒觉,不愿理事务,但是你去狎妓的时候,在县衙得有一个替你管事的人,狎妓公务两不误,懂吗? 何知县一脸恭敬道:“谨遵上峰教诲。” …… 夜晚,乌云低垂,星光黯淡。 柳明坐在案几前,阅览着公案。案几的一角放着几份案卷,还有清茶一盏,冒着袅袅热气。 何知县对自己,大概是冲着解元之名,还是十分客气。不但提供给自己宽雅的内堂料理公务,更是选了几名下人由自己差遣。 虽然何知县没有给自己过多的任务,但是,柳明还是把县衙这几年的刑狱案卷调出来查看了一番。 柳明越深入了解县衙运作,越是觉得这跟之前想象的不一样。历史上仁宗之治是多么辉煌的年代,大文豪大诗人层出不穷,大家排排坐,吃果果,念诗歌。 然而,在青州内的费县,他暂时没感受到北宋王朝的繁华汴京,士子文人的风雅诗作,曲觞流水等,反而在这县衙内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和谐之感。 自己目前接触到官吏,杨立武吃拿卡要,吴主簿装聋作哑。那何知县虽然好些,似乎好些,但也是个贪玩的主儿,听戏唱曲儿逛街市,反正总不在县衙呆着。 没有包青天的费县,要想除掉杨立武,确实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目前,只能尽量争取何知县的信任。他相信,只要自己掌握充足的证据,再抓住外任官与地头蛇之间的矛盾,必然能将杨立武除去。 柳明思考之间,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柳明推开门,看见了一张发黄的瘦脸,在月光下泛着渗人的青光。 “杨大人……杨叔,你来啦。”柳明又准备开始影帝模式,显出一脸的尊敬。 “嗯,还在勤勉好学呢?”杨立武迈步进来,背负着双手,在内堂来回转悠,目光扫过桌上的案卷,眉头略微一皱。 “杨叔,您还没歇着?”柳明问道。 “你都在废寝忘食,我们这些正职可不敢闲着啊。”杨立武阴阴一笑。 “瞧你说的,我这不是对这县衙的运作好奇嘛。”柳明挠挠头皮。 “明儿……”杨立武掀袍坐下,“这次……你这案破得好,知县大人让我给你传个话,想给你更多的任务,试试你的能力。” “哦?”柳明给杨立武倒了一杯茶。 “现在,有三项任务供你选。这其一,便是让你负责接下来的几宗刑狱要案。”杨立武竖起两根手指道,“其二,便是让你负责军械库的库存盘点。其三,便是那城东兴修河渠之事。这三样,知县说了,你想选哪样,就选哪样。”杨立武叹了口气,“哎,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没有这个福气啊。” 杨立武一双蛇眼盯着柳明,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语含深意道:“这三样活儿,你如何选,如何让大人满意,让县里各位同僚高兴,这可是个有水平的活儿。” 杨立武这是话里有话,柳明不得不谨慎思考。 他猜测,自己的入职县衙,对于杨立武来说,多少都是有些忌惮。现在对方,肯定也在试探自己的目的。 这三样活儿,由杨立武转手给自己,可见目前,何知县对其还是十分信任的。 柳明回忆起,刚刚杨立武进来时,就对自己桌上的案宗露出不满的表情,看来,对方是十分反感自己调阅以往的案卷。这杨立武,身为典史,牢牢把控负责县内的缉捕刑狱,必然不愿别人再翻阅自己的旧账。 如此看来,这第二项任务也是选不得的。军械库,同样也是杨立武的职责范围。若是自己刚到县衙,便把对方的几项职责都接过去,自己还能混得下去吗? “杨叔,我想……我破这案,也是一时运气,也不是这方面的料子。不如还是选那兴修河渠。我之前也帮山民修过路,架过桥,对于这河渠水利方面,还是比较感兴趣。” 听到这话,杨立武那凝结疑虑的脸上,终于露出放松的表情。他颔首道:“不错,你之前修过路,架过桥。在这方面也是行家,必然能够派上用场。” 他站起身来,笑了笑:“明儿,你很聪明,我很满意。明晚,衡阳茶楼,我做东,大家品品茶,尝尝河鲜,顺便拜会一下县里的同僚。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柳明送走对方,关上门。心想,这兴修河渠之事,自己是绝对不会上心。反倒是对那些杨立武插手过的案卷,需要开始立即调查,争取将他的狐狸尾巴早日揪出来。 第五十六章 县狱惊情 - 智相 - 别烦 日暮时分,夕阳映在县衙的夯土墙上,染上蔷薇色。 守门的两位差役面露困怠,将佩刀解下靠在门槛上,有些懒散地打着哈欠。 朱漆的大门被推开了,何知县领着两位书吏缓步而出。 两名守卫慌忙将佩刀系上,一脸的尴尬。 “直娘贼!佩刀都不要了,这系在裤裆上的东西没了,裤裆里的东西倒还在。”何知县用手指指着其中一名守卫的额头笑骂了一声。 身后的杨立武和吴主簿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样,金闺楼新来了位小娘子,弹唱得绝妙,人长得也可心,各位劳累了一天,随我前去探索探索?”何知县笑道。 “大人说到哪,卑职就到哪。”吴主簿躬身道。 “你呢?”何知县看着杨立武。 “卑职略有些疲惫,就不去了,望诸位大人玩得开心。”杨立武歉意地笑道。 何知县也不惊讶,他看着吴主簿,声音陡高陡低,“哎呀,老吴,我也本认为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儿,可是我们的杨大人今日却在我面前当了柳下惠,是不是?杨老弟,你虽然丧妻,但是风评却一直很好,真不简单啊。” 站在何知县身后的吴主簿,意味深长地跟杨立武对视了一眼,幽幽应道:“杨大人有他的要事需理。” 两人已经同僚十年,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杨立武的两条稀疏的眉毛一抖,恭敬道,“杨某还要回县狱中处理些杂事,两位大人,就此别过。” 望着杨立武又复入衙门的背影,何知县脸上露出了一种迷惑的表情,他疑道,“不近女色,又勤于公务。这感情我们杨大人,还是一位难得的好官啊?” 吴主簿意味深长地笑道:“大人说得一点都没错。” 夜色渐晚,衙门内大部分公人都已回家,只有县狱点燃了灯火。 杨立武穿过回廊亭台,直接走到了高约一丈的县狱高墙之外,朝门口的两名守卫点了点头,走近阴森森的黑漆狱门内。 这县狱的黑漆大门终日关闭上锁,一到晚上还要封上盖有州县大印、并有管理监狱的典史甚至州县长官本人的亲笔花押的封条,到第二天早上才由典史验封打开,可谓是守卫森严。 杨立武双手负于身后,还没走到狱厅,就听到里面嘈杂的喧闹声。 “常六儿,你这牌可不对啊。” “刘九儿,你他娘每次输了钱都说老子牌不对。” 狱厅内,三四名守卫正歪着帽子,敞开着衣领,翘着脚打着牌。 杨立武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呦,大人来了。”三四名守卫慌忙地站起身来。 “带周丁来见我。”杨立武吩咐道。 “就是那个犯了杀僧人之罪的小白脸木匠吗,大人?” “恩,给他沐浴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杨立武道。 “这……大人?莫非要翻案?”狱卒不解道。 “让你去,你就去。”杨立武的蛇眼中带着阴沉。 “是,是。” 一炷香的功夫后,周丁被带到狱厅的一间房内。 房间内灯火幽暗,杨立武的脸在油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渗人。 “周丁,你作奸犯科,谋杀寺内僧人,可知杀人抵命否?”杨立武说道。 周丁眼神有些浑浊,垂下脑袋点点头。 “知县大人已下令,三日之后,菜市口斩首。”杨立武盯着周丁。 周丁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浑身如同脱了线的木偶一般不住地念叨,“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大人……草民别的不怨,只是家有六十岁的老母,觉得实在是心有愧疚……”周丁不住地抹着眼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谢大人赐沐浴更衣,我死也能死得干净些……” 杨立武双手扶着木藤椅,说道:“可惜啊,你死了之后,老母无人照顾。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悲剧……” 周丁眼睛忽地一闪,突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跪着向前挪动,双手攀住杨立武的大腿说道,“大人倘若能法外开恩,饶了小人一命,小人不惜当牛做马报答……” 杨立武两缕胡须略微一抖:“要说饶你一条性命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这杀僧的刑狱案全县皆晓……办起来有些棘手……” “大人……”周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小人这几年做木匠活,也是积攒了些银两细软,如若大人有办法,小人愿将家中房屋变卖,换取一条贱命……” 杨立武微微点头,“周丁,看来你还是个孝子。只是……要成全你照顾老母的愿望,即使是你那两三间瓦屋变卖,还是不够……” “大人……”周丁磕头道,“以上是小的全部家产奉上,若大人还嫌不够,小的再去借那三分利,砸锅卖铁,也要满足大人的要求。” “哎,此言差矣。起来说话……”杨立武摇摇头,扶起周丁,换成一副和颜悦色道,“让你卖房,已经是掏光了你的家产,如若再让你背上债务,那岂不是逼你太甚?那本官与那牛鬼蛇神还有何分别?” “大人……”周丁脸露感激,“大人的恩情,小的永不忘。只是……小的家财有限,除此之外,不知道有什么可报答大人……” “恩。家财自然要,但是你的家财并不够。”杨立武应了一声,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有不过……你可以帮我做事。” “大人……只要是小的力所能及,如若是要杀人越货……”周丁面有难色。 “哎……本官身为典史,怎么会做那种违反刑律之事?”杨立武盯着周丁,“你做过铁匠,为那厢军锻造过兵器,是吗?” “大人,小的别的不敢吹牛,这锻造盔甲长枪,还是有一手的。”周丁拍拍胸脯道。 “好……你可愿意奔赴他州,为本官效劳?”杨立武左顾右盼,缓缓道。 “大人……”周丁眼中冒出求生的渴望,“只要能够活命,小的愿意为大人尽犬马之劳。” “不错……”杨立武颔首道,他嘿嘿一笑,“还有一事……周丁,你这身子倒挺结实……都是腱子肉嘛……” “大人,小的从小挑水翻地,身子骨还算结实。” “恩。”杨立武点头,他摸着下巴,咂咂嘴道,“你可知道《狡童》这首诗?” “狡童?”周丁眉头一抬,片刻之后,脸色惨白。 他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是对于诗经的这首《狡童》还是十分之熟悉。这首诗词――“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讲得是那男男之风,说那主人公不爱美女,偏爱男子。平日里,市井之徒们,经常拿此诗来开玩笑。 可是如今这首诗词,却让周丁浑身发凉…… …… 月色下,县衙内一片寂静,只有几只乌鸦在枝头,发出嘎嘎令人泄气的叫声。 柳明走出内堂,阅完了修河渠的工程图,正在院内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县狱之旁。 柳明听说,这县狱里大部分徒刑较短的囚徒,比如自己的大伯等,都迁到了县里另外一座牢狱。而这边,则是关押着大部分重刑和死刑犯,并且戒备森严。 他路过那高高的狱墙,正要转身离开,脑袋上却被一松软之物砸中,从肩头滚落下来,落在了脚边。 柳明弯下身子去,拾起那物,走到灯笼火光之下,发觉是一截撕下来的衣袖,打开来一看,眼神微变―― 那白布衣袖上只有一个血淋淋的“冤”字。这字迹血迹未干,看样子是一时半刻前所做的。 柳明抬起头来,自己头顶处的高墙上方,有几扇小窗,透出微光,这正是死囚牢房的透气窗口。 将那截布塞入袖中,柳明在原地背手转了三圈,思定之后,还是踏步来到狱房门口。 “柳小相公,还没歇着啊?”一名狱卒见到柳明,打招呼道。 “嗯,打开牢门,我要进去。”柳明吩咐道。 狱卒面有难色道,“柳小相公,牢房重地,典史大人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内。不是小的为难您,这地方,连主簿大人都进不来。我们只听典史大人的吩咐。” “这位狱卒大哥,请行个方便。”柳明笑着从袖中摸出半锭银子,交给了对方。 狱卒堆笑接过银两,犹豫道:“柳相公,不是我不愿意,敢问一句,你来牢中何事啊?” “哦……”柳明沉吟片刻,说道,“知县大人命我画一幅囚房分布图,以用作改建。“ “哦……是这等事情啊。”狱卒微微松了口气,心想虽说杨典史嘱咐过不能让别的吏胥进入,可是这位柳小相公又不是外人,这知县大人也是十分器重对方,他想了想,说道:“请稍等片刻,我去里面禀报一下。” “慢着……”柳明又从袖子摸出一些铜钱,交予狱卒,“烦请打点下里面的各位兄弟,深夜守牢却也是辛苦。” 狱卒拱手道:“还是柳小相公处事大方自然,将来必有所作为。小的去去就来。” 第五十七章 救人 - 智相 - 别烦 有钱能使鬼推磨。 柳明迈步进了牢房,顿时一股阴湿略带腐臭的味道慢入鼻中,随之而来的,还有狱卒的谩骂。 “能吃萝卜青菜不错了,你们还想吃什么?孝敬钱出了吗?孝敬钱出了,你也能像旁边这位一样喝上肉粥。” “别看你们在外面个个人五人六的,在这里,就得服管。否则让你们尝尝屎尿灌嘴的滋味。” 一位瘦得如同骷髅一般的牢头正踩在一名犯人的脑袋上叫嚣着。 “哎,你这是做什么?”没见过这种严酷场面的柳明,露出一脸的反感,当即制止道。 “哦,柳相公。”那牢头收回了腿,对那跪在地上的犯人骂道,“今天算你运气好,碰到了柳小相公……改日再与你算账……” 柳明与那牢头闲言碎语了几句,心中却有些焦急,四处观看着判断着那截布条扔出的方向。这牢房的尽头有四个黑乎乎的单间,由两名狱卒单独看守,似乎戒备森严。 “那里为何而要狱卒单独把守?”柳明问道。 牢头应道,“回小相公的话,那几间牢房,都是关押着死刑犯。明日午时三刻,便会推到菜市口斩首。因此派人严加看管。” “哦……”柳明颔首思索着,随即问道,“可否让我一看?” “小相公……”牢头似乎有些为难,“那里关着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虽说都是上了刑具,关在牢中,威胁不到您的安全,可要是因临近死刑,心生怨气,要是对您污言秽语的进行谩骂,这小的可担当不起。” 柳明手中握着那带血字的布条,心中已是有些焦急,哪里会管犯人的谩骂,他拿出腰牌,呈现给对方,沉声道:“牢头,我奉何大人之命,在县衙行走,了解狱中结构,以作改建之用,莫非……你想阻止大人改建牢房?” 这何知县,对自己也算是信任,拿出了他的腰牌交给自己。柳明这番话,说得极其严肃。他知道,牢头这些牛鬼蛇神,也就是欺软怕硬的货儿。 牢头见到那知县的黄铜腰牌,讪讪道:“柳公子言重了。我们怎么敢阻拦大人改建牢房呢?”他侧了侧身子,掏出钥匙道:“公子……请!” 这死刑牢可与柳先达关押的监牢不同。它的地面比外面的土地低矮得多,甚至比那城濠还要低,因而非常潮湿。只有一两个小小的窗孔可以透光,窗孔是开在高高的、囚人举起手来也够不到的地方。从那窗孔里透进来的一点天光,非常微弱,即使在中午时分,也是若有若无,犹如十八层阿鼻地狱一般。 尽头一共四间单独牢房,全部用精铁打造而成,与外面的木牢强度完全不可同日而于。这一根根拇指粗的铁条,关头狮子也足够了。 七八间牢笼里的死刑犯神态各异,有的朝柳明露出凶狠而阴鸷的目光,有的似乎精神已经崩溃,不断在牢房内边走边唱,神色诡异。 柳明眉头微微一皱,这牢头,一直紧步跟在自己身后,这也不方便自己探查线索。 他掏出笔墨,铺开了宣纸,拿出几两银子,交给了牢头:“兄台能否帮我去买二两烧酒……” 那牢头知道烧酒只要几十文钱,对方却出了五两银子,相当于自己几个月的俸钱,立即乐得奉命。 看着柳明像模像样地开始画起了牢房分布图,那牢头也略心安,拿着银子,转身小跑出去了。 牢头一走,柳明立即起身,抓紧时间寻找那血迹字条的主人。 他一间间囚牢看了过去,发觉最左侧的一间牢房,有些怪异,牢中之人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戴着脚铐木枷,身体还在微微地挣扎,发出重重地喘气声。 柳明心中起疑,不禁走近一看,见上面挂着的木质门牌印着的两个字,眉头陡然一抬。 周丁? 这周丁就是犯了寺庙杀僧一案的刑犯,也是自己破的第一桩命案。 此时此刻,牢笼中发出“铮铮”的镣铐声,牢中之人肩头不断颤抖,整个人猛得抬起头来,双眼布满血丝,盯着柳明。 柳明眼瞳微缩,整个人差点蹲在地上,有些狼狈。他眉头拧在一起,对眼前的一幕似乎不敢相信,惊道, “你……是谁?” 这狱中之人,方脸大眼,脸颊面相,明显不是周丁。 按律,明日周丁便要午市问斩,可是现在狱中却关着他人…… 这实在是太令人蹊跷。 这替代周丁的人,又是谁? 诸多疑团,难以解开。 柳明眉头紧锁,四顾之后,朝狱中之人招了招手,对方慢慢挪动着身子,费劲地移动了过来。 柳明将手伸进铁栏中,将那人塞在嘴中的布团除去,轻声问道:“是你……写的血书?” “苍天有眼……”那名男子双眼湿润道,“在这蠹虫满地爬的费县县衙,也就只有您一人可以托付。上天保佑,我投出去的血书落到了您的手里。若是落到他人手里,我也活不了了。” “你怎知我会帮你?”柳明问道。 “您大胆揭发家人投毒罪行,又屡破命案,在费县颇有声名。这县衙,恐怕也就您能够救我一命……”那人说得极其诚挚。 “你是……” “小的纪飞,乃是看守军械库的吏员……却不料被那杨立武诬陷,投入这死牢……”那纪飞红着双眼,沙哑着嗓子申诉道。 此时此刻,牢房外响起脚步声。 柳明知道,定然是那牢头回来了。 “纪兄弟,隔墙有耳,先委屈你了。”柳明又重新将布条塞在对方口中,又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使得纪飞惶恐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 柳明又装模作样地画起图来,等那牢头走进来。 “小相公,酒给您带来了。”那牢头笑道,“这找零……” “你自己留着吧。”柳明起身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也有些困顿,要回去了。” “自然,自然。”那牢头见柳明要离开死囚牢,顿时松了口气。 柳明快步走出囚牢区,外面几位狱卒都站起身来恭迎。 “今日叨扰各位……”柳明拿出刚才牢头打的二两酒放在桌上,说道,“柳某岂能独饮?这样,今日天寒,我请各位喝酒暖暖身子如何?” 这牢内阴湿寒冷,这帮狱卒早就冻得牙关发站。听到有酒喝,肚里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 那几个狱卒满意笑道:“人家都说小相公待人处事稳重得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就有牢小相公了。小相公,你在这里稍坐片刻,咱们拿着您的赏银去买酒去!” “哎……不必如此。”柳明摆手道,“各位守卫县狱,责任重大,不能擅离职守。这买酒的事情,还是我去吧。那赵家酒楼的酒味道还不错,我去让人打两壶来。” 那狱卒搓着手道:“小相公就是体贴我们这些下人啊。” 柳明看了一眼死囚牢,便转身匆匆离开县衙。 夜浓如墨,只有秋风击打着县狱的窗框。 监房里的几名狱卒将腿翘在长条凳之上,咋呼道:“难得柳小相公请吃酒,这赵家酒庄的酒怎么还没送来?” 听到窗外的雨声,牢中众狱卒心中又添烦赌,相继骂道:“那赵家酒庄送酒的怕是见雨大不愿过来。他奶奶的,难得有钱喝点酒,都喝得不安心。” “好了好了,别骂娘了。酒送过来了!” 须臾,一位店小二模样的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背着两坛酒走了进来。 “让各位官爷久等了,真是对不住了。”店小二将两坛酒放在地上。 众位狱卒见到酒,顿时大喜,争相拿着碗倒酒,乱作一团。 “几位官爷好好用。”店小二拉了拉斗笠的下沿,知趣地退了出去。 快步踏出县衙大门后,他东张西望了下,飞快地奔向街边一角,冲着在暗处躲着的一位青年点点头。 “李元宝,事情都办妥了吗?”那名青年压低声音说道。 “放心,明少爷。”摘去斗笠的李元宝咧着嘴笑道,“跟着明少爷办事就是好,少爷的酬劳从来不拖欠。” 柳明颔首道:“放心,少不了你的。等会,依计办事。” 这李元宝,爱财如命,胆子也是大得很,给了钱便干。配合自己做事,正合适。 牢中,此刻酒香四溢,还能听到喉咙吞咽酒水的咕咕声,狱卒们正在大快朵颐。那些牢房的犯人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这帮狱卒,平日就是偷懒耍奸,喝了酒之后,更是放肆无所忌惮,推杯换盏,划拳行礼,闹得好不开心。没过多久,两个酒坛全部见底。 “这酒够劲……够劲……”牢头感到头有些沉重,眼神也是越发迷离起来,“刘三儿,你出拳啊?怎么划拳这么慢?” “头儿,我有些困……”另外一名狱卒也感到眼皮发沉。 “扑通”重重几声,狱卒们接二连三倒在地上…… 秋夜,整个费县陷入一片宁静。然而县东南一角,微微有些光亮,显得有些反常,没过多久,光亮如燎原之势越来越大,正是县狱处发出,还有浓浓的硝烟。 几名乞丐模样的人从县衙的偏门处飞快地逃了出来,走到大街上,大声喊叫,“县衙走水啦!县衙走水拉,大家快来帮忙啊!” 一片慌乱中,火海翻腾。 火光浓雾中,只见一位身穿囚衣之人在几位乞丐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从后门走了出来…… 第五十八章 真相大白 - 智相 - 别烦 一切,对于这名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吏胥纪飞来说,都像一场梦。他将血书投递出去时,只抱着最后一丝挣扎的希望。即使见到了柳明,也并非完全相信对方能够带自己逃出生天。 然而,仅仅半个时辰之后,自己便到了狱墙之外。 “柳公子……”再次见到柳明时,纪飞双眼含泪,跪倒在地,抽泣道:“我本与公子乃是萍水相逢,却劳烦相公出手相救。此等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你我见面,便是一种缘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回府叙话。上马吧,都给你备着了。”柳明拍拍马鞍。 夜空漆黑如墨。 冷夜秋风,夹杂着枯叶飘舞在费县的大街小巷。 柳府内的正房内,一盏油灯晃动,两杯清茶热气飘渺。 纪飞与柳明相对而坐。 从即将问斩的寒冷县狱,转眼到了温暖如春的宽雅内堂。纪飞莫不感到感慨,他捧着茶杯,手还在颤抖。 “纪飞,你是如何被那杨立武陷害入狱的?”柳明问道。 “公子,我纪某原本看守那兵器库,数十年如一日。因前几年,贼寇乱起,因此,时常有那剿匪的任务。我每个月都会清点刀戟盔甲,还有各类辎重。然而,两年前,我发觉兵器库里的数目开始出现短少。我将此事报告给杨立武,他却不断搪塞。后来,杨立武找到我,意思是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纪飞脸上露出坚决:“我在这兵器库任职十年,迎过三任知县,自知这军械重地的重要性。因此不敢答应对方。” “再后来,杨立武看我不顺眼,便将调任到县衙浣衣房,做那洗衣擦地的活儿。我心里一直不服,便写了信,向何知县告发杨立武盗用兵器库器械的罪行。”纪飞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道,“没想到,这杨立武狗急跳墙,直接将我打晕后,绑到死囚牢。” 当纪飞从死囚牢醒来时,发觉自己浑身枷锁,口中也是塞着布条,一种被诬陷的愤怒燃烧满整个胸膛。情急之下,他写下血书,从墙中的小缝中塞了出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柳公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纪飞又要下跪。 柳明立即将对方扶起,感叹道,这费县县衙,还能有如此清廉刚正不阿的官吏,实属不易。 “纪兄弟,你刚正不阿,恪尽职守,自然不该就这般丧命。对了……”柳明坦言相告道:“我本有意扳倒杨立武,希望你能帮忙。” 纪飞双眼含泪道:“杨立武在费县一手遮天,大家都惧怕其威。现如今,若是柳公子能够站出来,一定能够将其扳倒,也算是为我们出一口恶气。” “对了,纪飞,还要麻烦你带我去一趟兵器库。”柳明思考道,“我要看看,这杨立武到底短少了多少兵器……不过,这外面把守的兵士,倒是很棘手。” 柳明虽然拥有知县的腰牌,可是也不是畅通无阻。这深夜,要是突查兵器库,兵勇拦着,自己也没什么借口。况且,这县狱刚刚起过火,戒备更加森严,若是惊动了杨立武…… 柳明有点伤脑筋。 “大人……我知道一条地道,可直通兵器库。”纪飞露出微微一笑,“这条地道,原本是有几个毛贼为了偷盗兵器而挖,现在将他们擒获后,这地道反而保留了下来。” “那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走吧。” 纪飞带着柳明,在一条小巷的尽头打开地道的遮挡物,随即两人钻了进去。 这地道中,还保留着火折,用以供亮,两人在昏暗的地道中走了一小段路,接着到达了地道的尽头。 纪飞朝上面指了指:“柳公子,上面便是兵器库库房。” “上面不会有守卫吧?”望着未知的地面上方世界,柳明还是有些担心。 “应该不会有,这个位置是存放盔甲防具的内部库房,已经离了大门口有一段距离。”纪飞应道。 柳明抬头看着顶上,心想,这不管上面有没有人,自己都要去看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柳明双手往上一顶,将那顶盖慢慢挪开,一阵尘土碎石落在身上。他双手撑住夯土地面,两腿蜷曲,一用劲,整个人便攀爬到地面而上。 即使心中做了诸多猜测,预料到杨立武这硕鼠占据粮仓的后果。可是,当柳明看到这军械库的内部时,仍旧是大吃一惊。 此时,纪飞也爬了上来,扫了一眼周围,叹了口气:“没想到……这杨立武如此贪婪大胆!” 军械库,原本该存放几百套盔甲马鞍的架子上,全是空无一物。整个军械库内,不见一盔一甲,一刀一戟,只有几口飘着浮萍的大水缸用来抵御火灾之用。 这杨立武,实在是胆子太大,竟然将与县衙咫尺之距军械库搜刮一空,不留一件,使得县衙军械库无所备存。 杨立武这上演着一出空城计,这若是战事一起,这身为一县父母的何知县只能抓瞎啊。 “柳公子,现在该如何是好?”纪飞没了主意。 “现如今,只有去找那知县大人禀明实情。”柳明知道,自己要的证据终于找到了。杨立武草菅人命,诬陷吏员,又偷盗军械库兵器,这都是重罪。 现在,趁天还未亮,对方还还未发觉之时,便尽可能地做多布置。 当夜,两人立即赶到何府。那何知县,听曲听得晚了,正搂着小妾睡得香。结果被柳明一阵踹门给惊醒了。 何知县听了门房的报告,睡眼朦胧地穿衣,慢慢走到前厅,脸上一股不耐烦。 “何事?”何知县打着哈欠道,“这叫是你柳明,若是其他人深夜扰本官清梦,本官先打他二十大棒。” “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柳明脸色严肃地将实情禀明。 “你说什么?”何知县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立即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杨典史乃是本官的左膀右臂,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纯属污蔑。” 纪飞匍匐在地道:“大人明鉴,小的被那杨立武囚禁在死牢,就是因为这兵器库的事情。” 何知县虽然办事糊涂,可是看着纪飞满脸是血地痛诉,又觉此事不大可能是假。 “这样,待本官立即前往兵器库核查一番。”何知县决定动身。 “大人……”柳明朗声道,“若是这般直闯,有可能打草惊蛇,还是随学生走那地道吧。” 虽说,这堂堂知县,学那老鼠钻地道,未免有些不雅。可是当何知县费了半天力气,爬到军械库内部时,见到这空空如也的场景,也是异常的震惊。 何知县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这几天,知州王素正在查察各县。若是让对方知晓此事,不但乌纱难保,恐怕还要追究其责。 何知县追悔莫及,自己图省事,将县衙内诸多事务,都交给对方。没想到,对方竟然恩将仇报,将军械库一移而空。 “完喽,完喽。”何知县双手捂着脑袋,“过几天,知州大人便会来再次查察本县。军械库全部移空,本官可是难辞其咎啊。” “大人……莫急。当务之急,是将军械库重新补充完毕,可以应付一下知州的巡查。”柳明说道。 “说得容易……”何知县眼神灰暗,坐在军械库的夯土地上,“到哪去找这么多盔甲辎重呢?” 柳明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在这一瞬间,他终于理清了种种关系,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大人……我知道到哪去补充遗失的军械了……”柳明拱手道,“请大人率领贴身亲兵,立即备车,随我前往。” 何知县听到有办法能够补救,立即点头允诺。点了府上的二十余名亲兵,备马备鞍,随着柳明,在夜色中匆匆出行。 一日后,一队车马出现在州府的大街上。 “柳明,你说这里能找到军械盔甲?”何知县望着那平安堂的招牌,起了疑色。 “大人……我有八成的把握。”柳明点点头道。 这州府,毗邻三州交汇处,乃是青州通往其他地方的必经之路。那杨立武,无论是运输赃银,还是其他物资,必然需要找一个中转落脚点。若是他杨立武有其他处置点,也不会一直要挟着自己不放了。 因此,这平安堂,便是最大的嫌疑。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平安堂的木排门已经关上,此时突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谁啊,已经闭户了,明日来抓药吧!”木排门里响起了不不耐烦的喊声。 “我是你们掌柜的,柳明!”柳明直接说道。 “哦?”听到此言,平安堂内伙计失声道,“掌柜的,您怎么来这里了?杨大人也来了?” “就我一个。赶快开门!”柳明叫道。 “是,是,是。”那几位伙计,立即手忙脚乱地拆着木排门。再怎么说,这平安堂挂着的还是柳家的招牌,几位伙计不敢怠慢。 柳明迈进堂内,指着外面道:“你们几个,赶紧给我出去看看,怎么杨大人躺在外面?再多带几个人帮忙……” “什么?”那几个伙计听到杨立武躺在外面,立即慌了神,又见柳明说的,便毫不怀疑叫了堂内几个伙计,七八个人一起涌了出去。 还没走几步路,突然见月色下明晃晃的几道白光,顿时傻了眼。十多个兵勇手持佩刀,将他们团团围住。 “掌柜的,这是……”几个伙计傻了眼。 “来啊,全部给我绑起来,堵住嘴。”何知县从黑影中闪身而出,“剩下的人,跟我进去!” 此时的何知县,满脸威严,一副令行禁止的模样。那些个亲兵,知道自己老爷这回动真格的了,不敢怠慢,全部提刀冲进平安堂。 让柳明庆幸的是,杨立武安排在平安堂的人并不多。除了刚刚那七八个伙计,就剩下三四名护卫。 这十多名亲兵一拥而上,直接让那几名护卫缴械投降。 “来啊,这几个人,也给我绑起来。”何知县一挥手道。 “慢着,大人!”柳明眉头一抬,指着其中一名跪倒在地的护卫,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 “小的不敢!”那名护卫低声道。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柳明沉声道。 这时,那名护卫才不情不愿地挪动着步子,待他走到柳明跟前,被后者一把抓住脖领。 柳明拎着对方的衣领,将对方半提着,讥讽一笑道:“你让我好找啊……周丁!” 听到周丁这两个字,一旁的纪飞眼瞳微缩,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刻骨铭心。他差点成为这个人的替死鬼。 “大人……你认错了吧”那名护卫低头辩道。 “周丁,你可是我破的第一个命案的犯人。”柳明晒然一笑,“我怎么会弄错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潜逃已久的周丁,没想到竟然藏在平安堂。 “你这个混蛋!”纪飞恼羞成怒,一脚便踹向那周丁,接着便拿起一块青砖,往对方身上扑去。 “纪飞!”何知县脸色一沉,低喝道,“别冲动。”他背负双手,看着周丁,问道:“周丁,想不到在这里又见了面。我问你,库房里是什么东西?” 周丁苦着脸道:“大人……小的真不知。那杨立武只是让小的守卫仓库,从来不告诉小的实情。” “你们也不知道吗?”何知县目光扫向其他护卫。 “大人,我们真不知。杨大人禁止任何进入库房。因此,从来没人敢进去看过。”另外几名护卫纷纷说道。 “恩。如此看来,只有本官亲自一探究竟了。”何知县抚须道,“纪飞,你莫冲动。 本官执掌一方,审讯完周丁后,必然会给你一个交代。时间紧迫,大家先随我到库房。” 这平安堂后院的库房,占了小半亩地,库墙将近一丈高,都是用荒土夯筑而成。 何知县搜到钥匙,便带着柳明走到那库房门口。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却停住了,看着柳明问道:“柳明,倘若这库房里没有兵器,都是药材。又当如何?” 柳明拱手咬牙道:“若是没有……学生请大人治罪。” 说实话,他现在也只有七八成把握。若是真没有,也只能怪自己运气太差。 “治罪倒是言重。”何知县眉头展出忧愁,“若当真没有,我就是不知如何面对那知州大人……” 钥匙插进锁孔一扭,锁舌一动,发出清脆的转动声。 “砰”的一声,打开的铜锁落在了地上。 何知县看了看柳明,吸了口气道:“我们……进去吧!” 第五十九章 打草惊蛇 - 智相 - 别烦 打开库门,一股中药味道弥漫开来,只见里面横竖列摆放着几个药柜,并无它物。 何知县手下的兵,将那药屉一个个打开来看,却满脸失望汇报道:“大人,这其中,都只是药材而已。” 何知县叹口气道:“看来,咱们扑了个空。罢了罢了。柳明,你莫担心,你能将寺庙杀人案的凶手,重新抓获归案,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这遗失的盔甲器具,咱们再做商议。“ “大人,且慢!”柳明环顾了一周,说道:“与外面库墙的占地尺寸相比,这内厅的面积太小。必然还有暗室,大人稍等,待我前去寻摸一下。” 柳明低头,慢慢贴着墙沿搜寻,果然见到一块地砖无论颜色还是质地,与其他有所区别。他用脚一踩,登时,东面墙壁发生移动,一道暗门缓缓打开。 提着油灯,顺着光照,众人往前迈步一看,全都倒吸了口气。 这暗室的面积,与外厅相同,墙上挂着各类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地上也是密密麻麻排列放置着盔甲马鞍各类器具。数量之多,种类之全,完全是县兵器库无法比拟的。 何知县眉头微蹙,叹道:“这些库房里的武器,几乎可以将大半个青州的州军武装起来。” “大人……”柳明也自嘲道,“恐怕这次我们不但能找回所遗失的兵器,还能新增补充一大半。” “这个杨立武啊……” 库房内,传出何知县失望的叹息声…… …… 就在清晨,柳明与何知县赶往州府时,费县县衙前,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经历了一夜大火后,有不少早起的老百姓,都闻讯担着早市的货物,赶到了县衙门口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更有好事者骑在别人脖子上,手覆在额头前,眺望着墙内,还不住地喊着,“我看见了,看见了,县狱的墙都烧黑了,廊檐的角都没啦。” “让开,让开。”两名手持水火棍的差役驱赶着人群,“没事回家呆着去,在这里站什么!” 杨立武双手负身后,一脸阴沉地迈步走进了县衙。 一班狱卒老老实实地站在监牢前的狱厅中候着,个个耸拉着脸,塌着肩膀,忙了一晚救火,个个又饿又累,形容憔悴。 “怎么回事?”杨立武看到牢头,眼中两道冷电寒光送来。 “也不知怎么的……”牢头满脸惶恐,结结巴巴地说道,“县狱竟然走了水,好在天上降着雨,损失不是特别大,只是……” “只是什么?”杨立武问道。 牢头额头上渗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双腿不停打颤,在杨立武旁轻声道,“只是那个纪飞脱逃了……”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牢头被打得晕头转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似有千万只蜜蜂在身边。 “混账!”杨立武额头上青筋暴出,指着一众下跪的狱卒,“死刑要犯,本在今日午时三刻舟斩首,却因尔等之过失,逃之夭夭。你们知道,这是何罪吗?把你们这帮酒囊饭袋,全部关起来才好。” 这死刑犯顶包之事,只有牢头一人知道。不过,其他狱卒也深知这死刑犯逃脱的责任。众位狱卒立即一片哭爹喊娘,这个说家中老母尚在,那个说还未娶妻,个个一副可怜相。 杨立武摇头冷笑道:“你们这帮酒囊饭袋,平时就会吃喝嫖赌,遇到问题全都是废物点心。”他也自知刚刚说得是气话,真要是把这一干狱卒全部押入牢中,谁来替他做事? 然而,杨立武因玩狸猫换太子,将周丁调包成纪飞,本来就是心虚无比,急着将纪飞斩首毁灭痕迹,现在却是遇到这飞来横祸,心中更是焦急万分。 他看着那烧焦的牢房,一双蛇眼不停地打着转,回头低声喝问道:“这牢中之火,缘何而起?为何无人察觉?” 牢头可怜巴巴应道:“小的们也不知。只是之前贪恋了几杯酒水,感觉脑袋一沉,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牢中起火。小的们也是觉得奇怪,平日里,大家三五坛酒也是不成问题,昨夜只是喝了两坛,也就算嘴唇沾了点酒水,却是醉得不行。” 杨立武微微点头,依照他对这般狱卒的了解,知道他们都是赌桌酒楼的常客,别的本领没有,酒量倒是当真练得不小。他脸上露出疑虑道,“你们喝的,是哪一家送来的酒?” 牢头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大人,我们喝的是赵家酒肆送来的酒。” 杨立武一听,更觉头皮发麻。这赵家酒铺的老板,就是自己把兄弟赵员外,平时两人关系也是十分的紧密。只是如今,狱中失火,死刑犯在逃,他也是没办法再护对方。 杨立武差人立即将赵员外带到厅内。 “杨兄……这是什么事啊?”赵员外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脸的恭敬的问道。 杨立武背对着他,阴声阴气道:“赵老弟,你可知道昨夜这县衙中走了水?” “当然,当然。”何员外还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赵老弟……狱卒们告诉我,他们在起火前,喝了你们酒家的酒,就昏昏欲睡,以至于大火燃起还未发觉,可有此事?”杨立武转过身来,带着威势问道。 “这……杨老兄……”赵员外吓得嘴唇失去了血色,连忙说道,“确实是小弟家送的酒不假,可是,小人的酒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杨兄……”赵员外拱手信誓旦旦说道,“咱们赵家酒肆的酒,给县衙供了三年有余,您也是知道的。我连兑水都不敢,更何况是在酒中下药,这不是自找的不自在吗?小人的酒,昨晚官爷来取的是还尝过呢,一点问题也没有。” 听到赵员外的此番话,牢头顿时涨红脸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屁!赵老头,你张口说什么醉话?昨夜明明是你家小二儿亲自送酒上门。怎么成了我们去取了。赵老头,你不要现编谎话为自己开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了起来,双方都是不肯让步。 “好了!”杨立武一声低喝。 狱厅内顿时雅雀无声。 杨立武来回在厅内踱步道:“你们一个是我多年的老部下,另外一个是我的把兄弟。我相信,你们二人都没有背叛我的理由,只是今日之事,颇为蹊跷。”他对何员外问道,“你说那官差前来取酒,那官差长得是什么模样?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吗?”说罢,指着身后的一干狱卒说道。 “那黑灯瞎火的,小弟确实没有看清。”赵员外为难道,“好像全然不是这几人。” 牢头也说道,“大人,昨夜真是不巧,天降小雨,那店小二带着斗笠蓑衣,着实没有看清相貌。” “废物!”杨立武骂道,随即眼珠一转,又问道,“昨夜……有何反常之事?” “没啥反常的啊。”牢头回答道,又挠了挠头皮,“不过之前,柳小相公来过,说是要替知县大人画县狱的牢图。” “柳明?”杨立武眉头微蹙起来。 杨立武忽然感到心头重重一击,脸色有些发白。 “我先回府一趟。” 杨立武快步走回府内,坐在院中,来回踱步,时不时用脚搓着地砖,不时仰望着天空。 他心中揣测,若是那件事发生了,自己必然会知道。 此时,天空响起咕咕的鸽子叫声,一只白色信鸽飞进院内,停在了杨立武的肩头。他将拴在鸽脚上的纸卷取出,展开一看,只见几个字――“平安堂陷落!” 杨立武此时脸色煞白,眼神露出狠厉和愤怒。 …… 午后的天色,日渐发出惨人的黄色,黑墨色的乌云堆积于上空。 天地间一片昏暗,不见阳光。那些个街面上的市井小贩,看到这天色,都摇着脑袋提前收了摊。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灰色马车停在了何知县府邸门口。 一位清瘦黄脸的中年官吏,缓步走入府中。 那门房见到这中年官吏,立即低声道:“典史大人,这知县大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气,您老可小心点。” 杨立武捋了捋嘴边的黄须,淡淡道:“不打紧的。一定是昨晚的昆曲班子没有表现好,我回头就骂他们去。对了,老秦头,家里人可都好?” “都好,都好。大人,要不是您给了我这份差事,我老秦头,早就老骨头埋在黄土堆里了。”那门房感激道。 “不多说了,老秦头,带我去见大人吧。” 正厅内,何知县一身绿色官袍,腰间束以革带,头戴硬翅直角幞头,正襟危坐着。 “大人……”杨立武进来后,似乎也没有对何知县在家穿官服感到奇怪,而是自然地拱了拱手道,“大人传唤卑职,不知何事?” “好一个大人……”何知县鼻孔出着气,“我看,某些人并没有把本官当做大人吧。” 杨立武又躬身道:“莫非是昨晚的昆曲唱得不好?这是卑职之错。卑职回去后一定重访戏曲团,给大人找个满意的……” “在你眼里,你是否觉得本官只会看戏听曲儿?”何知县冷笑道。 “大人乃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是天上的文曲星宿。自然知谋善断,与卑职这般草吏不可相比……”杨立武仍然脸上带着恭敬。 “好一副油嘴滑舌的面容……”何知县突然“砰”的一声猛拍案几,“你可知罪?” “大人,卑职不知何罪之有?”杨立武仍然脸色平静。 第六十章 魔高一丈 - 智相 - 别烦 “本官给你数落一下……”何知县冷笑着站起身来,“以防止你贵人多忘事。身为朝廷吏员,以权谋私,贪污受贿,调换囚犯,草菅人命,私贩官府置产,这些……还不够吗?”何知县咆哮道。 杨立武脸色一凛,说道:“大人不可轻信小人谣言……我杨某任典史十余年,一直是恪尽职守,公心为国,实乃冤枉……” “冤枉?”何知县强压怒火道,“你将死刑要犯调包,又拉无辜吏胥绑架入狱,也是冤枉?私盗兵器库兵器,谋做他利,也是冤枉?” 何知县越说越气愤。这几年,他如此信任对方,从来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差点落掉乌纱帽。 “此等罪行……卑职实在是闻所未闻。”杨立武一脸无辜,“那犯人周丁,本来卑职正欲行刑,却不料有人在县狱放火,定然是那周丁因为县狱大火而逃……” “放屁!”何知县骂道,“满嘴泼粪,妖言惑众。” 杨立武脸色一凛,沉声道:“三年来,这是大人第一次侮辱卑职。恳请大人收回此话。” 何知县像看天外飞仙一般看着对方,气得胡须发抖:“你一个小吏,竟然敢这般对本官说话?私贩军械库军械,调包死囚犯,本官都是掌握了证据。你不相信是吧,来啊,把人证给我从后院带过来……” 何知县心想你这条老狗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案犯周丁就关在后院,还跟老子嘴犟?等会人证物证俱在,看你还如何辩驳? 此时,正厅空气沉闷窒息,窗外乌云垒叠。 何知县昂首嘲讽道:“杨立武,原来本官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即使丧妻,也对邻家女子目不斜视。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兔儿爷,好龙阳之癖。那周丁,长成那个样子,你也下得了手?” 杨立武握紧双拳,手上青筋爆出,他脸阴沉地滴出水。不过,克制再三后,他抬头冷冷道:“大人此番话……卑职实在不解……” “不解?”何知县摇摇头,“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来人啊……给我把案犯带过来!”他盯着杨立武道:“我看你,见到那周丁,还有什么可说的?” 杨立武仍然一脸平静,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这种死到临头还负隅顽抗的态度,让何知县很是恼怒。 “来人啊,快点给我把周丁带上来!”何知县又催了一声。 仍然无人回应。 “王五,李四,你们两给我过来!”何知县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大人!”两名差役拱手道。 “人犯呢?” “什么人犯?”两名差役表情一头雾水。 何知县几乎跳了起来,骂道:“你们两个草包,眼睛瞎了吗?刚刚让你带到后院严加看管的死刑犯周丁呢?” “回禀大人,小的实在不知道什么死刑犯不死刑犯的。”两名差役一口咬定道。 此时,坐在一旁的杨立武哼了一句:“大人莫不是昨晚没睡好,记性不好?刚刚卑职已向大人阐明,那案犯周丁,已经因县狱大火而逃。目前卑职正在全力缉拿。可是大人偏不听,非说已经抓到了人犯……” 何知县此时真的是一头雾水,仿佛经历了镜花水月一般。这一瞬间,他真的有些不确定了,莫非自己产生了幻觉? 不对! 他余光瞥见杨立武和那两名差役嘴角上扬的一抹阴笑,心里一惊,莫非这姓杨的,连自己府里的差役,都贿赂了? 何知县心头一寒,自己当初来上任时,可是孑然一身,只带了两个亲随。这府里上下,从差役到仆役,从厨子到门房丫鬟,都是那杨立武和吴主簿一手安排的。自己当时也只顾着方便,没留什么心眼。 现在想来,怪不得自己每缺什么东西,那姓杨的就能及时送到——原来自己府里都安排了对方的眼线。 想到每晚自己在榻上睡觉,周围就有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何知县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自己真是个糊涂蛋啊! 何知县懊悔得恨不得揪光自己的头发。 “大人……”杨立武站起身来,“大人竟然找不到证据,那么刚刚平白无故辱骂卑职,可否有个说法?” 杨立武气势逼人,旁边的两名差役也是双手抱胸冷笑。 何知县气极了,他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大声道:“姓杨的,你刁钻狡猾,在我周围布下眼线,本官定然会不会放过你。虽然你设法让那周丁逃逸。可是,你私盗兵器库物资,窃取官库资財,光是这些,必然可治你的罪!” “那兵器库,平日里都是由你看管,现如今,那兵器库空无一物,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我就不信,你把这费县县衙的差役都买通了,没人敢拿下你!”何知县怒道。 “大人……”杨立武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叠公文,缓缓道:“卑职也有案卷要呈现给大人,这兵器库那兵器转运外州之事,乃是得到了大人的许可。” “你放……”何知县张口欲骂,见到文契上自己的印章画押,却舌头打结,将话又吞了回去。 “大人……”杨立武阴笑道,“大人的官印是随身携带的,卑职可没有盗窃过。” “你……”何知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你必然是趁着我听曲喝酒烂醉之时,找我签押的。”他猛然回忆起,自己每回听曲时,那杨立武总是要作陪,带着几坛美酒与自己对饮,等到自己烂醉之时,又让自己题字作画。想来想去,必然是那时趁着自己意识不清醒,诱骗自己盖了官印。 “这兵器库的库存转运,得到的是大人的许可。本人也是奉命行事,大人莫非要制裁一个凡事都遵命的属下?”杨立武反将一军道。 秋风扫过屋内,青布窗帘如神魔乱舞般吹起。 何知县脸色发白,悔得肠子都青了。真是恨自己意志薄弱,耳根子软,只顾贪玩,结果被人摆了一道。 两桩大案,一桩调换死刑犯,可人犯不知踪影。另一桩兵器库盗窃案,却有了自己的官印首肯。 原本想除掉一条大鱼,没想到不知不觉中,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何知县一瘫软,坐到了地上。 “来啊,快扶大人起来。”杨立武冷笑道,“大人乃千金之体,坐在地上会受凉的。” 何知县被那差役扶了起来,也只是双目呆滞,一言不发。 “大人,这两桩案子,是否要查下去?”杨立武问道。 何知县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他拿出绢布,擦着头上的虚汗,说道:“确实是本官的误会。杨立武,本官昨夜缺觉,老眼昏花,产生了幻象。你……莫计较啊。” 此时的何知县,声若蚊吟,低声下气,再无威风。 杨立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吊着那蛇眼,说道:“既然大人认错了,那么卑职要是再坚持,也是却之不恭。不过大人放心,只要大人相信咱们,这些事,都可抹平。” “抹平?”何知县探头道,“如何抹平?” “大人不就是为了防上头核查,怕交代不过去吗?”杨立武抚着三缕胡须道,“这寺庙杀人案,让那周丁归案斩首就行了。” “你当真愿意……?”何知县问道。 “自然。”杨立武颔首笑道,“大人是咱们的庇护伞。若是这顶庇护伞没了,咱们底下都是白忙活,这周丁……”他眼神露出阴鸷,“必然要死。您放心,他明日便会准时出现在刑场。” 尽管杨立武与周丁有着协定,但是这种小人物的生死,他并不会在乎。 杨立武见对方似乎已经进入自己掌控的节奏,继续说道:“大人,那兵器库的事情,更好解决了,将平安堂的一部分库存移回来便是。” “这……倒也好。”见事情都解决了,何知县懦弱贪生的性格又暴露出来。 “不过,大人,倒是县衙走水一事,需要继续查下去。”杨立武坚定道。 “继续查?” “大人,卑职已经搜罗出证据。那潜入县衙放火,劫走狱犯之人便是那柳府的柳明。”杨立武面露阴狠:“此人虚与委蛇,圆滑奸诈,将大人和卑职都骗了,实在是罪大恶极。” “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后生,能做出这种事?”何知县装作无知道。 “大人……”杨立武咬牙道,“对方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老谋深算,心肠毒辣……” 杨立武为官十余年,自诩在费县官场也是棵常青树。俗话说,流水的知县,铁打的典史。 在这费县为官十余年,他一直如鱼得水,没吃过什么亏。碰到这个糊涂知县,更是天降幸事。杨立武自诩做事谨慎无比,在柳先达入狱后,对这个柳明,也是明查暗访,多次试探。 他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的真实想法,是经不住这种探查的。他也曾认为,这个柳明,无非就是为了点功名和利益。 没想到,他杨立武错了。第一次被这样一个后生耍了一道。 这个后生,略带懦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极大的野心。 对方竟然是想要搞垮自己? 想到这,杨立武背脊一阵发凉。他心一狠,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与柳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六十二章 大人出马 - 智相 - 别烦 说话间,就听得院外脚步声叠起。 一排荷甲重装步兵小步快跑进来,呈两排站好。一位点军校尉,腰佩宝剑,头戴精铁帽盔,阔步走了进来。 那些差役见到那步兵的装扮,全都惊讶至极,有几个失声道:“是……州军?” 州军来了? 那名校尉凛然有威地扫视着院内,喝令道:“你们竟敢缉捕青州解元?真是大胆包天,赶快给我把木枷撤了。” 那些个差役,看了一眼校尉,又看了一眼杨立武,知道这些自己这些乌合之众,是拼不过这些上过战场的州军的。于是,立即乖乖给柳明松了绑。 柳明卸掉木枷,站在校尉身旁,冷冷地看着杨立武。 杨立武脸色微变,堆笑着迎了上去道:“校尉爷,你看看这怎么话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那校尉冷眼笑道:“你一个九品典史,也想跟本将套近乎?你配吗?本将,只尊重读书人。” 此话,带着极度的轻蔑与不屑,使得杨立武面色愠怒,但他见对方全副武装,兵员众多,又压着怒火不敢发声。 “杨立武……”那校尉冲天拱手道,“奉知州大人手令,你作奸犯科,辱没士人,亵渎公器,草菅人命,罪行累累,现收监入牢,以待上令!” “什么?”杨立武一脸地不可置信,“关我?” “你他娘是皇亲贵族关不得吗?”校尉骂道,“你们这些差役,是自己动手,还是我让人动手,把你们全关进牢房?” 那几个差役都是人精,心里一算,便知轻重。他们脸一变,冲着杨立武骂道:“杨立武,你这个罪魁祸首,当初我们就看不惯你在费县一手遮天,现在总算有大人给我们主持公道了。” 这些个差役,有的虽受杨立武恩惠,可是也着实受了不少气。趁此机会,又要好好表现一番,统统迅速地将对方五花大绑起来。更有的平实受欺负,趁此机会,又故意用刀柄碰撞杨立武受伤的右手。 杨立武的右手被人一撞,顿时疼痛无比,瞬间摔倒在地,任由那几个差役虐待。 “官爷,柳……柳爷!我们把罪犯杨立武给您绑起来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几位差役拥簇着被绑的杨立武,讨好地冲柳明和校尉笑道。 校尉侧了侧身子,冲柳明笑道:“柳公子,你是知州王大人看中之人,您说说,还有什么吩咐?” 一名差役用膝盖猛得一顶杨立武的小腿,迫使他跪倒在柳明跟前。 杨立武跪倒在地,硬撑着昂起头,满脸的疑惑,似乎对这天降神兵十分不解。 柳明弯下腰,看着这个曾经疯狂叫嚣的典史,轻声道:“读书人没用是吗?你可知有句话叫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早在查好平安堂后,就独自去了知州府,禀明了实情,就是怕万一何知县解决不了你。杨立武,你或许在这费县能够一手遮天。可是在这青州的地盘上,要想猖狂还是差了些……” 那校尉也附声道:“没错,知州大人对柳解元的断案能力十分赞赏,命令在下星夜兼程感到费县,以伺机而动。” 柳明看着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杨立武,摇头道:“你真不该惹读书人。” “柳爷,您还有什么指教?”一名差役应道。 柳明看着天空道:“我听说,这牢狱里有什么站笼,还有水牢。要不,给我们杨大人照顾一下……” “你们听到没有?”校尉挥舞着宝剑喝道:“柳解元的话,你都放在心上没有?要像伺候亲爹一样,伺候柳解元,明白吗?” 几名差役立即点头称是。 杨立武心头一闷,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此时,院外车马声响起,一辆马车在众多兵甲的护卫下,停在了门口。 一位面相清癯、身材瘦削的朱袍中年官员缓步揭帘下车。 “大人……”柳明立即拱手道。 这位中年官员,自然是知州王素。 在县衙当差这么长时间,柳明对于何知县能否解决掉杨立武,越来越抱着怀疑态度。他不得不改变当初的计划,继而寻找更加的援助力量。 当时,何知县知道平安堂一事后,急着要回县抓杨立武。自己只得一人孤身去知州府试试运气。好在,当时解试,自己阴差阳错,让杨立武弄出了些名望。那通判汪通先是热情地见了自己,接着便引荐给王素。 柳明知道,这王素,曾经与范公共同开启庆历新政,明察秋毫,嫉恶如仇,绝对不可能与杨立武有什么瓜葛。况且,对方是青州地头上最高长官。最后的希望,只能靠他了。 王素听闻柳明的汇报,随即派校尉点了二百名兵勇,与柳明赶往费县。 这就出现了刚刚在院内的一幕。 因此,柳明在与杨立武谈判的时候,丝毫不慌张。 王素迈步走近院内,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杨立武,脸色沉道:“费县官衙,竟出如此巨蛆,本官一定秉公查办!给我带下去!” 杨立武此时,已接近昏厥,被人扛起,抬出了院外。 “我们进去吧。”王素对柳明说道。 院内两排军士立即高呼,做起了排衙: “知州大人到!” 王素身着朱袍曲领大袖,腰间佩戴着金鱼袋,下裾加横襕,头戴长脚幞头,官威十足。他掀袍迈过门槛入正厅,就见何知县跪拜在地。 “下官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何知县声音颤抖道。 “有失远迎?”王素冷语道,“何知县,你觉得,自己的罪就是有失远迎吗?” 何知县跪拜在地,不敢发声。 此时,院外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那胖胖的吴主簿,急急忙忙赶过来, “不知道大人驾到……” 王素冷笑一声:“费县官场,蠹虫满地走,豺狼当道。柳明,此人可信否?” 费县官场一片昏暗,让王素无人可信。反而这个柳明,是他唯一能相信之人。 吴主簿听得出言外之意,立即拱手道:“柳小官人,你快帮老夫说几句好话?老夫在费县,可都是一直恪尽职守的,从不做那刁难人的事情。” 柳明笑道:“吴主簿,你是不刁难人,因此你每次都藏在杨立武身后。”他拱手正色道:“王大人,学生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吴主簿,与那杨立武,乃是一丘之貉。这银票便是证据。” 柳明没想到,这平安堂,除了搜到兵器之外,还搜到这位吴大人的几箱珠宝。真是一箭双雕。 王素浏览着那些银票,面色越发难看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看不用当知府,光你这个主簿,就够了!” “当年参知政事范公在位时,恐怕薪俸也没你这个县里的主簿高啊。”王素怒不可歇道,“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我没想到,在这贫瘠的青州费县,还有不少难民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倒是出了两个堪比王公贵族的硕鼠!” 吴主簿脸色苍白,他心里懊悔不迭,心想自己一直小心谨慎,凡事都是藏在杨立武身后,也从不直接参与任何违反律法之事。就算上级追究下来,顶多算是一个不管事的和事老。那吴主簿,再过十天,便可致仕回家。他准备带着几箱金银,远离费县,到别的县里买几口良田,再买几个婢女,过过清闲的小日子。可是没想到,他这修了几十年的老树精,却在柳明这里翻了船。 吴主簿不甘心地扒住柳明的脚,求饶道:“柳公子,你行行好,替我说几句话吧。我也是被那杨立武所蒙蔽。” 想到要入狱,养尊处优的吴主簿脸色煞白,他眼泪鼻涕齐流,抱着柳明的腿不放。 柳明心里一阵慷慨,自嘲道,今日自己可真算抖足了威风。县里三位大人,都跪在地上,还有一位扒拉着自己的腿求饶。 柳明厌恶地抖了抖腿,冷声道:“吴主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这大宋律要罚你。你好自为之吧。” 两名差役又是架起两腿发软的吴主簿,离开了院子。 王素摇摇头道:“大丈夫敢作敢当,这些个恶吏,也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此时,整个正厅内只剩下三人。 王素坐着,柳明站着,何知县跪着。 何知县已经跪得双腿发麻,却不敢起身。他的脑袋,紧紧贴在冰冷的青石地板砖上,全身瑟瑟发抖。 如今,费县衙领头的三人,已经被端去两个。自己身为一县之父母,又怎能脱得了干系。 王素见何知县跪着,也不去管他,让下人端来一壶龙井,让柳明入座,两人对品起来。 柳明心想,咋又喝茶了? 何知县请自己喝过,杨立武又与自己喝过。自己的肚子,快成茶壶了。 但是王素邀约,自己只得应着。 三杯茶下肚,柳明发誓一个月之内,不碰茶水。 何知县还在那里跪着。 看得出,何知县的腿因为跪得久了,血液不流通,有些浮肿。他的嘴唇发青,龇牙咧嘴,显得不好受。 “何知县……”王素眼皮慢慢抬起,“你可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赏罚功过 - 智相 - 别烦 王素这副面容,本来就是不怒自威,这话说得语调低沉,又有些几分骇人。 “卑职无能……”何知县的脑袋又重重地磕向地板。 “何知县,你也是两榜进士……”王素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出身贫民,世辈为农。是官家的考试制度,让你能够进朝为官。朝为田舍郎,暮入天子堂。你就是这般报答官家对你的厚望吗?” “卑职惭愧……” 王素终于忍不住了,将茶盏摔在地上,额头上青筋暴起:“蠹虫满地走,豺犬当道。官吏沆瀣一气,横征暴敛,百姓有苦不能言。这费县县衙,哪还是官府啊?分明是贼窝!你这个一县父母,连权力都使不了,被两个不入流的小官要挟……” 王素的话,句句如刺,扎在何知县的心头。他悔恨万分,自己怎么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两榜进士,变成了这么一个吃喝混日子的家伙。 “卑职罪当万死!”何知县眼泪鼻涕齐流,泣不成声。 王素端坐在椅上,长叹一口气:“那些个典史主簿,把你一个朝廷命官整得晕头转向,一句话都不敢说。你也自甘堕落,甘当这些蠹虫的傀儡。要不是那柳明向我禀报危机,我还不知道这个弥天大谎,要瞒多久。” “罪民……罪该万死,甘愿伏法。”何知县改口连“卑职”二字都省去了,他心想自己这顶乌纱帽,肯定是被摘了。剩下是徒刑还是流放,就不好说了。 “罪民?”王素鼻子一哼,“本州还未判决,你便想撂挑子?” 何知县一愣,似乎听到了弦外之音,他抬起脑袋,露出可怜巴巴相,看着王素。 王素看了柳明一眼,又对何知县说道:“那典史与主簿,罪在恶。你呢,无所作为,罪在蠢!本州是可以将你们一锅端了,全部换上新人!” 柳明见王素看了自己一眼,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位知州大人,久历宦海沉浮,任何一举一动,都是有深意的。 这何知县,虽然蠢,但是好歹也曾经提拔过自己。而且,最后那关键时刻,这家伙也是良心觉悟,提醒自己快逃命,没有与那主簿典史同流合污。 想到这,柳明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拱手道:“大人,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王素颔首。 柳明心想自己还得替这位知县解围,于是朗声道:“禀大人,现如今,官府内乱,百姓惶惶。学生窃以为,一切为稳定大局为重。现如今,典史主簿等一班官吏都被摘帽处刑,若是这一县父母再被革职,那么县内民心将会不稳。” 说到这,他站起身来,拱手作揖道:“何父母,只是一时糊涂。学生曾受何父母提拔,认为其为官之心并不坏,只是被奸人蒙蔽。此次危机,更是在关键时刻,派本人去知州府求援,这才稳住了大局。” 何知县跪在那里,眼泪哗哗的,啥也不说了。他没想到关键时刻,那柳明还会为自己说话。 他知道,现如今,自己的命运,也就掌握在柳明身上。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柳明。 柳明说完,那王素并不接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王素继续坐着,柳明继续站着,何知县……还跪着。 似乎是想通了其中的诸多关节,王素微微一笑道:“费县内商社林立,绝对不可让商贾们对县衙完全失去信心。一切,还是以稳定为主。这朝廷新任官员……一时半会补不过来。” 他扭头看着何知县:“恶,不可救。蠢,犹可治。本官念在你良心未泯,先仍旧让你代理知县一职。本官择日上报山东路都转运使秦大人,届时再听发落。” “罪民……不是,卑职多谢大人。”何知县磕头如捣蒜。留职查看,这对于何知县来说,比当年金榜题名还有高兴。他跪爬着到王素脚边,感恩淋涕道:“卑职一定重新学习为官之道,不负大人重托。” “你起来吧。”王素叹口气,“这费县官场的官吏,我看过半都有问题。你要重肃吏治,有的忙了。” 何知县拱了拱身子,脸上露出为难神色,转儿看着柳明道:“柳明,我跪得双脚发麻,实在是起不来。你扶我一下……” 柳明将那何知县扶起,见他双脚打颤,小腿浮肿,心想你作为一县父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你先下去吧……我与柳明还有话说。”王素说道。 何知县告退之后,柳明又乖乖坐在那里,继续―― 喝茶。 王素看着柳明费力地喝下第五杯茶,忍俊不禁笑道:“别喝了,再喝要喝坏肚子了。” 难得铁面王素露出笑容,柳明也轻松了些,他说道:“这茶……还是很好喝的。”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嗝。 “费县惩治恶吏,你柳明居功至伟。”王素捻着胡须说道,“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柳明连忙说道:“大人,除恶扬善乃是县民的职责。主功都在何知县,我只不过尽一份微薄之力。” “别跟本官绕弯子了。”王素笑道,“那何知县,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一看便知。他一人是不可能将这帮豺狼恶吏斗倒的。为官之道,精髓在于赏罚分明。本官对有功之人,必然奖赏。现如今,这县里一方百姓皆看官府的新动向。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你们柳家还需做表率作用。” “自然……自然。费县若是官府吏治清明,对于商贾家族也是一大好事。”柳明说道。 “好了,本官若赏你什么金银细软,你是商贾之家,恐怕也看不上。况且……”王素自嘲道,“本官家徒四壁,州府的官银也紧张。你提别的要求吧……” 其实柳明倒是心中有些想法。他自己别无所求,只是希望家里人能够过得好一些。 他小心试探道:“大人……这府内官吏替换大半,县衙一时半会人手也不够。学生不知新任典史位置,大人可有钟意?” “本官就任青州知州不久,对平谷民情不甚熟悉。你有什么提议,直说吧。” “那学生就斗胆举荐一人。此人身负才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品行端正,曾为贡士,可胜任典史一职。”柳明说道。 “哦?这是何人?” “大人,这便是学生的小叔。他虽然有过替考,但也是因为之前怀才不遇,三次科举不第。”柳明眼珠一转,又将柳永与谢玉英之间的爱情故事,以夜明珠为线索,加以修饰,铸造成梁山伯与祝英台般凄惨的爱情故事。 他曾替自己小叔仔细考虑过前程。虽说眼下,他与谢玉英你侬我侬,日子过得甜蜜。可是终究要谋一份正经差事。可是自己小叔的性格,从商又不喜欢,已经成亲的人,混在青楼也不妥当。若是能够趁此机会,在县衙混个一官半职,也算是有个不错的前程。 王素听闻之后,抚须道:“柳永,柳三变,我在京城时便略有耳闻。诗词做得委婉细腻,只可惜,沉溺于女色啊……” 王素的这番话,让柳明无法反驳。 因为……太正确了! “罢了,罢了。”王素说道,“现如今,费县县衙满目疮痍,这么多吏员被免,倒一时半会也找不出合适的替补。这柳永,也考过省试,是个贡士,就暂且任这典史之职吧。” 做朝廷命官,除了科举和荫补,没有别的途径。大部分人,还是要真刀真枪进入考场磨练。但是吏胥这类则不然。宋时吏胥入役方式,主要在民户中采用招募和轮差两种方式。凡是年龄在16岁以上,行为端庄,且无过犯,都可以服差役。 大部分吏员,都没读过书。号称读过书的,也不过是上了两年学堂而已。像柳永这类的正儿八经过了解试与省试,有贡士之名的,少之甚少。 典史虽为官,但不入品阶不入流,形同吏员,也算是能获得的最好职位了。 柳明一听,大喜,连连致谢。自己小叔的前途,总算有着落了。 “那学生先行回去报喜了。”柳明乐滋滋道。 王素看着柳明离开的背影,心中一阵感慨,对方年仅十六岁,原本可以从这次事件中亲身获取不少利益。可是对方首先想到的,却是家人。 孝顺长辈,德行高洁,这正是古代举孝廉的标准。喜好古风的王素,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拿出文房四宝,握起狼毫笔,龙飞凤舞般书写起来…… 第六十四章 柳典史 - 智相 - 别烦 柳明回到家中,便把那消息告知家人。府内上下,都欢天喜地。尤其那谢玉英,接连做了好几道点心,给柳明端来。 “明儿,你尝尝这道芋圆红豆沙味道怎么样?”谢玉英关切地问道,“还有这冰糖燕窝,都是我下厨做的。若是味道不好,我便重新做。” “婶婶,你太客气了。”柳明笑道。 “这算什么啊?”谢玉英摇头道,“你帮你永叔,寻了个好职位。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谢玉英能够放弃汴京奢靡生活,远赴青州来寻柳永,也是个对感情忠贞的奇女子。她虽不爱财,但是却也担心自己的夫君,整日闲在家中会愈来愈消沉。做女子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够出人头地呢? “你吃一口,吃一口。”谢玉英将那点心又往柳明面前移了移。 柳明盛情难却,只得舀了一勺红豆沙入嘴中。 “味道怎么样?”谢玉英俏脸透着征询与急切。 “挺好的,婶婶。”柳明点头,“很甜很糯。” “这我就放心了。”谢玉英舒了口气,这几道点心,其实她做了十几碗,挑了两碗味道最好的,拿给柳明。 “吃什么东西回避着我啊?”柳永迈步晃荡进来,他发髻散乱,头发蓬松,刚刚睡醒的样子。 “呦,红豆沙,我的最爱!谢谢娘子!”柳永见到那红豆沙,立即做饿虎扑食状,拿过碗来,就要下嘴。 “你给我放下!”谢玉英拍掉了柳永手中的汤匙,她嗔怒道:“这是我做给明儿的。” “明儿的,就是我的嘛,是吧。”柳永刮了刮柳明的鼻子,笑嘻嘻道。 “是。”柳明最喜欢跟自己小叔打闹,“永叔,我刚刚口水都滴进去了,你不嫌弃?” “没事,都是一家人,延年益寿。”柳永毫不在乎,他伸手揽过柳明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撞,“好小子啊,真孝顺,给你叔揽个典史的职位。” 柳永重心失去,躺在柳永怀中,动惮不得,只得靠着柳永胸膛喃喃道:“叔,你嫉恶如仇,肯定适合当典史这个职位。” “恩,乖。叔喂你一口红豆沙,张嘴……” 即使谢玉英曾经在青楼姹紫嫣红过,也算是见过大世面,可是见到柳永叔侄这番怀中喂豆沙的姿势,也是有些受不了,她哭笑不得,关上门出去,让两人继续折腾去。 几日后的清晨,身穿皂衣公服的柳永,精神抖索地出现在县衙内,看着一班差役,朗声道:“记住我跟你们说的话吗?每日清晨我们操练的口号是……” “男儿何不带吴钩!” 二十三名差役响亮喊道。 柳永一辈子寄希望于功名,苦于无处施展抱负,这才在青楼填歌写词。当上了典史之后,自然整个人精神焕发。每日,五更便起床,穿上典史的公服,第一个到县衙报道。这可苦了那些差役。新任典史大人五更就到了,自己也不敢贪睡,只得红着眼睛硬撑着早起陪着。 柳永作为典史,整个人都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白天在府内阅览公文,晚上带着差役巡街。一时间,费县的治安变得无比好。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一个传言,只要让典史大人抓到,无论你是在偷鸡,还是在做其他什么苟且之事。那典史总是怪叫一声,喊一句什么诗词,接着便拔刀砍向你。 典史大人既然如此疯狂,那些作奸犯科者也不免有所忌惮,县内治安,是出奇的好。 王素这几日,也留在费县主持残局。他与柳永也是相谈甚欢。这一代的士大夫,都喜欢舞文弄墨。几壶酒下去,王素也变得诗情奔涌,正好与柳永一起浅吟低唱。 渐渐的,柳明发觉,那同为县内大户的其他掌柜的,开始对自己恭顺起来。起先,他还未在意,但是见到所有人都这幅模样,这才明白过来。小叔柳永在县内为官,老爹做着药材生意,柳家突然之间,凭借着这种官商的稳定结构,成为县内首屈一指的家族。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柳明相信,家里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 阴森的县狱,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污浊潮湿的气味。 一身囚服的杨立武,头上戴着木枷,慢慢走向囚牢深处。 几名狱卒,三三两两拥簇在一起,带着古怪的笑容看着他。这典史,从来都是狱中的老大,如今,却被捕入狱,可谓是天地两隔。 “杨头儿,不好意思,这可是没酒没肉了。”一名狱卒嬉笑道。 这些杨立武带来的狱卒,大多都是些城狐社鼠,青皮地痞,和他们,本没什么情义道德可谈。如今,杨立武失了势,他们自然如同墙头草一般,调头转向。 所有狱卒都知晓,杨立武犯的可是死罪,断未生还走出牢房的可能。因此没人想着再给杨立武留情面。 而那些死囚牢的囚徒们,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这位被革职的典史。还有不少人,叫嚣着要与那杨立武,分到一间牢房里,准备好好“招待”他一下。 面对整个牢房的起哄,杨立武漠然地坐在牢狱中,一言不发,丝毫不理会那些叫嚣的囚徒。 “典史大人到!”牢中有人高喊道。 接着,只见一身公服的柳永,快步走了进来。 “典史大人,您喝茶……” “您请坐……” 那些狱卒,都变相讨好起来。 柳永知晓这些狱卒的身份,懒得跟他们多说话。按理说,这些城狐社鼠,即也该全部辞退。然而目前,费县整肃吏治,若是真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便没人干活了。 “你们前面带路,带我去见杨立武。” 柳永快人快语道。 其他狱卒,见到柳永这位冷面典史,也不敢怠慢,连忙前头带路。 “大人……这间牢房就是。”那位狱卒讨好地搬来一把椅子。 柳永掀袍坐下,看着杨立武,直言道:“杨立武,你身犯重罪,最好一一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那站笼,那水牢,我都还没让人用。为的,就是给你机会。知州大人吩咐过了,一定要让你吐出事实,你快招来,到底盗窃军械,所为何用?” 柳永毕竟是个读书人,虽然身为典史,可是对于这些残忍刑罚,也有些犹豫。他直言道:“杨立武,你若能从实招供,我便给你一个痛快的全尸了断。” 杨立武坐在枯草铺的地上,脸上血迹斑斑,显得略带狰狞。他回应道:“大人,请给我一杯酒尝尝。” “就你这样……?还想喝酒?”旁边的狱卒抢先插话道。 “给他一杯酒。”柳明挥了挥手。 狱卒只得端来一杯酒,从精铁栏杆的缝隙中,递了进去。 杨立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水从他那胡渣流过,滴滴落在地上。 “痛快,多谢!”杨立武点了点头。 柳永原本以为,这杨立武被捕入狱,不是精神崩溃,便会跪地求饶,没想到,对方倒还算是冷静。 这个杨立武的身世,还真是一团迷啊。 他想了想王素的吩咐,便直言道:“杨立武,明日清晨,知州大人便会来提审你。这一晚,你好好考虑一下。” 起身离开牢狱之前,柳永又想了想,对狱卒吩咐道:“犯人的一日三餐要正常供应。若是让我发觉,尔等公报私仇,刁难囚犯,本官会从重处罚!” “哪能啊?”狱卒们纷纷答应道。 柳永回到县衙,将此事与王素汇报,两人决定第二日再审杨立武。 然而,一夜过去,一个意外的消息发生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两名狱卒摸爬打滚,惊慌地冲到县衙内堂,大喊道:“大人,不……不好了……” 此时,王素正准备提审杨立武,连忙问道:“何事惊慌?” “大人,那杨立武,昨晚……昨晚……”狱卒惊魂未定道,“咬……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王素脸阴沉下来,手指不断敲打着案几。半响之后,他才长叹一口气:“杨立武一死,这线索便中断了……” 第六十五章 吏胥招募 - 智相 - 别烦 杨立武当初被缉捕入狱,震惊了整个费县。平日里,不少费县百姓,对这位典史的所作所为,都颇有微词。杨立武在典史这个位置,稳坐钓鱼台达到十余年。换了三任知县,他仍然纹丝不动,俨然成为县内一霸。因为他的存在,这县狱背上无比黑暗的名声,还有各种各样阴暗唏嘘的传闻。 费县的百姓,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头顶盘旋的乌云也有散去的时候。杨立武雄霸费县十余年的“猛虎”也被拔掉了獠牙。 那“打虎英雄”又是那柳府公子柳明。 县内传闻,这位公子如何与那杨立武周璇,如何又与那知县知州携手斗敌。费县原本有些对柳明考中解元还有些不服气的读书士子,这下全都没了脾气。 人家柳明就是天赋异禀,神机妙算,若解元是运气,这斗败杨立武,绝对不是一句运气能够概括的了的。 时值傍晚,暮霭沉沉。平日里人头攒动的兴隆斋茶楼,此时却空寂无人――整个茶楼已被县里的富商乡绅们包下了。 茶楼二楼临窗的桌席旁,七八位乡绅早已在互相拱手问候。这些乡绅大户,或是清瘦精明,或是富态世故,都是垄断县内钱庄布庄的有名望之人。 他们大多年龄在四五旬,只有一位年纪轻轻,显得英姿勃发,很是扎眼。 这些乡绅大户们,丝毫没有露出小瞧的眼色,反而对这名青年有着不同寻常的尊敬。 “柳公子,鄙人是第一次跟知州大人吃饭,还望多多指教。”一位乡绅说道。 “是啊,本人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另外一位也是虚心道。 在这费县,能跟何知县吃上一顿也是天大的福分,更别提那远在州府的知州大人了。这些个乡绅,也就在一般县民面前能趾高气扬一回,真要碰到了大人物,反而显得局促不安。 柳明笑着宽慰道:“知州大人又不是老虎,不吃人。各位以平常心接待便好。” 此时,茶楼外忽然车马嘶鸣,显得有些喧嚣。只见一队荷甲士兵护卫着王素,慢慢走近了茶楼。 几位乡绅头一回见到知州,脸涨成猪肝色,腿也是拼命地发抖,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了。 柳明率先走上前去,冲着王素拱手道:“学生……” 王素见到柳明,那张威严的面容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熟络道:“不必多礼。大家都坐吧。” 他挥挥手,示意各位乡绅就座。 那些乡绅,见到柳明竟然与知州大人如此熟络,心里说不出有多少羡慕。 王素当仁不让地坐在首席,举起酒杯道:“各位,本官事务繁多,恕不能久留,在此先敬大家一杯。” 诸位乡绅连忙站起身来,迎合地敬着酒。 王素喝完这杯酒,掏出一块手帕,在嘴角轻轻一抹,正色道:“这次,请各位来,乃是与各位商量一下对策。如今,这费县官衙发生诸多变故,还希望各位能够安心在县内做生意。我会尽快组建出新的官府吏员。” 王素知道,这县乡一级的,实际上除了官府之外,就靠当地的乡绅控制民心。比如收税徭役什么的,官府处理起来麻烦,交给乡绅便可。 因此,这些个县里的乡绅,绝对不能使他们生出离开的心思。 “各位,对于新任县衙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尽量提。”王素脸色和蔼道,“本官和何知县,都会尽力满足大家。” 一个堂堂知州,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家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这个说:“知州大人真是断狱如神,为费县百姓除了一害了。” 那个说:“请大人放心,现在费县整肃吏治,我们这些商贾之人,心里只有高兴啊。” “嗯。”王素颔首,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起身道:“诸位,本官实在是有要务在身,就不能久留了。现如今,县衙的吏员大批需要更换,那些个县狱里的狱卒,本官决意全部换掉。因此,新任人选,还需各位帮忙荐举。” 他环顾四周,缓缓道:“我看,这荐举吏胥的任务,就由柳明主持吧,各位员外也都群策群力,举贤荐才。” 柳明抬起头,看着王素那信任的目光,精神一振道:“学生一定尽力而为。” 之前说了,宋代吏胥作为各级官府内的具体办事员,大多来自社会底层。主要有市井平民、农民、地主等。 胥吏在来源上的复杂性,也决定他们入职的多样性,基本上是轮差和招募两种方式。轮差是各乡各村分配名额,强制执行。 虽然,胥吏比不上官,但好歹也是个铁饭碗,关键时刻,还有外快可以赚,因此在百姓中还是比较吃香。因此,采用招募时,大家报名也十分踊跃。到了后来,出现几百人竞选一个名额的地步。因此招募标准也在逐年提高,这些应聘者,必须年龄在16岁之上,行为端庄,且无过犯,无游手好闲之人。涉及到库房管理的吏胥,还需要出示财产抵押证明。 “柳公子,您坐主席吧。”一位乡绅提议道。 “这怎么行?各位都比我年长……”柳明扭捏道。 “哎……我等都是虚长几十岁,小公子乃是这次变革中的英雄,这首席之座,当仁不让。”两位乡绅干脆直接把柳明往首席上摁。 他们如此尊重柳明,不仅仅因为对方的小叔在县里当差。 而是因为……这次知州交给他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 为了平衡县衙内各种关系,知县通常给主簿、县丞、典史,相当一部分的吏胥招募权力。对于这些人用自己的亲属家眷,即使不符合规定,也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次,柳明可不只是拿到一部分的吏胥考核权,整个县衙的吏胥招募,都由他把关。 各家都知道,做生意,自然是县衙里要有自己的人。这县衙重组,更是“塞人”的好机会。 “柳公子,您想怎么安排这吏胥招募?”有乡绅试探性问道。 “恩。”柳明略微沉思片刻,说道:“这新选来的吏胥,一定要品行端正,那种青皮流氓,是绝对不能进来的。” “是,是,这是自然。”诸位乡绅点头道。 “我在想……”柳明托腮思考道,“这次,我希望能给山民们更多的机会。开放一部分名额给他们。” 相对于县衙里那些早已经养尊处优的吏胥,铁牛他们那些大山里的山民,反而没有那么多油滑气息。而且,个个年轻力壮,能吃苦耐劳,倒是合适的人选。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费县内那些泼皮无赖都能当上吏胥,吃香喝辣。可四周的山民仍然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这实在是不公平。 柳明不是圣人,他不敢有天下为公的奢望。他只是希望,能够力所能及的实现一部分的公平。 “各位,我就这般说了吧。”柳明直言道,“县狱里的狱卒,和库房的库子,我希望都由山民来担任。至于其他杂职,比如斗子、秤子、书司、脚力,各位可以斟酌推荐。” 诸位乡绅听了,又惭愧又感动。他们原本猜测,有了知州的撑腰,柳明会大肆将柳府的亲眷和下人,都塞进县衙里当差。没想到,对方竟然开诚布公,把机会都让给了山民。 这让那些乡绅也不敢过于放肆,他们认认真真提了不少还算合适的人选,又小心翼翼推荐了几个心腹。 “公子,你若是觉得不妥,咱们可以再改……”几位乡绅搓着手不安道。 柳明看了看名单,微微一笑,这新任吏胥的名单组合,算是可以接受。水至清则无鱼,他也是知道的。 “我这就禀明知州大人,为了费县的民治安生,希望各位员外能够同心协力……”柳明朗声道。 没过多久,费县县衙开始进行大换血。那些个心存侥幸的杨立武的下属,根据罪行轻重,进行处置。几个跟着杨立武作奸犯科的,都投入了大狱。而那些胆子稍微小一点的,负责望风罪行较轻的,都纷纷予以革职。 很快,那些受到荐举的新任吏胥,纷纷都上任了。整个县衙,气象一新。特别是那些被招进来的山民,事事主动,将那县衙的外墙还主动修葺了一番。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何知县与王素,见到这新任的县衙班底,充满着活力,也是颇为满意。 当费县县衙开始慢慢运转起来,柳明接到了王素亲随送来的信函,说是邀请他去岳州踏青。 这也并不奇怪,宋代文人历来颇爱游玩。《梦梁录》中所记:“汴梁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京城士大夫们,去踏踏青,登登山,赋词一首,更是成为时尚。 柳明没有多想,权当是放松休息。这杨立武事件后,自己倒是一直马不停蹄,没有休息过。出行游玩,自然要带着家人,柳明让人备着四五辆马车,带着家丁,浩浩荡荡往那岳州进发。 第一章 文老 - 智相 - 别烦 秋高气爽,金桂飘香,漫山黄叶,秀美多彩。 柳明一行车马,有说有笑,优哉游哉地在官道上驰骋。 这岳州,风光秀丽,位于江南洞庭湖之滨,依长江、纳三湘四水,江湖交汇。境内地势东高西低,东有幕阜山山脉蜿蜒其间,自东南向西北雁行排列,奇山异水颇多。 看着这名山大川,秀丽壮阔的风景,车轿帘中时不时显出杏儿娇美的面容,柳明心情舒畅无比。 这一行人,走走停停,一路贪看山明水秀,时而高歌,时而大笑,好不痛快。 一行人行至岳州一个小镇上,稍作休息――那王素,大约要两日后到达,行程上宽裕得很。 柳明安置好家眷,见天色还亮,便趁机到附近的街市上闲逛。 这客栈旁,正好是一个菜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兜售鲜鱼蔬菜之声不绝于耳。 “老人家,这鱼挺大啊,怎么卖?”柳明挑了家随口问道,他见这家鱼篓里的鱼个头普遍比其他鱼贩要大得多,琢磨着准备带两条回去客栈做一锅鱼汤。 那老人嘿嘿一笑:“您看着给吧。” 看着给?柳明感到意外,他又多看了那卖鱼老人一眼,虽然对方穿得青衣布鞋,可是面相清矍,白发苍颜,倒也显得气质不凡。 “老人家……什么叫看着给?”柳明问道。 那老者坐在竹凳之上,淡淡道:“老朽酷爱钓鱼,也没想过卖。这位公子看着样子,是个读书人吧。” 柳明拱了拱手:“老人家好眼光。” 那老者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柳明:“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读书人不容易啊。今年秋闱,可有斩获?” 柳明心想直接说自己是解元郎,似乎显得太过于倨傲,随口说道,“上天眷顾,解试取了。” “不错……不错。” “解元郎!解元郎!”身后一声高喊。 李元宝兴冲冲地跑过来:“解元郎,走,大家都等你喝茶呢。” 那老者听到解元郎三个字,双目冒出欣赏之光,问道:“年轻人,你可是取得的解元?” 柳明只得答道:“在下青州解元柳明,在这里见过老人家。” 李元宝看了一眼那卖鱼的老者,又看了看柳明,叉腰说道,“我说公子,您这么恭敬的姿态,我还以为是见岳父泰山呢。您说您,对一个卖鱼的,有必要这么尊敬吗?” 听了这话,那老者倒是不恼,哈哈笑道:“这位公子说得是啊。我一个卖鱼的糟老头,解元郎不必多礼啊。” 柳明见这位老者说话气度大方,心中对其印象还不错。他教训起李元宝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人三分谦逊,自然是应该的。” 李元宝诞笑了下,扭头看着那位老者,说道:“老头儿……不是老人家,你这鱼怎么卖?我跟你说,虽然你这鲤鱼个头比别家大,但也不能因为我们是外乡人就宰我们。你们这些鱼贩子,我都见多了。见到外乡人,能宰就宰。” 李元宝自然对价格十分敏感,他先声夺人,意在压住那鱼贩的心思。 那老者不动声色道:“那……这位公子,您看该给多少呢?” 李元宝小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看了看别家又看了别家,斟酌道:“人家鲤鱼三枚钱一斤,你这大是大了些,但是我感觉五个铜板最多了……” 那老者听了这番压价之言,根本不去理睬李元宝,而是微笑地看着柳明,说道:“解元郎,你看着我鱼篓里哪条鱼大,就拿走吧。” “可是……不要钱吗?”柳明奇怪道,心想这老人家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老者摇摇头道:“读书取士,辛苦异常。三更灯火五更鸡,你既为解元郎,想必也是读书人的佼佼者,老朽喜欢,曲曲两条鲜鱼,你就拿去吧。” 柳明用草绳提溜着两条鲜鱼,和气道:“老先生,若不嫌弃,随我们回客栈一起用个晚饭吧。” 客栈内,落日的余晖还未散去。客栈内的小院中,杏儿正与小柔互相捉着迷藏,荡着秋千。而柳永与柳远志,也坐在庭院一角,对弈着围棋。 柳明悠然靠在墙边,与那老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心中却对这娴静时光十分满意。他记得前一世,自己也曾经因为工作压力,到丽江静心休息。那时的客栈,也做得古色古香,有点跟这庭院相同。不过,有一个显著不同便是,那时的自己,孤身一人。而现在,却有着这和美的一家人。 天色向晚,明月东升。一桌子菜肴也做好,被摆在了院中的凉亭下。 家人就座,都被那摆在中心的香气四溢的鱼汤所吸引。那鱼汤,呈奶白色,漂浮着些许葱花,入口鲜而清淡,令人赞叹不已。 柳明自然又举起酒杯,朝那鱼贩老者敬了一杯。 席间,众人谈笑欢愉,气氛热闹无比。 直至夜宴结束,那位鱼贩老者吃得满面红光,慢慢站起身来笑道:“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过如此开心。小官人,咱们有缘再见。” “敢问老人家尊姓大名?”柳明扶着对方。 “阡陌一野夫,不提也罢。若要称呼,老朽姓文。”那老人应道。 “文老,失敬,失敬。”柳明躬身道。 谈话间隙,他觉得这位老者谈吐阅历,很是不俗。其胸怀,鲲鹏远望,吞吐八方。这岳州人杰地灵,说不定就是隐居的某位名士,因此柳明不敢怠慢,对对方格外尊敬。 两人就此别过,柳明又回到院中,与那李元宝柳永又是把酒赏月,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日上杆头而起。 起床时,已经晌午,杏儿和小柔去了街市买胭脂,自己老爹和小叔也不知去向。柳明一人又觉得有些无趣,回想起昨夜交谈的欢愉,不知道那位文老今日是否还在,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附近的菜市迈去。 平日里便有许多商贩汇聚于菜市,贩卖东西,糊口营生。今日又恰逢大集,市场上更是比肩接踵,挥汗如雨,叫卖声和吆喝声嗡嗡不绝于耳。 柳明一边走一边观望,一边搜寻,果然在菜场一角,见到了文老。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一老一少见了面,互相点头微笑。 柳明自然地蹲在文老旁边,看着鱼篓里的鱼,说道,“文老,这每天都能看到您在这里卖鱼啊。” 文老笑道:“一把老骨头了,除了钓鱼,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 柳明感觉,自己与文老交谈时,旁边的那个切猪肉的膀大腰圆的屠夫,一直在盯着自己。他也不以为意,想想自己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蹲在卖鱼老头的周围,确实比较唐突奇怪。 “您的家用补贴,都靠这钓鱼吗?”柳明看着文老一身略旧的青布服,问道。 “这个嘛……”文老眯着眼睛,低头看着鱼篓里的鲜鱼,“倘若都能卖出去,日子确实会好过一点。” 话说到这里,柳明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边传来抽泣声,那位屠夫表情伤心道:“您这样,何苦呢?” 这句话,显得有些极其的突兀和奇怪,柳明见文老轻咳了一声嗓子,那屠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就没有继续哭下去。 柳明还来不及细想其中原委,远处一个破锣嗓子便咋呼道: “让开,让开,收钱了,收钱了!” 远处,一位刺猬眼的小吏,歪戴着衙门的巾帽,有些熟练地走到各个菜贩面,将挂在腰间的钱囊打开。 “叮铃咣啷”,小贩们不得不将铜钱一个个投到他的钱袋中,看上去似乎早就习惯了这般。 “张爷……”一位年轻的卖豆腐的少妇哀求道,“我刚刚出来摆了两天摊,这一文钱都还没赚到,实在是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是啊,张爷。”少妇旁边一位卖青菜的阿婆求情道,“您老一天到晚吃香的喝辣的,就发发慈悲心,让这位小娘子多赚几天钱吧。” 那刺猬眼小吏看着那求情的阿婆,脸色一变,啪啪,上前就是两个耳光,打得那位阿婆眼冒金星。 见此,旁边几个菜贩子看得怒火心中起,有人将扁担拿在手中,犹豫了半天,又始终不敢动手,放了回去。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卖你们的菜!”那刺猬眼撸起袖子,指着那些菜农骂道。 他身子慢慢贴近那位卖豆腐的少妇,嬉笑道,“我说,吴娘,听说你家男人出意外身亡了啊。” 那卖豆腐的吴娘,眼眶打着泪水应道:“是的。” “这个,不收你钱也行啊。”那刺猬眼色眯眯地打量着吴娘,并用手拨弄着对方的头发,“你有什么回报呢?” 那吴娘畏缩地不停向一边退去,而那刺猬眼小吏却越贴越紧。 “住手!” 菜市内响起一声清亮的吼声。 柳明只见那文老站了起来,气得浑身颤抖,双眼瞪如铜铃,指责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你身为公门中人,却这般欺辱百姓?” “哦?”那小吏没料到有人敢反抗。他转过身来,看着那文老,昂脖道:“我他娘当是岳州知州大人来了,原来是他娘一个卖鱼的老东西……呸!”那小吏望地上吐了口口水,“老东西!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竟然敢管到你爷爷头上了?” 那文老气得脸色发青,咬牙道:“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敢公然霸市,欺男霸女,这岳州的官吏还讲不讲王法了?” 那刺猬眼小吏大笑道:“还岳州的官吏?你这个老东西,管得还真宽啊。你怎么不先管管你今天还能活着回家吗?” 话还没说完,那刺猬眼小吏就从腰中摸出截短的水火棍。说是迟那是快,柳明欺身向前,抬起小腿,用足力气,使劲朝那刺猬眼小吏小腹处踢去…… 第三章 湖心会议 - 智相 - 别烦 文老熟练地推开篱笆,带着柳明走过坑坑洼洼未经修缮的石子小径,推门而入。 屋内的光线不是很好,布置也很简陋。 “文老,您这生活……还真是简朴。”柳明环顾四周,叹道。 文老毫不在意地微笑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吃穿够用就行。老朽本是喜好清静之人,在此蛰居,也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 那屠夫脸露崇敬,对柳明说道:“文老之风,山高水长,令我等晚辈大为佩服。” 那屠夫装扮之人,柳明近看,却生出一丝神武之感。柳明见他对那些小吏骄傲轻蔑,甚至听到岳州知州之名,也不动容,唯独对这位文老是谦恭无比,恭敬有加。因而,对着文老的身份,又感到一丝神秘。 文老从灶上拿出几碟菜,摆在桌前,略带歉意看着柳明:“解元郎,你早上替我出头,我颇为感激。只是早上的鱼没卖出去,屋内的柴火也不够用了,只能弄几碟小菜,加几碗热粥,莫介意。” 柳明见那文老身为权贵之人,却如此朴实,已是大为感动。他端起粥说道:“身居庙堂之高,却能如此朴实,若这天下的官吏,都像文老一般,那么我大宋还惧什么辽国?” 文老轻叹道:“老朽在京虚度了几年,想做一些事情,却遇到了困难。不谈了,不谈了。”忆起往事,他眼中泛出惆怅之光。 饭吃到一半,柳明又跑出去掏钱打了几壶黄酒,让店家温了温,又去买了包猪头肉,三人就在文老的小屋内,推杯换盏,谈古论今,好不愉快。 酒逢知己千杯少。柳明聊得兴致颇高,破天荒已经是三壶黄酒下肚,头脑昏昏沉沉,像入仙境一般。 深夜,月华初现,一队军士整齐列队,来到文老的小屋前。 屋内,屠夫眼神一凛,他冲文老点点头,便走出房门,与那队军士的头目进行了交流。 没多久,屠夫一脸严肃地回来,单膝跪地道,“禀报大人,他们来了,说有要事相询。” 文老眉头凝结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说了吗?” “没有,他们只是让文老尽快过去。”屠夫回答道。 “那我们动身吧。”文老起身说道。 屠夫看着趴在桌上已经酩酊大醉的柳明,请示性地问道,“那这位解元郎该如何处理?把他留在这里?” 文老思虑道,“我不知他在哪家客栈留宿,也没法送他回去。我在朝中政敌颇多,把他留在这里,也不见得安全,这样吧,你带着他跟我们走。” “可是……”屠夫面露犹豫道,“连朝中三品以下京官,都无权参加这会议,带着他去,合适吗?” “这孩子,我看着挺顺眼。特殊时期,需便宜行事。走吧。”文老一掀布服前襟,直接跨出门槛。那屠夫听了命令,将柳明一只手搭在肩上,扶着他往外面走。 “来吧,让他上我的轿子,我们一起挤一挤。”文老揭开轿帘。 屠夫反对道:“这如何使得?” “有何使得,使不得的。快点,别误了会议。”文老下令道。 柳明迷迷糊糊地坐进了轿中,军士们整装待发,个个神情肃穆,排列成队,消失在夜色中…… 众人行走了半个时辰,便到达一座码头。此时夜雾朦胧,碧水微澜,码头上早有两艘客舟等候在此。 一一上了客舟之后,屠夫佩剑站在船头,文老则在客舟中闭目休息。 柳明扶住船舷,酒也渐渐醒了些。他见自己突然在船上,便去问那屠夫。那屠夫只说文老临时要赴一个会,便带他来了,等开完会之后,便安排人送他回去。 柳明见那屠夫似乎说话支支吾吾,有难言之隐,便不多问。 他安静地坐在船尾,专心地欣赏起这湖中夜色来。 夜色阑珊,客舟上点起了灯笼,稳稳地行驶在湖面上。 月光融融,照在湖心,湖心的倒影中也有一轮圆月。 柳明只觉耳边有轰隆隆似瀑布之声,只见左边山上一条大瀑布如飘扬在空中的白绸,飞流而下,倾入湖中。 此情此景,让人赏心悦目。柳明看得出奇,心想这文老赴约之地,也是必然优美异常。 屠夫一人站在船舷头部,笔直孤傲的身影,在黑夜中若隐若现。他扭头看着文老,见其闭目凝思,明白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其他军士也都一脸肃穆,履行着护卫的职责。唯独那个解元郎柳明,却是一脸轻松地欣赏着山水之色。 这小子的心态和定力真好,屠夫嘴角微微扬起。 这两艘客舟行驶到湖中央的一个小岛上,同样有两艘船等着他们。一艘小船朴实无华,另外一艘却是装修得华丽无比,上面还有两名美貌女子恭敬站在一旁。 “禀报将军……奉富弼大人之命,卑职前来接送。”一名校尉在画舫上拱手道,“请大人到船上休息。” 文老看到那画舫,不禁皱了皱眉头,说道:“既然是紧急会议,为何还要弄这画舫?”他看了一眼画舫上两名年轻的侍女,面色发沉道,“这船,老夫上不得。” 那名校尉愣住了,随即下跪道,“大人见谅,小的也是奉了富大人之命,希望能够照顾好大人。” 文老坚定摇头道:“朝廷现在正是用钱之时,有装修船的功夫,不如给前方的军士送些粮食。” 那校尉跪拜道,“卑职罪该万死。” “好了,会议重要。”文老说,“我上你们的船。” “这画舫空着,不太好吧。”一旁的屠夫低声劝道,“毕竟是富大人等人的一片心意。” “那这样吧,这小舟我们一起上,估计也坐不满。你让柳明上那画舫。就这样吧。”文老吩咐道。 这柳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几名军士不由分说地架进了画舫。 柳明刚踏上画舫的甲板,那两名美貌侍女都齐齐一福,柔声道:“恭迎大人上船。”接着,两人便站在柳明两边,一人挽着他一边的胳膊,扶着他向船内走去。 那两名侍女,身段苗条妖娆,长得也是清新秀丽。柳明被两人扶着,只觉鼻尖香风送过,心中有一丝飘飘然。 “大人,请用茶。”两位侍女将柳明请到画舫中央的船楼内,泡了上好的龙井。又有两名年轻女子从屏风后出来,奏起了古筝。 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在这黑夜行船,能坐品香茗,还有美女伺候在其旁,日子如同神仙一般。 柳明也知,那些个大人正在开会,自己不便打扰。他就在这画舫里老老实实呆着比较好。 几杯茶下肚,他有些感到疲惫,那丝竹之声,又如同催眠一般。他慢慢地平躺下来,双手枕着脑袋,两眼微闭,又起了鼾声。 那艘画舫缓缓靠岸,两名军士将柳明扶起,慢慢走向岛上的屋舍内。 “大人,卑职私做主张,给解元郎下了点蒙汗药,好让他熟睡,以免听到军事机密。”屠夫在岸上向文老请示道,“等到解元郎醒来,卑职再向他赔罪。” “也只有如此了,难为他了。等到会议结束,立即给他灌醒汤。”文老颔首道。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 文老和屠夫快步走向其中一间屋舍,早有一名敦厚中年儒生迎接。 “虎将军一路辛苦。”中年儒生行礼道。 屠夫立即单膝下跪:“卑职见过富大学士。” 那迎接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堂堂正三品翰林院大学士富弼。 富弼微笑着将屠夫扶起,“虎将军,你身为禁军马都军指挥使,在这偏远岳州担任保镖一职,也是辛苦。” 虎将军跪在地上:“大人说笑了,卑职能够保卫文老,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富弼朝文老恭敬地行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文老微微一笑:“今后朝廷就要靠你们了。” “老师此言差矣,学生愚钝,凡是诸事,还需要与老师商量,快请。”富弼将文老请进内堂。 只见内堂之上,济济坐了七八人,武官多身穿甲胄,显得十分正式。文官大多身穿五品以上绯袍官服,也不乏一两个身穿一二品紫色官袍。 富弼一一介绍道, “这是观文殿大学士李大人。” “这位是中书舍人刘大人。” 众人立即起身,姿态恭谨,齐声对文老说道: “下官拜见范公。” 第四章 朝局 - 智相 - 别烦 若是柳明在这里听到这声呼喊,必然会吓得跳起来,因为那位洁身自爱,躬亲节俭自称“文老”的老者,就是被后世认为高风亮节的范文正公范仲淹。 听到众人恭敬的称呼,范仲淹抚须一笑:“老朽已为布衣,让诸位大人在此久等,实为惭愧。” 众人连忙推说不敢。 “老师不知在岳州过得如何?”富弼关心道,“这岳州的气候时好时坏。学生实在是颇为担忧。这岳州知州吴文涛与我乃是同年,我可以打打招呼。” 范仲淹神色淡然,大气道:“我本布衣,三十年前赶考,也是白粥咸菜。怎么?做了几年官,这白粥咸菜便吃不得了?这茅草屋也住不得了?” 富弼认真道:“老师乃是社稷之栋梁,平时需注意身体。如若有什么意外,我等身为学生,必然自责而死。” 范仲淹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水,风淡云轻道:“言重了。如今,老夫也是行将入土的朽木,不值得一提。” “范公万不可有此心啊。”中书舍人蔡襄道,“庆历新政,范公与富公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十项举措,实在是惠及民生与朝廷。官家在上朝时不止一次地表示出对范公的思念之情。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等到这阵风头过去,朝廷必将起复范公。” 众人纷纷称是道。 范仲淹叹了口气,想起了什么,问富弼:“今日匆忙叫我前来,是何事?” 富弼眼神黯淡,说道,“老师,欧阳公也被黜落了。” “啊?欧阳修他?”范仲淹神情意外至极。 在座众人皆沉默不语,大家都知范公与欧阳公一直是政坛上的盟友,两人都以清廉高洁之风称颂于朝野上下。 富弼拢着袖子,解释道:“自从老师被贬,欧阳公一直上书言事,要求继续改革,将老师您提倡的几项改革措施落实到位。结果,受到枢密使庞大人的驳斥,在他的建议下,官家将欧阳公贬谪至沧州。” “又是那个庞籍?”范仲淹表情悲愤不已,“我与他本有芥蒂,这次被贬,我也认了。可是,他竟然操纵朝野上下,对欧阳修下手!欧阳修为人品行高洁,才华横溢。此时西夏与我大宋互有战事,朝廷当是用人之际。将这些清流全部贬谪,是社稷之损失啊。” 讲到此,范仲淹难掩失望悲愤之情。 富弼叹了口气,亲自为恩师沏茶,激情昂扬道,“老师,那庞籍仗着曾经与皇后家有世交,飞扬跋扈。现在老师您被贬,他更是有恃无恐。朝野上下,早就不满了。我等星夜奔驰,来到岳州,也是想联名上书,发动御史弹劾他。” 另外一位翰林学士也接口道:“是的,范公。我们这次联合了七八位大臣,想联名上书。另外,就是恳请您也上书一封,加重这次弹劾的力度和分量。” 范仲淹迟疑道:“老夫现在已无官身,乃是一介布衣,这样做合适吗?” 富弼跪在地上,恳切说道:“老师,您自己曾说过,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朝野上下,对您说的话,无不奉为真理。” 富弼说完,其他众位官员都众口一词,诚心请范仲淹上书。 “也罢,也罢。”范仲淹脸色严肃道,“我这把老骨头,在入土之前,就尽一尽最后的义务。” 此时,孤灯如豆。灯火照耀着在座官员的脸庞,个个神情肃穆,义愤填膺。朝廷清流与庞党的决战计划,已经悄然铺展开。 花了两个时辰,在座的官员终于敲定了上书的内容。 范仲淹脸色有些疲倦,又想起了一事,对富弼问道,“这座孤岛上的屋舍,是用三司户部的钱款修葺的?” 富弼连忙摆手:“老师,您时常跟我们说要洁身自好。这朝廷的钱,我们怎敢动分文?这几座屋舍,是我们几位至交自己掏的钱修建的,就是为了偶尔能够小聚一下。” “行,不过这侍女画舫之类的,就尽量不要去搞了。”范仲淹语重心长道,“你乃是朝廷清流,一定要洁身自好。” 富弼立即躬身道,“学生谨遵老师教导。” 范仲淹眼神滑向屋内一角,冲那位官员露出熟悉一笑道:“仲仪,别来无恙啊?你那封书信,我可是读了好几遍。” “是吗?我看你对那孩子印象不错。”王素莞尔一笑,“不枉我把他约到岳州来。” 范仲淹抚须笑道:“仲议,你向来注重声名,很少向我推荐人才。这一次,却是写了这么长的一封书信举荐柳明,我怎能不重视呢?” 王素颔首道:“五百年来,必有王者中兴。柳明这个年轻人,我观之,是一个极为可塑造之才。” 王素之所以将吏员招募的大权交给柳明,便是要看看对方会怎样表现。若是普通人,拥有此权力,必然会得意忘形,吃拿卡要,或者塞进自己的关系户。 然而,柳明却是完全不同的做派,不仅在招募上做到公平允正,将更多机会给山民和品行端正之人,使得县衙招募到更多合适的吏胥。同时,与各位乡绅也不忘协作,互相之间保持了一种和睦的关系。 让王素欣慰的是,柳明不但能够公而忘私,同时还能体察世情,的确是一名不可多得之人才。他考虑再三,便给自己的好友范仲淹写了这封荐举信。 富弼见此,也在一旁劝道:“这位年轻公子目若朗星,面露贵气。我看,也不是普通之人。“老师,您现在在岳州修养,有闲有空,倘若能够收一名门徒,悉心教导,将来为朝廷输送人才,岂不是很好?将来这位读书人倘若能考中进士,便能为国家尽心尽力。” “恩,这年轻人倒是青州今年的解元。”范仲淹补充道。 “那就更好了,说明此人天资卓越。”富弼接口道。 范仲淹思考了一会儿,面带忧虑看着富弼道:“你也知道,我总共到今,也就你一个学生。老夫为政,一向怕人诟病我结党营私……” 富弼正气凌然劝道:“老师,这朝野上下,哪有不结党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老师您不结党,就被庞籍那老儿钻了空子。现在枢密院和中书省,大多是那老儿的人。再者,您收了那年轻人,算上我,也就两个关门弟子。只有两个门生,还怕别人说三道四?” 范仲淹沉思片刻,说道:“我与那年轻人,说到底也是缘分。此人天赋不错,为人又正义勇敢。确实也是块可造之材。可是……” “可是老师您的眼光不是一般的高,对待门生是要精挑细选的,不是吗?”富弼笑道。 “的确如此。”范仲淹露出了谨慎的表情道,“如果成为老夫的门生,就为其铺了一条快捷之路。殿试结束后,别的进士还在苦等朝廷配发名额。可若是老夫的门生,那些吏部官员一定会给老夫几分薄面,对其给予照顾。不仅如此,这新科进士,便能与你这位同为老夫门生的三品翰林大学士拉上关系。这些便利,很容易让年轻人自我膨胀,变得不可一世。” 富弼温和笑道:“老师果然是智谋远虑。不过,如若真正成为我的师弟,我身为翰林学士,则理应尽到照顾责任。老师选的学生,必然也是能经得起考验。” “恩。”范仲淹枯瘦的身影站在灯火前,若有所思道,“这样吧,关于收他为门生之事,让老夫……再考虑考虑。” …… …… 而在另外一间厢房,柳明并不知,他离成为范仲淹的门生,只差最后的一步距离。当他一觉醒来时,已是清晨。院内鸟鸣翠啼,奏出清晨之乐,传到耳边,十分悦耳。 这样一个美妙的清晨,若是呆在自己府中,柳明定然还要再睡一会。不过寄人篱下,还是规矩点好。他连忙起身穿衣戴帽,忙活了起来。 守在门口的两位侍女,听到房内有动静,立即推门而进,半跪在地上,准备为柳明更衣。 柳明陡然见两个貌美女子闯进来跪在自己床前,半是意外半是惊喜。不过,他想起昨晚那位文老对这些画舫侍女皱眉的表情,斟酌了再三后,挥手让侍女退去――穿个衣服,咱自己还是会的。 此时,门外又响起了文老的声音。 “我看你们刚进去,怎么又出来了?”这是文老的声音。 “禀报大人,里面的那位大人说要自己更衣,让我们退出来。”一位侍女回答道。 柳明一听文老在外面,匆忙推门而出,行礼道:“文老,晚生睡得迟了,请文老恕罪。” 范仲淹双手背在身后,刚才听到了侍女一番话,对柳明又添好感,笑眯眯道:“年轻人,偶尔睡个懒觉也是应该的,去吃点早饭吧。” 柳明谢礼后,走到院中,侍女们早就在凉亭下准备好了早点。 柳明见到一位中年人,也坐在桌旁,礼貌地行了个礼:“敢问阁下台甫?” 那人便是富弼,不过此时,他收到范仲淹的指令,不能暴露身份,便随口道:“本人乃是文老在汴京的熟知,姓田。” “晚生柳明,见过田大人。”柳明恭敬道。 此时,昨晚开会的一品大员们,为了保密,早就趁着夜色离开了湖心岛。这诺大的庭院之中,只有富弼与柳明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 此时,轻风徐送,院内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典雅精致。 远处便能看见湖面,波光粼粼,令人心旷神怡。 富弼与柳明谈笑着这岳州的景观特产和风土人情,临末,忽然道:““柳明,你若是有闲,不如与我和文老去踏青赏玩一番。” “学生身上并无要事,愿意陪两位大人一同赏玩。”柳明答道。 此时,二楼的厢房内,范仲淹与王素隔窗望着一楼的情境。 “你真不与我同去?”范仲淹笑道。 “若是他通过了你的考核,我再出现也不迟。”王素眯着眼道。 第五章 千古一叹 - 智相 - 别烦 面对富弼的邀请,柳明欣然同意。他只是有些挂念还在客栈中的一家老小,便提出让富弼帮忙派人送信出去,告知家人自己一切都好。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富弼与范仲淹,还有之前扮作屠夫的虎将军,同柳明一起登舟出游。 此时的柳明,仍然不知与自己同行的,乃是令各州长官以及京部堂官马首是瞻的一代名臣。 众人乘舟出发,不久便进入瞿塘峡,水流湍急,翻起白色浪花。这一叶孤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驰出去。 虎将军站在船头,见船速过快,担心舟内颠簸,便打手势让船夫放慢速度。 此时,富弼扶着船舷,大声告诉柳明,前面就是洞庭湖。 柳明见风浪扑面而来,颇有以前度假坐快艇的感觉,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些兴奋,想起了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朗声道: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富弼哈哈大笑,对船头的虎将军说道:“将军还担心解元郎害怕,你看,人家解元郎气吞万里如虎,诗兴都被吊起来了。解元郎,我问你,你可有当今佩服的人?” 柳明沉思片刻后说道:“近点说,青州知州王素大人,远一点说,忧国忧民的宰相范仲淹大人。” 富弼一听,乐了,刚要说这位范公就在你身边呢,结果被范仲淹使了个眼色,随即闭口了。 虎将军也乐了,他问道:“柳举人,范公早已经不是参知政事(副宰相)了,当今宰相是庞籍庞大人。” 柳明一抬头:“千古宰相何其多,但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者,又有多少?这范公就是一个。” 柳明是打心眼里佩服范仲淹的为人和气节,但也从来没有妄想过能与其见上一面。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随缘。只是被人问到这个话题,便将心中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富弼和虎将军互相对视了一眼,心想这柳明到底是太聪明了,还是运气太好了呢?若是对方有意拍马屁,这种恭维的方法,实在是高明极了。 此时的范仲淹,静静坐在舟尾,虽然面向山峡,神色平静,可是手指间微微有些颤动着。 客舟乘风破浪,迅速向前驶去,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很快,这木舟到达了一座码头前,范仲淹等人先后下船,往前方走去,不远处,只见一座气势雄伟的古楼屹立在前,飞檐斗拱,四根楠木的“通天柱”从一楼直抵三楼。 那范仲淹见此气势磅礴的古楼,心情大好,他步伐矫健,朝那九十级台阶攀登而上。 后面的柳明,有些跟不上了。他略带气喘地看着文老远去的背影,心想,这文老,就是身体好,清粥小菜爬楼都能弄出凌波微步来。 没过多时,登上古楼,只见视野豁然开朗,周遭山色绚丽,远处云山雾罩,真是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柳明扶着雕栏,凭栏而望,远处一望无际的湖水与蔚蓝的天空融在一起,一片空濛。他极目远眺,若有所思地想着些什么。 富弼见柳明在一旁发呆,心中为他的前程担忧,又凑在范仲淹身边,继续轻声游说道:“老师,您现赋闲在岳州,遇到此等可造之材,如若悉心加以培养,又能为朝廷送出一名栋梁之才。” 范仲淹倚在栏杆旁,波澜不惊道:“如若真是可造之材,**,不必受我点拨,也自然会脱颖而出。” “老师此话,学生不敢苟同。”富弼吸了口气,壮着胆子道,“后蜀名将姜维,拥文武之德,怀迈世之略,功济巴、汉、声畅华夏,远近莫不归名。然而,除其本人努力外,与诸葛公的悉心指导分不开。西汉开国功臣张良,拥罕见之鬼才,助刘邦平定天下。可是,他也是靠着桥上遇到黄石公,授予兵书才真正成为一代良才。” 富弼微微侧身,看着凭栏而望的柳明,眼中露出惜才之情,低语道:“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柳明虽然天赋异秉,如若没有良师辅导,真是可惜得了。莫非老师还是因为被贬心情郁闷所致,不肯收徒?”他见范仲淹还是坚持自己的收徒观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叹道老师收徒的标准实在是过于严苛。 过了这村,就没这地了。富弼也开始为柳明担忧起来了。他知道,几经起落的老师范仲淹,早已练得一副宠辱不惊的心态,这心态虽不错,可是也极难被人打动。范仲淹虽然欣赏柳明,可是极其爱惜名声的他,还是对收徒一事颇有顾虑。 毕竟,范仲淹乃是当世之名臣,历经风霜血雨。若是没有绝对惊艳的才能,很难将其完全打动。 此时,古楼上风势渐大,吹得柳明青衣飘飘。富弼一时心中无解,走到柳明身旁,笑道,“柳明,你觉得此楼如何?” “晚生觉得此楼建得气宇轩昂,红柱碧瓦,又不失精致。”柳明回答道。 “恩,我们所在此亭称为三醉亭,是这岳阳楼上最雅致的一间亭子。平日里,文人墨客,要来这里赏景,都会来此亭。”富弼解释道。他估计这陈皆才第一次来岳州,对于这岳州的名胜古迹重点介绍了一下。 “你说什么,岳阳楼?”柳明眼睛睁得老大。 “不错,你之前来过此处?”富弼问道。 柳明心想,凡是上过中学的学生,哪个不熟悉这岳阳楼呢。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够有机会登上此楼。 柳明感怀无比,又站在这如此高的观景楼上,不禁豪气万丈,大喝道,“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柳明的声音浑厚有力,似乎穿越千山万水,直飘远方。他豪情万丈,朗诵起范仲淹的名篇来。当年自己高考,这篇《岳阳楼记》可是背得百十来遍,滚瓜烂熟。 此时的柳明并不知,范仲淹就在自己身边。而且,这篇传世名作,还没有被创作出来。 虎将军听到柳明朗诵起来,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富弼,问道:“富学士,您学富五车。柳相公念得这首词,听上去浩气长存,用的是谁的典啊?” 富弼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两句后,惊讶道:“这哪是用典啊?人家是出口成章,现做的!” 富弼身为翰林院学士,自然是本朝学识中人的佼佼者,可是他仍然觉得,此文波澜壮阔,格调庄重雅正,实为难得的精品。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柳明朗声念道,并停顿了下。 随着这声停顿,范仲淹和富弼这两位贤明之士同时也进入了思考,因为柳明这句话,明显是设问句。刚刚他的词已经说了,淫雨霏霏之时,未免感到悲伤。而春和景明之日,又是高兴万分。这本是正常情绪,可是这柳明却说,古圣人心态,却都不是这两种情感。 那么古代圣人,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呢? 富弼感到自行惭愧,自己从政二十多年,却一时半会回答不出这名士子的问题。 而一旁范仲淹,眉头微蹙,也陷入了沉思。 柳明此时并不知道,他身后的两位朝廷大员,已经都在跟着他的词句进行着深思。 面对这岳阳楼的奇秀山水,柳明精神一振,朗声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柳明一口气念完,直抒胸臆,也感到自己的境界被拓宽了很多。 而他的身后,一种半是惊恐半是狂喜的表情显现在富弼这位翰林学士脸上,俨然如悟道多年之人得到了求仙法门一般。富弼突然觉得,之前几年的困惑,被柳明的这首词完完全全地给醍醐灌顶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老道沧桑之感慨,出自于如此年轻之人。 富弼低头感慨之际,忽然见到地上有几滴水渍。 这天并没有下雨啊? 他奇怪道,他侧过身来,却见身旁的老师范仲淹已经掩面而泣,老泪纵横。 范仲淹历经宦海浮沉,多年以来,总是在挖掘总结作为士大夫的理念和道德标准。作为宋学开山,作为士林领袖,他一生孜孜于传道授业。 柳明所念诵的这首词,他虽从未听过,可觉得亲切无比。尤其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自己心中那多年来积累的理念完全一致。 曲高和寡,知音难觅。 孤独一身,飘荡风雨之中的范仲淹,突然见到一个年轻后生念出了自己的心声,怎么能不感到激动?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 干今交道好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 身处于漩涡之中的范仲淹,作为清流的领袖,何曾没有感到知音难觅呢?即使是富弼,自己的同盟欧阳修,有时也未能解自己之忧。 范仲淹双眼湿润,长吁一口气,感叹上天眷顾,终于有人能够懂得自己的心思了。 “文老,您怎么了?”柳明见自己背了篇课文,就把后面两位朝廷大员弄哭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别文老,文老了。”富弼忍不住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当今朝廷之股肱大臣范公!” “范仲淹……范大人?”柳明双眼露出震撼和惊讶。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个朴实的卖鱼老叟,竟然是曾经掀起巨大风波,主导庆历新政的范仲淹? 即使活在与范仲淹相同的时代,他也未曾敢奢望与范仲淹相遇。毕竟大宋茫茫几百万人口,那范仲淹,又在金字塔的顶端,与他这个一介平民没有任何交集…… 可是现在,人家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富弼趁机说道:“柳明,你真是个幸运儿。范公欲收你为门生,你还不跪拜恩师?” 虽然范仲淹未开口,但是富弼心中已有九成把握。 能做出此词之人,无疑是当今的大才。此等大才,自己老师焉有不收之理? “啊?”柳明大为意外。他有些脸红,转眼一想,自己刚才念了这首词,莫非…… 自己的运气也太好了点吧。 范仲淹擦干脸上泪水,双手搀住柳明,十分激动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柳明,你若愿意,老夫愿将平生所学,一一悉心指导。” 柳明大为感动,他对范仲淹早已久仰,便立即跪下道:“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远近闻名,四海皆知。学生何德何能……”说罢,柳明也是激动万分。 像范仲淹这等古之圣贤,柳明就算能够跟对方说上几句话,也是感到荣幸无比。更何况对方愿意收自己为徒…… 范仲淹也是激动万分,他双眼热泪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今辽国西夏虎视眈眈,正是朝廷用人之时。你若专心用功,将来必然会成为人杰。” 富弼受到感染,眼眶通红,也不管自己的形象,热切拥抱着柳明,大声叹道:“我又多了同门师弟,真是快哉,快哉啊!” 虎将军见此景,微微一笑,不忍打扰,自觉地望远处走了些,守卫在三醉亭的门口。他遥望这漫山黄叶,顿觉今日之景,格外秀美……(求推荐,求收藏) 第六章 一份大礼 - 智相 - 别烦 柳明有些慨叹自己运气太好,在岳阳楼念出的那篇诗文,使得自己成为了范仲淹的门生。这位宰相,一生清廉,清心寡欲,估计也不是很热衷于招收门生。他唯一承认的关门弟子,便是那官居三品的大学士富弼。 就这么瞬间,自己已经与那富弼成了同门师兄弟。而此时,自己只不过刚刚考完了解试。 天高云淡,清风徐徐。 拜师礼,便在岳阳楼上举行。 范仲淹笑盈盈地坐在上座,看着柳明投递拜师帖。而虎将军和富弼还有王素,则站在一旁做见证人。 柳明跪在蒲团上,朝范仲淹进行三拜。一拜师道尊崇立人立德,二拜传学授业教化解惑,三拜感念师恩天地为鉴。 叩拜完毕后,柳明规规矩矩奉上香茗,以及六礼束脩,便完成了拜师仪式。 范仲淹捧着香茗,鸟瞰山间洞庭湖一景,脸上如沐春风,又对柳明进行了一些常规的训诫。 对于柳明来说,他压根没仔细想过,作为范仲淹的学生,能为他的仕途提供多大的便利。他只是觉得,能与这位历史名相,聊上一聊,便顿感殊荣了。 在湖心岛上,柳明与那富弼、王素等人,谈古论今,顿感眼界开阔许多。他之前的眼光,只局限于这青州费县的弹丸之地,说到底,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富弼等人讨论的,譬如抚恤灾民,修筑海堰,攥写国史,抵御西夏等等,这些权衡谋略,让柳明也是大开眼界。通过讨论,也让他深思——似乎,自己的目光应该放得更远一些。 在湖心岛度过两日时光,柳明这才乘舟离开。他知道范仲淹行事为人低调,回到客栈,也没有将此事透露给家人,只是说与岳州地面的官员一起赏了赏风景,享受了几天自然风光。 很快,省试之日便快要来到。柳明与家人在岳州玩了大半月,决心提前到汴京熟悉一下考试会馆,又与过了解试的那些举人们取得联系,在汴京汇合。 此时,兵分两路,老爹杏儿等人赶回了费县,小叔柳永则陪着自己,同其他赶考举子一起向汴京赶去。 按理说,柳明一人也能独行,不过自己的小叔这次却是十分积极,说是跟谢玉英商量过,要给自己一个惊喜。 惊喜?柳明心想,对方上次替考,差点没把自己的考试资格掳去。这回,不知道对方又藏着什么花样。 柳明叔侄,夜宿晓行,奔波赶路。几天后,汴京高阔的城门出现在两人眼前。与柳明一同进汴京赶考的几位外地举人都侧目起来,争相目睹这位宋王朝首都的风情。宽阔的大街上,来往皆是雕饰华丽的车轿与骏马。镶金叠翠耀人眼目,罗袖绮裳飘送芳香。美人的笑语,回荡在街头巷陌;箫管之音与琴弦之调,弹奏于酒楼盛宴之中。 看着街上人人华服玉锦,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同样从外州赴京的举人们无不眼中露出期待羡慕之感。这一行人似乎忘记了疲倦,走马观花,流连忘返,转眼就逛了一天。 月色迷人,灯宵月夕,华灯齐放。华光铺满道路,百姓们携着老小乘兴春游;音乐震荡长空,又见有几家豪门正开夜宴。路边表演喷火拿大顶等奇特精湛的技艺表演使众位举人耳目一新,简直是一场视觉上的饕餮盛宴。 小叔柳永在前头带路,似乎对这汴京颇为熟悉,告诉柳明哪家的炊饼好吃,哪家的绸缎布料上乘,又引了众人到了一家装潢不错的客栈。 那客栈老板一见到柳永,立即喜笑颜开,拉着柳永说长说短。 “柳大相公,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那油头粉面客栈老板拍胸脯道,“给您三间上房,价格嘛,还是按照半价给好了。” 柳永听了倒也不客气,熟门熟路地微微拱了拱手,说了句,“有劳了……” “对了,对了……”那客栈老板把柳永拉到旁边,“今年的入场名额……” 柳永脸色有些为难:“朱老板,你也知道,这入场名额跟枢密院和中书省一样难拿啊。” “是,是。”那客栈老板搓搓手,“您就有心了……想想办法。晚上刚到了一些西南大理国的雄鹿肉,味道鲜美无比。我这里就此一家啊,我给您切二两去。” 柳明听了,觉得纳闷,这入场名额是什么意思?他还来不及细想,便被带到客房中。 吴老板准备的几间上房,自然装潢精美,窗明几净,临窗摆放的红木床上,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案几,富丽堂皇,略带奢靡。 这等不输给任何青州富豪人家的房内装饰,让柳明感到意外,他问道:“小叔,这么好的一间客房,大概要不少钱吧?” “二十两银子。”柳永伸出两个手指头。 “二十两?”柳明倒吸了口气。这相当于自己小叔在费县任典史一年的俸钱。 “这里怎么要这般贵?”柳明心里琢磨着,这客栈的条件再好,也不能比费县的客栈贵上将近几十倍吧。 柳永处惊不变,他指着窗外斜对面的一座鳞次栉比的气派建筑群说道:“明儿,知道那是哪里吗?” 柳明只见这座建筑群粉墙黛瓦,飞檐斗拱,气势雄伟,便问道:“哪里?” “枢密院。”柳永解释道,“这客栈正对着的,就是枢密院。每天,从中原各地来找枢密院办事的官员络绎不绝。这客栈根本不愁生意。” 宋代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分掌军令与政令,号为“二府”,俗称“西府”,事实上是以枢密院的长官来分割宰相的掌兵之权,基本上就是国防部的代名词。 柳永熟练地向自己的侄儿介绍道:“这枢密使大人日理万机,堂堂正一品高官。来找他办事的,也都是地方大员和在朝高阶京官,他们有的是钱。这二十两银子,对于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 柳明想到刚刚柳永和那朱老板在争论什么入场名额问题,似乎这名额跟枢密院一样难求,顺便问道:“小叔,朱老板对你这么献殷勤,说你有入场名额,那又是什么?” “先吃饭,吃完饭,告诉你。”柳永笑眯眯道。 在一楼饭厅内,客栈掌柜已经安排了一顿丰盛的宴席。 旋煎羊、白肠、鲊脯、冻鱼头、姜豉子、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香糖果子等等,几乎把汴京有名的菜都上了一遍。 尽管准备得像满汉全席一样,朱老板在旁边还搓着手心虚道,“柳大相公,准备得不周到,请多多谅解。” 柳永看着这一桌酒菜,点头满意冲那朱掌柜道:“放心吧,这名额,有你一份。” 这朱掌柜,仿佛得到了什么关键性的承诺,立即欢天喜地走了。 吃饱喝足之后,柳明一肚子的黄汤辣油,眼皮都有些发沉,准备回房休息,结果,却被被柳永给拽了出去。 “走,走,明儿。带你去小枢密院看一看。”柳永笑道。 柳明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自己的小叔不由分说地往外拽。 两人来到御街上,径直向前走,只见枢密院门口的露天棚内,已经是站满了几十号人,大多数都是官员打扮,一溜溜地拢着袖子,互相交流着。 柳明感到好生奇怪,这大晚上的,衙门又不办公务,排得哪门子队啊? “这些官员,都是等着第二天去枢密院排队办事的。”柳永指着那一长溜的队伍说道。 “这晚上就排队了?”柳明意外道,这怎么跟前世春运排队买票有得一拼。 “不晚上排,明天不一定能将褶子递进去……”柳永似乎十分熟悉地说道,“这枢密院,总领二十四路军政要事,各部来求见的官员络绎不绝。” 前方,一位皂衣老吏正在与一位官员交流着,那名官员明显面色有些不满。 “大人……”皂衣老吏缓缓道,“知道您是一州知州,可是这里跟您同样官品的大人也很多。大家都要一视同仁。”他指了指门口的牌子,“枢密院门口,都是老规矩。排队的,一两银子入棚,二两银子赐座,五两银子有茶喝,十两银子还有点心吃。” 那名知州虽知道这简直是天价,但是苦于自己有事要办,也不得不低头。他一面不情愿地掏银子,一边嘟囔抱怨道:“在这都城汴京,还有比这里排队更需要花时间的地方吗?” 皂衣老吏接过银子,笑道,“这位大人,您还别说,那小枢密院,还真比这人多。” 听到小枢密院几个字,所有排队的官员都会意地笑了。 那名知州见笑声遍棚,弄得一头雾水,问道:“还有这种地方?” “当然啦。”皂衣老吏眯着眼睛,“您别看这里排了那么长的队。可是小枢密院那里,排队的长龙可以绕好几条街。”他坏笑着道,“这些大人,没准明天办完事,都要去小枢密院试试运气。” “我不是之前答应你,给你准备一份大礼吗?”柳永把柳明拉到一边,冲他眨眨眼睛,“明儿,我那解试替考,差点连累了你,心里总是有些过意不去。今日,我便要送你一份大礼。” 第七章 琵琶行 - 智相 - 别烦 “永叔,什么大礼?”柳明问道。 “明儿……今日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便是这天下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地方,号称小枢密院的金闺楼。”柳永双眼闪亮道。柳明当时被汪通审讯时,宁可放弃科举资格,也不愿与柳永撇清关系,这让柳永十分感慨。他觉得自己欠这个侄子太多,找机会一定要补偿一下对方。 金闺楼?柳明自然听说过这誉满天下的青楼。据说,那王公贵族也不一定能进得去。每年都有不少风流士子,朝圣般地进京,就是为了来这金闺楼一赌运气。 不过此时,柳明暂时没有一点心思。他困顿得只想回客栈睡觉。 “永叔,我这新婚燕尔的,你带我来这里不好吧?”柳明推却道。 “哎……”柳永一甩长发,“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挺正常的。你那杏儿知书达理,也会理解的。” “可是……婶婶玉英知道了咋办?”柳明担心道。那谢玉英,千里迢迢为了自己的小叔,放弃了荣华富贵和名妓身份,若是在此刻知晓对方又到这是非之地,还不绝望自刎? “放心,你婶子在那金闺楼等我呢。这金闺楼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就跟自己家一样。”柳永拍拍柳明肩膀道,“你心里不要有负担,就当是去见跟你婶子和我,一家人团聚一下。” 柳明一脸苦相,一家人没事跑到青楼团哪门子聚? 自己这个家,真是对青楼有着特殊的爱好。一年前,自己的老爹费了诸多力气把自己弄到碧春院。现在,自己的小叔又千里迢迢带自己到这金闺楼。 “小叔……我……”柳明面色仍然犹豫着。 “哎,明儿,你的思想可别那么龌龊。去了青楼,就不能干正经事了?”柳永板起脸来教训道。 “是,是,是,永叔,我龌龊。”柳明心悦诚服道。他知道,自己的小叔喝了酒,人容易发疯,若是一言不合,男儿带起吴钩来,把路人伤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柳永领着柳明弯弯绕绕走了不少路,走到一处小巷中,只见就排起了长队。 “看到那金闺楼没有……”柳永指着远处依稀冒出小荷尖尖角的古楼。 “那么远啊?”柳明看着眼下这队伍,估摸着这队伍排得有两里地了。但是队伍中的那些鲜衣华服的官宦子弟们,个个互相谈笑风生,似乎早已习惯了。 “张兄,您说咱们今晚,能进得去吗?” “李兄,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都排了两天了,这一回,怎么着都能进去了。门口的两个小厮,我都混熟了。” 柳明一听,脸色就变了,他拉住柳永的袖子说道:“三变,你要我排这么长的队,不是要我的命吗?” 柳永也不说话,径直拉着柳明往前走:“我柳永带的人,怎么会排队呢?” 那些官宦子弟们,听到柳永的这句话,立即都双眼发光,朝柳永招呼道, “柳大官人,我是汴京城东王家酒铺的公子。” “柳大官人,留步啊,我跟您有一面之缘,您还有印象吗?您看您能不能带我……” 队伍中,喊出柳永名字的,不下数十人,而柳永则是目不斜视地拉着柳明往前走,俨然如同走过红毯的明星。而沿路维护秩序的小厮,看到柳永,也都会意地微笑着,看上去十分相熟。 柳明这一里地,从来没有走得这么爽快过,大步流星地在那些排队之人的羡慕眼神中走过。 这原本看上去要排两天的队伍,就这么小半柱香内就走完了。 柳永带着柳明这般长驱直入,引起了队伍最前头两位纨绔子弟的不满。 “奇了怪了,你是哪里来的穷书生?”一位瘦高富家子弟说道,“我这位王侯的公子也是排了一天才等到这个位置。”他对金闺楼门口维持秩序的几名青衣壮士嚷嚷道,“你们金闺楼,不是最讲究公平吗?说什么那些金闺楼的花仙儿,只看眼缘不爱财。有财有势也进不来。怎么这两个人就长驱直入了?这是不是坏了金闺楼的规矩?” 那位瘦高富家子弟越说越激动,底气越来越足,将队伍中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柳永和柳明身上。 柳永面不改色,径直走到为首的那名青衣壮士跟前,熟络地打招呼道:“老三,最近挺好?” 那青衣壮士见惯了豪强贵族,一直保持着冷酷的表情,可是见到柳永,却不由得恭敬一笑,“柳爷,好久不见了。您在哪里云游了?” “咳,别提了。那玉英追我直接追到了青州……”柳永叹了口气。 青衣壮士眼神中流露出佩服道:“柳爷,那玉英姑娘对您是一片痴心……” “好了。”柳永指着刚才那两个叫嚣的富家子弟,提高声音说道,“老三,现在有人在咱们金闺楼门口捣乱,影响其他客人,按照规矩,该怎么办?” 那青衣壮士心领神会,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看着那两位富家子弟,“公子……请吧,金闺楼不欢迎您。” 那两位王侯公子,原本也都是玩转风月场所的老手,到哪里,那些**子不是都热脸贴着冷屁股,屁颠屁颠来迎接自己? “我们可是武安侯家的,你注意点!你们不就是个开妓院的吗?都是做着皮肉生意……”其中一位富家公子恼羞成怒,朝那青衣壮士吐了口口水。 顿时,整个场面显得十分紧张。 “武安侯大人家的吗?”那青衣壮士眉头一皱,低头用绢布擦掉脸上的口水。 “小子……现在知道了吗?”那瘦高富家公子得意洋洋,认为是自己的话震住了对方。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声。 谁也没料到,那位青衣壮士出手如闪电一般,直接一个耳光甩在了那名富家子弟脸上。 这一巴掌,势大力沉,打得那武安侯公子转了个圈,直接跪在了地上。 “你们这些王八养的东西,竟然敢这么对我……我要让我爹知会开封府尹,让你们歇业……”那武安侯公子捂着半边红肿的脸,歇斯底里地喊道。 “您尽管去……”熟料,这青衣壮士反而不惧,指着右手的街巷说道,“往前走百步不到,就是开封府,明天早上,你可以击鼓鸣冤。” 俗话说,宰相的门房也算七品官。这青衣壮士见得多了。这金闺楼,连当朝的一二品大员也得客客气气地进来,别说一个没什么实权的王爷子弟。 “咱们走吧。”柳永一脸的习以为常,说道,“在金闺楼,每个月,都有一两桩闹事的。都是些其他州县的土包子!” 柳永引着柳明向前,金闺楼守卫的家丁壮士们,都自觉地退到一旁,给两人让出一条路来。 两人进入一间雅致园林。只见苑内溪水潺潺,小径如织。槐柳松柏,交错成荫。院内墙壁,每隔十步,便有一盏幽黄精致的壁灯,再加上不同色灯笼的点缀,使得这夜间的园林显得富丽堂皇又不失典雅。 柳永引着柳明到了前厅,两名婢女正在阶前弯腰扫地。若是平常,柳明很少会注视这些婢女。只是今日,他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些婢女,端庄清秀,明艳动人,如若放在外面,不是青楼的红牌,便是大户人家的宠妾。然而,却被安排在这里扫地,有些暴殄天物的感觉。 柳永见柳明脸上流露出可惜之感,笑道:“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会有这般感受。但这便是金闺楼的秘密所在。” 前厅内,又有七八名穿着打扮富贵之人坐在红木椅上休息。水池中间,有一位波斯胡姬在优雅起舞。尽管那位胡姬穿得火辣,跳得也魅惑,可是这几人,全然一眼也不看那水池中央,全都一脸焦急地看着二楼。 柳永拉着柳明坐在一边,嘱咐他要等待一会儿。 柳明捧着侍女端过来的香茗,就听到一旁两人的对话。 “李兄,你贵为工部郎中,今晚必然摘得头筹。与那四大花仙之首的红云姑娘有着金宵一夜啊……” “张兄,你是光知道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揍啊。我那家里的母老虎,几乎跟我闹翻了。不过,我自从见到红云一面,发觉自己的魂都没了。” “李兄,你若是见到红云,便已然灵魂出窍,那见到金闺楼的二谢,还不要修道成仙了?” “二谢,岂是我们能见到的?”那位工部郎中摇头道,“听说其中一位,偏爱鬼才柳永,硬是放弃了这一切荣华富贵,追到北方去了。” 柳明见到自己小叔柳永的手微微颤抖了下,知道他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两位的谈话仍然继续。只见一人说道,“李兄,那不是还有一位芸梨姑娘嘛。你这工部郎中,身居高位,又是仪表堂堂,人家见到你,还不欢喜得了?” 工部郎中脸红了一阵,喃喃说道:“张兄莫取笑在下……那谢玉英姑娘,在赎身前能与其在一起饮一杯酒的人,手指头都数得出来。而其妹谢芸梨,据说姿色尤甚,基本上跟其琵琶行的人,都只有那么一两个……” 柳明悄然问道柳永:“什么叫琵琶行?” 柳永笑道:“白居易有一句诗,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意思是共处一室,姑娘在帷帐内,不见其面貌,为你弹上一曲。” 柳明虽不去风月场所,却也是男人,他笑道:“这有何意思?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见面。” “可有人觉得有意思,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啊。”柳永抚须笑道。 须臾,一位年轻貌美女子朝柳永直接走了过来。 旁边众人,见到这位姑娘,脸上都露出诧异之色。不少人纷纷起身拱手道, “谢姑娘,你怎么来了?” 谢玉英一身素净衣裳,俨然一副良家妇女打扮,她微微朝厅前众人福了一福,“民女自此与夫君一道前来,会一会以前的姐妹。” 那谢玉英,从小被卖到这金闺楼来,自然对这里的一针一线都十分熟悉。此次,也是赎身之后,首次回到这金闺楼与其他名妓叙叙旧情。 此时,听到谢玉英自称民女,厅前众人无一露出嘲笑之情,反而脸上显现出羡慕,叹道,“玉英姑娘千里追夫的举动,我等深为佩服。只是……今后,无缘再见到这般国色天香之人……” 谢玉英莞尔一笑道:“我不在了,金闺楼还在。再说……不是还有我妹妹芸梨呢。今日我便是将一位恩客介绍于妹妹。” 众人听了,脸上露出痴痴的表情。谁都知道,这金闺楼背后主人的背景,深不可测。之前有人为了见二谢,托人送关系,都托到枢密院去了。结果枢密院的一位大人安排说情,都没有奏效,反而让御史抓住把柄,被弹劾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是能与二谢之一的芸梨共处一室,哪怕啥也没干,也能成为王公贵族们茶余饭后的自豪谈资。 那位工部郎中咽了口口水,羡慕问道:“是哪位公子,这么有幸啊?” “是他。”谢玉英笑盈盈地指着柳明。 刹那间,柳明感到嗖嗖几道充满敌意的目光朝自己射来。他侧过脸去,看着柳永,苦着脸道:“有这个必要吗?” “有……当然有。”柳永笑道,“芸梨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明儿你是青州的解元郎,郎才女貌,见个面又何妨?”他慢慢将凑到柳明身边,脸一板,恫吓道:“明儿,你不会让你叔这辈子都欠你一份情吧。若是你不去,是何居心?” 赶鸭子上架,柳明刚到二楼,只听见琴韵丁冬,声音从二楼尽头的厢房内传来。 这琴音清丽无比,韵律跳跃,高高低低,轻响交接,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低音渐渐中偶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又如雨笋落壳竹林。 即使自己不怎么懂韵律,柳明也是听得心驰神往。而楼下众人,更是齐齐聚在楼梯旁,竖起耳朵,似乎十分渴望这楼上的世界。但是苦于未受到允许,故而不敢上楼。 柳明微微叹口气,这些楼下之人,不是王公贵族,也是京部高官,都曾叱咤风云,却被困于这一楼台阶,不敢上前半步,也无人闹事。这金闺楼,竟然有如此的魔力。 二楼尽头厢房前,也有两位清秀婢女守在门口,领着柳明进了房门。 典型的雅致闺房,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气。 柳明坐定,只见对面竖起了纱幔,帐中似乎坐着一位女子。 这估计就是琵琶行了。 柳明心想。 第八章 夜舞 - 智相 - 别烦 雅致的屋堂内,纱幔中人琴音撩拨三下,算是对恩客的欢迎。 很快,又是一曲,琴声温婉流转,有如小溪流水,转瞬又如朝阳暖日,融化了寒冰。音律变的莺鸣燕回,轻快明清。 柳明闭目聆听着,心中渐渐生出希望,想要再欣赏一曲。 此时,纱幔内人影微动,琴声如水泻般,流转在柳明耳边。再加上那纱幔人影朦胧,屋内熏香的气味,更撩拨人的心弦。 又是一首曲毕,柳明才晃过神来,心中也是感叹这妹妹芸梨,真是妙人一个,虽未开口,却是琴音绵绵,将女人的温柔魅惑,传输到听者耳中。 音景合一,难怪有人愿意出这千金,买这“琵琶行”,虽是未见其貌,未与其语,这股温柔之韵,却让听者酣畅淋漓。 琴音结束,纱幔内人影一动不动。柳明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以前也没来过这地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进行。说好是琵琶行,柳明感到自己是不是应该起身走了? 他站起身来,见那纱幔内人影还是未动,便转过身朝门处走去,却听得一声温柔入骨的呼唤, “柳郎,请留步。” 听了这妩媚温柔之声,柳明当时心魂差点出窍。 之前弹琴,对方一言不发,让柳明还以为对方是个冷美人。柳明冲纱幔中女子拱了拱手:“芸梨姑娘……” 他这么一喊,又觉得有些不妥。芸梨的姐姐玉英是自己的婶婶,那婶婶的妹妹应该叫什么? 哎,自己家里这辈分,实在是太乱了。 纱幔微微晃动,里面的人影又柔声说道:“奴家与那玉英姐姐,虽并不是亲生,但是这些年来,也是义结金兰,形同亲身姐妹。奴家听闻柳公子为其婚事也操了不少心,心里十分感激……” 柳明一听,自然大气道:“都是一家人,自当尽这份内之事。” 纱幔中的人影又轻声细语道,“你觉得柳永的诗词如何?” “自然是绝佳。”柳明回答道。 “可是……他说你的填词功力,却在他之上。”纱幔中人影低语道,“是这样吗?” 柳明连忙推脱道:“我小叔那是开玩笑……” 纱幔内的谢芸梨没有回应,须臾,又柔声细语道:“柳公子,我给你弹上一曲吧。这是柳永填的词,似乎很受那些达官贵人们的欢迎。” 琴声再次响起,纱幔内的人影浅吟低唱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此曲曲调委婉雅致,吟唱之人带着些许忧伤。柳明听完,也不竟心绪惆怅,似乎想起了前世的工作,生活,恋人。 曲毕,柳明礼貌道:“早就听闻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飞针走线,出人意表。今日得偿一见,也是心满意足。” 柳明其实在这里呆得有些胆怯,他真怕呆的时间长了,被那杏儿知道,吃了醋。便想着找机会离去。 谁知,那芸梨却说道:“柳公子果然多才,夸起人来也这么文绉绉的。我听柳永说,柳郎之才,如天上之文曲星宿。可否就此曲填个词给奴家收藏呢……” 柳明手心里都是汗,又是一个要词的。这自己当初带两本高中课本穿越过来多好啊。 “柳郎……你不应,是否不愿意?”纱幔中的声音带着担忧。 “这……填词需要天时地利,当初永叔写出这阙雨霖铃,也不是一朝一夕。”柳明推却道,“若要填出这首词,需要一些时间。” “没关系,柳郎,奴家今晚也无事。就是不知两个时辰够吗?” 此时,一楼的前厅,几位等待的主儿互相交头接耳道。 “我说,张兄,这琵琶行也就按理说半个时辰。可是那小子都进去一个半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莫非?” “李兄,那是不可能。这位芸梨,出道以来,就未曾让任何人留宿。” “可是今日……这家伙在里面呆的时间太长了。你说那芸梨虽为花仙之首,可是也有七情六欲,那小子长得挺俊儿,听说又是新中解元。这**……” “哎呦李兄,你别说了,说得我伤心欲绝,五内俱焚啊。” 这些风流士子,原本欢场上的潇洒客,如今却个个一脸苦相,一幅痴情男子的样子。 此时,二楼西厢房内,柳明对桌上的宣纸吹了口气,将毛笔搁在一旁。对着门口的侍女说道,“烦请……” 那侍女前来取了宣纸,又送进了纱幔内。 “这么快就好了吗?”纱幔内透出来的声音透着惊讶,显然对这完成的速度十分惊讶。那谢芸梨也是通晓诗书,能与京城才子吟诗作赋之人,心想如此仓促之下,怕是诗词也是无法出彩。 她拿起那词作,轻轻念起来:“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纱幔中传来惊叹之声:“这首词……如同一段凄美的感情,如一阵轻烟随风而去……其声韵凄婉,**醉魄……” 芸梨既能赏词,也能填词,不少秀才举人,都被她比了下去。然而,此次此刻,她倒是着实被这词作震惊了一番。 柳明此时此刻,谦逊道:“一时仓促,没有准备,也只能如此了。倘若再给些时间,还能完善一下。” 偶尔装个逼,应该不会被雷劈吧。 那纱幔内的芸梨,似乎对着这阙词喃喃自语了好几遍,显得甚是欢喜。 “柳郎,此曲只应天上有。奴家甚是欢喜……可否这首词就给了奴家?” “芸梨姑娘要便拿去吧。”柳明想反正自己借花献佛。 “好,好。柳郎,奴家无所赠,不如为柳郎舞上一曲,如何?”纱幔内人影道。 柳明心中琢磨着,琵琶行现在扩展到又唱又舞那是自然好。而且,刚刚在一楼,那些恩客也都说了,与那芸梨能够琵琶行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现在,对方愿意为自己舞一曲,这不意味着……自己见到那庐山真面目了? 据说,这整个汴京,见过芸梨真面目之人,屈指可数,只是不断有关于其相貌惊艳的传闻,在坊间传颂。 能够见到传说中的绝色女子,柳明心中不由得有些兴奋,答应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纱幔内人影轻笑道:“奴家也只会这些个……对了,青儿,让人把我那坛珍藏多年的女儿红,给柳郎端上来。” 没多久,一坛女儿红被人端了上来。 柳明见这一坛女儿红,有些犯难,他客气道:“芸梨姑娘,我这人酒量一般,倘若开了只喝那么两杯,便是糟蹋了这美酒。” 他原本是客气,也指望着谢芸梨能够别逼他喝这么多酒。没想到,纱幔内人影笑声如银铃般传来,“听闻李太白斗酒诗百篇。能填出好词者,必然也是酒量过人。柳郎过谦了……倘若柳郎能够饮下这坛,奴家便……为柳郎舞上一夜!” 芸梨之前声音温润如玉,这两句却隐约透着一股豪爽和任性。 柳明从来就很难对女人说不,尤其是面对着这位号称中原青楼第一美女之人。他一时豪情并发,血气方刚道:“既然芸梨姑娘相邀,柳某便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将坛口的泥封扒去,也不需旁人相辅,自己便动手倒入瓷碗了 这碗中的女儿红,呈琥珀色,透明澄澈,纯净可爱,使人赏心悦目。气味又是芳香无比,一口喝下去,醇厚甘鲜,温热心肺。 柳明咕噜噜就喝下了七八碗。 “柳郎……悠着点……”纱幔内人影微动,声音似担心又鼓励。 柳明豪气万分,喊出了名句: “男儿何不带吴钩!” 这女儿红下肚后,柳明浑身**,胆气倍增,行事愈加洒脱。干脆学起了李太白,将靴子一脱,甩在一旁,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柳明心叹,这女儿红酒力实在过于强劲,他想到还有半坛酒没喝完,心中惦记着自己的允诺。挣扎着起来,端起酒坛,又是往嘴里灌着。这两坛又是三斤,女儿红原本温润醇美,但是也架不住这般豪饮。柳明只觉得自己腹中有如熊熊烈火燃烧,头脑也是混沌无比。 他见坛底还剩最后一些,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将坛中酒全部饮光,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额头却是直冒虚汗。 昏昏沉沉间,只听见耳边有脚步声叠叠,接着似乎有人扶自己起来,将清茶灌入到自己口中,听到周围人在说话。 “小姐,我听闻这柳相公,聪明绝顶,怎么喝成这样了?明显是个二愣子嘛。” 另一个声音缓缓而起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莽汉,便是英雄。” 这声音便是那纱幔之中的。柳明头脑混沌,已经站不起来了,只听见旁边女声低语道,“柳郎,你为了奴家这般豪饮。奴家也为你舞上一曲。” 说话间,柳明只闻一股极其优雅清淡的香气,想睁开一看,却被肚子里那一坛女儿红给弄得手脚不听使唤。 迷迷糊糊间,只听得屋内丝竹箫声四起,一名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衣白如雪,似梦如幻。 她身披雪白罗裳,纤尘未染。那女子侧着身子,柳明却没看清她的面貌,只见她步态轻盈,体态婀娜,一举一动看起来都是娇慵懒散,却又妩媚迷人。 柳明再想看看,只觉得自己眼皮发沉,只得由着本能闭上了眼睛,恍恍惚惚见,只感觉那名女子绕着自己舞动了起来。 香风颂过,衣袖叠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柳明即使闭着双眼,也能感觉到那份妩媚。不知不觉,在这清雅柔缓的丝竹声乐中,他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这一夜,只觉得有人似乎在帮自己更衣加被,又有人在低声讨论着什么。自己醒来之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柳永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永叔,我是不是已经睡了多时?”柳明半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柳永眼神带着一种古怪的嘲讽,说道:“明儿,你自己平日里推说酒量不行,酒量不行。只能喝上这么一点点,怎么碰到这美人,就把一坛女儿红都干掉了?” 柳明不理柳永的揶揄,只觉得口中十分干,招呼道,“快给我倒些水来。” 柳永倒了杯茶水,递给柳明,依然保持着那种怪异眼神,说道:“你小子,果然有一套,竟然和这韩梨呆了大半个晚上。”他凑近看着柳明,“你是用什么办法,让芸梨为你跳了大半夜的舞的?” 柳明听了这句话,心中一动,他倒是没想到,这芸梨真的这般信守诺言,他问道,“你说……芸梨跳了了一夜的舞?” “是啊……”柳永叹道,“连奏乐的侍女,都累得换了一拨。别人都劝她歇息一下。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不听。” 柳明哀叹,京城第一美围着自己跳了一夜的舞,自己却呼呼大睡,真是暴殄天物啊…… 第九章 河东狮吼 - 智相 - 别烦 秋晨,瑟瑟秋风,枯叶飞卷,一夜鱼龙舞。 汴京御街,乃是王公贵族、一品大员们的府宅集中地。此街离两府距离最近,离皇宫也不远,是那些每日要上朝官员理想的宅居区域。 某处豪华宅邸门口,两只看门石狮正威势着前方,提醒着来往众人自己府宅主人的身份地位。 须臾,一顶官轿慢慢落在石狮前方。 青州通判汪通揭开轿帘,弯腰缓步从官轿内走了出来。 他伸直腰板,环顾四周,脸上露出留恋之情――自己已经是若干年没有回到这繁花似景的汴京。 汪通猛吸了口这久违的汴京空气,似乎还能感受到其中那种令人醉生梦死的气息,脸上又是露出一阵羡慕――也不知自己何时能调回京城。 他端正了下自己的仪表,便叩开了府宅的大门。 通过门房禀报,汪通被仆役带到这座府宅的正厅内。 一位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堂中,鼻方口阔,留了一副美髯。 汪通上前,恭敬地行礼道:“学生前来拜会老师。” 这坐在堂中的,便是礼部侍郎宋痒,官居三品,是礼部的二把手。 宋痒举起茶盏,挥挥手道:“坐吧,坐吧。跟我讲讲你在青州为官的见闻。” 汪通点点头,将自己在青州任通判三年来的主要政绩都向自己的老师汇报,顺便又讲到自己主持解试的见闻。 宋痒听到其中一段,眉头略微一抬,说道:“这么说,最后那个替考的柳永算是无罪释放了?” “是的,老师。因为他和还有几人,都是欧阳修大人特意关照的。欧阳公为礼部尚书,年年主持省试大典,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驳了他的面子……不太好。”汪通说道。 杨立武当时捏造了一封书信,虚构了柳明被欧阳修看中的事实,让汪通信以为真。汪通本人受欧阳修提携,自然对上司看中之人,要格外照顾一番。他相信,自己应该是拿捏好分寸的。 熟料,宋痒听了眉头一皱:“这等徇私舞弊之事,你为何听之任之?” 汪通一愣,心想自己的老师怎么了?平日里宋痒身为礼部侍郎,即使有异议,也就发发牢骚,从来不会跟身为尚书的欧阳修对着干。 “老师,这……”汪通被宋痒这一问,不知如何回答。 “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必须秉公处理,懂吗?”宋痒板起脸教训道。 “可是那欧阳公的书信……” “欧阳修又怎样?”宋痒摸着自己手上的翡翠玉扳指,淡淡道。 汪通一惊,心想今日老师怎么会如此大胆,敢和礼部尚书搅拌。 “实话告诉你……”宋痒抚须缓缓说道,“欧阳修已经被黜落了。官家最近刚刚下的旨意。” “这……”汪通一惊,又立即问道,“马上就要省试大典了,这主持考试的礼部尚书,由何人继位啊?” …… 翌日清晨,未褪去的寒意如刀似剑割着行人的皮肤,可是宋府的门房前,访客已经排起了长龙。 这些访客,大多都是京部官员打扮,提着一些礼盒点心,哆哆嗦嗦地呼着热气,等着门房开门。 “詹达兄,你也是这般早啊……”一位官员在队列中看到了熟人,恭敬地笑道。 另一位回头,脸上浮现出例行的笑容:“王兄,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礼部尚书宋痒大人刚刚上任,我作为礼部官员,理应上门问候一下。” 那位官员听后,含着笑意接口道:“詹达兄果然是懂得为官之道。那欧阳修被贬至地方知州,我看今年的日子也不好过。咱们这些中下级官员,也只能效应朝廷号召,跟着宋大人好好干呗。” “可不是吗?王兄,我看你也是相当机灵。这宋大人负责主持半月后的省试,现在还有些具体人手未定。我看,如果王兄你能够在省试中担任副考官一职,将来前途无量啊。” “詹达兄……托你吉言。”另外一位官员眼含笑意道,“有些事,佛祖都说――不可说,不可说也。” 清晨宋痒府第门前,就听见呼呼的寒风中,夹杂着访问官员互相之间半真半假的恭维。 须臾,宋府朱漆大门被推开,一身便服的宋痒站在众位官员面前。 “宋大人……学生拜会了。” “大人,卑职前来……” “大人……” 诸位官员未料宋痒会亲自出现在府第门口,有些猝不及防,慌乱地躬身行礼道。 身材不高的宋痒,面沉似水,看着众人,说道,“各位可是来为难本官的?” 这话说的…… 其他官员面面相觑。 宋痒见众人不说话,继续沉声道:“若不是为难本官的,为何大清早就聚集在本官府第门口?”他双手抱拳,冲向天空,“本官奉朝廷之命,担任礼部尚书一职。上任初期,诚惶诚恐,不敢造次。你们这些人,提着这些礼物,在本官府第门口,乌央乌央地咋咋呼呼,生怕别人不知道本官爱收礼?” 宋痒这两句话说得很重。那些访客们脸色都吓得煞白,明白自己是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只得点头称是。 宋痒训斥了几句后,态度又转温和道:“本官现在要外出访友,各位也请自便吧。备轿!” 诸位官员目送着宋痒离去,个个如同打了霜的茄子,蔫头巴脑。 互相苦笑了下,准备离开,刚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后面一声呼唤, “众位,请留步。” 众人回头,一位门房青衣老吏站在大门前。他瞄着那些官员手里的礼物,说道:“诸位大人,我在这宋府当了多年门房,有些话,不知道对各位大人是否有用?” “请讲。”一位官员说道。 这青衣老吏脸上似有为难说,“这……” 一位机灵的官员眼明手快,将两锭银子飞快地按在老吏手上,说道,“这位老人家,我们这些官员都是宋大人的下属,原本也是好心,想与大人进一步沟通下礼部的问题。没想到,我等有些莽撞了,惹怒了大人。” 那位老吏将银两握在手里,微微一笑,说道:“几位大人的心思在下也知道,其实,只要方法有所改善,诸位大人手中的礼品,便能送进去。” “那有劳老人家了。我们就将礼品交给老人家。”一位官员道。 “老朽不敢越俎代庖,”那老吏连忙推脱道,他指了指自己的后方,“大家回去,将礼物换成胭脂珠宝之类的女子用品,然后送到这宋府的后门,有两位丫鬟会负责接待。宋大人是清正廉明不收礼物的。但是……”那老吏狡猾一笑,“送点礼物给那宋夫人,却没什么问题……” 当日下午,宋痒回到府中,刚喝上茶,却见堂中礼品堆积如山。宋痒眉头一皱,反感问道,“这是谁放在这里的?” 他站起身来,大声呵斥道,“你们这些下人,真是反了!我刚刚当上这个礼部尚书,位子还没坐稳,就给我闹出这种事情!万一让那些御史们知道,集体上书,我这顶乌纱帽还保得住吗?” 宋痒一声令下,让手下的几个吏胥全部跪成一排。 “老爷……”其中一位青衣老吏道,“不是我们贪心,老爷真是冤枉我们小的了……” “不是你们,还能有谁?胆子这么大!”宋痒呵斥道。 此时,“嗖”的一声,一只绣花鞋从内堂抛射出来,直往宋痒眉心而去。 “哎呦!”宋痒赶紧捂住脸。 跪在地上的几位吏胥想笑又不敢笑,都绷紧了脸强行忍住。 “是我!”一个女高声从内堂传来,接着一位肥胖的中年妇人插着腰便走了出来,指着宋痒骂道,“你说说你,胆子小得跟老鼠一样。这么点东西,就吓坏了。” 见此这女人,宋痒脸色尴尬无比,他朝着跪在地上的几名吏胥努努嘴,后者立即识趣地退离了。 “夫人……”宋痒捂着脸,苦口婆心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礼部侍郎,这次终于丑媳妇熬成婆。刚刚上任,必须要谨慎啊。” “谨慎个屁!”宋夫人一屁股坐在位子上,“你这个家伙,就是一个怂货!官场上流行着一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这个礼部侍郎当了那么多年,这房子还是我们娘家的。” 宋痒被这么一阵奚落,也不敢反驳,只得向天空抱拳拱手道,“当今官家,倡导质朴节俭。日常行服不过八套,用膳也是极尽简朴,清粥小菜使然。我等做臣子的,必须要跟随圣上脚步,躬行节俭。” 宋痒这一番话,也的确发自内心,句句在理。然而,那宋夫人听到之后,只是冷笑,“天子根本不需要那些东西。人家勤政殿里两千宦官,一千宫女服侍着,三千佳丽在后宫等着。这些,也没听说过节省嘛。” “夫人,祸从口出啊。”宋痒惊慌道。 “怕什么,我嫁给你这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算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这个礼部侍郎,你这个礼部尚书,还不是我那个当皇后的姑姑替你跑来的。”宋夫人理直气壮道,“我要去宫中活动,宫中那些嫔妃才人,哪个眼界低了?这去一趟,你一年的俸禄就没了。我还不得开源节流,另外找点出路啊。” 宋痒虽然贵为礼部尚书,人前显贵无比,但是在自己府中,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他坐在位子上,憋着脸一声不吭。 宋夫人刚才一通噼里啪啦后,气也消了,她声音转温和道,“好啦,好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终究是你们宋家的人,所行之事,也是宋家好。对了,我跟工部尚书的夫人约好一起玩牌九,先走了,你让下人给你热一热菜。”说完,便一扭一扭走了。 几名下人立即在灶房内一同忙活,很快端上了四五个热菜小炒。 宋痒抬头瞄了一眼那桌上的菜肴,又低下头去抽他的旱烟。 “老爷,用饭啦。”一位下人说道。 宋痒眉头一皱,没好气地摆手道:“用什么饭!气都气饱了!” 几位下人劝了半天也没辙,退了下去,没过多久,那位门房的青衣老吏走了进来。 “老爷……人是铁,饭是钢。您要是不吃饭,万一饿坏了,礼部那三百官员,全国三万举人可都没办法过好这个年了。”青衣老吏和声劝道。 “刘冬瓜……整个府上就你最狡猾……”宋痒笑骂道,“你这家伙,快成老树精了。” 那位刘门房堆笑道,“大人,我这点滋润,全是大人给予提携的。大人刚刚被夫人说了一通,心里不痛快也是能理解。可是夫人也是为了大人好,为咱们这个尚书府着想。” 宋痒嘴唇露出一丝讥笑:“你这个刘冬瓜,倒是薄刀切豆腐――两面光。哪头都不吃亏。今日本官心情不好,你若不能让本官心情转好,便罚你一直跪在前厅。” “大人……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刘冬瓜叫苦道,他干嚎了两声,眼珠滴溜溜转了一转,却是计上心来。他上前两步,“大人……若是想要解闷,的确也是有办法的。” “哦?”宋痒来了兴趣,想看看这个狡猾老吏嘴里还能说出什么。他问道,“你说说看……” “小的有方法,绝对可让大人开心起来……”刘冬瓜低声道,“那解决心情的方法,很简单,三个字――金闺楼。” 宋痒一听,面色一变,说道,“本官作为礼部尚书,主持秋闱抡才大典,应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刘冬瓜听了也不发憷,自然应道,“大人也有七情六欲。为了声名,一房小妾也没纳,也是实在令我们佩服。可是,倘若因此憋屈,气坏了身子,影响了秋闱抡才大典,那便得不偿失。” 宋痒一边喝酒,一边听那老吏絮絮叨叨讲着风花雪月之事。常言道,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几杯酒下肚之后,心里不禁有些痒痒的。 说实在的,自己也确实太久未经甘露滋润了。自己家里这母老虎,事事做主,整天听她咆哮就够扫兴了,还哪有心思行夫妻之事。 为了转移注意力,宋痒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公事文案上。可是每到深夜,还是寂寞之意长起。 刘冬瓜见宋痒脸色犹豫,心中猜到了**分,说道,“大人,您还不了解。娼妓,娼妓,娼纯粹是皮肉生意,这妓就是卖艺的。金闺楼的四位花仙,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您就让那花仙给您奏上一曲,唱上一段,缓解一下心情如何?” 宋痒已然心动,他心想着自己反正不越界,让人替自己弹上一曲,也是不错。他将老吏唤到身旁,反复叮嘱道,“此事需要小心保密。” 那刘冬瓜自然点头称是…… (宋痒:哥几个,见我这么惨,不来打赏一下安慰老夫吗?你们也想变成这样吗?) 第十章 惹祸 - 智相 - 别烦 金闺楼的一间厢房内,琴声阵阵,宋痒坐在房内,品着茶,眯着眼睛看着房内那名俏丽女子跪坐在蒲团上抚着琴弦,心里一阵舒畅。 多年来,在母老虎的淫威下,宋痒就没体会过这爱情的滋味,整日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木木讷讷。如今这小茶品着,佳音赏着,美人儿看着,日子确实舒服。 这位宋大人那下午受的气,全都烟消云散了。 宋痒琢磨着,闲时来这里舒缓一下心情,倒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这**时光还未过多久,就听到外面一阵聒噪。那刘冬瓜推门慌慌张张进来说道,“大人……大人不好啦……夫人来金闺楼查房啦……” 宋痒一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骂道:“你这个老家伙,不是说金闺楼规矩森严,外面的人都进不来的嘛。” “是啊……”青衣老吏慌张道,“外面的人是挡了挡,可是这宋夫人请来公主殿下,硬是要进来检查,那金闺楼的守卫都没有办法啦。” 宋痒慌神了,自己从未沾了皇亲国戚的光,难得来一次金闺楼,倒是被夫人以皇亲的名义突击审查,这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自己和这名美女共处一室,这要是被那母老虎逮住,那自己还有活路吗? 宋痒急得揪住那刘冬瓜的脖领:“刘冬瓜,你号称跟这金闺楼熟稔。你要是今天不帮我逃走,我看你也活不了了……” 刘冬瓜急忙道,“大人……这样吧,您先到隔壁房间躲躲,我去派人拖延一下。” 宋痒无奈之下,只得狼狈地跑出了门,已经听到一楼庭院内自己那母老虎的叫嚣了, “你们别拦着我,那个老东西一定在这里。天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猫!” “公主殿下驾到,你们这帮人,还不让开!”另一个更威严的声音响起,像是公主殿下的护卫。 宋痒心闷,自己头一次要是在妓院里与公主殿下碰面,今后自己的名声就毁于一旦了。他弯着身子,低于二楼走廊的护栏,不让一楼看见,悄悄爬到隔壁房间,关上木门,大口喘着气,心里只是希望那母老虎别找到自己。 外面闹腾了好一阵后,声音终于平息了下去。 宋痒用手指头蘸了蘸口水,在窗户上捅出一个洞,却见外面急急的脚步声。他大惊,心想这婆娘都学会虚兵之计。他焦躁万分,见屋内那张大床床底似乎空间有富余,万般无奈之下,骨碌碌钻到了床底下。 这床底下的灰尘和蛛网沾了一身,这位宋大人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只是期望别被发现。 门嘎吱一声推开了,脚步声渐进,宋痒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只听到一个柔弱女声道, “柳相公,您在这房间里稍作片刻。我陪您聊一会儿天,韩梨姐姐一个时辰后就到。” 接着就是一个清朗男声响起,“有劳姑娘了。” “哎呀这房间久未打扫,桌椅上都蒙了一层灰,您还是在床边坐一下吧。” 宋痒只感觉头顶上的垫子下坠了些,接着,自己眼前就是两双脚。 接着听得那女声道:“柳相公,您是新中的解元,极有文化的读书人。我们姐妹几个,都是十分的佩服。而芸梨妹妹对您,更是露出赞意。我们姐妹那么多年来,还没看见过芸梨妹妹对任何一个男人有这般评价。我们几姐妹,就算倒贴,也愿意陪你。” 宋痒在床下听得有些不是滋味。自己难得一次头脑发热,来到这金闺楼,身为礼部尚书,朝廷一品大员,还得花重金买来美人一陪。现在,一屁股坐在自己头顶上的这位,不过是个解元,却能让美人倒贴。 只听得那男人朗声笑道:“姑娘过奖了,柳某实在是惭愧。实不相瞒,陈某现在还未有官身,只不过参加了一场解试,再过几天,又要省试。这考得上考不上,还两说呢。” 那女声轻笑道:“那公子得跟主考省试的官员搞好关系啊。我以前听说,那些自觉有文才的读书人,都是将自己的诗词大作,先行送到主考官府上,为了博一个好印象。这样一来,考上的成功率就高上许多了。” 宋痒蹲在床底,心里起了醋意,心想就你这样的,送诗过来,我也撕掉。 那青年男子又无奈说道:“我柳某,只是青州商贾之家的后代。那主考省试的乃是礼部尚书与礼部侍郎,都是一品朝廷大员,我根本就高攀不起,寻不着门路啊。” “怎么会寻不着门路呢?柳公子家财万贯,为人又慷慨侠义,那为您帮忙的人可多着呢。” 宋痒蹲在床底下,愈发不是滋味,尤其是听到那句“高攀不起”,心想他娘的老夫堂堂一品大员,主持礼部,除了皇上,跪过谁啊。现在倒好,被你一屁股坐在头顶上,到底是谁高攀谁啊。 宋痒只期望那两人快些说话,自己已经蹲得腿脚发麻,想早些脱身。却不想两人叙着话,时间越来越长。 忽闻门外再次躁动,只听着有人喊“抓小偷了!”接着,整个房门大开。 一人走了进来:“你说说,今天邪不邪门。刚刚有位贵妇人要查他男人,现在在门口还没走。隔壁红娘就哭着来跟我说,她宝箱里的首饰都没有了。说是看到小偷就在这条走廊上,好像进了这两间房。 “什么?” 宋痒感到头顶上垫子又弹了回去,床上两人都站了起来。 “小偷进了这两间房?”女声焦急道,“柳相公,我们可怎么办啊?” “别急,隔壁房间可能有鬼,我们先到隔壁房间看看。”那年轻男声又说道。 紧接着,只见门被推开,众人脚步声叠叠,相继离去。 宋痒心中暗自一喜,这等上好时机,若还不走,更待何时。他起身从床底下钻出来,也不顾身上的灰,就往那门口走去。他边走边想,这等金闺楼,自己确实不敢再来了。还有刚刚坐在自己头顶那小子,自己等会要查查,这青州解元,到底是何等货色? 说话间,宋痒推开了房门,正欲逃离这是非之地,表情也僵住了。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柳明双手抱胸站在走廊上,冷冷盯着他。 旁边一位名妓也冷哼道,“要不是我们柳相公聪明无比,临危不乱,故意设了这个局,等你自己现身,怕是你要在屋里藏一辈子吧。” 此时的宋痒,浑身便服,加上床底的蛛网和灰尘,整个一个样貌狼狈,猥琐不堪的中年人。 “我……”宋痒百口莫辩,他知道自己的夫人说不定就守在妓院的什么地方,自然不敢泄露身份。 “我是走错了……”宋痒老脸一红。 “走错了?”柳明盯着宋痒,“莫非是偷了钱财走错了吧。” “什么?你这个家伙……本官……不是,老夫怎么会偷钱?”宋痒提高声音道,“莫诬赖人……” “那你姓甚名谁,怎么答不上来?”柳明追问道。 宋痒一时语塞,他刚要往前走,却咣当一声,从腰间掉出了一个钱袋,顿时金银首饰从钱袋中翻了出来,散落在众人面前。 柳明一字一句地说道,“刚才是不是隔壁的吴娘说,她丢了首饰?” “是的,柳相公。” 宋痒脸涨成绛紫色,颤声道,“你们……这是老夫的家产……用来逛这春……反正你们管不着……” 他见自己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直接往旁边空档处硬挤出去,熟料,脚底忽然有物相绊,顿时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宋痒身为礼部尚书,何曾在外遇到过这种事情,他趴在地上,扭头看着柳明,怒道,“你……竟敢绊我?” “绊你?”旁边金闺楼一名壮丁喊道,“像你这类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拌你算是脏了柳相公的脚。小爷我还踹你呢。”说罢,一脚便蹬了上来。 宋痒已经年过五旬,哪里吃得住这一脚,只能抱头嚎叫起来。 “好了,好了。别踹他了。”柳明有些心软,“他都那么大年纪的人,出来做这偷鸡摸狗一事,必然有其难处。咱们询问清楚,交给官府吧。” “那行,柳小相公,不叨扰您清静。这芸梨姑娘还未到,要不要再派人给您弹上一曲儿?”那位壮丁说道。 “算了,算了。这么一折腾,我也累了。你告知芸梨姑娘,改日柳某再来造访。”柳明欠了欠身。 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院中,却见院内一声女高音的嚎叫,“你这个祸害人的东西,果然在这里!”他朝远处一看,只见一位中年贵妇一手揪着刚才那位偷盗者的耳朵,愤怒地在说着什么。 而那名偷盗者满脸窘色神情,又在辩解着什么。 柳明无奈地笑了笑,也不愿意去理会这个中关系了。他眼光一扫,见那贵妇身旁,还站着一位年轻女孩,穿着华丽,气质逼人。四周皆有明甲武士护卫。他不禁多看了那年轻女孩一眼,而那女子也是一双凤眼眺望着他。 双目相交,柳明觉得这女孩子倒是气质不凡,却也没放在心上。他双手负在身后,昂首走出了金闺楼。 “喂,我问你,刚才出去的那年轻公子是谁啊?”那名女孩子待柳明走后,朝旁边护卫的武士询问道。 “他……根据卑职打听,他叫柳明,是青州的一名解元。” “哦,这么俊的男子,还用得着逛青楼?……好了,我姨妈这边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宫吧。” “是,公主陛下。” 第十一章 省试 - 智相 - 别烦 景佑三年,各州经过残酷地层层选拔,又有一批新的举人,聚集在汴京参加两年一度的省试。虽然考中举人,便能摆脱平民百姓阶层,跻身于士大夫阶层。然而,要想真正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做到宰辅的位置,必须要考进士。 二月初,汴京还是十分寒冷,一万多举人一下子涌到汴京,瞬间客栈房价飙涨,京城物价也是水涨船高。 柳明这几日,收到户部侍郎的邀请,住进了京都会馆,各方面的条件待遇都比客栈好得多。这位户部侍郎,是范仲淹之前的下属,受到范仲淹提携之恩。听闻范公晚年新收的门徒来到汴京考试,不由分说,带人请柳明进入会馆休息。 柳明也客气了一番,但是架不住这位户部侍郎的盛情,便搬进了会馆。省试前三天,全国十六路的考生都感到了汴京,其中青州附近几州的举人们,更是思路清晰,直接投奔到柳明这边来。 柳明莫名其妙,又成为了这几州举人的领袖。 做了领袖,可比之前忙得多。柳明不得不带着这几十名举人,参加翰林们组织的考前辅导班。 讲堂定在省试府学门口的广场上,数百名举人在冷风哆嗦中记着笔记。台上的几名翰林院士,烤着炭火,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讲着经史,策论,诗赋等内容。 柳明第一个就受不了寒冻,直接跑到了府学对面的酒楼,叫店家搬来个炭火炉,喝着酒,驱除寒冷,笑眯眯地看着广场上寒风瑟瑟听讲学的举人们。 省试的前一天,柳明换取了考牌,早早地上榻休息。早晨起来时,才发现不少举子都黑着眼圈,问了下,都说紧张得没睡着。 都到这个点了,无论睡得好,睡得不好的,都要打起精神来准备考试。 省试会场在开封明礼院举行,清晨,明礼院前的街道上,就是重兵把守。开封府尹亲在广场前坐镇指挥。 这礼院,楼宇层出不穷,作四方形,飞檐出甍,四面皆窗。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 上联曰:十年寒窗苦读书,只为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 下联道:一朝明堂争高第,方能献策建言亲民临政展鸿图。 这众位举人们看到了,全都感到热血沸腾,自己已经是解试的佼佼者,只要过了省试,锁定了贡士的席位,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重兵把守下,诸位举人,谁也不敢造次,纷纷排队进入贡院。自然,又是一拨严格的搜检,无论是衣物还是鞋底,全都必须单层的,毛笔必须是空心的等等许多要求。 举人们又完成了他们人生中的又一次寒风脱衣,抖抖索索地脱了又穿,这才打着喷嚏进入贡院。 而贡院内主堂前,礼部王侍郎和其他一众官员,都打着哈欠站在院中。大家都没睡好,互相抱怨着这贡院中条件设施的简陋。宋朝为了防止考官舞弊,已经实行了锁院制。凡是主持春闱的考官,一经受诏,收拾东西后,要尽快赶到贡院。进去了,就考试不结束是不能出来的。 “礼部尚书宋大人到……”门房官一声高喝。 礼部侍郎等一众官员都赶紧打起了精神,赶紧朝宋痒行礼, 宋痒一身紫色官袍,曲领大袖,下施横裥,束以革带,幞头,乌皮靴,一脸的威严,与那青楼的猥琐老头判若两人。 “大人昨晚睡得可好?”诸位考官恭敬问候道。 但是,看着宋痒的黑眼袋,明白这又是一句废话。 “各位大人……我等皆为朝廷命官,此次春闱为国家抡才大典,自当尽力而为。各位大人家中此刻,应该已经贴上了封条,在考试结束前不得撕掉,这是官家的意思。意思是让各位大人严于自律,谢绝请贿。”宋痒训诫道。 礼部侍郎等人自然是口中称颂谨遵圣命。 接着黑压压的举人们逐个入场,在广场前站成几排几列,听候主考官训诫。 宋痒双手负在身后,抬头看着天边旭日初升,随即开口道, “本官奉诏主持春闱大典,在此,有几句话在考前说一下。”宋痒说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五百年间,必有贤臣出世,王者中兴。你们当中,就有一部分人能够金榜题名。你们应该感谢生活在这个太平年代,没有遭遇战乱,可以专心读书。” 宋痒开始例行的考前训话,忽然他眼瞳微缩,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说话的速度,也放缓了。 周围的礼部官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纷纷心里嘀咕起来。而那些考生们,也都紧张了起来。 “大人……有何问题吗?”旁边的礼部侍郎低声问道。 宋痒怅然若失,晃过神来,摆手道:“没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春闱正式开始!望各位再接再厉!” 宋痒说完后,便退到一边,眼睛一直盯着举人队伍中的一人。 无巧不成书,这队伍其中的一名举子,正是那天逛金闺楼坐在自己头顶的床上,还拌了自己一跤的青年,这让宋痒脸拉得老长。 宋痒宦海沉浮几十年,基本的胸襟度量还是有的。倘若举子只是一般冒犯,那他作为主考官,倒也不会在意。问题就是这逛金闺楼,原本就是他人生的污点,还被这名青年举人全盘掌握。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到郁闷难解? 何况,自己在讲话的时候,这名举子正低着头打着瞌睡。宋痒主持会试也有好几场了,从来没见过这么淡定自得的考生。还有人竟然能在考前训话站着睡着了?真是匪夷所思。 “大人……按照规定,您应该去清方堂看下阅卷环境了……”旁边的一位礼部官员提醒道。他见宋痒只是凝神盯着一位解元,却不知为何,还道是对方十分赞赏柳明呢。立即说道,“大人好有眼光,此人柳明,乃是青州解元……” 宋痒脸色古怪无比,也不说什么,只是支支吾吾回避。 一声锣响,春闱正式开始。 二月初,料峭春寒,气温还是相当低。不知道老天是否开了个玩笑,春闱考试开始,天色就突变,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紧接着,就纷纷扬扬降下了鹅毛大雪。 北风嗖嗖地在贡院内来回呼啸而过,雪子打在号舍的顶棚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两位主考官大人,在院中坚持了一会儿,便冷得直跺脚,暂时到内堂回避。那些兵丁们则毫无办法,越发感到手中的铁戟冰冷刺骨,肩上,头上,全是一层雪。 而号舍内的不少考生,更是没料到这突然其来的降温,有些个御寒衣物都不够,只能抖抖索索,双脚发麻地硬挺着考试。 柳明在号舍内,却丝毫不受影响。他身旁,放置着一个精致纯铁打造的小炭炉,火光融融,暖气洋洋。身上又披着黑貂皮大氅,毛料柔软,很好的保温隔热,脚底下一双加厚棉靴,是杏儿亲手给缝的。 别的考生冻得鸡飞狗跳,柳明则在一种相当稳定的状态下,下笔挥斥方遒。省试的考题跟之前猜测的差不多,先是策,再是论,最后是诗赋。 遇到考试,柳明总是一个好手,他回答得酣畅淋漓,一切尽在掌握。 不远的地方,身披狼皮大氅的礼部尚书宋痒,正坐在内堂出神。他对身边的一位侍郎招呼道,“你去看看三号号舍考生的试卷答得怎样?” “三号?”那位侍郎想了想,应道,“就是那个叫柳明的青州解元?” “很好,你能熟悉每个号舍考生的名字,真是让老夫感到意外。”宋痒随口说道。 “大人,这倒不是卑职记忆好,只是那青州解元柳明,在这帮举子中实在是太有名。”那位侍郎回应道。 “哦?”宋痒又想起了那晚在金闺楼的一幕,心中有些不舒服,他吩咐道,“你去看看那柳明的文章做得如何?是否能录取为贡士。” 那位侍郎连忙说道,“大人吩咐卑职,卑职理当去办。只是……这钦点贡士,乃是官家授予大人的神圣权利。卑职才疏学浅,不敢越俎代庖,妄加评价。” 宋痒心想,我怎么能露面呢?万一那小子当场大笑指着自己抖出金闺楼的事情,实在是有伤大雅。他不耐烦道:“本官只是让你例行查看一下对方的水准,至于是否录为贡士,本官自有斟酌。” 那侍郎奉命,赶紧跑出去查看,没过一会儿,就神色惊异地跑了回来。 “如何?”宋痒品茶问道。 “大人……这柳明果然不负虚名,做下的文章堪称……”侍郎斟词酌句道,“堪称鬼斧神工,写得极为出色。依下官来看,就算不取会元,取个前十也是没问题的。” 宋痒心里纠结起来,这好茶入口,却也是苦涩无比。他不放心地再次问道:“当真这样好?” 那侍郎怎知宋痒的心思,还以为他爱才心切,立即吹捧道:“以下官肚中这点文墨,也能评判得出来。大人学富五车,只需一览,定然会满意。” 那侍郎以为宋痒想收门生看中柳明,又是对柳明连声攒好,说他三岁出口成章,五岁七步成诗,将他夸成了一朵花。 宋痒越听,心里越发沉。将侍郎屏退后,他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内堂里发呆…… 第十二章 舍己救人好吗? - 智相 - 别烦 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还有贡院那雪中挂在廊檐微黄光芒的灯笼,宋痒心绪万分。他觉得此事颇为麻烦。倘若那柳明,是草包一个,自然不用取他。如若水平半斤八两,可上可下,那宋痒凭着自己礼部尚书的身份,以不尊师长为名,将柳明排除在外,也是情有可原。 可偏偏那个绊自己的小子,还是个天才。文章做得绝妙无比。这让人如何是好? 想到这,宋痒咬紧牙关,脸上苦涩无比, 如若不取,自己得有个什么理由呢?怎么应对那些侍郎和副手呢? 宋痒好歹是正规进士出身,受到克己复礼,仁者爱人的教育,士大夫的风骨还是存在着。他深知自己的使命就是为朝廷纳贤取士。可是,毕竟被这个年轻小子无理冲撞了一回,心中叫一个纠结啊。 这边主考官宋痒茶饭不思,那边的柳明却是进展顺利。 不过,天气却愈发寒冷,没一会儿,贡院内已经是银装素裹。有些考生手脚已经发僵,不得不站起身来,在那狭窄的号舍内勉强来回移动,算是运动下,取取暖。 考官们让人取来几个大炭炉,几个号舍共用一个,算是能够增加些暖意。 炭火的红光,映照着皑皑白雪,让不少考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傍晚,基本上考生们都结束了答卷工作,开始用起了晚餐。 没多久,东面号舍的考生,却闻到了一股焦糊味,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原因。 只见院中一队兵丁拿着水桶,列队跑向贡院东面尽头处。 接着,一名武官走到贡院中间,大声告知道,“诸位考生不要惊慌。这焦糊味只是东面一个炭炉点燃了木制的号舍,现在火势已得到控制。大家放心休息。” 身披狼皮大氅的宋痒走到贡院中央地带,对那名武官呵斥道,“怎么回事?贡院重地,防火是必须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大人……卑职有罪。只因这气温骤降,卑职担心考生们冻僵生病,因此才命人取来几个炭炉。”武官请罪道。 宋痒声音严肃道:“你可知曾在太祖时期,因贡院锁试,大规模使用炭火炉,因而造成火灾吗?当时死了七十几名考生,太祖闻之,痛哭不已。”他扫视着整个贡院,说道,“本官也是也知这鹅毛大雪,气温骤降,使得考试变得有些困难。可是……这鹅毛大雪也是一视同仁。要冷大家一起冷。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来人啊……把火炉撤掉,将仓库积存的棉被拿来发给诸位考生。” 就这样,宋痒一声令下,那些考生眼巴巴地看着兵丁们七手八脚地将炭火炉搬走,心中好不失望。想到这晚上,寒冬腊月的,真是有些难熬。 那仓库中拨来的棉被,又薄又小,而且数量有限,先发到的考生还能勉强一用,后面的考生只能望“被”兴叹了。 柳明在号舍中,却是丝毫不受任何影响。他那个人畜无害的小火炉,附近的监考官收到了柳家的银两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冬日,盖上玉帛蚕丝棉被,披上黑貂皮大氅,那真是暖暖活活。 柳明将身子裹紧后,刚准备入睡,就听到隔壁号舍发出牙关打颤的声音。柳明将头伸出号舍,就见右边的一位面黄肌瘦,花白胡须的举子,这么冷的天,还只是穿着麻布直缀,冻得抖抖索索的。 柳明只见那举子努力将身子缩成一团,又盖着一间漏着洞的薄棉被,脸都冻成青色,根本无法入睡,还不住地咳嗽。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位老举子看着样子年纪大了柳明简直一轮,眼角堆满了皱纹,不用说,也是一位经历坎坷之人。 眼见着几乎跟自己爹一样大年纪的同年考生受着冻,柳明这心里极为不忍。跟着范仲淹呆了几天,发觉自己似乎受到了仁者爱人之说的影响。 他眼神微动,将自己号舍一角的炭炉移动了位置,移到了两间号舍的中间,期望着能给隔壁一些温暖。 这一切,被守卫的兵丁看在眼里,他们眼中都透着对柳明此举的欣赏。在这残酷争夺的会试中,能看到这样温暖的一幕,出现在两位竞争者面前,实属罕见。 邻号舍的那位老举子见此,立即明白了柳明的心意,由于考场考生间不能互相言语,便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风雪飘扬下,一盏小炭炉,构建起了人心间的温暖。 此情此景,被一干在内堂内端坐着的众位考官看在眼里,也是议论纷纷。 礼部侍郎称赞道:“萍水相逢他乡客,却能危机时刻救人,真有古之遗风。” “是啊,在此考场上,能够如此高风亮节之人,实乃少数。”另一位侍郎说道,“大人……你以为如何?” 宋痒不动声色地在内堂看着院中的柳明,不发一言。 “大人……”礼部侍郎侧身看着宋痒,期待他的意见。 “此举嘛……”宋痒一捋三撇胡须,面带不屑,“在本官看来,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意在博取一个好的声望,让主考官酌情为他加分添彩。” “哦?大人是这样认为?”礼部侍郎有些意外。 “自然,诸位大人,你且看此人身上穿得乃是黑貂皮大氅,盖的蚕丝帛被。就算不用那炭炉,也足够维持自身温暖。”宋痒双目如炬,“省试,重点在于文章,这类雕虫小技,还是少用为妙。” “大人所言极是。”礼部侍郎应道,“不过,在卑职看来,那盏炭炉,的确只是杯水车薪的作用。那考生,恐怕是要在寒冷中度过了。我们是不是要为其再发一床棉被?” “可是……”一旁负责仓禀货物的官员说道,“真是不巧,仓库内棉被全部发完……再去调配恐怕也来不及了……” “可是,如果不想些办法为那年迈的举子驱寒,只怕他今晚就会得伤寒……”礼部侍郎起身拱手道,“卑职斗胆进言,请大人调拨一个炭炉到那老举子身旁,至于走水之事。我会派人在旁严加看管……” 宋痒见那老举子抖抖索索,的确是在很费力地支撑。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决定开个先例调拨一个炭火炉给那老举子,却见院落对面号舍的柳明,似乎在和搜检官讨论着什么。 柳明的举动也引起了其他考官的注意,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望去。 大雪寒夜下的贡院,只见那柳明比划着手势跟那搜检官激动地说着什么。而那搜检官,先是摇头不允,后来似乎被说动了,接着勉强点头。接着,只见柳明脱下了自己的黑貂皮大氅,交给了搜检官。搜检官一同摸索检查后,将那黑貂皮大氅送到了旁边的号舍。 这些礼部侍郎和郎中,脸上表情大为震动,一个个眼光带着惊讶和不可理喻。宋痒也是意外万分,他双手抓紧扶把,直起了身子,向前走了几步,连自己身上的大氅落在地上也丝毫无察觉。 这一众坐在内堂的主考官们,个个曾经是经历过宦海浮沉,处惊不变,却因为柳明的这个举动,而全部震惊――这柳明没了炭炉,没了大氅,怎么捱得过这冬夜?明天还要怎么考试? 而那号舍的年迈举子,接过搜检官递给的黑貂皮大氅,眼神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他连连推脱,并伸出脑袋来看着柳明,意思是他也需要这件衣物御寒。 柳明却大方地摆了摆手,指着自己身上的蚕丝帛被,意思是没问题。 那年迈举子双眼通红,泪光闪闪地将黑貂皮大氅披上,跪在号舍的地板上,双手合十似乎对着苍天,在做着什么祈祷。 见此情景,那些主考官们全都沸腾了,这柳明如此舍己为人的举动,简直就是有尧舜之风啊。这些士大夫们,突然集体回忆起来,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乐崩坏,孔孟之道,无人遵守。大多数人,只是做做样子,朝中士大夫更是耍嘴皮子者众多,一遇到关键利益,却全都变成了小人。 谁能克己复礼,谁能仁者爱人? 今朝,这名举子却给他们上了一课! 这个考官说一定要录取,那个考官说殿试也要向皇帝推荐这名人才,大家说得十分热闹。唯独宋痒却不发一言。 “各位大人……本官有些不同意见,不知道当讲否?”宋痒一掀官服前襟,坐了下来。 “您是礼部当家人,我等自然洗耳恭听。”几位侍郎郎中道。 “那好,既然各位大人提到想将此人举荐给官家,那么各位大人觉得,此人乃是成大事者吗?”宋痒问道。 诸位官员自然称是。 宋痒露出了不置可否的笑容:“但凡成就大事者,首先需要保全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需一步步来。韩王信倘若当年不走那胯下之辱,便没有后来的江山。我朝太祖皇帝,年轻时曾投奔其他军阀,与那军阀之子有口角,即使是太祖这般英勇武烈之人,也暂且选择了隐忍。而这个柳明,我看就不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想要治国,先需取仕,若自己将暖身衣物赠予他人,自己都病倒了,春闱都考不取,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呢?” 宋痒此话一出,诸位考官皆沉默不语,心想自己上司若是从这个角度说,倒是也对。 见众人没有异议,宋痒继续教育道:“春闱有两天。明日还有一天的考试,可是据郎官禀报,今夜就气温骤降。我看那柳明,就算勉强熬过今夜,明日整日的考试,也无法支撑。王侍郎曾经查阅过其卷,前半部分做得十分妙。按理说,应该是能够取贡士之人,可是就因为不懂得如何保全自己,逞一时之勇,浪费了大好机会。试问,倘若这类人进入朝廷,能够做到克制隐忍吗?” 诸位大人现在听到上司一席话,感到无比心悦诚服。当官的诀窍是啥?忍,忍,还是忍。朝廷散官多,实缺少,皇帝们又喜欢多录取进士。一大批一大批的进士,乌央乌央地进入吏部待命。很多人等了多年,却一个差遣职位都未等到。真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在朝廷能够稳妥当官的,似乎与这柳明性格相同的人,确实不多。唯有有的嘛,就是那范公和欧阳公。可是这两个老好人,现在都是因庆历新政被贬。好像也证明了,人不能太善良。宋痒身为礼部尚书,本是一言九鼎,此番训话,更是将大部分官员的脑子拨了回来。 “可是大人……柳明如此聪颖,又有颗菩萨心肠,下官愿意将自身上的衣物给那柳明。”一位年轻的员外郎请示道。 宋痒微笑着摇摇头:“心肠好,可以去寺庙出家。聪颖者,可以经商。但是为官者,需懂得隐忍。这等随性之人,即使入了朝廷,也恐怕会造出祸端来。” “可是大人……”这位年轻的员外郎不服气道,“卑职斗胆进言,这柳明如此聪颖,难道就没有办法在寒冷中考试了吗?” 宋痒大笑道:“聪慧和身体好,是两回事。此等冰天雪地,就算是那臂力过人的种世衡将军,这衣衫单薄下,怕也是难受其冻,更可况柳明这名书生。除非他是大罗金仙,才能熬得住这寒冷。” “大人,我还是觉得柳明有办法,能够应付得了明日的考试……他号称是青州智多星……”那位年轻员外郎道。 宋痒语气揶揄道:“没想到这柳明,还在这里找到了一位知音。”说罢,引得众人大笑。 “在下只是同情柳明……”那位年轻员外郎被说得面红耳赤。 “好了,如若此人明日仍然能做出好文章,老夫自然会取。但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导致的,老夫便爱莫能助了。天色不早,也望各位早些休息。” 宋痒大袖一挥,回身进入了卧房。 (咱每章都很认真地写,求收藏和推荐啊。) 第十三章 袭击考官 - 智相 - 别烦 汴京贡院,天寒地冻,朔风阵阵。夜深,兵丁们被撤去了一半,轮番在内堂休息换班。那些考生们,也都是缩在号舍的一角,闭着眼睛,尽量使自己忘却这严酷的生存条件,只想着能够多眯上一回,有了精神去应付明日的考试。 有不少举子在号舍中见到柳明这一幕,佩服之余,却深深担忧起来。这气温日渐寒冷,柳明没了大氅和炭炉,还能抵御多久? 贡院的这一夜,对于许多考生来说,尤其漫长。天亮时分,便有许多人开始用自备的用具进行洗漱。这么冷的天,蜷缩在号舍内,睡也睡不着,还不如早点起来呢。 那位年迈的老举子,得到了柳明的大氅,裹在全身,这一觉,睡得十分温暖。起床之后,这才想起不知道隔壁号舍的那位小相公如何了。他伸出脑袋一探望,心中一惊,那柳小相公,双眼迷困,还不住地打着喷嚏,显得精神颓靡,显然是昨晚受了冻。 这老举子脸上露出酸楚,心想自己还是害了人家。此时,柳明也望向了他,却给他一个没事的眼神。 老举子心想,不敢怎样,倘若自己以后及第,一定要到这位小相公登门拜谢。 清晨,大雪压海棠。 几名兵丁奉命拿着笤帚在院内刷刷地扫着雪。 几位主考官伸着懒腰,互相问候地走到了内堂前。几乎所有人都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同一间号舍,见那柳明流鼻涕打着喷嚏,脸上表情各异。 据称,今日又要降温,一场大雪是再所难免的。这柳明已经冻得脸色发青,怕是要染上风寒。在古代,染上风寒也算是大病,别说是继续做题了,要是不小心治疗,恐怕要把命也赔进去了。 宋痒披着大氅走出了卧房,见官员们都聚集在一起,也走上了上去,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到了柳明那狼狈样。 宋痒见那柳明眼泪鼻涕齐流,心里忽然轻松了起来。在这种状态下,是不可能顺利完成考卷的。 “大人……”一位侍郎请示道。 宋痒自然知道他说什么,摆出官威道:“让贡院的大夫准备候命,如果柳明身体不适倒下了,立即救治。”他语调一转,强调道,“如若柳明家人想送棉被衣物,一律不准。依照宋朝科举律法,锁院之后,不得内外交流,望各位大人严格执行。” 既然尚书大人都这么说了,其他官员也敢有任何异议。只是偶尔有同情柳明者,心里暗自祈祷,希望他能够熬过此劫。 柳明这一会儿一个喷嚏,一会儿一个喷嚏,打得其他号舍的考生都是心惊胆战。他们都耳濡目睹了柳明高风亮节让出衣物一事,心里也是对柳明佩服万分。尤其是那青州,冀州几个相邻州的士子,更是慨叹柳明时运不济。 更有士子对考官袖手旁观气愤难平,蘸墨在考卷空白处写道:“今观青州柳明之风,高山水长。为救同年,牺牲小我。其风可叹,其志可咏。然贡院之内,肉食者鄙,身居高位,对其充耳不闻,无一施以援手。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此时,天色微亮,各位举子还在吃着馒头就咸菜,考虑如何应对今天的诗赋考题时。柳明忽然朝一旁的搜检官勾了勾手指头。 那搜检官,之前帮柳明将衣物转给了邻号舍,就受到了宋痒好几次白眼。他心里十分郁闷,明白尚书大人虽不明说,肯定是对自己的行为不满。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柳明呼唤,搜检官将头扭过去,假装看不见他。 柳明眼珠一转,将一叠宣纸揉成一团,眯起一只眼睛来,瞄准搜检官的脑袋,舒展手臂,使劲投去。 “哎呦喂。”那搜检官眼眶被纸团弹到,吓了一跳。他见是柳明作祟,大怒。心想这个考生真是脑子不好使,自掘坟墓嘛。他大步流星走到其号舍前,硬声道: “你为何袭击本官?本官可以以一个扰乱秩序罪,将你逐出考场!” 柳明一脸的无辜:“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不应。” “考生在考试期间,除非有紧迫事不得已之外,不得与考场官员做交流。”搜检官一边说,一边看着柳明一脸的颓靡相,心想要不是大人有令,自己可以顺便给他弄点热水和药。可是现如今,所有官员都盯着这位考生,自己根本不敢做什么。 柳明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身子,就要往号舍外走。 搜检官脸色一变,大清早的,这柳明脑子又短路了?他拦道,“未经允许,不得在考场内随意走动。” 柳明吸着鼻涕,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我要提前交卷。” 这四个字,说得虽然轻,但由于贡院静谧无声,几乎所有的考生手上的笔几乎都抖了一抖。 “你要什么……”搜检官不确定道。 “我要交卷。”柳明的语气带着顽劣,“我都咳嗽成这样了,算了,索性不考了。” “怎么了?”在搜检官跟柳明一问一答时,礼部侍郎已经到了两人跟前。 “什么事情?”礼部侍郎一脸的威严。 “大人,这位考生要交卷?”搜检官问道。 “交白卷?”礼部侍郎应了一声。 “不是交白卷……”柳明因为冻感冒了,声音瓮声瓮气道,“大人,学生是交卷。” 放在平时,这位礼部侍郎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当对方发了失心疯来处理。可是,这位礼部侍郎昨日浏览过柳明的答题,知道其水平。他直接拿起案上袋内考卷,展开粗略浏览一番,没过一会儿,就跌跌冲冲地向内堂走去。 搜检官还直道是柳明在卷中写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让这位礼部侍郎如此失去稳重。 “大人……那柳明交卷了……”礼部侍郎慌慌张张地冲进内堂。 “交卷了?”宋痒问道,“因病放弃考试?” 那礼部侍郎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否定道,“不是,不是。看样子,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题目。” “什么?”宋痒吸了口气,脑袋又疼了起来,“这才第二天一清早,他就完成了?将试卷拿给我观看。”说着,伸手要试卷。 摊开卷宗,宋痒浏览试卷的表情时阴时阳,其他的官员也都在旁边翘首以待这位尚书的点评。 看了许久,宋痒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站起身来,一口气血涌入喉头,步子有些不稳。 “大人……”旁边的人都争相扶道,“大人可否要紧?” 宋痒一般走向卧房,一边轻声道:“没事。可能昨夜窗开得有些大了,有些着凉。” “那大人……这柳明的考卷,答得如何?”那位官员追问道。 “什么?”宋痒恍惚道。 “大人……我们是问,那柳明提前交卷做出来的题目如何?” 宋痒身子一震,抬头看着那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堂中牌匾,半天才从牙中挤出两个字来,“……尚可。” 待宋痒一进卧房,剩下的官员都将头凑在一起,争相阅览着柳明的答卷。 看完后,所有人心里都有了相同的判断――这哪是尚可,明摆着就是神作嘛。 尤其是两篇诗赋,那更是做得鬼斧神工。一篇婉约无比,一篇豪放激情,简直就是棒打天下读书人,告诉众人自己是周伯通,能够左右互搏。 此卷不判第一,人神共愤啊。但是,看着主考官大人那阴晴不定的表情,诸位考官又有些吃不准了…… …… 春闱大典结束,考生们陆陆续续地走出贡院,脸上的表情或是轻松,或是气馁。有些仍然在交流着考试心得。 会馆内,李元宝,柳远志,柳杏儿,三个人都守在柳明床边。这个熬着药,那个嘘寒问暖,忙得团团转。柳府的下人们更是一溜烟地站在旁边,等候着吩咐。 柳杏儿端着碗,舀起一勺药汤,在唇边轻吹一口气,送到柳明嘴边,嗔道:“这些主考官,都是些只懂得遵守礼制的老学究。像相公这般义薄云天的才子,那些老学究也不网开一面,替你添些被褥驱寒。” 柳明打了个喷嚏,伸手刮着柳杏儿的鼻尖:“你相公这不是第二天早上就出来了嘛。” “可相公还是受了冻。”柳杏儿心疼道,“既然第一天便写完了,不如傍晚就出来,也省得过夜了。” 柳明躺在床上无奈地笑道:“我还想留点时间第二天再查对一番。当时是深夜,事情来得突然。” 柳远志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床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也是气得跳脚,心想我的宝贝儿子,自从接他进入柳府,哪里还受到过这种苦,对这贡院考官又是一阵咒骂。 李元宝佝偻着背,站在柳明床旁,脸露羡慕道:“小相公这般,真让人羡慕啊。” 柳明嘴唇翕动,轻声自嘲道:“元宝,我这副样子,何幸之有?” “你看你,虽然病了,但是高风亮节让出衣物和炭炉的举动,已然引起这次省试考官的注意,有了名望,这是其一。”李元宝扳起手指,边数边说道,“这你提前一天做完考卷,也不影响成绩,这是其二。其三嘛……”他看了看旁边娇柔美丽的柳杏儿,说道,“你这一病,旁边还有娇妻伺候,倒是让我这个光棍感到羞愧凄凉啊。” “李元宝,你这脑子也够聪明的,若是能参加科举,中了进士,金榜题名,自然会有人来抢着定亲。”柳明笑道。 “那有啥意思呢?”李元宝摇摇头道,“世间最难得的,便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那种真挚感情。我那时中了进士,自然无人不爱。可那娘子爱的是我即将到来的官位还是我本人呢?小相公,你可不一样。你还一无所有的时候,这杏儿便已经芳心相许。” 柳明和柳杏儿一听,心中温暖无比,互相对视一番,更是含情脉脉,虽然不言,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柳明在会馆这一躺,就躺了一周。期间倒是舒服得跟皇帝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柳杏儿和丫鬟婢女服侍着。 喝下了精心调制的药汤,又有柳杏儿的照顾,柳明恢复得非常之快,已经能够下床正常走路了。他又在会馆静静地休养了几天,等待那省试放榜的结果。 第十四章 不速之客 - 智相 - 别烦 省试贡院门口的两条街前,都竖起了“回避”和“肃静”的令牌。虽然考试已经结束,但是门口守卫的兵丁不减反增,个个都是佩刀持枪,一脸警惕地盯着往来行人。 春闱后的阅卷日,仍然是异常重要的环节。 礼部尚书宋痒,以及一众礼部官员,都端坐在贡院内堂,个个神情紧张严肃。六千多份考卷,四千多万字的任务,全部压在这些考官身上,且对于这些试卷,他们必须做到字斟句酌,决不能一目十行,走马观花的了事。 时辰一到,宋痒站起身来,高声道:“各位大人,省试乃是国家之抡才大典。官家曾亲自下诏给本官,诏曰:‘士子握椠怀铅,三年大比,一经屈抑,又须三年考试”,试官若“于落卷漠不关情”,“设身处地,于心何忍’。本官接诏,诚惶诚恐,也望各位大人严格尽心阅卷。” 阅卷工作,十分辛苦。几位平均年龄年近六旬的考官,试卷不离眉与目,手巾频拭汗兼油污。一天下来,等到天色暗得需要点油灯时,已经是头昏眼花,灯光朱字两模糊。 这一天的劳顿,让几位上了年纪的考官,纷纷捶打着自己的肩膀和老腰,站起身来,算是勉强换一口气。 宋痒阅了一天卷,也是辛苦至极,他刚刚走到内堂门口,准备喘口气,就听得外面的兵丁跑进来汇报,“大人……有人在贡院门口,想要见您……” 宋痒脸色有些不悦,说道:“春闱阅卷期间,贡院外部全面封锁。为了阅卷公平,无论何人,一律不见。” 那兵丁听了之后,却仍然不走,似乎面有难色。 “怎么了?”宋痒问道,“还不走?” 那兵丁犹豫道:“大人,是大人的夫人要求见。” “啊?”宋痒眉头一皱,心想估摸着那母老虎,又是想起什么事情,准备来教训自己。正好借着阅卷的由头,宋痒也不愿见他,说道,“锁院乃是宋律,无论是谁,都要一视同仁。” 那兵丁领了命令,到门房处没多久,宋痒在院内就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之声。 两名门官捂着脸跑了进来,说道:“大人……夫人要硬闯进来,还带着公主。那公主殿下,一进门,不由分说,就一个巴掌打在小人脸上。小人实在是有些顶不住了。” 宋痒一听,沉默不语。自己老婆是皇亲国戚,权势滔天不说,还一天到晚跟着那个祁阳公主混在一起。那祁阳公主,从小受到宠溺,连官家都十分疼爱她,实在是刁蛮惯了。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听到贡院内一声大吼:“宋痒,你这个老不死的,快给我出来!” 这吼声,真是平地一声惊雷响啊。那些守卫的兵丁们,见宋夫人和祁阳公主闯进来,全都面面相觑,更无人有胆敢出面阻拦。 “宋痒,你给我出来!” 宋夫人又是一声高喊。 那宋夫人经典的吼叫声越来越近,负责阅卷的礼部侍郎和员外郎们,见此情景,为了顾及宋痒的感受,纷纷找理由离开了。 宋痒叹了口气,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只待那宋夫人和祁阳公主到来。 “宋痒,你个老不死的东西,终于在这里找到你了。”宋夫人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 宋痒站起身来,看着宋夫人,严厉道:“你个妇道人家,春闱阅卷日,跑到这里来大吵大闹,被御史知道了,还不参我一道?要是皇上怒了起来,把我这个礼部尚书革职,我看你这个尚书夫人还做得了吗?” 那宋夫人虽是母老虎,但是听到自己的相公可能因此受到波及,也一时愣住了,她语气软了些,说道,“我也不是想来闹事的……” “呦,我看谁敢参我的姨夫?”一个娇嫩的女声响起。 宋痒见到那位站在宋夫人身后的年轻女孩,不得不下拜跪道:“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姨夫,快请起。”祁阳公主笑道,“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你们聊着,我到旁边玩一会儿去。”说罢,便像轻风一样地跑了。 宋痒看到祁阳公主在贡院内乱窜,又想起上次她小时候玩火差点将东宫烧毁的劣迹,就感到血压上涌。连忙督促旁边的门官,万般叮嘱,让公主千万别进阅卷室内。 “好了,你别一口一个公主的了。”宋夫人冷笑道,“你要是真的能把公主,把我们郭家放在眼里,也不会做这么无耻的事情了。” 宋痒见夫人又要发作,立即将她带到偏房内,关上了大门。 “你快把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宋痒气得直颤抖。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宋夫人瞪着宋痒,“你说说看,上次你到金闺楼做了什么荒唐事?” 宋痒明白没有捉到证据,绝不能说,一口咬定道,“夫人,那一日老夫只是去会一个友人,没有别的想法。老夫为政十多年,讲得就是个身正……” “身正?”宋夫人摇头叹气道,“看来,宋大人您没有关键证据,是绝对不会认的。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 见夫人又旧事重提,宋痒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宋痒!”宋夫人阴沉着脸道,“那个刘门房,都跟我说了……关于他怎么带你去的金闺楼,找的哪个姑娘,我都清楚!” 这一声,如同死刑判决书一般,让这位礼部尚书一时头晕目眩,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那宋夫人见自己的相公跪在地上,更加冷嘲热讽道:“宋大人……宋大人您快请起啊!我这个妇道人家,怎么甘于受您这个礼部尚书的大礼呢?” 宋痒垂着头道:“夫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只有一句话,等这个春闱阅卷结束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如果在这里闹下去,误了阅卷大事,官家怪罪下来,怕是祁阳公主也保不住我们。” 宋夫人冷笑道:“我只是个尚书夫人,何德何能,自然不敢破坏春闱阅卷。我只是想过来跟你说几句话――你说说你,作为一个男人,也实在是太无能了吧?” 宋痒自知有愧,也知道自己的夫人的确是个刀子嘴,因此应道,“是,是,是。” “我好歹也是一个尚书夫人。”宋夫人说道,“气量还没有小到那种程度。我最可气的,不是你偷偷逛了金闺楼,而是,你被别人当成贼人,还被一个臭书生给绊了一脚!你好歹是个礼部尚书,除了宰相和枢密使,就你最大了。朝廷内,所有官员还要为你马首是瞻,却在金闺楼这阴沟里翻了船。” 宋夫人这几句话,像是刀割一般,将宋痒努力忘却的回忆又引了出来。 宋痒心中烦闷,但是也只能认自己的夫人奚落,应道:“那纯粹是场误会。” “误会?”宋夫人猛得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碗都移了位,“你是不是在金闺楼摔了一跤,摔得糊涂了?人家书生绊你一脚,害得你摔了狗吃屎。现在你倒好,倒是为别人辩护起来了。我告诉你,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那个人我替你查了,叫柳明,也是个举人。家里在青州做些生意,你这就发函给青州知州王素,让他好好查查这个柳家。” 宋痒一听,就知道自己夫人气头上胡乱出主意。这逛金闺楼,本来就是十分丢脸之事,唯恐避之不及。怎么可能再去发函给青州知州王素,把自己的丢脸行为继续扩大范围呢? 任凭宋夫人那一顿乱骂,宋痒打定主意就是不回话。 宋夫人噼里啪啦一阵乱骂,见宋痒不回话,气也消了大半。她见桌上卷宗罗列,随口问道,“这些就是你取的贡士?” “是的,是今年取的三十名贡士。”宋痒答道。 “哦,这些人被你取了名次,自然将来要感谢你这个尚书大人。说不定,会请你去几次金闺楼呢。”宋夫人随手拿出其中一份考卷,边翻看边说道。 宋痒正求自己夫人转移话题呢,连忙又说了不少关于阅卷如何辛苦的话。突然之间,他心头一闷,一拍脑袋,不好的预感立即袭来。 “夫人……这些试卷可别弄乱了。”宋痒伸手去夺卷,却不料已经晚了一步。待看清试卷内容,宋夫人的眼神变得愤怒无比,她将试卷拍到了宋痒脸上,“你个老东西是不是真的糊涂了!这柳明的答卷,也能列入三甲?” 宋痒一声不吭地低头捡起散落的试卷,他应道:“夫人,这是两回事情。柳明的文章确实做得不错,行云流水一般。这青年在关于江山社稷如何长治久安的策论方面,见解尤其独特。” 宋痒好歹也是股肱之臣,两榜进士,现在为礼部尚书,乃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不敢在录用人才上有半点造次。 宋夫人捂住双耳,大喊撒泼道:“我不听,我不听!这个柳明,曾经侮辱过你,也就是等同于侮辱了尚书府。现在,你却要让这样一个人去金銮殿参加皇上的面试,这传出去,真是要贻笑大方!” 宋痒苦口劝道:“夫人,我身为礼部尚书,是天下读书人学习的榜样。官家曾亲自与我谈心,告诫我身为省试主考官的责任。如果我不取柳明,倒是要让天下贻笑大方。” 宋夫人冷笑道:“宋大人,要轮到讲大道理,我是讲不过你。但是我好歹知道维护宋家的尊严。今天,你能让这个小子骑在你的头上,将来会有更多的人不畏惧你,你的威信要如何树立?” 宋夫人见宋痒仍然一言不发,明白自己的相公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她逼问道:“宋痒,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宋痒还是低头不语。 宋夫人眼露凶光:“好,你若是不听。我就将你去金闺楼的事情,告诉皇后!让她来治办你!” 宋痒已经被自己的夫人逼到极限,他也是有尊严之人,忍住怒气说道,“我的礼部尚书,是官家降诏授予的。东宫在这一点管不到外臣。” “管不到?”宋夫人轻蔑道,“那我倒要试试。皇后的话,难道皇上还会不听吗?” 阅卷的第二天,礼部侍郎和郎中等官员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自从尚书夫人走后,尚书大人就一直如同打了霜的茄子般,提不起精神。更加令人震惊的是,尚书大人竟然将前三甲的一名举子柳明,莫名其妙地给黜落了。 这让一众官员深为不解,这柳明,不仅文章做得好,更是具有广阔胸怀和高风亮节,在考试内让出衣物和火炉,已经传为佳话。这样的人才,几乎几百年才出一个,凡是抱着为国为名的主考官,都会钦点他为贡士。 几位礼部侍郎和郎中,听到柳明被黜落的消息后,立即第一时间与宋痒商议起来。只是,诸位官员发现,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宋大人,这一次却是全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抽着烟袋,等到被逼得急了,才用官威来压人,说他自有考虑,作为礼部尚书,不需要与别人商量。 这一切,让诸位考官觉得好生奇怪,但是见宋痒气色不佳,似乎不愿多谈此事,只得罢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宋痒本人也是处于极度的矛盾中。自从夫人走后,他几乎是睁着眼睛,一夜未睡。做出此决定,也是愧疚无比。 宋痒已是心累至极,只想着快些熬过这场春闱,便去称病不去上朝,到乡间野地去散散心。 春闱第三日夜晚,又是纷纷扬扬的大雪。雪花在空中飞舞,映照着远处的光线,显得朦胧而清冷。 深夜,贡院内一片静谧。白天阅卷颇为疲惫的各位主考官,都已经都在房中烤着炭火休息了。 贡院门口守卫的两名兵丁,跺着脚,哈着气驱寒,心中期望着这漫漫长夜快些过去,好换岗休息。 突然间,两名兵丁神经一紧,听见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踩着雪嘎吱嘎吱而来。 “谁?”一名兵丁紧张地问道。 (宋夫人:来张推荐,否则就嫁给你!) 第十五章 紧急探访 - 智相 - 别烦 “我……”一个身披黑色大氅之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兵丁用火折点燃火把,火光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王大人……您怎么来了?”看清楚来人后,那名兵丁恭敬问道。 这站在两位兵丁前面的,正是礼部二把手王侍郎。 王侍郎拢着袖子,压低声道:“我家里有些事情,我要出去一趟,明天早晨之前再回来。” 两位兵丁面有难色:“侍郎大人,尚书大人有令,阅卷期间,不得出贡院半步。” 王侍郎四周瞧了瞧,见四下无人,便板起脸道:“张大虎,李二彪,你们忘了,是谁提携你们的?” “小的没齿难忘,是大人古道热肠。”两人立即作揖道。 “那现在是不是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王侍郎脸沉了下来。 “这……”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朝王侍郎拱手道,“请大人务必明早速回,否则出了什么事情,小的实在是担待不起。” “这是自然。”王侍郎戴着斗篷,三步并作两步,加速朝外走去。 这王侍郎,深夜出行,自然不是为了去会某个相好的。他,曾经是欧阳修的门生,与范仲淹也有不浅的交情。由于庆历新政一来,范党大多数都被打压,外放的外放,贬官的贬官。以庞籍为代表的保守派势力再次抬头,这让这位王侍郎心痛不已。 可是,自己作为范党为数不多的代表,独木难支,只得低调行事,夹着尾巴做人。听闻这次范仲淹的门生进京考试,这位王侍郎大感惊讶。范老一身公正清廉,在此之前只承认一人是他的关门弟子,那边是当朝翰林大学士富弼,现在又多了个,必然也是人中龙凤。 无独有偶,他无意中听到了宋痒与其夫人在贡院中的对话,心中大感不安。倘若范老的门生,自己水平不够,考不上倒是没办法。但是,如果考上了,却因为这种原因,被筛下来,实在是令人无法接受。 崇尚举贤纳德,一直向范仲淹看齐的王侍郎,此刻迸发出一种惜才之情。他为了保住这一颗范党幼苗,决心冒一次风险,深夜出贡院寻找援助。 出了贡院,外面风雪日益增大。漆黑的夜,王侍郎也是深一脚浅一脚,行动十分不便,走得辛苦无比。天寒地冻,外面也远比不上这贡院内堂舒适温暖。 前方一队兵丁走过,王侍郎为了避人耳目,自然躲在一旁的小巷中。只听得兵丁之间的对话, “大家可小心点,现在是春闱阅卷期间,如若遇到什么可疑人群,在贡院四周活动的,立即给我抓起来!” “是!” 王侍郎躲在一旁,暗暗叫苦,心中也有些动摇。自己冒着要被革职查办的风险出来求救兵,到底值不值得? 走着走着,这位侍郎腹中饥肠辘辘。这深夜,虽说有几家酒馆仍然开着,但是自己一时匆忙,竟然忘了带钱。并且在这紧要关头,也不能透露自己是主考官,不禁暗暗叫苦。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王侍郎忍着不适,呵着热气,磕磕绊绊地在雪夜走着。 前方传来星星点点的光亮,有一处露天搭起的布棚,还有不少人在排队。 一阵食物的香气传到王侍郎鼻尖,他嗅了嗅了鼻子,本能地走上前去,更加靠近了些。走到近处,才发现那些排队之人,都是个个衣衫褴褛,不是流浪汉,就是穷苦人。而那布棚下,煮着一锅热粥,一位年轻妇人正在舀粥给前来排队的穷人,旁边还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在帮忙。 王侍郎哭笑不得,心想自己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要跟穷人一起排队领那布施的粥,便想加快速度向前走去。只是无奈,那粥的香气,实在是太过于诱人。王侍郎低头看了那口大锅,滚烫的热粥,漂浮着香菜叶子还有切碎的皮蛋片,看上去诱人无比。 王侍郎用两条腿走了原本平时马车该走的路,已经是饥肠辘辘,腿若灌铅,见此情景,不禁呆呆地望着锅出神。 那年轻妇人看着王侍郎站在这锅边,心领神会地吩咐旁边下人,让其端一碗热粥给王侍郎。 “这位公子,寒天雪地的,来一碗粥暖暖身子吧。”一位老仆笑眯眯地端着粥,送到王侍郎身前。 王侍郎回过神来,见到这粥,满脸通红,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意思是说,自己不是穷人。 那年轻妇人微笑着开口道:“甭管穷人富人,大半夜行走于路上,必然有不得已之苦。相见便是缘分,若能给您垫垫肚子,增添一份力道,也算是做了善事,只要您不嫌弃这粥难喝……” 王侍郎见那妇人长得不仅清秀,说话也是十分得体,明明是帮助自己,却给自己留了一份面子。 他也不再踌躇,端着热粥,三口两口便喝了下去,只觉得味美无比,平生从未喝过这般好味道的粥。” 王侍郎喝完,将碗放在桌上,行礼道:“素昧平生,得到小姐施粥一碗,十分感激。敢问这是哪家府上在做这施粥善事?” 那位老仆说道,“我们是青州柳府的。” 王侍郎大惊,问道,“便是那位取得解元的柳明?” 那年轻妇人扑哧一笑道:“您也认识我的夫君?” 王侍郎脸露喜悦,心想这真是无巧不成书。自己雪夜出行,来挽救柳明的贡士名额。半路中,却又得到了柳明夫人的帮助。看来,那柳明一家,的确是聪明善良之流,自己这个忙,也是值得帮的。 王侍郎心中大定,但明白此时不可透露身份,便笑着说道:“我也是京城赶考的举子,正巧遇到过你家夫君,聊过几句,对其人品大为佩服。” 一听这话,柳杏儿更是面露欢喜,说道:“我家夫君不巧出去办事了。这位官人,倘若不嫌弃,可以到我府上一坐,等我夫君回来,你们好好聊聊。” 柳明在汴京逗留期间,杏儿见那周边各州频闹灾荒,流民涌入汴京颇多,便动了施粥救济灾民的念头。汴京晚上的治安还算不错,她又在开封府周边施粥,带着七八个家丁,自觉也没什么问题。 那王侍郎听闻柳杏儿的邀约,心想自己现在时间紧张,正要为你夫君之事,怎可久留?他拱了拱手道:“多谢夫人抬爱。在下还有事在身,择日不如撞日,今后定当回访。”说完,便匆匆向前走去。 又走了一里地,王侍郎来到小巷内一处偏僻平房矮屋前,轻轻叩了三下门。 没过多久,屋内传来动静,木门被轻轻打开,一位清瘦老者站在门口,见到王侍郎,脸露惊讶,“你怎么来了?” 王侍郎当即跪拜道:“范公,卑职前来看望您……” 范仲淹微微笑道:“侍郎大人,莫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屋内,王侍郎见到范仲淹家徒四壁,更加愧疚万分,说道:“范公,卑职这两年一直忙于政事,一直没能前来看您,实在是惭愧无比。” 范仲淹一脸淡然道:“老夫现在已经是一介白衣,既然不在其位,还是少跟朝廷命官来往为好,以免给官家添乱。” 王侍郎脸通红道:“范公这么一说,学生更是自责无比。” 范仲淹说道:“侍郎不必如此。我范某已经是乡村野夫,如若每天还是和一群朝廷大员来往,会被朝廷怪罪结私党图谋不轨之事。对了,你此番深夜前来,有何事?” 王侍郎站起身来,神情激动道:“学生受范公,欧阳公提携,没齿难忘。今日所来,主要为了范公的门生柳明而来……” “哦?”范仲淹眼神中显出重视,“他?” 王侍郎一口气,将柳明如何在贡院内,将火炉和衣物让给他人,然而宋夫人来访逼迫宋痒将柳明黜落之事,一五一十地合盘托出。 范仲淹双手攥成拳头,额头青筋突出,浑身微微颤抖:“那宋痒也是为官二十多年。老夫观其过去政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算是个明事理之人。怎么会利令智昏,做出这种荒唐之事?” 王侍郎应道:“兹事体大,学生深感绝对不能让宋大人这般处理对付过去。再过两日,便是省试发榜日,倘若那时,便为时晚矣。学生恳请大人立即委托朝中大员,上书官家,参宋痒一本!”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范仲淹抚须看着王侍郎。 王侍郎站起身来,义愤填膺道:“大人,这不仅仅是宋痒徇私情,以公谋私之案,而是庞党对于我们的又一次打击。如若柳明这样的人才都不能金銮殿上面圣,我等礼部官员简直是尸位素餐,形同虚设。”他又向前走了一步,躬身拜跪道,“范公,您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也是大宋王朝目前的希望。现在朝廷庞党专权横行,朝野浑浊不堪。就等着您向官家建言,发出振聋发聩之语。” 然而,饶是王侍郎如此激动,范仲淹却坐在木椅上,不动声色,半天不语。 寒风通过窗户的缝隙透了进来,吹得范仲淹腮边的银须微微而动。 “王侍郎,难得你有这样一份心。”范仲淹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道,“王侍郎,你果真认为柳明是一名可造之材?” 王侍郎感到奇怪,但还是回答道:“范公,在下看了柳明的文章,做得行云流水,大气磅礴。在下认为,柳明是否能入金銮殿,涉及到朝廷清流一派血脉的延续。否则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跑到这里来。” 范仲淹点点头:“没想到你为了范某的学生,不顾风险,星夜赶来,老夫实在为之感动。原本,范某身为布衣,不该过问朝堂之事。只是,当今礼部尚书宋痒,如果这般行使官家赋予的权利,老夫这件事……”范仲淹浓眉微蹙道,“管定了!” 王侍郎大喜,说道,“还望大人能够抓紧时间,如若省试一旦发榜,那估计为时晚矣。” 范仲淹微微一笑,看着内屋,招了招手道:“出来吧。” 第十六章 两害相权取其轻 - 智相 - 别烦 王侍郎听闻这话,又是一惊,原来这屋里还有一人。他身子微颤,想到自己星夜离开贡院,本来便是铤而走险,知道的人应当是越少越好。 不过,见到内屋出来之人,王侍郎一张嘴长得老大,显得意外万分。 “学生拜见侍郎大人。”柳明从内屋出来,礼貌行礼道。今夜,他原本念及自己的恩师生活清苦,便带些酒水猪头肉什么的,准备跟恩师好好唠唠。没想到半夜里又有访客。刚才躲在内屋,听闻堂堂礼部侍郎亲自为了自己的事情,不惜冒着风险赶来,顿时感动无比。 “侍郎大人为了学生,甘愿冒此风险,学生无以为报。”柳明下跪道。 王侍郎连忙扶起柳明,说道:“家事国事天下事。柳明,你的文章,我在贡院就看过,当时就料定你必进前三甲。此番前来与你恩师商谈,便是要商讨出个法子来。” 形势突变下,柳明能不能取得贡士之资,反而成了朝廷两党相争的激烈焦点。 柳明站在范仲淹身旁说道:“侍郎大人,其实这种时候,学生应该回避。毕竟,涉及到学生的省试名次。学生在这里大放厥词,实在是不好。” 王侍郎有些急了:“柳明,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要再客套了。你如果有什么良策,尽可以大胆地提出来……” 柳明躬身道:“那学生说两句。学生认为,此番还是先不宜过早地将矛盾公开化。虽然时间紧迫,我们还是需先探探宋尚书的口风。冤家宜解不宜结,我那日在金闺楼,因为误会绊倒了宋尚书,然而他并没有因此为难我。如若这次不是他夫人出面干涉,我想宋尚书还是会把我的名字放在三甲之列。” 相比至于王侍郎的急躁,当事人柳明反而显得十分沉稳和冷静,似乎这谈论的不是事关他的名次。 王侍郎和范仲淹同时感到,柳明不过刚刚弱冠而已,却能在巨大的关键利益面前,保持沉稳,实在是有成为当朝宰辅的潜质和气量。 “恩。”范仲淹抚须道,一双洞穿世人之心的眼睛看着对方道:“柳明,你说当务之急……是什么呢?” “当务之急……是得敲山震虎。”柳明的眼神熠熠闪光。 次日清晨,贡院早晨初雪融化,阳光淡淡在雪面上反着光。 贡院西房内,宋痒边咳嗽边穿着衣衫,这几天,他神色憔悴无比,夜中也是噩梦连连。 披上狼皮大氅,宋痒嗅着初晨清冷的空气,走到内堂用早点。然而,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大人……”厨子在一旁紧张地说道,“考虑到大人喜好清淡,这早饭,还是以往一碟酸咸菜,一碟皮蛋,还有一碟油炸花生。是不是不合大人胃口?” 宋痒摆了摆手:“老夫自己胃口有些差。没有你的事情。” “大人主持春闱的确疲惫,还好,明日便是结束,大人可回家高枕无忧地休息了。”厨子奉承道。 宋痒站起身来,走到院中,衣衫飘飘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大人,大人。”一位门房跑了进来,禀报道,“门口停了辆马车,迟迟没有离去。” “谁家的马车?”宋痒不耐烦道,“查清身份,告知他们这是贡院,必须尽早离开。” 门房禀报道,“好像是……范……范公家的马车。” “范公?”宋痒诧异了,他神经突然紧张起来了,自己之前依稀听说,这柳明似乎拜范仲淹为师。宋痒心想,这个执拗的范老头,倒是难得又收了门徒。 但是,他怎么会突然要求见自己? 宋痒脑子转得飞快,自己黜落柳明的消息,应该是处于绝密状态。他根本不会想到,王侍郎已于昨夜冒着被送进刑狱的风险,跑到贡院外通风报信去了。 宋痒最近才得知,柳明为范仲淹新收的门生。大概是范仲淹为了自己的学生,想来疏通一下关系。 宋痒有些头痛,这范仲淹,在朝廷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即使在野,也是一动抖三抖。他要是与自己谈起这柳明的问题,宋痒估计自己肯定会被这个老头给搞得脑筋团团转。 “官家有令,贡院阅卷期间主考官不得见无关人员……”宋痒甩了甩衣袖,“你就跟范公说,宋某现在不便出迎,他日必将回访。” 那门官立即领命出去,没过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怎么了?没走?”宋痒血压都上来了。 “不是,大人。范公说他并无意违背圣旨,只是想送给大人一副字画。”门官禀报道,并呈上一副卷轴。 宋痒将卷轴慢慢展开,只见是夜色下的一户民宅内布景图,一张木床,两只木椅板凳。 宋痒心想这范仲淹,果然是老谋深算,一定是把要说的话,都藏在了画中。这样,即使自己将此画呈到皇帝面前,他也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 宋痒将画夹在腋下,漫步走入屋内,拿出画平铺在案前,盯着它直发呆。 人言范仲淹,一身清正,被贬之后,很少过问朝事。即使地方官员去探问,也是尽量与其划清界限。然而,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送自己这么一副字画? 宋痒原本刚刚平复的心,又紧张起来了。他眉头紧锁,盯着那副字画的内容,猜测着范仲淹的用意。 月夜,一屋,一床,一椅。 便是这画的内容。 宋痒猜测道,莫非是以家徒四壁来告诫自己要为官清廉? 宋痒想想,又觉得不对。如果范仲淹想告诫自己清廉,没必要在春闱阅卷的时候,将此画送进来。想来想去,他心情繁乱,这几日阅卷伤神劳心,精神也不是很好。他用手指蘸着风精油,涂抹着脸颊两侧的太阳穴,心里郁闷无比。自己本是主考官,都是出题来考别人,没想到到了最后一天,被这位前任朝廷大佬的哑谜给困住了。 冬日的太阳落山得早,转眼便日头西斜,屋内光线昏暗了起来。 宋痒思考着这哑谜入了迷,也没有注意到这天色转变。 他愣愣地看着那副因光线暗淡,已是有些模糊的熟宣纸面,自言自语道,“床,夜,地面上的月光……” 突然他眼神一动,似乎有了发现,这不单单是一幅画,而是蕴含着两句诗,宋痒张口念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这画中之景,正是映着这两句诗。 猜出了开头,宋痒又没有了主意,这两句小儿都会念的诗句,范仲淹送给自己,说明什么呢? 他再一细看,发现这幅画的边角有齿轮状的印子,像是被人撕开的,应该还有另外一半。 另外一半? 宋痒皱起眉头,嘴唇微张,莫非是下面两句诗?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宋痒边念边本能地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月空,却眼神惊颤起来。 他匆忙站起身来,连桌上的茶杯都打翻在地也顾不上了,直接推开房门,走到院中。 只见那夜空中,升起了十几盏巨大的孔明灯,璀璨艳丽,在空中排成一行,如若夜明珠般闪闪发光。 这显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宋痒再仔细一望,眼瞳微缩,发觉每一盏孔明灯上都有印着一个字。他念叨着, “抡……才……大……典,举……贤……荐……良。” 宋痒的声音越念越惊颤――“倘……若……违……制――定斩不赦!” 念到这里,宋痒一屁股坐在了雪堆中,任凭溅起的雪花落在自己身上,脸上呈现出一种目瞪口呆的表情。 那孔明灯渐渐升入空中,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在雪堆中的礼部尚书。 当晚,那礼部尚书宋痒,红着双眼,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不停地皱眉思考着。 他对范仲淹向来有畏惧之情。自己还在翰林院任一个五品编修时,那范仲淹就开始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庆历新政。现如今,虽然范仲淹已退出朝野,可是影响力仍在。 贡院判卷,全部是锁院制,守卫森严,连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可现如今,还未放榜,那范仲淹就知道了自己黜落柳明的决定。显然是贡院中有人泄露。 想到这,宋痒后脊背便发凉――自己这个礼部尚书,终究是根基浅啊。 一方面是自己夫人的不满,另一方面,是在野老臣的警告,这位宋尚书头都大了。 月落日升,那贡院尚书房,一直亮着灯。 转眼间,便鸡鸣四起,东方现出鱼肚白。 熬了一个通宵的尚书宋痒呆坐在房中,头昏脑涨,身子发冷。 他看着窗外的朝阳,叹了口气道:“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了。” (兄弟们,我宋痒晚上还要回去跪搓衣板,我也不容易啊。求个推荐,求个收藏呗) 第十七章 放榜 - 智相 - 别烦 离放榜还有一个月,柳明原本想在汴京继续逗留一个月。然而,家中医堂药铺诸事频生,自己老爹忙不过来,便求他一起回到青州。 放榜前一日,家中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柳老太爷和柳永,早晨很早就醒了,两人都蹲在院中,虽然看似在赏花赏鸟,实际却是心事重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柳明误绊倒礼部尚书一事,已于前几天传到两人耳中。两人听了,忧心忡忡。虽然柳明在外面成天与这个喝酒,与那个猜拳,玩得不亦乐乎,可这柳家的长辈心中却十分沉重。 偷偷背着柳明,柳永请了几个青州的进士到家里来约谈了一番,就得罪礼部尚书一事来推测自己的儿子还有没有这个运气取士。结果,这几个进士一听柳明得罪的是主考官,全都拼命摇着脑袋,像是判定了柳明的生死。 柳远志和柳永一听到这句话,两人全都愁眉不展,连办礼花群宴宾客的仪式都懒得安排了。两人只道是希望那礼部尚书法外开恩,这次考不上也就算了,别再加重惩罚措施就行了。 放榜当日清晨,柳府一片静悄悄。 何知县带着炮竹礼物,乐呵呵地进了柳府,准备届时放榜,与柳府一同联欢。 可是,迎接的柳永和柳远志,都是两张苦瓜脸,让何知县十分不解。这榜还没放呢,怎么这两人像是已经知道宣判结果一般。随后,何知县一问,柳永这才把柳明在汴京无意中得罪礼部尚书一事和盘托出。 何知县一听,心里一沉,半天无语。他见柳永和远志脸色愁苦,又不忍再说些丧气话,安慰道,说省试乃是国家抡才大典,一切都会按照规章制度操办,那礼部尚书也不会这么小肚鸡肠。 话是这样说着,可是这三人都心事重重,光喝着闷茶不说话。 柳远志耷拉个脑袋,柳永则看着外面的天色,自言自语道:“如果午后未时还没来报,便是无望了。” 何知县安慰道:“这才早上呢。” 三人又闷坐片刻,只听得外面忽地人马嘶鸣,铛铛锣响。 “快请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外面报子喊声震天! “中了?”三人同时面露喜色,欣喜地连忙跑出门外,却同时懊丧地长叹了一声――原来是报别人家的! 那报子跨马而下,冲着邻府出迎之人笑道:“恭喜贵公子高中省试第十六名。京报连登黄甲!” 那邻府的员外满面红光,又是赏银,又是道谢。看得柳远志几人心里发酸。 这三人,又是回到厅中,默默无语。 “那柳明还没起床?”何知县问道。 柳永忙连忙吩咐下人道:“知县大人都来了,柳明还在贪睡,成何体统?快去把他叫起来!” “不忙,不忙。”何知县体恤地说道,“若是一会捷报来了,再叫他起来也不妨。” 说到捷报,几人心里又是一阵发沉。 院内日晷的影子不断移动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柳远志有些按耐不住,怯怯问道:“三弟,你说刚刚啥时间过了,就不用等了?” 柳永说道:“根据我以前的经验,一般来说过了未时,还没有报,就不用等了。” “可是现在未时已经过了。”何知县叹了口气。 “当然……”柳永迟疑道,“也不一定,我也是随便说说。” 柳远志起身,愁眉道:“我那儿子,是好儿子啊。只是如今运气不好,惹了那礼部尚书。” 何知县也接话道:“自古英雄多磨难。柳明现在年轻,三年后,再来一次,也没问题。” 现如今,成了这副局面,大家也只能说些话互相安慰一下了。 “那么,我先回县衙料理公务了。”何知县轻咳一声,起身要走,柳远志和柳永两人赶紧送出门。 三人走到门口,就听得外面街上嘈嘈杂杂,都在议论科举放榜之事。 柳远志和柳永,听到放榜两字,已是十分刺耳,顿感脸上无光,不觉低下了脑袋。 “我说……这三甲中两席都锁定了,可是会元倒是还没出来嘛。”街上一人说道。 “是啊,这会元,听说争夺极其激烈,汴京的那些官老爷们讨论了半天了,才刚刚颁布。” 就在此时,街道尽头出现一队人马,个个穿得精神抖索,领头马上的那个,还举着一块镶着金边的匾额。后面还跟着敲锣吹箫的鼓乐手,声势浩大。 这一队人,排场十足,直接走到了柳府门口停了下来。 领头人翻马下来,将那块金边匾额交给柳远志,大声道:“恭喜费县柳老爷柳明,高中省试第一名会元,京报连登黄甲!” 柳远志捧着匾额,还没反应过来时。那何知县兴奋跳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青天老爷的形象,喊道:“中了啊,贤弟。柳明中了会元啦!” 柳永跪在地上,双眼含泪,看着天空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天佑我柳家,百年来出了个会元啊。” 明儿这高中会元,比他自己金榜题名还要高兴。 柳远志这才反应过来,将匾额放在地上,撒丫子就在街上狂奔呼走:“我儿子,中了啊。我儿子,中了啊!” 等到柳明在床榻之上被人拉起来,走到府外,便见到一副奇怪景象。 自己的老爹满街乱跑,自己的二叔长跪不起。连那何知县也是乐得靴子也掉了。 报喜人一见柳明来了,堆起微笑庆贺道:“恭喜陈老爷,高中会元。整个大宋国省试第一人啊!” 柳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 他心中洋溢着兴奋而和喜悦,之前考试也是懵懵懂懂。没怎么想过之后的事情。可是,真当自己中了,还是激动万分。 尤其是所有人都朝你投去羡慕的目光,尤其是人家敲锣打鼓来恭贺你,尤其是都改口称你为老爷的时候…… 柳明有些醉了。 当他想出孔明灯主意的时候,其实只是为了挽救自己的贡士身份,对那会元,早就不抱幻想了。因为,他得罪的是礼部尚书。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拿到了这省试的第一。 这礼部尚书宋痒,虽然怕老婆,可是大是大非还是有的。毕竟,抡才大典可是开不得玩笑。另外,他既不是庞党一派,也犯不着得罪范党。范仲淹亲自提出与他交涉,他可不想被对方捏住七寸。 这宋痒,也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权衡再三,既然柳明的水准能够进前三甲,何不卖个人情,给他个第一,大家皆大欢喜。自己还能赢得范党的支持,一举两得。 那何知县,激动地抱着柳明道:“贤弟啊,我这个费县,出了你这个会元,脸上也是有光啦。” 柳明一中会元,何知县也不敢托大称自己为老师,改口称贤弟了,这让他都有些不适应。 自己跟何知县,差了好几轮,要不是这功名在身,自己怎么着也轮不到当对方的贤弟吧。 那差役看着何知县和柳明聊得热络,问道:“老爷,还回县衙办事吗?” “回什么县衙!”何知县没好气道,“我要在柳家好好喝个三天三夜庆祝一下!” 流水宴席摆起,爆竹声声道喜。 中了会元后,柳府门前,好不热闹。流水宴席摆得十里长街,瓜果壳皮,如雪花般堆积在地。传菜的师傅们,个个喜气洋洋,将那猪头热肘子海参等菜肴一个个接力传到桌上。 那柳明与老爹小叔,不停地绕着长街宴席敬酒劝酒。饶是柳永号为酒仙酒圣,也是挡酒被灌得云里雾里。 这么一圈车轮战下来,柳明的两位挡酒副将都有些吃不消了。三人刚想回府歇息,便被两位差役拉住。 “两位老爷,你们去哪啊?这县衙里何知县都摆满了酒席,等你们去呢。” 三人无奈,被拉到县衙,就见那青灰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红色横幅――“贺柳明高中省试会元” 再往里面一走,就听见炸开锅的摆酒庆贺声。往日里冷面威严的县衙,此时此刻却沉浸在略带放肆的喜庆中。 柳明等人一进去,就见到柳永和何知县已经在首座互相干杯了。 由于柳永在县衙为典史,友待下级,对同僚也很客气,因此在县衙人缘也很好。那些差役,见到柳明,更加生了几分亲切,又是拉着柳明说了不少恭维的话。 那些差役,喝了酒后,个个都有些兴奋,不少都站在桌上,用拳头比着行酒令。不少要争着抢着和会元郎碰杯。 柳远志和柳永一看,这哪行啊,连忙挡驾,双方又是闹了好一阵子。 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狼多。柳远志和柳永,纵然是酒仙转世,也架不住这么多人灌酒,两人都醉倒在地。 费县民风彪悍,那些差役并不罢休,又要拉着柳明继续灌酒。 柳明被逼迫到角落里,看着如狼似虎的端着酒杯的诸位差役,十分犯难。按理说,人家都是好意,你强行拒绝又是不好。 正当他左右为难时,就听得门口一女声轻喝:“夫君,你在哪?” 县衙内,都是大老爷们,陡然女声响起,大家都静了下来,只见一位亭亭玉立的俏妇人站在门口。 “杏儿小姐……”几名与柳家熟识的差役立即认了出来,这位明艳动人的妇人,便是柳明之妻,柳杏儿。 “各位……”杏儿一改温和之态,英姿飒爽地抱拳道,“我夫君不胜酒力,已经喝得烂醉,各位莫要灌他了。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不如冲我来吧,我陪各位一醉方休。” 就算如杏儿一般性格平和之人,见自己的夫君被猛灌一通,也是升起担心。但是,乡里乡亲的,又抹不开面子,只得鼓起勇气强出头。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柳杏儿为了夫君,只得硬上了。 何知县一看柳永的闺女都寻上门来,自然要给个面子,打着哈哈冲那帮差役骂道:“你们这些东西,唯恐天下不乱,要是把那会元郎喝出个三长两短来,我怎么交代?赶快散了,自己一旁凉快去!” 柳永刚刚也被诸位同僚围攻,现在看到柳明倚靠在墙角,明白他真的不能再喝了。他甩了甩袖子,说道:“各位,我那小侄不胜酒力,可不能再喝了。让他先回去休息下,我陪诸位继续把酒言欢。” 柳明便被杏儿搀扶着,慢慢走回轿中。轿子一起,他失去重心,便靠在杏儿肩膀,只觉枕了个香玉枕头,鼻前散着淡淡的女人体香,杏儿的几缕秀发碰到了他的额前,痒痒的。 “夫君,你真的醉了。”杏儿温柔一笑,用手拍了拍柳明。 “我醉了,醉了。”柳明脑袋一歪,枕在杏儿腿上,换了个舒服的躺姿,在轿中闭目养神起来…… 第十八章 一曲新词酒一杯 - 智相 - 别烦 中了会元,柳府又是迎接了一拨贺喜之人,持续了将近半个月才慢慢平息下来。柳明这人,天生乐观,自觉中了会元,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果了。数万万考生里,选出的头一名,不出意外的话,进士之名已经锁定。 柳明知道,作为举人,在这费县已经颇有地位。成为贡士的话,即使到了州府,也不发憷。有功名在身,自然非白衣可比,见官不跪,徭役全免,即使违法也要先革去功名才能下狱。 这些特权,体现在方方面面,宋代民间的房屋建筑风俗理念认为,居民各家的房屋高度必须相同,不可高出四邻,高出四邻者在风水上获利有害于四邻,古时常因此而引发邻里纠纷。然而,柳明不必担心这些,他是贡士之身,家中的房屋便可以比别人家高出六寸。 那周围的邻居,不但不为被挡住光线而恼,反而以住在自己家附近为荣。 突然间,柳明发觉自己,已然成为特权人物,那周围的人,一口一个老爷叫着,让他还有些颇为不习惯。 午后,西厢房中,柳明喝着杏儿给自己买的碧螺春,望着杯中的碧波绿叶,闻着那袭人的香气,身披温暖的阳光,感到心中一阵满足。 他握着一把折扇,见窗外一个熟悉窈窕的身影坐在院内的荷花池边。 柳明缓步走出房外,笑意绵绵:“杏儿,你在画那荷花吗?” 杏儿脸上浮起笑容,点点头,用那青葱般的手指握起毛笔,蘸满颜料,在画布上修饰着那完成一半的荷花图。 柳明在旁边负手而立,仔细看着杏儿丹青作画。 此时,院内春风徐徐,草木披着金光,缓缓舞动,流光溢彩。不时有几个丫鬟,穿梭于廊榭之间,见到这副才子佳人的画面,也不禁看得如痴如醉。 杏儿此时,又看了一眼柳明,自己的夫君,还是那么风流倜傥,善解人意。她觉得,柳明跟这个时代的男子,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观点。自己喜欢什么,他大多能够赞成与支持,也不会举出那些三纲五常的陈词滥调个,更是坚决反对她裹小脚。 杏儿相信,这世间之上,没有一个人,更能比夫君更加疼爱自己的了。 “明郎,我就这荷花图,题一幅词,寄给青州诗画。”杏儿抬头说道。 “青州诗画?”柳明眉头一抬,“你说的,是最近在县里流传的手抄本?” 宋朝上至官家,下至百姓,全民爱舞文弄墨。最近一些年,民间流传着一些新晋士子的诗词画作,通过一批爱好者手抄临摹,在坊间流传。 到后来,形成了规矩,每月一刊。渐渐的,《青州诗画》这本本地民间刊物,成为了青州士子追捧的对象。更有甚者,凭借几首诗词,成为了州府乃至汴京官员的门生,飞黄腾达起来。 “明郎,你说说看,我想做首荷花的词,以什么立意为好呢?”杏儿拉着柳明的衣袖。在她看来,自己的夫君才华横溢,是最为出色的读书人。 柳明盯着那幅荷花图,不禁想到了和杏儿开始初遇的场面,他温和笑道:“杏儿,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碰面吗?” “当然记得,夫君。”杏儿回忆道,“当时,你在水中救我,被我踹到水下三次呢。” “是啊,后来,你跟我这个救命恩人招呼也不打,就直接跑了。”柳明笑道。 “后来不是给你送了个鸡腿嘛。”杏儿嗔道。 “可是,我想吃肘子啊。” 两人对视,同时笑了起来。初遇时的甜蜜温馨,让两人心头一暖。 柳明双眼一亮,诗兴大发,拿来笔墨,铺开生宣,笔走龙蛇,瞬间,便完成了一首词作。 杏儿见柳明龙飞凤舞之间,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便能下笔成词,心中感到万分佩服。 她迫不及待地将那生宣捧起,一睹为快,心想就算是打油诗,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也是不易。 杏儿浏览了两句话,眼神便亮了起来,露出饕餮渴求的目光,仔细地揣摩研读着。 “夫君,你这首词,很是应景。用词也是很为典雅精致,不过……怎么有一种婉约词的风范?”杏儿捂嘴轻声笑道,“夫君,你男人的词会写,女人的词也会写吗?” 柳明刮了刮对方的俏脸颊,亲昵道:“这首词,就是为了配你这副荷花图的,也是以你的口气,回忆当初我们荷花池一见的场景。” 杏儿爱惜地抚着那生宣上的字迹,说道:“这首词,还真是挺传神地写出了年少荷池泛舟的乐趣呢。”她又甜蜜道,“夫君,我要把我们之前的回忆,都用词赋表现出来,装订成册。” “行啊,杏儿。你就先把这首词和这幅画,送到青州诗画一展身手吧。”柳明嘴角绽出一丝笑容。 “以我之名吗?”杏儿俏脸微红,“这词不是我做的,夫君,你做得真好,我没这个水平。” “当然以你之名。”柳明暖语道,“若是没有你的这幅荷花图,我怎么又做得出这首词呢?” 柳杏儿听了满心欢喜,将这幅画与词,托了下人,送到青山诗画的诗社。杏儿只是图有趣好玩,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几日后的一天,春光明媚,天色晴朗,杏儿听说街里新开了一家茶楼,做的点心味美无比,便拉着柳明陪他。 由于府中一切太平,离那进京殿试还有些日子,柳明可以过几天休闲日子,便陪陪自己的娘子。 柳明一身白色士子儒衫,手持一把折扇。杏儿则一身长长的孔雀蓝百格裙,走起路来,莲步轻移,如同花仙飞舞一般,煞是好看。 街里相熟认识的,见到这两人,都报以友善的微笑。这才子佳人,天造地设成一道风景,旁边的路人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自从杨立武事件后,何知县进行的一番吏治清肃,鼓励商贸,已经让费县焕然一新,街上熙熙攘攘,多了一倍的人。各类小吃店铺林立,一股香气袭来,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 杏儿拉着柳明,便逐家逐户地吃了起来,什么四色馒头,灌肠灌肺,羊脂韭饼、旋沙团子,一路走一路吃。 整个一个小吃货! “夫君,我们去那松鹤楼吃灌汤包吧,那灌汤包可是好吃得很,每日都是限量供应。” 柳明肚子已有些饱胀,却无奈被杏儿拉到松鹤楼。 这松鹤楼原本是一间茶楼,后来做灌汤包出了名。那灌汤包皮薄馅大,灌汤流油,软嫩鲜香,洁白光润,提起像灯笼,放下似雏菊,吸引了不少茶客。 要吃到这灌汤包可不容易,食客必须先来一壶价格不菲的明前龙井,坐在茶楼等位。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够有位子。可是就因为这汤包实在味美,趋之若鹜之人仍然不少。柳明他们到的时候,这松鹤楼已经快座无虚席了,还不少外县赶来的年轻士子。 柳明也点了一壶茶,拉着杏儿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他看着这乌央乌央的食客,估计吃上灌汤包的几率不大,便与杏儿约定,若是等上个半时辰还没有就回府。 杏儿乖巧点点头。 松鹤楼内人寰拂涌,可是灌汤包却一屉一屉上得极慢,时间长了,很多食客都面露不耐烦的神情。 “掌柜的,我们都等了半天了,这灌汤包怎么还没好?”明显有士子不耐烦了。 “我们可都是从青州其他县游学而来,听闻你这汤包好,专门过来捧场的。” 邻桌士子也都呼应道。 这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桌的食客也都抱怨起来。 没过一会儿,店里的小二已经应付不过来了,不得不请出松鹤楼的大掌柜出来压场。 “各位……各位……”松鹤楼的大掌柜也是一身儒衫,带着一丝文士的书生气,冲在座茶客拱了拱手:“各位,抱歉了,这灌汤包,只剩下一屉了,剩下的没有了。” “那怎么行?这根本不够分啊。” 几桌茶客不满道。 “那……我给各位上别的茶点,可否?”掌柜地歉意笑了笑。 “不行,不行!我们来这里,就为了那灌汤包。你不是还有一屉吗?这一屉,给谁啊?” 几桌的食客,都像饿狼一般,盯着那屉灌汤包,眼睛都要发绿了。 “这样,这样。既然诸位都是秀才读书人,碰巧鄙人虽然经商,也是粗通文墨。”这松鹤楼掌柜拿起一份薄薄的册子说道,“鄙人斗胆,以文会友。大家畅所欲言,聊聊最近的青州词画有什么佳作。若是符合本人心意,那不但以汤包相赠,还免去茶水钱。” 这一提议,倒也是符合众人心意,纷纷赞同。 角落一桌的柳明想起来前几日做的词,他低声问着杏儿:“你那首词和画,什么时候会刊登?” 杏儿回答道:“那几位青州词画的友人说,正在派人手抄,大概再过几日,就会在世面流传。” 柳明微微一点头,继续捧起茶盏来品。 另外一边,则是由松鹤楼掌柜提出的建议,使得茶楼更加喧嚣沸腾起来。青州诗画,基本上青州士子都是耳熟能详,人手一本。 不少人打开上一期的诗画,评头论足起来。 一个说道:“掌柜的,这一首《西江月》细腻动情,我十分之欢喜,不知道掌柜意下如何?” 另一个说道:“我看还是那首《蝶恋花》意境较为美妙。” 那松鹤楼掌柜,微笑着听着这些士子的评论,点头道:“我还是觉得,那《西江月》最为不错。这位推荐《西江月》的士子,茶资全免,灌汤包献上。“ 那位推荐西江月的士子,脸露欣喜,有些得意――不但吃到了这万人空巷的最后一屉灌汤包,更是在这么多士子面前,自己的诗词品味也得到了赞可。 那小二刚刚将灌汤包端起来,准备送到士子身边,只见旁边一位黄色巾帽士子冷冷一笑,“这《西江月》,怕也是不怎么样……” 这黄巾帽士子的冷笑之声,如嗖嗖阴风一般,使得在场士子无不变色。 那松鹤楼老板也是眉头一皱,心想这是哪里来砸场子的?不过,他经商多年,早就学会了笑迎八方客。他拱手客客气气道:“这位兄台,青州诗画在本州也算是分量较为重的刊物。这首西江月的作词人,乃是去年的举人。兄台若是说它不好,实在是有些偏颇了……” 这话说得十分公允客观,使得其他在场的士子也都点起头来。 刹那间,那黄巾帽士子似乎变成了众矢之的。 “掌柜的,《青州诗画》也是鄙人尊重的刊物抄本。”那黄巾帽说道,“只是,本人有友人在此刊物内做事,因此得到了下一期的内部抄本。我认为,这《西江月》虽然不错,可是比起这首叫如梦月的秀才做的新词,那可是差得太远!” 听闻此言,杏儿柳眉微抬――这如梦月,便是她的笔名。 “哦?”那掌柜脸露期盼,“这听说下一期要三日后才有,你有内部抄本?可否一览。” “自然,自然。”那黄巾帽士子略带珍惜地从衣袖内,将那内部抄本递给对方。 “我要举荐的,便是这首词。”他郑重地指了指其中一页。 角落中的柳明与杏儿,听闻此言,也是非常意外。特别是杏儿,听到大庭广众之下,有人有人举荐夫君为自己写的诗词,又是害羞,又是高兴。 她看了看柳明,发觉自己的夫君倒是神色平静,似乎什么都是意料之中的模样。 那松鹤楼掌柜接过内部抄本,口中念念有词,浏览了几句,突然满面红光道:“好词,好词。小二,给我一壶茶,我要坐下细品……” “这画,此图,若是没有好茶相伴,真是暴殄天物。”那掌柜自顾自旁若无人地大笑道。 见松鹤楼掌柜也是看得入迷,众人更是新奇无比,纷纷聚拢在他身边,想要一睹这首词的风采。 松鹤楼掌柜指指点点道:“诸位,你们看此词,起笔两句,看似平淡,实则是自然和谐,将所有读词人自然而然地引到了作词人想表达的意境中。这三四句,则是将意兴更加深入助推了一层。” 他抚须满意说道:“这三四句,给了我等一个意象。盛放的荷花丛中,正有一叶扁舟摇荡舟上是游兴未尽的少年才女,这样的美景,一下子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这首小令,用词简练,只选取了几个片段,便写出了作者稚童时期的美好时光。让人不由想随她一道荷丛荡舟,不醉不归。我看啊,待到三天后正式上市,这首词将风靡于整个青州,甚至传到汴京也说不定呢。” 几位士子争相揽阅,见那掌柜并非虚言,也纷纷交口称赞。 “这还是个女词人呢……”一位士子说道,“这青州诗画,倒是第一次有女词人的作品。婉约清新,倒是与那柳三变风格相似。” “我看这首词会大红,编成小曲也是朗朗上口。”有人提议道。 “二位,巧了,本人在州府教授琴技,正好琴在身旁,不如现场为各位弹上一曲。”一位瘦削长发琴师说道。 “相逢不如偶遇。我带着萧笛,正好与兄台配合。”另一位士子满面春风道。 “诸位,别急,我去请一位歌姬为大家吟唱。”松鹤楼老板更是兴起,从隔壁戏楼找来一位歌女。 一时间,众人兴致勃发,纷纷坐定,全都竖起耳朵,准备聆听美律。 柳明这桌,也上了些新茶和果品。杏儿见那首词引起了如此大的反响,心里砰砰直跳。她脸色略带紧张羞涩,偷偷地瞄着邻座的士子――还好这些都是从其他县赶来的士子,没人发现自己这桌就有词作的作者。 再看自己的夫君,他仍然一脸泰然自若的表情,顺着琴声打着拍子,面露期待。 那瘦削长发琴师,轻轻拨动琴弦,琴音温婉流转,箫声秀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 歌姬舞动衣袖,浅吟低唱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歌声悠扬温润,似乎将众人引向了那荷花池边。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众人脑中出现一副美丽画卷:清澈的水面上,覆盖着丛丛密密的硕大荷叶,无数只粉色或白色的荷花,在绿叶的簇拥下,迎着阵阵晚风悄然绽放。一只漂流的小船,载着一位优雅的少女,就在这荷花深处的翠绿暗香之中,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晚风习习,花香醉人。 松鹤楼的诸位茶客听得情浓意深,最后一句,不禁齐口唱出: “争渡,争渡,激起一滩欧鹭。” (这意境,不来打赏说不过去啊。) 第十九章 盗亦有道 - 智相 - 别烦 在准备殿试期间,柳明的全部活动便是――玩!玩!玩! 适逢天高气爽,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江边百舸争流。 柳明拗不过书院众学子的邀请,登舟游玩。他们几人所乘坐的客舟,皆代表着这个时代的最高技术,主桅杆高约六丈,装帆二十八幅,大船皆以全木巨枋搀叠而成,上平如衡,下侧如刃,全船分三舱,中舱又分四室,可容纳乘客百余人。 适逢金秋,舟上游人,品茶剥蟹,欢笑交谈,好不惬意。 柳明立在船头,凭栏而望,略带腥气的江风打在他的脸上。客舟稳迈地在江中行驶,两岸的树林向后退去,江阔云低,河川壮美。他已经斩获解元与会元,想到即将到来的殿试能够一展才华,心中又兴奋了起来。 垂拱殿面圣,柳明还是颇有期待的。那朱墙碧瓦的皇宫内,坐着大宋的最高统治者。科举的神奇功效,便在于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柳明虽并没有惨到去种田,可是一介读书人,突然有机会能够进宫面圣,这也是让人激动不已的。 “柳兄……你的诗情才赋,令青州士子艳羡,值此壮阔佳境,何不作词一首?”一位高个士子提议道。 “是啊,是啊。我等也是十分期待柳兄的大作。”另外一位矮个士子也附声道。 这几位士子,柳明并不熟。自己肚子里的存货,就那么几首,若是每个人都要让他作词,根本就应付不过来。他随即应道:“诸位同窗好友,这吟诗作赋,不比母鸡下蛋,天天都有。需天时地利人和,三样聚齐……” 通常来说,士子们都挺尊敬柳明,若是他不愿意,也不会勉强。可是这两位却是根本不理清,继续纠缠道: “柳兄真是过谦了,过谦了……柳兄之才,哪是一般人可及,佳句天成,妙句泉涌,飞流直下三千尺……” 这两人夸着柳明,越来越起劲,声音陡然提了很高,连一同乘舟的其他男女老幼都被吸引了过来。见引得众人目光,两人更加兴奋了,把柳明夸成了一朵花,简直是再世曹子建,起哄让他作词。 柳明心里略为烦躁,心想这帮家伙还真像苍蝇一样聒噪。自己好不容易想一个人静静,都他娘聚堆问自己静静是哪个小娘子。 “好了,好了。”柳明被这两个苍蝇问得不耐烦,应道,“我作词一首可以,只是……两位需配合我……” “需要我等如何配合?” “这样吧……”柳明沉思片刻,语气带着不怀好意道,“二位就来一段母鸡下蛋之舞如何?” 众皆哗然,接着妇人小孩,都窃笑不止。 这一高一矮士子脸色刹变,语无伦次道:“柳兄,我等好意为君扬名,君却是这等恶意……实在令人齿寒……” 柳明拂袖笑道:“二位,这样可好?我作词一首,须是佳作水准。你二人跳舞一段,尽力皆可。我再就你二人之舞再做词一首,也需佳作水准。” 像柳明这么自信说每首词都是佳作的,这一高一矮两位士子,倒也是闻所未闻。他俩是骑虎难下,一咬牙一跺脚,便应了柳明的请求。 “柳兄,请……”两人眼中带着杀气说道。 柳明轻理襟袍,昂首挺胸,背朝众人,朗声道:“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润冀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皆才老,白首忘机。” 这首词刚刚一出口,他就冒了身冷汗,自己怎么念了首苏东坡的词呢? 自己真是有些得意忘形啊。现在,他只寄希望没人能识别得出这首词。毕竟,苏东坡虽是本朝人,可不见得所有词都为人耳熟能详。 此上阕一出,众人脸上并无异色,皆在静心品味,只有江河水在拍打着船舷。 “好词,好词!” 须臾,喝彩之声如暴雷般响起,舟上喝过几罐墨水的读书人都在细细品味柳明的这段词。 人群中,走出一位戴白色巾帽的中年士子,冲柳明行礼道,“阁下之词,气势雄放,意境浑然,以景语发端,议论继后,但融情入景,甚妙也。” 这点评,更让众位学子佩服。 “你是何人?”这一高一矮士子冷淡问道,眼中带着怀疑的目光,想着柳明这小子什么时候又请来一个托。 白巾帽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在下不才,曾为天圣八年的进士。” “啊?”惊叹之声皆起。众位士子当即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此人,对于即将赶考之人来说,这进士现身,理应得到尊敬。 那中年男子报了自己的户籍和姓名,舟中有熟知此人之人,也立即认出来。 进士说柳明的词好,其他人便乖乖闭上了嘴。 这一高一矮两位士子看了,立即犯怂了,面色如猪肝,大为窘迫。本来,两人准备发挥自己无赖的本色到底,即使柳明做了一首好词,也要胡搅蛮缠一下,死不认账。现在,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进士出来搅局,逼得自己得跳五禽戏嘛。 两人看着舟中个个幸灾乐祸的众人,本想说士可杀不可辱,尔等再逼,我们俩就要跳江了。但是,怂人终究无胆无量。两人掩面挑起了母鸡下蛋舞。 这一高一矮,本无任何舞蹈天分,跳得动作滑稽无比,引起笑声阵阵。 特别是舟中小孩子,个个开心无比,好几个跟在这形态笨拙的两人之后,有样学样。 舟上众人遇到此景,倒是个个喜笑颜开,权当免费看了场戏。 柳明心想这首词,自己纯粹侥幸,但终究有些心虚,也不想再为难那高矮两个士子,点点头表示对方不用跳了。 他暗暗发誓,逃过一劫后,再也不轻易当众赋词了。 而此时,人群中冷不防传来一声讥讽:“这词好吗?” 柳明眉头微抬,只见人群中站出一位青年,生有异相,额头高阔,高颅巨颧,双眼倒是炯炯有神,配着一身松垮的直裰青衫,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柳明还未答话,旁边那位进士眉头微皱,倒是先声夺人道,“这位兄台以为此词不好?” 那青年回答道,“确也一般。” “兄台不是本地人吧?”那进士问道。 “在下眉州人士。” 这位进士心中怒火强起,为了维护本州士子的形象,他冷声道,“这位兄台,柳明的这首词,某不才,认为很是精妙。兄台觉得一般,莫非觉得这普天之下柳三变和苏东坡的词,也是一般?” 这句话送出来,已经是十分强硬,这位解元心想,人要脸,树要皮,这家伙再自负,碰到这柳三变和苏东坡,这普天下都承认的名家,还能如何嘴犟? 然而,接下来对方的回答,却是出乎人意料。 那长脸青年处惊不变,有条不紊道:“柳三变词意境优雅,雅俗并陈,细腻无比,但太擅长钻研小意境,也有局限性。” “那苏轼比之阁下如何?”解元见这么没轻没重的人,脸都要气歪了。 “苏轼?”那长脸青年脸露不屑,“黄脸小儿一个,只会做几首拙词,不登大雅之堂。”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更多的人脸上是一阵愤然。大宋王朝,柳苏二人,分庭抗礼,已是公认,两人的词坛地位毋庸置疑。 “那敢问兄台台甫?让我们见识下兄台的才学……”那位进士目光如冷电般投来。 这个长脸青年的极端狂傲,已经激起了青州士子的愤怒。 “鄙人不才……”长脸青年微微躬身,“就是那黄脸小儿苏轼。” 此话一出,舟上众人哗然。 柳明更没想到,这宋代文学最高代表之人,眼下就在自己眼前。而且……自己他娘刚才还在念他的词…… 假李鬼遇到真李逵。 见众人大惊,苏轼却处惊不变地说道:“在下从眉州赴青州访亲。却不想遇到一桩奇怪事……”他眼光带着讥讽,看着柳明说道,“兄台既要作词,不知为何偏偏要念在下的词?” 这句话,如同一柄利剑,向柳明刺来。 柳明心中叹苦,真是时运不济,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自己抄词果然有风险,心里本想着北宋一亿多人口,茫茫人海,抄个东坡不太知名的词,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还真让自己遇到了本尊。 之前两个跳母鸡舞的士子顿时由情绪饱胀,指着柳明跳骂道:“柳明,没想到你的才学都是偷来的。而且都是从大家那里窃取的……真是丢我们青州士子的脸……” 柳明不好意思直接回答that’s-right,心里告诫自己越在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绝对不能让自己苦苦经营下来的名声毁在这里。 “苏兄,久闻大名……”柳明抱拳行礼,脸上依然镇静自若,“敢问子瞻兄的这首词何时所做?可曾献词给过朝廷?” 唐宋科举,凡是士子,若有佳句好诗,都会将此呈给当朝大员,加深考官对自己的印象,待到考试时,也好有个照应。 苏轼抚须答道:“就在前几日,只给眉州的一位友人看过,还不曾献词。” 柳明心里稍安,心想还好自己只念出上阕,并且也替换了一些字词,不至于完全照抄,于是说道,“即使如此,兄台,我二人并未熟识,想必与您那位远在眉州的友人更是未曾谋面。这只能说是机缘巧合……”柳明露出一脸的真诚。 苏轼本是个性情中人,听了这话,虽不完全合理,但也马马虎虎能过去,随即说道,“因此,我也觉得此事蹊跷,兄台与我,分隔两州,却在这几天做出一首相近的词……” 旁人立即跟声道,“这只能说明我们柳兄才情出众,与东坡兄有同等的造诣。” 苏轼双眼盯着柳明,见这位青年潇洒俊逸,一表人才,本是有些欣赏。但方才,见其念出跟自己一样的诗句,对其品行抱着怀疑,于是朗声道:“既然柳兄是青州士子推崇的榜样,与苏某一样为同年贡士。那在下便跟柳兄讨教几句好词,自然……在下也得赋词一首。” 柳明心想,这苏轼也参加了省试?而且跟自己一样录取为贡士,真是太凑巧了。 客船上众人都喜得眼睛发亮,大词人苏东坡亲自现身,还要和自己费县的文曲星赛词,这等机会,百年难遇啊。 柳明脸上镇静,心里叫苦不迭。套用农夫山泉的广告,自己只是诗词的搬运工而已。 旁边书院友人不知情,安慰道:“柳兄,既然东坡要拼词,我看整个费县和青州,也就你能胜任。反正……咱们不要输得太惨就行了。你好赖弄首词出来,我们几个就替你助威叫好,这反正是青州的地头,大家没有帮外人的理由。” 的确,这客船上的,都是费县赶往临平县的百姓和士子,平日里也没少受柳明的恩惠。古时多讲同乡情,大多数士子心里已经有准备,为柳明全身而退助一把力。 柳明明白此时,自己要是退却,会让这些同乡失望,必须逆水行舟一次,他硬着头皮道:“请子瞻兄先指教……” “对了……”书院一士子一步跃向前,歪着头看着苏轼,“东坡兄,赛诗考的是灵机应变,因此,这考题,还得我们来出。”他看着甲板上一根横卧的竹竿,灵机一动道,“东坡兄,你是大词人,所以要求得苛刻些,这样吧,这里有根竹竿,还有一双草鞋。你就做一首词吧。” 苏轼抚须大笑:“这题出得果然苛刻,恐怕那秋闱的帖经墨义都未有这般难度。不过,苏某也想挑战一番。” 他闭目凝神,思考了起来。 此时,江面上下起了细雨,细雨蒙蒙,使得士子的直裰上都湿润了一层。 苏轼伸出一只手,滴滴雨珠在他掌心翻滚。 “好雨!”苏轼眼神清亮,思考片刻,开口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他低头看着甲板上的竹竿和草鞋,眼神充满笑意,提高声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好啊,好啊。”一旁的进士情不自禁叹道,“好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诗兴大发,一气呵成道。 柳明眼见苏轼创作诗词的全过程,不觉感叹兴怀,对方的诗词,浑然天成,生在宋朝,能够亲眼所见,实在是莫大的幸福。东坡本人,仙风道骨,爱词如痴,观其作词过程,只觉是一场视觉与听觉上的饕餮盛宴。 “柳兄,刚刚拙词一首,请多多斧正。”苏轼晃过神来,从词神的状态脱离出来,也是心满意足,对柳明欠了欠身。 要说这柳明,刚才光顾着欣赏苏轼的词,想着前世的高中班主任该如何分析苏轼的中心思想,全然忘了自己还要一桩大任务。 这刚刚听了苏轼的话语,才清醒过来,自己还有一篇词要做。 一旁的书院众人都面露担心之色,这首词做得绝佳,不知柳明改如何应对。 还没等柳明发言,苏轼倒是率先说话了:“柳兄,与你赛词,上天眷顾我好运,让这首词从我口中说出,我也算是满意了。不过呢,我总感觉这次还差那么一点,还未到达那层境界。算不上最佳。”苏轼又自言自语起来,“只是那层境界,不易突破……” 这苏轼又眼神飘渺起来,似乎全然忘记和柳明赛词一事,蹲在甲板旁,物我两忘,想着自己如何突破境界去了。 面对苏轼的这首历史上著名的定风波,自己要想胜出,眼下脑中只有一首合适的词。 不过,柳明一脸苦相――肚中这首词……好像还是苏轼的。 苏轼现在年轻气盛,自己若是念几首其晚年的词,也许还能蒙混过关。但是,让柳明不确定的是,他不知道这首词苏轼所做的年份。倘若这一次,再被对方发现,那么抄袭之名,便种下了,再难洗清。 可是,如若不应对,这么青州士子百姓看着,自己着实难以全身而退。 柳明这次真的有些尴尬。 现在势同骑虎,实为难下…… 江风吹过,他不禁微微一哆嗦,这后背的里衣已经湿透,风再一吹,寒冷无比。这个场景颇为滑稽,江上漫漫细雨,苏轼蹲在一旁,念叨着他的那一层境界,几乎忘了赛词这一桩事,而柳明站在旁边,进退维谷,心中焦灼,想着是否要将对方的词念出来。 双拳紧握,眉目焦灼,柳明深吸一口气,心脏咚咚直跳――他只能赌自己的运气了。 此时,波涛汹涌,客船船身微微倾斜,众人皆扶住栏杆,避免摔倒。甲板上,妇女去抱小孩,青年搀扶老人,场面略显混乱。 人生难得几回搏! 柳明上前一步,挥舞衣袖,声音气贯长虹道:“好一阵风浪啊……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首词,高中重点课文,自己背得纯熟无比。在这波涛拍弦,江上云谲波诡之时,念出来倒也是爽快。 刚一念完,只见有人喊道:“东坡先生,危险!” 柳明一回头,只见一阵风浪打来,刚刚蹲在甲板上的苏轼,一时间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人在湿漉漉的甲板上翻滚着。 柳明心里一急,怕那苏东坡撞伤,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扶住那苏轼,将他稳住。 苏轼此时脸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眉角都给撞破了,他却全然不觉,抓着柳明的手激动道,“到了,到了!” “到什么了?”柳明以为苏轼脑袋被撞傻了。 “你的这首词啊!”苏轼表情如痴如醉,“气魄极大,笔力非凡。” “苏兄,你脑袋上流血了,不擦擦吗?”柳明问道。 “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人道是’下字极有分寸。‘周郎赤壁’,既是拍合词题,又是为下阕缅怀公瑾预伏一笔。”苏轼继续沉醉道。 “苏兄……你的血都留了一地了” “好啊,好啊。”苏轼摸着三缕长须,摇头晃脑,“这‘灰飞烟灭’四个字,便让我想起曹军的惨败,真是形象贴切,字字珠玑。” “苏兄,你脑袋别晃了,血洒得更快……” 很快,苏轼的脑袋被缠上了绷带,他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拍手大笑,“这层境界,就是我之前要寻找的,果然到了,妙哉,妙哉!” 江阔云低,水天一色,东坡的笑声好似绵延千里。 第二十章 佳人 - 智相 - 别烦 自从柳明念出那首念奴娇之后,其他舟上的士子们便发现,这苏轼便时时刻刻与柳明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形影不离。 柳明有些汗颜,那首念奴娇,苏轼总是询问自己某些句子的寓意。 大哥,这可是你的词啊,怎么总是问我呢? 柳明发觉,这宋朝的大词人,性格之疯癫,如出一辙。 离殿试还有半月有余,苏轼竟然提出,让那客舟,从长江直接顺流而下,行到杭州去赏西湖。再从西湖绕道到汴京考那殿试。 这个疯狂而大胆的提议,倒是赢得满船士子的赞同。这船上,除了柳明和苏轼,其余士子最多止步于省试,接下来的殿试,根本不关他们什么事,自然无所谓。 因此,听到这提议,整个舟上的士子,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直接表示赞同。 柳明一脸的苦笑,怕是这等待参加殿试的一百多名贡士中,唯独他与苏轼两人最为潇洒。为了避免家人担心,他不得不趁舟靠码头时,寄那书函给家人,说自己计划要变,要从杭州改道到汴京。 没过多日,客舟便来到了那江南杭州。这舟上的日子,柳明似乎就没清醒过,一直挣扎于摆脱苏轼灌酒的战斗中。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西湖景致,山水鲜明,画桥烟柳,如诗如画。此时的杭州,因风景宜人,也吸引不少士子观光前往。 清晨,苏轼伸了个懒腰,从会馆中走了出来。想到自己已经是连续七日将柳明灌醉,心中生出一种独孤求败的感觉。 这个柳明,与自己诗词之才不分伯仲,但是酒量可是差的太多。 这位诗才大豪已经规划好了在杭州的生活,每日里带着书童,先到附近的街市里吃吃逛逛,喝碗莲子粥,闻闻秋桂香,轻松惬意。然后晚饭聚精会神地……灌柳明。 吃饭,睡觉,打豆豆。 会馆的客堂内,一位士子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词册,见苏轼来了,便招呼道:“苏兄,你看看这两首词可好? 苏轼接过簿册,拿过油灯,凝神细看簿册上的两首词,不觉双眼冒光:“这两首词情深意浓,委婉细腻,透着一股清秀之风。” 那士子神秘一笑道:“苏兄你看看这两首词的落款。” “哦……如梦月?”苏轼意外道,“这名字……” “苏兄,你久居眉州,对青州这边的情况不了解。我们青州每月都会有书局印一册诗词集锦,揽遍青州士子的词赋佳作。这位如梦月,已经是蝉联了三个月的扉页题词了,可以算作是我青州词赋之奇人。”那位士子笑道,“现如今,不仅仅是咱们青州,这中原各州的士子,都对这如梦月的诗词痴迷得不行。” “若有这等文杰,我子瞻倒是想见一见,一览对方的风采。”苏轼欣赏地说道。 “一览风采?”那士子哈哈大笑,“这等风采,恐怕即使你苏轼相见,也难啊。” “为何?”苏轼奇怪道,“大家同为诗友,一起出来喝酒赏月,交个朋友,又有何妨?” 客堂内,其他几位士子齐声笑道:“如若当真这如梦月与你子瞻一起喝酒赏月,人家就得恐怕……嫁给你了!” “什么?”苏轼大为惊奇,“这如梦月竟然是女子?” “不错,这如梦月其人异常低调,别人连她真名也无从知晓,只能从这每月一刊的簿册子上管中窥豹。不过……”那士子脸露兴奋,神秘兮兮道:“我听说,这如梦月竟然这几日也赶到了杭州。” “哦?”在座的士子们大为震动,都交头接耳地小声交流着。本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从小作为古训一直徘徊在个人脑中。现在突然出来了一位奇女子,这诗词做得比那当朝的范公、欧阳公也不逊色一分,不由得使人大为钦佩和好奇。 “我听说啊……”那士子回应道,“那女子今日就在那花鸟市场赏花,咱们何不一睹其芳容?” 眼下,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女子,突然现身杭州,不由得人心驰神往,想要见上那女子一面。 能在这人人皆能吟诗作赋的本朝脱引而出,又是个女子,自然牵动着不少文人骚客的好奇心。 苏轼快人快语道:“那咱们还不快走?” 这些士子,立即响应起来,前呼后拥地出了会馆,直奔那花鸟集市而去。 “对了,我们倒是忘了叫柳明……”一位士子想起来说道。 “柳明?”苏轼嘴一撇,坏笑道,“听闻他早已经娶了妻室。这等机会,还是让给我等光棍吧。” “也是啊……不过我说……万一那个如梦月长得奇丑怎么办?天道损有余补不足。那如梦月能做得这一首惊艳的词,长得再好看,那不是没天理了?” “对啊……我看那如梦月不愿意抛头露面,也多半对自己的长相没什么信心,说不定也是个丑婆娘,嫁不出去只好写写诗词。” 几人扯着山海经,没几步,便到了那花鸟市场门口。只见群莺荟萃,众花芬芳。各家铺子都拿出来绿油油的盆栽还有毛色鲜艳模样可爱的花鸟鱼虫,用来吸引逛街之人。 一位士子踮起脚尖,双眼渴望巴巴地看着那市集来往的众人,突然指着一顶红色油纸伞说道,“我听隔壁书院的人说,那位如梦月,就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旁边还跟着两个丫鬟。” 说话间,只见临近两家店铺,也突然多出来十几人,也都是头戴巾帽,脚蹬皂鞋的士子打扮,勾肩搭背,在那里鬼鬼祟祟地探着脑袋。 那伙人见到苏轼这伙人,也都窘窘地会意一笑。 听说如梦月现身杭州,全城文士们都骚动起来了。 眼见那伞下女子身段苗条,步态娉婷,优雅万分逛着街市。众人的眼睛都只直了。 “看这身段,简直是美妙无比。怎么可能还是丑女呢?”一人叹道。 苏轼望着那名伞下女子,凝眉道:“不可妄下结论。那夜叉的身段也是风流……”说到这,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改道,“我苏某并不是嫉贤妒能,要咒那位如梦月小姐,只是如今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是凑近些看得稳妥。咱们派个人去,见其全貌。” 众人默然。 虽说要一睹如梦月芳容,大家兴高采烈,可是真要变成挑头的,去近距离观察,还要挪开那顶红雨伞,却都抹不开面子。大家都是读书人,平日里见大姑娘小媳妇都是躲着走,虽然心里有着几分渴望,可是还顾及着读书人的礼节。 此时,有人开始慨叹柳三变不来的可惜,那个家伙,天天睡在青楼里,和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搭个讪还是很有一套的。 眼见着那位撑着红纸伞的女子就要走到市集的尽头,便要拐角而去,错失相见良机。 苏轼一跺脚――他奶奶的,男儿何不带吴钩! 拼了! 他问旁边店铺里买了一束百合,便三步并作两步地望红油伞女子方向奔去。 “柔娘……柔娘……”苏轼走近那女子背后,大声唤道,“我找你半天,你到哪里去了……”说着,颤抖着右手去揭那挡阳光的红纸油伞。 苏轼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对方长得还过得去,就将百合送过对方。如果对方长得丑,那么……转身就跑。 就听见“哎呀”一声轻唤,油纸伞被苏轼的手拨开,接着那女子抬头看着苏轼。 一束百合花,从苏轼的手中掉落在地,散了开来,那苏轼也是如同石化一般。 “公子……”那撑伞女子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了?” 苏轼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只见那女子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好一个清秀俏丽的小娘子。 苏轼见这女子样貌如此俏丽,心想自己只听说那汴京金闺楼的谢氏姐妹,为大宋最美之姐妹花,这名女子,模样清秀可人,如沐春风一般,清新如长白山上的冰泉,使人不敢有丝毫亵渎,却也不输给那谢谢氏姐妹。 苏轼怎么也不能相信,这般貌美女子,也是能做出绝佳诗词者。他当即要试对方一试,说道:“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 这两句,便是这位如梦月最为著名的词。 那女子听闻,眼神大惊,带着些许恐慌,扭头就走。这下,反而使得苏轼确定了这便是那如梦月。 “如梦月小姐,莫走……莫走……”苏轼也顾不上礼节了,苦苦唤道,“在下眉州苏东坡,闻小姐诗句惊人,特来相见一面。” 苏轼不是个特别爱出名的人,但是他这次不得已报上自己的名号,希望能够引得对方停住脚步。 果然,那油纸伞下的女子有些迟疑地停了两步,两朵红晕上了脸颊,低语道:“苏公子认错人了……” “不会认错,不会认错!”苏轼着急大喊道,“我十分确信,姑娘您便是如梦月。苏某并无亵渎之意,只是想在词赋上讨教一番。” 苏轼这一声吼,所有的士子都闻风而动,大家都急着一睹芳容,一时性急,便将这花鸟市场窄街两头围住。 那如梦月陡然见到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士子,吓得花容失色,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躲在两个丫鬟背后。 “你们干什么呢?”一个丫鬟倒是见过世面,大声呵斥道,“这么多男人,围着我们家小姐,亏你们还是读书人呢,怎么不嫌害臊?信不信我报官?” 另外一位个子较矮的小丫鬟也渣渣道:“你们这些刁民,竟敢拦本宫之驾,罪该万死,全部该斩!” “本宫应该把你们全部打入大牢……喂肉包子让你们撑死……” “本宫还有别的办法,跟你们说……” “本宫……” 苏轼心想,这个小丫鬟,喋喋不休煞是厉害,他正要处于进退维谷之时,眼睛一撇,却看到柳明的身影。 苏轼眼珠一转,心想此人好歹是柳永的侄子,沾花惹草的功夫,多少也继承了一点。他立即跑到柳明身边,说道:“我的好兄弟。刚才我们几个兄弟不小心得罪了一位姑娘。你给帮帮忙。” “我可帮不上什么忙。”柳明睡眼惺忪道,“我还得去配那醒酒汤呢。否则晚上你又要灌我……” “好,好,好。我保证不灌你。”苏轼拦住柳明道,“你看看,我们只是想目睹下这位小娘子的面容,人家却要报官,这闹得如何是好?万一闹大了,我们殿试还考不考?” 柳明没好气道:“不是我们,是你……” 苏轼双耳竖起,听得那红油纸伞旁边,丫鬟已经跟围观的举子吵翻了天,闹得不可开交,也不管柳明如何推辞,干脆直接大喊道:“别急,别急,让费县柳大官人来评判一下,自有公论!” 柳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背后被人一阵猛推,整个人跌跌冲冲地望那红油纸伞的女子处冲去。 这旁边的举子见到柳明冲向那撑伞女子,都替其惋惜地摇了摇头――对方已经喊着要报官,现在冲上去,不是自讨苦吃吗? 其他举子被那两个丫鬟骂得灰头土脸,恨不得脚底抹油而走,却见柳明勇猛地冲了进来。 正当柳明一个趔趄,想要怒气冲冲地回头找苏轼算账时,却发觉自己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所有的举子全部盯着自己。 可是他的余光瞥见了其中一个丫鬟,乐了――小柔? 那小柔见到柳明,也是大为意外,欣喜地叽叽喳喳道:“小明子小明子小明子……” 那红油纸伞下之人,柳明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了。 “杏儿!”柳明的声音温柔似水。 那杏儿刚才被众位举子围着,早就吓得眼泪汪汪,此时此刻见到柳明,又是委屈又是欣喜。 “没事了。”柳明刚想再安慰两句,却感到身子一热,鼻前传来淡淡的女人体香,一双柔软无骨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柳杏儿已是吓得眼泪漱漱乱流,脑袋贴着柳明的前胸,嘴里嘟囔道:“怎么这么多男人啊……” 柳明心中一暖,抱着杏儿轻语道,“别哭了,傻丫头。那些举子都是因为你的诗词写得好,崇拜你呢。 杏儿双手环绕柳明腰间,头枕在对方胸前,轻声道:“相公,还好你来了……” 柳明早就接到了杏儿的信函,说是要跟着来到杭州。他只是没料到,对方倒是来得如此之快。 这个剧情大反转,旁边的举子们看得目瞪口呆,脸上都露出日月颠倒时的稀奇神色。 纵然是那风流不羁的其叔柳永,勾搭女人还要弄首酸诗呢,这柳明怎么上去就搂? 纵然大家心里承认柳明貌似潘安,才比子建,可……这还是太快了吧。 苏轼眼神空荡荡的,看着柳明搂着柳杏儿,一脸的失魂落魄道:“原来,这个柳明身旁还藏着一位呢。” 柳明尴尬转身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拙荆……” 苏轼双眼一黑,差点昏厥。他没想到这位貌美如花的女子,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如梦月。这柳明的人生,也实在是完美得太气人了吧。 不行,今晚一定要好好灌他! 到了杏儿身边,柳明就是一阵诉苦,说苏轼怎么怎么灌他。那杏儿原本就是心软,听到柳明喝酒伤身,更是心疼。到了会馆,每日早晨起来,便给柳明做莲子粥,上午带着丫鬟去采购蔬菜和水果,中午又做了一大堆丰盛的菜肴。到了夜晚,又嘱咐柳明添加被褥,以免着凉。 那些会馆士子,听闻柳杏儿就是如梦月,原本就对她的才赋佩服无比,现如今又看到杏儿心灵手巧,贤劳多德,心中又是对柳明暗暗羡慕不已。想这如梦月身为青州才女,长得花容月貌,却也甘为柳明烧饭倒茶。 这柳明,真乃是人生的赢家。 第二十一章 赶考前夜的信鸽 - 智相 - 别烦 漆黑的深夜,黑云蔽日,大地无光。 费县县衙内屋檐顶,一只信鸽“咕咕”飞向夜空,消失在黑暗中。 数个时辰过后,那只信鸽穿越丛山峻岭,逾越荒芜之地,在一片繁华灯光上方降低了高度。信鸽俯身向下,向一间妓院飞去,穿过那莺声燕语,喝酒猜拳的大堂,直入后堂。 后堂的一角,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仆,正在桌前打着盹,见那信鸽停在桌前,陡然精神起来,神色肃穆,伸出手,让那白鸽停在自己的小臂上,慢慢推开那扇隐蔽的后门,走了进去。 与那繁花似锦,夜夜笙歌的妓院前堂不同,这后院,由四名全身佩刀的武师所守卫,戒备森严。 老仆朝那四名守卫使了个眼色,后者知趣地离开了。 “当家的,这是青州传来的书信。”老仆将信鸽脚上的纸卷取出展开,恭敬地呈给那当堂端坐之人。 那端坐之人看罢书信,将其揉成一团,阴沉愤怒道:“立武乃是跟随我多年的老部下,也是经历过风霜雪雨之人。没想到,此次竟然败在一个书生手上……” “大人……咱们在青州的力量,被那书生全部破坏了,补给出现中断,已经影响到了计划……” “一个小子,竟然有如此的手段……”那端坐之人皱眉沉思道,“枢密院那边,我可怎么交代啊……” “不过……大人,信上说,那书生已经过了省试,现在在杭州,即可要往汴京参加殿试。是不是……我安排一下……”那白发老仆征询意见道。 “嗯,要干净果断,不留痕迹!” …… …… 那殿试之日在即,柳明和苏轼也算过了一段潇洒日子,也该到了收心的时候了。为了能陪儿子参加殿试,柳远志也是不远千里来到杭州与自己的儿子汇合。 虽然杏儿也想陪着柳明赶考,但后者考虑到这山高路远,女儿家路上多有不便,便让杏儿在杭州多住几日,自己则与苏轼和老爹踏上了进京赴考之路。 杭州到那汴京,一路上多丘壑山林,十分不好走,很多时候,路况之险峻,马车都没有办法行驶。 这一行人,走走停停,缓慢而行。因为对路况的不熟悉,进而时常迷路。 柳明心里有些烦躁,这要是两个参加殿试的贡士,因为迷路而赶不上日程,这也未免太蠢了点吧。 无奈,这条进京赶考之路,乃是自己选出来的,含着泪也要走完。 众人又是翻山越岭,不觉天色向晚。这山林之中,并无客栈。柳明等人听说山顶有一座林道寺,那寺中主持释能法师乐善好施,经常接济路人,便想着去那里借宿一晚。 林道寺位于那云台山顶。这一行人健行了半天,方登到顶。山上景致奇秀,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峭壁苍松。 那寺庙也是宏伟无比,大雄宝殿屹立于山间,禅房鳞次栉比,庙顶上铺满了琉璃金碧辉煌,屋脊上佛像雕刻栩栩如生。 柳明心想,这么大的寺庙,怕也是僧人千百。他叩响了寺门,过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你看看,这庙大,也欺客。儿啊,咱们走吧。”柳远志有些不耐烦。 “爹,咱们再等等。”柳明说道。 没过一会儿,寺门被打开,一位光头小沙弥双手合十行礼道:“二位施主,是上香还是借宿?” “哦……我们找释能法师。烦请小师父通报则个。”柳明说道。他看着小和尚长得虎头虎脑,大眼浓眉,倒也是显得机灵可爱。 “释能法师……”小和尚听到这个名字后,面色有些波动,脸上带着犹豫。 柳远志心思灵活,他怕这大寺主持声名远扬,僧务繁忙,不愿见自己,随即胡诌套近乎道:“小师父,我们和释能法师是故友,多年未见。烦请引荐一下。” 柳远志闭起双眼,一副高深模样,说道:“我们也是佛道俗家弟子,对顶礼供佛之事十分有研究。南无阿弥陀佛,道可道,非常道。愿真主保佑你,阿门!” 小和尚听了,迷惑地挠了挠头皮,显然没听懂柳远志句子后半段的内容,他合掌说道:“既然两位施主是方丈主持故友,那么请跟我来吧。” 柳远志得意地朝自己儿子使了个眼色,便跟着小和尚进去了。 寺内禅房经阁,庭院楼榭,打扫得十分干净,只是却见不到什么僧人。柳明只当是僧人们还在禅房内念经,便没有在意。 小和尚引着两人走到第二进的雨花院,在一座禅房前停了下来,打开禅房门,躬身请两位进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费……”柳远志打着哈哈迈过门槛,准备与那传说中的高僧会面。却见禅房内并无人存在,只有一尊释迦摩尼的金色佛像立在贡桌前。 “这……”柳远志纳闷地看着小和尚。 小和尚泪光闪闪,用手背抹着眼睛,抽噎道:“两位施主,释能主持已于两年前圆寂。现在案台上摆着的檀木盒内,装着释能大师的舍利子。” “啊?”柳远志一脸意外。 看着小和尚眼睛哭肿得似桃子,柳明心中有些酸楚,那叫法空的小和尚看来与老主持感情颇深,说不定就是主持带大的。看那年纪不过**岁,正是需要父母关爱的时刻,正逢老主持去世,是怎奈的凄凉? 柳明心中不忍安慰道:“小师父,释能大师,饱经佛学,此番驾鹤西去,跳出三界之外,不受那轮回之苦,应该是好事。” 小和尚懵懂地点点头:“施主通略佛法,说得没错。只是……法空我就是难过……”小和尚又用肉乎乎的手背抹着眼泪。 柳明说道:“小师父,我们想要借宿一宿,可否让寺内其他管事的僧人出来相见一下?” 可是,下一秒法空的回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两位施主,本寺内就法空我一名僧人。”法空合十躬身行礼,奶声奶气地说道。 “什么?”柳明哑然,“小师父,你是说这么大的寺庙里,就你一个僧人?”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的确就是我一人。”法空点点头道,“两位施主即然是主持故友,不妨到偏房坐上片刻,我去给你们泡点茶水。 柳远志挠挠脑袋:“这寺庙的境况颇为怪异,我看那寺旁还有几户民户,我看这个小和尚,年纪尚幼,叽里咕噜估计也说不出清楚。不如出去问问情况再说。”说罢,柳远志便溜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法空抱着一个褐色瓦罐跑了出来,让柳明看清里面的东西,一边用手指点道:“施主,我一共就四片茶叶,现在给了你们两片,还有两片要等到圆寂日祭师傅……” 连待客的茶叶也只剩几片了,这寺内的状况似乎到了十分窘迫的地步。 柳明连忙说道:“小师父……这林道寺这般大,为何只有你一个僧人?” 小和尚盘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低下头,噘着嘴:“我也不知道师叔他们为什么都走了。他们也想让我走,可是我不愿意走……”法空边说,边低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头。 这时,柳远志倒是回来了,他神秘兮兮地把柳明拉到一旁,低语道,“我刚才左邻右舍额都打听过了。算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柳远志一五一十,告诉了柳明自己刚刚向左邻右舍打听的事情。 原来――这林道寺内原本香火兴旺,全靠释能法师一人声望相撑。但凡乡里乡亲需要祈求风调雨顺,富贵求子的,都能圆上愿望。释能法师圆寂之前,告诫寺内一百多僧人和四位长老知事,希望他们能够继续弘扬佛法,将林道寺继续建设下去。但是,释能圆寂之后,天公不作美,又是旱灾又是蝗灾,百姓们来祈求降雨,都没有灵验。当地知县也来求子,生了儿子,却夭折了,这使得知县大怒,命令差役守住林道寺,不允许香客供佛。 这林道寺,原本就靠香火钱维持,这断了供养,寺中僧人生活状况每况愈下,最后到了冬天,连柴火都买不起。不得已,几位高僧只得投奔邻县寺庙。树倒猢狲散,剩下的和尚还俗的,投奔他庙的,都自寻出路去了。只有这位叫做法空的小和尚,被释能带大,感情颇深,说什么都不愿离去,就守在这寺庙中。 柳明听到这句话,有些唏嘘慨叹,凭他的知识判断,就算知县下了禁令,但寺中那些高僧大德们,凡是想要继续建设林道寺,总能想出办法,县衙为难自己,大不了去州府击登闻鼓鸣冤,再不济,跑到汴京告御状。现在仁宗治下,也算是太平盛世,京城贤臣名相不少,绝不会置之不理。估计是那些高僧们胆小怕事,所以不去做。释能生前,几百僧人共享威望和好处,释能死后,却是无人继承衣钵。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弃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柳明见法空低头坐在那里,又见到他衣袖多有磨破,僧袜也是洗得发黄,想想他只是一个**岁的孩子,却是一个人孤身守在这庙中,还能诵佛念经,风雨无阻,寒暑不惧,想到这,又是心生感叹与敬佩。 这法空与小柔年纪相仿,可是境遇却是差了很多。 柳明低下头,从钱袋中掏出了自己带的所有铜钱碎银,走到贡台前已经满是灰尘的香火箱前。 当柳明把一串串铜钱塞进箱中时,法空在旁边看得呆了,他本是一个童儿,见这么多钱自然开心无比,连佛家子弟的礼俗都忘了,手舞足蹈道,“好棒,好棒!这么多钱,可以给师傅买一个好些的骨灰盒。” 苏轼也是跟风,将自己的钱财悉数倒进了骨灰盒。他眼含热泪,又蹲在一旁,估计是触景生情,在琢磨着什么诗句。 “两位施主,阿弥托福,积德大善。”法空双手合十道,“我代表林道寺感谢诸位。如果不嫌弃的话,今夜就请在这里借宿吧?我来好好招待一下各位。” “招待?”柳远志吸吸鼻子,“你拿什么招待我们?要是把你那仅存的两片茶叶给糟践了,我们也心里不安啊。” 法空含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有了主意,双手扶着肉嘟嘟的脸说道,“两位施主,我带你们看看我养的两只猫吧。让它们给你表演一个节目……算是感谢……” 第二十二章 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 智相 - 别烦 “切!”柳远志不屑想道,哥们又不是你,哥们年纪这么大了,还有了儿子,还要陪你玩猫? “走吧……小师父,带我们去看看吧。”柳明不愿意伤了法空的心,装作感兴趣的样子说道。 “好!”法空满脸兴奋,“这两只野猫,是我在外面碰到的……我跟你们说啊……” “好了好了,别说了,带我们去看吧。”柳远志有些不耐烦,他只想着早些应付完法空,好吃饭睡觉。 法空精神变得很好,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引路。他带着几人来到一个宽阔的院子,说道:“你们等一会儿,我一会儿就让大花小花过来。” 柳远志在院中无所事事,一边慨叹道:“这院子倒是挺干净的。” 突然,他神色一变,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那种让他感到不同寻常的威胁气息…… “不好!”柳远志大叫一声。 说话间,院内一阵狂风扫起,发出野兽的低吼,声波阵阵,使得寺内几人头皮发麻。 两只吊筋白额猛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跳在院子当中,虎尾如九节鞭般一扫,顿时将院内一个大缸打破。两双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柳明父子,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喘气声。 柳远志叫苦连连:“完了,儿子,定是刚刚寺门没有关好,引得山中老虎前来。” 见此场景,柳明和苏轼也是面色发白。 两只老虎猛虎匍匐地看着柳明和柳远志,随时准备跳跃起来扑将过来。 “不得无礼!”院内响起一声童声的呵斥。那法空小和尚瞪着眼睛兀然闪现在两只老虎中间,柳明都来不及他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说来也是奇怪,那两只咆哮猛虎,见到法空,不但不咬,反而收起了利爪,闭了虎嘴,低下头匍匐在地,发出了顺从的呜咽声。 “你们俩乖乖的,今天晚上再带你们上山捉豺狼玩,让你们大吃一顿。”法空伸出手摸了摸老虎的脑袋,轻松地说道。 柳明自觉仿佛进了镜花缘的话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两只吊额白睛猛虎的战斗力自然不消去说,若是与人交手,怕是四五个壮汉也不是他们对手,可是今日,却对这个小和尚服服帖帖的。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是我的恩人。有了这两位施主捐的钱,寺里的后院能够重新修葺一下,师傅也能买一个好些的骨灰盒了,知道吗?”法空用手指着两只伏在地上的猛虎,一字一句地教导着。 “好了,现在过去给他们一个拥抱,让他们感受到你的爱。” 一只猛虎听到指令,前肢抬起,后肢用力,竟若直立行走一般,柳远志只感到阳光突然被遮去了一大块,还没反应过来,闻到一股腥骚味,双肩被那老虎搭住,逼到墙角。 “别怕,施主,它在朝你示好呢。它叫小花,是母的。”法空双手枕在脑后,开心地说道。 那柳远志被老虎逼入墙角,脸被带着毛刺的虎舌舔着,只感到档下一股热流,黄色的液体从裤管中渗出来,他强作欢颜对着与自己亲密接触的老虎说道:“这位……母……小娘子,男女授受不亲,咱家已经领略到了你的热情。” 这母虎的一舔,给柳远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但凡有雌性物种丫鬟婢女稍微靠近一下他,后者都会哇的一声惊叫后逃走。 这法空,自小就在山上长大,哪会明白这老虎乃是山下之人谈之色变的猛兽。柳明等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把两只猛虎放回笼内。 柳明此时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法空,我刚才有一件事不明白,我看这林道寺有八进的院子,也是座大寺,虽然老旧了些,可是却很干净。供桌木椅纤尘不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法空大眼睛扑嗒扑嗒直闪。 “我是说,你怎么会有钱雇人来打扫寺院的?”柳明补充说明道。 法空一愣,说道:“施主,这是我自己打扫的啊。每天要花上两个时辰呢。” 柳明脸色微变,他环首顾盼,这么大的寺院,就算七八个僧人打扫,也要花上半天的时间。这法空,孤身一人,竟然只需要半个时辰即可? 他又联想到那两只老虎对这小和尚如此俯首称臣,心想这小和尚真是武功不简单啊。莫非是那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后代? 入夜之后,法空忙着烧火做饭。灶房内炊烟袅袅。用过一顿素斋之后,法空又邀请柳明几人到自己的厢房参观。 厢房很是简陋,门窗破旧,内墙剥落,一桌一椅一床。 法空在木箱中掏了半天,终于寻出一截食指那么长的短蜡烛,兴冲冲地用火镰擦动火石点了起来。 柳远志刚才被老虎吓得**,对法空颇有怨恨,然而见到这个小孩子的苦修住所,也感到有些唏嘘,感到这僧人修行之苦。世尊释迦摩尼苦修数年,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参悟正道。而法空在这懵懂年纪,却坚守师尊之念,独守这深宅大院。 晨钟暮鼓,日夜诵佛。白驹过隙,朝花夕拾。 柳远志的脑中闪现出一幅画面——黄昏下,一个小和尚孤零零在寺内扫地做饭,撞钟敲钵。 想到这,柳远志鼻子一酸,拍了拍法空的肩膀,“小师父,咱们的恩怨就此了结。”遇到那两只老虎,只当是自己倒霉。 法空抬起头,可爱地笑道:“啥恩怨啊?” 柳明悄悄把老爹和苏轼拉到一边,悄悄地讨论了起来。 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小和尚孤零零地呆在这寺庙之中,实在太为可怜。像他那么大年纪的小柔,虽然是丫鬟,可也是长在深宅大院中,有人疼有人爱。 “爹,苏兄,我想让法空随我们一同赴京。那汴京的大相国寺,高僧大德如云,若是将法空带到那里,必然能得到良好的照顾。”柳明提议道。 宋朝号称老佛之宮遍天下,大郡逾千,小邑也不下数十。这大相国寺,更是颇受皇家尊崇,多次扩建,是京城最大的寺院。若是法空在这寺院里能顶礼供佛,虔诚学习,怕是比这里要前途无量的多。 这个提议,顿时得到了苏轼和柳远志的支持。他们都对这么个小不点独自守在寺庙中,有些放心不下。三人顿时都生出了劝法空下山的想法。 “法空,你不孤单吗?”柳明看这个小不点,脸露怅然,即使法空驯虎有术,体力无穷,却也难敌寂寞。念经诵佛一日容易,要是一辈子念经就很难。柳明前一世去西藏旅游的时候,就很佩服那些山中小寺庙里的和尚,尤其是那种只有一个人的寺庙。 “不孤单啊……师父教会了我识字,我有很多小画书可以看。”法空指着一旁的书柜。 柳明随意拿出两本,却是眼瞳微缩,被那书名震撼了下,什么《罗汉拳》、《梅花拳》、《达摩心经》、《十八铜人阵》,插图带着讲解,他将这些书给柳远志看了下,顺便使了个眼色。 感情这小和尚是天才武术家啊。 这个法空,虽然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可是体力惊人,一个人竟然能扫遍整个寺院,半天都不要。虽然他未露武功,但是通过那两只猛虎对他服服帖帖的样子,便可以判断出,这位小和尚身怀绝技。更何况,人家把这些藏经阁的少林拳法秘籍都当小画书来看,武学积淀也是颇深。 真是真人不露相。 柳明把自己老爹拉到身旁,低语道:“爹,咱们一定要想办法把这法空送到大相国寺去。” “爹也是这么认为。”柳远志猛点头。他看到这么个可爱机灵的小不点,早就心生疼爱。 他转过身来,脸上堆起笑容道:“小师父……法空……小空空……”柳远志开始肉麻地套着近乎,“小空空,走,晚上我来露两手,做几道菜给你们吃。” 山上湿冷,夜色的清辉从寺院廊檐一角处洒下来,湿润的空气在空中如同瑰丽的琥珀。 林道寺的厨房内,热气腾腾。两个灶台上都点着火。柳远志正颠勺,忙得不亦乐乎。 法空在厨房内跑来跑去,一会儿帮着点柴,一会儿帮着拿调料,似乎也十分开心。 柳明走到灶台旁,笑道:“爹,还是你会讨好人啊。” 柳远志一边炒菜一边说道,“这倒也不是。我倒是挺喜欢空空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人又善良可爱。”他扭过头来看着柳明,“对了,明儿。你想不想再来个弟弟?咱们把法空领养了算了。” 柳明差点滑倒在地。自己老爹莫非父爱泛滥了。他扶住灶台角,说道:“爹,这事情,咱们还是从长再议。先把法空劝下山再说。” 禅房内,一方矮桌,几个方凳。四个素菜一个汤。 法空坐在板凳上,双腿来回摆动着,乐呵呵地傻笑,“施主叔叔好棒,好棒。” 柳明见到法空开心的样子,十分动容。想到这么个小娃子,一个人独守寺院,每天自己忙着做菜烧饭,孤零零地在深山中看着日落和黎明,怜悯之情顿起。他夹了一筷子蔬菜给法空,“空空,多吃点。” 法空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碗饭,咽了口口水:“你们烧了多少饭啊?” 柳远志指着那口锅,说道:“放心,做了四个人的量。够吃了。” 法空不好意思戳戳手指道:“我一般吃饭,煮两锅米。” “啥?”柳明放下碗筷。 法空脸红了:“你们原来不是这样的吃得啊?” “没事,没事。再做两锅就是啦。”柳远志打哈哈道,“空空,你别不好意思。其实我们的饭量也是一人一锅的。这很正常。” “哦……”法空脸上出现如释重负的表情,这才拿起筷子拣起菜来。 柳明和柳远志对视了一眼,开口道:“空空,你住在山上,寂不寂寞?” (法空:阿弥陀佛,空空郑重求收藏和推荐。) 第二十三章 镖行 - 智相 - 别烦 法空边吃边说道:“打坐念经,佛祖就在身旁陪我,不会无聊。再说,还有大花小花……” 大花小花,自然是那两只猛虎。 柳远志身子一颤道:“空空,咱们先别提大花小花了好吗?” “但是,空空。你不想见见外面的世界吗?”柳明问道。 “外面的世界?”法空嘴角沾满饭粒,“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见微知著。我心即世界。” 看着法空有时呆呆懵懂,但是有时又满嘴禅语,柳明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和尚不简单。 看来,他平日里所学的佛学知识,能够让他在这个贪玩的年龄,能够守得住寂寞。 柳远志见法空说得头头是道,脸上露出泄气之情,见法空一个人孤苦伶仃守在山上煞是可怜,恨不得把他绑下山。只是法空不是普通的小沙弥,连猛虎都对他臣服,硬来是绝对不行的。 柳明眼神闪动,知道自己再从孤独这个角度,是说不通的。他心念电转,问道: “空空,释能禅师是你的师父。你不想继承他的意志吗?” “当然啦。”法空用手托着腮道,认真说道,“我现在每一步都是按照师父的想法做的。” “好。佛家讲究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之前林道寺香客如织,使得众生能够礼佛。而如今,林道寺关闭,众生少了一个礼佛供佛途径。这是不是不好?”柳明侃侃而谈道。 “嗯,施主,你说得有道理。” “当然,空空。你们徐县因为林道寺的缘故,佛教徒比较多,他们也可以在家中供佛。可是,有的地方,比如我的家乡费县,连一座寺庙都没有。那边的人都还蒙蔽在业障中,陷于六道轮回之苦无法离开。如果有佛门弟子能够点化他们,使得他们懂得学佛之道,这岂不是大善事?” 法空听到世界上还是有人受苦,立即闭上眼睛,念道:“阿弥陀佛。一切有情众生都在三世六道中轮回。即使外道门徒,只要能够谨言慎行,身口意三业清净,舍弃一切执迷,努力开展自己的智慧,也能脱离轮回之苦。” “是啊,但是他们缺少指引之士。”柳明说道,“法空,你愿做那一人吗?” “我……”法空脸红道,“我怕做不好。” 柳远志在一旁帮腔道:“怎么会做不好?我看你懂得,比那些老秃驴……不是……是老师傅都多。你看看你,看了这么多经文,若不能拿来感化他人,岂不可惜?是吧,南无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你们。愿真主与你同在。” 法空挠着头皮道:“不过……如果真能指引一些愿意入佛门的众生,倒也是积了不少善业。” “那就这么定了呗。”柳远志高兴得拍了拍桌子,“我们明日就下山!” “可是……”法空看着里屋,“我不能……把师父留在这里……” “那就带着师父的骨灰盒一起走吧。”柳明说道,“我们到时候在费县修个寺庙,把它供起来。” “可是……”法空担忧地看着外面的院子,“这寺庙要是脏了怎么办?再也没人打扫屋子了。这不行的。” “这个不难。”柳明说道,“我明日就请几个人到这里来驻守,每日帮你打扫寺院如何?保证这林道寺,每天都是敞亮的。” “那好得很。”法空说道,“这样,到时候师兄们回来,我也不会挨骂。” “你的师兄还会回来吗?”柳明记得,左邻右舍都说那些忘恩负义的僧人们都逃到其他地方谋生了。 “是啊……”法空抬起头来,天真道,“当初师兄们说,派给了我最重要的任务――守卫寺庙。他们去远方禅修一段时间就会回来。” 柳明和柳远志两人相视无言。 “对……他们会回来的。”柳远志心酸道,“空空,咱们一定把寺庙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你师兄回来。” “可是……”法空咬着手指道。 “空空,你咋这么多可是呢?”柳明笑道。 “可是……我下山了,人生地不熟。山下的人会不会欺负我?”法空低头道,“我是个小孩纸……” “不……不……不。”柳远志摇头道,“有人欺负你?这绝不可能。我们会保护你的。” 柳明心想,谁保护谁啊? 左说右说,法空算是答应了下山。柳明和柳远志父子两人十分高兴,三人睡在一起,彻夜聊着。 法空睡觉时显出儿童的顽皮,脑袋枕在柳明肚子上,腿翘在柳远志小腿上,斜着睡在两人中间。 天空繁星点点,山林摇曳,春风送拂。 林道寺禅房内传来法空与柳远志的一问一答声。 “柳叔,下面山上热闹吗?” “当然热闹……” “吃得很多吗?” “就知道吃。佛家云,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懂吗?快睡觉了,不早了。” “呜……柳叔,我可以带大花小花下山吗?” “啥?” “柳叔,能让大花小花跟你一间房吗?” “我那亲娘舅老爷……” 第一缕晨曦划破林道寺山中的黑暗,微微发白的东方天空中,淡淡的晨光,映着美好的希望。 柳明醒来后,跑到院子内伸了个懒腰。山间湿气氤氲,远处迷雾阵阵,空气清新无比。 远处钟楼上,法空正在用杵撞着钟体,发出嗡嗡的声音。 晨钟暮鼓,昔日林道寺想必也是繁华无比,香客如林。只是今日,物是人非。 “哎,小和尚真是一根筋啊。今天要走了,还是要撞钟。撞给谁听?”柳远志也弯着腰叉着手站在陈岑可背后。 “撞给佛听。”柳明目光带着欣赏。 “不过这小和尚真是可爱,有机会啊……”柳远志擤了把鼻涕,“还是要把他领养了。” 用过早饭之后,三人盘点行礼,准备得当,出了林道寺大门。 法空看着这养育自己八年的巍峨寺庙,扑通跪倒在地道:“佛祖,我与师父下山结缘,普渡众生,他日再回来供奉你。” 山路迢迢,云淡风轻。 法空背起释能禅师的骨灰盒,迎着朝阳,下山而去,表情乐观而坚毅。他矮小的身影在山间晃动。 他的身后,两头猛虎悠然跟着踱着步。 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护卫受难人…… 柳远志背着行囊,走在前面抱怨道:“明儿,明儿,当初我就说要找几个下人用轿子将我们抬上山,可是你却偏不同意,害得我们还要受这腿脚之苦。” “爹,这山路崎岖,下人们攀行已经是不易,若是再抬轿,更加的不安全……”柳明在前面边走边说道。 “哎,你爹我好歹也是青州大户,怎么跟着你奔赴一趟汴京,像是充军一样……”柳远志背着行囊,气喘吁吁道。 苏轼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柳叔,明儿身上的行囊也很重。这行囊,我帮你背吧。” “不行了,不行了。”柳远志将行囊放在地上,叉着腰喘气道:“明儿,咱们先歇一会儿,你爹要好好跟你念叨一下。这一路之上,千里迢迢,若是不请十多个下人照料我们,你爹就不走了……” 柳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疏忽,毕竟老爹年纪大了,应道:“爹,咱们请两个脚夫便是了,何必要请十多个下人……” “你可不懂……”柳远志神色紧张道,“你可知这前面是何地?乃是沧州啊。盗贼肆虐,绿林盘踞。那些商贾车队,都是带着家丁护卫,才敢往那里去。我看,咱们应该雇些护卫才是啊……” 柳明不以为意地笑道:“爹,咱们身边有武艺高强的法空,还怕什么呢?” “法空?”柳远志探着脑袋。 “蝴蝶……蝶蝶,不要跑……”法空兴冲冲地追着花丛中的两只蝴蝶,玩得不亦乐乎。 “你说法空保护我们?”柳远志将信将疑问道。 “蝴蝶……蝶蝶不要走嘛,不要走……” 柳明轻叹一口气道:“爹,依你,咱们还是雇一支镖队吧。” 沧州附近地段的治安,让柳远志很是担心。这几年,他越是有钱,越是怕死。为了保护这一行人特别是儿子的安全,他在当地找了一家颇具规模和威名的镖局,花了重金,请了镖队,护送他们去往汴京。 这家镖局,名为龙威镖局,据说与沧州附近的绿林好汉,有着颇为复杂的关系。基本上来往的商贾车队,都会请他们走镖。 有了镖局在,柳远志提起来的心,总算稍微安了些。 白云秋雁,黄叶西风,岭东平原中,有一行十多人的队伍,拥簇着两辆骡车,向北行进。 走在前面的两名趟子手,卖力高声地呐喊着:“龙威镖局,请江湖朋友借道!” 两名趟子手身后,是一匹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中年男子。他生得豹头环眼,一身戎装,略黑的面颊上,带着风刀霜剑留下的痕迹。此人便是龙威镖局的副总镖头高武,行走江湖十几年,颇有经验。 高武一手牵着缰绳,按辔徐行,另一手放在佩刀的位置,眼神十分警惕地盯着前方。 “趟子手……再卖力喊下镖。”高武吩咐道。 两位年轻的趟子手,望着前方的荒原,这地方,连野兽都没有,更别提人了,心想何必对着空气喊呢。 高武似乎看出来了两人的心思,说道:“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凡事三分小心。这江湖草莽间,藏龙卧虎,人在暗,我在明,按照走镖的规矩行事,才能走得安全。” 高武一番话说得威严而有气势,让两位年轻的趟子手心服口服,他们继续卖力喊着, “龙威镖局,请江湖朋友借道!” “明儿,进来坐着啊,骑那马多累啊。”骡车轿帘拉开,露出柳远志的瘦脸。 “爹,轿里闷,我还是骑马舒服些。”柳明牵着缰绳答道。 他与苏轼,小叔柳永,一人一马,在这残阳荒原中而行,欣赏着壮丽之景,倒也觉得不错。 这柳永,之前照顾柳明时,也患了伤寒,不得不在杭州稍休息几日。后来,听说柳明等人到达沧州附近,他心里担忧着自己小侄的殿试,说什么要赶来一同作陪前往。 说实话,柳明倒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叔和苏轼见面。这两位诗情大才,一个疯狂,一个巅魔,碰在一起,若是讨论起诗词,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两男儿都戴起吴钩来,场面可能无法收拾。 不过,让他意料之外的是,柳永和苏轼骑马并肩而行,聊得甚欢,并没有什么不合的状况。 与苏轼聊到秋闱,柳永叹了口气:“唉,想我柳永,三次科举不第,岁月蹉跎。还是苏兄你有前途啊。” “自古英雄多磨难。柳兄,即使能考上的,也未必是有真才。”苏轼安慰道,“而君的词赋,已是天下皆知。如若此次,君考不上,那么便是大宋江山社稷的缺憾。” 柳永略微感动道:“子瞻此话果然暖心。人闻东坡诗句雄厚豪放,亲眼见其人,也是潇洒不羁,放浪形骸。我柳永哪有什么名声?只不过是……”柳永有些尴尬,“只不过填写词曲,卖给那青楼……实在不登大雅之堂。” 苏轼抚须笑道:“此话差异,诗经有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听闻,名满京城的谢氏姐妹都与你相熟,这份关系,实在也让苏某艳羡不已啊。” “不提了,不提了。”柳永摆摆手,望着前方的地平线,想到之前自己的几番坎坷经历,感慨道:“一切都如梦幻。有道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科举不科举的,我是无所谓了,只要对得起那谢姑娘儿便好。” 一行人走走停停,转眼间,已是暮霭四起,那轮红日,已经渐渐落下,此时正是深秋天气,时光将晚,半空里罩着薄薄的一层暮云,耳听得一阵西风,呼呼吹来,把地上的落叶卷起,飕飕的响个不停。 “前方,就是码头。我们坐两日水路,再过了沧州,便可到达汴京。”高武勒马而停,指着前方大声道。 第二十四章 午夜河上 - 智相 - 别烦 第二日,龙威镖队租了一艘客船,又要走二十多里的水路。 上了船后,众位镖师立即换上水靠,说是为了防止有水贼,如遇到突袭,可随时下水。 柳远志在甲板前来回走动着,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爹,您放下心来。这么多镖师护卫着,不会太大问题。”柳明递上一杯茶。 此时,两人身后传来几句莺声燕语,两名女婢挽着手,在这甲板前散步,身上擦了香粉,飘香四溢。 由于客船仓位有限,镖队是与其他商贾共同用船,这些女婢便是其他商贾的女眷。 柳远志的眼神顿时呆住了,怔怔地看着那两位婢女娉婷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真是担心他们的安全啊,不知道她们需不要什么贴身保护的服务……” “不行!”柳远志一拍大腿,“我得到后舱看看那些女眷的安危,必要时,我可以佩刀留在那里守卫她们……” “柳爷。”高武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对着柳远志拱了拱手,“柳爷,切不可踏入后仓啊。” 柳远志面色尴尬道:“我也是怕你们镖队人手不够,这才……帮你们分分忧,是吧,明儿?” 柳明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 高武郑重道,“柳爷,男女授受不亲。身为镖师,向来重视武德,船家女亦守妇道,皆知自尊自重,恪尽职守。如果雇主带着女眷,我们更要退避三舍。请三爷三思……” 柳远志也是理亏,他自然不好说自己现在五行缺女人,讪讪道:“我就是怕水贼来了……” “三爷,我们所有的镖师都在前舱和中舱守着,只要有水贼上船,必然会知道。”高武说道。 “好吧,好吧。后舱不去也罢。”柳远志攀住栏杆,凭目远望,脸上露出欣喜。 远处江面,一条船张灯结彩,布满了红色灯笼,正在江面漂行。 见到那船,柳远志气馁的表情,瞬间消失了,他欢呼雀跃地冲船家说道:“快叫那条花船靠过来,靠过来。” 船家露出会意的笑容,“明白老爷,我这就打招呼。” 船家向那条花船挥舞着旗帜,没过一会儿,那艘花船慢慢靠近,装饰得十分华丽,如同一座小宫殿一般。二楼船舷的平台上,还有两位歌妓在吟唱。 这花船之灯红酒绿,对于柳远志来说,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乐得直拍手,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就准备登船。 就在那花船离客舟还有二十米的距离时,高武带着两名镖师,腰系佩刀,并排站在船舷前,冲着那花船挥舞着手势,大声叫道, “龙威镖局私船,刚才多有打扰,请避让。”说着,高武摸出几两银子,伸手用力一甩,那几两银子,“嗖嗖”如离弦之箭,划破空气,准确地落在了对方二楼平台的案几上。 见高武一脸威严地带着佩刀,又看到那银两,那艘花船艄公讪笑一声,调转舵头,渐渐地远去了。 “高武,你怎么回事?”柳远志气得跺脚,“不让我进后仓也就算了,老爷我去花船听两首小曲儿也不行?我花了钱雇你,是给我受气的吗?” 高武一抱拳苦笑道:“柳爷,您是咱的金主,咱哪敢跟你怄气。不是高某不讲情面。只是您刚才又是犯了走水镖一忌,这有女眷的后舱不可进,沿途的花船歌妓,更是不可碰!” 柳远志不满道:“高武,你是不是男人?难道几个小娘子你都怕成那样?” “怕就怕……”高武眼中闪出光芒,“那船里的不是青楼女子,而是满船的贼人,这叫"放白鸽"。为了使船家和雇主放心,如果我们登船吓跑了盗贼,自己却色狼入舱,那就是大损失。因色误事,这个名声传出去,我们龙威镖局也会坏了名声。” “你那确定刚才船上有贼人?”柳远志问道。 “我不确定……但是我们走的是仁义镖,刚才我用力,将那两粒银子送入对方桌前,也是表明了我们龙威镖局,还是有武艺不错的武师,若是那船真有贼人,他们也会有所忌惮。”高武解释道。 “阿弥陀佛……”法空手持念珠,站在柳远志身边,“心经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施主请自重……” “自重个屁!”柳远志用手打了下法空脑袋,“你这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要是长大了,你也会要那色……” 骂归骂,柳远志还是明白,相比于娱乐,儿子的赶考安全更为重要,百无聊赖喜爱,只得回舱睡觉去了。 夜色将至,船窗外静静地横着一江淡青色的水,远远地耸起一座一座墨汁绘就似的山影。 众人用过晚饭,悠闲地靠在前舱内,此时客舟已经驶入深山中,两岸不见灯光,黑不隆冬的,只有凄惨的乌鸦叫声,在天空回荡。 这船上,确实没有什么事情好干,几位士子借着昏黄的油灯,拿出书卷,随着水波起复的颠簸节奏,温习着课业。苏轼和柳永,两人中午酒喝得多了,此时正靠在椅子上打着瞌睡。柳明坐在一旁,安静地望着那一片黑幕般的江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远志实在有些无聊,下午睡了一觉,精力充沛,却不知干什么,他不停地用围棋子,朝一旁打坐念经的法空扔去,准备逗逗这个小娃娃。 起先,法空一直不理,但是被柳远志扔了好几下之后,无奈,放下经书,奶声奶气道,“远志叔,您要干什么?” “爹,您那么大了,还欺负法空啊……”柳明说道。 “你爹可不是欺负法空,是疼爱他呢。”柳远志一把上去,抱住法空圆圆的脑袋,用手在他脸上揉搓起来。 “施主……似主……四主,够了吗?”法空嘴被捏成一个o字形。 “空空……”柳远志拍了拍法空肩膀,“你以前在庙里读过很多书,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来,给叔讲个解解闷。” 法空瓮声瓮气答道:“我要念经,今天的课业还没做完呢。” “经不急着念,今天多念一遍,你也成不了如来佛祖,不是吗?还是讲点故事,让我们乐乐实在。”柳远志劝道。 法空被缠得无奈,只得摊肩膀道:“好吧,我就将两个故事,让你们安心睡觉。” 柳远志乐得开心,对高武说道,“老弟,别在船舷边发呆了,快过来听小和尚讲故事。” 高武如宝塔般佩刀站在船舷边,不动如山地回话道,“柳爷,您听吧。这河道狭窄,芦苇荡颇多,我得在这里看着,万一有水贼呢。听说这条河上活跃着叫“五鬼”的水贼帮。” “你也整天神神鬼鬼的,哪里来那么多匪……我看咱们这一路走得也很平安嘛。”柳远志不屑道,他扭过头去,呼朋引伴道,“苏轼,三弟,来来来,听法空讲个睡觉前的助眠好故事。” 这柳永和苏轼也靠了过来,连婢女们也从后仓探出脑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光头小和尚,看着这个天真善良的小和尚能讲出什么好玩的故事来。 “那我开始讲了啊,我所在的那个寺庙,有这样一个传说……”法空清了清嗓子。 半柱香后,船上惊叫四起,婢女们都怕得缩回后舱中,有些胆小的舟上船客也闻之色变。 法空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那个佛像后,闪出一个绿色的鬼脸……” “那天……特别黑,就像今天这样……” “最后……船老大明白了谁是凶手,此时已晚,只见扑哧一刀,他吐出了鲜血……” 柳远志抖抖索索地双手抱住脑袋:“法空,你这个小屁孩,怎么晚上讲这种故事?” 法空一连讲了七八个鬼故事,都是绘声绘色。 “船上……只剩下吴公子一人,其他的人……都死光了……”法空面无表情地继续讲着。 “法空!别说了!”柳远志鬼哭狼嚎。 此时,船边突然响起了哗哗的落水声。 这声音,在这黑夜黑河上,显得更加诡异。 柳远志更加害怕了,他站起身来,“法空……你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法空……” 柳远志拉高嗓子喊了声,船上却无人回应。 法空消失了…… 此时,两岸的山峦此时更像是面目可憎的厉鬼,风划过树林,哗哗作响,显得更加惊悚吓人。 “法空――” “法空――” 柳远志声音越来越凄凉,他快接近崩溃:“法空,你别吓我,别吓我……” 柳远志的声音,顿时让柳明的心揪紧了,他又联想起高武刚才关于水贼的言语。 柳明与高武对视了一眼,高武立即会意,掏出佩刀,大声喊道:“点起火把,全船警戒!” 船上一阵忙乱,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兵刃抽出刀鞘声,乱作一团。 此时,月亮完全隐蔽在云层中,不见光影,黑暗几乎吞噬了这艘客舟。 水下有“咕咕”的水泡冒出,引起了高武和柳明的注意。 “水下有人!”高武轻声道,他做了个手势,七八名镖师立即靠了过来,密切注意着水面。 又是几阵气泡冒出。 高武眉头紧皱。 “哗”的一声,浪花四起,冒出了一个圆圆脑袋。 “法空!”船上所有人都叫了起来。 “你们看……”法空乐呵呵地双手捧起了一把菱角,“我捞的菱角!刚才那水草可是缠得要命,费了我半天劲儿。” 法空一脸天真笑容,全然不知道自己闯下的祸。 “法空你过来。”柳明脸色铁青,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没过片刻,船上响起法空哇哇的哭声。 柳明操起戒尺,猛打着法空的光屁股。 “以后还敢不敢吓别人了?”柳明凶道。 法空一手提着裤子,猛得摇摇头,泪水从脸颊滑过,“呜呜……河里有菱角……你白天吃菜叶子,考试没力气,我想捞点给你补补身子……” 看到法空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柳明心里也是一软,随即放下戒尺,又教育了几句,算是作罢。 面对这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他总是发不出火来。 高武在旁边,听了法空的解释,仍然眉头不解,像是有什么心事,他犹豫了下问道:“法空……你刚才说水草缠人……” “是的。”法空点点头。 “可是……”高武表情严肃道,“这河里,据我所知……没有水草啊……” “没有水草?”柳明问道。 “我肯定,这段水路,应该没有水草。”高武斩钉截铁道,“你踢到的,会不会是别的东西?” “好了,好了,船家,开船吧。”柳远志打哈哈道,“管它有没有水草呢,踢到泥螺也好,青鱼也罢,不管咱们的事情。咱们还要赶路呢。” 几名船夫摇起桨,客舟缓缓前进,消失在了黑暗中。 转眼间,四下里似乎又恢复了宁静,只有秋蝉嘶鸣。 “咕噜噜”,“咕噜噜”。 平静的河面上冒出了些许水泡。 刹那间,浪花四起,水面上浮起了两个人,都是穿着深色水靠服,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第二十五章 镖不喊沧州 - 智相 - 别烦 河上舟行一夜,众人纷纷回到陆地码头。又是整装待发走了几里路,转过一座丘陵,高武满脸严肃地指着远方的一片灰褐色的城,说道:“柳爷,那就是沧州了。” “所有镖师,放下镖旗,摘去马铃。”高武吩咐道。 所有镖师依命令行事。柳明看着很是奇怪,问道:“高镖头,为何进这沧州,要如此奇怪行事?” 高武一手拴住缰绳,策马而立解释道:“柳公子,走镖有三种形式。一为威武镖,二为仁义镖,三为偷镖。威武镖,就是在行李上长插一杆大纛旗,旗上写明镖师的名字。旗子都是活动的,上面安了轱辘。走镖时将镖旗拉至顶上,叫做拉贯顶旗,锣声打起长槌:“哐!哐!”镖手们或亮起噪门喊号子,或者喊出本镖局江湖名号,这叫亮镖威。一般实力极强的镖局可走此镖。第二种,便是我们刚刚所走的,下半旗,打十三太保长槌锣、五星锣或七星锣,喊镖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的――比如镖‘行天下义当先,江湖人缘是饭缘’这种。一般来说,我们龙威镖局走镖时,是根据情形,威武镖与仁义镖轮流换。” “那……还有一种呢?”柳明问道。 “还有一种……就叫做偷镖。”高武解释道,“如果某个关卡厉害,不让队伍经过,又斗不赢他,那就只有悄悄不做声,马摘铃,车轱辘打油,旗子收起,偷偷摸摸过去,这便是偷镖。少爷,这沧州,险山恶水是出了名的,屡出大盗。江湖高手也是颇为云集。有句俗话说的是‘镖不喊沧州’,便是如此。” 说到这里,高武面目严肃起来:“公子,要走沧州,必须走这偷镖。” 柳明心想,这龙威镖局在这一地头颇有名气,尚且如此小心,看来,这沧州的确不是久留之地。 沧州老旧的城墙就在眼前,龙威镖局一行人放下镖旗,藏起佩刀,装成寻常商队模样,慢慢走入城中。高武等镖师,都提高了警惕,带着戒备,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这沧州城墙,年久失修,墙面是东缺一块,西缺一块,还有喜鹊筑巢。流年不利,又是蝗灾,沧州尤甚。只见城墙外不少衣衫褴褛的难民支起了窝棚。城周围,还有几亩农田,河边有些脚踏的水车,在缓缓车水出来。 在掏出银子打点了几个懒散地守门士卒后,柳明等人进入沧州城内。 城内一片荒寂败落的样子,大多数店铺都打了样,紧闭木门。街上行走的,不是行色匆匆生怕惹事的过路商贩,就是慢慢悠悠敞开褂子,准备找茬的当地青皮无赖。 柳明这一行队伍,四五十人进入城内,显得尤为醒目。他能感觉到,城中百姓对自己的不是特别友善的目光,更能感到,那街边紧闭的一扇扇木排门缝隙中,有几双不怀好意地眼睛盯着自己。 “娘的,这沧州城怎么阴森森的……”柳远志不禁肩膀抖了一抖。其余众人,也都感觉到了这座城的诡异气氛。 日暮时分,天色渐暗,主街地面青石板砖的光亮,正在一点点缩小。 “总镖头,咱们该找地方住宿了。”一位镖师说道。 “嗯,且上前看看。”高武点点头。 诺大的沧州州府,因为凋弊,只有两家客栈,孤零零地树在街边。 高武让车马先行停下来,自己走到一家客栈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正抱胸在柜台前打着瞌睡。 “老人家……”高武问道。 “你说……什么?”老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耳朵不好。” “我说……”高武声音提高道,“您这是新的店家吧?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像不是您。” “哦……”老妇眼角沟壑道道,颤颤答道,“我们是上个月才接盘的,原来的东家,举家迁往别的州了。” 高武点点头,又往那厅堂中扫了几眼,退了出来。 “怎么样?”柳明问道。 “禀柳公子,这家最好不要住。”高武回话道。 “为何?” “这是新店。” “新店为何住不得?”柳明打了个哈欠,赶路一天,他又困又饿,还是想早些找个地方落脚。 “柳公子,本身沧州我们走过几趟镖,一直住在这家客栈,还算知根知底。但是这次,东家忽然换了。我担心……其中有猫腻……”高武分析道。 “哦……”柳明虽是困乏,但是还是相信高武的分析,他随手指着另外一家店,“那家怎样?” 众人望去,不觉皱眉。 另外一家客栈门口,只见两位金刚大汉,浑身腱子肉,一身白布衫,拿着扇子,坐在竹椅前休息。形容丑恶,样貌粗疏,一身紫肉横铺,几道青筋暴起。 两位大汉,不时对街边路过的女子评头论足,不时还发出几声淫笑。 柳明自己看了,也吓一跳。这是开客栈的,还是阎王地府啊。 那两位大汉见柳明等人驻足而望,却又如同换了一副模样,堆起笑来招呼道:“客官,来歇歇脚吧。本店有好酒好肉招待,价格公道。” 高武面露犹豫,不自觉地望向柳明。 柳明下了决心道:“豺狼虎穴,终需一探。就这两家店,一家你说不放心,那么我们只能到另外一家去试试运气。” 一行四五十人,浩浩荡荡地走进了那客栈大堂。只见那大堂里虽有二十多张桌子,只有稀稀疏疏两三桌客人,不少都是戴着斗笠的江湖人士,斗笠帽檐很低,看不清对方的面貌。 包了五张圆桌,高武将包裹放下,将佩刀“砰”的一声扔在桌上,问道,“店家,你这有什么菜,抱上名来。” 一位獐头鼠目的店小二走了出来,“咱们这里,顶有名的是牛肉,香嫩肥美,都是现宰现杀的。” “牛肉……”高武看了看四周,脸色一凛,扬声道,“是……牛肉,还是人肉啊?” 这一声,引得其他几桌客人频频侧目,更是有一人,打翻了酒壶,“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碎了。 大厅内,顿时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那獐头鼠目的店小二愣了一下,随即又开口笑道:“这位客官,你这玩笑开得好大,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我们家的牛肉,是从上好的黄牛身上取得。” “也好。”高武自然接话道。“那就给我们一桌切割二十斤牛肉,再上点素菜和白饭。” “客官,酒不要吗?本店是上好的十年沧州老窖……”店小二推销道。 高武斜了一眼桌上的佩刀,说道,“有要事在身……不便饮酒……”等店小二退去之后,高武又向各位镖师吩咐道:“我们镖局有个口头禅叫做三分保平安,出门在外,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不过,今日在这险山恶水,大家都要克制,别让肚里的酒虫勾得把命丢了。” 众位镖师立即点头。 这柳远志和苏轼等人,本身都是酒鬼,可是看着像龙门客栈一般的吃饭环境,也都是没了喝酒的心情。 热菜热饭很快就上来了,高武先让镖师将饭菜送到马旁边,给马吃,等了半个时辰之后,见马平安无事,才开吃。 高武这些事,做得干脆自然,也不去管那店小二如猪肝似的脸色。 法空虽也是饿极了,但也有轻重之分,忍着咕咕叫的肚子,等到高武的指令才吃。 “明明,你不吃吗?”法空了吃了八碗饭后,看着一旁的柳明,后者几乎很少动筷子。 “我在思考……”柳明回答了一句高深莫测的话。 “明明,你可以边吃边思考……”法空继续吭哧吭哧扒着饭。 用餐完毕后,高武将柳明叫到一边,低声问道:“公子,您看……咱们住吗?”这行了几天,他已然发现,这一行人能拿主意的还是这柳小公子。” 柳明双手负在身后,低语道:“这家店,住不得。你看那几桌的客人,光喝酒不吃菜,在那里做了快一个半时辰了,但是店小二也不去催他们要菜,可见非常相熟,不知在图谋什么。” 高武点点头,看来,他和柳明观察的意见很是一致。 “在我看来,此店不可久留,我们还是住到隔壁去吧。”柳明说道,“如果隔壁状况不佳,我们干脆连夜投宿三十里外州军所驻扎的驿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高武应道:“少爷观察入微,高某实在钦佩。那么,我们这就动身。” 高武结了酒钱,任店小二怎么劝,也是不去住宿,直接和柳明到了先前一家客栈来。问那老妇包圆了客栈所有的房间,人困马乏,准备休息。 众人皆回房躺下,只有高武仍旧佩刀守在院中。那法空虽说也是困乏地想帮忙站岗,被高武笑着劝回去了。 夜色宁静,高武强打着精神,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值着夜班。他这才知道,自己所走之客镖,竟然都是当今的文坛名士。当他得知,那柳明竟然连中两元,很有可能成为这次秋闱的状元时,更是深感责任重大。 “高镖头忙着呢……” 此时,身后,传来柳远志的声音。只见他提着盏油灯,在大堂里晃荡。他走到了那柜台前的老妇跟前,“老人家……最近生意可好?” “托官人的福,还马马虎虎。” “哦……最近灾民也很多啊……” 柳远志斜靠在柜台前,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突然,鼻尖溢过一阵淡淡的香味,他转身一看,眼睛一亮。 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脸上带着洗浴后的红潮,正从柳远志身前走过。那女子,容貌尚可,身材婀娜,令柳远志看得目瞪口呆。 柳远志这一路风餐露宿,吃灰喝泥的,早就懊悔没从家里带两个年轻的丫鬟过来服侍下自己。一路上,高武拦着他,女眷不让靠近,花船不让登,早就让他心中郁闷无比。 眼下,见到这年轻女子,如久旱逢甘露,还不得多看两眼。 一旁的老妇见柳远志盯得发呆,不禁偷偷笑起来。 柳远志自知失态,打哈哈道:“让掌柜的见笑了。” 谁知,那老妇眼中露出意味深长之光:“那女子唤作春娘。柳官人,你若有意,我便与那春娘说说,让她陪你喝盏酒如何?价格嘛……好商量……” 原来,这店中做得是“暗娼”,也就是私窠子。 柳远志心领神会,看了一眼前院的高武,见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摸出五两银子,放在柜台前,压低声音道:“烦请……掌柜……不是,烦请妈妈了。” 那老妇见到银子,眼中放光,悄无声息地收银入袖,笑道:“好说,好说。老身去去就来。” 只见那老妇快步紧走,跟那春娘说了几句,又指了指柳远志这边。那春娘回眸一望,眼含秋波,早就把柳远志电得外酥里嫩,魂都跑到了爪哇国去了。 那老妇眉开眼笑道:“柳官人,老身都于春娘说了,春娘在那后面的一间偏房等您,你们俩……叙叙话吧。” 柳远志乐得直搓双手,在柜台上的铜镜面前,整了整衣冠,立即快步紧走,到了那后面的偏房。 屋内,一灯如豆,那春娘斟了一壶酒,坐在床前等着他。 他刚关上房门,走到那桌前,拿起酒杯喝了起来,一杯酒还没喝完,只见那床上的春娘,却呜呜地哭了出来。 柳远志一愣,听得那哭声凄惨,见那春娘,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 见那春娘哭得没完没了,柳远志制止道:“别哭了!”自己花了五两银子,可不是为了听别人哭的。 此时,柳远志只觉是春娘不愿意,又是感到世风日下,世态炎凉,连个风尘女子……也他妈嫌弃自己了。 那春娘还是哭哭啼啼不休。 “好了,别哭了。”柳远志坐在春娘身边,“我知道……我很丑……可是”柳远志咽了口唾沫,“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春娘含泪道:各位官人,奴家求一个推荐行吗?) 第二十六章 匆忙出行 - 智相 - 别烦 那女子见柳远志说这番玩笑话,倒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哭声也倒暂时中止了。她拭着眼泪,道了个万福,说道:“相公莫误会。奴家是湖州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沧州,投奔亲眷。不想路遇这难民潮,奴家与父母走散,又遇到恶人,被拐到这间旅舍里来。” 此时,那女子越说越激动,给柳远志下跪道:“奴家本是清白良家之身,误入歧途,才被卖到淫窟,如若相公能救奴家出去,奴家即使当牛做马,也愿意。” 柳远志见那女子容貌清秀,此番哭啼,已是心中不忍,他叹道:“春娘,你我既然在此见面,便是有缘。可是……”柳远志犹豫道,“你道此间既然是黑店淫窟,必然有众多帮手在。我等即使有心相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倒也不易啊。不如我给你几两银子,你自己日后寻找机会逃生吧。”柳远志说完,便去衣袖里摸银子。 “咚”的一声闷响,春娘双膝磕地下跪,扯着柳远志的裤腿道:“大人,相公,奴家不要什么银两,只是想逃离这淫窟。我之前暗中观察过,相公此行队伍,约有二十余人,其中不少也是身强力壮,武艺高强之人。请相公想个法子,也只有相公的人,能救奴家出去了……” “可是……这官府也不管?”柳远志有些为难问道。 春娘眼神凄厉道:“这沧州官衙,与这黑店互相勾结,都是一丘之貉!” 柳远志叹了口气,“好,你先不要着急,我先想想法子。我那儿子,比我聪明百倍,我先与他商量一下。” 朝南的客房内,孤灯如豆。 柳远志、高武、柳明三人相对而坐。 高武叹了口气:“路见不平,虽说是理应拔刀相助。只是……”高武看了看楼下马厩内的二十几匹骏马,“只是,今日不同往日,我们龙威镖局,身背护送举子赶考的重任。柳爷,你也知道,秋闱乃是贵公子人生大事,万万马虎耽搁不得。我就是怕……万一与对方闹起矛盾来,伤及无辜……”说罢,高武看了看柳远志。 柳远志一听有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儿子的前程,也是生出一阵担忧。他顿时没了主意道:“明儿,你说吧,咱们该咋办?” 凡是论到大事,柳远志自然而然地要听自己儿子的主意。 柳明双手扶膝,看了看老爹和高武,说道:“爹爹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得在理,这也是龙威镖局作为江湖义气的所在。高镖头说以举子的性命为先,说得也是在理。” 柳远志急道:“明儿,自己家人说话,不要再绕弯子。这我也在理,他也在理,这位春娘,我们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就还是不救? 如果今夜就权当这事未曾发生过,那么便可平安度过沧州之行。可是,柳明怕是觉得自己将无颜再面对四书五经里的圣言劝谕。 遇到弱女子救救,倘若不施于援手,还算什么男人?自己好歹是一支镖队,拥有着武装力量,万一到最后不得已情况下,自己这边也不会太吃亏。 柳明双拳握紧,眼神坚定道,“救!但是,先礼后兵。” 夜如浓墨,那弯上弦月不知何时,已经藏入云中,只剩下一片黑暗。 沧州家家户户闭门,整个县城陷入黑暗中,街上一片寂静。 天空乌云蔽日,偶尔传来几声凄惨的乌鸦啼叫。 就在这间客栈百十米开外的一座石桥上,两名黑衣人并排驻足而望。 冷风刮过他们的黑衣和面罩,呼呼直响。 “都准备好了吗?”一人望着那客栈星星点点的灯火,双眼透出寒光。 “禀舵主,一切都已准备得当……”另一名黑衣人倒拿朴刀拱手道。 “这次,我们人多……务必拿下!”发号命令的黑衣人眼露狠厉。 …… 客栈内,柳远志一脸轻松地从春娘的房间出来,哼着小曲儿慢慢晃到柜台前。那名老妇正磕着瓜子儿,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外,见柳远志衣衫不整地出来了,立即献媚道,“这位官人,可还满意吗?” 柳远志笑道:“那春娘服侍得极好,这银子花得值得。” 那老妇露出缺口的门牙,也笑道:“让官人满意,是老身的义务。” “我说,这位妈妈……”柳远志靠上前说道,“您这脑瓜子是聪明啊,在这客栈里干这一行,正好满足了南来北往客人的需求……” “是啊,是啊。流年不利,官府又抽重税,咱再不机灵点,可要饿死了……”那老妇分了些瓜子给柳远志。 “我说……妈妈,这春娘打哪来的啊?”柳远志嗑起瓜子道。 老妇将瓜子送到嘴边的手听了下,那双狐狸眼斜了柳远志一眼,“您问这干什么?” “哦,也没什么。我是想啊……”柳远志斟酌了下,说道,“那春娘我挺中意的,想领回去做个小妾,您看,成不?” 老妇那双眼珠滴溜溜地看着柳远志,半天不说话。 “我说……妈妈,您倒是说句话啊……”柳远志被这**子上下瞧着,有些心虚,催促道,“反正您都是做生意,何不成人之美呢?” 老妇拍了拍双手,掸掉身上的瓜子壳,“哎呀……不是我不愿意卖,可这春娘啊,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教她穿衣吃饭,教她唱曲跳舞,哎……我真是舍不得啊……” 柳远志嘴一歪,心想三藕浮碧池,这春娘是她刚刚掳过来的,在这老东西嘴里,却变成了从小养到大的。常言道,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这老东西这么说,无非是想坐地起价。 想到此,柳远志装作无所谓道,“其实啊,兄弟我也是娶了三房太太了……只是这春娘比较善解人意……” **子拨着算珠噼里啪啦作响,念道,“我知道……我知道,都是缘分嘛。既然官人有意赎身,那么我这抚养费……加布料费……加伙食费……” 柳远志嘴巴抽搐道:“是不是还有精神损失费?” “官人啊,我这也是诚心与您做生意不是,这样吧,一共算下来,我的成本大约三千一百二十两银子,给您掐头去尾,算您三千两好了。” “多少?”柳远志下巴差点掉下来,“**子,您当我是蛮夷是吗?一个知县的年俸不过二十两,人家还要养佣人和家丁。您这一张口,就是三千两,您是卖公主呢,还是卖西施呢?” **子一听,不急不慢道,“哎呀,官人啊,您是不知道,这春娘,我特别喜欢,有好几个员外都看中她了,我都不舍得……” “你这三千两,我可以把沧州最好的青楼都买下来了……”柳远志气恼道。 正当柳远志和那**子僵持不下时,柳明踱步而出道:“**子,算作五百两吧,五百两是个公道价。” “五百两?”那老妇脸一板道:“您可真会砍价……” “**子……”柳明微微一笑道,“最近这沧州官府,可是在抓这拐卖妇幼的帮派。你这私窠子怕是也没得到官府许可吧?若是将此事闹大了,咱们面见官府,恐怕……你也得到不什么好处吧?” “再者……”柳明不紧不慢道,“我们几个,乃是要进京面试的贡士。就算你在沧州官衙有庇护,可是到了这金銮殿上,我们将此事禀报给皇上,怕是你这小店担当不了吧。” 这**子一愣,随即该换了一副面容笑道:“原来几位公子都是能上金銮殿面圣的主儿,老身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这样吧,要不你再加一百两,这春娘,您带走吧。” 柳明没想到事情这般顺利,多加一百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与自己老爹交换了一下眼色,那柳远志便说道:“那就六百两吧。” 那**子收到银票,轻笑道:“官人,你们可是拣了个大便宜啊。好了,现在钱人两清,您请早点歇息吧。那春娘是你们的了。” 此时,高武将柳明拉到一边,轻声道:“柳公子,我看咱们最好趁夜离开这里。” “为何?”柳明眉头一抬。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高武皱眉分析道,“这**子这笔生意,似乎没赚到便宜。我怕对方心中怀恨,假意答应我们,后半夜再有什么行动……” 柳明一听,觉得高武的分析倒是很在理。对方开三千两,自己只以六百两成交,怕是对方心头也不是十分乐意。如此的话,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柳明相信,高武作为行走江湖多年的老镖头,在这方面的直觉,还是相当正确的。他让人分别唤醒了沉睡中的小叔柳永与苏轼,督促他们准备离开。 而高武这边,也是命令所有镖师,整装待发。 大家虽然半夜被叫醒,也是睡眼惺忪,头疼脑胀,可是也都服从命令,整理行囊,准备离开。 结清了客栈宿费,柳明决定,给些盘缠费与那春娘,让她早些回家乡与亲人团聚。老爹柳远志虽然不乐意,但是毕竟自己儿子主意坚定,也就悻悻作罢。 柳明到了院中马厩处,正要牵马出门与队伍一起离开客栈,却发觉一名女子在他面前站定不走。柳明定睛一瞧,是正是那春娘。 “春娘,莫非这盘缠,你觉得不够?”柳明问道。 春娘摇了摇头,撩着耳边的发丝,脸红通通地说道:“盘缠够了,可是……春娘无家可归,若大人不嫌弃,愿给大人为奴……” 柳明笑道:“我只是个考试的举子,也不是什么大人。” 春娘抬起头来,有些羞涩地说道:“大人,春娘只是误入歧途,到现在还未……破了身子,希望大人不要嫌弃……”接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柳远志在一旁起哄道:“哎呀,知道你苦了,你愿意跟我儿,我儿肯定会收留你的。” “爹――”柳明语气责怪道,随即对春娘说道,“春娘,我们柳家的丫鬟下人都够了,现在不需要人手。来人……再给春娘几两银子,让她雇匹马车走。” “大人!”春娘满脸泪水,激动道:“大人将我赎身,是我的恩公,若大人都认为我早已经玷污了身子,我这一辈子也洗不清了,还不如跳井……”说着,她便快步奔向那口院中枯井… “哎呀,妈呀,使不得啊……”柳远志在后面心痛地直喊,“你千万不要跳啊!你跳了,我也要跳了啊……” 春娘纵身就要望那井里跳,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给拦腰抱住。 高武单手托住春娘后,用请求的眼神看着柳明。 柳明叹了口气道:“那就随我们一起走吧。” “好了,好了。柳公子已经同意了。”高武笑道,将春娘抱到一边,笑道:“姑娘,今后的日子还长呢,好好伺候柳公子,别寻死觅活了。” 那春娘一听柳明同意了,也收敛起眼泪,微微点了点头,立即站到柳明身旁,脸上出现欢喜之意。 柳永和苏轼见到此景,互相对视一眼,同时心叹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一行队伍重新上路,在黑暗中点起了火把。 走了数百米,柳远志看着茫茫夜色,抱怨道:“儿啊,这黑灯瞎火的,我们到底要去哪啊。这城中的另一家客栈,怕是也不安全吧?” “当然不安全。”柳明看着前方的黑夜,“这沧州,水极深,官府怕与黑店乃是一丘之貉。我们住在另外一家客栈,说不定也会遭人报复算计,眼下……只有尽快出了这沧州。” “柳相公……”春娘骑在马背上插话道,“这城外二十里,便是潞县的驿站,已经出了沧州边境,到达了徐州境内,应该安全许多……” “去徐州!”柳明下令道。 “柳公子,这大半夜的,真的要赶到徐州的驿站吗?”高武质疑道。 “高镖头,这一路以来,我都是以你的意见为主。”柳明拍着对方的肩头,又想起了自己在沧州城门口看到的告示,郑重道,“可是这次……一定要听我的。” 第二十七章 万万没想到 - 智相 - 别烦 深夜,骏马嘶鸣,车辕作响,龙威镖局一干二十余人,走到城门口,给那守军几锭银子,那城门便轰隆隆地打开,放众人出行。 沧州城外,四野更是一片黑暗,只有数只乌鸦沙哑鸣叫而过,更添几分肃然的气氛。 众人点亮火把,小心而行,只见茫茫黑夜中,就是这队伍一片光亮。但见凛凛严凝雾气昏, 须臾四野难分路。 那些年轻镖师个个面露困意,寒风打在身上,不禁感到冰冷无比,心中对于柳明要深夜赶远路十分之不解,不过受雇于人,也说不得什么,只得期望那驿站快些赶到。 又是咬牙坚持,众人疲惫地走了一个时辰,有人指着远处的一片灯光兴奋道:“驿站到了!” 如同望梅止渴般,这一说,众人想到驿站那暖融融的火炉和舒适的屋子,便又生出无穷力道,三步并作两步,紧赶慢赶到了走到驿站前。 此时,那驿站大门紧闭,只有两名兵丁带着警惕地目光看着这一行队伍。 “来者何人?”兵丁喊道。 高武御住马,说道:“兵爷,我们是龙威镖局,因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特来求住一宿。” “有州府的官文吗?”兵丁问道。 “没有……” “那有驿券吗?” “禀告官爷,这等东西,小的也没有。” “没有?”那兵丁口气冷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以为这是寻常客栈?去去,找别的地方住宿去。” 高武滚鞍下马,上前一拱手道:“兵爷……这点不成敬意……”说着,又是送出两锭银子。 那兵丁看着两锭银子,眼睛一亮,但是又为难道,“小兄弟,不是我不通人情,你们若是就三五个人,看你们这黑灯瞎火的也怪可怜,我们就放你们进来了。可是,你们现在有三五十个人,上头查起来,占了官差急递的房间,我们实在不敢担待。 就在高武为难时,一旁的春娘突然对柳明说道:“柳相公,让我试试吧。” 柳明问道,“你有何法?” 春娘下马后,直接跑到那兵丁旁边,轻声耳语了几句,那兵丁立即神色一变,又多看了柳明几眼,立即将那驿站大门打开。 “行了行了,你们住进来吧。不过明日可要走人,别占了其他官差的空房。”那驿卒打着哈哈道。 “春娘,你是使了何法子,让那兵丁开门的?”一听能住驿站,柳远志乐道。 “那驿卒听口音原是我同乡,我向他求个情,卖个方便。”春娘回答道。 “不错,不错。”柳远志搓着手道,“看来,救你果然是不白救。儿啊,咱这次做好事,还是做得对的。”他乐滋滋看着柳明。 柳明眉头微蹙了下,随即脸色又恢复了平静。 这一行队伍,早就人困马乏,一听到能进驿站歇息,全都打起精神来,急匆匆地想要涌进客栈。 “高武,你稍等一会。”柳明突然拉住对方的衣袖,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高武,平日里沉着冷静,不动如山,可是听了柳明这几句话,顿时也是脸色煞白,低语道:“公子,你确定?” “不确定……”柳明谨慎道,“所以这才需要你。高镖头,今晚,你就辛苦些,别进驿站了……” 高武面带担忧道:“我倒不辛苦,只是希望公子的预言……不会成真!” 牵着马匹,挑着行李,这浩浩荡荡一行人,缓缓进入驿站,而高武则带着两名镖师,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柳远志,又是摸出了张银票,交给了驿站的驿丞,以示感谢。此时,已是后半夜,大家都各自迅速回房休息。 屋内,法空放下了包裹,将绑腿卸下,正欲休息,却见门外笃笃地敲门声。 法空打开门一看,只见春娘端着一碗热粥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法空看到粥,拼命擦着嘴角的口水,奶声奶气道:“这位女施主,我不饿,还是送到柳相公的房间去吧。” 春娘却翩然一笑:“法空小师傅,那柳相公根本不让我进去,我还是把粥端给你吧。” 法空其实肚子咕咕直叫,欣喜地接过粥,往嘴里呼呼直灌,一边嘴里乌鲁鲁说道:“春娘姑娘,我是小孩子,不懂你们大人的事情,但是我们家柳少爷是个好人……” “是啊,所以绝对不能亏待了你。”春娘温柔道,“法空小师傅,还要吗?” 法空低头戳戳手指头,害羞道:“够了,我胃口小,是小孩子。” “这里还有……”春娘指着门外的一个冒着热气的饭桶,“都给你带来了。” 又是呼噜噜一阵喝粥声,法空喝得额头直冒汗。他擦了擦嘴,问道,“春娘,你对我太好了。” 春娘笑着看法空:“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法空憨憨道:“为什么啊?” …… 夜色下,驿站值班房内,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牌九声。 四人坐在桌前,长城砌得正起劲。 “哎……我说,你们这龙威镖局的镖头们,倒是比我们还辛苦,住在这驿站里,还要值班?”一名歪戴衙帽的满脸胡渣的魁梧兵丁边摸着牌,边说着。 “谁说不是呢?”一位瘦脸镖师笑道,“今晚轮到我们两个,真是倒了霉了。” “你们……是不是不相信这驿站的护卫能力?”另一名兵丁嚷道。 “两位官爷别在意……”那名瘦脸镖师堆笑道,“咱们龙威镖局,从创立时就立下了诸多规矩,晚上在任何地方,都要有人值班……” “哎呀……臭牌……”一边还有几个兵丁看着那魁梧兵丁手里的牌,骂道。 “他娘的……滚一边去,老子玩得正欢……”那魁梧兵丁反骂道。 “现在几更了?”角落里有一名压低帽檐的兵丁忽然问道。 “快四更了。”那镖师边摸牌边说道。 那名魁梧兵丁眉头忽然一抬,额头青筋凸起,漫不经心地问道:“两位镖头,不是徐州人吧?” “不是,只是走镖路过这徐州。” “想家吗?” “这话说得,官爷,谁在外不想家啊?我那八旬老母,还有贱内都等着我过年回家呢。” 那魁梧兵丁看了一眼阴暗角落的几名差役,露出诡异的表情,对瘦脸镖头说道:“现在――就送你回家,好吗?” 瘦脸镖头见那魁梧兵丁脸上突然泛起诡异之笑,心里不由得一惊,还没反应,就感到天灵盖炸裂般疼痛,两柱热血从额头流了下来。 “妈的,这家伙脑袋还挺硬,一刀都劈不烂!”那魁梧兵丁招呼着同伙道。 而另外一名镖师也感到胸口一阵冰凉刺痛,低头一看,一抹白刃从自己胸前伸出,如同雨中冒土的笋尖,他双眼绝望,还未挣扎,便身子一横,倒在了地上。 值房内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兵刃的铮铮声。 此时,驿站二楼客房,已经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刀剑相交之声。还好,龙威镖局的镖师,也算是训练有素,听到动静之后,立即反应过来,还在做着积极抵抗。 柳明的房间内,柳永和苏轼,都持剑挥舞起来,朝外杀去。 “扑哧”―― 柳永一剑刺向那拦在前方的兵丁,后者重重地摔倒在地。而苏轼也是左劈右挡,替柳永打着掩护。 孔子通晓六艺――“诗书礼乐骑射”,李太白也是舞地一手好剑,这柳永和苏轼,其实剑技也不错。 大文豪通常干的三件事,喝酒,泡妞,舞剑,历朝历代,都是这般。 这柳苏两大词人,双剑合璧的景象,倒是让柳明惊讶不已。此时这两人双眼通红,满脸杀气,倒是让那些兵丁们暂时不敢靠近。 “休想伤我侄儿!”柳永将剑横在胸前,双目冒着精光,“男儿何不带吴钩,我柳永,怎么会死在你们这些群杂役手里?” 此时,驿站外涌出来更多的兵丁,在一楼集结。而柳明这一行人,被逼到二楼之上,只能拼命守住两边的楼梯入口。 面对着这一楼黑压压的人,大家都倒吸了口冷气。 此时,一楼的驿站贼兵们,不停地向楼梯口护卫的镖师们发动着进攻,那些镖师,虽然功夫不错,可毕竟人少,怎么抵挡住这么多人车轮战。 苏轼和柳永看着心急,这般下去,楼梯口早晚要被突破。而那柳远志,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哭嚎道:“我不想死啊,不想死……” “扑哧”一声,又要两名楼梯口守卫的镖师重伤倒地。 楼上的人群,陷入了绝望。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驿站内听到一声奶声奶气的叫喊: “阿弥陀佛,请各位施主,放下屠刀!” 柳远志听到这声叫喊,顿时欣喜道:“法空,快,快,打死这帮王八蛋!” 他知道,如今自己这边,也就指望着法空了。 二楼的众人,只感到一股呼啸而来的旋风,接着便见到不少准备冲上来的贼兵,接二连三惨叫着飞跃而出。 瞬间,那楼梯口拥簇的四五名贼兵,竟然被打得全都横卧在地。 二楼众人,见到了不禁都喝起了彩。 而那剩下的贼兵们,都颤抖着握着手中的刀剑,有些惊慌地看着法空,心想这个小不点,怎么有如此高的功夫。 有镖师高喊道:“法空小师傅,你带着我们,杀出去吧!” 此时,二楼士气大增。众人见到法空竟然拥有如此高妙的功夫,电光火石间,便将数人击倒,心中又生了希望。 “众人听令!”大厅内响起一银铃般的脆声。 一个身影走到众贼兵之前。 二楼的柳远志,看着那发号施令之人,不由得血往上直涌,目眦欲裂道:“春娘……你!” 他根本没想到,自己所救之人,乃是这贼兵的头目。 第二十八章 智斗 - 智相 - 别烦 此时的春娘,一身黑色夜行服,发髻高高盘起,手持长剑,表情威严,再无半点柔弱妩媚。 春娘抬头看都没看柳远志,直接对着楼上的柳明喊道:“柳相公,最好还是让你的人投降,抵抗,是无意义的。” 春娘的声音,冷酷而自信,让柳明心里打了个咯噔。尽管之前,他就有所怀疑,可是真正遇到这种状况,还是感叹女人的伪装真是好。他朝楼下高声喊道:“春娘,我们这有少林高僧在,双方实力差不太多。我看,还是和谈为好。” 春娘抱胸冷笑道:“柳相公,果然非同常人。见到我这般打扮,也不发怒也不懊悔。不过呢……这少林高僧,你们是指望不上了?” 法空打得满头是汗,看见春娘站在对面,心机单纯的他,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着急喊道:“春娘,春娘,快过来,那里危险!” 春娘眼神微露一丝怜悯,看着法空:“空空,对不起啊,等一会,你就要躺下了。” 法空打着哈欠道:“春娘,你说的是啥意思?” “空空,我早就知道你武艺高强。刚才在给你的粥里掺了药,你就放心睡吧。” 春娘话还没说完,此时的法空,只感觉眼皮发沉,脑袋一片混沌,瞬间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楼上的柳远志大怒――空空,睡你吗比,起来嗨呀! 法空鼾声如雷,睡姿滑稽,可二楼上的众人却笑不出来,自己这边的武林高手竟然被药倒了,那还有什么出路? 柳明看着春娘,还有这一众拿刀的官兵,沉声问道:“春娘,你是什么人?竟然在官府驿站行绑架杀人之事!” “春娘,即使柳某今日被诛,还是不会服气。我等好心救你,你却恩将仇报,利用我们的同情心……”柳明一一责问道,“这种不齿的行为,实在令人气愤!” “说得好!”春娘双手相合,鼓掌道,“柳小相公果然是口才出众,这番话说得却是也在理。只是……”春娘眼中阴光一闪,“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本是一介女流,也谈不上仁义道德了。柳小官人,你知道,为了对付你,我们出动了多少力量,谋划了多少日夜,才想出这般曲折的方案。” 柳明冷笑道:“若是如此说来,倒是承蒙你们费心了。你们早就决定,下手的地点不在沧州,而在这徐州驿站是吗?” “自然……”春娘凤眼微挑道,“你们对沧州警觉心如此之高,我们便更换目标,改在这徐州驿站下手。之前,不过演了一场戏,骗取你们信任罢了。在那沧州城,你们或许还能逃,可是在这如铁笼般的驿站,怕是插翅也难飞。” “反正今日……”春娘看了眼身后众位带刀贼兵,对柳明说道,“你们是没办法活着走出这里了……” “既然这样……”柳明镇静道,“不妨阁下透露透露,你们是何方神圣?我与你们有何仇,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 柳明心想,这恐怕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来头绝对不小。竟然能够买通整个驿站官军。 “柳官人,我与你素不相识,并无仇恨。要怪……也是怪你惹了我们的上峰。一切……都是奉上峰之命……众将士听令……”春娘声音陡然提高。 “得令!”堂内数百人齐声喊道。 “上峰有令……”春娘的声音阴冷无比,“缉拿这群贼寇,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 听到此言,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二楼众人个个面色惨白,有些,已经手脚瘫软,坐在了地上。 谁都没想到,这场赶考之路,竟然成了死亡之旅。 此时,二楼走廊上,个个悲恸万分。 苏轼叹道:“没想到……我苏东坡今日竟然葬身于此地……罢了……罢了……” 楼上一片哀怨绝望的气氛。 “各位……”柳明突然转过身来,背对着楼下的众位官军,朝着众人说道,“依我看,不利的未必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到生死关头,大家需抱着希望活下去。” 柳远志等人,见到柳明仍然镇定自若,心中稍许有些安慰。只是,他们也是有些想不通,这柳明一介书生,到底有何妙计退敌。 楼上,柳明双手负在身后,整个人长身玉立,笔直地站在众人面前,坚定道:“诸位,现在的局势,表面上是对方占了优势,实际对方已入我们的圈套……” 众人大为意外,看着柳明这一字一句地分析道。 楼下的贼兵们,更是满脸疑惑,有不少朝春娘望去,询问是何意思。 春娘仗剑而立,心中对柳明这番沉稳倒是更为赞赏,开口道:“柳相公……果然是有大将之风,我还从未见过十几岁的毛头小子,面对生死场面,还能如此从容镇定。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之局势,成败已经不需多辩。你若束手就擒,我承诺给你一个痛快的了解方式!” “怕是未必吧。”柳明反而自顾自地在二楼走廊间坐下了。 “报……”一名兵丁匆忙跑进来,冲着春娘汇报道,“远处林中,似有伏兵……” “什么?”春娘眉头一皱,皱眉道,“你看清楚了吗?” “小的……不确定……但是听见树林中有人低声交流……”兵丁汇报道。 柳明一听,心中略定,大声道:“春娘……你们的一举一动,早就被徐州知州看在眼里。现在……州府厢军有五十名军士埋伏在外,还有一千军士正从州府赶来。外面那一百军士听我的号令,正按兵不动,待我号令。你们若要活命,恐怕现在是最好时机……” 此话一出,那春娘似乎也是神情一震,她转身看着驿站外围的黑色森林,眼神露出一丝担心。 柳明暗自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其实这外面哪有一百军士啊?只有高武带着两名镖师,故作虚兵。昔有张翼德长坂桥用二十多个士兵伪装成数万大军,这高武也是按照柳明的意思,依计行事,拼命摇动着灌木丛树枝,装作百人潜伏的样子。 柳明斟酌再三,说出了一百军士这个数字,他考虑现在院内的这些官军大约将近百人。如果说多了,怕对方不信或者置于死地而后生,所以给出了一个均衡的数字。 现在,这楼上的一众人,能否活着走出去,都看自己的这张嘴了。 一不做,二不休,柳明干脆装作稳坐钓鱼台的模样,让人泡了壶茶,坐在二楼专心品了起来。 他不经意地问道:“各位,考虑得如何?” 柳明表面镇静,可是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只要自己一句话被抓到破绽,那楼下的贼兵,很可能就会冲上来将自己碎尸万段。 这诸葛亮的空城计,真不是一般人就敢演的啊。 柳明在二楼端着茶,看似镇定,手上的茶杯却微微颤抖着,发出轻微的叮叮声。这么细微的动作,也只有旁边的柳永和苏轼能够看得出来。 苏轼和柳永对视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整个镖队的性命,或者说……大宋文坛的两位豪杰的性命以及未来文坛的振兴事业,现在都压在了柳明这名青年的肩膀上。 而就在几米开外的楼下,那位官军的头目春娘,此刻也闭目凝思了起来。 两双闭着的眼睛,牵动着数百双睁着眼睛人的命运。 大厅内,无人敢喧哗,针落可闻。 抵御的镖师和准备进攻的军士们,都手握佩剑佩刀,红着眼睛对视着。 到底是厮杀,还是撤退? 很显然,一身黑衣的春娘――这位官军女头目的决定,将会导致剩下的官军和镖师们是否还有机会回家看看自己的老母和幼小。 柳远志在一旁看得心焦,同时也在担忧着春娘做出的决定,心想这个女人,果然蛇蝎心肠,不仅骗取自己的同情心,还如此诡诈,将法空药倒,使得自己龙威镖局失去了很重要的战斗力量。 这个女人,怎么聪明到这样的地步? 柳远志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从柳明小腿的微微颤抖,便能看出自己的儿子是真的紧张了。能把自己儿子逼得如此紧张的,估计这个叫春娘的也算是头一个。如今,他只得默默祈祷观音菩萨保佑,希望菩萨能够让那女人相信了自己儿子的话,好让自己这一队人逃过这一截。 此时,一楼有了动静。 “周六!刘四!”春娘凤眼微眯,朱唇微动,号令道:“你们带二十人,去侦察一下那片树林,如果真遇到了埋伏的军士,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没有的话……”春娘低喝道,“就随我砍了柳明那小子的头!” “是!” 一队军士领命而去。 柳明眉头刹那间紧锁…… 第二十九章 转机 - 智相 - 别烦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徐州的这座驿站,如同以往一般,伫立在一片黑暗之中。可是,其内部,正在上演着一场生死劫。 驿站内刀剑林立,伏甲遁出,地上血迹斑斑。 那一队军士领命而去之后,柳明心中就猛得一沉。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对手,虽然是女流之辈,可是却聪明无比。 他现在担心的是,那高武还有两名镖师的安危。 众人屏气凝神,便听得院外响起了刀剑相交声,接着又有几声呼喊。 那嘈杂声音越来越近。 “哼,这就是你们的伏兵吗?”在春娘的冷笑下,三名镖师被人绑着押了进来。 那高武满身是血,抬头看了看柳明,惨然大声道:“公子,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 双拳难敌四手,那高武虽有一身武艺,可是架不过敌方人多。况且,镖头主要还是走镖为主,打杀之事,毕竟不多。 春娘柳眉一抬:“虚兵之计?柳公子真是个妙人。”她脸上似笑非笑道:“只可惜,这是战场,要死人的,书生毕竟是没有用的。” 苏轼和柳永仰天长叹,满脸死色。 二楼又传来了压抑的轻微哭泣声。 “书生……没用吗?”柳眉望着驿站窗外的天色,眼中露出一种自信道,“春娘,既然我要死了,能否请你上楼来喝一杯茶?” 春娘眉头一抬,眼中有些意外之色,似乎对柳明这句话有些不解。 “怎么,这杯茶不敢喝?”柳明脸上露出自嘲的神色,掸了掸腿上的灰尘,“我都已经是瓮中之鳖了,现在主动来请你上来喝杯茶,然后束手就擒,不行吗?” 春娘冷笑了声,目光望向守在楼梯上的镖师。 “你们……”柳明双手指挥道,“放下武器吧。对方这么多人,你们几个也抵挡不了多久。既然他们的目标是我……那就少牺牲点性命吧。” “少爷!”几位镖师眼神露出痛苦。 “把剑都给他们扔过去……”柳明吩咐道。 几名镖师低头痛苦地将手上的刀剑扔给了对方。 “叮叮咣咣”几声脆响。 “好了,这下你可以上来了吧。”柳明看着春娘。 春娘指着那些周围的举子,说道:“你让他们退到一旁的房间内。” 柳明向一边的众人使着眼色,“你们先躲一下。” 待到众人全部退回房中,春娘手持佩剑一步步顺着楼梯台阶走了上来,目光保持着警惕,在柳明座位前三步距离处停了下来。 “坐吧。”柳明挥了挥手。 春娘侧身慢慢坐了下来,将佩剑放在桌上,一双凤眼盯着柳明,似乎在说,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请喝茶。”柳明指了指冒着热气的茶杯。 春娘脸上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从头上拿出一根发簪,将它探到茶杯中,用手指轻轻一捻,过了片刻,才将发簪又重新收了起来。 “银针探毒,春娘姑娘,的确是很警惕啊。”柳明在一旁看着说道。 “没办法,柳相公实在是太聪明了。”春娘反唇相讥道,她啜了一口茶水,嘴角上扬道,“刚才那一招虚兵之计,差点就把我的人给骗了。” “你说书生没用?”柳明抬起头道,“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能让你保住性命的秘密。” 春娘听到这句话,冷笑道:“柳公子,你已经是性命不保之人,还谈我的性命?莫非是痴人说梦吧?” “你以为我让那几位镖师,在林子里就是演那虚兵之计吗?”柳明嘴角微撇道。 “什么意思?” “你抬头看看那轮月亮,便知道答案了。”柳明往天窗一指。 春娘本能地抬头看着,只见一轮上弦月挂在天边,并无异常。 “你再往旁边看一看……”柳明引导道。 春娘移目一望,顿时感到疑惑,那夜空中,还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红色光亮。 “看见了那光亮了吗?”柳明轻声道,“那叫孔明灯。乃是我与徐州知州约定的信号。此时此刻,徐州州军正在往此地赶来……” “你……”春娘眼瞳微缩道,“你何时与徐州知州约定……” “春娘,我知道,你的主人神通广大,可是这徐州知州,我敢万分确定,绝对不是你们一伙的。”柳明手指叩击着案几。 那春娘此时,顿感坐如针毡。她虽然表情不屑一顾,可是心却猛地沉了下去。这名眼前青年的话,有板有眼,让她不得不有些相信…… 此时,桌椅上的茶盏突然间微微摇晃,远方似有人马奔腾。 说是迟,那是快,门外噪声大作,马蹄声、人声不绝,火把的光影照着院子通通亮。 只听到驿站外有人威武喝道, “徐州驿站官军听令,徐州知州大人王素有令,放下刀枪缴械投降者,可免一死!” 此时听到院外的声响,大厅内的驿站官军慌神了。 “真的是徐州府的厢军来了!” “怎么办?看那样子,大概有几百人呢!” “大水冲了龙王庙,让上峰们去斗嘴吧,咱们犯不着丢了性命……还是投降吧。” “叮叮咣咣”,驿站大厅内,刀剑满地。 柳明心中终于大定,他昨晚进徐州城时,看到城墙上的告示,便知道这王素调任来了徐州。这孔明灯的方法,曾经在省试中用过一回。之后范仲淹告诉他,但凡危急时刻,点起此灯,只要周围有范党一派的清流人士在,必然会出手相救。 此时,荷甲的厢军鱼贯而入,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外面更是火光冲天,照得黑夜如白昼一般。 一脸胡渣、鼻方口阔的赵副将站了出来,眼神如冷电般扫视着跪地的驿站官军:“你们是有着天大的胆子了是吗?全部造反了?竟然截杀镖局队伍?” 几名驿站官军立即腿软道:“大人,我们也是听了头儿的命令,说这是一伙贼寇假扮的商人,这才奉命行事。” 说着,所有驿站官军都望向了领头的校尉。 赵副将怒目圆睁道:“大胆!曲曲一个校尉,竟然搬弄是非,草菅人命。说,你受何人指使?” 那校尉冷笑一声:“你也配问我?” “好大的口气。给我带回去!”赵副将沉声下令道。 那校尉凛然一笑,口中忽地冒出鲜血,眼瞳一缩,倒在了地上。 两名步甲上前查看情形,禀报道:“副将,那校尉服毒自杀了!” 赵副将眉头一抬,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尸体,自言自语道:“这水……还真深啊。” “还有谁,是你们的头目?”他沉声再次问道。 “别动!”二楼响起女人的厉喝。 柳明突然感到脖颈上一凉,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们谁敢乱动,我就将他杀了。”春娘咬着一丝秀发,厉声道。 二楼顿时大乱,柳远志等人看着心急如焚。 “春娘,你杀了我……也逃不出去……”柳明轻轻说道,“现如今,你们大势已去……你若是现在弃我逃走,从二楼旁边的窗户跳出去,还能有一线生机……” 春娘身子猛得一颤,心想这柳明刀架在脖子上,还能从容不迫地替自己出主意。她似乎对柳明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隐约感到有着一股力量,在阻止自己下手。 不行,春娘摇了摇头,提醒自己还有使命未完成。她眼中微芒毕现道:“上峰让我杀了你,只要杀了你,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春娘,你下不了手……”关键时刻,柳明舌绽春雷道。 “啊?” 就在春娘迟疑的瞬间,柳明只听到耳边风声响起,接着一声闷哼,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长剑“叮当”坠地。 那春娘也是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阿弥陀佛。”法空合掌出现在柳明的身后道,“明明,不害怕,空空保护你。” 劫后余生,柳明这才感到有些后怕,他看着法空,心想这个小和尚,果然醒得很及时,若是再晚几秒,自己怕是也只能提前出局了。 自己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来啊,给我捆上带走!”赵副将一声令下道。 …… 州府衙门,一身蟒袍玉带的王素,正襟危坐在议事厅内。 他手重重地拍向桌面,对着对面站立的几位推官和副将怒气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驿站的官军,竟然会对寻常商贾的镖局队伍下手,这与绿林强人,又有何区别?” 当地知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旁是折叠好的官府与乌沙,“我身为父母官,没有管好驿站,有重要失察之责,请大人治罪!” “治罪?”王素不屑道,“犯了事情,就想撂挑子?这等驿站杀民案,若是让朝廷知道,问责下来,别说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就连我这个知州,连同河北路四州都转运使大人,也一同问罪。” “罪员愿一切听凭大人发落,若能于事有补,便算是待罪立功。”吴知县惭愧道。 “快,知会沧州陈知州!”王素面沉似水,下令道。 半天后,两名军官进来跪地磕头。 王素不耐烦道,“让你们通知沧州知州……跪在这里半天不响光磕头算是什么?” “请知州大人治罪!”两名军官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卑职无能,赶到沧州知州住处,发觉他已经畏罪上吊自杀!卑职不敢大意,特意赶回来禀报。” 王素重重地叹了口气,“此事……颇为复杂。看来,要禀报都转运使大人了。” “柳明现在何处?”他问道。 “禀告大人,他们正在卑职属下的保护下,在州府内歇息。请问是否要将他叫来?” 王素思考片刻,回道,“罢了,这一夜他们这些举子受惊了,现在问话,恐怕也是心神不宁。 让厨子辛苦一些,做些点心送去,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再来与他叙话。” 翌日,府衙后院的议事厅,王素头戴插翅乌纱,身穿绯色官袍,佩戴银鱼袋,脚蹬官靴,掀袍而坐。 柳明、苏轼、柳永等人见到王素,立即躬身行礼。 “学生参见大人。” 王素起身,下座来迎:“诸位都是名门士子,不必拘礼。柳三变,苏东坡,柳明,可都是名声赫赫之辈。” “大人谬赞,谬赞了。”苏轼和柳永也都拢起袖子,谦逊回礼。 三人就座,便有仆人送上清茶糕点,柳明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只要喝那么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 王素在上座抚须而笑:“此乃碧螺春,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 一碟碟糕点也是摆在众人面前,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等,每件糕点都形状精雅,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块糕,王素开口道:“各位举子受惊了。本官听闻徐州驿站劫杀案,颇为震惊。没想到如今政治清平,朗朗乾坤,竟然还有这等官军恶意劫杀平明的案件,老朽身为一州父母官,确实汗颜。” “特别是你,柳明。”王素面露愧疚道,“本官刚刚调任徐州,便发生这等大事。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范公交代?” “大人出兵相救,柳某感激不尽。”柳明拱手道。 “哎……不然”王素摆摆手道,“这还不是你急中生智,放出那孔明灯。否则,我可是无力相救啊。” 柳明知道这王素对自己也是恩情义重,看着对方两鬓斑白,似乎忧虑重重,便心生为其分忧之心,建议道:“大人不必心急。现在所有罪员,已都被关押入牢,只需花些时日,仔细地审他一审,相信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王素面色忧愁,叹道:“一个驿站的官差,竟然全部被买通倒戈。这里面的水……太深了……” 柳明第一次看到王素面露忧愁。他知道王素管着徐州一州的财政、吏治和民事,可面对这颇为复杂的驿站刺杀,也是一筹莫展。 “大人,可以重点审问一下那几名带头的官军,从他们身上套出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最后的元凶……”柳明略微停顿了下,拱手道,“学生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第三十章 反其道而行 - 智相 - 别烦 王素看着柳明,眼神中透着欣赏――徐州驿站截杀案,设计得十分完善,动用了上百兵户,对凶手来说,杀这只有几个镖师护卫的举子,原本是万无一失的。@,即使是如王素这等做过朝廷一品大员,经历宦海浮沉之人,听到这次驿站截杀案的细节,也不免叹其云诡波谲,惊险万分。幸好这柳明,机智有谋,一边与敌人周旋,另外一边派人来向自己通风报信,这才死里逃生。 “你但讲无妨。”王素温和道。 “学生认为……这沧州知州,必然也与这次的驿站截杀案有关。这驿站如此多的官军,既然不是从徐州而来,那么必然属于相邻的沧州。没有沧州知州在背后撑腰,不至于能够操纵这么多驿站官军……学生觉得……”柳明起身道,“必须禀报上峰,捉拿沧州知州……” 王素一听,眼神黯淡道:“柳明之言,的确有理。老夫昨晚便派人知会那沧州知州,想问出个所以然来。可是,我的人赶到那里时,那名知县已经畏罪自杀……” “啊?”柳明如浓墨的眉毛一抬,立即说道,“那学生恳请大人必须马上突击审讯那几名官军头目……” 这沧州知州自尽后,倒是又少了一条线索。 王素不答,用手揉着眉心,露出困乏之意,长叹一声,憔悴道,“怕是那几人都不会招了。” “实在不招,大人只能用刑了。”柳明说道。 “用刑……恐怕也不成了。”王素用手拍拍胸脯,理顺了气后黯然道,“那几名官军头目,半夜里全部撞墙而亡。” “全部?”柳明双拳握紧。他一直在犯嘀咕,自己到底惹到了何方神圣?这些贼兵叛军有着如此严格的纪律,怕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训练出来的。 王素颔首道:“一夜之间,动作如此协调一致地自杀,可见是经受过专门训练。”他脸上愁云凝结,“这等执行力,就算是我在京师时,遇见的那些皇宫的禁军都不及。” 众所周知,宋太祖为了抑制武将叛乱,将各路各州的精锐战斗力,全部调到了京师,组成了禁军,而地方上只剩下了战斗力一般老弱病残的厢军。因此,大宋禁军,可以代表着宋王朝的最高战斗力。 而在王素口中,这些仅仅在驿站当差的兵户,执行力却比那禁军还强悍,可见背后的势力多么厉害。 “那……“柳明抬头问道,“春娘呢?” “春娘……”王素过了几秒钟反应过来,“你说是那名女头目?幸好我们的人发现的早,早就派人将她控制住了,因此她自杀未成。因此,这个女人,也算是我们最后的突破口了。其他的那些驿站官差是一样不知,只知道听这个女人差遣。” “哦……”柳明心中稍安,如果这个春娘也死了,那么这驿站截杀案便失去了线索。只是那些官军全部整齐划一地撞墙而死,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柳明露出一丝担忧道:“大人,怕是让这春娘能够开口,也绝非易事。” “柳明,知我者你也……”王素点头道,“你别看那个春娘是女流之辈,可是让她开口也难得很。我们几个刑官轮流审,后来几乎是用了刑,可是也没从春娘嘴里挖出些什么。这等刚毅女子,若是投了光明道,恐怕就是与那班昭相比,也未必会输上几分。” 听到此言,众人脸色都出现惋惜。 “那……春娘是何意?”柳明问道。 王素用茶盖舀去漂浮的茶末,头痛道:“恐怕……她只求一死。” 柳永、苏轼听闻,皆吸了一口气,虽然之前他们因为这春娘陷入了生死危机,但是听到她在狱中的种种贞烈表现,却也不禁心生佩服。 “那大人下一步该怎么做?”柳明问道。 “本府现在一筹莫展……”王素双手扶着膝,“为了能让那女子开口,有刑官建议我动用前朝的那些酷刑,但是被我否决了……” 北宋仁宗时期,皇帝以仁治天下,废除了很多旧时的酷刑,而王素这类的清流股肱之臣,也不会喜欢动用酷刑。 “大人……”柳明想了想,说道,“可否让学生试一试?” “哦?”王素偏头看着柳明,“你说由你来审问那春娘?” …… 两位负责审案的刑官,接到王素的命令,带着柳明到了州狱中。 任外面再是繁花似景,这狱中也是如同人间地狱一般,过了两扇厚重的铁门,便听见潺潺的水声,几名囚犯泡在水牢之中,上半身的皮肤已经泡得发白,有气无力地看着柳明和他身后的两名刑官。 又是在火把点亮的走廊望深处走,在尽头,柳明见到了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春娘,整个人被锁在一根木桩上,双腿已是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直,地上还有血水的痕迹。 那春娘已经没有了人形,头低了下来,散乱的刘海遮住了额头,颇像前世电视剧里的贞子。 柳明看得心酸,想想这仁宗时期也算是吏治清明,可是还是保留着这等刑罚。 他回头看着两名刑官,问道:“可否暂且将春娘的刑具撤去,我想进牢跟她聊一聊。” 刑官看着柳明,脸上犹豫道:“柳相公,那春娘可是刺客的头目,如果撤去刑具,你又进牢,她要是起了歹意,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真是担待不起。” 柳明眼睛注视着春娘,从口中挤出来几个字道:“都打成这样了,莫说是我,就算一个小孩子,她也不能奈何。” “两位……”柳明转身说道,“请配合一下……” “好吧,柳相公。来人!把那女子身上的刑具枷锁,全部撤去。”一位刑官高声道。 柳明低头走入牢中,那春娘已经被撤去了枷锁,整个人无力地斜靠在墙上。 “喝了吧。”柳明将一碗水递到春娘嘴边。 春娘微微睁开双眼,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将眼睛闭上了。 “喝点吧,你要逞强,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没力气的话,可就扮不长巾帼英雄了。”柳明又将碗向春娘嘴边送了送。 春娘抬头看了一眼柳明,用那双满是血泡的水接过碗,咕咚咚猛喝了起来。 “杀了我吧。”喝完水后,春娘将碗往地上一砸。 “我可不是来杀你的。”柳明蹲在春娘身旁,貌似漫不经心压低声音道:“你……想不想出去?” 春娘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盯着柳明,眼神透着疑惑。 “我知道,你从进来的这一刻,就没打算出去。”柳明蹲在春娘身旁,“可是我想……既然怎么审,你都不会招,与其杀害了一条人命,不如放你回去。” 虽然柳明这话的逻辑实在有些古怪,可是春娘听后,眼眸刹那间燃起了一丝希望,随即又恢复冰冷道,“你要是想通过放我回去,交换我背后主人的情报,那是绝不可能。” “我知道……”柳明点头,“所以我刚才提前说了……你是不会招的。” “那你……为什么放我回去?”春娘眼中满是不解。 柳明轻声道:“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虽然这句话极其轻,但是春娘听了之后,身子却震了震。她调整了些情绪,说道,“柳相公,我是来杀你的刺客,怎么会有救命之恩这一说法?” “不是救我的命……”柳明眼露温暖道,“是救法空的命……” 提到法空,春娘眼神显出一丝纠结,沉默不语。 柳明看了一眼春娘的表情,心中已明白十之**,继续道:“春娘,你明知道法空乃是我们镖队的第一高手,为何当初不直接用毒药将他毒死更好?” “我……”春娘一时语塞。 “难道因为他是一个小孩子,所以你就放过了他?”柳明摆弄着牢狱地上的链锁。“我觉得,这是一方面原因。但是另一方面是……你若是一名接受过灌顶之礼的佛家居士……绝不可能杀法空这样的小比丘。” 春娘心口突突猛跳,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主人要派这么多人刺杀柳明,确实有一番道理。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的脖中挂着观世音菩萨的玉坠……法空在昏迷之前也告诉我,他听到你在他面前轻声发愿念经……”柳明站起身来,双手背负着,一缕阳光从牢顶的天窗照射进来,映在他俊秀的脸庞上。 “一个佛门弟子……为什么会被迫杀人……原因只有一个……”柳明低头道,“你是被胁迫的!” 春娘的头无力地低垂了下来,两缕头发遮住前额,无力道:“杀了我吧,别废话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狱中,出现了法空奶声奶气的声音。 “法空……”春娘见到这个小和尚,一时情绪纷杂繁乱。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体解无常,了却空苦,是乃修法之根本。”法空那双大眼睛看着春娘,“这位师兄,我借佛陀之眼,已看出你本无加害本僧之心。你何苦又要伪装残酷呢?” 此时,被击中心事,春娘只觉胸口热流翻滚,喉头一甜,吐出几口鲜血,凄惨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法空双手合十道:“我愿助施主一臂之力,早日脱离苦海……” 春娘此时眼神迷离,因为伤重神智也有些模糊,眼前的法空,背后仿佛有金光万丈。春娘凄然一笑道:“诸法无常,诸漏皆苦。请别让那些官军继续折磨我,我能死在小师傅手上,也算是心安了。请小师傅给了痛快的。爹……娘……孩儿来生再报!”说罢,春娘闭上了眼睛。 法空气运丹田,口念佛经,催动内功,摆出虎啸龙吟之姿,“啪啪”两掌。 “轰隆”一声,春娘紧闭双眼,却发觉自己毫发无伤。她感到背后一阵凉风袭来,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还活在这世界中,而背后的狱墙却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窟窿。 法空点点头,他准备扶起体虚的春娘,可是想到男女授受不亲,自己念经道,“罪过……罪过,男女授受不亲……” 时间紧迫,柳明看到法空又发迂,急了,往他脑门上弹了个响指,“笨蛋,此等危机时刻,还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忘了下一句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授之以手,权也。” 法空捂着脑门,猛得点头,背起春娘就往外走。 “柳相公……”春娘眼含秋水,声音终于软了下来,“此恩之情,他日必报。” “走吧,走吧。”柳明催促道。见两人走远后,他将地上的血水往自己身上抹了抹,看着那墙壁,下了决心,使劲一撞,感觉额头疼痛,顿时肿起一个包。 现在的柳明,满身是血水,头上还顶着个包,他躺在地上,大喊道, “劫狱啦!劫狱啦!有人劫狱啦!” 第三十一章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 智相 - 别烦 登时,两位刑官带着狱卒立即赶到,看见柳明躺在地上,墙上又是一个窟窿,顿时心头一沉,连忙把柳明扶起,急忙问道:“柳相公,这是怎么回事?” 柳明倒在地上**着:“我刚在牢中提审春娘,突然就听到狱墙外一阵躁动,接着一声响动,那狱墙竟然出现了一个窟窿……有几个蒙面人将我打翻在地,将那春娘劫走了……” 两位刑官面面相觑,一人略带埋怨道:“柳相公,当初我就跟你说了――你单独一人提审春娘,万一有危险该怎么办?小相公你就是不听啊。£∝,” “是啊……是啊。”另一人也说道。 柳明一听,“哎呦哎呦”叫唤得更响了。 “这下,放走了重要人犯,知州大人肯定要向我们治罪的。”两位刑官一脸苦恼,撇开柳明,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 “柳相公,兹事体大,我们还是快些禀报知州大人吧。”两位刑官说道。 府衙内,王素面沉似水地听着两位刑官的汇报。 “禀报大人,几名贼人将狱墙砸开之后,将要犯春娘劫走……”一名长脸刑官汇报道。 “嗯……” 那名长脸刑官说完后,与另外一名刑官对视了一眼,咬牙道:“卑职有一事禀报……烦请大人让柳相公回避……” “哦?”王素看了一眼柳明,抚须道,“柳明乃是老夫钦点审案之人,不必回避。你大可直说。” 那名刑官老脸一红,冲柳相公拱了拱手道,“得罪了――本人有些问题想问问柳相公……” 柳明答曰,“但问无妨。” “柳相公,这次贼人劫狱,颇为奇怪。这府狱乃在府衙之中,劫狱者首先要突破府衙四周的守卫厢军。这几日,因为徐州驿站截杀案,我们调了大约一百军士守卫在府衙四周,却没有一人见到那劫狱逆贼的踪影……”长脸刑官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柳明,问道,“试问那逆贼莫非会飞天遁地?” 柳明自然答道,“这伙逆贼,后台背景不可小视,此次既然决心劫这昭狱,自然要派些武艺高强之人,这些不免是江湖人士,会飞檐走壁的恐怕也不少,若是想避门口军事耳目,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好……”长脸刑官勉强点了点头,“就算按照柳小相公的说法,这伙会飞檐走壁的逆贼能够侥幸避开外面的军士,可是为何偏偏在柳相公单独审问的这短短时间内劫狱?他们为何有此神机妙算,算得这般巧合?” 这置问的语气,已经是十分明显了。 “我看时间如此凑巧,必然有人与逆贼里应外合……”长脸刑官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是的……禀告大人……”另外一名矮个刑官也上前一步道,“之前大人的意思,卑职猜测应该是我们两人和柳相公一同会审那案犯,可是柳相公却执意要我们两人回避,卑职劝告几番,柳相公还是坚持。没想到……卑职等人刚刚回避了没一会儿,就发生了这劫案,卑职认为……”那名矮个刑官看着柳明,“柳相公与此事有莫大的嫌疑。” 这两位刑官,都是当差十余年的老邢名,刑狱经验十分之丰富。刚刚两人就在狱中私下合计了一番,觉得柳明说得有几处破绽,十分可疑,两人便合计着向王素禀报这些疑点。 现在,两名刑狱官都指证柳明对于劫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人……”两名刑官全都跪了下来,“府狱囚犯脱逃,兹事体大,卑职等人甘愿革职下昭狱,但是……若是要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卑职身上,那也未满过于不近人情。大人乃朝中清流之代表,望大人对此案明察!” 王素开口道,“劫狱之案,颇令本府震惊,自然会严加追查。你二人皆为刑官多年,先不必革职,待本府详查之后,自有定论。你二人先退下,让柳明先自辩一番。” “大人……”两名刑官全都跪了下来,“府狱囚犯脱逃,兹事体大,卑职等人甘愿革职下昭狱,但是……若是要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卑职身上,那也未满过于不近人情。大人乃朝中清流之代表,望大人对此案明察!” 王素开口道:“劫狱之案,颇令本府震惊,自然会严加追查。你二人皆为刑官多年,先不必革职,待本府详查之后,自有定论。你二人先退下,让柳明先自辩一番。” 两位刑官领命之后,慢慢退出厅堂。两人边走边议论道, “我听说,那柳明无论财运还是桃花运都是好得很,你说这次,他会不会想什么法子进行狡辩脱身?” “不太可能……这次劫狱案,实在是十分明显的里应外合之行为。王素大人宦海沉浮多年,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我们都判断得出来,大人岂会看不出来?” “如若大人能够明察,那么我们二人的性命便也会保住。”矮个刑官忧心忡忡道。 “兄弟此话差异……”长脸刑官说道,“我们知州王大人,可是跟范公一起开创庆历新政的朝廷风云人物,还担任过御史中丞,刚正不阿出了名的。就算他赏识柳明,此事事关重大,也不会因为一己私欲进行包庇。我们的王大人,要是真正是个见风使舵之人,也不会由京官贬谪到这鸟不拉屎的徐州来了。说不定……此时此刻,柳明答不出王大人的质问,已经被缉拿入狱了。” “兄弟说了这番话,我倒是也心安了。这劫案疑点重重,量那柳明就算有苏秦纵横六国的口才,也难以自辩,走……走咱们晚上喝酒去了。”那矮个刑官宽心道。 两人并肩还没迈出府衙大门,就听到背后一声, “两位刑爷到哪去喝酒?不如带上在下吧。” 两个刑官腿一软,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慢慢转过身来,惊慌失措道,“柳相公……您怎么出来了?” “哦……”柳明吸了吸鼻子,“奉知州大人之命,回了几句话,没事了,便出来了。” 见柳明说得这般云淡风轻,两位刑官只觉双耳嗡嗡,脑子也转不过来了。 “两位大人……若是没空,那在下便独自小酌一杯去了。”说完,柳明一掸衣袖,便哼着小曲走向了街市。 两位刑官站在府衙门槛,百思不得其解,预想中的雷霆风暴,全都没有来。 说好的严刑逼供呢? 说好的锒铛入狱呢? 那长脸刑官半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柳明消失在夜色的背影,哆哆嗦嗦说了一句,“听说此人是文曲星老爷下凡……我看可能是真的……” “我看也是,能够在我们王大人面前,还能颠倒黑白全然脱身者,普天之下,恐怕也就这个柳明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那法空背着春娘,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地,这才将春娘放在路边一块大岩石上歇息。 “春娘……前面是一片树林,比较好脱身。我就不继续……继续背你了……”法空脸红道。 春娘服了法空之前给的跌打损伤药,又在法空身上歇了一个多时辰,已经缓过神来。她微微一笑,“小师傅……谢谢你了。” 法空双手合十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请好自为之吧,切莫再犯杀生之罪了。” 春娘泪光闪闪,看着法空,心中情绪翻江倒海,自己曾经可是将这个小和尚药倒。现在,对方却是以德报怨,纵然春娘驰骋疆场多年,此刻,历经生死轮回,也是感慨万千。 “小师傅……”春娘双膝磨地,跪了下来,“春娘居士戒犯了不知道有几百回了,实在愧为佛教信徒。若有来生,必将洗清冤孽。此生怕是不成了……” 法空奶声奶气道:“师傅曾说,是非成败,觉悟正道就在一念之间,阿育王也是因为突然间证悟了,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陀恩德如浩瀚大海,只要能有一念信心,均可进入佛门,成为三宝的弟子。” 法空说了一半,摸着肚子道:“哎呀肚子好饿,不多说了。咱们有缘再相见……” 待法空走后,春娘坐在那块大卵石上,思绪万分。此时,太阳已经在树梢头西斜,地上万物被染成了一片紫红色。春娘忽而想起了柳明那张俊俏的脸,想起了他那些理解自己的话语,不禁脸红心跳。 成为杀手以来,春娘本身已经情感之事全部封闭起来,一心只为履行任务,然后救出自己被那个组织控制住的父母。然而,少女终究心有柔情,慕少爱艾之心。此刻,她经历了生死两劫,又从那狱中逃脱,不禁想象起来,倘若自己不是从事这肮脏的勾当,若能遇到柳明,郎未娶,妾未嫁,便也是两厢情愿。 想到这,思春之情不禁浓烈。 有道是自古姻缘天注定,不由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二十如花似玉的春娘,却在这夕阳古道下的路边石头休息,浑身是伤。却也叹得人生无常。 须臾,春娘的情绪平复后,那少女怀春之心收敛起来,想起自己的爹娘还在别人手中,又恢复成了冰冷的面容。 她四下张望,确定无人之后,便走向了那树林中,四周都是是参天古木,此时林外还有夕阳,可林中却黑沉沉地宛如黑夜,树林越来越密,到后来须得侧身而行。再行出数十丈,只见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间孤零零的一间石屋。 春娘食指和拇指合在一起,放在嘴边,双唇做出一个o型,吹出布谷鸟的叫声。 没过一会儿,林中便有鸟声回应,缓缓徐徐,高高低低。 鸟声过后,那石屋之门打开了,走出来一名武官模样的人。 春娘双手抱拳道,“张将军,卑职春娘执行任务失败,特来请罪。” 第三十二章 敌友互变 - 智相 - 别烦 那名武官上下打量了一番春娘:“执行任务失败?春娘……你可是主人手下的精兵强将,也是执行了大大小小若干任务,不曾有一次失败。◎,” 春娘立即单膝跪地道:“恕属下无能,那柳明实在是过于聪明狡猾,卑职落入了他的圈套。” 那武官沉声道:“那其他将士呢?” 春娘回道,“一干将士,悉数被俘,但是请上峰放心,他们全都自杀了,未透露半点情报。” “他们自杀了?”那武官双眼目光如鹰隼一般,“那你为何能够活着回来?” 春娘心中一凛,她自然不方便将柳明派人营救他之事说出来,心念电转,随即说道,“是卑职在狱中劫持了一名狱卒,然后浴血杀出重围,回来觐见上峰。还望上峰成全之前的约定?” “之前的约定?” 春娘抱拳道,“我已经替主子完成了十余项任务,此柳明一案,原本就是约定之外之事。还望成全,放了我的父母。” “可是……”那武官冷哼一声,“今日之事,毕竟是败了,让主人的精锐兵将损失大半,这该如何算?” 春娘脸色丝毫不惧道:“只要上峰能够放了我的爹娘,我自己甘愿领死!” “好!”武官指着那石屋,“你爹娘就在那石屋里,你去见他吧。” 春娘大喜道:“多谢上峰成全。” 她起身快步走向石屋,自从她入了这个组织之后,也就每年能够与自己的爹娘相聚一次,间隔之漫长,如同牛郎织女七夕会。此次,虽知自己命不久矣,但是能够将爹娘救出来,也是欣喜万分。 走近石屋,只见屋内黑洞洞的,不透光线。 “爹,娘。”春娘唤了几声,却没有人答应。 那名武官引来一盏幽暗的灯,说道:“这屋子黑不隆冬的,看得不甚清楚。你爹娘给你寄来些东西,就放在桌上的桃木盒内。” 春娘是久经沙场之人,先前回忆起那武官告知自己爹娘就在屋内,现在又说寄了些东西,有些前后矛盾。但是,她此时思亲心切,也顾不得许多,顺着那幽暗的灯光,将那桃木盒慢慢打开,昏黄的油灯下,待她看清楚盒内之物,顿时脸色煞白,差点背过气去。 那桃木盒中装的不是别的,是两颗鲜血淋淋的头颅,睁着双眼,似乎有许多的不平。 “爹……娘!”春娘凄厉喊叫着,双腿再也站不住了,瘫倒在地上。骨肉至亲,现在变成了两颗不能说话的脑袋,此等刺激,如何能忍受! 见此,春娘咬着一丝头发,飞快地拔出随身匕首,盯着那武官怒道:“狗日的东西,为何言而无信?我已经帮你家主子完成了十项任务,现在又脱身回来汇报情况。你们却恩将仇报!看我不宰了你为爹娘报仇!” 那武官却是一点也不惧,阴笑道:“恐怕你不是光想宰了我吧。州府府狱有重兵把守,几百军士保卫。即使我们动用力量解救你,也不见得那么容易。你又是如何能从那里逃脱?你还说自己没有被王素归拢了?” 春娘有口难辨,自然不能说柳明是因为自己没对法空下手,所以放了自己,她咬牙强辩道,“我也是瞅准了一个机会,挟持住一名刑官,才逃脱出来。” 武官冷笑道:“你这样的头目,属于朝廷要犯,如果你劫持了一名刑官,对方就会有所顾忌的话,那王素就是个吃干饭的。” “既然你不相信我……那只好兵刃相见了……”春娘亮出匕首。 那武官见春娘手中匕首,却也不惧:“你春娘在组织里算是武功不错的。我单打独斗,绝非你对手。可是你想过没有,我难道会就这么坐以待毙吗?”说着一挥手,屋内灯火骤亮。 春娘只觉两旁一股阴气袭来,再一看,两排黑漆漆的弩箭正对着自己。 那武官退到弩手背后,“春娘,你违背了主人的意愿,任务执行失败,就要付出代价!” 春娘看着这两排弩手,就是自己当初一手带出来的手下,又见到爹娘头颅,不禁心冷至极,萌生死愿,她仰天喊道,“你们这些畜生,当日我还拼死守护组织的秘密,没想到还是落到个被灭门的下场!” 一支弩箭“噌”的一声射出,正中春娘腹部。 春娘朝后倒退了几步,感到腹部一阵刺痛,凄然笑道,“你们来吧,我就是做了鬼,也要缠住你们!” “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硬!莫非你要去你那个情夫柳明?”武官横笑道。 “柳明?”春娘眼神闪过一丝柔情,“他比你们强上千倍万倍!我真后悔接了这桩任务,去杀那柳明!” 武官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是念及着你串通之人!” 那些冰冷的弩箭无情地对着自己,春娘明白自己随时就要奔赴黄泉。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春娘莫不慨叹自己命运之波折。 “你们来吧!”春娘双拳握紧,闭上了双眼。 “嗖嗖”数十声破风之响。 春娘一皱眉,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睁开双眼一看,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倒下了不少弩手。那武官见形势突转,已是战战兢兢,面无血色道,“你……你……” 刹那间,那名武官双眼一瞪,倒地而去。一名青年走上前来,扶住中箭的春娘。 “柳相公……”春娘虚弱无比,额头汗涔涔而下。 “春娘……”柳明赶紧一步扶住道,“我一直不放心你,所以让镖局里的护卫在附近守着,怕你遇到危险,请你不要介意。” 春娘脸上泛起微红,虚弱道:“多谢柳官人相救,只是我的父母双亲……已经被贼人所害……”她指了指桌上的桃木盒子。 柳明见到春娘双亲尸首分离,气得牙关打颤:“杀老弱病残,算什么英雄好汉?”他转身看着门外的高武道,“今日……这里的人,不留活口!” 高武见柳明神情狰狞可怕,知道他现在情绪激动,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于是,他把本要劝解留下几个人审问的话咽到肚子里了,朝几个镖师偷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还是要留一个活口。 屋外血光四溅,兵器相交“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没过半天,那几十名埋伏的弩手被干得一干二净。 柳明抱着春娘,焦急地上马赶往附近的医堂。一路上,柳明让春娘背靠在自己身上,双手牵着缰绳,信马由缰奔驰起来。 此时,马上颠簸,春娘一缕秀发荡漾在他的额前,女性的天然体香沁入鼻中,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柳明心中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男女情情爱爱的事情,现在是春娘的性命要紧,随即收敛心思,专心骑马。 但是他并不知,身前的春娘虽是紧闭眼睛,可也是脸泛红潮,孤男寡女的肌肤相亲,马背上的颠簸摩擦,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此时,柳明感到怀中的春娘头偏了一偏,轻启朱唇,像是用最后一丝气力道:“贝州……你要的答案都在贝州……” “贝州?”柳明眉头紧锁,继续问道:“你说指使这件事的人,在贝州?” 春娘此时额头虚汗频冒,浑身发烫,再也没办法答话,这让柳明心中焦急无比,快马加鞭,赶往医堂。 等柳明感到城内医堂之后,春娘仍旧昏迷不止。医堂的大夫告诉柳明,春娘伤得极重,即使用心调养,恐怕这春娘,也还要一个月才能恢复意识,开口说话。 柳明心中一阵担忧,嘱咐医堂的大夫好生照顾。他看着虚弱的春娘,心绪复杂,慨叹世事难料,两日前,对方还是要夺去自己性命的刺客,可如今,自己却为对方的生死牵肠挂肚。 他又是叮嘱了一番大夫,便走出医堂,到了府衙,向王素禀报。 原来,两人早就商议定出了这一大胆的策略。柳明本来就是奇谋诡计层出不跌,碰到王素这个曾经庆历新政的开拓者,也是极有胆色,便上演了这出“捉放曹”。 假意放春娘,再引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柳明没想到,自己此番计策,倒是救了对方。府衙内,那王素得到柳明的汇报,半忧半喜。喜的是,关键证人还是保住了。忧的是,这春娘伤得极重,短时间内怕是恢复不过来,这线索,算是又中断了…… 现如今,只能等待春娘苏醒,再便宜行事。 王素派了一队步甲,日夜守候在医堂四周,保卫春娘的安全。同时,他督促柳明需尽快从这驿站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因为――殿试就快要到了…… 第三十三章 古怪的会试第三名 - 智相 - 别烦 柳明在王素步甲的护卫下,与苏轼等人赶往汴京。~,这一路,倒是顺畅安全。 到了汴京之后,柳明就得到消息,说这次参加殿试的北方三十多名贡士,邀请他到酒楼喝酒,算是压惊。 此时离殿试还有几日,柳明也想换换心情,便于那苏轼同去。 那些个贡士,一起喜气洋洋地在酒楼下候着。 “柳明,你是我们这群考生的领袖。没有你这个会元,我们都不好意思喝酒了。”一位说道。 “是啊柳明,你与朝中几位大人都颇有深交,这值得我们羡慕啊。”另一位也说道。 柳明被这个拍拍肩,和那个拉拉手,心里感到怪异之极。这些面孔,除了苏轼几乎一个都不认识,而且省试之前大家也没什么交流。怎么一考完之后,个个都自来熟得像发小一样? 眼见着这帮贡士,还没有参加殿试派得官职,便一个个故作姿态,东施效颦学那朝廷大佬的说话方式,柳明就感到有些受不了。 接待柳明的宴席定在了汴京御街西侧的升平楼。那店老板早早地恭迎在外面,对着柳明眉开眼笑道,“会元郎,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给盼来了。您这一来,真是让鄙店蓬荜生辉啊。” 苏轼在柳明耳边低声道:“他们这群贡士,在这升平楼吃了三顿了,那老板硬是一分钱没收。” 柳明摇摇头,挤兑道,“怎么早就开始学会吃白食了?是不是个个都准备当那赚十万雪花银的清知府?” 苏轼笑道:“柳明,你这也是太上纲上线了。我们倒是一开始想付钱来着,结果那个老板硬是不肯,他说,只要我们劝你也来这里吃,经你同意把酒楼改成‘会元楼’,那我们可以在这里白吃一年。” 柳明笑骂道:“我说你怎么上赶着叫我赶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胖胖的店老板冲着柳明笑道:“会元郎,咱这酒楼刚刚盖起来,也是缺些生意。我想把这个改名会元楼,把您吃饭的一间雅室改成会元堂,这样,也能吸引下赶考举子们的生意。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胖老板心里准备着,让柳明出个价,甚至宰一刀也是无妨。他之前调查过柳明的考试经历,先是青州解元,接着又拿下了会元,这很有可能马上又要拿状元。这胖老板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是也清楚,连中三元的罕见性,大概一百年也不会出那么一个,随即看中了柳明这潜力股。 柳明淡淡道:“老板,你若能将此地作为青州举子省试的接待点。每日优惠供应一下青州考生们的饭菜,那我就没什么意见了。” 那老板一愣,没想到这会元郎如此大度,他乐得直搓手道:“这是小事一桩,鄙店能成为青州举子们的接待点,也是不胜荣幸。几位,快里面请!” 里面的店小二见到柳明,脆声喊道,“会元郎,楼上请!楼上雅座清静又敞亮!” 店小二喊得特别响,使得大厅内吃饭的食客们频频侧目,都报以友善和赞赏的微笑。能见到会元郎,也算是一天中讨到了个好彩头。 柳明等人在一间临街的包房内坐下,茶博士过来,用代手擦抹桌面。且不问茶问酒,先向那边端了一个方盘,上面蒙着纱罩。打开看时,却是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致小菜,极其齐整干净。 店老板也踏着楼梯蹬蹬跟了上来,堆着笑道:“诸位贡士爷,难得会元郎亲自前来,让本店蓬荜生辉。你们放心,今天我一定把那些山珍野味,店里面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来个满汉全席!” 听闻此言,贡士们纷纷喝彩。 等待上菜期间,大家都互相聊着天,也都是问些家乡在哪,师承何处之类的。柳明随意聊着,突然发觉,在座的唯独缺会试第三名,于是问道,“那个会试取了第三的贡士没来?” “他啊……”提到此人,诸位贡士脸上都露出了反感的表情,气氛有些冷淡下来。 “怎么了?”柳明问道。 苏轼在一旁说道,“这个取了第三的临川贡士,感觉脾气和大家不是很相投。为人也很乖僻。这样的聚会,他是不会来的。” “是啊,这个人,真是有些受不了。明明也是挺有才气的一个人,怎么会那样呢?”另外一位贡士应道。 柳明不解道:“连吃顿饭都不来?为何呢?” 苏轼站起身来,凭栏而望,看着街上的风景,用手一指:“你要知道为何,只有亲自问他了。” 柳明顺着苏轼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穿得邋里邋遢的青年,正坐在对面的露天面摊吃着。 这倒是有些奇怪,只是一街之隔,那青年却不肯与自己的同年吃饭,真是让人有些好奇。 那几名贡士也都望向对面的面摊,有些不悦道,“真是故作姿态!” “搞不清这人什么毛病,这样子不合群,还能当朝为官吗?” 指责之声,纷纷响起。 “你们先吃着,我下去看看。”柳明甩下一句,便蹬蹬下楼而去。 “哎,皆才,别去!没用的!”几个贡士连忙劝道,只见那柳明已然快步到了楼下。 “我说,这会元果然也是性格有些怪异啊……”见柳明说放下筷子就放下筷子,一位贡士忍不住说道。 苏轼扶着栏杆,微笑着看着柳明的背影:“天纵奇才,必然有着与众不同的脾气。” 柳明穿过街道,慢慢走到那对面的面摊。这是一家极其简陋的小面摊,也就三四张桌子,一对老夫妻在忙着,桌上之人,也大多是短衫面带尘土之色的体力劳动者。而那青年虽然邋遢,但是这一身长衫倒是显得有些与众不同,颇像那孔乙己。 柳明自言自语道,多乎哉,不多也。顺便又走近了一些。 只见那名贡士,鼻梁直阔,印堂发亮,只是这脸色暗黑,倒是少有的黑面。此刻,他正捧着一碗阳春面“滋溜”“滋溜”吸着面条。 柳明心想,那黑面包公,都是历史上戏说杜撰的。可是这位贡士,倒是真的肤色跟那黑旋风李逵也差不多。 他对此人越发好奇,凑上去问道:“珍馐玉盘不去品,却到这里来吃面?” 那名临川贡士头也不抬,回应道:“粗茶淡饭管饱就行,再多,就是贪欲。” 这句话,倒是说得大气自然,似乎是发自内心。 柳明接口道:“山珍海味,又不必掏钱,如若拒绝,又却之不恭,为何不做个顺手人情呢?”这是在问他为何不愿和进士们一起吃饭。 那临川贡士将碗中面条吸光,又将汤汁喝得一滴不剩,说道:“道不同者,不相为谋。那些贡士,还未为官,便惺惺作态,虚情假意,令人恶心。” 这几句话,倒是让柳明听得颇为舒畅。他刚才在那升平楼跟那些贡士扯来扯去,也发觉都是些废话恭维,讲了半天也套不出几句有用的信息。倒不如跟这位黑面贡士聊得爽快。 他坐在那进士对面,朝摊主夫妻说道,“老伯,麻烦给我也盛一碗面。再给对面加一份馄饨。” 那黑面进士抬起头来,意外道:“我……吃完了。” 柳明笑道:“但你没吃饱。” 此时,对面升平楼的那些贡士,都等着柳明劝那位临川贡士而归。可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纷纷在二楼探出脑袋来,见到柳明不但没劝回,反而自己坐在那里了。 一位贡士摇头道:“这般山珍海味,那边露天面摊,皆才此举实在是令人诧异。” 苏轼在一旁笑道:“定是遇到知己了吧。” 很快,柳明这边的面条和馄饨都端了上来。柳明将馄饨推移到那贡士面前,自己则吸溜起面条来。 那黑面贡士端起馄饨,终于木讷地说了一句:“谢谢。” 柳明感到奇怪,问道:“那升平楼老板请你吃生猛海鲜,你都不去。我这一碗馄饨,倒是换得一声谢谢……” 黑面贡士脱口而出道:“君子重礼,小人重利。那升平楼老板,满脑子都是如何发财,这生猛海鲜,我吃得也是烫口。” 这黑面贡士说话直来直去,虎虎生风,简直就是有文化的黑旋风李逵嘛。 “对了,见兄台也是读书人,敢问兄台台甫?兄台年龄应该不是很大,早些考取个功名,中个贡士举人,也能为国尽忠,为家尽孝。”黑面贡士说道。 柳明将嘴中的面条全部咽了下去后,抹着嘴唇道:“鄙人柳明,与兄台同年。” 那黑面贡士意外地看着柳明,“你就是那个连中两元的青州柳明?” “正是在下。” 一般来说,听到柳明连中两元,自然是免不了恭维两句。可是,那黑面贡士却低头继续一言不发地吞着馄饨,似乎在想着心事。 柳明只道是自己的这番成绩,刺痛了对方的自尊心,因而对方低头不语。 “柳明,你年少成名,一定要注意自我反省。像我们这种年轻人,最容易因为功名而膨胀。史上连中三元者,不是没有。”黑面贡士抬起头来,严肃道,“可是……能成就大才者,往往是少数。需戒骄戒躁,一步一个台阶,方能不构成大错。” 此番话语虽然不中听,但那黑面贡士说得认真诚恳,也不像鸡蛋里挑骨头。 柳明心中一动,微微点头说道,“受教了,对了,敢问兄台台甫?” 那黑面贡士昂起头来道: “在下临川一穷酸书生――王安石。” (求推荐) 第三十四章 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 智相 - 别烦 听到此言,柳明此如同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刘备一般,一慌,将碗中的筷子悉数都落在地上,他没想到,在此时此刻,竟然碰到了震烁古今的荆公。 这王安石,他记得在高中课本里学过,后来官居参知政事,位极人臣。只是没想到年轻时也还是这般邋里邋遢,头发蓬乱,衣着随意,或者好听点说,叫做放荡不羁。 柳明自是想与王安石多聊些天,却听到旁边一声响亮的高语。 “王兄,在下眉州苏东坡,久仰大名。”苏轼满面春风道。 王安石立即起身,拱手谦逊道:“东坡之诗,在下读过,实在连一点缺点都挑不出。” 苏轼见王安石说话耿直不加掩饰,也是十分喜欢,大笑道,“那王兄一定要再接再厉,多读诗书,争取学富五车,将苏某的诗批得体无完肤。” 王安石见苏轼豪放大方,讲话也是十分有趣,心下也很欢喜,说道:“在下一定会这么做。” 柳明在旁边,硬是忍住笑。心想这苏轼果然是一代诗仙,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既能够普通大众打成一片,也能跟王安石这样的怪人聊得十分欢畅。 只是眼下,连柳明也并不知晓,那苏轼和王安石,这对文坛挚友,这对政坛仇敌,在今后的岁月中,上演了很多起荡气回肠,又令人纠结的故事。 见苏轼从酒楼一出来,后面一群贡士也跟着走了出来,都嚷嚷着吃饱了,要到街上逛逛。 苏轼、王安石和柳明三人在前面聊得愉快,后面十几个贡士吃饱喝足后也是高谈阔论,心情很好。 一行人走着走着,见到路边有个卖卦先生,开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大阿宝剑,底下一个招儿,写道:精通《周易》.善辨六王。瞻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五星深晓,决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诸位贡士见此,燃起兴趣,都琢磨着要让那卖卦先生算一算这殿试的运气如何。 那算命的先生,见到这一众贡士走了过来,高声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想知金銮殿上前程,自是先需算一卦。” 这句话切中几位贡士的心思,他们纷纷准备掏出腰包,要算上一卦。 “先生,这是一贯铜钱,您给算一算。”一位贡士将钱放在那算命先生桌前。 算命先生半眯着眼睛:“几位贡士老爷是想算自己的前程是吗?是否能够官居一品,位列九卿?” 那贡士应道:“若是能算出来,自然甚好。” “贡士老爷,算是能算,只是怕这一贯铜钱算不出那年俸两百万贯的官职……”那算命先生微笑道,意思是钱还是太少。 “那……要多少钱?”贡士问道。 算命先生开口道:“十两银子,可知未来姻缘福祸,财源寿命。” 诸位贡士听到十两银子,都有些沉默了,这个价格,确实有些高。况且这命算得准不准……大家心里都没谱。 那算命先生似乎看穿了大家的心理,手持折扇敲打掌心道:看前程,需要开天眼,折寿折福。十两银子,在下赚了也是拿去买药补身体。”他看了一眼柳明,抚须笑道:“会元郎,你何不算一卦?” 听闻这句话,倒是让人出乎意料。这算命先生,能在这十几人中,第一个认出来柳明是会元,也算是有些本事。 柳明刚要开口,却被王安石抢了先。王安石不屑道:“这些算命先生,都是些怪力乱神之辈,依仗着神神鬼鬼的来糊弄人。” 这话一说出来,那些本想算命的贡士们,都怒眼瞪着王安石,怕他惹恼了这算命的大师。 那算命先生倒是不恼,看着王安石半响不语,掐指又是喃喃自语,须臾片刻后,开口道:“安石兄与我初识,为何如此不给在下面子?” 这话一出,贡士们一个个脸上都出现了震撼的表情。这位算命先生一开始便指出了柳明是会元,接着又在短短时间,指出王安石的名字,简直就是深不可测。 王安石听此,转眼看了看街角,面色一变,不但不惊讶反而冷笑了一声,拱手道:“这位半仙如此有神力,那么便请半仙为在下算上一卦,算得准确,在下便将自己的房契奉上。算不准确,那么请半仙不要出现在这街上。” 这陡然之间,由普通算命变成了豪赌,让在场的众人都感到十分意外。 那算命的更是脸色一变,没料到王安石竟然没有任何征兆就掀起这般豪赌。 “怎么……半仙怕了?”王安石眼神坚如磐石道。 “无稽之谈……”那算命先生强笑道,“既然王公这般愿意自己的房产来算一卦前程,其心可鉴。我就算上一卦。” 王安石大方地坐在算命先生面前,说道:“来吧,半仙,算算我的面相。” 那算命先生深吸一口气,看着王安石面相道,“阁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原本是位极人臣。无奈……这印堂发黑,似乎有血光之灾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那算命先生开始掐指盘算道,“財多身弱,太岁当头坐、无灾必有祸……必须要想办法解祸啊。” 王安石与柳明对视一眼,顿时都露出了微笑,两人完成了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暗示语。 王安石坐定,牛眼瞪着算命先生,问道:“你说我印堂发黑?” 这句话,让旁边的贡士们摸不着头脑,心想这算命先生就算其他的话不对,这印堂发黑,是有目共睹的。 那算命先生咽了口口水,咬定道:“王贡士,你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这点我敢肯定。” 王安石仰天长笑,气势如虹:“印堂发黑?可笑!”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现场士子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这王安石,伸出手来使劲在额头上来回搓着,只见片片泥垢纷纷掉落,露出一个光洁的额头。 王安石指着自己的脑门,大声道:“我不过就是十几天没洗澡而已,这也叫印堂发黑?” 柳明也是惊得合不拢嘴。王安石用手搓脸上的泥这个场景,可以用柳明在前世网络上的一句话来形容—— 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普天之下,像王荆公这般,当众搓泥斥退半仙,也算是一大奇景! 那些贡士们炸开了锅,心想你这王安石,果然是诡诈,做人不厚道啊,跟你同年考试,我们连你的肤色都搞不明白。 同时,他们也对那半仙的水平起了怀疑,想掏银子算命的,都将银子塞回了钱囊之中。 那算命先生遇到王安石这当中搓泥的国宝,也是目瞪口呆,心想自己算卦十几年,讲的话,都是半真半假,让人猜测,也不会一下子就给人驳斥回来。这下倒是阴沟里翻船了。 王安石继续奚落道:“算命先生,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我们三个贡士,哪个可能中探花?”他随便拉了两个贡士。 那算命先生汗从额头涔涔而出,慢慢举起右手。 “你是想伸出一个手指,告诉我们天机不可泄露吧。”王安石突然抓住对方的手,问道,“是不是?” 那算命先生尴尬无比。 “王兄,他为什么要伸出一个手指?”一位贡士还是不解。 王安石不留情面地批评道:“我说,吴兄,你还不明白?你倒是怎么考上的贡士?” 那位吴贡士本身就看不惯王安石,他脸红急道:“又不是我一人不明白,你们……都明白了吗?” 几位贡士也是摇摇头。 王安石心里想骂你们这些猪一样的队友,他朝柳明说道,“会元郎,你给他们解释下。” 刚才一直不发一言的柳明,站了出来说道:“这属于算命先生的诡辩。假如三人中考上一个,这个指头就代表一个人能考上;考上了两个,这个指头代表一个落榜;三个人都考上了,这个指头代表没有一个考不上;如果三个人都没考上嘛……”柳明笑道,“这个指头就代表一个也考不上。” “可是,他刚刚明明说出了王安石的名讳,还有皆才你是会元郎。这又怎么解释?”一位贡士问道。 柳明微微一笑,轻轻甩了个响指,街角走过来两名家丁,一人抓着一个小孩子的脖领,押到了算命先生这里来。 “这两个孩子,便是他的眼线。”柳明解释道,“刚刚我和王兄在面摊吃面,这两个小孩就在旁边偷听,将我们的信息告诉了这算命先生。于是,这算命先生就掌握了我们的信息,便用于欺诈。” 王安石在一旁也插嘴道,“我刚刚听到他瞬间就能说出我的名字,仿佛提前准备好了一样,就感到有些不对。在看他慌乱之中眼睛盯着街角的几个小孩,便明白了其中原委。” 他看了一眼算命先生,“你还不快点收摊走人?莫非是要我报告开封府尹?” 那算命先生立即匆匆收拾起摊头,心想这回自己真是碰到两个阎王爷了。他求饶道:“几位贡士老爷,小的实在是没有文化,只能靠这个糊糊口。冲撞了几位贡士老爷,小人给您赔罪了。” 那算命先生再三求饶,狼败而逃。 此情此景,让苏轼十分感慨。他哈哈大笑,大声吟道:“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 第三十五章 金銮殿面圣 - 智相 - 别烦 当天夜里,在柳明和苏轼的邀约下,王安石来到对方下榻的会馆小叙。☆→, 夜色渐浓,月华出现,繁星点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苏轼举杯说道:“介甫,我敬你一杯。凭借我的感觉,你将来定能位极人臣,做出一番事业来。” 王安石不介意道:“位极人臣不人臣,我不介意。但是,作为臣子,自然要尽一份自己的能力。如今宋王朝积贫积弱,北有辽国,西有西夏,各方面都受到钳制,必须要有所变化。” 苏轼点点头,说道:“范公不是因此进行了庆历新政的改革,提出抑侥幸、精贡举等措施。尤其这精贡举,抑制了那些太学子弟走捷径的路,反而给我们了机会。” 提到此点,王安石双眼发亮,说道:“不瞒二位,我对这之前的科举考试,早有不满。天下的祸患所在,不在于人才不多,在于君上不想要众多的人才;不在于士子们不想有所作为,在于君上不想使士子有所作为。使用人才,这是国家栋梁,得到人才,国家就会安定而且繁荣,失去人才国家就会败亡受辱。然而君上不想要人才众多,不想使用人才,这是为什么?” 见王安石这般犀利言论,柳明和苏轼都有些适应不了,两人对视一看,明白自己得拿出些真本事,否则很有可能让这位临川贡士小瞧自己。 柳明率先说道:“君王不想要人才,是不是君王对于自己把控整个朝局的能力过于自信?” 王安石点头道,“会元郎说得很是。这是其一,君王认为人才的得失对治乱的天数没什么帮助,所以安然地放纵自己的想法,而最终陷于败亡动乱危险受辱。其二,有的君王,认为自己高官厚禄能够足以诱惑天下的士子,因此自己可以傲慢地对待天下士子,而士子们都会奔向自己,但这也最终会陷于败亡受辱罢了,这是其二。” 王安石侃侃而谈道:“还有的君王,不寻求怎样发现培养任用人才的方法,恐惧忧愁地认为天下实在没有人才,这也最终会陷入败亡受辱,这是其三。” 王安石提起了话头,让苏轼和柳明很感兴趣。当夜,三人青梅煮酒论英雄,谈得十分欢畅,全都喝得酩酊大醉。 殿试安排在四月初八举行,前一天晚上,会馆里又弥漫着激动和不安。激动的是明天就要金銮殿面圣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令人不安的便是,这一次的殿试,实在是竞争过于激烈。在贡士们看来,苏轼、柳明、王安石的出现,使得前三甲几乎已经被包揽,自己将来估计无缘入中书省和枢密院了。 而这头,柳明的心更是十分笃定。王安石对于当今朝廷外交、治农、经商以及军事等方面,了解得十分精通,有着极深的见解,估计这殿试第一,非他莫属。 柳明心想,自己即使排在这震烁古今的荆公之后,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由于明日需要进宮殿试,晚饭后没过一个时辰,会馆内就集体熄灯就寝了。柳明躺在床上,胳膊枕着脑袋,闭上双眼,回忆着省试以来种种经历,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会馆外便车马嘶鸣。鸿胪寺的一众官员挨个敲着这批贡士的房门,也不管对方睡没睡醒,直接拉了出来,再次强调了下如何行礼,如何叩帘,步子怎么迈,见到人怎么叫。 柳明等人又是洗耳恭听了一番宫廷规矩,便跟着鸿胪寺官员的车马,来到皇宫外等候。 就在宫门外等候的间隙,柳明等人也趁着机会瞄了眼这皇宫。这皇宫修得瑰丽雄伟,正门宣德殿五座大门,装以金钉,饰以红漆。城墙砖石相间,雕镂着各种形状的龙凤云彩。 飞檐斗拱,楼台殿宇,层层排列的椽子,用亮丽琉璃瓦覆盖,两旁曲尺形的朵楼,也都饰以朱红彩绘的栏杆。 柳明等人列队,领着发放的考牌,穿上贡士服,在东门外列队。 这时,天色已亮,门外官员开始入朝,身穿绯色官袍,佩戴金鱼袋的三公九卿们款步入公。领头的便是一位鹤发童颜的枢密使庞籍,他威严万分,冷漠地扫过了诸位贡士。紧跟其后的是同平章事晏殊晏大人,倒是比那庞籍,多了一份平易近人,他温和地看着诸位贡士,接着向前走去。 这些贡士们,看到这些一品大员后,心情异常激动,个个浮想联翩,这今后的几十年,说不定自己也会有那一天。 柳明在行进的官员队伍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身穿大红官袍,系着金银腰带的翰林大学士富弼。那富弼也看见了柳明,立即脸上露出亲和的微笑,伸出手指了指远方的崇政殿,意思是在那里汇合。 那些考生,见柳明与那一品大员还有联系,个个脸上露出羡慕,不过想想也是,人家可是红得发紫的幸运儿,能够拜范仲淹为师,自然人脉关系非常人可比。 接着,乐声大起,箫声鼓声同时响奏,在官员的引导下,柳明等人穿过内廷城墙三道门,来到那宏伟的文德殿门口。 皇宫威严肃穆,金碧辉煌,让所有考生都大为赞叹,不枉此行。 就连柳明此时,也是情绪饱胀,他回头看了看苏轼和王安石,两人也同样精神振奋。 考生们小心翼翼地迈过文德殿红漆门槛,立即在官员引导下,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柳明趁着机会,望那九五之尊的龙椅上看去,只见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头戴通天冠,一身绛纱袍坐在高高的上方。 在这个象征着权威和至尊顶峰的殿堂,所有考生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慑。 旁边的监考官高声道:“殿试开始,请官家退朝……” 日后被赐予庙号宋仁宗的赵祯坐在龙椅上,忽然做出个手势,旁边的宦官立即说道:“且慢,官家有话要说。” 所有的官员以及一众贡士都抬起头来,看着这位九五之尊上朝后的第一句话。 赵祯开口道:“各位殿试考生,一路从解试披荆斩棘而来,十分不易。按照礼制,殿试开始,朕就该退到屏后。只是……”赵祯托腮微笑道,“朕忽然觉得,这露一面,实在是太过于短暂。想跟各位多聊两句。” 赵祯开口后,底下的年轻贡士们激动万分,心想就我们这届殿试幸运,还能够跟皇帝对话。 “嗯,这样吧,你们朕都不认识,朕就选个代表吧……”赵祯翻着名册,点到,“襄阳贡士李克诚……就你吧。” 叫李克诚的这名贡士,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出列。然而,其他人都不知,这李克诚体弱多病,人也胆小,被叫到之后,心脏狂跳无比,脚步也酥颤着。 李克诚立即跪拜在地,脸色慌张。 赵祯微笑道,“平身吧,起来说话。” 李克诚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脑袋嗡嗡作响。 “李克诚,朕问你,初来这文德殿,感觉如何?”赵祯平易近人地笑道。 赵祯知道这些贡士紧张得很,所以也就选了个轻松的话题,想让他们放松一些。可他没想到,这些贡士,可是从来没进过皇宫,可是没见过皇帝。陡然之间,普天之下的君父问话了,即使是日常的家常话,也不免腿脚颤抖,慌乱无比。 这位李贡士脑中想出一个比喻,颤声道,“启禀陛下,学生见这文德殿,威武雄伟,好比……好比……” 这李贡士本想说好比玉皇大帝的仙宫,拍一拍官家的马屁,没想到这一激动,血气上涌,突然感到无比恶心,胃中一酸,哇哇地将早饭给吐了出来。 顿时文德殿有一股秽气传来,文武百官,无不掩面。 旁边的几个机灵的宦官,立即拿着湿布上来,一顿抹擦,忙乱无比。 那李贡士一时间稀里哗啦无法控制住,倒是惹恼了旁边的太子太傅大人,太子太傅沉声道,“好你个不知轻重的举子,竟然把文德殿比作你口中的秽物。那我们的官家又成什么了?” 见当朝宰辅大臣发话了,其他贡士个个心惊胆颤。心想这位李贡士,真是倒了大霉了,在哪吐不行?非要在皇上面前吐。 太子太傅离那贡士最近,也是被那秽物气味熏得最为严重的,心情十分差,他举起笏板,高声奏道,“启禀陛下,此位贡士,在此胡言乱语,将文德殿比作秽物,实在是目无长幼,藐视君父。微臣建议廷杖三十,剥夺贡士职位。” 这李贡士一听,双腿顿时发麻,瘫软在地,连嘴角的唾沫也忘了擦,呆呆地站在那里。 柳明和苏轼也是心中一沉,心想李贡士真是倒霉得很,但是这廷杖三十,也未免有些重了。可惜,他们现在在这朝堂上地位最低,根本没有说话的份。 然而,一旁的王安石却显得非常激动,他似乎想要为李贡士辩解,无论柳明怎么朝他使眼色,他都视而不见。 殿外几名禁军手持杀威棒,已经等待在旁,气氛十分的紧张。 文德殿内,瞬时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第三十六章 殿试 - 智相 - 别烦 此时,听到太子太傅的启奏,赵祯微微摇了摇头,面带慈悲:“太子太傅言重了。∑,这位年轻贡士,初到大殿之上,心情紧张在所难免。朕一问话,不免血气翻涌,呕吐也是正常的。看起来,这考科举,还是辛苦得很,伤了身体。诸位贡士,平日里一定要多注重休息,加强营养,才能来日方长,为我江山社稷建言出力。” 官家一发话,形势斗转,诸位贡士原以为是雷霆万钧到来,结果却是和风细雨,又听到皇帝关心自己的身体,个个感激涕零,立即下跪谢皇恩。 柳明下跪的同时,心中也对这位皇帝好感印象大增。历史上都说仁宗皇帝天性仁孝,对人宽厚仁和,如今亲眼所见,果然是如此。柳明不禁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穿越到嘉靖或者隋炀帝那种阴鸷凶狠的朝代。 殿试终于开始,诸位贡士坐在考桌前,面对着考卷,个个聚精会神,凝思冥想起来。 由于殿试不黜落,只是排名不同,因此考生们的心情还算放松。 考试内容为,一诗一赋一策论,时间是整个白天,在太阳落山之前交卷。柳明知道,诗和赋其实都是重点,重点便是那篇策论。因是官家亲自出题,很可能借此寻找和他想法相同的人才。 柳明做题也是行云流水一般,转眼一个时辰后,便开始主攻策论之题。 拿到策论题目,柳明心里抽了一下――“论古今长治久安之道?” 这道题目,曾经是汉武帝为了招贤纳士,廷试出的题目,为此吸引了大批如董仲舒般的人才。 除了柳明外,其他的贡士猜测道,这大概是仁宗皇帝想继续改革,因此招贤纳士。想到这,几人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瞄向了王安石,心想这位临川贡士那可是改革的达人啊,之前就在会馆内宣扬着自己的改革建言。这次,官家亲自出题,这状元也非王安石莫属。 只见王安石做完诗赋,见到那策论之题,联想到当初汉武帝廷试的改革背景,士气大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刷刷地写了个标题――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幸甚!” “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一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余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列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文德殿内,其他贡士还在思考的时候,唯独王安石已经如行云流水一般,将自己的报复和想法,全部附于纸墨。 在这篇文章中,王安石希望首先从政治改革的要求出发,提出了人才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在他看来,人才是变法的根本和核心,变法的主体是人,而变法首先也是为了人,人的改变是变法的先决条件和最后归宿。 写到一半,王安石突然发现自己的试卷已经答满了,这策论规定字数也就两千字左右。可是两千字对于王安石来说,连个头都没开,他伸手朝身旁的宦官示意,自己需要再备两份答卷。 宦官又拿上了两份空白考卷给他,让王安石可以继续完成他的策论。 主持考试的翰林学士富弼,见王安石这年轻人连要了两张空白试卷,有些奇怪,走上前来,站在王安石身边,看着其所作的策论,顿时一惊,这字字珠玑,鞭辟入里,实在是惊为天人的文章。 即使在朝的京官们,很少也有人能够像这位临川贡士,看问题如此深刻。富弼看着满心欢喜,心中却又升起一股忧虑。这一旁的柳明,自己的同门师弟,不就是落了下风? 富弼知道柳明已经连中两元,很有可能成为宋朝开国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考生。如能取得此成绩,自然是脸上有光。可是富弼判断得出来,这王安石的策论,做得实在是异常完美,而且观点新奇。 他略带担忧地走到自己的学生柳明旁边,想看看他的策论做得如何。然而,见到柳明的文章内容,这位大学士眉头凝结起来,眼神中带着疑惑不解。 这柳明,为何这般行事? 殿试仍然在进行中,这王安石又要了两张空白考卷,让殿中主考官频频称奇。 一旁的给事中在富弼耳边低语道,“这王安石,莫非写了一万字?是否还要给他空白考卷?” 富弼低语道:“虽说策论只是两千字。但是我观此人文章写得甚为精妙,见解独特。官家性格宽厚,不拘一格降人才,那王安石想写几张,就给他几张空白卷纸吧。” 一声锣响,殿试结束。 …… …… 深夜,崇政殿内,赵祯坐在案几前审阅着各地的奏章。 此时,已经在门口站了一天的小太监,脸上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刚刚打了个哈欠,结果脑袋被猛得拍了下。那小太监一激灵,回头看见内务总管冯公公正瞪着他。 冯公公细声细气道:“你是不是觉得累了?你看看我们官家,一直批奏章批到深夜,也没有你副样子。” 那小太监低声道:“公公,我哪能跟官家比啊。” 冯公公端着一碗莲子羹,慢慢走到赵祯身旁,轻声道,“主子啊,该歇一歇啦。” 赵祯揉了揉疲惫的双眼,无奈笑道:“歇不得啊,歇不得。你看看,这陕西闹蝗灾旱灾,南直隶又是地方武装谋反。每一件事,都是牵扯着朕的心啊。” 冯公公将莲子羹放到案边,说道:“主子啊,这大宋国几百万号人口,那几百个州都要主子一人来管,奴才看了真是心疼不已。也不知道那些大臣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这话不对。”赵祯指着冯公公,告诫道,“两府三省六部,全都有各自的职能,朕现在睡得晚,恐怕那庞籍,那晏殊,那韩琦,哪一个睡得不晚?朕了解到,他们一个个,在家都是穿着朝服,就是为了怕朕召见来不及换衣服。” 冯公公在旁边歪着脑袋说道:“唉,这庞国公,晏相也是辛苦啊。我看他们也都一把年纪了,胡子都花白了,还这么拼命。大概还是受了官家的影响,勤持政务。要说现在官家治理得好,海内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看看这汴京,多么繁华,万国咸通,八荒来凑。官家适当时候,也该歇息了。” 赵祯站起身来,漫步下台阶,说道:“歌舞升平,只是表面。北有辽国,西有西夏,就连南面的大理,现在的态度也是说不清楚。你说说看……朕该怎么办?” 冯公公应道:“主子,我就是一个没文化的粗人。伺候您,我还知道些门路,要是谈到国家大事,那可是登不上台面的。” 赵祯宽厚笑道,“好,那就谈谈你拿来的莲子羹。”他弯下腰低头用鼻尖嗅着,脸色有些怪异。 冯公公紧张道:“主子,莫非这莲子不新鲜了?” “这倒不是。”赵祯轻轻叹气道,“只是朕晚上一直吃这莲子羹,吃得有些腻味。”他摸着咕咕直叫的肚子,说道,“唉,要是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面,就好了。用那羊肉汤作为汤底,再加上一些辣子,味道鲜美无比啊。”这位当今的九五之尊,边说边咽着口水。 冯公公捂着嘴笑道:“陛下乃是一国之君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吃一碗羊肉面,这又有何难?奴才这就吩咐下去人,让御厨给您做去。”说着,便要转身。 “不可!不可!”赵祯表情严肃道,“刚才我是自言自语,也就是一时牢骚,此事不可去让御厨做。” 冯公公奇怪道:“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这吃一碗羊肉面,恐怕那平民百姓,也能享受得到。怎么陛下反而不愿意去吃呢?” 赵祯摇摇头道:“做皇帝,可不是你想的这般自由。正因为朕掌握着一个国家,那就要忍常人之不能忍。你想想看,我要是想吃羊肉面,开了这个先例,御厨就会夜夜宰杀,一年下来要数百只,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不堪计算。曲曲只为我一碗饮食,创此恶例,且又伤生害物,于心不忍,因此我宁愿忍一时之饿。” “还是吃这莲子羹吧。反正是填饱肚子用的,没什么区别。”赵祯略微皱了皱眉头,就当自己是在吃药,将莲子羹喝了下去。 冯公公见此,伤心得哭了出来:“主子,看来您这么体恤国情,奴才真是心疼的很。当个皇上,连一碗羊肉面也吃不到,这当皇上,还有啥乐趣……” 赵祯气得笑了:“瞧你那点出息……” 此时,门外有小太监禀报道,“启禀主子,翰林大学士富弼求见。” 第三十七章 赵祯判卷 - 智相 - 别烦 龙椅上的赵祯挥挥手道:“让他进来。@,” 此时,富弼手捧着一个黄稠托盘,躬身进来说道:“微臣富弼,叩见陛下,愿吾皇……”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赵祯就制止道:“好了,好了。这不是在大殿,不用这般繁文缛节――平身吧。” “谢陛下。”富弼站起身来。 “富相公……吃过饭了吗?”赵祯带着笑意,随口说道。 富弼恭敬应道:“启禀陛下,微臣晚上刚刚吃过羊肉面。” 听闻此言,冯公公和赵祯同时都乐了,那冯公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细声细气道:“富大学士口福不浅啊,能吃得上羊肉面……” 富弼一愣,不明白吃羊肉面犯了什么错,他立即下跪道:“微臣有罪,微臣今后不吃羊肉面了,躬行节俭,改吃青菜面。” 富弼也是学富五车的翰林大学士,这话回应得俏皮无比。赵祯终于忍不住,扑哧大笑起来,“富相公,你果然是个人才。对了,这么晚了,有何事?” 富弼朗声道:“是为了殿试的事情。微臣与几位主考官知道陛下求贤若渴,不敢休息,夙夜讨论,选出了十位贡士的答卷。”他高举着黄稠托盘,只见里面平铺着十份考卷。 看到考卷,赵祯来了精神,赞誉道:“富卿家辛苦了。朕倒是对这些试卷十分期待。自太祖恢复科举取士以来,改变前朝重门第的风俗。这殿试,为朝廷选拔了多少栋梁之才。现在,天下看似天平,实际暗波涌动,君王应开张圣听,求贤若渴,纳四方之才。” 富弼听了,也点点头,自己也是当年由先皇钦定的进士。 “富卿家,你认为何人的文章可获第一?”宋仁宗的手,在考卷上方停住了,似乎在犹豫先翻阅哪一份的。 富弼连忙躬身道:“殿试乃是天子亲自执掌测试人才。微臣才疏学浅,不敢越俎代庖。微臣认为……” “听说你的同门师弟,也在此考试之中。”仁宗突然问道。 富弼心里一咯噔,心想这陛下虽然是日理万机,可是心理还是跟明镜似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禀报道,“启禀陛下,的确如此。不过……臣以为,他的文章虽然不错,但是比起另外一位来说,还是差了些。” 富弼身为主持殿试的考官,自然心中想帮柳明一把。无奈,柳明是自己的同门师弟,其他考官皆知,本着避讳的原则,自然不可将柳明放在第一。况且,那王安石的文章观点太过于显眼,针砭时弊,文风犀利。他身为翰林大学士,在殿试前,出于士大夫的责任,还是将王安石的文章首先推荐给仁宗。 仁宗拿起王安石的考卷,见其厚厚十张答卷纸,眉头微微一抬,从第一张开始看起。 “臣以为: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馀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 看到这里,仁宗的眉头微蹙起来,捏着答卷的手指颤抖了起来。 毫无疑问,王安石在文章中提到了宋王朝如今的诸多弊端,军事前景堪忧,经济景况窘迫,社会风气败坏等,倡导以“法先王之意”为旗帜,进行全方位的改革。 富弼原以为,热衷于变革的官家见到此文,必然会龙颜大悦,熟料赵祯的反应截然相反。 “又是变革!”宋仁宗脸气得通红,将考卷捏成一团。几年前的那场改革风暴的回忆,又顿时填满了这位君王的心中。 当时的仁宗,也是意气风发,寻求改革之道,发起了庆历新政。适逢范仲淹等人上书变革,便提出“精贡举、抑侥幸”等十项以整顿吏治为主的措施。无奈,变革岂是如此轻松?年轻的仁宗皇帝,受到了豪强宗亲强大的压力。御史们一天一封弹劾信,天天跪拜在崇政殿门口,认定范仲淹和欧阳修祸国殃民,几位亲王更是连夜到老太后那里告状。 渐渐的,关于范仲淹和欧阳修弄权结党,贪污敛财的传闻,遍布朝野。老太后更是天天召自己进宫,拿着先皇的传统训话。 赵祯虽然不相信关于范欧两人的贪污传闻,但确实也陷入了重重的危机感。内忧外患,使得仁宗的宝座风雨飘摇,他不得不做出一个沉重的决定。在一个雷雨夜,仁宗含泪召见了范仲淹和欧阳修,深夜长谈一番。 第二天,范仲淹请辞。几个月后,欧阳修请辞。 依着赵祯的聪睿劲,岂会不知范仲淹家徒四壁,连个佣人都请不起,更何谈敛财了。只是,他知道,自己若不把范仲淹和欧阳修拿出来替罪,那么下一个下台的,很可能是自己。 即使多年过去,每逢雷雨夜,这位大宋之主仍然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对于变革之事感到恐惧不已。对于亲手剥夺自己左膀右臂的酸楚,仍然历历在目。 “变革!”仁宗站起身来,脸色阴沉,“这些臣子,难道唯恐天下不乱吗?难道看不出很多事情,朕也是做不了主吗?” 富弼一听,手脚冰凉,明白自己揣摩圣意错误,立即跪倒在地:“微臣为陛下添忧,实在是罪该万死。” 仁宗铁青着脸:“变革,变革,说得容易。这些未经政治的读书人,凭借着书生意气,指责朕这个,指责朕那个……”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富弼跪拜在地,头也不敢抬起来,“这位王安石,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只是涉世未深,看问题不免有些简单粗暴。望陛下明鉴……” 富弼担心,万一仁宗一怒之下,把这王安石廷杖三十,这还是自己推荐的第一,岂不是害了人家? 仁宗一甩袖袍,稍微冷静了些,说道:“富相公,朕岂会跟这些年轻士子一般见识?他们为国为民的心,朕可以体谅。罢了,罢了,就是指责朕一些,朕也认了。” 富弼连忙跪拜道:“圣明无过于陛下。” 仁宗赵祯将王安石的试卷丢到一旁,拿起那第二名的翻阅来看,顿时脸色又变了。又是一份求变革的文章。 “啪啪!” 几分考卷都被仁宗丢到了地上,散乱无比。富弼跪在地上,看着也不敢去捡。 仁宗手扶着龙椅,脸露倦怠之色,自言自语道,“都是变革,都想扬名立万,都想着做商鞅吗?” “陛下所言极是,这些年轻士子,不懂得如何一步一个脚印积累,却只想着走捷径。实在是太过于急躁。”富弼眼下只能顺着仁宗的话说。 “这就是你为朕钦点的前五名?”宋仁宗看着地上七七八八散落的考卷,显然非常不满意。 “臣愚钝,枉为翰林学士。”富弼的脚已经跪麻了。 仁宗心情灰落之极,本来求贤如渴的他,期待着能在这些答卷中出现中兴之才,出现能够体谅到他境遇的知己。可是,眼下看来,都是些浅薄好图功名之辈。 晚风吹过,仁宗感到尤其的悲凉,他又想到了多年前庆历新政的雷雨夜。 “对了,你不是还有一个同门师弟吗?”仁宗随口问道,“给朕看看他的文章。” “陛下,此人也在这十名之列,微臣将其列在最后两名。” 仁宗见到那托盘内,果然还有两份考卷。他脸色有些疲倦,随手拿起一份考卷,打着哈欠读着。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 读着读着,仁宗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他双手捧着考卷,重新坐回龙椅之上,细心品读着。 富弼见仁宗的眼神变得清亮,心中也是大感差异。那坐在龙椅上认真看卷的神态,仿佛回到了之前太子孜孜不倦的读书时期。 他抬起头来,看着托盘内还有一份试卷,问道,“陛下……” 仁宗举起右手,示意富弼不要说话。他嘴唇翕张,慢慢念着考卷上的话,一边点头称是。 半响过后,仁宗眉头舒展开来,站起身来,拉着富弼的手,激动道,“这篇文章写得好啊。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文章说理透彻,结构严谨,文辞简练而平易晓畅。此文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 一旁的太监上来呈上了手绢:“主子,您额头上都出汗了。” 仁宗接过手绢,擦拭着额头,“读此人的文章,不觉汗出,实在是快哉,快哉!” “陛下,这是何人的文章,是……”富弼想问又不敢问。 仁宗将试卷一把塞在富弼怀中,欣喜道:“此文,正是那柳明所做。富卿家,朕要批评你两句。作为考官,避讳自己的亲眷,那是当然。可是在为国家选取人才层面,朕要送你几句话,韩非子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观此人文章,真是出类拔萃。若朕不问,恐怕这人才便石沉大海了。只要是人才,即使是富卿家的儿子,朕要照常录用!” 富弼十分激动,双眼含泪,感激涕零道:“陛下圣明。微臣愚钝,只顾自身清白,却忘了作为主考官的责任。陛下这般仁孝智睿,实乃是江山社稷之幸!” 第三十八章 殿前传胪 - 智相 - 别烦 殿试结束后,参加殿试面圣的几十名士子心情自然是激动万分。±,回到会馆后,纷纷讲述自己在文德殿考试的见闻。 这普天之下的读书人,就盼着能够一朝成为天子门生。现在金銮殿上走过了那一回,是成是败,都是后面的事情,先找人聊个通透才行。 只见各位贡士们,纷纷跟自己的家人和书童聊着文德殿有多么宏伟,当今皇上有多么慈悲。只有苏轼、王安石和柳明三人,仍然一言不发,静静地在书房看书。 别的士子感到好生奇怪,说这三人,考试前该复习的时候打牌,考完试了该放松却又装模作样看起书来,果然非常人可比。 三人的房间,又是唯独王安石的房间最为热闹。当大家在文德殿上,看到王安石怪招迭出,以一篇万言书交卷,又看到考官富弼欣赏的眼光,便觉得这状元**不离十,便是王安石了。 艳阳高照天,金殿传胪日。 所有贡士,全部着装完毕,在宫廷东华门外等候。 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们纷纷到达,乐队礼班也陆续就位。 数百名禁军将士持戟站在午门外,以示皇家威严。 柳明头戴乌纱进士巾,浅蓝色秀袍配黑色革带,与其他进士一起站在广场前方。王安石和苏轼也是昂首挺胸,表情庄重。 柳明明白,今日的主角,便是自己这些进士。他忽然有些感慨,发觉自己已经是位列于整个大宋王朝最为顶尖的那拨年轻读书人之中。他隐约有些体会到了成功的味道,想到前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要看老板脸色的小白领,柳明真正明白了福祸相依的道理。 一位高大、面带威严的紫袍中年官员漫步走了出来,站在诸位考生面前,俨然一座铁塔一般。 即使没有那身紫袍官服,柳明也能感受到这位威武的中年官员所带来的巨大威慑力。只见其他百官,也是面带恭顺,听侯着这位紫袍官员发话。 旁边一位尖嗓子的宦官高声喊道:“诸位贡生,庞国公前来宣旨!” 柳明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这位高大不怒自威的官员,便是这朝廷上下的军方大佬,序列第一位的枢密使、太子少保兼颖国公庞籍。 自己的老师范仲淹,据说就是被庞籍清算出朝廷因而失势的。柳明自己小时候读过杨家将,知道那庞太师,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因而,对这位庞国公,没有生出丝毫好感。 尽管有些机灵的考生,努力朝庞籍投去示好的目光,但是这位庞国公却仍然一脸漠然。 他打开金册,高声道:“皇恩浩荡,开科取士。今明道二年殿试结束,钦赐一甲进士十八名,二甲进士一百四十八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两百七十二名……” 庞籍的声音,威严不带一点情感,这语调,丝毫没有半点庆祝的意思。柳明甚至觉得,这声音,即使放在丧事上,也毫无半点违和。 “一甲进士第三名……” “一甲进士第二名苏轼苏子瞻……” 庞籍一字一句,在这里停顿了下,望着所有的人。整个殿前广场顿时鸦雀无声,庞籍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噤若寒蝉。就连那些禁军将领,连脖子都不敢动,怕自己身上荷甲甲片相互碰撞的声音,惹恼了这位大佬。 庞籍的一道冷电般目光突然向进士队伍中射去,被扫射到的人,纷纷本能地避让低下了头。 柳明眼瞳微缩,屏住了呼吸——因为这位庞国公的目光,正朝自己射来。 电光火石间,柳明像是从那目光中读懂了千言万语,又或是一团雾水。 两人对视了几秒,柳明心扑通扑通直跳,心里开始胡乱想起来,琢磨对方这么冷眼扫视着自己,是想在这文德殿前广场杀人还是怎么的。 庞籍注视了柳明几秒钟,两撇胡须微抖,语调波澜不惊说道,“进士一甲第一名状元——柳明柳明!” 旁边两位宦官顿时接力喊道,“进士一甲状元-柳明!” “进士一甲状元——柳明!” 广场之上,由禁军将士与传胪官组成的马拉松式接力,声浪滔天,整个广场,整个文德殿前,唱名之声如山脉般波澜起伏,传承不断。 大殿前,只回荡着同一句话,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一排白鸽飞向了天空,柳明朝天空望去,阳光耀眼生花,一时间迷糊了双眼。 柳明心中只有一句话。 怎么不是王安石? 怎么不是王安石? 这位震烁古今的权相,怎么可能在科举时排在自己之后…… 更然柳明想不到的是,王安石不但没有位列三甲,而且很勉强地排在一甲的最末一名。 难道说……自己的战略,蒙对了? 柳明从未想过,能够夺得第一。他只是想做不一样的试卷。 当日在殿试之时,柳明料想这王安石必然积极倡导变革。自己若再继续走这同一道路,恐怕无法与王安石争锋。柳明凭借自己那点有限的历史网文知识,知道这位仁宗皇帝是位中兴之主,但并不是改革的急先锋。多年前的那场庆历新政,说实话与之后的王安石熙宁变法比起来,也不过是触之皮毛,是轻而再轻。可即使是庆历新政这样一场像是轻风拂过的改革,仁宗皇帝却也仍然没有坚持到底。 因而,柳明判断,变革很可能不对这位守旧之主的口味,便另辟蹊径。没想到,自己倒是成功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有一排宦官过来,把柳明往前一推。 柳明一个趔趄,差点出丑,自己便站在庞籍面前,旁边还多了几位官员。 同平章事当朝宰相晏殊,翰林大学士富弼,以及还有一些柳明叫不上名字的一品大员,都在朝柳明祝贺着。 旁边的王公大臣们,也都涌了过来,众星捧月一般,将柳明围在一起。 而其他的进士们,则暂时被冷落在一旁。 苏轼脸露羡慕道:“人说柳明是青州文曲星,我看,这句话该改了,得把青州这两个字去掉了。这柳明,便是大宋王朝的文曲星。王兄……虽然没获第一名,但是好歹也是一甲嘛。”他偏头看着王安石,想安慰他几句。苏轼知道,本来王安石的呼声最为高,现在陡然落到第十,心理落差是极大。 只见王安石果然脸色灰暗,他仰望苍天,轻声道:“看来,当今官家,不是一个力求变革之主啊。” 苏轼一听,脸色都变了,赶紧纠正道:“介甫,你可声音轻一点,被官家知道了,把你这进士帽也摘去。” 王安石脸色苍白,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默默转身,慢慢走出了队伍之外。 苏轼急了,不知道王安石这愣小子要干什么,自己又不能动,只能以焦急的目光看着对方。 王安石似乎自言自语着什么,他神情悲愤,径直往宫门外走去。 这一举动,旁边的军士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王安石要干什么。 两名军士持戟拦住了王安石,但是也很客气,说道,“进士郎,等会还要金銮殿面圣,请等候。” 王安石此时表情悲痛欲绝,哪里听得进什么话,他还是执意要往外走。 眼见就要起了冲突,只听到后面高声道:“两位军爷,手下留情。” 苏轼匆忙追了出来,他狠心一跺脚,决定不能放任王安石不管。 “两位军爷……”苏轼挡在王安石与军士之间,“这位王进士,刚刚听闻家中亲人丧生的消息,悲痛欲绝,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军士一听这话,脸色缓和道:“那也不能乱走,你赶快把他扶进去吧。” “是,是。”苏轼也不管王安石愿不愿意,强行将他扭转身子,像是押送一般又重回了队伍中。 当时的两人,谁也不会想到,两人之后在政坛的关系,如同韩剧情侣一般纠缠不休,围绕着改革变法的爱恨情仇,共同谱写出君子之争的一曲政坛赞歌。 而此时,被诸位王公大臣包围的柳明,机械式地跟这个行礼,跟那个作揖,车轮战地应付着。 接着,自己如同刀俎下的鱼肉般,被宦官们推来推去,很快就到达了偏宮。三四位宫女迎了上来,飞快熟练地为柳明换上状元郎的服装。柳明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这些宫女,个个相貌端庄,上来连招呼也没打,直接扒衣。这也进展太快了吧。 只见鼻尖一片脂粉香味,眼前罗绮飞舞,宫女们温婉的笑容,让柳明体会到了状元的存在感。 “状元郎……请用茶……” “状元郎……侧身一下……” 莺声燕语,红妆粉妆,暂时离开了广场那些惺惺作态的老东西,柳明心情实在是大好。他最好自己更衣换妆的时间再延长数倍。 他刚刚狼狈地应付着诸多王公大臣,感到十分疲惫,此时此刻,生出跟贾宝玉一样的感受,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见了女儿,他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尽管柳明蹬蹬腿,伸伸腰,在不触恼宫女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多延长时间,可是幸福的时光仍然是短暂的。很快,包装焕然一新的他,戴上了长脚璞头,胸前还裱着朵大红花。他顺着宫里的回廊,在簇拥下走向了崇政殿。 “柳明啊……”大学士富弼早已经在回廊的一角候着了。 “富相公……”柳明行礼。 “叫什么相公,叫师兄就行了。”年长柳明两轮的富弼轻松笑道。 “师……”柳明结巴了。 “柳明,这次果然是没有辜负范公所望,连中三元,拿下了状元。”富弼面露喜色道。 “学生乃是运气使然。”柳明谦虚道。 “不,不。”富弼摇摇头,“这绝不是运气。这一次,老夫都赌错了。”他带着歉意说道,“柳明,我开始时并没有将你列为第一,是为了避讳,你……不会怪我吧……” 柳明自然说此乃是富弼为公忘私之举。两人还来不及说一会儿话,他又被小太监拉到一旁,被告知要参加官家主持的琼林宴。 琼林宴是为殿试后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因在皇家园林琼林苑内举行,因此得名琼林宴。 此时,进士们已经在内宦的帮助下,去除了自己身上的白衣,换上了一身蓝罗公服。这些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感慨万千。眨眼之间,这里已无白身秀才,全部都是官人。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进士们喜气洋洋,互相拱手道贺。 在兵丁和宦官的引领下,一甲的进士们全都开赴皇家园林琼林苑。 琼林苑,玉石铺道,柳锁虹桥,雕栏画栋,万木争荣,透着皇家园林的蓬勃大气。 进士们个个在园林中央的凉亭内就座。此凉亭,正对湖心,水面波光粼粼,远山苍翠木峥嵘,的确是吃饭的绝佳景致。 只得铛的一声,悠扬的乐声响起。原来凉亭后的树荫内,藏着一批宫廷乐师。伴着这乐声,几十名穿戴整的紫衣太监们组成的队伍,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整齐有序地走近亭内。 一盘盘精致菜肴被端了上来,酒粗白腰子、三鲜笋炒鹌鹑、炒田鸡、煎三色鲊,都是些珍品。 那些个进士,也不乏大户出生,看着这些珍品菜肴,色香味美,也是感到惊奇。 那老太监高声唤道:“官家历来厉行节俭,此次为新科进士接风例外,希望各位能有好胃口。” 这话一说,倒是提醒了众人,本来有些嘴馋的进士,又变得全无胃口——这是又要面对官家了啊。 虽说众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九五之尊。可是,上次还是在殿试时,那皇帝高高在上,双方还有一定的距离。现在,这一国之主要跟自己共进宴,想到这,所有的进士几乎都紧张得牙齿直打颤。 到底怎么表现,到底怎么说话? 这些进士们,虽然已经有了官身,可是在庙堂之上还是菜鸟一个。 柳明看着苏轼,两人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官家到!”太监高声喊道。 诸位进士一凛,只觉身旁一阵风过,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的赵祯缓缓走来。 所有进士立即起身,朝赵祯行礼。 赵祯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扫了一眼众人:“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各位进士,你们熬到了这一刻,值得庆贺。” 就是这一句话,让不少进士立即潸然泪下。他们想到自己年少背柴苦读的经历,想到科举艰难赶考的过程,想到了考试前夜的失眠,如今,这些都有了回报。 苏轼也是动容,他只觉,这官家简单一句话,却是带着慈悲和体谅。官家乃九五之尊,如朝露一般高洁,却能体察下民的辛苦。 “吃吧。”赵祯微微一笑。 然而,所有进士都规矩地把手放在膝盖上,个个低头,没人敢动。 “怎么?当了进士,连饭也不会吃了?”赵祯拣起一片肉,顺手夹到了苏轼的碗中,说道: “苏爱卿,吃吧。” 苏轼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泣不成声道:“微臣多谢陛下……” 这官家夹的肉片,苏轼是蘸着眼泪吃下去的,但是估计味道却比平生吃过任何的一道菜都美妙。 大家终于开动了,这么一大早折腾了半天,一些进士早就饿得双眼发黑,狼吞虎咽起来。有的看到官家看着自己,又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 此时,一位小太监匆匆赶了过来,附耳在赵祯旁说了几句。 赵祯略带歉意说道:“诸位爱卿,朕有些政务要处理,就不陪你们。只是,与诸位爱卿匆匆一见,朕倒有几句话要提醒。” 诸位进士立即腰板笔直,表现出一副受教的样子。 “将来,各位都会身居要职,你们当中,也说不定有人成为朕的宰辅大臣。”赵祯告诫道,“为官,难。要抵住诱惑,要顶住威逼。朕不指望你们个个能做老百姓的青天,但求你们能够洁身自好。老子有云不敢为天下先,各扫门前雪,扫得干净,也是不容易。” 诸位进士听到官家的话朴实平和,纷纷点头,表示一定要谨记。 “自然……”赵祯正色道,“朕毫不怀疑,你们当中也有治世能臣之出现。对于这些立下宏志的人,朕用你们当中一位进士的诗词来做勉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朕很喜欢,送给你们。” 话说毕,所有人带着羡慕之光,看向了坐在角落的柳明。柳明的这句词实在是太有名了,连范仲淹也是赞不绝口。本来,大家觉得赵祯整个宴席只跟苏轼说了一句话,似乎并没显示出对柳明这位状元的特别关照。 可是此时,官家竟然引用了柳明的诗词的,足以见对这位状元的关心。 可见这状元,在进士中的确独领风骚啊。 此时,就连所有旁边侍立的太监们,也都对柳明抱着友善的微笑。 柳明见到赵祯那温和慈爱带着鼓励的目光,心中如六月饮雪般甜蜜。 他站出一步,躬身行礼,朗声道:“谢陛下,臣谨记教诲。” 第三十九章 捉婿 - 智相 - 别烦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新科进士,个个披红挂紫,骑着高头大马,照例要游街,接受汴京百姓士族的膜拜。 在会馆内,几名负责引领游街的吏胥突然间发觉,自己找不到前两名的踪影了。这使得本来整装待发的诸位进士们,不得不停了下来。 左等右等不到,一位进士嚷嚷道:“算了,我们先出发吧。” 那吏胥鼻孔出气道:“先出发?状元和榜眼都不在。你让那些豪强列族们看谁?看你个第六名?” 这话确实有些直接,让那位进士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喃喃自语道,“不就是个状元嘛……” 偏偏那吏胥也是个较真之人,他顶回道:“不就是个状元?这大宋每年几万名举子考试,就出了这么一个状元。另外人家不仅仅是状元,还是连中三元呢……” “好了,好了,咱们赶紧去找状元爷吧。那些豪强士族们都等急了。”另外一位吏胥坏笑道。 柳明和苏轼跑到哪去了? 他俩现在正躲在会馆的茅房中。苏轼使劲往外拽着柳明,而后者却执拗地一只手扒住墙壁,就是不从。 “快点走吧,别人都等着呢。你是新科状元,你不去,怎么行?”苏轼边说,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你看看……苏轼,我知道你也等着我出丑……”柳明立即嚷道。 “不是我看着你出丑,是好事嘛……”苏轼仍然一脸坏笑。 “好事?你说我等会出去被围追堵截是好事?” 苏轼努力装成一脸严肃,“你看看你,这种事情,是全天下士子所期望的。榜下捉婿嘛,一大帮豪强老爷等着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你,这还不好?” 宋朝历来有棒下捉婿的习惯,发榜之日各地富绅们全家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 “可是……我已经成亲了啊……”柳明苦笑道。家里一个聪明伶俐的杏儿,他已然知足。 “成亲了,纳他们女儿做妾也行啊……”苏轼有些幸灾乐祸,他见自己一人拖不动柳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高声喊道:“来人啊,状元郎在这里!” “苏子瞻,你我友尽,割席绝交!”柳明慌忙道。 几个粗壮的吏胥来到茅房,听说状元郎是怕榜下捉婿,个个脸上嘻嘻哈哈的,三下五除二,把柳明架到了高头大马上。 后面的进士见状元到了,也搓着手兴奋起来。除了柳明之外,大部分单身进士们还是对榜下捉婿十分期待的。能够娶了达官贵人的女儿,还有什么比这更吸引读书人发奋图强的呢? “你们慢点!状元郎先走!”吏胥挡在柳明身后,看着那些欲按辔而行的进士,宣布了规矩:“历来都是前三甲在前,后面的人在百步外跟着。” 柳明骑着高头大马,被赶鸭子上架一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他还未出会馆,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嘈杂无比。 一位长脸小吏牵着柳明的马,一声锣响,喊道,“回避,回避!状元老爷游街啦。” 那长脸小吏,得意洋洋,似乎为他能够牵着状元的马而感到自豪。 一行二十多名进士,在禁军的护卫下,开始进行围绕汴京一圈的游街。 “看……看!那就是新科状元!” “长得可真是英俊啊。” “谁家能够找到他做女婿,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路边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多大机会被选中,仍然涂脂抹粉,穿红戴绿,希望能够天降好运。而路边的酒楼茶楼,医馆布店,家里有女儿的都挂出了横幅,大多意思是,只要娶了他家女儿,整个产业立马附送。 柳明一脸的惶恐,自己的马缰都牵在前面的吏胥手里,自己仿佛成了前世动物园里观赏的动物。他看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个个含情脉脉,暗送秋波,自己身上一阵恶寒。就算自己长得帅,就算自己是状元郎,好歹也要矜持一些吧。其实他哪里知道,对于那些平民之女,能够吸引住新科进士的目光,也就几秒钟,哪有那些达官贵人们时间充裕,可以请到府上倒茶叙话慢谈。因此,自然是要抓紧每分每秒。 柳明一路向前,扭头一看,发现后面的进士少了几人,几匹马都空了。 苏轼在一旁笑道,“你这状元郎,是达官贵人们的目标,周围有十多名禁军护卫着,那些抢婿的人不敢动手。可是这后面的进士,没人保护,有两个直接被两个富贾之家的家丁拽下马来。” “这么残暴?”柳明说道。 “残暴?”苏轼看着柳明,刚要说什么,眼神一动,指着一边道,“又来了,又来了!” 只见七八名粗壮的家丁,从人群中横插出来,带着绳索,直勾勾地盯着各位进士。旁边的禁军笑嘻嘻地让开了,大家都知道风俗,对此也不见怪,只要对方不要动这前三甲,其他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是戏班子王员外的家丁……”不知谁喊道。 顿时人马嘶鸣,几名进士当即抖动缰绳,双腿夹紧马肚,准备逃跑。三教九流,这戏台班子可是最不入流的,进士们都想着娶一个达官贵人,再不济也得是富贾一方的巨富,这戏班子,娼妓院的老板都来抢进士,说出去不是被人笑话。 那几名家丁娴熟地挥舞着绳索,看着那些噤若寒蝉的进士。 进士们都落荒而逃了。几位家丁好不容易围住了一个年纪较大手脚较慢的进士,把他捆下马来。那花白胡子进士倒也没怎么反抗。但是一个家丁突然间犹豫道:“大哥,咱们老爷家闺女年方二八,这位进士老爷……”意思是年纪大了些。 那位领头家丁擦了擦头上的汗,“好了,别计较了。这进士才这么点,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有多少?僧多粥少,你能逮到一个不错了。反正老爷说了,差个二三十岁,没问题。”领头家丁笑着问道,“这位进士老爷,你意下如何?你年纪多大啊?” 那年纪较大的进士,被人绑住手脚,挣扎不得,现在有人问他意见,他只能苦笑着说道,“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 旁边一群人哄笑起来,柳明和苏轼也乐了,看来这进士光环下,即使七老八十也是魅力不减。 这一路上,进士越来越少,都是被沿途中捉去了。 很快,队伍来到御街前,那吏胥笑着回头道,“状元郎,前面那些王公大臣们都守着呢。你可是要去?” 柳明感觉自己像是待宰的羔羊,看到吏胥这般问自己,无奈道,“我要不要去,这由得了我吗?” 吏胥笑道:“当然由得,当然由得。我听说,几位将军都带着亲兵守在那边。那几位将军,捉女婿可是粗鲁,骑马过来,像战场上老鹰捉小鸡一般,将那进士一把抱在腰间,然后直奔自己的府上,去和女儿成亲。” 苏轼大笑道:“你这刀笔小吏,整天吓我们。你以为这是打仗啊。我是不信!” 话还没说完,苏轼只听得右边一阵黑影飘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瞬间感到眼前的世界一歪,自己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放在了马背上。 惊慌之下,他回头一看,只见马上还有一位黑面络腮胡子的将军,正信马由缰奔驰着。 苏轼愣住了,他文绉绉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络腮胡子将军大笑道,“好女婿!我是你岳丈泰山怀德将军,洒家姓郭。” 苏轼一听,心想完了完了,哪有这么打招呼的?一开口就是好女婿。苏轼心想,这将军生得这般魁梧,女儿估计也是歪瓜裂枣,自己还指望着娶一个和柳杏儿一般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双宿双飞呢,结果倒好,娶了个尉迟敬德的女儿。 “这位将军,你我素昧平生,这有些……”苏轼抱着侥幸心理,想劝对方放了自己。 “他奶奶的!”郭将军气吞万里如虎,“你不认识洒家,洒家认识你,你是那个大才子东坡肉嘛。” 苏轼一听,憋屈道,“正是在下。” “好女婿,洒家官居三品,有一方封地。你只要娶了我的女儿,享不尽荣华富贵。这桩买卖,不吃亏。”那郭将军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苏轼从来没有像这样被横置着放在马上,他胸靠在马鞍上,五脏六腑都快颠出来了。他双眼发黑,心想这估计自己只得认命了,得娶这位尉迟敬德公般将军的女儿。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苏轼肠子都悔青了。 哪知这马背上苦还未结束,突然苏轼感到惯性向前,这匹马骤然停住了。苏轼低声喃喃道,“将军,我都答应做你女婿了,你就不要这么折磨我了。” 那将军并没有理会马背上的苏轼,而是眼睛望着前方,须眉竖起,双眼圆睁,大喝道:“车骑将军,你为何拦住本将?” 果不其然,对面一位同样身披甲胄的将军,横刀立马,拦在路中央。 “郭将军,少废话!你动作倒是挺快,我们当初约好,等待进士们都进了御街,再各凭本事抢婿,你却为何抢先?”那位车骑将军,看样子还是挺气。 郭将军仰天长笑:“你好歹还算个将军。学过兵书吗?孙子兵法曰:兵者,诡道也。所为兵不厌诈。” “放屁!那是作战。你现在的做法,就是个小人。”车骑将军骂道。 “什么?”郭将军怒气冲冲,“竟然骂老夫?你敢不敢与老夫战上三百回合。” “战便战,胜者可把这位东坡肉才子带走。”车骑将军喊道。 “那也行!” 苏轼的眼神几乎绝望了。 “你先把那东坡肉才子放下来。” “不行,你当老夫蠢吗?放下来,你再派人抢走。要打便打,少废话!” 两剑相交,发出“铮铮”之声。 苏轼苦恼啊,自己被货物一样拴在马上不说,还要领略刀光剑影。听着身旁刀剑破空之声,他急了,大喊道: “各位将军……不是,各位岳丈!请刀下留人,不要伤着小婿!” 第四十章 虎穴狼窝 - 智相 - 别烦 苏轼那边被一阵风一般掠走,让停留在御街口的柳明,一阵心寒。 ∮,他看着那吏胥,低声商量道:“这位官差,我柳家乃是青州富商。能不能请你放了我?” 柳明可是真怕了。 那吏胥抚须道:“状元郎,您求情,按理说我是应该给个面子。可是没办法啊。在下已经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 ……法克! 柳明眼冒怒气,想着把这小吏揍一顿,自己逃跑算了。 那吏胥是何等精明之人,见状元郎真的发火了,立即求饶道:“状元郎,文曲星老爷,您放心。您跟着我走,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见那吏胥卖了个关子,柳明心想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任由那小吏牵着缰绳,往旁边的小巷走去。 那小吏兜兜转转,离开了御街主道。 柳明骑在马上,跟在后面,心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避免苏轼的厄运,被那些飞将军李广们掳来掳去的。 小吏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 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与外面的吵吵闹闹的汴京主街形成天壤之别。 小吏牵着马,引着柳明来到一座古韵十足的府宅前,便停了下来,回头谄媚道,“状元郎,您请下马。这里可没有什么飞将军。” 柳明讥笑道:“是没什么飞将军,但是你这鸿门宴,我也消受不起啊。” 小吏听出言外之意,立即下跪道:“状元郎,这次小的可真是没什么坏心……” 此时,朱漆大门慢慢打开,一位中年长者微笑着走了出来。 柳明见到这位中年长者,脸上惊喜无比,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躬身行礼道,“师兄……” 这前来迎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翰林大学士富弼。 富弼一脸温和笑道:“柳明,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去游御街,所以安排人将你送到这里来避一避。” 富弼引着柳明到了自己府内,这翰林学士的府邸倒是清静高雅,庭院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正厅内的一方矮脚茶几上,摆满了糕点。 柳明和富弼分别就座,在两边坐好。 富弼拿起茶盏,微笑道:“柳明,你这连中三元,恐怕我朝开国以来,也没有几个。” 对此,柳明只能谦逊说是运气。 两人寒暄了几句,谈了几句家乡人情,便进入无话可说的地步。 柳明想想也是,自己只是一名新科状元,连官场也没涉足,能够这位大学士聊些什么呢。 他想到刚刚榜下捉婿,便说道:“师兄,这汴京的棒下捉婿,实在是太过于吓人了。我的同年苏轼,竟然被一名将军直接掠走了。” 富弼拍了拍桌子,叹气道:“原本是榜下选婿,现在是榜下捉婿。看来不久之后,就变成了榜下绑婿!我也是是十分看不惯这类行为,就算是姻缘之事,也要讲个你情我愿不是?” 柳明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诉说之人,说道:“是啊,师兄。这直接抓起人来就走,实在是太难让人接受了。哪怕是对方是王公贵族,如若行事这般粗野,凡是有志气的年轻士子,怕也是不会服从的。” 富弼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柳明说道:“即使是金榜题名的进士,能有你这样的胸襟和气魄的,怕也是不多。大多数人,只希望着找个好靠山。” 柳明应道:“师兄,我还是认为打铁还需自身硬。” 两人交流了好一会儿,富弼站起身来笑道:“我收藏了几件珍玩,想给你看下,你先在西边那间房等着。我去去就来。” 柳明一想,反正这巷外抢婿的热潮还没过去,估计外面的达官贵人都在通缉自己。 自己正好躲在这富弼的府宅内休息一会。 想到这位大学士收藏的几件珍玩,柳明心中倒有些期待,两位侍女带着微笑在前面带路,曲径通幽,弯弯绕绕,来到一间香气四溢的厢房内。 这厢房窗户紧闭,屋内也是密不透风,光线昏暗无比。 “里面请。” 一位侍女掩着嘴笑道。 柳明看着那黑黝黝的房间,说:“这里面怎么如此昏暗?” “回禀柳相公,这间房,老爷不常来,是专门放收藏品的地方。您进去稍作一会儿,我等会就把油灯拿来。” 那位侍女应道。 柳明点点头,抬腿迈过门槛,房间内光线异常昏暗,只能依稀辨茶几与衣柜的位置。 柳明在房间里摸索了半天,却连椅凳的位置都没找到,只得摸着床的边沿坐了下来。 此时,走廊外寂静无声。 封死的窗户以及幽暗的光线,让柳明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并且,有一种奇怪的声响,十分微弱,但是在耳边萦绕不已。 坐了许久,却不见侍女来点灯,柳明越发觉得奇怪,他有些焦躁不安,手不自觉往左侧移动了一下,突然眼瞳微缩,“啊” 的一声叫了起来。 柳明人一晃,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脏突突直跳不已,刚刚自己在床旁边触摸的分明是一只人手。 他紧张了起来,想到刚刚一直有人在自己身旁,就觉得瘆的慌。 他匆忙爬了起来,快步朝门外走去,却见门锁了起来,心里一沉,正要叩门,屋内却光线大亮了起来。 当他看清房间内的摆设,顿时吓得魂都出来了。 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披着红盖头,低头坐在床的一侧。 那床被锦缎还有桌布,全是喜庆的红色。 接着,屋外鼓乐声响起,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柳明拍着锁着的木门,喊道:“诸位,诸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门外的侍女的高声一喊,几乎让他陷入崩溃,“夫妻对拜……送状元郎入洞房!” 柳明一听,就知道自己完了。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而且是被自己的亲近之人给坑了。 他苦着脸靠墙蹲了下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富弼略带愧疚的声音响起:“柳明,你可莫怪我……莫怪我。” 柳明坐在地上,倚靠着木门,无奈笑道:“师兄,这次你可摆了我一道。刚刚我还以为你跟我是一样,对这种捉婿的现象同仇敌忾,没想到,你是装出来啊……” 柳明苦笑道,“师兄,你身为翰林院学士,为天下读书人之仪表,怎可做这种事情?” 富弼在门外叹了口气:“现如今,官家都对这榜下捉婿闭眼默许,我又能奈之如何?刚刚听到你那番话,证明了你的胸怀不凡,志向高远,更加让我下了决心,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 柳明哭笑不得:“师兄,我可是娶了亲的人。你堂堂三品翰林学士,不会逼我做休妻这种不仁不义之事吧?” 富弼在门外叹气道:“当初听到你已经娶亲,老夫很是矛盾。但是,听到如今各位王公大臣,仍然有许多想将女儿嫁给你。老夫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子,老夫会写封信给你柳家,如若你妻子杏儿能够虚怀若谷,甘愿退让,老夫定当重重补偿。如若她不愿意的话……闺女,你看看面前这位柳官人,可否愿意做小呢?” 柳明要吐血了,这富弼也是太执拗了。 这堂堂三品翰林学士的女儿,做小? 也太荒唐了吧。 柳明料定那富弼的闺女不会同意。 “闺女,你是何意啊?” 富弼在外问道。 床边那位盖着红布头的新娘抬头看了看柳明,又低下头道:“爹爹,那我也愿意……” “哈哈哈……” 富弼在门外高声笑道,“果然我女儿也识得英雄,老夫这就写信给你柳家,希望他能给我这个翰林学士一个面子。” 柳明见富弼声音远去,顿时有些心慌,心想这封信可不能写啊。 一旦写了,轻则让家中担心,重则万一杏儿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他都不敢往下想。 他跟杏儿的感情不易,几经周折,才将那杨立武除去,最终获得了平安和幸福。 这新婚燕尔,柳明可不想再让杏儿受到一些打击。 事到如今,他决定硬闯出去,却只听得门外多了两个威武之声:“状元郎,我们是护卫大学士的禁军军士。今个儿大学士有令,你们不圆房,那就不能出来。” 说完,两人的声音带着笑意道,“我说状元郎,您可别想逃啊,我们禁军的兄弟都围在这里,万一碰伤了您,可就不好了。” 柳明心里骂了富弼八百多遍,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心里叫苦,说这状元原来有这般诸多的麻烦,埋伏重重。 眼下,他只能求救于床上的那位。 柳明调整了一下气息,走到那年轻女子身旁,开口道:“这位姑娘,能否救我……” 那披着红盖头的女子娇滴滴说了一句,就把柳明吓得趴下了。 “郎君……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不是你郎君啊。咱们刚刚见面……” 柳明语无伦次,“现在讲究自由恋爱是吧,你这比约炮还快啊……” 情急之下,他说出了前世的词语。 那小娘子一听,头更低了,说道:“郎君,你说得这些话,妾都听不懂。父亲说了,郎君是这次秋闱中最有学问的人……” 柳明汗都下来了,他想,这里坐得越久,越容易出事。 左思右想,如热锅上的蚂蚁。 所幸的是,那女子还算乖巧,一直披着红盖头坐在床边。 柳明心想,自己务必早些脱身,否则要是在这所谓的婚房呆久了,可是说不清楚了。 “这屋里可有喝的?” 柳明问道。 “有,有。” 那富弼家闺女见到状元郎终于肯理理睬自己了,心中欢喜,连忙说道:“就在那案几上。” 柳明跑到案几旁,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郎君,你若是还要饮茶,我让外面的人给你倒去。” 那新娘子柔声道。 “不用……不用。” 柳明嘴突然一咧,喊道,“哎呦,我这肚子怎么疼了起来?” 说着,便整个人在地上翻滚起来。 柳明在地上滚来滚去,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想想自己好歹也是状元郎,全国读书人的表率,金榜题名后在人家里玩驴打滚,要是日后为官,将这事传出去,定然成为他人笑柄。 现如今,只有先混出去再说。 果然,那新娘子见了,大惊失色,自己摘掉了红盖头,蹲在柳明旁边喊道:“夫君,你怎么来?这茶水刚刚泡的,怎么会有问题?” 那新娘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见过这个场面? 心里只是一阵担心,万一自己的夫君有了闪失可不得了。 见柳明表情痛苦,这位只有十四岁的新娘子嘴一瘪,哗啦啦流出眼泪来。 “快叫大夫啊……” 柳明在地上喊道。 “对,对,对。” 新娘子幡然醒悟,立即哭嚎着捶起房门,“来人啊,夫君喝茶中毒了!” 外面的下人一听新郎中毒了,这还了得? 那少奶奶哭得撕心裂肺的,把门口的下人吓得心惊胆颤,赶紧打开房门,就见新郎躺在地上翻滚。 几人连忙掐人中,有的去找大夫,现场变得混乱不堪。 柳明见房门打开,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啊? 他趁几人手忙脚乱时,立即爬了起来,一溜烟撒丫子往外跑。 那些下人见到柳明,想拦又怕伤着状元郎,犹豫之间,已经让柳明逃出了府外。 柳明已经有心理阴影了,大路不敢走,怕再有人将他拦住,转儿走小路,七绕八绕,才绕回会馆。 回到会馆中,便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纷纷传来。 这个进士运气好,娶了工部侍郎的女儿,那个进士差口气,被张屠户的女儿生米煮成熟饭。 柳明心叹这宋朝抢婿真是厉害,进士们看来还得练就一身武功防身,否则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任人宰割,随波逐流了。 听闻那苏轼已经成为了郭将军家的乘龙快婿,柳明也只能心里为其祈祷——希望那将军女儿不要太过难看。 至于富弼那边,柳明又写了一封诚恳的书信,派人递了过去,说明自己已经有正室的情况。 他相信,那富弼虚怀若谷,应该能理解自己的难处。 真是一波纷繁杂乱之事。 第四十一章 去留问题 - 智相 - 别烦 金榜题名后的日程十分紧密。,这一班新科进士,先是到鸿胪寺学习必要的礼仪,怎么与皇上说话,怎么上朝,怎么穿戴官服。接着又去孔庙进行谢师礼,反正马不停蹄轮轴转。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待分配。京都会馆内,涌现出一种别样的气氛――这些在一起历经省试殿试的同年们,便要分别。 相见时难别亦难,各人的前程,也是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别。三甲的进士,自然是被送到各路各州府内观政,做个储备干部。如果运气好有遇到知县空缺,便能就任七品知县。可是这些三甲进士,在这会馆聚会中,是最为低调的。他们十分清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自己顶多是当上个知州,已经洪福齐天了。除非立下比如赫赫战功,或者救了太子殿下等话本里的传奇故事,才有可能回调回朝任京官。 第二甲的进士们,脸色自然好了一些。他们就被发往三省六部任职,至少还是个京官。 这些进士们,已经通过关系,大致提前得知了自己的前程,互相拱手作揖,俨然一副老派官员,心里算着与哪位同年结交,更加对自己有利。 自然,这些进士聊天的时候,不忘去拜访一下柳明和苏轼等一甲进士。不过他们的房门大多数时都是紧闭的。柳明自从状元游街回来,便以压惊为由,和苏轼又是大醉了三天。而那王安石,更是连游街都没参加,天天在会馆里面喝闷酒。 好不容易等到柳明醒来,那些进士们赶紧一窝蜂涌上前去,跟状元郎套套近乎,毕竟这状元郎清醒的时候,并不算多。 “祝各位同年官运亨通。”柳明宿醉后,头疼脑裂,不愿意与这些人多废话。 “和柳明相比,我等都不足挂齿啊。”一位三甲进士羡慕道,“听吏部的老爷们说,这次我是到那广南去任职知县。那地方,丛山峻岭,险山恶水。怕是还没有到了那里,便病死在路上了。” “仁兄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一位二等进士说道,“你好歹是个七品知县,在那广南,也算是个土皇帝了。我呢,虽说是个京官,可是却是留在那王侯府。谁都知道,那些王爷们,自己也是前途暗淡,更不用说我们了。” 柳明接了句:“哎,都不好混啊。” “柳明,你就别奚落我们了。”那位二等进士立即反驳道,“谁不知道你状元郎,直接进翰林院任编修。这翰林院,可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之地啊。地位又高,活儿又轻松。况且,历来宰相十有**,都是出自翰林。这可是一条阳关大道啊。” “翰林又如何?”旁边一句冷言冷语插了进来。 众人回头,见是那黑面王安石。 “介甫,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那翰林院的门,我们想进都进不了呢。” 王安石冷言冷语道:“翰林院,都是些闲职,动动嘴皮子,喝喝茶。为官者,要体验民生疾苦,要懂得牧民之道。在这翰林院,根本成不了事儿。” 诸位进士笑道:“介甫兄,莫非你还想成为当朝宰辅?我们可没有你这胸襟和度量。再说了,你这得了翰林院的职,却跟我们说翰林不好。这未免有些没有说服力啊。” 王安石揉着那一头的乱发,说道:“翰林院,我压根没想进去。明天我就去吏部,让他们给我调配一个其他州县的知县当一当。” 这些进士们,听了谁都没当回事,哈哈大笑起来:“介甫,你这酒还没醒啊。” “你们觉得我在开玩笑?”王安石脸色严肃道,“既然当今圣上无法看到改革的重要性。朝廷当中,无人欣赏我的建言,那我只有到地方为官,拿出一个更为信服的方针政策。” 那些进士都愣住了,个个心想王安石你这小子,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改革这东西,当今官家、宰相和枢密使大人都没有办法。你小子曲曲一个毛头进士,还想做一番伟业? 有人劝道:“介甫兄,能进翰林,颇为不易。切不逞一时之气,结果终身后悔啊。” 王安石不为所动,哼了一声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如若不能为民谋利,为江山社稷建言,这官……不当也罢。” 那劝言的进士脸色一变,气道:“好好,就你王安石为百姓着想,我们其他的人都是蝇营狗苟混日子是吧。你要放弃翰林,去做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知县,我们也不拦着你。到时候你后悔了,别怪我们这些同年当初没有提醒过你。” 苏轼在旁边帮衬道:“我说句不该说的,你们就不要先吃萝卜淡操心了。人各有志嘛,我苏轼很是佩服王兄这般胸襟和气魄。倘若这翰林干得不爽了,我也去谋个地方官看看。 苏轼扭过头来,征询道:“柳明,你呢?” “咱状元郎,肯定是翰林院编修,旱涝保收,前途无量啊。”一位进士笑道。 “不……”柳明眯着眼睛道,“我想……申请外放。” “什么?”听闻此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那些进士,都带着不解的神色看着柳明,心想这状元郎又有什么新思路。 甚至有进士准备打探,莫非这外放的县官,又有什么新的油水可捞?毕竟,这状元郎有着非同一般的人脉,他的一举一动,可是代表着朝廷的最新动向啊。 王安石更是激动无比,拍着柳明的肩膀道:“柳明,你身为状元,却能放弃那翰林安乐窝,和我一道外放,愿意了解那民生吏治,亲自躬身于县乡级政务,也是一个实干家。王某生平恃才傲物,没有对谁服过。可是这次,你却也要王某刮目相看。” 柳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他何尝不想进翰林院舒舒服服地喝茶赏鸟?只是眼下,有两个原因,让他无法去翰林就职。这第一,就是他听闻翰林大学士换了人选。富弼不再任翰林院的一把手,而是由礼部尚书宋痒兼任。宋痒是何人?表面上看来,他是钦定柳明的状元,柳明的恩师。可是只有柳明心里清楚,那是宋痒被自己的老师范仲淹软硬兼施,逼迫所致。自己毕竟是掌握着对方的污点。他估计,现在这位宋痒宋大人心中憋着一股气,来到翰林就任。自己这个翰林菜鸟撞上去,那还有好日子过? 这第二,也是最为关键的原因,便是那驿站刺杀案。虽然春娘并未明说,柳明感觉,这些刺客,必然与杨立武的死有关。他生平唯一得罪的外人便是杨立武。此人又牵涉到私自贩卖军械等诸多勾当,其背后必然有着一个势力。 贝州! 这是春娘昏迷前,最后吐露的信息。看来,那贝州,便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 日头西斜,尚书省吏房府内,暗影昏黄,油灯晃动。 吏部尚书陈执中,一身紫袍,疲惫地坐在案几前,看着案几上的两个卷宗发呆。 一旁年轻的吏部员外郎躬身坐在一旁,虽然已经是坐得腰酸腿疼,可是见自己上司没有起身之意,也不敢动。他迟疑了些,问道,“大人,为何愁眉不展啊?这进士分配,都是由律法可依。依照卑职的看法,并没有什么过于大的疑问。” 陈执中叹了口气,满脸压力,挑了挑油灯灯芯,说道,“你是不知道,这次本官遇到的情况,真是从未有过。” “大人指的是……”年轻吏部员外郎请示道。 “你看看这份东西……”陈执中指着案几上的卷宗说道。 “哦……原来是叫王安石的进士恳请外调知县啊……”吏部员外郎若有所思道,“这种情况,倒是少见。不过,既然他愿意放弃翰林职位,到外面去锻炼,卑职认为,倒也可以。” “恩……这位王安石,就是曾经在殿试上向圣上上万言书。”陈执中抚须说道,“现在又调动到外省,看来,也是有一番抱负的啊。” 进士们都说王安石申请外调是犯傻,可是老谋深算的吏部尚书陈执中却并不这么认为。 “大人,准他就是,这有何难啊?”吏部员外郎不解道。 “老夫所说的曾未遇见,便是……”陈执中拿出另外一份卷宗,“这位连中三元的状元柳明,也是同样申请外调。” “哦?”吏部员外郎眉头一抬,显得很是意外。他还有些不相信地望卷宗前凑了一凑,见其落款真是柳明的名字,这才叹道,“这位状元也申请外调,似乎不寻常啊。” “是啊,历来状元,全部有要入翰林的传统。”陈执中说道,“这次的柳明,更是一位连中三元的天纵英才。连当今官家,也是对他有些耳闻。此次他也提出来外调……这确实不同寻常。” “那既然这位状元郎自己想外调锻炼,那我们还能不准吗?”吏部侍郎问道。 “没这么简单。”陈执中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向庭院,看着满天星斗,说道,“你可知这柳明是什么来历?他是范仲淹的钟爱门生。翰林大学士富弼曾经力保他进翰林,以便于让范仲淹一派的血脉在朝廷得以生存。而我推测,当今官家估计也是顾及到庞籍一党权势过于浩大,也是有意培养范系力量。因此……这状元的去留问题,本官是暂时做不了主。”陈执中苦恼道。 第四十二章 辨材须待七年期 - 智相 - 别烦 崇政殿内,冯公公在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铜壶,顺手在炉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了香炉盖。頂點小說,这才拎着那铜壶往紫砂杯中倒了一杯温热的水。 赵祯接过水杯,说道,“以后,这香炉也撤去吧。朕喝点水,不应该这么大费周章。” 冯公公尖细的嗓音飘过,“主子,这水乃是趵突泉取来的,加上这仙炉炼制,喝着能让主子延年益寿……” 赵祯笑道:“莫非喝着这水,朕能不死?” 冯公公立即跪拜在地,“吾皇洪福齐天,与星月同辉,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了好了,不要说那些空的。”赵祯说道,“天下没有谁能够不死,就连朕也不能幸免。朕能否长寿,关键在于上天是否对朕的统治满意。这些什么趵突泉的水,就不要专门派八百里加急送过来啊,浪费人力物力。” 冯公公立即跪拜道:“圣明无过于主子。主子,同平章事晏殊、枢密使庞籍、吏部尚书陈执中、三司使姚仲孙求见。” 宋仁宗看着窗外的月色,略显疲惫道:“这些贤臣啊,真是一刻也不让朕安宁。是何事?” 冯公公抬头道,“好像是进士分配的事情。” 宋仁宗有些不耐烦,“这等芝麻小事,也需这些大臣星夜赶来廷议?” 冯公公说道,“主子,这几位公卿大臣说此事很急,明日就要发榜了。他们犹豫未决,希望给个说法。” “那让他们进来。” 崇政殿内,宋仁宗听了吏部尚书陈执中的汇报,微笑道:“那王安石和柳明,倒也是志向不凡,不甘愿进那翰林动动笔头,倒是要外放锻炼。” 陈执中躬身道:“陛下,因此次两位进士同时请求外放。臣觉得兹事体大,请几位公卿前来一起协商。” 赵祯在龙椅上玩味说道:“两个进士,倒是引起了这么多一品大员的注意,不简单啊。” 龙椅之下,晏殊、庞籍和姚仲孙三人,听到此言,均是面色一凛。 “你们这些官居一品的大员,居然为两个进士的前程而举棋不定。”赵祯昂首道,“朕以为此事颇为蹊跷。来,姚爱卿,你先说说。” 三司使姚仲孙面露犹豫,他偷偷瞄了瞄庞籍,又看了看晏殊,迟疑道:“陛下,微臣负责这户铁钱粮,对于进士分配的问题,颇为不熟。咳……微臣认为,这进士分配,有中书门下两省负责,还是由晏丞相先议为好。” 赵祯心想,这个管钱的果然是老滑头。他微微一笑,也不点破,指着晏殊道,“晏相,你来说说。” 晏殊矮矮瘦瘦,貌相清癯,迈前一步道:“谢陛下。微臣读过王安石与柳明的文章。微臣愚见,王安石的文章虽然激进且疏于实践经验,但是可以观察得出这名进士,有一股傲然风骨。倘若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代栋梁。柳明的文章,四平八稳,妙语连珠,能挖掘出一些新意,也是伯仲难分。” 宋仁宗听完之后,摆摆手:“王安石的文章,就不用拿来说了。为官为政的残酷性,这些年轻士子还不明白。年轻人啊,急功近利的多些。总想着能够越过你们这些老臣,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成就。如果发展得不好,就会祸国殃民……” “陛下……”晏殊还想说什么,却在宋仁宗的目光示意下将话咽了回去。 “当然……此次殿试,还是有人才的。”宋仁宗语气缓和道,“那个柳明,朕看就可以打磨打磨。” 晏殊甚爱人才,见王安石还是没戏,只得力保这范仲淹的门生柳明了。他抬头朗声道,“陛下圣明。这柳明,乃是连中三元者,这在大宋开国以来,也是极为罕见。我认为,他此次请求外放,更是表明其务实的态度。微臣斗胆,恳请授予他江南东路宣州知州一职。” “哦……”赵祯应道,“你是这么认为的?” “是,陛下。” 赵祯扭头看着那庞籍,和声道,“庞国公是何态度?” 庞籍声震金殿:“陛下,微臣认为此事甚为不可。” 这庞籍,本来就是兵戎一生,将军出生,此话势沉铿锵有力,威严无比,将赵祯身旁的宫女吓得脸色都变了。 赵祯苦笑道,“国公,不可就不可。你声音轻些,这里不是战场。” “是,陛下。”庞籍看了一眼晏殊,说道,“微臣虽未入过翰林,可也是进士及第。在这北方战场戎马一生。在军中,想当将军,不可一蹴而就,必先从士卒做起。这柳明,刚刚进士及第,就被授予五品知州,实在是不妥。” 晏殊反唇相讥道:“庞国公,这柳明,乃是连中三元者,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太祖太宗皇帝立国之初,就想以科举来取代旧唐的门阀士族。真宗皇帝更是不遣余力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来招揽天下人才入我朝廷彀中。如今,柳明连中三元,乃是祥瑞之兆。陛下给予特别嘉奖,也是情理之中。” 庞籍冷冷一笑道:“即使连中三元,也必须遵循宋律。宋律有令,进士者如若外放,七品知县已为最高职位。晏大人想要自作主张吗?” 见庞籍和晏殊斗得这么厉害,一旁的陈执中和姚仲孙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明白,这哪是为进士分配而争论啊?这分明就是庞党和范党之间的争斗。 而龙椅上的赵祯,也丝毫没有劝架的意思,反而乐在其中地看着两人吵架。 而龙椅之下,晏殊也毫不示弱道:“有道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西汉卫青,原本是一介骑奴,被汉武帝破格提拔至总领全军的将军,将匈奴击退,立下了汗马功劳。” 庞籍鼻子轻哼一声道,“那柳明,是卫青吗?是霍去病吗?” 晏殊矮小的身材向前一挺立,“是或不是,需要时间证明。但是眼下连中三元,便是最好的例子。” 两人说完,脸色都僵硬无比,各自不再发言。 “陈爱卿,你身为礼部尚书,总管尚书府吏房事务。你意下如何?”赵祯双眼射出光芒。 陈执中心里一抖,心想我就是拿不定注意,才把庞国公和晏相拖下马的。圣上不发表意见,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说?他躬身向前道,“这个……这个,微臣认为,晏相关于不拘一格降人才有理,这……庞国公为了维护朝廷纲纪,也是没错。关键……还是由陛下来决断。” 宋仁宗用手指了指陈执中:“我说你陈执中当了那么多年吏部尚书,屹立于风雨之中,原来是这滑头的本事。” 陈执中跪拜道:“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弃,封以吏部尚书之职……” 赵祯调整了下龙椅上的坐姿,看着晏殊和庞籍,闭眼开口道:“柳明连中三元,这的确是不错。不过正如庞国公所言,朝廷有自己的纲纪法度,一个进士刚刚到地方做官,就做了五品知州,那么其他那些干了那么多年的知县和知州会怎么想?这样吧,既然他愿意,给他一个七品知县做做,调他去河北西路贝州。” 晏殊脸色踌躇道:“陛下,这贝州面临辽国边境,动荡不安……” “怕他吃苦?”赵祯应道,“一个连中三元者,如果在边疆地区无法生存,不经历些风雨,怎么能够堪大任?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磨练出这般雄才伟略,必先经历困苦折磨。” 晏殊猜测这是赵祯有心磨砺状元郎,他知道此刻已经是最终决议,说道,“陛下圣明,微臣明白了。” “好了。”赵祯用手撑着额头说道,“今天的事,就这么着吧。” 晏殊陈执中等人立即齐声道,“微臣告退。” “对了,庞国公,你留一下。”赵祯微闭着眼睛说道。 等待众人退去,赵祯说道,“给庞国公搬把椅子来。” 旁边两名宦官立即搬来一把桃木椅,又放置了一层绒毛软垫,请庞籍坐下。 “谢陛下。”庞籍一掀前襟,缓缓坐下。 “国公近来身体可好?”赵祯问道。 “本是一块朽木,腰腿也不太灵敏,不中用了。”庞籍捶着自己的腰。 “国公注意身体啊,朕可将整个国家都交给你了。”赵祯意味深长道。 庞籍立即站了起来,躬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老臣只是代替陛下掌管朝中之事……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赵祯挥挥手,“国公不必自谦。”他调转话题说道,“听说国公门庭若市,每日访客登门不绝。似乎连那地方的都转运使也是难以见到国公一面……” 庞籍脸色微动,应道:“陛下……老臣掌管着枢密院,大大小小的军机要事,都需要老臣过问。老臣这就回去跟家中人说,让访客有事直接到枢密院来谈,以免影响不好……” “哎……这倒不必。”赵祯大度道,“国公年纪大了,动不动跑枢密院精力未免不支,还是在府上谈比较好。这点,也是皇后极力主张的。” 庞籍在座椅上略微颔首:“老臣谢陛下知遇之恩,谢皇后体谅之情。” 崇政殿此时沉浸在一片月光之中,两名宦官在殿前的台阶前躬身等候着。仁宗和庞籍,这对宋王朝最有权力的臣子相对而坐。 “朕刚才说你门客三千,连都转运使拜访都不一定能见到你。只是好奇,为何这一个小小的进士分配也需要劳烦你国公?”赵祯似无意地笑道。 庞籍顿了一顿,说道:“这批进士,乃是为朝中补充新鲜血液,臣以为……的确重要。” 赵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半开玩笑道:“不过国公似乎不太同意晏相的提议,执意不让那范仲淹的学生当上知州呢。” 庞籍一凛,又站起身来说道:“陛下,老臣绝无此心。老臣认为,如若柳明真是象晏殊所说的人才,那么必须先送到艰苦地区锻炼一番。古人云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如若真是国之栋梁,这番境遇,反而会对其有所帮助。” 月华出现,银色的月光透过崇祯殿的窗棂泻到赵祯的脸庞上,他敲打着手指,若有所思道,“国公这话,也是很有道理。我们就看看那个柳明,是否能够堪当大任。” 第四十三章 离汴京 - 智相 - 别烦 曲领大袖,腰间束革带,一套崭新的七品绿袍官服摆放在汴京会馆的房间内。≤, 河北东路贝州新吴县知县。 柳明坐在房间内,看着桌前的一纸公文任令,心情很是愉快。自己终于有了官身,并且也是管着一方百姓的知县。也离开了那个缩手手脚的翰林院,还有那位宋大人。 此时,会馆内的进士们,大多各自领命,要各奔东西。几位要进入翰林的进士,也跟柳明依依惜别,说一些以后需要帮忙就发函过来的话。 世间人情冷暖,变化得便是如此快。尽管那些进士们竭力掩饰,可是柳明还是察觉到了他们对自己的疏远。连中三元被众星捧月热闹的时光已经消逝。无论之前聊得多么开心,现如今,根据进士分配的结果,留京的自然跟留京结交,外放的只能跟外放的叹苦。 柳明一人默默收拾着行装,耳边全是那些翰林进士讲述着翰林院的趣闻。 “柳明……”柳明的肩膀被拍了下。 他转过身来,见王安石站在自己身后,手上也是拿着一套绿袍官服。 “你是哪个州?”王安石问道。 “贝州新知县。你呢?” “舒州林姚县。”王安石认真说道,“举天之下,我只觉得你能够成为一代贤臣。我这入了末流的一甲进士,求外放倒是无妨。你作为连中三元者,光辉璀璨,却也依然放弃翰林职位,实在是令王某钦佩。” 柳明心想,自己只是因为使那礼部尚书出了丑,不愿在翰林整天老夫子般吃吃喝喝,再加上要调查驿站刺杀案,这才求外放的。不过看到王安石说得情真意切,倒是有些感动。他抱拳道,“柳某本是一个随性豁达之人,现在外派知县,倒也是乐得其所。” 王安石感叹道:“你就是这点令安石佩服。明明是有着鸿鹄之志,却是和那刘玄德一般谦虚谨慎,礼贤下士。不瞒你说,王某外放知县,便也是有此志向。如若得不到圣上的支持,就是入了翰林做了阁臣,又何妨?”王安石双手背在身后,望向天空,“不过也是尸位素餐而已。” 柳明一愣,说道:“介甫,你是要通过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钻研出一套使得整个江山社稷改变的方法吗?” 王安石的眼神坚若磐石:“大宋江山,看似歌舞升平,实际危若累卵。现如今,唯一清醒的范公已经被黜落,其他宰辅不过是闭着眼睛混日子。这样的朝廷,我等身为士子,必当尽一份力量。即使努力得浑身是伤痕,也在所不惜。地藏菩萨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柳明被这番话给震惊了,尽管历史上后来说王安石推辞不入京为官是沽名钓誉,现在看来,却全然不是如此。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决定将自己的性命赌上,为大宋王朝改革贡献一份力量,这是何等的气魄! 想到这,柳明不禁复述起王安石那句令古今震铄的话来,不禁说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王安石听了之后,整个人僵住了,半响无语。 “柳明,你说得太好了,我回去一定记下来好好研究一下。”王安石飞快地掏出手绢,用毛笔蘸着墨汁写着。 柳明心想,这可都是阁下您自己说的啊。他倒是还想回忆起那些青苗法募役法等等之类的具体内容,想帮助王安石干脆一步到位算了。无奈,那些都是高中历史知识,自己实在是记不得了。 当夜在会馆,柳明与王安石、苏轼、柳永喝得一醉方休。大家都知明日即将分别,因此也是聊不完的话。 英雄见英雄,惺惺相惜。 四人前程也各有不同,王安石和柳明外放做知县,苏轼留在翰林,柳永参加解试便被革除功名,准备带着谢玉英云游天下,游山玩水。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命运多变,聚散难测,把酒言欢,大家情深意切地话了别,将彼此的欣赏,都投洒在月色中,把难舍之情,化在了酒盏里…… 翌日清晨,万籁俱寂,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第一道亮光照耀在汴京东门的厚重巍峨的夯土城墙上。城墙之上,弓箭手们来回巡视着,严密监视着城外的一举一动。有大约十万名禁军将士,拱卫着这座一百多万人口世界第一大城市。 柳明带着书童,拎着通关文牒,往城外走着。这汴京的花花树树,一草一木,随着两次考试时间的累积,倒是让柳明生出感情来。 他站在路边,等着给自己配的亲兵到来。 转眼间,七八名穿着甲胄的军士,列成一队,站在他面前。柳明知道,这些亲兵便是护送自己前往贝州的力量,今后也是长期护卫在自己身旁的人。 只是,柳明刚刚站在众人面前准备训话,却见那些亲兵,都在互相嬉笑怒骂,脸上神情都带着些不屑。 柳明此时也不恼,礼貌问道:“各位军士,大家初次见面,今后你们便是我的护卫。只是,我发觉诸位似乎有些不满意。难道我柳明做错了什么?” 此时,这些亲兵们不再嬉闹了。领头的一名护卫出列唤作铁柱,神态有些傲然地说道,“状元郎,我们也是为好几位大人服务过的老兵了。本来上峰告诉我们,这次咱们是跟着状元郎。本来哥几个就觉得,跟了状元郎肯定是走了好运了。翰林啊,大理寺啊,咱们都是京官的亲兵。可是现在呢……好嘛,外放知县……” 其他几个也是相继抱怨道:“是啊,是啊。这下我们又得去到西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我说状元郎,你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京官不做了,非要外放?” 柳明脸上仍然不动气,微笑着说道:“几位说得都对。我这状元郎,一时冲动,选了外放,让哥几个受苦了。” 那铁柱听了这话,心气顺了:“状元郎说话还算动听,毕竟是连中三元的人。罢了,罢了,就跟你去那鸟不拉屎的贝州走一趟吧。不过呢,哥几个的俸禄,还望状元郎提一提。” 柳明笑道:“自然是没问题,今后还得仰仗诸位。我先去那边交通关文牒,等会与诸位汇合。” “铁柱哥,您说咱们是不是太横了点?”柳明前脚刚走,后脚一位亲兵便问道。 铁柱敞开衣衫,露出圆滚滚的肚皮,说道:“横什么?咱们尊敬点,叫他一声知县老爷,不尊敬点,他就是个迂腐的读书人。咱们可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兵,不把这个读书郎治住,以后的日子还好过?” 旁边的亲兵翘起大拇指道:“还是咱铁柱哥霸气,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状元郎给治住了!” 铁柱哈哈大笑:“不是有句话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弄完通关文牒,柳明突然问那铁柱:“铁柱,我之前听你的意思说,其实我这个状元,在赴任时期,主要还是靠你们几位的照看帮忙是不是?或者换句话说,如果在外面,你们突然离开了我,那我不是束手无策了?” 铁柱系了系腰上的佩刀,笑嘻嘻道:“老爷,这话看您怎么理解。不过呢,这赴任的官员,未到辖地,确实是得小心一些。老爷,只要您对得起我们哥几个,让我们能够吃好,玩好,嫖好,赌好,我们肯定铁了心跟着您。” 旁边几名亲兵也跟着起哄道。 柳明办理完通关牒文,揣在怀里,眼神闪过犀利的光,“各位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各位。” 柳明雇着一辆马车,铁柱几人在后面跟着,一行队伍慢慢往外州走去。 铁柱等几人一路上要吃好喝好,提出的各种要求,柳明也都是一一应了。这让几位亲兵越发变本加厉起来,认为这是碰到一个软西红柿捏。 车马向前又行驶了几十里路,渐渐进入了一片荒山野岭,人烟逐渐稀少起来。亲兵们个个神色紧张起来。 “柱子哥,听说附近几伙贼寇猖獗得很,杀人越货干得很多,咱们还是小心为妙。”一位亲兵看了看马车,在铁柱耳边说道。 铁柱咽了口口水,上过战场的他,只觉道路两旁草木忽动,似有人影相随。他将佩刀抽了出来,跟着旁边低语道,“咱们也就是当个差事,切莫较真。如若遇到盗贼,能挡就挡两下,不能挡,就跑了。” “跑了?”另外一名亲兵看着马车,疑惑道:“可那老爷还在里面……” “老爷?”铁柱不屑道,“怕是还没走到贝州,就成了冤魂野鬼。咱们可不做那冤大头去陪葬。” “柱子哥,你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我们……”亲兵余光朝路两旁的灌木丛望去。 “别吵吵,闭嘴,快点往前走。”铁柱脸色一凛。 然而,虽是铁柱等人装作不理,这灌木丛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迫使车队不得不停了下来。 铁柱不得已,强打精神高声道,“是哪位江湖豪杰,我们初入贵宝地,不懂规矩,还请谅解。” 倏地一声,草丛中显出十多个人来,个个都是蒙面黑衣,显得身手矫健。 铁柱等几人一看,吓坏了,心里寻思着是不是丢下马车内的柳明,立即转身逃走。 这些个亲兵,心里直叹运气倒霉,跟着状元郎出行,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强人。 谁知,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几名蒙面黑衣人却单膝跪地,齐齐说道:“属下武德司宣正使,奉命在此迎接保卫状元郎!请状元移驾马车。” “武德司?”这几位亲兵大吃一惊。这武德司,可是本朝的特务机构,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却奉命来保护一个新科进士,实在是有些意料之外。 明代的东西厂锦衣卫,权力滔天,令百官闻之色变。宋代虽然风气清正些,可是特务机关还是有,便是这武德司,执掌着反贪肃清吏治之责。 “是哪位大人派你们来的?”柳明揭开轿帘问道。 “禀报状元郎,乃是晏相。”一位武德司使叩首道,“前方还有多路军马迎候状元郎。” 多路军马? 柳明眉头一抬,下了轿子。 在蒙面黑衣人的引路下,没走几百步,就见得官道路边旌旗飘舞,大约两路各三十多人的车队立等候在旁边。仔细观察这一行人,个个相貌英武,腰系佩刀,骑着高头大马,整齐肃然地候在一旁,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开封府提刑官周豪,奉富弼大人之命,率队前来护送状元郎!”一队人马高声喊道。 “徐州校尉曾可,奉知州王素大人之命,率厢军前来护送状元郎!”另外一队也声震齐天。 对于柳明这趟远行,富弼和王素,都放心不下,分别派了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连那晏殊,也因为朝堂之争后,担心柳明有什么意外,也秘派了武德司的人,前来保护柳明。 这六七十人见到柳明,同时发声,声浪震动,树叶摇曳,连那飞鸟悉数逃回天空。 那些骑马的军户,见到柳明走上前,纷纷滚鞍下马,跪拜在地。 那铁柱已经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是进士出行,还是宰相出行啊?这么多人来护卫? “大人辛苦……”一位校尉跪拜在地道。 “不辛苦,不辛苦。有这么几位尽忠职守的亲兵跟随。我怎么会辛苦呢?”柳明转身看着那几位亲兵,语调阴阳怪气道。 铁柱等几人一看这阵势,这三路人马,哪里还用得着自己保护啊?不欺负自己就算不错了。几个亲兵立即识时务地下跪道,“老爷,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一路上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柳明冷笑道,“铁柱,记得我之前在汴京出关时,曾经问过你,说如果在外,是不是我的生命都仰仗着你们?” 铁柱明白此时要算清账了,他立刻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小的无知,小的该死!老爷是文曲星下凡,老爷的生命怎么会依靠我们这些人?” “这样吧。”柳明平静道,“你们是吏部配给我的亲兵。但是,我柳明对此颇不满意。请你们回去跟开封府尹说,我柳明要自带卫队前往辖地。” 铁柱苦着脸道:“老爷……你要是有什么异议,应该早些说了啊。这……小的们也好早点禀报。现在这荒郊野岭,再让小的回去禀报……” 柳明似乎没听到铁柱的诉苦,继续说道,“哦对了……你们身上的佩刀,都是本官亲自为你们购买的。你们还给本官吧,还是用吏部的佩刀吧。” 铁柱脸色崩溃道,“大人……我们的佩刀,早就扔在汴京了。” “那我管不着。但是,我的东西,你们得还给我吧。哦对了……听说这荒山野岭,有七八伙贼寇,我已经让人发出消息,说有大约七八人的队伍,护卫着几箱金银珠宝正往这里走。你们把刀还给我之后,自己可小心点,捡点路边的石块什么的,做一下防卫。” 一位武德司使也笑道:“是啊,石块,捡大点的啊。” 任凭这几名亲兵如何求饶,可是依旧收缴了他们的刀具。谁都知道,在这贼寇出没的地方,几个赤手空拳的人,会遇到怎样的下场。 柳明坐上开封府护卫的轿子,拉上轿帘,命令道,“我们走!” 那几名亲兵在原地呆住了,他们虽然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却迫于对方的威慑,不敢上前跟着,只是一脸迷茫地呆在原地。 一位与柳明相熟的校尉凑到轿旁,低语道:“柳公子,您放心。我们已经跟周围的几家贼寇打好了招呼,把这帮亲兵揍一顿就完事了。” 轿中传来柳明的声音:“下手……就不要太重了。” 第一章 淳风县 - 智相 - 别烦 山西南路贝州淳风县,地处边陲,位于辽宋边境处。△,一行队伍,越往前走,越是艰难,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 有探路地回报,前方就是雁门关,雁门关又名西陉关,以“险”著称,有“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之说。群峰挺拔、地势险要。自建雁门关后,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外壮大同之藩卫,内固太原之锁钥,根抵三关,咽喉全晋。 山中徘徊,道路险阻,但见长坡峻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一副边关重镇的景象。 淳风县城门前,主簿、典史等一行人带着十多名差役,在城门口迎接着柳明。听说这天子门生,连中三元的文曲星状元郎要到这边任知县,当地官员不免有些心情激动。 须臾,柳明一行人,浩浩荡荡到达淳风县城门口。 年迈的主簿见柳明见一行七八十多人威风无比,心想这汴京来得就是不一样。他上前两步,恭敬道,“卑职在此恭迎知县大人。淳风县地处贫瘠之地,人力物力有限,若是仪仗未让大人满意,还请见谅。” 柳明揭开轿帘微笑道:“有劳主簿大人了。本官初次上任,对于本地舆情不甚熟悉,还请主簿大人指教。” 主簿恭敬道,“老朽自当尽份内之职。大人请!” 锣鼓声响起,队伍吹吹打打地往里面走。铁柱等几名亲兵,走在前头格外卖力。自从柳明派人把已经鼻青脸肿又饿又冻的几人从荒林中接回来后,这几个人就像变了一样似的,个个对柳明都是恭顺无比。 淳风县的县衙,也是较为简陋,几栋低矮的建筑连在一起,算是罢了。不过考虑到淳风县的整体县情,柳明也是能够接受。毕竟,贝州之前倒是经常受到辽国铁骑的小规模骚扰,虽说檀渊之盟大局已定,可是其属下部队偶尔也会做些不法之事。因此贝州整个州郡人口始终不多,差不多是同类的一半左右。 贝州常年受到辽兵骚扰,人口不足常规州县的三分之二。看着淳风县整体稀稀拉拉的房屋,还有一大半的荒地,面有菜色的饥民,柳明知道,自己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柳明上任之后,不敢有一天闲暇,寻访了下民户,了解了河道沟渠的部署,算是基本清楚了淳风县的状况。 可是,接下来的进城,便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按理说,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原本应该忙碌非凡。 可是,上任已是数日,那悬挂于县衙门口的登闻鼓,闲置在一旁,无人击打。来报案断案的民众,更是屈指可数。 这县衙也静得太不寻常了吧。他有些感到奇怪,随即去问那主簿:“吴主簿,怎么没有百姓来击鼓伸冤?” 吴主簿正在偏堂打着瞌睡,冷不防被柳明叫醒,于是露出缺牙的笑容说道:“这不显得您清正廉明吗?在您的治下,一片清平。” 这让柳明想起了陈佩斯小品的两句话―― 我怎么还没开枪你就倒下了? 这不显得您枪法准嘛。 “别跟本官打忽悠。本官才来几天,治都没治呢,怎么可能一片清平。”柳明收敛起笑容,严肃道,“民不敢伸冤,这必然有蹊跷。吴主簿,你是否压制住百姓,不让百姓来向本官伸冤?” 吴主簿脸色苍白,连忙求饶道:“大人,您明鉴啊。您是朝廷命官,我这地方小吏,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啊。” “这淳风县虽然人口少,却也有五千多户,怎么可能一点事情没有?”柳明质问道。 吴主簿立即起身,拱手道:“大人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卑职不敢有丝毫隐瞒。其实这 淳风县,这几年治安倒是不错。当然,也还是有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过,县民们都喜欢到那花莲寺请那些和尚做个公断。” “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却找那些和尚?”柳明问道。 “这花莲寺,在我们贝州很是有名。那些寺内和尚,个个是高僧大德,德高望重。基本上,我们新知的百姓有什么困难,都去找那花莲寺的佛门弟子。” “哦?虽说这佛门弟子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倒也是不错。弘扬佛法,乃是本朝圣上的国策。”柳明去过那汴京大相国寺,一到佳节日,可谓是人寰拂涌,接踵摩肩。他又有些疑惑道,“只是即使那大相国寺,也代替不了那开封府尹。” 那吴主簿倒是脸上有几分得意:“可能咱这的花莲寺的高僧们,佛法更加精进些。听说那些黎民百姓们都是有求必应。凡事有个病,有个灾的,去那花莲寺求福祈愿,都是有求必应。” “哦?”柳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花莲寺的高僧们,法力无边。卑职前几日刚刚还去求福,结果很快就应验了。”吴主簿露出缺口的牙笑道。 “哦?你求的是什么?如此灵验?” 吴主簿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十分带劲地说道:“前几日,上一任知县因故调离。卑职去那花莲寺磕头,去求那佛祖保佑,给咱们淳风县带来一位清正廉明的青天大老爷。结果,这愿望倒是真的实现了。”吴主簿讪笑道。 柳明哈哈大笑,略带揶揄道:“吴主簿,你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已经拍出了一定的水准。历届的知县,是不是都被你整天拍得晕晕乎乎的?” “上峰说笑了。”吴主簿眼珠一转,说道,“反正这花莲寺的那些和尚,也是闲得没事,帮咱们处理一些杂事也好。” 柳明收敛起笑容,说道,“三教九流,各司其职。既然他花莲寺如此神通广大,干脆本官上奏朝廷,让他们来管这淳风县如何?” 吴主簿顿时语塞:“老爷……这……” 柳明说道:“这样吧,吴主簿,咱们也去走一趟,见识一下这花莲寺。” 吴主簿立即说道:“老爷什么时候去呢?我去跟寺里的主持打声招呼。让他们将寺内腾空,禁止外人进入,好让老爷能够安安静静地拜佛。” 柳明挥了挥手:“不可,不可。本官就是要看看这原汁原味的拜佛。对了,咱们等会儿就动身,不用叫差役。就咱们两个,我再带上夫人。” 柳明和杏儿再加上吴主簿一行三人,步行着前往那花莲寺。 一路之上,风沙渐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尽显着这塞外边陲小镇的奇异风光。 这淳风县,与那汴京的繁华,相差十万八千里。想到这,柳明捏了捏杏儿的手,轻声道:“杏儿,苦了你了。你夫君脑子有问题,不去那汴京做翰林,却跑到这边塞来做这七品知县。” 杏儿嘟起嘴道:“是啊,你是脑子有问题。”见柳明一愣,接着笑道,“否则正常人怎么能够连中三元呢?”她挽住柳明的胳膊,甜蜜道,“夫君,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到哪里,哪里便是家。我一点也不苦。” 柳明用手抚摸着杏儿的丝丝秀发:“咱们什么都好,现在就差一个大胖小子了。赶紧回家努力一下。” 柳明本是随性之人,说到此处,也不避讳那一旁的吴主簿。这倒是让陈杏儿一个妇道人家羞得脸颊绯红,直用手拍打柳明的肩头,嗔道,“你说什么呢。” 吴主簿此时站在柳明旁,两人的悄悄话全部听了进去,尴尬无比,只得说道,“知县老爷说得对,说得对。” 柳明看着他:“我说得对什么?刚才……莫非你听到了些什么?” 吴主簿见柳明一脸严肃,额头汗津涔涔,连忙说道,“我没听到什么,什么也没听到。” “你刚才说没听到,现在又说说得对。莫非是欺骗本县?”柳明又问道。 此时,吴主簿被柳明问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好了,好了。郎君,你别逗吴主簿了。他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柳杏儿在一旁轻声道。 柳明这才笑着不说话了。 那吴主簿向陈杏儿拱手道,“多谢夫人。不过……老爷和夫人若是想要子嗣,去那花莲寺祈福是非常有效的。那寺中相传有个子孙堂,极是灵应,若去烧香求嗣的,真个祈男得男,祈女得女。” 柳明听了吴主簿的这番话,自然是大为好奇。几人走到那花莲寺附近,见到果然香客众多。 那花莲寺,楼台殿宇,飞檐斗拱,十分壮观。柳明没想到,在这边陲小镇,还有如此宏伟的寺庙,也算是一奇。观看那寺周围,都是粉墙包裹,墙边种植高槐古柳,血红的一座朱漆门楼,上悬金书扁额,题着“花莲禅寺”四个大字。寺门外傍墙停下许多空轿。山门内外,烧香的往来挤拥, 那香客众多,几乎在门前排起了长队,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尤其是年轻妇女占了相当一部分。 柳明决意不惊动主持,慢慢在寺门口观察着。 他发觉这寺庙的香火生意,倒是好得有些不正常,便拉住旁边一位老妇问道,“老人家,我们初来此地。听闻这花莲寺的高僧们十分厉害,可否如此?” 那老妇脸露骄傲道:“这花莲寺,简直在我们心中就是青天大老爷。” 此时,一旁便装的吴主簿脸色苍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柳明面露风雅之笑,顺着老妇的话说道:“老人家,这寺庙里的和尚怎么这么厉害?” “寺庙的大师们,可以占卜问前程。也能帮你解决生儿育女的问题。非常灵验。”老妇说道。 “哦,我看那些年轻妇人,都是背负着行囊铺盖,是为何啊?“柳明问道。 第二章 求子神寺 - 智相 - 别烦 那老妇应道:“这位官人,你是不知。√∟,这祈福得子,按照花莲寺大师的说法,也必须心诚。按照咱花莲寺的规定,这妇人想要得子,需到这寺中闭门斋戒七日,亲到寺中拜祷,向佛讨得竹签。若是你修得好,讨得那上上签,便能准许进寺斋戒。” “这前来求斋戒签的妇女可多?”柳明问道。 那老妇点点道:“自然是多。这上上签,是一签难求。现在很多邻县要想求子的妇女,也到这里来讨签。” 柳杏儿一听这十分灵验,连忙拽着柳明的手臂道:“相公,咱们也去求求子吧,听说这灵验得紧。” 柳明点点头,立即跨入寺内。 那排队的香客甚为众多,有为学业功名祈愿的,有为家中老人求治病的,自然还有更多妇女为了求子的。 柳明等了半天,终于得以进寺,还没走几步路,却被两位僧人拦住。 “阿满弥陀,施主,今日寺院人已满,请明日再来吧。”一位僧人合掌行礼道。 柳明说道:“这位师傅,我们刚刚排到位置,能否放我们进去拜拜菩萨?” “施主,今日寺庙人满为患。还是明日请早吧。”那位僧人坚持道。 吴主簿上前两步,高声道,“你们这些和尚,念经念得头昏了吧,不知道我是谁吗?” 那年轻僧人抬头一看,惊讶道,“大人,是您……” 吴主簿侧着身子,指着柳明说道,“通知你们方丈圆定,说我们知县大人驾到。让他赶紧出来接待!” “是……是,小僧这就去。”那年轻僧人畏惧地看了柳明一眼,立即转身回去禀报主持。 没过一会儿,一位白胡子老僧带着几位僧人赶来。 “大人驾到,本座未能远迎,还望大人恕罪。”那白胡子老僧便是圆定主持,他欠身说道。 “主持不必在意。”柳明微笑道,“本官本不想打扰诸位,只是想来拜拜菩萨。” “大人请随我来。” 圆定很快吩咐僧人,将寺内一间佛堂清空出来。柳明手持两柱香,来到佛堂的释迦摩尼等身像,跪在蒲团上口中念道,“供养十方三世三宝。誓断一切恶,誓修一切善……”说着,便跪拜下去。 起身之后,圆定赞誉道,“想不到大人还是一位精研佛法者。” 柳明笑道:“我这是班门弄斧了,在下因认识一位小师傅,因此略知道一些皮毛。” 圆定应道:“善哉,善哉。” 柳明拜完,起身到了偏房捧起寺内泡的香茗,慢慢品着。圆定坐在他的对面,其他僧人都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柳明品完香茗,说道,“本官你合寺僧人,焚修勤谨,戒行精严,都亏你主持之功。等待本官巡查一番,若当真如此,过了年后,我会禀报贝州知州,让你成为本寺僧官,永远主持此寺。” 圆定一听,面露喜色,立即站起身来称谢。 柳明又说道:“本官听闻贵寺有着诸项神通,那子孙堂最为灵验,可有此事?” 圆定应道:“确有此事。本寺弘扬佛法,普度众生,百姓有苦有难,凡是力所能及,都力求帮到。” 柳明眉毛弯弯笑道:“若是你能帮助本官做一些有利于民生的事情。那自然也是最好。” 圆定恭敬道:“老僧只是行佛教徒之本性之事,绝对无越俎代庖之欲念。出家人六根清净,志在修佛脱离轮回。” “那是最好,那是最好。”柳明不痛不痒说道,“让本官也去参观一下那子孙堂吧。” 圆定以及诸位僧人带着柳明杏儿还有吴主簿一行人,来到后院,进入那子孙堂。四处烧香的善男信女,见到当官的前来,已经自觉地避让一旁。 来到那子孙堂,也是三间大殿,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金碧耀目。正中间一座神厨,内供养着一尊女神,珠冠璎珞,绣袍彩帔,手内抱着一个孩子,旁边又站四五个男女。这神道便叫做子孙娘娘。 柳明站在那子孙娘娘前站立了半天,观望了一番。 柳明心中想道,这子孙娘娘是哪一位菩萨哪一位神仙?怎么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过这子孙堂倒是建得雍容华贵,比外面的殿堂更甚一筹,神厨上黄罗绣幔,两下银钩挂开,舍下的神鞋五色相兼,约有数百余双。 “前面这一排房间是干什么用的?”柳明指着前方说道。 “回禀大人,那就是给妇女斋戒用的净室。”圆定应道。 那净室,大约有八间,逐间隔断,里面床帏桌椅,倒是应有尽有。 柳明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问道,“主持,这妇人在你这寺庙斋戒,终究有许多不便。万一有闲杂人等进入……” 圆定应道,“回禀大人,这净室,内间间隔断。外面还有妇人家人守卫,可谓做到万无一失。” 圆定指着每间门口的座椅,说道,“这便是供给那些斋戒妇人家人坐的。” 柳明观察了一番,明白这几间净室的确如那圆定所说,确实能够完全密封住。然而,圆定在介绍这房间时,眼中却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惶恐。柳明断定这必然有猫腻。他沉思片刻,沉欣然道:“既然这间子孙堂有着如此神迹,其实本官也想让夫人前来吃斋念佛,祈得那子嗣。主持你看如何?”柳明挽着娇羞的杏儿,笑着说道。 “那感情好啊,绝对没问题。”还没等圆定开口,吴主簿率先拍马屁道,“我们知县大老爷想来求子嗣,也是给这花莲寺带来的福气,是不是方丈大人?赶紧得给我们老爷夫人安排一间上房……” 然而,听到柳明的夫人也要来求子,那方丈与其他和尚对视了一眼,面有难色道,“最近这些净室全都预定满了,恐怕难有空房。” 吴主簿脸色一变,没料到这看上去如此四成八稳的老和尚会直接了当地拒绝柳明的提议,于是急道,“怎么会没有空房呢?就算订满了,你让人家那些民妇空出一间房来,又如何?”说完,还不断朝那方丈使眼色。 谁知,平时和吴主簿甚熟的圆定方丈,此时却看也不看对方,只是坚持道,“菩萨面前,众生平等。在我佛门,倘若预定了净室,不分官员百姓。倘若我让那民妇走开,便是有分别心,这是有违佛法的。” 柳明轻轻一笑:“这方丈说得也是有理。倘若本官要强行让民妇让出一间净室,如果传了出去,便会有人说我欺压百姓。” 那圆定低头说道;“知县不愧为一方父母官,考虑这般周到。不过……倘若知县夫人要求子嗣,在县衙斋戒,也是可以。老衲这就叫僧人拿来一部经书,供知县夫人在斋戒时念诵。老衲也会在明日早课,替夫人发愿祈福。” 柳杏儿接过那经书,满心欢喜地道了谢。 柳明和柳杏儿一行辞别圆定,回到县衙给自己安排的宅邸内。柳杏儿满脸红扑扑地跟柳明说,希望明天开始就要进行斋戒求子。 柳明拿着这本经书,在手里掂来掂去,半响开口道,“夫人,别急,要孩子别急。” 柳杏儿作势要打,嗔道:“谁急啦?我是想早点开始吃斋念佛。” “这吃斋念佛,也要慢慢来。”柳明眼神有些严肃,“而且,我看这寺庙还是有点问题。” 柳杏儿停止了手中的女红针线活,看着柳明。自己相公的这句话,虽然让她感到突兀,但是柳杏儿明白,自己相公是一位绝顶聪明之人,绝不会随便发表议论。 “相公,你想怎么做?”柳杏儿征询道。 柳明看着杏儿那双水灵灵的眼珠,心中感到一暖。她没问自己为什么,却问自己怎么做,显然是对自己极其信任之后的结果。 柳明一手托着腮,冷静说道:“杏儿,你这求子之事,先缓一缓。明日,我就去找吴主簿。” 第二天一早,吴主簿便接到了柳明的指令,说是要将那些去过子孙堂祈福的妇女们聚拢起来,开个茶话会。 吴主簿只当是这柳明贪玩不干正事,与那些妇女聊聊便算料理了政务。可是上峰之令,怎敢违抗?他便带着两三个差役,挨家挨户地去找那些祈过子嗣的妇人家,说是知县老爷请他们到衙内喝茶。 等到柳明到了公堂之时,公堂内摆了七八张桌椅,桌上放着些瓜果茶点,一群妇人坐在四周,有的还抱着未满月的孩子。 柳明一身绿绸官服,下裾横襕,曲领大袖,腰间束革带,头戴硬翅直角幞头,显得威严无比。三步一走,那些民妇们便都起身行礼。 “见过知县大人!” 公堂之内一片女声。 柳明端坐于大堂之上,旁边吴主簿恭敬侍立着。这让他想到自己当初在那费县,帮那何知县审案,见那何知县一身官服,心中也是有些羡慕。没想到,仅仅一年过后,自己也是官袍加身,成为一方父母官。 “诸位……本官今日来请你们喝咖啡……不是,是喝茶……”柳明清清嗓子道,“也无他事。主要本官初到辖地,听闻这花莲寺的子孙堂灵验无比。是否如此?” 此话一出,公堂之下妇女们表情各异,有的相视一笑,嘻嘻哈哈。有的满脸羞涩,还有的表情悲愤。 “来,今日,本县略备茶点,大家不要客气。”柳明说道。 可是,没有一位妇人动桌上的东西,不少人都心事重重。 “对了,你们哪一位跟本县说说这斋戒七日的生活?”柳明发问道。 柳明问完,可在座妇女无人回答,全部低下了头。 第三章 试探 - 智相 - 别烦 面对着这满堂的沉默,柳明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道:“本官听闻那花莲寺精进佛法,弘扬慈悲,欲将此事例禀报给贝州知州大人。※%,但是,本官需了解一些细节,关于斋戒日如何进行,以备上报。哪位来说说,本官有嘉奖。” 吴主簿也在旁边起哄道:“你们看看,老爷都发话了,还不赶快感恩戴德?看看你们平日里家长里短的,喜欢叽叽喳喳。现在,知县老爷来嘉奖你们,好事到了眼前,全都闷声不吭?” 一位民妇红着脸站了起来,说道:“大人,民女有话要说。” “你说……” “民女能不能提前回家?家里还有一岁的孩子需要喂奶……”那民妇低声道。 柳明笑道:“不急,不急。一顿不吃,饿不着孩子。你们要是回答得快,我这也就多半两柱香的功夫结束了。对了,就你吧,你说说,当初是怎么斋戒的?” “啊?”那民妇失声道,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说道,“回禀老爷。民妇到了那净室内,一日三餐,都依照寺庙的规矩,全部素食。白天我念经打坐,晚上……”那民妇脸色一红,“晚上……我就早些睡觉……” “那子孙堂的托子神兆,是否发生?”柳明继续问道。 “有……有的……”那民妇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晚上睡觉时,梦中菩萨驾着七彩祥云前来送子的……” “哦……原来是这样。”柳明点点头,见那民妇额头汗涔涔而出,说道,“你先回去吧。” 他走下堂来,坐在那离开民妇的位置,“这子孙堂灵验送子,确实是好事。本官也想送夫人去斋戒七天,对了你来说说看,你也是晚上梦见菩萨来送子的吗?”他指着另外一位微胖民女说道。 那位微胖民女一愣,支支吾吾道:“是的……” “那送子的菩萨……是何模样?”柳明眼神犀利。 “是……是……”那微胖民女半天答不上来,又改变说道,“大人……没有菩萨送子,民女一觉睡到天亮,啥都没有。” 柳明又问了几人,有的说是观世音用杨柳蘸仙露滴化的,有的说是太上老君送来的仙丹,有的说那是骑着五彩祥云而来,还有的啥也不肯说。 柳明此时,心里已知十有**。他让人遣散这些民妇,即可唤来吴主簿。 “大人跟民妇聊得可开心?”吴主簿笑眯眯道。 “自然是开心。”柳明回应道,“对了,本官要问你一件事,这附近可有没有风月场所?” 吴主簿眼中露出狡黠:“大人莫非是跟那些民妇在一起多了,心里有了念想……这风月场所,哪里没有啊?如若大人需要,卑职这就去招呼。” “恩……”柳明说道,“你找个年轻的姑娘到本官房间里来。” 吴主簿点点头,又转转眼珠说道,“大人……要不要支开夫人?” “不用。快些去办!”柳明命令道。 那吴主簿领命而去,心想这青天大老爷,毕竟也是有七情六欲之人。既然这位柳大人有这般爱好,他今后拍马屁可就有了方向。 没过一会儿,吴主簿领来一个年轻的娼妓,对柳明说道,“大人,这是附近的头牌,叫小桃红。您满意吗?” 柳明看那小桃红媚眼如丝,身段风流,点头道,“就她了。” 吴主簿立即推着小桃红的肩望柳明房间里送,顺便笑着奉承道,“大人放心,夫人问起来,我会帮大人挡着。” 那小桃红进了房间,娇滴滴道:“小女子还是第一次伺候大人这般的人物……”语气带着欣喜和骄傲。在这淳风县,能跟知县攀上一腿,便是无上的光荣。 柳明坐在椅子上问道:“听说你是头牌?” “大人放心……小女子已经好好伺候大人……”说完,小桃红扭着柳腰走过来就往柳明身上靠。 柳明闭起了眼睛,哼了声道,“躲开!” “啊?”小桃红脸上疑惑不解。 “小桃红,本县想让你完成一件任务。”柳明严肃道。 “大人……小女子只会撒娇**,其他百无一用啊……” “要的就是你这些功夫。”柳明眯起眼睛,缓缓道,“你且装作民妇,也去那花莲寺祈福求子,替我一探究竟。记住,本县布置给你的任务,不可与任何人说。倘若说出去了,本县就要治你的罪。事成之后,本县重重有赏。” 这小桃红,平日里哪见过大官,见到柳明这般告诫,自然点头承诺。 “对了,你把这盒墨汁一起带去……”柳明示意道,“关键时刻,便要这么来……” 柳明向小桃红面授机宜后,即吩咐她立即去办事。 小桃红当即雇了一辆马车,扮作良家民妇,又雇了一个仆人,将那墨汁藏在膳食盒内,便去寺里抽签,谁知,这凭多人的花莲寺,却让她一抽便中。 选择了一间净室,小桃红将自己的物品摆放得当,让那仆役去回复柳明。 她看了看这净室,倒是像主持说得,完全密封。 接着,一个小沙弥掌灯前来,确认小桃红是不是之前来念过斋的。 须臾间,钟鸣鼓响,已是起更时分,众妇女尽皆入寝。亲戚人等各在门外看守,和尚也自关闭门户进去。 这小桃红将门关上,把灯挑亮,却是毫无睡意。她本是风尘女子,从未到过这佛门净地,本是十分好奇。又想到那知县老爷给自己布置的任务,便推测这寺里必然有些猫腻。 小桃红想到那位年轻知县,心中便是一动。虽然久经风月,但是象这位知县老爷这么英俊的年轻人,她倒是第一回遇见。就算对方不花费银两,让自己免费倒贴,倒也是愿意。 只是说话间,想着心事,却听到地板上有悉悉索索之声,她只当是老鼠作祟,准备合眼就睡,却是一声地砖平移的脆响,接着地上突然冒出一个脑袋。 渐渐的,这脑袋越来越高,直立起来,便是一个和尚模样的人。 小桃红吓了一跳,心想,原来这帮秃驴和尚人面兽心,设下这等诡计,去奸*那良家妇人。难怪知县老爷要让自己来一探究竟。 小桃红暂且不做声,那和尚轻手轻脚,吹去灯火,脱卸衣服,揭开帐幔,钻入被中,便要肆意轻薄。 小桃红推脱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那和尚嬉笑道,“我就是那金身罗汉,前来送子与你!” 小桃红不同于一般妇人,她冷笑道,“原来你们这些花莲寺的和尚,就是这般送子的?” “自然,自然。”那和尚一把抱住小桃红。 小桃红心想自己是来完成任务的,不可泄露了身份,便是配合那和尚行那**之事,同时悄悄伸手蘸了那墨汁,顺其自然涂抹在和尚脑袋上。 黑灯瞎火之际,那和尚也没察觉,只道是这妇人对他喜爱抚弄。 那和尚完事起身下床,递过来一个包道:“这是调经种子丸子,清晨热水送下,连服数日,自然胎孕坚固,生育快易。” 那小桃红疲惫至极,合眼就睡,没睡一会儿,就听得外面噪声大起。她立即起身穿衣,往外面跑去。 外面已经是乱作一团,僧人们慌忙穿衣出来,却见大门已被撞开,十几名差役持着火把冲了进来。 一名僧人高喊道,“快去找圆定师叔。”几人左找右找,才从一间密室里找到手忙脚乱穿衣的圆定。那圆定正与一民妇在做苟合之事,冷不防听到官差围寺的消息,立即与那民妇串通一气,让其不要出声音,然后带着一众僧人赶到门口。 “你们是哪里的官差,竟敢大闹佛门清静之地?”圆定沉住气问道。这圆定,曾经接待过贝州知州,也是见过世面之人。 那些差役也只听命令说去寺里抓人,却不知道出了何事。这圆定乃是淳风县家喻户晓德高望重的前辈,大家都有些忌惮。 圆定见对方被自己吓住,想到自己已于那些房内民妇达成了同盟协议,便壮起胆子说道,“阿弥陀佛,你们这些俗家人,无辜叨扰佛门净地。老衲虽然资质愚钝,可也是修了几十年的佛,这样就要请那金刚罗汉前来护法,将你们逐入地狱。” 圆定又上前一步,手持金刚禅杖,表情威严,与刚才在密室里的淫僧判若两人。 他又低喝了一声,“谁人胆敢上前一步?” 声震庙宇。 话还没说完,黑暗之中呼呼风来,就听得响亮的“啪啪”两声,圆定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痛,被打得倒退了几步。 他头晕目眩,想看清到底是何人敢扇自己的耳光,却见到夜色中,一位青年站在自己面前,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新任知县柳明。 “你敢打我?”圆定没料到这小小年纪的知县,昨日还与自己谈笑风生,今日就脸色一变,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打得就是你!”柳明怒目圆睁,“身为出家之人,竟然不守佛门净规,设立机关,与民女**,败坏名声,辱没僧规。来啊,全给我抓起来!” “是!”差役们见知县到场,顿时个个摩拳擦掌,有了底气。 第四章 盘根错节 - 智相 - 别烦 那圆定,也是一只老狐狸,他装作无辜道,“柳知县,你带兵擅闯佛门净地,侮辱监寺住持,网织罗列罪名,倘若你不给我一个说法。▲∴,贝州的一方长官也不会容忍于你。” 柳明心想这个老东西现在还在装。他讥笑道:“如今人赃俱在,你已是瓮中之鳖,还敢嘴硬?来人啊。给我把今日斋戒的民妇,还有全寺的僧人全部带来。” 那些个差役,赶紧把和尚们全都集中在一起,还有那些个民妇,也都一并带来。 此时,花莲寺闹出了这么大个动静,那些附近的民众百姓,还有斋戒民妇的亲属们,都站在这寺院的一角,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事件。 柳明让人搬了把椅子,干脆就地坐堂审问。他看着那些面色尴尬的民妇们,问道,“本县问你们,夜晚可有僧人进来?” 那些民妇们,早已被圆定等僧吓过,又知真乃是最为羞耻之事,都辨道说没有。 “没有?”柳明冷笑一声,“没有的话,你们身上的种子丸从哪里来?给我搜!” 几名差役立即搜其身,果然搜得一包包种子丸。 那些民妇,看到种子丸之后,羞愧无比,无言以对。此时,圆定却在一旁镇定说道,“这些种子丸,跟仙露丸一般,都是这些民妇们虔诚祈愿所至,乃是菩萨显灵之物。” 柳明笑道:“菩萨显灵?你这老和尚倒也是挺会说话。你们这些民妇,难道不知道欺骗本官,乃是大罪吗?” “知县老爷,小女子愿意举证。”小桃红站了出来。 柳明与她对视一眼,互相心领神会,说道,“好,你说说看。” “知县老爷,半夜里确实有那淫僧前来**我……”小桃红本身就是娼妓,说这些话倒是显得自然无比,“我怕不从他会招来杀身之祸,于是勉强从了他。不过,我在他头上抹了点墨水,作为证据。” 柳明一使眼色,当即有两名差役从那群僧人中,拽出一个头顶上有墨汁的僧人。 此时,旁边观看的众人皆惊。连一向镇定的圆定,也是大失方寸,没料到还有这位年轻的知县,还有这一手备着。 柳明大喝一声,声震如雷:“好一个花莲寺,好一个得道高僧!假借神道,哄诱愚民,奸污良家,全部给我投入大牢!” 铁证如山,那些淫僧们个个手脚发抖,被套上了镣铐,关进了大牢。而在场那些被花莲寺蒙蔽已经的民众们,全都齐齐跪下,呼喊青天大老爷。谁都知道,这花莲寺在贝州名声已久,甚至比官府还更加有些权威。民间凡是有不平之事,都是让这寺里僧人来断定。然而,却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这帮淫僧却做得如此下等之事。 而那些民妇的丈夫们,全部气得站也站不稳,轻则打骂,重则立即当场宣布休妻,这场面也是哭哭啼啼的,乱七八糟。 将僧人们带回县衙之后,柳明又连夜审问。有些僧人抱着侥幸心理,还是不肯说,柳明这下不含糊,直接动用古人酷刑中的精粹,什么上夹棍,坐老虎凳,打板子,全部一顿招呼。那些僧人,原本贪图享乐之人,被贝州百姓伺候得娇贵无比。现在各种大刑伺候,哪里受得了这些苦。个个都鬼哭狼嚎,全部招了。柳明让人一一录下供词,准备上报贝州知州。 将此事办妥之后,柳明的县衙又忙了起来。县衙广场前的那架蒙上灰尘的登闻鼓,又开始每天咚咚作响。那些个原本尊花莲寺的百姓们,这才如梦初醒,明白这位柳知县,才是真正的淳风县一方青天。 一日午后,柳明坐在案几前看着这几日提审的案卷,有些困乏。一旁的吴主簿赶紧上前来捶腰揉腿。 柳明身子一闪,笑骂道,“吴主簿,你好歹也是县里的二把手,又不是佣人。” 吴主簿堆着那张带着媒婆痔的老脸笑道,“大人,您来了之后,这县里的政务断得清明无比。我们这些小吏,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啊。我看,我这个主簿,也就是帮您揉揉腿,捶捶肩的用处了。” 柳明脸一抽道:“我……可不喜欢被男人捶腿……” 吴主簿捏细了嗓子道,“那大人,奴家这就扮作闺女……” 柳明心里恶寒,蹬了吴主簿一脚:“老吴,你若是再这般胡闹,本官可要罚你了。” “是,是,大人。都是卑职不好。” 柳明放下案卷,揉了揉眉心道,“最近,县里还有什么事情?” “大人……倒是没什么事情。只是县里最近休妻登记的名单,多了许多。”吴主簿回话道,“都是那些曾经去过斋戒的民妇之家。家里大多不太平,做爹的,都基本上不认儿子。” “这么说来,本官倒是做了件有违家庭和睦的事咯?”柳明斜了一眼吴主簿。 吴主簿立即说道,“瞧大人您说的……老爷您一上任就办了这件震铄贝州的大好事,把花莲寺这个毒瘤拔了出来,让那些信服花莲寺的愚民们,一个个都清醒起来……” “愚民?”柳明好笑地看着吴主簿,“老吴,你之前不是跟那花莲寺的主持也很相熟吗?” 吴主簿舌头打结道:“我也愚,我们一家人都愚。” “这几天,倒是没见到杏儿嘛。”柳明问道。 “回禀老爷,夫人这几天去各家调解纠纷了。那被花莲寺祸害过的民家,大约有一二百户。很多被休的妇女,哭哭啼啼来夫人这求情。夫人看不过去,就去调解了。”吴主簿回应道。 柳明微微一笑道:“这杏儿,倒还是个热心人。” “是啊,有些人家,看在知县夫人的面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这都是夫人的功劳啊。”吴主簿说道。 柳明也是一笑了事,自然没有多去理会这家长里短的事情。 “对了,大人。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吴主簿伸着脑袋问道。 “但讲无妨。” “这花莲寺僧人的案子,最好还是点到为止。切莫一查到底……”吴主簿想了半天,终于说道。 “切莫一查到底?”柳明看着吴主簿,觉得他话里有话。 吴主簿低头应道:“正是。大人不知,这圆定的背景深得很,与你的上峰颇有些渊源。” “此话怎么说?”柳明直起腰来。 吴主簿抬头小心翼翼道:“大人,这花莲寺能在贝州立足三十年之久,在官府的关系盘根错节……” “盘根错节?莫非这贝州州府也有不干净的事情?”柳明问道。 吴主簿脸上露出难色,拖长音犹豫道:“这……一言难尽啊。” 说话间,只见外面有人禀报道:“州府蒋司户求见大人。” “大人……”吴主簿提醒道,“这位司户参军,是通判胡大人的亲信。此次,定是为花莲寺僧人案而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柳明心想,管你什么司户参军,会会再说。他让人带蒋司户进来。 “知县大人,你这案判得太狠了。” 人还未到,这位蒋司户的声音便传到内堂,接着,只见一位瘦得如竹竿般的将官走了进来。 柳明低着头,慢慢拿起茶几上的茶盏,用陶瓷茶盖撇去浮沫,又慢慢得吹了口气,接着小啜了一口,似乎没有意识到蒋司户的到来。 那蒋司户双手叉腰,原本想气势汹汹地讨伐柳明,却没想到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这位新任的知县,完全将他不存在。 蒋司户站在堂前,见柳明对自己视而不见,转而看向一旁的吴主簿,说道:“吴老头,你们县知县咋回事?聋了还是哑了?” 吴主簿额头汗津津直下,他目光望向柳明,怯懦地喊道:“堂尊大人……” 此时,柳明忽然将手中茶盏摔落在地,绽得满地生花。他抬起头来,目光如冷电般扫向蒋司户:“来啊,给我把这个不敬之人,杖责三十!” “得令!” 一旁的亲兵铁柱等人,领教过柳明的威严,知道自己要是晚了半拍说不定没好果子吃。当即,四五个人一拥而上,将蒋司户控制住。铁柱一个扫荡腿,将蒋司户下盘踢空,使他摔趴在地上,又扒去他的袍服,露出大半个屁股。 “大人,您发话!”两位亲兵手持水火棍,都已准备就绪。 那蒋司户被摁在地上,伸直了脖子,挣扎着抬起头来:“为什么打我?我不服!”他又偏头看了看吴主簿,喊道:“老吴头,你们知县,是不是疯了?我是通判大人的亲随……” 吴主簿脸上露出焦急,看着柳明,想说却又不敢说。 “为什么打你?”柳明沉声道,“本官就让你明明白白的受罚。一,你一个小小的曹官,见本官为何不跪?难道你没读过宋律吗?二,不跪也罢,竟然当众污蔑本官为聋哑之人,亵渎公堂,攻击朝廷命官。按照律法,打你三十杖,不为过!” “你可知,我是通判大人的亲随?”那蒋司户强声道。 “我只知你是污蔑本官之人。来啊,给我打!”柳明高喊一声。 “大人饶命,饶命!”蒋司户终于明白了这新任知县是个硬茬,自己若是再嘴犟,必然要受皮肉之灾。他连声求饶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恳请大人念在初犯,原谅小的。” 吴主簿也单膝跪地向柳明说道:“大人,蒋司户毕竟是上峰的亲随,咱们不如先听听他所说何事?” 两人这一通求情,柳明便朝铁柱等人努努嘴,示意他们下去。 “那好,来人,帮蒋大人整理下衣衫,勘茶赐座。”柳明说道。 这位蒋司户,刚刚险遭皮肉之苦,现在被扶到座位上,腿还在打颤。他看着柳明又换了一副面容,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顿时感到心中一阵惧怕,心想这状元郎刚刚当官,却练得一副变换自如的表情,真是手段了得。 “大人……”蒋司户的话变得谦恭了不少,“那通判大人派我前来,一是恭喜大人上任……” 柳明哼了一声,淡淡道:“多谢。请继续说吧。” “二呢,则是花莲寺僧侣淫辱妇女一案,令通判大人十分震撼意外。不过通判大人认为大人断案如神,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蒋司户,刚刚面临被打危机,乖巧了很多。 “请讲重点……”柳明淡淡道。 蒋司户环顾左右,低声道:“大人可否屏退左右?” 几位亲兵告退后,堂内就剩下吴主簿、柳明、还有蒋司户三人。 蒋司户舔了舔嘴唇说道:“大人……这花莲寺一案中,那主持圆定,我们通判大人比较了解。这圆定,平日里顶礼供佛,毫不懈怠。这次,一定是受了奸人蒙蔽,这才卷入此案。望大人明察!” “明察?”柳明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本官已经悉数审过那些僧人――他们全都招供,在寺中设立暗室宣淫都是那圆定的主意。此案的罪魁祸首,便是圆定。” “是……是。”蒋司户应道,“可是大人也该根据当今民风来综合判案。当今官家大力弘扬佛教,造寺庙,设僧官。那汴京大相国寺,是何等繁荣?这圆定好歹是也是一位佛教高僧,可否从轻发落?” “身为佛门中人,却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须更加予以严惩。”柳明皱眉反感道,“否则,其他寺庙,知道官府庇护佛教,有样学样,岂不是造成更大的危害?” 柳明知道,花莲寺这颗毒瘤,倘若不除,不仅仅是民风的问题,这淳风县的县衙简直就被架空了。当初那费县何知县被架空的惨痛教训,柳明深记脑海,他可不愿重蹈覆辙。 蒋司户舔舔嘴唇,讪讪道:“大人不愧为状元出身,口才是极好。我等粗鄙之人,是辩不过大人的。”他吸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吧,那主持圆定,出家前,原是咱们通判胡大人的亲兄弟。两人关系一直不错,还望大人看在这层关系的份上,给予个方便。” 第五章 黑夜之下 - 智相 - 别烦 贝州通判府。 后花园内,小桥流水,廊台楼榭。园中的凉亭下,通判胡文进正在捻棋与一位属官对弈。 “大人这步棋妙啊,实在是奠定胜局一招。”那属官赞道。 “就知道拍马屁!”胡文进笑骂道。 “大人,这州下几个县都换了淳风县,听说还有几个硬茬,都是范党一派的。我看,还是那富弼对我们庞太师看不顺眼,把手都伸到贝州来了。”那属官说道。 胡文进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范党一派,庆历新政搞得鸡犬不宁。那主家的都被下放在野,还闹得出什么动静?富弼和晏殊,斗得过咱们庞国公吗?放心,你说的,那几个淳风县,都已经被我搞定。” “大人能搞定范党派来的知县?”属官意外道。 胡文进哈哈大笑:“管他范党什么党,到了贝州的地头,都是得听我胡文进的。脾气硬的,来酒色金钱,胆子小的,就威胁恫吓。这么几招来了之后,叫他贝州地头再无范党。” 说话间,只见蒋司户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冲胡文进行礼道:“大人……” “恩,你没把那状元郎给吓坏了吧?人家可是嫩茬。”胡文进笑道。 “大人……”蒋司户一脸沮丧,“我还吓别人?我刚与那状元郎知县碰面,他便要杖责我……” “什么?”胡文进嘴一斜。 “大人,你可不知道,那状元郎脾气硬得很,而且行事风格颇为老辣。小的可从来没见过这种年轻官员……”蒋司户心服口服道。 “那么……我让你说的事情呢?”胡文进关心道。 蒋司户长叹一口气:“大人,那柳知县说要秉公执法,给县里百姓一个交代。任那圆定是皇亲国戚也不行。” “咣朗”一声,胡文进一把掀翻棋盘,黑白棋子满地跳落着。 所有的下人都大惊失色。 胡文进攥紧拳头,表情阴鸷道:“这么说,一定要治罪我那弟弟?这新来的知县,我倒是想会会他……” …… 夜幕时分,大雁南飞,塞下秋来风景异。 边塞的劲风吹得黄沙漫天飞舞。砂砾们旋转着,狠狠击打在边塞的城墙上。 在淳风县这样一个边陲小镇,夜生活是单调枯燥的,远远没有汴京一般歌舞升平。街上,只有打更之人,用沙哑之音,在提醒着各家各户如何防火防盗。 县狱之中,桌上放着两只烧鸡,一坛绍兴女儿红,四五名狱卒围在桌前咋咋呼呼打着牌九。 “咱这破地方,晚上就只能打打牌了,连个亮堂地方都找不到。”一位高个狱卒咋咋呼道。 “你想找什么亮堂地方?莫非是汴京的春雀楼?”另外一名矮个狱卒坏笑道,“咱们的知县老爷,上任以后给咱们提高了俸禄。现在每月能多喝几顿酒,吃几顿烧鸡,这样的好日子,你还有什么忧愁的?” “是啊,咱这知县老爷,确实有些本事。” 一旁铁柱围成的牢房中,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手臂上的衣袖破烂得变成一条一条。 “几位官爷,能否给我们弄点吃的?”一个声音低声下气说道 那高个狱卒扭过头来,眉头一抬,阴阳怪气道:“呦,是我们尊贵的住持圆定大师啊。怎么着?刚才的白菜叶子小米粥没喝饱?要不要我老人家给您到州府去买素芳斋的素食?您看再给您配些酒酿圆子如何?” 旁边都大笑起来。 一个矮个狱卒恶狠狠地啐了口:“圆定,你这老秃驴,假借慈悲,暗地里**女人。我说你这老东西,人老了,下面的那截玩意倒是还能用?我堂妹一家,就是被你们这帮淫僧给害得,现在被休了妻,在娘家茶饭不思,闹着要绝食。”那矮个狱卒挽起袖子,嚷道,“我说……哥几个,咱们干脆把这老东西下面的玩意儿给剪了算了!” 这几个狱卒,大多有亲眷女眷因为花莲寺案类受其害,心里早就对这圆定恨之入骨。眼下,几个人都喝得上了头,个个胆子肥得可上九天揽月。一人提出,众人附和,大家牌也不打了,几个人直接打开牢房门,把圆定拖了出来,扒下裤头,就要拿出剪子。 那圆定,一生何等受过这般侮辱,心中气恼万分,却也没有办法。他急中生智喊道:“几位官爷,几位官爷,我花莲寺立寺几十年,存下那香火钱也有不少。上个月,我叫小沙弥都到州府兑换成金锭,藏于一地。” 这几位狱卒听得有金银财宝,全都眼睛放了光。 圆定见有戏,继续说道:“各位差爷,我在这昏天暗地的牢房里呆了数日,身上都发了馊。如若几位差爷能让我回到寺里洗个澡,再吃点热乎乎的东西。那么我圆定愿意将之前所收集的金银财物,全部送于诸位。” 那几个狱卒停下了手,听到有巨额的横财,随即乐得心花怒放,将圆定扶起来说道,“圆定大师,您其实在我们淳风县还是有一定的声望的。可惜啊,不提了,不提了,赶紧给大师再弄碗米汤来。” 几位狱卒,当即又像供着佛祖一般对圆定招待着。 “对了,咱们带着这几个罪僧出去,万一被知县大人知道了怎么办?”一人担心问道。 那高个狱卒诞着脸笑道,“这几个和尚,估计都是要被咔擦一刀的。现在,人家临死之前,希望能够吃顿饱饭,洗个热水澡,这咱们得满足人家。” 几个狱卒,早就心里编排着拿到钱,到州府去买个四进院子的美梦,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着。 几人即刻寻找一个机会,下半夜趁着月黑夜风高时,带着圆定以及两名僧人出了大狱,前往那花莲寺。 几个狱卒还是长了个心眼,五个人手持佩刀,看着三名僧人。几人心想,这三名僧人,都是老弱病残,即使逃跑,也逃不远。 月色掩护下,狱卒和圆定等人来到花莲寺中,在圆定禅房之内的地板下,果然找到无数金银,使得狱卒喜笑颜开。 这花莲寺原来香客众多,香火钱自然也是赚得盆满钵满,即使分给四五名狱卒,每人也可富贾一方。陡然的横财,自然让众人眉开眼笑。 圆定等两位僧人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打扮干净后对几位狱卒说道,“诸位差爷再等待片刻,我再去房里去几床干净铺盖后,这就跟你们返回县狱,夜间也睡得好些。” 那几位狱卒,边将金银装入口袋边笑着说道,“自然,自然。师傅请快些,要是误了时辰,我们几个回去也要受到责罚。 圆定三位僧人动作倒是挺利落,没过多时,一人卷着一个铺盖出来,又赶回了县狱。 “呦,谁家的小孩子,爬到这里来玩耍?”一名狱卒看到门口有一个小孩子拿着小板凳坐在前面,上前问道:“小娃子,三更半夜坐在这里,冷不冷啊。谁让你来的?” 那小孩抬起头来奶声奶气道:“吴主簿。” 有名狱卒打趣道:“该不会吴老头在外面养的私生儿子吧?” “难说啊,那吴老头看起来也是一副花花肠子。” 几名狱卒兜里全是沉甸甸的金银,对这个小孩倒是没什么兴趣。他们押着圆定等人进了牢房,又打来一壶酒,边吃边聊了起来。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狱卒们一半已经休息。整个淳风县,在夜色中沉睡。 县狱旁的知县府宅,最西那间屋一直是亮着灯。 窗前人影晃动。狼毫毛笔蘸着墨,在案几前年轻人的控制下,在熟宣纸上不断地飞舞着。 身后的状元牌匾,裱着金字,在烛光下显得熠熠生辉。 那年轻人聚精会神地写着这幅字,接着呼了口气,吹干了墨迹,将那幅字拿到油灯下观赏着。 只见宣纸上龙飞凤舞八个大字—— 月黑夜风高,单于夜遁逃。 第六章 道高一丈 - 智相 - 别烦 县狱之内的牢房中,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牢房内,只有两名狱卒来回巡视的脚步声。 那狱卒用杀威棒拨弄着铁牢的栏杆,发出当当声,埋怨道:“这帮吃官司的人,倒像死猪一样睡着了。倒是要让我们来值班!” “要不,你也进去?”另外一名狱卒笑骂道。 两人巡视了一圈,又回到值班房打起了瞌睡。 此时,最西头的一间牢房内,睡在铺盖上的圆定突然睁开眼睛,朝其他几位僧人使了使眼色。其他几位僧人微微点头示意。 圆定将手伸到寺中拿回的铺盖下,慢慢摸出了一把短斧,在月光照耀下,显得寒光毕现! 其他僧人,也都从铺盖中拿出了或长或短的刃具。这些匕首刃具,全都藏在这铺盖之中。 圆定低声道,“现在我等被关押在此,大致也是个死。不如我们冲出去!刚才那几个狱卒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就剩下两个了……” 旁边一名粗壮的僧人点点头,“主持,我们犯下这等大错,那知县不会饶了我们。我们先杀出这县狱,然后再把那祸害我们的知县给砍了,大家分散逃命。” 几人心意已下。那名粗壮僧人突然朝狱卒喊道,“差爷,我肚子痛得很,估计刚才着凉了。” 那狱卒不耐烦道,“大半夜,闹什么闹,旁边不是有便桶吗?” 那僧人又喊道:“差爷,我头也有些热度,你念在我们之前将金银分给你们的份上,帮我去买副药吧。” 那狱卒不知是计,嚷嚷道:“就你最啰嗦,来,本大爷来给你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狱卒的脑袋刚刚靠近牢房铁柱,却见那僧人双眼露出凶光,手臂一甩,一道寒光,短斧便扎进了那狱卒的脑壳上。 那狱卒还没来得及吭一声,便倒在了地上。很快,腰间的钥匙被那恶僧捡去,打开房门,冲了出来。 剩下的一名狱卒刚要反抗,但是无奈寡不敌众,被四五名恶僧持械砍翻在地。 接着,那狱中十几名僧人都逃了出来。 圆定眼露凶光:“诸位,我们这就去知县衙门劈了那知县,然后大家逃命去吧。” 几人又顺势将那醉倒在桌上的几名狱卒又是一顿砍瓜切菜。那几名狱卒,喝醉了酒,怀揣着沉甸甸的金银,正做着娶妻生子的美梦,眼睛都未睁开,便已经命丧黄泉。 圆定等人,杀得眼红,哪还有半点佛门弟子的样子,拿着沾满血的兵刃,就要出大门口。 “走走,咱们去宰了那个年轻知县。历来几任官都与我们花莲寺和平共处,没想到被这个小子一下子搞得我们连生路都没有。” “说不定,这年轻知县现在还搂着娘子睡觉呢,干脆连他和那娘子一起劈喽。” “不行,娘子要留下来给我们几个欢乐欢乐。” 这些个恶僧,刚刚逃出生天,得意地很,肆无忌惮地笑着。 冷不防门口一阵冷笑, “你们这些恶贼,身在佛门中,却比江湖上的江洋大盗更加可恶!”说话之人,正是那柳明。 那柳明,双目漆黑如夜,面沉似水,站在众人面前,没有丝毫惧怕。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圆定见到柳明,露出凶光,“柳知县,别来无恙乎?”而身旁七八名如狼似虎的僧人则手持兵刃,慢慢对柳明形成了包围。 几名和尚见柳明身边只有一个小孩,只是推测对方身边暂时无可调遣之人。 一名恶僧喊道:“知县老爷,听说你中过状元。我看,你这状元的脑子也不咋地。你可明白,我们现在不在牢内,手上也没有镣铐。你若是识时务的,应该此时抱头在房间里睡觉。” 圆定亦是咬牙切齿道:“本座经营花莲寺达几十年,从来是与官府和平共处。就是历任的知州,提点刑狱官,甚至那转运使大人,本座也都打过交道。没想到,阴沟里翻船,整个花莲寺基业竟然溃败于你这个小小的知县手里。” 柳明冷笑道:“基业?你们这些秃头和尚,不守佛门清规,肆意**民女,愚弄百姓。这还算是基业?我这位小沙弥朋友,虽然年龄尚幼,尚且知道守戒。尤其是你圆定,七老八十的,还如此荒淫?” 圆定冷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佛家之事,岂是你能评判的?” “可悲,可叹!”柳明旁边的法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出家需守五戒。皈依佛法僧,尽形寿不归依天魔外道。而如今,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五戒你们全都犯了,却还敢说佛门子弟?” 这些恶僧们,曾经也是心怀虔诚出家,只是因为被利益欲望蒙蔽了双眼,眼下,看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教训着自己,心中多少有些惭愧。 法空表情认真无比:“出家的修行人,要断绝****。四圣谛曰:苦集灭道;八正道,“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 柳明在一旁,也是听得畅爽无比。知人知面不知心,真假罗汉难分别。 法空奶声奶气继续道,“缘起性空。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观……观” “观……那个……观” 想了半天,法空扬起脑袋,挠挠头皮,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大家……我……忘了啊。” 柳明用手捏住法空肉嘟嘟的酒窝,说道,“你咋会忘了呢?多煞风景啊” 法空嘴被柳明捏住,大眼睛忽闪忽闪,口音都变了形:“牛少爷,我是小孩……只,背这么多东西本来就很辛苦的。” “好吧,那话说完了。”柳明看着法空,“空空,就看你维护世界和平了,把这帮恶僧都收服了吧。” 两人在此嬉笑打闹,全然不顾那些恶僧埋伏在周围。因为柳明完全清楚,法空的武艺,收拾这几个恶僧,全然不成问题。 话还没说完,那几个恶僧便扑了上来。 黑暗之中,兵刃相交,哗哗作响。 “嘿!” “哈!” 法空清亮之声,随着拳掌破空之声,穿透暗夜。 那些个恶僧们,基本上没看到法空的招式,只见道黑暗中有人如闪电般冲出来,再一瞬间,自己就胸口一闷,手腕一酸,就瘫倒在地上。 刚刚如狼似虎的几名僧人,此时此刻都在地上不断捂着肚子**。他们完全没想到,这个小光头和尚拥有如此超凡的武艺。 “空空……停下来!”柳明耍起性子高喊道:“说好的,咱们两个一起对敌的吗?你现在全部干掉了。就对不起咱们黑夜双煞的名号了。 “黑夜双煞?”法空坐在一名恶僧的肚子上,挠了挠脑袋,“柳少爷,咱们两个啥时候有过这种组合?可是你要打哪一个……” 柳明手握双拳,坚定道:“我就打那个被你坐在屁股下的吧,比较安全。” 大事已定,那些僧人,悉数被收服。柳明与法空胡闹之事暂且不提。 第二天,柳明清晨便开堂,召集四方百姓,前来旁听。一班差役,全都神情严肃,高喊“威武!” 县堂院内,十几名僧人已经双手被缚,跪倒在地上。 吴主簿手持审文,站在柳明身旁,朝着前来聆听的百姓大声念道:“恶僧圆定等,心沉欲海,恶炽火坑。穿墉袕地,强邀信女通情。可怜嫩蕊新花,拍残狂蝶;却恨温香软玉,抛掷终风。白练受污,不可洗也;黑夜忍辱,安敢言乎!奸窈窕,滢善良,死且不宥;杀狱卒,伤民壮,罪欲何逃!” 此文一出,在场百姓无不称快。 身穿官服头戴乌纱的柳明,将惊堂木一拍:“来人,将那花莲寺给我烧了!” 早已守候在花莲寺的差役们点起了火把。 花莲寺方向腾起一片黑烟…… 这座屹立于淳风县长大二十余年的寺庙,坑害了无数良家妇女之地,在一片大火之中化为灰烬。 吴主簿继续用鸭脖嗓子喊道:“按照宋律,应将一众罪僧押解到州府,交予知州,处于死刑。即可启程。” 听到这句话,跪倒在地上的圆定,突然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之光。他现在只想着要离开淳风县的地盘,至于到了自己那个俗家弟弟做通判的州府上,无论结果怎么样,都会比在淳风县好。 圆定旁的几位僧人,也是知道圆定的心思,心下都有些轻松。 “且慢!”县衙堂上一声呼喊。 “老爷,有何吩咐?”吴主簿请示道。 柳明正声道:“圆定等人,罪大恶极。州府相隔百里,路远迢迢,恐再生变。”陈顿了顿,目光如炬道,“本官决定,就地正法!” 声动如雷。 百姓们都鼓掌叫好。更有几个老人,差点激动得昏过去。 吴主簿低头道:“大人,这不符合律法啊。知县没有裁定生死权……” 柳明双手扶着案几面,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圆定,坚持道,“圆定等人罪不容诛,恶行滔天,罄竹难书。本官要便宜行事,想那州府官员也会谅解。” 吴主簿还想争取几句,但见柳明目光坚定,明白自己也没什么办法阻止他。 “来人……将铡刀端到院内,本官要亲自问斩!”柳明喝道。 四位差役,呼哧呼哧将那五百斤重的铡刀慢慢抬了出来,放到院中。 那铡刀,经过擦拭上油,在阳光之下金光闪闪,使得那些恶僧们看了无不为之魂飞胆寒。 “青天老大爷,我们知错了,只怪那圆定误导我们。让我们犯下这等错误。我们都是无辜的啊。” 那些僧人全都哭嚎道。 死亡面前,所有的僧人都忘了什么轮回苦啊,就想着活命。他们也知道,自己犯下了恶行,即使跌入轮回,那也是进入那饿鬼道和畜生道,关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即使恶如圆定,看见那发光的铡刀,也是惊得坐在地上,大脑空空一片。 柳明知道,这腰斩之事,自然算的上是一种严酷刑罚。自己作为两世之人,本是十分反对这等酷刑。只是,那些恶僧,做事实在是令人发指,**妇女,越狱杀狱卒,还要妄想将自己这个地方知县也一并除掉。罪大恶极。 柳明朗声道:“本县为朝廷命官,代天子牧守一方。今日治下出现这等妖祸之事,实在是令人发指。本县宣布,即刻行刑!” 说完,他心中一阵舒爽,心想这父母官,还真是能决定不少事情。 一声令下,四名衙役将圆定丢翻在地,在他口内衔了木嚼,剥去衣服,取出一道芦苇铺盖,将那圆定像粽子一般裹了起来,再用草绳扎了三道。两名差役将他抬起来,走到铡刀前,另有两名差役按住那铡刀刀背,就等行刑。 “老爷,是否行刑?”两位差役请示道。 铡刀下的圆定已经是面如死灰。 柳明背过身去,抬起头来,炙热的阳光让他耀眼生花。他闭上眼睛,大声道: “行刑!” 第七章 花莲寺遗留问题 - 智相 - 别烦 柳明下令腰斩圆定,让淳风县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这淳风县百姓,原本只信花莲寺,个个都把花莲寺的僧人当成在世父母。历任新知知县,只能成为绿叶陪衬,反而要与那花莲寺搞好关系。 官府庇佑,民众盲信,使得那花莲寺众僧人更加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地做那苟且之事。 自从柳明厉惩花莲寺众僧,该腰斩的腰斩,该徒刑的徒刑,使得这盘踞淳风县长达十多年之久的地头蛇终于泯灭了。 同时,民间民风慢慢转正。而柳明这位状元郎县令的雷厉风行,更是让整个县衙折服,疲软滞怠之风,也慢慢消失。 官吏们都知道,在这位青天大老爷手下,要是还马虎了事,只能是自寻死路。于是每日清早,没人敢睡懒觉,三班六房书吏早早地到齐站在堂外,放好肃静牌,拿出杏黄伞,摆好职衔牌,等着柳明审案。 至此,县衙门口的那架登闻鼓,又响了起来,整个县衙,恢复正常运作。 柳明每次断案,基本上公正无私,有法可依,也据情理。几场案子判下来,当地百姓无不折服,直呼陈青天。 听到这山呼海啸的青天之声,柳明也会感慨,一年前,自己还在县衙听堂,一年后自己已经成了一名七品知县。人生变化何其多? 对于柳明来说,这知县日常的县务还是能应付, 两个月的知县当了下来,他基本上已经驾轻就熟。 而不处理县务之时,他便走出县衙,到城郭边走走看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远处一排排紫色故垒,低垂的黄云下,随处可见枯蓬衰草。 时而大风卷起,柳明习惯性地用袖子掩面,以避其风沙。 转眼之间,在这边塞也生活两个月有余。柳明过着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在这贝州,少了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更多的是一种边疆的荒芜。 每当处理完县务之后,柳明有空便和苏轼等人互通书信,大家互诉一下最近的近况。 苏轼的信来得最勤快。基本一月三四封。苏轼在信中告诉柳明,这翰林编修,实在是无聊得紧。大多时间,通过喝茶聊天打发时间。偶尔,官家会召见他们,一起吟诗作赋。苏轼心里也苦闷,说浪费大好光阴,无聊之时,只能看看戏,打打马球,会馆喝喝茶。 柳明看了信,心里骂道,这不就是我想要的退休生活吗?自己在这边疆整天生生死死地与地头蛇周旋,那苏轼倒是乐得轻松。柳明心里一气,回信说,自己的日子也很无聊,无非就是骑着马在荒漠奔驰,在滩头赏月,与牧民同歌舞而已。结果苏轼回信连连称羡慕。 其次,王安石来过一封信。他就两百里外的舒州沁县任知县。这封信中,王安石又向柳明阐述了当地的民情民风,同时也很规矩严肃地讨论了下如何减轻百姓赋税压力等课题。柳明猜测,王安石在舒州的生活,基本上就两个字——政务,政务,还是政务。他倒是有时想与王安石开开玩笑,却发觉对方似乎少了些幽默细胞,索性作罢。 柳永信来的最不勤快。三个月才一封。生活基本上是洒脱无比,核心两个——美食和旅游。游山玩水,沉溺于山水之间,在柳明看来,这信的内容,多半是来气他的。他只能回信祝福谢玉英意外怀孕了。 月夜,夜空不时有鸿雁飞过。 县府院内,杏儿正将脏衣物放置在木盆内搓洗着。 柳明见杏儿着一身淡灰色的布装,挽起袖子搓洗衣物,心中生出怜悯,上前握住对方的芊芊细手,说道:“娘子,这等事情,由下人做便可了。” “没事,夫君,我也是闲得无聊。”杏儿贤惠一笑。 柳明心生感动,双手搂住对方的细腰,耳鬓厮磨道:“杏儿,你跟我到这里,可真是苦了你了。这里整日吃灰吃风沙,把我的小美女都变成了大妈了。” 杏儿双手沾满肥皂沫,往柳明脸上一涂,咯咯笑道:“那你就是大爷。” “杏儿这几年,你都没变,我就喜欢你这冰清玉洁的样子。” “夫君,你也没变。” 杏儿双手挂在柳明脖颈之处,柔声道:“夫君,我到了这淳风县,见到这里的百姓,大多都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就觉得以前的日子,过得太好了。这些天,我也反思了下,这些花花绿绿的裙装,似乎在这里穿也太招摇了,反而这粗布麻衣,倒是穿得自在。” 杏儿仰起鹅蛋脸,双目晶莹黑亮,轻声道:“夫君,我在这府里呆得也有些闷,想找点事情做。” “哦?”柳明笑道,“那我让吴主簿的夫人带你到处逛一逛。” “不,不。我其实也不喜欢家长里短之事。我想……”杏儿咬咬嘴唇,“夫君,你这么厉害,所做都是利国利民之事。我也想做点造福民生之事。” 柳明带着不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顿时更生欣赏的目光,他手穿过杏儿的秀发,轻声道:“好,你想做什么?” 杏儿眨眨眼睛,说道:“夫君,自从你将那花莲寺的恶行昭告天下后,那些曾经在寺庙里求过子的妇女所生之子,年龄大些的童儿也悉数被赶出家门,小的便直接溺死。我觉得,这有些残忍……” 在古代,凡是戴绿帽所生的孩子,依照当地风俗,溺死也不为过。只不过,这杏儿跟柳明在一起时间长了,思维方式也变得有些不一样和现代化。 “再怎么样,那也是一条条生命,夫君,你说是不是?”杏儿将头靠在柳明肩膀。 “好,那你想怎么做?”柳明问道。 “我想成立一个慈幼局,专门收留那些无辜牵连到花莲寺案的孩子们,抚养他们,不至于让他们流离失所。”杏儿轻启朱唇,犹豫道,“不过父亲之前就教育我,让我做不出中门,奉公婆以孝,事丈夫以礼。夫君,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做这事会不会太招摇了?” “怎么会呢?”柳明摇头笑道,“杏儿,你若能有这般胸襟,我也很高兴。这个慈幼局,我会跟吴主簿商量,早日将它建立起来。” 翌日,柳明便将杏儿想开慈幼局的想法跟那吴主簿说了。吴主簿一听上峰要做救济慈善之事,也是心里高兴,忙着让自己的夫人带着杏儿出去看场地。 那吴夫人,在家里三天两头听自己的丈夫叨念柳明的才能,一见到杏儿,看其清秀明丽,更是心生好感。她带着杏儿转了在县内转悠,最终选定了一所三进的宅院,与那宅院主人立契。 关于租金,虽然吴夫人极力说县衙会承担所有费用。可是,杏儿谨记柳明的叮嘱,知道淳风县衙资金原本就是捉襟见肘,便主张自己代付。 那宅院主人知道原来这位租客是县太爷的内人,办得又是济寒赈贫的好事,只要了一半的租金。至此,双方皆大欢喜。 自花莲寺案发后,牵扯进来被发现不是原配丈夫之孩童者,大约六七十人,近半数都被家人驱逐出户。不少只能在街上流浪,更有的甚至失踪不见踪影。 每当杏儿在街上采办物品,遇到这些孩童,见他们流离失所,便心里难受,萌生出要开办慈幼局的想法。 这一日,柳明在县衙内处理完政务,想到杏儿的慈幼局,便带了两个随从,乘轿去看看。 慈幼局门口守卫的两个差役,见到柳明来了,立即行礼道:“大人……” 柳明微微颔首,迈步朝里走去。 院内,三五个孩童正骑着木马,互相玩耍。两名乳娘正抱着两个更小的孩童,哄他们入睡。 见到柳明进来了,所有的孩童都停了下来,怯生生地看着柳明。 “大人来了……”乳娘朝几个孩童使着眼色,“大家快跪拜。” “大人……”孩童们有样学样,都跟着乳娘跪拜下来。 柳明连忙让孩子们起来。 “他是哪个大人啊?”一个八岁短衫男孩吸着鼻涕问道。 “我知道,他是杏儿姐姐的夫君。”另外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抢话道。 一听到是杏儿姐姐的夫君,所有小孩都围着柳明,少了些拘束,有些直接拽着柳明的衣角问东问西。 柳明没想到,这些孩子对杏儿的印象那么好,他有些招架不住,连忙喊道:“法空,快进来。” 法空吸着棒棒糖,跑了进来,见到这么多小孩,眼中冒出光来。 “法空,你跟他们好好玩玩。”柳明笑道。 法空站在孩童中间,立即有人朝他的光头脑门摸去,用稀罕的眼神看着他。 法空也不恼,笑呵呵地让他们摸着,时而把棒棒糖从嘴中拿出来,给对方吸一口,又放回嘴里。 柳明明白,自己还是应该带法空多找同龄人玩玩。虽说法空武艺高强,可是心智上就是一个小孩。平日里,他只能一个人在角落念经或者吃东西,完全没事可做。 没过一会儿,法空便与那些孩童打成一片,玩得不亦乐乎。 柳明笑了笑,走进偏屋,便见杏儿迎了出来。 他爱怜地刮着杏儿的鼻尖:“现在当了这么多孩子的娘,难不难?” 杏儿笑道:“不难,很好玩。” “好玩?”柳明忍俊不禁,“那你再多收留几个。” 他在屋内一角见到了几张略带熟悉的妇人面孔,一时回忆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杏儿见柳明望向她们,解释道:“慈幼局需要人手照顾小儿,我便将那些因为花莲寺案被驱逐出家里,无处可归的妇人们收留了进来。否则,这些妇人们若是走投无路,进了青楼妓馆,更加不妙。” 那几位妇人立即站了起来,一个个低着头,怯怯地朝柳明矮了一矮:“见过大人。多谢大人收留。” 柳明颔首:“你们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这里没人会欺负你们。”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