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穷人家的长子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作为繁华的都城,在北平,贫民区自然是极少的,却也有几处,藏在城北的角落里,清水巷就是其中之一。 它是一条临河的小巷子,很不起眼,巷前栽着一株老槐树,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枝桠虽然长得多,但上边都光秃秃的,几乎看不到叶子。 在巷尾,则有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枣树。 这棵枣树,是古风扬刚来的时候种下的,他就住在边上的小院子里。 他是穷人家的长子,十五岁就被赶出家门,独自谋生辗转已有五年光景,距离搬进清水巷,也约摸有着三年了。 秋分时节,下了一场秋雨,终究是将寒意给卷来了。 雨是翌日清晨的时候才停的。天蒙蒙亮,古风扬如往常一般起了个大早,没过一会儿,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哀嚎声。 “钱大有,死胖子,别嚷嚷!”古风扬擦了把脸,披上一件长衫,才打开门,瞪了一眼门外的胖小伙子,低声喝道,“要是把隔壁的翠花吵醒了,可又得指着你的鼻子一顿臭骂!” 钱大有一听,下意识地闭紧嘴巴,“翠花”这个名字仿佛有着一种强大的威慑力,吓得他浑身的肥肉都抖了几抖。 好半晌,钱大有才缓过神来,依旧哭丧着脸,小媳妇似得拽着古风扬走出院子,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你倒是快看啊!” 古风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挂满枝头的枣子,因为一夜的雨,纷纷落下来。这些枣子早就熟透了,砸到地面上,免不了变得稀烂,大多是不能吃了的。 “不过是几粒枣子罢了。”古风扬道。 “这哪是几粒呀,好几十、上百呢!前几天我就劝你尽快摘下来,这下可好,没得吃了!”钱大有埋怨着。 “谁说不能吃了,味道好着呢。”古风扬随手捡起一粒烂枣,往嘴里一塞,嚼上一嚼,再把核吐出来,然后当先往清水巷外走去。 “走吧,该出工了……” 身后,钱大有一跺脚,只得跟上。 长在北平的穷人,是从不缺活计的。但这些活儿,也分三六九等,古风扬和钱大有干的,算是里边顶好的。 他们年轻,早些年入了脚行,全凭力气吃饭,平日里除了搬运一些货物外,便是拉起洋车,带上闲客满北平城的瞎转悠。 这日子,过得也算自在。 运气好,碰巧遇上出手阔绰的客人时,还能够领上点小钱。等攒够了钱,就跑去最下等的窑子里喝花酒,还不是将生活过得美滋滋的。 “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家上三代全是穷人,到了老子这里,也休想多出半个子儿!”用钱大有的话,便是如是说。 北平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规矩多,才好办事,北平的脚行自然也有许多规矩。 入了脚行,每日清晨都必须前往兴隆桥,行里的龙头会在那里安排白日里的活计。 兴隆桥,正是出入北平的第一座大桥,距离清水巷倒不是很远,拐过三条巷子,穿过两条胡同,再走过一条长街,便能看到了。 两人走上桥的时候,天正好大亮,桥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为生活而忙碌奔波的人。 有挑着担子,边走边吆喝的小贩;有身穿制服,步履匆匆的职员;也有刚从乡下赶进城的农夫农妇,颇有些慌张的站在桥头,手足无措。 偶尔还能看到几位穿着艳丽旗袍的光鲜贵妇人,牵着去上学的孩子,趾高气昂地从身边经过,不过这类人大多时候是坐车的,走路对于他们来讲,只算是件新鲜的稀罕事。 而在这么多人中,有一个人,格外的显眼。 他是个老人,有些上了年纪了,头发银白,胡须花白,偏生还喜欢套一件灰白的长褂子。 他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微微眯着,背着手,靠在桥沿的白玉石狮子上,像是坐着,又像是笔直的站着,好似一株老松,老远就能一眼瞧见。 “知道乔叔的眼睛是咋瞎的吗?跟人争脚行龙头的时候,被活生生戳瞎的!不过他当了龙头三十年,只赔上一只眼睛,这笔买卖到底还是大赚!”钱大有每次瞧见乔国振的时候,都会偷偷地说。 古风扬不搭理他,挥手向老人打招呼,道:“乔叔,今儿个还是您早嘞!” 对于这位脚行的龙头,古风扬是心存敬意和感激的,且不论其他,单是清水巷的小院子,就是这位老人低价转让给他的。 “你小子,这几年,哪天比我老头子早了!”乔国振听见声音,扭头看了古风扬一眼,笑骂道。 “那是,没您老精神呗!” “年纪轻轻的,要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骨,可就活不到我这把岁数咯。” “哈哈,也没想活多长,指不定会比您早走一步呢。” 古风扬大笑,正说着,已走到乔国振身前,钱大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盯着那只瞎了的眼,浑身一颤,再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乔叔”后,便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乔国振仍眯着眼,不待古风扬问,率先开了口,道:“今日给你俩留了个简单轻松的好活,到快活林去,拉上两位贵客,再送往紫禁城。” “就这点活儿?”古风扬纳闷,平时他当车夫的话,最少也得拉满五个客人。 “就这点活!”单手一撑石狮子,乔国振完全站起来,这个老人竟然比古风扬高出整整两个头,他拍了拍古风扬的肩头,凑近了,又道:“小古啊,这两位贵客,可不简单。这个活,我想你也应当会很感兴趣的!” “您让我去拉的,是武行的人?”古风扬一愣,眼眸里似有精光闪过。 “既然知道了,可得给我招待好了,脚行虽然比不得武行,却也不能丢了颜面!”乔国振重新坐回去,说完,摆了摆手。 古风扬向他微微躬身,然后招呼一声钱大有,领了车子,往快活林的方向去了。 半晌,老人重新坐到石狮子上,微微眯起眼,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年轻背影,花白胡须间的嘴唇轻轻动起来。 “小古啊,入了脚行,还想再入武行的人,可不只有你……” !! 第二章 武行的人与事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快活林是钱大有做梦都想走进去的地方,它是北平数一数二的娱乐场所,里边有好酒,有佳肴,更有美艳绝顶的姑娘,当然,还有许许多多流连忘返的人…… 古风扬和钱大有来到这里时,这家装修得富丽堂皇,连门面儿都散发着灿灿光芒的销金窟,却是没有传出半点声响来。 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候,的确是很难有动静的。 古风扬随意找了个地方,停好洋车,说道:“看来我们得等好一阵子了。” 他倚着车轱辘蹲下来,抬头望了望天色,天虽然大亮了,但四周围仍是灰蒙蒙的,许是下过雨的缘故,所以几乎没有阳光。 半晌,都没有听到钱大有的回应,古风扬扭头看去,才发现这家伙正盯着快活林的门面,两眼放光。 “喂,回神了!”古风扬伸手在钱大有眼前使劲地晃了晃。 钱大有“啪”得一声将他的手打开,咽了口唾沫,道:“你小子,懂个屁!这快活林可是男人的天堂啊,就算只能多看两眼,我也知足!” “有本事,走进去啊!”古风扬甩了甩手,一边说着,一边腹诽,“这死胖子,力气又变大了不少。” “哼,总有一天,等我攒够了钱,会走进去的!” “只怕那时候你的坟头草,已有三尺高咯。” ……………… 闲来无事,古风扬也开始打量起快活林来。 快活林是近年来开的,据说幕后的老板是某位军界的大人物,而究竟有多大,具体又是谁,就往往不得而知了。 在此时此刻,快活林的门是关着的,但仅仅是门前的景象,就堪称富丽堂皇。这诚然是一家顶级的销金窟,论豪华的程度,在整座北平城里,都是排得上号的。 两只两米多高的金玉狮子王端端正正地坐在门前,狮王两侧,分别立着漆红的大柱子。再往里,紧闭着的大门是由上好的红木雕砌而成,镂空之处镶满了晶莹剔透的宝玉。 门上是窗,窗边有沿,沿外是砖,砖石的顶端,则盖着屋瓦,这些材质,无不是最好的,整间快活林,无时无刻不在洋溢着满满的富贵气。 古风扬看了一会儿,就不再看了,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奢华。 但钱大有喜欢,只听得他咂了咂嘴,激动地感叹道:“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开出一家快活林,那人生就圆满了!” “白日做梦。”古风扬不遗余力地打击道。 “做梦咋啦,你还不是整天妄想着进武行吗!”钱大有一瞪眼。 古风扬闻言一愣,转身紧盯着钱大有,良久,才抿了抿唇,低声道:“那不一样的……” 话音未落,他垂下头。 两人俱都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钱大有先开了口,他叹着气,说道:“风仔,这不是我第一回劝你,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回。你我都明白,当下的武行早就变味了,与从前的不一样了,他们不教真的!”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清楚,五十年前,孙禄堂先生移居北平,创建蒲阳拳馆,广收门徒,武行始兴,发展至今,北平的武馆共有七家……” 古风扬娓娓道来,这些事,仿佛早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停停停,快打住!我都听了上百回,耳朵都起茧子了!”钱大有一屁股坐到洋车上,截断古风扬的话,问道:“你既然清楚,那倒是说说,这七家武馆,都位于哪儿?” 不待回答,他自顾自得叫起来:“都在紫禁城啊,北平最贵的地儿!就你在清水巷的小院子,折了现后都不够买那里的半间茅厕!” 古风扬的脸埋得更深了,他沉默着听钱大有继续说道: “武馆哪来的钱?自然是富人们送的!这年头,只要是有钱人,谁不进武行镀层金?以示自己学过拳术,是有本事的人了!” 钱大有的声音有些响,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乱飞。 “而那些武馆呢,也乐得如此,办个什么三月必胜课,半年速成班,教的全是花架式,他们不教真的了!” “所以啊,且不论你有没有钱送武馆、进武行,就算真得进去了,又能学到什么东西?” “我必须进武行!”古风扬忽然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说你这个人咋就这么犟呢!武行摆在明面上的破事,连咱们这样的小人物都能够一清二楚,那背地里又得有多少龌蹉的勾当啊!” “我必须进武行……” “喂,你小子,有梦想是好事,但也得从实际出发啊。你说咱俩再干个几年,攒些钱,娶个媳妇儿,再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 钱大有之后的话语,古风扬好似听不清了,他又抬头望了望天色,神情很平静。 太阳依然没有冒出来,周围仍是灰蒙蒙的,风吹过,带来些许的凉意。 这股凉意,带着一丝仿佛是许多年前的彻骨的冰凉。 在那个冰凉的寒夜里,那个浑身颤抖着的人,用沙哑到极点的声音,发出最后的嘶吼声:“风仔啊,你答应我,一定要进武行!” “放心吧,我会的……” 古风扬的嘴唇微微蠕动,说着低不可闻的话语。 蓦然,“砰”的一道声响,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顺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快活林的大门被重重地推开,有两个人,并着肩,从中走出来。 两人都是青年,都还带有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都穿着上好布料裁制的雪白练功服,都套着一双黑布白底、镶有金丝边儿的洋靴。 他们走出门,先是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等看到古风扬和钱大有后,便不约而同地扬起头,斗胜的公鸡似的,迈开大步,朝这里走过来。 “是贵客来了。” 古风扬心道,他伸了个懒腰,手在膝盖上一撑,就笔直地站起来。 他向一侧的王大有看去,只见后者不知何时也已经从洋车上跳下来,正哈着腰,朝着不远处的青年点头,露出谦卑的笑…… !! 第三章 五百年前的天外飞仙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这所谓的“状元”,总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武行是属于上三门的,脚行是算下三等的。 所以上三门的武行和下三等的脚行,注定难有交集。 武行的人,不会拉下脸面与脚行的人说些什么话,脚行的人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会识趣地闭上嘴。 故此,从快活林到紫禁城这一段不远不近的路,四个人都不曾讲过话。 有的,只是车轱辘飞快转动时偶尔发出的“咯吱”声,以及古风扬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还有钱大有越来越重的喘气声。 没过多久,紫禁城就到了,两名武行的青年人下了车,依然是昂着头,大步离去。 直至他们走远,看不见背影了,钱大有才抹了一把汗,“呸”了一声后,跌坐到地上。 “可累死老子咯!” 古风扬倒是没出多少汗,这点路程对他来说,不会觉得累,但他也坐了下来,坐在地上。 早晨的时候,乔老说了,他们今日只有这一件活,两位武行青年付给他们的酬劳也不算少,足够一天的花费。 既然闲来无事,天色尚早,又到了紫禁城边上,那便好好地,看一看这紫禁城吧。 古风扬心想,住在北平二十年,途经此地上百次,他还没有好好地看过紫禁城呢。 ……………… 许多人都说,北平是座悠久的城,自元代起,至明,再至前朝大清,它皆是都城,作为天下第一城,已有七百余年的历史。 紫禁城位于北平的正中央,是城中城,历朝历代的皇帝贵胄都居住在这里,使得这座小小的城,在悠久以外,更添上了富贵。 但紫禁城本身并非如此,红柱红墙、黄砖黄瓦砌起来的一堆建筑,不富贵,反而显得很俗气。 唯一的一点与红、黄不同的色彩,是素白,是剑留下的痕迹,在紫禁之巅上。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古风扬悠悠吟道。 五百年前,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为了争夺天下第一剑的名号,相约在紫禁之巅比剑,这是北平人尽皆知,亦引以为豪的过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这句诗赞的就是叶孤城。传说他一剑出鞘,宛若从天而降的谪仙,连明月之光都难以与之争辉,这样的人物竟然会输,难以想象啊!”钱大有亦感慨,同时不解,道:“就是不知道西门吹雪用的是什么招式,说书的老先生每次都讲不出个所以然。” 古风扬自然更不知道,他不是武行的人,不明白两剑相击时的奥妙,更遑论五百年前的武学比之如今,不知高明了多少! 两人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望着紫禁城。 阳光终于破开云层洒下来,在柔和的光芒下,紫禁之巅的浅浅白痕旁,仿佛当真有两道风姿卓世的白衣人影。 一道人影,手握剑柄,一动如山。 另一道人影,拔剑而起,腾空所向,如舞如泣,倏忽间,一斩。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五百年前的天外飞仙,已成绝响! 古风扬不由自主的看得痴了。 蓦然之间,一声抑扬顿挫的感叹回响在耳畔:“今日得见剑神遗迹,当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古风扬抬头看去,才发觉在自己的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中年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中年人穿着褐色长衫,梳着油光发亮的洋头,留着两撇小胡子,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十分通亮,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许是察觉到了古风扬的目光,中年人亦转过身,嘴上的笑容更盛,抱了抱拳,道:“在下徐道青,江南武行人,初到北平,见胜景而情不自禁,打搅了两位小兄弟,还望见谅。” 钱大有闻言,“嗤”得一声,正欲开口,被古风扬拦下。 古风扬拉着他站起来,有模有样地抱了一拳,道:“先生莫怪,北平的武行人素来跋扈,如先生这般平易近人的武人,几不可见,所以我这位兄弟有些唐突了,还望先生莫要怪罪。” 武行人,不论是哪里的武行人,都不可得罪,许多年前古风扬就深知这个道理。 中年人徐道青目露惊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古风扬一阵后,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 古风扬急忙又施了一礼,退后几步,想要与中年人保持一些距离。 身后的钱大有却是一把拉开他,上前两步,他按捺不住了,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问道:“先生既是武行人,可知五百年前的那一战,西门吹雪用的是什么剑招?” 徐道青摇了摇头,道:“当年之战,已成传说,剑神的一招一式,哪能被我所知晓?” 王大有又“嗤”了一声,还想继续说,被古风扬一把扯住胳膊,远远地拽走。 直拽到百米开外的一株柳树下,古风扬才松开手,喘了口气,低声喝问道:“你发什么神经?” “他是外来客,我是北平人,我自然要杀一杀他的锐气!”钱大有扭了扭胳膊,撇嘴道,“这是北平的规矩!” “那也轮不到你来杀,脚行的人管不得武行的事!” 古风扬说完,回过头朝远处看去,只见徐道青仍站在那里,隔着老远还能看见他通亮的目光,犹如鹰。 古风扬只觉得晃眼,不敢再看。 徐道青也在看那两个有趣的青年。良久,他才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紫禁之巅,低语道:“叶孤城的天外飞仙确为绝响,举世之间,能胜他的剑招根本没有。我不知晓西门吹雪的剑招,并非当真不知晓,而是他用的,是无招!” “习武之人,当有一颗习武之心,若为世俗所累,自然是要败的,这个道理,不论五百年前,抑或五百年后,都是不变的。” 徐道青再看了古风扬一眼,缓缓闭上眼,嘴角的笑也渐渐收敛,昂起头,将步子迈大,随意地选了一个方向后,径直离去了…… “北平的武行人,该是这个扮相吗?” !! 第四章 没有江湖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午饭吃挂面,就在紫禁城不远的小摊上。 面摊的生意不好,大概是因为卖得太贵。掏钱的时候,钱大有脸上的肥肉都抽搐了两下。 古风扬倒是不在意,在面上浇了厚厚一层辣油,再淋上冰醋,抓起筷子,吃得“咝咻咝咻”响,着实欢快。 手上有些闲钱,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于是吃完面后,古风扬又叫了小半壶酒。 这个年月里的酒,绝对称不上好喝,老百姓自酿的,带有一股子骚味,闻多了,总觉得像马尿。 古风扬平时也不怎么爱喝酒,这回却偏生喝上了。 “上流社会的人都改喝洋酒了,红色的,跟血一样。”钱大有含糊不清地说道,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古风扬手里的酒。 钱大有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倒的辣油比面还多,吃得满头大汗,嘴唇更肿得发紫,舌头露在外边,“嘿嘿”地吸气。 古风扬瞧了他一眼,想笑,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将酒壶递给他,说道:“吃喝地快些,待会我还有点事……” 日上三竿,太阳到底还是冒出来,阳光洒落,不会让人觉得炎热,秋已过半,寒意也该来了。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回到兴隆桥,是来交还洋车的。 乔国振仍站在桥上,不过换了身衣服。 是身土色的西装,皱巴巴的,而且很宽大。 乔国振本就高大挺拔,西装却如同戏服一般套在他的身上,且他面相不善,更瞎了一只眼,穿着洋人的服饰,既不绅士,也不威严,反而是不伦不类的。 “乔叔把压棺材底的宝贝都穿上了,看来是有大事!”钱大有偷偷说道。 古风扬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去。 乔国振眼观八方,早就看到了两人,但偏偏要等到他们走得近了才开口。 他没理钱大有,只对古风扬说道:“小古啊,再过一会儿,九行要开个会,你陪我去走一趟。” ……………… “前朝昏庸,腐败无能,乃至闭关锁国,使国人积弱,不论是身体素质,或是精神状态,都差着洋人一大截,于是方有爱国志士提出习武强身之策。五十年前国术大师孙禄堂先生创建蒲阳拳馆,算是武行的开始。但那时候的武行与现在的武行是全然不同的,武行之兴,大概是近十年的事情。” 九行大会定在了快活林,路上,乔国振娓娓说道。他说的是老事,古风扬虽知晓一些,但不尽其详,便静静地听着。 “原本只有一个武行,然而一些喜爱卖弄文学的读书人见武行倍受推崇,心中不忿,言称文武共济方治天下,遂成立文行。再接着,烧酒的、卖米的、裁布的等等觉得有利可图,纷纷加进来,就有了所谓的酒行、米行、布行……” “真算起来,我们脚行反倒成了最晚的。”说到这里,乔国振顿了顿,“从古至今,凭体力吃饭的穷苦人,都后知后觉啊!” 古风扬闻言笑了笑…… “江湖,是说书人口中的另一种世界,许多人都说,九行,便是北平的江湖。我不这么认为!” 老人的声音忽然嘹亮起来。 “江湖是下流的!” “而武行早成了上流社会的玩物,并且因为背后站着大人物,耻与我等为伍。文行的人也觉得自己是人上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可笑书生气太重,只知空口白话,纸上谈兵。酒行、米行、布行等更不需说,都是些生意人罢了。所以啊,哪有什么江湖,真的有的,不过是底层人的百样生活……” “生活不容易,穷人起早贪黑,流血流汗,反而越穷!富人左拥右抱,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遛狗逗鸟,却是越富?就像脚行和武行,咱们脚行卖得是力气,一天辛苦到晚,才十几个铜板,武行呢,呵……” “就说我身上这件西装吧,可是个几十年的老宝贝了,当年打破脑袋,赔上一只眼睛,才让上一代脚行的龙头传到我手上,忙碌大半辈子,才值得上一件洋人的破衣裳?” 乔国振有些难受地扯了扯衣领,他说得很快,越说越乱。 古风扬已然听不明白,却不敢打断,只因身旁老人的状态明显不太正常。 或许这才是真的乔国振吧,脚行龙头有的光鲜,都在穷人的眼眸里。 老人的话语仍在继续着,他说道:“小古啊,我心里清楚,你一直都想进武行。当然,这不奇怪,大家都争破了头想进去,我若能年轻几年,只要有机会进武行,哪怕瞎了另一只眼,都甘愿。” 嘹亮的话语声低沉下去。 古风扬沉吟好一会儿,想了想,开口道:“乔叔,我是穷人家的长子,生来就是底层人,我想进武行,不是想当上流人的狗!但我曾发过誓言,必须……” “进了武行之后,不做上流人的狗,能做什么?” 古风扬说不出话来,他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敢考虑,不愿考虑! 事实上,古风扬心如明镜,武行绝对不是一个好地方。身旁老人称其为上流社会的玩物,钱大有说他们不教真的国术武学,这些话,都是真的! 可是他不甘心,更不愿意放弃。 只因为当年的一个承诺! “风仔,你答应我,一定要进武行啊!”那道多年以前的声嘶力竭的吼声仿佛又在耳畔回荡,古风扬不由得垂下头。 穷人,大抵分为两种,一种唯利是图,卑躬屈膝;另一种,只知道挺直腰杆子。 古风扬属于后者,他是一个倔强到极点的人。 乔国振见此,叹了口气。 过了好半晌,他说道:“我是老了,原本有个念头,想让你继承脚行的龙头之位,现在看来,是一厢情愿啊。” 古风扬瞬间愣住,怔了好久,才吐出两个字:“乔叔……” 却见乔国振摆了摆手,加快脚步,边走边道:“先去看看九行大会吧,指不定往后就没脚行咯。北平静了太久,该要变天了,这回召开大会的原因,是来了个江南武行人……” !! 第五章 天无常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天明时分,古苍生在巩固完修为后,推开房门走出去,便见庄青在院落中等着自己。 今日的庄青大不相同,他不仅削了长髯,还换下平日里的褐色褂子,改穿黑衣劲装,不由变得年轻了许多,愈发突显刚毅的气质。 而在庄青眼中,此时出来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他清楚地记得,前日黄昏时的古苍生尚无修为,只过了两日,竟骇人地达到命源第一重! 虽然不是修行中人,但毕竟曾跟随过古问道一段时间,自然知晓不少修行中事。可在庄青的认知里,从来都不曾有任何人能够在短短两日间,从一个凡人蜕变为修行者。 这无异于一步登天! “你比你的父亲更妖孽!”勉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庄青由衷赞叹道。 同时更加坚定了埋藏在心底的毅然决然的信念。 “风雨欲来,总得做些准备。”对此,古苍生笑了笑。 吃罢早点,两人便出了院落,昨日他们约定好,要一起去探一探黑风寨的动向。 刚走过大榕树,就见到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面上满是麻子,穿着一身仿佛乞丐般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冲着庄青诡异一笑,转身消失了。 临走时,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嚣张至极。 “是谁?”古苍生问道。这座小镇里竟然还有青壮年,且明显与庄青有仇隙。 庄青的面色略微阴沉,道:“原是镇上的小混混,总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曾看不过眼而出手教训他,看样子是被记恨上了。” “是个小人。”古苍生道,“看他有恃无恐的模样,多半是与黑风寨有些勾结。” 他说着,想追上去逼问一番,却被庄青拦下了。 庄青摆了摆手,道:“何必与这样的人计较,他又能知道什么?此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野狗即便想偷食些虎狼的残羹剩饭,也只会被撕咬地粉碎。 ………… 两人径直出了小隐镇,一路向南走。 据传,黑风寨的最终目的是金钱花,一朵与蛟龙伴生的奇异灵花,生长于寒潭边上。此花对凡人而言是剧毒,但若修行者服之,却有巨大的好处,轻则修为精进,运气好的,甚至可以突破原有的桎梏,进入崭新的境界。 而古苍生与庄青此行所要做的,正是去往寒潭,沿途仔细探查一番,看看有没有黑风寨的踪痕。 寒潭不远,巧合的是,与困龙山的方向一致,顶多更朝南些。 “要去看看吗?”庄青忽然轻声问,其实他一直知道,这十六年来,古氏父子生活在困龙山中。 古苍生只挣扎片刻,就果断摇头。他差不多知晓山中的情形,凭古问道留下的后手,康万擎和血衣中年人应当仍深陷桃林,但若冒然闯进去,反倒可能引起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变故。 “待我修为强了,一定会去的!”古苍生紧紧地盯着前方的高山,在心底咆哮。 他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庄青正自怀中取出一物。 是一柄小小的剑,不过巴掌大,却成龙形。 “还是去看看吧。”庄青笑着看向古苍生,默默说道。随后,他举起手中的小剑,朝着困龙山,遥遥一划。 霎时,一朵云雾升起。 困龙山乃高山,本就常年弥漫着云雾,但这些自然的云雾,最低也是在半山腰处才会有。 可此刻的这朵云雾全然不同,却是从山脚处飘起的,更确切的说,是从桃林,从矮柳里飘出来的。 “绝不是父亲的布置出了问题!”古问道深信,以古问道生命为代价所成之事,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就有差池。 他虽认定这一点,但仍不由得望过去。只见那朵小小的云雾,像蛇一般徐徐往上方游荡,每游一尺,便长一分,很快就化成龙。 少顷,一条巨大颀长的白龙将高山尽数围绕,龙尾垂于大地,龙首高昂,直向天际。 整座困龙山像是被白龙吞没,竟在逐渐地淡化,仿佛要消散于天地间。 古苍生的面色终于大变,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庄青的异样。 “你在做什么?” “此物是你父亲赠予我的,多年来,我一直不知它的功效,直到昨日,才莫名顿悟。”庄青握着手中的剑,缓缓说道,“当你走出困龙山,来到小隐镇,遇到危机时,它可以将你送走。” “但我毕竟不是修行者,很难操纵这柄剑,昨夜试验多次,发现越接近困龙山,此剑就越灵动,而在此地,我已能勉强施为。” 轻柔的话语声传入耳中,古苍生已经呆住了,却见庄青朝他微微躬身,再向困龙山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抛出手中的小剑。 剑,在半空中旋舞,迎风而涨。 眨眼间,化为一叶龙形的舟,来到古苍生的脚下,将他托起,直往困龙山的方向飞去。 古苍生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但以命源一重的修为,竟完全抗拒不了。天地灵力刚刚被接引而来,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震散,他只能像木偶一般,被托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庄青一直都在骗他,原来带着他到这里来,根本就不是为了探查黑风寨的动向。 这个刚毅的中年男子,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恩人的儿子参与到是是非非里,他毅然决然地将他送走! “庄叔叔!”古苍生大喊,他瞪着眼睛,尽全力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愈发模糊的黑点。 但他好像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庄青的笑。 他很想哭。 庄青的确在笑,满面的笑容。他站了许久,直到看不到古苍生后,再朝困龙山作揖,长揖到地,然后从容迈步,却不是往寒潭。 而是去,黑风寨。 与此同时,小隐镇西面的酒铺里,迎来了一位妇人。 铁如惠亦身穿黑色劲装,将怀中昏迷的宝儿交托给邋遢老人,说了一句“拜托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去,她急着去追赶丈夫的脚步。 邋遢老人的目光闪烁着,露出几许惆怅。 “其实不必如此的。”酒铺中传出老者沙哑的话语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他何曾让人失望过,他的儿子……” !! 第五章 一直是闹剧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太阳忽然隐到云层里,天色重新变作灰蒙蒙的,像是又要下雨。 一路再无言。 乔国振在前头,走得稍快些,古风扬则沉默地跟在后面。 直至快活林。 有一点,古风扬与绝大多数的北平人截然不同,他十分不喜欢快活林这个地方。 一不喜其中奢靡的氛围,二恶心宣泄无度的男人,三则格外讨厌搔首弄姿的女人。 “大概是穷惯了的缘故,见不得富贵吧。”古风扬对自己如是说。 虽不喜,但对北平最大的销金窟,古风扬仍然是抱有几分好奇的。 原本以为,今日借了乔国振的光,能光明正大地走进去瞧上一瞧,却不想,竟未如愿。 两人走到快活林门前的时候,正巧有人从中冲出来。 一群人,十来个。 当先的,是个油光满面的胖中年,梳中分头,戴金丝边眼镜,胸口挂怀表,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在于衣服,中山装可遮不住过分臃肿的体型。 这个胖中年,古风扬认识,因为常见他夹个瘪瘪的公文包,在街面上乱走。此人应当是文行的社长,名字却是没印象。 “竖子无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文行社长一边叫骂着,一边从快活林里冲出来,他没走几步路,已然气喘吁吁,不知到底是累的,还是真在气头上。 他走出门,一眼便撞见乔国振,却不打招呼,只是装模作样地一拱手,径直离开。 “不是召开九行大会吗?怎么文行的社长,酒行的大掌柜都出来了?”古风扬心中纳闷,张了张嘴,将疑惑咽回肚子里,这种场合,没他说话的份儿。 紧跟在文行社长后面的人,是酒行的大掌柜,是个老人了。 他可不敢无视乔国振,便一五一十地开始说道。 “乔老哥是明白人啊,来得晚,少受了一肚子气!” “哦,此话怎讲?” 酒行大掌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活了大半辈子,半只脚都快踏进棺材的人,还得受小辈欺辱啊!老哥你也知晓,这次的九行大会,是武行起头的,结果武行龙头段山河竟是没到场,只派了个年轻后生过来,说是他的关门弟子,主持大会绰绰有余……” 听到这里,乔国振微微皱眉。 “武行是过分了。”他轻声道。 “若只是如此,大伙忍忍也就罢了,谁叫武行势大,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呢?” 酒行大掌柜本一脸落寞之色,言语至此,蓦然激动起来,尖声喝道:“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呐,人都还没齐,那年轻后生就大放厥词,叫我们其余八行干脆点,一并入了武行算了,呵,他武行当了上流人的狗,却想我们当他的狗,简直痴心妄想!”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伙都气不过,索性不欢而散,就都冲出来了。” 酒行大掌柜又说上几句,也离开了,佝偻着身子,许久还能望见他的背影。 除了武行以外,剩余五行的人自然也都怒气冲冲地跑出来,看见乔国振,纷纷打了招呼,各自散去。 一开始人多,古风扬是低着头的,退到一边,双手环抱,不言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心有所感,微微抬头向上一瞥,发现人已经走光了,而乔国振正看着自己,便扯了扯嘴角,笑道:“真像场闹剧。” 乔国振本绷着脸,听了这话,也跟着笑起来,带着些许嘲弄,道:“九行一直都是闹剧啊!” “这九行大会看样子是开不成了。带你来,原本存着两个目的,路上说的那些话算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则比较简单,无非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九行,见见世面。” “还真打算让我当接班人啊?”古风扬笑得愈发灿烂,话锋一转,却是问道,“乔叔,先前你不是说这次九行大会召开的原因是来了个江南的武人吗,那……” 所谓的江南武人,古风扬是见过的,甚至知晓他的姓名,还谈论过有关五百年前的天外飞仙。 “徐道青……”三个字,像是蕴含一种奇特的奥义。将这个名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古风扬的脑海里便缓缓浮现出一道人影的轮廓。 是个中年人,看不清模样,嘴角挂着笑,明亮的眼眸里像是奔涌着一条漫长的星河。 这样的一个人,来了北平。 好似一滴水,落下来,将让一潭死水荡漾起涟漪…… “我得到的消息不多,据说这位江南武人是专程来开武馆的。” 两人仍站在快活林门口,乔国振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北平武馆共有七家,以形意拳为首,其后分别是太极拳、蛇形刁手、螳螂拳、谭腿、戳脚以及五郎八卦棍。这七家武馆即相当于武行,几乎等同于一体……” 乔国振话音未落,古风扬接着说道:“而现在有人妄想开第八家武馆,就如同一块面包,从分作七份变成分作八份,眼睁睁看着既定的利益被夺取,其他武馆怎么可能同意?” “可这个江南武人不简单啊,他恐怕已经打下不只一家武馆了。武行止不住此人的势头,才会想要吞并其余八行,以获得新的利益,弥补损失。而今日段山河没有出现在九行大会,想必也与此人有关。” “莫非他打伤了段山河?”古风扬几乎惊叫出声。 段山河与乔国振一样,是老一辈的人物。 乔国振当了三十年的脚行龙头,段山河同样在武行的第一把交椅上,坐了整整三十年! 武行不是脚行能够比的。 段山河亦是真正的国术宗师,早在三十年前,就练就形意拳中的“上下相随,内外合一”,遂打遍北平无敌手,号称北方魁首,更有甚者,称之为天下国术第一人! 时至今日,再无人知晓段山河的武学境界,想来该是登峰造极,或许已经脱离拳法的范畴,不见其形,其意随意…… 这样一个人,怎可能还会受创? 若徐道青当真能伤了段山河,那这位江南来的武人,使得是什么拳法? !! 第六章 美人如画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作为脚行的人,在人来人往的街面上,乔国振和古风扬不方便谈论太多关于武行的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口,却仍站在快活林门前,像极了两根木头。 因为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一个人。 能吸引男人注意的,当然是女人。 虚度光阴二十载,古风扬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女人,就仿佛是从最浓艳的西洋画里跳出来的。 女人高挑,身材却丰腴,如一株莲。 她穿着水墨色的旗袍,手上、脖颈上、两边耳垂上,都未佩戴装饰,唯有长长卷卷的秀发,像波浪,抹着一点淡淡的棕色,衬托地面容更加白皙。 在那张白皙的面容上,洋溢着笑容,如春风般让人觉得温暖。 古风扬却没有瞧她的笑容,他盯着女人的眼睛,发现了她藏在眼眸深处的平静与悠远,仿佛一片遥不可及的蔚蓝天空…… 于是他不可自拔地沉沦在那片天空里。 直到乔国振低声一叹。 “原来是她!” “不是个好女人。”老人又补充道。 “该是穷人家的女人吧。”古风扬回过神来,慢慢收拢目光,嘴角勾勒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在北平,穷人家的女人若想要活得光鲜,自然成不了好女人。” 话音未落,古风扬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想与女人打个招呼,能说说话就更好了。 女人就在不远的地方,站在门前的另一侧。 讲道理,漂亮的女人都应该在快活林里边,做更好的活计。 唯有这个女人却只是充当门面,以姣好的姿容招揽来往的客人。 在古风扬朝女人走的时候,女人正好望过来,她依旧灿烂地笑着,眼底毫无波澜。 或许像这样盯着她,然后不由自主走来的令人作呕的男人,她见过太多太多了吧。 “男人都是一样的……” 古风扬心底忽地泛起一丝痛楚。 他迈不开脚步。 他被拉住了。 “千万别去招惹那个女人,听说她不吉祥!” 乔国振低喝,拽着古风扬就往外奔。 “那个女人叫如画,应当不是真名,她的事,我知晓一些。”在北平的大街小巷混迹一辈子,藏在老人脑子里的故事,多到数不清。 但谈起如画的时候,他却露出忌讳甚深的神情,连话语声都压抑了几分。 “文行干了不少龌蹉事,前些年提出口号,叫嚷着知识能够改变命运,蛊惑了一大批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如画就是其中之一。她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所以上的是洋人办的免费学校,结果刚进去没几个月,就被搞大了肚皮!” “文行吗?”古风扬吐出几个字,微微眯起眼,目中闪过一道寒光,他想到文行社长也有个极大的肚皮。 “刚过十六岁,如画就产下一个孩子,白皮肤,黄头发,洋人的种!”乔国振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拎在手上,天气微冷,他却觉得闷热,继续说着,“她爹妈气个半死,直接将她赶出家门,至于那个孩子,活了没半天就溺在河里了。” 快活林的附近也流淌着一条河,微泛涟漪,秋日里的河水留着些许夏时的热意,绝抵不上初春时的彻骨冰寒。 古风扬清楚地明白如画的苦,他十五岁的时候,同样被赶出家门。 这是穷人无从改变的命运! 但男人可以卖力气,女人不行! 所以,十六岁的,刚刚生产不久的女孩,孤苦伶仃地自冰冷初春活到此时此刻所经历的一切,足以书写成一部感人泪下的凄惨故事。 “是啊,没人知道如画最初的时候是怎么活过来的,但到后来,许多男人都因她而死!” “死的最早的,是个年轻后生,不是北平人,是来念大学的,听说如画喜欢情诗,连书都不读了,天天绞尽脑汁,日夜呕心沥血,只为写出一首满意的情诗来,直至有一日深夜,猝死在书桌前。” “第二个死的算是咱们九行的人,早先米行的二掌柜,挺有本事的一个人,刚传出跟如画有染,结果没过几天,就在街头暴毙身亡,浑身都是血啊。” “紧接着是租界警局里的长官,来做买卖的富商,传言还有军界的大人物,都死得十分蹊跷……” 乔国振说着,古风扬闻言,却是“嘿嘿”笑起来。 他的耳畔响起老人告诫的话语,“有过无法想象的经历,便能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这样的女人当真碰不得!” “事情越传越广,连报纸都登过,有人特地请通仙的算命老瞎子算了一卦,瞎子算罢,三日张口不能言,直到后来才有消息传出,他是被小鬼施了恶咒。原来那个刚出生的婴孩死后化作厉鬼,日以继夜地跟在如画身边,但凡有男人靠近,就被它变着法子勾魂索命!” 乔国振环顾左右,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哈哈!” 古风扬笑得更大声了,说道“难怪,像她这般美人,竟然只是迎门,而不是在快活林的天字包房里招待那些所谓的贵人豪客,恐怕贵人豪客知晓她的事迹后,都会遍体发寒吧!” “也只有快活林这种荤素不计、黑白难分的地方,愿意用她了。”乔国振再不愿多言,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小鬼徘徊于他的周围,他又匆忙地将西装套回身上。 ……………… 世间最信鬼神的人有两种。 一种是富人,一种是老人。 诚然,人活得越久,就越在意生死,愈发容易相信鬼神之说,世人都希望死后上天堂,而非下地狱。 即便乔国振也不能免俗。 但古风扬尚年轻,不信这些。 “说神道鬼皆歪理。”他说道,“无论再怎么蹊跷,男人为女人而死,都是天经地义的,尤其当这个女人美得过分的时候。” 他说着,回头望去。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走出好长一段路。 如画仍立在门口,墨色的旗袍比较显眼,但隔得太远,容颜自然看不清晰了,唯有窈窕的动人身姿,在秋日的秋风里,若隐若现着…… !! 第七章 比拳是件没意思的事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离开快活林后,又去往一趟兴隆桥。 钱大有早匿了踪影,不知在何处浪荡。 晚饭是在乔国振家中吃的,老人早年丧偶,膝下无儿,一直独住。 他烧了点粗茶淡饭,两人囫囵吃罢,又聊了一阵儿,古风扬见老人多少有了些困意,便不再打搅,起身告辞离去。 秋日,昼愈短,夜愈长。 但从乔国振家中出来的时候,仍是黄昏。天色明亮,远方有晚霞垂在半空,与黑漆漆的山影交融。 古风扬在街边溜达了两圈,他穿得单薄,被风一吹就觉得冷,又无处可去,遂返回清水巷。 刚走到巷子口,古风扬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在枯败的大槐树下,见到一抹艳丽到极致的水墨色。 在整个北平,能将水墨色的旗袍穿出艳丽感的女人,唯有如画。 如画竟然到了清水巷,就走在古风扬前边不远的地方,身姿妖娆,摇曳着,如嫩柳。 古风扬只觉心头一烫,不由自主地搓了搓双手,快步跟上去。 清水巷短,站在巷前,一眼便能望见巷尾。 古风扬脚力好,走得快,眼看即将追到如画,前边的丽人儿忽地拐了个弯儿,三步并做两步,迈进一户人家里。 一户极朴素的人家,围在门口的栅栏坑坑洼洼,散发出腐朽的臭味,里边只有一间破败泥屋,矮矮的,像个土包。有干草铺在屋顶上充当瓦片,可惜太过稀疏了,想来一旦遭逢雨天,屋外若下大雨,屋内必是小雨。 北平的地儿,总得值个价的…… 但搬到清水巷近三年,古风扬从未见过有谁肯住进这样的屋舍。 直至今日。 他分外清楚地看到,如画,那个如诗如歌般的美丽女人,走了进去,像小鹿般跳到一个人的怀里,轻轻地依偎。 那个人就站在门口,栅栏的边上。 他穿着一件发黄长衫,皱巴巴的,褐色的七分裤上打满了补丁,脚上拖着一双烂透了的草鞋,大半只脚踩在泥泞的土地上。 “同样是个穷人?”古风扬心中想。 北平最穷的穷人却也不甘作这副扮相。 所以眼前的这个人绝非北平人。 他是来自江南的武人。 徐道青。 世事难料。 古风扬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这样的徐道青。 更不可思议的是,如画竟会堂而皇之地依偎在徐道青的怀里! 水墨旗袍与破烂的衣衫合在一起,显得格外刺目。 天边,火红的晚霞散尽,夜落下,风吹来,凛冽。 夜愈深,天愈冷。 古风扬却不再觉得寒冷,他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愤怒,在这一刻,多年以来藏在他心底的那丝对武人的彷徨与愤怒消散地无影无踪。 他咬着牙,瞪大了眼,看向徐道青。 而徐道青亦在看他,就如白日里,在紫禁城外,用仿佛流淌着星河的明亮眼眸,上上下下地打量。 两人都未开口。 但有人打破了沉默。 是如画! 这个女人像蛇一样,蜷缩起身子,紧紧贴在徐道青的怀里,她伸出一只手,葱白的手指点在男人的胸膛上,轻启朱唇,低声说道:“这个小后生,可一直追着人家呢。” “你不是老夸自己有本事吗?来,给我瞧瞧呀。” 如画的嗓子里好似萦绕着一股烟,她的声音不悦耳,却好听,像老旧的唱片,旋转着,极有磁性。 徐道青笑起来,依旧未言。 古风扬已按耐不住,朗声叫道:“我是来比拳的!” 脚行的人妄图与武人比拳? 传出去,纯粹是个大笑话。 徐道青却收了笑,道了声:“好!” 刹那之后,古风扬挥拳冲上去。 脚行多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易发怒,好打斗,古风扬更是其中佼佼者。 他挥动的左拳头只是一个幌子,右拳收在腰腹间蓄势待发,这是古风扬的独门秘技,向来无往不利。 徐道青一眼就看破了。 如画仍不依不饶地粘着他,所以他只是微微抬起左手,也不握拳,只随意地挥掌。 手掌化作连绵的幻影,如灿烂绽放的烟花。 须臾之间,三掌! 古风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只觉自己挥起的左拳被抵挡住,有一股暗劲在拳掌交击时透发而至,震得他整条手臂都发麻。 紧接着,右手手腕处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刚蓄起的力量还未发出,就散地点滴不剩。 第三掌则拍在腰腹上,反而不怎么疼,像是刻意留了余力,但两条手臂暂时是废了。 古风扬却不愿停,还是顽强地冲了过去,既然手动不了,他就用脚。 左脚的脚尖重重地点在地上,带动着身体旋转起来,右脚顺势抬起,在惯性的作用下狠狠地甩出去。 这招叫“大摆钟”,街头斗殴常见招式,看上去气势十足,威力也相当不错。 可惜的是古风扬没能使出“大摆钟”,右脚刚踢出的时候,他的腰部终于传出剧烈的疼痛感,这股疼痛感太难忍受了,几乎让他不由自主地蹲下来。 然而身体仍旧在转动着,结果是古风扬脚下一滑,后背着地,手脚都朝着天空,十分华丽地摔倒。 “砰!”一声闷响。 “用脚,得先用腰,你用的劲越狠,受的痛就越重。”徐道青的话语声传来。 古风扬努力地想爬起来,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很惨、很可笑。 但这场比拳输了,不丢人。 连三十年前的国术第一人段山河老先生都被徐道青打伤,他古风扬不过挨了这点打,算得了什么? 不丢人,却丢脸! 手脚朝天摔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的滑稽模样,实在是将颜面丢地一干二净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腰间的疼痛稍缓,古风扬努力转过头,看向如画。 如画自然没在看他。 “进屋吧。”女人说道。 “等等!”古风扬大叫。 他缓了好一阵子,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又费了一番功夫让自己站稳,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抬起头,盯住徐道青,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比拳太没意思,有本事,咱们比刀子!” !! 第八章 八斩刀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你先回屋。” 女人无声,独自进屋,将屋门外的小院落留给两个男人。 男人要比刀。 刀,极凶险。 徐道青将刀取来,一共十二把,被一块黑布包裹着。布摊开,刀交击,发出叮呤当啷的脆响。 “刀子不错吧?” 古风扬很少有用刀的机会,更从未见过这种刀。 比寻常的刀短,不过半臂长,刀面较窄,刀尖非常锋利,如匕首。 他捡起一柄刀,在胳膊上轻轻一划,顿时有一条细细的血线浮现,血珠冒出来,涌到刀上,沿着刃口一路滑到刀尖,再滴落…… “嗯,还可以。”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古风扬说着,蓦然反握手里的刀,正想要劈出去,脖颈处却是一凉,让他不敢再有任何的动作。 如坠冰窖! 好快的刀! 一柄刀,闪着微微冷冽的寒光,轻巧地架在古风扬的脖颈上。 古风扬低下头,顺着刀望过去,只见徐道青在笑,许是因为动了刀的缘故,他到底使出了几分真正的功夫,本就如星辰般的眼眸,因此愈发地明亮了。 “你太慢了!” “还比吗?” 刀架在脖子上,古风扬手足冰凉,徐道青平静的话语声响起,却又让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尽皆沸腾起来,满腔热血直冲天灵! 他瞬间红了眼,仿佛失去理智。 “再来!” 一声大吼,双脚猛蹬,身体后仰,脱离刀尖的范围。古风扬对自己够狠,他直接摔在地上,如陀螺般旋转,手里的刀,连环地斩向徐道青的脚踝。 徐道青的脚,不动。 他只动刀。 他笑着抛出手里的刀。 短刀如一道闪电,半截刀身笔直地刺入地面。 “叮!” 紧接着,是一声响。 徐道青的刀不仅快,更稳。 因为古风扬的刀恰好斩在他抛出的刀上。 后发而先至! “还比吗?”话语声,又传来。 “你已无刀,我自然要比!”古风扬跳起来,双手高举过头顶,腾空,怒劈! 他竟劈中了! 劈在徐道青双掌之间,无论如何发力,都不得再进半寸。 “你的刀,就是我的刀啊。” 空手入白刃! 一股奇特的旋劲沿着刀身直达手腕,古风扬的手本就没有完全恢复,哪里还能抵挡地住,手一松,短刀随即脱离飞出。 却见徐道青手一翻,将刀握住,径直刺过来。 “半米之内,我即无敌!” “输了,我认栽!”古风扬自嘲一笑,他倒也干脆,面对迎来的刀,不闪不避,索性闭上了眼。 半晌,毫无动静。 再睁开眼时,只见周围空无一人。 徐道青早就收了刀,回到屋中去。 小院里一片昏暗,风吹着,破旧的栅栏“咯吱咯吱”地响。 古风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只觉今日是昏了头。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跟踪女人?不自量力地来比拳,甚至是比刀?”如画的面容又浮现在脑海里,这个女人仿佛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古风扬赶紧拼命摇头。 徐道青的声音却忽然传出来。 他在屋内讲话,话语声传到外面,仍然很清晰。 “当我徒弟吧!” 古风扬像是没听见,拔腿就跑。 ……………… 屋内。 如画端来一盆水,浸湿了毛巾,帮徐道青把上衣脱下来,为他擦拭身体。。 热气升腾着,毛巾徐徐挪移,在脊骨的中间部位多停留了一会儿,在这里,有一道深深的疤。 “怎么想着收他为徒呢?”如画问。 徐道青坐在床沿,闭着眼睛,任由女人轻柔地服侍自己,他说道:“我欲在北平开武馆,自然需要徒弟。” “可他不是什么好人,色迷心窍,一路尾随于我,若不是有你在,还指不定干出什么来呢。” “我正需要这样的徒弟!”沉吟了许久,徐道青才说道,声音很低沉。 “不是第一回见他了,也打听过,既然总想着进武行,应当是个有野心的谨慎小人,偏偏又色胆包天。只有这样的人,收作徒弟,再毁了,才不会觉得可惜!” “他的资质倒是真好,堪称大才,活了四十多年,我从未见过有如此资质的人,即便是当年的我,也远远不及,所以教他学拳,会很快。” 微微睁开眼,见如画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徐道青又道:“咱们事先说好的,我在北平做的事,我不说,你别多问,能告诉你的,自然都会让你知道清楚。” “你不让我问,我不问便是了,反正收了你的钱,都听你的。”如画环顾四边,秀眉微皱,“只是想知道,你明明有着万贯家财,为何要住到这种地方?” “苦了你了,最多住两年。”徐道青顿了顿,问道:等北平的事了之后,你跟我回江南?” “你回江南去,我可不跟!”如画把毛巾随手将毛巾丢自脸盆里,水花四溅。 “北平的女人就得在北平,活着在,死了也在。” “都说你身边闹鬼,又嫁过我,我走了,你活不下去的。”徐道青的话语声多了些沙哑。 “那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如画这样说着,却是在笑,“我可以再嫁给洋人啊,他们不信神神鬼鬼的那一套,到时候,我嫁过去,就使劲地祸害他们!” 徐道青面色一黑,如画却装作没看到。 “天晚了,该歇息了……” 将领口的扣子解开,曼妙的身躯一抖,水墨旗袍“哗”地一声落地,如画躺到床上,在床头柜子里翻找片刻,找到一盒烟,她勾出一支,叼在嘴唇上。 “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徐道青虽如此说着,却取出火柴。 “嗤”,滑亮,火苗落在烟头上。 如画凑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呼出来,鲜红的唇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活在这个世道上,谁还在乎身体啊,人在世上的快活事不多,就那么几件,我爱好很少,偏喜欢抽上几口。” 她一口将烟吸完,烟雾一圈圈地,温柔地呼在徐道青的面容上,灵活的双手穿过烟雾,绕住他的脖颈。 “来吧……” !! 第九章 四十岁后的念头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辗转反侧整一个晚上,古风扬忘记自己是何时才入睡的。 到了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起身,胡乱梳洗一番,便大步走出去。 院落外,枣树在晨风中微微摇曳。仅仅一日光景,掉落到地上的枣子都烂得差不多了,当然,也有不少是被附近邻居拾走的。 对此,古风扬不会过问。 在北平,穷人是不会为难穷人的。 双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古风扬只觉今日比平时少了一些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钱大有! 这个死胖子竟然不在? “看来又是在哪个野窑子里浪着呢。”古风扬嘀咕道,“这色胚,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钱大有没来,古风扬也不等,独自前往兴隆桥。 走到路上,拐过熟悉的小巷,穿过熟悉的胡同,走过熟悉的长街,一座人来人往的大桥,悄然映入眼。 乔国振已在桥上,今日,他多添了一件外套,天气冷,老人起得早,身体扛不住。 “管理脚行那么多年,以乔叔的年纪,早该找接手的人了。”望着桥上的老人,古风扬心中不禁生出一个想法。 再走近些,乔国振便望过来。 “小古啊,今日你也就一趟活儿。”他喊着,指了指身边的一个人,“这位先生,可指名道姓要你呢。” 在乔国振的左侧,有个中年人,穿褐色长衫,正背对着,站在桥上,看着桥下。 古风扬只觉这个背影熟悉。 徐道青! 他正想着,中年人已然转过身,两撇小胡子,一对星辰眼,格外引人注目。 “来了几日,还未曾领略过北平的风采,今日,想好好看一看。”徐道青一边说着,一边走下桥,坐到桥边的一辆洋车里。 古风扬沉着脸,站在原地不动,他不愿接这趟活。 但送上门的营生,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因为这叫规矩。 于是,仅仅犹豫片刻,他便大步走上前去,稳稳当当握住车把手,地将洋车提起来,沉声问道:“先生想到哪里去?” 徐道青端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说道:“对北平,我不熟,想去些富贵的地方,你自个琢磨着走吧。” “从来只有富贵的人,没有富贵的地儿,老北平,就胡同多。真要说富贵的地方,紫禁城边上,你已经去过了,要不,上快活林瞅瞅?”古风扬问。 “武人不去那种地方!” 徐道青摇头拒绝,他想了一会儿,说道:“那就往圆明园走吧,都说此园号称万园之园,本该是人间仙境,奈何付之一炬。前朝皇帝网罗的天下奇珍都被洋人夺走了,连园子都几乎烧个干净,只剩下半个废墟……” “我一直想去看看,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圆明园位于西郊,挺远,但时辰尚早。徐道青让古风扬慢些,他想看看沿途的风景。 “从江南坐火车到北平来,一路上,最爱在窗边看风景……”徐道青道。 古风扬沉默,慢慢小跑着。 在拉车的时候,他习惯不讲话,因为一开口,容易岔气,气岔了,步子的节奏会乱,多乱上几次,脚行的这口饭就算吃到头了。 古风扬不讲话,徐道青却一直在讲。但从面相看,他应当会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却说地好似停不住嘴。 “想收你为徒,并非一时兴起。昨夜与你比了拳,又比了刀,发现你的资质极好,不学武,当真可惜了” “我想进武行,但江南来的人,开不了北平的武馆,你注定成不了武行的人,跟着你,没前途。”古风扬停下来,只说了一句。他想起昨天在快活林前与乔国振的交谈,如今的武行,根本不可能让外来人来分自己的利益。 听了古风扬的话,徐道青竟不生气,反而笑道:“所以我需要一个在北平土生土长的徒弟,我教你拳,你将他们打服了。只要拳法扬名,我教人的本事又显得不俗,武馆就能开,这是武行历来传下的规矩,到时候,哪怕武行的人心中再不忿,也不敢阻扰!” “在北平游荡几日,所见的年轻一辈,皆为庸人,唯有你,惊了我两回!你来助我,武馆开后,自是武行人,如何?” “我只是个难本分的穷人而已。”古风扬说完,低下头,继续跑。 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过后,圆明园就到了。 入眼所见,一片废墟,仍显华贵。 洋车停住,徐道青走下来,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座曾经的万园之园。 “为什么一定要开武馆呢?”古风扬忽然问,一路上,他始终有这个疑惑。 徐道青愣了愣,他朝着圆明园走,边走边叹道:“我年轻学拳的时候,师傅曾经逼我发誓,以后若收徒,最多只能收两人,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北平武行的事儿,我知道一些,他们不教真的拳法,一个原因是被金钱蒙了眼,另一个原因,却是与我一样,老一辈的武人几乎都发过毒誓。” “我原本很怕天打雷劈,自然不会想着开武馆。过了四十岁,想做些事情,就有个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不可抑制!世道变成这样,人活着,还不如天打雷劈来个痛快!” “江南开不了武馆,人不够多,心不够齐。北平是个好地方,历朝历代都如此,所以我来北平开武馆,而唯一的目的,就是教真的拳法,老祖宗传给我们的东西,不能丢!” “一旦我教真拳法,打破僵局,后继者自然会有,习武强身,欲强国,先强身!” 徐道青不断说着,话语一声高过一声,他指着残破的圆明园,大喝:“落后就要挨打,洋人以前用下三滥的东西掏空咱的身子骨,咱们受的教训太多太多,现在,是时候让他们瞧瞧厉害了!” 话语声渐渐落下,徐道青回望,目光炯炯。 在他身后,古风扬松开洋车的车把手,走到一边,抬起头,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傅!” !! 第十章 荒诞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咏春,江南小拳种,一代三五人。” “八斩,刀法,讲究两个字,短、快!” 徐道青的话让古风扬想到昨夜的刀,十二柄如匕首般的奇异短刀,原来是叫八斩刀啊? 他没能想太久,因为徐道青仅仅在圆明园逗留了一小会儿,就重新坐上洋车,要到紫禁城去。 刚收了徒弟,作为师傅,他有必要显露出几分真本事。昨夜比的那一场拳、半场刀,可算不得数。 紫禁城距离圆明园足有二十多里,古风扬没休息多久,但一口气跑下来,只出了一身汗而已, 这让徐道青对门下首个徒弟的体格有了更深层的了解,他说道:“有耐性、力气足,很好。但拳法练的是巧和狠,得把力气统统用到该用的地方,并且发挥出十二分的作用。” 古风扬点点头,他对这段话似懂非懂,但很快就能见识到师傅的拳术了,想必能从其中领悟到些许真谛 两人已到了形意拳馆的门口。 形意拳馆就在紫禁城边上,是间三进三出的大院落,屋子都是两层高的洋楼,一层练拳,二层住人。 拳馆有两扇大门,朱红色,洞开着。 仿佛早料到今日会有人前来闯,徐道青和古风扬刚跨过门槛,就见到一大堆人。 约摸二十余名学徒,竟身穿严实的铠甲,带着将面目完全遮蔽的头盔,手持长枪,争先恐后地从院子里涌出来。 “前朝士兵的战甲,用在武人身上?”徐道青摇头冷笑,似是嘲讽,正说着,他已经迎上去。 在前朝,战甲的广泛运用,是因为能够有效的抗衡火器,当洋人的枪炮粗暴地轰开关闭了许多年的国门的时候,唯有战甲,包裹住国人脆弱的身躯与麻木的灵魂,而不至于一丝不挂! 但战甲抵御不了真正的武人。 身为咏春拳为数不多的传人之一,徐道青自然是真正的武人。 他像一阵风,飘进二十多人的包围圈,脚步挪移,似幻,拳掌挥起舞落,如影。 须臾之间,二十多个穿着铁甲的庞然大物只是胡乱地挥了一阵长枪,连对手的影子都没能碰到,就齐齐摔倒,抱着手,或者抱着脚,躺在地上呻吟。 徐道青已经留有余地了,他施展的是贴身关节技,暂时废了学徒们的手脚,但并不伤根本,三五日,就足以痊愈。 直到这时候,古风扬才明白,自己冒冒失失地与徐道青决斗是多么可笑的行为,昨夜的徐道青,恐怕连一成的实力都没有拿出来。 紧接着,古风扬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如画,这个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现在是师娘了!”暗骂自己两句,古风扬急忙将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来的婀娜身影挥散,继续注视着师傅的背影。 打斗一开始,他就站在门槛处,这是徐道青的吩咐。 没过多久,形意拳馆里再冲出一批人,却没穿战甲,而是举着刀。 与此同时,徐道青的手里,亦多了两柄刀。 八斩刀! 这种小巧的短刀藏在他的腰间,手一伸,刀自然滑下,落到手掌间。 原来徐道青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踢馆,不然何必带着八斩刀? 二十余个学徒提刀冲来,声势很足,且这群人明显比前一批要强大得多,又不穿战甲,速度十分快。他们同时挥舞起长刀,刀尖合在一处,隐隐之中,形成某种奇特的联系,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罩住徐道青的四面八方,将他能够腾挪躲避的位置尽数封锁。 徐道青当然不需要躲,他站在原地,仿佛一株古松,巍然不动,他沉身立马,双手却在瞬间如暴风雨般散开来。 两只手,刹那,化作千万只! 对手变强有何妨? 他的刀法,本就比他的拳法更强! “叮叮叮……”一连串密集的脆响,却并非兵刃交击,而是学徒们的刀,落到地上。 眨眼之间,徐道青击落所有的刀,继续向前。 再没有学徒冲出来,只有一个老人,等在院落深处。 段山河! 段山河执掌武行多年,是乔国振是同辈人,但前者的名头响亮得多。纵然这个老人深居简出,已经在拳馆里隐居好长一段时间,但只要是北平人,哪怕是初来者,都认得他的样貌。 黑发,长眉,白须,比普通人壮硕地多的身型,面上永远是红扑扑的,看不出任何一丝老人该有的衰败迹象。 很多人都说,段山河恐怕能再掌武行三十年,前提是前些日子没有出现那件轰动北平的大事:武行龙头被来自江南的武人打伤,伤势极重,甚至出席不了九行大会,只能让弟子代替。 这件事流传极广,版本更是五花八门,古风扬就曾在快活林前听乔国振说起过,当时可是震惊了半晌无言。 可传言终究是传言,尤其在北平,以讹传讹的事绝不能尽信。 但这时候,古风扬有机会亲眼见识到两人的决战。 江南来的神秘武人与三十年前就称霸北平的国术第一人,到底谁胜谁负? 古风扬十分期待,心中则隐隐希望徐道青能够得到最后的胜利,没有徒弟会希望师傅落败。 在古风扬的视线中,徐道青已走到第一间院落的最深处,与段山河相隔不到三米。 “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段山河说了一句话。 徐道青没说话,直接动手,依旧如风似电。 但下一刻,他就倒在地上,被段山河一拳撂翻。 怎么可能? 古风扬不可置信,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耳边传来爆竹般连绵不绝的叫喊声。 形意拳馆的学徒尖叫着,为师傅的无敌而欢呼,尤其是刚刚被打倒的那些人,像鬼哭狼嚎一样,叫地格外响亮,震得古风扬的耳膜嗡嗡直响。 “没可能啊!”古风扬望着徐道青倒地的身影,喃喃自语。 徐道青已经爬起来,许了觉得丢尽了脸面,他似乎把自己的徒弟都忘记了,跟着段山河,走进更深的院落里,像是要请教拳术。 古风扬站在门槛前,进退不得…… !! 第十一章 新规矩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整个北平都在传,说我败在你手里,无敌三十年,想不到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时候,反而坏了一辈子的名声。” 段山河背着手,徐徐走在前面,忽然脚步一顿,转过半边身子,沉声说道。 徐道青闻言,只是笑,他中了一拳,仿佛没事人似得,说道:“过了今日,流言不攻自破,段大哥武行龙头的位子,还能坐很长时间。” “可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得帮你。” “愿意帮我的人,不多……” 两人走过两处院落,到一间屋舍里。 屋内很大,且十分空旷,是段山河平日独自练拳的地方。 角落里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桌上放着茶,段山河亲自沏了一杯,递给徐道青。 徐道青接过,抿了一小口,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开口道:“再不教真的,武行就完了,等咱们这批人死后,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再也见不到了。” “年轻学拳的时候,我发过守秘誓言,一生最多真传两人。如今大弟子在军界,二弟子远渡重洋,我教不了真的拳术。”段山河道。 上一辈武人都很执拗,越老越看重誓言。 “所以让我来教真拳术,我来当第一个打破守秘毒誓的人!”徐道青目光炯炯,盯着段山河,说道,“只要你帮我开武馆!” 北平武行曾有过规矩,师傅教出徒弟,徒弟去踢馆,只要能够打赢其他武馆派出的高手,师傅就有资格开一家新的武馆。 徐道青本想依靠规矩,后来发现,这个规矩太过古老,今时今日的武行,早就超脱于九行之外,背后隐隐有军界、富商,乃至于洋人的影子。 他们不在乎规矩了。 而一个江南来的武人,不可能与整个武行斗。 想开武馆,规矩只是表面的形式,关键还得有人,所以徐道青来北平的第一时间,就找上了段山河。 他上门的方式,是踢馆, 随后才有了段山河被打败的流言。 这是三日前的事了,此时此刻,徐道青正盯着段山河,期待他的回应。 段山河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拿起杯子,想喝一口茶水,发现已经喝光了,他说道:“徐老弟,你要教真拳术的目的,无非就想让国人能强健体魄。洋人势大,你想依靠拳术,将他们赶出去?” “只靠拳术,恐怕赶不出去。”徐道青摇头道,“但起码能挣回一些脸面。” “只是挣脸面的话,不一定非得用拳术。” 段山河说着,起身走到屋内的另一个角落,少顷,他提着两副战甲,踱步而回。 “普通战甲克刀剑,上品战甲防火器。” “再好的战甲也挡不住武人。”徐道青截道,他不久前才见识过这些战甲的防护能力。 不堪一击! 段山河却不理他,坐到太师椅上,捧着战甲,如同抱着最心爱的女人。 他继续说道:“我家上三代皆为将,前朝灭后,将军自然没法做了,只保留了一些兵器和战甲,兵器寻常物,战甲却非凡。我年轻时比拳,过了三十岁,却一直在研究战甲,战场上下来的东西,总有一天会重归战场!” “战甲挡不住武人,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关节,这个薄弱点防不了高深的武人。”段山河道,“但我思索很多年,终于有了改良之法。” 他说着,拿起一副战甲就往身上套。 “试试?”另一副递给徐道青。 徐道青只犹豫片刻,就接过去,然后穿上。 战甲是铁制的,加上遮面的头盔,能够有效防护身体的全部要害,段山河所谓的改良,则是在四肢关节的位置,加了可以任意伸缩的铁片,手臂一伸,铁片就会自行滑出。 “的确能有效地挡住关节技。”徐道青心想,他没穿戴过战甲,只觉浑身不舒服,行动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尤其是两只手臂,因为装了铁片的缘故,只能简单伸直和弯曲,做不出其他复杂的动作。 他正想着,眼眸中亮起一道寒光,只见近在咫尺的段山河手持一柄长刀,朝着自己劈来。 “铿!”下一刻,八斩刀出鞘。 徐道青完全是依靠本能行事,用尽全力,两柄八斩刀一左一右劈回去。 “砰!”他的力量太大,关节处的铁片本就不牢固,直接被震飞。 “叮!嗤!”左手的八斩刀拨开长刀,右手的八斩刀继续劈去。 目中杀意一闪而过,徐道青的刀原本劈向段山河的脖颈,那里的防护最薄弱,只要一刀,就能将整个脑袋劈下来。 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在最后的时候,改劈为刺,锋利的刀尖在巨大的力量下,竟然破开战甲,刺进段山河的血肉。 如同钉子钉入墙壁! “噗!” 八斩刀拔出来,只有刀尖带着一丝血迹,徐道青将刀收回,冷冷地说道:“段大哥,得罪了!” 他转身就想离开,身后传来虚弱的喊声:“等等……” 段山河捂着胸口,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跌坐在太师椅上,他面色十分灰败,喊住徐道青后,半晌,才缓过来,道:“战甲,果然还是比不了真正的拳与刀啊!” 研究了半辈子的东西,须臾之间就被打破,就仿佛一个做了好长时间的梦,突然惊醒。 徐道青已坐回太师椅,正捧着杯喝茶,他静待下文。 “徐老弟,我帮你开武馆。”段山河看了他一眼,说道“就按新规矩来。” “新规矩?” 徐道青很快就了解到所谓的新规矩:师傅得在北平找一个徒弟,徒弟习成拳术后,踢馆,必须将七家武馆派出的高手全数击败…… “还没有完,等到高手都被击败之后,武行会联名再推举出一位高手,高手将徒弟击败,并且逐出北平,而师傅却可以留下来开武馆。如此,拳术得以流传,而武行也保住了脸面!“ 段山河道:“就是不知,你的那个徒弟,愿不愿意离开北平?” 徐道青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最后武行联名请出的高手会是谁?” “我!”段山河仍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沉声说道…… !! 第十二章 风暴前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早晨的时候还是凉飕飕的,到了正午,天气忽然热起来。天上没有一片云,太阳高挂在正空,阳光刺目极了,仿佛要将一年中最后的火与热尽情地散发殆尽。 从形意拳馆出来,古风扬仍拉着洋车,沉默不言。他不是出尔反尔的小人,既然拜了徐道青为师,便不会反悔,即便这个师傅刚才被人轻而易举地打倒在地。 徐道青端坐在洋车上,双手平放于两膝,明亮的眼眸注视着徒弟的背影,目光闪动。 “我是故意输的。”他说道,“段山河是武行的龙头,我要开武馆,需要他的帮助。” “您一早就打定主意输给他?”古风扬不懂武行暗地里的纠葛,但这句话,他憋着好久了。 “嗯……”徐道青应了一声。 古风扬低下头,迈开步子,洋车在街面上疾驰。 两人再无言。 一路到了兴隆桥,隐隐能瞧见乔国振高大的身影,在老人附近,聚着许多人,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而就在这时,徐道青突兀地开口道:“习武强身,做体力活却容易伤身,尤其是学拳之初,不懂得控制力道,再干重活累活,反而会适得其反,难入武门,所以,跟我学拳,你必须退出脚行!” “退出脚行!”最后的四个字在古风扬耳边炸响,让他浑身一哆嗦,脚步交错,险些摔倒。 正午的阳光炽烈地照耀四方,古风扬却觉得全身在发冷,他不敢再去看桥上的老人,掉转方向,径直往清水巷跑去。 “师傅,都到这儿了,我先将您送回家吧。”古风扬低声道。 徐道青却是不依不饶,道:“我的时间不多,两天,我给你两天的时间,退出脚行。” “知道了……” ……………… 奔跑。 一路狂奔。 穿梭在熟悉的街道、胡同、小巷子里,像风一般飞快地狂奔。 在脚行待的这些年里,古风扬从未觉得奔跑竟然是一件这么累人的事情,等跑过枯败的老槐树,将徐道青送到家的时候,他如同刚从水里捞起来似得,整个身体都被汗水浸得湿漉漉! 徐道青再未说半句话,他下了洋车,走向破旧的泥屋。 如画不在屋里,在屋外。 她仍然穿着水墨色的旗袍,嘴里叼着半支烟,倚靠在栅栏边上。她辞了快活林的工作,像最贤惠的妻子,专门守在家里,在她的眼里,仿佛只剩下唯一一个男人。 许是与徐道青相处愈久的缘故,如画的眼眸,亦亮如星辰。 她看了古风扬一眼。 古风扬却不敢看她,他低着头,直到两人走到泥屋里,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牢牢地握着洋车的车把子,古风扬无处可去,按规矩,出完一趟活后,洋车得交还给脚行,但古风扬不愿去,他怕自己去后,看见乔国振,就会说不出话来。 “我要退出脚行了……”喃喃自语着,古风扬不知不觉已到了自家门口。 连这个家,都是老人半卖半送给他的。 门前枣树上的枣子都掉干净了,只剩下稀疏的叶子,在秋风里胡乱的飘。 天气虽热,秋意已浓。 古风扬看着这些叶子,不禁想起乔国振苍老的面容。 “小古啊,我原本有个念头,想让你继承脚行龙头的位子,现在看来,是一厢情愿了啊……”老人的话语声随风而来,萦绕在耳畔,怎么都散不了,古风扬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风仔!”一声尖锐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让古风扬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视线里出现一个女人,大概三十岁,一头短发,浓妆艳抹,她胡乱地套着件衣服,没穿裤子,领口的纽扣也没扣,里边的大口肚兜清晰可见。 女人站在隔壁的院子里,正双手叉腰,冲着古风扬大喊。 “翠花?” “快把这死胖子从老娘屋子里撵走,成天来吃豆腐,老娘还做不做生意了?”在翠花震耳欲聋的叫声中,钱大有讪笑着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没穿衣服,正一边走,一边穿。 翠花却忽地一伸手,将钱大有的衣服拽过来,抓在手上,叫道:“归我了!怎么,嫖了老娘,吃干抹净,不留钱不留东西的就想走?” 钱大有不敢接话,朝四周看了看,双手抱胸,灰溜溜地跑出来。 瞧着钱大有的模样,古风扬不由得乐了,他暂时抛开悲痛与纠结的情绪,问道:“难道这两天你一直待在翠花这儿?” 钱大有闻言,跺了跺脚,瞥了一眼隔壁的屋子,见翠花已经进屋了,才低声叫道:“哪能啊,那我岂不是要被吸成人干?” 他说着,又望了一眼四周,道:“快,给我整件衣服。” 这死胖子已经不只一次被翠花抢走衣服了,刚刚那是最后一件。 古风扬摇摇头,从屋里取出一件旧褂子丢过去。 钱大有随手披上,舔了舔嘴唇,忽然笑起来,上前两步,凑到古风扬边上,道:“嘿嘿,我先前去了小春阁,那里的姑娘,嘿嘿,嫩的能出水。” 话音未落,他笑得更猥琐了,继续说道:“今天从小春阁里出来,就到兴隆桥去瞧瞧,想混点轻松的活,结果,唉呀妈呀,兴隆桥出大事了!” 直到这时候,钱大有才发现古风扬后面的洋车。 “你怎么没去还车子,你也知道那件事了?” “有位先生住在附近,我拉他到这里。”古风扬摇了摇头,他曾望见一大群人在桥上围着乔国振,不由得眉头一皱,道,“出了什么乱子?” “今天天没亮的时候,张三和李四带着十几个兄弟到城外运货,运回来几十个箱子,雇主说运的都是些南方的水果,结果你猜怎么着?开箱验货的时候,在最底下的箱子里,竟然藏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而他的血肉也都剁碎了,放在其余的箱子里。” “这个死了的人叫吴得用,在大学里教书,还是文行里数得上的人物,又有传言说九行将变,脚行按耐不住,杀个人,想让世道乱起来,这件事引起的关注非常大,脚行处在风口浪尖上,现在各方的人都在逼着乔叔,让他给出一个说法……”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十三章 老人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墓园不在北平城内,它位于城外南面,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的墓碑歪歪扭扭且毫无规律地插在沙堆里。 杂草丛生,很多草都半人高了,显然许久不曾有人来打理。 秋日过半,大多数草叶染上枯败的灰黄色,但仍有些顽强地维持着深沉的绿意,枯黄与深绿交替,两者都是昏暗的色泽,使得墓园看上去愈发死气沉沉,更像是一座乱葬岗。 风吹,草叶沙沙地响。 古风扬跪在一座矮矮的坟墓前,他买了一壶酒,还买了些纸钱。 纸钱在烧,火苗升腾起来,酒水浇在火苗边上。 “清明的时候没能来看您,今儿个补上,中秋节快到了,咱爷孙俩先过个团圆的日子。” 酒不多,仅半壶,很快就没了。 古风扬将酒壶放在坟头,说道:“沁园酿的梧桐烧,可贵了,但贵有贵的好处,它没那股子马尿的骚味,您生前常唠叨没能喝上一口,我特地买来,先给您尝尝鲜,往后逢年过节必定供上!” “爷爷,答应您的事儿,我做到一半了,虽然没能进武行,但成了武人的徒弟。呵,江南来的武人,让我帮他开武馆,此事一成,我就是武行人!” “小时候,您常常教诲我,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捡不得。所以我原本不想当江南武人的徒弟,可他说了志向,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说咱们不能再受洋人的欺辱,我当时脑子一热,就跪下来……” “现在想想,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好像头顶、身后都悬着一把刀,随时都会劈下来,但我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世道将变,机会不多,能抓紧的一定要抓紧!” 古风扬很少说这么多话,在爷爷坟前,他却一直絮絮叨叨着,说了一些大事,更说了许多小事。 纸钱化灰,早就烧尽了,古风扬在坟前待了近两个小时,才起身离开。 进城的时候,他发现不远处有人在偷偷打量自己,也不在意,径直前往兴隆桥。 还未走到,就被一群人拦住。 当先两个人,一个是嘴角带条疤的光头汉子,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大小眼。 “张三、李四?”古风扬向两人身后一看,都是脚行的兄弟。 “小古,听说你要退出脚行?”张三仰着头,鼻孔朝天,他在脚行混了十余年,认为自己是老资格,向来以脚行第二把手自居。 古风扬闻言,点了点头,应道:“正要找乔叔说这件事。” 他说着,心中却暗暗疑惑,关于他要退出脚行这件事,所知者甚少,是谁泄露了消息? 不待深思,面前的李四开口问道:“脚行对你不好吗,为什么非要退出呢?” 李四的性子比较怯弱,话语声轻的像蚊子叫,张三一把推开他,厉声道:“小古,你十七岁的时候,身无分文,三天没吃饭,瘦得跟竹竿似得,大冬天,脚上穿得还是草鞋!才三年时间,就有饭吃,有酒喝,有房子住,闲钱多了,还能玩女人,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是谁给的吗?” “是你?”张三的目光十分凶狠,古风扬毫无惧意,冷冷地瞪回去,道:“你有教训我的资格?” “活到现在,每个铜板都是我卖力气赚来的,我不欠脚行的,要欠,只欠乔叔,所以我今天来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 “脚行出了事,我知道,但这是你和李四的责任,运货前自己不先验清楚,结果运回来一具残尸,怪谁?”见张三仍要开口,古风扬直接将他的话头全部堵死,“搞出这档子事,你不去担责,不去为乔叔分忧,反而平白无故地来为难我,是在搞笑吗?” “我们……”李四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张三却气得面色通红,额头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他一摆手,大吼道:“我和李四是做错了,那又怎样?有事大家一块儿扛,脚行历来不都如此!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小古竟想退出脚行,先问问兄弟们答不答应吧?”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人都喊出来:“不答应!” 这些人都是张三带来的,本就与他关系亲近,自然如此说。 十几个人合在一起的声音非常响,但有一道声音却完完全全地盖过他们,仿佛雷鸣一般:“好大的威风啊,要不脚行龙头这个位置,给你姓张的坐坐?” 张三浑身一颤,只觉身后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座高山,巨大的山影笼罩,将他渺小的身影瞬间覆盖,他艰难地转过身,不敢看身后的人,只低声喊了声:“老龙头。” 当了脚行三十年的龙头,威势也积压了整整三十年,乔国振一旦发怒,简直如渊如狱! 张三根本不敢反抗,其他的人更是噤若寒蝉。 乔国振是看到动静之后赶过来的,正好瞧见最后的一幕,顿时怒不可遏。 他年轻的时候,长得魁梧,又常常一言不合即动手,便被称作“怒门神”、 但在古风扬印象里,他绝不是那么容易发怒的人,尤其是近来,老人似是看穿一切般,年纪越大,越显得和蔼。 看着老人愈加灰白的头发,面容上逐渐堆积起来的褶皱,听着他发怒时的吼声,古风扬只觉阵阵心塞,他呼不上气来, “看来碎尸案很棘手,不会寻常的案件,明面上、暗地里有很多矛头指向脚行,乔叔已经为此事耗尽了心神!” 正想着,却见乔国振望向自己,问道:“考虑好了?” “嗯……”古风扬缓缓点头。 “也好,我一早就知道,脚行留不住你的。”乔国振愣了一小会儿,忽然咧嘴笑道,对古风扬,他总是有着最大的宽容。 “我前些日子里跟你说的话,一直算数,外面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回来,不丢人。” 临末,老人又叮嘱一句,道:“以后万事要小心啊。” 说完,乔国振瞥了张三等人一眼,转身离去,不远处有探员和记者一起走来,显然是为碎尸案,他需要去处理。 古风扬紧紧跟在老人身后,拭去眼角的泪水,打定注意:“在离开脚行前,让我再做最后一件事吧!”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十四章 探员和记者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自那江南武人来后,北平城内暗潮涌动,世道真的要变了,且有人想拿脚行开刀。碎尸案我能一直拖着,这件案子很麻烦,牵扯的东西太多,你千万别卷进来!”乔国振告诫着。 “乔叔,让我再为脚行做些事情吧,否则我心难安啊。” “碎尸案的确能拖着,可脚行的名声也随之臭了,我知道您磊落,无所谓这些,但活在北平,三分凭力气,七分靠名声,我不想您老了都还被人在背后挤兑,或者变成闲汉茶余饭后的谈资……” “把碎尸案交给我吧,让我试试,万一破案了呢?” 古风扬终于说服了乔国振,他不在乎卷入是是非非,因为从拜徐道青为师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然深陷其中。 ……………… 随后,古风扬就见到了探员和记者。 探员名叫谢子添,国字脸,一字眉。他是专程从洋人租界赶过来的,后台极大,只想通过几个案子加官进爵,却不愿多理会古风扬这等穷酸小民。 始一见面,谢子添就鼻孔朝天,一副趾高气昂的作派。 相比之下,一旁的记者显得亲切得多。 是个女记者,年龄不大,个子不高,容貌颇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书卷香。 “你好,我叫谢小筱。”她笑着,伸出手,手掌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纱。 “你好。”犹豫了一下,古风扬说道,看了看女记者的手,有些不知所措,握手是洋人的礼节,他平时接触的不多,所以不太熟悉。 气氛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咦,原来是你!”谢小筱忽然叫起来,她指着古风扬说道,“我昨天在拳馆里见过你。” “你是形意拳馆的弟子?” “我和我哥都是。”谢小筱一把拉过身边的谢子添。 “竟然是兄妹?”古风扬摸了摸下巴,心下疑惑,因为探员与记者的模样相差实在太大了。 对于两人,他是毫无印象的,昨日虽去了形意拳馆,但注意力都集中在师傅徐道青身上,眼见徐道青落败之后,他整个人更是变得浑浑噩噩的,又如何会顾及其他。 然而谢子添却忽然有了几分兴致,他上下打量古风扬,问道:“你到底是属于武行的,还是脚行?” “我就是个管闲事的。”古风扬答道,“我原本属于脚行,现在不是了,但我还想着为脚行做些事情。” “这件案子,你管不起。”谢子添冷冷一笑,推开古风扬,朝兴隆桥上的乔国振走去,他昨天就来过,从老人口中了解到不少事,他自信今天可以知道更多。 “哥,你……”谢小筱叫了声,想追上去,又回头看了看古风扬,一脸为难。 古风扬叫住她,道:“没事,富家子弟的作派嘛,我不在意的。碎尸案你了解多少,跟我说说好吗?” “死者叫吴得用,是北平第二大学的副教授,同时是文行的骨干之一,他为人极好,对学生从不发脾气,还是个博学的人,尤其喜欢研究历史。” 谢小筱说着,便有些伤感:“好多学生都喜欢上他的课,我读书那会也曾去过,他是一个十分亲切的人。” “可这样一个人,竟然被杀了,连尸体都不被放过,凶手究竟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古风扬只听钱大有说过案件的只言片语,此刻得知死者的为人后,顿时将眉头深深皱起。 一旁的谢小筱则接着说道:“吴副教授一直与人为善,根本就没有仇家,即便真的有一些与他发生过小矛盾的人,也断然不至于杀了他啊。” “不一定是要与他有仇的人,他是无辜的,而这件案子的主要目的无非就是嫁祸于脚行,所以凶手极有可能与脚行有着极大的冲突和仇隙!” 古风扬忽然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那是一个胖子,总在腋下夹一个公文包,像只鸭子般,摇头摆尾着在大街小巷里溜达。 文行社长吴得善,吴得用的哥哥! “吴副教授和家里的关系怎么样?” “不清楚,很少有人知道,不过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直是住在学校里的。”谢小筱想了一会儿说道。 “你难道有线索了吗?”她又很兴奋地说,“看不出来你好像很会破案嘛,比我哥哥可厉害多了。” 古风扬笑了笑,还想要问,忽的眼前白光一闪,只见谢小筱摇了摇挂在脖子上的方形盒子。 “这是相机,给你拍个照。” “拍照……” 话音未落,视线里出现一张冷冷的国字脸,谢子添正板着脸从桥上走回来。 “你说自己不是脚行的人?”一下桥,他就瞪着眼,怒气冲冲地嚷嚷。 古风扬疑惑地看着他。 “知道老爷子刚刚咋说的吗?‘我老了,不适合再当脚行的龙头,以后这个位置,就归小古,脚行的事啊,都归他管,去找他吧’。”谢子添一副被戏耍了的神情,“这是老爷子的原话!” “怎么可能?”古风扬的眉头皱地更深了,他完全愣在原地,他的目光越过行人向乔国振看去,只见老人倚着桥沿,同样嘴角含笑地望着他。 “乔叔……” 古风扬忽然明白过来,他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盯着越走越近的谢子添,笑道:“是啊,从现在开始,我是脚行的龙头了,作为龙头,我必须说一点,碎尸案与脚行无关!” “你们脚行的人从城外拉来破碎的尸体,这件事,北平城人尽皆知,要想脱干系,可没那么简单!” “身为洋人租界里的探员,难道看不出来有人在意图陷害脚行吗?”古风扬反问道,他摇摇头,笑意更甚,“而且我们在这里争吵是于事无补的,谢探员你想破案,我也想查明真凶,不如我们联手如何?” “就凭你……”谢子添正说着,被谢小筱狠狠地拽了一把后,硬生生地咽回后半句话,改口道,“那你说,我们该如何查起。” “很简单,先去看尸体。”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十五章 守尸人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在北平,有一类人,上三流的社会恶而远之,下九流的江湖避如蛇蝎。 楼旭辉算其中之一,他是守尸人,这是他爹传给他的行当。 往上数,三代以前,他家也曾鼎盛过,祖上是盗墓的,靠墓中的宝贝发家,后来不知中了什么邪,其祖忽然金盆洗手,散尽家财,再也不愿到坟墓里去。 但碰不到尸体,就过不了日子,遂成守尸人。 而这类行当,大抵是世袭的。 百多年前,战争频繁,死的人多,尸体更多,守尸人凭此糊口,尚有存余。 可传到楼旭辉这一代的时候,世道虽又有渐乱的迹象,各方却也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所以需要守尸人看护的尸体极少。 整整三年,楼旭辉只见过三具尸体。 第三具尸体,他是在昨日接到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死者模样十分惨,身体都碎得不成样子,唯有头颅尚且完整。 “应当是个教书先生。”楼旭辉将血淋淋的头颅拎起来,细细地看了看,喃喃自语道。 守尸人在守尸体的时候是极度无聊的,楼旭辉又是个不安分的主,闲来无事,就只能摆弄尸体。 “可惜是具男尸,还记得上一具尸体是位老太太……”他眯着眼,浮想联翩,嘴角勾勒出一丝笑。 蓦然间,一声尖锐的断喝如惊雷般在耳畔炸响:“喂,你在干嘛!” 楼旭辉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头颅丢过去。 他定了定神,朝外看去,只见视线里出现三个人。 两名青年,一位姑娘。 刚刚说话的是姑娘,鹅蛋脸,书卷气,纵然怒气冲冲也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反倒显得俏皮。 楼旭辉将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意更甚,他把头颅放回原位,再随意地擦了擦手,然后问道:“三位,来领尸?” “不,只是来看看尸体。” 站在姑娘左边的青年一副江湖人的扮相,他披着一件洗得泛黄的白色长衫,棕色长裤搭配千层底的黑布鞋,透着一股子干练劲。 青年一开口,楼旭辉便笃定,此人才是三人之中领头的。 “义庄的尸体不是谁都能看的。” 楼旭辉随口拒绝,右侧的青年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冲出来,他从衣兜内侧翻出一本证件,叫道:“我是洋人租界的探员谢子添,专门负责碎尸案,现在我需要从尸体里找线索,希望你能够配合!” “是探员啊……”楼旭辉扫了一眼谢子添,目光尤其在那对一字眉上停留片刻,嘿嘿一笑,他再不多话,做了个请的手势后,错身让开,也不停留,背着手离去。 “好古怪的人啊。”谢小筱看着守尸人离开的背影,嘀咕一句。 “哼,装模作样罢了。”谢子添道。 ……………… 义庄原先是间不大不小的寺庙,香火断绝后,就逐渐破败了。 正堂里仍然摆着泥塑的菩萨,本用来置放贡品的长桌上,却安放着尸体。 一具极恐怖的碎尸,被勉强摆出人形,正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臭味,唯有头颅是完好的,不知是否因为被把玩过的缘故,死者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从中仿佛溢出惨白色的光。 古风扬原以为谢小筱会惧怕这些,岂料后者正兴致勃勃地端起相机,“咔擦咔擦”拍着照。 “我曾到国外留学,读的是西医,上学第一个晚上,导师就叫我们抱着一堆骨头睡觉,当时可下得不轻。”谢小筱笑道。 古风扬“哦”了一声,突然想到自己的照片夹在一堆尸体的照片里,便有些不自在。 他始终在观察尸体,可惜毫无头绪,尸体被破坏地不成样子,且这里早就不在第一现场,故发现不了半点蛛丝马迹。 “你说要看尸体,我特地带你过来,可有收获?” 谢子添却是急了,他根本不懂破案,探员的身份是家里花大价钱买来的,可这个纨绔子弟偏偏妄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从而卷进了碎尸案。 古风扬不答,绕着吴得用惨不忍睹的尸体转了三圈,脚步一顿,有了发现,他一把抓起头颅,指着脖颈处说道:“死者应该死于比较小巧的利器。” 脖颈处,坑坑洼洼一片,血肉像是被剪刀剪过,然后再硬生生撕开一样。 “砰。” 谢子添被古风扬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连退五步,撞到门边,再看妹妹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得面色发红,却仍故作镇定,说道:“你的意思是凶器是一把剪刀?” “很有可能。”古风扬点头。 “剪刀能杀人?”谢子添道,“别搞笑了!” “碎肉虽然腐烂了一部分,但的确有被剪切的痕迹。”谢小筱却同意古风扬的猜测。 三人又仔细地观察了半小时左右,一无所获,都挺沮丧的。 古风扬一心为脚行做最后一件事,然而此时只觉自己像一头深陷泥沼的牛,寸步难行。 谢子添则是第一回办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破案能力。 “洋人的玩意果然不靠谱,就跟咱们武行一样,都不肯教真东西,哼,亏我还学了这么久的西医。” 谢小筱跺了跺脚,正说着,忽然蹦起来,叫道:“咱们从尸体里找不出线索,不代表别人不能呀!” “传闻守尸人都会一项绝活,名为点烟辩冤,可通过烟雾打开生与死的界限,再以特殊的密咒与死者沟通,从而了解死者生前的冤情,为其主持公道。” 话未说完,她便急不可耐地冲出来。 “快,趁着守尸人还没走远。” 然而,楼旭辉压根就没走,他坐在庙前院落的一块大青石上,左手挠头,右手拎一根长长的烟杆,正闭着眼吞云吐雾,口中念念有词着,似极为享受。 谢小筱顿时两眼发光。 却听楼旭辉悠悠而道:“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点烟辩冤确实存在过,可惜在北平早已失传多年,连我爹都不会,更别说我嘞。” 他抽了口大烟,吐出一个个交错的烟圈,又补上一句:“不过听说津门的河神好像懂得这项绝技,你们倒可以将他请来试试。”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十六章 一通乱打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津门与北平相距近三百里,路途遥远,且三人与老河神素昧平生,想将他请到北平破案,无异于天方夜谭。 守尸人楼旭辉既不愿出手相助,三人只好暂且离开义庄,去往下一个地方。 北平第二大学。 死者吴得用是北平第二大学的副教授,任教多年,吃住都在学校,或许在那里可以发现些许与他死亡相关的线索。 …………………… “以武强壮体魄,用文洗练精神!”是某位大人物倡导的宣言。 正值文风浩然,书声琅琅的年月,无数“有志”青年日以继夜的幻想着用手中的纸笔,书写出无尽黑暗里的第一缕黎明。 时节为秋,已过半,开学不久。 北平的武人虽多,却也可称作文城,成千上万的莘莘学子像飞蛾一般,扑进这座城市,希冀能学到更多的知识。 当然,绝大多数人会在很多的时间内忘记自己曾流着泪呐喊出的誓言,他们没能学到新知识,反而学会抽烟、酗酒、聚众行乐、逛窑子、给父母写信变着法子骗钱…… 他们逐渐沉沦于纸醉金迷,变作行尸走肉,成为自己原本最看不起的那一类人…… 一万只飞蛾扑向火火,或许其中有一只在命运的驱使下,得以侥幸成功,至于剩余的,唯有扑灭自己。 所谓梦想,皆如虚妄! 然而,这些自诩文人墨客的学生们,充斥在北平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在秋季,趁着天高气爽的好时候,他们经常效仿古人,成群结队,把臂同游。 可当古风扬与谢氏兄妹来到北平第二大学时,却发现这所闻名全国的校园之中,竟没有多少学生。 正门口,仅有寥寥十余人,均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低着头快步走过。 其中有一人,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手里提着编织袋,似怀着沉重的心事,他将脸深深地埋到胸前,也不看路,迎着三人径直冲过来。 古风扬趁机一把拦住他。 “同学……” 话未出口,那人“哇”地一声大叫,身体向后连退,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 古风扬这才看清他的面容,是个年轻人,带着眼睛,面上犹带几分稚气。 “同学,我想问你一些事,关于你们学校的吴得用教授……”古风扬一边问,一边伸手想将年轻学生拉起来。 岂料年轻学生直接打掉他的手,神色极度慌张,行礼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逃开,口中大喊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学校和这里的学生都怎么回事,疯了吗?”望着年轻学生迅速消失的背影,古风扬皱眉道。 他甩了甩手,只觉被打到的手背处火辣辣得疼,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钱大有,死胖子的劲也这么大! “先去教授的住所看看吧,我认识路。”谢小筱说道,她同样皱着眉头。 无人阻拦,三人往校园里走。 北平第二大学的占地面积极广,除了必要的教学楼、图书馆、寝室等,还专门建了一个人工湖,开辟出一片小树林。 校内的人更少,走在林**上,听秋风萧瑟,看黄叶翻飞,不单是让人感觉静谧,还有一丝毫无缘由的心慌。 吴得用并未住在分配的宿舍里,他的住所比较特别,在小树林外,是一处幽静所在。 绕了一个挺大的圈子后,三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只见一间小木屋,依林傍水,悠然而立。 “这间屋子是挖人工湖的时候搭建的,一直无用,空了许多年后,吴教授突然提出要搬进去,没人答应,也没有反对,就由着他了。”谢小筱正说着,忽然有两人从旁边跳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 是两名探员,一老一少。 “你们不准再往前了!”年轻的探员严肃地喝道。 “我们是来查碎尸案的。”谢子添板着脸走上前,取出自己的证件,道:“现在要到死者的住所搜集线索。” 年轻探员扫了一眼,他不认识谢子添,更不会给他面子,仍然拦在路中间。 “我有上头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靠近小木屋!” “你敢拦我,知道我是谁吗?”谢子添大吼,他再走三步,几乎与年轻探员面贴面了,后者却始终不肯让路。 “砰!”蓦然之间,一声脆响。 谢子添直接出手了,右脚重重地踏出一大步,两手变拳紧握,左拳拳眼向上,肘部微屈,右拳拳心翻转朝上,右肘紧靠右腰部,前臂贴于腹部右侧,眼看左拳。 拳如雷,轰出! 紧接着左脚尽力向前一迈,重心靠前,使得右拳亦跟着挥动。 顿时,一双拳头疯狂起舞,根本看不清轨迹,只见道道幻影,连绵不断,好似一场狂暴风雨。 “这是形意拳中的进步崩拳,讲究身不动,手护胸,肘磨肋,拳从口中,以迅猛的攻势克敌制胜,可惜我哥哥练得不到位,且步法有误,重心有错,反倒成了一通乱打。” 谢小筱的话语传入耳中,古风扬凝神定睛看去,只见谢子添果然身形不稳,刚才迈出左脚的时候用力过猛,使得身体摇摆不定,而暴雨般的拳头,十有八九是落到空处的。 在谢子添挥拳的那一刻,年轻探员已然做出应对,他左脚一蹬,整个人凌空弹起,身体半旋后,右腿自然而然的撞在拳头上,然后借助反震的力量退出三步。 落地之后,身体再转,腿却早就抬起,须臾之间,一连提出十八记鞭腿,竟是与谢子添硬撼! 在整个北平,能与半吊子形意拳抗衡的,唯有半吊子谭腿! 两人胡里花哨地对拼一阵子,自然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又过了一会儿,谢子添长啸一声,突然收拳,喘了两口气,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可累死我了!” 年轻探员冷哼一声,却也不再出腿,他同样汗流浃背。 古风扬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比武”感到莫名其妙,所谓的国术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的? 若是如此,武行近在咫尺! “该是他们学不到真东西的缘故吧!” 他正如此安慰着自己,一旁的老探员走了出来。 “快走吧,不让你们去小木屋,真是为你们好,这屋子可邪乎着呢!”老探员一开口,便是语重心长的劝说。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十七章 关于鬼怪的传说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短短两日间,小木屋内就发生了三起骇人听闻的失踪事件,这是一个不详之地啊!” “在得知吴教授的死讯后,他的学生来为他打扫房子,整理遗物,是个挺标致的女学生,可惜了,她从昨天上午进小木屋开始,直到此时此刻,再未出现过,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完全失去了踪迹!” “紧接着,女学生的好友急急地来寻她,同样于当日下午,消失不见!” 老探员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道:“很快就有流言四起,大家纷纷说,吴教授因为死得不明不白,而怨气过重,魂魄不入轮回,转化成厉鬼,徘徊在小木屋附近,凡是接近的人,都会被它抽出灵魂,吃光血肉。” “呜呜呜……” 风声渐起,盖过老探员的话语声。 凛冽的秋风迎面扑来,老探员不禁缩了缩脖子,扭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小木屋,闭紧嘴巴,不敢再多说半句。 “三位还是走吧。”年轻探员又挡在路中间。 “厉鬼作案?”古风扬喃喃自语,他向来不信奉鬼神,但情不自禁想到了有关如画的往事,只觉两者之间存在着共通之处。 忽闻笑音回荡在耳畔。 是谢小筱。 她在笑,大笑,捧腹大笑。 半晌,她终于停下来,说道:“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扯出鬼神之说,两个人失踪的原因有许多,兴许他们是去了鲜少有人知晓的地方呢,即便当真遇害了,也是凶手的作案手法太过高超而已!” 她说完,举着相机对着小木屋一顿连拍。 毕竟是能抱着骷髅睡觉的女强人,不畏仙神,更不惧鬼怪。 “唉!”对此,老探员一连七叹,“鬼神之说已存在数千年,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既然存在,就有其道理。” 无人理会他。 却见年轻探员对谢小筱说道:“我原本也与你一般想法,但知晓第三次失踪事件后,却不得不改变认知,在这个世界上,当真有堪比神鬼的力量!” 见谢小筱仍要反驳,他指了指四周围,问:“北平第二大学的学生大多崇尚唯物主义,可这回却都跑光了,何故?” “第三次失踪事件?”古风扬忽然提出疑惑。 “由我告诉你们吧,反正这件事早晚会传开。” 老探员接过话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木屋,咳嗽两声,继续说道:“第三次事件远非前两次可比,共有八人失踪,五男三女,都是有大背景的年轻人,他们也不知从哪得知的消息,竟然趁着夜色到‘鬼屋’探险,结果全都不知所踪!” “其中有一位是军界某大人物的独生女,这位大人物可了不得,人称二爷,随随便便一跺脚,北平城都得抖上三抖。” “如今他正大发雷霆,誓要找到爱女的音讯,更开出天价悬赏,谁要是能提供线索,立马给这个数!”老探员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我们算是二爷间接派来的,守着小木屋,不准任何人靠近。”年轻探员跟着说道,他得意地瞥了谢子添一眼,“碎尸案与失踪案有关联,你回租界一趟,就会知道这件案子早就换了负责人了,想办案,你恐怕还没这个能力!” “你!”谢子添气得额头青筋暴闪,差点又要动手,被谢小筱拼命拉住了。 “二爷和另外几位大人物请了人,真正的专业人士已经在路上了。” “专业人士?” “可能是洋人侦探,也可能是茅山道士。” 老探员一笑,他也早就看出古风扬在三人当中的领头地位,说道:“别再查下去了,快离开吧,卷进这件事,有害无益。” “多谢老探长!”听罢一席话,古风扬心中自有想法,拱了拱手,说道。 紧接着,他便招呼谢氏兄妹离开。 “总算让他们走了。”望着林**上,三条长长的影子,年轻探员吹了个口哨。 老探员却是黑着脸,“这地方邪乎得紧,我也得找个机会趁早走,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二爷交代的……” “听老哥一句劝吧,很多时候,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你要当是放屁吧!” …………………… 走出校门,抬头望天,才发现日上三竿,已是正午时候。 三人却都没有吃饭的打算。 “就这么算了,我可不甘心!”谢子添懊恼地叫起来,他被养得过于娇惯,尚有几分孩子气,好不容易想要证明自己,岂料这么快就遭遇挫折。 “那你又能如何?”古风扬随口说道,见识了谢子添半吊子的形意拳后,他有八成的把握在对面还没出拳的时候就跑掉。 两人互相瞪眼,良久,才发现不见谢小筱的身影,环顾四方,才在老远的地方看见她。 “你去哪?”古风扬追上去问道。 “我想再到义庄去看看吴教授的尸体,而且我总觉得那里的守尸人藏着真本事呢。”谢小筱晃了晃挂在脖颈上的相机,笑道,“虽然不能查案了,可我是报社的记者啊,有责任也有义务将这件事报道出来,公之于众。” 古风扬与赶过来的谢子添听了,顿时两眼放光。 他们兴冲冲地回到义庄,然而躺在泥菩萨前的碎尸,已经不见了! 楼旭辉仍坐在院落里的大青石上,半天时间过去,他好像没挪过身子,右手依然拎着烟杆,左手边却多了一个酒坛子。 酒香四溢,古风扬轻轻一嗅,便分辨出来:“梧桐烧?” 这种酒在整个北平都可称作上乘,价钱昂贵,古风扬不久前买过,花光积蓄也才买了小半壶,却不想看上去穷困潦倒的楼旭辉,竟有整整一坛! “尸体?自然是被人运走了,我虽然是守尸人,却也不用一辈子看着具破碎的男尸啊,要是从前那个老太太,嘿嘿,说不定还会留几天。” 楼旭辉躺在青石上,举起酒坛子就往脸上倒,他明显喝醉了神志不清,但拒绝透露领走尸体之人的姓名。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干我这一行,得学会保密!” “来!喝!” “他是个有钱人,随手的打赏就够我逍遥大半个月……” !! 第十八章 江湖事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自古以来,对于有钱人的定义,就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 在北平,谢氏兄妹所在的谢家,位居上流,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富贵人家。 但对大多数人而言,譬如脚行老龙头乔国振,足以成为他们甘愿奋斗一生的目标。 当然,死去的吴得用副教授称不上有钱人。 “教授的薪水普遍不高,吴副教授平时更过得节俭,他的钱都捐给文行了。”谢小筱将自己所知尽数道出。 “文行?”古风扬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他对文行的印象一直不好,根源在于其社长吴得善,这个人曾提出过许多不恰当的歪理,偏偏能蛊惑一大批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如画就是早年的受害者之一! “文行社长吴得善是吴副教授的哥哥,莫非是他领走了尸体?” 古风扬刚问,谢小筱就断然否定道:“绝不可能!吴得善以前隔三差五就往学校跑,我曾偶遇过几回,见他都是来找吴副教授要钱的,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文行社长的,胸无点墨,不学无术,这样的人一看就抠门得紧!” “噗通”。 正说着,听到一声响,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楼旭辉从大青石上滚下来,他醉得不成样子,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可惜了剩下的半坛梧桐烧,被撞翻了,酒水流了一地。 闻着浓郁的酒香,古风扬眉头微皱,离开义庄。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回兴隆桥。”他说道,心里却想着,“对于碎尸案,乔叔始终忌讳甚深,他应当知晓不少线索吧……” 步行小半个钟头,便有一座大桥遥遥在望。 三人正走着,却见一群人朝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 为首的是一个嘴角带条疤的光头汉子和一个大小眼的青年,带着十余人,神色慌张。 正是脚行的张三、李四等人。 “吴胖子带着一大帮人来闹事,老龙头叫咱们先去避避风头。” “他们都带着刀和斧头,还扛着一口棺材!” 张三、李四匆忙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古风扬却往兴隆桥赶去,还未走近,果然见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文行起码带来上百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全是面带煞气的青年,其中有十人穿红衣黑裤,剩余的则都为白衣。 他们将整座大桥都围住了。 相比之下,脚行仿佛湍急江流里的一叶孤舟。 仅有三个人,老龙头乔国振护着两个半大的少年,倚在桥沿边,环顾四方,一动不动。 老人的面庞上古井无波,唯一的那只独眼里,散发着狠厉的光芒。 那两个半大少年古风扬也认得,刚进脚行不久,未经历过风雨,瑟瑟发抖着。 吴得善的胆子和他们差不多大,他不敢靠近乔国振,躲在人群的最外围,仍是那副扮相,梳中分头,戴金丝边眼镜,胸口挂怀表,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手里抓着一个干瘪的公文包。 他显然得意极了,将公文包搁到腋下,一手叉腰,一手捏指,仿照京剧里的唱腔,尖声大叫道:“乔老头,我弟弟死在你们脚行的地界上,你总得给个说法!” “呵,脚行的人只做本分事,从不为恶,更别说杀人了,吴副教授死得是蹊跷,但与我脚行毫无关系!”乔国振如一株老松,他挺直身躯,朗声说道,“且洋人租界的探长已经接手此事,迟早会找出真凶的。” “咱们九行是江湖,许多事,还是按江湖规矩来办!我弟弟到底谁杀的,我也不清楚,但他的尸体最后是在你们脚行出现的,所以这事,文行跟脚行就没完!” “吴胖子,你非得挑事不可?” “是又如何!乔老头,江湖的事洋人局子都不管,今天啊,就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再挖了眼,祭我弟弟亡魂!” 乔国振闻言冷笑,毫无惧色,目中的凶光反而更甚,几如实质,他将两个半大少年拉到身后,低声道:“一会儿动起手来,他们就趁乱跑,别管我!” “老龙头……” 片刻后,文行上百凶狠青年整齐划一地举起刀斧。 古风扬知道不能再等了! “这玩意借我用用!” 不等同意,他在谢小筱胸前一抓,然后径直朝人群最外围的吴得善撞过去。 “吴胖子!” “喂,你是谁啊,吴胖子是你叫的吗,你想干嘛?”吴得善听到喊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接连三问。 但眼见古风扬像头疯牛似的冲来,他顿时面色发白,惊恐地叫起来:“来人,拦住他!” “快来救驾啊!” 然而,仅有少数的青年来帮他。 古风扬速度快,脚步一滑,如灵蛇般躲开这些青年,撞到吴得善怀里。 吴得善摔在地上,“哎哟哎哟”连叫,他双手一顿乱抓,还想着反抗,忽见一个长方形的盒子贴在他的脑门上,紧接着,只听“咔擦”一声,一道刺目的白光充斥在他全部的视野里。 “啊!我瞎了,瞎了!” 吴得善浑身抽搐,泪流满面。 “别动!” 古风扬勒住他的脖颈,狠狠地说道。 直到这时候,古风扬才有空隙观察四周,他惊讶地发现附近的青年不多,更多的都围向另一个方向。 谢子添竟也冲过来了,他的速度更快,他的目标是棺材。 一口黑棺被抬着,就在距离吴得善不远的地方。 而在凶狠青年们的眼中,这口黑棺竟然比文行社长吴得善更重要。 可惜他们没能挡住谢子添。 “我乃北平谢家二少爷,谁敢挡我!”这句话使得他在人堆里硬生生地冲出一条路。 凶狠青年们虽然挥舞着刀和斧,到底不敢落在谢子添的身上。 少顷,谢子添直冲到黑棺前。 “哈!” 他大吼一声,双拳如炮,有如山崩,借着冲势,重重地轰在黑棺一侧。 抬棺的青年根本就架不住这股力道。 “咣当”一声,黑棺落地,棺盖与棺身脱离,谢子添朝其中望去,却见空空如也! 棺材里什么也没有! !! 第十九章 兴隆桥前的一场砍杀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许多年后,古风扬问:“当时为什么选择帮我?” 谢子添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时候咱俩又不熟,我压根没想着帮你,只是心里头有一股气,憋着实在难受。而吴副教授的尸体又被人领走,我笃定碎尸在棺材里,想打开来看看……” 然而,黑棺里空无一人。 谢子添呆在原地,神情是极度茫然的。 凶狠青年们将他围拢,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这些人虽然不敢真得动手,却也想限制住谢子添的行动。 而其中有不少人,已经朝着古风扬走去。 兴隆桥头,密密麻麻一片人,却无人开口,四方寂静,唯有风声。 直至一道抑扬顿挫的喊声响起来。 “哎呀,我的眼睛好了,我没瞎啊!” 相机的强光只能让人短暂失明,吴得善很快便恢复视力,他欣喜若狂,正想揉揉眼,却发现自己的脑门上顶着一块比他脸还大的石块。 石块是古风扬在边上捡的,他用左臂紧紧勒住吴得善的脖颈,右手牢牢抓着大石块,寒声问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着江湖规矩吗,你今天辱了脚行,按规矩,我可以取你性命,现在问你一句,是想死,还是想活?” 吴得善闻言,双腿一蹬,原本微微抽搐着的身体僵在地上,他猛咽两口唾沫,颤着声说道:“想……当然是想活!” “那就让你的人统统散开!”古风扬大喝,举起石块在吴得善脸上敲了一记。 “啊!” 吴得善又哭了,涕泪横流,却顾不上哀嚎,他叫嚷道:“听到没有,还不快散开!” 一众凶狠青年如雕塑一般,都没有动,他们根本不听吴得善的命令,那十名红衣才是真正的首领。 红衣互相望了望,不约而同地一挥手,余下的白衣这才收了刀与斧,徐徐散开,让出一条路。 “乔叔,你先走!”古风扬道,他低下头,轻轻地喘了一口气。 乔国振从兴隆桥上快步走下来,他没有离开,而是径直走向古风扬。 “小古啊,我怒门神混迹江湖的时候,你爹都还在穿开裆裤呢!” 乔国振说的是自己年轻时候的凶名,到如今,他即便老了,但魁梧的身躯依旧挺拔如松,当真有如一尊门神! “吴胖子交给我,我来殿后,你们先走!” “可乔叔……” 古风扬正要开口,忽然听到接连两声惨叫,他蓦地循声望过去,只见两道迸溅出来的鲜血血迹,那两名脚行的半大少年想要离开,竟被截住了,身中三刀七斧,倒在血泊里。 上百来路不明的凶狠青年岂止不听吴得善的命令,他们根本不在乎其安危。 乔国振瞬间红了眼,独眼中绽放出凶光,他抢过古风扬手中的大石块,狠狠地砸在吴得善的面庞上。 只一下,就把吴得善砸晕了。 四周围,红衣再度下令,刀与斧重新出现,闪烁着明晃晃的光,面无表情的白衣举起手中利器,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朝着正中心的三人逼近。 “乔叔!”古风扬丢开吴得善,焦急大喊。 面对必死之局,他忽然失去全部的血性与勇气,只留下不知所措和惶恐! 乔国振却充耳不闻,他一下又一下地奋力砸着,直到吴得善血肉模糊,才丢了大石块,笑了起来。 他在笑。 “很早以前我就瞧这吴胖子不顺眼,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死相,今儿个可算是舒坦了!”乔国振朗声笑道,“小古啊,老头子我恐怕得交代在这里喽!” 古风扬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的笑容。 少顷,他也跟着笑起来,生死当头,一切豁然开朗。 他直面近在咫尺的白衣青年们的刀斧,说道:“欠您老的太多,总想着不知拿什么来还,现在看来,也只有用这条命了……” 话音未落,古风扬只觉一双铁钳似的手掌上下抓住他的手脚,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竟然被举起来了。 “大好前程等着你,你这条命,老子才不稀罕!”乔国振大吼,他在原地旋转,接住旋起带动的力量,竟然将古风扬抡飞,直飞到人堆之外。 “小古,跑!” 古风扬在半空中停留的时间极短,可他却觉得足有百年般漫长。 泪水模糊了眼,他重重地摔落到地,却感觉不出半点疼痛,他连滚带爬地起身,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片流转着寒光的刀斧,齐齐砍向最中间的老人。 老人仍在笑。 古风扬已经笑不出来。 “杀!”唯有一声咆哮,从他喉间吼出来。 “杀!”不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张三和李四竟然回来了,带回来一大帮脚行的兄弟。 光头汉子急红了眼,冲杀了最前面,平日里怯弱的大小眼青年,也提着一把长长的刀,满脸凶戾。 “救老龙头!” 随着一声呼啸,两帮人马如洪流般撞在一起。 刀光如练,鲜血横流。 没有惨叫声。 一方是沉闷的挥砍,另一方在歇斯底里的怒嚎。 “宰光他们,为老龙头报仇!” 张三拎着两柄杀猪刀,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向来勇猛,顷刻间放倒三个白衣青年,其中有两个被砍断手脚,另一个直接劈飞了头颅。 他正杀得兴起,忽然背部一痛,中了一刀,急忙转过身想要反攻,却是眼前一花,胸口再中两刀! 张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并不致命,咧嘴一笑。 “给我死!” 杀猪刀如暴风般砍过去,而他的对手已换做红衣青年。 脚行的人更多,大概一百三、四十,且有不少悍不畏死之辈,眼看着将在火并中占据优势,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十名红衣青年出手了! 红衣青年均手持一柄小巧弯刀,他们明显学过精湛的刀术,如死神般穿梭在混乱的人群中,手起刀落,血雨翻飞,硬生生地将胜利的天平拉成均势。 “乔叔!乔叔!” 古风扬没有动手,混战一开始,他就冲向乔国振,老人没有死,奄奄一息。 古风扬趴在老人的身上,将他牢牢护住。 耳边尽是利器挥砍的声响,脚步声、喊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古风扬不知自己被砍了多少刀,被踩了多少脚,他只有一个念头:我绝不能让乔叔就这样死了! “统统住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严厉的呼喝回荡开来。 紧接着,“砰砰砰”,是连绵的枪声…… !! 第二十章 名侦探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秋风萧瑟。 秋夜不寂寞。 夜深了,北平城内仍是一片灯火通明,到处都有纵情作乐的喧嚣声响。 唯有一处地方,黑漆漆的,没人愿意靠近,如同被隔绝开的死域。 正是兴隆桥头。 关于脚行与神秘势力的那场砍杀,已过去大半日。 在距离不远的一家医院里,古风扬摸了摸缠在身上的纱布,活动一下筋骨,发现自己并无大碍。 他很幸运,在那样疯狂的混乱里,竟只有背部中了两刀,且都是无关紧要的皮肉伤。 他走到一间病房前,犹豫了片刻,推门走进去。 只见老人躺在病床上,正挂着点滴。 房间里非常安静,足以听到微弱的呼吸声。 “乔叔,您醒啦。”古风扬轻声唤道,一进门,他便看到乔国振缓缓睁开眼。 老人艰难而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的命是从黑白无常的勾魂索下抢回来的,经过一番急救后,还很虚弱,连说话都极费力。 “小……”乔国振说不出话来,唯有直勾勾地盯着古风扬,目光焦急而迫切。 古风扬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选择如实开口。 “虎子和阿海死了。”两个半大少年死得很惨,被刀斧劈中后,尚有一线生机,却被活生生踩成肉泥。 “脚行的兄弟走了二十七个,重伤三十六,剩下的,也个个带伤。” 古风扬的话语声很轻,乔国振听了,痛苦地闭上眼。 “那伙青年,查不出是什么势力的,他们也死了不少人,但撤离的时候将尸体都带走了,现在消失地无影无踪,像是凭空蒸发!” “张三兄弟被两个红衣围攻,惨遭分尸,李四的头颅,还没找到……” 在脚行,张三向来跋扈,李四性格怯弱,都不是好相处的人。古风扬本对他们颇多微词,然而此刻说起两人的死讯,他几度哽咽。 是张三与李四带着兄弟们救了他和乔国振的命! “而吴得善这个杂碎竟然没死!”古风扬的声音尖锐起来,目中燃烧起几如实质的火焰,“乔叔,这个血仇,咱们一定要报啊!” 正说着,他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乔国振不知哪来的力气,右手重重地砸在床上,使得整张床都“咯吱咯吱”的晃荡。 “乔叔……” 乔国振仍闭着眼,喘着气,挥了挥手。 古风扬便不再多言,悄悄地退出病房,他知道,老人想要独自静静…… 刚出病房,来到走廊上,就见到一个人。 国字脸,一字眉,正是谢子添。 “有人要见你。”谢子添冷冷地说道,话音未落,转身就走。 “等等。”古风扬追上去,他取出一只相机,递向谢子添,“帮我还给你妹妹。” 相机是古风扬向谢小筱“借”的,难以想象,经过一场混乱,它竟还是完好的。 谢子添没有接相机,连头都没回,话语声却更冷,道:“你自己去还给她。” 古风扬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的态度是为何故,此刻的他也不想多作计较。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医院,古风扬很快就见到那个要见他的人。 是个青年,容貌普通,尤其在黑夜里,更看不清晰,他作寻常打扮,白衬衣、黑长裤,外加一件深色的薄外套,他站在医院门口,抬头望月,似在深思。 古风扬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身前的人。 “是你!”语气中带着三分欣喜、七分惊讶,他随即抱拳深施一礼,“多谢你,救了乔叔和我,还有脚行的兄弟们。” 白日里,正是这个看似平凡的青年,鸣枪制止了脚行与神秘势力的进一步拼杀,避免一场惨剧上演。 听闻话语声,青年低下头,转过身,说道:“无需谢我,我的本意不是救你们,而是要保护案发现场,那时候,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恐怕都没有注意到,在兴隆桥下的水面上,漂浮着八具尸体吧。” 古风扬瞬间想到失踪了的八名富家子弟。 “他们都死了?” 青年颔首,伸出右手说道:“我叫商亚明,被二爷请来,专门负责碎尸案和失踪案。” 古风扬一直认为,负责案件的会是洋人侦探或者茅山道士,不想竟是眼前这个仿佛全无长处的青年。 而对于握手的礼节,他也不再陌生,抓住商亚明的手,轻轻晃了晃。 “听说你曾查过碎尸案,有何发现?”商亚明问道,这是他要见古风扬的目的。 “没什么大发现,只觉得死者应当是被小巧的利器所杀,因为他的头颅是被一点点剪掉的。”古风扬说出唯一的线索。 “碎尸案与失踪案有关?” “这就是一件案子!”商亚明皱紧眉头,未再多言,朝兴隆桥走去。 古风扬跟在后面。 兴隆桥就在医院不远处,两人来到桥下,只见一条大河在黑夜里静静地流淌,微风吹拂,河面只荡起些许波澜,不见浪花。 商亚明沉吟片刻,说道:“尸体是在桥墩下发现的,八具尸体堆在一起,堵在两座桥墩的空隙间。” 古风扬顺着他所指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暗。 “大概在昨晚的这个时候,二爷的女儿等人失踪,直到被找到尸体,中间经历了约十六个小时,他们的尸体我都看过,不是淹死的,而是死后抛尸,所以,我们先去看看抛尸的位置。” “你知道凶手在哪里抛尸?” “不知道,但这很容易找。” 迎着古风扬疑惑的目光,商亚明抬头望月,徐徐道来: “第一,八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堆在一起的,可以得出他们是同时被抛到河里的,由此可见凶手不只有一个。” “第二,一群人带着尸体,实在太过引人注目,所以,从杀人地点到抛尸地点,这条路,一定鲜有人迹。” “第三,这几日天气不错,风很小,所以河水的速度也是极缓的,尸体一路飘到兴隆桥的桥墩处,需要很长的时间,故,抛尸地点实际上离我们并不远。” !! 第二十一章 我也曾鲜衣怒马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商亚明的推断十分准确。 两人逆流而上,穿行在黑夜里,走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一处格外可疑的地方。 那里搭着两块拼接起来的青石板,以前应当是附近人家的淘洗之地,现在已经半废弃了。 河水比较浑浊,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水面上堆满了杂草,直延伸到两米开外。 而在青石板边上的泥地里,遍布着一连串密集的脚印,顺着长长的脚印寻过去,只见两道深深的车辙。 “如我所料不差,这痕迹是载有重物的双轮板车留下的。”商亚明蹲下来,搓了一把车辙边上的泥土,闭上眼,起身说道:“深夜,多人,以双轮板车掩人耳目作案,能同时做到以上这三点的,恐怕只有脚行的人了!” 古风扬闻言,目光蓦然凌厉起来。 “脚行知根知底,都是穷苦人,过的是劳碌日子,他们和教书先生毫无交际,跟上流社会的富家子弟更是宛若云泥,为什么杀人呢?” 经过兴隆桥前的一场砍杀,古风扬相信脚行的每一位兄弟。 商亚明睁开眼,看向古风扬,他的目光竟更凌厉,其中像有两支直指人心的锋利箭矢。 他说道:“我知道暗中有人在栽赃嫁祸,但这其中,绝对有脚行的人参与,我今晚叫你来,没有其他目的,就是想让你多留心观察,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见古风扬又要开口反驳,商亚明继续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味的辩解毫无作用,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于众,你若想证明脚行的清白,不妨试着按我说的做吧。” 话音未落,他拍了拍古风扬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消失在夜色里。 古风扬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河边,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往回走,到医院去。 到了医院门口,他却迈不动脚步。 乔叔需要独自静静,他也要静静…… 很小的时候,没什么大志向,只希望当个本本分分的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就好。 后来有了进武行的梦,就想着,把人生变成一场风风雨雨吧。 可武行没这么容易进啊,蹉跎二十年,还是原地踏步。 直到几天前,一个机会,像馅饼一样,从天而降。 爷爷时常教诲,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捡不得。 可他听了江南武人的豪言壮志,极受触动,遂拜其为师,也终于看到一丝可以进武行的希望。 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是周而复始的练武、练武和练武,谁想,却卷进一个、一个又一个,仿佛无穷无尽的漩涡。 古风扬突然很怀念小时候。 他离开医院,低着头,开始漫无目的闲逛,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清水巷。 “整个北平,乃至整个天下,只有这间小巷子里的小屋,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吧。”古风扬想。 巷前槐树的叶子早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无力地伸展着,像垂暮老人的手。 古风扬朝巷子里走,走到徐道青和如画的家门前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停下脚步。 他在栅栏边上看到一个人。 一个胖子。 钱大有。 钱大有缩着身子坐在地上,他已经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叫了几遍都没有半点反应。 直到古风扬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这胖子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你在这里干嘛啊?”古风扬问。 钱大有的脑瓜子还不太清醒,他没回应,“噗通”一声直接跪下了,磕头道:“师傅,您老人家终于回来了,您就收下我吧,我优点可多了,从小就特别贪吃,啊呸,是特别能干,洗衣做饭、端茶送水,样样都精通,比风仔强多了,他就一棒槌,只知道天天逛窑子……” 钱大有说了一通,才看清站在他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不信邪地揉揉眼,再定睛一看,才猛地跳起来,骂道:“怎么是你小子啊!” “我就不能当你师傅了?”古风扬揶揄,他的心情瞬间好了大半。 “谁稀罕!”钱大有骂骂咧咧的。 他使劲掸着膝盖上的灰尘,嘟囔着:“亏大发了,这回真亏大发了……” 徐道青的事情是古风扬偶然透露的,但他从未想过,钱大有竟然会来拜师。 “你什么时候来的,真想习武?” “早上的时候,你不是要去给老爷子上坟吗,又不让我跟着,我就睡过头了,怕去兴隆桥之后挨乔叔的骂,就到这儿来了。”钱大有眼波流转,一副幽怨的表情。 “一直到中午,等得花都谢了,才算见着人,师娘先走出来,她可真美啊,不过我总觉得眼熟……” “师娘看见我,问明来意,就去叫师傅,然后师傅也出来了,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说不收!” “嘿,我就纳闷了,连你都能当他徒弟,我咋就不成?”钱大有一拍脑门,叫道,“况且我是那么轻言放弃的人吗?师傅不收,我就在他家门口跪着,直到他收我为徒!” “跪着?”古风扬嘴角含笑。 “我不就是累了,稍微打个盹吗?”钱大有嘀咕一声,“我还跪了你呢!” 他突然跳过去就打,手伸到一半,硬生生止住。 “你受伤了?”直到这时候,钱大有才看见缠在古风扬身上的绷带。 “嗯。”古风扬的笑容敛去。 “出了些事情。”他开始讲述白天的经历,从参与破案开始,到义庄看尸,第二大学小木屋前受阻,再至兴隆桥头挟持吴得善,与神秘势力拼杀,张三、李四身死,乔国振重伤…… 随着述说,古风扬才发现,自己一天的所作所为,竟漫长如一年。 但不知为何,他唯一没有说的,是与商亚明的谈话内容。 “乔叔老了,受的伤又重,不知何时才能痊愈,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以后脚行就靠你了。”古风扬语重心长地说道。 “风仔,你真退出脚行了?”钱大有面色煞白。 古风扬没有回答,沉默半晌,问道:“师傅和师…娘呢?” !! 第二十二章 走走停停看一路过往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几小时前。 午后。 清水巷的小破屋里。 如画正光着身子挑衣服,她站在老式的衣柜前,伸出手,手指轻轻划过水墨旗袍,目光却停留在一套学生装上。 浅蓝色的宽袖上衣,藏青长裙,白色丝袜,宽口布鞋。 简单而大方。 将这套衣服拿出来,想了想,是很久以前的衣服了。 “竟然还留着啊……” 嘴角勾勒着一丝笑,如画穿上学生装,再将长长卷卷的秀发扎成两只辫子,挂在胸前,她顿时少去几分妩媚,添了许多清纯。 对着镜子抹上淡色的口红,如画喊道:“我好了,你快些啊!” “嗯。”徐道青应了声。 他也在换衣服,是一套银灰色的西装,搭白衬衣,系黑领结,再加上面容上若有若无的微笑与有如星辰般的眼眸,此刻的徐道青,足以与北平最上游的人物相较。 “这才是你本来的面目吧,选你当男人,我不吃亏。” “你今天也格外美。” 徐道青戴上一顶帽子,如画左手挎包,右手挽着男人的胳膊,两人一齐出了门。 走到栅栏外的时候,便见到钱大有。 对于胖子恳切的眼神,以及因为想要故作倔强而紧绷的面庞,徐道青视若不见。 走出几步后,如画却回头看了眼。 “我是个没远见的妇道人家,不懂你要做的大事,却也曾听老人说过,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胖子刚来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极不正,现在又作这般姿态,显然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你的徒弟成日和他混在一起……” 如画正说着,忽然察觉到徐道青投过来的目光,那像蕴含了满天星辰的眼眸,正微微眯起来。 她立刻住口不说。 “我最后说一遍,我在做的事,你别干涉,纵然猜到了,也别说!”走出老远,徐道青才说了一句。 “答应过你,一个月一次盛装逛街,你想到哪儿去?”他又问道。 “待在家里的时候,总觉得闷,就想着出来走走,等到出来了呢,才发现无处可去。” 如画抽回手,不再挽着徐道青的胳膊,她捋了捋额前稍乱的发,在原地转了一圈,笑道:“北平的繁华,我在几年前就看尽了。” “既然都出来了,随便逛逛吧。”徐道青压低帽子,将眼眸隐藏在帽沿的阴影里。 ……………… 秋天的午后,阳光和煦,微风时来,是最适合闲逛的日子。 北平的胡同多,街道亦多,路边的商铺都开着门,还有各种小摊子,摆在角落里,摊主则大声叫卖着: “陈记粗面,配方正宗,推陈出新,口味另选,有红烧牛肉味,鲜虾鱼板味,香菇炖鸡味,酸菜仔鸡味……” “李氏扣碗茶汤,香滑爽口,咱用的是天山上的茶,洋人种的米……” “烤鸭烤鸭,大葱烤鸭,自家的大葱自家的鸭……” “冰糖葫芦嘞!” 时不时,还有少年穿梭在人群中,嚷嚷几句:“卖报卖报,卖报了啊!” 如画嘴上说着无处可去,真当逛街的时候,她比卖报少年更加灵活,如游鱼般东晃西荡,偶尔冲进某家店铺,或在某个小摊前,与摊主争论两句,再笑嘻嘻得跑开。 逛了大半个时辰,她却两手空空。 “想买什么都可以,不差钱。”徐道青道。 “从小养出来的坏毛病,小时候家里穷,偏偏我又贪玩,常跑到街市上,只逛不买,也有无穷乐趣。” 如画说着,正好路过一个糖葫芦的摊子,她垫起脚,摘下最上面的那只,回头冲徐道青一笑,道:“就这个啦。”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徐道青看了看天色,问道:“还想去哪?” 如画摇着手里的糖葫芦,她没怎么吃,只舔了两口,朱唇与糖葫芦一样鲜红。 “我想回家看看。”想了许久,她终于说道。 “好。” “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所以我从没恨过爹妈,被赶出家门这些年,我也没有回过家,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在如画的带领下,两人走进一个极窄的小胡同,胡同里没有多少人家,只有几间百多年前的木板房,比清水巷的破旧泥屋都不如。 他们走到胡同最偏僻的角落里,眼前是三间相连的小木屋,没有院子。 屋上的木板是乌黑色的,几乎都裂开了,从中能闻到散发出来的浓浓腐朽味。屋门则关着,不严实,但透过门缝,什么都看不清,唯有一片黑暗。 如画在屋前站了一会,将糖葫芦举到嘴边,想吃,又放下了。忽然,她大步走上去,对着门,一推。 “咯吱……” “啪嗒……” “砰!” 木门固执地坚持了一会儿,终究仍是倒下去,黄昏时候的阳光洒进去,只见尘埃四起,像一场沙尘暴。 “我爹妈果然还是搬走了啊。”如画站在门口,一叹。 徐道青闻言,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蓦然之间,身前的女人转过来。 她在笑,眼角却有晶莹。 “穷人有穷人的骨气,我爹妈从小教我要挺直脊梁,他们都是好面子的人,出了我这档子事后,肯定要搬走的。是我一直心存幻想,希冀他们还认我这个女儿,会留下来,等待我鼓起勇气,回来看看。” 木屋里的灰尘盘旋着,久久不曾落下。 “可看样子,他们已经搬走很长时间了。” “除了这里,你还有一个家。“徐道青终于忍不住说道。 如画却摇摇头,道:“你给不了我一个家,总有一天,你也会走的。” “我家原来不是北平人,祖辈呕心沥血,终于在这座人人向往的城里扎根,现在我爹妈都走了,应当是搬离北平了吧,所以我必须留在这里,我家在北平,不能没有人!” 如画拭去眼角的晶莹,展颜笑着说道:“这就是我不能跟你去江南的理由啊。” “这座城,到底有什么好,无数人争破头进来,无数人不愿离去。”徐道青长叹,又忽然眉头一皱,问道:“所以你之前说过的要嫁给洋人的话,都是骗我的?” “也许,我现在才在骗你呢……” !! 第二十三章 夜江湖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北平江湖,摆在明面上的是九行,暗地里,却藏着数不尽的人和事。 譬如窃行与打行。 一个专出窃贼,一个养着打手,从前世道乱的时候能风光,但如今注定被人唾弃,只能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马老三,身材矮小,生得尖嘴猴腮,绰号“钻地鼠”,今年三十有六,与他同时期的窃贼,要么蹲在大牢里,要么被捉住打断了腿,只有他,从未失手,成为窃行仅剩的老人之一。 二十多年前,马老三不过是街头的乞儿,在饿极了的情况下,偷了一屉包子而没被发现,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到现在,他已不需要亲自去偷,手底下养一伙小贼,就足以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但多年练就的偷窃功夫,从不曾懈怠,马老三深信,总有用上的时候。 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 晚霞散尽,天色完全暗下来。 马老三堵在一堵墙的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观察不远处那对男女的一举一动。 那对男女已经在破旧木屋前待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老三静静地等待机会。 “身为一个贼,最重要的是谋定而后动。”他对自己说道。 深吸一口气,马老三将手放在心口上,他觉得既紧张又兴奋,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偷包子的时候。 “打行的兄弟都准备好了吗?”马老三问,在他身后还有个人,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是打行的老人,与马老三相识多年,两人合作过许多次。 “放心吧,三十个好手都埋伏在附近。” 他说着,也在观察不远处的两个人影,不无担忧地道:“那个女人倒没什么,但那个男人,一看就是多年的练家子,不好对付啊!” “这么多年了,你见我有失手过吗?”马老三“哼”了一声。 中年汉子听了,想了想,便兴奋起来,又道:“那就快出手吧,武姐可是答应了的,只要咱们把这个事办得漂亮利索,她可以把九行变成十一行,给咱们窃行和打行一个位置!” “那女人的话能信吗?我只希望她许诺的二千大洋能到手。” 马老三正低声说着,忽见不远处的一男一女已经离开小木屋,在朝这个方向走来,他赶忙掏出一个酒瓶子,灌了几大口酒,佯装成醉汉迎上去。 已入夜,灰暗的天幕笼盖,小胡同里没有灯光,显得格外黑暗。 马老三踉踉跄跄地摇摆着,口中时不时骂出一两句污言秽语,但他的目光始终游离在男人与女人之间。 走近了。 马老三眯起眼,将目标定在女人的包上。 更近了! 他只觉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地乱跳,咽了一口唾沫,手心渗出汗来。 “练十次不如做一次,我的手脚真的生疏了吗?” 一个念头不自觉地冒出来,挥之不去! 小胡同的路很窄,容三人并肩而行已是勉强,当马老三与那对男女“狭路相逢”的时候,他终究是狂吼一声,将手里的酒瓶子重重一摔,一把抢下女人的包,夺路而逃。 他没能偷,直接抢! 可惜他只逃了一步就摔在地上,猝不及防之下,脸撞在破碎的酒瓶子上,渣子扎进肉里,鲜血直流出来。 马老三痛得“嗷嗷”叫,他微抬起头,视线里出现一只纤细的脚。 就是这只女人的脚,轻轻地绊了一下,让“钻地鼠”马老三的半世偷名毁于一旦。 “老远就瞧你不是个醉酒的人。”如画嘴角挂着嘲讽的笑,自十六岁的初春起,遍尝人间冷暖的她,怎可能看不穿窃行的微末伎俩。 她重重一脚踩在马老三的手掌上,弯下腰,想拿回自己的包。 马老三哀嚎,他满脸是血,目中亦充斥血丝,泛着红光。趁着如画弯腰的一刹那,他猛地跳起来,右手探出,想抓住如画,左手则摸向挂在腰间的小刀。 “别动,再动就杀了她!” 一句话,还未说完,马老三就飞了出去,撞在胡同旁的墙上。 他当然没能抓住如画,更没拿到腰上的刀。 徐道青身形微微一晃,就出现在马老三前方,右掌挥出,有如幻影。 他用了全力,顷刻间出了三掌。 前两掌打断马老三的手,最后一掌,将他轰飞! “咳咳……” 马老三咳出血来,他只觉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试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谁派你来的?”徐道青站在原地,背着双手,夜色愈深,他的眼眸愈发明亮,这一刻的他,有如一尊神魔! “有人出钱让我们来试试先生您的手段。”马老三吃了教训,不敢有半点隐瞒。 “原本想偷点东西,引起你们的注意,然后再把你们引到包围圈里……”他越说越沮丧,干了二十多年的老窃贼,韬光养晦后的第一次出手,就砸了。 “我问的是谁派你们来的!”徐道青的话语声很冷,像黑夜里呼啸的寒风。 马老三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开口:“是武……” 只说了两个字,他就闭了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爬起来,趴在地上给徐道青磕头。 “先生,先生,真不能说啊,要是说了,小人的这条命可就没了!” “小人无意冒犯先生,实在是身不由己啊,今夜若不来试探先生您的手段,以那位的脾气,今后小人全家老小的日子必定过不下去啊。” 马老三的话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他把头都磕破了,涕泪横流,混着血滴下来,使得地面都湿淋淋的一片,着实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然而徐道青注定不是一个容易被悲情打动的人,他闻言,神色无丝毫变化,只是微眯起眼,口中兀自喃喃道:“来试探我?” 马老三磕了百八十个头,总算坚持不住,刚停下来,耳边就传来话语声:“除你之外,其他的人呢?” “都…都在附近。” “有多少人?” “上百人!啊,不不,不对,三四十人……” “那就等他们过来吧。” !! 第二十四章 烛火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忽然有了亮光。 明月尚未东升,所以不是月光。 而是烛火幽幽的光芒。 一缕光,从隔壁的屋舍里散发出来,它很弱小,且抖个不停,却在倏忽间,驱散了小胡同的昏暗。 “我记得这里不曾住过人,是在我离家后搬来的吗?”如画喃喃,点亮火烛的人家与她家仅仅几步之遥。 “屋里的人,了不得。”徐道青道,他的眼眸霎时如燃烧了一般,眸光与烛火交相辉映。 “咣当。” 屋舍的木门忽然开了,望进去,可以看到墙壁上有一个巨大的黑影。 屋中人不曾说话,却有一条长板凳飞出来。 徐道青探手接住,退了两步,将板凳放好,让如画坐上去。 “有棍子吗?”他问。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黑影迎面撞来。 徐道青再接,这回他没有退,两只脚像钉子般牢牢地钉在地面上。 那长长的黑影已落到他手里,果真是条棍子。 两米多长。 并非木棍,而是竹棍。 “多谢。”徐道青握着竹棍,站到如画前面。 不远处,已有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像雨点一样。 打行的人没有弃马老三于不顾,三十名好手赶来,将小胡同围得密不透风。 “上!”精瘦的中年汉子大喝,一挥手,一群人便闷声冲上去,像一只只扑向烈火的飞蛾。 “嗤!” 如画端坐在长板凳上,点燃一支烟,叼着,深吸一口,闭上眼,将烟雾呼出来。她任由烟雾环绕着自己,朱唇微启,便有轻柔婉转的话语声回荡:“夜渐深,别让我等太久喽。” 徐道青点了点头。 下一刻,竹棍颤动! 三十名悍不畏死的打行好手,提着长刀或短斧冲杀。 小胡同里的道路很窄,最多只能容纳三人并行,但这些打手显然“久经战场”,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混乱。 他们速度极快,眨眼间,冲在最前面的三人,已距离徐道青不足三米。 “杀!” 吼声刚出口,身子还没来得及前扑,只见一条漆黑的长影,如灵蛇出洞,刹那间一分为三,撞在三人的胸口处。 徐道青单手握在竹棍一头的末端,沉身立马,手中的棍便刺了出去,一连三刺,竹棍看似轻飘飘,却令最前方的三个打手直接倒飞出去。 徐道青没有停! 向前踏了半步,另一只手亦握住了竹棍,紧接着,腰部一扭,身体半旋,双手随之舞动,顿时,棍影连绵! 竹棍呼啸,有如龙吟。 虚空中,仿佛当真幻化出一条蛟龙,正摇头摆尾! “砰砰砰!”闷响声中,又是六个打手被击中,不由自主地撞在胡同两边的墙壁上,哀嚎着倒地不起。 “五郎八卦棍!”中年汉子骇然叫道,他瞪大眼睛,紧盯着人群里那个持棍的身影。 在打行厮混二十余年,中年汉子知晓不少国术武学,尤其是北平七家武馆的成名绝技,他虽不曾习练,但见过多次,都能认得出。 此刻让他惊骇且疑惑的却是,从江南来的武人,何以如此娴熟地施展出北平的武学? 而徐道青的棍法已然变了。 由蛟化蛇! 蛟龙之势蛮横霸道,青蛇却灵活刁钻,亦更毒辣! “武学练到至高境界,万法如一法,拳法与棍法自有相通之处!” 徐道青握棍的一端不动,但另一端已成一片层层叠叠的幻影。 “嘶嘶”声不断,从中仿佛蹿出数之不尽的青色灵蛇,又有鹤啼声四起,在青蛇之上,犹有白影,是成群的仙鹤,它们带来的不是祥和,而是杀伐,鹤爪伸张,锋利的尖爪闪烁寒光。 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又是八个打手中招,在眉心、咽喉、锁骨、膝盖等各处出现深红色的血印,使得他们瞬间昏迷。 蛇形刁手融入棍法的威力,竟是恐怖如斯! “掷斧!掷斧!” 精瘦的中年汉子声嘶力竭地大喊。 十余柄短斧随着他的喊声飞出,如流星划破虚空,直劈徐道青。 徐道青不退反进,他的棍法又有新的变化! 与其说是棍,不如说是绳。 在人的视线里,原本笔直的竹棍竟诡异地弯曲起来。 徐道青在舞棍,将棍舞地好似风轮,他舞动的速度看似缓慢,实则是快到了极致。他用棍影织成一张网,将所有的短斧尽数挡了回去。 太极棍! “啊!”有惨叫声响起,有一个打手在猝不及防之下,躲不开迎面飞回的短斧,他的肩膀重重地挨了一记,斧刃镶进血肉里,将整只胳膊都卸掉大半。 鲜血直流。 浓郁的血腥味迅速散开。 徐道青闻到血的味道,目中的光,也染上一抹深邃的红…… 中年汉子不敢看徐道青的眼眸,更不敢留在此地。 “跑!” 他只喊了声,率先连滚带爬地逃出小胡同,消失在夜色里。 剩余的打手早吓破了胆,正想跟着逃走,身后已传来呼啸的风声。 “咔嚓!” 竹棍倒劈,在半途中便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道而裂开,但它终究重重地抽打在了一个打手的背部。 打手的背部直接血肉模糊,他如炮弹般飞出,撞在另一个打手身上。 另一个打手同样飞起,直直地撞向第三个打手…… 紧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 转瞬间,剩余的打手如保龄球般,东倒西歪一片,哀嚎不断。 徐道青却仍握着碎裂的竹棍,怔住半晌,蓦然回过神来,自语道:“形意拳中崩拳的发力之法竟有如此威力,难怪段山河能当武行龙头三十年,形意拳馆亦一直是北平的第一武馆。” 他说着,松开竹棍,才发现掌心被竹片划破,一滴血渗出来,滑落。 徐道青捏住手,转身,朝旁边屋舍里的人影说道:“毁了阁下的棍……” “能见识到这般惊天泣鬼的功夫,一根棍子,算得了什么?”话语声带着几分刻意的沙哑。 如画刚抽完一根烟,站起身,端着长板凳,放在屋门前,正想探出半个身子朝屋里张望,只见一片黑暗。 屋中的烛火,忽然熄了。 “啪嗒!” 木屋也自动关上。 “我们该回去了……” !! 第二十五章 潜伏者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清水巷。 月光下。 古风扬望见远处人影的轮廓。 那是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如两滴交融的水墨。 朦胧的月光洒落,将人影拖得老长。 徐道青背着如画徐徐走近,他一步步走着,缓慢而平稳,他沉默着,不敢走快,生怕吵醒背上的人儿。 他走过光秃秃的老槐树,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走到破旧的泥屋前。 “师傅!”古风扬喊道。 “嘘!”徐道青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道:“你师娘睡着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话音未落,他轻轻推开坑坑洼洼的栅栏,进了屋。 从始至终,他都未看钱大有一眼。 而在看到徐道青之后,钱大有就近乎虔诚地跪在地上,胖脸上满是期待的神情。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待徐道青进屋,钱大有忽然跳起来,张嘴就想骂,但他张大了嘴,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因为徐道青又出现了,将如画放到床上后,他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他目中沾染的那一抹血色,尚未完全褪去。 目光如刀。 古风扬急忙行了一礼,拽着钱大有离去。 走远了,钱大有才敢开口。 环顾四周后,他“呸”地吐出一口浓痰,仰着脑袋嚷嚷:“谁稀罕啊!” “哼,一个小小的江南武人,竟然瞧不起胖爷,看来得给他一个教训了,让他瞧瞧北平爷们的厉害!” 一脚将路边的碎石子踢飞,钱大有仍不觉得痛快,他拼命地跺了跺脚,又喘上几口大气,忽然扭过头,对古风扬说道: “风仔啊,干脆你也别拜他为师了,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啥好鸟,他不肯收我当徒弟,肯定是因为没真本事!” “咱还像以前那样,过逍遥日子,往后啊,再攒几个钱,娶媳妇生娃,传宗接代……” 古风扬摇头。 “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且我有必须进武行的理由,以后脚行就拜托你了!”他语重心长地劝说。 “师傅不肯收你,或许有他的理由吧,不习武,当个平凡人,会更好。” 短短几日,经历了太多事,古风扬心中有无限感慨,他感觉身心俱疲,未在多言。 微微抬头,只见一株枣树。 家,终于到了。 古风扬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朝家里走去。 ……………… “我不是一个平凡人啊……” 钱大有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他望着古风扬的背影,直至其消失在视线里。 月亮移到夜空中心,月光却愈发朦胧。 钱大有在原地站立许久,夜风吹来,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他没回自己的家,而是去了翠花那儿。 轻轻叩门,屋里便传来的女声,尖锐而又有几分刻意的慵懒。 “谁呀?” 钱大有从声音中听出了戒备,他低声道:“是我。” 屋里没了响动,等了片刻,门开了,裂开一条缝隙。 翠花只穿着一件大红肚兜,透过门缝,警惕地朝周围瞅了两眼后,道:“快进来吧。” 钱大有闪身进去。 一进屋,他就嗅到浓浓的血腥味。 他第一眼看到搁在桌上的剪子。 第二眼看到床上的人。 剪子杀了人。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中年人,光着身子,已丢了性命。他脖颈处的大动脉被剪开,鲜血“哗哗”,都快流尽了。 “是酒行的二掌柜。”翠花语气轻松,她摆弄着桌上的剪子,显然这样的事,早已做了不只一次。 “绞碎吴得用的尸体,宰了八个不要死活的富家子弟,就已经足够了,你不该再杀这个人!” 见钱大有面色发青,翠花不以为意,舔着剪子上仍有些温热的血,咧嘴笑道:“老娘才不管这些,难道就只许你杀人,不许我害命吗?当了这么久的婊子,尝不到血的味道,人家这心里啊,可是痒痒的很呢!” 钱大有“哼”了一声。 他坐下来,此时的他全无平日里小气、猥琐、斤斤计较的姿态,他将双手放在两侧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竟流露出一丝武人独有的气质。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可能暴露了。”钱大有突然说道,“我们得立刻走!” 翠花闻言,眉头深锁,她的笑容瞬间敛去,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剪子,道:“是谁发现的,那个江南武人?” “不,他顶多察觉到些许端倪。”钱大有摇头。 “北平最近新来了一个侦探,叫商亚明,他的破案手段一流,循着碎尸案和失踪案的蛛丝马迹,快要查到我了。” “我总感觉暗中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在无时无刻地盯着我!” “不如……”目中杀机一闪,翠花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 “难!”钱大有直接否决道,“像这类人,绝对藏着保命的手段,我们若冒然行事,无异于自投罗网。” “事到如今,还是趁早走吧。”他说道。 “可将佐安排的任务……”翠花面有难色。 “将佐那里,我会给一个交代,华夏国气数未尽,现在还不到动兵的时候。” “北平是华夏国的缩影,潜伏在此这些年,该做的事都做了,需要的情报也收集的差不多,将佐应当不会怪罪我们。” “唯一可惜的是没能习得江南武人的功夫,只要能得他一招半式,再传给士兵们,我们小和国帝军的作战能力,必定会有极大的提升!” 钱大有叹了口气,正说着,翠花的话语传入耳中:“你走吧,我不走!” “暴露的是你,又不是我,我要留在这里,继续将佐的任务。”翠花随手一甩,剪子飞出,钉在床上尸体的太阳穴上。 “我们一直是联手行动的,我既然暴露,你还藏得住吗?”钱大有劝道,见翠花仍不为所动,无奈地起身,扛起酒行二掌柜的尸体,走到门前。 “血迹你自己清理吧!还有,见机不对,立刻就走,我们虽然发誓以性命效忠小和国,但现在,还不到丢命的时候!”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推开门,趁着深沉的夜色,匆匆远去 !! 第二十六章 阿鼻道三刀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月,东升西落。 当天边出现启明星的时候,北平城终于寂静下来。 连喧闹了一整晚的快活林,都不再有半点响动。 “哒哒……” 脚步声很轻,几不可闻。 一个容貌普通的青年慢悠悠地走过快活林,他穿着白衬衣、黑长裤,深色的薄外套随意披在肩上,迎风微微摇晃。 这青年,正是商亚明。 他打着哈欠,绕到快活林的后边。 后边有一条长街,叫酒池街。 街道两旁是成片的建筑群,都是独栋的二层洋房,才建了没几年,却是北平最贵的地段之一。 “一个肚子有点墨水,专门坑蒙拐骗的闲汉,竟然能住在这里?” 商亚明自语,他抬头望月,却只能在天空的西边,找到一抹逐渐淡去的朦胧轮廓。 他只看了一眼,低下头,将手插进兜里,大步往酒池街里走。 他是来找吴得善的。 当然,不是明着找,而是在暗中观察。凭借多年破案的经验,商亚明直觉文行社长吴得善与最近的两起案件脱不了干系,他希望从中找到更多的线索。 吴得善住酒池街左侧的第八栋洋楼。 他自诩为文人,故在屋前屋后种下不少花木。 梅兰竹菊,青松翠柏。 然而商亚明走近的时候,并没有闻到这些花木的自然清香。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直闯入他的鼻腔! 与血腥味同时到来的,是黑影和刀光! 一个人影从松树上跳落,挥刀刺来。 他浑身漆黑,漆黑的头巾面罩,漆黑的都斗篷,漆黑的鞋子,漆黑的手套…… 还有一柄漆黑的刀! 刀柄漆黑,刀鞘漆黑。 拔出来,连刀光亦是无比的漆黑! 就如黎明前夕,最后一段不甘褪去的长夜! “唐刀?”商亚明脱口而出道,“不,是倭刀,你是小和国的人!” 倭刀,倭寇的刀。 商亚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倭刀上。 那是一柄长长的弧刀,刀身足有二十寸,薄而锋利。 漆黑的刀倒映在瞳孔深处,正不断放大着,商亚明忽然伸出手,不知何时,他的左手里多了一把小巧的火枪。 抬手,举枪。 “砰!” 子弹迅速飞出去,但没有迎向刀,而是撞向挥刀的人。 袭击来得太突然,刀光如长夜,漆黑的刀已近在咫尺,直逼商亚明的咽喉。 商亚明根本躲不开,他唯有赌,他赌对了! 黑影并不愿同归于尽,他不得不收刀。 他的刀式在刹那间改变,不再直刺,化为格挡。 他使刀的速度竟比子弹更快,他斜握着刀,刀身轻颤,“叮”地一声,一颗子弹就撞在了刀身上。 “好快的刀,好高明的刀术,我曾见识过小和国‘将’一级的人物,他却远不及你!” 话音未落,商亚明再度开枪。 手腕翻动,他连开三枪,三枚子弹呈品字形飞出,直轰黑影的面门。 黑影依旧沉默。 他在沉默中挥刀。 以三刀,对三枪。 漆黑的刀仿佛斩出一片夜幕。 夜幕里,伸出一条苍白的手臂,拍飞了第一枚子弹。 紧接着,一个燃烧着绿色鬼火的骷髅头突兀浮现,将第二枚子弹吞没。 再然后,是一块裹尸布,迎风咧咧,把第三枚子弹包裹! 苍白的手臂,绿火骷髅,裹尸布,融在一起,在刀光夜幕下,幻化成一尊亡灵,呼啸着直扑商亚明。 商亚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被眼前这般匪夷所思的景象震慑了心神,他忽然闭上眼。 再睁开的时候,哪有什么夜幕和亡灵,只有一道黑影,握着黑刀,正刺向他的胸膛。 “曾听闻小和国的阿鼻道三刀能让人深陷幻境,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黑色的刀尖刺在商亚明的胸膛上,闪烁出刺目的火星,黑影用尽全力,却无论如何都刺不进去。 商亚明笑起来,他一把扯开自己的白衬衣,只见其中竟有一件铁丝编织成的软甲。 “自从见识过小和国的‘将’,我就一直有所防范,你们的刀术终究上不得台面,够快,够诡异,却不够狠,连一层铁甲都刺不穿!” 话音未落,火枪的枪口已堵在黑影的腹部。 “砰!” 这一次,黑影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了,随着枪声响起,血花四溅。 然而黑影竟仍然有行动的能力,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啸,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另一只手狠狠挥出一刀,然后头也不回的逃去,转眼间就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商亚明向后一跳,躲开黑刀。 “砰砰砰!” 火枪连开,他将子弹全打光了,可惜连一枪都没有打中,黑影的速度实在太快,且逃跑的时候,如蛇一般,时左时右,很难捕捉他的方位。 “还想跑!你受了伤,能跑出去多远?” 丢了火枪,商亚明抬腿就要追上去,忽然胸口一痛,剧烈的痛楚险些让他跪倒,他喘不上气来。 黑影的刀虽然没有刺破铁甲,可其中蕴含的暗劲到底还是有一部分传到了商亚明的身体里,此时发作,令他动弹不得! 而黑影早就料到这一幕,他根本没跑远,又潜伏回来了,拖着长长的弯刀,身形踉跄。 他走到商亚明的右前方,先一脚踢开火枪,然后高举起刀,劈向商亚明的脖颈。 商亚明嘶吼,就地一滚,躺在地上,他满脸冷汗,因为喘不过气而面色涨红,但在他的手里,多了一把火枪。 他一直有带着两把火枪。 一把在明,一把在暗。 “砰!”黑影的腹部再度中枪。 可他竟然还能继续跑! 商亚明很想追上去,艰难地呼吸了十余次,当剧烈的痛楚微微减轻后,他就爬起来,可举目四望,那黑影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 商亚明本想顺着地上的血迹找过去,走出几十米后,血迹却同样消失了。 暗骂一声,他无奈回到吴得善的住所前,直接踢开门闯进去。 屋里的血腥味更浓! 搜寻一阵后,商亚明很快就找到一具尸体。 死的自然是吴得善。 他死了没多久,死相很吓人,双目圆睁,尸体被劈成三段,血已经快流干了…… !! 第二十七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秋季,是冷暖交替最无端的时候。 天气终于变了,风吹来,冷飕飕。 古风扬如往常一般,他起得很早,简单梳洗后,套上两件衣服,便开门走出去。 一打开门,他就在枣树下看到一个人。 是名青年,衣衫破烂,模样狼狈。 而在青年一侧,还躺着一具尸体,脖颈处的血肉坑坑洼洼,太阳穴上更扎着一把剪子。 古风扬近来见多了尸体,但对于尸体散发出来的腐朽气味,他依旧是不喜的,他站在原地,眉头微微一挑,视线便从尸体移动到青年的面庞上。 这青年,古风扬自然认识。 正是侦探商亚明。 一夜未睡,商亚明显得有些疲惫,他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来,看向古风扬,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我来这儿,是想请你带我去找一个人!” 古风扬瞬间猜到要找的人是谁。 因为他曾听过商亚明的分析,后者断定凶手是脚行的人,而当两起凶案发生的时候,钱大有确实不知去向! “胖子向来胆小怕事,怎么可能会与凶案有关呢?”古风扬说道,“而案发的时候,他大概在小春阁吧。” “你能作证?” 古风扬迟疑了一会儿,摇头。 紧接着,他又说道:“翠花或许可以!” “翠花?”商亚明眉头一皱,他忽然靠着枣树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的尸体,继续问道:“这个死者,你可认识?” “同属九行,酒行的二掌柜,我自然有过几面之缘。”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商亚明笑了,“他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在极度欢愉的时候,‘咔嚓’一下,脖颈处的血管被剪开,然后鲜血像泉水一下溅射出来……” “照你的意思,难道胖子和翠花是凶手?” 商亚明既没同意,也未否认,他仍然在说着,但已不是说给古风扬听,而是自顾整理思绪。 “首先可以肯定的就是,凶手绝对不只有一个人,因为作案手法不一样,死者的死相更截然不同。” “不久前,我遭遇其中一个凶手,并与他交手,他拥有极恐怖的刀法,叫阿鼻道三刀,当世能够施展这种刀法的,恐怕不足两手之数!” 商亚明顿了顿,忽然道:“对了,文行社长吴得用也死了,是我亲眼所见,凶手逃跑后,我沿着一些蛛丝马迹,找到了酒行二掌柜的尸体,再之后,就沿着痕迹来到这里!” “吴得用死了?” 古风扬愣了片刻,他原本是极度厌恶,甚至仇恨这个人的,但听闻其死讯,却不觉得高兴,连心中都未起波澜。 一个人的生死,或许还不如一句话吧。 “这个人暗地里绝对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死有余辜!” 商亚明还想继续说,却被打断了。 古风扬站在门口,微微眯着眼,突然开口道:“别再说了,我带你去见翠花和钱大有吧!” “好!” 两人先去了就近的翠花家,到门前,发现屋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开,顿时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屋内空无一人,但在床上,凌乱的被褥沾满黑红色的血迹,桌上有个孔,古风扬拔出尸体上的剪子,放入孔洞,发现两者完全契合! 他的面色变了。 再到钱大有家里,只见家徒四壁,仍然没有半个人影,只在角落里找到一块磨刀石。 磨刀的石! ……………… 有关于小和国,古风扬是第一回听闻。 “相传先秦时候,始皇帝遣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出海寻找长生不老药,徐福遍寻无果,不敢回朝,遂定居海外,而五百童男童女逐渐长大后,繁衍生息,便有了小和国……” “小和国亦称倭国,是狼子野心之国,五六百年前,就曾侵犯过炎黄国的领土,被名将戚继光打败后,俯首称臣,而时至今日,见炎黄国势弱,想必他们的野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小和国是没有武人的,但有忍者。忍者需要从小培养训练,他们专精于潜伏和暗杀,是做间谍的不二人选。” “钱大有和翠花,就是小和国的忍者吧。”古风扬喃喃,他在回忆有关钱大有的一切。 认识钱大有,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是在刻意而又仿佛不经意间。 那时候,古风扬才十七岁,因为打碎一个盘子,而被饭店辞退,饥肠辘辘,无处可去,直到遇到了钱大有。 钱大有请他吃了一碗面。 “不如咱们去投奔脚行吧!”古风扬仍清楚的记得,这是钱大有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于是两人就去了。 而古风扬虽是北平人,却从未去过富贵地,刚入脚行的时候,他总是跟在钱大有后面跑,因为他惊奇地发现,与自己一样年轻的钱大有,竟然熟知北平所有的道路,不论大街小巷,全都通透! “死胖子每个月总有几天会消失不见,说是去逛窑子,其实是在暗中执行任务吧,他对我,其中掩饰的不多,我也早该想到的。” 从钱大有家出来后,古风扬走在道路上,低声自语。 他挺难过的。 “原来,从开始到结束,我一直不过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古风扬去见了乔国振,无论如何,他有必要将此事告诉老龙头。 乔国振仍在医院里,伤势正在逐渐好转,古风扬到的时候,老人正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看报纸。 “乔叔……”古风扬唤了一声,看到乔国振后,他只觉前所未有的亲切,喉间仿佛涌出千言万语,要在顷刻间吐露出来。 然而,好多话,他说不出口。 良久之后,古风扬才缓缓道出有关钱大有的事情。 乔国振静静地听完,一只独眼徐徐闭上,干裂的嘴唇抿了抿。 “脚行的人做了错事,就得付出代价,现在人找不到了,这个代价,就得由脚行付!” 乔国振说道,他睁开眼,起身下床,在床头柜里,取出一件叠放整齐的衣服。 是那件宽大的土色西装。 乔国振轻抚着西装,如同对待多年的老友一般。 他将西装交给古风扬。 “这件宝贝,以后就托付给你了……” 老人的话语声微微沙哑…… “但脚行,就此散了吧……” 第二十八章 浪子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脚行就此散了吧……” “就此散了吧……” “散了吧!” ……………… 许多人向往浪子的生活。 因为无拘无束。 借三尺明月,衔两袖青龙,轻剑快意恣马,浪迹四方,游荡天涯。渴时饮朝露,饿时吞晚霞,醉了酒,便将地当床,天作被,群星来相陪…… 这样的生活,岂不快哉? 然而,浪子其实是最苦命的人,就如无根的浮萍,在天地间飘飘荡荡,风一吹,就不知将去往何处。 脚行散了。 古风扬从此成为浪子,如那浮萍。 他如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地逃出了医院,他不敢久待,害怕看到老人失魂落魄却又故作坚强的可怜模样。 于是他逃了。 他逃出医院后,便见到兴隆桥。 这座出入北平的大桥,桥头染血,桥墩浮尸,故此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被视作不详之地,无人敢靠近。 但此时此刻,桥上桥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许多事,不论好事,或坏事,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边,就都不算事。 日月照常更替。 生活始终在继续。 古风扬仅仅瞥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大桥,就低下头,匆匆离去。 他迈开步子,漫无目的地乱蹿着,时而缓行,时而快跑,纵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也不愿让自己停下来。 哪怕片刻! 他飘荡着。 他原本空白的脑海里,忽然涌现出一张张面孔。 逝去的爷爷,多年未见的父母,弟弟妹妹们…… 独自闯荡后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 九行江湖人、乔国振、钱大有、翠花、如画、徐道青、商亚明…… 一张又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像幻灯片一般,在古风扬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来回放映着。 忽然,画面停下来,定格在其中一张面庞上。 是个女子,容貌颇美,浅笑嫣然,有一种淡淡的书卷气。 谢小筱! 古风扬猛地停下脚步,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报社门前,他想起自己还留着女记者的相机。 “得还给她。”他自语着,一瞬间,浑身都充满干劲,急急忙忙地回家取了相机,再冲到报社。 “小筱不在,到津门去了。”接待古风扬的是位女记者。 “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说是去天津的报社交流学习,但要是在那边玩上了,可指不定她什么时候回来。”女记者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吧,谢谢。” 古风扬点了点头,转身,端着相机准备走,身后传来一阵嘀咕:“又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模样!” 古风扬没理会,只是步伐快了些。 转眼间,他出了报社,回到大街上。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街上的氛围忽然变得肃杀起来,行人少了许多,即便有,也全行色匆匆,都大步往家里赶,而一些路远者,甚至直接走进就近的旅社。 “发生了什么事?”古风扬微微垂下头,眼珠子却是上挑着,在打量四周。 行人渐散,但探员明显多了不少,成群结队地穿梭着,在寻找着什么。 “世道越来越不安生咯!” “看这架势,是在抓捕那两件大案的凶手吧。” “凶手早抓到了,是个小和国的女人,潜伏在咱北平许多年,最近才露出马脚,被大侦探商亚明抓着,正打算押到大牢里去,结果半途竟被一个黑衣人以一柄黑刀强行劫走,所以现在全城的探员到出动了,挖地三尺在搜寻这两人的踪迹。” “又是小和国的狼崽子,这些倭人,都该死!” “嘘,还是少说两句吧,快回家去……” 有三位老先生经过,交谈的话语声不轻不重,被古风扬尽数收入耳中。 “看样子,是翠花被抓了,可钱胖子又救了她,也不知他们二人躲在何处……” 古风扬低语,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担忧,他急忙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哼,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炎黄国与小和国可有着数百年的血仇,我竟然担心小和国的人?” 定了定神,古风扬亦开始快步行走,他已经无法在街道上闲逛,只能尽快回到家中去。 他只走出三步,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风仔。” 古风扬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原地转了半圈,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可前一刻听到的声音,明明真切无比! “喂!干什么的!” 不远处的探员瞧见古风扬的异常,厉声呼喝。 “没什么,没什么,这就走。” 又走出三步,钱大有的呼唤再度响起:“风仔。” 声音非常飘渺,如梦呓,更似鬼哭! 而这一次,古风扬不动声色,他继续走着。 “刀,兵中霸者!炎黄国的刀法讲究无情,小和国的刀却需以情驾驭,情分七种,恨为最,恨到极致,可通地狱,可籍此施展无上刀法,阿鼻道三刀!” 古风扬万万没有想到,钱大有竟然在讲解刀法,他不想听,不愿意学习小和国的刀法,他走得越来越快,他不知道钱大有隐藏在何处,可耳畔的声音却始终如影随形着。 “生死对决,只在一线之间,故此两强相战,最注重一个字:快!” “刀法也需要快,刀法的快,在于拔刀,我欲传你拔刀术,以报多年恩情。” 钱大有到底还是没有传授阿鼻道三刀,他传授的是拔刀术。 “我知道炎黄国的历史上,曾有一人,名叫傅红雪,他的刀,被成为魔刀,每出一刀,必杀一人,仿佛不可阻挡,而究其原因,是因为他的拔刀术够强,他的刀够快!” “小和国的拔刀术传承已逾千年,比傅红雪的拔刀术更完善……” 钱大有只说了一遍,但他的话语如同烙印,留在古风扬的脑海中。 古风扬已走进清水巷,他捂住耳朵,突然奔跑起来,他大吼着:“狗屁拔刀术,老子才不学!” 吼声中,他冲到家门前,推开门,蓦然看到一个浑身包裹在黑暗里的黑影,正手持一柄漆黑无比的长刀,向自己劈来! 刀光如长夜! 再定睛一看,什么也没有。 没有黑影,更无黑刀,只有一株光秃秃的枣树…… 第二十九章 苦涩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古老的北平城像一口古老的深井,再大的风浪,也只能荡起些许水面上的涟漪,且很快,这些涟漪就会散去,一切重归于平静。 有关碎尸案、失踪案、小和国的女人以及黑影黑刀等一系列的事件,闹得颇大,但到夜间时分,除了仍在街头巷尾不断搜寻的探员们,已经少有人关注这几件事情。 可以说懒,更应该称之为麻木,苟延残喘在这样一个年代的人们,是从来不会过多关注自身以外的事的。 因为单单是活着,就足够艰难痛苦! 黑夜…… 天微微明亮…… 到了翌日清晨,一缕清冽的阳光落到清水巷。 破屋,床上。 如画忽然睁开朦胧的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红唇轻启,从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娇吟。 如画记得,在过往的好长一段日子里,自己都不曾这么早醒过。 而此时醒来,是因为睡在身边的男人,正在做着不规矩的事。 诚然,当男人和女人都不着寸缕时,某件不规矩的事,就会显得尤其简单。 “现在什么时辰,也太早了吧。”握住按在自己胸脯上的粗糙大手,如画不满地哼哼。 “是昨晚不够尽兴吗?”她又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此时,男人与女人的身体正紧密地贴在一起。 徐道青的额头已渗出些许汗水。 “我要离开北平了。”他喘了一口气,方才说道,“但我会回来,短则两月,多则半年。” 如画闻言,顿时清醒了大半,张口想问,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答应过你,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会再问。”话音未落,她挣扎着从床头取过烟盒,抽出一支,点了几次火,却都没能点上…… 如画最终还是没能点上烟,因为徐道青突然紧紧地将她抱住。 “我徒弟要开始习武了,我得先带他出去走走,这是我这个门派的规矩,当年我的师傅,亦是这般待我的。” “两个月,最多两个月,我一定回来!” 在男人沙哑的承诺声中,细长的卷烟自女人指间滑落,落到床边,滚到地上…… 再无话。 一直到正午,徐道青出了门。 他身着刚到北平时候穿得那件褐色长衫,但没有梳油光发亮的洋头,而是戴了一顶圆帽,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则似乎浓密了不少,而那双让人几乎不敢直视的眼眸,竟黯淡了许多。 徐道青一路走到古风扬的家门前。 他并未走进去。 因为屋门是开着的,可以看到其中有一个青年。 古风扬端端正正地坐着,土色的西装套在他的身上,长长的袖子,宽宽的衣摆统统垂下来…… 他像小丑,如同穿着一张巨大的网! 听到脚步声,感知到有人到来,古风扬抬起眼睑。他的眼窝深陷着,眼珠子却凸出来,眼白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血丝,与青黑的面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师傅……”古风扬轻声唤道,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跟我来!”徐道青盯着自己的弟子,半晌后,只说了一句话,然后转身就走。 古风扬挣扎着站起来,跟上去。 一夜未睡,加之精神萎靡不振,古风扬已疲惫到极点,但他的身体底子好,所以仍然能支撑着他走出清水巷,走到街道上。 而徐道青就在前方不远处,正踱步缓行。 古风扬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也不问,只有麻木的跟着,走着…… 他觉得自己像是走了一个世纪。 停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两尊两米多高的金玉狮子王,狮王两侧,则是漆红的大柱子,再往里,有红木大门,镶嵌宝玉的窗子…… “快活林?” 古风扬万万没想到,徐道青会带他来这家北平最顶级的销金窟。 他张了张嘴,本打算问问,但见徐道青率先走进去,便跟了上去。 快活林的迎宾侍者本是如画,此时当然换了人。 是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姿色不佳,眼力却是有的。 她一眼就看出古风扬是在北平土生土长的穷小子,但对于徐道青,还需要细细琢磨。 于是她迎上去。 “二位爷儿……” 伴随着娇笑的话语声刚刚响起,就被打断了。 只见徐道青一边走,一边摆了摆手,不可置否地说道:“要两杯咖啡,一杯烫的,一杯凉的。” 妇人闻言,怔了怔,她略微错愕,但瞬间反应过来,她的嘴角依旧挂着一丝浅笑,说道:“好的,我马上让人安排。” ……………… 半个屁股坐在皮椅上,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瓷杯,古风扬盯着杯中晃荡着的褐色的液体,总感觉不真实。 直至徐道青低沉的话语声传过来。 “我年轻学拳,刚入门时,师傅请我喝咖啡。那时的咖啡远不如现在流行,需要自己拿豆子熬煮。我师傅第一次煮这洋玩意,她煮了很久,但到我手上时,咖啡竟是凉的。我仍深刻地记着那杯咖啡的味道,苦涩,如熬坏了的草药。” “我师傅请我喝咖啡,故,我也请你喝咖啡。” 徐道青说完,举起手里的瓷杯,他的咖啡很烫,冒着腾腾的热气,但他竟是不管不顾,一饮而尽! “师傅!”古风扬惊呼。 却见徐道青已放下杯子,眼眸逐渐变得明亮,他板着脸,望过来,道:“喝!” 古风扬连忙将自己那杯冰凉的咖啡喝干净,他是第一次喝,但因为喝得太急太快,并没有品出所谓的醇厚滋味,只觉得苦。 苦得他抿了抿嘴。 徐道青正盯着古风扬看,见到这一幕,他忽然笑了。 “倒是与我当年差不多。” “走吧。”他接着道。 “师傅,等等。”古风扬却是指了指门外,道,“师傅,那是段老前辈吗?” 黑发、长眉、白须,比普通人壮硕得多的身形,以及满是红光的面庞,自是三十年的武行龙头段山河。 他竟也来到快活林,且似乎熟门熟路,直接往深处大步而行。 徐道青循着古风扬所指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走吧……”他再次说道。 第三十章 无题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黄昏时分,夕阳山落,半边天幕被染作血红。 鲜艳的晚霞下,兴隆桥上,行人如潮涌。 都是忙碌了一整天后,要离开北平城,回到家中去的穷苦人。 徐道青和古风扬一前一后,顺着人流徐徐而行,他们同样将暂别这座古老的城。 “文人常言,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武人亦是这个道理,欲得武道真谛,必须远行千万里。” 徐道青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如今的北平,暗潮涌动,暂时离开,对你是有好处的。” 古风扬闻言,微微垂着头,沉吟片刻,问:“师傅,我们到何处去?” “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徐道青反问。 …… …… 晚霞眨眼间散尽,昏沉的夜幕笼罩,附近的行人四散,只剩下寥寥几人,在即将到来的黑夜里,埋头跋涉。 身后的古城逐渐模糊,回头望去,只能看到一片轮廓。 徐道青带着古风扬,钻进路边的一处稀疏的树林。 “我的拳,名咏春,是江南小拳种,传承了数百年,一代却不过三五人,我希望你能让它发扬光大!” 徐道青走了一会儿,然后在一株银桦树旁站定,他说道:“拳法本无定数,但拳力的收发,却有不少诀窍,我现在先演练一遍我的咏春拳,你看仔细了,能记住多少,全凭你的本事。” 话音未落,人随影动。 古风扬只来得及听到一阵风起之声,紧接着,在他的视线里,徐道青消失了。 不。 不是消失。 而是因为太快,从而无法捕捉到身影。 久未眠,又走了一段长路,古风扬已然十分疲累,他瞪着眼,却在恍惚之间,重新看到徐道青。 只见百米平方内,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竟出现了成百上千个徐道青的身影! “咏春拳,脱胎于少林拳法,开派祖师观鸡、拟蛇、习猫,将兽之形融入拳法之中,故朝形为鸡,蓄劲如蛇,发力似猫!” 徐道青正说着,开始演拳,成百上千个身影齐动,有如千军万马! 然而他不动脚,只动手,双手仿佛互博一般,向前出击,双拳交错如龙卷,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上千拳声和鸣,带起呜咽之音,仿佛风暴! 当真起了风暴,在这片稀疏的树林里,刺耳的狂风声骤然响起。 古风扬衣衫咧咧,他连连后退,双眼则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徐道青,他看不懂所谓的蓄劲和发力之法,只明白拳形,心说师傅的样子也不像一只大公鸡啊…… 转念又想到徐道青刚说过的拳法无定数,便又释然了。 “这是属于师傅的,独一无二的咏春。” 古风扬喃喃,就在这时,狂风的声响达到了顶点,风暴旋舞。 正巧是落叶的季节,狂风卷着黄叶直冲天际,徐道青的残影一个个消散,只留下真实的唯一,他竟然脚踏狂风,亦扶摇直上,直往九天上去。 夜幕早落下来,明月从东方升起,徐道青亦随之越升越高,直到成为一个模糊的黑点,与漆黑的夜幕相融,再难分辨。 蓦然之间,一道水墨般的身影涌入月色之中。 徐道青终究再现,他竟在月中演拳,搅得明月涟漪点点,如荡漾起波澜的平静湖面! 这一幕,堪称神话! 须知人力有穷时,纵然将武学练到巅峰,又怎可能飞天遁地? 古风扬呆呆地望着,只以为自己看到的全是幻象。 但此时此刻,在他的眼眸里,倒映着的,唯有那一个目中的墨影。 高空上,明月里。 徐道青自是仍在演拳,他的动作仿佛是缓慢的。抬手、提臂,束腰,出腿,每一个步骤都慢得出奇,似是在一点一滴地解析着咏春拳的招式奥义。 可他的动作又似是迅猛的,因为随着一拳一腿施展开来,那轮夜空中的明月竟是在颤抖,就像是承受不住莫大的力量,正在逐渐分崩离析! “砰!” 终于,一声响。 徐道青挥出最后一拳,明月裂开,化作无数闪烁着的光,落下来。 古风扬沐浴在月光里,他的四周都是光,有些刺目,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 等到再睁开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刚刚的经历,是梦? 唯有徐道青,正背对着他,站在银桦树旁。 “看清了吗?” 古风扬下意识地想点头,又急忙摇头。 “没……” 话未出口,只见一只拳头,朝着自己的面部砸来! 徐道青不知何时转过身,目中有光,面色肃穆,正挥拳直击古风扬。 古风扬想躲。 却也不用躲。 因为徐道青的拳头在距离他额头一寸的位置,停下了。 “看不清,那…看懂了吗?”徐道青问。 古风扬再摇头。 徐道青闻言,微微皱眉。 “我年轻时,如你这般年纪,师傅第一次演拳,我也没看清……”说到这里,徐道青顿了顿,继续道,“但我,看懂了!” 距离古风扬不过一寸的拳头,如龙轰出。 古风扬却未躲避,刹那间,他有所明悟,目中精光暴闪,竟是迎着徐道青的拳头,狠狠地撞过去! 可惜,一头撞空! 凭借着骇人的控制力,徐道青在最后一刻收回了拳头。 他向前走了一步,说道:“腕子细,脖子粗,人的头快不过人的手。” “师傅,我却不这么认为。”古风扬道。 “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 徐道青挥拳,古风扬咬着牙,迎面撞去! “砰!”一声巨响。 这一回,徐道青当真没能收回拳头,他只来得及收回一半的拳力,就被古风扬用双手牢牢地箍住了手腕。 僵持了好一会儿,徐道青忽然笑了,默默地后退一步,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却见古风扬扯了扯嘴角。 “因为值得……” 话语声渐轻。 生受一拳,耗费了古风扬最后的一点精力,他只觉两耳嗡嗡作响,眼前发黑,直冒着金星,然后就都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仍固执地箍着徐道青的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滑倒,栽在地上,沉沉睡去…… 第一章 小村与寡妇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在北平四面八方,有许许多多村庄,零零落落的,像从火堆里迸溅出去的点点火星。 当然,这些村庄都足够小,几乎瞧不见烟火气。只因但凡有一丁点儿本事的人家,都争着往北平城去了。 那仿佛触手可及的繁华之地,对贫穷了几辈子的灵魂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致命诱惑! 而在其中,小村算诸多村庄之一,且它应当是距离北平城最远的村子。 之所以叫小村,无外乎于一个原因:太小。 小到只剩下四个人。 农夫李二柱。 樵夫张大楞。 寡妇白氏和她的女儿,七岁的桃桃。 …… …… 风来风往,夜悄然而逝。 秋过了大半,夜愈长,昼愈短。 天气骤然转冷,没给人半点准备的机会。 清晨时分,李二柱在坑上哆嗦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爬起来,,揉了揉眼,胡乱地套上为数不多的衣裳,连脸都不抹一把,一手抓过坑边发硬的馍馍,一手拎起倚在门边的锄头,就走了出去。 他是农夫,不论何时,都必须早起到田地里伺候庄稼。 这是习惯,或者说,是靠天靠地吃饭的人的本能。 究竟当了多久的农夫,二十年,三十年? 李二柱早就记不清了,而他的面目,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模样。 李二柱当农夫,一是为了吃,二是为了钱,而归根结底,为了钱的本质原因,是为了女人。 他娶不起老婆,活了大半辈子,更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所以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女人。 “地里的大白菜能吃了,那些白萝卜、黄萝卜也快熟了,除去自己吃的,还能卖上不少钱,俺攒了二十多年的钱,不知道够不够去一趟城里的小春阁?” 深吸一口晨间冰凉的空气,遥望北平城的方向,李二柱啃着馍馍,心里头想着,“据说那里的女人,可嫩咯,能掐出水!” 一想到女人,李二柱浑身都热起来,很快,他又想到白寡妇,那个小村里唯一的女人! 于是他把剩下的小半个馍馍一口吞下去,将锄头扛到肩上,往白寡妇家中走去。 白寡妇究竟是不是寡妇,没人说得清。她不是小村土生土长的人,而是大前年的时候逃来的。 照白寡妇自己说的,她本是江南某个镇上的某个商户的千金,大前年,家乡爆发大动乱,整个镇子都被屠了,她的双亲与丈夫统统死于非命,只有她带着女人侥幸逃出来,一路辗转北上,最后在小村落下跟脚。 这番说辞,李二柱自然是信的。女人的悲惨经历,往往能激发男人泛滥的同情心。 且白寡妇娇小可人,说起话来都是柔柔腻腻的,仿佛山间蜿蜒流转的清泉,又似偶然间拂过水面的白絮,这般有别于北方女人的姿态,定是江南人无疑。 “江南的女人,是水……”念叨着这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语,李二柱加快步伐。 …… …… 小村不过四个人,屋舍却多,纵使绝大多数毁坏了,能供人居住的,仍是不少。 白寡妇的住处与李二柱的住处,隔得颇远,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面。 等李二柱走到的时候,发现那间靠着两棵树的黄泥屋子,正开着门。 然而站在门前的人,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白寡妇,而是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男人。 自是樵夫张大楞。 瞧见张大楞后,李二柱只觉自己更热了,是一种十分难受,急需释放的燥热。 于是他“呔”地吼了一声,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然后抡起锄头,就冲张大楞的脑门砸。 “狗东西!”李二柱边砸边喊。 张大楞的反应也快,抽出腰间的斧子,挡住头顶的锄头后,连连退开,嘴上则不依不饶地回道:“你个板板,大清早的,发什么癫?” “谁叫你又来偷窥俺媳妇儿?”李二柱嚷嚷。 “啥,你说个啥?”张大楞怔了怔,紧接着就轮着斧子冲过去,一顿狂劈。 “谁是你媳妇,谁是你媳妇,公平竞争晓得不?” 小村里仅有的两个男人,日常生死相搏。 李二柱与锄头融为一体,他种了大半辈子的地,此时将种地的本事发挥地淋漓尽致。陪伴了二十多年的锄头成为他手臂的延伸,指头打头,指脚打脚,完全将对面的张大楞当成需要开垦的黄土地。 张大楞亦非等闲,他手里有两柄斧子,左手的大斧精准地格挡住李二柱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右手的小斧则时不时抽冷子横劈,好似劈树。 谁也奈何不了谁。 自白寡妇来了后的近四年里,李二柱和张大楞为了传宗接代,争斗不下千次,却从来分不出高低。 再过一会,天色大亮,两人已是气喘吁吁,却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李二柱抽空摸了摸干瘪的肚皮,刚吃下去的馍馍早消化地一干二净。他瞪着一对红彤彤的眼睛,盯着对面同样快累瘫了的张大楞,叫道:“争了这么久的媳妇,早该有个结果了,今天咱们就分个死活出来!” “好好好!”张大楞闻言,叫道:“俺活劈了你!” 话语声中,他拎起两把斧子,大斧立劈,小斧横劈。 李二柱见此,不甘示弱,手握锄头杆子的末端,在原地转了两圈后,整个人和锄头一起,甩了出去! 这一回,两人都没有挡,若打实了,定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幸而,下一刻,斧子与锄头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因为一阵哭声。 两棵树前,黄泥屋里,忽然传出女孩的哭声。 下一刻,身穿小袄,披头散发的女孩白桃桃,抹着眼泪,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哭道:“娘不见了,我娘呢?” 屋前,停了打斗的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几乎同时走到屋门前,探出脑袋向里望去,只见空空如也。 果真没有白寡妇的半点踪影! “俺媳妇儿去哪了,俺媳妇儿呢?”李二柱转过头,怒气冲冲地问近在咫尺的张大楞。 “对啊,俺媳妇儿呢?”张大楞瞪着牛一样的眼睛反问。 第二章 襄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抬头望去,初升的朝阳正从东边的山尖冒出一个小小的圆弧。 低下头,李二柱与张大楞又互相瞪了一眼。在他们的印象中,过去的四年里,白寡妇可不曾早起过,而像今晨这般,这么早就失去踪影的情况,更是从未出现过。 “她会去那儿?” “她能到哪儿去?” 张大楞思前想后,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急得转了三圈,然后忽然停下来,指着李二柱骂道:“定是你这个贼厮的缘故,日日来骚扰俺媳妇儿,害得她出逃!你赔俺媳妇!” 李二柱“哼”了一声,他斜眼看着张大楞,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智商完全碾压对方的优越感,道:“桃桃还留在这呢!” 言下之意,白寡妇是不会抛弃女儿于不顾的。 “照俺说,媳妇儿是去拔萝卜了。”李二柱扬了扬下巴,得意地说道。他想起昨天傍晚曾对白寡妇吹嘘,称自己的萝卜长得极好,一个顶俩儿! “或许还会摘几颗白菜,冬天快到了,煮一锅白菜萝卜汤暖暖身子,别提多美咯。” “那她也肯定会去俺家拾柴火!”张大楞不甘示弱,他砍了好几天的柴,还都堆在院子里。 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正欲争论,比刚才更嘹亮的哭声传进他们的耳朵。 白桃桃光着脚丫子从屋里出来,向外张望了好一会儿,仍然不见白寡妇的踪影,不由得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快别哭了!”对于白桃桃,两个男人那是又爱又恨。 一方面,这是白寡妇的女儿,他们自然爱屋及乌,可另一方面,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种,心里头的疙瘩,是怎么都去不掉的。 两人都没有哄娃的经验,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开口安慰,白桃桃却忽然不哭了。 “娘,娘回来啦!”小女孩一边喊着,一边往南边冲。 …… …… 夜幕下,后方的北平城仍是若隐若现的,有些地方一片昏暗,更多的地方则闪烁着明亮的灯火,它披上点点星光,像极了一只蛰伏的怪兽。 徐道青行走于旷野,他走得慢。不知是因为冰冷的寒夜僵硬了躯壳,又或者,在想着其他心事。 他走得很稳。 他低着头,帽沿的阴影遮住面容。他微微弓着身子,双腿极有节奏地前后挪移,如一头在泥泞地里挣扎的牛。 他已经许久不曾这般慢行过,更别说在他的背上还趴着一个人。 昏睡中的古风扬双手握拳,紧闭着眼,张开了嘴,不时发出些“哼哼”声,却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徐道青背着古风扬,就这样不停地走着。时间流逝,身后的北平城显得越来越遥远,直至因为漫长的道路变得模糊,然后看不清,最终仿佛消失不见…… 徐道青跋涉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他才终于抬起头,紧接着,他就看到一个女人。 晨光里,小村外不远处的田垄边上,站着一个女人。 说不清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既有妇人处事后的端庄,又留着几分少女独特的狡黠。 而她确实很美,姣好面容,玲珑身段,就如山间的一株莲,纵然顶着藏青色的头巾,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芳华。 女人在笑。 徐道青看着她,便也笑了。 他快步走过去,道:“一点没变,还是这么美。” “你却变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徐道青,白坤洁忽然敛去笑意,说道:“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相比,现在的你,变得完全像另外一个人!” “世道在变,人也该变。” 这句话,白坤洁不接。 她上前几步,绕到徐道青身后,去看古风扬。 “是个苦命人。”只看一眼,她便道。 “是个不安分的苦命人。”徐道青补充。 “你的事呢,他知道多少?”白坤洁又问。 徐道青沉默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低声道:“一概不知。” ………… 太阳从山头跃上天空,晨光明媚而和煦,白坤洁的面容上却骤然升起几分冷意,她盯着身前原本熟识现在却显得陌生的男人,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果真变了吗?” “家国大义。” 徐道青只说了这四个字,他抿着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在小村西边外的一处土坡上。 那是一个小山坡,略微突兀地矗在稀稀落落的林地里,坡顶长着一株老松,约有几百载了,松树并不高大,却十分苍虬,密密麻麻的墨绿松针与寻常的松针相比,更尖锐且更细长,每一根,都好似要扎进人心! “襄……墓……” “守墓近四年,难为你了。” “可惜仍然守不住,前些年倒还好,无人留意此地的特殊。可随着小和国日渐渗透,襄墓的秘密很容易被发现。” 白坤洁的目光与徐道青的目光汇成一道,她也望着小土坡,说道:“那位名襄的女侠的葬地与数百年前的她的心思一样,藏不住。” “小和国的人,已经出现了吗?”徐道青眯着眼睛,目中寒光乍现。 白坤洁点了点头,道:“前两日,我曾在襄墓附近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和一柄漆黑的刀,他带着一个女人,两人都受了重伤,他们也发现我了,但大概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只是远远看了眼,就消失不见。” “第二拨人是一群凶神恶煞的青年,白衣黑裤,领头的则是十个红衣,他们应当是小和国式神的成员,在夜色里匆匆而过,我也不能断定是不是冲着襄墓来的。” 白坤洁将自己近来的见闻,和盘托出。 “此外,还有一个拎着酒坛子的青年,鬼鬼祟祟的……” 徐道青闻言,眼眸之中,冷意更甚,道:“这些人就……” 话未说完,他忽然收回目光,背着古风扬往小村里走。 “在此之前,我想先看看你曾提过的那两个人。” 白坤洁一怔,跟着徐道青走。 不多时,只见身穿小袄,披头散发的女孩光着脚丫子跑来。 在小女孩后边,跟着一个农夫,一个樵夫。 第三章 问秋风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黄泥屋内。 白桃桃坐在床边,瘦弱的小手抓着木床的边沿。 小女孩低着头,眼神飘忽,因为哭过,她的眼睛仍是红彤彤的,好似随时会落下泪来。 白坤洁无奈地叹着气,她揉了揉桃桃的小脑袋,从腕上解下两根细细的青色小绳,把女儿散乱的头发捋顺了,扎成辫子,然后蹲下来,从床底下拿着一双大红色的棉鞋。 “穿上。” 小女孩听话的将脚丫子扬起来。 白坤洁拍去脚丫子上沾着的黄泥,又吹了吹,才把鞋子套上去。 “桃桃,怎么又哭了呢?”她问。 小女孩的脸埋得更低了,抿着嘴不说话。 “是怕我和你爹一样,突然消失吗?”白坤洁沉默了一会,又问。 白桃桃下意识地想要点头,紧接着,又急忙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眼睛里,已噙满泪。 “傻孩子,我怎舍得离开你?”白坤洁站起来,双手捧着小女孩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白桃桃“嗯”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扑进白坤洁的怀里。 她紧紧地抱着娘亲,呼吸了好些次,忽然问道:“刚刚来了又走的,是爹吗?” 白坤洁闻言,身体狠狠地抖了一下,扭头朝门的方向望去,还能看到有一道背影,在门外通往远方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当然不是!”她说着,话语声分外低沉。 “那这个大哥哥呢?”白桃桃又伸出手指了指,只见她刚坐着的床上,正躺了一个青年。 “他啊……”白坤洁的话语声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他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可他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了啊。” “是啊。”白坤洁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等他醒了之后,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知道的……娘……” …… …… 古风扬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 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靠窗的木床上,身上盖着素色的被褥,在被褥上,还搭着几件衣服。 “不像是男人的衣服啊。” 古风扬看着那几件衣服,心里不由自主冒出两个问题: “我在哪?” “师傅呢?” 想了想。 想不通…… 边上的窗户是半开着的,透风,也透光。秋日午时的阳光并不猛烈,古风扬却觉得微微刺眼,他揉了揉仍有些泛红的眼睛,掀开被子,起身下床,打量着四周。 一间黄泥屋子,墙壁坑坑洼洼,地面凹凸不平。屋中陈设别无他物,木床、木桌、木橱、木椅,除此之外,便只有做饭的灶台与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极简陋,却又拾掇地分外整洁。 “看来我是在北平城外某处村庄的人家里。”古风扬曾到过类似的地方,他想着,正打算到屋外去瞧瞧。 突然间,有个小女孩跳出来。 是一个挺可爱的小女孩,梳着羊角辫,披小袄,穿红鞋,她是跳着进屋子的,但在看到醒来的古风扬后,不由得后退两步,倚在门边,小手捏着衣袖,一副怯怯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微微泛红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着,小女孩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笑嘻嘻地冲古风扬喊道:“大哥哥,你终于醒了呀,我还以为你要睡三天三夜呢。” “快别说话,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先说,等我说完了,你再问,不然你问着问着,我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见古风扬一脸疑惑,似是要开口的样子,小女孩急忙叫起来。 随后,也不等古风扬同意,她背着手,娓娓道来:“我叫白桃桃,这里是我家,大哥哥你是早上的时候,被徐伯伯带来的,当时你一直在睡觉,怎么喊都喊不醒,还打呼噜,所以只能先把你放在我家的床上了。” 古风扬闻言,微微尴尬,但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白桃桃继续说,只能问道:“这就说完了?” “是呀。”白桃桃低头搓着衣角。 古风扬心中柔意顿生,他想到自己也有一个妹妹。 “我离家的时候,小妹也是这般年纪吧,唉,不知现在如何了?” 心中一叹,看着白桃桃,古风扬轻声说道:“小妹妹,那我要开始问咯。” “嗯嗯。” “第一个问题,我师傅,应该就是你说的徐伯伯,你知道他在哪吗?” “徐伯伯把你背进屋子之后,和我娘说了一会儿话,我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徐伯伯好像挺急的样子,然后他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白桃桃偷偷地观察古风扬的反应,像是怕自己答得不够好。 “师傅走了?”古风扬一瞪眼,难道自己是被抛弃了吗? “那徐伯伯有说,让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吗?” “有呀,徐伯伯想让你跟着种地的李二伯和砍柴的张大伯练武!”白桃桃的模样有些十分天真。 “种地…砍柴……”古风扬安慰自己,“难道是隐士高人?” “是呀,李二伯种的大白菜可好吃了,他种的萝卜个头特别大,好几次我都想偷偷拔来,可惜娘不让。张大伯也好厉害,一天能砍好多柴……” 然而,小女孩接下来的话,使古风扬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想,他便继续说道:“李二伯和张大伯在哪里,我想去拜访他们。” 毕竟在之后的日子里需要跟着习武,且古风扬也想看看,自己突然多出来的又两位师傅,到底是何般风采! “他们呀……”白桃桃歪着脑袋说道,“他们不在小村里,徐伯伯给了他们一些钱,之后两人就兴冲冲地到北平城去了,据李二伯临走的时候说,好像是要到小春阁去,释放人生的第一次……” “唉。”古风扬像木头一样重重地瘫回床上。 “大哥哥,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白桃桃的胆子似是稍微大了一些,盯着古风扬,笑问。 “有,最后一个问题,有吃的吗?”古风扬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吃过东西了。 第四章 安如故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在北平,位于紫禁城边的快活林,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娱乐场所。 其中,凡是关于吃喝玩乐的物事,应有尽有。 美酒佳肴,稀奇玩物,包括专门从海外运来的各种洋玩意儿,无一不是顶好的。 唯一可惜的是快活林里没有最上等的姑娘…… 而最上等的姑娘,自然在小春阁。 所谓的上等姑娘,并不单单指容貌娇媚或者身段婀娜,还应该有着温婉体贴的品性,这能让男人产生归属感。 小春阁里,多是这般姑娘。 故此,生活在北平城与周边村庄的男人们,全向往着,因为每次去那个地方的感觉,就像回到家里一样。 李二柱和张大楞自然算男人,区别在于,他们还保留着人生中的第一次。 所以两人都是急不可耐的。 从徐道青手里得了钱后,一个丢了锄头,一个扔了斧子,肩并肩向北平城冲…… …… …… 走在路上,张大楞双手插兜,摸着藏在兜里的大把银元,歪了歪脑袋,皱起眉头。 他忽然开口问道:“你说,徐先生到底是啥意思嘞?” “啥?”李二柱的眼珠子斜过去。 “他给了这么多钱,还把徒弟留下来,让咱教本事,这演的是哪一出啊?”张大楞想不通,又继续说道,“你的脑子比俺的好使一点,你快想想,咱有啥能教人的本事?” 于是李二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十分自然地想到自己今日没能够和往常一样到地里去。 霎时,脑海中灵光一闪。 “咱会啥,就教啥呗!”李二柱笃定地说道,“比如俺会种地,就教他种地!” “那俺教他砍柴吗?”张大楞闻言,下意识地问道,带着些许茫然与不敢确信。 “不然你还能教个啥?”李二柱瞪了他一眼,反问。 “俺这不是担心富家公子吃不了苦嘛!”张大楞想到自己每天风里雨里地砍柴,可辛苦了呢! “徐先生的徒弟,似乎不是富家公子。” 话语声中,李二柱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早晨时匆匆看过两眼的年轻人的模样。 虽然穿着一件不伦不类的土色西装,但年轻人刚毅的脸部轮廓,粗糙的手脚,以及纵使在昏睡中仍然微微绷紧的面庞,无一象征的,他只是一个生活在北平底层的,朴素的穷人…… 此后,一路再无言,两人走到北平城。 北平城变了。 进城后,李二柱和张大楞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个想法。 这座悠远辉煌的古城极为突兀地变得寂静且萧索。 上午时分,走在兴隆桥上,竟看不到多少行人。 唯有桥头的地方,倚着一个迟暮的身影。 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头发花白,胡须银白,在冰冷的天气里,他竟然只套了一件灰白的长褂子。 老人本是低着头的,但听到脚步声后,他下意识地微微抬头,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 格外瘦削的脸上,条条皱纹有如刀刻! 老人的一只眼是瞎的,紧紧闭着,另一只眼眯起来,瞳孔涣散,黯淡无光,也如同瞎了一样! 李二柱和张大楞瞥见老人,不敢靠近,赶忙避开他,下了桥后,更是匆匆朝远处走。 “难道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咋变成这样了?”好一会儿后,张大楞道,他一边走,一边环顾四方。 北平城变得他有些不认识了。 “不然咋会有徐先生连夜逃出来。”李二柱说道。 “不管啥事,都跟咱们无关,快走,去小春阁,完事后咱就回小村!”李二柱又道,他的心里始终憋着一团火。 …… …… 无人知晓,在小春阁的地底下,藏着密室。 一间挺小的密室,只摆一张床,就显得拥挤了。 床边有一张方桌,桌上立着两只白蜡烛,摇曳的烛火下,是一叠卷宗,一面镜子。 透过泛着微光的镜面,隐约能看到躺在床上的人的模样。 是个微胖的年轻人,黑衣黑裤,衬得面色格外苍白。他虽然闭着眼躺在床上,手里却仍牢牢地握着一柄刀。 一柄漆黑如夜的长刀! 黑衣人,钱大有! 他竟躲在小春阁。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密室的门开启一条缝隙,又有一个人从外面蹿进来。 钱大有耳朵一动,眼睛猛地睁开,手一抖,黑刀几乎出鞘。 待看到来的是穿着红肚兜的女人时,才放松警惕。 “我来给你换药。”翠花温柔地说道。她双手托着一个铜盘,盘中上有两卷绷带,以及一堆装着药粉的瓶瓶罐罐。 正说着,翠花便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她将铜盘放到一边,然后轻轻掀开钱大有的上衣,将旧的绷带解开。 顿时,渗出来的脓水,烂肉,血洞…… 一整个几乎被打烂的腹部映入眼眸! “我从未见你受过这么重的伤,你受了这样的伤,却还来救我。” 翠花的语气愈发温柔,她笑靥如花。 “那个姓商的侦探,真想杀了他呀!” 钱大有已经重新闭上眼睛,闻言,摇了摇头。 “嘻嘻,我就说说而已,连你都不是他的对手,我若去了,不是送死吗?” 翠花上完药,为钱大有绑上新的绷带,两卷,六圈。 她拿着铜盘,起身,却未走,接着说道:“小和国的武学,当真上不得台面吗,你已经习得阿鼻道三刀,却……” 话语声被钱大有打断,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说道:“炎黄国在其他方面,或许正在被许许多多的国家超越。但他们的武学,传承数千年,无人可比!莫论整个炎黄国,单是在北平城,能胜我的,就不少于十个人。” “可惜,没能学到那个江南武人的本事。”钱大有的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遗憾。 “那我们前两日出城时,发现的那个坟墓呢?” “那是一个古代武人的葬身之地,其中定藏有绝世武学。可墓中的机关太繁杂玄奥,我们很难进去啊。”钱大有睁开眼睛,目光如灼。 “知道了。”翠花说着,走出密室。 轻轻地将门掩上,她敛去笑颜,转身,走过一条长长的地道。 “安然,如故,你们去吧。”地道左右两侧的墙壁上,不知何时走出来两个女人,对翠花行了一礼后,再消失无踪…… 这时候,农夫和樵夫,已经在小春阁里…… 第五章 三零年的蝉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寒蝉凄切,声声慢,秋风瑟瑟杀起。 整座北平城,当真萧索。 原本喧嚣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黄叶肆意翻卷。 清水巷,泥屋里,如画穿着水墨色的旗袍。她站在紧闭的木门前,嘴里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细烟,手上捏着的火柴盒,却是空的。 兴隆桥头,乔国振花白的须发凌乱在冷冷的秋风中,他的一只眼是瞎的,另一只微微眯起的眼睛,蓦然瞪大,从中迸溅出血色的光华,他跳起来,张开双臂,癫狂大吼:“跟我杀!” “咳咳……” 某处不知名的小旅馆内,商亚明咳嗽许久,拭去嘴角渗出来的鲜血,盯着手上捏着的一份新报纸,看了又看,他目光如刀。 义庄,楼旭辉躺在大青石上,他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拎起身侧的酒坛子,灌了一大口酒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喃喃自语:“要来了吗?” 又送来几具尸体。 时年,三零。 …… …… 古老的城,仿佛空荡荡。 快活的人极少,李二柱算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活了大半辈子,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躺在小春阁的木雕床上,细细地回味着刚刚经历的那一番云雨,李二柱满脸迷醉。 他搂着怀里的女人,瞅着白皙肌肤上的几条深浅不一的淤痕,心疼地自责道:“女人,原来是捏不出水来的。” 女人的名字,是如故。 “为啥要叫这名儿呢?”李二柱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便问女人的名字。 如故沉默了好一会儿,浅浅一笑,道:“因为我心里始终怀着奢望啊,我想着,纵然经历再多的风风雨雨,纵使身体已经是残花败柳了,我的心,还和从前一样纯粹……” “所以我为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如故。” “在这样一个吃人的年月里啊,人活着,本就是一场痛苦的折磨。而女人要活下来,更要付出数以倍计的艰辛,至于穷人家的女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命运的玩笑……” “我是穷人家的女人,我是被我爹亲手卖进窑子的,呵,足足二十个大银元呢!” 好半晌,李二柱都不曾言语,他温柔地抚摸着如故身上的几条淤痕,问道:“疼不?” “习惯了。” 如故摇头,忽然展颜一笑,水汪汪的眼睛弯弯如月,她在李二柱的脸颊上轻轻一啄,然后挣扎着起身,寻到自己薄薄的衣裳,开始穿戴。 “这就要走?”李二柱急地坐起来。 见如故点头,他继续叫道:“不是说好了两个时辰吗,这么快就到了?” “才不到半刻钟呢。”如故穿好衣裳,她掩嘴轻笑,解释道,“但奴家已经服侍您一回了,按规矩,是可以走的。” “不行!”李二柱冲下床,拽住如故的手,大叫道,“俺不许你走,一回可不够,咱们再来第二回!” 话音未落,他只觉自己的身体内,又蹿起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烈火。 如故嘻嘻笑着,半靠在李二柱的怀里,伸出手指,在他胸膛上划着圆圈,她低下头,轻声道:“再来一回,可是要另外加钱的。” “加钱就加钱!” “算了吧。”手指掠过指缝间粗厚的老茧,如故抓住李二柱的手,放到自己胸脯上,说道:“看得出,你是一个老实人,还是早些回去过安生日子吧,攒钱可不容易,莫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这钱不是俺自个的。” 李二柱嘟囔一句,见如故抬头疑惑地望来,他干脆实话实说,道:“俺住在北平城外的小村,村里来了位姓徐的富贵先生,他请俺帮他教徒弟,只要教好了,定能拿到许多的好处,到时候,俺把你赎走!” “原来是这样啊……” 如故笑意愈浓,忽然身体一软,倒在木雕床上,娇语:“那这第二回,可得温柔些哦……” 午后。 身无分文的李二柱和张大楞双手叉腰,弓着身子走出小春阁。 张大楞满脸春色,意犹未尽,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正想开口说话,却见李二柱已经蹒跚着走出老远。 此时此刻的李二柱,只想尽快回到小村,然后教会古风扬种地,再从徐道青手里得到报酬,最后救自己人生当中第一个,或许也将是唯一一个女人,逃出苦海! 然而李二柱并不知道,在其身后的小春阁二楼窗台前,他自认为命中注定的女人,正在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更不会知道,窗台前的女人,不只一个。 除了如故以外,还站了一个穿着大红肚兜的女人。 “刚才的动静我都听见了,这一回,你很不错。”翠花面无表情的说道,“可安然的表现,我不满意,她竟然能一个男人的话都套不出来?” 如故闻言,浑身一抖,急忙跪下来,恳求道:“安然毕竟比我小了四岁,做事的时候许多地方考虑欠周,还请您多给她一点时间适应。这一回,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责罚她了吧。” “你哪来的面子?”翠花冷笑。 如故一滞,再不多言,只是跪伏在地上,将面容深深地埋在臂弯之间,一动不动地乞求。 “小和国的礼仪,你倒是学得不错。”翠花盯着如故,良久,才道:“罢了,这一回,就暂且饶过她。” 如故忙又感激地行了一个大礼。 她仍然跪着。 翠花则倚在窗前,望着李二柱和张大楞即将模糊的背影,说道:“这两个人,显然与江南武人徐道青,甚至古墓有关,派出一队式神暗中盯着,必要的时候,杀!” 话音未落,翠花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株长在小巷子里的枣树,以及一个有着几分倔强的年轻人的模样。 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还有,这件事情,我会处理,暂时先别让大有君知道,他的伤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我不希望他被打扰!” “遵命!”地板上,如故的身影仿佛烟雾一般,缓缓淡去。 第六章 不知天上宫阙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在小屋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相片。 灰白色的相片里,有一位精神矍烁的老人。 长长的发辫盘绕两圈,双眉如剑竖立,其下的眼眸内,蕴含着点点深邃且锋利的光辉。 这绝不是一个平凡的老人,眉眼两侧高高隆起的太阳穴,意味着他是一位修为极高的内家宗师。 已故的老人在慈祥地笑着,笑看一个婴孩。 婴孩在相片下方的床上,躺在一个中年妇人的怀里。 中年妇人却没有笑,她笑不出,她有些惆怅,有些烦躁地看着自己的第五个孩子。 不时,会抬头瞅一眼门外,听听动静。 未过多久,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汉子。 忙碌一天,他刚做完活回到家中,泛白的双鬓淌着汗水,沧桑的面容满是疲惫,沾着泥土的粗糙大手甚至仍微微颤抖着。 但汉子尽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回来啦。” 妇人也勉强笑了笑,轻轻地将怀里的婴孩放到一边,她挣扎着想起身下床,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快别动了。”汉子忙上前扶住妇人。 “我的身子骨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成天累的慌,好些时候连动都动不了,你忙了一天回来,我却连晚饭都没准备好。”妇人叹着气自责。 “刚生完孩子,就多歇息。”汉子安慰道,“至于晚饭,待会我去烧些饭菜,凑合着吃就行了。” “喏,给你,我今天多找了两份结现钱的零工,特地买来给你和孩子补身子的。”汉子笑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两罐小瓶子装的牛奶递给妇人。 妇人捧着牛奶,一时语塞,犹豫了好久,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藏在心里的想法: “良哥儿,这个孩子咱别养了行不,都养了四个了,这第五个,刚生出来那会就显得虚,一看就知道难养活,我不想你太辛苦,不如……” “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肉,流着咱们的骨血,咋能不养!”汉子面色一肃,说道,“男人养家,天经地义,为了你和孩子,我不辛苦的。” “嗯……”妇人双手拽住自己的衣角,低下了头。 两人不再言语,相互依偎着。 …… ……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谁,先开口说道:“风仔,满十五岁了吧。” 在北平,有个老俗的规矩,穷人家的孩子,年满十五,就必须走出家门,独自谋生。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还是看他自己的意思吧,想走,咱不留,若不想走,往后就跟着我,做些零工,混口饭吃。” “十五岁的孩子,头两年得学本事,可挣不着钱,况且咱家又这个样子……” 妇人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小女孩光着脚丫子,急匆匆地撞进来,二话不说,就直接跪下,先朝老人的灰白遗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再对着汉子和妇人,不停地磕头。 “宝儿,你怎么了,这是做甚?”汉子一惊,站起身来,将小女孩抓起来,皱眉问道。 “大哥让我来替他磕头。爹,娘,大哥走了!”宝儿说完,“哇”得一声就大哭起来。 “二哥刚把他拦住了,你们快去劝劝大哥呀,让他回来吧!” 然而,汉子与妇人对视一眼后,都没有动。 只是妇人的眼角两侧,情不自禁流下两行泪,汉子颤抖的手,紧紧捏成拳头。 …… …… 古风扬与古青河站在巷子口。 风吹拂,卷起路边河里的水流,一路远去。 “爹娘不会来的。”古风扬转身,望着前边空荡荡的小巷子,说道。 古青河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知道的。”他说道,一动未动。 古风扬看着自己的弟弟,在那张青涩稚嫩的面庞上,他只看到了沉稳。 而古青河本不是这样的人,可在大半个月前,他从某处石阶上摔落,直接摔得不醒人事,在昏迷了两天三夜后,再醒来,如同换成另外一个人。 但古青河依旧是古青河,因为他有一张古青河的脸。 “原来兄弟姐妹里,最不安生的就是你,没日没夜跟在武行弟子后面,一心只想偷学功夫……” 古风扬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古青河静静听着。 “你现在忽然变成这样,倒让我安心了许多。我走后,照顾好弟弟妹妹,还有,别让爹娘太操心,他们不容易……” “给!”古风扬掏出一柄刀,递给古青河。 是一柄细细窄窄却十分锋利的小刀,古风扬自己打磨的,陪伴许久了。 “往后,谁敢欺负你们,就亮刀。” 古青河却没有接刀。 “你比我更需要它。” “不,北平底层的江湖里,是见不得刀的。”古风扬的笑容微微苦涩,“最起码在我身上是见不得的,这是规矩。” “规矩……” 古青河喃喃地念叨着这两个字。 刀,已经在他手中。 他轻轻抚摸细细长长的刀,原本古井无波的沉稳面孔上,突兀地出现几分挣扎之色,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哥,其实你没必要走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 “我是你哥哥啊。”他的话被古风扬打断。 “况且,十五岁离家,这也是规矩。” 再无话,古风扬挥挥手,大步离去,走向远处未知的未来。 古青河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愣在原地,半晌,收起刀,想转身回家。 但下一刻,他摸了摸右眼上的眉毛,又停住了。 他的眉毛被摔断了,上边还结着一层厚厚的褐色的血痂。 他伸出手指,扣在血痂上,没有半点犹豫,狠狠地一撕一扯! “嘶!” 鲜血迸溅出来,瞬间将整只右眼浸染地一片通红。 红眼,如月。 古青河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面孔,重新变得古井无波,他把血痂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规矩吗?”他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这个世界,终有一日,会有我的规矩!” 风停,河水缓缓平静下来,残月升起。 这一年,古风扬十五岁。 他的弟弟古青河,不过十二岁…… 第七章 往事如梦魇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古风扬回忆过往的同时,也是在给小女孩讲故事。 黄泥屋内,白桃桃坐在木床上,两只手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掌心分开,捧着小脑袋。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大哥哥,之后呢?” 古风扬坐在靠着木桌的木椅上,想了想,说道:“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活在北平的穷人,大多数都经历过我的生活。我离家之后,整整三天找不着活,又身无分文,所以只能挨饿。” “直到第四日傍晚,已经头昏眼花的时候,我终于遇到一个心善的老板,他给了我一顿残羹剩饭,并且让我在他的酒店里洗盘子,管吃,不管住。” “那你睡在哪呀?” “哪里能躲风避雨,就睡哪呗!医院的走廊里,兴隆桥的桥墩边,大户人家的屋檐底下……地方可多着呢,而且多数时候会有几个伴,也不会觉得孤单。” 古风扬娓娓道来,这些都是他进入江湖后,最开始的生活,很远,又很近。 “等安顿下来后,我也曾回家去,可惜家中已无人,爹妈和弟弟妹妹们都走了,不知去了何处,在后来的五年里,我始终没能再见他们。” “大哥哥,没有家吗?”白桃桃呢喃。 家,她好像也没有。 “是啊,我没有家了。”古风扬的话语里,满是苦涩。 他低下头,抚摸着穿在身上的土色西装,耳畔又回荡起那句让他撕心裂肺的话语:“风仔,脚行,就此散了吧。” “我本来,还有另一个家的。”古风扬捂着心口低语,这一刻,他忽然失去所有的力气。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但先前的经历,一幕又一幕,却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 金碧辉煌的快活林里,走出来两个青年,都穿着上好布料裁制的雪白练功服,都套着一双黑布白底、镶有金丝边的洋靴,扬起头走着,如同斗胜的公鸡。 水墨旗袍如画,美艳的女人如嫩柳般摇曳身姿,婀娜而行,走过枯败的大槐树,穿行在小巷里,然后推开坑坑洼洼的栅栏,走进一户朴素的人家。 几十人,身穿严实的铠甲,带着将面目完全遮蔽的偷窥,持枪而立。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位红光满面的老人,黑发,白眉,长须…… 义庄里,一具极其恐怖的碎尸,被勉强摆出人形,正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臭味,唯有头颅是完好的,死者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从中仿佛溢出惨绿色的光。 北平第二大学内,人工湖旁,一间小木屋,依林傍水,显得安逸,却又分外诡异。 兴隆桥前,黑棺横立,一众白衣黑裤以及红衣黑裤的凶狠青年,提着刀斧,一步步紧逼。少顷,喊杀声震天动地,四面八方尽是血光! 枣树下,有一个衣衫破烂、模样狼狈的青年,在他一侧,还躺着一具尸体,脖颈处的血肉坑坑洼洼,太阳穴上更扎着一把剪子。浓郁的血腥味,从尸体上,从隔壁的房子里散发出来。 往事仿佛梦魇般,如影随形,而在梦魇的最后,是一道漆黑的影,伴随着一柄漆黑的刀…… …… …… 古风扬自认为,他素来是一个洒脱的人。 于是他能够在年少时候,干干脆脆地离家谋生。 于是他能够挺过北平底层江湖最艰辛的头两年。 于是他遇到了钱大有,在加入脚行后,老龙头乔国振对他格外看重。 因为古风扬活出了自己的模样,在这个年月里,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而洒脱,意味着随性,也可以称之为随遇而安。 但随遇而安的人,往往,恩仇必报! 所以古风扬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加入武行,所以他尽力查关于碎尸案和失踪案的一切。 紧接着,他卷入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 然后,他发现世界变了! 古风扬也变了! 他害怕,他彷徨。 他害怕某一日,自己熟识的人,忽然变作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 他彷徨在意的事物,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在家中枯坐一日后,古风扬决定逃了,跟着师傅徐道青,逃出了北平城。 因为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待下去,这座古老的城,究竟会变作怎样? 如吃人的怪兽? 古风扬更不知道,从昏迷中醒来后,自己,到底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洒脱或许依旧,但终究与原来的自己不同了吧。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啊?”古风扬自问,不禁喊出声来。 “年纪轻轻的,不想些情情爱爱,咋想着个老学究的问题?”话语声温柔如水,古风扬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美丽妇人,戴着藏青色的头巾,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裳,也正在看着他。 白坤洁从外面走进来,她左手提着一个竹篮子,里边装着白菜和萝卜,右手则抱着一堆劈好了的柴火。 “做人做人,全在于做!” 白坤洁的话,让古风扬如梦初醒。 “娘!”白桃桃从床上蹦下来,欢快的跑过去,帮白坤洁提篮子。 “今天咱们吃萝卜白菜汤。”白坤洁宠溺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怎么又是萝卜白菜汤呀,都吃了许久了。”白桃桃不高兴地嘟囔,掰着手指头算到底吃了几天。 白坤洁笑了笑,不理会她。 她走到灶台前,从一边的水缸里舀出三瓢水,倒到锅里,然后将篮子里的白菜萝卜统统放进去。想了想后,她又放了一些米,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 布袋里装着的是盐。 白桃桃咬着嘴唇,跟到灶台前,她蹲下来烧火,先用火柴点燃一些干枯的稻草,等火焰燃烧的旺盛了,把柴火添上去…… 古风扬仍坐在靠着木桌的木椅上,虽然被一语点醒,但他依旧有些恍惚。 “我师父,是怎样的人呀?”他忽然想到,自己人生中最初的转折,是遇到徐道青! 正数着盐的白坤洁闻言,微微一愣。 “我原本倒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可惜现在不知道了……”她如是说。 第八章 起舞弄清影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村烟起,夕阳落。 黄昏。 许是冬日愈近的缘故,晚霞亦显得清冽,西边天尽的光彩,并不鲜红,反而泛着微微灰黄。 风拂,将黄昏的黄色挥散。 徐道青闭着眼睛,站在林间的一条道路旁,他的位置距离小村不远,从小村出来后,他便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 如一尊雕塑。 他在等。 在等人。 他等到了。 远处,由远及近,有两个人正在埋头跋涉。 李二柱在前,迈开步子,走得稍快些,张大楞则跟在后面,在经过最开始的欢愉和回味之后,又赶了长长的一段路,他们只觉累得发慌。 快走到小村的时候,两人的后背已经渗出一层热汗。潮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背上,格外难受。 难受到,连呼吸都有些艰难了。 “想不到,做完那神仙似的快活事儿之后,会这么累呀。”张大楞喘着气说道。 “可能咱们是第一回,不熟练的缘故吧。” 李二柱道:“等咱们教好徐先生的徒弟,拿了报酬后,还能有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 他正说着,忽然听见张大楞轻呼:“看,是徐先生耶!” “徐先生在那做甚?”李二柱疑惑地抬头看向前面的路边。 然后,他看到不远处的徐道青睁开了眼,那一对有如星辰般的眼眸里,光华慑人! 李二柱怔怔地看着,内心深处却忽然涌上来一个不可抑制的念头:“杀了他,去杀了他!” 李二柱被自己疯狂的想法吓了一跳。 下一刻,他只觉呼吸一窒,片刻之间,他就被抽光了全部的力气,“噗通”一声跪下来,他瞪大了眼,骇然发现自己的影子竟是不成人形,它在蠕动着,长长的影子与同样跪倒在地的张大楞的影子扭成一团。 “啊!” 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李二柱癫狂嘶吼,他的身体迅速膨胀,衣衫裂开来,硕长的手臂上长出密密麻麻的绿毛,指甲伸长,变得尖锐且漆黑,像是缠绕着一缕森罗鬼气。 李二柱和张大楞爬起来,冲向徐道青。 徐道青仍然站在原地,他伸手向腰后一探,正打算解下八斩刀,但想了想后,又收回手。 “小和国的新‘武器’吗?”他独自一人,赤手空拳面对两个恐怖的怪物,“便让我试上一试!” 李二柱与张大楞,原先只是普通的农夫、樵夫,或许因为在几十年间,专注于种地、劈柴,他们也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地方。 但这一丝,是不可能跨越与徐道青之间的巨大鸿沟的。 纵然变作怪物,亦是如此。 李二柱的速度很快,两步十余米,眨眼间便冲到徐道青的前面。他嘶吼着,长满绿毛的手臂毫无章法地胡乱挥扫。 徐道青面无表情,他抬手,横臂,以小臂格开李二柱的攻势,再贴身上前,双手交错,握成拳状。 一瞬间,只听见一阵密集如暴雨般的拳声,紧接着,李二柱就如炮弹般倒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将树撞断了,不大不小的树干“哗啦啦”倒下,正好砸中李二柱。 前方不过两秒,李二柱再无动静。 这实在太快了,快到此时明显神志不清的张大楞,都愣了一下。 便是这一下的功夫,徐道青走过去,一拳打在张大楞的脑门上。 “噗通!” 张大楞生死不知。 “不堪一击。”目光扫过两个绿毛怪物,徐道青摇了摇头,做出评价。 过了一会,他又朗声问道:“等你们一天了,还不出来吗?”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盯着地上的那团黑影。 李二柱和张大楞的影子已经完全脱离了他们,它仍然在扭动着,随着徐道青的话语,它扭动的幅度,愈发剧烈。 蓦然,一只巨大的狰狞鬼手,自黑影中,抽了出来! 晚霞散尽,夜幕骤临。 鬼手横空。 它足有七、八米,半边是腐烂的,弥漫着阵阵灰雾,烂肉下,森森白骨隐现。另外半边,则长满绿色长毛,如相互缠绕的毒蛇在乱舞。 这绝对是一只可怕的手。 然而徐道青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恐惧之色。 “总算来了吗,小和国的式神之术?”他冷笑,“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 双手往腰间一探,两柄八斩刀,终是滑入手中。 下一刻,人影如电光。 刹那间,徐道青一跃而起,跨过数十米的距离,来到半空上,他停在鬼手的正前方,两柄八斩刀,自然而然地斜斜劈出。 “叮!” 两者交击,竟传出金属碰撞般的脆响,八斩刀一左一右,分别斩在鬼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锋利的刀刃只是切入了半分,就再难有所寸进。 阵阵灰雾涌动,有如实质,依附在鬼手上,像是凝成一副坚硬的战甲。 “能将幻象做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也算不错了。” 徐道青的眉头微微皱起。 “七年之前,我也曾遭遇过一队式神,非我一合之敌。与他们相比,你们强大得多,可惜,还不够!” “因为幻象,吓不住武人,而由幻象而生的战甲,更挡不住武人!” “尤其是像我这般,真正的武人!” 双眉只皱了片刻,就舒展开来。 袖袍鼓动,伴随着话语声,身体在半空中轻旋。徐道青紧握着刀,他再出一刀,一抹凛冽的刀光下,小巧的八斩刀中竟是蕴含了莫大的伟力,直接将巨大的鬼手砸到了地面上。 这是内劲,经过八斩刀后,便是刀劲,透过鬼手上的灰色战甲,直接攻击其内部。 “轰!” 只听到一声巨响,地面却是丝毫未损,连成片的褐色落叶都没有出现丝毫的变化。 鬼手在落地后,突兀地崩碎,化作一团薄薄的雾气。 雾气中,出现七个面色狠戾的青年,均穿着红衣黑裤。 小和国,式神! 与此同时,徐道青落到地上,眉头一挑,他轻轻一晃,晃出道道残影,霎时,他仿佛分出了七个化身,恰好出现在七个式神的前方。 七道刀光闪过,七颗头颅飞起。 式神,陨! 第九章 赶尸人(上)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没有血流出来,一滴都没有。 七具尸体、七颗头颅,无声无息地倒在铺满了黄叶的泥土地上,风轻轻一吹,就化作沙尘散开来。 盯着逐渐消散的式神,徐道青不自觉间蹙起了眉头。 因为在七年前曾遭遇过,所以有关式神,他多少知道一些。 式神,原本称作侍神,意思是侍奉其主的神怪或者灵体。其前身应当是炎黄国道家流派中例如“黄巾力士”之类的道法,在唐朝时传入小和国,又由小和国中的阴阳术士逐渐演变,最终成为一个独立的体系。 当然,所谓的黄巾力士也好,鬼怪也罢,或许曾经是有过的,但如今早已消逝在历史的滚滚年轮里。 而此时徐道青遭遇的式神,只是基于科学和迷信,再配合一些残忍的手段制造出来的“武器”,能施展幻术,会一些武技,却也仅此而已了。 至少,在徐道青眼中是这样的。 “终究比不过我炎黄国的武人!” 在小村附近遇到式神,是徐道青早就预料到的,这本就是他先前布置的一步闲棋。 杀了这一队式神,也不过兴之所致,至于后续的变化,仍在他考虑之内,此时却不愿多作干涉。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伸出一根手指,抹平了双眉间的褶皱,然后抬了抬头,往小村的另一边走去。 那一边,有一个小山坡,略微突兀地矗在稀稀落落的林地里,坡顶还长着一株很老的松树,密密麻麻的墨绿松针,在夜幕下,无声地相互碰撞着。 襄墓。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墓,是徐道青在无意间发现的,他曾去到墓中,然后便知,此处大抵是数百年前,南宋时期,某位名襄的女侠的长眠之地。 夜空无月,只有些许零零落落的星光。 徐道青大步走着,在昏暗的夜色里,他看到墓前站着一个人。 是个消瘦的青年,面白无须,他穿着北平城里最常见的布衫麻裤,但袖子和裤腿都卷起来,左手手腕与右脚脚踝处,分别系着个青铜铃铛,右手则提着一个大号的酒坛子。 青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两只细长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的坟墓,目中溢出来几乎狂热的光。 徐道青在距离青年五米外的地方站定,双手已不自觉地紧握八斩刀,作为最巅峰的武人,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机。 但这丝危险并非来自那个浑身酒气的青年,而在于隐藏在其身侧的,一抹漆黑的影子。 凝神于目,定睛看去,在徐道青的眼眸里,那抹黑影的模样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竟是一头僵尸,足有两米多高,穿着前清的官服。它的皮肤泛着银光,是死人特有的灰白色,它的手臂极长,一直垂到膝盖,伸地笔直的手指前端,有十根尖刺般的黑爪,正飘散出一缕又一缕的黑气。 僵尸原本闭着眼一动不动,但徐道青看向它的时候,它骤然在原地一跳,猛地睁开眼,空空洞洞的瞳孔里,绽放出两团诡异的绿光。 便是徐道青,在这两团绿幽幽的光芒下,亦微微不适。 “湘西赶尸派?”他开口问道,手上的刀则握地更紧了。 “不,不是湘西的。”青年摇头道,“自祖父那一辈开始,我家算是北平人!” 一口饮尽坛中酒,随意一甩,酒坛子远远飞出去,“砰”一声,撞在附近的一棵树上,碎成几瓣。 青年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出来,又顿了一会儿,才转过身,面朝徐道青,抱拳行了一礼,说道:“赶尸派末代传人楼旭辉,见过前辈!” “我曾暗中探寻一番,本以为北平城中的年轻一辈,皆是歪瓜裂枣,却不想还隐着你这等人物……”徐道青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倒是走眼了啊。” “呵,赶尸之术不过旁门左道,而您是巅峰武人,我入不得您的眼,再寻常不过了。”楼旭辉笑了笑,左臂轻轻一震,系在手腕上的青铜铃铛“叮叮”作响,守在他身侧的僵尸便跳到他身前。 “赶尸派传到我手中,几近断绝,在这个世道上,恐怕只剩下我一个赶尸人了,我欲重振赶尸派!”高声说着,楼旭辉倒退两步,将自己彻底藏到僵尸的后边,他指了指一侧的襄墓,“我要此墓的主人!” “如我所料不差,此墓之主该是位武人,恐怕已逝数百年了吧,我要得到它,炼成尸傀!” 伴随着话语声,楼旭辉愈发狂热与兴奋。 蓦然间,一声断喝如霹雳般,响彻四方。 “不可能!” 八斩刀直指前方,徐道青冷冷说着:“这个墓,不是你能动的!” “为什么?”楼旭辉闻言,下意识地提了提右手,想要喝酒,却发现酒坛子被自己扔了,他便咂了咂嘴,问道。 徐道青面若寒霜,不作回答,两人对峙了好半晌,他却又说道:“你欲把武人的尸首制成傀儡,此事我不加干涉,毕竟也是赶尸派的传承所在。而武人的墓地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你大可到别处去寻觅,这个墓,不行!” “哦……”楼旭辉从僵尸后边探出半个身子,歪着脑袋,“墓里有什么呢?” “是从前的珍宝,传说中的武学典籍,还是某个不为人知的秘闻?”他自顾自地说起来,“不对不对,这些东西,你们大可以取出来再保存,何苦安置在墓中,除非,此物是不可离开这座坟墓的……” “难道是……”楼旭辉说着,发现徐道青愈发冰冷的神情,他亦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 “真的被我猜中了?那种东西,不应该只存在于少数几座帝王墓中吗,甚至只有千古一帝才配拥有吧,怎么这里会……” 话音未落,破风声乍响,徐道青已提刀冲过来。 楼旭辉见此,微微一愣,紧接着手腕处与脚踝处的铃铛齐震,在一片清脆的响声中,僵尸眼眸中的森罗绿光大盛,“嗖”一下迎上去。 第十章 赶尸人(中)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刀光如弦月,在林间亮了起来。 徐道青的手原本是背在身后的,然而在向前奔行的过程中,他展开双臂,两条手臂便以最大的弧度向前扫去,使得一左一右的两柄八斩刀,在刹那间,在清冽的刀光下,交错着斩向僵尸。 这堪称巅峰一击,因为足够快,根本无从格挡,只能躲避。若是寻常的武人,躲闪不及下,便落得个开膛破肚的下场。 可惜僵尸不是人,所以它不曾闪避,它的速度同样是极快的,灰白的手指前端,尖刺般的漆黑指甲中衍生出丝丝缕缕的诡异黑气,将整条手臂都裹住。不过须臾,僵尸自原地蹦起,笔直的手臂如长矛,狠狠地刺向徐道青。 这一应对,出乎徐道青的预料,他微微皱眉。他固然能够斩中僵尸,但之后便是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际,对于僵尸迅速的反击,亦是很难避开的。 而换做寻常武人,在被开膛破肚后,自然就失去了后续的反抗能力,可如果是僵尸,恐怕开膛破肚对它来说,算不得什么创伤吧…… “得不偿失……” 如此一想,徐道青不得不收刀回防,两柄八斩刀依旧交错着,正好抵住僵尸的尖锐黑爪。 只听得“叮”一声,他便发现一股巨力自手掌处直传遍全身,不得不后退了十余步,且因为吸了一丝诡异黑气的缘故,有些呼吸困难的感觉。 一时间,徐道青站在原地,低着头,面上青白一片,第一回的交锋,他竟得下乘。 ……… ……… 交战开始的时候,楼旭辉就躲在襄墓的一角,两棵矮树的阴影里。而到得此时,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吹着几根额前的乱发,伸手捋到脑后,他笑嘻嘻地说起来: “这具尸傀啊,可是从我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为了炼尸,就不免要盗墓,我的祖父几乎将前朝的将军墓挖了个遍,才找到这具,又花费了极大的功夫炼制而成。起初的时候,它当然是没威力的,除了跳来跳去吓吓人,偶尔对着月亮乱七八糟的嚎叫几声外,就没什么用了。可后来祖父金盆洗手,我们这一脉的人不再盗墓,就此收集不到好的尸体,再难炼尸。于是这具尸傀便成为我家唯一的消遣……” “在义庄守尸时,我祖父引来煞气,为其淬体,这是专属于亡者的气息,对活人而言便是致命毒药,你刚刚吸入地再多一些,恐怕此刻已经毒发身亡了,而我父亲的本领稍微差些,只炼出了一双坚不可摧、锐不可挡的黑指……”僵尸死白色的手指尖端,长长的指甲泛着漆黑的光泽。 楼旭辉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至于我啊,嘿,我闲得无聊的时候,教了它一些四处搜罗来的武学。” 话语声很快被另一种清脆的声音覆盖,楼旭辉手腕处与脚踝处的青铜铃铛奇震,僵尸便在他的操控下低吼一声,扑向徐道青。 徐道青一动不动,他仍低着头,只是胸膛在快速起伏着,随着有节奏的呼吸,那缕乌黑的僵尸煞气从他鼻腔里涌出来,遂消散。 “前朝的将军吗,看官服的品级,似乎是提督一级的。” 喃喃之中,徐道青抬起头,星辰般的眼眸正对上僵尸惨绿色的瞳孔。 “叮!”又是一声响。 八斩刀斩在黑指上。 在整个前半生中,这是徐道青首次与僵尸战斗,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在两者交击时,徐道青还是被一股大力迫地不得不后退。就单纯的身体力量,这具被赶尸派三代人共同炼制的僵尸早已超越正常人的范畴,纵然是作为巅峰武人的徐道青与之相比,也有着不小的差距。 此刻,一击迫退徐道青后,僵尸又是一吼,它不依不饶地逼上前去,手脚却已摆开架势。 “我最早教它的是少林长拳,这类拳法并不难寻找,那些四处化缘的和尚手里,十有八九有这本武学秘籍,我足足教了它大半年,才算有所成,但到如今,应当融会贯通了吧。”后方,楼旭辉说道。 少林长拳是基础拳法之一,讲究大开大合,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僵尸的手臂极长,竟是十分契合。当然,它施展出的并非实打实的拳法,因为两只手掌绷得笔直,像是两柄长刀,不疾不徐却带着特有的频率,接二连三地攻向徐道青。 徐道青绕着僵尸游斗,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格挡,偶尔也还击,他在思索着对付僵尸的方法。 某一刻,他抓住僵尸抬臂的间隙,微微一矮身,八斩刀斩过去,斩在僵尸左侧的腋下,然而在划破古旧的衣物后,刀锋只在那灰白的皮肤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再难寸进。 徐道青尝试将内劲渗透进去,可除了让僵尸身形微微一滞外,也没有多大的效果。 反而有好几回,他险些被黑指伤到,虽闪避及时,没有触及皮肉,外套却被划成一根又一根的布条。 呼呼呼…… 响声不绝,刀光与黑影在墓前墓后,在林间四处,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彼此纠缠着。 “叮!”已不知是第几回碰撞,八斩刀的刀身都扭曲变形了,细密的汗水聚在一起,自脸颊两侧滑落,徐道青眉头紧蹙,忽然抛了刀,改为双手迎敌。 他的刀,本比他的拳更强,他却弃刀用拳,他隐隐觉得自己找到了破敌的关键。 他想,试试! 与此同时,僵尸再袭,使得仍是少林长拳,右手立劈,左手扣在腰间,蓄力待发。 徐道青靠上去,在两者贴近的刹那,他脚步向右边一滑,躲过了僵尸的立劈后,双手缠在那满是黑气的左手上,借助其中的力量,他整个人竟然贴着僵尸旋转起来,随后双脚一蹬,凌空跃起,转了三圈后,两只手臂便扣住了僵尸的脖颈,带着旋起的惯性,猛地一掰! “咔嚓!” 僵尸的头并没有掉下来,只是以诡异的方式立在脖颈上,瞳孔里的绿光已是明灭不定。 而徐道青并未就此罢手,落到地上,他便又绕到僵尸身后,对着两只伸地笔直的手臂,分别又是狠狠地一掰! “咔嚓……” 僵硬的关节,便是弱点! 另一边,摇着铃铛的楼旭辉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幕。 第十一章 赶尸人(下) - 最后的咏春 - 晋风流 形势,原本是楼旭辉占优的。 因为是第一次和僵尸战斗,猝不及防下,徐道青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暗亏,此后便始终是勉强应对,居于下风。 然而此刻,逆转来得太快,太突兀! 楼旭辉根本就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只能拼命地摇晃青铜铃铛,操控僵尸。 可歪着脑袋,双臂又难以动弹的僵尸,怎会是徐道青的对手,不过片刻,对了两招后,便被一脚远远地踢飞。 “我不杀你。”徐道青说道,“老祖宗的东西,能保则保,赶尸派传到如今,也许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了,不容易啊……” “你走吧。”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有些事情,希望你能够拎得清楚,回去好好想想吧,襄墓这里,不准再来了!” 楼旭辉闻言,举着手,微愣了愣,然后把手放下来,他表露出来的姿态,原本像是个玩世不恭的话痨,但在此时,敛去刻意装出来的笑意,面色平静,冲徐道青点了点头,又抱拳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僵尸一蹦一蹦地跟着。 徐道青盯着楼旭辉远去,直到其消失在视线里,又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松了一口气。 几缕黑气,爬上他的面庞。 尽管已经在注意了,但与僵尸缠斗的时间毕竟颇久,不免遭到煞气入体,且最开始的那一缕煞气,也是有所残留的,而徐道青此前一直强撑着,现在终于爆发了。 身体晃了一阵,他走到襄墓边上,靠着土块坐下来,缓了缓后,将破碎的外套脱下,盖在盘起来的腿上,抬头望了望昏暗的夜色,闭上了眼。 以他的修为,要彻底清除亡者的煞气,并不算难事,只是需要时间。 ……… ……… 楼旭辉离开襄墓,走出林地,来到通往北平城的大道上的时候,他的嘴角,重新浮现笑意。 “其实,如果你也出手的话,我们是能打赢他的吧?” “吱吱吱。”回答他的,是有些懒洋洋的叫声。 “哦,会两败俱伤吗?”楼旭辉听到声音,嘟着嘴,“他果然也有所保留。” “不愧是巅峰武人啊!”他又念叨一声,然后停下脚步。 青铜铃铛微摇,跟在身后的僵尸便也停住。 “吱吱吱……” 一团黑影,从僵尸的衣摆底下蹿出来,竟是一只墨色的猴子,脑袋奇大,手臂奇长,它冲着楼旭辉叫了一阵后,跑到僵尸身上,看似纤细脆弱的手臂只是一晃,“啪”一阵破风声骤响,僵尸歪着的脑袋竟被一下打正了,紧接着,两只扭曲的手臂亦被接好。 “吼吼……”僵尸兴奋地嚎着,瞳孔里绿光明灭,两米多高的它,对着巴掌大的墨色猴子,跪伏下去…… 少顷,楼旭辉继续往北平城前进,他带着的僵尸是见不得光的,需要趁着夜色赶紧回去藏好。 然而,不论是他,或是那只奇特的墨猴,都不曾发现,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隐着一个人。 有一片夜幕,格外深邃,其中忽然有烟雾冉冉升起,勾勒成人形。 一个婀娜的女人,自烟雾里走了出来。 如故。 她注视着渐行渐远的楼旭辉,又回想起潜行时的所见所闻,待将这些讯息一一过了一遍后,她选了一条与楼旭辉不同的道路,也奔向北平城。 夜色里,暗潮涌。 ……… ……… 城内,小春阁。 大红肚兜外,披着一件血色的薄纱,翠花寒着脸站在二楼窗台前,在她脚边,有一个少女。 少女跪伏在地上,将面容深深地埋在臂弯之间,身子却轻轻颤抖着,似是在哭泣。 忽然,翠花转过身,一脚踢过去。 “砰!”少女不敢反抗,被踢得仰面飞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眼里的泪哗哗地流。 “安然!” 如故现出身形,她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搀扶少女,但感觉到来自窗前的那道冰冷的目光后,她生生停下来,在原地跪下。 “派出去的那一队式神,为何这么快就都陨灭了?”翠花问。 式神是小和国的一种特殊兵器,数量不多,翠花先前派出去的那一队,算其中精锐,是她在北平的底牌之一,而此时无故尽陨,让她觉得十分心痛,这才迁怒了白日里办事不力的安然。 “是徐道青杀死的,他等在路上,他好像知晓我们的计划。”如故开始说起来,她的声音偏低。 “然后呢?” “义庄的人出现了……赶尸派……他们打起来了……襄墓里的东西……” 如故不疾不徐地述说。 “想不到还有这等人物,竟能匹敌徐道青,他隐藏地好深啊,连我们都不曾查到!”翠花凝神听着,某个时候,她也会讲几句话,而当听到楼旭辉的时候,她露出思索之状,道:“墨色的猴子,他还有更强的实力?” “是的,那只猴子的身体力量比僵尸更可怕,我当时躲在一旁,看得仔细。” “他值得拉拢,他想要墓中之物,现在看来,襄墓里的东西恐怕与我们早先的猜想相悖,可墓中到底有什么呢?” 翠花自言自语道,她的神色稍缓,不再是冰冷的,有关徐道青与楼旭辉关于襄墓的交谈的那一段,她让如故反反复复说了许多次,遂思索之色更浓。 “做得不错。”最后,她看着如故,又看了一眼安然,说了一句,然后下楼,独自往小春阁地下走去。 此时,天边泛起朦胧的亮色。 转眼间,已到第二日的黎明时分了。 小村外的林地上,不知何时恢复成常人模样的李二柱挣扎着从树干底下爬起来,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后,空空洞洞的眼神扫过四周,茫然的他便看到了同样茫然站着的张大楞。 “嘿……”李二柱的喉间发出一道古怪的声响,像是哭,又像是在笑。 他走了两步,很快就跌倒了,再重新踉跄着爬起来,过了好一会后,才终于适应了走路的方法,同张大楞勾着肩,往小村走。 “回去之后,记得先换身衣服。”两人身后,有话语声传来……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