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海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雪。 京城。 大雪。 1992年的冬天,他回到了安乐桥下的棚子里,老头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件老旧的军大衣,衣服虽然破旧,但十分的干净。整座棚子高1米8,人在里面几乎都挨着头了,编织袋拆了铺在几根简易搭建的竹竿上,空间是小,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却又暖和得让人不想动弹。 “回来了。”老头整个人缩在大衣下面,要不是嘴皮子动了一下,几乎都不知道是他在说话。 “回来了。”他一模一样的回了句,然后疲惫地挪到边上空着的一张躺椅上。 “吱呀,咯吱。”这张躺椅对于老头身下的那张躺椅要小了些,但对他这个孩子般的身体来说,却是大了许多。东西破烂了些,不过并不显得脏,当初他跟着老头一起去垃圾站捡了这张椅子回来,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安上了三条新腿,一条腰脊,从此以后,这就成了他的床。 直到躺回这张“床”上,他才有心思去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就如丰子恺先生写的:假使人生的进行不象山陂而象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 之前的一个月,之前的十三年,再之前的四十年,对于他来说,就像键板的三个键,纠缠交替,以至乐不成乐。 一个月前,他在路边闲逛,打算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拾到可乐瓶子,这年头的可乐瓶子还是那种“小胖子”型的,没有变成以后的高瘦体型,瓶子的材料回收价也高。 逛了一下午似乎缺了点运气,连可乐的瓶盖子都未曾见到,黄昏将近的时候,他在一棵树下捡到了一只被扯坏了的风筝。 蝴蝶的样子,两条尾巴,其中一条断了,一边的翅膀也被掏出了一个口子。 他拉着跑了一段路,手里的线一刻不停地被扯出去,就见残缺的风筝居然兜住了风,扶摇直上,才一会儿的工夫就放了几十米远,稳稳地立在了空中。 等仔细看完风筝,他才发现晚霞漫漫,天已完全变了颜色。 长街已然到了尽处,前望是公园一角的小湖,回首清冷的街道竟无一人。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老长,倒不像个孩子,似冷眼看风云变化的过客。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这天底下晚霞与秋是最让诗人感怀的两样东西,自公园一角走进长街的中年人也不例外,他本在看晚霞,却意外见到了风筝;那只残破的,却飞得高高的风筝……于是,他漫步走来,眼底出现放风筝的少年,少年的背后,是空无一人的长街,青灰色的街道,老旧衰败的屋墙,而在少年头顶,却是一副无边无际、波澜壮阔的红色海洋,流光溢彩,余晖万里。 实际上,中年人走过来的样子有些像人贩子,脸上也是意味不明的笑容,讨好与好奇夹杂在一起。 “小朋友,大叔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沉默不语。 中年人微微地尴尬了一下,但他很快就不以为意地说道:“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想不想知道叔叔是做什么的?” 他手里的线紧了一下,接着骤然松开,等他回头看的时候,风筝已经随风而去,断了的线余在指间之外;断口处并未裂得乱七八糟,显得很干净。 “我叫平海,有什么事吗?” “叔叔是拍电影的,想让你帮个忙,在电影里面扮演一个角色。”中年人看着少年的脸,有点不确定地说,“拍戏哦,很好玩的,还能有可乐喝。” “好啊。”他眨了下眼睛,似根本就没有去想。 中年人呆了片刻,又看了看少年的脸。 或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看人总喜欢分远和近,远看意象,近观细微。此刻处得近了,他看平海的脸,少年人的稚气被一道额头一道左脸颊上的脏痕给分割破碎,青灰色的脏痕像造物主的戏弄,在他稚嫩的脸上平添了诸多沉重。 中年人自认是个极能看人的,但却找不到形容这个少年的词儿,少年的五官比较正,好似画好框架然后把眉眼鼻嘴一一按上。 他的眉眼清秀尚未长开,鼻子很挺,嘴厚薄均匀,放在脸上本该显得很有味道。 但从中年人见他开始,他脸上的表情便一直显得极少,几乎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他的脸太冷,冷得就像一个在监狱里呆了十年的人。 这一句“好啊”听在中年人的耳中,没有多余的感情起伏,似乎对方根本就没有想过拍电影这件事,没有开心与担忧,就一句话,一个随随便便的意思表达出来。 但拍电影对中年人来说并不是随意的事儿。 “你带我去见一下你父母好不好,叔叔跟他们谈一下?” “我没有父母,我在安乐桥下面,跟着爷爷住……” “没关系没关系,我跟你爷爷说下?对了,我叫田实,你可以叫我田叔。” 平海听了他的名字一愣,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对方穿着牛仔裤,蓝布工装服,戴着一顶皮帽,胡子拉碴,笑起来会撇着脑袋,仿佛总在尴尬着什么,好像总是从另外一种不同于世人的角度去进行观察,想要将身边的人与事看得更清楚。 今年是1992年,明年他的《蓝色的风筝》就要面世了,可惜因为牵扯到一段华夏敏感的历史,这部电影被禁了。一部华夏的禁片,却在国际上声名鹊起,不仅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同时,也带来了十年的禁拍期。 一位伟大的导演十年不能拍电影,少年不能去想其中的痛苦,因为他根本就无法深入体会。 不知道田实是否预料到正处在拍摄过程中的《蓝色的风筝》结局,或许他已经有所预料,但为何在他的眼神中依旧藏着期待与憧憬的神光?尤其是在看着少年,看着那漫空晚霞的时候。 京城十三年的生活里,平海就跟他的名字一样,简单,平静。 “你的名字很不错。”田实跟着他,走向安乐桥。 “嗯,爷爷给取的名字。” 据说,当然是听老头说的,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他在路边上饿晕过去了,被老头给带到了棚子里。 老头姓平,名奋发,七十有二,流浪了几十年,一套棚子,在平海懂事的这几年,就换了六次地方。初到安乐桥下的时候,老头还挺满意的,觉得能住满一年…… 老头是个实在人,虽然是个流浪汉,但不代表没见识,反而走得多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什么都知道一些,和田实聊了一会儿,就让平海跟他走,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拍完,也不要啥钱,管饭就行。 最后老头特别盯着田实说了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要是做错了啥,可别动手。” 这样一句很煽情的话,极难想象是从老头嘴里说出来的。可平海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动。 事实上,身边有一些人会可怜平海,例如安乐桥不远的佳宝饭店老板娘沈佳人,总会拉住过路的平海,丝毫不嫌弃他背上的垃圾袋,一碗简简单单的肉丝青菜面,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恰当的。 他对老板娘有感激,但对于她的同情,却是一点也不领情,因为从心底里,他觉得现在就很好。 至少比之前的四十年,要过的好得多。 重生之前他活到四十岁,刚过生日,就是记不得怎么死的。普通的人,过着极为普通的日子,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家里做豆腐馒头,从小就开始学了手艺,等高中毕业就在自家开的店里做事,然后就是娶妻生子。儿子一出世平淡的日子就被打破了,突然就有人来家里又打又砸,是母亲欠了钱,高利贷,还不上的债一下子压到全家人身上,勤劳的父亲一病不起,母亲逃了,妻子走了,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守着店,后来,就是死了。 平海就觉得,这样一处棚子,这样一个老头,每天拾拾垃圾,到处走走,有一顿没一顿,至少比前世惶惶不可终日要好许多,更别提那诸多的别离。 也许就是前世的记忆太过鲜明,太过清楚,仿佛触手可及。他只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舒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田实提出让他去拍电影的时候,他的心情也是安安静静,无甚出奇的。他都没有去想拍电影可以拿一点钱改善以后的日子,当时最简单的想法就是,这件事并不糟糕,毕竟现在拾荒的日子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挥霍,而且他也好奇拍电影是什么样子的……最重要的是,他前世是个非常爱喝可乐的人。 “对了,那导演给你啥了没?” “有,给了一瓶可乐。” 平海拉扯着一条因为塞了过多的棉花而显得不太平整的被子,盖在身上,一手抱着“小胖子”可乐,眯着双眼慢慢地入睡。 下了一晚的雪,清晨推开挡在棚子外的挡风木板,平海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手里半瓶可乐喝着,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块苏打饼干。 “这两天要想办法弄点酒,不然晚上过不去叻。”老头还躺在军大衣下面,低声地嘟囔了一句。 !! 第二章 静如止水 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蓝色的风筝》讲的是一段特殊年代里,京城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一家普通工人阶级家庭的命运。 田实的拍摄角度非常有意思,取自女主角王树娟儿子小牛的视野。看着亲生父亲被错划为鹰派,在北方流放给倒下的大树压死。看着继父在大发展后期的大荒中积劳成疾,苦闷病死。看着第二任继父也是第三位父亲,被白手套纠察致死,看着母亲被抓走,自己反抗后被打倒在地。 平海看过这本电影,在上一世的时候,也就是在2008年的某一天,他本来想从网上下一本岛国宝片,但在平时下载的网站点了这本片子。 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位伟大的第五代导演所拍摄的电影,居然一直不曾见过,最后还需要在一个地下非法网站里才能意外遇到。 这个问题就如这本电影所要表达的感情一样,灰暗,沉闷,压抑,痛苦…… 同为第五代,田实也因为这本影片,和陈凯哥、张逸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1993年,陈凯哥拍了《霸王别姬》;张逸谋拍了《人还活着》。 其实《霸王别姬》和《人还活着》在华夏都被禁映过,但没有《蓝色的风筝》那么夸张,也没有出现田实被禁拍十年的一纸勒令。 坐在北影厂门外的路牙子上,平海看着匆匆忙忙的,进进出出的人们,慢悠悠地从棉衣里掏出一只用油纸包裹的肉包子,咬了一口。上一世的记忆根深蒂固,就拿做豆腐馒头来说,怎么和面,怎么掺水,怎么调味,怎么拌馅,都清清楚楚的,连盐几分,油几滴都背得出来。 可不知为什么,从到这一世被老头收养开始他醒转过来,就一直在不断的回忆里,陷落,越陷,越空寂,仿佛这些记忆是一口老井,坠到深处,恰是最黑暗最冰寒的所在。 “小海!”田实从厂大门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人,他拉起平海,指着身边这人说道:“你跟着他走,先到那边熟悉一下环境,等我过去就拍你的。” 平海咬着包子点点头,就看着田大导演急急忙忙地跑过马路,钻入一条巷子里。 “这么急干什么去?” “嘿,去弄一点砖头。”留下的人对着一个少年人,随着话儿从嘴里淌出来,他的身子一点点伏低,弯腰曲背,一副自然亲和做派,他没有去摸少年的头,也没有随便伸手去拍肩膀,而是像一个同龄的小伙伴,勾臂挥手打招呼。“跟我来,我自行车停那边儿。” 平海都不问他名字,上一世活了四十年,几乎就是看着他的戏长大的。 原本该是非常地喜欢、崇拜,如果是上一世骤然遇见,一定会兴奋地上串下跳,握个手,拍个照,留个签名,哈哈,我见到真人了! 可现在,这些情绪似乎真的留在了上一世的那具身体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随着对方的问话,时不时搭上两句。 “我叫你小海,行吗?” “行。” “那个砖头,不好弄,嘿,到时候要你拍到人家头上去的,要是做不好,用点力捏下去就碎了,可如果结实了,打人家脑袋上,不得疼么!” 平海看着他在前面带路,一边唠叨着,等到了自行车边上,看他跨上去,才发现他不停地跟自己说话,是为了让身后的少年,不要尴尬,或是害怕。 对了,平海不认识他,(不出意外)应该不认识他。 “来吧,坐上来。”他特别看了一眼后面的铁座,确定了上面没有脏。 平海坐了上去,抓住他的外套,就见他回头笑了笑。 “我叫李雪见,你可以喊我叔,我看得出来啊,你是个好小子。” 片场被安排在一座四合院里。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是片场,平海还以为走进了即将要拆迁的一所院子。废旧残破的桌子凳子堆在进门的一边,还有许多道具,像是一个贪玩的孩子不舍得整理,似乎随时想到随时能拿起来玩。 李雪见带着他直接走进了正房,跨进门就见到一个男人蹲在屋子中间的地上,正在生炉子,头上的铁皮通风管子发出嘣嘣的声音。 “这是摄影师侯永,你喊一声候叔,等会儿就是他给你拍。” “候叔。” 那人回头看了眼,点了点头,然后抬手冲着一个方向指了下,对李雪见说道:“俪萍找你。” 李雪见没马上去,跟侯永说道:“你那儿小牛的剧本给我。” 侯永站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蹲久酸麻了的腿儿,从靠窗边的一张书桌里拿出几张纸来。 “给,好好看看,把里面小牛说的台词都给背下来。”李雪见又问侯永,“等会儿拍哪一场?” “老田没跟我说啊,风筝和影子时间不对……拍最后那场?” “那也不对,群演都没到位。”李雪见笑了笑,“先这样吧,等他来了说。” 侯永是田实在摄影系的同学,第一部拍摄的片子就是田实的《九月》,后来两本《猎场札撒》和《盗马贼》,再到这次的《蓝色的风筝》。李雪见因为妻子于海单的关系,成了田实的家属,合作过《鼓书艺人》和《特别手术室》。 这一年,两人在华夏的影视圈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头衔。 侯永分别是第7届华夏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奖,第9届华夏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奖。 李雪见分别是第9届华夏电视金鹰奖最佳男主角奖,第14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第11届华夏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这时候的评选全靠自身硬件,百花是观众奖,金鸡是专家奖。 两人已是华夏影视圈顶层的人物,可在平海眼里却是普普通通,和上一世后来那些明星的感觉完全不同。 不提这两位,这部电影里参演的人,全是演技担当:濮存西、李雪见、郭宝常,宗瓶,吕钟,郭东林,张凤毅,丁嘉丽,褚全忠,几乎都是华夏国家一级演员! 不提这些配角,女主角就坐在靠西的屋子里,在半开的窗子照射进来的阳光中,像一位邻家大姐,如果你在此时此地看见她,就会感受到平海此刻的感受。 平海走进屋子,站在她的侧面,见着化妆师完工后拿着东西轻轻地走出去,她转过来正面注视着平海,两人进行对视。平海忽然就明白过来,什么叫她是最好的妻子,她是最好的母亲,她是最好的姐姐,她是最好的同事。 她就是吕俪萍。 平海努力地试图说一句俏皮话,可因为某些原因,他只是牵动嘴角做了个浅笑,说:“咦,你不是戈玲吗?” “戈玲她是我姐姐。”说完这个话,吕俪萍捂着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实际上她与李雪见是同一类演员,具备了老一辈艺术家的风骨,低调,朴素,倔强。 就是今年,吕俪萍因《编辑部的故事》中饰演戈玲获得华夏电视飞天奖最佳女演员奖。而到了明年,她就会获得“首届华夏十大影视明星”的称号。 或许大部分80后,90后的眼里,她只是张凤毅的前妻,孙英的妻子,少有人还记得她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影后,在信息大爆炸的那个年代里,她实在太低调。 她正在筹备京城群星表演艺术学校,有一些事要让李雪见帮忙,李雪见也答应了以后去学校讲课。 他们在谈事情的时候并没有避开平海,就让他坐在凳子上看剧本。 平海上一世因为整天在店里帮忙,空的时候就拿本书看,倒是养成爱看书的习惯。剧本写得十分专业,相比这一年代的大部分电影,肖毛的剧本创作功底极其深厚,她是个小说家,对于剧本各细节掌握的非常好,对白干净,场景清晰,节奏流畅,让平海几眼就钻了进去。 小牛的对白并不多,他是个孩子的角色,所有的行为都是被动式的。如果按一个演员的合格程度去评论,这个角色,只要能承托住各角色所带来的情绪,表现出应有的反应,就算可以了,这样的角色自由发挥的余地并不多。 有句老话说得好:见得多了自然懂得多。 平海看过的电视电影在这个时代应该是NO.1的。更别说他还看过原版的《蓝色的风筝》。说实话,里面的小牛,尤其是最后少年时期的小牛,演得只能算合格。在这部演技大咖集结的经典影片中,是属于拖后腿的。 他正在沉思,忽然就觉得有些独特的气氛侵来,不知不觉已经身在其中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屋子里隔着桌对坐的两人变了。 王树娟双手捏一起放腿上,两腿并拢,微微低着头。 李国栋一手搭着桌沿,好像要伸手去触碰眼前的可怜人,另一只手放在两腿中间,轻轻地就被自己夹住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原是比对方更可怜的人。 噢,这是家的味道。 平海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这是拍戏过程中的自然入戏,还是两人在试戏顺便带一带他。 到底是什么,他觉得并不重要,这种气氛,很好!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的心里种着一朵花,花的名字叫悲伤。 ………… 就如卓别林在《城市之光》中结局时面对卖花女的笑容,完美地将时光与悲伤描绘到一处。 平海在京城生活的日子里,每天空余的时间就喜欢坐在街边看着人来人往。 每个城市大抵是相同的,房子,街道,人。上一世坐在豆腐馒头店门口,看着小镇上的人,认识的还会好好聊上一会儿。四十年,似乎只是一晃眼,但仔细去回忆起来,却又怎么也想不完念不完。 “店里有一张桌子,在我小时候五岁,一次玩耍把头撞桌脚给磕破了,后来我把擎天柱的粘纸贴在了那条桌脚上,因为擎天柱是保护人类的。 这张粘纸直到我儿子出生依然还在,可惜后来高利贷上门,把那张桌子给砸烂了。 想到这个的时候,我都会摸摸脸,那位置在当时被一个长得粗壮的家伙给打了一记,耳朵里像灌入了水,一直到晚上躺床上还能听到响儿。” 可奇怪的是,平海在回忆的时候,就像隔了好远在看一场戏,天上还下着雨,无论舞台上的人怎么演,那喜怒哀乐,似乎都入不到心里。 !! 第三章 静如止水 2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院子后面的街头有一个公用厕所,墙壁上用的马赛克对80后来说是满满的情怀。 平海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院子西屋里的吕俪萍正在和李雪见交流,话题就是他。 “这孩子我觉得,觉得有些奇怪。” “你看出来啦?” “他一开始想跟我开个玩笑。” “就是说你像戈玲那个。” “对!我看到他本来是要笑起来的,但还没有露出来就收回去了。” “像这样。”李雪见忽然蹲到吕俪萍身前,微微地仰起头,牵动了一下嘴角,模样十分奇怪,好似身处哭哀的追悼会上,生怕被人瞧见,硬生生将笑意给压了下去。 “不对。”吕俪萍也做了个牵动嘴角的样子,“你这个是拘谨,感觉对不上。” 李雪见站起来在屋子里不大的一块地儿绕了两圈,猛地一拍手,又噌地蹲到了刚开始的位置,微微地仰起头和平海之前面对吕俪萍同样的角度,然后牵动了一下嘴角。 “对了对了!” 平海的那种笑容两人刚才都难以形容,说不清楚,只是一道模糊的感觉,这种雾里看花似的体验,在几分钟时间里就被李雪见给完完全全地表现出来。第一次表情是完整的,但情绪不对,被吕俪萍给瞧出来了,第二次则精准如手术刀般的将人物的情感细腻地渲染出来,直接感染到了对方。都是影帝影后级别的人物,就如两个绝世高手,一个招式就能看出许多东西。 演艺圈这些朋友里,吕俪萍对他是最服气的,没想到仅仅是因为对一个少年的感觉有些疑问,对一个笑容做了一次挖掘,李雪见的表现比之前在拍摄过程中她所见到的更为震撼。 她是真的被震撼了! 只因这个太过简单,简单到了只有一个动作,一个非肢体的表情动作。 只是弯了一下嘴角,可在弯了一下嘴角的深处是一整个情绪的表现,这个情绪必须是完整的,不含一丝杂质。大道至简,简单到了单独一个细微的表情,照相机只能把画面重现,但他却表现出了相同的情绪内在。 “这感觉是怎么回事?面瘫?”吕俪萍不愿去相信十二岁的少年是一个面瘫,但必须了解清楚,因为他们很快就要一起演戏了。 在之前揣摩表演的时候李雪见就已琢磨清楚,这时不加思索就说了出来:“他是感觉不到情绪。” 他看着吕俪萍眼里的疑惑,砸吧了一下嘴,好像在咀嚼之后要说出来的话那里面的味道。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情绪直接表现出来就是笑,哭,愤怒,沮丧这些表情,表情是让别人感觉到你的心思。如果连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那别人看上去就会觉得很怪,因为这个不是伪装,不是表演,没有表情管理,只是因为感觉不到喜怒哀乐,所以没有笑哭愤怒。” “但他还是笑了!” “问题是他想笑,可他没有支撑笑的情绪。”李雪见又做了个牵动嘴角的表情,是浅笑,太浅,倒不像是笑了。“所以他笑了一个开始,就没了。” 吕俪萍的眉头皱了起来,本着一位主演对电影的负责,对艺术的诉求,她认真地看着李雪见说:“我不是反对田导地安排,也不是对你有意见,可是我想你也明白,如果他是面瘫,那至少还有情感的流露;演戏就是把人物的感情拿出来,经过艺术处理给观众看到,一个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感觉不到,那这个戏还怎么演?我觉得应该换个演员!” 在他们谈论平海的时候,平海正在街边发呆。 剧本上细说了小牛的情绪,似乎是怕小演员不知该怎么表演。 笑,哭,愤怒,不开心,茫然,都是具象的情绪。 可现在这副身体,该怎么去表演? 手指滑动到唇边,食指和拇指分开,拉开嘴角,这样是笑了吧;手指松开,笑就像个泡沫破裂。 笑起来的样子,应该是这样的吧,他想了想,再动了一下两边的嘴角,可就算不亲眼看到,他也知道这样的笑容有多难看。 每一个表情都需要情绪去支撑,丧失了情绪,外在的表现就是空洞的眼神,贫乏的表情。 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他可以对着镜子训练,笑是怎样表现的,哭是怎样表现的,但现在…… 他有点茫然了,不是怕之后丢人,而是在想,可乐还有没有,或许要喝不到了……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碰他,他转身看见李雪见带着温暖的笑容站在身后。 “走吧。导演来了,我们拍戏去!” 世上很多事物不能用逻辑去考量,就如背叛需要足够的理由,而信任却恰恰相反。 这场戏拍得是朱英要回去见父母,王树声家里做了饺子,给她送风。 一桌子人围着吃饺子,有他,母亲王树娟,舅舅王树声,姥姥,王树声的对象朱英。 这场戏是王树声和朱英两人感情的一个交代。两个人命途坎坷,相爱的恋人,却因为时代的原因被迫分离,好不容易相聚了,马上又要分开,徒留伤痛与哀伤。 这顿送风饺子吃完,就要送朱英离开,她说是去见父母,可在故事中,从此以后她就没有再出现过。 饭桌上主要是群戏,大家都有台词,都有各自的定位与表现,导演力求平淡中展现时代的烙印,那些伤痛需要在不经意的对白与神情中深入淡出。 扮演朱英的演员名叫张泓,17岁的时候参加一个地方台的“明日荧星”的比赛引起了影视圈的关注,先后拍了五部电影,高颜值,演技十分有灵性。 此刻,她带着一脸憔悴,默默地吃着饺子,听着刘燕谨所饰演的姥姥说道:“树生,今天几号了?” 机位架在树生和小牛的身后,画面中左边坐着王树娟,右边坐着姥姥,摄像机就对着朱英。 “星期五吧。”宗瓶饰演的王树生紧挨着小牛,他是华夏国家一级演员,军官艺术学校出身,舞台剧功底非常扎实,今年刚拍完两部电影《京城劫盗》和《都市枪手》,演王树声这个角色却并不顺利。 王树声是小牛的大舅,患了眼疾,已经看不清楚了,处在即将失明的状态,对于朱英的感情是纠葛、沉默、宽容、执着,从深爱到被距离拉远的爱到最后无法言语的爱,这就要求将情绪内在化,可他戏剧化的演绎方式与这个角色所要求的平伏有所出入。 平海只是坐在他身边,都能感觉到他内心的那股子躁动。 王树娟马上接着道:“今天七号。”她将一整只饺子放入嘴里,然后用带着咬食但又清楚的话音说:“妈,你是不是想问朱英什么时候走啊?” 姥姥说道:“我知道,他要回去看父母。” 这两位的台词实在太厉害,平淡中见真章。刘燕谨饰演的姥姥是所有人中最具有时代气息的,1951年就演了《葡萄熟了的时候》,这部电影别说80后,就算70,60后都没见过。1962年主演《昆仑山上一棵草》,再往前扒一扒,38年的时候,她在抗日根据地冀中警备旅宣传队当队员。 如果对平海来说,吕俪萍和李雪见是老戏骨,那么这一位,就是吕俪萍和李雪见心目中的老戏骨。 她是以塑造农村妇女形象闻名的,拿捏姥姥这样的角色举重若轻,在群戏里掌握节奏如行云流水一般。 就见她转头对朱英说道:“姑娘,吃啊。”说的时候手上的筷子还伸出去点了点。 朱英本就难以下咽,酝酿的情绪完全被这根筷子给撩拨了出来,脸上是还没有什么,但眼神更是灰暗,难以自拔。可她必须说些什么,要对长辈,对树生,对这个家庭……她选择了最好的对话角色。 “小牛,学校现在不上课吧?” 平海一直在拨弄筷子,听了之后抬起头来,说:“课桌都烧了,我们每天还去看看。”他按着剧本的要求,看了眼王树娟。因为他母亲不喜欢这些,他表现得小心翼翼的,又不动声色。查看了王树娟的反应,他马上低下头,可嘴里是控制不出的心声吐露。“挺好玩的。” 王树娟及时地露出一个不满的眼神,这一下子把母子的那种感觉尽情流露,气氛立显,甚至压过了朱英之前的黯然,王树声的尴尬与纠葛。 田实就坐在屋子的角落里,对着身边的李雪见,给了一个“怎么样”的眼色。 李雪见马上回他一个“我早料到了”的表情。 戏还在继续,侯永的功力这时体现出来了,手持摄像机极稳定的开始绕走,给到每一个人说话时的神态,然后还有余镜,例如刚才平海在说“挺好玩的”时候,身边宗瓶的神思明显是在思考犹豫,镜头给的极其到位,画面上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王树声说话了,“那谁……我”。侯永的摄像机到了他的肩部位,给了王树娟和朱英的反应,最后是姥姥。 “卡!”田实喊了,然后示意“过”,让侯永转机位,并对宗瓶说道:“再压一点,我就要画面,要味道,不要表现力,这场戏一定要压住了!” 宗瓶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光不打过去几乎看不到眼睛,他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好的演员都会不断地调整,导演只需要去判断这个演出是否是自己所需要的就行了。 “摄像机就位。” “灯光可以。” 五位演员都没动作,一听开拍,就马上接了下去。 “那谁……我。”从这句台词开始,就是王树声的正面,他表现出的感情浓郁到了平海背部起了一层颗粒――这种感情的流泻应该比“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再重一些,比“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再轻一些。可他硬是给出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张力太过,弦就断了。 当他说“还有饺子吗?再下一点吧。”这句台词的时候,平海和朱英几乎都不做动作了。 他们完全接不住宗瓶外显的气场,而吕俪萍只是拨动筷子,姥姥就做倾听的模样,他们都知道,导演马上就要喊停了。 “卡!” 田实对李雪见说:“你去给讲一下戏?” 李雪见笑着摇头不肯。 田实无奈,只有对宗瓶老生常谈,说道:“把情绪收起来,你就想大家在吃饺子,热热闹闹的,你这样子,是想让朱英一边吃一边哭吗?” !! 第四章 静如止水 3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哀伤的最高境界,就是在家长里短中,若无其事地面对欲爱不能,生离死别。小牛吃着热乎乎的饺子,听着姥姥和大舅分别让朱英多吃些,没有多余的问题,也没有什么挽留。 上一世的痛苦从得知母亲在外面欠了钱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但奇怪的是,每次家里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好似日子过得蛮不错的样子,聊着闲话,偶尔关心一下亲戚朋友的近况。平海看着母亲喂儿子吃不想吃的蔬菜,看着父亲疼孙子的模样,有时都会怀疑:那些事是不是父母找的借口,只是希望让自己听了更珍惜眼前的日子。可日子越是平淡无奇,大家越是若无其事,深藏心底的伤感,疑惑,畏惧,恐慌,就越是汹涌澎湃,难以抑制。直到突然爆发,恍如梦境。 “还有饺子吗?再下一点吧。” 王树声本想说什么,无人知道,他岔开话的这一句听着和姥姥之前说得那句“姑娘,吃啊”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次他压住了,甚至由强变弱,在饭桌上的神态话音都显得格外的平淡与含蓄。 “这不是还没吃完吗?”摄像机架在姥姥与朱英之间,姥姥接了话后,将王树声的表情一丝一毫地全部拍摄了下来。 他呆滞而落寞地低下头去吃了一口饺子。王树娟在一边给他夹了一只饺子。 姥姥转头问小牛,“小牛,你刚才说什么好玩来着?” 这是把之前小牛轻声嘀咕的那句“蛮好玩的”给听进去了。 平海的反应慢了一些,这时,侯永架着摄像机已经移到了王树娟左肩上,教科书般的肩上位,正正地给了他一个特写。 他一开始还在恍惚,有些不知身处何地的感觉。好像一下子沉浸在了戏里,姥姥,大舅,妈妈,阿姨,热乎乎的饺子,就如当年被平老头带回棚子里,被塞到了棉被中,热乎乎地醒过来了。 头顶是一张《上海滩》的剧照,许文强撑着伞,静默地看着冯程程,弯起的嘴角在寒冬飘雪里温暖如春。这张海报他的屋子里也曾有过,从小时候看过电视剧后,就在街边买了回来,贴在床头边的白墙上,留了二十多年,后来娶妻改了房间,才算分别。 一样的点点飘雪,一样的和煦微笑。棚子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让人产生不了任何虚假的怀疑,小手,小腿,那时的恍惚,到后来的麻木与平淡。 他曾问过自己,哪一个是真实的;是脑海中触手可及的记忆,还是现实里身处这一方天地,如果不是感觉不到心底那一丝最真实的情绪,或许他早已泪湿枕巾。 可若不是感觉不到情绪,说不定他已得了抑郁症、得了精神分裂,一死了之。 他恍惚中听到姥姥在问话,恍惚中担心妈妈会说什么,这种感觉就如他看着那张海报,完全辨别不出现实还是虚幻。小牛先是看了王树娟一眼,接着飞快地低头说:“没说什么。” 这一丝恍惚恰好被侯永写实地照进画布中,成了这部影片非常有名的一张剧照。 “朱英,你再吃点。”王树声已完全压住了表现欲,台词来得恰到好处。“送风饺子,接风面。” 朱英疲惫的容颜苍白地笑了一下。眼神徐徐向上,在镜头特写中凝视着王树声,温声细语地说道:“你也吃点吧,忙活半天你什么都没吃。” 田导直接喊了“过”。然后让五个人继续坐着吃饺子,侯永中镜拍了几段,做后期的剪切。 没有大段的台词,没有过多的肢体动作,更没有复杂的镜头语言,可这段戏拍完,都过了一个半小时。 平海一边参与一边冷眼在边上看着剧组的整个运作,第一次觉得电视上看起来很简单的画面,但拍摄的过程居然要这么复杂,只是场景的准备,一本书,一个画报,一个台灯,都有这么多讲究,简直难以想象! 其时华夏的拍摄条件非常简陋,像电影这种文化产业完全是起步的阶段,对于整个国际电影圈来说,是非常落后的。 不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对于拍摄细节方面,受限于资金与拍摄环境根本做不到精益求精。 他参加的第一次拍摄经历,极其好运地碰到了圈子里最较真的田实,对于艺术地诉求与各个细节地挖掘,都是别开生面的,与之后平海合作的许多导演都有很大的不同。 众人完工后,田导带着众人赶下一场戏。 平海饰演的小牛除了几场重头戏,别的几乎都是搭戏,跟着众人就行,纯属露脸。 他就跟着剧组去了一所老旧的小学,在里面拍了一场群戏,算是大场面,几十个学生,十几个白手套,揪着丁嘉丽扮演的学校校长,非要把她的鞭子剪掉,而小牛就在人群中看着。 这种大场面的群戏调度是非常考究导演水准的,掌控能力一目了然,虽然田导实力不凡,但意外无处不在。 趁着田导在重新拍之前对于群演站位的调整,平海身边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问他,“我说你咋这么厉害,还当上主演了?” “说不上主演吧,没多少戏啊。” “比我可多了吧,我就露了这么一回脸。你是不是导演的儿子,还是侄子什么的?” “不是,随便碰到,就让我演了。” “也没见你长的比我好多少呀。” 感知不到情绪就这点好,至少产生不了厌恶与鄙视,小屁孩都知道妒忌了,这可是90年代! 再说,甭管啥主演不主演的,华夏都不能上映,管啥用? 这场戏完了,看看天色还没暗下来,田导拉了几个小学生,叫上平海来到操场边上,给几个少年讲了一下戏,不一会儿剧务就带着一群身穿白衣黑裤的姑娘走了过来。 田导和侯永碰了一下,就把这群姑娘安排到了操场的另一边,侯永拿着摄像机取景,实在是条件苛刻,只能完全虚化地去拍了。 于是这么一群漂亮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姑娘们,就站在远处,当了虚化的背景。 这场戏主要是讲小牛和几个同学聊天,开玩笑没开好结果打了起来,整场戏都是为了引出后面的母子矛盾。 灯光,背景都安置好了,姑娘们扮演一群女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唱歌,歌声阵阵传来。田导找来几个孩子,问道:“大家都清楚自己要怎么演了吧,小伙子,等会儿挨打的时候要真一点,衣服弄脏了不要紧的,知道吗?” 扮演挨打的少年可巧了,正是之前妒忌搭讪的同学。 “导演您可放心了,我一定会好好演的,可我不保证挨打不还手啊,要是打坏了主演,你不能怪我。” 都是没长开身体的小毛孩子,拳头没多少份量,田实笑了笑,说道:“好,你们要真打,这戏就一定好。” 场记一打板,镜头下的少年们开始洋溢起这年纪独特的天真与活力。 “李京辉与女生唱歌,嗓子他X的特好。” “昨天李梅一下进了男厕所,吓得她直跑。” “哎,校长来了。” 瞬间,画面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小牛似乎看到校长走了过去,对身边的同学说道:“哎,屎蛋儿。你那媳妇怎么跟别人唱歌。” 说这句玩笑话的时候,他几乎面无表情,原本在田导的心里剧本,小牛应该配上戏谑的表情,但看了平海的表演,却觉得这样的台词,就该以这种方式说出来。这个孩子太有灵性,明明是一句和小伙伴的玩笑话,可自他嘴里冒出来,却像是跟这个时代,跟头顶的老天吐了一句幽默。 “哪儿呢?”屎蛋儿问。 “就那个鼻子有点儿长,耳朵有点大。”小牛起了个头,这里是个小把戏,几个同学一人一句把打趣给接了下去。这游戏在场的小同学都玩过,一点也不怯场。平海在小学里也玩过,看着他们一人一句接下去,竟然有一丝快乐自灵魂深处浮现。 “眼睛有点小。” “爱……爱,穿小皮鞋的。” “卡!”田导喊了一声,说:“小演员不要紧张,没关系的,咱们再来一次!” 都是学校里找的现成,小学生记性好,也有纪律性,年纪小正是玩的时期,拍电影就像是玩游戏。第二次就一遍过了,大家都发挥极好。 “眼睛有点小。” “爱穿小皮鞋的。” “走路爱哼哼的。” 一人一句接下来,两台摄像机两个角度对着,几乎是一人一个特写。 大家一阵畅快的笑声,屎蛋儿一把推开平海,说道:“去你的!” 小牛骂道:“艹,屎蛋,开个玩笑老爱急。”这句台词平海没有任何代入感,如果不是一半的身心都沉浸在戏里,只怕直接就崩词了,就算如此,他也说得过平,加上没什么表情,让看着监视器画面的田导直接皱了一下眉头。 这表现放别的孩子身上田实根本不会皱眉,仔细一琢磨,小孩子没有表演经历,要是连续出彩,场场都能跟老戏骨那样;尤其是这种讲究含蓄演绎的内心戏。 都能演好,不成妖怪了? 屎蛋也开骂了:“你X才是猪呢!你X是个母猪!” 什么都能忍。 但你骂我娘,这个真不能忍! 本来有一句台词是“你骂谁呢”。可他没说,直接冲上去推倒了屎蛋,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拳头接连打了上去,看起来气势极猛,可拳头上没用劲。 问题是屎蛋不知道,他挣扎起来,带着小牛一起翻下石台,滚在地上。 这场戏几乎没什么亮点,田实又调动几个小同学再拍了一条,发现还没上一次的好,这种戏要调整对于专业演员来说都得找一下感觉,或者直接用植入式去演绎,几个非专业的孩子……田实让剧务分了点糖,就赶着去准备下一场戏了。 公告:免费小说app安卓,支持安卓,苹果,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 zuopingshuji 按住三秒复制!! 第五章 男人与戏 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暮光西尽,夜色初上,街上的行人却多了起来,脚步匆匆,自行车的铃声像流水一般从东到西。街边叫卖羊肉串的,烟气儿一阵阵升起飘散,打乱了夜的从容。 平海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烤羊肉串的烟气里,眯着双眼看那串子上的肉色。 一共50串,他早数清楚,拿到手就往胡同里的小馆子跑。 田实和李雪见就坐在只能摆放三张桌子的小馆子里,桌上放了三样小菜,等平海跑进来把羊肉串一分,李雪见一个劲地叫好。 侯永从后面提来了四瓶啤酒,“这胡同口的羊肉串还是可以吃吃的。” 李雪见哈哈地笑着说:“就你嘴巴是最叼的。” 这羊肉串的香儿抹得好,也不抢羊肉的味儿,火候到了,吃在嘴里一半油一半肉,确实不错。 田实不喝酒,喝自己水壶里泡的红茶。 “小海,你前面那场戏是怎么回事?” “说不上来。”他想了想,确实不知该怎么说,那几句台词说的时候几乎让他觉得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是玩笑,和一群孩子演戏,扮演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没有饭桌上那场戏里的沉重与实在。 田实看了一眼李雪见,这部电影几乎是他半辈子的执着所在,不容出任何一点纰漏。 李雪见自然是最懂的,笑了笑,对平海说道:“那肯定是感觉格格不入了,是不是说台词的时候觉得很别扭?” 平海点头。继续听他说:“我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就两个办法。一,把台词理解了,把人物为什么要说这句台词给想通了,通了,自然就舒服了。二,想不通啊,人总有想不通的时候,理解不了,那怎么办,找个相近的感觉。” 这个人说起戏来有一种狂热,侯永和田实是习以为常,在片场他是不会说戏的,因为大家都是演员,在一起演戏,你给我说戏,是想证明你比我厉害?这种事他不会去做。但下了片场,大家朋友间说戏,他是最疯的。 “打个比方,你看,田导演不喝酒,我是喜欢喝的,所以我理解不了。”他猛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梗着脖子扭动着头,脸上的眼睛瞪得老大,“怎么会有人,啊,不喜欢,喝酒!” 平海完全呆住了…… 眼前的人完全变成了一只公鸡,雄赳赳气昂昂战斗力无限的本土田园公鸡。他骄傲,得意,轻蔑,狂妄,将不喝酒的贬低成无法想像的存在,将如他这样爱喝酒的神话成了至高象征。 一句话,加上他的神态举止,其意味表达的清晰直接。 刚还趾高气昂的公鸡一瞬间坐回座位,安静地拿起一根肉串,咬了两口,随手放下被剔干净的竹签,笑着说道:“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演,就想想,你打算通过这场戏说些什么,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该有个目的。” 在侯永的眼中,这少年面无表情地吃着羊肉串,时不时用筷子夹个豆丁,小嘴只有在李雪见变身的时候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其余的时间,都在吃。整个场面看上去像疯癫的狂人在指点痴傻的顽童。 他悠悠叹了口气,说道:“不懂也没关系,记在心里就好,这种机会可遇不到几次。” 如果平海只是一个12岁的少年,要想一下子全部听进去搞明白,确实挺难的。 ………… 晚上是一场短暂而又盛大的群戏。 就准备的时间花了两个小时。 这时期的华夏电影,剧务的组织能力全靠人,技术提不上去,全部靠人堆。 田实是北影厂的导演,从厂子里拉了近百个人过来,一块一块地协调过去,忙得满头大汗。 京城火车站最偏僻的一处站台上,侯永不断地调整摄像机,对身边的灯光师说道:“那边再强一点。” 大部分的群众演员都穿着那个时代的军装,其中一部分是剧团来帮忙的,这时都已安置妥当。 平海脸被抹了几下,就算上好妆了,也站在一边等着。 “火车呢?怎么还没来!”田实气得开始骂人了,“张光北你这家伙满嘴跑火车,半点儿不着调,怎么给我安排的?” 张光北一脸苦闷,心想这剧务真不是人干的,又开始去找火车站的管理协调。 如此过了半个小时,才有一列两节厢的火车开过来,停在月台前。 田实又高兴了,跑到车厢边又摸又拍,对张光北说道:“你小子还是靠谱的嘛,真弄来了一个老家伙,指不定我小时候就坐过呢!” 几个道具师傅跑了过来,其中两个小年轻还是刚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不一会儿就在车厢壁上涂写了那一时代的口号。 这些字一写,光再从上面打过来,用了蓝色滤镜,摄像机里的画面顿时充满了时代感,沉重,压抑,灰暗。 戏是极简单的,衔接一家人陪朱英吃完饺子,夜里,小牛跟着妈妈,大舅,送朱英上了火车,看着火车离开。 群演都是扮演军人,拥挤着形成人潮,涌上火车。拍摄画面按田实的想法是让人潮暗喻时代的洪流,朱英在其中被挟裹而随波逐流,最后是无尽的离别,与送行人在昏暗中的等待。 因为群演里一部分剧团的人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田导让这些人直接扒着火车的车窗翻进车厢,别的人只需要跟着他们拥挤到车厢外边,层次一分,画面的结构也立起来了。 平海第一次见到了演员的自主创作。 宗瓶演的王树声眼疾已非常严重,近乎失明。他在朱英上了火车后挥手送别,但面朝的方向却明显偏了,平海就见到他朝着旁边的车厢在挥手,这是根本就没在之前排练中出现过的。 可吕俪萍好似根本就没有奇怪,她先拍了拍王树声的身子,然后拉动他转了过来。 王树声与朱英一对恋人的爱情,终是在这夜里,在这人潮人海中,在这昏暗的火车车站,迸发出最凄迷的色彩。 短短的一场戏,田导藏在镜头语言中的隐喻,宗瓶将舞台式表演平实含蓄化后的演技爆发,吕俪萍不动声色的配合,让平海看得满足过瘾。 当然,他的酱油打得也很不错。 从片场离开后,平海跟着田实,明显能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 田大导演给平海的印象一直都很正常,除了偶尔会犯一下尴尬症,几乎就没那些搞艺术的毛病。 什么是搞艺术的毛病? 上一世小镇最有名的人就是个艺术家,越剧老生,每次在街上走都会唱两句,手里提着菜,脚下走着台步。 他有个臭毛病,来店里吃豆腐馒头没什么挑的,全镇第一的店,也挑不出什么,就是来了不坐,先拿手在凳子上掸灰。别人就算掸灰也是用手心去拍,或者用手背去抹,他倒好,穿着一件短袖,硬是做长袖挥舞状,连掸三记,收了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虚扶着腕像捧了个宝贝;看着那凳子极满意地点点头,好似真有数不尽的灰尘叫他给用流云袖掸去了。 之所以叫臭毛病,就是见不得的。平海生怕田大导演也有什么隐藏的臭毛病,现在住宿尚未安排,逃是逃不了的,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目前国内大部分的导演都喜欢用镜头把色彩和故事记录下来,他们只想要记录下来,不管好的坏的,而自己又什么也不说。我觉得一个人不管做什么,总要有自己的观点,还有情感。很多时候,很复杂的事情,或许只是那个人想要说一句话而已,有时候,你看,这么晚了,忙了一个晚上,其实……” 平海见他抬起手,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烟斗,吱吱地烟气声,直到吐完嘴里的烟,他才慢悠悠地近乎于呻吟般说道:“其实,就是我想要跟大家说说话。” “你可以直接跟他们说。” “做不到的,10亿人啊。” “可是,如果你拍的电影,大家都看不到呢?” 一连抽了几口烟,他笑了笑,说:“不能想这么多,把电影拍好了,把我想说的说完了,至于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听,我想总是有的。” 田实脸上的笑容和一阵一阵的烟气儿,在平海的脑海中,成了最新的,最深的一段记忆。 导演拍完了一场满意的戏,之后的情绪一波高涨一波低落,好似在期待什么,又在畏惧什么。 平海总觉得,对于这一晚,这位大导演似乎还没有真正的开始,但到底要开始什么,他却根本没有头绪,他正在担心呢。 “小海,你跟着张泓,宿舍给你安排好了。” “哦。” 然后,他就看着田大导演尴尬地摸着脑袋,凑到吕俪萍身边去了。 “走吧。”张泓已经卸了妆,脸有点苍白,或许是这部电影实在太过压抑,她下了戏给平海的感觉,还是朱英,而不是张泓。 两人跟着剧组的车子回了北影厂,田大导演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吕俪萍的身影。李雪见骑车走了,他跟着张泓走在街头,夜里冷得很,张泓左手牵住了他的右手,然后缩进了她的大衣袖子里。 暖暖的。 宿舍被安排在厂子边上,不远,走了十分钟就到了。 小单间,桌椅比较老旧,20平方米左右,不过十分干净,公用的洗漱间和卫生间在楼道里。 “我就住你隔壁。” 窗外是一棵老梧桐树,他趴着看了会儿,就听到敲门声传来。 打开门一看是张泓,换了套穿着,手里拿着一只带盖铁水杯,印花是万里长城。 “刚想起来你这里没开水,也没水杯,就自作主张给你泡了茉莉花茶,茶是我从福建带来的,安神清火,你尝尝怎么样?” 这模样还是朱英的味道。 平海沉默着接过水杯,感觉她没有要回屋的意思,就让开了房门。 门没有关,她走进来绕了一圈,也靠在了窗边,看着那棵梧桐树。 “你真是田导演路上碰见的?” “嗯。” “在哪儿读书呢?” 平海喝了一口茶,烫烫的,香香的。 “没读书,我跟着爷爷,在天桥底下住,是捡破烂的。” 张泓楞了一下,回头看向他,见他漠然如故,不由笑道:“真厉害。” “厉害什么?” “没,就是觉得……你才多大?戏就这么好了。” 她流下来泪水,泪珠跟她的眼睛一样,又大又圆。 平海就见她很轻声地说道:“我都不知道怎么演戏了。”她捂住脸,哭得更厉害了。 梧桐树的叶子都落尽了,风从树梢中掠过,自由畅意,但缺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杆四仰八叉地伸展,在黑夜里倒像个怪物。 公告:免费小说app安卓,支持安卓,苹果,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 zuopingshuji 按住三秒复制!! 第六章 男人与戏 2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事实上,在一个剧组里,任何消息都是瞒不住的。 “田导和俪萍在处对象呢。” “好上了?” “早好上了。你没看他们好几个晚上都一起走的?” “哎,你知道吗,上回李少红来,就当着大家的面说,这戏完了,他们这对也肯定完了。” 没有戏的时候,平海要么在片场看看学学,要么跟着李雪见跑来跑去地帮忙。 不管是屏幕里,还是现实中,你都很难不去喜欢这个人。 低调,踏实,乐观,爱开玩笑。 对于田导这事,他是这么说的:“啥东西都可以用时间去衡量,当然包括爱情。”其实他也不看好。 他不明白李雪见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就如田导当初在街上遇到他,看了他放风筝的姿态,就很喜欢他,十分放心地把小牛这个角色交给他,可田导从不带着他,最多偶尔碰到说几句话,有时候能感觉到很明显的大人与小孩的隔阂。 但是,李雪见却没有。 别人会好奇地问,平海就听到过;道具组的老常,李雪见当时是这么回答他的,“这孩子啊,和我投缘,你信不信,大家现在叫我戏疯子,以后啊,这称号铁定是他的!趁着现在,多带带,人生啊,聚少离多……” 若不是平海感觉不到情绪,一定会被他故作书呆子感怀悲伤的模样给逗得哈哈大笑。 看人,看缘。 有缘,才有和。 除了在片场或者和李雪见跑来跑去,他对于自己那个小宿舍,也是蛮喜欢的。 “你感觉不到情绪啊!真是太厉害了。”她一边说,手还伸过来摸他的头。 他不喜欢被摸头,就挥手拍开她的手。 她眯着眼睛又伸出手,他小心提防之下,还是被她摸到了脸。 “可感觉不到情绪,你又是怎么演的呢?” “一开拍我就入戏了。好像有两个自己。” “什么意思?”她双手托着腮,盘着腿,穿着在家经常穿的一套衣服:红色的毛衣,黑色的打底・裤,看起来妖娆妩媚,孤男寡女的真换个别的男人在这里,肯定要出事! 但平海什么感觉也没有,或者说他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照着问题,说着答案:“一个是平时的我,冷静能跳出画框思考,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其实并不想说,说到这里又犹豫了,真想跳下床离开。哦,不对,这是我的床! 说到底,互相吸引就这么回事,你在乎我,我在乎你。 无关爱情。 就一个字,缘。 “另一个我……”他忽然打了个冷颤,一只柔柔软软的手握了上来,“好像魔症,不受控制,就成了戏里的那个人,尤其是第一场戏,我们大家一起吃饺子的时候,我好像真的成了小牛。” 既然平海的私事大家都会知道,那么没有理由张泓的事情别人就不了解。 她去看了医生,配了安眠药,连续好几晚睡不着,满脸憔悴,给人的印象就如鲜花失去了水分,似乎快要枯萎。 据说许多人都找她谈过,但没什么用,有些事你只能靠自己。 田导对于她有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既想让她离开这部戏,好好的散散心,又因为她最后还有一个镜头没有拍完,所以没法让她杀青。以至于现在留着她,每日碰到,都会非常尴尬。 平海转头看了会儿窗外的风色,说:“或许明天就会下雪。” 他们可以在屋子里呆一天,也许是她喜欢他陪着,年龄小了8岁,像姐姐和弟弟,什么话都可以说,而且对方感觉不到情绪……真得挺好玩的。有一次她聊着聊着,天就黑了,然后她就靠在他的床上,两个人一起发呆,到最后,平海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就见她躺在身边已然睡着。乌黑的秀发如云般,流淌在指尖的感觉,凉凉的,柔柔的。 一晃眼,在剧组呆了六天。 田导把之前的许多镜头补拍完了。似乎他也开始兴奋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拍李雪见和吕俪萍的对手戏。 不,似乎有更多的期待。 这天下午,是平海的戏。 空旷的院子里有三十人左右,都是剧组里的,田导坐在监视器后面,听着灯光师在喊,“灯光好了!”白天户外的戏,对灯光要求不高,但因为这戏开场小牛和街道里的玩伴靠在屋子的玻璃窗外面向里张望,所以拍的时候,灯光师傅不调整好,阳光会把整个剧组都印到玻璃窗上去。 小牛以前一直住在这里,直到第二任继父病死,王树娟再嫁后跟着搬了出去。 这院子本是房东蓝奶奶的,但经过革新后,物是人非,两个小伙伴靠在窗边,进行交谈。 “这间屋子让街道人给占了,是革新组织的仓库。” 小牛不需要说什么,他是第一次知道这里变了,所以在反应,在思考。他跟着小伙伴离开窗户,走向屋子门前,来到石阶上。他边看周围的变化,一边坐到石阶上,面无表情,却给人无所适从的神态。 小伙伴跟着坐下来,用非常地道的普通话说着台词:“蓝奶奶被送回老家了,听说她爸爸是大地主。” 小牛才不想管蓝奶奶家里是不是地主,“丙辰他们家也搬走了,搬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都半年了,也不见个人回来。” “卡!”田导一喊,“过了,换机位。” 摄像师的动作极快,或许是怕小演员状态难以控制。 摄像机架在两人的身后,一男一女走进院子,男的推着一辆自行车,两人手臂上都带着白袖套,这是那时候革新组织的标志。 男的与小伙伴打了声招呼,他们是常见了,但小牛不认识。 镜头里,他只有半个背影,他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监视器后观察的田导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这背影的力量。 正面的男子,边上的小伙伴,都似乎不存在了…… “喏,新来的,刚搬来半年。”小伙伴对他说话,可在画面中,更像是天外飞来的旁白。 田实的注意力全部被小牛的半个背影给吸引过去了。 入戏了的平海,不受控制的,像在梦中。 另一个冷静无比的他正在思考: 这就是变化。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若是我现在回到镇子上,那家店是否还在? 若干年后,店里是不是还会有一群人进去打闹? 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可变化来了,母亲,父亲,妻子,都还是一一离开了我。 或许,我只能看着。 田实站了起来,远远地注视着平海。 他沉浸在戏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他的眉毛微微地垂落,除此以外,别无表情。可一种悲伤,最纯粹的,可以毫不费劲地,出现在看着他的每个人心里。 这感情带着时间的魔力,仿佛历经数十年的沉淀,又好像带着空间的伟力,穿越千山万水的执着,就这么活生生地在院子的台阶上降临了。 田导过了好久,才记起,喊了卡。 镜头再次回到正面,给了两人。 背后的门窗上还贴着封条,小牛把头埋进了双腿间,蹲坐在那儿,显得如此无力。 小伙伴拍了他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本来他要说“来一根”,然后小牛才做出反应。 可小牛已经在摇头了,在他说“来一根”的时候,却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片刻后还是拒绝了,“不会。” 看着对方熟练地拿出火柴,点燃,吸烟,小牛羡慕地拿过香烟盒,取了一支出来,闻闻,看看,然后放在嘴边。 烟到嘴边的时候,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眯了起来。 上一世,他高中的时候就学会了吸烟,年龄比小牛和他的小伙伴要大一点,他是属于吸了第一口就醉了的人,吸上了,也极难戒掉。 刚生儿子那段时间,他是想戒的,也戒成功了。可后来,家里出了事,便自然而然地又吸上了。 那句网络上的词说得很到位:抽的不是烟,是寂寞。 或许只有戒烟成功的人,再又一次抽上烟,才会有这样的感悟。 最爱抽烟花树下,一口烟来一口香。男人抽烟,需要的不是吸进肺里的尼古丁与烟焦油,这些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但飘散的烟丝,与呼吸间的厚重或是绵柔,就像人生中一道至关重要的风景――陪伴,支撑,宛如朋友,朋友怎能不要? 现在不会,可我终究是要会的。 这句话小牛没有说出口,却在看着香烟的眼神中,表露无遗。 第7届第9届两次获得华夏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的侯永被这个少年的表演完全地吸引住了,摄像机就如他的目光一般,死死地盯在了小牛的面部,从捏在指尖的香烟,到嘴唇,到眼神,到眉梢,到发间;如情人的爱抚,轻柔舒缓地触摸他的每一寸肌肤。 为了躲开镜头而站在院子两侧的三十多个剧组成员,都齐刷刷地注视着平海。 其实今天这些人有一大半是来看热闹的,只怪剧组里隐秘传播的速度比正经的事情都要快,田导带来一个小演员,这小演员感觉不到情绪――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这得有多奇怪? 没有人会不感兴趣,这些人站在现场倒不能说是为了看平海和田导的笑话,最多是凑个热闹,满足一下好奇心。可如果一个感觉不到情绪的十二岁小演员突然爆发了演技,甚至在这个处于起步阶段的电影年代里,使出了十年后的演绎方式,这就足够吓人了。就如92年的春晚舞台突然放上去近景魔术,听着那个家伙嘴里说:“见证奇迹的时刻!”估计整个华夏电视机前的观众都会瞪目结舌,呆若木鸡,就好像现在这些围观的人一样。 “卡!”田导打破了寂静,整个剧组如发条一般开始运作,收拾,整理,准备下一场戏。 平海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向田导,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就被摸了四次头,拍了六次肩……他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好兴奋的。 他又回到了没有情绪的状态。 其实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刚才那场戏有多厉害,拥有别人没有的未来的经验,人生阅历,看过的,听过的,都是这个世界目前阶段人们无法理解与想象的,思维与表现方式自然会有不同,倒真说不上有多么神奇。 公告:免费小说app安卓,支持安卓,苹果,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 zuopingshuji 按住三秒复制!! 正文 第七章 男人与戏(3)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来了一周的时间,这还是平海第一次见田实自己开车。 一辆墨绿色的北京吉普车。 懂行的一看就知道这是最早的那批车子,是华夏自己生产的。 老京城里的许多人都有一种吉普情节。 田实也不例外。 他开车总会出神,以至于在边上看着他的平海忍不住会提心吊胆。他依然是一套种田大叔的打扮,朴素低调,不知道的人尚以为他是从修车厂出来试车的。 前边四合院里未看到的李雪见此刻站在街口,往里去就能望见一栋旧时小洋楼,有四层楼,清水砖拱形窗户,灰瓦坡顶,几株桦树依墙,枝叶阑珊,四周够得到的地儿都贴了大字报,拍那个时候的场景,这一栋楼选得味道正极了。 小牛第三任继父是个老干部,打过鬼子,正好这小洋楼就是部队里的,以前做过家属院,田实也是通过北影厂的关系才借了过来。 李雪见背着双手,等平海下车,笑着说道:“听说你上一场戏把三十多个大活人都给吓死咯?” 平海没有说什么,走到他身边,忽然见他伸出手拿着一块板砖就砸向脑门。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情况?一边赞美表扬一边拍板砖? 结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感觉到额头上被纸盒一样的东西砸了一下,耳边传来田实的喊声:“哎哎,可别弄碎了,做一个都得好几天!” “哦,这个就是你上次说的,往人家头上拍的砖头。” “你可别小看这玩意,找了好多老师傅才做出来的,以前的那种可没法用,近景一拍就露相,太假。” 平海从他手里拿过来瞧了瞧,挺像那么回事,不过他知道这种东西米国都已经是量产了,他们的电影业工艺是产业链式的,早已过了探索阶段,做道具的师傅都是世代相传的手艺。 这个时候的华夏,或许为了一件小道具,导演就得亲自上阵,弄得焦头烂额。 但这并不影响华夏经典影片的出世。 平海随口问道:“这个怎么做的?” “外面是纸板,里面是熟石膏粉,里面充填还算简单,主要是外面涂抹上去的石膏,得用刀刮,还要用颜料,色要是没上好,前面制作的功夫都白费,这可是做坏了好多块才弄出来的。” 平海听后,小心地将它还给李雪见,一边暗自腹诽:都快40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万一把这道具砖头弄坏了,可怎么跟田导交代? 田实没在意,赶着安排剧组,进行眼下的拍摄。 在电影中,将要开拍的剧情是最后的部分,也就是结局。 这又是一场群戏,为了保证这场群戏的质量,甚至有几个只露一次脸的角色请来的都是北影厂的演员。 小牛的第三位继父,杀过鬼子,得过奖章的老兵,终究逃不过时代的磨难。革新组织的白手套们找上门来,要抓他去交代问题,他正犯心脏病,却还是用担架给抬走,心脏病犯了不给休息,不给吃药,王树娟怕出意外上去阻止,可没有用,反倒因为她抗拒的态度,白手套们抓着她打她,小牛上去也被打倒在地上。电影的最后是以前放飞的风筝挂在树杈上,他躺在地上,看着残破的风筝。 小牛出场要在继父吴需生被白手套抬着担架走出楼来,前面的几个镜头他就在田导身边观看。 演吴需生的是郭宝常,他是田实的前辈,65年北影导演系毕业。在早几年的时间里不断的提携新人,可谓桃李满天下,以至于后来他终于将《华夏大宅门》创作完成,开拍的时候,田实、张逸谋、陈凯哥、李雪见、姜闻、张凤毅等人都去客串。 这位大导演来演吴需生这样一个老干部的角色,真可谓是本色出演,他早年就经历过那场浩劫,历历在目的运动无需凭空想象,在戏里的言谈举止给平海的感觉就是到位,真实而有味道。 文怕啰嗦戏怕空,不同于未来的许多影视剧,现在的电影电视,戏是极有内容的。 趁着楼上还在补拍镜头,李雪见拿着道具砖头给平海演示了三种拍人的方式…… 香港安和电影公司老总江智强来到街口的时候,就恰好看到李雪见拿着一块砖头,一次,一次,再一次地砸到一个少年头上。 少年面无表情、却十分认真地观察着对方一次,一次,再一次地把板砖拍到他脑门上……或许是出于表演的惯性,李雪见三次不一样的拍人方式还搭配了三种不同的狰狞凶恶的表情。 《蓝色的风筝》几乎大部分的资金都是来自于香港安和电影公司,江智强的父亲是香港百老汇院线创始者,从小就对电影有着独特的感情,对于内地的电影业发展可说是关怀备至。他的关心,是实实在在地行动,就如眼下的这部电影,是他在内地投资的第一部电影,谁都知道《蓝色的风筝》不会有商业市场,只能走电影节领奖路线,但他出于对剧本和田实的欣赏,完全不考虑回报地投拍了。 他的安和电影公司一直未曾上市,别人曾问过他,他是这么回答的:“上市后,你怎么可能去拍不赚钱的电影?” 这大概就是电影情怀。 李雪见给平海介绍了江智强,江总是没什么架子的人,尤其是对于电影业相关的人,很是亲和,对平海关心了几句,又用半生不熟的京普话跟李雪见聊天,一会儿工夫,田实带着人下了楼,轮到平海了。 镜头从一群白手套围着吴需生走出小楼来到巷子里开始。 吴需生在担架上捂着心口,一脸疼痛。 边上王树娟和几个白手套拉扯着,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牛冲过去要靠近王树娟,被白手套拉开,其中一个人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狠狠地按下去,他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梗着脖子要挺起来,但力气没有成年人大,梗得脖子都粗了,满脸通红。 “你们放开他,他还是孩子!”王树娟大声地喊,身边一个白手套打了她两巴掌。 一台摄像机跟着王树娟,白手套带着她离开。 一台正对着小牛的脸,然后拉远,拉扯着他的人、挣扎的小牛……忽然他张嘴咬了人,那人放开手,他冲到王树娟身边。 “还敢咬人!” 他被一个壮实的白手套打了一拳,踢倒在地。 田导很喜欢这种混乱的感觉,这一组镜头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继续要了两条。 站在他身后的江智强面色沉重,对李雪见说道:“它会是一场非常伟大的电影,我觉得在将来的影史上,它无可替代。” 田导或许在上一场小牛和小伙伴的戏里有了感觉,加上李雪见之前跟他提了一下意见,他这次修改了剧本,给了小牛一组特写镜头。 前面小牛被掐住脖子按着脑袋,他专门调了一台摄像机,给了一个特写。 现在小牛被打倒在地,侯永调整了机位,以一个俯视的角度,拍摄出小牛被大人欺负,看着家人离散后的神态。他放弃了三脚架,只为了及时把最好的细节捕捉进画面里。 就连李雪见之前和吕俪萍最精彩的一场对手戏,都没有这待遇。 倒不是说平海表演功力可以和他们比,只是他之前的演绎方式让侯永深感意外,这是越过篱笆探出来一枝梅花,作为一个绝世画师,见了,未曾画尽又如何能轻易罢休呢? 李雪见拍了拍江智强的胳膊,说道:“江老板,注意一下监视器,这小家伙很不错,真得不错!” 江智强是了解李雪见的,尽管这家伙爱开玩笑,但他不撒谎,他要是说不错,那这个少年,就是有神奇之处了。 一般人拍戏,单独在镜头前表演,需要一个人搭戏。 无论你骂人,说情话,或是听到一句狠话受了伤害然后哭了,你在表演的时候,如果面前是一只黝黑的镜头,或是一个老男人扛着摄像机,或许你会骂得不够狠,爱得不够深,哭得像个傻帽…… 所以一般为了保持情绪,都会有人在你面前,在摄像机镜头边上,跟你搭戏。 这是一场独角戏。 没有见过大院子里平海拿着香烟的那场戏,剧组里的人或许很难理解,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鬼怎么有机会让田导修改剧本,增加一场独角戏。 简直不可思议! 无数新人演员梦寐以求的机会摆放在眼前,平海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田导反倒有些局促。他轻轻地对着身边的人开玩笑:“还好他不会紧张。” 柔和的光线被反光板照在脸上,鼻子里能闻到脸上刚补的粉那股百合花的香味,他听说那个矮矮小小的化妆师喜欢在粉里加百合花气味的香水,也不知道对皮肤有没有害。 一切就位。 场记打板。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Action”就如一道有魔力的咒语,同时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对他呢喃:“现在是梦中的世界,你叫小牛。” 吴需生是小牛第三任继父,吵过架,闹过矛盾,然后慢慢地成了一家人,可安稳的家顿时就破了。 继父被抬走了,生死不知。 妈妈被打了,一群人拖着她渐渐走远。 他的眼睛急红了,急得流下泪来,脸上是热血上涌的红,红得就像血染了一样。他就红着眼红着脸,目光定定地看着摄像机边上,仿佛那儿有个人正在抽打王树娟,正在拖着她走。 什么也做不了,这么多人,谁也打不过。能做什么? 他转头,看了眼左边,再转头,看了眼右边,这次没有转回来,他的右肩微微地动了一下,然后寂然,再无动作。 “卡!”田实跟场记说,“过,最后……”他伸出手指转了一圈,剧务上来两个人,安排道具师工作,极快地在平海鼻子下面抹了一条血迹。 侯永正和身边的一个打光师说:“我要这边干净一点。这边……不用滤镜,对,就是这样!” 平海有点讨厌这种感觉。 好似一下被人按到水里,一下抓出来给一口氧气。 做梦,一直做下去才舒服。可田导总是卡卡卡地打断他。 《蓝色的风筝》这部电影最后一个镜头。 小牛左看右看找了一块砖头,然后追上去,对着其中一个白手套的头拍了一下,然后被群殴倒地。 他脸上的血不太容易分辨,因为脸是通红的,眼睛还是血红血红含着泪,前面流过的泪痕依然还在,只是瞬间,他脸上的,眼中的,红,就全部消退。 凉凉的,泥地,在身下承载着无力的躯体。 如果没有这地,只怕身体会无限制地坠落,坠落到世界的另一头,只有悲伤没有快乐的地方,未见到的空寂之地。 被十几个追·债的打倒在地上的滋味似乎只要舔一舔唇角就能尝到。 那是血的味道。 苦与涩。 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没有痛苦,也没有伤心。 有的只是难言的平静。 那只被树杈耽搁,不能飘荡的风筝依旧还在,还挂在树上。 天空是空的,哪怕多了这只风筝。 正文 第八章 男人与戏(4)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因为下午有一场非常重要的戏要拍,田实请江智强吃饭的地方也没太多的讲究,尽管对方是投资方大BOSS。 桌子中间放了涮涮锅,锅周围摆满了菜,羊肉片儿,牛筋牛杂,白菜,花菜,豆皮。桌四角摆了五碗炸酱面,豆角菜料一应俱全,色香满满,对于京城地道的炸酱面,平海和江智强是属于没有抵抗力的类型。 江智强说道:“我喜欢面食,一个礼拜不吃,就浑身不舒服。如果来京城不吃一碗炸酱面,我估计回香港会睡不着。嗨,别人以为我是来看你们拍戏的,其实啊,我是来吃面的。” 调了一叠醋椒辣子,平海什么也不说,只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李雪见笑了起来,说:“这才是爱吃面的。” 江智强,田实,侯永都笑了起来。 “华夏就我所知的童星,方朝是不错的,但也只是本色出演,我从小看歌剧,看邵氏电影,看好莱坞的片子,对演技比较挑,像邓波儿,纯净如精灵,充满那个时代最梦幻的美感,她是一个奇迹,无法超越,无法模仿,但今天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奇迹!” “吸溜吸溜……” 侯永是个严肃的人,也难得开了句玩笑,“不用夸奖他,因为他感觉不到开心。” 平海鼓囊着嘴,口齿不清地说:“能感觉到一点点。” 李雪见夹了一片涮好的羊肉,一口吞下,说:“所以夸奖也只要一点点就好。”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整个剧组,无疑总导演是最累的,各方面细节,什么都要管,所以很多导演在片场脾气都非常大,田实稍好一点,合作的都是大牌,下了片场,难得轻松,他抽着烟斗,咧着嘴吐烟。 “只要他长大不歪了,我就让他一直来给我演戏,每部都要!” “哎哎,这个不对,不能把我的角色给抢走咯。” “等他长大了,你也就只能演演老头子了。” “嘿,老头!也蛮好。到时候咱们演父子。”李雪见给平海夹了一片羊肉。 他就喜欢李雪见这样的,不带动手动脚,换别人就直接摸上头了。 “明年9月应该没问题吧。东映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到时候可一定要去参展。”江智强这次过来自然不会如他所说只为吃面。 最早投资的时候,日本东映的深作新二得知田导要拍这部《蓝色的风筝》,积极寻求合作,加入了部分投资。 最近,第6届东京国际电影节已经确定邀请深作新二担当评委会主席,深作新二又联系了江智强,希望《蓝色的风筝》能参加电影节,对方给出了主竞赛单元的进入资格,也就是说不用像普通的影片还需要进行海选,你这边还没拍完,人家就已经拍板让你的电影直接入决赛了。 “人家信任咱们,可不能搞砸了。”侯永一贯的严肃范儿。 田实和他是老铁,也不在意,嚼着嘴里的烟气,说:“时间肯定足够了,就是送审这块……” 李雪见本笑着的表情微微一顿,几人都不言语了。 “吸溜吸溜……” 平海把筷子一搁,摸了摸肚子,呃,真舒坦! 吃了饭到了片场,大字报都还在,众多剧组成员三三两两地坐着休息,有的打着牌,非常安静,也不吵人;走到楼上,吴需生的书房里,一张沙发上坐着吕俪萍,两个小姑娘围着她上妆。 平海觉得肚子撑,靠在沙发边上。 这年代拍戏除非特定的妆,不然大致都较为简单,发型,眉,粉底,唇红就完事了。 吕俪萍拿着剧本,仔细地看着。 这场戏她只有一句台词,根本不用临场温习。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还要看剧本?” 平海确实想了,就答道:“嗯!” “我没有看王树娟的,这个人物的所有部分我都背下来了,记在了心里。我重新看一遍你的台词,因为需要根据你的话,每一句你说出来后,我都要知道我听后会想什么,该做什么,把每一次的反应都设计好,了然于心,再根据我想表达的,细细地打磨。” 她双眼留在剧本上,但话却是对他说的,说得很认真;她就是这样的人,对于不熟的,亲和随意,对于上心的,反倒非常较真。 “然后,这个人物的戏才立得起来,有层次,有味道。你以后也要记住,不要只管自己的台词,心理活动,要根据对方的情绪,做出最符合角色的反应。” “嗯!”他很努力地露出一个认真的笑容,点了点头。 上回拍了一场群戏,在学校里围观十几个白手套剪了校长的头发,紧接着小牛回到家,看到王树娟,然后很兴奋地说了这事。 王树娟背对着他弯着腰拖地,他喊了声:“妈!”走了过去。 “今天我们给校长斗啦!” 王树娟依然背对着他,他继续说:“对了,还给贴了好多大字报,把她的头发也给剃了。” 她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头弯着腰去拖地,只是这一个眼神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几乎忘了说词。 之前平海就和张泓说过,他有两个人在演戏,一个他在开拍的时候成了小牛,自然而然地按照剧本和之前设想的状态去表演,而另一个他,要么在胡思乱想,要么在默默观看,既看对手的表演,也看自己的。所以换一个角度去说,被吕俪萍愤怒的眼神震住的是平海,而小牛,自然而然地将台词说了下去。 “校长可坏了,经常骂学生,罚站。”他忽然笑了一下,歪着嘴角很不屑的笑容,“大家都往她身上吐唾沫,我也吐了。” 她抬起头,挺起身子,随着这个动作一做,在她柔美的身躯里竟生出一股气势,压得他一动不敢动,浑身都僵硬了,连笑容都死在了脸上。 一个巴掌打了过来,他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捂着脸惊呆了,耳中响起一声,“混蛋!” 他几乎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从心底里爆发出来,好像火山被压抑了十二年,统统翻涌出来! 那股子委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挤压着他,不能呼吸,不能思考,他张开嘴,可不知道说什么,看着王树娟的脸,眼睛里全是倔强…… 事实上,“混蛋”这句话,王树娟原本要对这个时代说,这个重病的时代…… 正因为这句话说出了王树娟的心声,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在其中宣泄,吕俪萍才会如此认真地对待这场戏。 “影后”的演技彻彻底底的,零距离地碾过平海身上,导致他的戏差点崩掉,如果不是有第二个完全入戏犹如梦游似的“小牛”,田导就要喊停了。 在镜头里,小牛转身跑开,自楼道口跑了下去…… 四个剧组里打杂的年轻人在下面的楼道里抽烟,一个靠着扶手,一个靠着墙,几乎把楼道给堵住了,他冲下来得太快,撞在其中一人身上,撞飞了对方手里的烟,也把自己给搞得失去了平衡,先是摔到地上,接着滚了出去,翻滚了几圈,还滑了一段路,直到楼道外的台阶处。 “出事了,小牛摔了!”这喊话的年轻人原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拿着戏里面角色的名字来替代。 被撞到的年轻人顾不得身上的疼,赶忙要去扶他起来,结果发现他竟晕了过去。 这时,就听到上面“轰”的一声。 除了要拿机器的摄像师,管理道具的师傅,楼上的人几乎都跑了下来。 田实和吕俪萍这个紧张啊,“怎么晕过去了?撞到哪里了?” 两人仔细地瞧,吕俪萍还把他的衣服给撸了起来,结果身上也没什么淤青伤痕,掐了人中,还是不醒。李雪见急了,将他抱着叫起来:“赶紧送医院吧,老田,你去开车!” 一大伙人跑了出去,楼道里还留着几个人,那被撞的人现在还没缓过神呢,身边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身子,忽然“咦”了一声。 朋友指着他原本拿烟的手,好奇地问道:“你手背上哪来的水?” 他呆了呆的,半天才干巴巴地说:“那小孩,好像哭了。” ………… 平海直到夜里才醒过来。 田实直接开车把他送到了京城最好的301医院,也可以看得出对他的关心在乎,做了检查后,医生得出了结论。 “这孩子之前情绪起伏波动过大,接着突然遭到意外摔伤,也就是说一紧张一刺激,产生了昏厥。”他是田实的朋友,也不藏话,“我就是没搞明白,这种情况多发生在中高年龄层,一个13岁的孩子,怎么会情绪起伏这么大?这不科学。” 田实尴尬地抓了抓头,说:“也许是拍戏的缘故,他入戏的比较深。” “以后要小心了,这种情况当场死亡的几率很高,或者医治不及时成为植物人……总之不能大意。” 来照看平海的是张泓,作为总导演的田实需要考虑整个剧组的运作,所以请了她来,对于之后拍摄的安排,相对她是最轻松的。 平海醒来正是深夜,窗帘半敞,月光凉凉地洒在床上,他呆滞的目光随着月光,一点点移动,到了张泓的身上。 她靠在床边,在月光下沉睡,双手搭着,像个伏在课桌上打盹的女生,如云的秀发,秀美的鼻翼与眼眶的轮廓,形成了一副极美的画卷,恬静、安和。 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下来水杯,依然是那只万里长城印花的铁水杯。 掀开杯盖,就听到被惊动的她说:“加了一点核桃粉与桂圆,他们说喝这个补脑子。” 他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问:“我脑子坏了?” 她笑得双眼眯成了月牙,好半天才平复,“医生说你没事,就是以后要注意情绪波动不要过大,可是你不是没有情绪吗?” “还是有一点的……”他将杯子里的水喝完,看着柜子上摆放的一只双层铁饭盒,“白天那场戏,我感觉到很多以前本应出现但一直没有的情绪,或许突然而来没有适应。” 饭盒里是番茄炒蛋,角豆肉丝,虽然冷了。 “别这么吃,肚子会吃坏的!我给你去热一下!” 夜里不好意思麻烦人家护士,张泓从卫生间拿了一只不锈钢面盆,将饭盒放在里面,然后倒了热水,铁饭盒传热快,不一会儿饭菜温热了。 吃完了,张泓还拿了碗去洗干净,又切了一个苹果给他。 “都12点了,你回去吧。”他咬着苹果,看了一眼一片片凌乱堆在边上的苹果皮,这手艺,啧啧。 “这么晚,我一个人回去?遇到坏人怎么办?”她明媚的脸说变就变,好似瞬间从晴天变为阴雨密布,“回去也是一个人,想东想西的还睡不着。” 于是,他陪着她说话。 “你说那些人怎么想的?” “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也得去把人家的辫子给剪了?” “剪辫子有什么,能比我惨?只是不想陪领导跳舞,就给关了几年,把我和树生拆散?” “那是电影里,现在哪里会有?” “也是有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只是看起来多少有些空洞,“上一部电影,南面的一个官儿,要我陪她跳舞,还喝酒,最后……算了,不说了。” 他自是知道怎么回事,说难听点,他们这些人就是戏子,陪酒,吃饭,玩玩…… “找剧组里的人来陪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他说着,将苹果核丢在柜面上,放低了枕头,转身躺下了下去,嘴里说:“感觉身体也没什么地方不舒服的,睡一觉,明天能回去了吧……” “喂。”她推了他一下,他转身了看了眼,好嘛,嘴都撅起来了……她说道:“我都要难受死了,你就管自己睡觉?我可守了你大半天。” 他无奈,“那你想怎么样?” “往那边挪挪。” “哎!”除了叹气,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正文 第九章 放风筝的少年(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我只是想拍一个孩子看着这个时代家庭的变迁,用孩子的视野来讲诉王树娟一家人的故事,可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硬是在镜头的背后,留下了一滴倔强无言的眼泪,时代的沧桑与孩子的悲伤,尽在这一滴泪水中变作了无可奈何地叹息。” 田实将笔记本合上,抽了一口烟,喝了一口茶,这才缓缓放松双肩,靠倒在椅背上。 单是从筹备开始,关于《蓝色的风筝》这部电影,他就已写了两本笔记,有备注,有随笔,有日记,而最近这段日子,关于平海的篇幅开始多了起来。 如果不是今天发生的意外,晚上应该还有一场他的戏,是重头戏,可惜现在只能将戏安排到后面了。 田实按捺着心中的兴奋,希望平海的身体能快点恢复过来,他相信会很快,因为自从看到这个放风筝的少年之后,田实就感觉到他的好运要来了。 ………… 不知张泓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她根本什么也没想,反正平海是心无杂念,一觉睡到天亮。 然后,就发现自己被张泓抱着,双手穿过腋下,环抱胸前,她的胸紧贴着他的背。 这个姿势,呵,记忆犹深。 那时候卿即倾心裹着一件白色的浴巾,就是这么抱着他的。 早晨的阳光自窗帘之间照射进来,像是从身后铺盖上来的用光晕织就的毯子,覆溺,碎吻。 这种感觉格外的舒服,没有什么担忧,没有什么期待。宛如一段安静的时光里,随手翻开了储藏的相册,照片里的女子短发,瘦弱,像个男孩子似的叼着烟,笑的张扬而明媚,清秀又洒脱。 他们在翠微居的论坛里相识,在嘉兴南湖相遇,在杭州涌金桥边上的酒店安睡。 那一晚,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抱着入梦,比起后来翻来翻去,弄得汗流浃背的那些女人,唯有她是记得最深,念得最多,这一晚,是如此珍贵的铭记——铭记青春与再也不在的单纯。 “原来的我 怀念从前 是因为太留恋 懵懂的岁月中 只收藏了简单的笑脸” 闭上双眼,不是因为想睡,而是泪水太少,要留得长久。 拍戏的感觉,真好,习惯了没有各种情绪的日常,忽然来一阵大悲,一阵大喜,或是一阵委屈,都是难得的大餐,足够品味良久。 从他莫名其妙的来到这具身体里,就再没感觉到泪水出现过。 所以,哪怕现在只有一滴泪,他都非常珍惜。 只有一滴泪。 那就不是哭。 也许情人的呼唤。 也许戏后的余韵。 他撑起身子,静静地看着张泓揉眼,转身,扭动,然后转回来,睁大眼睛看着他。 “干嘛这么盯着我?” “因为我感觉不到尴尬的情绪,或者暧昧的,情动的,怎么说我也是个男的,在这个年龄真要干嘛,还是可以试试的。”他不自觉动了一下脚,就感觉到她腿上的热意与柔腻。“你呢,你感觉到什么了?” 她打了个哈欠,妩媚的,可爱的,接着说道:“因为你感觉不到,所以我也感觉不到。”她笑着从床上爬起来,抚平身上睡皱的衣裤。 “可是,为什么?”他问得有点莫名其妙。 “不为什么。”她凑过去,在他头上亲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她的双眼空得厉害,好像什么也没有。“总比一个人好。” 对此,他不想说什么……穿衣,穿裤,喝水,洗簌,她去打了饭来,热粥小菜白馒头,两人吃了,上午做了一些检查,下午李雪见过来,帮着办了出院手续,带着他们回去。 到了宿舍,平海推开窗,看着街道上的人,车,闲逛的狗,还有上头不时摇曳的光溜溜的梧桐枝儿。 它不是深邃山洞中的寂静无声,而是凌晨三四点的房间——一台笔记本,一篇文章,一首歌曲,一支未曾燃尽的香烟。 平海只等了一会儿,就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张泓拿着水杯,泡了热茶,悠悠地走来。 导演高抬贵手并没有急着赶戏,只说让他休息,什么时候感觉可以就什么时候开拍。幸运的平海醒来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一个晚上之后,电影继续开拍。 上午拍了一些室内戏,李雪见一直在场外看着,却是担心平海的身体,发现上午的戏拍摄下来都没有出现问题,才算完全放心。 中午,田实开着他的吉普,带李雪见和平海去吃饭,地点在崇文门西大街的马克西姆。 车子停下,平海下车向前看了眼就被震住了……等等,你确定这里不是宫殿,而是一个餐厅?你确定咱们来这里吃一顿工作餐?或者我们只是来看看场地的? 他那一丝儿惊讶被李雪见看到,戏谑着:“没错,我们来这里吃一顿,开开眼界,不过不是你田叔摆谱儿,摆谱儿的另有其人。” 田实尴尬地笑了笑,先手推门而入。 从外面看,这是一家古典、奢华、厚重的西式餐厅。它从1983年座落于此,当时餐厅墙上的每一块玻璃,都是从法国直接飞过来的,玻璃上的油彩给人的感觉像是身处于一座伟大的宫殿。全木质的餐厅结构,几人走入其间好似走入了18世纪的欧洲文明,银烛台,鲜花,刀叉,酒杯,深沉而内敛的蓝色桌布,每一样都是如此的精致与豪华。在这个年代里,马克西姆餐厅里的香水味就是文人笔下的“洋味儿”,让人闻一鼻子就能沉醉。 VISIONACOUSTIQUE(梦幻之声)顶级落地音响就摆放在大厅的角落,靠着一片酒红色挂帘,里面播放的保罗·塞内维尔和奥立佛·图森为理查德·克莱德曼量身定作之曲《梦中的婚礼》——梦在绵延,缭绕…… 摆谱儿的人不用寻找,早早地站在长桌一边,黑色的西服,高领羊绒衫,一张非常有特点的欧洲人脸,彬彬有礼的笑容。 平海注视着他,有那么一刻产生了怪诞的不真实感,因为真的面对面看到,第一个反应是怀疑,第二个反应还是怀疑。 作为资深喜爱电影的人,昆汀·塔伦帝诺就像传说中的怪物,你会被他的神秘,魔性,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所吸引。无法想象一个嵊州小镇子上卖豆腐馒头的人会亲眼看到昆汀站在面前,更夸张的是接下来能够坐一起吃饭,直等坐下喝了一口冰凉的雪碧,他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很多人不明白昆汀为什么长了一张奇奇怪怪的脸。他的脸额头占了一半,在眉心和鼻子之间好像被贪玩的孩子拿勺子给挖去了一块,所以看上去是凹进去的。没错,凹进去的脸…… 平海深爱他的电影,对他更是非常了解,知道他的父亲是意大利裔,母亲拥有一半爱尔兰及一半印度血统。 所以不怪他长得奇怪,因为把意大利、爱尔兰、印度加在一起,想想都很别扭。 田实、平海、李雪见,李雪见英语只能听个大概,说就不行了;田实稍好,能简单的交流几句,还要归功于他们为了参加电影节多去了几次国外,而平海默然坐在一边,犹自发愣,其实他英语是非常好的。 昆汀这次是为了一部电影来华夏找素材和灵感,电影已经拍完了,可剪辑遇到了麻烦,他总觉得缺了一点神秘感。去年他在柏林电影节上认识了田实,对他细腻的拍摄手法十分喜欢,一到京城,就把他约了出来。 “神秘感?要制造一点悬念?” “不,不是悬念,就是神秘感,字面意思,让观众看到几个画面,就能体会到某些难以言喻的神秘感。我想世界上最神秘的国度就是东方华夏,接着我就飞过来。FK,我真没想到这里这么冷!” “空镜?” “最好要有人,人是基础,还有音乐,哦,我最爱的音乐,我实在找不到那种感觉,我家里的收藏还是少了些,我翻了无数的电影,可惜没有找到我想要的。” 平海弯了弯嘴角,亲眼所见,昆汀确实是话痨。 他们天南地北的谈,无论谈的是什么,都有一个点,就像是重力,把所有的东西,都吸附在电影这一核心之上。 李雪见听得一直在笑。 至于吃的……有电影在谈,吃什么重要吗? 在平海吃了一碗番茄肉酱烩意大利面,两片鹅肝,一叠蔬菜色拉,一道甜品之后,田实咬着血淋淋的牛排,笑得像个吸血鬼,问昆汀:“下午有没有事?我有一场非常重要的戏要拍,你来看吗?” “当然,能够现场看到你拍摄电影,这是无比荣幸的事!”他对朋友很和善,尤其是喜爱电影的同类人,“我能问问,下午的戏,谁演?” “我。”平海这一世第一次说了句英语,发音还算可以。味道却是记忆中的,纯正无比。 “噢,我将拭目以待!”他附过身来轻声地说,浓浓的眉毛挑起来,丝毫没有掩饰惊讶。 作为一个天才导演,必备的天赋技能肯定有一项,名为“鉴定术”——但这个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的小家伙,好像也有一个天赋技能,名为“屏蔽”…… 剧组的一辆车已停在路口。圆明园遗址公园正门处,剧务张光北等在那儿。 “妞妞到了吗?” “还在路上。” “要多久?” “快了,一个半小时的路,出来有一个小时了。” 平海和妞妞拍过一场戏,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才4岁,演吴需生的孙女,故而在戏里面就喊小牛“叔叔”,之前剧情里小牛答应了妞妞,要带她一起放风筝。这场戏的场景,就被田实安排在圆明园遗址里。 张光北走到平海身边,弯下身子,平视他,带着笑意说道:“小牛,等会儿就看你的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一下,园区管理处只给了我们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种国家级的旅游园区要拉一块儿场地出来拍戏自是很不容易的。平海依然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算给了回应。 身为总导演田实可等不下去,里面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吩咐了张光北一句,“你在这里等妞妞。”又跟平海和昆汀说道:“我们先进去。” “小海,你等会儿先走走,适应一下环境。” “好!” 在电影院里看到的画面,无论场景有多大,演员其实只能在一个很小的范围演戏,这个范围,取决于摄像机的镜头。演员可以跑几百米长的街道,但却不能超出镜头几厘米的范围,只能在镜头中。 而镜头如何运作,全看导演的安排。 田实取了一条路线,要穿过两根残留的石柱,侧面是半块缺漏破旧的石墙,镜头的前面近距离有一片荒草,残垣断壁加荒草萋萋。这块景点有一圈铁栏隔离,是不让人进去的。田实通过北影厂疏通了关系,有一个小时可以拍摄,周围远远的有旅客在看,侯永在调看取景器,道具师拿了一只蓝色的风筝,交给平海。 这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家里两辈人都是做风筝的,田实请了他来,一是为了做这只风筝,要简单,充满童趣,又带着时代感,看久了,会产生悲伤的意味。风筝有没有做到田实的要求,平海不知道,只知道,这位做风筝的男子是整个剧组里“最昂贵”的道具师。 他对平海说:“你先放一下,风正好,要是放不上去,我帮你放上去了,你再拿着。” “哦。” 风确实好,可平海没有放开风筝,连着绳子,拿着风筝,他慢慢地走在田实给他指出来的这条路上。 很短的路,二十几秒就能走完。 平海一走,侯勇就拿取景器对着他。 一个做风筝的人成了整个剧组最贵的道具师,可见田实有多爱这只风筝,有多在意这场戏。 他不希望等会儿开拍走错,哪怕少一丝失误,多一点感觉,都是好的,时间非常紧,说不定几条不过,调整一下,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小海,没关系的,也不是只有今天可以拍。”田实多富有经验的导演,一看小家伙的状态,就知道了。感觉不到情绪,只能接受一点微弱的信号,所以紧张应该是不会的,但环境摆放在这里,他想得多了,自然会有压力,如果放不开就会影响到表演。 李雪见可一点也不在乎,笑着说:“没事,紧张一点好,我每次紧张一下,灵感就来了,绷得紧紧的!” 田实笑骂道:“扯蛋去吧你!” 昆汀抱着双臂,面带微笑,站在田实身后,默默地看着。 这个戏一点也不复杂,要说难得,就在场景上,圆明园里放风筝,并不是谁都可以的。还有怎么整理出好的画面,这个看摄像的功力,看导演的想象力。 至于演员,只要放风筝就好了——大概一般的演员或是导演会这么想,就如之前的道具师。 可田实与昆汀都不会有这种想法。 如果演员不是最重要的,那还不如去拍纪录片,或者风景片。无论任何时候,任何镜头下,只要有人,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他都是最重要的一点。 平海没有这个觉悟,拍电影这种事,并非看电影看的多了就能说经验丰富的。 但他希望能好好的入戏,就算这场戏没有台词,没有互动,没有过多的剧情……就算只是放风筝,他也想成为小牛,品尝在那个时空里面对的一切。 “灯光就位!” “摄像机就位!” 妞妞拿着风筝,小牛说:“松手”,他拉着线,甩动风筝,从远处跑了过来,到了差不多的地方,他慢了下来,转过身看了一眼风筝,哈,飞上去了! 正文 第十章 放风筝的少年(2)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风筝是蓝色的,正正方方,留了两条长长的尾巴。 天空是蓝色的,只有一块正正方方,好像颜色深沉的蓝布,如同70年代香港武打片里的布景。 镜头里面风筝的尾巴拖出了画框,也许它不满足这个世界的狭小。 不管它怎么飞,天都是深沉的蓝,在后面无动于衷,默然看着。 小牛努力地抬起眉毛,要看清楚风筝,随着拿线的手一提一提,眉毛也一抬一抬,每一次都是如此努力,似乎很简单的事情却非常的费劲。 这个费劲不仅在他稚嫩的脸上寻找答案,还在他漠然的神色间,酝酿着、挣扎着、好似有什么要跳脱出来。 妞妞穿着一件红衣,跟在他身边,可他一眼也没有去看她,周围的残垣断壁与荒草萋萋就仿佛成了和天空一样的布景,连让人深思的空间都被挤压,全部留在了他的身上。 就像在镜头里把边上的人,周围的景色尽皆虚化,只有他是如此清晰,成了唯一可见。 而又并非通常意义里的抢戏,群戏中通过设计动作或微表情来吸引观众的目光,或最低级的抢镜头,占位置……这可以说是他的独角戏,妞妞在这场戏里本就被设计成了陪衬的角色,几乎等同背景。那就不存在什么抢镜头,抢戏,因为镜头里他就是主演,观众也是在看他。 就艺术创作来说,独角戏都是需要道具来辅助的,打个比方:陈佩斯在《吃面条》里吃面,他可以没有面条,这叫无实物表演,但他不能没有碗,这就是艺术了——一只碗,双筷子,表演吃面,吃得开心,吃得难受,吃得痛不欲生,碗和筷子是情绪延伸与表达的关键。 眼下,小牛最主要的动作是手里的线,与延伸画面之外的风筝。 妞妞暂且不论,眼前所在的场景呢?田实通过北影厂疏通了关系才进来站到残破的石墙上拍摄,不知道的以为这就是一面断了的石墙,一根只有一半的石柱,倾倒在地的石块,垒在一起的荒园;可实际呢,它是一个皇朝轰然倒塌的序曲,是伟大民族被践踏的见证,是璀璨文明被摧毁的挣扎与挽歌。 天空的蓝经过侯永摄像机上面的滤镜有了更多时代的寓意,荒草诗化了田实杂乱、愤怒、无奈的语言。 在镜头中出现的任何一件事物都不是简单的,它可以被解读成多种含义。 但于此刻,尽归虚无。 风筝不在,天空不在,妞妞不在,残垣断壁、荒草萋萋都成了盲点。 鲜明的,存在于每个人眼中的,只剩下小牛。 昆汀·塔伦帝诺几乎并排挤在田导旁边,双眼盯着监视器,完全遗忘了绅士风度与身为天才导演的格调。 最可怕的是,就连李雪见都不知道,平海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小牛一步一步倒退,全神贯注地盯着风筝。 他的手还在提,他的眉还在抬……啪!终于,有东西跳脱而出,跃然画面之上,让所有围观的人都永记在心! 他就是天上的风筝,在向上飞,在被天所注视,无声的低嘲与蔑视。 最精彩的是,小牛面无表情,冷漠地神情正对天空的蓝,一样的深沉,似乎快要调和到了一起,使得画面看起来更为压抑,哪怕一身红衣站边上的妞妞也改变不了整个屏幕的灰暗。 风筝已不在镜头上。 他退到了残垣尽处。 像,一只疲惫的鸟。 没有白云的天空下。 挣扎,倔强地,飞。 眉起,手又落,落。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单调的,重复,重复,田实捏住了鼻子,李雪见咧着嘴——泪水长流。 他们从那个年代里走过来,曾经该有的疲惫与执着,不知厌倦地挣扎,留在那个流泪年代里的记忆,从平海的表演中再一次被唤醒。 “他”小心地在深蓝的天空与入戏的小牛之间,关注着,刚才后退的时候,“他”提醒小牛不要太快,“他”又提醒小牛手起落的幅度可以再小一点……“他”也想跟着他们一起流泪,可他哭不出来。 画面定格在他的背影,他什么也没说,可只是这一道小小的背影,就已将该说的言语全部说尽。 记得秋天的时候,他逛过西单大街,在一家音响店门外驻足,那首歌再又飘过。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 “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 “从此无依无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总是睡不着。” “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 周围的剧组人员,在导演喊“卡”之后,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张光北迟疑了片刻,才跟着众人一起鼓掌,然而随之变得激烈,似乎想把心里的尴尬化去。就在刚刚开戏前,他还叮嘱平海不要浪费时间…… 李雪见被震撼了,眼角的泪水尚未擦干,他大笑大喊,“小海,了不起!”他靠近平海,绕着他转圈,毫不掩饰心里地激动,“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连昆汀都走上来,直接拥抱了平海,说:“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背影演戏。海,你的背影会流泪!” 田实拿出了烟斗,点了起来,情绪激动到声音也沙哑了,“小海啊,你以后可千万不能长歪咯。” 平海露了淡淡的笑容给他,心中还有一点余味,悲凉、沧桑、倔强,可他知道田导的意思,因为之前就说过,“只要他长大不歪了,我就让他一直来给我演戏,每部都要!” ………… 拍完放风筝的戏之后,平海感觉剧组里的人对他都客气了许多。 吕俪萍,宗瓶,郭宝常,也不拿他当孩子看了,对于表演方面的交流更是频繁。 剧组里流传着那天晚上田实和吕俪萍关起来门来说的话儿。 “你知道吗,那天去圆明园拍好回来,导演跟吕姐说了,那个演小牛的是个大角色,提溜出去是拿国际大奖的那种。” “我知道,听说了,还讲他13岁能有人家高苍健50岁的演技。” “哎,你们说,这话有没有假?那可是高苍健!” “没得假!田导连演得电影都说出来了,《车站》!夸那个平海跟高苍健一样,可以用背影演戏。” “是啊,一句话不说,就放风筝,放一放,人家看得把眼泪都流出来了。可真厉害。” 如果换个13岁的少年获得这种群体性的称赞,估计爱护他的人会出面遏止,但这个少年是平海,田实和李雪见他们就听之任之了,实在是没必要啊,谁叫他连自鸣得意都不会呢,骄傲也是一种情绪啊…… 在把整部电影中最重要的一场戏拍完之后,田实明显加快了拍摄进度,或许是对小牛这个年龄最小的角色放下心来,田实几乎把小牛的戏都放在一起,零零碎碎的镜头,拍了两天。 在第二天傍晚,本是要拍最后一场,非常重要的他和吕俪萍的对手戏。 可下午在拍摄时却出了意外。 表演上并没有难度,几个同学在玩摔洋片,小牛路过,拿出大中华的烟盒片子,结果被起哄了。 一个同学说,“你爸爸是大官吧!” 小牛刚跟着王树娟去了第三个爸爸的家里,就是吴需生的家里,吴需生年纪大,孙女都有4岁,做继父让小牛心生不满,他现在怎么听得了这话,骂了一句:“你说什么呢!”推开那人转身就走。 平海又一次犯了毛病,他沉浸在戏里,品味着小牛心中的愤怒,上一世他可没有继父,也体会不到当一个继子的不痛快,难得可以体会一二,小牛走得远了,田实依旧没有喊“卡”。导演既然没喊,他自然还是在戏里,不愿出来,由着小牛去。 田实本想多拍几个身影,做一个中镜拉伸远镜的变化,结果出了意外。 胡同口窜出来了一辆自行车,撞在了小牛身上,直接摔地上了,爬得起来,可站不住,脚脖子扭了。 还是送到301医院,拍了个片子,没伤到骨头,不过依然得养。 回到宿舍先躺下,也不用想晚上的拍摄了,田实又懊恼又后悔,一个劲地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呢,上次遇到事故,这次还不长教训,早一点清场,派人看着路口就不会出事了。” 平海过意不去,说:“没事,脚扭了而已。” “可晚上的戏拍不了了。” “晚上的戏不是只要靠在床上就行了吗?脚扭了没关系的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那改一天,明天晚上我们拍,拍完给你杀青!” 平海一想不对,怎么有种被套路的感觉。他还在迷茫,田实已经从床边站起来,走出去了说道:“我叫张泓来陪着你。今天先好好休息。” 他默默地看了眼床头柜上。 水杯里只有薄薄一层冷开水。 过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张泓推门而入。 他看了她一眼,她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瞪了一下眼,本就又大又圆的眼睛更大更圆,本就明媚的脸,也就顺理成章的更为明媚。 “怎么一定要敲门吗?反正敲了还是要进来,你也不会瘸着腿走过来开门的对吧?” “我不用瘸着腿。” “你可以踩地上?” “弯着……” 她拿起水杯看也不看就问:“想喝什么?” “雪碧。” “哦,我那儿还有一包福建的茉莉花茶,给你尝尝。” …… 万里长城的铁水杯隔热是非常差的,正确的端法是一手捏手柄,一手拿着铁杯盖撑在杯底,她这般拿着走来,腰肢款款而动,到了床边,低下身子,将杯子放在柜头上。 然后,她脱去拖鞋,盘腿坐到床脚,膝盖顶着他的小腿。 “你心情不好?在生气?” “嗯!” “为什么生气?” “没为什么……想生气!”她的答案总能让他无语。 于是他不理她。她也无所谓,想说什么就说,不想说,可以沉默好久。 “之前去买了一个指甲钳,挺好用的……我以前那个找不到了。”她从裤子口袋里拉出一只黑色小皮包,两只手指宽,半掌长短,里面放着一个指甲钳,一片磨指甲用的锉刀。 平海安静地看着她修剪手指指甲,这年代还未有美甲这个概念,但美女嘛,自是全方位爱美的。 她时而卷曲着手指,撅着嘴说道:“要是我手指再长一点,就更好看了。” 他不言语。但心里想,目前这个样子就挺漂亮的,纤细,白,柔嫩,全有了,指节的部位有些粗糙,曲线不够完美,但,也足够了。 她修完手指指甲,伸出左脚,开始修剪。 平海没有办法移动目光…… 张泓今天穿了一件粉色的羊毛衫,下身一条羊绒踩脚裤,左脚微微跷着,一根黑色的带子从脚底心绕过,未穿袜子,脚上的皮肤比她的手更要白上三分,又白又薄,却不见青色的血管,所以可见之处尽皆白玉无瑕,通透纯美。 她扫了他一眼,发现他盯着自己的脚看,便生气地踢过去,说是踢,更像是用脚推了一下。“想什么呢,盯着我的脚看!” “没想什么,就是看你剪脚趾甲。”他抿了一下嘴,蠢蠢欲动和想看是不同的,他感觉不到蠢蠢欲动,只是眼睛想看,倒更像是器官的独立宣言。 “那你帮我剪!”她生气地将指甲钳丢在他身上。 他不去拿,说:“我不会剪。” “那你的指甲呢?可以当刀子用了没?” 他很安静地伸出手,“我真的不会用指甲钳。”每一片指甲边缘仿佛被石头磨过,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么干的。上一世就是年幼时养成的坏习惯,手指甲都是用牙咬的,直到长大了有了女朋友,才解决这个问题。 她看了几眼,就直接去扒他的袜子。 “干嘛!”他按住她的手。 “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过我的没?” 这就无奈了,他自己脱掉袜子。 “我不得不怀疑,你是怎么咬到自己脚趾甲的?这可不容易!” “我用的锉子,锉皮鞋的那种。” 她又瞪大了眼睛,愣住了,好像停止了思维,可马上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翻滚。 正文 第十一章 放风筝的少年(3)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张泓从北影厂的食堂带了一碗面条回来,面条有点涨开了,料加了大肠,肚儿,豆干丝儿,豆芽,鸭血,满满一大碗。 “怎么就一碗?” “我从你这里拨点面条就行。” 她坐在他的床头,靠着他的身子吃面,两人依靠一起哪怕开着窗都不觉冷,屋子里只能听到吸溜吸溜的声音。她就吃了几口面条,喝了一点汤,便不吃了,拿了一个前几天放在他这边的苹果,咔嚓咔嚓地咬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雪花…… “呀!下雪了!”她甚至来不及穿拖鞋,光着脚跑到窗边,上半身探出去,伸出手,片刻间缩了回来,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躺在她的掌心。 他走到窗边,陪她看着窗外的景色,“下雪了。” 她喜笑颜开,似乎从没有这般开心过,笑得更像一个孩子。雪花在掌心融化了,成了一滴水,她嘿嘿地笑着,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摸得他的脸湿湿的。 他都没有去擦,由得她,听她的笑声。 可没过一两分钟,开心的情绪与欢乐的气氛就消失了。 她出神地想着什么,眼睛看外面的雪夜,却好像在看别的东西。 “让我在你床上靠一会儿吧,我好累。” “嗯。” 最终,他只有床边一小块地方,将就着缩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剧组整了三辆车子,开赴到一家老旧的服装厂,道具师赶工贴了许多大字报,例如“加快生产,为XX事业添砖加瓦”,“抓先进,促生产,打倒XX主义”。 田实手里拿着一只白馒头,急得跟什么似的,到处都能听到他的喊声,一个劲催,“侯永你别管别的,画面一定要干净,沉一点;光那边过去点,是往中间走的,但是边上的人不要了?化妆师怎么样了?” 张光北又跑过来挨骂了,“田导,衣服找不到。” “什么衣服?” “那个,张泓穿的衣服……” “他X的,谁保管的?一件衣服都能丢了?艹,叫这人趁早给我滚蛋!” “田,田导,这衣服,之前是放我那边的,我就放家里呢,也不知道给谁拿去了……” 田实瞪着他,伸出手——张光北弯腰,低头。田实叹了口气,说道:“再去找一件,快点,月月化好妆你要是没搞到,真不用干了。” 厂子大门里跑出来一个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说:“导演,我们都好了,张姐的妆还不能出来吹风,你要不进去看看?” 张光北张大了嘴巴,一口气都出不来,眼珠子凸出跟个蛤蟆一样看着小丫头。 田实摇了摇头,往厂子里走去,走了几步停住回过头来盯着张光北——张光北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片刻功夫,他浑身一抖,飞快地跑了开去,边跑边喊:“厂里的管事在不在,那个,朱主任,给我件衣服啊!” 张泓饰演的朱英在部队文工团里当演员,身材好,长相好,气质好,舞更好,仅仅因为不愿跟上头的领导跳舞,便给下放到服装厂里做工,现在又要被抓去坐牢,罪名是造谣与反动。 这场戏并没有什么难的地方,群演只要做好背景,场景打造也有现成的,服装都是工厂的棉服,破旧为主,张泓没有台词,在工厂里被审判,然后被带出去。 它是张泓的最后一场戏,拍完就可以杀青了。 但这场戏足足拖了近半个月。 因为田实需要一场雪,真实、飘美、凄婉的雪。 清晨里张泓赶着坐剧组的车过去,还跟平海说了句:“躺床上好好休息,不要出门了,等我回来给你带吃的。” 平海答应了她。 但,在大雪纷飞中,朱英随着四名警察走出工厂大门,余光里还是看到了平海。 他坐在李雪见的自行车后面,捧着一只半红半青的苹果,手很干净,指甲修剪的很漂亮,他静静的,远远的,看着她。 她好似什么也没演出来,又好似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这句话是用心灵说的,渺渺散散,道不明白。 服装重新换了件,厚厚的一件棉衣,蓝色的,右肩上还有块补丁,只是看不出临时加上去还是原本就有。她还戴了顶帽子,把浓密的长发遮盖,这样一来脸显得更俊俏,浓眉大眼,悬胆俏鼻,夭桃朱唇,美得不可方物。 雪轻轻地落在帽子上,肩上,手上,她低垂下头,于是美丽成了凄迷。 张泓的玉颜此刻有多美,这画面就有多凄凉,越是美,越是让人心伤。 “会请大家吃一顿吗?” “哎?” “杀青!” “噢,这个,要看老田,咱们没那么多讲究。”李雪见把自行车的撑脚放下,笑呵呵地对平海说:“你别喜欢上她。”他向导演的方向走去,再加了一句:“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 他面无表情地说:“不会。”心里狂吐槽,说什么不是开玩笑,明明知道他连感情都感觉不到。 群演开始散场,有的回去工厂,有的跟剧务去拿钱,有的自己管自己走了…… 她向他挥了挥手,接着跑到导演边上交流了一会儿,平海见到她露出笑容点头,然后带着化妆的小丫头进了工厂。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张泓走出来,已经换回自己的衣服,脸上也干干净净。 “嘿,舍不得我吗?” “有点。”他把手上的苹果丢给她。 “拍戏都这样,上一部戏里我认识的一个姐姐,杀青后我还抱着她哭呢,现在倒没什么了,反正以后想见还能见着。” “有见过吗?” “啊?哦,没有。凑不到一起。” 导演那边围了一些人,李雪见对这边喊道:“你们两个等会儿,老田请客吃饭!” “导演万岁!”张泓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V”,这时候看还是很洋气的。 其实他也快要杀青了,只剩下最后一幕场景和吕俪萍演对手戏。 中饭在一个私人的小酒庄,经过品酒的会客厅,一条人工湖上的长亭,到了三面临水的一处台榭。粗看有百来方,红木青瓦,走入其间,一派古色古香的摆设:回字灯笼,似与不似之间的虾画,藏传西彩泥钵,明末清初老案几,释烟金猊,齐云沉香,红木太师椅,手织软垫,金描边青花瓷碗碟,龙红石筷。 主人是田实的朋友,姓金名宏国,这个金姓是从辛亥革命之后改过来的,之前的叫“爱新觉罗”。人四十左右,白白胖胖,留了长须,戴着民国式的小圆近视眼镜,笑得很宽心,把众人迎到此间客气了几句,就去了前边安排酒菜,他这里既是生意也是情面。 田实别有目的将大家带来了这里,一起来的人有:李雪见,吕俪萍,侯永,郭宝常,濮存西,宗瓶,张泓,平海。 第一次见濮存西,真人比电视里还要帅,清秀,由于角色的缘故电视里的形象掺加了诸多元素,不同于以往的印象,此刻坐在桌后,与田实安静地打了招呼,和吕俪萍,李雪见轻声的交流几句话,再把目光投射过来,注视着平海,一股心静如水,人淡如菊的气质飘然而出。 他在《蓝色的风筝》里出演小牛的亲生父亲,在小牛2、3岁的时候就被送到远方改造。他的戏已经拍完,这次刚好在附近,就被拉了过来。 平海只是和大家坐了片刻,见冷菜都没有上,只有三叠瓜子花生,就明白田导还请了人。 大约等了二十多分钟,在座之人都有话题说也不觉得烦闷与久久,就见龙凤呈祥雕花红木门被人推开,金宏国站在门边鞠躬做请,让着身后之人。 进门来的是两个人,大家见了顿时都站起身子。 平海坐在靠门的位置,所以要回身才能看到,他是感觉不到内心感情的人,但他却能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有内心感情的话。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将近中年的男子,笑起来却给人非常淘气的感觉,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后来之人,一袭白衣,面容秀美,似个俊俏小生,眉目如画,笑如春风。 他是地球上唯一一位可以承载世间所有美好形容之人。 田实笑着说:“凯哥,难得我们一起开戏,你那部片子我很喜欢,更喜欢这位饰演程蝶衣的朋友。你好,张先生!” 如果上一世,在看《霸王别姬》的时候,知道自己能够和这两位坐一桌,是什么样的感受? 可惜,平海知道,却感觉不到。 一桌子人都热闹了起来,可惜了金宏国这私人酒庄的酒,与厨房里那位柳三和的嫡亲传人。 当一群热爱表演的人坐在一起,话题终究逃不出某一个范围。 尤其是,这一桌子实力演技派……平海听着他们讲述国内的表演体系,电影拍摄手段日渐成熟对戏剧界的影响,香港的几位一线演员近况…… 哥哥和亲近的人说话与陌生的人说话,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他刚回答了濮存西自己学习旦角的一些体会,对京剧的看法,接着转过头和陈凯哥开了句玩笑,说来了内地和诸多演员认识后才发现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这样的恭维体面而不做作,含着每个人都要学习的意思,叫人听了如沐春风,又对他这个人感到敬佩。 他关心了几句平海,问了些在剧组里的生活,当李雪见介绍平海的情况之后,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 与李雪见初见平海时一样,有一种绝世高手的直觉,他对平海很在意。 饭桌上,平海自知自己的年龄和圈子里的经验,没有怎么说话,几乎都在听着,可遇不可求的学习机会,每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演艺圈最高端的见解。 直到饭局结束,众人把注意力放到这家酒庄,开始如游客般一一探索,闲逛;爱喝酒的拿了高脚杯来品红酒,爱喝茶的围桌泡茶,三三两两的活动。 张泓把平海扶到外边,让他坐在靠着石栏的椅子上。 “你不是爱喝茶吗?” “那我去品尝一下金老板的好茶,再来陪你?” “好。” 夜里呆在昏暗处看着黑黑的夜色,湖水亦如夜色漆黑无比,深邃得让人的思维完全陷入进去。 他也一个人走到外边,点了一支烟,呼吸都非常的轻,好似不忍心打搅夜的安静。 烟在眉眼间飘散,他的目光也随之飘散。 两人站得不远,可都沉默着。 他把烟抽完了,丢在地上,用脚尖磨灭,才走来说:“平海,你还有最后一场戏?” “嗯,拍完就结束了。”平海面无表情地说,他知道自己和对方单独说话,从心理上肯定是非常激动的,但实际却感觉不到任何感情。 “好好演,我跟田导演说了,他剪辑完,我要一份拷贝收藏!” “啊?” 他笑得很好看,轻轻地说:“我有个小放映室,一直以来就喜欢收藏拷贝带。其实很多我们那边的导演和演员都喜欢收藏这个……”他转过头看着湖水,好似在寻找湖水与夜空之间的分际线,“因为我们都好喜欢电影。” “我也喜欢。”平海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情绪自心间滋生,涌上来。仔细地分辨,里面似乎有满足,欣喜,崇拜。这情绪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空洞像失重一般,最可怕的是连难受也感觉不到。平海不知道该说什么,上一句话像另一个人说的,他失去了接着倾吐心声的动力。 哥哥又点了一根烟,随着烟从唇间轻流而出,他便不再说话。 平海摸着胸口,有了一些微微的茫然。以后这具身体长大了,和越来越多的人交往,还是如同现在这样感觉不到情绪,只有极大的感情出现才会有一点淡淡的感觉,那该如何处事? 正文 第十二章 放风筝的少年(4)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第二天,或许是把所有的压力都释放干净,张泓显得十分轻松,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格外明媚。 她穿了一条牛仔裤,把完美的臀部曲线展现的淋漓尽致。松松的针织羊毛衫,一顶偏向嘻哈式的鸭舌帽,扎了一条马尾,自帽子后的空隙垂放而下,朱英的味道悄然而去,只剩下完完全全的张泓。 平海捧着一份快餐,吃完后丢在一边,说:“看你的样子,是今天就要走?回上海?” “剧组给我买了下午的火车票,我出来的太久了,想回去看看,我妈妈上回电话里还跟我说,要是再不回去,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挺好的,回去有什么打算?” 平海如此问她是花了心思的,因为《蓝色的风筝》虽然被禁止上映,但按照电影在国际上的热度,张泓必定名利双收,按理来说之后片约不断已成定局,可在上一世,张泓94年拍了一部电影之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在大好年华忽然息影退出公众的视野? “没什么打算,这部片子拍得很累,我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她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开心,“有可能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出国吗?学习深造?唔,不像你,很难想象你可以静下心来地去学习。” “什么!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出息?”她伸出手在平海脸上飞快地揉了几下,在他反应过来之后才被推开,笑了起来,“我把家里的电话给你,过几天,记得给我通话。” “电话?没什么要说的啊。”他摸着脸,实话实说根本没多想什么。 “你与我没有话可说吗?” 被她的眼睛注视着,第一次安静地,久久地看着,平海才真正发觉,她就算不说话,也能告诉你心中所想。 “你知道我很无趣的,平日里聊天也多是听你在说。” “可你也有很多事能与我说的不是吗?今天晚上的戏拍得好不好,以后生活是怎么打算的……还是去拾荒……别开玩笑了!要是田导和李老师不帮你,我给你找个学校。” 她说着说着又飞扬洒脱起来,笑得十分明媚,如花般释放的美感让他瞧着赏心悦目。 “哪怕你什么也不想说,听我说,也可以让我开心!反正你自己算算时间,大后天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好吧。” “喏,给你。”她将一个盒子放在他怀里。 “什么东西?”他拿起来一瞧,纸盒上有“SONY”的牌子,在牌子下面有“Walkman”字样。 这东西像一把钟杵,将他脑海中悠远难觅的一处记忆敲响——如远山中传来的沉闷而荒凉的钟声。 有一年在学校,他见了同学带着一只随身听,漆黑的颜色,非常漂亮。 那是“SONY”的最新款,在90年代非常昂贵。 他便回家跟妈妈说了。过了一些日子,妈妈带了一只随身听回来,他嫌弃那只黄色的随身听颜色不好看,材质不够气派。这只随身听当然不及他同学的那只SONY,或者可以说根本没有可比性,但当时的他却不知道,妈妈足足花了一个半月的工资,才买到了被他嫌弃的这只“京华”随身听。 “京华”里放的磁带大部分来自那位同学。 叫什么名字呢? 果然,对于人名,记忆管理总会死机,那张脸也已模糊不清。 但那两句话却不会忘呢——“每次你问我借磁带,我没有拒绝过啊。” ——“不要斤斤计较嘛,我们是同学啊,我借过你好多磁带,上次你不是丢了一盘周华健的《朋友》吗?我没有问你要赔钱,你怎么可以问我要呢?” 平海呆呆地看着盒子,张泓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含义,但过了许久她终于放弃了,就像之前几次,换来的皆是空白。 “不打开看看?” “哦。” 没错,和那位同学的“SONY”随身听一模一样。 “给,我最喜欢听的歌。” 磁带上的贴纸还是崭新的,主打歌为林子详的《在水中央》。 这亦是一首他曾爱过,痴迷过的歌曲。 “谢谢。”平海可以拒绝随身听,但拒绝不了这首歌。 “放进去听一下,据说音质非常好呢!” 他是听过的,这只随身听的音质,尽管已经忘却——耳塞放入耳中,他的目光一贯的沉静,无以挖掘——当时,妈妈说了一句话,我搁在哪儿了? “音质怎么样?” 张泓的脸漂亮得如同瑶池上的仙女,却依然被替代,被记忆抹改成了母亲的脸——好年轻的时候——“没关系,等妈妈赚多了钱,给你买个更好的!” “音质怎么样?” “唔。” “唔是什么意思?” “谢谢。” “你这人,真没劲!” 平海在一个无法预见的角落找到了那句话,心中仍然无悲无喜…… 下午张泓走的时候,他在窗边默默地望着,她直接钻进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车子驶到极远处,他才收回目光落到了光秃秃的树梢间。 和上一世相处的诸多女人一样,“了解”这个词深刻而难忘变得极为空泛,像在一本怎么也找不对的字典里和他躲着迷藏。 但在经历过表演入戏时那种情感喷涌而出如火山爆发的畅爽淋漓,他现在的心思几乎全部都放在拍戏上,一时间也顾不到其它。 晚上,他还有最后一场戏。 淡淡的不舍,让他产生了怀疑,他到底是有多想继续拍下去,再多几场戏?继续当着小牛,喜悦、哀伤、玩乐、挣扎……可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感情到底是怎样的…… 曾经,他爱坐在店里,看着街道上的人们,看着落叶纷纷飘零,看着小雨迷蒙。尤其喜爱将书本倒卧膝头,抬头从虚幻的世界走入现实里,抽一根烟,发一会儿呆。 磁带又转到了《在水中央》,天色也昏暗了下来。他靠在窗边,才发现坐得乏了,浑身都已僵硬。 街上几名下班回家的女子,穿着粗纺的西装,嘴唇画得红红的,烫卷了的头发一扬一扬;她们走过一处正在收拾装车的贩卖国产彩色电视机的摊位,做生意的是个穿着皮夹克的年轻小伙子,见几个姑娘立马赶了前去,嘴巴动着,脸上已经有专业推销员的那种笑容;在摊位边上不远处是一个挂历摊子,伟大领袖的画像在挂历上,和华仔的写真挂历挤在一起。 天色真的暗了,再远就看不真切,路灯又没有开,街上灰蒙蒙的,风色萧索。 尚未被以后建造的高楼遮挡的天空,这时望去格外漂亮,云霞似锦,而由于光亮不足的缘故,天上这一幕倒像副油画,云霞的色彩更富有质感。 一首李商隐的唐诗和着《在水中央》那充满古典气息的伴奏,随琴弦动……倾流而出,在脑海中轻轻吟咏。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 又回到了四合院里,小牛的第一个家。第一次见吕俪萍,就是在这个屋子。 几日不见的昆汀默默站在一角,好似透明人,不干扰剧组运作。 因为空间有限,大部分人被请到了屋外,靠着门的窗边趴满了人,连两个化妆的小姑娘也和大老爷们挤在一起,进行着强势围观。 小牛和同学打了架,那一场平海发挥得并不好,剧情紧接而下,王树娟在屋子里教育小牛。 吕俪萍坐在床上,不放心地对田实说道:“我要不要多收一点?” “不用!”田实很坚决地回她,还叮嘱了一句:“能放多少全拿出来。” 虽然听不懂中文,但看着片场中的交流,安排,昆汀依然忍不住兴奋起来,他在屋子一角一会儿把手放在前面握着,一会儿把手插进口袋,尽管稳稳站着没有声音,但小动作一刻不停。 田实从监视器后面的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吕俪萍面前——她坐在床上,屋子里有两张床,靠墙一只老式写字桌,中间留了过道。 他站在过道上,身后的床上躺着平海。整个屋子只有一盏台灯的光,非常的暗。 田实指着身后的墙,说:“我要的不仅是你们的语言,肢体动作,注意看墙上,对,灯光把你们的影子放在墙上,我需要形成一幕两画,一个画面是你们在争吵,一个画面是影子的对立,第二个画面可以把第一个画面里的争吵放大。” 他说着,动了几下,他的影子晃动;没有具体的意味,像一张没想好答案不知所谓的画稿。 “从感情到言语,从言语伴随到动作,从动作到影子这个景物,我需要你们来控制背景,是严俊,是对立,或者压力,或者冷漠,或者隔阂,或者孤独,由你们控制,所以你们都不要收着,尽力把所有的情绪都外放出来,从而更好的把影像具化。” 平海把手盖在脸上,好似睡着了,田实拍了拍他的腿,问道:“哎,全看你的了,要把俪萍的戏都接住啊!” 他一动不动,用鼻音回应:“嗯。”心里却在想,要是小牛状态不好,就干脆装睡吧——反正小时候被妈妈骂的时候,也经常用这招。 侯永站在三脚架边上,看着取景器,嘴里说:“我这边好了。” 剧务负责人又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东西是不该出现在场景中的,便说道:“道具场景可以。” 举着录音设备的录音师回头跟控制确认后,说道:“录音已就位!” 田实再一次扫视场中与周围,这才将目光对准监视器。 昆汀抱着双臂,神情严肃,站在田实身后,他默默地看着。 “Action!” 正文 第十三章 放风筝的少年(5)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王树娟坐在床边,撇着头看着抱腿坐在床上的小牛。她一开口,就有那份独一无二的母爱,“你这样对得起谁呀?你对得起妈妈吗?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妈妈!” 随着一句句问责,她的身体一次一次前倾,灯光照射下,投放在他们身后的墙上的影子,开始渐渐向小牛逼近。 她收了一下,回到了开始的端坐,但下一句话她上半身又转过去对着小牛,下身纹丝不动,形成了不想说却没法不说的姿态,“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操心?” 小牛只有侧面在镜头里,昏暗的光线,又是中镜,根本看不出具体。 王树娟又收回了上半身,开始面对镜头,一只手搁在写字桌上,搓动手指,这种强烈含义的肢体语言马上打开了众人的记忆,“你爸爸死得早,我心里只有你了,你就这么气我。” 侯永的余光就在田实那边,发现他伸手做向前的动作,立即推进镜头,监视器里的画面立即放大,稳定而快速地,墙上的影子哪怕一点点地晃动都开始明显起来——王树娟的影子几乎要压在小牛的影子上面。 小牛依旧纹丝不动,就像那些被妈妈骂过的孩子,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动作——乖,却倔强,属于孩子特有的心理。 “你气死妈妈算了!”王树娟在镜头里分明眼中含泪,面容悲戚,“我怎么不死呢,真是我是受够了。” 小牛已在戏里,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平海就如抽了满满的一口香烟非常过瘾,但依然忍不住吐槽:只是和同学打架,用不着这么夸张吧。 王树娟盯着小牛,声音都带着哭泣中的泪水,“你就不能让妈活得痛快点儿。”她见小牛还是低着头没有反应,顿时提高了音量,“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侯永给了小牛一个特写,在前面安排的时候,田实提醒过,此处小牛必须要表现出叛逆的情绪。 昆汀和田实皆是超一流的导演,对戏的挑剔,对演员表演的眼光独到之处分毫不差。几乎在镜头放大给到特写的瞬间,他们一起摒住了呼吸。 小牛平平地转过脸去,将脸对着墙面,但马上又转向另一边镜头的位置,几乎正对了镜头。 侯永吓了一跳,他第一反应是小牛演砸了,在没有特殊要求的情况下将脸正对镜头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观众会看到一张占据整个屏幕的脸,由于平面显像,正对镜头看起来会十分难看,几乎所有的演员都懂得怎么将脸微斜来面对镜头可以显得脸小一些。而且这样一来演员直接与观众进行了眼神交流,容易让观众出戏。边上看别人是看故事,正面面对别人就是谈话交流,这个道理小牛不知道吗? 但是,田实和昆汀的双眼一下子放出了光彩,因为小牛的动作富有非常深刻的含义,而且更难得它并没有超出小牛的心理年龄,完全在单纯与幼稚的范围内。如此一来,本不可思议的举动却顺应角色的心里感情,表演出了一幕经典。 王树娟和他是对手戏,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对方的心理——面对墙壁,我是错了?我不觉得哪里做错了,屎蛋儿推了我,还骂你呢,你是我妈,我怎么能让他白白骂你?我自然要揍他! 小牛转向镜头所要表现出的情绪,因为只有一个完全的侧脸,她反而不清楚了。 但监视器后的田实与昆汀,在场的剧务人员,哪怕窗外,门外的围观众人,也一一明白过来,唯有的区别是当时体会到,与事后才反应。 他面对镜头,用紧抿的嘴唇,张开的鼻翼,垂落的眉峰,与清澈的眸子,说了一句话——一句无声的,直接在观影之人心中浮现的话。 我没有错,但妈妈,你这样难过,我也好难过,你可以骂我,我却没有人说。 他是一个被责骂中的孩子,他本可以找父亲撒娇、求饶、寻求帮助。可是,昏暗压抑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他的父亲就在无法看到的黑暗里…… 只此一幕,小牛将悲剧家庭中孩子的痛苦演绎得深入人心,用一名少年的神态表情,演出了大部分成年人都无法表现出的孤独。 艺术即是如此,痛苦是情绪,寂寞是升华,有了痛苦,只是表演(形),而到了寂寞,就是塑造(神)。 一本125万字的《悲惨世界》最后要说的就两个词:“仁慈”、“博爱”。 吕俪萍一大段一大段的对白,说得辛苦,最后尽数被小牛化为了两个字,不论观众有任何的想法,最终呈现在画面上的,只有“苍白”。 在田实的心里,已如同旁白似地念道:“这是那个时代的苍白。” 吕俪萍面对平海塑造的氛围,在非常短的时间里,极有经验地用以退为进来做应对。 王树娟站起身,离开了小牛的床,她退到灯光之外,只给了镜头一个侧身背影。 “你把妈的心都伤透了。” 在责骂教育失败后,她极其自然地选择了妥协,却又说了句挽回母亲尊严的话。 “你好好想想,否则,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如此一来,王树娟的戏演完整了,既有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又有无能无力的伤心。 小牛放开双腿,慢慢地躺了下去,镜头又再拉远,墙上还剩下的一个影子也已退场。 好似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呢。 平海又将手盖在脸上,希望能把小牛的世界延续的久一些。 只是感到有人将他抱住,泪水滴落在手背与发间。 “小海,谢谢你。” 从开始的不信任,到现在的喜欢,只是缘于电影。 近处有掌声,随之扩散,屋子外面还鼓起掌,或许很多人根本就没看出有什么地方值得鼓掌。 但不重要了。 因为他的戏结束了。 梦醒了。 ………… 他喝了一口可乐,慢慢地噘着苏打饼干,耳中听到平老头在感概,晚上要是不弄些酒,冷的受不了。 “啊,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有啥事情是很重要的?” “昨晚上导演送我回来,在车子里,给我塞了一点钱。” 老头像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掀开军大衣冲出帐篷,被冷风吹得直哆嗦。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可以忘?钱在哪里?” 他咽下饼干,无辜地看了老头一眼。 “回来的时候就放你大衣口袋里了。” 92年,不像以后,片酬都不高,华夏娱乐业本就处于开发的阶段。 老头跑进帐篷里,翻开军大衣口袋,那是一只信封,厚厚一叠钱。 昨晚接到手里凭着上一世看店做生意的经验,掂量着估计有三千,一个小鬼头的戏份,算是很给面子了。 像扮演小牛第二阶段7岁左右的那名小演员,就给了50元。 当然两者戏份不同,也不可以这么比较。 “哈哈,了不起了你,我先去买酒!晚上咱们吃点肉去。” 他懒洋洋地望着天上的云,眼中全无神采。 “你去吧。晚上,李雪见接我去他们家里吃饭。” “小子,你搞得不错?” “还是不说了。说真话,会吓到你的。” 陪着田实一起,将整部电影拍摄完,直到最后一个镜头,他的脚也好了,帮着剧组里,搬搬东西,打打杂,不是他不想走,而是田实不想他走。用他的话说,哪怕你什么也不干,多留一会儿,都是好的。 这部电影里所有的演员,只有李雪见和他,是在戏份杀青后,还留在剧组里的。 天色将将暗下去的时候,李雪见骑着他那辆黑色老旧的自行车,来到了安乐桥边。 平海再一次坐上自行车后面的铁座,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服。 “远吗?” “不远,一会儿就到。” 他戴了顶四方帽,压着帽檐,车流中骑行竟没有人察觉。 李雪见住在毫不起眼的一幢住宅楼里,还是他曾经所在的话剧院的住宿楼。 老房子,但胜在安静,窄小的过道,搁在角落或是高台上的盆栽,一步一步慢慢下楼的老者,他回到这里,明显也安静了下来。 只有爱家的人,才会有如此反应。 老田与一名三十左右的女子坐在一起,正下着象棋。 因为没有见过李雪见夫人的照片,平海也不愿胡乱猜测。 “于海单,我媳妇儿……这就是平海。” 经过介绍,平海才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这年头还不流行喊姐,若是喊了,就要做好转身逃跑或是抱头蹲下的准备。 平海经过一段时间的剧组生活,吃得好了,天天有热水洗澡,还有化妆师的修剪,不同于以前,干净了、壮实了、精神了。 田实看了他几眼,却是笑了起来。 平海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 李雪见低下头瞪着他,忽然拉扯着脸做了个夸张的笑容给他看。 “噢,忘了!” 其实并不难,对镜子练习几日就可以轻松掌握,也许是表演看多了,也许是有些天赋…… 重活至今,还没有吃过安安稳稳地家常饭。 家? 平海脑子里在胡思乱想,嘴却没有停过,喝了可乐,吃了瓜子,帮忙一起端菜,拒绝了田实想给他安排读书的好意——难道还要去学一遍? 说起来,田实和吕俪萍果然在电影结束之后,就分开了。 这外表粗豪内心敏感的男人啊,马上要进入烟花后的寂寞阶段了。 “小海,要不是家里地方小,我还要管着小亘,真想让你住过来。你不知道,雪见啊,可喜欢你了,回来嘴里都是你。” “阿姨,我住的地方很舒服,不用为我担心。” “哎,我小侄子呢?” “去妈那边住了。妈一个人总念叨外孙,就让小亘去住段日子,陪陪老人家。” 四个人吃着家常菜,唠着家常话,从剧组离开后的平淡越发明显。 李雪见看着空隙,对平海说:“之前就跟你说过读书的事情,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你有天赋,丢了可惜。你不想去,总得有理由,对吧?这样我们才能放心,不能说不去就不去。” 理由也是挺简单的,但不能如实说。 “我跟着平老头学过认字,自己也看书,拾荒总能碰到书,看的也多了,自己学的和学校里教的毕竟不同,怕适应不了。再说,往日里自由惯了,无法想象自己在教室里呆一天会怎样。” 李雪见做了个非常认同的表情,田实和于海单都不说话,也没表示出关心的模样,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越是如此,平海越觉得自己又要被套路了。 “那不读书也行啊。我这边正好有个戏剧院的培训班在招生,又可以演话剧,又可以学一些表演方面的知识。” “……” 再拒绝? 平海低下头一时没说话,饭桌上就沉寂了下来。 “我怕我适应不了。话剧好高深的,我又是个连感情都没有的人。” “你看,我就说吧!小海,我也不赞成你去戏剧院培训班,你是属于活在镜头前的人。话剧舞台实在太小了!” 田实开始补刀,而且补的无可挑剔,完美极了。 “老田,那你说怎么办,让小海再回去拾荒?你不是要他以后参演你所有的电影吗?” “对啊。哎,也真算小海的运气,北电表演系明年开春有一个培训班,我刚巧能说上话,小海,学表演你肯定愿意的,对吧?” 如果有感情的话。 此刻当浮一大白。 他是走过40年风雨之人。自是明白有些人的好意关心永远挂在嘴边,而有些人则是默默放在心里。 田实和李雪见怕他不懂事,不明白这个社会的残酷,就算演好了一部电影,又怎么样,跟别的导演介绍:某某某拍了《蓝色的风筝》目前在拾荒? 他懂,他明白两人希望给予他一个健康公平的环境。 “好的。等开春我就去学表演。” 恩情永不忘,我们天长地久,来日方长。 正文 第十四章 电影界前辈的技巧(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吃完饭,又稍坐了片刻,李雪见将平海送到楼下。 “小海,你不能总住那儿,现在有好的机会,务必要把握住。” “我明白。不过住的地方,还是以后再说吧。” 又坐着李雪见的自行车,回到安乐桥下。 平老头没在帐篷里,或许是去喝酒了。这老头很洒脱,若不是没什么文化,只怕可以当个隐世奇人。 另一边李雪见回到家,于海单抹了棋盘,站起来打着哈欠说道:“你们聊,我去睡觉了。” “怎么样?”田实问。 “拒绝了。看看是个小家伙,却像个老头儿。” “他没有感情啊,哎,一个人不会沮丧,不会失落,不会有盼望时心脏砰砰砰的响儿,会是什么样的?” “木头人?” “一潭死水。” “他根本就不在意住的,做什么,以后怎么样……我看他啊,就对拍戏有点兴趣。” 田实摸索出烟斗,一声不吭,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不看烟丝儿,又吸了一口,再又吐出;眼前的烟气浓厚,烟丝儿聚在一起,慢慢地才散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着,抽去。 “死水要大风,风一起,总会有波澜。” 死水孤独地呆在帐篷里,把挡风木板合上,帘子一挂,风也消停了。 漆黑一片,正好在回忆里漫步。 那一天如约给了张泓电话。两人聊了好久,她这回说了自己的家,父亲,母亲,哥哥,还有以前的一个男朋友。就像张泓一贯以来的情绪不定,从开始的兴奋愉悦,到淡淡的伤感。 平海越过电话里的声音,跳到许多天前——“也是有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只是看起来多少有些空洞,“上一部电影,南面的一个官儿,要我陪她跳舞,还喝酒,最后……算了,不说了。” 那天他们谈论《蓝色的风筝》里朱英的遭遇,张泓说的话依稀就在耳边,当时他根本没当一回事呢! 张泓的声音低沉而彷徨,她在电话里说,她应该不能在家里过年了,要马上出去,因为那个人一直在找她,知道她回去,又派人来了。 她很害怕。 那人有五十多了,干瘪瘪的,像一面漏风的墙,上面还都是血的颜色。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她逃避了,最后发现没有人可以帮她。 “你不答应他,会有什么后果?” “他可以让人抓走我,让我彻底消失,以前有个唱歌的女明星被他盯上,现在就找不到人了;可这不是我最怕的,我怕他伤害我家人。” “他要你当他情人?” “不是,怕有影响,他要我陪一晚。” 平海当时没有问为什么不让田实和李雪见他们帮忙,因为李雪见特别叮嘱他的话言犹在耳——你别喜欢上她。 “只是一个晚上,你闭上眼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到底懂不懂啊?” “别拿我当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和一个混蛋睡一晚上,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算很好了吧?” “你这个混蛋!没有感情的混蛋!冷血的王八蛋!” 平海不觉得自己有说错。 反正也感觉不到内疚之类的感情——说什么都可以吧…… 可感觉不到心里的感情,为什么这几天经常要想起这个电话呢? 没有感情的……混蛋吗? ………… 北影厂内的一处剪辑室,田实一帧一帧的纠结着。 整个房间因挂着厚实的窗帘而与阳光告别。漆黑的环境里只有屏幕上的光亮,照在田实与周欣霞的脸上,让他们的表情更显得真实而压抑。 与田实搭档剪片是非常疲倦、纠结、困难的工作,就算以周欣霞这样的老资历,依旧不得轻松。 他太过执着,又太过细腻,很难想象外表如此粗野的老男人,内心竟然如此敏感。 “不、不!小牛的都要留着,都要,全都要,我们再仔细考虑一下。” “可是,这场打架,并没有演好,你看,表情太平,眼神也不够有力度,台词更浮了,完全没到位。” “那是你看过他放风筝之后才有的要求,换个孩子来,你能说不够?” “还得剪,可以做的凌乱一些,就是因为他出色,我才不想因为这些画面让观众对他的感官下降!” 黑暗里让争执变得更细微,更尖锐…… “我们休息下,正好我有个事情要去安排,这样,待会儿你做两份,一份按你的想法,一份是我的意思,最后我们再看效果?” ………… 如果不是接触了电影行业,月月就是普普通通的姑娘。在老家哈尔滨,单亲家庭,跟着以维修机车为生的父亲生活,高中就辍学了被父亲安排到一家服装厂打工。一般16、7岁的小姑娘都受不了枯燥的车间工作,尤其是有梦想的年轻人,对于月月来说,车间就像一处坟墓早早地将她的青春与未来埋葬。 所以,她离家出走,一路飘荡,靠着一些同学与社会上朋友的关系,到了京城。 在她初中有个暗恋她的男同学,男同学的姐姐就在京城,在一家戏剧院里做化妆师。 学了两年,就被这位好心的姐姐推荐去跑剧组了,跟了两个剧组,第三个,就是《蓝色的风筝》。 她给吕俪萍化过妆,给李雪见化过妆,当然也给平海化过妆。 剧组解散后,她被安排到北影厂,签了一年的合同。 田实走进会客室的时候,月月正捧着一本杂志津津有味地看着。 “田导,您好!”她放下杂志,落落大方地站起来打招呼。 “啊,你坐,坐。” 两人都坐下后,田实说道:“接下来的工作有给安排好吗?” “嗯,徐姐让我去明珠歌舞团帮手,他们大后天过来,呆一个月。” “我记得这事,我们厂接了他们的演出行程,好,你在那儿多积累经验,之前合作看你是很懂事的孩子,俪萍和雪见对你的化妆技术都非常赞赏。” “哪里,都是大家照顾我。谢谢,田导。” 田实握了个拳头放在嘴前,沉默了片刻。 “你对平海怎么看?” “小牛?” “对,他这个人怎么样?” 月月20岁都不到,尽管在社会上一个人闯荡不算稚嫩,但也未见深刻,没有深思田实问话的含义。 “我和他没怎么交流,他不拍戏的时候都是冷冰冰的,也不见他笑,总板着一张脸,年纪小小却老气横秋的样子,感觉不好接触。不过,他演得戏真是棒!我看过许多演员,没有一个似他那样的……就算我在很远的地方看,都会感到震撼。他的眼神,他的动作,我到现在偶尔都会念起来呢!” 了解对方的看法后,田实点了点头,充满善意地对她说:“其实我挺不放心你的,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人说过你的情况,一个小丫头能这么勇敢,离开家,到京城来生活,追寻心中的梦想,我做导演22年,也没看到有谁能比得了你。认真想一想的话,你在京城漂泊挺不容易的。” 她摇了摇头,“哪里有,好多群演也都是一个人,上回还有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 “但是她有家人在这里陪着。”田实打断了她的话,“你就算受了苦,只怕也没有人可以述说吧?” 这句话戳到了小姑娘的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眼睛立马就红了,抽了几下鼻子,还是哭了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月月,我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平海这个小家伙,他在京城也没个亲人,跟着一个流浪的老头一起住大桥下面,就一个漏风的帐篷,靠拾荒为生;月月,你们其实一样,你有天赋,他也有,还非常出色,让我、雪见、俪萍都很喜欢。我们觉得你们可以互相帮助,大家在外面,都不容易,对吗?” “嗯!他感觉不到感情,其实蛮可怜的!拍戏那么好,可连家都没有。” “是啊。你们徐姐给你安排了一个宿舍,后来我知道了,擅作主张,帮你换了厂子里的小区房子,两室一厅,那房子厂子里很多人都想要,一直没分出去,环境好,交通方便。” “田,田导,我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好的住房。” “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你先听我说,平海虽然年纪小,但他很有主见,因为感觉不到心里情绪而没有感情,所以平时接触起来非常理性,就像你所说的,冷冰冰的,显得老气。我希望能给他安排一个较好些的环境,至少不用住在帐篷里,不用去拾荒,可他不会接受我这种类似于施舍的好意,而且他已经拒绝过多次了。” “那我可以帮您做什么?” 田实微笑着,放低了一些声音。 “你不是正好要搬家吗?一个人怎么行,去让他帮下忙吧,正好,年节前后,他应该有很多时间。” ………… “阿嚏!” “小海,喝口酒吧。” “不要,我可不想以后变成白痴。” 平海把军大衣尽量地撑开,裹在身上;虽然中午阳光明媚,但是雪后风冷,完全呆不住,帐篷里自然没有暖气,还好京城不似南方那种湿冷,裹得多了,也就暖了。 至于喝白酒,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上一世,或许是因为文青的缘故加上平日里太过压抑,但凡喝醉了,就爱耍酒疯。 所以朋友们不和他喝酒,不是他喝酒无敌,而是喝多了吓人。 结果,到了后来,只有一个女人陪他喝酒;或许是他陪她也说不定,谁又知道呢? 闭上双眼,那姑娘的眼睛就出现在面前。 像晚间的霓虹灯。 每次喝酒的时候,她都肆无忌惮的模样。 不是她不怕。 每次她醉后,都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他的床上,吃着他做出来的豆腐馒头与油条豆浆。 经久日往,反而喜欢。人都习惯于舒适与安逸,无人不喜。 从黑龙江游卷而来的东北风,带上了不知何处的百合花香味,自帐篷的挂帘中钻入,轻轻地在平海的脖子上吻了一记,未经缠绵,便消散于天地。 平海缩了缩脖子,在叹息中陷入无悲无喜的梦境——唯有黑暗,像只用一枚琴键弹奏歌曲的怪异音乐家。 正文 第十五章 电影界前辈的技巧(2)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安乐桥跨坐在永乐河上。永乐河属于永定河的分流,相对比那些没有名字的支流,它就好了许多,或许是因为经过了六处街区,所以安乐桥只是永乐河在六个街区经过处的其中一座。 不长,二十步就能走完。 秋天的时候,有个小胖子喜欢来桥上坐着,喝着秋天的酒,跟平老头吹一吹牛逼。 平海要是也在,就会跟他们坐一起,也听着他们吹,吹得再夸张,他亦是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桥下是杂乱的草,与撒野的花。 刚入秋的时候,会有聪明的猫儿来到河边,抓边上的鱼吃。 猫儿叼着鱼经过平海身边总不会逃,他就跟石头似的。 河水也只有在入秋的时候,才会清澈,等秋深一些,就浑浊了。 一片片巴掌大的枫叶落在河面上,像通往冥河的纸船。 这里幽静,偏僻,不为人所知,住在这里,好似隐居在白云深处。 回来了一段时间,平海感冒了,休息了两天,感冒又好了。他去外边拖了一些废弃的木板,平老头问了句,他说要做个推车。 “你会做吗?” “会。” 上一世他做过,推着车出去,兜售小吃。曾经一度成为高中里最有钱的富一代,就靠卖卷饼和臭豆腐…… 这天,他刚捡来一条割开的铁皮,打算钉在昨天刚做出来的火炉架上。 安乐桥边,雪白的旅游鞋从坡上走下来,染了一些泥尘,姑娘丝毫不在意,径直来到他面前。 “嗨,平海!” 他抬头看着姑娘,只比他高了一个头,160吗?长得矮矮小小的,衣服穿得很厚,看不出身材。 “不认识我了?” “认识,你给我化过妆。” “对了!那我叫什么?” “不知道。” “你看,把我名字给忘了。” “是你没介绍过自己。” “是吗?是你忘了吧?” “……” “我叫武霜,艺名月月,你叫我月月好了。以后不能忘了哦!” “化妆师也有艺名吗?” “你看,一点也不可爱,我是属于演艺界的化妆师,当然要有艺名咯。” 平海看了看手里的锤子与铁钉。 “有什么事吗?” “俪萍姐让我来找你,请你帮个忙。” 平海看着火炉架子,昨天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敲十公分的钉子敲的手都肿了。 “我能帮你什么?” “我单位里给安排了新房子,希望你能帮我搬家,现成的家具,多是行李,我都打包好了哦,就是一个人拿好辛苦,路也不近呢!” “有谁搬家会找我这样的帮手?” “丽萍姐让我来叫你帮忙的。” 对面的姑娘五官端正,不管是笑的时候,还是装作生气的时候,都有一种性格在里面,不似随处可见,性格很明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与单纯的倔强和执着微微不同,掺杂了强烈的自信。 她的性格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他没办法去跟吕俪萍求证。 根本无法拒绝嘛! 京城的公交车直到很多年后还是乘务员收费,在新闻上看到最美乘务员的时候,依然有些旧社会的感觉。新和旧在人们的观念里不断的交替,没有永远的新,也没有一直被人讨厌的旧,很多年以后,人们会怀念这个时代,把丢掉的冷了的骨头再拾捡舔叭,还美其名曰“情怀”。 人们敬老爱幼更多的是凭着本能与心中对善的平衡,而不是公知的道德绑架。 平海与月月坐到座位上没多久,月月就给一位老人家让了座。经过两站之后,月月将发呆的平海拍醒。她边上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抱着孩子。 平海刚抬起屁股,年轻的女子就客气地说:“不用不用,我们马上就到了。”于是他又坐了下去,毫不理睬月月瞪过来的大白眼。 北影厂的这处职工宿舍在挺偏僻的一个村子里。仅从宿舍到厂区的路程来说,想来没有什么人愿意住在这里。 “给我安排的房子在一个很漂亮的小区里,东边有公园,西面是湖,南北皆为商业区,公路到里面有1千多米,所以很安静。” 平海在一个卷饼摊子前看了会儿,才跟上她,慢慢地说:“我更喜欢这里。” “是吗?不过你要记住,人往高处走!我刚来京城的时候,我同学的姐姐就指着一幢高楼对我说,那里面住的都是成功人士,你的目标是成为其中的一员。” 月月的宿舍很小,只有20平方米不到,在里面关上门还能听到边上传过来的电视机声音。 数只包裹放在床和地上,平海提了两只在手里,还行,都是衣服,不重。 月月也带了两只,再看了眼,然后将一只几乎有她半身高的布袋绑在背后。 “好了,争取走两回彻底搞定!” 平海只能在心里吐槽:打死我也不信是吕俪萍安排的! “阿嚏!”田实打了个喷嚏,来不及擦鼻子就伸手拉住周欣霞,“别别,这里给我留下,千万不能剪啊!” ………… 居无定所流浪的人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或许不是生离死别,或许只是因为一个非常小的理由,但流浪——其实也是一种瘾。 最好的例子,是未来有一位被称为“犀利哥”的流浪汉,因为意外的帅照在网上炒热哄传,出名了,家人将他接回去……他剪了干净的发型,换了整洁的衣裳,但看着却失去了以往的神采。最后他还是离开家,出走继续浪迹天涯。 流浪之人无须怜悯,他们并不可悲。 平老头手里拿着打来的白酒,怀里揣了一包卤味老豆干,脸上的满足与笑容仅仅是来自等会儿回到帐篷里可以一口老酒一口豆干,仅此而已。 走到安乐桥下,他发现有人站在帐篷外。 “喂,走开!这是我的地方!” 那人转过身子见了他,马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有些人只需要一个笑容,就能表明一切,就好像划开了胸膛把心掏了出来,再是风尘满面的无情人都没办法拒绝他们的善意。 平老头还是有点眼力的。 “李雪见!” “平大爷,您好!” 可以清楚看出修理痕迹的躺椅上盖着一件墨绿色的军大衣,三条椅腿是三个不同的形状,就像东拼西凑的积木。 李雪见拍了拍椅子,安然坐了上去,见平老头拉过来一张漆面剥落的茶几,帮了一把手。平老头摆开两只杯子,再将那包老豆干放在中间,倒上白酒,问:“整一口?” “行!”他嘿嘿地笑,一点也不客气,拿了一块老豆干放嘴里,嚼了几口,惊讶地说:“五香的?地道的很呀!在哪里买的,回头我也去弄点。” “就我来那条路上去右拐街口往前第三家,专做卤味,老远就能闻到葱花的香儿。” 李雪见又吃了一块,笑着问候:“大爷身体挺好,日子也过得快活。” “哈哈,咱们这种人,就图一个快活。大白天整醉了也没事,不用愁工作,不用愁家里,躺一觉明天还可以再喝。” “大爷,抽烟吗?” “来一根!” 两人点了烟,李雪见笑着说:“跟您我不兜圈子,这次来就是专门拜访您的,想说说小海的事情。” 平老头猛吸了两口,吐出烟点着头,他心里清楚着呢。 “大爷知道我这个人,虽然国内拿了几个奖,拍的戏大家也都喜欢,但说实在的其实就是个演员。以前在戏剧院搞了话剧,喜欢上表演……像这瓶酒,咱俩一起喝酒,叫酒友,彼此有话可以说,能坐一起,拍戏也是一样。小海呢,可以说好像我们的酒友,我是希望能经常和他喝酒。” 平老头稳稳地坐着,抽烟,抿一口酒,说话也慢条斯理。 “您是大角儿,《焦裕录》我看过,演得真好!您都说小海可以,他……能当演员?” “他现在就是演员。” 铁皮的哈德门烟筒盒,被裁去一半,磨平滑了做成烟灰缸,李雪见把手里半支香烟按在里面。 “小海啊,我是真喜欢。这小家伙从懂事开始就没父没母的也可怜,可他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别的本事我不知道,但演戏,是肯定有出息的。平大爷,你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咱们现在还很落后,可回头想想,华夏五千年悠久的历史,那美国,连国都没有的时候,咱们就有戏了,可为啥现在人家好莱坞这么发达,看咱们华夏的电影,却说落后呢?我是真不服气!我,老田,还有一群热爱电影的人,都希望华夏的电影,在世界上是响当当的!” “生在华夏,长在华夏,死在华夏,谁不希望华夏好呢?” “嘿,扯远了。”李雪见将烟灰缸推过去让平老头丢灭烟。 “其实,给小海推荐几个演少年的戏都不成问题,生活也过得去,可是他这个年纪,问题是在拍戏之外的。” “您说。” “嗨,大爷,别喊您您的,当不起,叫我雪见就行。关于小海呢,他虽然年纪还小,又有缺陷,看着冷冰冰的,但不妨碍他这个人的品质,善良,安静,懂人情世故。我现在就是担心他,您说他以后无论做什么,要有什么好的发展,都得有一个基础,他得先有个身份呀!” 平老头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酒,目光呆滞,慢慢地有了泪花,李雪见这话让他伤心,他是把平海当自己孩子来养的,谁不希望孩子好呢? “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想帮他办个户籍?” “对。” “我有户籍,呵呵,一人一户几十年了……也好,让他给我当儿子吧,挂在我的户籍下面。” 正文 第十六章 电影界前辈的技巧(3)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小区住宅楼若是离公路较远,便不会被路上的车辆行驶声音给打扰到,安静的住所自然比吵闹的住所价值更高,也为人们所喜爱。 当听月月说,离公路有一千多米,平海尚未觉得有什么,但直到走到了地方,爬进了五层楼高的那处房子,他才深觉自己天真了。 “是吧,很安静吧。”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只有喘息的份儿了。 月月也累得够呛,虽然都是衣服之类的轻便物件,但架不住多,同样架不住提得时间长。 “还有一些,要不明天再拿?” “我想今天我们肯定拿不了了,休息会儿去吃个饭?” “水也没有吗?” “有,我昨天烧了一壶,倒水瓶子里了。” 月月给他洗了一只花玻璃杯,水尚有一点温,喝来正好。 她喝了一杯水,也不叫平海帮忙,自己开始忙活起来,解开包裹,摊出衣服,找了床单,还有两只可爱的布娃娃,收拾的非常利索,到底是在外漂泊的人,并不讲究。 平海只站起来去续了一杯水,一声不发,默默看着。 约莫半个多小时,月月把毛巾牙刷放好,走出洗手间,笑容满面。 “真棒呢,不用跑出去上厕所了,还有喷头,听说每天都有热水。” “可以走了吗?” “再等等。”她看了眼玄关处紧闭的房门,马上走进她的房间。 平海也坐不住了,主要是快傍晚了,赶来赶去的,肚子饿着。 他走动起来,参观,玄关右手连着厨房,进去是一个单独的洗手间,客厅可以摆放一溜儿长沙发,放个茶几,靠墙安个电视机。一间连阳台的卧室,朝南,可让平海奇怪主卧里只有一张床,而月月把她的东西都放在另一个卧室里了。 月月的卧室靠着北面,墙另一边就是洗手间。 “为什么不住主卧?” “我一个还没转正的化妆师,哪里够资格住主卧里去。” “可那房间空着。” “不知道谁来住呢,反正给我安排在这里,我就满足了。” 她空着手,看平海站在房门口,便说,“我抹下灰,房子空着就容易脏。”她到洗手间,一会儿又去厨房,再到客厅,平海看着她尴尬地走回房间里,东张西望,甚至翻开了衣柜。 “抹布总不会放在衣柜里吧?” “哈哈,看来明天要带一条来。” 平海摸了摸肚子,问:“可以走了吗?” “再等下哦,我看看还缺什么东西,明天好一并带来。” 她又走到客厅,看来看去。 “不然我先走了,饿死了。” “别、别!我一定要请你吃饭的。你等我下,很快的。” 平海已不用去感觉心里那不存在的情绪了,只凭思维就明白自己现在有多无奈。 “你这里缺好多东西呢,需要用笔记一下吗?” “诶,你倒是提醒我了,确实要记一下的。” “你这儿有笔吗?” “呃……” 敲门声打断了月月的尴尬,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打开门。 一名中年女子站在门外,冷着脸,声音也挺大的:“没想到你搬进来的还挺快,难道你们组领导没有跟你说吗?” 月月明显被对方的气势给吓到了,“说,说什么?” 这女子推开她,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无视站在一边的平海,走到月月的房间里一看,生气地说道:“你怎么回事,连床单都铺好了?”她走出来,正好站到跟上来的月月面前,伸手指着月月的脸,“让你们领导跟你说了,这房子要留下来,给明珠歌舞团主唱住,你一个人凭什么住这么大一套房子?”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马上搬走!东西都拿走!” 东西都拿走? 坐两个小时公交车,中间转了三次,等了约莫40分钟,走了25分钟,哦,还有从小区门口走进来的那段路,一共走了35分钟。 天都快要黑了,肚子还饿着…… 快饿死了! 再把之前的东西都提回去? 平海深觉疲惫。这是没有感情的人只凭记忆和想象就能找到的一种心理。 如果不是月月之前的表现深有问题,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凶巴巴的中年女子实在太好辨认…… “我也是住在这里的,只是还没有把东西搬过来。” 中年女子转过头盯着他,目光中杀气腾腾,如果没有比方错误,就跟记忆里丈母娘第一次知道他母亲外面欠了许多债时看他的眼神一样。 可他不会有任何压力。 “你是谁,谁让你住这里的?” “你先去联系下田导演……田实,我是《蓝色的风筝》里的演员。” 中年女子认真地看了看他,也不管月月了,径直出了门。 “我先回去了解情况,明天再过来!” 啧!到底是拿过奖的老戏骨!面对面的飙戏,跟真的一样!瞧月月,完全没心理准备,傻了似的。平海猜测她也只是知道会有人来,但不清楚有这一场戏。 田实要的就是真实反应,所以肯定没有跟她明说。 居然还请来了张伟新! 或许很多80,90后对这位不怎么熟悉,可换个说法,她那女儿的名字说出来一定不会陌生——李小路,17岁就获得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 其实张伟新在90年之前的几本电影都非常出名,也是标准大美人,尤其练舞蹈的,身段极美。她今天来戴了厚厚的平光眼镜,没化妆,穿着厚棉服,加上冷着脸气势惊人,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开始平海也没认出来。 对了,她是84年调入的北影厂,但89年之后就没再拍戏,月月如果没有看过她的电影,或者不是在未来见过照片,肯定是认不出的。 原本,上一世看过《蓝色的风筝》后,对田实这位导演是惊为天人。但在前段时间或许是成为了戏中的角色,或许是田实拍摄时太过平淡低调,竟有种不过如此的感官。 但当现实里,田大导演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编进了一出狗血感人剧里,非演员出身的月月,隐退的老戏骨张伟新,还有若干幕后调配宿舍住房等人员,调配得当,自然流畅,他又一次叹服。好似回到了曾经看《蓝色的风筝》时的新鲜,震撼,感动与莫名满足。 不是不能拒绝。 他可以陪着月月把行李再一次带回去,大不了让田实跟月月赔罪,大不了让田实多花些代价使得月月继续住在这里。 可他无法这么做,就算知道被骗了,被套路了,满满的心意情意堵在前面,就算感受不到,还能明白不了吗? “现在,可以出去吃饭了吗?” 他做出在镜中曾确定过的笑容,“吃了饭,帮我去搬点东西吧。” ………… 帮月月搬家之后,平海着实忙碌了好一阵子。 那间朝南的房间里添置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安乐桥下平老头的帐篷里依然还放着他的躺椅,躺椅上也还铺着那件墨绿色的军大衣,有时候听老头喝多了吹牛,时间迟了他依然会睡在那儿。 跟着李雪见与平老头一起跑了几趟街道派出所,靠着北影厂领导的关系才将他这个黑户给洗白。 当然,还得感谢老天(作者)没有给他的脸多弄些花样,纯正的华夏人脸…… 好不容易忙完了户籍与搬家的事情,他将推车也做好了。 在废弃站捞出来一只煤炉,然后去市场里淘了个黑乎乎的灶台,买了些煤饼,一袋面粉;煤炉和灶台就放在帐篷边上,流浪汉都知道这儿是平老头的地方,也不会拿。 他在家里的厨房和面粉,晚上做好皮子,月月在边上看着,不停地问,好像一个好奇宝宝。 “你哪里学来的?”“平大爷会这手艺还要拾荒?”“你干嘛不早去做呢?” “平老头教的。”“懒。”“13岁算早?” 和面粉不是随便揉一揉加点水搅拌,不是——月月看着他揉,加水,搅拌,揉…… “就这么简单?我也会啊!” “那你来。” 然后可爱天真的小姑娘弄了一手泥浆般的面粉粒,面红耳赤。 手艺,带了一个“艺”字——就像拍戏,旁人看着好简单,结果一拍就完蛋。 上一世跟着父亲学和面粉,学了一个月才有那弹性,然后父亲说,每天和,和上一年手艺就成了。 平海把和好的面团放在一边,拿了一根小木棍,从面团上采了一小撮下来,用木棍擀了几下,就成了一张小面皮。 月月不懂这里面的技术,一般人做都是把面团压一下,然后用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再用擀面棍擀薄。像平海这样随手一捏,就能捏出分毫不差的一小撮面团,用擀面棍擀好后每张皮子大小几乎一样,厚薄肉眼难查,就连手艺人也不定能做到,这种手上的分寸没有捷径可走,唯有在时间上慢慢积累。 皮子一张张叠起来,叠高了换一个地方再叠,直到面团用完。 做好皮子后接着要做馅,豆腐馒头的馅是非常难做的。 江南名吃小笼包,难做的是皮子和皮冻,皮要求薄,皮冻和猪肉做馅,有些还放葱,但大多是不放的,因为怕有的客人忌口。猪肉加上皮冻,外面包上皮子,蒸过后皮冻化开成了汤,汤汁鲜美,肉馅再入口则更滑口。 皮冻的做法是用猪皮加冷水,旺火煮2-3分钟,再把皮上肥肉、毛去掉,再加料加水用小火煮一个多小时,直至肉烂取出,切碎,重入汤中稍煮,煮好冷却,就成了皮冻。 皮冻做法复杂,却不难。 豆腐馒头是嵊州小吃,只看名字就知道和小笼包的区别,它要比小笼包稍稍大一些,但绝不是馒头,而里面的馅主要是豆腐。 平海准备了五块嫩豆腐,一一切碎,入水,放在一边。接着,将一块猪肉剁碎。用做皮冻的方法,经煮成肉冻,再一一剁碎。然后,捞出碎豆腐,将碎肉冻混入其中,抓捏细碎。最后,将馅包入皮子,捏出褶子,放在一边的木架上。 “等会儿烧给我吃一些啊!” 平海摇了摇头说:“不行,豆腐馒头,夜里不蒸,早间不回。” 月月看他一本正经,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做豆腐馒头的道理,就跟拍戏不能出镜一样的道理。” “那早间不回是什么意思?” “蒸过的馒头早上不放回蒸笼,意思就是只蒸新鲜的。” “挺像那么回事,不过要我说啊,你就是懒!” “随你怎么说……” 平海把手洗净,把刀具,碗筷,擀面棍,一一清洗,抹干,一一摆放到位置,然后将台面上的水与面粉、肉屑抹去,抖落到垃圾桶里,再将抹布挂好。 月月笑了笑:“你像在厨房里干了一辈子活的人。” 平海不知道怎么解释,唯有闭口不言。 “真有意思。” 这就不能不说了。 “女孩子不要随便觉得一个男的有意思。” “哈,你担心什么,你还是个毛孩子呢!” 算了,反正已经说过了。平海安安静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正文 第十七章 低俗的小说(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92年的时候,京城对小贩的管控完全不像后世那般严苛。甚至许多地方都划出了一片地儿,专门给小贩摆摊,那时候最火的要数长城脚下的文物摊子,一长串儿。 平海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固定的地方,今天推这里,明天推那儿,围着安乐桥周边的街道,摆了几天摊子后,算是找了个不错的地头。 他也不和别的摊子挤,又不是没有经验的雏儿,他深知做小贩的道理,就和写书一样,大伙儿捧场自然是热热闹闹的,可几年后一瞧,嘿,完全没有长进,净在数据里图了一时的乐呵。更夸张的是,哪一天在站上的几本书都被删掉了,就因为严查,莫名其妙,解释都没一个……就没了。 所以,他最后安定下来的地方,在一座老旧的亭子边上,有孩子玩球,有老人下棋,有男女路过坐下来谈情说爱。下午两点的时候,不远处的音响店会放一阵子歌曲,它不整天放,因为要省电,如此一来反而让许多人在下午两点出来溜达,听听音乐——或许这就是恰到好处的真谛了。 由于不是在店里吃,他准备了一些油纸袋,让人可以买去路上边走边吃。 但更多的老人家喜欢买了就坐在边上吃,倒些醋,慢慢享用。 这段日子天也极好,日光充足,有时候他坐在推车边上,闻着蒸笼里散发出来的面皮的香味,看着亭子里男人搂着女人,大树下老人因为下错了棋直拍大腿,孩子们踢着球吵闹起来,便再无所求。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近年关,这天月月回到家已是深夜,他刚做好第二天的豆腐馒头,收拾好厨房。 “田导让我带话给你,明天跟我去北影厂见他,有事找你。” “什么事?” “说是有人找你拍戏。” 他点点头说:“明天早上请你吃豆腐馒头。” 第二天早晨6点半,月月起床走出房门,就闻到了一股馒头的香味。 平海捧着一本书,坐在客厅里,折叠木椅摆放在窗边,早上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人看着感觉整个世界都格外美好。 月月抓了抓凌乱的长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了书翻转,《平凡的世界》。 “不会吧!你居然看这么闷的书?” “那么我应该看什么书?” “呃,《多情剑客无情剑》、《陆小凤传奇》、《边城浪子》……” “你该去刷牙了。” “什么意思?” “口气很重。” “啊!”月月丢下书,跑进了洗手间,关上门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实在太讨厌了!” 平海接住她丢下的书,心里暗道,“你说的那些,我几十年前已经看过了。” 北影厂成立于1949年,曾经非常辉煌,产出无数的经典电影,耳熟能详的就有《小兵张嘎》,《烈火中永生》,《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骆驼祥子》,《茶馆》,《银蛇谋杀案》…… 月月把他带到田实尚且空着的办公室就离开了,导演部一个人也没有,他随便找了个座位,等了约莫四十分钟,田实提了个布袋子走了进来。 “早饭吃过了吗?” “吃了。” 田实放下袋子,从里面拿了烟斗,先点了起来,点好后说:“我办两件事,很快就来,你等我下。” 平海就看着他又匆匆地跑出去。 过了约莫十几分钟,有人敲门,“田导,在吗?” “不在。”他如实回答。 这人开门一看,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平海依然面无表情,坐得稳稳的。 “你是小海吧。”这回她完全换了另一种表演风格,走进来热情地说,“上次误会了,我啊,跟田实是好朋友……张伟新,听说你演戏演得很好,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能一起拍电影呢!” 也对,戏该杀青了。平海做了在镜子里确定下来的第三种笑容,是上一世被无数次推销之后难以忘却的那一种。 “张阿姨好。田叔跑开办事去了,等会儿回来,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 “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到时候碰了他再说吧。诶,对了,你现在有空吗?” 平海感觉不到心里的感情,但不影响他的脑子正常开动思维,预感这东西很诡异,你不想或许不会有,你一想就注定了会灵验。 跟着张伟新走到西楼前面的广场,空地上安置着一张长方形的石桌,桌面平滑,中间拉了一张网,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只兵乓球拍,正在垫球。 她见了张伟新满是不乐意地说:“妈,你好慢啊。” “路路,你看,我给你带了一个小朋友,你们一起玩啊。” ………… 平海觉得自己如果能感觉到心里的情绪,怕是要学哥哥了。 哪怕是17岁的李小路也好啊,问题是,要他和现在扎着两条小辫子的李同学打兵乓球,人家81年出生,比他这具身体还要小一岁呢,拜托,和小孩子玩是很累的…… 当田实叼着烟斗出现在兵乓球桌边上的时候,平海第一次觉得这个农民伯伯非常的可爱! “咳,平海,我现在有点担心你啊。” “担心什么?” “路路比你小一岁,都跟你一样高啊。万一你以后长不高可麻烦了……” “我只是发育比较迟而已。”他放下兵乓球拍,不动声色地说。 有时候,真的,人不可貌相…… 李小路已经“平海哥哥,平海哥哥”地喊他了,就算他面无表情实则满满的厌弃,就算他一言不发只是扣杀、扣杀、扣杀……小孩子就这么简单,陪她玩一个小时,满头大汗,你就成了好朋友。 大人的世界当然不会如此简单。 情感之外占据主导的是利益。 某个作家在他拍得电影里有一句台词;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 所以好书越来越少…… 大家都忙着赚名声,赚金钱去了。 但这样的理论无法对照在田实和昆汀·塔伦帝诺身上。 今天,昆汀约他们的地方在一家普普通通的咖啡店内。 咖啡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昆汀定在这里会面,或许就是喜欢这里的安静。 “你好,平海!” “你好,昆汀先生。” 田实看他们打招呼,笑着,可忽然就愣住了,被含在嘴里的烟给呛到。 昆汀十分讶然,做了个夸张的吃惊表情,说道:“嘿,你的英语太棒了!如果不是你就在我的面前,我几乎会以为问候我的是一位美国朋友。” 田实已经来不及考虑昆汀的感受,直接用普通话问平海:“你这英语哪里学来的?” 平海早就想过如何解释:“我以前在拾荒的时候,经常遇到一个大叔,他老是在一幢快要拆迁的楼上喊一些外国话,英语,法语,德语,日语。他也是流浪汉,我想他可能是不太正常,那时候非要找着我,教我外语,还要我跟他一起喊。被他逼着学了两年,我也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外语对不对。” “靠!你还会别的?”田实彻底抓狂了。 “如果那人没有教错的话,法语,德语,日语都学了。” “我靠!”田实一面在想他那时候出国参加电影展遇到语言不通的窘状,与后面学习英语那种无力而又尴尬的画面,一面忍不住怀疑遇到的事儿不太正常——一个得了怪病的孩子,第一次拍戏就演出了一幕幕的经典,那种震撼力……今儿居然发现他还会四门外语,只用了…… “两年?” “差不多吧。”平海完全不用担心被看出破绽,因为他得天独厚的天赋,把话说圆了,咬死了,就成了。 “我靠!你说说,那个教你的人,叫什么名儿?” “好像是叫李羊。他说他要创造一门疯狂外语。” …… 昆汀之前在田实拍完《蓝色的风筝》后,就回了美国。 他昨天刚又飞到的京城,一到就联系了田实,其实他是来找平海的,但平海那边没有联系方式,只有先找田实。 在他看过平海演戏之后,带着一种不同于以往所见的影视表演的新鲜与震撼,回到了美国,一段时间里他都沉迷在平海那种安静的,简单的,却充满爆发力,想象力的表演艺术中,有一天晚上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灵感一现,不是要给自己那部电影补充一些元素吗?这次飞去华夏找寻,其实在见到平海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到了自己所要的那些东西。 他飞快地补充剧本,写了一个单独的角色,一个单独的剧情。 他又联系了剧组里的几位朋友,然后再次飞来华夏。 “希望你能成为我这部电影中的一个角色。” “我要剪出10分钟的片段,单独放在电影最后。” “就是这里,当他和他的妻子在快餐店里打劫,然后被放走了,故事讲完了,我把你拍好的片段加上去,做补充,虽然看起来会更凌乱,但没关系,我不在乎。” 他一个劲地说,平海很快就懂了他的意思。 如果说《落水的狗》是昆汀·塔伦帝诺的成名作,那么《低俗的小说》就是他的封神之作,从此在Cult片中成为神一样的存在,受亿万Cult片迷所膜拜,同时也奠定了他在世界电影中的地位。 昆汀希望在《低俗的小说》中加入一段10分钟左右的剧情,让平海来演,本来《低俗的小说》就是由6个单元构成,这6个单元彼此独立而又紧密相连,最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的意思,就是要加入第7个单元。 完全改变了本来的电影情节,如果他答应,就成为了这部电影中的一员。 若是有感情,他百分之百会高兴的疯掉…… 上一世他有一份兼职,一份完全不赚钱的兼职。 一分钱没赚,每天晚上工作一到两个小时,有时候会超出,有时候会从天黑干到天亮…… 他所在的兼职群里有三百多人,男男女女比例很协调,年龄跨度几乎超过任何一个群,最小的11岁,最大的72岁,最厉害的是一个院士,一个某地厅级干部,这个群的名字叫爱国者字幕组…… 所有盗版电影第一时间就会到群里的一些人电脑里,其中就有他。他的工作就是根据电影里的国外字幕翻译成中文——所有在网上看盗版电影的华夏人,都应该感谢他们。 其实,没有什么责任,理想之类的伟大要素,这个群体成立的初衷非常简单——爱好。 爱看片,爱翻译,爱把电影里的对白,从英语、法语、德语、日语之类的改变成伟大的华夏语。若是玩世不恭还可以添加一些个人旁白例如——接下来女主要把男主杀掉,然后吃了对方——额,其实有时候也会惹人讨厌…… 所以,经过十几年的字幕组工作,如果平海英语还不行,恐怕要遭天打雷劈了…… 正文 第十八章 低俗的小说(2)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我当然愿意。” 咖啡厅里放着舒缓的古典钢琴曲,平海的话正巧踩在旋律上。 “无论你给我安排什么样的角色,我都愿意。” 田实用他地道的京城英语插进来说:“先等等,昆汀,你打算在哪里拍摄?” 如果是去米国,田实可不放心,虽然平海表现得较为成熟,但在他眼里依然只是一个13岁的少年。 昆汀·塔伦帝诺微笑着说:“放心,我的朋友,我把我的好朋友都带来了,他们现在正在你们伟大的长城上面大呼小叫。” 田实心里暗笑,昆汀是对平海着迷了,不顾一切地想将他放入胶片里,可是来华夏拍摄电影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你知道我们这边有一些政策是针对国外导演的。” “我听说了,是要打报告,取得你们政府的同意,是吗?”他一边说,还一边做出打字的动作。 “我可以帮你走一下程序,不过需要时间。” “没问题。” 平海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感觉和袋装冲泡咖啡没有什么区别,难怪咖啡厅的生意这般清冷。 “你不担心我拒绝吗?直接就带着人来了?” “没关系的,如果你不想演,就当我请朋友们出来旅游了。当然,我不会看错你的!” 昆汀粗暴地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纯美式,从他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拿出两张纸,递给了平海与田实。 “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田实别扭地念了一遍,不明所以。 平海轻轻地说:“剑的命运。” 剧本简单的让人抓狂。 对白就一句话——爷爷:“好好做这把剑。” 场景也非常简单——屋子,院子。 剧情更简单——少年告别爷爷,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制作宝剑。 “制作宝剑?”田实到底是华夏数一数二的导演,剧本里一句话就看出紧要来。“你打算让平海像放风筝那段戏一样去演?” “是的!我要一段属于华夏特色的独角戏,我相信他可以演出我梦寐以求的那种神秘感。” 平海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表演方式,做一把剑? “那可是力气活。”他强调了一句。 “不,不,我不需要拿着一把锤子一下下砸。” “那要怎么做?” 昆汀怪怪的脸上露出一个怪怪的笑容,轻声地说:“怎么表演,不是演员的事吗?” 看着沉默的平海,昆汀转向田实,谦虚地说道:“我的朋友,我想请你参与我这个单元的拍摄,帮我提供一些建议,没错,它很简单,可我希望能添加些属于华夏特色的元素进去。” 田实摇着头,又点了点头,“或许你对我们这边不了解,现在华夏都是工厂里生产,当然也会有手工匠人……院子里做剑?我不赞成。” 平海说:“还是去工厂吧,让工厂最后一天运作,工人在外面抗议。” 田实看着他笑了笑,说:“这个主意不错,拆迁,兼并,很符合……” 昆汀费了一些时间才弄懂他们的意思,满意地说道:“还有没有?伙计们,给我一些灵感!” “爷爷要我好好做剑,可他没想到这把剑将会有什么样命运。”平海知道《低俗的小说》里只有一个地方出现了剑,那就是布卢斯·威利斯逃脱后在店里找到了一把武士刀,并用刀救了黑帮老大。 昆汀介绍了这段剧情,兴奋的像个顽皮的孩子,“我回去可以重拍这个镜头,只需要把剑换一下就行了。” 平海自然不会去做武士刀,华夏的剑何其多也。 田实笑着说:“剑成了装饰品,又用装饰品杀了人,讽刺。” 平海说道:“可以追拍剑做好后送上车,送上飞机,送到店主手上,然后放在柜子上面?” 昆汀鼓掌说:“不错的主意!” 田实说道:“那就要一个角色,是反对你做剑的,因为做出来的剑也会成为装饰品。” 昆汀说:“加一个父亲。” 田实忽然笑眯眯地说:“不如再加一个美人。” 平海问道:“做剑跟美人有什么关系?” 昆汀打了个响指,“只是一道风景。” 田实不动声色地说:“风景还须赏心悦目,不如加一个特写镜头,拍个脚部特写。” 如李白这样的大才子……似乎才子对美人的脚都有一种特殊的偏好。 昆汀自然也有。 “志同道合!”他用了七拐八弯的华夏普通话,但至少表达清楚了。 平海彻底无语了。 ………… 现代锻造剑的程序很多,绝大部分的剑是不开锋的,工人里待遇较好的都是制作花纹的师傅,真正有本事的锻造师傅,却是越来越少了。 随着剧组解散,临近年关闲置下来的张光北被田实请来帮忙。 做了五六年剧务的张光北交际手段老道,疏通京城兴武宝剑厂上下关系,仅仅一天,就带着平海进了厂子里,参观,请教。 来做指导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匠师,打了一辈子的剑,一双手静脉quzhang得非常厉害,脸上的灰斑有点吓人。 张光北一面笑着,一面在心里暗暗抱怨,也不知厂长怎么想的,让这位老师傅来做指导,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吗? 两人参观了大部分的设施,听了铸剑的过程,连张光北都忍不住说道:“真要一个个镜头去拍出来那也太困难了吧?” 平海很肯定地说道:“不会用短镜头拼接的。” 两人跟着老师傅走出装满了炉具的车间,来到后面的拼装间,看了剑鞘是如何拼装起来的,剑身如何被安装在剑柄上,又走出来看了试剑师如何试剑。 “剑不开锋吗?” “试剑前不开锋。出去的剑大部分也是,单独编号的才会。” 车间里靠后边几台砂轮机旋转着,剑被工人拿着,经此开锋。 老匠师一路走进去,到最里边,从架子上收拾到一起的剑中抽了一柄出来,倒转把手递给张光北。 “这是百炼花纹。”老匠师指着剑身上的钢纹,说了才发觉张光北一点也不懂,便抽过剑来,朝着边上的一块摆放在地上的青石砍了过去。 青石被屑去一角,张光北“哇”的惊讶了一声,平海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剑,剑锋略有瑕疵。 老匠师不是为了显摆,只是顺手而为,这时叹了口气,“现在这手艺不值钱咯。” 平海淡淡地说道:“我想买啊。可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买到几十年的千锤百炼,火铁相击?” “哐当”一声,老匠师手中剑掉落在地。 “买不到啊,谁能买的到?”老人家情绪激动,健壮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手上的静脉quzhang显得更为恐怖——他已打不了剑了,锤子都握不稳,可他的手艺,所有学徒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能企及。 平海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剑,再将剑放在了架子上。 “就算有些人买得了,可一门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手艺,谁又舍得了?” 唯有等到失去了,方才懂得珍惜——人如此,国亦如此。 “张叔叔,帮我个忙吧?” 张光北好奇地问:“小海你跟我客气什么,有什么事尽管说。” 平海向老匠师鞠了一躬,慢慢地说道:“要麻烦老师傅了,我希望能在这里留一段日子,学习制作剑的手艺。” 他很快地补充道:“我并不是狂妄地想在短短的时间里学会它,只是,我想把师傅们做剑的态度,放到心里边。” 留一个孩子在宝剑厂,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连田实都搞不定。 对于宝剑厂厂长来说,一年里有两三起员工事故那都不叫事儿,但如果有一个小演员在厂里出了事,例如被冲床压了,被炉具烫了,被切割机弄断两根手指……一厂之主也是要吃饭的。 原本是绝对没有商量的可能,但当老匠师带着平海冲进厂长办公室,指着愕然的厂长鼻子说:“你要是不答应,以后就别喊我师父!” 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京城兴武宝剑厂多了一个少年,他每天早上从老匠师对面的床铺爬起来,先到拼装车间扫地,再去食堂吃早饭,然后跟着老匠师学习操作炉具控温,学习锻造剑胚。从炼铁到炒钢,再到精炼,把毛铁与钢折叠锻打,再到嵌钢后热锻冷锻,镶嵌,淬火,回火,整直,磨光,养光,最后拼装剑鞘,剑柄,试剑。 只是将每一个工序熟悉操作一番,日子已经过去八天。 田实终究跑下来了程序,有了批文,昆汀的剧组也开始运作起来。 第九天晚上,田实亲自跑了一趟宝剑厂,请平海与老匠师吃了个饭,饭后就把新剧本给了平海,并告知拍摄日期已定下,场地就安排在这家厂子里,昆汀和剧组明天进场做前期工作,后天开拍,一个上午拍完。 “改动了很多啊。”平海匆匆将剧本看完。 田实微笑着说:“舞台已经搭好,下面就看你的了。” 平海跟着他走在宝剑厂外面的旷野上,国道线上偶有一两辆运输车驶过,远远地向山边去了。 这儿与灯火辉煌的城市中间有一段漆黑的山野,不怎么平整的煤渣路延伸,在尚见光亮的路边停着他的吉普。 “小海,三个角色的演员已经都安排好了,虽然近了年关,但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一听说就马上答应了,因为这是一部国际电影,昆汀的剧组团队,他们的拍摄技术无疑要比我们好许多……听昆汀说,明天会在厂子里铺上两百米的轨道,用上两架摇臂……说实话,我不确定我期待的是什么,但我就是想保有这份期待。” 平海沉默着,看着田实上车打火车子慢慢启动。 正文 第十九章 低俗的小说(3)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很多人打了一辈子的剑,技术越来越好,但是心里的虔诚却越来越少。” “你不一样……” 平海穿上他这几天一直穿着的衣服,一套藏青色的夹棉工作服,像老式的军装,衣服上脏兮兮的,穿在他的身上显得长了,他把袖子和裤腿均卷了起来,还有一种拖拖拉拉的感觉。脚上是他自己的鞋子,灰色的仿牌旅游鞋,在脚上已经没有型了,撑的地方撑,凹的地方凹。 他拿着水杯牙刷,肩上搭一条毛巾,就这么走了出去。 不到一百米就是一个露天的洗簌槽,马赛克石面,一排六只水龙头。 他把头直接放到了水龙头下面,打开水冲了冲,然后拿毛巾擦了,再刷了牙。 “平海!”有人喊他。 他手上将杯子牙刷冲干净,回头看了看。 “嘿!你张叔早吧!昆汀先生马上带剧组进场了,我总不能比导演还迟……哦,对了,他让我做他们的剧务,到后天结束,再给他们安排飞机就好,可以拿5千块!哎呀呀,老外就是有钱啊!田导可没这么大方。” 平海沉默着,收拾东西,转身走回宿舍。 张光北愣愣地伸出手,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感觉,眼前这个人好像不是平海。 经过昨天一天的工作,拼装车间里的地面满是木屑,磨砂纸碎屑,以及一些不好辨认的东西。 他拿了一把大扫帚,将垃圾扫了一堆,装入垃圾桶,再把扫帚放到墙边……他看着架子上的剑,呆了许久,才离开这里。 他一个人吃了早饭,一个人走过一个个车间,看着工人手里细致的活儿,累的神情,讲了笑话后的开心,无聊的面无表情,这个单独的世界有着它无与伦比的魅力,他能想象老匠师每天走在此间的心情。 随着剧组进厂后,工人群体散播开了消息。 “真的假的,那个小鬼头和老外一起拍电影,还是主演?” “没有错,别看人家年纪小,可为了演戏啊,硬是进厂子里跟老师傅住了7、8天呢!每天也都干活。” “扯吧,就那小身板,能打剑?” “我看到过他打磨收光,手艺是学进去了。” 长长的导轨安装了起来,弯直非常到位,田实带了几名北电的导演系学生在一边学习吸收经验。 昆汀几乎没具体安排什么事情,只和他的助手谈了谈拍摄的想法。 临近中午的时候,两位演员到场,跟着剧组去了厂里的食堂,宝剑厂专门给他们安排了四桌酒菜,酒菜的规格和去年京城市里一位领导视察时安排的一模一样。厂里之所以如此做,也是因为经过张光北的沟通,昆汀答应了在拍工人闹事的时候,将京城兴武宝剑厂的牌子拍进去。 桌边已坐满了人,田实把自己包里的茶叶拿了出来,谁也不给,只单独地泡了一杯茶,送到一名中年男士面前。 他扮演平海的父亲,简简单单的两句台词,在整个单元剧里仅仅不过1-2分钟的出场时间。 但是,昆汀为此付出的是亲自赴港,先拜访了一直在书信联系的张澈,这位年事已高的香港电影一代枭雄,早年开创了香港武侠片的黄金时代,旗下弟子无数,在香港影坛的影响力与对港片的贡献,哪怕是后来的王稼卫与徐老怪都望尘莫及。 坐在昆汀身边的这位男士就是张澈最心爱的弟子,张澈喜欢叫他“尊”。 华夏第一位亚洲影帝,70年代的港片第一人。 昆汀是他的fans,邀请他来演一个几乎等同于跑龙套的角色,昆汀完全没有把握,所幸年轻的时候崇拜张澈,后来当了编剧后就和张澈有了来往,当他把剧本交给尊,并讲了平海,田实,与《低俗的小说》之后,尊就从香港飞来了京城,一分钱没要,明天拍完,下午的飞机飞回去。 快要年关了,绝大部分或者说几乎全部的演员,都已放下了手里的活,准备过年。 已经46岁的尊,刚刚拍完九阴真经,回到香港拜访张澈和兄弟朋友,并买好了回加拿大的飞机票,准备回家好好过年。 话说,如果平海在这里,就会念一念93年流传开的那句话——“一见药师误终生。” 茶放在他的面前,他笑得清冷而温暖,对田实说:“谢谢,茶真好。” 田实显得开心极了,又十分矜持地说:“早就想请您喝茶了,知道您来,特意准备的。” 另一名女演员坐在田实的身边,看着尊,几乎挪不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纸笔,递过去说:“姜先生,可以给我签名吗?” 尊笑着拿了过来,写了,再还给她。 92年她在华夏几乎没有知名度,还不是后来的惊鸿仙子,只是人太美,气质里的华夏古典之美清清婉婉,悠悠扬扬,万分诱人。 俞妃鸿在北电表演系读书,田实请她来演也是颇具考量,8岁就参演电影,16岁担任过电影女主角,不出彩,但稳妥,最主要的还是人漂亮,气质独特。 众人只是喝水说话,因为主演未到。 张光北从外面跑了进来,显得焦急慌乱,一边喘着气,一边跟田实汇报:“平海找不着了,问了许多人,都说上午在车间里看到过,后来就不见人了。” 田实皱起眉头盯着他,说道:“你急什么,小海比你稳当多了,先坐下来吃饭!” 昆汀听了田实的转告后,笑眯眯地说:“不用担心,我们先吃吧,吃了还有很多事要做。姜先生,我们没有提前告诉平海您会来,不然他一定会准时赴宴。” 尊静静地喝着茶,心胸开阔如他,又怎么会计较这么点小事呢! 俞妃鸿见两位导演如此信任平海,不由暗自奇怪。但她到底是高情商的女子,面上依旧笑颜如花。 那么平海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 在宝剑厂一里开外的荒野中,废弃的稻田被杂草淹没,草儿干冷硬实,他就躺在杂草丛中,手指按在随身听的停止按键上,当歌曲放完,要接下一首的时候,他按下按键,倒带,耳机中传出倒带时的滋滋声,还有轮圈加速转动的声音…… “青青的山倒影照淡绿湖上。” “看水色衬山光。” “浮云若絮天空里自在游荡。” “笑苍生太繁忙。” “今天的她竟跟我泛棹湖上。” “美景仔细欣赏。” “平湖若镜水中的影子也双。” “这光景最难忘。” …… “在水中央有俪影一双仿似画在湖上。” “愿终此生永跟她一对一双。” “闪闪金光轻飞跃淡淡湖上。” “晚风吹过水乡。” “斜阳又似胭脂染在面庞上。” “这一刻最难忘。” 他按下按键,轮圈加快转动,耳机里变成了滋滋声,好似时间在倒退。美好的,不美好的;美好的,不美好的……最终音乐已不存在,干冷硬实的杂草也不存在,天地自我都不存在…… 留下的,唯有一个执念。 将近傍晚的时候,他走回厂,老匠师就站在厂门口望着他走来。 “你不一样,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们只有专业优良的技术,你却有一颗人剑合一的心。” 天色已然昏暗,厂里柔弱的灯光让人们看彼此的脸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张光北终于见到了平海,跑过来的模样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搞什么呀,我的小祖宗!要是把你丢了,我的饭碗都要砸喽!中午的时候昆汀导演本要让你和剧组里的人一起吃饭,除了扮演你爷爷的老演员要明天早上来,另外两位都已经到了,其中演你父亲的可是尊啊,你不会不知道他吧?大家一起吃饭就你没来,人家都好脾气说没事呢!等了你半天,你去哪儿了?” 平海路过他的身边,依旧一言不发。 “喂!你发什么神经?”张光北忍不住发火了,伸手要去拉住平海。 可有人却先拉住了他的手。 他转过身一看,吓了一跳。 “姜,姜先生?” 尊的双眼停留在平海的背影上。 “不要打扰他。” “为什么?” 尊收回手,有那么一瞬间,张光北的心抖了抖,狠狠地发了个冷颤。 ——我,我的手不会断了吧? 尊的心里不会像张光北那么不严肃,他早就过了曾经轻佻桀骜的岁月,如今已似一片深海,唯有在匆忙间出手,还带了那么一点往昔挥刀砍下敌首的绝世风采。 他的眼里有一种沉淀下来的从容与静寂,哪怕在光辉荣耀的回忆里。 “因为有一次,我也和他现在一样。” 张光北毕恭毕敬地站直着身子,愣着脸。 “哪,哪一次?” 他的目光收了回来,扫了张光北一眼,默默转身,淡淡地说:“1970,我演《报仇》的那一次。” 【灯光永远是灯光,方寸间的明亮,哪及漫天星辰之苍茫……】 平海第一次在戏外看着他自己。 就像在看一出只有自己能见的戏。 他即将告别生活了14年的工厂,失去了追求的梦想,以后还能不能再制剑?要是不能了,该怎么办? 他忘了去吃中饭,也忘了吃晚饭,在黑夜里,他躺在了床上,脑海中只剩下一件事。 ——明天,在关厂前,做最后一次剑。 正文 第二十章 低俗的小说(4)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35毫米胶片阿莱摄像机的镜头正对着京城兴武宝剑厂的牌子,镜头里的画面带着好莱坞的色调,显像却是地道的华夏风情,老旧的厂牌,荒芜的平野,远远的盘山公路…… 举着横幅的工人喊着响亮而又悲壮的口号:“不要关厂,还我生活!” 现世艰难,生活不易。 可在小屋子里,却是安静得仿佛成了另一处世界。 老人家躺在床上,双眼看着黑沉沉的房顶。他似乎已完全使不出劲了,嘴唇微微地动了动,想说什么——连朝日的光芒进了屋子,都成了了无生趣的死灰色。 天尚未亮的时候,他就已跪在了床前。 那时候床上还没有人。 陈庆一大早起来,就坐着儿子陈小二的车子来到厂里,化妆师抹粉的时候多了一句嘴,说剧组的灯光师进那个屋子里被吓了一跳,演他孙子的主演黑灯瞎火的就跪在床边上。 这位擅长饰演反派人物的老艺术家,曾因扮演“黄世仁”而差点被一名新参军的士兵开枪打死,听了之后依旧沉静地坐着,听凭化妆师在脸上涂抹,只嘴里温和地说道:“你也辛苦了,起得这么早。” 等妆容妥当,陈小二还在和外面的田实套交情,聊天吹牛,就见到父亲出来,忙上去说:“哟,爹您这是年轻了十岁!” 其实这妆容瞧上去,就跟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老头没两样了。 田实笑了笑,他母亲和陈庆是同一辈的演员,关系相当好,“陈叔,谢谢您来,麻烦您了。” “有什么麻烦的,为国争光嘛!”他的精气神非常饱满,已经进入了临演前的状态。 田实做了请:“我们去见见昆汀导演,时间还早,喝杯茶聊会儿。” 陈庆摇了摇头,看了眼陈小二,本要去扶他的陈小二立刻停住,安静地和田实等着,就听见他慢慢地说:“我想去那个屋子里休息。” 他不知道那个屋子在哪,但他一说,田实马上就被感动了,感性的大导演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他马上走过去,扶住老人家的手,笑着说:“我带您去!” 厂子里的人还没起来的时候,74岁的老艺术家让自己的儿子开车送他到拍摄场地,先化妆,再进了那个屋子,漆黑的屋子里,他经过跪在床前的少年身边,站着,低头,认真地看了许久。随后,他好似豁然开朗般,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他坐到床边,慢慢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呼出了他所有的精气神,眼神变得昏暗浑浊,躺到床上时,给屋外看着的人一种错觉——这位老人怕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 曾有人在梁朝韦出道的时候,称呼他为“小姜戴维”。 尊平日里是个非常懒散的人,绝没有一大早就起床的道理。 可今日他六时起床,由化妆师打了底,穿上田实淘来的一套中山装。 这套中山装有些年头了,不是单立领的学生装,上面为立翻领,扣上了风纪扣,一体浅灰色,穿在尊的身上更显朴素和稳重。 尊在拍《九阴真经》的时候已把头发焗了油,现在两鬓泛出白霜,别具美感,既有英雄迟暮的沧桑,又有独斗寒雪的孤傲。 当年,尊红透半片天,魅力横扫一代文艺界的时候,捐介挑剔如亦舒、李碧华等都为之心折。 亦舒曾经多次写过他。 ——“阿尊给人的印象是机智的、直率的、调皮的和天真的……使他在电影圈放出眩人眼目的光彩”,“他的脸,又是如此的有点哀愁的味道,即使在电影里砍杀了好几十个人,观众还是相信,他有不得已的地方”。 这般想来,也难怪曾经香港有人如此称呼梁朝韦了。 一个人背负着双手,轻轻淡淡地走在厂区里,看着无人的车间,走着走着,他抬起头,眯起眼…… 北方很少有不经意的雪,她往日总是粗暴的,不似这般小心翼翼…… 他如同年轻时笑起来的模样,微翘的嘴角,带着自信,眯小的眼睛,却又充满了迷惘与憧惑。 当他漫步到片场的时间,距离老艺术家躺到床上,相隔甚微。他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情况,拦住了要进去的人,等昆汀也来的时候,他轻轻地说:“还可以再等等。” 于是,他站在屋外的檐下,背负双手,微微仰头,看漫天飞雪,一时间神游物外。 周围许多人都是昆汀带来的,俱是外国人。等了片刻,不懂他们在搞什么,米国好莱坞讲究快工量产高效率高质量,整个电影界的表演体系与华夏截然不同。 昆汀只有问田实,“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试戏也不是这样的吧?” 田实不敢确定他们的状态,又不能明着说,他也狡猾,便说:“酝神养气……”反正你也听不懂,我们搞科技不如你们,搞故弄玄虚,你们再过四千年! 昆汀是个非常灵活的人,马上安排了人手,带着机器设备就去了厂门口,拉着一群工厂里早就按耐不住的群演开始布置。 工人们没拍过戏,自然是极兴奋的,但都是车间里的,几个领头的一喊,都按部就班,就是一齐喊台词的时候有些心虚。毕竟厂长管理的不错,这两年工资见涨效益日增,说什么“不要关厂,还我生活!”就有点扭不过来了。 等宝剑厂门口的戏拍好,剧组收拾了东西,俞妃鸿才堪堪来到屋子外面。 她不敢惊扰站在檐下的尊,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走进屋子,然后看到了平海,看到了陈庆,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胸膛里砰砰砰的声音像头撒野的小狗在蹦来蹦去,她不自然地捂住胸口,甚至来不及去想,因为不这么做,这一阵阵的声音就要冲出来了! 周围安静地有些吓人,她依旧来不及想,就本能地退,一退再退,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屋子外面,距离尊都有些远的时候——尊的双眼好似看过她,又好似没有,好似脸上有淡淡的一抹惋惜一闪而过,雪小了些,落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 飘过眼前的雪,像是洁白的戏幕落下,姑娘流下了泪水,她是如此热爱艺术,热爱演戏…… 本来灯光师是要打亮整个屋子的,最终只用了一个照明灯。 摄像机架在安德雷的肩上,他看着画面中的平海,忽然觉得不对,改用成手提式,角度变得平伏,然后他再退开了一些,满意地对昆汀喊了声:“OK!” 昆汀轻轻松松地看着取景器,好似根本就不在意将要拍的戏。 镜头里的少年动也不动地跪在爷爷床前,仿佛亘古以来就已陪着他跪在这里,而且一直可以跪到万物都已毁灭时为止。 爷爷忽然咳嗽起来,不是声嘶力竭,当他躺着喘息,再继续咳嗽,再喘息,镜头越过了平海的肩,来到爷爷脸上。 他的眼睛在挣扎,鼻在挣扎,嘴在挣扎,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挣扎。可他的手却没有动作。 最该挣扎的纹丝不动,不该挣扎的在痛苦中嚎叫…… 于是摄像师的手抖了一下。 “安德雷!” 昆汀直接喊了名字。 “抱歉!” 镜头从平海肩上接着继续,越过,来到爷爷脸上。 老艺术家重现了一次刚刚的表现,情绪感染在精准的表现力中,扩散,回荡。 就算他只是躺着,只是咳嗽,可他全身都是戏,戏已入了骨头里。 在角落里看着的田实忍不住心里叹道:“唯有上一代的老艺术家,真正地从枪林弹雨,艰苦环境中走过来,他们没有系统的理论与先进的设备,唯有一遍一遍地重复,一次一次地尝试,才能把戏融入到骨子里。表演,对于陈小二来说,或许只是展现和爱好,但对于陈叔来说,却早已成为了信仰。” 不知何时,他的咳嗽停住了,费劲地说:“想做,就去做!” 他甚至连歪一下脖子看一眼床前的孙子都做不到了。 同期录音的老外开始担心,摒弃了自己在拍摄现场的念头,心里默默地念着:“早晚之间,就被毁灭,永归无有,无人理会。” 平海依旧跪着,没有上前去,安德烈敏感地把镜头拉了回来,就见到他的身子仿佛挺直了一些。尽管在黑暗的包围中,可他的背影却没有之前看上去那般孤独……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雪铺了一地,点点银白参杂在灰黑里,像无中生有的花。 平海走到檐下,好似根本就不打算停步。 但他的父亲却开口说话,当父亲说话的时候,他只有停住脚步。 “你还想去做剑?” 他动了动嘴唇,像是结巴的人遇到了紧张的时候,话音被噎住了。 这是不同于之前在床边的沉默,那是心中无言念头通达的执念,但此刻面对父亲的责问,他变得委屈,变得想要寻求谅解,因为爷爷的梦想与执着亦是他的梦想和执着,但父亲的悔恨,遗憾与期望却让他愧疚,他无法满足父亲的期许。 父亲点了点头,露出自嘲的笑容,很快就淡去,成了愤怒。 “你爸我拿剑杀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你懂什么?现在的剑是用来干什么的?摆架子上当装饰用的剑,能叫剑吗?吃这行饭没前途了,你得动动脑子,我就是听你爷爷的,现在混成什么样了?” 旁人是无法厌恶他的。 就算站在主角的立场,用主角的视野去感受。 最可怜的,是被自己所爱伤透了心,精疲力尽,无可奈何。 父亲的眼里藏着中年男人的悲伤,对家庭的无力,对事业的挫败,对梦想的空茫,让他明知道自己走在不愿走的路上,依然希望儿子也跟着走——至少,不会如他这般,伤痕累累,才幡然醒悟。 你爸我拿剑杀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你懂什么? 你懂什么? 你不懂我曾经的骄傲…… 这句台词说得是他自己,尤其认识他,崇拜他的人,一瞬间,好似那位仗剑天涯肆意纵横的侠客再又站在眼前。 但时代过去了,我如今拿着剑能做什么? 辉煌岁月之后,是遍体鳞伤的痛苦。 走过二十多年的影视人生,当过替身,从三层楼跳下来翻个跟头落地,还能有古往今来无人能及之潇洒,当过绿叶,在人群后默默地看着主演,一不小心就抢了风头,被追捧,被导演巨头钟情,被文艺界人士夸赞,一度成为无数人的偶像,拿了影帝…… 当尊把所有的风采与魅力全开,就连漫天飞雪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拢住了无法落下。 一股当世我第二,无人可认第一的影帝气场飙出,就算开了挂的平海也撑不住,他低下头,颤抖着,之前那稳稳跪着仿佛能跪倒天荒地老的气势全然无踪。 “平海”忍不住开始怀疑,开始否定;平海没有办法,站在舞台边上,开口对他说,“喂,如果你放弃了,尊一定会失望的,这样的状态,谁也不敢保证还能再出现一次!” 能庄能谐,演技天成的尊,第一次如此严肃,他的目光紧紧地锁着平海,等待他的回答。 要么答应我…… 你只有答应我! 平海尚且半张着嘴,双唇在颤抖。 他抬起了头——他已然做出了决定。 整个人松弛了下来,双唇慢慢地合上。 ——看着吧,父亲,请您,好好地看着吧! 他徐徐转身,就像有一万斤的巨石压在身上。 “轰!” 随着他迈步,雪花飞溅,环绕在他身边,打了一个极漂亮、极威风的旋儿,像甩袖般倾泻到一边的地面。 他走入了风雪里。 仿佛一个托着巨石的人,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尊的眉峰冻结住了,他的双眼凝视着平海的背影,渐渐放空,里面的悲伤悄然而逝。 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默然碎裂。 尊年轻的时候,忧郁的眼神浑然天成,气质独特,迷倒万人。 此时,他已不再年轻,不似天真,但眼神里的忧郁经过了时光的沉淀,如一坛老酒,醇香醉人。 不能说他是老男人,因为老男人有股圆滑世俗的味道,然而他依旧如剑般挺立着身子,浅灰色的中山装在严肃古板中竟透出一丝冷傲孤寂。 人未在雪中,却是雪中客。 昆汀迟迟未喊卡,镜头里的意境越发绵长…… 这一刻,在场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对平海愤恨抱怨:为什么,你要让父亲如此伤心? 他只是配角,但却让观众都站到了他那一边,同情他,支持他…… 难怪,后世有人在网络上评论:说到文艺,梁生确实风采独具。同时代难于有人匹敌。他是演得好,抓得住。 无奈姜戴维,就是文艺本身。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低俗的小说(5)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浴室里的水很热,宝剑厂里的锅炉似乎是24小时运作的。 一共有十个喷头,在浴室的中央还有一个5平方米左右的浴池,这时候却空荡荡的。因为平海之前出过的两次意外,田实特地跟昆汀做过沟通,所以整个片场只有剧组的相关人员,宝剑厂的工人都被告知不得入内。 在一排喷头里其中一只已经打开,水哗哗哗地向下洒,淋在一具洁白无瑕的玉体上。 女子拢了一下长发,抹去脸上的水,睁开双眼,看着热气蒸腾。 作为女演员,很少会喜欢“花瓶”的角色。 俞妃鸿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当田实跟她说,这部电影的导演是昆汀,同时请来了尊,她一点也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了下来。 剧本说的很清楚,只需要她演一个沐浴后走出浴室的画面,仅仅二十多秒,更像是拍写真。但这有什么关系?对她来说,无论剧本如何,她都会有自己的表演方式,只需要有摄像机,只需要有场景。 可这是她第一次,在拍了几部电影后,第一次产生怀疑,怀疑自己是否适合演戏。 水打在肌肤上,热热的,非常舒服。 脑海中却一直是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孩,他的背影挥之不去的重现,再重现。 俞妃鸿感到脖子后面好像有洗不掉的冷汗,甚至摸了好几次,明知道只是心理作用。 雾气中,俞妃鸿再一次弯下身子,给自己的脚抹了肥皂,清洗,揉搓,她抬起脚很仔细地查看。 “这个角色的存在意义是什么?为了好看?” “不,虽然昆汀喜欢低俗,但我确定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导演,没有意义的画面,不会出现在电影中!你的存在是一种未来的可能性……美好的、漂亮的、所需要的、向往的……什么都可以,在电影中你在他走过的路上,就是诱惑,就是铺垫;而铺垫是为了彰显他所向往的,他的路,他是否被你吸引,是否因为你而分心,这就是画面中需要说明的,也是电影剧情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俞妃鸿摸了摸自己的脸,作为一个八岁就参演电影的童星,她知道自己当时有多么的幼稚,天真,纯天然的演出就是撞运气,通过北电的学习充实,她比一般人更接近表演的真实核心,当人在艺术环节中起决定作用的时候,就没有天然可说。 还朴归真一样是艺术创造的表现方式。 她笑了笑,既然是诱惑,既然是我在诱惑,那么,凭什么我就要输给你呢?我有经验,更有对表演的认知,输给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男孩? 绝对不可能! 镜头最开始从她的脚部开始,一来就是特写,把她的足踝拍得纤毫毕现,亭亭、软软、轻轻、香香……她的脚,大小在一个男人最喜欢的范围之内,看之稳健,握之轻盈;色白,而白中有粉红,望之则香;脚跟圆润,无纹,像一块小小的浸透在溪水中已被流水磨光滑的鹅卵石;脚掌微曲,弧线极美,肌肤张弛有度,柔软;脚趾平铺,间隙松紧恰好,弯直也恰好,趾甲片不方不尖,晶莹透亮。最难得,那脚脖子上如流水下来的线条,美到极处。 她踩着一双印有玫瑰花的塑料拖鞋。 明明是很土很俗的拖鞋,偏偏给她穿出了慵懒的美感,雪花落下,又扬起,就如漫步在白茫茫的花海中…… 随着她从浴室门口起步,摄像机慢慢地抬高,控制摇臂的摄影师无疑是水准极高的,稳定而紧凑。 一步一步,小腿,大腿,臀部,腰,再到绝美容颜,随着眼波流转,让人忍不住惊叹:此女只应天上有。 另一边导轨上的一架摄像机,跟着平海。 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摄像机从平海身后,加快速度赶到了他的侧面。 俞妃鸿非常自然地挽了一下长发,秀发飞扬,洗发水的味道弥漫开,就算香奈儿的香水也无法比较这份独一无二的生活气息,自然,贴近,更富有想象空间。 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无法忽视这位擦身而过的美人儿! 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平海的年纪恰是最容易经受诱惑的。 偏偏,平海不是一个正常人。 “卡!” 俞妃鸿飞快地向昆汀的方向弯身道歉:“不好意思,导演!” “俞小姐,不要想别的,专注自己的表演!” “好的,好的!” 她刚才竟然下意识去看了平海的身后,是回头看的,因为过于惊讶…… 迎面的时候看一眼没关系,但走过去了,回头看,就破坏了整个画面的结构,也违背了导演的意图。 第二条…… 俞妃鸿走出来,走到平海前边,她看着平海,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是故意不看自己的?只要控制双眼就行了,看前面,无视自己。 “卡!” 第三条…… 念由心生,出来了,就控制不住了,她看着他,又想:只要有一点经验,就像不看镜头,哪怕镜头就在面前,对了,这又不是生活,只是拍戏,他早就给自己暗示过了,不看我,把我当空气!可恶,如果在生活中,他怎么可能瞧都不瞧我一眼! 第三条还是没过。 她开始紧张了。 尊站在一边看着。陈庆和陈小二也在,在俞妃鸿走向浴室准备第四次拍摄的间隙,陈小二笑着跟父亲说道:“这戏是怎么演的?” 陈庆也想不通,又不是很难的感情戏,就问身旁的田实:“女娃娃是北电的?” “咳,跟下棋一样,自己给自己出难题,反倒不知道几十种选择里面只要选最简单最可行的便可以了。” 第四条,她迎面走过来,擦身而过,脸上表情僵硬,没有看平海一眼——好像在赌气。 平海淡淡地说道:“我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加上之前的戏,你要把它们都糟蹋掉吗?情绪都要被磨光了。” 这一刻,俞妃鸿都想哭了。 田实走上来救场,一边阻止平海抱怨,一边跟昆汀说,让女演员休息一下,缓一缓,目前的状态,越逼越糟。 昆汀上下打量俞妃鸿,说道:“再去冲冲水,放松放松,脚不要擦。” “大家休息二十分钟!” 没错,脚是关键。 什么诱惑,什么铺垫,什么电影剧情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都没有脚来得重要。 如果仙子是十多年后的仙子,一定不会如此天真地就信了田实的话。 大水量的热水冲洗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她脸上挂着舒服满意的笑容,瞟了走过来的平海一眼。 或许是头脑清醒了,这一刻她从平海的眼中看到之前未曾注意的东西。她忽然明白,对于他来说,除了想要做的事情,别的,根本就不重要。 所幸作为演员,俞妃鸿还是非常专业的,缓过来了,也就按照正常的水准发挥,将极美的一幅幅画面留在了镜头中。 ………… 漫天飞雪里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踩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踩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他好似每一步都费尽了力气,因为他承载了太多的烦愁,小小的身子,佝偻卑微。 在身后的路上,有一行笔直的脚印,在没有走到目的地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犹豫,不会退缩。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昆汀打了一个手势,导轨上的摄像机飞快地到了他的身前…… 他的脸上没有具体的表情,显得有些麻木;他并没有想别的,因为他的双眼,不似发呆出神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平海的脸在镜头里,让人看了,会不自然地想到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如果他的脸再成熟一些,男性的魅力会肆无忌惮的挥洒,但现在他还年少。 可就是因为他的年少,能够打破成年人坚硬的壁垒,在心底里抹下一道色彩。 这组镜头很长,一直跟着他走到拼装车间。 车间里昨日产生的垃圾似乎比以往都要多得多。 他就像平日里一样,从墙边拿来扫帚,将垃圾扫成一堆,然后装进垃圾桶,再把扫帚放到墙边……他看着架子上的剑,呆了许久。 从今以后,再也没法继续呆在车间里,学习拼装剑把,学习打磨剑锋,看着大叔们挥汗如雨…… 生活开始变化,日复一日瞬间就要被改变,无所适从。就像得知家里出了变故,对以往的习惯与怀念,对未来的茫然与惶恐。 他没有和以前那样离开,反而走到了剑架前。 杂乱的剑堆在架子上,工人们因为要关厂已经无心工作,就连其中一把剑的剑柄也没有接正。 他拿起这把剑,转动剑柄,几下子就把剑柄的位置接正了,手法很是老练。 在墙角上高高的地方有个总闸,他踮起脚打开电路,然后提着剑,走到打磨机前。 开锋是考验工匠技术的活儿,他没有马上开始,而是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只木头制的眼镜盒,打开眼镜盒,里面躺着一副黑框眼镜,连眼镜布也没有包,戴上后,左眼镜片靠着镜腿的位置有小小的裂纹。 这副眼镜不是道具师的主意,甚至整个剧组都没有人知道。 它是老匠师的。 老匠师没有近视,但他年轻的时候,就戴着这副眼镜打磨剑锋,150度,不近视的人戴了,看近处的事物,带一点放大的功能。 平海从出场到现在一直没有给人工匠的感觉,当这副眼镜架上鼻梁,微微地滑落一些,忽然就有了。同时,他身上的少年稚嫩气息慢慢地被稀释,正在一点点地向老旧转化。 他打开机器的开关,砂轮转动,他熟练地调整档位,斜直剑身,静静地等着砂轮转速提升。 颇感无聊的镜头移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很瘦,指节较大,显得很怪很丑,像是过度成长又被限制在年龄里,干净,但十分粗糙。 随着剑身接触到飞速转动的砂轮,火花飞溅出来,从正面看过去,他就仿佛站在火花盛开处,一股子滚烫的铁屑味蔓延,黑框眼镜上的裂痕被闪烁出艳红色的光彩,好似一朵燃烧的小花,开放在他专注的眼角。 本来怪异难看的手,也赋予了更多的含义,在飞速转动的砂轮对比下,竟是如此稳定,犹如磐石。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低俗的小说(6)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那要怎么做?” “如何表演,不是演员的事吗?” 昆汀在这次拍摄过程中,对所有的演员都不发一言,丝毫没有对于表演方面的要求。 一是因为华夏的演员,演绎方式和西方不同,他本着玩的心态去面对;二是他对尊,对平海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信任。 原汁原味的东方色彩,神秘,深邃,风格独特,他想要的就是与众不同,让所有米国人看了会大吃一惊。 所以这场独角戏,完全是平海自由发挥。 他收了剑,关了机器,走到车间另一边的一张车床边。 车床上有一个固定架,他从脚下拿起一块磨石,放入固定架里,搅动机械杆,固定住了。 他先磨了十几下,再从车床后面的一个竹框里掏出一块2000目的磨砂纸,放在磨石上,两角压定,用手从一边的水槽里舀水,浇在剑身上,然后打磨。 平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肚子里早就空了,又饿又渴。他越磨越累,越累身体的疲惫就越重,感觉不到情绪,可他知道自己糟透了。 他什么也不愿去想。 工厂里的人,都在各奔前程,有的早早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有的组织了伙伴,在门口举条幅抗议;有的躺在宿舍里,听天由命…… 所有的车间都空着。 往日里美妙的击铁声,谈论声,机器转动的声音,都成了空空的寂静。 整个世界都沉默在磨砂纸与剑锋磨砺的尖锐,难受,与不定中。 人在世俗中飘泊,违不了天命,逆不了形势,无人不在随波逐流中——剑忽前忽后,慢慢地开始枯燥起来,重复而又单调。 摄像师安德雷试图给平海一个特写,可迟迟不敢拉近镜头,因为画面中的人显得如此疲惫,无精打采,他不像一个磨剑的工匠。 舀水,浇落,打磨……他停下来,看了看剑锋,有那么瞬间,他似在想什么,无人知道,他又接着继续打磨。 拍摄进入了尴尬的阶段,连田实都看得皱起眉头,心想,画面构成太单调,小海怕是要演砸了?打剑这个题目,对他来说,太困难了吧? 陈小二不敢说话破坏同期录音,只用眼神示意老父,这孩子就这么演,有什么可看的? 陈庆没有理会,就看着车床前的平海。 导演助理已经凑到昆汀身边,想询问是不是打断拍摄,跟演员沟通一下。 俞妃鸿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忍不住暗乐。 不过这丝笑容很快就凝固住了。 戏,是最怕空洞的。没有味道的戏,留不住观众的念想。很多时候,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句台词,一滴眼泪,可以让人回味无穷,一场戏的神韵也就立起来了。 平海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垂下头,看着剑,呆呆的样子,只一会儿,众人还没回过神,他就极为熟悉地走到另一边,从一个装配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 额头上有许多汗珠子,滑落下来,他的眼神很平静。 可泪水直接就落了下来,和汗珠子像两条平行的线。 看他流泪,却丝毫感受不到悲伤,仿佛只是被沙迷了眼。他任泪水流落,弹了弹香烟包装。 软装的大前门,被挤压过,他倒了一下,只剩了最后一支,歪歪扭扭的……他不在乎地捏着放在嘴上,拿了塑料的一次性打火机,搓火,点燃香烟。 泪也落到下颚,悬着,缓缓向下巴尖滑去。 对于演员的哭戏,可分好多种,装腔的,声嘶力竭的,安静的……有些实在哭不出来的,靠声音也能演出痛苦哭泣的感觉,至于滴眼药水,瞪眼睛的说方法派算是赞誉了。发哥在《上海滩》里最后挽留冯程程被拒绝,一滴眼泪笔直地向下落,在嘴角时用手巾轻轻拭去,那般优雅也是独一无二了。 哭戏不仅仅要有感情渲染,也要符合人物的性格设定——平海的哭,淡至无痕,好似流过心间,你知道有一样东西进去了,但说不出是什么,可以想很久,可以回味很久。 他的泪水是被剥离的,因为他一边哭,一边又十分平静地在做自己的事情。 吸一口烟,徐徐吐出去,紧接着又吸一口,更慢地吐出去,他停下抿了抿嘴,看着燃烧着的烟头。 车间里已经挤满了人。唯独在平海那块地方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 全场都已屏息。 铺垫已然足够,他开始吸引众人视线,思想,感情…… 仿若一位绝世舞者——我若起舞,方圆内再无他物。 他捏着烟,走回到固定架前,将手里的香烟放到台子上,一缕烟丝袅袅升起,最后一滴眼泪离开眼眶,垂落…… 剑与磨砂纸的摩擦声忽然动听起来。 舀水,浇下,平海的动作和之前未有多少改变,但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整个人都已截然不同。 磨剑,磨着磨着,萎靡好似渐渐被磨去,有一股喜悦,一股满足,一股淡淡的安静与从容在心底散发,流转全身,好似最纯正的葡萄糖注射到了血液里,力量随之而来。 剑锋带动的气流动荡似乎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愉悦。 安德雷在刚才流泪时已给到特写,此时不再试图拉近镜头,他忽然发觉,就这样,他只要架着摄像机,什么也不需要做了。 磨剑的动作依然单调,重复再重复。可所有人都不觉乏味,反而有洒脱,真正的大自在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 没有人能形容大自在是什么,但他们都能分明感觉到。 玄之又玄,却仿佛理所当然…… 他所表现出的已然超出了演技所能达到的限制,变化不因演绎而生,是从心灵深处开始转变。 陆续有人明白过来——平海磨的何止是剑,他磨的,是自己,是他那颗彷徨不定的心灵。 原本在他身上沉重的负担,渐渐被抛去,观感从压抑转变为轻松,轻松得好似浸泡在深蓝无边的大海中,一沉一浮,看蔚蓝天空,白云朵朵,听风声徐吟,船帆猎猎。 上一世他不停地寻找,在巨大的变故中,自己可以做什么。 当最亲的人一一离去,当自己被现实压榨与摆弄,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唯有经历过,才懂得,何须大彻大悟,只要想明白,明白就好。 不管别人怎么活,不管父亲怎么想,不管自己的路该如何走,想明白要的是什么,便足够了。 泪痕已消褪,咧开嘴,如此欢愉的笑容,只因为满足。 ——在关厂前,做最后一次剑。 他提剑而走,走到车间最里面,那一个放着许多剑的架子边上。 他握剑向上方一甩,数把剑被拍离剑架,飞跃在空中。他横向挥剑,一斩而过,数把剑皆一分为二,“丁零当啷”掉落在地上。 随着声音消逝,他浑身气势也沸腾到了极点。只是磨剑,怎么能够?磨剑亦磨心,剑利而心有锋芒,方为人剑合一。 他静立片刻,整个剧组也都默然不动,好似能陪他静默到天荒地老。 将要关闭的厂子,空荡荡的车间,给最后一把剑开锋,没有什么值得喝彩之处。 花开无喧,雪落无声,岁月无痕,唯此才有措手不及的心灵震撼。 他放下了剑,插进剑架中,徐徐转身,再一次回到固定架前。 烟已快燃到尽处,他看着烟,笑了笑。 拇指与中指如拈花一般,深深一口,眉轻,目静,烟从脸庞前缓缓飘起——以后怎么样?随他去吧!至少此时此刻,我已满足快乐,再没有更多、再没有更好…… “完美!”昆汀拥抱平海,将他矮小的身子淹没,“平海,我今天终于知道华夏的‘道’是什么了!” 平海拍了拍他的腰,感受着即将退潮的兴奋,说:“是什么?” 昆汀想了想,最后大笑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是你啊!” ………… 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剧组把所有设备都收拾好后,堪堪用尽。 中午的杀青宴比之前热闹了许多,许多人都喝醉了,安德雷醉得最快,他用含糊不清地英语说:“我一开始还在想,一个上午能拍出什么鬼东西,尤其是在你们装神弄鬼之后,原来华夏真是神奇的地方,尤其是平海,喂,平海,你到底是怎么演的,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什么也没做,就磨了磨剑,可我的心却复杂得很,很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什么,但我不知道,不知道……” 昆汀大笑着说:“你回去酒店里哭吧,现在我们只能笑,因为我们拍了一场好戏,诸位,敬大家!你们非常了不起!太了不起了!等我们回去,一定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 尊是喜欢喝酒的人,他一边坐着田实,田实不喝酒,另一边坐着平海,他自然不会找13岁的少年喝酒,便一个人喝,喝得很快,喝到微醺便翻了酒杯。 经过一天没有吃饭的平海,嘴没停过,好不容易吃饱了,就觉得肚子开始抽筋,一抽一抽的,忍得住,不过非常折磨人。 “小海,以后来香港的话,记得找我。这是我的电话。”尊把一张名片递给平海。 名片上不像别人的那样,一排排的头衔,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座机,一个地址。 “那是我弟弟的公司,要是我不在,可以去找他。” 尊翻过酒杯,倒了一半,翘起嘴角,凑近了平海,亲切地说:“你记着,你欠我一杯酒。” 平海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杯酒不容易还,若不在演艺界,此生怕是再无机会还上了。 陈老爷子最先离开,年纪大了应酬也简单了,尊赶飞机,急着回去陪家人,田实让张光北送他去,一来二去,众人也散了。平海都没发现俞妃鸿是什么时候走的,就觉得肚子疼得厉害。 来到早已住习惯的宿舍,他轻轻地把眼镜盒放在老匠师的床头边上,老人家侧身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似乎睡着了。 他静立了会儿,缓缓地弯了一下身子——老匠师把手艺传给了他,虽然时间尚短,但如果不是老匠师经过岁月沉淀的技艺与对手艺的虔诚之心,平海绝无可能那么快就走进去,表现出近乎于“道”的境界。 他悄然转身离去,却不知道,老匠师躺着面对墙壁,衰老了的脸上皱纹紧缩,浑浊的眼中神色复杂,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灰白色的墙面。 坐上田实的车子,他已疼得额头上都是冷汗了。可田实还沉浸在观摩昆汀剧组拍摄过程的体会里,也没注意到。 “我想去你那儿,借你电话用用。” “行,那先去我家里坐会儿。” 到了田实的家里,这个单身老男人的家竟然十分整洁干净,进门鞋架上的鞋跟前后丝毫不差,放在电话机边上的笔记本和墨水笔,一排整齐的茶叶罐,连打火机都是竖起来靠墙放着,其中散发出的细腻就如在电影里的细节处理。 “我去阳台抽烟。”他很体贴地对平海说,然后拿着烟斗进了卧室,还关上了门。 电话号码早记在脑子里,虽然只打过一次。 “喂,我找下张泓。”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静水流深(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电话里,随着张泓的声音轻轻地流转而出,好似她就在身边。 “我刚拍了戏,肚子很疼。” “拍戏为什么会肚子疼的?” “因为我饿了一天,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 “干嘛不吃?” “我在一个宝剑厂里体验生活,开拍前就不受控制地入了戏,当时情绪低落,没有胃口。” “活该!” 她说话的声音,好像听到他受苦,真得很快乐。 “还生我的气吗?” “都没有想过你。” 听起来像是实话。平海也不介意,感情的潮水已经退却,体会不到什么了。 他额头上的冷汗滴落下来,迷了一下眼,揉了揉,发觉自己好似有些站不住,后背靠在墙上,虚弱地连话音都是有气无力的。 “我经常想你。虽然我是没有感情的混蛋,不过思想有时候会不受控制。我想,或许你可以出国去。那个人,再有权势,总也管不到国外吧。” “出国哪里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的!”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可怜,委屈,就像在戏里的朱英,柔弱而美丽。 “我刚拍的戏,导演是昆汀,我想拜托他。” “你凭什么叫人家帮忙,又不是很简单的事!” “我这次演得不错,如果拜托他的话,应该不会拒绝我……你可以去他合伙人的制作公司,做幕后,做对外,偶尔还能有华人的角色客串一下,总比在这里躲来躲去,提心吊胆的好,对吗?” “你不会为了我,才这样拼命去演的吧?你说过,开机后你会入戏,有另一个你出现,但这次没有开拍就入戏了,你忘了吗,你有两次因为在表演的时候太入戏被伤着了。天哪!你要是开拍前一天入戏,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没有人知道!” 平海抹了一下眉毛,两条眉毛都湿透了。他按着肚子,故意发出笑声。 “我是没有感情的混蛋。哈……只是喜欢演戏,因为演戏就有感情出现了。之前已经说过了,根本就不受我控制的,一下子就入戏了,谁能料到?” 他用力地咬了咬牙,说:“我找机会和昆汀商量一下,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希望一切顺利,这样就不用,一直想你了……” “谁要你想了?好,你先去商量着,我瞧瞧你有没有这么大本事!” “好,挂了。” 搁上电话,他扶着柜子,却怎么也直不起身子,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他向前栽倒晕了过去。 ………… 平海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 病床上的枕头竟然让他觉得十分的舒服,还有隐隐的熟悉感。 他伸手到床头柜上,才发现那只长城印花的铁水杯不在。 另一只手上挂着点滴,他看了眼周围,这家医院是第三次来了,布置都差不多。 窗关着,现在是傍晚,还有一丝余光。 身上没有力气,就像发了一场高烧,不过肚子倒是不疼了,平海闭上眼,脑海中居然颇不平静,一会儿是拍戏时的画面,一会儿是上一世的遭遇。 迷迷糊糊的,他听到身边有人,睁开眼一看,月月拿了一只保温壶放在床头柜上,姑娘好奇地拿起边上的一盒药,嘀咕着。 “我怎么了?” 她见平海醒来,赏了他一个大白眼:“急性胃炎。医生说你长期饮食不正常,这次饿得狠了,又过度劳累。” 平海默然,心想这段日子吃的还算好,以前是真得糟糕,有时候一天就吃几块饼干,不过没有情绪,也感觉不到痛苦,倒是一直无所谓,得过且过。 “问题是你怎么忍得住,胃里都出血了,你居然还跑到田导演家里去打电话?田导演叫我来的时候,嘴里还在骂你呢!” 温热的水,什么也没放。 “不能喝太多,只能一点点哦。”她的模样很可爱,或许是第一次陪病人,显得有些担心,也有很多的兴奋在里面。 “晚上你陪我?” “嗯嗯,田导演不放心,我说他怎么不来照顾你,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照顾小毛孩本来就是你这种小姑娘该做的事。’真是气死我了!” “谢谢。”平海轻轻地说, 只是急性胃炎,为了拍好昆汀的电影,为了不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混蛋,也值了。 没有感情的……混蛋吗? 医院里的日子是非常难捱的,就算有人陪着,依然如此。 好容易挨过四天,不顾主治医生的反对,平海就急匆匆地出了医院,对赶来劝阻的田实,理由也十分的完美,因为昆汀要回国了。 陪着一群玩尽兴的老外来到机场,众人徐徐走入检票口,昆汀留下来,一脸十分难舍的表情看着平海,说道:“亲爱的平海,我要走了,FK,真的很舍不得你,如果不是还有工作要做,我非常愿意留在这里,和你多做交流,我期待你的成长。” 平海露出有些日子未曾练习的告别式的笑容,说道:“我在住院的时候,突然有个灵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哦,说来听听?” 田实也笑着说:“感觉会有一个惊喜。” “我想,可以把我们拍的部分,放在电影的最后,电影结束了不是有许多字幕吗?在公司、演员、剧组人员名单之后,再把我们的剧情放出来,当作一个彩蛋!” “彩蛋!哦,天哪!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主意!”昆汀握拳敲了一下手掌,掩饰不住被灵感冲击的狂喜:“你知道吗,我这几天一直在纠结,我把你这一部分拍得太长了,看过之后发现加入电影里,会破坏之前的结构,现在就不用担心了,而且,所有人都想不到呢!太棒了!喋喋不休之后,是安静的画面,简单的几句对白,一场电影史上前所未见的独角戏!真是太棒了!” 田实没明白过来,这种后世好莱坞大片常见的手段,对目前来说还是十分新鲜的玩意。 “不妥吧……一般人看到结尾字幕播放就离场了,谁还会等到最后?” 昆汀笑着说:“我可以宣传啊,让大家都知道。” “不,不!不要宣传,让他们走,总会有人看到最后,没有人也没关系,电影院里难道没有清扫的人吗?字幕放完,突然出现一个新的画面,接着播放,会吓到大家吧?” “想一想,真的很有趣啊!” “而且,只要有人知道了,就会传播开来,看过的也会再回去看一遍,就为了看到后面的彩蛋。” “那票房不是要翻倍了?” 平海安静地露出第十三种笑容——在对着镜子练习的时候,他为此笑容冠名装逼。 “差点忘了,有个事情,不知道你能不能帮的上。” 对平海和张泓来说难以办到的事,对昆汀来说,只是一通电话。 米拉麦可斯影业公司是米国最重要的独立片商之一,最近正在做对华出口的工作,尤其需要电影圈子里的华人。 签证,护照,暂住证,以及住房都是一条龙服务,工资不高,但只要能有这些,对于张泓来说,却是解决了她最难搞定的事情。这年头,以留学生出国是不可能把家人都带过去的,就是这一点阻断了她的希望。而现在,却被昆汀利用人脉关系给解决了。 当飞机飞上蓝天,田实叹气着说:“你这小子,还没成年,就这么急。” 平海不敢搭腔,他自认是说不过田实的。 在车上,田实忍不住还是加了句:“其实张泓挺不错的,人漂亮,性格开朗,当初我看了她,也闪过一些念头,可后来听说了一点她的事,嗨,我这人是不喜欢惹麻烦的,倒是你,生活里就一潭死水,怎么操上心的?不过……太小了点吧……” 平海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其实他在心里狂吐槽:“要不是我一潭死水,早就跟月月一样被你给气死了!” 月月倒是早就忘了那糟糕的心情,反而在陪平海住院的这四天,心情一直很好。想想也是,不用每天一大早起床,不用忙到凌晨,不用面对大牌演员的刁难,突然从紧张的工作中解脱,临近年关的时候,尤其是一种享受。 陪着平海,带个便当,帮着拿检查报告,躺在边上的折叠床上打盹、无聊的时候看看书,偶尔削个苹果,跟平海拌拌嘴…… 她跷着二郎腿,捧着一本安达充的《Touch》,嘴里哼着《小城故事》,翘起的脚尖挑着深蓝色的拖鞋。 平海打开房门,从外面走了进来,换了鞋,打开冰箱看了看。 “去买点蔬菜吧,晚上做面条。” “你做还是我做?” “我做,当作报答你陪我住院吧。” “哈,那不是太便宜你了?” 93年的小青菜品相很不错,味道也甜滋滋的,切了一叠菜心,起油锅清炒;打两只鸡蛋,切好番茄,过了油;再切出肉丝儿,油锅里炒好;滚水下面,下料,面外软内硬就可以捞起来了,汤汁里浸两分钟,嚼劲正好。 “好吃!你以后要是不当演员,还可以去开店,嗯,我给你管账,你分我一半利润。” “咳咳咳咳……”这要是呛死算谁的?管账分一半?你当老板娘算了。 “我说你啊,真是不懂好好对自己,住七天的,硬是住了四天就出来了。医院里的病房住着多舒服啊,有吃有喝,又干净,又安静。” “咳咳咳咳……”希望下回换你去住。 “哎,烦啊!明天又要工作了,一大早5点就要起来,赶到剧组,听说晚上还有夜戏,又要熬夜了!” 平海细嚼慢咽,大病初愈,不敢吃得太猛,喝一口汤,吃一口面,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月月瞧了几眼,心里顿时不舒服了,嘴里说:“喂,你记着啊,你欠我的,以后好好演戏,一定要做大明星,到时候我就当你的专职化妆师。记着啊!必须给我多多的钱,多多的假期!” 她作出恶狠狠的样子:“不然,我可不放过你哦!”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静水流深(2)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与还在大学里读书的姑娘不同,月月性格里有着独立与自信,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优点,她或许还在老家里的工厂里当普普通通的工人。 但别的就与大部分的女孩子没有过多的差别,例如,刁蛮,懒惰,天真,爱幻想…… 平海面前的碗里,已经连汤汁都干净了。 她也吃了个底朝天,平海对她的食量非常了解,所以不会浪费。 他吃完了,自然也有话想说。 因为,换谁一边吃一边咳嗽都是很难忍受的事情。 “我们先来算算大的好不好?” “什么大的?” “就是对你的生活来说,比较重要的事情。例如,这个住房环境。” “额。”月月感觉到有点不妙,“吃好了吧,我来刷碗!” “先等等,不急。这个房子离你单位很近,比你之前住的地方近多了,房子也很好,有厨房,有卫生间,对不对?” 她只有点头,不甘心也没办法。 “那是不是因为我,你才能住进来的?” 完全没法否认。不过小姑娘可没这么容易认输,“不对不对,这是单位给我分配的房子!” 平海没计较,继续说道:“那么我们再算算,你现在在北影厂里待遇是不是有改变,工作环境应该有很大的改善了吧?” 确实,自从搬进来和平海住一块,田实对她很是关心,也提供了许多帮助,她在单位里至少建立了一些自己的人脉,不太有人会来欺负她。 他好似在漠不关心地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站起身子,收拾碗筷。 “你回老家过年吗?” “我都离家出走了,还怎么回去,我爸不得打断我的腿啊!” 拧开水龙头,拇指沿着碗边直到中心点,打了一个圈…… “那不如你陪我过年吧,你们过几天也要放假了,陪我去个地方。” 月月站在他身后,靠着墙根,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奇地问:“去什么地方?” 是不是和家人过年,在哪里过年,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 北影厂的年假放的还算早,离年三十还有两周,就全体放假了。当然,有的剧组若还在为拍摄奋斗,那都是各自的事了。 平海背着一只双肩包,戴了一顶全黑的鸭舌帽,新买的红白相间的旅行衣(再过几年,就要叫滑雪衣了),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老旧的旅游鞋。他等在家门口,平静地看着疯狂扫荡屋子的月月。 “啊!我的发夹找不到了,是不是我把它放到包里了?不对啊,梳子还在外边,去哪里了,发夹,快点出来,不然我就不带你走了!”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未成年就已闯荡社会的姑娘,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有丢三落四的属性。 不过,这样的女孩子,还是非常可爱的。 两人先到京城火车站,买了两张去上海的火车票。 这年代尚没有高铁,听着“轰隆隆”的车轨的声音,生活在小小的车厢里,好似整个世界都缩小了,变得简单了。又不如家里安静,各色各样的人,意想不到的,不愿接触的,有好感偏偏疏远的,加上飘忽而过的田野,山丘,高楼,小屋,工地,牛,羊,少年,农夫…… “喂,你不下来看看景色吗?老是躺着,很无聊唉!”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看着这些,会很难过的。” “不是感觉不到吗,还怎么难过?” “就是这样才难过啊。” “真是搞不懂你,算了,多睡睡吧,好长个儿!” 这丫头,太不可爱了…… 到了上海站,开始坐小巴,转到嵊州站,再坐公交、转三趟车,经过一条崎岖不平的公路,在轻扬的黄土中,进入了小镇。 平海从车上走下来,抬头看了眼晚霞,天格外的明净,霞光灿烂。 “我们先找个宾馆。” 小镇上的招待所非常简陋,电视机只有5个频道,床上还有股怪味,但对平海来说,却是极为深刻且熟悉的味道。 他俯下身子,伸手在床腿上摸了摸,眼神中露出笑意。 平静如死水的内心竟然有一丝喜悦(这一点也是惊喜),胸腔里的血液急速流动起来,他摸到了一个“李”字。 这家招待所的老板很有意思,每一张床的床腿固定的一个位置,都被他刻上了姓,他祖上就是刻字的,平日里还有练习,有时候镇子上的老人家去世,家里的人会来找他帮忙刻个木牌。 202这个房间对平海来说是有独特意义的。 上一世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好,就是在这个房间里。 黑暗里的神秘、浪漫、谨慎、懵懂、冲动、探索、坚持、满足、遗憾、沉迷、暧昧、与真实,都像日记本上的一段字,此去经年,看时再重复上演。 月月铺好棉被,摆弄好牙刷毛巾,化妆品,倒了热水,再把换洗的衣服拿出来叠好,放在床上,问平海:“只住一天吗?” “先这样吧。” “去吃什么?” “豆腐馒头。” 街上灯光清冷,就算外出的游子归家了,小镇依旧是小镇,偏僻而少人,家家间或许热闹,但走在街上的感觉就要觉得孤单而寒冷了。 卖鞭炮的小店边上果然是那家游戏店,机器烂得很,却偏偏满是人,有三十多的浪荡子,也有七、八岁的孩子,三国志这台机器永远不会缺人,尤其年三十之后,孩子们有了压岁钱,老板的生意会更好一些。 理发店的老板娘和剪头发的姑娘永远化着妆,明明是冬天,还穿着单薄,如果哪家的男人在里面剪了头发,还要去帘子后面,出来一定会被家里人揍,据说三娃家老头早年跑到北方去就是被小舅子给打了,撑不住脸面。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站在一根歪斜的路灯柱子下,黄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部线条描绘得特别神秘,柔软。 他摸了摸裤子的口袋,拿出一包烟。 “喂,你干嘛!” 烟是红梅,上一世他和朋友也是抽的这种烟,便宜,味道足,劲大。 弹出一支,拿出打火机。 “平海,你才13岁!” “我就抽一根。” “你为什么要抽烟?” 因为,我竟然感到了紧张。 如死水一般的内心,不停地荡出一波波涟漪。 他打了三次火,才点燃了烟。 “月月,你在这里等我。” 他呛了起来,呛一口抽一口,抽了半支,丢在了地上,他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极了浪迹天涯的浪子临近家门,紧张,兴奋,彷徨,难以言说。 靠着他这边的应该是一家老酒铺,里面的绍兴黄酒很正宗,本就不是很远的路程,这家三个兄弟一周跑两趟,直接从古越龙山的厂子里拉来的酒。 老大正坐在外边的木桌边,喝着小酒,吃着烤鸡。 他手心里都是汗,攥紧了拳头,连嘴都在哆嗦。 走过去了,一面土灰色的墙…… 他呆呆地站在墙的前方。 呆呆地转过头去,看前边的烤鸡店,开店的女人叫王玉凤,有个女儿,跟老公离了,一个人带孩子,一个人管店……对他可好了,一直想把女儿嫁给他,可在女儿十五岁的时候,得了白血病走了,那是大后年的事情了吧。他一直喊她玉凤阿姨,她只要见了他,就会给他一只鸡腿,肥肥的,油油的,每次如此。 他走了过去,站在店门外,看着玉凤阿姨。 对方也看着他,一会儿后,玉凤阿姨问,孩子,要买烤鸡吗? 他露出笑容,点了点头,买了一只烤鸡,用油纸包着,再用袋子装了,给到手上。 他轻轻地说,谢谢。 他又走过那面墙。 土灰色的墙。 墙壁竖住那儿,对所有人来说,只是挡住了他们通往后面的路。 对他来说,却好像堵住了一个世界。 他笑着,对月月说,晚上吃烤鸡。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他感到浑身发冷,把烤鸡放在月月手里,哆哆嗦嗦地去拿烟,打火机哆哆嗦嗦地释放出一缕火焰,烟丝儿燃烧的声音传入耳朵里,他两眼都流下了眼泪——13年了,除了在戏里,第一次流下泪来,可心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 前面的感觉一瞬间都消失了。 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清楚。 死水再又一片平静,平静的像一面诡异恐怖的镜子。 漆黑的镜子,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一首诗不知为什么从记忆深处蹦了出来——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回去的路上,老天也不开心,下了一阵急雨。 冬天,南方的雨是阴冷阴冷的,冷气儿能钻进衣服,钻进皮肤底下。 两人小跑着躲回了招待所,进了房间,月月“呯”地一声关了卫生间的门,很快就传出水洒的声。 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连思维都冻结出了,小小的身子缩着,更显孤单,再又点了根烟,抽得满嘴苦味。 不一会儿,月月出来了,这才想起来平海浑身湿着,急忙推他去洗澡,见他进了卫生间,看到柜子上放着的烟盒子和打火机,恨恨地拿起来,丢出了窗外。 她猜想平海是来找家人的,却没有找到。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问,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一个相处了一段时间,总是平平静静的人,突然哭了,那般伤心,叫她也纠结万分…… 水,是温热的,开到头了,也只是温热。 他希望能再烫一点,烫到心里去。 可心在身子里。 肌肤上的寒意,骨子里的寒意,都会被热水给驱散。 但心里的寒意,除非把肌肤给烫烂了——他等了会儿,确定水温的极限,扶住了墙面。 微微有些泛黄的瓷砖墙面,在眼里却好像成了土灰色。 他闭上双眼,扬起脸,水像极了刚才的雨。 没有人会把水洒喷出来的水当成雨水。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身处的环境。 “喂,出来了,再洗下去,皮肤都要烂掉了。” 月月拿着他的毛巾,给他轻柔地擦着头发。 擦的差不多了,她丢下毛巾,贴上来,缓缓地,把他抱在怀里。 尴尬的身高差距,他只到她的下巴尖。 “干嘛?”他冷冷地问。 “想给你一个拥抱。”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 彼此的味道是一样的——一样的洗发水,一样的肥皂。 两人从硬梆梆变成柔软,拥抱才有了温暖。 原来,驱逐心里的寒意,只是如此简单。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静水流深(3)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回去京城的火车上人就多了,越是靠近年关,越是如此。 平海在卧铺上躺着,到了晚间,不由自主地又想了一些事。 他用胳膊盖住眼帘,担心会流泪,在黑暗里片刻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担心有多愚蠢,没有感情的人,怎么会流泪呢…… 到京城站,田实开车等在外面,接了两人,直接开到一家酒楼,还是很民国风的建筑,李雪见,侯勇,还有一位充满知性气质的成熟女性已经坐在了桌边。 “介绍一下,李少虹,我大学同学。” 平海一听就明白,这就是田实的红颜知己了,也是一手捧红周讯的名导。 “小海,叫我李姐。”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出口,却让在座的哄然大笑,足够看出她的魅力所在。 平海亦无所谓,喊了李姐,又跟李雪见,侯勇打了声招呼。 “怎么,老张还没到?” “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遇到事情总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听说是有人找他拍片,大过年的也不给个轻松。” “好嘛,他可是刚结束啊。” “可不是嘛。” “那他到底来不来?” “哎,他就是不会明说的,再等等?” 田实摆手打断李少虹,“先吃了,小海这个胃刚好,不能饿。” 平海倒是一点也不好奇,跟田实一起颇有点随遇而安的心态。实际上对方太能折腾,随时随地可以给你出个幺蛾子。 不过同行的小姑娘还是替他问了,“田导,你们说的是谁呀?” 李少虹看看小姑娘,笑着说道:“张逸谋啊!” “啊,是张导演!”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开始交流起来,这时候李少虹还在北影厂里,不过已经打算在外面开公司了。 平海和三个大老爷们就听她们聊着,一顿饭结束的时候,老谋子也没到场,赤果果地放了众人的鸽子。都是同学,田实,李少虹,侯勇根本就不在乎。 李雪见主要是看看平海,饭后一起坐着田实的车到了平海所住的小区,月月先下去,提着包走开了,平海下车的时候跟田实道了声谢,田实笑着问,“谢什么?” “谢你给月月多添了一个朋友。” “就是和你聚聚。” 平海不再多说,跟闷骚的人你没法明说…… 李雪见在车上喊了一声,“年三十晚上来我这里?” 平海不能对李雪见像田实那么随便,他转过身子,认认真真地说:“李叔,我年三十有地方过的,年后来给您拜年。” 李雪见没勉强,点头应了,车子开走后,平海抓了抓头,月月还在前面等着。 “你年三十有地方去了?回安乐桥下面?” “平老头年三十晚上都是去边上的佳宝饭店过的,饭店开通宵,有电视机,可以看春节联欢晚会,看完了,也有很多人喝酒吃菜,聊天打牌的。” “以前你跟他一起去的吗?” “我去过一次,后来就不去了。” “那你去年是在哪里过的?” 他想了想,好似在想一件并不重要的,已经被遗忘的事情。 “哦,我记起来了,在后海那边,那边一个亭子里。” “见鬼,你就在那边过年三十的?” “难道在帐篷里?或者跟一大帮酒鬼混饭店里喝酒打牌?” 月月眨了眨眼睛,无言以对。 一转眼六天过去,早上睁开眼,就能感觉到年三十的气氛。 平海从外面跑回来,见到月月刚洗漱完走出卫生间,他把手里的早点放下,无奈地说道:“外边的早餐店都关门了。” “那当然,好多人都回家过年了,就算本是京城的,也都懒得开店了,睡一个懒觉,晚上要守岁嘛。” 平海斜着眼睛看她,问道:“你不多睡会儿?” “你那是什么眼神!喂,瞧不起我吗?我就这么懒吗?” 平海拿了一个包子,不理她。 “哼,这几天胖了,睡的太多了。” 平海:“……” “该死的,要是换成那些无良的作者,又要写什么“一转眼”之类的词了。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生活里有一转眼这种事吗?” 平海:“……” “啊啊啊啊……我肚子上的肉啊,为什么一转眼就多了这么多!” 【果然还是天真了,不该较真的】 两人吃了早饭,就开始各自发呆。 月月看了会儿漫画,无聊的坐不住了。 “你晚上有什么打算没?” “你指什么打算?” 月月伸出红红的、湿润的舌头,舔舔嘴,一副小馋猫的模样。 “当然是吃的啊!” “过会儿就准备,我买了一些料子,做春卷吃。” 知道有吃的,是好吃的,便可以安心了。 同是南方的小吃做法,春卷皮子自己做,锅子抹一层油,一手捏着面团均匀地在锅内抹一圈,几秒钟就可以扯出来,半透明薄薄的一张,又烫又脆,等凉了,就变软可以包食材了。 馅子有黄韭芽,雪菜,猪肉,胡萝卜,都切成丝儿,油锅里煸炒,再放一点淀粉勾芡翻炒,放凉后包上春卷皮,包法是宁少勿多,留些空儿增加淀粉的软滑和菜汁的余味,口感便愈加饱满了。 再买了一碟熟牛肉,烧了一碗西红柿蛋汤,煮了一碟花生,桌上放了一瓶大可乐。 外边小区里已经有孩子放起了鞭炮,声儿一阵阵的,两人打开了电视机,随便选了个台,就是《西游记》。 平海给月月倒上可乐,又从冰箱里拿了些冰块,放在自己杯子里。 “这么冷,还加冰块?” “加冰块不是为了冷。” “那是为什么?” 平海摇晃着玻璃杯,冰块相互撞击,可乐表面的气泡骤然加剧,释放气体的声音也更剧烈。 “因为加入了冰块,就会破坏可乐的饱和度,加速里面的二氧化碳挥发;如果可乐没有气儿,就跟甜水没什么区别,我们喝它会感到刺激就是因为里面含有二氧化碳,而加速二氧化碳的挥发,是为了让口感更刺激。” “那给我也来点。” “二氧化碳会降低人体的体温,女人本来就体寒,我劝你还是不加的好,而且加了之后,会伤肠胃,这么一桌子菜,别浪费了。” “哦,原来是这样。”月月眯起来双眼,突然伸出手夺了平海的杯子放到面前,再把她的那杯可乐推了过去。 平海摇了摇头,无奈地站起身子。 “不许去拿冰块!” “干嘛?” “你可是刚从医院出来的病人,我问你,你得的什么病?” 平海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作茧自缚啊,刚给她加冰块不就得了,让她去消化不好,没有胃口,管她呢!自己这智商看来是出问题了。 “你是我妈啊?管那么多?” “你不要我管也可以,我给田导演打电话……” 平海干脆利落地坐了回去——两人相互瞪了一记眼,颇有点刀光剑影的味儿。 吃吧,吃饱了,就没那么多废话了。 他夹了一只春卷,刚蘸了点辣椒酱,就见纤细的素手俏生生探了过来,像灵犀一指夹住了筷子上的春卷,一扯,被叼走了。 被叼走了…… “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地问。 “哎哟,你不会生气了吧?”月月的表情死贱死贱,好不得意,“要是生气了,你就该感谢我了,竟然能治好你的病!你看,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胃不好,还是不要吃辣了。嗯,要不弄点白糖蘸蘸?” 平海默不作声,重新拿了一只春卷,直接放进了嘴里。 “嘿嘿。”月月抿着嘴轻笑,咬了一口,任凭油汁儿沾在手指上,吃完了,直呼好吃,灵动的舌尖在手指上舔了舔,夸道:“你这手艺,我对以后当管账的这条退路是越来越有信心了。” 平海不发一言,好似吃喝要紧。 两人狠狠吃了片刻,他忽然按住月月拿筷子的手。 “你不能再吃了。” “为什么?除夕夜不让我吃饱?” “冰可乐,油炸的春卷,辣椒酱,牛肉,花生,你想到了什么没有?” “额……”月月眨了眨眼,气势汹汹地说:“就算拉肚子又怎样?正好排毒!” 平海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说道:“上火,长痘痘……” 很好,都是我的了。你乖乖地喝汤去吧。 月月可怜兮兮地说道:“小海,还有没有别的菜了,不上火的?拍个黄瓜好吗?” 平海飞快地往嘴里塞食物,哼了哼,说道:“没了,昨晚你不是拍完了吗?” 月月冲到冰箱边上,打开翻了许久,无奈地走回去,坐到椅子上,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提醒我,该有多好啊。” “你就当我没说过。” “呯!”月月踢开凳子,绕着桌来抓平海。 要是再过几年,平海根本不嘘她,可问题是现在这身子连她的下巴尖都够不到,真被一个姑娘家按在地上揍一顿,叫他情何以堪! 他赶紧从相反的方向绕桌而逃,还不忘从盘子里拿了一片牛肉塞嘴里。 你追我逃,跑累了,两人放开了吃,堪堪消灭干净,收拾了碗筷,月月推开平海,“你烧的,我来刷碗。” 平海站在她后边,靠着墙根,默默地看着。 月月的腰肢很细,尽管胸上没什么,但腰细则美。 他看着她晃动的腰肢,脱口问道:“你往年都是一个人过年?” “不然呢?” 两人都不说话。水声哗啦啦地响。 她把水龙头关了,拿抹布擦水槽边的水。 “别的人不是离京回家了,就是在家里和家人过,最多吃了饭,叫我去蹦迪,唱卡拉OK……可我去过一次之后,就再没去过。” “为什么不去了?” 她拧干抹布,挂上贴钩,双手撑着台面,微微地低着头。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走夜路回家。”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手指像是要摘掉眼上的妆。 “夜路上只有我,屋子里也只有我,从漆黑的街道走进漆黑的屋子,打开灯,见到空荡荡的房间,那种感觉糟透了。我宁愿对着电视傻乐,早早地躲进被窝里,睡到清晨,到了早上,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今晚是除夕夜,1992,最后一晚。”平海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我们去做点什么,以后不论身在何时身处何地,都能记起今晚。”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静水流深(4)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平海在空余的时候,去旧货市场淘来了一辆小三轮,挂上做豆腐馒头的推车,走街串巷甚是方便。 他下了楼,把推车卸了,解开锁,跨上小三轮,转头对月月说:“上来。” 月月也不问,直接坐了上去,比自行车后座要舒服,也稳当。 平海骑着小三轮,在几近无人的街上。夜里意外的没有大风,偶有一阵,也徐徐缓缓,冷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月月戴着棉帽,裹着围巾,穿了一件米灰色的大衣,脚上一双略显肥大的棉鞋,白日里外出就不成样子了,晚间却显得自在洒脱。 骑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长城脚下。 锁了小三轮,他拉上月月的手,蹬上台阶。黑乎乎地借了一点儿月光,只能看近处一个大概。 “上不去的。” “怎么上不去?” “晚上拉了铁栅栏。” 果然如此,近两米高的铁栅栏合住了上去的路。 他没有半点犹豫,利索地几下子就攀了上去。坐在上面的铁杠子,把手放了下去。 月光幽幽,月月抬头,就看到他的眸子闪闪发光,像蕴了整片星空。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来的冲动,把手伸了上去,握住他的手,艰难地爬了上去。 翻过栅栏,走了约莫7、8分钟,就到了一处瞭望台。 平海对着月月笑了笑,双手撑在石沿上,一蹬,站了上去,向下看去大约三十多米高,连绵的树丛,斜斜往远处去,可以看到京城市里,高出那些建立未久的高楼还有两三百米,可谓视野开阔。 坐在石沿上,看了看夜空,月亮很近,时有时无的黑云掠过,月亮就像在黑色的海洋里浮沉,光闪光灭,应了那半阙词儿——“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月月也坐了上来,两条腿前后晃荡,刹那间自由自在的爽快蔓延在心间。 两人看了许久的景致,讨论着远处灯火辉煌中的街道,高楼,区域,还找了会儿北影厂的位置。 平海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新的红梅,拆开,弹出一支。 “烟是什么味道?”月月看着烟从平海的嘴里吐出来,化成了一丝丝儿散开,融进无边的黑暗里。 平海又弹了一支出来,放在她眼前。 她拿了过来,闻了闻,问他要来了打火机。 她吸了一口,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苦的。” 她抽得很小很细,所以不会被呛到,但抽完了一支,也像大部分第一次抽烟的人一样,头晕晕的犯恶心。 平海忽然感到月月靠了过来,把脑袋放在他的肩上,秀发摩挲着脸庞,柔软,轻轻的痒意。 他安静了下来,好似也跟着烟丝儿一样融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沉默,沉默,直到远远地传来轻微的响声。 月月撑起身子,离开了他的肩膀,问道:“12点了?” 辞旧迎新。 月月伸出手来,说:“再来一根。” “还抽?再抽又要晕了。” “晕晕的感觉,还是蛮好的。” 只有过年的时候,是逃不了想家的念头。 尤其是对家人的愧疚,无限制的放大——烟在嘴里,吐出去,像是吐掉了心里的烦恼。 他们俩坐到了2点,一包烟,也抽到了最后一根。 月月抢了过去,点了起来,眯着双眼吸了一口,把烟给了平海,平海看了看她,她的双眼迷离,却笑得那般开心。 开心就好。 他接过这一包里的最后一根香烟,吸了口,吐出烟丝儿,再递给她。 看她接过去,放在唇上,平海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 在嘉兴的南湖,一只小舟上,和卿即倾心把脚放在湖水中,任由小舟随波逐流,也是烟盒子里的最后一根香烟,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对着无边的黑暗,释放着心中的烦恼。 “等我以后嫁给你,就把烟戒了,然后生一个孩子,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无所谓,安安静静地生活,与世无争……” 平海眼底起了一层波澜,像平静水面下的细流,难以察觉。 有些人就如这水面下的细流,或许不再见到,但他们存在过,所以给予了记忆特殊的意义。记忆的意义在于曾经真实的经历,回忆的点点滴滴如缠绵的雨,叫人心思百转千回,就如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可若是这些回忆根本就不存在,便失去了她的动人之处。 “我好累,回去了。”月月打着哈欠,眼睛都要合起来了。 平海的肩也乏了,酸胀无比,他微微侧过脸,就能感觉到月月秀发的柔软。 整个夜城都已寂静,所有不眠之人都享受着夜里的静默,与自己的精神和思想进行单线联系,城市的灯火只剩一些,仅有的也只为了让黑暗更深邃,让夜色更迷人。 他来不及说什么,月月就已睡着了,枕在他肩上的脑袋变得沉甸甸的,整个身子软软地,贴近了许多。 换另外一对依偎在此地,可说是爱恋。对他们来说,只是孤独者的友谊,两个人的寂寞。 平海用手挽住了月月的腰,也把身子靠过去,力与力不再是承受与寄托,而是相互的依靠,这就省力了。 直到身子完全僵硬,直到身子失去了知觉,天际出现一抹红光,日出了。 云朵先是白了起来,然后慢慢地被染红,天空像是要燃烧起来,他感到月月动了一下,揉了揉眼,抬起头,然后尖叫:“啊,日出啊!” 她流露出喜悦的笑容,脸上被日光涂上了一层胭脂,用力地拍了拍平海,“我们看到日出了,我们居然看到日出了!还是在长城上面!太棒了!” 平海没有回应,依然看着天边的霞光,他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叫人瞧上去有种格格不入的可怜。 “平海,不要这样嘛,笑一笑。我真得好兴奋,超级开心!” 平海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日出给了世间万物生命的活力,给予了温暖,给予了光彩。 唯独他,在日出之时,好似被一夜的凄寒给冻结住了。 “平海。”月月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身边的少年缺失了正常人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怜悯而温柔地用凉凉的手轻抚他的脸颊。“我这辈子都会记住,我们一起过的这一次除夕。新的一天,在长城上面看到的日出。” 平海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握着,淡淡地说道:“我知道我应该是和你一样开心的。” 天际的太阳出了一半,速度开始慢下来,景致却愈加的震撼,半边天空都是火红火红的,大地洒满了霞光,安静的山野如同被闹钟唤醒,开始发出生命的律动。而远处的城市,覆上的轻纱被掀开,高楼之间色彩斑斓。 “我只是想试试,这样试一试,看看会感觉到什么。” 他收回凝结住的目光,落在月月苍白的脸上,露宿一夜,她的脸上,有一些让人心动的东西,分辨不出,或许是楚楚可怜,或许是娇柔羞怯…… “结果,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松开她的手,抬起来,落在她的唇上,拇指缓缓地,沿着唇线移动。 “不过也没关系。” 他收回手,双手十指交叉,合在腿上。 “因为我也不会感到伤心,不会感到绝望,不会感到凄凉,不会感到悲伤……” 月月被他摸了一下嘴唇,意外自己刚才脑海中一片空白,等平海收回手后,才敏感地发现嘴上麻麻的,痒痒的,心里七上八下,好像是被轻薄了,又好像很喜欢…… “那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平海想了想,忽然看到日出天际,一轮圆圆的红日,完全升在空中。 他抿了抿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 “平海,你今年14岁了哦!” 对啊,原来,我在这个世界,已经过了14年了。 如身在梦中,不知醒觉,不分乐苦。 “是啊,我14岁了。你问我心情,如果有的话,我想,该是……‘在醒来时,世界都远了。我需要,最狂的风,和最静的海。’” “怎么像诗?” “就是诗啊,顾城的诗。” 两人下来的时候,铁栅栏已经被拉开了,小三轮停在那儿,平海开了锁,带着月月,慢慢地骑回去。 老京城里的年味儿很足,不似未来的年节,亲戚朋友吃一顿饭,看了春晚,连炮仗也不放了。 从初一的早上,街道里就时不时冒出鞭炮的声音,孩子们有吃有喝有炮仗玩。平海没这个童趣,早早地开始了拜年。初一晚上和平老头吃了顿饭,老头身子骨不如以前,也没出去喝酒,把平海赶走管自己睡了。 平海没想到走在路上都能被张伟新碰着。 她开着一辆红色的捷达,后面的小姑娘斜过身子探出头打了一声招呼,“平海哥哥。” 他问候了一句:“张阿姨,小路,新年好!” “平海,正月十五来我们家玩?” 他愣了一下,怎么初一遇到却约了十五,中间可是隔了14天呢! 后座上的李小路已经开心地叫了起来,“太好了,平海哥哥陪我去看灯会!” 哦,这时候京城里灯会还是蛮流行的…… 平老头算是家人,可那种环境,说什么要自己过元宵就很没意思了,多犹豫了更不好,他转了转念头,答应下来。 到了夜色深沉之时,平海给张泓拨了通电话。 张泓还是以前那样,一点也没变,时而开心,时而压抑,语调也随着心情变化,像一朵飘忽不定的云,让人捉摸不透。 平海除了最开始的问候,之后基本上都在听她说。说家里的亲戚怎么了,说以前的同学怎么了,说父母给他介绍对象,说以前一起拍片的导演老是给她打电话,说那个人过年的时候终于消停了些。明明都是毫无营养的话,可他却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相信如果张泓一直说,他就会一直听下去…… 初四到李雪见家拜年,初五到田实家里拜年,京城就这两个地方是必须去的,初六开始又继续当回了小贩,这些日子他的手艺也得到了那片小区的居民认可,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牙不好的咬起来特舒服,味道也鲜美。小贩谈不上大生意,但收入尚可。 元宵节这天,月月和一些回到京城开工的单身小伙伴去浪了。平海白日里摆小吃摊,下午三时收工,四时在家里等来了张伟新。 张伟新把他当孩子看,自然是开车来接他的。她住的地方是八一厂的老宿舍楼,其实外面买了一个新房子,不过他老公在八一厂上班,图个便利,就依然生活在这里。 房子小,却小得十分温暖。 平海发现李小路的房间装扮的欧美风格,公主色调,里面有一堆芭比娃娃,有小钢琴,漫画,大富翁的游戏棋,还有一套纯手工的积木。 李小路和他两个人在房间里关上门玩,平海玩得一头冷汗……实话说,在他上一世少年时几乎都没怎么和女孩子单独玩过,少年时都是男孩子聚一堆净干坏事。这么文气和女孩子下棋,想想都是蛮不可思议的,尤其对方还是李小路…… 灯会在地安门的鼓楼边上,一条长街满是花灯,没有像后世那么多高科技,许多都是手札的,小小的……还有猜谜的,杂耍的,周围传来层出不穷的鞭炮声,非常的热闹。 到了九点多,李小路就有点撑不住了,小丫头平时都早睡,明明是迷迷糊糊了,却还喊着“平海哥哥”,要看这个,要看那个。玩到十点,人也散了,有的摊子老板都不管收拾,就那么放着;平海帮李小路拿了五只灯笼,有金鱼,有熊猫,有花仙子。 张伟新和他丈夫在一起显得比较强势,开车的也是她,“平海,今天要谢谢你来玩。” “哪里,我该感谢张阿姨和李叔叔的招待。” 这话说的太世故,张伟新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孩子,太早踏入社会也不好,就少了点小孩子的天真可爱。” 平海适时露出一点笑容,听到身边的李小路轻声地反对,“妈妈说得不对,平海哥哥很可爱的!” 这下子大家都笑了起来。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静水流深(5)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正月过去,一天月月回到家,跟平海说,田实要他准备准备,后天去北影报到。 或许是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心如止水地活着,便少了挂念,他完全忘了还要去北影学表演这回事。 无悲无喜的,但想想也知道是一遭麻烦,读书,就少了一份自在。 很多孩子表现出对读书的逆反排斥,并不是他们不喜欢读书,只是更爱自由罢了。 北影是华夏数一数二的影视教育基地,被誉为“华夏电影人才的摇篮”。 记得前世看过一则新闻,据说有位山西的土豪放出话来只要孩子能进北影,愿意花一千万;他的孩子最终去了国外的学校。 平海一分钱也没花,连学费都是田实垫的,他就这么心无波澜地走入了北影的大门。 可惜他不知道,在将来,田实的投资回报,让全世界所有的制片人和导演都要嫉妒到发狂。 93年北影还没有后世那般臃肿,宿舍依旧是4个人的,有些还空着床位,这时候讲究宁缺毋滥,当然也有领导学习西方经验,在90年开办了首届表演专业证书班,专门给一些具备表演天赋却没有经过系统培训的人才提供学习的机会。当然这是好话,实际上一个培训班里有多少具备表演天赋的人只有老天知道了。 平海跟着田实跑了两个地方,领了几本教科书,和一张学员证一张饭卡。带到教室门口,田大保姆拍拍屁股走了,一句叮嘱的话也没有。 走进教室一看,二十来个人,也都是新人,第一天上课,年纪最大的看起来有40岁左右,年纪小的大约20出头,等平海坐下来,立马刷新了北影培训班年纪最小者记录…… 上午就开了两节课,分别是台词和艺术修养,一节表演基础,一节文化基础,安排得很好,来上课的老师也是比较专业的,后来听同班的人说,这两位老师都是表演系的专业老师,可见培训班的教育非是打马虎眼的。 平海听课不觉时间长短,倒是都听进去了。下课后跟着同桌去食堂吃了顿饭,他是为了填饱肚子,同桌这位30多岁的大叔是为了去看看明星。 倒还真看到几个,例如周里景,谢圆,江雯鹂……平海看到大叔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周里景,就如后世的那些疯狂粉丝,一模一样的眼神。 “你喜欢周里景?” “当然,他是我的偶像!我就是为了他来读的北影!” 平海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去,心里狂吐槽,偶像的力量果然是万能的,是信仰,是神迹! “去年有一个剧组来我们区拍戏,因为是讲警察的事,就找了我们区里的几个警察去,当然也有我了。我虽然只露了个脸,四句台词,但怎么说呢,那场拍摄经历每次想起来都能让我找回青春的感觉,就是那种热血沸腾的冲动!哈,我知道我没这个本事当演员,不过我好奇啊,想搞明白演员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怎么拍戏的,所以就来报名了。” “然后就考上了?” “区里领导帮我说了说情,说是学两个月,要是啥也不会,就滚回去继续当警察。” “哦?你们领导对你不错啊,你立过功?” 大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憨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哪里有那本事去立功!就是,我们局长,是我二叔。” …… 通常这就是现实。大叔露出一个笑容,问他的名字。 “平海。” “那我叫你小海,我叫白原波,你叫我老白就行!” 两人算是交了个忘年友,平海发现白原波身上有股子朴实无华的气质,做朋友是最舒服的那种。 下午第一节课是表演课,年纪轻轻的女老师走进来,刚在讲台上站定,就已有人把她认出来了。 她是刚参演完《霸王别姬》的江雯鹂。扎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儿,眼波流动间温和亲切,上身浅蓝色的羊毛衫,搭配一条纯白色的西装裤,坡跟黑皮鞋,裤脚挡了大半鞋面,圆圆的鞋尖擦得油光发亮,坐下面看她站在讲台边上,就有种亭亭玉立,温婉动人的风情。 已经有人叫了起来:“江老师好!” 平海也跟着喊了一声。 江雯鹂满面春风,微笑着说:“大家好,我是江雯鹂,这一年的表演课我来上。” 她这时候在电影界初绽锋芒,小有名气,属于有潜力的演技派。长相又好,能俗能雅,可塑性强。92年做了毕业演出之后,她就申请了留校任教,学院给她的任务就是带两个班的表演课,信任与考核参杂。 平海正想着她在后世的几个镜头,忽然就见她目光扫过来,落在自己脸上,一阵凝视。 正感莫名其妙,就听她开始讲起课来,内容通俗易懂,讲的一些表演的基础。听听蛮简单的,例如:表演闻到香味,首先这个是一个感官上的行为,闻,是看不到的,所以要如何让观众看出你闻到香味,有些人做出陶醉的表情,有些人直接耸耸鼻子,有些人轻轻笑一下,这里面首先你要确定你闻到了香味,是什么香味,闻到这种香味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个反应符合什么样的人设。 可实际做起来,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她让大家把桌子搬开,围成一个正方形,里面空出地来,好让人表演。 然后也不看学生名册,就找了个头,顺时针轮下去。 第一位是个漂亮的女生,二十多岁,落落大方地走进去,然后开始表演。先走了几步,低头,再一脸陶醉地抬起头,大家都看出她是在闻花香。 江雯鹂率先给了掌声。 简单,但很真实。 后面的人就不给力了,有个30左右的女士还真的只是原地站着发呆,然后耸了耸鼻子,就好像要打喷嚏。 看得白原波都差点笑出来。 结果轮到这位大叔,他倒好,拉开架势,先是东抓一下,西拉一把,好似在拨草丛,搜什么东西,紧接着又把手往下一按,另一只手再握拳头狠狠捶了几下,然后两只手前后交错,看得大家都茫然不已,平海都已不忍直视了。最后他双手放平,默默地看着两手,很满意的表情。 可老师不满意了,这种超越表演范畴直接考验众人智商的行为,还是需要一个合理解释的——“白同学,你演的这些,能跟大家说说吗?” 老白看了看周围,发现大家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顿时尴尬了起来。他摸了摸头,说:“我就是烧一条鱼,没有直接去闻,想把香味演出来……” 好高深……他如果是导演,一定可以做华夏的大卫·林奇。 江雯鹂先做了他的第一个动作,问,“这个是?” 老白东抓一下,西拉一把,然后说:“找配料。” “那么,把手往下按,捶拳头是……” “按着鱼,切……” 平海听到这里,已经用手挡住了脸。 这个脸丢的,莫名其妙——这家伙连鱼都没杀过,还要演烧鱼,不服不行。 “那你的双手交错就是翻炒,双手向上是捧着盘子了?” “没错,没错!是这样的!”老白还小小地兴奋了一下…… 江雯鹂牵动嘴角,勉强笑了笑,说道:“因为是无实物表演,所以需要给看的人联想的方向与空间,所以如果不合逻辑,不贴近生活,大家就会很难看明白。表演不是随便想演什么就能演什么的,以后不妨先从简单的行为方式做起,再一点点细化,一点点添加。” 老白马上点头,态度是一万分的诚恳:“好的,老师,谢谢,老师!” 他走回来,坐到平海身边,平海起身,走了进去。站到了围桌中间,才发现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可以说是全无死角。 平海又看了眼江雯鹂,她走了两步,走到讲台前面,更靠近了…… 还是不明白,好像对方认识他,是田实介绍过了?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可以演了吗?”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之前就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情节,只要入戏,只要入戏后演出来就行了。 就在下颚微微缩进去,然后再放出来,点完头后的一刹那,于时间的无痕处,他飘了起来,看着“平海”。 老白的眼里,刚认识的微微有些奇怪的少年,此刻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他站在那儿,撇了一下头,看远处,他的双眼呈现出非常奇怪的空洞与灰暗,然后像是被某一种神秘的事物所牵引,先是脑袋,再是脖子,然后到上半身,腰,一点点地转动,向左边去,好像有根鱼线拉着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子,转到某一个理所当然的方向。他犹豫了片刻,迈出一步,再一步,然后伸出手,像摸看不到的墙,胆怯,卑微,却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向往…… 手慢慢地随着脚步,靠近了江雯鹂,在几乎要碰到的时候,江雯鹂向另一边走,她好似并非单纯的躲开。他随着她转动,就像被鱼线拉扯,随着钓者的方向移动,从背对白原波,转到了正面。江雯鹂慢慢地退后,他慢慢地前走,直到江雯鹂后面碰到桌子,平海的手停在了她的身前,手指与她的下巴尖差了一寸的距离。 他的双眼闪出了动人的光彩,尽管他给人的感受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却又好像,前面这位丽人已映在了他的眼底。 “哎呀!”白原波被他眼中突然爆发出来的神采给惊到了,嘴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叫声。 周围好多人都看向了他。 可平海似乎并没有与他同处一个世界。 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柔软。 那是湿润的,温暖的红唇。 他毫不费力地走入了她的世界,从心房里摘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轻嗅。 时间静止,再又回到原本的轨迹上,平海沉重地呼了口气,对老师说:“我表演完了。” 江雯鹂默默地走回到讲台边,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般地说道:“下一位。” ………… 下课后,大家把桌子摆回原来的位置,老白趁着这个功夫,对平海说:“你那表演真是绝了,我看了之后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对了,你最后那一下,是不是故意的……轻薄?” 平海面无表情地说:“演戏而已。” “我怎么感觉你像是早有预谋,故意似的?” “您太高明了。” 老白捏了捏口袋,打算跑出教学楼抽一支烟,结果就见平海直愣愣地跟着江雯鹂离开的背影追了出去。 “艹!” 华夏五千年的文化传承,竟然只有这个字才能表达老白此刻的心情! 平海在楼梯口追上了人,先打了个招呼:“江老师!” “平海?” “你之前就知道我?” “瞧不出你挺敏感的嘛。”她笑得爽朗,倒是不卖关子:“哥哥跟我提过你,说要是遇上了,帮他照顾一下你。” 原来是哥哥…… 漆黑的湖水边,难分夜空与湖水,就像哥哥的那张照片,昏暗与鲜明——“因为我们都好喜欢电影。” 话音好似还在耳边回荡。 “谢谢。”他思绪复杂,一时间唯有这一个词儿。 “不用啦,哥哥的嘱咐我肯定要做的,而且,你也是个值得我好好关照的孩子。” 她的眼睛,果然很美。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浪漫从来配一场(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房门被猛地推开,平海的思绪从书中惊脱而出,愣了一下,然后对一头湿发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月月说:“你这是生我的气呢,还是生门的气?” “都气!”她表情愤怒,眼睛里好像都能喷出火来。 “我道过歉了。” “道歉有什么用?能让我参加峰哥的聚会吗?” 平海冷静地把页脚给折起来,然后合起书,“如果他真的在乎你,在聚会之前,就该再给你打电话,联系不上,也可以跑过来找你的。” “不要找理由!明明是你不关心我的事,居然把他拜托你的重要传话给忘了!害我错过了他的生日聚会!” “他跟我说的时候可没有表现出很重要的样子,甚至连我是谁,为什么和你住在一起都没有问。” 一只枕头丢了过来,直接砸在了平海的脸上。 他把枕头放回床上的时候,月月已经卧在了上面,整个人软趴趴的。 “男、色、女、情,这四个字,无论怎么组合,都是一个意思。” 月月翻过身子,想了片刻,问道:“你想说什么?” 平海淡定地说:“男人和女人,不过是色与情。” 门发出巨大的响声,被用力地关上了。 …………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声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 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 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庄严, 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 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 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的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 这首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在上一世曾被平海拿来当情书,写给了一位学姐。结果那位学姐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一首女人写的诗……其实他连作者是谁都没搞清楚。 不过,并不影响,对这首诗的喜爱。 四月的京城,温度适宜,春之短暂,在徐徐微风中,叫人向往。 慕田峪边上的桃花盛开,一边壮丽,一边娇媚,或许这就是京城的写照。 脱去繁多的衣物,北影学院里的女生也顿时靓丽起来,叫许多相处了两个月的男生们,小小的起了惊艳与暧昧。 四月,也是93年华夏电影界多事之秋的开幕。 完全可以买车的李雪见,却依然骑着他那辆自行车,载着平海,在小路上不快不慢,悠然而往。 “你这两个月的表现让老田都大开眼界,听小江老师说,你综合考是全校第一。” “没有喜欢,没有厌恶,比较容易学进去……也亏她真敢做,居然把我们培训班的考试和表演系的考试并在一起,这下可好了,凭白得罪了许多人。” “别怕得罪人,没事!”李雪见对他真是没得说,挺得如此直接。 平海脑子里回忆起那天拿了成绩单,然后在教室门口被徐静雷同学堵住的场面……如此青涩的老徐根本是上一世所看不到的,就算是96版的《京城爱情故事》里,也没有这般稚嫩。 “你就是平海?” “我是,怎么?” “没事儿,我就来看看,你长什么样儿。” 自行车向路边的小店靠去,平海利索地跳下车,等李雪见锁了,一起走入店里。 田实,侯永,李少虹,江智强,四个人坐在桌边,桌子上放了一只鸳鸯锅,一半辣油,一半清汤,里面干干净净,边上碟子里菜料丰盛,平海的目光先落在了一瓶大可乐上面。 侯永,李少虹,江智强三人已经倒了酒,剥着花生。三人的穿着都有较大的改变,与以往给平海所带来的印象不同。一直穿着简便干练的侯永忽然穿了套藏青色的西装,此刻坐在火锅边上,解了一排扣子划开衣襟,深黑色的领带也松开了,依然挂在脖子上。 李少虹难得穿了一套月白色裙装,把知性减去了一丝,把性感增加了一点。 江智强则完全摒弃了商人的风格,一套休闲运动衫,好似刚刚跟人打完高尔夫球。 唯有安静坐着,只顾着抽烟斗的田实,一尘不变地继续是老农的模样。 “雪见和小海来了。大家放菜啦!这一老一小可都是能吃的主!”江智强开着玩笑,先动手好似真的饿极了似的放了一堆羊肉片儿,娃娃菜,丸子。 “雪见真个是无底洞,有一次拍吃饭的戏,他可是真吃,一连NG了七条,他每次都塞了大半碗,那得多少?” “要看什么样的碗啊!”李少虹笑着接了江智强的玩笑。 “脸那么大的碗。”候永冷不丁来了一句,最先笑的却是李雪见自己。 火锅就是吃个热闹与暖心,围着一个炉子,你放我夹,慢慢吃,入口的皆是烫烫的,便是有再多的烦恼与麻木,心也会被慢慢地烫热了。 平海早已心中了然,却不言语。 吃了没一会儿,就听几人里平日最沉默寡言的候永先发牢骚,“每个人都说没什么,看着没什么,内容没什么,就没有人肯说好,没有一个人说‘可以’!他XX,这算哪门子办事的?谁是这么办事的?” 江智强勉强地笑了笑,无奈地说:“没拍前呢,都来问我,想要放映,拍完看完,人都消失了。好像咱们弄了一个妖怪出来,人不能见!” 李雪见沙哑地发出笑声,问,“为什么人不能见?” 李少虹用酒杯磕了下桌面,“因为见了,也变妖怪了!” “华夏大陆这边要是不作改变,电影业的路是崎岖漫长啊……” 江智强这话说得伤了,伤了在座所有爱电影的人的心。 李雪见先笑了起来,一口干尽杯中酒,拍了拍平海的肩,又是一阵大笑——“再难走,只要有我们,就一定能走通喽!” 平海被拍了这一记,心血忽然就沸腾了,些许轻微的兴奋与冲动,他品味了片刻,听田实平平淡淡地说:“没关系,我做了我想做的,说了我想说的,他们喜不喜欢,认不认可,已经无关紧要了。” 李少虹皱起眉头,说道:“反正我觉得东京不能去。” “为什么不去?”候永叫了起来,他的情绪来得极快,竟然站了起来,俯视着大家,“凭什么不让去?” 李少虹不开口,也不和他对视;江智强一脸犹豫的表情;李雪见看着田实。 平海沉默着喝了口可乐,他是知道结果的,这时候,只不过是在见证一段华夏电影的历史。 田实的目光就凝聚在烟斗上散开的烟气里,声音有气无力好似才刚刚睡醒:“去嘛,不给放就算了,难道连去参加一个影展都不行了?” 东京国际电影节,是世界A类竞赛型国际电影节活动之一,和戛纳国际电影节、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柏林国际电影节等著名电影节齐名,也是当时亚洲最大的电影节。 话题转得很快,既然田实做出了决定,大家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江智强先说了说电影节前的工作安排,然后李少虹谈到了《霸王别姬》。 这部电影于1月的时候,就已在香港放映,因为是香港汤臣影视公司与北影厂合资出品,带了香港的资金与演员,在香港发行也由汤臣一手包办,所以丝毫没有阻碍。阻碍的地方在华夏大陆,它和《蓝色的风筝》得到了相同的命运,没有通过批准,所以没有办法在大陆放映。 “听说戛纳的邀请已经来了,老成说让他们去,上次见凯哥看他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除了平海,在座都知道李少虹嘴里的老成就是北影厂现任厂长,也是《霸王别姬》的出品人。 李雪见点了点头,很是感慨地说:“片子我也看过了,真要比较,我觉得它是肆无忌惮的放,咱们是波澜不惊的收,说实话,这次他们很有可能拿个大奖回来。” 何止是大奖……平海心里想着,看了眼默然不语的田实,有时候,命运是最最神秘的东西,切身经历一次,震撼更多。 可同时,作为参与者,也有一种身在其中,不由自主的无奈。 ………… 房间里有点暗,只有靠在墙角的一支立柱灯开着,灯泡外面套着米黄色的灯罩,光泽细润,轻柔。 平海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烟味,月月披了一件冬日里穿过的黑色大衣,领子都立起来了,挡住了半张脸,只有发丝儿间的眉眼,隐隐约约。 她听到平海走进来,却还是看着灯下的一块地方,那儿一半有光一半黑暗——平海瞧了一会儿,就见到细微的光线开始发散。 “怎么了?” 她吸了吸鼻子,好像哭过的样子,一条白色的细线从发间悄悄露了出来,是他的随身听。 “我听会儿歌,你去休息吧。” 平海呆呆地站了片刻,走出去,来到厨房,给蒸锅里倒了些热水,然后放了生姜,红糖,开小火煮。 他也不走开,就呆在灶子边上,等姜糖味弥漫开来,他关了火,打了一碗,也不用抹布隔热,两手四根手指捏着碗边,走进了月月的房间。 她还在听歌,还是之前的模样,好似这段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动过。 碗被放在身边的茶几上,平海看了看她,最后什么也没说,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浪漫从来配一场(2)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电视机里放的是李少虹导演的《不惑四十》,李雪见沉静而仔细地看着屏幕中自己的表演,角色和自我在甄别中慢慢地剔除了,最后只剩下好与坏,多与少,强与弱…… 桌上放了三盘小菜,一大碗汤,皆是于海单做的,素淡,鲜美,色佳。 平海吃了两碗饭,再也吃不下了才放落筷子,杯子里还有一半的可乐却是可以慢慢喝的。 “你李叔非要买只鸡回来,还要我给你煲个汤,也不想想就这么些时间,哪里够呀!小海,等他从湾湾回来,我好好给你煲个鸡汤。” “不用麻烦,阿姨,小菜最合我口味,尤其是这个雪菜蘑菇,烧得可真好。” 看着电视机里的画面切换到了别处,李雪见收回目光,夹了几口菜,吃得很快。他个性实在,办事干净利落,吃饭也快,一大碗饭几口就能解决了。 “小海,不再吃点?” “饱了。” 李雪见认真地盯着他看了看,点头说:“气色好了,肉也多了,你现在长身子的时候,得吃得好一些……啊,不能凑合着过……” “知道。” “我去那边拍戏,你有什么事就跟田实说,你现在年纪小,别把事情都放心里面,多和人商量商量。” 平海露出笑容,没搭话。 “来找我也行啊。”于海单看了眼李雪见。 平海马上说:“嗯,我要是有事情,就来找阿姨商量。” 李雪见皱起眉头,不乐意地说:“嗨,老田没事,要是为了一部电影,就受不了,那还是他?你就不要操心了,日子过得好好的,搞艺术嘛,总要面对社会和学术界的压力,又不是在学校里教书……” “你这话说的,教书怎么了?就你拍电影能干?” “看看……小海在呢,别抬杠啊!” 帮着收拾了碗碟,再和李雪见下了一盘象棋,讨论了话剧表演中几种表现愤怒的方法,平海和于海单告别,跟着李雪见走下楼。 因为拍了轰动一时,万人空巷的《渴望》,他出尽了风头,饰演的大成受到了千家万户的喜爱;这次《渴望》的导演鲁效威邀请他拍摄电影,他犹豫了几天还是答应了。 影视圈里的提携之情,比什么都重,至于是“重要”还是“沉重”,则要看各人的境界。 平海知道,这段时间,李雪见是肯定想呆在田实身边的,就算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有时候,陪伴足以抵过一切。 他并没有解释,包括对田实,对于海单,对侯永,对平海…… “小海,如果老田的电影真摊上事了,你可能要换个地方住,要不然你……” 平海直接打断他接下去的话,说道:“不用,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哪怕面对一个孩子,他还是习惯性地去尊重对方。 “嘿,那就以后再说。” ………… 已经有好多天,月月是深夜回来的。 从那天她情绪不对劲开始,先是请了三天假,足不出户的宅了三天,基本上没露过笑,到第四天,突然雨过天晴,让人难以置信地雀跃高兴,好像中了彩票似的。 平海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女孩子,似乎都要经历这个阶段。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糟糕的念头总是缠绕着,挥之不去。 直到平海入睡时,月月都还没有回来…… 早晨六点半,平海就起来了,烧了粥,配着自己做的酱瓜,榨菜肉丝,再切了一只咸鸭蛋,吃了一半,留了一半。 余下的粥继续热在高压锅里,他临出门的时候,看了眼月月踢在墙角的高跟鞋——脑海中莫名地出现:深沉的红色酒店,昏暗的灯光,雪白的床单,摇晃的红酒,还有迷离的眼神。 四月下旬的北影,学子们的脚步悠然散漫,就连吊嗓子的声音都充满了一种田园风情。 同样陷入在恋爱中的江雯鹂因为五月就要赶赴戛纳,和同行的顾常韦,便也多了一抹柔情。 上午的课后,白原波搭着平海的肩,小声地说:“周末有空没?” “做什么?” “徐老板出钱,请大家去香山公园玩,周五下午去,住一天周六回来。”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我没去过,挺想去的。” “那就是去咯。” “不过我家里有点事。” “你小小年纪为啥说话总让人感觉复杂?” “那是因为你太复杂。” 白原波手臂微微一用力…… 平海顿时在心里狂吐槽:“等我个儿长起来,瞧我怎么收拾你!” 结果,白原波嘴里也得瑟:“你一定在想,等长大了要还给我……不过我告诉你啊,我可是京城这块儿警界自由格斗第二名。所以,你还是把期限放远一些,等三十,我算算……哦,五十多,等我五十多,我就不见你了,躲着你,哈哈哈!” 这龟孙子! 晚上回到家里,意外月月竟然在家了。 “今晚没约会?” 姑娘穿着一套平日里在家里的装扮,针织套衫配竖条纹运动裤,手里拿着拖把,一副勤快小主妇的派头。 “峰哥出差了,要周五回来,对了,这周末我和他出去玩。” “你们两个人?” “都是他女朋友了,有什么关系?” 这就无话可说了。 ………… 周五这天放课后,培训班一起去香山公园的有九个人,六男三女。 徐老板是老白取的绰号,全名叫徐守业,特有宋朝名将的范儿。人高马大,英俊潇洒,因为是某一城建国企的老总,来去学校都是奥迪,包里还有只大哥大。所以老白这个绰号还是蛮贴切的。 一开始培训班里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来找情人的,经过一段时间相处,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是个非常狂热的电影迷。 可惜他把天赋点都扔在了商业上,却没有点开表演的技能树。 “小海,你有多带一件外套吗?” “带了。” “那就好,山上有些冷。”徐守业拉着白原波又说道:“小海就交给你了,安全你负责。人民警察,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期望!” “保证完成任务!” 老白开起玩笑来也不示弱,但他没有徐老板身上的那种狡猾,连玩笑话里都带着目的。 接送都是徐老板单位的,一辆金杯十二人座的轻客车。 九个人都上了车,徐老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摇下车窗,望着校门口。 “还有人?” 老白惊讶地看了平海一眼,忽然拍了一下脑袋,说:“哎呀,我忘记跟你讲了,徐老板有个小兄弟在表演系大四班,那人带了两个同学来,两个都是姑娘!” 二十多岁的贾梅可说是天生丽质,五官精美,身材窈窕,好像对徐老板有那么点意思,听了老白的话酸酸地说了句:“女的又怎么样,我和嘉儿不也是女的!” 老白拍了一记自己的脑袋,满脸懊悔地说:“我这不是和小海开开玩笑嘛,他们哪里比得上你和小嘉呀。” 贾梅身边坐着的黄游嘉出演过几部小制作的电影,都是路人甲之类的角色,长的普普通通,不过演戏上很有天赋,是被一位北影出去的导演推荐来的。她心理比贾梅成熟多了,可不愿平白无故地去得罪人家正经表演系的学生,连忙说道:“谁不知道北影表演系向来都是招好看的女生,咱们可不能跟人家去比!” 平海见黄游嘉毫不犹豫地拆了贾梅的台,若不是感觉不到情绪,只怕会暗乐上好一阵子,可惜转头就见老白偷偷地对他眨了眨眼睛,这意思太丰富,他也懒得去想。 “来了,来了!”徐老板对车里人喊了一句。 果然,除去平海无动于衷,整车人都向前边望去。 老白拉开车门,往后坐,让出了前面一排三个人的位置。 大家就见到一个帅哥,人极高,1米8出头,低头弯腰上了车,坐下后跟大家问好。 刚还在闹情绪的贾梅第一个跟帅哥接上了话。 “你好,我叫贾梅,你呢?” 帅哥面对凑上去的贾梅一副挺老实腼腆的样子。 “表演系89班朱宏家。”他看了眼接着上车的姑娘,笑了笑,对大家继续介绍:“我同班的两位,王希,俞妃鸿。” 平海看到他已经在发怔了,再听到最后的那个名字,已然呆住。 朱宏家的脸太好认,可说辨识度极高,尤其是《还珠》里的萧剑,后世几乎家喻户晓的人物。 而王希也并不陌生,《重案》里的警花季洁,是获得金鹰奖观众最喜爱女主角奖的,他还清楚记得《重案》里面季洁一身警服的形象,可说是上一世他整个人生第一次对警花这个职业敬佩并喜爱的由来。 最后这位,似乎分别不久,尽管未有过多的交往,但她是平海的偶像。《小李飞刀》里的仙子,《三少爷的剑》里那位高贵美艳的慕容秋荻,后来在《老丈夫》里玩姐弟恋,玩得让人陷入幻想…… 女演员可称女神的不多,这位对平海来说必须是。 不似后世那般成熟、光鲜、靓丽,与成名带来的依托不同,此刻这三位还仅仅是表演系的学生,青涩,自然,初次交际中的生活气息,都是如此贴近……小小的轻客里挤在一起,至少平海是无法想象的。 从与人接触就能看得出来,网上的评论也不是一无是处,凭空捏造。 忠实低调的朱宏家对谁都没有防备,问家里的情况都能说出来……未来警花显得很精明干练,难怪后来成了职业女性的专业户。 今天偶遇同游,俞妃鸿不似去年拍戏时的状态,显得很放松,一件苏格兰格子吊带裙露半腿,外面披了大开领纯棉外套,色泽素淡,青春气息浓郁,脚上是一双淡粉色平底皮鞋。 丹唇外朗,明眸善睐,她坐在平海前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意味不明,嘴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培训班上课。” “啊,我现在才知道,前几天刚从米国回来。” “拍戏去了?” “是啊,不过只是个配角。”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平海,“你胃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隐患?” 平海露出笑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脑海中却闪烁着:为什么她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神秘而奇怪的动物? “都好了,最近也注意了许多。” 两人交流了几句,边上的人这才知道他们早已相识,老白还偷偷地问平海……只不过他沉默不语,让老白无可奈何。 正文 第三十章 浪漫从来配一场(3)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香山公园位于北京西郊,地势险峻,苍翠连绵,占地188公顷,是一座具有山林特色的皇家园林。香山公园始建于金大定二十六年,距今已有近900年的历史。 古时香山曾是杏花山,每年春季杏花开放,清香四溢。 随着金杯车驶入山道,杏花树在路两边延伸,粉粉的红,如薄荷的香味,淡淡的,飘进车窗,不一会儿的功夫,车上的所有人都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 92年新建的停车场,多是大巴与自行车,众人下了车,沿着石阶向上走,路过知松园的石碑,望见草坪上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四月的花海就如怀情的姑娘,远望似不期而遇的梦境。 走在园内,王希和俞妃鸿身边已经有了跟班。培训班的男生来历复杂,不过对美丽姑娘的爱慕是一样的——好像男人都是一样的。 平海和老白走在最后面,别看老白平时偶尔意淫下,嘴里花花,但真要他有所行动,就跟被打了羞涩针的老爷们,那叫一个别扭。 没有情绪去做动力,平海表现得更是平平淡淡,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来香山公园,所以逛得也格外认真,不知道的所在也一一询问。 走出知松园,日已西沉,徐老板带众人来到园中酒店,他做事靠谱早已预定了房间,可惜算漏了一件事——原本平海没答应来,徐老板就以为他不来了;还有朱宏家之前说只带王希来的,谁知道俞妃鸿从米国回来听了这事,突然说要来玩。 于是,多了两个人。 七个男人,五个女人,五间双人房。 徐老板蛮尴尬,跟前台交涉,打算多要两个单人间,这钱花得有些冤,不过不花也不行啊,下不了台。 哪里知道前台小姐根本不看本子,张口就说:“抱歉,我们现在只剩下一间双人房。” 老白大大咧咧地说:“我们男的多挤一个就好了,小海跟我一张床。” 谁知道仙子在边上听了,不加思索地说:“开个双人间吧,平海和我。” 大家都是一愣,平海也莫名其妙,你和我睡一间?我们什么关系? 俞妃鸿见大家这种反应,也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说道:“他还是小孩子,有什么关系?” 男人的心思也可以非常之复杂,老白就轻轻地嘀咕了,“他都14了,而且心理怕比你成熟得多!” 平海在拒绝和答应之间思考,俞妃鸿已经拍出身份证,拿来了房卡。 “走。”她伸出手来牵住平海。不知为什么,平海直觉她有些谨慎,小心。 回头看去,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副活见鬼,与不甘心的表情,双眼幽怨地看着他——包括朱宏家这位帅哥。 同房啊,和大美女同房,这种事情,光在脑子里过一过,都叫人受不了…… “你这样,我……”平海一时间找不到措辞。 “你不会尴尬,也不会不好意思,对不对?” 她曾在饭桌上泼了闺蜜的老公一身酒,绝不是那种敢想不敢做的女人,她身上的骄傲与自信就算只是屏幕里看看都能被感染上。 “对是对,不过……” 她的手不是很瘦的那种,握着有一丝肉肉的感觉,皮肤很好,手非常干燥,通常一个男人不会拒绝这样的握手。 “我不喜欢和人挤一张床,若是单独住一间,给大家的印象也不好。” “可以让别人单独睡一间啊,王希,或者我们班上的。” 她撇了一下嘴,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理由太强大,他无话可说。 房间采光性好,开门进去就能看见平铺在地板上的落日余晖。大飘窗,茶几沙发座,电视机,热水壶,两张床也厚实绵软,中间的中央控制系统在93年算比较高档了,卫生间有浴缸,浴袍,进口牙膏牙刷,放了一小盒固体空气清新剂。 “我上个洗手间。”她关上卫生间的门。 平海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随身听。 卡带已不是张泓送的那盘《在水中央》,换成了beyond的《乐与怒》。这张专辑原本是5月底在乐队回到香港发行的,不过平海记不清楚,月初给尊去信问候的时候提了一句,结果尊的回信就附带了这盘卡带。 他正出神,就感到眼前人影晃动,香味袭来。 俞妃鸿低俯身子,从他耳边拿下一只耳机,塞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听了片刻,她好奇地问:“什么歌?” 隐约记得是在六月底…… 平海轻轻地说:“海阔天空。” “谁唱的?” “beyond。” 她摇了摇头,说道:“没听过。” 他敛眼闭口。 “虽然听不懂,不过,很有感觉。” 她慢慢地,小心地把耳塞放入他耳朵里,再又看了看,坐到了他对面的床上。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大家都在门外,徐老板挡住了好奇想看房间内情况的男生,对开门的俞妃鸿说道:“去吃饭。” “好。” 这年头华夏的饭桌上只讲量,还没后世那么稀奇古怪,精益求精。 大家也点到即止地喝了些酒,意外地是仙子居然很能喝,她不怎么敬别人,或是凑热闹起哄,但别人来敬,她一定是满杯干的,喝得极为痛快。 只有平海喝可乐,不管男女,啤的白的,都喝了一些。 吃过饭,大家稍坐片刻,就一起出了酒店,向勤政殿去。 晚上人不多,灯光昏暗,有几处地方甚至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几个男生都有准备,问酒店借了手电筒,颇有探幽寻秘的气氛,几个女生还觉得十分刺激,王希也跟着玩,在黑暗里发出几声鬼叫。 勤政殿已经关上了门,不似后世那般还要到8点,傍晚就不让进了。众人在外面兜了一圈,沿着路继续走,路过几处景点,因为天色太黑,也不甚清楚,直到静翠湖边,多了些灯光,月也出了云边,半露夜空。 湖水平静,远处的翠微亭更是让平海想起了西子湖畔,那儿也有一座翠微亭。 众人间只有朱宏家是最爱游景的,手里的手电筒转动的也是最为勤快。亭中有悬匾,上有:“翠微亭”三个大字,边上几行小字听他一一念来:“须弥与一芥,大小岂争差?亭子不嫌窄,翠微良复赊。入诗惟罨画,沐雨欲蒸霞。莫羡痴黄派,倪迂各擅家。丙寅乾隆御题。” 老白嚯了一声,诧异地问:“是乾隆的题字?” “应该是,不过听说之前重建过,怕是复刻的。” 贾梅在旁边打趣道:“看朱宏家念诗,真有才子诗人的风采。” 经她这么一说,大家也纷纷开起了玩笑,朱宏家一时招架不住,说道:“我想去前面林子里走走,姑娘们不如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怎么,我们就不能去?”贾梅又叫了起来。 王希帮他解围,说道:“那里面黑乎乎的,又不像有明路的样子,要是碰到什么虫子,蛇之类的,咱们可不经咬……” 徐老板拍了拍朱宏家的肩,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我也去,我肉多,经咬。”老白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平海其实也想去,不过刚要动作,手就被俞妃鸿握住了,听她小声地说:“我们一起去湖边走走。” 他更想不明白了,只是一起拍过戏,可那时候他完全入了戏,与对方并无交流。 为什么,仙子要下顾一个少年? 就如刚认识的同事,或是朋友,忽然不明所以的亲近。 交浅情深,不合道理,也让人困惑。 两人走到湖边,沿着石滩走,地儿很干,倒不用担心滑倒摔湖里去…… 走着走着,忽然就听她问来:“你那磨剑的戏,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吗?” 平海没有和她并肩走,手虽牵着,但他落后了一点身位,只能看到她的侧面。仙子的脸在月光里更美,侧脸的轮廓,线条,就算绝世画家也难以描绘;还有洁白的肌肤,好像散发着一层明媚的柔光。 他一边细细鉴赏,一边随口说道:“也没怎么琢磨,就自然而然地去演。” “你入戏就有两个人,一个在演戏,一个在看,是真的吗?” “唔,形容得不是很准确,不过是这个意思。” 她停了下来,转过来看着他,睁大眼睛,“你知道人格分裂吗?” 平海做出叹息地样子,反问道:“你觉得我有思维混乱、情绪不稳定、敏感多疑、狂妄自负、行为古怪吗?” “可是,你不是没有感情吗?” 平海从地上捡了一块扁平的石头,丢进了湖里,只漂了一下。 尽管只漂了一下,可平静的水面却荡开了涟漪,一圈一圈又一圈…… 月光下的涟漪反射出迷人的光色,静幽、闪烁、如绸。 风已轻缓到了挽不起半点波澜,可拂在脸上却有清清爽爽的舒畅。 同样的风,在仙子的脸上,是香,是雨,是旖旎。 同样的风,在平海的脸上,是淡,是木,是叹息。 远处的山峰像画卷上的一笔浓墨,翠微亭那儿传来飘渺的笑声…… 俞妃鸿说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说的。” “有什么关系吗?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盯着平海瞧了一会儿,忽然用力地摇了摇头,好似要把什么东西甩出脑袋,不过想法出现了,不是靠物理原理可以摆脱的。她想明白了,于是巧笑嫣然,背着双手,踢了一下脚,一块石头被踢了出去,可惜滚到了岸边,没有落入水里。她直接走过去,再补了一脚,“扑通”。 “反正我觉得我说错话了。不过我很羡慕你,我要也能像你这样,沉浸在戏里,活得就像角色那样真实,丰富,演得叫大家都没话说……你演完了之后,我们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连尊都那么喜欢你。” “这些我不在乎,我喜欢演戏时所有感情都回到身上的滋味。” “从看完你的表演后,我就决定了一件事。” 他安静地听着,没有追问。 湖水在她身后,荡开的涟漪已失去了里面的跟随,但最外圈最大的银波,像是无数游动的小鱼,在细碎的湖面,依旧执着地寻找着最深处的黑暗。 【是不是光明总喜欢着黑暗】 【黑暗却在逃避光明】 “我要看你以后演的每一部电影。”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浪漫从来配一场(4)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回到酒店已是10点光景,这时候安静得很,只有他们窸窸窣窣地脚步声。 平海刚洗漱完,靠在床上,看电视里播放华纳1942年出品的老电影《卡萨布兰卡》,明明是黑白电影,但是褒曼那一身白衣已然超脱了色彩的局限。平海喜欢她在电影里的一套装扮,那是收腰的两扣短袖西装,下身搭配垂落及地长裙。 非常有意思,他上一世可以把鲍嘉在电影中的每一句对白都背出来。甚至后来养成了习惯,每次看《卡萨布兰卡》,只要鲍嘉说话,他就会跟着说,就像听着某一首经典老军歌的父亲,无法抑制地跟着歌曲而高声歌唱。 “听说,我们那部电影赶不及今年的戛纳影节,昆汀导演打算在年底上映。” 奥斯卡是3月,戛纳是5月,《低俗的小说》只有参加明年的影节,平海忘记上一世是什么情况,他也不会担心,得不得奖都不会影响这部电影在万千影迷心中的地位。 俞妃鸿见他沉默不语,小声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其实,平海只是怕他张口,会不由自主地跟着鲍嘉说台词…… 可是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尴尬起来。 敲门声响了。 来的是王希和白原波,王希一进门就跟俞妃鸿说:“知道你肯定无聊,所以拿牌来陪你消遣。” 老白一屁股坐在平海床上,说:“小海,一起玩牌吧!” “玩什么?” “金花会不会?” 王希说道:“平海怎么可能会金花?” 这两个家伙来得可真是时候,和俞妃鸿之间的尴尬瞬间被拂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张泓,和月月都可以很轻松地相处,可换成俞妃鸿,却总是有些别扭。并非仙子太过高贵美丽,也不是两人性格不合,抑或话不投机……平海与她,总会多想一些,或许就是这一些,让他觉得,没有与张泓或是月月来得自在。 金花,可以说是华夏的国民游戏。流浪汉在街边玩,菜场里休息的小贩围桌边玩,倒腾杂货的,收拾破烂的,学生宿舍里,办公室休息的同事,随便什么地方,一副扑克就能玩,不论人多人少。 “我会啊,不过我不赌钱。” “哈,不赌钱有什么意思?” 老白散开扑克,在找大小王,一边跟王希说:“那就不赌钱,咱们老玩法,赢的给输的贴白条。” 第一局平海拿了两张J,一张Q,他先翻了一张Q做明牌,老白不跟他对,自己手上翻出一张A,跟王希对赌一张。 这种玩法好像和上一世不同,每个人都会翻出一张明牌,然后庄家找人对一张暗牌,庄家要加筹码,闲家不跟就弃牌,跟了筹码也要随着庄家的价码加上去。 王希明牌是2,她一点也不慌,跟了,然后笑眯眯地看着老白翻了她一张3,老白自己翻出一张A……好吧,他是一点也不会玩,平海知道他还有一张暗牌绝不会是A,也就是说,他手里最大的牌,是一对A,不过四人局,这样的牌已差不多可以算大牌了。 老白瞧了王希的笑容,说道:“你不会是小顺子吧?” 王希压着声音豪放地笑起来,说:“我还真是顺子。” 王希被翻了牌,就轮到俞妃鸿,俞妃鸿也不对她,就按着顺序翻了平海的。 两张都是J,所以结果肯定是一张J被翻出来,俞妃鸿笑着问:“你不会也是顺子吧?” 平海面无表情地说:“你猜?” 俞妃鸿看了看王希和老白,一推牌说:“我弃牌。” 这倒是干脆,按筹码算是输两条。 老白犹豫了会儿,又加了一筹码,现在是对两家。 王希跟了,平海毫不犹豫地跟了。 “那开了?”老白表现出一丝忐忑不安,两家都有可能是顺子,稳吃他一对A,但要不是,他就稳赢了。 赌,就是如此,不是,是;输,或是赢。 王希一点也不考虑就说:“开!” 平海没同意,他问了,“上限多少?” “嚯,你真顺子啊?”老白瞪着他,可平海脸上,眼睛里,啥也没有。 “五条怎么样?” 平海捏着一张暗牌,说道:“那我再下2条。” 这是全压了。 老白吃不住他,合了明牌。 王希不肯放弃,她手里拿的还真是顺子。不过不是最小的A23,而是234。其实差别不大,平海要是顺子,无论是10JQ还是JQK都稳吃她。 “你别装了,第一把你就拿顺子?你一对的话赢不了我” 王希说完,直接开了自己唯一一张暗牌,4。她双眼紧紧盯着平海,可什么也看不出来——没有紧张,没有惊讶,没有犹豫,什么也没有。 “那就五条了?”他说了句,要把暗牌翻出来。 “别!我弃牌。”王希打断他,不给他扩大胜果的机会。 纸条很好办,房间里就有备忘录白纸,撕开,每人分了三十条。 平海一把赚了8条。他不存着,直接开贴,先给老白贴脑门上,再给王希贴同样的位置,轮到俞妃鸿,仙子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他可不会下不去手,也给按脑门上了。 在场的四个人,多多少少都有演技。老白演技最次,但理论颇高,他在培训班是典型的学痴。学痴不同于学霸,学霸分数高,学的好。学痴是爱学,都学,至于分数,成绩什么的,咳咳……看长久吧。 俞妃鸿,王希演起来也能以假乱真,可近距离观察,气场,微表情,眼睛里的情绪,都会泄露一点——就算拍戏,也经常是要重拍,讨论,尝试,有些感情戏甚至几十条才能出一个满意的结果。 现实生活里,谁也不能次次都演成功,都骗过别人。 但平海却不同,他是没有感情。无论真假,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表现。 半个小时过去,仙子脸上还能够看见眼睛和嘴巴……嗯,鼻子没有了…… 至于王希和老白,两个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位置存放纸条了,就像戴了副惨白的面具。 平海瞧着这两个人,忍不住在心里想,要是他们就这么走回房间,被人碰到,会不会吓坏对方? 他的脸上,干净的,让三个人怨念丛生,王希看了看手里的牌,再看了看他的脸,“啪”的一声丢了牌,恨恨地说道:“不玩了,以后再也不和你玩牌了!” 两个人兴冲冲地来,灰溜溜(估计晚上要失眠)地走了。 俞妃鸿洗了洗脸,把纸条都丢进了垃圾桶,她拿起放在中控桌上的水杯(用来粘纸条),要去倒掉。 正好,平海从洗手间回来,没注意她拿着水杯转过身子,撞了一记。 水洒在了床上。大半杯水,泼出去的面积横贯床铺的中央,这是平海的床。 平海和俞妃鸿低着头看着水侵入床单,沉淀,扩散……进入沉默的呆滞中。 “赶紧,拿毛巾吸吸!”俞妃鸿惊慌地走进洗手间,拿了一块没有用过的浴巾,按在床单上。 平海一副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神情,平常地说:“没用的,躺不下去了。我在沙发座上睡吧。” “那怎么行,沙发座伸展不开,睡一晚你明天不得腰酸背痛啊?” “没事的,我以前在差不多的沙发座上睡过,那个还不如它呢,就被丢在外面,淋过雨,里面的海绵都露出来了,还有一股子酸臭味。” 俞妃鸿拿着浴巾按了半天,再看床单上还是湿的。平海将她手里的浴巾铺在湿掉的位置,说道:“就这么凑合一晚吧。” “你睡我的床,我睡这儿。” “不用,没关系。” “这怎么可以!是我把你的床弄湿的,不要跟我争了,你睡过去!” 平海被她推到了她的床上,悲哀的小身子完全经不住一个女子的力道,摔了下去,他坐起来,挪了挪身子,躺回了自己的床上。 俞妃鸿还弯着身子,能够从裙装的胸口位置看见里面,平海转开视线,然后闭上了眼睛。 “哎。”她不知道说什么,捂着额头,坐在自己的床边。 或许是体会不到情绪的好处,平海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天空下起了雨,他浑身都湿透了,尤其是背上。惊醒过来,他才感到浴巾已经湿了,身上穿着的短袖背部也是一股潮乎乎的感觉。 这种潮乎乎的感觉很是别扭,完全无法忍受。他起身脱了衣服,开了台灯,从背包里找出外套,套上后才想到了身处的环境,看向俞妃鸿的床位。仙子就面对着他的方向睡着,沉睡中一派安然恬静,呼吸轻缓,发丝垂落眼帘,一条手臂从手肘部位开始露在白色的棉被外面,手掌伸入枕头下边,给人一种小孩子睡着了的可爱乖觉。 平海不知为什么,就忽然想抽烟。 他是有烟的,老红梅放在背包里。他拿了出来,抽出烟,将烟盒丢在茶几上,再把放在上面的火柴拿着,开了飘窗,爬上去,坐在窗框上,两条腿搁在外边。 夜里的风很大,划到第三根火柴,才点燃了香烟。风一下子就将他嘴鼻间流泻而出的烟气儿带走。 三楼,下面看着不觉高,但一半在外面看着下方的地面,好似人就飘在空中。 他晃荡着腿,不觉心想,要是我现在也是在梦里,该怎么才能醒来? 房间里躺着曾经只有在电视里,网络上才能见到的女神,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偷偷地亲吻她,抚摸她…… 可是,他没有任何的欲望。或者说,他从最开始,就没有进入一个选择的状态。 烟已燃尽,可在漫天星空里,他找不到最亮的那一颗。 就像,找不到他自己一样——就像,在好似生活过的世界里,成了一个游魂,失去了感情,只剩下麻木的肉体与思维。 他唯有在记忆中,辨别自己是否存在过,快乐,悲伤,平淡,压抑,无奈…… 好像就是在一根烟抽完后,卿即倾心摸了摸他的脸,带着他回到了床上,回到了温暖的,平静的,微微如小舟起伏的怀抱里。 可现在,什么也没发生…… 他忍不住回头过去确认,仙子躺在床上,跟之前未有任何变化,她不是卿即倾心,因为卿即倾心是短头发,脸上有些痘痘,睡觉还会发出一些近乎呼噜的声音。 可他宁愿……他把窗子关上,把烟盒放入包里,轻轻地关了灯,坐在了沙发座上,抱着腿,一边回忆短发女子的脸,当构建到鼻子的时候,他睡着了。 窗帘的遮光性并不好,轻轻地被窗缝中进来的风吹动,光在脸上亦按风的韵律晃动,极为扰人清梦。 平海醒过来,动了一动,差点以为还在上一世,还在那个酒店的房间里,还躺在那名短发女子的身边。 只过了片刻,他就彻底清醒过来,仙子紧紧地抱着他,还在梦中。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浪漫从来配一场(5)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多数来香山公园的游客都会走一遍香山寺,表演系与培训班所组成的小旅游团自也不会例外。 平海虽然半夜起来抽了一支烟,发了一会儿呆,但从时间上来说,睡眠是充足的,不过他精神上有些恍惚,就如沉浸在追忆中的人,只是跟随着大家一起行动而已。 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丝毫尴尬,仙子就好像昨天一样,平海猜测自己在她心里并不能划归到男子的行列,加分只是在她所骄傲的领域里有些高度,减分的是两人不如姐弟那样自然亲密。 换成别的少年,可能已经和她撒娇,亲近。 平海却如心灵早有归宿的中年男子,在她面前格外的疲惫,冷漠。 形象上的感官,与真实相处的感觉,使仙子心里的波动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自然。 行过寺院前街,再又走在一片连绵而去的杏花树下,树叶似比昨日看到的更为红艳,粉粉的色调沉淀了许多,给人的视觉感受从清新变为妖媚。 进入中寺就平添了一份庄重。 行人不再高声喧哗,但低语不断。 众人里,徐老板,朱宏家,俞妃鸿,最为虔诚。 贾梅还要伸手去指,被朱宏家拦了下来。进了天王殿,气氛尤其不同,烛香在高阔的堂内被四走的风吹散,弥留一丝佛味。 更多是山野间的气息。 “你不拜吗?” 仙子起身后看着平海,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这种眼神昨日未曾见过,平海才发现今天她还是有些变化,但具体的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我不拜佛像。” 他说的清清淡淡,不是要表明什么,只是对方问了,他就答了。 仙子抬头看去,弥勒笑着,笑容里包含了许多她的联想,其中就有包容,平和,慈悲。 她不再说什么,跟着众人看了四大天王,从堂后走出。 以前,平海也跟着父母,跟着同学,去过寺庙,比起信佛的亲人,他好似游离在外。 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是从佛堂里走出去,见到天空时的感觉。 佛高高在上,总不及天空辽阔。 “我挺信佛的,喜欢佛学。” 仙子走在他的边上,出来后,声音也放开了少许。 “我也喜欢佛学,喜欢里面的一些哲理。” “可你不拜佛。” “那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想了想,不确定地说:“我忘记是在哪里看到……好像是西方的……在某一个诫条里说,不要给神做雕像和图画。因为一旦给神做了雕像或者图画,你崇拜的就不再是真实的神,而是神的偶像。” 仙子沉静了片刻,接着表示认同。 “好像很有道理。” 可她依然有自己的见解,在白净的脸上,笑容如花般绽放。 “不过我拜的,是心里的佛。” 他有那么会儿屏住了呼吸。或许是所思所想处在了一个境界——心见——她笑起来的样子,美的不可方物。 这对于平海本是没有冲击的,因为他根本感觉不到感情,例如在美丽的事物里欢快愉悦,在漂亮的女子面前暗自心动——没有。可他感觉不到感情,身体却做出了近乎本能的反应。 是不是仙子的美,对他来说,已经超越了他最大的桎梏? 她也发现了这一点,却好似什么也没看到的模样,转头欣赏起了周边的景致。 平海自是不知,在她撇过去的脸上,右边的眉梢轻轻地一挑,风情无限,旁人却无法窥见。 ………… 周六回到的家,月月和他的男友还在外面玩,一个人煮了面,随手拿了本漫画。 月月买的漫画,颇具文艺气息,例如这本安达充的《Touch》,中文译名为《邻家女孩》,随着后来的动画片在华夏开播,片子的名称更符合少年们的热血情节,平海也非常的喜欢,它叫《棒球英豪》。 这套漫画讲的是青春,汗水,努力,友情,与爱情。 故事围绕在一对双胞胎男孩和青梅竹马的女孩之间展开,主线是棒球比赛,讲的却是爱情。 当然是爱情。 一本多愁善感,时而如茶清香,时而热血的青春运动漫画,在平海手里,却像是一则寻人启事,至多联想与好奇。 面条搭配大白菜,酸菜,薄牛肉片。拿着张泓送的那只长城铁水杯,泡了菊花茶,想了想,又切了半根胡萝卜——明目。 长身子的时候,平海也不敢马虎,要知道他这个子不止一次被人嘲笑过了……没错,田实带的头,记性颇好的平海可不会忘记。 他把漫画书放回到客厅里的书架上,把食物消灭干净,跑了一趟菜市场,买来明日摆摊的食材。话说,因为读书的关系,他的摆摊时间稳定在清晨,周末可以到中午,时间固定,老顾客越来越多,生意所赚得钱也不少了,至少现在他身上的存款比月月是多了很多。 等做好了食材,时针已爬到了三的位置。 他洗干净手,脱去深黑色的围裙,背了一只帆布包,走出了门。 基本上每个周末,他都会去安乐桥下。先到桥边上的小街买了两瓶四特酒,93年这种酒只要3到4块,59年总理评价四特酒说是“清、香、醇、纯——回味无穷”,也有说名字就是如此来的。 去卤味店挑了鸭胗,鸭脚,鸭舌,鸭脖;没办法,谁叫平老头就爱这一口……平海走过八宝面店,进去想买热面,结果一看,面食早卖完了,留了一点锅底的夹骨肉,便全要了来。 老板好似没有一下子认出他来,说了句,小鬼挺懂得吃嘛,知道锅底夹骨肉最入味。 平海就点了点头,不搭话,拿了食盒,走到街头上,向左侧的草坡慢慢走下去,走到一半的地方,就能见着桥底下的那座帐篷。 靠近帐篷平海听到了平老头的呼噜声,抬头看了眼天,彩霞犹自烂漫。 掀起皮挂,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闷臭味钻入鼻子,他走了进去,把东西都放好,收拾摆放在角落的酒瓶子的时候,他从地上捡起来一张破了一角但还算干净的海报。 平老头这爱好也蛮可以的,平海知道他喜欢拿漂亮女星的海报,有时候电影刚上映,新的海报摆放在路边摊里,他甚至会顺一张走。 倾国倾城的聂小倩,不该面朝泥地,对不对? 平海抖去了灰,折起来,放到桌上的一叠纸堆里。里面什么都有,报纸,杂志,标语,书页,照片,海报。 他专门多看了眼,放在聂小倩上面的书页有这么一句话:“他们捆住了她的手,还脱掉了她的鞋,其中一个不管不顾地把手放入了她的衣服里。” 他从破旧的老木桌上拿起一包香烟看了看,抽出一根,拿了老头的火柴盒,走出帐篷。 【听呼噜声就知道这是个老头儿】他把烟点着了,抽了两口,又走到坡上,走回最开始买酒的店里,问老板要了一条哈德门。 快到八点的时候,平老头才伴随着一阵咳嗽的声音,醒了过来。 人老了,醒过来总缓不过神,好像身体在这儿,魂儿却在另一个世界。 “小亥?咳咳……”他伸手拿了水杯,喝了一口不知是水还是酒,呼了几口气,说:“小海,几点了?” “7点50分。” “来,带一把手。” 平海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把他拖了起来。 “哟,买这么多?” “可惜没面了。” 平老头伸手指了一下。 “那只桶里有面,你给我下一点?” “这么多菜,烧了也吃不下啊。” 平老头拍了他一脑袋,这会儿倒是有力气了! “哪那么多废话,快给我下面吃!” 桶里放了几副老碱面,他拉出去,利索地盘了一圈,嘀咕道:“没有盖头啊。” “要什么盖头,整素的,那有瓶芝麻油,辣子翻一翻盖上去,比什么都好!” “得嘞!” 平海把煤饼炉拿了出去,生起火来,进帐篷里拿了炒锅,倒了些热水。 大部分人都是先料后面,因为怕面凉了涨了。平海却不在意,老碱面半开拿出来,泡一会儿才酥软,适合平老头的牙口。 老头甚至把汤都喝干净了,嘴里叹着:“现在再不吃,以后怕是吃不到你做的汤面了。” 平海抓了点鸭胗,丢在嘴里嚼着,说道:“我给你买了一条新烟,搁那了。你咳嗽好些了没?” “咳嗽没那么快,总要些时间的。” 老头吸嗒他那包哈德门里的剩烟,点了一根,吐完烟说:“小海,从我养你开始,你就没跟我喝过酒。今回咱爷俩整一口?” “我不喝酒。” “陪老头喝一杯有什么关系?男人,不喝酒成啥样子?” 他默不作声,如果喝酒喝坏了脑子,哪怕只是损失一点记忆,对他来说,生活下去的理由都会变得更为薄弱。 平海不怕醉。 怕的,是不记得,不记得那个曾经的我。 “哎。”平老头吸烟,沉默了下来。 他无动于衷地坐着,吃着卤味,眯着双眼,烟气儿在帐篷里格外呛人。哪怕抽烟的人,承受封闭空间里的二手烟,也是非常困难的事。 对平海来说,这是身体在不适的反应,却没有感情上的厌恶,不耐,难受。他一点点地吐出鸭脖子上的碎骨头。 然后,听到平老头咳嗽着,对他说的话儿:“滚吧,养了你这么多年,到头来叫你陪我喝杯酒都不肯!呵……”他笑起来的声音尖尖的,不知道是在讽刺平海,还是在讽刺他自己。 老头身上突如其来的情绪,叫平海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俩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比一般的爷孙还要牢固,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不愿喝酒,就惹得老头生气了。 “你住我那儿去,我叫月月陪你喝酒,那姑娘爱喝酒……” 说到一半,老头从身边的桌上抄起半只手掌大的铁质茶杯盖“呼”地扔了过来。刚好砸在平海的鼻梁上,疼得平海涕泪交加,他捂着伤处,弯下身子。 好不容易缓过酸辣刺激的痛楚,他抬起头,看向平老头。老头已转过了身背对着他,手上的酒杯正往嘴里送酒。 被砸到的伤处破了个口子,渗出了血。他轻轻地摸了摸,口子不深,就没当回事。 普通人遭了这一下,要么跳起来责问一番,要么慌乱地平息对方的怒火,至少也会表现出惊愕诧异。可平海依旧面无表情,疼是身体的反应,心里却什么情绪也没有。或许,刚才疼痛在神经上兴奋而快速地传递时有一丝淡淡的紧张与疑惑,但很快随着痛楚被习惯、淡化就变得波澜不惊了。 相处将近九年,他是头一次见平老头发这么大的火,哪怕是几年前存下来的钱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辛辛苦苦做的小三轮被人推走了,也没有出现如此突然并猛烈的怒气。 他揉了下鼻子,感觉到手上滑腻腻的,一看,鼻子里也流出了血…… “老头,别气坏了身子,火也别憋着,多骂骂我。” 等了半天,平老头手中酒杯的酒早已喝完,却还是未见他说话,甚至连转过来倒一点酒都不愿意。 “我鼻子流血了,先去处理……”他边说边站起身,看着老头的背影,动了动嘴,却是没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血都流到嘴唇上,他才拿手背抹了抹,说:“那一盒夹骨肉是锅底料,卖相虽不起眼,但味道着实不错,肥而不腻,略有嚼劲,瘦而不柴、香嫩十足……老头,心里有啥不痛快的,要不跟我说说?” 平老头咳嗽了几声,打定主意不想说话。 他就走出了帐篷,去往一公里外的卫生站。 走到半路上,经过夜风吹打的伤口又开始勾动痛觉神经,眼睛最先做出反应,等擦干泪水,他才发现伤口周围都肿了,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不过鼻子折了问题不大,他上一世和人打架被打折过,印象中比现在痛得多了。 缓过来这一阵痛,他才有精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可想了半天都没有结果——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也不知道老头因为什么发火——通常遇到类似的事,不知道起因就难以处理好结果。 赶到卫生站,果然是骨折了,皮破了是小事,消毒,贴上纱布,医生还开了一盒消炎药,说必须等消肿了再来做治疗。 等回到了家里,身心俱疲,头都晕沉沉的。他不相信这身子骨已经弱到了流一些鼻血会头晕的地步,一厢情愿地认为是思考问题想得太久的缘故。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爱又何能说长久(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平海早上起来习惯性的多熬了一些粥,等自己吃的时候才想起来,月月还和男朋友在外面潇洒,不过粥多了也没关系,中午回来可以继续吃…… 在他重获新生后,“烦恼”这个词,就已不存在于他个人字典中。 普通人推着小吃摊出门必定会为了鼻子上贴着的纱布而感到烦恼,他几乎完全忘记了,最多奇怪往日来买豆腐馒头的严肃大爷为什么忽然笑得跟个逗比似的。 其实烦恼就跟他鼻子上的纱布一样,忘记了,仿佛不存在一样。 下午泡在家里,做食材,看漫画,听歌,等到了晚上,10点光景月月还没有回来,他给那个叫“峰哥”的家伙去了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上次月月说要和这家伙出去两天,他问来了对方家里的电话,真的,如果问平海,他肯定也想不出所以然。 “哦,月月和我回来了,她在洗澡……晚上太累了,就不送她回去了……” 隐藏的主语是“我”吗?最后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平海挂了电话,进了卧室,拿了一支烟,来到客厅的窗边点了吸进去,猛地呛了起来。 艹,忘了鼻子不好! 烟在鼻腔里把眼泪都给呛出来,骨头歪折的地方更是疼得不行。 电话铃响了,他抬头看了眼时钟,10点20分。 “喂?找哪位?” “平海,没打扰你睡觉吧?” “呃,你是哪位?” “怎么,听不出我是谁?” 他沉默了片刻,烟还夹在手里,边上没有烟灰缸。 “电话质量不是很好。” “我是俞妃鸿。” “有什么事吗?” 烟灰越来越多,不吸并不能阻止它的增长。 “我今天得到消息,在江老师请假这段时间学院里让我替她代课。” 是了,她毕业后在学校里任教了一年。 “俞老师,明天见。” “呵,你不会不喜欢我来上课吧?” “喜欢或是不喜欢,我真的答不上来。” “对啊,我都忘了。那好,明天见。” 他挂了电话,走到烟灰缸边上,却又拿起来吸了一口——这不是他的有意识行为——上一世,包括之前,他都习惯在熄灭烟之前,抽最后一口。 艹! ………… 第二天北影培训班的学员无一例外地都发过一次身不由己的笑,大笑,笑到肚子抽筋的那种。 或许是昨晚上刺激了伤处,今天平海鼻子上的纱布能够看见明显的血渍。 就像把用过的卫生巾贴在鼻子上,长长的一条,边上还有延伸出去的乳白色胶带,因为他脸小,纱布又大,那视觉感受是无与伦比的羞耻与尴尬。 “不行,让我揉揉肚子,不行,你别看我!给我一口喘息的机会!”老白嚎叫着,就像吃了毒药的人,抱着肚子,弯着腰,脸上五官扭曲。“小海,你桃花运走得太深,这回遭报应了!” 平海就像本山大叔那样,万千人笑,独我莫名其妙。 “我走了什么桃花运?” 老白噎住了,问题提得恰到好处,十分微妙,只因代课老师的消息已然传出,就算还有些怀疑,现在听教室外面传来的学员的声音:“俞老师好!”也基本可以确定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仙子精心打扮了一番,花了四十分钟,当然不算昨晚挑衣服的一个多小时。淡妆,马尾辫,项链,白衬衫,深蓝牛仔裤,平底黑色皮鞋,搭配白色的袜子。 她维持着庄重的神情,进门直冲冲走上讲台,将教案放在讲桌上,这才扫视教室中的学员们,然后…… “噗呲!” 所有的——女神、教师、艺术先驱、大荧幕演员——高贵靓丽端庄资深瞬间被冻结,被瓦解,被灰飞烟灭,只留下了毫无形象可言的压抑不住笑声的女孩子的模样。 平海看了看周围,发现大家也都捂着嘴,盯着自己。 他没有笑,没有表现出羞涩、茫然、担心与紧张。 就算之后要被老师打击报复,他依然是静如止水。 这堂课俞老师完全失去了专业的水准,步骤乱了,逻辑乱了,连脸上的表情,也时不时出现了混乱。 下课之后,俞老师低着头走出教室,同学们齐齐呼出一口气,可紧接着,就发现俞老师又转回来,他们一起看向平海。 果然,“平海,你来一下。” 她用的办公桌就是江雯鹂的那张,其实就是偶尔坐一下,即没有什么作业要批改,也没有文件要处理,说得难听点,这张桌子,完全是给她一个光明正大休息的地方。 “你鼻子怎么了?” “撞了一下。” “严重吗?” “肿了,骨折。” “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昨晚上你为什么不说?” “忘了。” “这你都能忘?” “嗯。” 她拿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平海注意到里面盛得是白开水。 “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 “会留疤吗?能不能给我看下?” 他飞快地用余光瞄了眼办公室周围。仅在位置上的两个男老师都注意着这边。 “现在还不知道,今天好像消肿了,我下午去卫生站治疗,到时候有结果再跟你说?” 仙子略微地出神了片刻,很快又收了回来,点头说道:“那你先去吧,最近都不要吃油腻的食物,不要碰酱油。” 这话说得很孩子气……平海就这么认为,换成江雯鹂就会说:“那你要注意饮食,恢复是很重要的。” 下午没有课,他赶到离学院不远的海淀区卫生站,经过医生查看后,表面已经消肿,可以进行扶正骨位。这种都算不上手术,整个操作起来非常简单,先是局部滴点麻药,接着用钳子外包凡士林纱布从鼻孔内插入,将移位的骨片抬起复位,然后再塞入凡士林纱条填塞固定。 就如上一世他打架折了鼻骨,后来复位恢复,朋友问他医生是怎么弄的。 他说,拿东西捅进去,捅直了,再塞住,让骨头自己愈合。 朋友说,那不是很简单,自己弄弄好了。 他斜着眼,不屑地说,自己弄?疼得你眼睛都睁不开,你去试试! 反正不是兰博,就不要逞那能。电影里瞧着好简单,用刀子挖出子弹,拧开弹壳倒上火药点燃,滋一下,抖两抖,包起来就好了。 平海记得以前有根刺在手指头里,他拿根针都刺不进去,挑不出来。 回到家里躺到了晚上,月月回来了。 他还想等月月做了晚饭吃,结果这姑娘倒好,倒床上就不起来了…… 因为实在太累,身体没有力气,他直接拌了一碗面,酱油,葱,淋点麻油,就足够了。吃了也不收拾碗,他歪着身子,要倒到床上去,结果电话铃响了起来。 “喂。” “平海?” “是我,您哪位?” “我是李少虹啊,有个事情要找你。是这样,我朋友在拍一部戏,缺个配角,你有没有兴趣?” 他眨了眨眼,“我可以,没问题,什么时候去剧组?” “你答应就明天了,我让他们带你去,正好女主角也要过去。你明天早上早点准备一下,我联系导演,让他们来你家里接你。” 他挂了电话,略微地有了点精神,想了想,拨了一串号码出去。 “喂,田叔,我小海……” 本来是想找李雪见帮忙跟学院里请假的,可他已经去湾湾拍戏了。大致地交代了一下情况,令人意外李少虹竟然没把邀请他拍戏的事情跟田实说,不知是不是因为目前的处境,或许大家都不愿意去打扰他。 田实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温润,细腻,平和,却又带了一点如黄土地般的粗糙。 平海很快就收拾了衣物,把随身听放入包里,拉上拉链,他一头栽倒在床上,这次就算电话铃再响,也叫不起他来了。 第二天他睡到了10点的时候,才被敲门声吵醒。 月月的房间空着,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丢得到处都是,显然早就出门了。 平海打开门,就算内心空荡荡的丝毫感觉不到感情,也被门外的人给惊了一下。 任谁大梦初醒开门撞见黑旋风李逵都会被惊到的……对吧? 门外这位因其扎实的演技和特殊的形象,可说在后世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就是扮演98版《水浒传》黑旋风李逵的赵晓锐。 “收拾好了没?赶紧的,那位姑娘可是拖了我们整整2个小时,不然8点就可以上火车了。” 平海感觉皮肤上都起了小颗粒,不知道动作慢一点会不会被一斧头给劈成两半…… 下到楼下,平海其实没吃东西,但他也不敢说,谁知道身边这位爷是什么脾气,万一惹恼了他,“砍了你这鸟人!” 这得多冤…… 上了一辆小面包,座位都空着,最后头坐着一名女子,戴了一顶超级大的太阳帽,类似早年法国十分流行的带面纱宽檐女礼帽。帽檐前边挂下来几乎挡住了她整张脸,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套衫,胸鼓鼓的,腰肢纤细,搭了一条竖条纹西装裤,这年头不太多见的6公分高跟鞋,鞋里的脚面光洁没穿袜。装扮几乎是赶在了时下的时尚前沿,不过经过上一世的熏陶,平海见了太多,扫了几眼就回过头,把包里的随身听拿出来,放入了耳塞。 车子出了小区,没开出多远,就听赵晓锐说道:“停车。” 他坐司机边上,等车停下,跑了下去。后边那女子抱怨了一句,“磨磨蹭蹭!跟个老娘们似的!” 平海是知道她之前准备了2个小时,才跟着车来接了他,这位女子必定是女主角了。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戏啊,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只是听声音,很耳熟的感觉。 不一会儿,赵晓锐上了车,气喘吁吁的,一手递了过来,两只大肉包,下面夹了一袋牛奶。 平海接了,说了句:“谢谢。” “别谢,你年纪小,不能饿肚子。” ——黑旋风李逵,你名不副实啊!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爱又何能说长久(2)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直到上了去往山西的火车,平海才从赵晓锐嘴里得知,他们即将拍摄的电影名叫《鞭炮世家》。这也是何苹导演的第四部电影,他的上一部电影可说影响深远,是华夏西部片的开山之作——《双旗镇刀客》。 后来诸多经典西部片中就有这部《鞭炮世家》,并获得了夏威夷国际电影节大奖。 华夏的西部片都是在西北取景,漫天黄沙,黄土地,奔腾的黄河……《双旗镇刀客》更拍出了西部牛仔的味道,尤其是最后的刀客决斗…… 对于上一世在江南生活的平海来说,华夏西北所拥有的粗犷、辽阔、雄壮都是神秘而富有吸引力的。 女主角宁靖比后世网上盛传的还要夸张,高冷到不行,从汽车到火车,硬是没摘下帽子,平海有几次无意中看过去,都没有看到她的脸,如果不是从赵晓锐嘴里知道将要拍的片子,根本无法想到,女主角会是这位主儿。 何苹导演还有一大帮子人早就在襄汾县开始取景拍摄,本来是要宁靖一起去的,结果她一听前面没有她的戏,就给拖了一周……而赵晓锐是配角,前边没有那么多戏,所以被安排在这个时候去,就顺道一起了。 他拿了票,到了火车上,一瞧,是最下面的卧铺,刚把包放到床板上,就见一只白净净的手伸过来提起他的包,往上一丢,“扑”地扔到了最上面的卧铺。 宁靖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睡上面去,这床给我了。” 当平海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宁靖挤开了他,一屁股坐到他那个铺位上。 他抬头看了看,爬了上去,从包里拿出水杯、随身听还有一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相比较这位作者的其余几部大作,他倒是觉得,《复活》是其一生思想与笔力的精华所在,如同陈凯哥所拍的《霸王别姬》。 把随身听打开,耳朵里就传出了《海阔天空》的旋律,将书拿在手里,去倒了一杯热水,人来人往的小小过道,他慢慢走回来,坐到折椅上。 正对折椅的空间里,宁靖捏着一只苹果,正一脸无聊的模样,看到他,走过来拿起他手里的书,咬着苹果的嘴里念道:“喂哟,不额了,复胡?还客文旭书哈?”(喂哟,不得了,复活?还看文学书哈?) 她是贵阳人,这时候还有一点那边的口音。 问题不是口音什么的,她把书拿了去,坐自己铺位上看了会儿,然后又闲不住东看西看,再过来…… “喂,听什么歌呢?” 平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把耳机摘了,放入耳朵里,然后点点头,从他口袋里翻出随身听,拿走了,一把丢在枕头上…… 其实,无论对方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不是他有多大的度量,多好的涵养。 只是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心里的感情,最多最多的时候,也要碰运气才有一点点模糊的滋味。 例如,他现在只是在心里吐槽:你不被老公家暴才没天理好吧! ………… 他们到山西临县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赵晓锐带着两人住进了一个大院子里,院子主人是煤老板,自己不住这儿,剧组跟他租了下来。将近二十多间房,五六十个人都塞得进去。 导演和大半个剧组都还在襄汾县那儿,平海是住到第四天才见到了匆匆赶回来的何苹。 一个地地道道的山西人。 还有男主角巫岗,他和赵晓锐是老乡,同是山东青岛的,目前在八一制片厂,用上一世老爸的话来说,这就是部队里的演员,演技和人品都杠杠滴! 反正老爸之于部队,就如孩子看待家庭,旁人难以理解。 不得不说何苹导演非常有性格,或许大导演都是这样的。他带着摄影师和美术指导在镇子上跑了四天,好似完全忘了好多位演员还留在院子里无所事事。 到了一周后,脾气火爆的宁靖直接冲到了导演的房间里,开始大声地嚷嚷——没有和风细雨的前奏,也没有精心准备的说辞——就是这么的直接! “再不给我们安排演戏,我就不干了!大老远赶过来就让我们干坐着?” 隔着老远,平海都能听到她的吼声。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赵晓锐怕晚上打呼噜吵他,就跟巫岗去睡一间了。据说他俩都是大呼噜,震天响的那种——这是传说中的互相伤害吗? 镜子里的自己,鼻子上的伤痕几乎看不出来了,他轻轻抽出凡士林纱条,尽管所有的演员都开始急躁起来,因为导演既没有讲戏,也没有安排,好像在旅游似的采风,可他心里一如既往的平静,这种感觉好似比平安喜乐更甚。 许多上一世的记忆浮现,他慢慢地挑选,慢慢的品尝。 这处院子在镇子西口,离流经临县的黄河不过二十分钟的脚程。 下午的时候,他一个人去了黄河边,在黄土高坡上,眺望奔腾而去的河面。 她不同于江南的钱塘江烟波浩瀚,清丽秀美。 也不同于仅见过几次的长江,在平海眼里,长江就像高速发展的新社会,哪怕远远望去的一指粗细都带有难以消除的功利与急切。 而在他脚下的黄河却是最具有大自然魅力的水流。 似乎不用去深想,一首明代李流芳所作的《黄河夜泊》就已浮现脑海。 明月黄河夜,寒沙似战场。 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 吴会书难达,燕台路正长。 男儿少为客,不辨是他乡。 ………… 河边可视度不高,雾气中都带有淡淡的沙黄。黄河带着一股不服天地的桀骜不驯,一边咆哮高歌,一边向东而去,就似要游过天际,跟银河一较长短。 平海没有李流芳“吴会书难达,燕台路正长”的心结,包括上一世也是如此,随遇而安,不为金钱地位而烦恼,做自己喜欢的事,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外界的纸醉金迷,红妆艳影,似乎只是隐隐约约不甚真实的话本。只有正在做的,与想要做的,才是生活里的故事。 像是飘散的烟气儿…… 他摸了摸口袋——没带,可奇怪的是,空气里有股香烟的味儿。 宁靖站着吐出烟,面无表情地撇了他一眼。 “还有烟吗?” 她又撇了他一眼。 “我以为你只是脾气不好,没想到还有小气的毛病。” 她的目光从河面转过来,凝视在他的脸上。 “我就小气了,怎么着?” 他却不再看她,继续望着黄河。要说想抽烟,脑子里是有这个念头,但心里没有欲望和焦虑,所以真没得抽也无关紧要。 宁靖的眼里,平海一如既往的宁静。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想不通这个小鬼为什么能保持直线型的心理状态,既没有开心,也没有沮丧,哪怕被欺负了也平平淡淡的,不生气,不纠结,对着人笑起来的模样,总有些别扭,说太过成熟,深觉形容得不够透彻。 “喏,你这个小鬼父母怎么教的,这么小就开始抽烟了?” 他把烟放嘴上,接过火柴盒,划了三根都没点起来,风太大了。 她把嘴里的烟递过去,给他点着了,再抽了两口,看着他抽烟的样子,不屑地说:“瞧不出来,还是个老烟枪……抽多久啦?” 他懒得解释,如果说之前的平静是呆在大雨中的窗边,那么现在的平静就是站在纹丝不动的湖水里。 同是平静,却也有高下之分,宅在家里的平静,与处在深山幽僻处的平静,截然不同。 有的人在安静的书房里看不进课本,偏偏要在嘈杂的KTV里才能看进去;有的人非要忙得脚不沾地,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才会觉得安然自在,皆是心之归宿的问题。 属于没有人吵嘴就浑身不舒服的大眼美女,就开始不安起来。 “喂,我都给你抽烟了,你和我搭句话呗!” 他看了一眼脚下汹涌澎湃的黄河水浪,再看向瞪大了双眼的宁靖,心想要是不顾对方的感受,万一被踹下去就不划算了。 目前,站在身后边的大眼美女,在他心里已经和无逻辑暴力女对上了等号。 “你为什么脾气这么糟糕?” “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他表情淡淡的。 “可这是我最想问的。” 她眨了眨眼,又抽了一根烟出来,放嘴里,划了两下火柴。经风吹灭后果断放弃,蹲到了平海身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身边,然后低下头,凑到了他嘴边的香烟上取火。 深吸了一口,烟从她嘴里慢慢地喷出来,涌到平海脸上,还带了一丝她嘴里的气味。 闻来,像是浓浓烈烈的夹竹桃的香味。 近距离看她的脸,皮肤弹性极好,白里透红,睫毛弯弯长长,大眼睛眨动起来就像在放电,怕是男人就无法抗拒其中的诱惑。他几乎都不用眼睛去看,心里能照出她胸前的模样,鼓鼓囊囊的……可如果想到她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臭脾气,那么一切美好的赞叹都是观感上的错觉…… 考虑到黄土坡上泥土的原汁原味,宁靖没有像平海这样坐着,她站在他边上,一点也不害怕往前一步就要坠落黄河的危险。 “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对你的,如果你有一个爱喝酒每喝必醉醉后就开始打孩子的父亲,有一个只知道哭只知道埋怨孩子和老天的母亲,你长大也会像我这样。” “我不小了,今年14岁。”他一本正经地说,“而且我也没有父母,我懂事开始就流落街头,被流浪的爷爷收养。” “哟喂,这么不幸呀?” 她完全没有同情的表现,嘴里还说着:“那我是不是以后不该再欺负你了?” “你随意啊,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没有感情是什么意思?” “就是天生感觉不到感情,没有喜怒哀乐。” 她怔了一怔,弯下腰仔细地盯着他的脸,不确定地问:“还有这种毛病?” “以前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是有的。”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不喜欢被人摸头,要知道算上以前活的年岁,他都有54了!可来不及躲,反应过来了只能拍开她的手。 宁靖错把他的举动当成不需要同情。 “那你以后就当我弟弟吧,我罩着你。” 他听了之后,脸上的神情认真了起来。 “还是算了吧。我觉得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是不幸的开始,我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眼美女爽快中带有怜悯的笑容,瞬间奔溃…… 其实,说到欺负人,上一世他是最爱做的,捉弄同班的胖子,捉弄邻居的小孩,捉弄高一届的学姐。 他有那么会儿出了神,好像回到了上一世,在那具真正属于他的身体里。真正?那么现在这具身体这样的情景莫非是假的吗? 苦涩的烟从嘴里流泻而出,被狂乱的风一卷而走。 只有在电视中出现的大眼美女,如此年轻,如此贴近地站在身边——只需要扑上去就能抱住她,甚至还可以亲她呢!手掌摩挲着泥土,耳中是浪涛涌荡的巨大响声,这也是真实的,似乎又比上一世还要真实了。 “男儿少为客,不辨是他乡。” “什么?” “哦……没什么。”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爱又何能说长久(3)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滚!” 牛宝怒气冲冲地对着脸上身上脏了吧唧的窦哥儿骂道。 他在做生意,在卖他自己画的红脸鬼。眼前这个丑丑的小鬼可恶地在一边晃悠,很是惹人心烦。 挨了骂,窦哥儿却不恼,没皮没脸地绕了半圈,坐到他身边,从怀里拿出一把烟叶,放到牛宝怀中。 他笑嘻嘻地说:“偷的,你抽吧。” 牛宝拿着烟叶,感觉到他的善意,便也笑了。 窦哥儿抹了抹鼻子里流出来的鼻涕,跟牛宝打听:“唉,你一天卖这红脸鬼,能挣几个钱?” 闻了闻烟叶,又听问:“够买两鞭子不?”牛宝不做声地点了点头。 远处有人骂过来,“兔崽子,你!” 窦哥儿抬头一看,脸色就变了,立马站起身要跑。 “站住,你给我站住!”这人戴着瓜皮帽,身穿长马褂,一副掌柜做派。 说了就追,窦哥儿跑得更快,后边这人追来抄了脚底的一只鞋,嘴里骂道:“你连着三天偷我的烟叶。” 他追到一条小巷子口,跑进去,里面窦哥儿一个矮身,又蹿了出来,他打了一记空,又追了出来。 “今天非把你的手打断不可!” 小偷哪有不怕打的?窦哥儿跑进了一家店里,又冲出来,他的动作好似一只乱蹿的老鼠,任由后面的叫骂。 那边牛宝眼看他要被抓住,上前去拦住对方,将一个大活人一把提了起来,转了一圈放落到地上。 牛宝的动作很利落,表情有些木讷,但不失味道,充满了年轻人的血气。 掌柜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推开他,嘴里说:“干什么?”他看了看牛宝,轻蔑地笑了起来,“穷小子,你要管闲事啊?拍拍你的泔水肚子,你能拱出几口壮气,啊?切!穷鬼!” 他抓着牛宝的领口摇晃,结果对方纹丝不动,像一棵长在黄河口边上的老槐树,紧紧地扎着根儿。 从完成自己的戏份角色窦哥儿出镜之后,平海就蹲在地上,面色淡漠地看着场中还在表演的两人。等到演掌柜的走到牛宝的摊子边上,镜头开始拉远,周围的观众也入了画,这些都是本地人,就生活在镇子上,被导演请来当群众演员,配合的马马虎虎,主要是土生土长的临县人,气质形象都在这里。 掌柜一边骂牛宝“穷鬼”,一边摔了他摊子上的东西,又是踢又是踩的,“我让你管闲事!”演员的功底好扎实,台词合着动作,戏味十足。他发现了窦哥儿给牛宝的烟叶,冲过去找牛宝理论。这一组长镜头也算是完成了。 何苹导演没过多的挑剔,有几个群演的表情平海觉得不是很到位,导演却不在意,让剧务安排群演站位,摄像师指导了一会儿,演员就位,便开始下一组的拍摄了。 镜头对着平海的脸,因为他个子矮,只能把头挤在两个大人的身子中间,画面就看到大人的大腿和肚子,还有他的脸。 他好奇地看着牛宝那边,担忧一点点增加——从表情,从脸上细微的局部反应,还有眼神中,慢慢地提了上去。 这个镜头就十几秒钟,要在十几秒中展现出如此细腻的情感涨幅,没有自身的气场来衬托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 何苹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点,默默地在心里点赞,要知道没有正式开演之前,他对平海是持怀疑态度的——就算导演圈子里的田实和李少虹都对他十分推崇,可年纪放在这里,能懂什么表演。 但现在已不是懂不懂表演的事了,能在方方正正的画面里把担忧这一种情绪丝丝层层地增上去……这小家伙真的只有14岁?他如此一想,就有了些意犹未尽…… 何苹叫过平海,然后吩咐那些被当成道具的群演不要离开,保持站位。 平海有点意外,嘴里问道:“是不是我表现的过头了?” “很好,我要加一点戏。跟你说说。” 其实在昨晚要开拍前,男女主角巫岗和宁靖,包括一众配角都傻了眼。 因为导演根本就没有剧本给到大家,到了场,要拍什么戏,所有的演员都是两眼一抹黑,更别说对戏试戏这回事了。 别说是不是临场加的戏,哪怕是早已在剧情中的,他也唯有听导演细细地讲一遍,因为手里根本就没有剧本啊。 “要不要让他们给你搭戏?” 导演的要求并不复杂或是困难,只需要他保持刚才的镜头,说一句台词,接着看巫岗饰演的牛宝被掌柜刁难,然后发怒掐住了掌柜的脖子,差点掐死对方。 搭戏就是让巫岗和扮演掌柜的演员在他面前演这一出,他可以更好地酝酿情绪入戏。 不过,平海并不觉得没有搭戏会影响他的发挥。 回到前面的站位,把头从两边的大人身子缝里挤进去,露了个头出来,因为没有开机,两边的大人都抖动着,想憋着笑,又憋不住…… 导演环视周围,那边摄影师确定画面,录音表示没有问题,便开始了。 “这是我干的,和他没关系。” 泪水说下来就下来,他看着掌柜在刁难牛宝,心痛,难过…… 之前的戏,大家还没过多留意,这个时候,完全是平海的独角戏了,镜头单对着他,别的人都在镜头后面围观,还有群众演员捂着嘴笑,换别的演员瞧了可能会瞬间出戏。 宁靖在导演身后,默默地看着取景器,余光发现何苹不停地点头,仿佛老旧茶馆里听曲的地主老爷。 平海眼前什么也没有,可就像是有打斗和挣扎,他的目光移动,泪水止住了,担心和慌张,还有对生命的敬畏,都一一浮现,繁多却又条理清晰分明。 赵晓锐忍不住说:“乖乖,这小家伙前面可是一堆看戏的,他还能这么演!这眼神,都能说话了呀!” 等平海这场临时的戏拍完了,导演才开始拍巫岗掐掌柜的镜头,平海在一边拿着他的长城铁水杯,又变成了一位看客。 实际上,整部电影里他扮演的窦哥儿只是一个小角色,就开场这段戏份较为充足,后边两段戏都是一个镜头,非常简单。 换句话说,他就比跑龙套的多了几句台词和动作,甚至和演掌柜的戏份差不了多少。 可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哪怕只有一场戏,都能品尝感情出现的滋味。 虽然演了两部电影,而且都是十分出名的电影,可他现在几乎是默默无闻,电影都还没上映,谁知道平海是哪位? 如果不是李少虹在何苹面前多次提起他来,还有田实助力,何苹也不会用他,连这么一点出场的机会都不会有。 早在准备的时候,何苹已经联络了一位小演员,在原本的电影里,这位小演员可演得一点也不水,表现堪称惊艳,把窦哥儿完全演活了。 前边几场戏都是巫岗的,不似田实那般对拍摄节奏的高度掌控,什么时间拍哪一场,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和每个演员通知到位。何苹甚至连下午拍什么剧情,都没跟大家说,没有人知道——至于他自己,平海可看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何苹端了个大碗,里面米饭上放了两片腌肉,三朵花菜。他筷子翻得飞快,基本没嚼几下一大口饭就下肚子了,偏生他不安坐着吃,就端着碗,走来走去的,跟这个说几句,跟那个讲几句。 “下午拍你的戏,让巫岗休息下。”他站在宁靖边上说了一句,几口饭下去,点点头继续说:“吃了我给你讲戏。” 宁靖吃得不多,或许是担心发胖,或许是吃不惯山西菜的咸。她是偏口辣的,自己还备了辣椒酱。 平海就坐她边上,差不多一碗饭下去了,马上拿了水杯灌水,确实咸,花菜还带了一点酸,是溜了老陈醋的,地道的山西菜。 说起吃来,平海这段日子跟院子里的老厨子混了个忘年交。 把老厨子的刀削面,馍馍,莜面窝子,面鱼,龙须,都学到了几成火候。平海自己也下过手,扎实的刀功,掐皮的技术,蒸笼的控温,皆让老厨子叹服不已,把和面的一些窍门都交了出来。当然也有留手,这个内行人稍微会有点察觉,但要说具体,那就谈不上来了。 一门技术传上一千多年,那里面的道道就不是别人看看能明白的。 就如老外跑到华夏,大多都要懵逼;为什么红烧肉前面要炒糖色,为什么叫化鸡外面要裹泥,为什么一道菜又要炒又要蒸又要煮最后再来个干捞。 说到吃,它就是一门学问,一门技术,咱们华夏认个第二,哪个能称第一? 平海上一世就是个吃货,生来就是豆腐馒头店的店家儿子,长大就接了店,做的吃食,喜欢加上环境,他就自认是个研究“吃”这一文化的人,简称“文化人”,文化人就该保有这种习惯…… 以至于很多没有看过他第一场戏的人,都以为他是来找老厨子学手艺的,而不是跟剧组来拍戏的。 中午等老厨子睡醒了,他来了厨房,聊着调料配料的制作。老厨子是山西中路菜正宗出身,料子讲究兼顾南北,以咸为主,以酸甜为辅,味重而色沉,所以料子上更为讲究。 这般正聊得兴起,厨房外面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人。 “小海,快跟我去看看!” 平海被满脸惊喜,急欲分享的赵晓锐拖着,一个1米8的大汉要拖他这么个还未长开身子骨的孩子,实在太过轻松了。 当然对平海来说,这不叫轻松,叫过分…… 他甚至来不及跟老厨子道个别,就被黑旋风李逵给拖走了——像拎拖把那样地拖走了。 很快就来到了片场,赵晓锐见屋子外面围的人那叫一个多,里三层外三层的,偏生一个正门,最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还围着! 刚到了人圈外边,赵晓锐想吼一声让路,结果不防里面人往后退,一层层像浪涌来,他被挤了个踉跄,恼羞成怒地喊道:“站着好好地,干啥退下来,都给老子让开!” 他是不怕得罪人,外边的都是剧组里打杂的,骂了又如何…… 却听正门的地方传来风风火火的姑娘的声音:“晓锐哥,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净跟小孩儿一样,还专门去拉了平海跑过来?有这么稀奇?有这么好看?” 赵晓锐顿时哑巴了,话也说不出来。 平海抬头看去,却是看傻了。 心里已经回答了宁靖:果真有这么稀奇,果真有这么好看! 在小汽车上初见的宁靖是戴着超级大的带面纱宽檐女礼帽,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套衫,搭配竖条纹西装裤,赤脚踩一双6公分高跟鞋。 现在的她,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一身男装穿戴,俨然东家少主的派头。 那时候的她还有鼓鼓的胸,纤细的腰,性感而时尚;现在的她像在澳洲进口奶油里浸过翻过,又洒上了昆仑山巅融化下来的雪水——白白,嫩嫩,俏丽,冷艳;90年代的中性美,就被何苹的西部片给整出来了,还整得如此惊艳! 也难怪有这么多人来围观,更别说赵晓锐要拖了他来。 他心里默默地感谢了李逵同志,这西洋镜要看不到,得是多么遗憾的事啊……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爱又何能说长久(4)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鞭炮世家》这部电影在上一世获得了夏威夷国际电影节大奖,华夏电影金鸡奖最佳合拍片,从获得的奖项来看,是一部成功的电影。 但是它没有摆脱华夏这一时代故事片的桎梏——沉闷,压抑,迷茫。 平海对这部片子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大概的一个剧情,或许在网上看过,或许只是看了相关介绍,他也不记得宁靖在里面的装扮,所以看了站在正门里的宁靖,一副东家少爷的装扮,才会默默地跟着赵晓锐挤进屋子里,在宁靖特大的白眼之下,站在角落里,好似偷窥的人。 电影是根据冯骥财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不过剧情已经改的面目全非,与原著相差甚远。 讲的是独生女春枝,出生在以制炮竹致富的大户人家,因其是家族唯一继承人,故自幼被当作男孩抚养。尽管已是民国年月,春枝依然是少东家扮相。只因族老们为防家产落入异姓人之手,一起在她父亲死后作出规定:春枝永不得嫁人,否则无权继承产业。 此地乡俗,过年时兴请画匠给画年画。这年年前,来了个叫牛宝的青年画匠,寡言少语,却很是高傲,对谁见了都要敬畏的管家满地红,也不放在眼里。春枝为其吸引,悄入画室,只见有幅画像,画的正是自己女儿家本来面目,妩媚可爱。画笔传情,春枝动心。满地红暗地监视一切,设圈套逼走牛宝。 不过,春枝难抑爱火燃烧,悄悄渡河找到牛宝,平生第一次卸去男装,得到一个女人本应有的幸福。自此后,春枝穿起女装。族老们震惊,议定用比炮办法决定谁与春枝成亲。 满地红和牛宝各自施展燃放鞭炮之技,初试不分胜负;再试,牛宝于两腿间燃放花炮时,炸伤,成了废人。他离去了。但春枝已怀上他的孩子。 这部剧在后世评论里,令人记忆尤深的,还是三位主演的演技。扮演春枝的宁靖将一个深锁闺中,女扮男装的女性对爱情生活炽热的追求及压抑,入木三分地表现了出来。 扮演牛宝的巫岗,稳稳地把年轻人的骄傲,叛逆,血气,与对爱情的追求一一在剧情中展现。 而赵晓锐更是凭这部戏,将其身上的扎实演技完美挥洒。 电影表达了对华夏封建思想的谴责,或许这并不能满足导演何苹的艺术述求。但无论电影如何,导演如何,对平海来说,戏份过于简单,他却无法像之前那两部一样,投入那么多的精力与想法。 他依然跟着老厨子学山西菜,研究着面食,继续被宁靖欺负——似乎这位女主角不会陷入到戏里去,每次下了戏,就跟没事一样。 直到一个多月后,开始拍结局的部分,春枝被迫穿回男装,被迫不能去爱一个深爱的男人,被迫要继续早已注定的命运…… “我不喜欢这里。” 她卸了妆,浓浓的粉不在脸上,就没有那么白了,血色多了些,也多了丝女人的妩媚。 但在深沉的沙黄的空气里,再美的人儿,依旧变得压抑,变得卑微。 黄河的水似乎不知道“平静”是什么,不知道“慢”的涵义,它们总在追求着最大的,最快的,最肆无忌惮的…… 所以,风只能跟随着,土也逐流而去。 人的心起伏得更为剧烈。 “我不喜欢太咸的食物,更受不了里面还有酸甜,要么就是咸,要么就是酸,要么就是甜,但为什么会都有、会都在一起?我从没有试过连续三天都吃面,从来没有……我不喜欢……抽进嘴里的烟多了泥土的味道,这里应该有水泥路,可我呆了一个半月还是没有找到。” 镇子在她的身后,有一队运货的正把一个个箱子背到镇子口上,许多人蹲在地上喝水、抽烟、聊天。有几个接着搬货的人把箱子抬到一辆大卡车上面,还有两个人在车的左右抛麻绳固定着箱子。 据说到了目前这个时代,运货的货轮仍会在黄河中翻船,丢了货物。 许多船主都要拜河神,还把鸡鸭丢到河里去。 平海没有见过,但想遇到,看看那个场面。 “我不喜欢春枝,不认同她的爱情观,我可以忍受这份压抑,但忍受不了她左右摇摆的想法,我不接受何苹导演心里的故事,但我必须接受这个戏,因为我想演春枝,想进入她的魂儿里。” 他点了支烟,看着那队人有的回到黄河口,上了货轮,有的坐在车上的箱子上,跟着车走了。 车子后面卷起了浓浓黄土,然后散开,却不知散去了哪里。 “如果是我爱的人离开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自己。” 平海转过身看着她。 她脸上有一种平常不多见的孩子气,好像她压根就是个孩子王,好像她压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16、7岁的叛逆的男孩子。 当然,无论是她的脸还是她的身材,都不容许平海真的这么去想。 “看不出来,你对爱情的看法会决绝到这种程度,我以为你是不需要爱情的人。” “我只是不答应,我爱着的王八蛋离我而去。” “那你可以杀了他,你报复的对象错了。”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那别人得怎么看我?殉情,和杀了负心人,我宁愿选择前者。” “罗曼蒂克。” “你这小鬼不能看脸,不然容易被你骗。” 他默默地吐出一口烟,不想搭这个话。从黄河的上游处又有一艘吃水较深的轮船开向这里。 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 希望爱情是美好的,不接受失败的爱情。 但对于活着的要继续活下去的人来说,就没有“不接受”这种词儿。 平海倒是比较欣赏春枝,因为她成熟,她有过幼稚,有过盲目的不切实际的爱情,但她接受了现实,忍受了下来,她可以一边抚摸自己的肚子爱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边看着孩子的父亲远去再也不见。 水面上的空气在日光里扭曲,慢慢地变成一个女人的背影。 忍受不了的妻子离开的样子,茫然无措的孩子的双眼…… 平海摸了摸胸口,那是还在跳动的心脏。 “巫岗也很难受,接下来几场戏都不好演,我最近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唉,你说,他会不会真的喜欢上我?” 他抿了抿嘴,放弃了继续沉浸在回忆中好像回去了曾经的时光里。 “我看有可能,毕竟你们滚过了床单,虽然是拍戏,是假的,但拥抱是真的吧,当时肯定有少少的感情投入,不过你放心,我瞧他不会真的来追求你。” “他有妻子了吧?” “不知道啊。你没问问?” “神经病,我若问了,不是要让他误会我想追求他了?他肯定有,都30多了!” “误会也没有关系。我觉得他挺好的。” 宁靖像个小女孩那样撅着嘴摇了摇头。 “怎么?”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 “他哪里不好?” “嗯……太正派。” 平海丢了烟,开始想结束这段对话,陪聊有时候还是蛮难受的——当你经常无话可说,而对方还有很多话的时候。 “你不问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他忽然有点想念仙子了……论起相处困难,他觉得以前真是看错仙子了,谁又想得到还有一位隐藏boss蹲在后头! “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坏坏的男人。让我恨的牙痒痒,让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想要捏死他的!” 平海心里狂吐槽:你敢不敢把这句话放出去,我瞧瞧谁真的不怕死! “那赵哥不错。” “切,那个怂货,外表粗犷像个杀人犯,内心跟小熊维尼一样!” “小熊维尼是什么?” “动画片,很早前的,你没看过?” “呃,幼稚的动画片……我都不看的。” “靠,动画片不都很幼稚的吗?” 平海拿了一根烟给她,然后帮她点上了,当然如果能有点恭维讨好的笑容会比较完美,但问题是他连演一下的思维都给卡住了。 “这部片子出来了,我最多看一遍。” 她好像有很多牢骚,无论话题怎么变,都能回到这里。 “我会把除了我的部分都快进过去!你的,也例外!” 平海点点头说:“没关系的,我不在意。” “你当然不在意,因为你根本就在意不了!可我很在意,我好几次跟导演说了,炸了那玩意,就不能在一起了?春枝跟他私奔不可以?留他下来,相守到老不可以?非要走,非要像块嚼不动的肉那样别扭!” 这话说的,平海就算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都笑了起来。 或许他笑的不是她,不是她的话,不是这个场景中的任何一样。 ………… 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何苹导演终于想起在剧组里默默呆了一个月,没有干活……混吃混喝,完全成了在院子里跟老厨子学习厨艺的某个少年。 一天接近傍晚的时候,平海极快地搞定了一场戏,一句台词,露了下脸,就过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阴沉沉的,导演让平海蹲在黄土坡上,面朝着黄河。 戏是这么讲解的:“牛宝要走了,有了新工作,是前头的,还没爱上春枝呢,你知道他的生活有了好的开始,所以送送他,然后抓一把黄沙扔出去。” “为什么要扔沙子?” “撒河里,只是个动作,孩子的动作,顽皮、开心……随你怎么安排情绪。” 连情绪都可以随自己安排? 他抓了一把沙子,扔出去,沙子被风一卷,像有个淘气的孩子,把他扔出去的沙子接住了又丢到了他的脸上…… 最难受的是进了眼睛。 边上三大主演都在,赵晓锐等导演喊了停,就上来说:“没事吧?我给你吹吹!” 平海一时睁不开眼睛,但听了立即摆手,嘴里喊:“不用不用!” 黑旋风李逵,你不能这么干,你可以不要节操,但作为梁山泊好汉的粉丝,我不能被胁迫! 一双手扳住了他的两颊,他挣扎了起来,问题是没力气啊……别说14,就是18也不能和对方去比力气——多少斤的斧子? 眼皮被扒拉开,气儿猛的击打到眼球上,他浑身颤了颤。 可随后,他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李逵。 气儿里带着熟悉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脏好像停住了跳动,思维也停住了。 “怎么样,好点了没?” 声音不似以往那般,里面少了粗暴,少了蛮横,少了骄傲——完全就变了,好像一碗剁椒鱼头里没有剁椒,没有烫油,没有料酒,便成了清汤鱼头。 剩下了满满的轻柔与温存。 他睁开红红的眼,模糊的脸上,大大的眼睛,弯弯的嘴角,真……太女人了。 ………… 夜里,屋子里灯昏昏暗暗,平海和赵晓锐对桌而坐,就点秉烛夜谈的样子。 桌上放了一大盘花生,赵晓锐“呸呸”地吐着花生壳,就着一杯杯汾酒,惬意无比。 他专门带了一瓶可乐给平海,平海拿了可乐,就给他煮了一盘花生。 “有点肉就更好了。” “深夜里还是不要吃肉的好,容易伤到肠胃。” “你这孩子,说话总硌着人。” 好多天没喝到可乐,他挺舒服的,更记下了对方的好。 回去是不是要看看小熊维尼? 赵晓锐酒量颇豪,自斟自饮的模样瞧着让人羡慕。 “瞧你是想喝酒的人。” “可惜我不喝酒。” “以后总要喝的。” “这个你就真的错了。我以后也绝对不会喝酒。” “人活着啊,就没绝对的事情。你看宁靖……” “她怎么了?” “你没看出来?她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到底年纪还是小,经不住离别。” 这话平海不想搭。 “这姑娘人是挺好的,哈哈,虽然老欺负你,不过啊,越是这样,和你越是投缘,不是吗?前几天她老是和导演吵,我是真担心她呀……咱们演戏的,就得听导演的,较那劲干嘛……有这本事,自己当导演嘛,啥都咱说了算。” “也不算较劲吧,只是想多谈谈戏,导演不生气就没事。” “那是看她年纪轻。她想要导演改戏,让牛宝留下来,或者春枝跟着走,那哪儿行,故事都变了!你不知道啊,连巫岗同志都跟我抱怨了,说她太不成熟。” 平海沉默着,吃花生,喝可乐,心思转到了后世的评论里,对宁靖来说,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是最好的写照——人,有些事就是强求不得的。 “小海,你以后可要注意了……对了,导演说的一句话我记着,挺有道理,我说给你听听啊!‘短的总是爱情,长的却是人生’。你没看他上午给你安排的戏,就是在考你嘛?他是喜欢你了,估计以后要用你。” 平海挤了点笑容出来,淡淡地说:“这句话,我知道。” 短的总是爱情,长的却是人生。 上一世,这句话,他用来做过QQ的签名。 在卿即倾心提出分手,他没有挽留的第二天。 不过,这并不是成熟……不是成熟,恰恰相反…… “他也说给你听了?到底是导演,说的多好啊,人生很漫长,以后可别为了爱情,毁了你的前途,千万记住!” 平海不确定他是不是喝多了,不过搭话几乎成了本能。 “不是他说的……但是这句话说的很对。” “当然是对的。” “但对于宁靖来说,却是错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导演就是讲故事的人,他会有无数的故事,爱情在故事里开始、结束,他可以再换一个故事,再讲一段爱情,所以对导演来说,爱情是短暂的,人生却很漫长。一个讲故事的人会为了故事里的爱情而哭泣,但不会陷入在故事里。” 赵晓锐瞪大了双眼,昏暗里瞧着有些吓人。 平海好似没有发觉,不知他在想什么,目光盯着光与黑暗的交接处,寻找那一条难以辨别的“线”。 “可是对演员来说,对爱情故事里的人来说,她的存在,就是爱情,爱情就是一辈子,爱情结束了,她也就消失了。春枝只是活在故事中的人啊……” 赵晓锐沉思了会儿,喃喃自语道:“所以,她老是跟导演争,其实是春枝在抗争命运?” 平海闭上双眼,好似疲倦了。 “谁知道呢……怕是她自己都不清楚吧?”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爱又何能说长久(5)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4月底离开,6月下旬才回到京城。 一别将近两个月,京城里的天气变化也较为显著。 原本凉爽的气候变得闷热起来,他将之前特意披上的帆布外套托在了臂弯上,可里面的无领长袖还是让他觉得不舒服,脖子上都湿了一层。 3号月台已经被人群挤得满满的,嘈杂,没有人大喊大叫,就一阵阵的说话声,行李箱滑轮的声儿。 有的人耐不住挤,干脆躲到了边上,拿出烟抽起来。不时有人绕过堆在地上的大包小包,赶着出站。这时候边上的4号月台进来了一辆火车,很老旧的那种,是山东来的,火车头带着一片茫茫蒸汽,这边月台上还在往前走的人都被笼罩了进去。 在月台前头有一个上楼台阶,三十多步,上去就是一个铁栏栅,仅开了个两人并肩过的口子。 沉默着的候永嘴里叼着烟,看着从茫茫中冒出头的平海,跟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挥手告别。 一个没有解释,一个也没有问,平海坐上了候永的车,被带到一家面馆。 面馆里没有常见的那个身影,候永找了张空桌坐下,点了两碗面,一瓶啤酒,一瓶可乐。 该是接风的意思,平海没有问为什么不见田实,现在已经6月底了,戛纳早已出了结果,《霸王别姬》被禁的命运也已改写,这一点对田实有没有冲击,平海不知道,不过从候永自己来接他,并且没有见到田实,他多少也猜出了一些。 吃了面,把还剩半瓶的可乐放包里,上了车,候永直接把他送到了家楼下。 “少虹让我带话给你,说谢谢你帮忙,还有何苹导演很看好你。” 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但他知道,就算他问了,候永也大多是不会回答的,当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多数人是会选择逃避的。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拿着包,上了楼。家里没有人,有一股子长久空气不畅通的霉味。 先把窗开了,通上风,他也不知是不是今天下了火车所遇到的给心里带来了烦闷,脑子里想抽烟。 先前在火车上陪他一路回京城的小常哥是剧组里的杂工,家里有人走了,正好一起同路。 平海口袋里还放了半包中南海,就是小常哥给的。 “家里人不喜欢我抽烟,爷爷又走了,总不能让他们心里更烦吧,烟就给你了。” 他点了烟,脑子里乱糟糟的,杂念丛生,总觉得有什么事…… 收拾好东西,洗了把脸,换了一套衣服,然后倒了杯热水,放到餐桌上凉着。 他见到了桌子上的信纸。 “小海,看到我留下的信,请到月坛北街75号来找我,尽快。月月。” 平海直觉有些不好的事真的发生了——月月怎么了,为什么要留一张信纸,让去找她? 他匆匆地跑出门,出了小区,直接喊了辆的士。 月坛北街还没有被重新建设过,陈旧的街区,乱糟糟的杂货摊……天公不作美,刚一下车就飘起了雨点,细雨绵绵,视野里的一切都变的朦胧而灰暗。 这时候房子的号码牌没有进行过加工,不是后世那种透亮的,黑体数字不凑近了都看不清楚。 他就沿着街跑,算着号码,差不多了靠近了查看,将近是街的末段,终于找到了75号,一个四合院,院门口挂着一个牌子,看了上面的字,平海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计划生育安全引产院”。 这牌子是80年代留下来的,院子里在当时是正规单位,到了现在,面临着改制搬迁,所以静悄悄的,向里张望都不见人。 进去边上就有个登记处,非家属留名不得进入。平海做了登记,管理的中年大叔查了一会儿,找到了月月留下的名字,便放了行,告之向里走,左手边进去的一座屋子。 他先敲了敲门,等了会儿,不见动静,便伸手推门,一推就开。 屋子里四处窗上都挂了颇沉的白色帘布,阴雨天里,透光性低,就显得格外清冷。 一张小床,白色的被褥,边上凳子放了一盆水,地上还有尿壶,床头柜上就一些药盒子与水杯水壶,一根十分粗壮的老旧滴液挂臂,挂钩上空荡荡的,没有滴液瓶。 月月侧着身子,还在睡梦里,两条略显平直的眉轻皱着,一只手伸出被子外面,握着拳头捏住了被角。 屋子更觉闷热,平海一件短袖,大半身的雨水,凉意都被闷走了,可她还盖着秋冬才用的厚被子,全身没露出一丝缝儿来。 外头走进来一名医护,大约40左右的女性,没戴口罩,走到了平海身边,轻轻地问:“你是她什么人?” 平海没有犹豫,说道:“我是她弟弟。” “怎么不早来,你姐姐可受了不少苦,大前天做的手术,这两天醒了就哭,东西也吃不下去……” 她絮絮叨叨地表现着热心,可平海却觉得耳烦,心里什么也没有,更让他心思杂乱。 想发火,但心里没有怒气,一点一丝都没有,为什么如此别扭?为什么不给心里些许感情。 他连着说了三声“谢谢”,再问了一句:“她什么时候可以走?” 医护挺诧异的,这个“弟弟”冷静的过分,不过她也不用管闲事,让人走了最好,还能空一张床,多接一单生意。 “今天就可以,主要是她一个人,不好走,你来了自然好办。” 平海送她到屋外,看着她走进细雨中,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烟,靠着外边廊下的柱子,抽了一根。 他忽然想着,如果有感情就好了,可以为月月分担一点痛苦。 屋子里传出了动静,他走进去,月月正伸出手拿着水杯想喝水。 她没有抬起头,等平海走到床边,才发现了对方。 “啊!”她惊叫一声,飞快地放下了杯子,缩回手,一把拉起棉被,盖住了头…… 平海尽量让声线变的温柔一些,说道:“我前面已经在这里坐了会儿,见过了医生,说是你随时都可以回家。” 住院的人都难以拒绝“家”的吸引,就算回去一样是躺着,但心境却截然不同。 果然,月月拉下棉被,轻轻地问:“那我们现在就能走吗?” 平海注意到她的面色很苍白,鼻音也重,眼神里找不到以往的飞扬自信,可还算平静,只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委屈与柔弱。 但换谁趟过这一遭,也难以表现得更出色了。 “那要等雨停了才行呀。” 他笑着,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凉凉的,干干的,一缕发丝儿有点湿,沾了脖子上的汗。 “你的毛巾放在哪里?” “在屏风后面的挂子上。” 他拿了毛巾,在水盆里搅干,给她擦了擦脸,又擦了脖子。 “照理是应该把背上的汗也擦掉的。” “那毛巾得是热的。” “哦,我给你换盆水。” “不用,倒掉一些,再加热水就好了。” 她躺了两天,自己也有力气,能动弹,自己拿了热毛巾,擦了身子。 两人不再折腾,一个继续躺着,一个坐在凳子上,一起听着外边的雨。 “我晚上想吃豆腐馒头。” “我给你炖个鱼汤,再做个白切鸡?” “不要,我就要豆腐馒头。” 他温柔地笑了笑,说“好”。 “雨为什么还不停?” “才下了没一会儿啊。” “平海!” “嗯?” 她的眼睛里有一层雾气。 他靠近过去,就见她两条白溜溜的手臂伸出被子,勾住了他的脖子。 等脸贴到一起,她就流下泪来,好似存了一辈子,怎么也流不完的样子。 “我好后悔!好后悔!” “嗯,我知道。” 他让她抱着,撑着床边,尽量不压着她,片刻功夫,脸上都是她的泪水——他想难受一些,因为他需要难受一些,可心里空荡荡的,只有雨滴的声音。 将近傍晚的时候,雨停了。平海收拾好了月月的衣物,提着袋子,扶着宛如重病初愈的姑娘,走出了四合院。 其实,月月完全能自己走,只是她害怕,加上平海小心,于是两人像第一次生完孩子站起来行走的模样。 在街口等了约莫十多分钟,才打到了车,回到家里都已经6点多了。平海让月月坐到躺椅上,自己跑了出去买菜。 豆腐馒头的食材很方便,菜场里几个摊位的也早就熟悉了。他又再挑了一条鲫鱼,两根筒儿骨,几只鸡蛋。 等把菜都烧好,已经7点半了。两人都饥肠辘辘,平海发现月月并没有如医护所说的那样没有胃口,相反,一条鲫鱼吃了大半,筒儿骨啃了一根,外加鸡蛋和半笼豆腐馒头。 她还在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似乎当平海在身边,她精神气儿都回复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起来。 “我不明白,他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一听我说有孩子了,就叫我去打掉呢?” 她的神态不似埋怨,好像只是和平海探讨这一个问题。 “他肯定喜欢你。”平海撑着自己的脸颊,歪着头,看着月月喝汤,现在的气氛很好,如果有感情就会感觉到一种叫“温馨”的美妙滋味。 “不过他更喜欢他自己。在你的快乐和他的快乐中,他选择了他自己。” “我只是和他吵了一次,他就提出了分手。”她放下碗,叹了口气,“去引流院的时候我也想过,找姐妹陪我去,可是,我说不出口,太丢人了。” 她做了一个总结,让平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 “为了一个男人搞成这样,让她们知道了,会笑死我的!” 男人都有通病,多是受不了女人要死要活的,可以忍受兄弟忧郁成疾,喊着死了算了,但如果女性朋友在边上说什么死了算了,怎么办就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所幸月月非常坚强,没有如此,她晚上躺在床上睡得也快,平海只是给她出去倒了一杯水回来,就发现她已经安睡。 回到了京城,他还没有好好休息一下,第二天就赶去了学校,中午又要赶回去给月月做饭,下午接着上课,然后摆摊,似乎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 前头一周是不能马虎的,对于女人来说,一点小问题以后就会发展成大病根。 从戛纳回到学院里的江雯鹂关心地和平海聊了一会儿,从《鞭炮世家》的拍摄情况,到戛纳影展上发生的事情。 对于哥哥因为一票最佳女演员奖,而错失影帝,他也同样抱以遗憾。真没想到,在戛纳这种庄严的场合,也会有评委开如此滑稽的玩笑,那位来自意大利的评委居然给哥哥投了一票最佳女演员…… 但有没有影帝,都影响不了哥哥在所有影迷心中的地位。 ——不疯魔不成活。 联想到这句话,平海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似乎整个电影圈都已经清楚了某一件事,连江雯鹂都没有谈及田实和《蓝色的风筝》。 作为禁区的田实,目前是何处境? 平海不愿去想,因为他知道,他就和候永一样,没有用——唯有沉默。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爱又何能说长久(6)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回到京城过了一周,平海都没有时间去看看平老头。 周六陪着月月出去逛了逛,姑娘的心情明显平静了下来。两个人一路开着玩笑,没说一句正经话,各自拿了一根冰棍,漫无目的地散步。 这个时代正是各种复古装扮的喷涌期,尤其流行宽肩西装,早些年从香港明星开始,最近逐渐在大陆流行开来。 与之搭配的是花格子衬衫,高腰直筒牛仔裤,月月便是穿了一身,可惜她是披肩长发,如果再烫个大波浪,就颇有港星的味道了。 “你那双球鞋穿了多久了?” 平海低头看了眼,脚上的灰色橡胶球鞋,几乎能赶上周星驰在《少林足球》里的战靴。 “忘了,谁去记这个。” “平海,你长大肯定不讨女孩子喜欢。” 他和月月相处,很有一种回到高中时,和女学生一起的感觉,蒙昧初开,没有杂念……玩耍嬉闹,正经交流,可无话不说,但又情事未懂,有情无爱。 也只有这一段时期的“喜欢”,才是纯粹且舒服的…… “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万一以后我长的很帅呢?” “你要是只有7岁,这话我还能相信一丢丢。” “我感觉我的五官再长开一点,很帅这个形容词,以后会经常听到。” “唔,‘很帅的小矮子’?” 平海把吃完后剩下来的木片儿丢进了路过的垃圾箱,对月月的嘲讽没有表现出一丝反应。 从跟着平老头开始,基本上能吃饱就好,营养什么的,能指望吗? 自从遇到田实后,生活有了改观,吃的才好了起来,当然,最主要是满足口舌之欲。 路过一家书店,月月跑了进去,买下一本《围城》。 她说,一直很想看这本小说,可一直都没看。 晚上一起吃了饭,俩人也懒得出去,月月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拉着平海开始算钱,她做了这些年赚的不算多,但也不能说少,有1万多的存款,但对比平海就少了许多,拍戏的钱加上卖豆腐馒头的,一共2万多。 93年的2万多块钱已不算小数目了…… 月月两眼冒着精光,说:“我们可以买个房子啊,干嘛还要赖在这里惹人白眼?” 其实,之前就已经接到北影厂打过来的电话,月月没办法请出一周多的假期,算是无辜旷工,已经被开除了。 田实的处境想来极为不妙,说是有声音让他去北影教书,当然这个时候他肯定是不会放弃的,还有东京电影节可以拼一下。 但这处房子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毕竟是通过田实的关系……靠近北影厂的地段和三口之家的住房面积,眼红的人多了去了…… 月月把她的存折放到平海手里,说:“钱你先拿着,回头缺了你就从里面拿。” “干嘛把钱给我,我的钱比你的多。” 他们的话要让别人听了去肯定会觉得奇怪。 “因为你是一家之主啊。你看,现在你买菜,做饭,以后买房子肯定也是你付大头,对不对?” “用不了那么多,现在的房子都是白菜价……不过买房子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以后肯定赚。” 他也没多想,把存折收好,说道:“那我们明天去看看房子?” “你去嘛,我懒得去看,很累的好不好!” “行吧……这周边肯定有合适的。” “你看好就行了。” 他站起来到窗口点了支烟,就听到月月坐那儿说:“小海,以后别抽烟了。” “做不到哦。”他吐出烟,实话实说。 月月站起身,走进洗手间洗脸刷牙,弄好了出来看着他,姑娘的双眼里似乎比他还要平静,说道:“明天早上不用给我做饭了,我想睡迟点,然后出去走走。” “嗯,你多走动走动,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他把烟抽完了,看了眼时间,从书架上拿了本书,捧着又坐到了椅子上。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他还没有看到那句经典的话——“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 他想起了什么,翻到前面,找到了另一段他非常喜欢的——“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像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 ………… 实际上93年想随便找个房子买下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毕竟没有那么多人有好几套房子,一般不是个人的,就是公家的,要到96年前后才会出现大批公转个人的买房潮。 他逛了一大圈,走得实在累了,想想还是找个人帮忙,不然一个人瞎逛也不成。 在一家小卖铺门口用租借的电话给白原波打了过去——他只有对方家里的电话——还好,接通了,老白就在家里呢。 说了事情,老白让他等在那边,过了二十多分钟就来了,还是开得警车。 “行啊,居然拿了公家的车私用。” 平海倒是忘了,现在是93年,没后来那么多规矩,很多单位都是乱七八糟的。 “嗨,不去干坏事就成啊。我也是难得,来,上来。” 老白一边开着车,一边说道:“说起来真巧,就在三环西城那儿,我有个朋友要久居澳洲,正想把房子卖掉,我带你去看看……咦?你买?你哪来的钱?” “有个女人要包养我,给我买房子,让我当她的小白脸。” “你这样的烂桃花命最遭人恨……那女人长得怎么样?” ……平海觉得自己跟老白开玩笑是一件错误的行为,所以他老老实实地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说了。 “行,马上就到了。不过你怕是买不了,得你朋友来,呃,叫月月的,月亮的月?你说你怎么当朋友的,为什么不介绍我给她认识,你早点介绍了,不就没那么多的事了?我那房子的地段多好,直接住我家去就得了。” “老白,要点脸好吗?啥都没呢,就让人家姑娘住你家去,我看你一辈子光棍的命。”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西城以后的房价都是6万起的,高的十几万稀松平常,现在多少买都不会亏。 老小区,停车的位置不多,前后两幢楼,上了靠着南面的,4楼,老白朋友在家,便进去坐了会儿。 平海捧一杯茶,两个房间都进去看了眼,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大件都没动——“本来就是打算出手可以放心的呆国外,你们要买……这些都留着,不用担心,电视冰箱什么的……你就看着给好了。” “那可不行,是朋友才更须公道,我不能让老白难做,我帮我姐看,看好了,大家商量个数,行就过户。” 采光是很不错的,房子没有现在住的那套大,但也相差仿佛,90多方,厨房很干净,地板无损,墙面也都完好,厕所的布局很合理,设计方面实用面积占了很大优势。 平海喜欢他们家的阳台,临街,但不闹,北边玉渊潭,南边莲花池。后头来的时候看到一家超市,前边有个农贸市场,都是新开的。 无论是地段还是房子本身都值得买。 他和房主谈了会儿,一个愿买,一个想卖,议价就不难了。 杯子里的茶刚喝完,他就定了下来,明天交钱办过户。 既然定了,他就想叫月月出来,和功臣老白一起吃个饭。 结果用这家电话打回去,两遍了没人接。 他跟老白下了楼,老白笑了笑说道:“没事,我们去随便吃点,以后你再帮我约姑娘出来,让我认识下。” 平海一时间没听到,等老白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醒过神,沉默着,看了眼老白的车。 “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老白好奇这家伙难得会有状态出现。 一向静如止水的平海,此刻尽管没有过激的反应,但给人的感觉却和往日大相径庭;明明只是沉默着在考虑什么,但他的呼吸就像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拉动的风箱,胸口起伏的幅度如同刚刚跑了几千米路,在一边的老白都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气场变化,似乎远处的地表开始裂开,平静的水面即将倾泻,形成无法停止的漩涡。 他稳着声儿,对老白说:“你赶紧开车送我回去!” 老白喜欢开玩笑,但他是个很靠谱的人。有些人爱开玩笑,作风浮夸,本性也轻佻,但他却不是,他是想让别人开心,自己开心的那种,不是为了自己开心,不管别人的人。 没有车会来和警车抢道,从三环出来就不堵了,小路上自行车都让着,赶到家楼下的时候,好似眨眼的功夫。 平海却已经等不及了,他甚至没等老白,就冲上了楼…… 月月的房间……房门关着,他拧了一下,没拧开。 她是从不锁门的…… 汗水从额头冒了出来,他完全不记得,这个房间的钥匙放哪,更不确定有没有钥匙…… 这时,老白跑了上来,见他在房间门外发愣,大声地问:“怎么了?” “把门撞开!”平海咬着牙,用脚踹了两下。 “让开!” 号称整个京城警界自由格斗第二名的白原波,这次没有吹牛皮,蹲了个马步,用肩膀撞在门把手上面点的位置,一下就撞开了。 房间里拉上了窗帘,平海冲过去拉开来,黑暗被光明驱散,就见月月躺在床上,好似睡着了,但她的脸苍白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老白已明白了过来,一把拉开棉被,姑娘穿着昨晚的衣服,压在身子下面的手碗被割了两条口子,血洒在床单上,像开了一朵凄美绝艳的红花。 “还有呼吸!” 平海阻止老白要抱起她。 摸了摸月月的额头,体温没有到频死的地步。他从下面扯出床单,查看床单下面的血液,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还看什么,赶紧送医院啊!” “不用,死不了。” “你怎么知道?” 平海指了指床单上的血液,说道:“流出来的血不多。” “这还叫不多?” “她之前生过病,不然凭这点血,她根本不会昏迷。” “你还懂这些?” 平海想了想,说:“我研究过。” 老白犹豫了会儿,不确定地问:“小海,人命关天,我听你的没错?” “放心。你要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朋友,没有几个。” “那现在怎么办?” 平海摇了摇头,似在惋惜什么,又好像要赶走什么。他走出房间,倒了一杯水,含了一口,喷在月月脸上。 就像电视里放的那样,月月醒了过来。 烟盒子放在椅子边上的茶几上。椅子上还留着那本《老人与海》——昨晚,平海终于看到了那句话。 现在,他拿了烟,散了一根给老白,默默地坐在月月的床边。 姑娘闭着眼睛,泪从眼角慢慢地滑落,流入鬓发。 “一般没有割过腕的人第一次的成功率都不高,有些血凝快的人,就算找准位置,多割几刀都不见得会死。” “现在带你去医院,医生最多帮你处理干净伤口,打些点滴,然后就是让你休息。如果你要去医院,我们马上就可以走。” 他等了会儿,果然,月月不愿去医院,她手腕上两道伤口实在太过显眼,任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想丢脸,作为朋友,平海自然要护着她的脸面。 “你割了两刀,第一刀位置不够准,所以很快就凝住了,后来醒过来,又割了一刀,是不是很煎熬?第二道伤口还是凝住了,不过这个时候你已经没了力气,昏迷前是不是挣扎了半天?” 老白靠在门外边,忍不住叫了起来:“喂,小海,你可以去当神探了!” “从床上就能看出你当时挣扎的样子。” 月月睁开眼睛,喊叫起来,她的声音沙哑,低沉,但神情绝望而可怖。 “别说了,我都成这样了,你还废什么话,给我一口水喝!” 平海摇了摇头,说道:“还喝什么水,你都要死的人,干嘛要喝水?” 她又哭了起来,委屈极了。 “太丢脸了,你知不知道?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干这种傻事!你不丢脸我都替你觉得丢脸!” 老白又开始打岔:“小海,你没有感情的,怎么可能感觉到丢脸呢?” 平海知道老白是怎么想的,可他没有理睬,继续说道:“你放心,我会尊重你的意思,就这么让你躺着,不给你喝,不给你吃,等着你死亡。” “你不是很厉害吗?装了这么多天!我知道你不服气,你觉得如果就这样,你在感情上就输给了那个家伙,只要你死了,你就没有输,你会让那个家伙知道你有多么厉害!对不对?” 月月哭得更委屈了,她现在脆弱的如同泡沫。 “我不想死!小海,我好害怕……” 老白在后边“唉、唉”了两声,又是尴尬,又是替小姑娘心疼的;他知道平海说的没错,可听起来总感到这家伙太过不近人情——你好好哄哄她不行吗——平海之前有够温柔,体贴入微,但有什么用? 平海沉默了下来,耳中听着月月的叫声,心里却什么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愤怒更多的是来自他的思想。 他发现他错了,以至于差一点就失去了月月,他以为月月已经恢复过来,其实小瞧了这个倔强的姑娘。 月月可以原谅那个家伙,但不能原谅她自己。 唯有毁灭自己,才能抹平她所受到的那份屈辱和背叛。 “如果有感情的话,或许能够早一点发现。”他心里充斥着这一想法。 这件事往简单了说,月月只是给自己的手腕划开了两个口子,放了大约600-700毫升的血液,在总量5000毫升的血量中,占比属于安全范围,而且并非是急速出血状态,她前后两次身体外周血管出血,所以人体从内脏器官抽血供应,并不会引起后遗症。昏迷一方面是精神上严重受创,一方面是之前引产身体没有完全恢复。 可如果往严重了想,万一她割的再严重一些呢?放弃生命在某一个时间段里成了她对人生的态度。她把钱都给了平海,神情沉静而自然地选择好了时间地点,还有死亡的方式。 看着月月喝下温热的牛奶,吃了一碗小米粥,一个荷包蛋。手腕上的白色纱布绑得虽不好看,却将狰狞恐怖的伤口遮住了。她的脸色红润了,嘴也湿润了,只是眼睛里空空的,发呆时露出迷茫的神色。 尽管心里清楚这一个晚上大半个白日的时间里,对于活着还是死亡这个选择,月月应该是彻底地靠向了前者,但平海依旧问了一句:“你不会再做傻事了吧?” ………… ………… 卿即倾心 16:14:51 在做什么呢? 木落 16:15:45 看店啊……(无聊) 卿即倾心 16:16:23 边上有人吗? 木落 16:17:01 没有。 卿即倾心 16:17:55 我怀孕了,(流泪)。 木落 16:20:12 不会吧?! 卿即倾心 16:22:05 南湖玩了回去的那个晚上,你说一次没关系的。(炸弹) 木落 16:24:26 (流汗)那怎么办? 卿即倾心 16:25:59 问你! 木落 16:27:18 晚上说,我先忙一下…… 木落 20:01:25 (抠鼻)要不,你来我这里吧,准备准备,咱们结婚? 卿即倾心 20:03:41 住哪里? 木落 20:04:05 呃…… 卿即倾心 20:04:47 总得有点积蓄吧,现在结婚,怎么养孩子? 木落 20:05:12 先让我爸妈帮一下。 卿即倾心 20:06:33 你别这么孩子气好不好!到时候你爸妈会怎么看我?还有我怎么跟我爸爸说?他刚给我介绍了一家单位。 木落 20:10:04 那你说吧,怎么办? 卿即倾心 20:11:11 你知道我的意思。 木落 20:12:52 如果你敢把孩子打掉。 木落 20:13:22 我们就不要在一起了。 卿即倾心 20:16:53 你明明在那,前边还触摸得到,还有一丝温暖,一丝依靠。现在,却已经,与我无关了,这一辈子。 ………… 您已成功更新签名! ——短的总是爱情,长的却是人生。 ………… 木落 09:02:40 我打了你很多电话,你都没有接。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木落 09:01:03 我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流泪,因为夜里总在想你。能不能回我一句话。你把手机号都换了,是对我彻底死心了吗? 木落 02:59:15 过去了半年的时间,我还是忘不了你,你呢……是否已经,把我忘记了。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无论你有没有看见……我很高兴我的生命中曾经有你,当初你说分手,我没有挽留,我也提了,但你知道,那是气话……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该伤害小小的生命,但我没有尊重你,没有站在你的立场去考虑,我现在后悔了,呵呵,可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 木落 03:05:39 (图片) 在黑暗里,我感受着血液从手腕流出去,感受着生命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值得我活下去的,我找不到答案……可是我还是活了下来,血自己止住了,我甚至没有割第二刀。我就是想活下来,单纯的想活下来,哪怕后面是无尽的孤独与悔痛…… 木落 03:09:21 我原本以为自己在意的是漫长的人生,没想到,真正重要的,却恰恰是那短暂的爱情。 ………… ………… 月月已陷入梦境,处理了伤口,吃了热粥,睡的如此安稳。 把老白送走,平海坐在阳台边的椅子上,没有听歌,也没有看书,手里点了烟,却一口未吸。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淡淡的月光,世上尚且无有他物可以发出这种微弱柔美的光。 光形成了河,从天外而来。 河中的每一点光,都是数千年来的诗人写出的诗句。 他沉浸在光河里,幽幽暗暗,深深浅浅,没有喜怒哀乐,只剩下了沉静安和。 烟烫到了指尖,他才懵然惊觉,用拇指与食指捏着烟蒂尽处;他抬起手,火光已熄寥;唯有目光,穿过了光河,落在手腕上——皮肤如玉瓷似的,青筋深埋,谁又知这开出的红花,竟会有那般凄美。 凉凉的月光。 凉凉的平海。 就连最深处的悲伤记忆,也挽不起一丝波澜。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街道的寂寞(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从平海去月坛北街的引产院,接了月月的那一天,京城下过一阵小雨,一连九天,都未曾有半滴水珠落下。 月月在家中休息了一日,第二天就帮着平海签下了买房合同,小房卡自此落到了平海手中。 很多人以为自杀的人总要恢复很久,一方面是心理,一方面是身体。其实,死过一次的人,会超出人们想象的爆发出惊人的活力——就如大病初愈的人,他们是闲不住的,并格外懂得珍惜,急于回到正常生活中去。 买房剩下来的钱平海都留给了月月,他没说,姑娘也不知道,卡里还有一万多。 平海手里还有一千多,按以往的生活用度和做小贩的收入视之,基本是不成问题的。 把房子的事情办妥了,平海就想着去看平老头。 他心里估摸着,老头该是没什么事了,毕竟过去了将近两个月。 晚上给月月热了杯牛奶,看着她喝了下去,把被子盖好,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成保姆了? “我打算明天去找工作,先找小红姐姐帮帮忙,我这边认识的人也就她关系`最好。” “就是你同学的姐姐,也是做化妆师的那个?” “嗯,当初我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就是她帮忙才能在这儿生存下来的。” 平海把牛奶杯子拿在手里,站起身子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别这么担心好不好?我会很别扭的!你才14岁哎!” “好吧。” 他将杯子浸在水盆里,看着奶渍被水荡开,一层黏在杯子上的奶皮被剥离,浮了起来。 虽然是虚惊一场,好似只留下了两道疤痕,但平海是过来人,深知事不会如此简单,腕儿上的疤痕结住了,心里的是什么情况,怕是连本人都不甚明了……有时候,选择死亡是最轻松的方式,而要继续活下去,则会难上许多…… 老头没有早起的习惯,他趁着天好,下楼骑着小三轮,带着小吃摊子去了根据地。 中午还想吃剩下来的,结果豆腐馒头都卖完了,他跑到对街的小摊上,买了一副煎饼果子,摊主是个将近四十的妇人,特喜欢吃他做的豆腐馒头,也不收他钱。 把小三轮骑了回去,收拾摊子,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上了公交,坐七站路,在街口下车。 平海先在小街上买了两瓶四特酒,经过卤味店,想了想,进去挑了鸭胗,鸭脚,鸭舌,鸭脖,这回时间太早,没有锅底的夹骨肉,平海提着酒和四袋小吃,又逛了逛农贸市场,买了三副面,半斤牛肉,娃娃菜,西红柿,还有豆芽。 他走到桥边上的草坡,想了想,又转回去,到杂货店拿了条哈德门。从杂货店出来,他意外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真是下起了雨,又细又长的小雨。 就好像走进了湿湿的雾气中,不仔细都觉不到雨滴的落下。 帐篷的挂帘紧闭着,也不知平老头在不在,但不在也没关系,老头每天都要回来睡觉的,大不了等久些。平海曾经用的躺椅被老头留着,若是躺在上面,听细雨打叶的声音,多久都无所谓了。 靠近帐篷,他闻到了一股子臭味,就好像以前忘了收拾的肉,放久了发出的气味。 他摇了摇头,心想,必须要劝老头跟自己住过去了,这样还能帮着收拾,人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终是要有人在身边的。 “老头,咳嗽好了吗?”他说着,掀起挂帘,只那么刹那,他又飞快地放下,捂着鼻子后退——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忍受,甚至不会有人愿意再靠近…… 他感到一阵头晕,勉强定了定神,才发觉手里的东西都落到了地上。 再一次掀起挂帘,他屏住了呼吸。 淡淡的光,溜进了帐篷里。地上有几团废旧的毛草纸,已经发黄发黑,两只四特酒的瓶子横着倒在地上,像是从躺椅边滚了一些距离到了茶几的另一边。茶几上放着纸盒,纸盒里还剩着之前留下的食物,出了绿毛,有乳白色线虫在上面蠕动,快被吃干净了,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不过从纸盒上看,应该是从那家卤味店里买来的……四只纸盒…… 纸盒边上还有一只塑料盒,里面只剩了一层薄薄的汤料——他脑海中想起,那天他跟老头说的,锅底料的夹骨肉,卖相一般,味道十足。 空气中的气味儿让人的眼球发酸发胀,几乎看不清东西,他猛地眨了几下眼睛,目光凝视在老头身上。 只有军大衣是完好的,斜斜地盖在身上,别的,已看不出来了……这是无法形容的一副画面,可他凝视了好久,直到双眼被熏得血红,泪水完全模糊了视线。 他闭着双眼,蹲下身子,从地上摸到了老头的铁质茶杯盖。 外面还下着细雨,雨声刚刚仿佛消失了,这会儿又冒了出来,滴答滴答……除了雨声,除了黑暗,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站在帐篷里,慢慢地将杯盖放在杯子上,然后走了出来。 睁开双眼,里面与外面就像两个世界,雨落在身上几乎是感觉不到的,但空气的清爽,微微的凉意,灰蒙蒙却透着明朗的天色,宛如滑稽的画家,将绝然不同的两幅画作摆在了一起。 一到了帐篷外边,没有了浓浓的腐臭刺激,平海的泪水就止住了。 他红着双眼,仰起头来,雨滴落下,洗去了泪痕,但在脸上却增添了一层水光…… 安乐桥上寂静无人,河水只有雨滴玩闹的涟漪,平海抬头看了眼坡上的小路——这世界是不是假的,为什么没有人呢? 他到临近的小店里借了电话,在小店屋檐下默默地等着警察的到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点起的烟,留了半截在嘴边,从进入帐篷开始,意识已不由他自己控制,像被神秘而至高的所在轻轻地捏住……莫明,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了上一世的画面。 他总觉得忘记了什么,这时候却自己跳了出来…… 还是在他读小五的时候,父亲有一天在家里说,晚上去爷爷那儿吃饭。 爷爷孤身在外,并不常见,印象中,只听大人说过,他是个爱喝酒的人,酒量极好,村子里都是出了名的。 到了爷爷家,意外大伯和二伯都在,他们的家人也都在。实际上,那一晚他就和哥哥两个人玩,吃了什么都忘记了。 好像饭桌上,爷爷喝了很多酒,说了很久的话儿,父亲回家就吐了,闹了半天才睡着了去。 不知是之后的哪一天,反正跟着妈妈又去了爷爷家,爷爷已经远离了尘俗的纷纷扰扰。 听说,那一天家里吃了饭,晚上就走的。 老人是感觉到了时候,才叫上所有的孩子,一起喝了人生最后一场酒…… 平海又想起,他和同桌因为小说里那句“自知大限将至”,争吵了足足一个学期,他深信无疑,而同桌觉得很假。 想到了那些争吵的画面,他嘴角微微扬起,烟中,雾中,没有任何参照的笑容,显得冰冷而麻木。 等到地上已丢掉了四个烟头,平海在回忆中醒过神来,就见街的另一边,有警察赶来。 平老头那天那个话儿开始回荡在他耳边,还有那尖尖的笑声——滚吧…… 安乐桥下面实在是个好地方。 一个人死了,将近2个月的时间没有人发现。 警察从老头军大衣的口袋里翻出了三张百元大钞,再用手电扫了扫茶几和桌上的摆设,便马上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平海默默地在边上抽烟。 一句话也没说。 他不想说话。 ………… 坐在火化间外边,他忽然有些想笑。 整个晚上哭了那么几滴泪,不是因为伤心,而是被尸体腐烂的恶臭给熏出来的。 他双手合在两条并拢的腿(和谐)缝里,缩着肩膀,前突着脑袋,嘴角噙起笑容,叫人瞧了心里发毛,只觉得怪异。 老头被盖在一层白布下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状况太过严重,连医院都不去了,直接被拉到了这里。 大厅里只有他一个人坐着,冷冰冰的凳子上,坐着冷冰冰的平海。 这个时候,从左侧的通道传来的嘈杂声。 是哭声。 越来越强烈。 随着一群人涌出来,哭声好似要撕裂原本空寂的大厅。 人群中有老人,中年夫妇,中年男子,年轻的姑娘,少年,还有懵懂的孩子。 火化的是一个老妇人,老伴腿都软了,被一对中间夫妇搀扶着,哭得眼睛都已无法睁开。 “你们母亲真伟大啊……她就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把屎把尿的带大,还要照顾我这个没用的老家伙,哎哟,老天不长眼呐,怎么不带我走啊……” “爸爸,不要伤心了,您要保重身体!” “孩子,你的奶奶把我从路边捡回去,当成亲生孩子一样养大,你要记住奶奶,永远记住奶奶,没有她,我会饿死,就没有你了啊!” 那孩子大概只有5、6岁的样子,睁大了天真的双眼,不懂人世间的离别之伤,好奇地问:“奶奶去了哪里?为什么进了那个柜子里,就没有再出来?” 他的父亲,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嘴里嘶喊着:“你哭啊,奶奶都走了,你哭啊,让奶奶听听你的哭声!” 孩子被抓得疼了,哇哇地哭了起来。 年轻的姑娘安静地哭着,没有发出声音,可哭的比谁都伤心,她抱着一只黑色的盒子,走在最前面,看上去,像丢了魂儿似的。 他们走了,过了会儿,通道里走出来一名工作人员,对着平海叫道:“你是平奋发的家属?没有别人了?” 平海站起身,说道:“就我一个。” 工作人员看了看他,无所谓地说道:“那你跟我来一下。”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通道,走进火化间,老头还盖着白布,躺在移动式铁床上。 三个工作人员把老头装进一只焚化袋里。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按了一下边上的机电开关,输送带把他移了进去,然后火炉开始焚烧。 等工作人员将老头的骨灰和碎骨勾出来,让平海戴了手套,用一个小扫帚和畚箕把骨灰扫进去,然后装进袋子,再把袋子放入骨灰盒中。 走出通道,大厅里的灯光有些清冷,白炽灯照的整个空间阴森森,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鬼魂,就算有,老头也不会回来了,怕是去了不为人所知的地方,继续流浪。 他一个人,抱着一只黑色的骨灰盒,走出大厅,抬起头瞧了瞧,雨似乎未曾变过,天已黑得深沉…… 打了一部车,回到了安乐桥边上的小街,他下了车,在泥泞的街道上行走,店都关了门,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仅靠着间隔甚远的路灯,如雾般的细雨中,只能凭感觉落脚。 在斜坡的地方,他摔了,一手抱着老头,一手抓了把杂草,爬了起来,也不知有没有摔伤哪里,他没走几步,又被一个结扎在一起的草根给绊倒,摔了下去。 老头没什么事,他喘了几口气,感到头晕的厉害,完全凭着本能,走到帐篷前面。 伸出手,却捞了一个空。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黑蒙蒙的雨线中,什么也没有。 地上只有几片没有收拾干净的纸屑,帐篷不翼而飞了。 他在雨中伫立良久,好似要混入绵绵细雨之中。不论是一瞬,还是一个世纪,他都会忍不住怀疑,这里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平海确实想不通,把尸体给搬走处理可以理解,但是将帐篷和里面的东西都清理了,这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那些人担心病菌传染,并且紧张老人死去多时没有被发现这样的事情闹大,所以把这里的东西都清理了,如果不是下雨,怕是还会放一把火烧个干净。 结果,什么也没有了。 就如那一年,他突然到了那个小孩身上,除了上一世的记忆,什么也没有。 他慢慢地踱到河边上,蹲下身子,将骨灰盒掰开。 “老头,想来想去,我还是把你放在这里吧……这样……我以后再来,就像回家一样。你在这里,家就在这里,上一世的家,已经不存在了,这一世,希望你永远不要离开。” 夜风卷着老头的骨灰,飞扬出去,混入了雾气里,消融在黑暗中。 河水等着他,就像以往在他边上沉默着陪伴,这次略有区别,她拥抱他,在夜色下,随风儿打了个卷,于后,沉静安详地向东而去了。 “老头,到时候可要回来啊……不然就算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也是会寂寞的。” 正文 第四十章 街道的寂寞(2)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没有梦的夜晚,睡得格外舒服,醒来后洗了把脸,顿时神清气爽,月月不喜欢在脸上抹护肤品,虽然在化妆师的圈子里,国外的护肤品很是流行,可她偏是不用。 她看了看平海的屋子,棉被都折叠好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也已清洗干净,她就算想帮忙收拾都找不到入手的地方。 锅子里还有小米粥,温热;饭桌上放着三只碟子,分别摆着荷包蛋,酱瓜,花生米。 她把锅子里的小米粥都吃了,碟子里的小菜也全部下肚,把碗碟锅子洗了放好,便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像她这样孤身在外生活的女孩子,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失去了原本的工作,心里便不安稳。 昨天夜里,她跟平海说过,今天要去找小红姐姐,看看有没有别的工作。小红姐姐全名安赛红,是她以前同班同学安子园的亲姐姐。当初来京城,没有一个亲人,全靠安子园帮忙介绍,小红姐姐人也好,给她借住,教她化妆,介绍活儿。若不是有小红姐姐,月月可能还要跑去沈阳,投靠一位邻居的哥哥,到时候会怎样,真是不敢去想。 约了西单逛街,比她大三岁的小红姐姐特别爱挑衣服。她身上带了一些钱,打算先去买一件秋天的新款女装,送给对方。 混演艺圈的,虽然只是个小化妆师,不过眼界也算是练出来了,她直接去了高档商柜,多是进口服装,这年头奢侈品牌时装发布,华夏还没有享受与国际同步的待遇,多是去年秋冬的展销品被带入国内。 说是新品,其实都是老款。 她看中一件珍珠针织衫,手感一流,着色更是美艳,想到小红姐姐皮肤极好,穿上肯定更美,就挑了衣服,走进换衣间。 刚换上这件珍珠针织衫,要出去照一照效果,她听到外边有人在说话——只一句就让她屏息停住了动作。 “我是不想帮她了,也就你还想着!她又不找你,你非要跟来做什么?” 隔板是最新的建筑材料,又轻又薄,隔音效果自然欠佳,外头音色完美地传了进来,她听得分明,不正是小红姐姐吗? “都跟你说了,断了念想,你怎么不听呢?” “姐,初恋哪里能轻易放下!” “原本你带她来找我,我还觉得这姑娘是个好强的人,后来学化妆也有悟性……哼!谁知道是个不自爱的,随随便便就被人把肚子给搞大了!” “这肯定是谣传,她不是那种人!” “你懂什么,她跑去打胎的地方都把情况跟他们单位里的人说了,我小姐妹就在北影厂里,难道还会骗我?这可是我介绍过去的人,我的脸也跟着一块儿丢光啦!” 脚步声越来越远,月月慢慢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小红姐姐和安子园已被商场中的人潮挡住了身影。 她对着镜子转动身子,边上女服务员走过来咨询是否满意之类的话儿,她好似没有听到,看了许久,才发现边上的人,忙说道:“就这件吧,帮我包起来,我送人。” 她并没有怨恨,是她做的事情伤害了对方。 所以,她选择了报恩,不管怎样,小红姐姐都曾帮过她,在最困难的时候…… 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再提工作的事情,她把衣服送给小红姐姐,像以前那样,和安子园聊着读书时的回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好似最近都没有任何的烦恼。 逛了整整一天,小红姐姐都没有问过,最近的事情。 她借口有事,摆脱了安子园去吃晚饭的邀请。独自一人,回到以前住的地方,在简陋的,却常吃的那家小饭馆里,点了两个菜,就着一碗饭。等吃了,才觉得想喝酒。 可她没有喝,她怕喝了,忍不住会哭…… 店外面还下着小雨,她不喜欢,绵绵细雨,怎及得上倾盆大雨来得痛快! 8点多的时候,她回到了家里。 她心里有些矛盾,看到平海不在家,便松了口气,好似放下了重担,躺倒在床上。她把手盖在脸上,却马上又坐了起来——她不想哭,不想再伤心,所以不能去想,似乎无论想到哪一件事,都会难受,都会哭泣。 心里的那道好似已经愈合的疤痕,流出了鲜艳的血,弯弯延延地,要把她的灵魂洗刷成悲伤的红色。 她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抽出一只几乎到了她胸口那般高的行李箱。 当年,就是这只行李箱,装载了年少时的所有记忆,陪着她,跑出了家,跑出了生长的地方…… 她轻轻地,在箱面的牛津布上划过,如同抚摸情人似的,指尖留下了粗糙的磨砂感,就好像划过了时光……她一瞬间便有了明悟。 墨留在白纸上,横竖分明。她的字没有好好地练过,带着年少时匆匆忙忙完成作业的那份凌乱与急切,可笔划中却有着少年所未有的潇洒,与历经世事的明晰。 若真要穷尽脑汁地去形容,她的字,可以用一个“挺”。 没有错字,亦无修改,顺流而下,短短的信就写好了。 她将笔盖合上,放在信纸上面,拖着行李箱,走到了门前。 如同多年前,离开黑龙江的老家,不曾回首,携着勇闯天涯的气魄,她拧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门慢慢地合上,她的背影,两处渐渐合在了一起,融洽、自然;仿若有着打破无限空间与逝去时光的力量。 ………… 平海是凌晨回到家的。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亮,阳光扫去细雨所产生的雾气,湿露,褪尽无边的夜色。 月,会把人世间的寂寞,带去另一个世界。 只不过,现在还是月光下,细雨笼罩中的夜。 他身上都已湿透,因为就算再细微的雨,淋久了,也就像在水中浸过一样。 推门而入,靠在门上,他似乎筋疲力尽,将手上的几只袋子丢在厨房的台板上,他从袋子里拿出两条哈德门,撕开一条,然后笑了笑。 烟盒上的字印都已模糊,里面也湿了,捏了捏,烟烂在盒子里,只有软软的烟蒂和杂乱的烟丝。 他把两条烟丢进了垃圾桶,去客厅里的书柜抽屉里拿了一包老红梅,再回到厨房,将一只平时没怎么用到的砂锅放到灶台上,倒了满满的热水,开小火煮。 煮的是鸭胗,鸭脚,鸭舌,鸭脖,三副面,半斤牛肉,娃娃菜,西红柿,豆芽。 几乎满出了砂锅。这些都是他白天买了,孝敬给老头吃的,蓦然回首,依然落在安乐桥下的草地上——那些东西没有了,这些却还留着。 实际上生活里根本就不缺幽默,因为可笑之处太多。 他把砂锅端到饭桌上,移开信纸和笔,然后摆放碗筷。 两只碗,两双筷子。 开了酒,两瓶四特酒,一瓶放在老头的位置上,一瓶放在左手边。 烟灰落在了腿上,燃尽到嘴唇边,他按灭烟,拿筷子夹了一片牛肉,塞进嘴里。 很奇怪的味道…… 他一边吃,一边拿来信纸,看着上面月月的文字。 “平海,很感谢你。这句话写在最前,因为我想到要给你留信,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冒了出来……这么一来,好像我真的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不过朋友嘛,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一次写信给你,我怀了孩子,躺在引产院里,我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无依无靠,孤独,委屈,伤心,所以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了好几岁,不过,我总觉得你很可靠,或许是你从小的经历,让你的心里非常成熟,或许是你没有感情,我不用在意你的感受……总之,我很高兴,认识了你。” 他的目光移动,转到了酒瓶子上,又转回来,另一只拿筷子的手,依然将锅子里的食物塞进嘴里。 “今天发生了一点事情,让我彻底明白了,我曾经勇敢地选择自己的命运,不愿跟着爸爸的安排,可现在有那么会儿,我信了命运,相信自己就该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希望,我变得无法开心……我可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好像小时候遇到害怕的东西,躲在被窝里,但外面的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改变不了任何的事,因为我就在那里,无法动弹……与其躲着,不如闯出去,就像我爸叫我去工厂上班,我不想以后的生活,变成那样,所以我跑了出来,遇见了很多人,学了很多东西,我想我可以变得更好……现在我又可以再选一次,既然以前我做过对的选择,为什么不再做一次?我打算去上海,那边没有一个朋友,没有熟悉的环境,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我能过得很好。” 他放下了信纸,拿起酒瓶。 “你信不信?” 四特酒的味道似曾相识。 他一大口喝下去,就感到胃里像烧了起来。辣的眼泪在眼眶中滚动。 【我信】 砂锅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少,酒瓶子里的酒一滴不剩,他甚至感觉不到胃里是饿是饱,直至再也找不到一根面条一片菜叶子,他才放下筷子。 额头上分不清是未干的雨水还是汗水,他视野渐渐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嘴里喃喃地说:“老头,早知道,我就陪你喝那杯酒了。” 赵晓锐说的话忽然回响在耳边,好似时光倒流,他就坐在对方的前边。 “瞧你是想喝酒的人。” “可惜我不喝酒。” “以后总要喝的。” “这个你就真的错了。我以后也绝对不会喝酒。” …… 他笑了起来,然后感到浑身发疼,好像每一根神经,每一块骨头,每一处部位,都在抽搐…… 现实里的一切在慢慢地抽离,好像梦境即将破碎,所有的光色都变成了黑暗。 黑暗中,却有一个圈出现,圈里出现了光,如同漆黑的电影院里,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 破旧的老屋子,屋子外边有三张拼起来的铁桌,铁桌上还有蒸笼,案板,刀具,擀面杖…… 画面实在是太真实了,比3D还要真实,就像进入了电影的世界里,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副场景,与后边的角色。 …… 男人40左右的年纪,满头华发,面容憔悴。他抱着怀里的孩子,像抱住最后的世界,好似一松开手,就会失去一切。 孩子只有6、7岁,长的很像他,浓眉大眼,本该天真无邪的脸上,却充满了悲切。 他贴着孩子的脸,嘴唇哆嗦着,流下泪水,哽咽着说:“爸爸对不起你。” 孩子没有哭,眼睛却红了,问:“爸爸,为什么妈妈要离开我们?” “因为,爸爸没有用啊!” 他忽然大哭起来,哭声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似的。 “爸爸没有用啊!” 平海木然站在边上,呆呆地看着……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爬了出来,痒痒的。 男人哭得撕心裂肺,无法止住,抱着孩子,身子开始颤抖了起来。 孩子也哭了,却用小手抚摸父亲的腰背,轻轻地说着:“爸爸,不要哭……爸爸,不要哭……” 平海听到外边有声响,他转过去看了一眼,屋子外边只有白茫茫的光——脸转了过去,就能听清外边的人说话。 “钱总要还的,我就问你要,拿不出来,我就弄死你。” 平海忽然想了起来,转回去看着“他”。 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男人闭上了双眼,无助地说道:“如果有来生,请让我不要再有这些痛苦,无论多么悲惨,若是感觉不到……就无所谓了吧?”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街道的寂寞(3)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某一件事情会因为无数的可能与假设而转变出无数种结果。但是换一个角度去看,无论中间出现多少种可能与假设,结果只有一个。 如果白原波没有从同事那儿听到安乐桥下面的事故,如果他以前没有打听过平海与那位老人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么凑巧的,他因为担心去了平海的家,凑巧听到平海陷入昏迷后摔倒发出的声音,那么,再拖上几个小时,已足够平海内出血休克致死。 平海的胃本来就伤过,胃这种娇贵的脏器,只能靠养,他才刚刚好了一些,又经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还是拿了一瓶白酒和三人量的伙食给硬生生摧毁的。 出血,清理,缝合;再出血,再清理,再缝合……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老白专门请假陪了一天一夜,刚好田实得到消息,赶来换班,也陪了一天,晚上侯永换班。第三天,白天是张伟新和李小路,晚上是于海单……后来听说,李小路和于海单都忍不住哭了。这期间好多人来看过他,有同班的同学,有在一个剧组呆过的剧务人员,还有江雯鹂……据说在湾湾拍戏的李雪见听妻子打来的电话说了这事,又气又伤,嘴里直骂娘…… 想想也是,若不是运气好,平海现在就躺太平间里了。 直到第四天,他才醒过来。 刚醒,别的念头一个也无,只在心里吐槽:怎么又躺到医院里来了? 都不用看,闻闻味儿,就知道在哪。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水杯,却摸了一个空。 视野在这段时间里慢慢地清晰起来,他看到了床边坐着的人。 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颈边,细长的颈延伸到锁骨的位置,肌肤像是蛋白,没有一丝瑕疵。 她穿了雪白的衬衫,高腰西裤,一条腿搁在另一条上面,但小腿没有翘起来,很贴服地靠在另一条腿上,显得有些内向,给人的感官如小家碧玉似的,柔媚,俏丽。 “怎么你在这里照看我?” “我?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温暖,与轻松。 平海只看着她的双眼,就觉得舒服了许多。 “这多不好意思……” “没事呀,你是我的偶像嘛。” 平海的脑子没转过来,问道:“我怎么成你偶像了?” 她却没说,抿着嘴笑。 很多时候,平海觉得俞妃鸿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她沉默的时候,有别人所没有的魅力——或者说是一种力量,像是独自招展的花,孤芳自赏,清冷高贵——而她总噙着一丝微笑,在好看的嘴角,让人看了心里安稳,也觉得她或许就该如此。 大病一场,平海的思绪也从一团乱麻中解放了出来,不再如之前那般混杂。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彻底地放空。 奇怪的是,一片空明的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仙子坐着的样子,就如刚才所见——好像闭上眼和不闭上眼根本就没有分别。 而这个时候,仙子看了一眼闭上双眼好似睡着的平海。 他正好微微向她这边倾斜脸庞,仿佛也在看她。 …………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带着无数好奇的金色眼睛,想看一看单独在病房中相处的这对男女。 可她们注定要失望了,因为美丽的女子搬着椅子放到阳光最耀眼的地方,然后坐了下来。 等平海再一次醒来,仙子才离开椅子,洗了毛巾,给他擦了擦脖子和脸。 “不是没有感情吗?为什么喝了一瓶白酒,还吃了那么多?”她低着头,就对着平海的脸。 “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 她的脸十分的精致……他撇开目光,等到她拿着毛巾走进洗手间,才轻轻地把憋在胸膛里的气给呼出去。 梁医生是国内神经科的权威,找他看病的都可说是大人物,只所以会给平海看病,完全是因为他独特的病情。 全世界或许都找不出第二个人,天生没有感情。从第一次入院之后,梁医生就开始关注他了,神经方面没有问题,心理检测也找不出原因,暂时可以认定这种没有感情的病况是天生的。 为什么要说病况? 因为这就跟感觉不到疼痛的人一样,甚至更为麻烦,更为严重…… “有一些人没有疼痛感,体外受伤还能察觉到,因为会有流血,会被发现,可体内受伤呢?生病了呢?例如我们肠胃炎,就会感觉到腹部疼痛,会发烧,可这些人不会疼,有可能肠子烂了,都不知道。” 俞妃鸿安静地站在床边上,默默地看着平海。 他面色平静,好似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病人。 梁医生并不意外,只管说着自己的诊断:“你的情况更复杂一些,你并不是没有感情,如果没有,你也不会在亲人离去后出现这样的状态……我们给你做了检查与分析,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各项激素都超过了正常值,尤其是皮质醇,几乎达到了一个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你依然有情绪,有伤心,有难过,你感觉不到,但感情是存在的,我们找不出是什么原因阻断了你的感情。” 平海抿了下嘴,原因他已经知道了,但说出来谁又会信? ………… “你说你,换成别的人,这个年纪,就哭一场,该干嘛还是干嘛……你平时看起来挺坚强的,忽然就变成一个姑娘似的,叫我这两天常常恍惚。” “你恍惚什么?” “恍惚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老白说了这句话后陷入了一阵沉默,如同思考深奥玄妙哲理的诗人——如果不是他手里捏着一只苹果,平海眼睁睁看着他把苹果放在嘴边咬下一口,嘎吱嘎吱地发出了声音。 “别埋怨我,现在你不能吃东西。” 既然你知道我不能吃,为什么还要在边上吃?居然,发出如此恶心的声音! “这苹果是谁带来的?” 老白眨了眨眼,看着他,一副你居然不知道的表情。 平海摸不着头脑,就见老白忽然兴奋了起来,猥琐地笑着问:“之前,俞老师在你这里,没发生什么吧?” ………… “其实,他所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坚强’。” 镜子里的女人,漂亮,精致,白白的脸上扑上了水,晶莹的水珠子顺着脸庞的柔美线条缓缓滑落。镜子专注地看着她,哪怕过去几千年的时光,依然不会改变,就如痴了一般。美丽的人,尤其是得天所赐的宠儿,生来就具备了一些独特的能力,所有沾染的事物都会被赋予情感。好似阳光下的花,瞧着就舒服,温暖,充满了生命力;而若在雨中,完满的花也让人有种残破哀伤之态。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得起那句歌词:我一哭,全世界为我落泪。 她脸上的表情淡漠,好似什么也没想,却偏偏让人觉得,那一滴滴滑落的,是即将消失在雨中的泪水。 她轻轻地抬起手,伸出食指,在眉峰上缓缓抚过,宛如画眉。 有些人,有些事,遇到了,终归逃不过一个“缘”字。 原本计划着去往米国,取得绿卡,进修,体验不同于以往的另一种生活。 可随着这段时间的过去,这个念头,却是越来越淡了。 镜子里的美人,脸上的水珠子还在淌下,若旁人看着,却是难分彼此,好似水融在了肌肤里。 ………… 平海没有回答老白的问题,他缓缓地伸出手指,抚弄右眉。 “咋了?脑袋难受?”老白有些紧张地站起身子。 他冷着脸,默默地说:“只是痒而已。” “咳……”老白老不自在地把苹果核丢进了垃圾桶,一边舔着牙床,一边说道:“原本啊,我觉得你年少老成,毕竟以前的生活经历,谁能够在跟着流浪汉一起生活后还有天真啊……就从来没有担心过你,哎,现在我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知道你的事情,班里的人问我,你是不是自杀……” 这货小心地看了看平海的神色,继续说道:“我也想不明白,既然你什么也感觉不到,为什么……很多人是因为痛苦,难以忍受,孤独,寂寞,被排斥,灰暗……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沉默着,脸上没有一丝神色。 “我体会过一次……我爷爷……他在我们家里,就像顶天的柱子,无论什么麻烦,什么问题,有他在,全家人都不会有担心、害怕;对我来说,他是我最坚硬的靠山,每次被我爸打,只要我跑到爷爷身边,就安全了……”白原波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推开窗。 若他是个中年大帅哥,那么这套(和谐)动作,应是非常诗意的。 可老白不是为了看一看夜色。 男人夜里向外推窗,百分之九十是为了抽烟。 老白当然不会例外。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虽活着,却像是死了。曾经我做的工作,我过的生活,都得到了他的支持,不然不会有……我可以很潇洒地单着身,不理会家里的啰嗦,不理会养我的这个大家庭在我出生那一天给我附上的命运……哎,那种孤独,想来以后换谁离去,都不会再有了。” 平海看着一直嘻嘻哈哈的老白忽然间表现出的忧郁,莫名的一句歌词出现在了脑海中。 “岁月,你别催,该来的我不推,该还的还,该给的我给。” 曲声从记忆的遍布尘埃的某一角落悄然响起。 脑袋里回响的歌,病房里被孤寂传染的沉默与安静,两者就像在电脑上设置了网页分屏,左边是优酷的视频,里面放着李宗师的演唱会,而右边是白底黑字,一首五十五字的《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岁月,你别催,走远的我不追,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 如果孤独是身边的亲朋好友离去再也不见……那么平海应是这个世界中最孤独的人了。 他失去的不是某一位,随着时光排着队走出影院的身边人;他失去的,是整整一个世界,四十年的时光,那些爱过的,被爱的,怨恨的,平淡的人。 他不缺思辨,念到某一处,不由自言自语:“或许离开的……只有我。” “对了,差点忘了!” 老白从手包里拿出一只漆黑的大哥大,放到他手里,说:“一个姑娘找过你,留了电话,你给她打个过去吧。” “有留下名字吗?” “她说她叫朱英。” 平海摸了摸手里的大哥大,问:“你们工资能买这个?” “嘿,局里给配的……全靠了我二叔。” “……” 每次念到朱英,脑海中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一棵梧桐树,和温烫暖香的茶味。 “怎么了?” “老头死了。” “你还好吗?” “不知道……没有什么感觉,好像……人有些不对劲……” 坐在一边竖着耳朵的老白没有催,平海陪朱英聊了半个多小时——在那边的生活还处在习惯阶段,家里人都没有怨言,在影视公司的市场部学习,老外有点隔阂……不过她说,公司里的人看她长的漂亮,还是蛮客气的,更有个金发帅哥很照顾她。 他像是一汪池水,被时而徐缓时而急劲的风吹拂,偶尔荡起一丝波澜。 ………… 似乎并未过多担忧的仙子送梁医生走出了病房,在过道上自东向西走过去了一名手捧鲜花的高大帅哥,这位帅哥被仙子的容颜惊到了,人向前走过去,眼睛却留在了后面…… “正常的人会通过自我调节来缓解情绪上的压力,像他感觉不到情绪……这点是最麻烦的,负面的情绪无法排解,时间长了就会得情绪方面的疾病,进而影响到生理健康。” 平海坐在病床上,面色看上去依然泛着虚弱,眼神有些发散地落在窗边的光晕处。 他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这样的,不闹,安静,保持了一些距离,若是你要强行走入到他内心里去,就会感觉到一股柔软而又坚定的阻力,好似有一些秘密,是他绝不会与人分享的…… “在想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他的身上多了点消沉与茫然,极淡,却没能逃过女性的敏感。 “说是今天观察一天,明天可以出院。” 他没有回应。 “出院了有什么打算?” 一般人会说,我想去哪里吃一顿,想去哪里玩玩,或者干脆回家睡觉…… 可他却说:“我想走在没有人的街上,安静地哭一场。”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街道的寂寞(4)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医院的生活简单而苍白,过去了一周的时间,平海回到了北影厂的房子。 半年多的时光,这处地方有过许多回忆,可他面对即将离开却没有任何感觉。 找了个周末,约了老白,从徐老板那儿借了一辆东风小卡车,平海把家什给收拾了出来,搬去了西城的新家。 说是新家,得按个折扣,顶多7成新,户主是实诚人,除了一些值钱的装饰品,几乎都留给了平海,连主卧的一床被垫都在。 “还有两瓶红酒呢!”也不知老白是什么毛病,喜欢到处翻东西。 平海散了他一根哈德门,自己已经点了起来,毛巾牙杯牙刷牙膏被裹在一个塑料袋子里,随手丢在了茶几上。他站在窗边,正好看着前街,街上很是热闹,隐隐有声音传来,但听不清楚具体。 “唉,我说,你病刚好,就不要抽了。” 平海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把烟灭了。 “还要麻烦你送我回去一趟。” “有东西落下了?” “没有,只是那辆小三轮,我得骑过来。” 老白把平海送回去,平海下车想了想,跟他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行啊,乔迁之喜总该祝贺,要叫哪些人?” 平海摇头说道:“就我们两个。” 老白怔了怔,马上笑着说:“那我先去把车给还了,5点到你新家!” 最近这段时间,徐守业因为是朱宏家哥们的关系,搭上了表演系组织的一场话剧,三场戏,十几句台词,虽然是龙套的戏份,可他对表演的狂热劲已是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连周末都在北影的排练室练习。 在舞台上的徐守业不似一位企业的老总,更像蹩脚的谨慎的学生,虽然表演方面生涩如同玩笑,不过大家都十分认真,热爱的东西不会被同样热爱之人所轻视嘲笑……老白等他下来将车钥匙一丢,挑了挑大拇指说,“加油!”便离开了。 与以往的周末不同,或许是因为某一个剧组在这里挑人,来来往往许多俊男美女,老白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然后他看到迎面走来的俞妃鸿。 “俞老师!”他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过去。 尽管她在北影四年已拥有了一定的名气,89班尚未到一年她就已被学院认可,是公认的校花,又去了国外拍戏,光说在圈子里的人脉,她就已领先了所有的同学。 可她却又是如此低调,安静的,选择在学院里教书。 老白压根没想到,对方会叫住自己。 “最近你见过平海吗?” “我刚和他分开,今天帮他搬家呢!” “他搬家了?之前一起住的那个姑娘呢?” “你说的是月月吧,她好像跑上海去了。” 俞妃鸿微妙地翘了一下精致绝伦的嘴角,说道:“他搬去了哪儿?不会是一个人住吧?他年纪还小,一个人怎么生活?” 老白愣了一下,随即耷眼皮捏了捏鼻子——这很正常,妒忌是应该的——他眼珠子转了转,忽地亮了起来。 “他晚上还叫我吃饭呢,要不然俞老师一块儿去吧?” “你俩吃饭,我去不合适。”她轻轻地说了。 “怎么会不合适?早间那臭小子还说想找机会感谢你,他知道你一直很关心他,住院的时候还陪了一天,俞老师,就这么说定了,晚上一定要来!”老白这人要热情起来,估计没什么人能扛得住。 俞妃鸿神情淡淡的,认真地看着老白,“在哪儿呢?” 老白笑着,把平海的新家地址说了出来。 至于平海会怎么想?拜托!无论他怎么想,都不会生气……老白笑眯眯地走了,从朋友的角度,他希望平海能得到更多人的关照,像俞妃鸿这一类的美女,自是最宝贵……不过,也是从朋友的角度出发,娱乐自己的好友,无疑是一件让人放松愉悦的事儿。 但目前平海却无法得知,他正把锅碗瓢盆清洗摆放,厨房里的用品一应俱全几乎没有缺漏——前主人出国也不可能带着酱油离开。 他把自己的东西加入进去,这厨房顿时变得陌生而又熟悉……洗干净了擀面皮用的小木棍,插到刀具格边上的空隙里,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以后就在这里生活了,一处房子,一个人。 许久没有好好做一顿吃的,他也没打算请老白出去下饭馆,赶上了,不如好好做几个菜。下楼差不多三百米就是一片农贸市场,94年正是各种熟食店兴起的时期,经济发展起来了,许多忙碌的上班族不再如以前那般能够悠闲地早早回家做三四个小菜。再过几年,连锁快餐店的出现让许多年轻人的家庭厨房成为了真正的摆设。 平海逛了一圈,也应景挑了一盒薄羊肉片儿,沾点儿孜然椒盐,那味道杠杠的。 自93年开始全国又泛起涨价潮,原本3块一斤的羊肉涨到了4、5块,这边的农贸市场偏贵,收了他5块。 或许是上一世开小吃铺的关系,生活在菜市场里,对这些价格别样的敏感。记得17年羊肉都要36元一斤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污染的关系,或者植被健康自然,这时候的羊肉,比记忆里后世的鲜美许多。 平海提了几袋子食材,放到厨房里,卷起袖子,叼了一根烟,安静地抽完了——他很喜欢享受这样的感觉,原本生活里有许多事情可以让人完全的投入进去,可现在这具身体,却格外的困难,由此一些东西也变得珍贵起来——烧菜,看书,发呆——当然演戏也算,但演戏不是经常能有,它到来的节奏不受控制,不如之前的三样随时随地来得自由。 等米饭在高压锅中烧好,肥嫩的鲫鱼在奶白色的汤汁里静卧,切好的笋丁与茄子放在盘子里随时可以下锅——门铃响了起来。 平海擦了擦手,打开门,他并没有马上让站在门外的老白进去,而是问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老白壮实的身体直接挤开他,接着一副笑脸对着身后的大美人说:“快请,小海,给俞老师泡杯茶!” 俞妃鸿手上提着两只塑料袋,里面装着香蕉和苹果。 她淡淡地笑着,什么也没说,看着老白殷勤地拿了一双绵软的拖鞋摆放在脚前。 老白将带来的一箱子可乐放到客厅,嘴里说道:“好香,看来你小子不是吹的,真有一手啊!” 平海却没理他,呆呆地看着俞妃鸿把穿着雪白的袜子的小脚从平底帆布鞋中抽出来,然后伸入拖鞋里,好似有什么声音在心间摩擦。 “怎么有股烟味?” 平海回头和老白对视了一眼,老白忙哈哈地说:“那是我之前抽的。” 俞妃鸿婉约的长眉皱了皱,看了一眼平海,他还是面无表情。 老白之前陪俞妃鸿买水果,买可乐,然后打车过来,将近一个多小时,要是留在这里抽了烟,然后去北影找她,那起码得接近三个小时了,什么烟能留三个小时? 将两杯叶瓣旋开的铁观音摆到桌上,平海说:“你们先坐会儿,菜很快就好。” 豆腐馒头店里并没有正经的菜肴,那都是小吃,如包子,面条,馄饨,豆浆,油条之类,不过有些习惯刻在骨子里却是无法改变的——对于味道、时间、细节。 “你最近在看什么电视?”坐在桌边的老白跟俞妃鸿没话找话的聊着。 几句话的工夫,平海端来一盘子羊肉片,油焖明虾;一大锅鲫鱼汤;一小碟子酱菜,花生;然后把干净的碗筷拿来。 “要喝酒吗?” 老白摸了摸下巴:“就喝你厨房柜子里那瓶杏花村。” …… 平海心里吐槽:我明明趁着你帮我搬东西的时候把酒给藏在那柜子里了,你怎么会知道? 这家伙是把这个房子里的每个角落都翻过了吗? 精装版杏花村山西汾酒,本来是准备过年的时候给老头喝的…… 老白拧开了酒瓶盖子,问了问俞妃鸿,然后就给她倒上了。 其实少有人知道,杭州女孩子酒量都非常不错,许多还是酒疯子,她虽然谈不上,不过酒量惊人,平日里喝啤酒就跟喝水一样。 老白本准备给小海也倒一点意思意思,结果被她拦住,她的目光隐含责怪,像是有点生气。老白不好意思地拧上瓶盖,去拿了可乐丢在平海碗边。 爆炒笋丁茄子的声音传来,俞妃鸿有些好奇了,桌上的菜色香味俱全,颇有些酒店大厨的视香感受,她来到厨房门口——平海背对着她,正站在煤气灶前边,左手掂锅,右手翻勺,架势极老,神态自然——她便睁大双眼,微张小口,惊讶不已。 “你跟谁学的?” 这道菜吗?他仔细地回忆了片刻,想起来了,那是妈妈手把手教的……一开始常常会把茄子弄焦了,黑乎乎完全无法入口的那种焦样,因为笋丁比茄子难熟。 他轻轻地说:“在一家饭店里学的,那时候没饭吃,就在里面帮工。” 等把笋丁茄子捞出锅,放入洁白的瓷盘中,他才觉得有些奇怪,便回头看了一眼。 她侧身靠在墙边,还有些稚嫩的脸庞略显沉静,眼波流动间,是悄悄的怜悯。 “记得你说喜欢吃偏甜的,我就加了一些糖醋。” “谢谢!”她笑了起来,齿若编贝,细密的眉峰轻缓地舒展开来,瞧着让人赏心悦目。“我来帮你拿。” 平海知道自己这遭遇——当女神的学生,一起吃饭,被关心着,说给上一世的兄弟们听,估计会让他们妒忌成狂,羡慕难眠。可他自己却偏偏感受不到一丝感情,一切都好像很自然的在发生、出现、改变。 按照平海的想法,白原波作为人民警察,生活里吃苦耐劳什么的很正常,尝到他精心烹饪的这几道菜必然赞不绝口,而俞妃鸿作为女神级别的姑娘,还去过好莱坞参演电影,美食方面眼界开阔肯定觉得一般了。 哪里想到,俞妃鸿尝了一口鱼汤,吃了一筷子油色十足,烫口的茄子后,明眸流盼,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怎么会这么好吃?” 与之相对的是老白的神态,他抿一口白酒,在鱼背上夹了一筷子,然后挑了口酱菜,点点头说:“这酱菜腌得不错。” 俞妃鸿打抱不平地说:“鱼不好吃?我看许多地方都没有它烧得入味!” 老白笑了笑,说:“好吃,鱼不仅味道鲜美,而且非常好看!” 他脸上的笑容敛了敛,透出一丝坏意,向平海问道:“怎么,你不尝尝?” 平海听了这话有些迷惑,“你知道我不吃鱼的……” “哦,哇,这么鲜美的鱼……不吃太可惜啦,还非常好看。” 俞妃鸿拿起酒来,跟老白邀杯。平海夹了一片羊肉,在椒盐里沾了沾,面无表情地一口吃下,心里狂骂:该死的老白!吃个饭还这么多嘴!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街道的寂寞(5)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前几日那顿饭吃的不尴不尬,所幸都是学表演的,谁也看不出谁的想法来……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不觉得浪费吗?我那儿可是一室一厅,连个厨房都没有。我觉得你可以找个人一起住,把另一个房间租出去。” 平海听老白那么说,没认为有什么不对,便写了张纸条,贴楼下大门外面。 鬼知道小小的一张纸条能让多少人看见! 心安之地即是归处。最近一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平海却意外地回到了波澜不惊的生活中,上学,卖豆腐馒头,不忙碌,经常可以发呆,一个人看书、听歌、逛街,看1993的京城市井风貌。 可人心的险恶总不会因为你是否单纯而有所改变——尤其是来自身边的朋友,那种满怀激情的阴暗的坏意…… 老白关上警车的门,抬头看了眼陌生的住宅楼,有些紧张地拉扯了下紧闭的领口。 他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与房内的主人并未相识,不过他们有一种关联,他是北影的学生,而对方是北影的传奇人物——虽然目前对方正陷入某种窘迫的境地。 “田老师,您好!” 田实的家中有一股宁静安和的气氛,其实家对于每个主人来说,都会有某些直观的个性的体现。 越是精神贫瘠的人,家中的摆设越是繁多,许多甚至是挖空心思地弄出各种精巧的设计,光是喝水的杯子就能够放不同的七八只,并非摆件,而是经常换着用,满足心理的需求。 反过来,心里越是丰满,精神富裕的人,家中往往非常的简单,因为他们不需要那么多的物质来满足自己,他们可以通过看书,学习,研究,交流,来获得更巨大的满足。 田实的家里便是这一种情况。 老白很快就被茶香,烟香,所包围……这其中还有一些,难以捉摸的,神秘的气息,让人莫名的感到心和。 这种感觉就如同阳光久照的田野,山间流风回荡的小径,河边动静相宜的草滩。 “平海是个很倔强的人,他的这份倔强被藏在无所谓的神态下面,只有亲近的人,关心他的人才会发现。我上次到他家里的景象,有时候会伴随着噩梦在深夜里突然袭来。我看着他,倒在地上,昏迷,抽搐。他好像一个人生活没有什么问题,但让我害怕的是,如果他有问题,他不会告诉我们,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田实给老白续上茶水,陪他点了支烟,实际上,这段日子以来,他的精力都被《蓝色的风筝》给耗尽了,人情关系,领导下属,朋友亲戚,还有圈子里的阴谋诡计。 但他没有犹豫,点了点烟灰,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他很听您的话。我是想,给他找个伙伴,住一起,平日里也好有个照应。” 月月走了的事情,对田实来说,也是一种打击——在他内心里,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那位勇敢的小姑娘。 “如果有人和小海的关系不错,也刚好能在一起生活,我是可以去做做工作。” 老白静静地抽了两口烟,那种或许会成功的想法一出现在脑海中,就让他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好像每一个细胞都开始跳舞歌唱。 “我们班里的俞老师,一直都很关心他……您也知道,在医院的时候,她专门去看平海,陪了整整一天……我是说,她很看中平海的潜力,在班里总称赞他的演技……她人也很沉稳,听说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我觉得这不是正好嘛,两个人年纪差的也多,不会有人流言蜚语。” 田实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说道:“那我知道了,我会去说的。” 房间里的气氛像静流的水忽然被人搅了一下,惊起数圈的波澜,却又骤然归于平静。 只那么一刹那,就让老白觉得呆不下去了,他把烟拧灭在瓦罐制的烟灰缸中,笑道:“田老师,那我不打扰了。” 田实站起身送客,把门关上后,嘴角微微的动了动,似笑非笑,他脑海中闪出俞妃鸿的脸,很快被一双完美无瑕的小脚替代,他赶紧摇了摇头,把杂乱的念头去掉,然后走到书柜边,找出电话薄,翻动。 北影学院边上有一家紫萱阁,是做茶具生意的,也开门迎客,把上好的茶沏了,客人喝了好,都会带一两斤走。 田实是这里的常客,俞妃鸿却是第一次来,笑颜如花,站在门外见了他,招手问好。 老炮儿喝普洱,12年,撕了一撮,热水化开就一片浓郁的宝石红色,气味沉郁,朴素。 年轻的女神则是一杯切好了的洛神花,加一片陈皮,五滴蜂蜜,沸水冲下加盖,闷着出香。 吃花生,嗑瓜子儿,喝茶,闲聊…… 就像是泡茶——必须先烧开了水——如果是红茶,要烫杯,须刚开的水也就是100℃冲泡,而绿茶因为茶叶细嫩,水温则应控制在80℃-85℃。 话题也在慢慢地推进,老炮儿显然得心应手,能够掌控一个剧组进行连续几个月的拍摄工作,相对泡一壶好茶,自是不在话下…… 茶室里放着古筝弹奏的曲子,一丝一调,皆随香而动。 青色的碟子,透明的玻璃杯,茶水汽儿悠然向上冒。 茶馆大门口挂了垂席,即是半米多长的布帘。战后发展过快,摒弃了许多繁文缛节,大部分年轻人甚至会以为这种玩意抄袭东洋。虽然在日本很多馆子门口都挂着,他们叫暖帘,是一种文化的延续,其实却是从华夏偷了去的,更可气的是连版权费都拖了几百年之久。 垂席两面皆灰,左边一字为“禅”,右边一字为“静”。 进出之人都要挑席而出,不管来去,多是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更有披了羊毛肩一身凤舞牡丹刺绣的旗袍美人。 高跟鞋踏在厚木楼梯档子上,声声都是味儿,微微摆动的腰肢,从后面看去,满满的风情。 ………… 还是那辆推车,加了小三轮,便可以随意的走街串巷……平海慢慢地骑着,一边听着身后碟子、蒸笼发出的“叮当”碰撞声,一边看街面上的人事,匆匆而过,也有匆匆的景致。 老旧的亭子里有老者、年轻人下着象棋,都不用走近去看,围棋的声儿听着是清脆的,尖尖的,而象棋则是敞亮的,沉沉的。在亭子边上摆了十几日的小食摊子,平海才注意到不甚像样的亭子也有一个名字,灰扑扑的牌匾上刻了“暮雨亭”三字。 可周边的人嘴里都喊它“那个亭子”,也就是没有名字了。 平海把煤饼点了起来,将蒸笼一只叠着一只,边上再烧了一壶热水,热水刚开,就倒进蒸架下面的大铁锅里。 一阵腾腾热气冒了出来,很快又散在了冷风中。 天气冷,蒸的时间就要长一点,刚一开始,就有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拿了一只大瓷碗站边上等着。 没几分钟,又有三四个人,围在了边上。 一叠儿蒸笼不是一起好的,最上面的加了盖子,气压高,自是最先熟,然后一笼笼换,拿出一笼,再从下面装一笼进去,忙活大半个小时,能满足二十多个人。速度还是挺快的。 等的无聊的人,点起了烟抽,相熟的还丢根给他。他也不在乎什么烟,放嘴里叼着。 抽烟还是要静静的时候,抽起来特别有味道。 早些天里,亭子边上有棵山茶树,他喜欢坐到树下,茶花开的正好,花香伴着烟味,一口烟,一口香,好不惬意。 老头儿盯着象棋,小伢儿在边上嬉闹,骑着凤凰牌自行车的工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腰上挂着的钥匙串儿丁零当啷的响。 京城里的小巷子和上一世小镇上的街道并没有什么不同,便是心里无感,也能觉到平静与安宁。 “阿凯,你又说话不算数……昨天答应帮我写的情书呢?”在摊子前边正吃着的小伙子转过头去看了眼,远处有个满脸青春痘的同龄青年跑过来。 等着豆腐馒头出笼的几个人都看了过去,平海低头专心地抽出一笼来,用小竹片将黏在蒸布上的小馒头剔出来,放入一只瓷碗里。 那被叫唤的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说:“没灵感啊,等有句子了我再写给你。” 他的小伙伴拉住他的衣服,哀求起来:“不行啊,你能眼睁睁看着我错失真爱吗?还是不是我哥们啦?赶紧吃了帮我写一篇,或者抄一篇也行啊!” “抄?情书哪有用抄的?不嫌丢人!我肚子里的货都掏给你了,拜托,泡个妞至于嘛你,你至少去见个面啊,整天就知道寄情书……”这人怨念密布在脸上,显然是被损友坑得不行了,写手怕什么?不怕写多少,不怕写砸了,就怕写出来的东西不仅没人看,还被撕了——那“刺拉”的声音会像刀子扎在心口上。 这哥们有没有觉悟,莫非不知道那一封封情书人家姑娘铁定是一眼未看就给丢进了垃圾桶。 哼,如若不然,看过我写的情书,怎可能忍受得住? 平海听他们吵嘴,莫名得想笑,笑这场景似曾相识,笑那一年桃花开时的错乱……与邂逅。 八一制片厂外的小卖铺里,黑旋风李逵就感到了一万分的错乱,尽管手上的冰水已下肚了200ml,可止不住的汗水从额头冒了出来。天气早已凉了,他却感到无比的燥热,因为小店门口站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美得要命,当然仅仅如此他还不至于害怕,可更要命的是,这女人的泼辣,便是恶人磨的黑旋风也吃拿不住。 “咱们好歹是一个剧组里呆过的,同一辆车进,同一个院子里睡,同一口锅里吃食,你有拿我当回事吗?”这美得要人命的女人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嘴里滔滔不绝,“我都认平海当弟弟了,他出了事,你知道,你看过,却不跟我说,是,我人不在,可你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不行?你当时不告诉我也就算了,今天碰到了,也不打算说,要不是我遇到何苹导演,我还闷在鼓子里呢!你说说,你是不是看我年纪小,就不把我当回事……三件衣服的天气,你还喝冰水,你内火有这么旺吗你?” 赵晓锐额头的汗已经滴到了鼻尖,忍不住痒擦了擦,嘴里嘀咕了一句,“喝冰水咋啦,这你都能扯上……” “你把平海的地址告诉我,我要去看他!” “他好像换了地方住,我……” 女人的娥眉一挑,“不知道不会去问?” “哦,好,我马上给田导演打个电话,他肯定知道。” 女人叉着腰,直接斜身靠在门边,好似对方不打电话就不给他出去似的……所幸这小店里有固定电话。 ………… 每到黄昏,骑着小三轮从巷子里穿过,在神秘的霞光里,如置身于老旧的胶片中,光色浓郁而深沉……虽然远处的景致没有晨曦时那般清晰明澈,但却给人沉默的空间与丝丝浪漫。它像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哼不起来,只能把旋律默默的在心里回味…… 左手的拇指轻轻的摩挲无名指的侧肚,指尖仿佛还留着冰冷坚硬的质感。 他想到了之前那两个人的吵闹,想到了新婚第七天的那封情书。 不知为什么,此刻街道无人——平日里走动的人并不喧哗,依然比不了此时的安静,一旦波澜不惊,有些东西就会自然浮现,有人喜欢,有人讨厌,但它总会出现,会让人想更多的,且无法停止下来。 街道不像公路那样漫长,不过时光更愿沉浸在这里。 正文 第四十四章 秋言(1) - 最静的海 - 淡然如仙 赵晓锐提着两袋水果,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言不吭地向前走,身后高跟鞋的“哒哒”声像紧箍咒,让他一度错觉自己是不是可以和六小龄童老师抢一口饭吃。 “就这幢。” “哎,你等等。” 女人从他手里把两只装满水果的袋子拿了过来,说道:“行了,你回吧。” 他瞪大了牛眼,嘴里下意识吐了个字出来:“啥?” “啥啥啥?”女人也瞪了眼睛,“你上人家里带东西了吗?” “我……” “没带东西你好意思上去?” “可……” “走吧您,别耽误我办正事!” 李逵怒了,脸像胀大的气球,“你就是个……” “啥?” 一万分的要人命等级瞬间翻了一万倍。 “没啥。” 胀大的气球又瘪了下去。 刚将几只蒸笼清洗干净,把热水重新烧上,平海就听到了敲门声。 扣住两根手指的那种敲门声,清脆,敞亮。 他不由好奇起来,这个时候,会有谁来? “来了!”他拧开门,见到了宁靖。 或许是在山西临县的黄河边的印象过于深刻,那一身财主家少爷的模样太过鲜明,现在门外穿着亮黑皮衣皮裤的时髦女郎顿时变得有些怪异。 她把两袋子水果丢地上,然后根本没用手,直接甩脚踢掉了高跟鞋,嘴里直呼:“哟喂,这鞋子可别扭死我了!小弟,点根烟给我!” 平海满脑子的问号——你是怎么找过来的;大姐,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你到我家来就是为了抽烟的? 可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你就不能穿身平常点的,例如牛仔裤套头衫什么的,穿这一身,别人还以为你去Disco呢!” “哈?”她猛地转过身,指着那性感的鼻尖,问道:“我可是明星嗳,还是个大美人,当然要穿得时髦靓丽!” 平海叹了口气,走到灶台边拿了烟过来。 傲娇的明星扬起下巴,说:“点了给我!” 平海不想跟她争,就把烟放嘴里,吸了两口,再递给她。 她是属于不擦唇红就要毁灭的那类女人,香烟到了唇上,就是两道红印。 “你这家不错,嗯,挺舒服的,嗯?这房间谁的?” “没人,我正找人租呢……你吃了没?” “这个点谁会吃过了,快,赶紧给我弄点吃的!” 平海忍不住问:“你到底干嘛来了?” 宁靖找到了沙发,然后舒服地坐了下来,翘起腿,笑着说道:“你之前生病,我没来看你,现在补上了。对了,那两袋水果都要吃掉,不许送人,不许浪费!” 平海回头看了眼,一袋子苹果,一袋子橘子,一共二十几个,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拿来,也真是不容易…… 他便说道:“我给你烧点吃的吧,你先休息下。” “嗯嗯,快去!” 演艺圈能混出名的,各个都是戏精,大部分时候,分不清真或假,宁靖有一点好,她懒得装,不屑耍小聪明,你要么和我好,要么和我不好,无所谓……平海喜欢身边有个可以不动脑子的朋友,也许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个朋友。 何况,她是那么的美。 两条匀称的腿相叠,腰肢儿软软的,会说话的大眼睛,嘴像是永远在笑着。 就是抽烟喝酒的样子有点女流氓的感觉。 她自己从冰箱里翻了一瓶啤酒,打开了,对着嘴吹…… 就家里留着的食材,弄了红烧带鱼,盐焗土豆,咸菜笋干,一大碗酸辣汤。 平海几乎没怎么说,都是宁靖在吐槽何苹导演,吐槽新剧组导演,好像她最大的敌人就是导演,好像她当演员就是为了满地图找导演茬的。 收拾了碗筷,因为宁靖说了半天,都没有说新剧组导演的名字,许多不相关的也无从找寻答案,平海在她身边坐下,抽出烟,拿着打火机就问道:“新戏叫什么名字?” “《阳光灿烂》。” 平海听了,在心里叹息——总算知道你嘴里说的脾气暴躁,但很有才,性格霸道,但很温柔的导演,是谁了…… 经历过《蓝色的风筝》拍摄后,他深知有些事情早已注定,明知结果如何,却依然无法改变,似田实现在的处境,或许在开拍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重要的并不是结果,而是参与的这个过程。 他沉默的时候,宁靖伸了个懒腰,然后将腿抬了起来,把脚搁在了他的膝盖上。 “啊?” “啊什么?为了看望生病的你,我把脚都给走肿了,赶紧帮我揉两下。” 平海呆呆地看着十片鲜艳的玫瑰花瓣——确实,依然没有情绪波动,可是心跳得好快,口干舌燥是什么情况? 哎,女人,你不知道我有不良嗜好吗?我内心不纯洁啊! ………… 看着夜色里那一尾车灯,平海摸了摸鼻子,忽然想到,手却是一直未曾洗过——臭也不是,香也不是,这味道说不上来,但若不是心中没有感觉,怕是早已生出丝丝悸动。 他有时候睡得早,有时候睡得迟,完全看睡意。 一般看书或是听歌就不容易早睡,尤其是看书,看着看着,就夜深了。 这晚他拿了本《水浒传》,翻到了林冲,等看到风雪山神庙,已是2点多了,抽了最后一支烟,便躺上了床。 大清早也不知是谁来敲门,见半天没人开,还似乎用脚踹了几下。 他拖拖拉拉地去打开门,有气无力地说:“怎么又是你?” 宁靖挤进了房门,身后还拉着一只行李箱,说道:“小孩子睡什么懒觉啊,赶紧的,洗洗,帮我整理房间。” 平海在门边呆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傻站着干嘛?” 她把箱子打开,一叠叠衣服给丢进了那空着的房间的床上,几双高跟鞋摆到鞋柜里,然后把脚上的球鞋换成了一双草绿色的棉拖鞋。 平海就呆呆地看着她走进卫生间,将牙刷、杯子、毛巾、洗发水找着地儿摆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住这儿啊!”如此理直气壮…… “不好吧……” “那你把我的东西都丢出去。”她一手拿着一叠内裤,一手串了几只文胸,五颜六色的摇晃起来,而她脸上毫不在意的神情,走进了房间,“柜子里的衣架太少了,等会儿我还得去买几只进来。” 平海只觉言语已经失去了原本应有的作用,无力地走回自己床边,扑通摔在了上面——唉,谁来救救我…… 也是昨晚睡得太迟,这一倒下去就马上迷迷糊糊的,好似才过了片刻,平海整个人突然被震了一下。他坐起身,就见到宁靖咬牙切齿地揉着脚丫。 “你踢我床干嘛?” “来客人了你还睡这么沉,叫你都没反应!” 平海搞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房间外面,客厅一边的沙发,未施粉黛,亦有沉鱼的俞妃鸿捧着他昨晚丢在上面的《水浒传》,低首垂发,安静的如同一株水仙花。 “你怎么来了?” 她微微地抬起头,抿着唇笑,“上午没课,闲来无聊,就走来坐坐。” 平海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子铁观音出来,给她泡了一杯,就见站边上的宁靖颇有不满地说道:“我都来半天了,你怎么不给我也泡一杯?” 平海也不响,再拿了一只玻璃杯,只不过心里默默地吐槽:“昨晚我要给你泡,你说什么来着?‘老娘不喝茶,只喝酒!’” 俞妃鸿笑眯眯地接过茶杯,闻了闻,有些惊讶地问:“这是哪里买的?” 平海低头看了看铁罐子,想了会儿才记起来,“老白第一次上我家给带的。” 宁靖喝了一口,跟平海说道:“喝起来没什么味道,值得大惊小怪吗?” 平海揉了揉鼻子,靠得近了,对方身上的香水味很浓郁,记得之前刚进门没这么夸张呀……不对,你这话跟我说干嘛?! 俞妃鸿笑了笑,将茶汤含在嘴里,细细地抿,一点点入喉,舒服地叹道:“至少三十年的陈铁,外面已经买不到了,没想到老白还有这么好的茶,赶明儿,我去问他讨一些。” 平海丝毫不奇怪,老白那家世,这点茶算什么…… “田导也是爱喝茶的,下次可以给他带一些去,想必他会喜欢,这种茶,一般人还真喝不到。” 仙子轻飘飘一句话补了过来,平海顿感不妙——喂,这种气氛,好像要出事! 果然,女人都是敏感的,宁靖听到自己被归于“一般人”,脸色更差了。 咱们不比喝茶,比能力,我就不信你这个小贱人还能比过我了!宁靖假笑着把茶杯放下,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整个人对着平海,俞妃鸿在沙发的位置,恰巧正对她的侧面。 她就跟平海说了起来。 “你这几天准备一下,我找个机会跟姜导提一下,让你跑个角色。虽说他是第一次导演,但业内都说了,这部戏绝对大火!” 平海沉默了片刻,偷偷用眼瞧了一下,仙子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双手捧着水杯,静静地品茶。 “好啊。”他如此说,随便什么角色,他都挺有兴趣,再说,还能见见姜闻。 宁靖完全放弃了那杯铁观音,笑颜迷人,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平海,继续说道:“《鞭炮世家》的后期估计要做一阵子,明年何苹导演打算去参加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那边一直在关注这部电影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参展!” 她的眼睛忽然瞥了一下,好似在看俞妃鸿,又好似一道不经意流露的风情。“说起来,西班牙好玩的地方可多了,还有斗牛,听说那边也有油条,真想快点去玩哟。” 平海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陈铁的味道格外的淡雅,非是浓香型的那类,喝了大半杯,才发觉真是好茶,喝起来十分上瘾——还有大半罐子,晚上都给带去吧,老田肯定喜欢。 或许是平海如深海无波的反应实在不算个合格的捧哏,又或许是俞妃鸿风轻云淡清闲如花的样子反而更刺激人。宁靖微微地拧了一下腰身,鼓鼓囊囊的胸还挺了一下,大大咧咧地问了过去:“你在北影上课?” “是呀。”俞妃鸿浅笑着说。 “拍过戏了吗?” “拍过。”俞妃鸿举着茶杯挡住了双唇。 “在哪拍的,什么电影啊?” ——平海用手遮住了脸…… “去年刚下了一部戏,好莱坞的《喜会》。” 宁靖非常完美的自己把话给聊死了。 非是崇洋媚外,就事论事,哪怕到了后世,国内的电影市场展现井喷式增长,例如《战狼2》达到了56亿的票房,但就电影工业的制作水平,还是没法跟好莱坞比较的。如果问宁靖,想不想去好莱坞拍电影,她会疯狂的大叫要去要去。 这不光是履历上的光彩一笔、片酬的数字涨幅,更是广阔的天地、丰富的眼界。 宁靖在桌下狠狠地跺了下脚,长长的桌布遮盖里,居然准确无误地踩中了平海的脚。 平海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干嘛冲我发火? “哦,差点忘了,之前我还和平海在昆汀的剧组拍过一个单元剧。”仙子轻声细语地说,还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神情,“是田导演介绍我去的,学到了很多……对了,昆汀·塔伦帝诺,你知道吗?就是拍《落水狗》的那位。” 宁靖的胸像是充气似的狠狠地鼓了起来,她笑着说:“我知道,那是天才,对不对?你好有福气哦!”然后,脚又是一跺…… 平海的右脚同一个位置再次被踩,就算是拖鞋,还是很疼的。他不动声响地把脚抬了起来,手往下一抓,便顺利地捏住了还留在上面的脚。 脚,袜子很薄,丝感顺滑,脚底有些肉,不宽,被抓在手里顿时就是一缩,可惜没有逃掉。 “对了,跟好莱坞这些大牌导演拍戏,有什么感受?”宁靖向俞妃鸿取经,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感觉他们分工更明确,大家对拍电影的理念有很大的区别,我们这边是完成一个梦想,达成一个目标,而他们,是非常纯粹的工作,什么时候干什么事,都一清二楚。” 平海的手指在宁靖的脚底缓缓的勾了勾。“哈哈哈哈……我想起来,我上一部电影,在剧组呆了好多天,都还不知道自己下一场戏到底要演什么。” 演员就是演员,这演技,必须满分! 那就继续,这种送上门来的便宜,为什么不占? 宁靖的脚疯了似的挣扎,可上半身却纹丝不动,嘴里还在和俞妃鸿闲聊着,完全达到了演员的自我修养最深层的境界。 ——通过有意识达到下意识,通过经意达到不经意,通过信念改变天性。 平海一边调戏,一边暗赞,忽然发现俞妃鸿站起身,优雅地说:“我去上个洗手间。” 对面那本来十分正经的女人忽然转变出凶狠的神情,眼神乖戾地盯着平海,就像要吃了他似的。 处在这种局面之下,平海悄然松开了手,正巧,台子上的座机响了。 电话是田实打来的,回头看了眼宁靖,她正在揉脚——有这么痒吗?吃了一记大大却又值得回味的白眼,平海对着话机说:“我正在家……嗯,你怎么知道她在我这儿……现在吗?” 田实的声音略有疲惫,语调仍是不快不慢,传达着一份豁达与透彻,好似外界的压力根本不存在似的。 平海又说了两句,挂了电话,看着瞬间逼上来的宁靖,忽然就伸手抱住了她。 上一世跟女人拥抱的感觉渐渐出现在脑海中,但身前的温暖却是如此鲜明,丰满,完全无法比较…… “干嘛,怕我揍你?” 奇怪的是宁靖什么也没做,只是问了这一句,好像愤怒的火山被冰雪覆盖。 洗手间的门发出了声响,平海松开怀抱,略有些不舍地说道:“我要出去一下,田实约了人,得去见个面,你好好呆着,等我回来,再收拾我吧。” “哼哼,我可得好好等着!” 俞妃鸿站在两人身后,笑着问:“准备走了吗?” 平海点了点头,两人就出了房子。 走下楼,平海忍不住问道:“闲来无聊?” 前边一直淡雅宁和的仙子忽然就露出了一个俏皮的笑容,狡黠地说道:“大家都是演员啊……”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