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上京城内,夜色撩人     京兆尹郑大年衣衫不整的躺于宅中软榻之内,脸色涨红,呼吸微促。     身旁一位绝色女子,水蛇一般的腰身,正紧紧缠在他身上,柔夷中执一片羽翼,正在他**的胸膛上缓缓搔着,所到之处引起一阵轻颤,行至那胸前两点,开始轻轻的绕着圈。     郑大年被撩拨的心痒难耐,抓住那柔夷要往下按去,那美人却是微微摇头,娇媚一笑,缓缓探入他衣衫内,只在他腰间一捏。     郑大年觉得自己三魂七魄都被捏散了,颤声道:“我的好心肝,莫要再折磨我了!”     那美人朱唇轻启,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吐气道:“直探桃源,是那急色鬼所为,大人风雅之人,自然要懂得忍耐,才能识得其中妙处。”     郑大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酥软,只任那美人在他身上翻云覆雨,此时,一块丝帕覆上他的脸,郑大年只闻得一股奇香飘来,转眼就不省人事。     美人嫌恶的朝地上一啐,确认他睡得如死猪一般,迅速系好衣带,在房内搜刮了一些珠宝,又狠狠扇了地上之人几个巴掌,才小心出得房门。     仔细辨明方向后,她轻轻摸到书房门口,啪的拍开门锁,在黑暗中打亮一个小小火折,细细搜寻一番,终在一个暗格内搜出一物,再翻看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突然,有人大喊:“有贼啊!”那美人一惊,忙将那物收好。只见屋外顿时灯火通明,数十护院提着火把,带着兵器将她团团围住。     她面不改色,顷刻间身形已动,直朝着人群冲去。护院们眼前一花,未料到此人竟是如此之快,定睛再看,那人已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自己旁边,又觉脖间一凉,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众人这才看清,那美人手中竟藏一把袖刀,数下起落,转眼就放倒数人,在包围中杀出一条出路。     护院们忙大喊:“莫让她近身!”,以雁翼之势再度想要包抄。谁知她轻功了得,混乱中已运气纵身飞起,其余人速度不及,只得在后紧追。     此时,院外的角落里,两条黑影长身而立,其中一人开口道:“不知那人是否得手?”     另一人道:“这世上还没有几样东西,是她不能得手的。”     两人眼睁睁看着那美人摆脱重围跃出墙头,终是将追兵甩至身后。     第二人又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仲景啊,我们也是时候出京城玩玩了。”     ------------------------------------------------------------------------------------     一个时辰后,郑大年自昏迷中转醒,听到护院回报,心中暗叫不好。     他来不及清点房内珠宝,忙跌跌撞撞冲进书房,一看那暗格中果然空空如也,顿时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愣了一刻,才颤声喊到:“快备轿,去李大人府上。”           第2章 闯春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秦淮河上,片片画舫泛游,雕栏画壁,香衣鬓影,船头的红灯笼,衬得水面波光粼粼,隐有阵阵丝竹之声传来,一片升平景象。     一艘香船之内,一位女子轻轻吟唱:“春光满眼万花妍,三春景致何曾见……”声音婉转清丽,唱戏得女子仅着白衣淡妆,发丝随意轻挽,却掩不住绝色容颜。眼波一转,便是万种风情流动。     她对面坐着一位青衣男子,容貌俊俏,气质清贵,手中执一杯盏,斜倚在座上,眼神迷离,领口微松,似是已经醉了。     一曲唱罢,青衣男子笑叹道:“含烟姑娘果然色艺双绝,世人难及”。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颜公子嘴上抹蜜,含烟可不敢当。”     颜公子又笑道“只可惜有一处不妥。姑娘这远山眉过于幽怨,不似那杜丽娘敢爱敢恨,在下不才,为姑娘改画一副双燕眉如何。”     含烟含羞道:“那便有劳颜公子了。”     随后她闭目凝神,只感到面前之人,以一块湿帕轻轻擦去自己眉上螺黛,动作轻柔的如待一块稀世珍宝,那人再执黛轻扫,含烟只觉得眉骨微痒,心仿佛也被勾得一颤。     颜公子点罢眉尾,再仔细端详一番,感叹道:“古人诚不欺我,这画眉之趣,果不输闺房之乐也。”     此时他靠得极近,含烟感到脸上一阵温热的气息,面色一红,轻啐道:“公子怎得如此不正经。”     颜公子却凑得更近,嘴角清扬:“那姑娘是喜欢我正经,还是不正经。”     含烟作势要推,却被一把抓住双手,她到底也是个惯于风月之人,索性身子一软,凑到他耳边笑骂:“且看公子,还能如何不正经。”     两人正当浓情蜜意之时,厢房里的角柜,突然传出“咔”的一声轻响,颜公子眼中寒光一现,已不见醉意,大喝一声:“是谁!”     一个黑影从角落柜中冲出,直扑向两人。颜公子忙推开含烟,抬手接下这一招。     黑衣人腰身一展,一道寒光飞出,使得兵器竟是一条银链。     颜公子被逼得不断后退,却也脚下未乱。定睛细看,那黑衣人并未蒙面,竟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     而这女子虽然年轻,招式却十分老练,他虽未落下风却也没什么机会一招拿下。     两人在这厢房内过得几招,躲在窗边的含烟早已花容失色,吓得瑟瑟发抖。     颜公子目光一瞥,忙朗声安慰“含烟莫慌,此人伤不到我!”     他这一分神,却给那黑衣女子卖了个破绽,黑衣女子银链一挥,朝颜公子胸口横劈过来。     颜公子却仿佛早知有此招,身体向后一弯,一招小擒拿手,顺势将银链握住。但是他本就微松的长衫竟被扯得松开,露出一大片胸肌。     颜公子又气又笑,忍不住出言讥道:“这位姑娘,就算你再急,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黑衣女到底是豆蔻年纪,闻言脸上一红,但是反应却未有滞顿。只见她手中一动,那银链竟由软变硬,从颜公子手中脱出,似一把长枪直刺其喉头。     颜公子乍一脱手便知不妙,但他到底也不是寻常之辈,硬是使内力堪堪往后飞出,一招鹞子翻身,躲过了这杀招。     那边含烟却被惊得尖叫:“公子小心!”     颜公子暗叫一声不好,此时厢房房门突然被破开,一群官兵模样的人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长着一张少年面孔,红衫黑靴,一边喊到:“保护少卿大人!”一边率众将黑衣女子团团围住。     “颜公子”脸色铁青,招式骤变,扑向的竟是那含烟栖身之处。而那原本柔弱的含烟早已飞身跃起,破窗而出。     颜公子一路追去一边大喊“拦住他!”     船舷上应声跳上数人,布下尖刀阵,只等含烟踩入。     谁知她仿佛早知此招,只足尖轻踏一下船舱,使出“燕子三抄水”轻功,竟踩着数人头顶一路腾跃,直遁入波涛之中。     “颜公子”纵是全力追出还是晚了一步,水中传来一声娇笑“小妹妹,你既然这么急,就让给你吧”。     此时的黑衣女子已经被眼前的事惊得目瞪口呆。那“颜公子”眼看前功尽弃,已是满脸怒气。     那红衣男子忙拜道:“下官鲁莽,恐顾大人遭难,才未顾大局贸然闯入。都怪这人不知何时藏身于此,坏了大事!”他越想越气,转向黑衣女大喝一声“何处贼人,竟敢阻挠大理寺办案!”     黑衣女子又是一惊,大理寺,顾大人,难道此人竟是威名遐迩的大理寺少卿顾勋!     此时周围数道目光狠狠瞪着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她只觉头皮发麻,急忙叩拜道:“民女薛玥,此次是为追捕那通缉犯严清,换取点赏金谋生,谁知一时不察,竟冲撞了大人办案,还望您大人有大量,恕小的之罪。”     薛玥平日里以赏银为生,今日得了独家消息:通缉犯严清想借画舫潜逃,本想先一步守株待兔,谁知闹了个乌龙,还惹了如此麻烦,想到悬赏的五十两银子已是无望,她不由狠狠一叹。     再看着香船上四处狼藉,窗户门都是几个大窟窿,要赔偿至少还得二十两银子,薛玥不敢再想,把腰弯得更深了,只求这少卿大人真的如传闻所言谦逊温和,莫要自己赔钱才好。     顾勋系好衣衫,冷冷开口:“如此说来,这严清定是身上有什么印记,要扒了我的衣服才能辨别。”     薛玥闻言大窘,忙赔笑道:“大人天人之姿,怎是那宵小假扮的了。都怪小的有眼无珠,坏了您的好事,咳……是大事。!”     一时口不择言,薛玥感到背上的寒光又多了一束,吓得赶紧闭嘴,再不敢多言一句。     “大胆”那红衣男子——顾逊手下大理寺右臣张冲怒道:“你可知你刚才放走的是何人?”     薛玥一听,怎么变成我放走的了,但是又不好出言反驳。     张冲又道:“此人乃朝廷重犯玉面罗刹。”     薛玥惊得抬起头,玉面罗刹?江湖传言她手段狠辣,忽男忽女。她不禁好奇的问道:“刚才那绝色女子竟是玉面罗刹?”     “不是女子,他,是个男人。”     “啊!”薛玥只觉这一晚上的冲击都没有这句话强烈,玉面罗刹,刚才那娇滴滴的尤物竟是个男人!     而且……她在柜内窥到的那一幕印入脑海,难道这位少卿大人一表人才,竟有如此癖好……     她一时陷入遐想之中,竟久久没有开口。     张冲不知她心中所想,接道:“那人生的一副妖孽模样,分不出男女也属正常。他仗着美色引得众多入幕之宾,再劫去钱财珠宝,被骗之人非富则贵,自知是丑事,也不敢声张。如今好不容易查到他的踪迹,顾大人以自身做饵,布下此局,想不到竟被你搅黄!”     薛玥也顾不得胡思乱想了,这言语间可是把自己当成了江洋大盗的同伙,若入了大理寺刑狱,自己这小命可难保啊。一想到这里,她更觉今日是命中犯煞,腿竟有些发软。     这时只听顾勋缓缓说道:“故意放走那玉面罗刹,我看这薛姑娘倒也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既然她也有其隐衷,今日之事,就不要追究了。”     薛玥一听此言,感觉自己丢掉的半条命又回来了,再看那顾勋仿佛天上神祇一般,差点下跪涕谢。     顾勋又问:“你说得那通缉犯严清,所犯何事?”薛玥忙恭道:“他身为镖师监守自盗,劫取了千两修葺善堂的银子。”     “如此说来倒是重犯。”     薛玥忙正色道:“那是自然,此人连善堂的修建金也敢劫,简直十恶不赦。民女此次也是为民请命,以身犯险。”她说得顺嘴,也顾不得自己开始说得赚取赏金一事了。     顾勋却仿佛并未在意,略一沉思道:“此等重犯确需严惩。今日秦淮河上都是我们把守的重兵,这严清必定逃不脱,但是大理寺不好插手官府的事,不如你将那通缉画像交给张寺臣,若能找出严清,再交由薛姑娘代为捉拿如何。”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却是白白给薛玥送了一个大人情,连那张冲都十分惊讶地看着顾勋,不明何意。     薛玥更是觉得莫名,怎么这不降罪也就罢了,还明摆着让自己占这么大一个便宜。     她心中虽觉有些不安,却还是恭维道:“大人果然英明神武、大公无私,实乃我等百姓之福啊!     ”     顾勋微微一笑“何必多礼。”说完竟倾身到薛玥耳边轻语道:“明日巳时,城外风波亭,莫要失约。”     薛玥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扑来,心中像被小猫抓了一把,只觉得一时间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哪哪都不自在,心跳得莫名有些快。     待薛玥走远,张冲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顾勋遣退其他手下,缓步移到船舷上,道:“此女并非等闲人物,她手中的兵器唤作玲珑锁,内含诸多变化,乃江北薛家所制。”     张冲一惊“江北薛家?不是相传他们为避仇家,举家迁移,十几年来早已不知所踪。刚才那女子唤作薛玥,莫非正是薛家后人?”     “不错,薛家主事薛道平擅长布阵、奇门遁甲之术,却不造杀器,只为独女做了一把武器,就是这玲珑锁。”     张冲奇道:“这等隐秘的事情,大人如何得知?”     顾勋眼神突然一暗:“先师与那薛道平有些交情……”只是一瞬,他神色就恢复如常,转向粼粼湖水,目光深沉,“此女身怀绝技,却贪财重利,若为我所用,日后也许能成大事。”     此时的薛玥走在秦淮河畔,突然连打两个喷嚏,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脑中却仍是一片混沌,也不知是为那事那船还是那人。     辗转半夜,薛玥在迷迷糊糊之间暗想“莫非那人说不追究,却偷偷给我下了什么蛊来报复,恩,一定是如此。”。           第3章 中陷阱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第二日,城郊外,风波亭内。     顾勋负手而立,远眺萦绕山色,黑色官服,被吹得衣袂翩翩,显得更加俊采非凡。     旁边一名粗壮大汉,双手被缚,正是那通缉犯严清。     严清当日遇到官兵盘查已知不妙,但是被擒至今未见官府提审,反而被押到此处,让他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这时只听顾勋问道:“仲景,现在是什么时辰?”     “辰时已到,那人,她不会不来吧。”     “她当然会来”顾勋懒懒一理官服:“她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严清跪在一旁,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突感脑后一阵劲风袭来,他也是练家子,本能将头一偏,谁知这一偏正中一掌,顿时昏死过去。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他还在想着:“这大理寺行事果真是难以捉摸啊。”     薛玥一击得手,仿佛看着五十银子入袋,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想来是自己多虑了,人家身为大理寺少卿,能骗得着自己这个山野丫头什么。她忙朝顾勋拱手谢道:“多谢顾大人成全。本来此事功全在大人,只是这区区五十两赏银大人一定看不上。日后若有用得着地方,大人尽管开口,小的定赴汤蹈火,全力相报!”     顾勋施然而坐:“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谈什么报答不报答。不过……”他眉头微蹙,“眼下,顾某倒真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可否劳烦姑娘相助。”     薛玥一听,心下已有些忐忑,却只得硬着头皮接道:“大人但说无妨。”     “那日玉面罗刹逃走之后,顾某多方探察都无法找到他的消息。薛姑娘既以悬赏追捕谋生,必定耳目众多,如能捉那玉面罗刹伏法,不但为大理寺分忧,更是一件造福百姓的大好事。”     薛玥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千防万防还是中了套,连忙推脱到:“那玉面罗刹何等人物,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顾勋正色道:“那晚船上交手,已看出姑娘技艺超群。当日见过玉面罗刹的,除了我寺中人也只有姑娘一个,只怪那晚没能捉到这贼人,如今实在事急,也只得仰仗于姑娘你了。”     说完竟朝她抱手一揖,薛玥见堂堂大理寺少卿竟朝自己行礼,一时窘得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之间忙应道:“此事也有我的责任,大人与我有恩,我当尽力一试。”     薛玥说完,只想狠狠扇自己嘴巴子:薛玥啊薛玥,让你舍不得那十两银子,让你说什么全力相报,这下中了人家的美男计,揽下这么大个麻烦。     此时,顾勋终于眉头舒展,笑道:“姑娘果然深明大义。那顾某就等着姑娘的好消息了。”薛玥心中已经把这人全家问候了一遍,脸上却也只能挤出点笑容应对,心知这一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看着薛玥下山的身影,张冲忍不住感叹:“大人您这心也太狠了,玉面罗刹的人头在黑市至少也叫价一千两银子,您这一文不花就让薛姑娘去捉人。”     顾勋淡淡道:“本来就是她放跑的,现在让她捉回来,还谈什么报酬。”     “可您昨天不是说要拉拢她吗?”     顾勋无辜的叹了口气:“谁叫她那么好骗,自己往套子里钻,我也不过顺势而为之,实非我所愿啊。”     说完,这位少卿大人露出难得一见的愉快表情,与某个正垂头丧气的倒霉蛋形成强烈对比。     ----------------------------------------------------------------------------     前门大街,天桥下,这正是城里最热闹的所在。说书的,卖艺的,乞讨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这里却也是各路消息的来源地,很多官府打听不到的消息,只要有门路,这里都能弄到。     此时,一个黄衣女子匆匆走来,一路走一路咒骂着:“笑面虎、老狐狸,总有一日看我揭了你的狐狸皮。”     这女子当然是薛玥。她虽然一路愤愤不平,却也只能认命地过来打探消息,毕竟言而无信可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薛玥转入一条小巷,喊了一声:“小山。”一个圆脸小乞丐跳了出来,脸上虽然污糟,一双大眼睛却透着难掩的机灵劲。     小山一见是薛玥,立刻扑上来笑道:“玥姐姐,你来了。”     薛玥摸摸他的头,坐下与他并肩道:“姐姐找你有事。我问你,昨日戌时,你可在柳荫巷,有没有留意秦淮河方向的动静。”     小山略一思索,“这我倒不知,等我帮你问问。”说完一声口哨,转眼围上来好几个小乞丐,小山问道:“你们昨晚,谁在柳荫巷?”这时一个叫柱子的小乞丐回道:“我昨晚就在那。”     薛玥忙问道:“你可留意从秦淮河方向,有没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人,穿着一身白衣的。”     柱子略一回想,叫到:”是啊,是有这么个漂亮姐姐。想我柱子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就像天上仙女一样……”     薛玥看他一脸花痴样,忍不住打击道:“可惜啊可惜,这位’仙女‘可不是姐姐,是个男人。”     “什么?!”柱子跳起来:“她怎么可能是个男人?”     “然后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一下薛玥,坏笑起来:“要说薛姐姐你是个男人,我还比较相信!”     “放屁!”薛玥一个爆栗打上柱子的头:“老娘哪点像男人了!”     柱子捂着头很想说,哪里都像啊,但是为了自身安全,硬是把这话忍回去了。     “别扯远了”薛玥继续说“这个……人,你当时留意他往什么方向去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柱子回忆了一下说:“他当时朝西边走的,好像有些一瘸一拐,我看他身后好像有血,应该是腿受伤了。”     薛玥略一沉思,这么说他当日虽然脱身,腿部很有可能受了伤。现在大理寺正在搜查,他肯定不会回客栈这种显眼的地方,要找他的踪迹,倒是有个地方可以一试。     “很好“薛玥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小山:“去买点好吃的,薛姐姐下次再来看你们。”     小乞丐们拿着银子开心欢呼而去,薛玥难免又肉疼了一下,默默把这笔账又记在了顾勋身上。     -----------------------------------------------------------------------------     “老板,你可看到一个女子,腿部有伤来买金疮药。身高大约七尺,长得很漂亮,也可能是男装打扮。她是我们家老爷新讨的小妾,昨日竟然卷了财物偷偷逃走了,我们老爷说了,如果能帮忙找到她,必定有重赏。”     药房老板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小丫鬟,苦思了半天,实在是没什么头绪。只得回道:“确实没有这样的人来买过药。”     薛玥叹了口气,无奈走出药房,这已经是她找的第五家药房了,看来只能继续碰运气了。     薛玥心知玉面罗刹那夜伤了腿,即使不住驿站,必定会来买药,故此她一离开天桥,就四处在药房打探。     终于在问到第八家药铺的时候,老板略一思考,恍然道:“是有这么个人,他虽然男装打扮,又掩了一块面纱,但是想我杨万里见多识广,一看就知这是个绝色女子。”说完杨老板忍不住露出得意洋洋的笑。     薛玥也懒得理他的自恋,忙问:“那她何时来买的药,去了哪个方向?”杨老板朝东城门一指:“她大概巳时前来,后来朝哪个方向去的,我怀疑她是要出城。”     薛玥暗叫不妙:出城?可别让他跑了。忙对老板道谢:“还是杨老板慧眼如炬,我现在就去告诉老爷这个好消息,让他派人去追。至于赏金嘛,今日定会送到老板铺上。”     杨老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想不到区区几句话就能得到好处,有钱人家果然是不一样,连个小丫鬟都这么机灵可人,得意间也忘了问这位豪爽的老爷姓甚名谁了。     ------------------------------------------------------------------------------     薛玥脚步不停的追到东郊城外,仔细辨别着踪迹。追了几里路,终于远远看到了一个白色身影,虽看不清面容,但是看那身姿倒和玉面罗刹差的**不离十。     薛玥一喜,正准备冲出,突然觉得有点不对。那玉面罗刹半蹲在地上,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于是她屏气凝神,偷偷躲在数丈外的一棵大树后,想看的更真切点。     她先看到得是玉面罗刹痛苦却又毫不示弱的表情。然后她看到了四个人,四个很奇怪的人。     其中一人胸弯背驼,形似一个老者,眼里却精光四射。另一人长得还算清爽,但是有一双狭长猥琐的眼睛,看得人浑身不舒服。还有一人拿着一个酒瓶,满脸通红,竟是喝醉了的神情。最后一人是一个美艳女子,只是浑身媚气,却不似烟花女子的脂粉气息,透着一股危险的气味。     为首的老者看着眼前挣扎之人,哈哈大笑起来:“玉面罗刹,想你令江湖闻风丧胆之名,遇到我们湖山四鬼,也只能做败家之犬,还不快跪地求饶!”     “呸”玉面罗刹美目一横,狠狠道:“如果不是我有伤在身,你们又使得软骨散这种阴损招,我又怎么会一时不察,着了你们的道。”老者冷哼一声:“还在嘴硬,这药效三个时辰内不会消褪,赶快把账本交出来,饶你不死!”           第4章 逃生计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此时树后的薛玥长叹一声,只想马上拔腿就跑。自己这是造的什么孽,先是被迫接了玉面罗刹这个烫手山芋,现在又来个湖山四鬼!     这四鬼的名气可以一点都不比玉面罗刹差,这几人唤作赌鬼、酒鬼、色鬼、艳鬼,个个身怀绝技,手段阴险毒辣,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杀手。看来这玉面罗刹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竟肯花重金买这四鬼前来追杀。     那玉面罗刹反而冷静下来,淡然道:“那账本并不在我身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四鬼中排行老二的色鬼见此说道:“大哥,这人死到临头还敢嚣张。看他生的这幅妖孽模样,不如我们把他带回去好生折磨享用一番,不由得他不招!”     说完他猥琐的将玉面罗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那毒蛇一般的眼神看得树后的薛玥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赌鬼嘿嘿一笑:“所言甚是,我倒想看看,这以色闻名的玉面罗刹到底有何妙处。”     两人旁若无人的羞辱调笑,玉面罗刹已是眼内充血,杀意骤升,他再次努力运气起身,却仍是不敌药力,挣扎间竟吐出一口鲜血。     这情形看的薛玥都泛起一丝同情:这人就算作恶多端,也不应该遭受如此羞辱。     这时那艳鬼发声:“大哥二哥,这人诡计多端,带回去怕会让他找到机会生事,依我看,不如毁去他的相貌,看他如何再用这狐媚的脸蛋去骗人。”     “哈哈哈”玉面罗刹此时不怒反笑,眼看反抗无用,竟施施然席地一坐,讥声道:“柳如梦,我早知道你嫉妒我的容貌,可惜你自诩以美艳闻名,到头来却连我这个男人都比不上,实在是可悲可笑。”     艳鬼气得大喊:“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我来嫉妒你。”     “是吗?”玉面罗刹媚眼一扫,在那酒鬼身上转了两圈。“可惜你那相好的,从头到尾一直盯着我看,眼里那还容得下你?”     艳鬼闻言更怒,狠狠地剜了酒鬼一眼,那酒鬼仿佛被说破心事,窘得把头一偏。     这酒鬼和艳鬼本是一对,江湖上人人皆知,那艳鬼心高气傲,哪受得了如此侮辱,冲上去就想毁了他的脸。     “老四!”赌鬼冷冷一喊“你现在过去,就是着了他的道!”     艳鬼一愣,旁边的玉面罗刹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和不甘。     “他故意激你发怒,想引你近身,再挟持你要挟我们。可惜你身为女子,到底还是不够冷静。”     艳鬼面露愧色:“大哥教训的是,此人阴险狡诈,是如梦冲动了。”     赌鬼又看向玉面罗刹,厉声道:“不要再耍什么花样了,识时务的就乖乖交出那账本,不然我们自有手段让你后悔活着!”     谁知那玉面罗刹打定主意,竟闭上双眼,淡然端坐,仿佛被追杀威胁的并不是他。     四鬼一见,怒意更起,正待过去收拾他,突然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呼喊:“大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四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天真浪漫的小丫头正怯生生的往这边看,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     色鬼眼中一寒,正待上去灭口,赌鬼将他一拉,轻声说道:“先看看,再动手也不迟。”     那小姑娘绞着衣角迟疑的走过来,四鬼仔细观察,见她脚下虚浮,应该是不会武功的村姑。     小姑娘见玉面罗刹并不理她,问道:“大哥哥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你交给我的东西还没拿走呢。”     玉面罗刹听闻此话神色大变,早已没有之前的淡然。大吼道:“什么东西,我并不认识你,莫要瞎说。”     那四鬼见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心中有数,艳鬼笑嘻嘻的说:“小妹妹,是什么东西,能不能交给我们啊?”     小姑娘惊恐的看着这几个人,弱弱问道:“大哥哥,这些是什么人?你的朋友吗?”     玉面罗刹急切喊道:“不要理他们,快走。”     然而四鬼早已将小姑娘团团围住,那小姑娘看这几人凶神恶煞,已是手足无措,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艳鬼温声诱导着:“小妹妹别怕,你把东西交给姐姐,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谁知那小姑娘把唇一咬,坚定地说:“不行,那东西现在就在我家,既然是大哥哥交给我的,我一定要交还给她手上。你们都让开,我只带大哥哥去拿。”     四鬼在心中暗笑,这小姑娘倒是有点气节,可惜她不懂,就算让玉面罗刹拿到了,还不照样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念及于此,四人觉得不应用强,默默使了个眼色,让开一条路让小姑娘走到玉面罗刹身边。     那小姑娘急切地奔过去,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一样抱住玉面罗刹,同时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抓紧我。”     四鬼看这一抱心中都有些不详预感,然而他们反应还是晚了一步,只见这小姑娘突然扬起身边黄沙,瞬间迷了四人的眼睛。     等他们再睁开眼,看那小姑娘竟背着玉面罗刹,不知从何处掏出的一条银链,以链做绳,攀着一颗颗大树前行,转眼就消失在树林中。     四人想运轻功再追,但是树影重重,哪里还能找得到他们的踪迹。     -------------------------------------------------------------------------------     想到身后是阴毒狠辣的湖山四鬼,薛玥虽一时脱身也不敢大意,使得玲珑锁快速在林间起落,同时也有些好奇,身后负着这人身材修长,却轻若无骨,背起来毫不费力。     在林中疾行一段,薛玥确信那四鬼不会再追上,才在一片空地落下,将身后负着那人放在地上,才发觉自己已是紧张的满头大汗。     而那刚刚死里逃生玉面罗刹反而神情自若,细细打量一番薛玥,笑道:“原来是你。莫非那日一见,你对我一见倾心,今日特地来相救。”     薛玥白了他一眼,用玲珑锁缠住他双手,正色道:“玉面罗刹,我奉大理寺之命抓你归案。”     谁知玉面罗刹未露一丝惊慌,仍是笑道:“这倒是新鲜,那日在船上你不是拼了命要拿顾勋,怎么转眼就被招安进了大理寺了。”     薛玥狠狠呸了一声:“他那个什么破大理寺,请我都不去。要不是我一时不察被这只老狐狸算计了,我才不会去做他的免费劳力呢!”     玉面罗刹仿佛很同情的望着她:“他既骗你,你何必为他卖力,不如放了我,何必如了他的意。”     薛玥斜睨他一眼,“你倒想得美,他虽无耻我却不能无信,不然今日也不会拼死救你。”     玉面罗刹露出赞许的神色:“不错不错。”薛玥正要得意,他却接着说:“那人是挺无耻的。”     薛玥忍住想把他暴打一顿的冲动,狠狠道:“别废话,快随我归案,等你入了大理寺看你还怎么耍无赖。”     玉面罗刹还是如常神色,懒懒将被缚着的双手一伸。薛玥以为他要出招,忙向后一退。     谁知玉面罗刹一脸理所当然的说道:“你背我啊。我现在腿上有伤,身中软骨散,你刚才也听到了,那药效要三个时辰才能消褪,你不背我,怎么到得了大理寺。”     薛玥简直气结,此人无耻的程度倒是一点都不逊于顾勋,她愤愤道:“你少玩花样!如果我背你在身后,岂不是给机会你偷袭我!”     玉面罗刹惊讶地看着她:“刚才你不是才背了吗?我可有偷袭你?”     “刚才我舍身救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敌是友?”     玉面罗刹轻轻一笑:“我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薛玥却听出其中的悲凉之意,觉得此人虽然讨厌,到底还是有些可怜。     玉面罗刹又说:“我现在双手被缚,不能运功,如何能偷袭于你。或者你不愿意背也可以,我们就坐在这等药效过去,反正这里鸟语虫鸣,倒是一番好景致。”     薛玥心知若陪他在这里等几个时辰,那四鬼怎么可能不找到这里。想来想去,她把心一横,认命背起玉面罗刹往城中走去。一边走一边自我安慰:反正就这几里路,就当送佛送到西。     身后之人不重,薛玥运起功来脚程也快,不久就到了东城门口。     一路上薛玥一直小心提防着背后的动静,虽然他现在确实没能力攻击,但是薛玥心知此人绝不可能就这么乖乖随她投案。     谁知一路上身后都没动静,薛玥心中称奇,他身中迷药手上被自己用玲珑锁锁着,如果要逃跑至少会想办法动手解锁,怎么会毫无动作。     就在她一边想一边准备踏入城门之时,玉面罗刹突然喊道:“小妹。”     薛玥冷哼:“谁是你小妹。”     玉面罗刹轻笑一声:“小妹,你可知江湖中人最忌什么?”     薛玥知他故意拖延时间,也懒得理他。     玉面罗刹叹了口气:“我来教你,江湖中人最忌轻信。”     薛玥一听大惊,此时玉面罗刹已经飞快出手,再无半点中药的模样,手腕只一转玲珑锁就已脱落,薛玥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封住几处大穴,转眼已是动弹不动。     薛玥看到玉面罗刹那张欠扁的笑脸晃到眼前,气得破口大骂:“你这贼人恩将仇报!”     玉面罗刹笑嘻嘻地说:“小妹,看在你今天救了我的份上我就再告诉你几件事吧。第一,我从小身经百毒锤炼,普通迷药在我身上效果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第二,你这玲珑锁虽精巧对我却是半点用都没有。     第三,江湖险恶,千万别听坏人的话。今日就当我给你上了一课。不过你不用谢我,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运起轻功,翩然而去,留下薛玥在原地气得想跺脚。她性格向来直率,不喜那弯弯绕绕之事,却也不是毫无心眼。想不到,今日竟然像个傻子一样连被两人算计,简直是生平奇耻大辱。     薛玥在心中愤愤喊道:“死狐狸,笑面虎,老娘总有一天会报今日之仇!”           第5章 交易成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此刻城内醉香楼,被薛玥恨得牙痒痒的顾勋正悠闲喝着茶,听张冲转述今日之事。     “如此说来,那账本果然在玉面罗刹手里?”     “没错,那郑大年费处心积虑要找出玉面罗刹,却又不敢动用官府之力,果然是被抓了把柄,这次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顾勋惋惜的摇摇头:“湖山四鬼都请动了,可见那是真急了。这次栽在一个色字上,估计他这辈子看到女人都只敢绕道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皆在心中替那郑知府一叹。     张冲又道:“我看那玉面罗刹也是个硬气的人,就算我们抓到他,恐怕也难让他交出账本。”     “不急”顾勋轻执茶杯:“我自有办法让他交出。”     张冲奇道:“是何方法?”     顾勋轻轻一笑,望向楼下:“那人差不多也快到了吧。”     张冲好奇的往外望去,不一会怒气冲冲的薛玥一阵风似得冲了进来。     她一看这两人正在这品酒赏茶,自己却累死累活出生入死,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只愤然坐下将桌子一拍,喊到:“老娘不干了。”     她这一声,喊得半个酒楼的人侧目过来。那当事人顾勋却是神情不变,悠悠喝完一口茶,笑道:“薛姑娘因何如此大的火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薛玥看他好言相对,气势也变弱了一截,却还是愤愤的说道:“小女子无德无能,实在担不起这捉拿江洋大盗的重任,只求顾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顾勋仍是不紧不慢:“薛姑娘莫要着急,不知道姑娘用了晚膳没?”     薛玥一愣,自己奔波了这一天,竟是连饭都忘了吃,此时一被提醒,更觉得饥肠辘辘。这可不行,自己银子没赚到,饭总是得吃回来的。     想到此处,她大声叫来小二:“给我上个狮子头,酱牛肉,再做一条鱼,来个青菜。”     小二惊讶的望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同时也偷瞄了一眼顾勋,等他发话。     此时张冲轻咳一声,赔笑道:“薛姑娘,你一个人好像吃不完这么多吧?”     薛玥怒火又起:“怎么了,你们堂堂大理寺就如此穷酸,赏金不出,连顿饭都吃不起了!”     顾勋忙示意张冲噤声,对小二道:“按这位姑娘说的上。”     菜饭一上席,薛玥也顾不得其他,埋头就吃。     她吃相并不难看,速度却是极快,转眼一碗饭已经见底,抬头一看,那顾勋和张冲正襟危坐,竟一直这么望着她。     饶是薛玥再大大咧咧也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一边添饭一边说:“那玉面罗刹诡计多端,小的确实无计可施,顾大人英明神武,不如亲自出马捉他归案,莫要再为难小的了。”     顾勋叹道:“此次我既为玉面罗刹而来,本就没有指望一两次就能成事。我也知此事难办,姑娘如答应继续助我,大理寺愿以五百两银子作为酬谢。”     薛玥乍听到五百两银子,差点把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忙问道:“五百两?大人此话可当真?”     顾勋笑道:“我乃朝廷中人,怎可言而无信。”     薛玥只觉得心花怒放:五百两!她得抓多少犯人才能赚得到啊!如今又有银子赚,又能抓那个可恶的玉面罗刹归案出一口恶气,越想越觉得美妙,顿时连眼前这个自己骂了一天的狐狸也变得可爱起来。     顾勋明知故问道:“姑娘可是应下了?”薛玥又一想,问道:“今日让那玉面罗刹脱身,只怕早就出城,我还到哪里去找他?”     “这倒不劳姑娘费心,你不用找他,他自会来找你。”     薛玥一时奇的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他为何要来找我,我就算追捕他,也不算什么深仇大恨吧?”     顾勋笑得高深莫测:“姑娘只需信我说的便是,你若是应下,我便先付二十两银子当作定金,待那玉面罗刹归案,五百两银子如数奉上。”     薛玥此时吃完了第三碗饭,只觉得浑身充满干劲,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我即接了你的银子,必定竭尽全力,只要那玉面罗刹敢现身,就休想再逃走。”     待她走后,顾勋望着桌上被扫荡一空的饭菜,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道:“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缺钱了。”     张冲忍住笑意道:“大人真的准备靠那薛姑娘捉住玉面罗刹?她虽有些小伎俩,但无论武功心计都在那玉面罗刹之下,恐怕难以成事啊。”     顾勋道:“她自有她的用处。你只管派几名心腹之人紧盯薛玥左右,若见到玉面罗刹现身,速速回报给我。”     再说薛玥每日在街上晃悠,她仔细留意四周动静,却是半点可疑人物都没有,薛玥不禁有点生疑,莫非自己又被耍了?     但是兜里的银子可是真的,那只狐狸一定不会干这种赔本之事。薛玥一边想着,一边信步在街上走着,突然看到前方有些骚动。     她忙凑上前看,只见一个粗野汉子和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撕扯着什么。     那妇人哭喊道:“这可是家里最后的银子了,你若拿去赌了,我们便是连饭都吃不起了!”     汉子使劲将她一推:“无知婆娘,我若不拿这钱如何回本!快滚回家,莫误我大事!”     那妇人被推坐在地上,一脸悲恸欲绝,看的旁人也为之侧目。     那粗野汉子得意的拿着钱袋正要离开,突然间脸上狠狠的挨了一记耳光。他气跳脚大喊:“是哪个不怕死的,敢打老子!”谁知转眼间又被打几十个耳光,可怜他被打的头晕脑胀,也仍是未看清到底袭击的是何人。等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只觉得脚下一拌,手中银袋脱手,栽了个狗吃屎。     看的身边众人一片掌声,这时他终于明白自己是遇到了高人,抬头一看,一个年轻女子掂量着的钱袋,冷冷的看着他,眼中一片杀意。     他双腿又是一软:“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薛玥冷哼一声:“还不快滚!”那汉子忙连滚带爬的逃开了。     薛玥走到的那已经惊呆了的妇人面前,把钱袋送到她手里,轻声说:“赶快回家罢,这种人无可救药,需趁早离开。”     妇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忙要拜谢,薛玥手中一扶,说道:“你男人可能还没走远,我送你回去,省的他又作怪。”     于是薛玥扶着那妇人朝一处民宅走去。没走多远,后面出现三个人影,也不远不近的缓缓跟着。     谁知一直跟到一处小巷,才发现这竟是一条死巷,而薛玥和那妇人却早已没了踪影。三人暗恨中计,只得赶忙回去禀报。     此时一处民宅的屋顶上,玉面罗刹除去了妇人装扮,望着巷内三人笑道:“想不到,你倒挺机灵的。”     薛玥冷哼一声:“那姓顾的真以为他能掌控一切,我偏不让他如意,偏要耍他一次。”     玉面罗刹好奇问道:“你如何看出是我的?”     薛玥得意一笑:“真正的烂赌鬼,虎口生茧,下盘虚浮,目露精光,而那汉子手心长茧,双腿粗壮,一看就是日日种田之人。     还有……“薛玥鄙视的瞟了玉面罗刹一眼:“哪个村妇悲痛至极还像你这边顾及哭相,哭得这么梨花带雨,楚楚可人的。”     玉面罗刹哈哈大笑:“不错,果然有长进,也不枉我那日苦心教导。”薛玥听他还敢提那日之事,横眉冷目道:“不过,我接了姓顾的银子要抓你,今日你休想再耍什么花样,乖乖束手待擒吧。”     玉面罗刹笑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两人说着就在这屋顶之上过起招来,数招之后,薛玥发现这人武功路数混杂,胜在身轻如燕,步法敏捷,普通招式根本难以近身。自己那玲珑锁虽有诸多变化,却仿佛被他看穿,全都提早避开。看来以自己的功力,确实奈何他不得。     两人僵持一番,玉面罗刹突道:“小妹,这么打下去也无用,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薛玥攻势未停:“你又有何诡计?”     玉面罗刹道:“你帮我捉那湖山四鬼,我随你到大理寺归案如何?”薛玥有些好奇:“那四人还在城内吗?”     玉面罗刹面露鄙色:“这四个老鬼,不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怎会轻易离开。”     薛玥恍然大悟:“难怪你不敢出城,原来是惧怕了那四人。”     玉面罗刹道:“哼,我何曾怕了他们。只是我身上有伤,对付他们四人总是力有不逮,不过若你我合作,倒是有胜算。”     薛玥冷哼:“我为何要帮你。就算我帮你杀了四鬼,你若再反悔,我也拿你没办法。”     玉面罗刹笑道:“那湖山四鬼作恶多端,你我联手将他们铲除,想必朝廷也不会少了你的好处。这几日你我日夜相对,我有何动静,你就叫顾勋来捉我便是,我又如何跑得掉。反正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官衙,又能奈我何。”     薛玥瞪他一眼:“呸,谁和你日夜相对。况且就算以你我二人之力,也未必对付得了他们。”     玉面罗刹见她有所动摇,索性懒懒往屋顶一躺:“谁说就你我两人,那顾勋急着捉我,你自可找他帮忙。”     薛玥奇道:“你让他帮你捉人,那狐狸怎会应允。”玉面罗刹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你不妨一试。”           第6章 巧设局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怀着百般心思走出巷子,一眼便看见前方停一辆华丽轿车。车旁一人见她走出,忙朝车中一请,道:“薛姑娘,顾大人有请。”     薛玥心中暗想:这么快就得到消息来兴师问罪了,面上却是如常神色,坦然一掀车帘。     车内暖炉熏香,玉几锦榻,茶几上放着各色糕点、蜜饯,榻上端坐一人正是顾勋。     薛玥一边感叹当官的就是比老百姓奢靡,一边随手拿起桌上糕点塞入嘴中,等他发话。     顾勋冷眼旁观,突出声道“里面有毒!”     薛玥顿时一惊,嘴中的糕点不知该吐还是该咽,只鼓着腮帮,瞪大了双眼,愣愣的看着他。     顾勋见她这滑稽模样,方觉心中稍快:“这糕点未经我手,我猜的。”     薛玥知他记恨今日之事,又故意戏耍她,索性懒得与他计较,随手将那糕点都收入囊中。“即是如此,就由小的以身试毒,为大人分忧吧。”     顾勋盯着她,“薛姑娘既收了我的银子,却为何故意引开我手下之人,与那玉面罗刹私会。”     薛玥一听,怎么被他说的像偷情一般,忙辩道:“大人即是雇了我便该信我,何必再派人跟踪,民女习惯了独来独往,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顾勋斜睨她一眼:“那人呢?”     薛玥嘿嘿一笑:“人未捉到,捉人的方法倒是有一个。”     她偷瞄了一眼顾勋神色继续道:“那玉面罗刹虽诡计多端,此次倒是怕了那专来追杀的湖山四鬼,他已立下承诺,若能除去这四鬼,便自动投案。民女寻思那湖山四鬼也是作恶多端之徒,手上鲜血无数,如若顾大人能出手相助,为民除害,又能换的玉面罗刹归案,岂非两全其美的好事。”     “怎么,你竟想让我出动大理寺去帮那贼人报私仇吗?顾勋面色一寒,“而且,刚才薛姑娘不是说自己习惯了独来独往,不便外人插手吗?”     薛玥一时语塞,也知凭她三言两语断不可能轻易说此人,便叹了口气道:“大人不愿相助就算了,此事由我一力解决就是。”     说完她准备起身,谁知那顾勋又缓缓道:“人我是不会出,法子我倒是可以给你出一个。”     薛玥在心中暗骂,此人莫非是属鹦鹉的,要将她说的话全还给她不成。但面上还是摆出一副受教表情,毕竟此人可恶是可恶,若论谋略心计,倒是值得一听。     顾勋又道:“那四鬼一齐虽难对付,但是却各有弱处,若从这弱处下手,先攻其一人,倒不是太难。”     薛玥沉思一番:“我看那四人虽是一路行动,却只听赌鬼一人号令,其他人不过有勇无谋而已,如此说来,那赌鬼应该是关键之处。”     顾勋微微皓首:“你也不是太笨。”     他无视面前那道杀人的目光继续道:“好赌之人,心中难免会有执念,有执念便会有可乘之机,且看你如何谋划。”     薛玥又问:“就算能胜了赌鬼,其余三人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我们始终是以少对多,也无太大胜算。”     顾勋微微一笑“借力。”     “借力?”     “天力、地力、人力,只要谋划得当,均可为你所用,以弱胜强,以少胜多,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薛玥也是伶俐之人,此时思路也慢慢清明起来,心中已有计算。连忙双手一拜,就要下车。     顾勋望她一眼,凝色道:“你且记住,对付那奸毒之人,只能比他们更奸更毒,全盘筹划,一步都不可错。”     薛玥感觉此话他说得用心,似是别有深意,但她一时也无法参透,只嫣然一笑:“小的记住了,大人只管等我消息。”     顾勋又恢复往常神色道:“城郊有一处兴德寺,我暂且借住在那里,等你带那玉面罗刹来见我,五百两赏金分文不少给你。”     薛玥跳下马车,谁知乍一离开温暖炉火,被深秋寒风一吹,不由得连打两个喷嚏。     顾勋摇了摇头,双手一挥,薛玥只觉怀中一暖,已被塞入一个暖炉。     她眉开眼笑正要道谢,只听顾勋冷声传来:“他日一起还我,不然算银子。”只剩薛玥在寒风中悲叹自己居然会指望此人转性。     -------------------------------------------------------------------------------     再说那湖山四鬼,一边要寻找玉面罗刹踪迹,一边要躲避大理寺排查,日子过得倒也不轻松。唯一消遣,便是陪赌鬼小赌坊内大杀几把,赚点银子花。     这日他们到了赌坊,发现人少了许多,只听一个面有菜色的瘦弱公子高声和人谈论道:“那年轻后生真是神乎其技啊,我纵横赌坊这么多年,硬是没看出他的手法,竟能把把都胜。”     赌鬼听闻此言心中一动,若论赌数他自认已达登峰造极,莫非在这小城之内竟有高人出现。     色鬼俯在他身边道:“大哥,会不会是那人?”     赌鬼眼光一闪,道:“去看看无妨。”     四人凑到那公子身边打探一番,原来近几日在柳荫巷里,突来了个年轻后生,就在街上开设赌局,色盅牌九随对赌之人所选,每次只许下注1两,若对家赢则赔10倍,若庄家赢却只收双倍,顿时吸引了一批赌徒跃跃欲试。     谁知这人连战数人,竟无一局落败,于是更多的人蜂拥而至,心中不服前来踢馆的人,凑热闹下注的人、围观的闲人,硬是把那条小巷堵得水泄不通,连旁边小乞丐的生意都好了许多。     可惜这人每日辰时来,巳时走,绝不多耽误一刻,”不然就算没注只一两,也能赚的盆满钵满啊。“很多观众替他惋惜到。     那四鬼一走入巷子,看到的便是如此热闹情景。     在人群中寻去,那年轻后生寻常打扮,貌不惊人,只是眼神异常明亮,让整个人多了一点光彩。     赌鬼并不慌着上前,只在一旁看了几局,心中暗暗惊叹,把把都胜,必是出千,但是以自己的功力竟看不出他出千在何处。     这后生名不见经传,竟有如此技艺,他不去大赌坊博取重金,却只在这小巷内赚点碎银,倒不知有何用意。     此时又一个汉子愤然起身,嘴里啐道:“这小子不知哪来的狗屎运。”     年轻后生一笑,朗声道:”还有那位下注?”     赌鬼身形一动,众人也不知何时他就挤到最前方,他施然一坐:“不如陪老夫玩几把如何?”     年轻后生仍是微笑:“不知这位大叔想玩什么,色盅还是牌九?”     “就玩牌九如何?但是得由老夫洗牌,一把定输赢。”     那后生倒是无所谓的拱手一让,赌鬼知道牌九之术无非是听声记牌,于是在洗牌中融入“覆手翻云”秘技,自信这人绝不可能在他手上记牌。     随后二人各抓一副牌翻开,他格外留心那后生双手动作,却暂时看不出什么错处。     赌鬼自信把牌一开,竟是一副16点人牌,旁人看的一片赞叹。如要赢他,只能用最难得的天牌和地牌。     那后生嘻嘻一笑,牌面一开竟刚好是一副地牌:“大叔,你输了?”     众人又是纷纷叫好,后生伸手将二两银子收入囊中,问道:“还要继续吗?”     赌鬼面上神色不变,默默退到一旁,心中却涌起一阵许久未有的激动。     这些年来他在赌术上未逢敌手,是骄傲却也是寂寞。他是一个赌徒,没人比他更渴望输赢之间的紧张和刺激。     如今,败在这年轻后生手上,他并没有觉得挫败,反而激起了他浓厚的兴趣:三天,不出三天,他一定能看出这人用的手法,加倍奉还回去,这,便是属于高手的自信和傲骨。     其余三人不知道赌鬼心中所想,见此场面,心中已是大惊。这后生不知何种来历,竟能打败多年未落败的大哥。     然而赌鬼不发一言,只目光炯炯的紧盯那后生双手,若有所思。     色鬼悄悄和另二人耳语道:“等下去探探这小子来历。”     到了巳时打更声起,那后生准时收摊,绝不多耽误一刻。     酒鬼和艳鬼交换了个眼色,装作不经意间,紧随而去,谁知刚到巷口,就被一群要饭的小乞丐包围,人多眼杂,也不好用轻功,好不容易挤出人群,那后生已不见了踪迹。     ------------------------------------------------------------------------------------     城郊外的一间旧屋内,薛玥手抓一只鸭腿,啃的不亦乐乎,一边吃一边感叹:“这醉香楼的八珍鸭果然名不虚传,可惜这两日赢了这么多银子,本可在酒楼上房之内让人好生伺候着,却为了你这个通缉犯,只能屈尊在这破房之内,真是暴殄天物啊!”说完斜眼一瞪旁边的玉面罗刹。     玉面罗刹慢条斯理的斟起酒杯,一派风流气度:“小妹此言差矣,房是死物人是活物,有我这般惊才绝艳的妙人为伴,粗茶淡饭也似珍稀佳肴,破屋也不见得输那上房。”     薛玥知此人一向自恋,只翻了个白眼,不予理会,专心对付面前酒菜。     玉面罗刹又问:“你哪来的这身赌术,竟能让那赌鬼都捉摸不透。”     薛玥得意一笑:“我爹教的,他老人家这些功夫,全天下还没几个人比得上他。”     “如此说来,你爹应该也是江湖上叫的上名号之人?”     “哪有什么名气,我爹从来不在乎虚名,不过在乡野间有些人认识而已。”     玉面罗刹有些好奇,“你既有这身绝技,为何还要卖命追捕逃犯换那么点赏金,若以赌术为生,钱来得不是容易得多。”     “我爹说过,赌之一术,总归是邪道,邪道只会越走越窄,最后就入了魔道。总有一日遇到比你更强之人,便会万劫不复。正道虽行得艰难,却是越走越宽,坚持下去,总会打出自己的天地。”     “魔道?”玉面罗刹自嘲一笑“若是你爹知道你如今竟和我这入魔之人为伍,估计会跳起来打你的头。”     薛玥的神情一下变得伤感起来:“我倒真希望他老人家还在世,能好好教训我一番。”     玉面罗刹大惊:“你爹去世了!”     薛玥觉得他神色怪异,奇道:“你认识我爹吗?”     玉面罗刹收拾起复杂的情绪,淡淡道:“我怎会认识,不过替小妹惋惜而已。”随后只不断饮酒,再不发一言。     薛玥奇怪的看着他,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第7章 桃花瘴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这之后的两日,赌鬼每日都来巷内看薛玥摆局,有时候玩上一两把,更多的时候是站在旁边,凝神观看思索,其余三鬼则继续追查玉面罗刹的下落。     直到一日,赌鬼眼神一亮,那一瞬间的顿悟与欣喜,让他整个人仿佛重获新生,他终于明白了!     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准备一展身手的时候,打更的梆子响起来。     薛玥微微一笑:“收摊了收摊了,大家明日请早。”     大家只觉得今日这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只是这人数日未败,在众赌徒心中,已把他当做神人膜拜,更有几人盼望着能拜他为师,学个一招半式,此刻全是恭敬之色。     “慢着”赌鬼数步上前,急迫道:“再和老夫赌一局。”     薛玥眼珠一转:“你这大叔倒是有趣,我这规矩数日来无人能破,若今日为你破例,岂不是人人都来拖我几局。”     众人点头称是,只觉得这老头是故意来找茬的,一齐狠狠的盯着他。     赌鬼既已参破玄机,此时早已手痒难耐,哪还等得到第二日,但是看自己众人怒目相对,终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只得暂时勉强忍耐。     薛玥哼着小曲,收了赌摊,蹦蹦跳跳地走出小巷。她知道在她身后,已经跟着一个鬼魅似的身影。     赌徒终究是赌徒,执念一起,绝不会轻易罢休。只是他不知道这执念,已经让他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理智,步步踏入陷阱之中。     赌鬼一路紧跟,终于等到那人走入偏僻的小巷,他马上加快脚程,却突然察觉到有一丝不对,这是他多年来在刀口上磨练出的,对危险的预感。     他连忙想要收住脚步,却感觉脚下一紧,白色柔韧的丝线,在夜色中仿若隐形,却如毒蛇一般紧缠住他的双脚,只将他往空中吊去。     然而那赌鬼到底是一等一的高手,虽逢变故却反应极快,只见他双手一开如大鹏展翅,硬是凭借一身内力,稳住身形,借力所缚丝线,翻身站立于空中。     薛玥躲在树上,暗暗叫了一声好,她早知道对于这样的高手,不可能指望一个小陷阱就能拿下。还好她所用的天蚕丝,不可能用内力震断,暂时还能拖住他一阵。     玉面罗刹蹲在她旁边,轻声道:“你既然有这等好东西,为何当日不用来擒我。”     薛玥轻哼一声“这天蚕丝贵重无比,你那是赔本买卖,我才舍不得。”     玉面罗刹呲笑:“你看这物能困他到几时。”     薛玥摇摇头:“没多久了,这天蚕丝虽不能用内力震断,却可以被宝刀割断。”     随着这话的后半句,她的身子已如炮弹一样快速飞出,手中丝线往树上一绕,直冲那赌鬼而去,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捆住。     只可惜赌鬼一双鹰眼百炼成精,薛玥虽已经够快,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早在她近身之前,赌鬼已经判断出来人方向,双手从袖中一挥,使出他的独门暗器”暴雨梨花”,七七四十九根银针一齐发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面前数十银光袭来,薛玥顿时心中大怖,她这一飞出用尽全力,以她的轻功最多只能稳住身形,根本不可能再做躲避。     还好,有个人比她更快!     就在薛玥以为自己半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时,玉面罗刹已经飞至她身前,只见他挥舞手中外袍,千钧一发之际,将那银针全部收入袍中。     赌鬼看清来人,阴阴一笑:“果然是你这个贱人,你以为施得诡计就能拿住老夫吗?今日便让你们尝尝老夫的厉害!”     玉面罗刹面色铁青,并不回话,只舞得银袍频接暗器,如一道白色的旋风,与那赌鬼缠斗起来。     自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薛玥被惊得浑身是汗,此时她才明白顾勋所说一步都不能错的深意,自己一时冲动,竟差点连命也搭了进去。     抬头再看那赌鬼虽然双腿不便,却气定神闲,绝不慌乱。玉面罗刹要运起轻功才能与他近身,时间久了,终是力有不逮。     薛玥眼看玉面罗刹落到她身边,嘴唇朝他快速一动,两人心领神会,再度同时跃起,全力攻去。     赌鬼轻蔑道:“就凭你们两个,还奈何不了老夫。”,然而他心中明白,自己仅凭一口真气苦战,若不想办法脱身,终会被这两人耗死。     只是这脚下丝线,也不知识何种来历,他试过各种身法内力也无法挣脱。     此时他中心忽地一动,细想起来,这两人攻势虽凌厉多变,守的却主要是他身下。     高手过招,形势变化往往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赌鬼一招飞鸿惊影逼退二人,手中寒光一现,弯腰向天蚕丝砍去。     刀是削铁如泥的好刀,丝线却未割断。赌鬼大惊,再后悔已是无用。     他笃信自己判断,使得背后空门大开,玉面罗刹看准时机,上前封住他几处大穴,薛玥分毫不差的配合,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还好还好”薛玥看着被捆成个粽子的赌鬼笑嘻嘻的说:“这天蚕丝虽能割断,却要多花上几刀,我这银子花得也不算太冤。”     赌鬼眼神阴冷,恶狠狠的瞪着两人。玉面罗刹冷哼一声,双手一捏,竟将他全身筋脉全部震断。     赌鬼痛的太呼,他一身修为尽毁,此时已经成了一个废人,这对练武之人,比死更可怕。     薛玥看他绝望表情,神色已有些不忍。     玉面罗刹道:“对付毒辣之人就得不留后患,如果我们落在他的手上,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赌鬼痛得浑身是汗,咬牙切齿道:“我若不死,他日定十倍奉还。”     薛玥叹了口气,对赌鬼道“你若想留着这条命,便给你的几个兄弟写封信,约他们明日未时到城东桃花林相见,不然只能被他活活折磨死。”     赌鬼这时却笑了,然后再不发一言,只闭上眼睛,任凭处置。     薛玥想不到此人落到如此田地,还能有这等骨气,心中对他多了一份敬佩。     玉面罗刹不发一言,手起刀落已将赌鬼拇指割下,冷冷道:“机会已经给了你,你不写便只能如此。”     其余三鬼回到住处见赌鬼不在,立即扑向那后生所在的小巷,然而人去楼空,只有几个不死心的赌徒在此闲晃。     正当三人心中忐忑之时,一群小乞丐又围过来,色鬼心烦意乱,随便施了点功夫将他们赶走,然后发现身上多了一封信。     信很简单,唯一特别的是里面多了一根手指。四人一望见此物,只觉得背脊发寒。     艳鬼吓得一声惊呼,她知道大哥对双手珍惜如命,如非生死关头,怎可能轻易被砍断手指。     色鬼脸色铁寒,示意她噤声,左右细看一番,咬牙道:“回去再说!”     城东桃花林,秋风无情,吹得桃花片片坠落,混着秋叶一起,跌落在泥土之上,做了行人脚下的尘埃。     薛玥趴着一棵树上,观察着四处动静。她早就计算过,只有在这颗树上,最容易隐藏,也能最方便的看到林中全貌。     她一边把玩的几颗石子一边问道:“你说,他们会为了赌鬼犯险吗?”     玉面罗刹躺在旁边一棵树枝上,悠闲的眯着双眼:“不急,等着便是。”     又过的一刻,树林边响起一片沙沙声,惊起几只飞鸟,薛玥警觉的坐起身,终是松了一口气:“想不到这些人虽行事狠毒,倒是还有几分义气。”     玉面罗刹仍是懒懒道:“这四人,为利也好,为义也好,早已视彼此为不可割舍的同伴。何况这世上的利与义,善与恶,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分清的。”     那三人终于冲入桃林,色鬼大声喊道:“是谁这么大胆,敢动到我们湖山四鬼的人,识相的,交出我大哥,便万事好商量。如若不然,叫你们不得好死!”     薛玥并不回应,只轻轻将手中石子一丢,只听飕飕数声,林中四面都射出细弩,胡乱朝地面飞去。三人大惊,才发觉此时他们已似笼中之鸟,被四面飞来的细弩封住了退路。     乍逢此巨变,三人已是阵脚大乱,只得拼命用武器护住自己,勉强保得一时安全。     更可怕的是,他们首次遭到如此重创,却完全不知道敌人身在何方。     再看那四周树影重重,仿佛黑洞一般藏着无穷的凶险,随时将他们吞噬。     色鬼此时还余几分镇定,大喊一声:“面朝外,围起来。”     其余两人立即领会,三人以背心相抵,确认每个方向都有人封住细弩来路,再慢慢向林内空地移动。     路上却又遇数个陷阱,全凭这几人多年来刀口舔血的经验,才勉强应变逃过此劫。     此时林中机关已尽,玉面罗刹终于坐起,问道“你还有什么招数?”     薛玥看看天色,微微一笑“等救兵。”然后屏气凝神,只盯着那几人所在方向。     三鬼终于熬过一轮攻势,虽未有伤亡,却都已狼狈不堪。他们刚来得及打量四周环境,发现林中慢慢升起一片雾气,从薄到浓,如云霞般隐隐泛着光芒。     色鬼反应过来,惊呼一声:“不好,是桃花瘴。”随后忙以袖掩面,酒鬼和艳鬼也听过这桃花瘴的厉害,赶紧跟着堵住口鼻,慌忙寻找退路。     刚才只顾逃生,慌不择路,一路往这桃林深处,此时四周雾气环绕,哪里还找得到出路。     三人这才明白,那些机关、陷阱不过是引他们入局,现在才是必杀之招,如今他们已经被困死在这瘴气之中,再无逃生可能。           第8章 疑虑生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再拖得一时,瘴气渐浓。色鬼感觉意识逐渐模糊,内力尽失。他自知无力回天,只惨惨一笑,问那二人“若不是我执意来救大哥,也不会连累你们中计,黄泉路上,你们可会怪我。”     酒鬼和艳鬼此时也已不支,二人双手却一直紧紧握住,艳鬼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谈什么怪罪不怪罪的,如今一起赴黄泉,做那真正的四鬼,岂不也是快事一桩。”     酒鬼又叹道:“可惜大哥不知是否先走一步,也不知是否会在那奈何桥上等我们,一齐干了这孟婆汤。”三人说完相视一笑,却都掩不住这笑中的悲凉之意。     又过得一刻,酒鬼勉强挣扎起来,轻轻将艳鬼抱在怀里,语气竟是无比的温柔,“如梦,落得如此下场,你可有后悔?”艳鬼微微一笑,眼中却隐有泪光,她以最后的力气撑酒鬼耳边:“有你同行,此生无悔。”     薛玥俯在树上,看到此景已是唏嘘不已:“他们虽是恶人,生死关头,却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玉面罗刹冷哼道:“你只看他们彼此情深,却没有看到他们对别人是何等心狠手辣。他们为图财色,逼得多少有情人生死相隔,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今日之果,不过往日之报而已。死的如此轻松,倒是便宜他们了。”     这道理薛玥又如何不知,江湖丑陋,她虽不屑参与,却也并非不懂。只是她虽以赏金为生,却甚少害人性命,如今这三人总是因自己而死去,难免心中还是有些难受。     玉面罗刹见她不语,又问道:“这瘴气何时能散?”     “差不多半个时辰,你放心吧,这几人绝无活命可能。”     玉面罗刹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我只恨,不能亲手了结他们。”     半个时辰后,天色逐渐暗下来,林内雾气被秋风一吹,也愈发淡去。树下除了风吹得沙沙之声,只余一片寂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有人离去。     玉面罗刹双目一睁,忽地跳下树去,只喊了一声:“我去看看他们死了没。”转眼就没了踪影。薛玥趴在树上只斜眼一瞟,并不着急跟上,脸上却露出一丝狡黠神色。     再过得一刻,林中瘴气终于完全消散,薛玥悠哉的跳下树来,慢慢往三鬼所在处走去,果不其然,那三鬼早已没了呼吸,真正化作鬼魂而去。薛玥微微叹了口气,又往旁边一寻,只见数丈之内躺着一人,赫然是刚才跳下的玉面罗刹。     薛玥仿佛早有所料,笑嘻嘻的走过去,玉面罗刹脑中尚余一丝清明,知道自己中计,竟也不急不躁笑道:“小丫头,倒学会骗人了。”     薛玥大仇得报,笑得十分快活:“行走江湖最忌轻信,这可是你告诉我的,怎么你自己倒忘了。”玉面罗刹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当他再度醒来之时,整个人已经被紧紧绑住,在狭小的空间内上下颠簸,原来已置身于一辆马车之内。前方有人愉快的哼着小曲,赶着马车飞快前行。     玉面罗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喊道:“小妹给口水喝吧,不然我渴死了,你也拿不到银子。”薛玥头也不回,扔了一个水囊进车内,玉面罗刹呆呆的望着水囊,叹了口气:“你不把我松开,我如何能喝得到。”薛玥道:“你要水我便给你,喝不喝得到与我何干。”     玉面罗刹愣愣的看着水囊许久,终是放弃,要让他不计形象趴下去喝水,他倒宁愿渴死。他又懒懒靠回车身,“顾勋让你把我带到哪里?”     薛玥已经打定主意不理会他,省的又被他用什么诡计脱身,只一心赶车,希望早日赶到兴德寺。玉面罗刹也不介意,仍是继续道:“小妹啊,你莫要被他一副好皮囊骗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薛玥冷哼一声:“你莫要告诉我,他不是好人,你倒是好人。”     玉面罗刹不屑道:“我虽也不是好人,却坏的光明磊落,不像他摆出一副为国为民的虚伪做派,其实不过是个卖师求荣的奸佞小人。”薛玥第一次听人如此评价顾勋,心中也有些好奇,嘴上却仍不接话。     玉面罗刹继续道:”当年顾勋不过一名七品小吏,因其才华出众,得到大理寺卿宋毅赏识,一路提拔他做了五品臣,两人以师徒相称,感情却如同父子一般。宋大人为人刚正不阿,绝不徇私,因此得罪了朝廷不少权贵,其中便有如今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李宗甫。”‘     薛玥虽不懂朝堂之事,却也知道当朝首辅李宗甫极得今上宠信,朝内嫡系众多,近几年更是手握重权,朝中无人能及。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一个江湖大盗,如何知道这么多官场秘辛。”     玉面罗刹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神色,竟有一瞬失神,他并不回答只继续说:“三年前,宋毅奉命彻查洪州贪墨案,一名受审官员竟在狱中自尽,其后李宗甫与几名官员联名上书,参告宋毅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屈打成招,随后又在宋毅家中搜出无数金银与往来书信。宋大人百口莫辩,只得含冤入狱。然而他铮铮铁骨,在狱中虽受多种酷刑,却拒不招供。直到有一日,宋大人的好徒儿顾勋入狱探监,外人不知他们谈话内容,只知宋大人对其破口大骂,第二日,宋大人便在狱中自尽。可怜他一生忠君爱国,却落得个众叛亲离、含冤枉死的凄惨下场。”     薛玥听得入神,忍不住感叹道:“你如此口才,不去天桥做说书人真是可惜了。”     玉面罗刹知她不信自己,问道:“宋毅以结党贪墨定罪,身边亲信贬的贬,罢的罢。顾勋身为他的得意门生,为何能反而不降反升,官拜四品少卿之位?”     薛玥歪着头想了一下:“顾勋这些年屡破奇案,为人又谦逊随和,在百姓中早有美名,升官也在情理之中。”     玉面罗刹讥讽一笑:“小妹你莫非如此天真,真以为做个清官,破几个大案,就能步步高升?那顾勋城府极深,所办件件大案不假,却都恰好与那李宗甫一派有关,或为他肃清政敌或为其谋取利益。出卖恩师,投靠权臣,这就是他这些年平步青云的代价。”薛玥总觉得顾勋并非这样的人,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赶车的手不由得慢了下来。     玉面罗刹又笑道:“小妹啊,你猜这样一个人,为何专程跑到扬州来捉我?”     薛玥心中一动:“难道和湖山四鬼一样,要你身上的那样东西?”     “没错,我手上有本账本,是李宗甫和京兆尹贪合谋墨数十万两赈灾官银的证据,顾勋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看出薛玥已有犹豫之色,突然问道:“这条路好像不是通往官衙的吧?”     薛玥心中一震:顾勋要捉玉面罗刹归案,为何不送到官衙审问?他明明可以动用官兵,为何非要花钱雇自己找人……     玉面罗刹此时却又叹了口气:“顾勋若得到这账本,必定不会留我活口,小妹你拿了银子也要速速离去,小心被牵连。”他轻轻顿了一下,“我这条命死不足惜,只是没了这关键证据,不能将那李宗甫治罪,只能由他继续只手遮天、残害忠良,我便是死也不甘!”薛玥听他最后一句已有异样,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玉面罗刹脸色苍白,眼中尽是怨恨之色。他与那李宗甫到底有何恩怨?这些也能做假吗?她一时间心中慌乱,没了主意。     --------------------------------------------------------------------------------     兴德寺乃扬州城外一处小庙,香火并不旺盛,胜在整洁清净,院内花木茂密,游人观来景致如画。     院内桃树下放着一个小石桌,小石桌上摆有两只青釉茶盏、一副棋盘,顾勋一袭青衣,正悠然坐于桃树之下品茶自弈,秋风吹得桃叶飘落,数片飘于他广袖之上,再轻轻挥袖拂落,如同画中之人,好不风雅。     突然,门外的马蹄声打乱了这难得的静谧,顾勋轻轻落下一子,看盘上黑子已将白子全部围死,嘴角清扬,这才抬眼看了匆匆赶来的薛玥一眼,往对面茶盏一指,笑道:”薛姑娘辛苦了,先喝杯茶歇歇吧。“     薛玥也不与他客气,下了马车坐下,拿起茶杯就喝。顾勋这才问道:”那玉面罗刹可在车里?”薛玥抬头看他,突然有些心虚,状似随意的回到:“跑了!”     顾勋眉头微皱:“姑娘可是收了我二十两银子,又拍胸脯保证,一定捉他回来的。”     薛玥更加心虚,掏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银子还你,我这点功夫只能捉几个小小蟊贼,那人事关重大,还是大人亲自去拿吧。”说完就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顾勋这时却又笑了,薛玥知这狐狸一笑就没好事,忍不住心里有些发毛。     只听顾勋又说:“姑娘可知道江湖规矩,这二十两既是定金,就已成契约。如果是姑娘违约,不仅要退还定金,还需再付二十两赔偿才可啊。”           第9章 迷石阵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一听肺都要气炸了,这人果然步步盘算,早有计划,最后还是摆了自己一道。     见她怒目相视,顾勋笑得更加愉快:“薛姑娘,要做好人总是得付出点代价的,所以这个世上好人并不是太多了。”     薛玥此时冷静下来,幸好之前赢来的银子没有被她全部挥霍光,凑一凑也差不多有二十两,这银子来路不正,打发这讨厌鬼倒是刚好。只是这人从头到尾袖手旁边,如今倒平白讹去她二十两,与这人打交道,实在是吃亏赊底。     薛玥恨恨的想着,只得咬牙切齿道:“二十两就二十两,以后你我各走各路、各不相干,小的祝大人早达心愿。”     顾勋笑容渐冷“看来那人倒是有些本事,让姑娘宁愿赔本也要放他走。”     薛玥心知瞒不过他,索性慢条斯理的坐了下来:“他就算罪恶滔天,也该交由官衙提审,按律法定罪。”     “只可惜这世上很多事却不是靠律法能办到的,必须用一些很特别的方法。”     薛玥嘴角一撇,“莫非大人说得特别的法子,就是动用私刑,草菅人命?小的虽是山野草民,却也自小被教导要行正道,绝不做那助纣为虐之事。”     顾勋目光脸色微寒:“姑娘这是笃定我会害他性命了?”     薛玥冷哼一声,并不作答,顾勋却又笑了:“不如你我来赌上一局如何?”     “赌什么?”     “赌玉面罗刹的命。”     薛玥死死的盯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他继续道:“赌注由你来定,赌他是生是死,也由你定,这总算公平吧。”     薛玥犹豫一番,心知不能与这人再有纠葛,但她既已插手,终是狠不下心就此不理,更何况她心中隐约有个声音,总想要把眼前之人看得更清。     “那好,我出十两银子,赌他会死。”     顾勋望她一眼:“看来姑娘是打定主意,宁愿输钱,也要保他的命了。”     薛玥一笑:“他若死了我好歹能赚回点银子,他若不死,我也不过再赔十两。看来做个好人,也不是很贵。”     ------------------------------------------------------------------------------------     于是薛玥又坐回了那温暖华丽的马车里,辛苦了几天,又蜷在锦榻上颠簸一番,便觉得自己像一只犯困的小猫。但打死她也不愿意在此人眼前睡着,于是索性拿起桌上的糕点蜜饯猛吃。     顾勋饶有兴致的看了半天,忍不住开口道:“薛姑娘,你再怎么吃,那二十两银子也是吃不回来的。”     薛玥抬头瞪了他一眼:”玉面罗刹如今只怕早已出城,我且看你如何找他回来。”     顾勋淡淡一笑:“你好像忘了一个人。”     “是谁?”     “赌鬼!”     薛玥一惊,赌鬼被玉面罗刹废了武功,已经半死不活,一直被藏在旧屋内,后来她一心对付那三鬼,又赶着来交差,倒是未把他放在心上。     顾勋又道:“玉面罗刹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受那四鬼如此侮辱,怎会轻易放过一个,他就算要走,也得回去亲手了结了赌鬼再走。”     薛玥差点跳起来:“所以你早就派人在那里把守?你早知我会放他走?”     顾勋一脸无辜:“我怎知姑娘会不会放他走,只是留条后路而已。可惜姑娘不愿领情,到手的银子也不愿意赚,顾某也只好省下一笔,亲自动手了。”     薛玥恨得牙痒痒,亏你堂堂大理寺少卿,还不是一样心胸狭窄,比起那江湖大盗也胜不了几分。她愤愤的咬了几口糕点,打定主意不再理这人。顾勋看她如同一只炸毛的小猫,笑得十分满意,感觉这路途也更加愉快起来。     一进那旧屋内,薛玥便看到玉面罗刹坐在一个大渔网之内,虽然他尽力保持优雅,却也显得像一只落网的肥鱼。她忍不住噗嗤一笑,骂道:“活该,你这便叫自投罗网。”     玉面罗刹见到她前来,双目放光:“小妹是专程来救我的吗?快把我从这破东西里弄出来。”薛玥哼一声:“我只来看戏,你们两个慢慢斗去,休想再拉我进来。”     玉面罗刹叹了口气,他被薛玥放走之后,心中始终记挂着那赌鬼,这人虽武功被废,但毕竟阴险狡诈,如不除根总是心中不安。谁知回到这屋,刚结果了赌鬼,就被一张渔网罩住,这渔网又大又坚固,明显是为了防止他用轻功,专为擒他所制。     他只得转头望向顾勋:“顾大人,你这手下也太过死板,连个凳子都不给,这么多人围着我,我还能飞了不成。”     顾勋朗声大笑:“仲景,还不放开他。”张冲上前想封住玉面罗刹的穴道,被顾勋用眼神阻止,他虽心中不甘,也只得解开渔网。     玉面罗刹这人已做了完全准备,不可能再让他逃脱,索性找了张椅子施然坐下:“顾大人再赏杯茶喝吧。”     顾勋招呼屋内众人去屋外把守,也拿了把椅子,与他相对而坐:“这荒郊野岭,左右也无好茶,不如改日请玉兄去醉香楼饮一壶碧螺春如何?”     “大人这话可不地道,你今日即是来捉我归案,我又如何还能脱身饮茶。”     “你我之间也不必再绕圈子,玉兄把那东西给我,我可以保证抽去你所有案宗,从此再不会有官府之人追捕,这条件可还算有诚意。”     玉面罗刹面露讶色:“顾大人这是私纵重犯啊,往小了说是渎职,往大了说可算欺君,想不到大人竟有如此本事,能在大理寺欺上瞒下,随意修改案宗。”     “我自有我的办法,玉兄只需交出账本,以后便是自由之身,总比你带着这账本整日东躲西藏的好。”     他言辞恳切,玉面罗刹只是懒懒一瞥:“方法倒是好方法,可惜我偏偏不愿,我若不愿,刀架在脖子上也没办法,大人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薛玥没想到玉面罗刹大难临头还敢如此挑衅,心中暗暗为他捏了把汗,再看那顾勋倒是神色未变,仿佛早知道如此结果。     这时只听顾勋又道:“我这人从不喜欢勉强,玉兄若觉得这条件不妥,我再加一个条件如何。”     他看玉面罗刹连眼皮也懒抬一下,一副不为所动模样,继续道:“你与薛姑娘比试一场,比试项目由玉兄来定。若玉兄胜了,可以马上离开,顾某绝不阻拦,我之前提出的条件依旧兑现。若薛姑娘胜了,之前的条件不变,玉兄只需交出账本即可。”     玉面罗刹果然脸色一变,同时薛玥已经跳脚起来,白了一眼顾勋道:“顾大人,我好像不是你大理寺的人吧,怎么用起来如此顺手。”     顾勋头也未抬:“你若胜了,五百两银子还归你。你若输了,之前欠我的也都一笔勾销。”     薛玥精神一振,忙道:“能为大理寺效力,小的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重托。”     玉面罗刹在旁叹了口气,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嘴上却答道:“既然如此,我便与小妹比试一番吧。”     玉面罗刹这一应,倒在情理之中,这条件实在太过放水,论武功轻功他都胜薛玥一筹,比试项目由他来定,可算是必胜之局。让薛玥奇怪得是那只狐狸怎么会提出如此吃亏的比试,这人最善利用人心,绝不会下明知会输的赌注,也不知他这次到底在打的什么主意。     那旧屋之外有一处山坡,坡上开着几处不知名的野花,再往后又有一片树林,因为鲜有人烟,砂石乱布,显得颇有几分荒凉。张冲正带着手下亲信在此处一字排开,以防玉面罗刹逃脱。     薛玥和玉面罗刹在树林前寻得一片空地,各自选了一端站定,顾勋也出得门来站在一旁负手观看。薛玥见玉面罗刹眉头紧锁,脸上已没有一贯的戏谑之色,仿佛若有所思,于是她开口问道:“你想比什么。”玉面罗刹沉默一刻,一字一句吐出:“比阵法。”     薛玥顿时好奇起来,怎得今天这两人都如此奇怪,他随便选一项都胜过自己,为何非要和自己比阵法。薛家最擅长得就是机关布阵,薛玥自小耳濡目染,自认在这两项的造诣上少有人及,只是这么多年以来,所遇对手也不过一些江湖莽夫,根本用不上这些功夫。而她从未听说玉面罗刹竟也精通阵法,想到能在阵法上与他较量,倒是让她觉得跃跃欲试起来。     薛玥掩不住脸上欢喜:“一言为定,由谁来布阵。”玉面罗刹却仿佛毫无察觉,目光依旧虚空,仿佛堕入另一时空:“我先布阵,由你来破。”说完他闭眼沉思,手势一起,飞身将数块石头摆成大阵,转眼已隐身丛林之中。     薛玥一看大惊,叫道:“你如何知道此阵!”     玉面罗刹并不回答,只在阵外运起内力,以一种复杂的身法飞身而动,瞬时间数块石头与他身形一齐动了起来,飞沙走石之间,仿佛有数个人影在旁环绕,一时难以分辨谁是真身,看的众人啧啧称奇。     薛玥只觉心神恍惚,这阵外人看来玄幻诡异,她却再熟悉不过。此阵名为“迷石阵”,是她爹薛道平自创,也是他此生得意之作。她爹一向淡泊名利,交友甚少,除了自己以外,从不曾听闻他将所学教给何人。六年前全家又已隐居,极少与外人打交道,这人到底和爹爹到底有何干系,竟能使出他独家阵法?     就在她心思纷杂之时,玉面罗刹已从阵外攻来,身姿轻盈,令人眼花缭乱。薛玥心知要让他开口,必须先破了此阵。于是她垂手将玲珑锁置于身旁,轻轻闭上双眼,不见眼前飞石人影,反而觉得心思宁静,一片开阔。爹爹曾经跟她说过:有些事,用眼睛看不出,要用心才知其真意。要破这迷石阵,也唯有排除眼前障碍,用心去听,去感受。     薛玥努力克制心中激荡,只听得耳边劲风呼啸,长链出手,以内力凝聚朝前一挥,只听啪啪数声,眼前石阵已破,玉面罗刹手中袖剑与玲珑锁相击,被震的退后数尺,重重落地。     他努力撑起身体,盯着薛玥,面色已是一片苍白:“你……你果然是他的后人!”     薛玥忙冲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颤声问道:“你认识我爹爹?你和他究竟有何关系?”     玉面罗刹语带凄然:”他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     薛玥听得莫名其妙,心中焦急万分,她隐有预感,此人和父亲六年前突然决定隐居,随后又郁郁而终有关。     这时玉面罗刹却又转向顾勋,冷声道:“你故意引她与我相见,又引我揭开她的身份,到底有何用意?”     顾勋微微一笑:“愿赌服输,玉兄既然输了,就该兑现承诺,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随后他缓缓上前,嘴唇微动:“玉兄若觉得不值,我可再卖给你个消息。据传秋水山庄主人吴秋水病重,管事铁鹰急于夺权,手腕狠毒,一心排除异己,如今庄内一片腥风血雨,正是外忧内患之时。”     薛玥看顾勋嘴唇轻动,却听不到声音,知道他用束声成音和玉面罗刹说话。不知他说了什么,却看到玉面罗刹面色大变,身子竟不停颤动起来。薛玥大惊,忙唤他的名字,玉面罗刹却好像一点也听不到,乌青色的天空突然凝结成大片的黑色,重重朝他压下来。他努力想挪动双腿,却已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黑暗将他吞噬,走不出逃不脱,绝望的黑。     耳边有人在大叫:“跑,快跑……要活下去!”     还有一双眼睛,眼里有无限的悲悯,那人仿佛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他却记得她恨这双眼睛,恨不得能亲手杀了他!     可是,又是这人在黑暗中伸出一双手,紧紧拉住他,“你快走吧,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好活着?我现在到底算不算好好活着!而你呢,你却死了!     此时的玉面罗刹已然坠入梦魇,外人看来十分可怖,只见他浑身散发着暴虐之气,双目通红,笑着笑着终是吐出一口血来。     薛玥看他如此模样更是着急,但他已入梦魇,非旁人能触动,一时间也无计可施。     过了一阵,玉面罗刹稳住情绪,从怀中掏出一物,朝顾勋一扔,随后双脚一踏,以燕子三踏水步法朝树林深处遁去。林中传来他的声音:“今日不宜叙旧,小妹,我们改日再见。”     薛玥恨得一跺脚,也不管轻功是否跟得上,硬是飞身追过去,她只知道必须得弄清楚这整件事,其中隐情一定和爹爹有莫大的关系。     张冲忙过来询问是否也要上前去追,顾勋翻看手中账本,笑着摇头:“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总算没有再耍花样。”     张冲又问:“大人准备怎么处置。”顾勋把账本揣入怀中,懒懒将手一挥:“不急,有些东西要到适当的时候,才能发挥最大作用。我现在有些饿了,不如去醉香楼,尝尝出名的扬州四宝如何。”           第10章 风波起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扬州城到了初冬,褪去了绿杨景致,淡去了秦淮红妆,冷风吹得路上有些萧索。还好总有一些地方是永远不会冷清的,譬如说酒楼和青楼。     扬州城最大的酒楼——醉香楼,能做出最精致的菜色、能满足最挑剔的客人,因此即便是在这有冷的有些透骨的冬日,店内小二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一张靠墙小桌前,一位年轻女子穿鹅黄色的襦袄,寻常容貌,在人群中并不引人瞩目。唯一稍显特别的,是她面前摆着4件大菜:燕窝八仙鸭、衬汤炒蹄筋儿、蟹醉虾泥螺、鲜烩美人肝,再加一壶上好的福州龙井,由此可见她不仅很会吃,也很能吃。她吃得很仔细,仿佛每一口都不能辜负这菜中所费心血,毕竟这里来一次,可是要花费不少银子。     这时一个白衣人闪到她对面坐下,此人面如冠玉,肤似凝脂,一袭银丝长袍衬得他眉目如画、明丽脱俗,惹得酒楼中一片私语。他仿佛听到有人议论,美目只往旁一扫,浓烈的杀气吓得众人立即噤声,也不敢再多看一眼。     薛玥见到此人眉头一皱,忍住要破口大骂得冲动,冷冷将筷子一放:”怎么我这手下败将,终于有脸来见我了。“玉面罗刹嘿嘿一笑:”小妹莫不是想我了。“说完不客气的拿起一双筷子往菜中夹去。     薛玥瞪他一眼:“大白天的这么招摇,倒是不怕被抓了。”     玉面罗刹刚把菜放入口中,得意道:“我现在可不是通缉犯了,那姓顾的还算说话算话。”     薛玥看眼前这人一身风流不羁,再想起那日他绝望暴戾的神情,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一张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那日比试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玉面罗刹,为这事她也着实记挂了一阵。好在她天性豁达,相信这人一定会回来找自己,到那日总会水落石出。     可是,今日看这人大喇喇的坐在自己面前,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薛玥还是有些恼怒,等不及开口质问道:“你和我爹,究竟有何关系?”     玉面罗刹脸上仍是那副招牌表情:“小妹何必着急,我们路上可以慢慢说。”     “路上?”薛玥有些不解。     “没错,”玉面罗刹慢条斯理将筷子放下,“今日我找你,是来再做笔交易。”     薛玥气得将桌子一拍,“什么交易不交易的,你不把事情说清楚,休想再走得了。”     玉面罗刹缓缓道:“我要你办得这事,是和你爹有关。”     薛玥看他一直卖关子,已是十分不耐,冷着脸看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拿起一看竟然是张一千两的银票,她不禁大吃一惊,只听那人继续说道:”一千两,你和我同去衡州,买一个人的命。“     薛玥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魂了,鄙夷的白了他一眼,“刚洗清了身份,就准备去犯事,不好意思,杀人的活本姑娘不接。”     玉面罗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道:“你一定会去,如果你想弄清楚你爹当年之事。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由你爹亲手所造。”     薛玥被这话惊得一震,忙追问道:”是什么地方?你要杀的人是谁?“     “秋水山庄,吴秋水。”     谁知此话一出,薛玥的表情更加怪异,她有些愣愣的嘟囔着:“你和他还真是心意相通啊。”     见玉面罗刹面色一变,薛玥又苦笑一下:“你说,他为什么总能猜到我们要做什么?”     ————————————————————————————————————————     事情还得从一个月前那场比试说起,那日薛玥找顾勋收了一大笔银子,索性回到以前的悠闲日子,吃吃喝喝、追追逃犯,不用费力斗脑,倒也十分快活。     可惜你不找麻烦,麻烦总会来找你。从她又见到顾勋的那刻起,薛玥便知道自己再难从这纷杂局面中脱身。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太阳从浓重的云层中探出缝隙,顾勋正站在街的另一边笑眯眯的看着她,青衣玉带,俊逸风姿,眼神温柔的仿佛一个等待爱人归来的情郎。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似一层金色薄纱熠熠生辉,许是是这阳光太过强烈,竟照得薛玥心中突得一跳。     薛玥装作如无其事的走到他身边:“看来这大理寺倒是闲得很,少卿大人既然达成所愿,还有时间在此处闲晃。”     顾勋笑得灿烂:“扬州城绿柳城郭、顾盼生情,顾某又怎舍得轻易离开。”     薛玥皮笑肉不笑:“那顾大人就先逛着吧,小的有事,先行一步。”     此时却听顾勋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了,本来还想请姑娘去试试醉香楼的大裙翅,看来也只能改日了。”     薛玥心中一动,她早听闻醉香楼高薪挖来上元楼大厨,这道红烧大裙翅乃其拿手名菜,每日只供五位客人,关键是华丽丽的三十两银子标价,令她虽垂涎已久却只能望而却步。这人既然找上她,左右是脱不了身,如能借此机会一偿所愿倒也不算吃亏。     于是两人坐进了醉香楼的上房内,顾勋倒也十分大方:大翅裙、燕窝虾条、云片豆腐、炒蹄筋儿,再加一壶上好花雕摆满一桌,看得薛玥眉开眼笑,边吃边道:“顾大人果然豪爽之人,今日如此破费,倒让小的心中不安。”     顾勋为她斟满一杯酒:“只要薛姑娘喜欢,花多少银子也是值得。”他又顿上一顿,“只是顾某今日还想再与姑娘做笔生意。”     薛玥心中早知他有所图,打定主意今日只管吃菜、诸事不应,便笑咪咪应付道:“小的不过江湖小民,何德何能和大人谈生意。”     “姑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姑娘不世之材,如明珠入蚌、宝剑藏鞘,虽暂时未现其华,在顾某心中却如璞玉浑金,珍视非常。”     薛玥没想到几日不见,这人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竟能胡说八道得如此正经。她怕自己再听下去,这桌好菜可就没胃口享用了,赶紧道:“大人休要再给小的戴高帽了,有什么事但说便是。”     顾勋见她回的生硬,心中感叹这人果然没之前那么有趣了,便也直奔主题:“还是五百两银子,换姑娘为我保一个人。”     薛玥头也不抬,断然回绝:“这种生意小的做一次就够了,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六百两。”     “这大裙翅果然鲜美入味,大人快尝尝吧?”     “七百两。”     “燕窝也炖的恰到好处。”     “八百两。”     “是什么人?为何要我保护?”     顾勋知道事成,一抹笑意婉转唇边:“衡州城外有一处秋水山庄,庄主吴秋水如重病在身,他年轻时树得不少仇家,不日即将去寻仇,我请你去保他一条命。”     薛玥冷哼一声,“衡州那么远,这什么庄主我也不认识,我怎知他仇家何时会去找他,难道那仇人一辈子不去,我就在那耗一辈子?”     顾勋又露出薛玥最讨厌的神秘表情:“你暂且不必去,等那仇人去寻仇,我自然会让你知道。若那仇人一辈子不去,你便白赚这八百两银子。”     薛玥内心煎熬,八百两银子实在太过诱人,若能成事,自己的心愿又能更进一步,只是和这人合作实在是凶险万分,他既已开口,必是经过百般谋划,绝不可能像口中说得那般轻巧。做还是不做?一时间她心中如冰火两端,纠结难分。     ——————————————————————————————————————————     “所以你就答应了?”玉面罗刹看着眼前之人,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薛玥赧然一笑:“谁也不会嫌银子扎手嘛。再说,衡州山长水远,我哪知道那人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我一贯不喜多想,现金落袋才是正事。”     玉面罗刹摇头叹气:“你这毛病不改,我看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吃的渣都不剩。”     薛玥心中不忿,却也一时难以反驳,只得耷拉着脑袋,如同泄气小狗。     玉面罗刹又叹道:“也罢也罢,你既先收了他的银子,我也不好勉强。衡州我是非去不可,那人我是非杀不可,你若想阻我,现在先杀了我;若不然,你便安心呆在这城里,莫要趟这些浑水。”     “慢着”,薛玥突然问道“那秋水山庄是何时建成。”     “景元八年。”     “也就是九年前……”薛玥暗暗思忖一番,下定决心:“我和你一起去,这山庄即是我爹爹所修,我一定要去探个究竟,至于那什么吴秋水是生是死,左右我都有银子赚,有什么好怕的。”     玉面罗刹见她话中虽有调笑之意,眼神却是无比的认真,显是经过深思才下此决心,也不再多言,只结账与她并肩而去。     ——————————————————————————————————————————     景元七年,上京城薛家宅邸内     时年七岁的小薛玥正在父亲房内练字,父亲站在她身后,细心牵住她的手腕,口中教导:“玥儿你且记住,提空悬腕,点画方能劲健。”     “可是,”七岁的总角小儿委屈的撅着小嘴:“手一直这么悬着,真的很累啊。”     薛道平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总说怕累,写字也是,学技艺也是,须知成大事者必须执着坚毅,要有百折不回的决心。”     女孩甜甜一笑:“玥儿不求成大事,只求承欢膝下,一辈子做爹爹的好女儿。”     薛道平无奈的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翘起,眼中尽是宠溺,彼时房外□□正浓,阳光正艳,满园花香透过窗棂沁入书房,混着淡淡书墨香气,小薛玥贪婪的深嗅几口,只觉心肺之中,无一处不欢喜。     突然房门被推开,满屋的香气顿时被风搅散,一个小厮走进来道:“先生,有人求见。”     薛道平眉头一皱:“我不是说过我不见客。”     小厮面露难色,附耳朝他说了几句,薛道平眉头皱的更深,却只能无奈的对薛玥说:“玥儿,你先出去吧,爹爹今日有事,改日再教你习字。”     薛玥乖巧的一点头,蹦跳的走出门去,却看到门外站着一人,大约40多岁的中年男人,周身穿着华丽,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但只是站在那里,便有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深深在阳光下刻下一道阴影。小薛玥在这暖阳之下,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景元九年,爹爹终于归家,薛玥冲过去紧紧的抱着他,却感觉爹爹和以前不一样了。从来温和儒雅的爹爹,眉色中写满了忧虑。随后,爹爹带着薛家十几口人搬迁至南方一处偏远小城,但再未开口解释这一年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城内民风淳朴,风景秀丽,虽远不如上京城繁华热闹,却有着难得得清幽闲适,薛玥住得一阵已经习惯,只是爹爹开始日复一日的消沉起来。她常听到爹爹偷偷叹息,华发迅速爬上他的鬓角,在她眼中一直清雅坚毅的爹爹,不知不觉竟已沾染了日暮的沧桑。     景元十二年,又是一个春日,爹爹的眼中却再无光辉,他躺在床上,睁着已经浑浊的双眼,紧紧拉着薛玥的手:“玥儿,爹爹这一生只做过一件错事,却已是罪孽深重,再不可赦。爹爹不怕下阿鼻地狱,只求那业障之火,不要累及家人,更不要……不要……伤到你!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勿忘本心,记住爹爹教你的,不要……不要忘了……爹爹。”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薛道平喘着粗气,深深的看着他最宠爱的女儿,眼中尽是深深的眷念与不舍。小薛玥突然想起那个午后,爹爹在花墨的香气中,温柔的托着她的手,宠溺的对她笑,恍惚中只盼时光能在那一刻停逝,莫要让那快乐流走得那么快、那么急。           第11章 旧事忆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夜沉如水,一处庄院内     如墨一样黑的夜空,一轮残月斜斜的照着,院内并未点灯,青灰色的墙砖,被月光一照,泛出一层冷漠的惨白色。     院内房门紧闭,死一般的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哒哒,似催命的更鼓声,听的人心惊肉跳。     夜幕下,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拼命的向前奔跑着,仿佛晚了一步,就会落入这死一般的黑暗中,万劫不复。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树影婆娑,风从树间刮过,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呼声,如百鬼夜哭,又如修罗临世。可是,他们却并不怕鬼,他们怕的,是这魑魅魍魉的人间。     两人匆匆跑到一处假山之下,大口的呼着粗气,惊魂未定的四处张望。     “小春,你说先生给的药真的有效吗?”其中一个少年问道,凌乱的发丝佛过他瓷玉般精致的面容,一双细长的桃花眼中尽是恐惧。     被唤作小春的少年,尚余几分稚气的脸上,已隐有倾城之姿,他眼中带着惯有的淡漠与戏谑,“除了信他,我们还有别的法子吗?”     两人小心的查看四周,”就是这里吗?“第一个少年轻轻的问道。小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中默念那人当日所言,就是这里,应该就在这里……     此时,背后的风声吹得更加凄厉,其中好像夹杂着一声极轻的讥笑声,笑声落入两个少年的耳中,竟比那催命恶鬼更加可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被击溃,两人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不断颤抖起来。     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长臂大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遮住了那最后一点月光。他身形精壮,剑眉深目,此刻正含笑盯着这两个瑟瑟发抖的少年,仿佛豺狼玩弄着手中的猎物。     他并未开口,那名桃花眼的少年已经双腿一软,跪倒在他面前,“铁总管,是我们一时糊涂,求你饶了我们的贱命吧,秋容日后定当做牛做马,全力服侍您。”     小春却努力撑直自己早已僵硬的背部,大喊道:“秋容,你现在求他又有何用!我们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一点。”     那壮汉竟又笑了出来,笑中是说不出的阴冷可怖,“尊严?像你们这样的人也敢谈尊严。”     小春眼中流露出绝望的恨意,却连上前和他一搏的勇气都没有,只狠狠咬着牙根,口中一片腥味泛起,喉中作呕,却又吐不出来。     伏在地上的秋容,爬上前将那壮汉双腿一抱,竟抬头朝他他笑去。他清丽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泪痕,脖颈处的瓷肌有细汗滴下,双眼中烟波涌动,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那壮汉竟被这景象看得一愣,心中微泛起一丝酥麻。对他来说,这两人命如蝼蚁,随时都能被自己轻松捏死,所以他并不急着动手,只高高在上,残酷的享受这两人可笑的挣扎。     这时,他感觉抱着自己腿上的手愈发收紧,脑中警铃一作,挥手向下就是一掌,这掌上的内力足以把脚下的少年轻易折断。谁知那双手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整个人用力缠在他的腿上,那少年用最后一丝力气厉声喊道:“走!快走!”     小春被这变故吓住,但他知道,留给他的机会只有这一刻,他迅速翻身往刚才寻得的那处凸起,轻轻一拉,地上竟开了一个小洞,他顺着这洞口径直滑落下去,那一瞬,他仿佛听到秋容最后的声音:”要活下去,替我活下去!”但他来不及回应,来不及去看,甚至连眼泪都来不及落下。     他在这幽暗潮湿的洞中不知滑行了多久,终于脚下一凉,卷入冰冷的湖水中。     他在水中拼命的游着,冰冷的湖水刺痛了他的脸、他的心,长久以来的痛苦、不甘、恐惧、悲伤,一切的一切都混在这湖水里,狠狠把他丢下再卷起。而他只是麻木的往上游着,“走,快走”他脑子里只记得这句话,就在他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到尽头的时候,终于看到湖面伸来一双手,如同浮木,将他拉出黑暗。     眼前的先生粗布长衫,方巾束发,飘逸风姿像极了书中的温润名仕。但是他曾经恨他入骨,曾经想亲手杀了他,可是现在他却只是跪在他面前,哭喊道:”先生,求你救救秋容吧!“先生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眼中的悲伤一点点将他吞没。他觉得自己的力气终于被抽干,仰头倒在地下,眼中只余那冷风残月,无尽悲凉。     随后的几日,先生带他片刻不停的逃亡,又教他防身技艺,终有一日,先生放开他的手,道:”你我今日必须别过,此事是我种得孽,终我一生也偿还不了。但我绝不能让我的家人受到一丝牵连。你记住以后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他看着先生的背影渐渐远去,彼时冬意渐融,春草正生,繁华人世间,却只剩他一人。     ------------------------------------------------------------------------------------     玉面罗刹从这做过千百次的噩梦中醒来,他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抬头望向窗外天际渐白,这几天日夜赶路,衡州城应该不会太远了,他想起梦中人事,心中一片钝痛,“秋容,你还活着吗?”     第二天一早,玉面罗刹和薛玥两人从客栈出来,依旧雇上一辆马车,去衡州的路途偏远,山路崎岖,薛玥被颠簸的头晕眼花,心中怨念不断,只狠狠的瞪着眼前这个始作俑者。     玉面罗刹晚上睡得不安宁,此刻被车一颠,也觉得有些昏昏沉沉,抬头看到薛玥怨念眼神,又觉得有些好笑,道:“小妹莫非想让我学那卫玠,活活被你看杀不成。”薛玥翻了个白眼,“我只是疑心你这人嘴中到底几句真几句假,不想又被你诓骗了去。”     玉面罗刹道:“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我曾经被困秋水山庄,后来得你爹相救逃出,如今听说庄内动乱,想寻机回去报仇。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偏要跟来的。”     “这什么山庄到底为何要抓你?我爹又为何会去帮他们?他又是怎么脱身,怎么救你?”薛玥一口气将心中疑问全倒出来。     玉面罗刹却只摇摇头,道:“其中诸多隐秘我又如何得知,当年真相,只有到庄内才能寻到。剩下的路不会太远了,你又何必如此沉不住气。”然后他闭目养神,打定主意不多说一句。     薛玥知道他一定有事故意隐瞒,可是玉面罗刹不想开口,天皇老子来都无计可施。她也只得认命,只盼这路途走快些,早一日接近爹爹当年的真相。     再过得半日,玉面罗刹想起心中一直记挂那事,终是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爹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薛玥神色哀伤,却也没有回避,“五年前,那年我十一岁。”     玉面罗刹想象她当时心情,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一丝温柔:“你那么想知道当年真相,可见你也明白你爹的死并不简单。你,不会恨吗?”     “怎么不恨?”薛玥目光沉沉,“我当然恨过,爹爹去世的那一年,我曾无数次的想,老天为什么要带走爹爹,为什么偏偏是我如此痛苦?可是后来我想通了,爹爹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因为他不想当年之事影响我,他一直告诉我,勿忘本心,要活的自由。如果我一味沉溺自怜,被仇恨歪曲了本心,入了魔,岂不是辜负爹爹一片苦心。”     玉面罗刹有些愣住,突然想起那人所说:“此事是我种得孽,终我一生也偿还不了,但我绝不能让我的家人受到一丝牵连。”原来他到死那天都在保护女儿,不想让她单纯豁达的心灵沾染到一丝丑恶。如果,如果自己也有这样一个父亲,是不是很多事就会不一样,自己就不会受那些苦,就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他不敢再想下去,怕再想下去,自己一直努力紧绷的心弦就会决堤。     薛玥并未留意他的神色,继续道:“更何况我还有叔叔伯伯、姑姑婶婶,还有表兄表妹,他们还那么小,那么美好,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活下去,绝不能再让亲人伤心。     “是吗,”玉面罗刹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竟有些飘忽,“那你干嘛要到处跑,那么贪心是想给自己攒嫁妆吗?”     薛玥不理他调侃,继续道:“我只是想,爹爹教我这一身技艺,我总要出去看看,出去闯闯,爹爹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唯有看尽繁花、策马千山,方能有所感悟,找到内心的自由。而且,我一直想有朝一日,能回到京城,买回薛家老宅,让我的家人能够落叶归根。”     “难怪你那么拼命赚钱?只可惜这么多年,薛宅早已易主,就算你买得回来,也只是物是人非,”     “不!”薛玥声音有些发颤,“我记得,我记得爹爹在哪里教我习字,记得娘是在院里叫我吃饭,我记得那里的每一颗树、每一面墙,就算风景变了、房屋变了,那里也仍然是我的家。”     薛玥也不知道今日自己为什么会对眼前之人吐露这么多内心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和爹爹那一丝隐秘的联系让她信赖,也许这话她藏得太久,不知该对谁倾诉。     玉面罗刹深深看着她,轻吐出一口气:“小妹,让我来教你吧,当你内心有所牵挂,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薛玥不屑道:“像你这样满心仇恨,又何谈自由。”     玉面罗刹目光微寒:“没错,这许多年来,我从未真正自由过,唯求此行之后,再无牵挂。           第12章 谜团起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颠簸了二日有余,马车终于驶入了衡州地界。萎靡了几日的薛玥,想到马上就能摆脱这个把她震得七荤八素的破笼子,忍不住双目放光,欢欣雀跃的立即想冲到街上狂欢一番。玉面罗刹却神色淡淡的看着窗外,猜不出他内心所想。     两人下车后,寻了一处热闹的街市,多番打听,却无一人知晓哪里有这么一处山庄,薛玥奇道:“你说那山庄中能容上百人,必定是不小,何以竟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玉面罗刹道:“吴秋水老谋深算,山庄本就选的十分极为偏僻,周围环境隐蔽,这些年除必要物资,庄内和外界并无交流,无人知晓,也属寻常。”     “那你呢,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吗?”     玉面罗刹闻言有些恍惚,纠缠已久的噩梦,总有被揭开的一天,那些刻意回避的过往,不敢触碰的点点滴滴,却又何尝忘记过。     两人向西行得数十里,终于看到一片密林,玉面罗刹仔细辨认一番,道:“就是这里”。     穿过密林,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片庄院气势恢宏排开,青灰色的城墙围得密不透风,女墙蜿蜒、更楼耸立,暮色流云之间,秋水山庄如同孤堡一般傲然肃立。     薛玥望着脚下潺潺湖水,惊叹此地布局巧妙:城墙三面临水,湖水深不可测,如鸿沟与外界隔绝。背面一座陡峭山脉直插入云际,若强行从山上进攻,即使是轻功再高之人,也只能一命呜呼。加上地势较高,更楼上四周一览无余,整个山庄实在坚固严密的唯有飞鸟可入。     长途跋涉至此,却发现连路都找不到一条,薛玥感觉有些沮丧。她回头看了一眼脸色有些苍白的玉面罗刹,“山庄里的物资是如何运进去呢?”     玉面罗刹并不开口,只往湖面一指,薛玥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到一人蓑衣蓑帽,独坐乌篷船上,如独钓江雪的渔翁,一派悠闲态度,只是在这杳无人烟的旷野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此人名为渡者,常年宿于船上,庄内一切必要物资都由他运输,除了庄主和总管,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是一个绝不好对付的高手。”     “这么说,要抢他的船,蒙混入庄,也是不可能了?”     玉面罗刹摇了摇头,“且不说你我是否他的对手,入内物资都由总管铁鹰亲自接洽,他本就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绝不可能有人骗得过他。”     薛玥叹了口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飞过去吧。”     此时天色向晚,最后一点暮光也慢慢隐于天际,玉面罗刹仿佛并不很急,只淡淡道:“今日已晚,先寻个地方歇息吧。”     穿过密林数里开外,有一处小镇,由于地势偏远,山路难行,这小镇也显得也十分荒凉。街上商贩寥寥,民舍内泛着几点微寒星光,冷风卷起枯叶,落在镇上唯一的客栈阶前,更添几分萧索。     客栈老板是一位红脸白须的老者,看到难得有生意上门,笑得脸上的肥肉都颤抖起来。他忙招呼两人坐下,跑堂的提着铜壶飞奔而至,斟上两杯热茶,柜台前,一位账房先生正在做今天的账目,将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     两人随意点了些酒菜,待酒菜上桌,薛玥正要动筷,却眉头一皱,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喊道:“把你们老板叫过来!”     老板忙赔笑赶来,薛玥杏目圆睁,“老伯莫不是欺我们人生地不熟,就拿这种玩意儿敷衍我们。你看这鲈鱼细小、鸭肉粗老,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     老板脸色有些难看,却扔挤出一丝笑容,“小店穷乡僻壤,又是天寒地冻的,实在找不出什么好的材料,还望姑娘多多谅解才是,不如这样,这顿饭就算我请二位的。”     “老板这么说,莫非是讥讽我们出不起银子,存心找茬是吧!”薛玥将桌子一拍就要发难,玉面罗刹忙伸手去拉,两人拉扯间,桌上滚烫的热茶连茶杯一起飞出,正迎面泼向客栈老板。     客栈老板毕竟年迈,突逢大难,竟呆呆站在原地没有反应,旁边一个伙计忙过来将他一拉,茶杯一偏,正泼在老板脚边。     薛玥仿佛也被这意外吓得有些楞住,但仍然不依不饶,“把你们的厨子叫出来,我倒要看看,这种菜他能不能吃得入口。”     老板眼看今天的喜气变成了晦气,脸色十分难看,却也只得任命,叫了厨子上来,试了菜,又赔礼认错一番方得罢休。想到两人还要在此住上几日,只觉天昏地暗,店内一片愁云惨雾。     看着店内数人把他们当煞星躲得远远,玉面罗刹嘴角含笑,用束声成音对薛玥道:“你这戏做的还挺足的。”     薛玥随意夹了口菜,“他们比我可装得更像。你说,这样一个乡野小店,为何会出现这么多高手。”     “你是何时看出的?”     “一进门就发现了,”薛玥轻执起酒杯,眼神在杯盏的掩盖下往旁一扫,“那跑堂的身材瘦小,走起路来却鞋底深陷,可见他手中铜壶分量不清。如此重的铜壶,他却提得轻松自如,一滴水都不洒出,足见其内功深厚;还有,一个荒野小店能有多少账目,这账房先生竟要用玄铁制成的算盘来算账,我猜是因为多年使用暗器,指力过劲,木制的算盘让他一拨,只怕要碎成粉末。”     她又笑着瞟了玉面罗刹一眼,“你刚才配合我那一泼,更是泼出个轻功高手,只是想不到,他手上力道不输脚上功夫,瞬息之间竟能移动一个快两百斤的大胖子。“     玉面罗刹接道:“因为他动得不是人,而是那只茶杯,只不过他实在太快,快到连我们都未看清他手上动作。”     薛玥仔细一想,竟莫名有些生寒,“那个老板呢?我观察许久,实在看不出他的路数。”     “他有没有功夫并不重要,他既能随意指挥这群高手,必定不会是等闲人物。”     “你说这些人聚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看他们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显然在这客栈呆了很长时间,你我今日才进城,可见他们并非为我们而来,莫非他们也和那秋水山庄有关。“     玉面罗刹放下筷子,懒懒将头一撑:“我只知道我们并没被毒死,现在天寒地冻的也不可能有第二间客栈给我们住,这里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先呆上一晚。”他又将头往薛玥跟前一凑,“小妹若是怕了,我可以考虑晚上陪你,还省一间房钱,你看可好?”     薛玥见他说着说着又没正形,索性也学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有何好怕,我既不如你有钱,又不如你貌美,无论劫财还是劫色,都轮不到我担忧。我只管高床暖枕、安榻而眠,倒是玉哥哥你,晚上可要多加小心才是。对了,我这人一向睡得沉,若有何事你一定要大声呼救,不然我不能保证前来相助。”     玉面罗刹哑然失笑,果然是近墨者黑,这小丫头倒也变得牙尖嘴利起来。     客栈老板见两人都已吃完,只得又打起精神带两人前去二楼客房,双方各怀心事,一时无语,楼梯上下,仅剩脚步之声回荡。     客栈不大,楼上也仅设数间客房,一眼就可望尽。薛玥看每间房内都未点灯,奇道:“今日无人住宿吗?”     老板陪笑道:“小店素来人少,今日只有您二位客人。”     薛玥和玉面罗刹互看一眼,选了靠楼梯口的两间客房,又悄悄观察了一番地形,才各自进得门去。     虽是乡野小店,客房倒也收拾的十分干净整洁,薛玥点起油灯,细心在房内检查一番,并未发现任何暗道,心中稍感安定一些。劳累了一天,她已经十分疲倦,随意梳洗一番,便合衣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秋水山庄、无人的客栈、奇怪的高手,在她脑海中不断变幻,仿佛有一根线牵着这些貌似毫不相干的事,这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秘密?是谁在其中谋划?     突然,隔壁房方向传来一阵低低的哭声,声音凄楚尖厉,划破暗夜的寂静,听得人毛骨悚然。然后,是砰砰砰三下重重的拍墙声,好像有人在求救,又像是一种警告。     薛玥惊得坐起,浑身已是大汗淋漓,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隔壁,是玉面罗刹的房间!           第13章 鬼影动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迅速跳下床,冲出门外,隔壁房门却是紧闭着的。     漆黑的木门、空无一人的过道,冷冽的夜晚卷着阴寒之气朝她袭来。     她稍微稳定了一下心神,紧握住腰间长链,深呼一口气,“啪”地推开房门。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房间里并没有人,一切陈设如常,毫无打斗痕迹。     想起刚才的哭声,她心中涌起另一种恐惧。此地虽然高手众多,但她确信谁都不可能轻易带走玉面罗刹,没有呼救且不着痕迹。除非……带走他的并不是人。     这间房和她房内结构相同,薛玥弯下腰,并未在床下发现暗道,抬起头是紧锁的窗棂,窗外几颗大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突然,脚步声在暗夜中响起,她猛一转身,只见到一个黑影朝这边走来。她背脊一僵,双手死死握住玲珑锁,警惕的望着黑影越来越近。     待看清来人面目之后,她紧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是你!”     从门外走来之人,竟然是玉面罗刹!     玉面罗刹奇怪的看着她,嘴角含笑、语带暧昧道:“小妹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房里来干嘛?”     薛玥却又气又急,质问道:“你到哪去了?”     玉面罗刹笑容微怔,随后又露出戏谑神色:“我一个大男人,有些事总不好像你交代吧。”     薛玥顺着这话头一想,脸上有些发红。但她心中仍是疑惑不已:事情为什么会这么巧?是谁在装神弄鬼?那人如何能掐的那么准,在玉面罗刹刚走之时进入,又在自己刚出门时离开?自己在听到声音的一瞬已经冲出,走廊外一览无余,那人如何从自己眼皮下逃走,竟还有时间关上房门?     玉面罗刹见她脸色难看,终是收起调侃之心,待听明白事情原委,他不由得脸色大变,喃喃道:“这绝对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进入这间屋子!”     薛玥奇怪的看着他,“你刚进门,怎么知道没人来过?”     玉面罗刹迟疑的望了她一眼,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只细细将屋内打量一番,眼神一凛:“反正今晚我就宿在此地,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会他一会。”     薛玥总觉得他今夜也有些古怪,却未在多言。只是回房后,她再也无法安眠,只抱腿坐在床上,细细将今天的事情想了一遍,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眼看窗外渐明,才在阵阵鸟鸣声中昏昏沉沉打了个盹儿。     第二日清晨,两人在门前碰面时,都无奈的发现了对方眼下那一抹乌青色。     一楼大堂内,跑堂的端茶倒水、老板赔笑招待,又多了几个来喝茶的客人,皆是一副乡民打扮,看不出任何异常。     薛玥一夜未眠,此时心中一股无名火翻涌,恨不得冲上去抓住老板衣领大声质问一番——如果自己能打得过他们。     她愤然叫来一桌早点,一口气吞下两碗热粥、三个包子,终于恢复了点元气,再看玉面罗刹,只是慢条斯理的喝着粥,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薛玥又想起昨晚之事,不自觉抬头望了一眼他的房间,突然她脑中一炸!玉面罗刹在说谎,他昨夜并没有去过茅厕!     茅厕设在一楼院内,两人的房间在二楼紧挨着,她的房间距楼梯较近,那人要去茅厕必须要经过她的房间。但昨日她守在玉面罗刹门口,分明看他是从另一方向走来!     再仔细想想,他那时语焉不详、神情迟疑,而自己当时竟然没有任何怀疑。难道是因为这一路,她真的已将他视作可以信任的同伴,放松了警惕。     而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只是此人的一个圈套。若这圈套只为她一人而设,到底又是为了得到什么?     薛玥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本就混乱的局面,好像更朴素迷离起来。回头再看眼前之人,竟觉得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玉面罗刹察觉到薛玥的异常,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疑问和愤怒,心中竟然微微一颤。     但他终是没有开口,只把头偏过去,好像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喝着白粥。     薛玥犹豫许久,终是将心中疑问压下,此时并不是对质的最好时机,她不想让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这么轻易的消失殆尽。     这一日,两人都过得有些心神不宁,薛玥本是耿直的个性,最不善于惺惺作态,于是敷衍的和玉面罗刹再去了密林查看后,就以打探消息为名,各自分头行事。     吃完晚饭,薛玥一头钻进房里,她需要想出一个头绪,她隐约觉得,只有解开了这里的谜团,才是进入秋水山庄的关键。     眼看夜色再次笼罩,薛玥并不点灯,只死死的望着隔壁墙方向,她需要保持清醒,来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谁知这次发生变故的,却是窗外。     窗外一片蓝绿色的荧光骤起,点点鬼火在空中随风飘荡,婆娑树影在这鬼火中肆意招摇,如百鬼夜行,嘲笑着凡人的渺小。     薛玥在初时的震惊之后,迅速冷静下来。爹爹曾经和她说过,这鬼火乃磷火所致,不过是些故弄玄虚的小把戏。她眯起眼,在鬼火之中好像发现了一些其他的光亮。     待她想走近看的更清,就听“咚”的一声巨响,一个奇形怪状的影子重重的打在窗棂之上。躯体仿似人形,四肢却全部向外折去,它飘在窗外,慢慢蠕动着,这绝不是一个人能做出的姿势,难道,竟是鬼影!     薛玥被吓得一震,脑中只余一个念头,无论是人是鬼,这次一定不能让“它”逃走。     她迅速冲到窗台,“砰”的一推窗,只见鬼影飘散、鬼火骤灭。向下望去,墙面的青石砖块,在月光的映衬下,光滑严密。     此刻她才清醒过来,这里是二楼!任何一个轻功高手,都不可能不借任何屏障,在这么高的距离呆那么长的时间。那刚才,她窗外飘着的,到底是什么?     这时,她的房门被推开,玉面罗刹一阵风似得冲了进来,薛玥一愣,竟本能的伸手,抓紧了腰间的锁链。     玉面罗刹看清她的动作后,本来满是担忧的脸孔瞬时阴沉下来,冷声道:“你也看到了?”     薛玥莫名有些心虚,她点点头,又问:“你看到的是什么?”     原来玉面罗刹只看到鬼火大盛,听到撞击声,却并没有看到鬼影,看来无论是哭声还是鬼影,都只针对薛玥一人。     薛玥行走江湖数年,也遇过不少奇人异事,但都不及这两日所经历之事诡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惶恐,喃喃道:“莫非此处真的有鬼?”     玉面罗刹面露不屑:“哪有什么鬼?就算有,也是人变的鬼。”     黑暗中,两人沉默对视,薛玥突然问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玉面罗刹淡淡将眼神移开,“我知道的并不真切,只是那晚我接到一张字条,让我到对面的房里一聚。那张字条的开头是我的名字。“     说到“我的名字”几个字,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薛玥突然明白,他所谓的名字,是他真正的名字!这世上有几个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不是秋水山庄里的那些人?     “那你去了那间屋子后,又看到了什么人?”     “没有人,只有一个字。”     “什么字?”     “走!”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薛玥一愣,突然好像明白了这一切背后的目的,凭这些人的功夫,要杀了他们并不太难,可是他们却只在一旁装神弄鬼,让他们自己互相猜疑。再想想那日的拍墙声,更像是一个警告,催他们早日离开。     只是这些人为何要费这么多心思,让他们知难而退?     既然知道这一切并非鬼魅所为,薛玥反而变得异常清醒,如果是人做的就该有迹可循,自己一定能找到这其中的破绽所在。     她突然又想到一事,“你怎么断定,你离开的时候,没有人进过你的房间?”     “那日我接到字条之后,一直十分谨慎。我疑心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因此一直留心着我房外的动静,而我去的那间房,却正好在我的房间对面。我看到,那晚到过我房门口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薛玥再度回想那晚之事,窗户是由内锁好的,房门紧闭,墙面并无异常,那哭声和敲击声到底是怎么传出的?     突然她心中一动,猛地冲出房门,站在走廊将每间房细细看过去,又贴在墙面一路敲击,终于她发现了这屋子的秘密。     但是,那窗台上的鬼影又是如何办到,鬼火、树影、不知名的光线、这一切在薛玥的脑海中紧紧串起,最终连起一个答案,她冲屋内的玉面罗刹微微一笑,“今日先睡个好觉,明天我们去找那胖子老板摊牌,他们在暗处憋了这么久,应该也快憋不住了。”           第14章 修罗殿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第二日清晨,薛玥叫来老板,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老板,你这客栈里有鬼。”     老板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又嘿嘿一笑,“姑娘说笑了吧,老夫在此开店数载,从未听过有什么鬼神之事。”     薛玥左右看了一看,貌似有些害怕的说:“我那房里,晚上有人在哭,还有鬼影鬼火,你说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老板思索一番,脸上露出一丝惊恐,“这么说起来,去年这里曾经来了对年轻夫妇,好像是要去找什么山庄。后来这两人再也没回来,听说他们死了,死时四肢折断、眼耳迸裂,真是惨啊。现在想来,那两人好像就是住得姑娘那间房,莫非……真有冤鬼索命。”     他突然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两人一眼,“所以这世上有些事,还是莫要碰莫要管,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玉面罗刹突然笑了,“所以左寒山左长老,宁愿放弃秋水山庄的富贵权势,隐姓埋名,藏身在这山野小店之中。”     他这话说的很轻,似是自言自语。但老板脸色猛然一变,大堂内本来各司其职的众人,突然一齐望向这边,一时间店内杀机四伏。     老板使个眼色,示意伙计前去将大门落锁,又呵呵笑道:“这位公子说的话,老夫可听不太懂。”     此时薛玥心中暗自捏了把冷汗,她没想到,玉面罗刹会不和她商量,就这么直白的把这人戳穿。早知昨日就该先想好条退路,若这些人真的起了杀心,只凭他们两人,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玉面罗刹却仿佛并未察觉眼前浓烈的杀意,仍是一派轻松,“我初时只是怀疑,到底是哪位庄内故人,好意出手提醒,却又不愿与我相见。直到听小妹说起窗外鬼影,我这才想起,左老爷子的缩骨功练得出神入化,已经到了可以随意控制身体的地步,若要存心变成另一个人,又有何难?”     老板闻言哈哈大笑,薛玥惊讶的看到,原来矮胖的迟暮老人,在这笑声中突然暴长而起,身体变得强悍而高大,那满身的肥肉竟然也变得紧绷起来。这变化实在太过可怕,恐惧带来的压迫感,逼得薛玥几乎要惊呼出声。     玉面罗刹自袖内握住已经微微颤抖的左臂,竟以薛玥从未见过的恭敬态度偮道:“此去数年,左长老,别来无恙。”     左寒山一脸唏嘘,“我初时也不相信是你,只是你的样貌实在太过引人注目,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没死。”     随后他又叹了口气,“你既然得机缘逃出,外面山高海阔,为何还要回来。”     玉面罗刹紧盯着他,“左长老不是也舍不下红尘俗事,宁愿埋没这一身绝技,也要带着这些高手,守在庄外的小客栈里。”     左寒山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沧桑:“我从年少就追随庄主,随他一步步挣下家业,建立秋水山庄。如今我已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除了这里我又有何处可去。”     随后他脸上又露出强烈的恨意,“只恨那孽贼铁鹰,枉庄主对他多年器重栽培,竟然趁庄主病重将他软禁起来,趁机□□。那人心狠手辣,庄内凡有不服他的人,都被他杀得杀,关得关,如今已成只手遮天之势。老夫实在不愿为这等小人差遣,可惜又舍不下这一条老命,只得趁乱逃出,在这做点小营生。”     玉面罗刹听到铁鹰的名字,身子猛地一僵,墨一样黑的夜晚、苍白的少年、绝望的眼神……那些片段如针刺般袭上心头,压得他不得喘息。     左寒山又往店内众人一指:“他们是庄主身边近身护卫,各个身怀绝技。虽是你走后才入庄,却也有些傲骨,因看不惯铁鹰行事作风,才随我出庄。我们已经种下太多罪孽,手中沾满无数鲜血,如今只求平平淡淡,度过余生罢了。”     玉面罗刹冷笑一声,“如果我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杀那两人报仇呢?”     左寒山望着他深深一叹:“庄主确实是对不起你们,你心中有恨也是应当。但他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为他人驱使。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再说,你应该知道秋水山庄内机关重重,非常人能闯入,你又何必回去自投罗网。”     玉面罗刹目光凌厉,“我一向敬重您,是因为您从未仗势欺辱过我们。但是当年之事,我一分一毫都未曾忘记过,若不能做个了断,我就算苟活于世上,又有何趣味。”     左寒山见他去意坚决,也不再劝下去,只道:“如此也罢,不过你是如何发现,此事是我们布置的?”     玉面罗刹笑着朝薛玥一瞥:“这可就多亏了我这机智伶俐的小妹了。”     薛玥不好意思一笑,“,我也只是随便猜猜而已。我猜我们住的房子并不是两间,而是三间是吧?”     左寒山含笑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那两间房间看似相连,其实在中间应该还藏有一间小房,从外看上去并无异常,即使在屋里也看不出破绽。我们房内并无暗道,暗道却是设在这间小房里。有了这个绝佳的设计,不管是要探听消息,还是弄出些古怪,都会十分方便。”     左寒山露出赞许表情,“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能做到观察入微,心思细腻,实属不易。”     薛玥继续道:“至于那日鬼影,我确实曾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想通那片鬼火的作用。我猜那鬼火除了吓唬人以外,更重要的是作为光源。我那日曾观察到有一丝奇怪的光亮,并不是月光,后来我才想通那应该是一面镜子。只要把镜子放在树上摆出适合的角度,配合鬼火的光线,又有左老先生的锁骨神功,想映出一个鬼影到窗上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左寒山笑得胡须都颤动起来,“想不到你这小子竟然能找到如此的帮手,难怪有胆子再入秋水山庄。”     薛玥也朝左寒山甜甜一笑,带了些撒娇的语气:“左老爷子设局缜密,若不是您有意留些破绽给我们,小玥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发现得了。我刚才听到您在山庄里位高权重,又有过人智谋,一定留心了有什么方法能进出山庄吧。”     左寒山觉得眼前的小姑娘乖巧可人,一番话说得他十分受用,于是呵呵笑道:“我确实曾听庄主说过,山庄背靠的云顶山后,曾经留了一条密道,从那里可以绕过更楼眼线直通庄内。只是我从未走过,听说里面也藏有一番玄机,至于能不能进得去,就看你们造化了。”     随后他面色一敛,狠狠盯着玉面罗刹,“不过你且记住,这些年来,庄内事物都是铁鹰亲自打理,庄主不过挂了个虚名。你要报仇,首先要对付也是铁鹰,若你执意要为难庄主,我们几人也只有恪尽职责,绝不可能让你轻易离去。”     玉面罗刹无所谓的笑了一笑,不置可否。薛玥忙上前又是一番感激寒暄,两人这才走出客栈,往秋水山庄行去。     看着左寒山和蔼的笑脸远去,薛玥感叹道:“看起来,这人应该是个好人。”     玉面罗刹冷哼一声:“吴秋水老谋深算,他身边的人又岂有良善之辈。左寒山是个老狐狸,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绝不会轻易得罪人。他刚才所说得那些话,并不可全信。”     薛玥奇道:“那你刚才还对他那般恭敬,就差没有把酒言欢了。”     玉面罗刹轻哼:“我不摆出那种作态,他们岂可轻易放过我们。”     薛玥啧啧道:“我还以为玉面罗刹铮铮傲骨、从不低头,原来也是贪生怕死之徒啊。”     “你懂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敢当面戳穿他,自然要配合他的戏演下去。倒是某人,溜须拍马本事一流,生怕少说一句,自己的小命就会不保。”     薛玥懒得和他斗嘴,只瞪他一眼道:“那你说,他说的那个密道是不是真的?”     “他如果想害我们,刚才就可动手。他故意将密道透露给我们,不过是想把庄里的这摊浑水搅的更浑,至于能浑水摸鱼的是谁,现在还未可知。”     ——————————————————————————————————————————     此时的秋水山庄内,总管铁鹰正在房里试穿一件新做的织金锦袍。     他是一个极会享受的人,衣服只穿最好的蜀锦,熏香只用最好的龙诞,屋内铺着最上等的虎皮,现在服侍他的,也是这庄内最美的人。     他看着眼前这人,粉颊弯眉,朱唇微启,一双纤纤柔夷,正细细为他将盘领扣上。低头敛目间,几缕乌丝,若有若无的扫过他的颈间,令他不禁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他忍不住伸出手,在那人腰间一握,只见眼前之人身子一软,顺势伏上他的胸膛,一双桃花美目仿佛含着一汪秋水,正似嗔似怨的望着他。     他轻轻勾起那人光洁的下巴,慢慢滑下至他白皙的脖颈之上。突然,他手中发力,满意的看着眼前这张绝美的面庞,因为恐惧而慢慢扭曲起来。那人的美目上浮起一层薄雾,仿佛秋水泛起涟漪,却仍是笑着的,如同风中跌落的春花,娇媚而易碎。     终于,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看眼前之人如溺水一般,大口的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俯下头去,狠狠的啃住他的唇。血丝从那人苍白的肌肤上流下,如同红梅点点,坠入白雪之中。     他将双手探入那人后背,摩挲着一条条凸起的线条,又在他耳边轻咬,“很好,你很听话,不枉当日我救你一命。”     他感觉到手下微微的颤动,一双柔夷却不安分伸入他的腰下,那人媚眼如丝,吐气如兰:“我这条命,便交由总管处置了。”     铁鹰微微一笑,轻轻按住腰间双手,“现在还不是时候,有件正事等着你去办。”     感觉到眼前之人的失落,他随手替他理了理刚才缠绵时弄乱的发丝,“有个小子偷跑被捉回来了,你去看看怎么处置。自从你那日胡闹之后,后面的人,可个个都不让我省心。”这话虽有责备之意,语气中却带着宠溺。     眼前的红衣男子腰身一挺,再抬头时已是一副肃然表情,躬身答道:“是,秋容遵命!”     ——————————————————————————————————————————     一间阴暗斗室内,一个少年全身赤/裸,用铁链倒吊在天花板,血从他的背上、头上不停的滴下,流到青色的石板地上,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粘稠。     秋容一进门,就被浓重的血腥味熏的眉头一皱。待他看清倒吊之人全身已被鞭打得体无完肤,挥手给了行刑之人一个巴掌,狠狠骂道:“谁叫你用鞭子的!”     那家丁忙捂着脸赔罪:“秋管事恕罪,都怪此人骨头太硬,不用鞭子教训,实在难以让他服软。”     秋容轻轻抚过他还算完好的脸庞,惋惜的叹了口气,“这么好的身子,可惜了。”     被吊起的人只余半条命,却是双目圆睁,狠狠道:“要杀要剐就给个痛快。我就算死,也不会再受你们羞辱。”     秋容闻言一怔,眼前突然浮现出另一张面孔,也是这样的执拗,苦苦寻求一点尊严,他现在在哪?还活着吗?     那人见他不答,又啐出一口鲜血,骂道:“什么管事,不过铁鹰□□的一条狗而已。”     旁边的家丁吓了一跳,忙一鞭又抽上去,“混账东西,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秋容脸色泛白,随后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冷冷道:“既然这身子已经废了,留着也没用了,就把他丢进鳝鱼池吧。”     他满意的看着眼前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再给我搬把椅子去,我要好好欣赏下,这百鳝钻肠的精彩场面。”     那人瞪着绝望的双目,嘶哑的吼道:“你,你不是人!你这个魔鬼!禽兽!”     秋容走到他身边,慢慢舔去他耳珠上的一滴血,轻语道“你还不明白吗,秋水山庄只有鬼,没有人,你早已进入修罗地狱,竟然还奢望能做个人。”           第15章 入迷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云顶山,顾名思义山顶高耸入云,由于山势险峻,四周皆是悬崖峭壁,平时鲜有人烟。山路无人开辟,只余青绿色的藤蔓和野草曲曲折折长得满山都是。     薛玥和玉面罗刹从镇上出发,远远看见云顶山如宝剑出鞘直插入云霄,山顶没入霞光之中,周身雾气萦绕,仿若仙境一般。     只是这景致虽美,走得近了却越觉荒凉。行至山脚下,才发现已是无路。地上遍是草冠和藤枝,两人只得用匕首斩断脚下草藤,才能勉强前行。     浓密的树冠在头顶纠缠起来,遮天蔽日,投下重重的阴影。     突然,薛玥停住脚步,趴下身子,仔细扒开脚下的野草,绿茵之下,竟然藏着一个陷阱。     这陷阱并不复杂,已经有些生锈扑兽夹上铺上一些绿蔓,因此地光线较暗,杂草丛生,倒显得十分隐蔽。陷阱虽然原始,威力却十分惊人,那扑兽夹以玄铁制成,若是一脚踩入,只怕连腿骨都会被咬断。     薛玥折下一根树枝,小心的挑起陷阱,再往前探去,果然又发现数个陷阱一字排开,在草丛中微微散发着寒光。     玉面罗刹眉头一皱,道:“看来这条路不通,不如改道而行。”     薛玥一笑:“你说,这种鸟都飞不进的地方,为何要布这么多陷阱。”     玉面罗刹心中一动,也了然笑道:“如此说来,这陷阱反而是个指引?”     “没错,沿着这条路走,必定能找到我们想找的地方。”     两人用树枝探路一路搜寻,果然在陷阱尽头,寻到一处山洞,洞口神秘幽深,以无数枝蔓掩盖,应该就是左寒山所说的那一处密道。     薛玥在洞口探查一番,回头叮嘱道:“一会你紧跟着我,洞里一定会有机关。这么狭小的空间,若是机关触动,即使你轻功再高,也难逃出生天。”     玉面罗刹脸色有些苍白,薄唇紧闭,只是抬脚默默跟在了她的身后。     两人往洞内走了几步,并未发现机关,但是薛玥总觉得有些古怪,空气中好像隐藏着一丝令她不安的味道。     这时,最后一丝光线也已经被洞口吞噬,玉面罗刹拿出火折,正待点燃,突然薛玥脑中灵光一闪,大喊一声“不可”,挥手打掉了他手上的火折。     ”这里有沼气,若遇火烛,即刻点燃。洞内狭小,被气流一冲,届时我们都会被炸死在这里!”     薛玥忙撕掉衣角,掩住口鼻。突然发现身旁没了动静,她有些着急的一扯他的衣袖:“还不快把口鼻掩住,这沼气虽微弱,不至于马上致命。但我们在这洞里还不知道要呆多久,你想被活活熏死吗?”     身边之人仍是一动不动,仿佛痴傻一般呆立在原地。     感到手中衣袖传来的微微颤动,薛玥顿时一惊,她突然想起,那日林中比试,这人坠入梦魇之时,不也是副模样!     玉面罗刹好像听到有人唤他,但是那声音却听不真切。他迷茫的抬起头,好像回到多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潮湿狭窄的洞穴中,他紧紧握住一把匕首,冷汗从他的头上、身上不断流下,黑暗里,一双双绿色的眸子闪着光,垂涎着即将得手的猎物。     突然,眼前绿光一动,“嘶”得一声划破空气,他倏地起身,手起刀落,一条长蛇被斩成两段,掉在地上犹自蠕动着。     他不敢有任何松懈,只屏气凝神,死盯着前方。又是两道绿光破空而来,滑腻而冰冷的触感掠过他的手腕,令他的皮肤微微战栗起来。他忙向后弯腰,双手死死一捏,把两条蛇狠狠摔死在墙壁上。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条蛇,也不知道这黑暗深处,还藏着多少敌人,浓重的血腥味、滑腻而冰凉的身体、生死之间的恐惧,令他再也承受不住,蹲下身,无声的呕吐起来。     玉面罗刹紧紧咬住牙根,那感觉是如此真实,仿佛就在眼前,就在此地,铺天盖地将他困住。     突然,手中传来一丝暖意,有人拉住他的手,温柔的调侃道:“亏你自诩风流不羁,居然还怕黑。”     瞬时间,那些恐惧、阴冷在眼前破碎开来,一点点卷着空气飞散而去。     又有些新的片段冲入脑海,那时,有个少年也是这样拉住他的手,和他并肩而战。那人的身体如此瘦弱,恐惧如此强烈,他却莫名觉得安心,两人在黑暗中气喘吁吁的相视而笑。     “你是笨蛋吗?总管罚得是我,你干嘛进来送死。”     “我们是好兄弟,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那少年的声音穿破时空,轻轻在他耳边响起,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落泪,可是他早就忘了怎么去落泪。曾经他哭着问那人:“你说我们也有父母吗?他们会忍心让我们受这样的苦难吗?”后来他便不再哭了,眼泪是如此廉价无用,他学会了冷漠和戏谑,来面对一身污秽的自己和这个世间。     薛玥感到握住的手渐渐稳定下来,总算松了一口气。如果光线再亮一点,她会发现玉面罗刹眼中一闪而逝的感激,如春风拂过的久冰湖面,虽是刹那光辉,却也足以照亮寒冬。     只听那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谁说我怕黑,你若是怕了,我倒是可以借你多牵一下。”     薛玥听他语气如常,终于放下心来,忙抽出手狠狠道:“没事就赶快跟着我往前走,不然被熏死了我可不负责。”     玉面罗刹也将口鼻捂住,道:“什么都看不到,怎么走?”     薛玥嘿嘿一笑,“这么点小伎俩,哪能难得住我薛大小姐。”     说着她从包裹内摸出一个珠子,此珠通体晶莹,在黑暗中,幽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玉面罗刹眼睛一亮:“这是夜明珠?”     薛玥嘴角一撇,“我要有那么贵重的东西,还在乎你这点小钱。这是鱼眼石,虽不算贵重,照明却是正好。”     于是两人仗着这石头发出的亮光,一点点在山洞内谨慎前行。     薛玥越走却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觉不觉得,我们走了这么久,好像走的路都差不多。”     玉面罗刹也有些迟疑,“没错,这山洞能有多深,按说我们应该早就走到头了,但是这四周好像看不出什么变化。”     幽暗的山洞中,除了眼前的光明,前后都看不到尽头,两人开始有些焦躁起来,只是事已至此,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又走了一段,薛玥惊恐的叫起来:“不对劲!你看这石块,我们是不是走过这里。?”     玉面罗刹脸色铁青,轻轻撕下一块衣角,放在石块上,道:“先做记号,一会也好寻来路。”     两人心事重重继续前行,洞内沼气的气味微微萦绕,玉面罗刹身经百毒,未觉有异,薛玥却觉得腿微微有些发软。终于在一刻之后,他们又绝望的看到了那块做了记号的石头。     薛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待她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内心已是恐惧不已。     ”原来如此,难怪这洞内并不设机关,原来竟是一处迷宫。根本不需要什么机关劲弩,只需将我们困在这里几个时辰,自然就会被毒气熏死。“     玉面罗刹也知处境危急,忙问道:“现在怎么办?这迷宫一定是你爹设下,你可有破解之法?”     薛玥苦笑道:“迷宫设计之法何止千万,还要依地势而造,除非我能拿到这里的结构图,不然是怎么也出不去的。”     两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薛玥心中一片迷茫,“爹爹,女儿该如何是好。莫非今日真的要困死在这里吗?”     由于吸入太多沼气,让她觉得身体有些飘忽,迷迷糊糊中,她仿佛看到爹爹温柔的摸着她的脸颊说着:“玥儿啊,不要被表象所迷惑,要跟随你的心,去想去看。”     她倏地清醒起来,想要去抓爹爹的手,却只看到爹爹的身影破碎开来,最终消失于黑暗中。     薛玥强忍住眼中的泪水,默念道:“爹爹,女儿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我一定能找到出路。”     可是,到底有什么是她一直忽略的?一定有什么是破解这个迷宫的关键!     突然,她望向手中的鱼眼石,脑中灵光乍现,也许一直以来,迷惑他们的并不是黑暗,而且这光亮。     想到此处,她马上收起鱼眼石,两人重新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之中。玉面罗刹疑惑的问道:“你这是要干嘛?”     “试下我的猜测,我们再找找,有没有线索。”     果然,他们很快在墙壁上发现了一连串极小的亮点,这石块中竟镶有如细沙般微小的水晶石,只有在绝对黑暗中定睛细看,才能发现这微弱的记号。     薛玥微笑道:“果然如此,爹爹让这洞内不能见点火,其实就是一种提示。可惜人们只遵从自己的习性,总是会想办法照明才愿前行,最后反而会被困死在这执念之中。”     玉面罗刹忍不住呲笑:“你这爹爹还真善于计算人心,可惜他遇上的是自己的女儿,才让我们有机会逃出生天。”     薛玥心中却想,也许冥冥之中注定将她带到此处,让她能参透爹爹的心意,就像与爹爹隔空交流一般。那一刻,她身上充满着温暖的力量,好像爹爹离她并不遥远。     两人小心的沿着光点的指引前行,待到记号中断处,薛玥在壁上缓缓摸索,果然探到一处松动。     她轻轻将松动的石块抽出,只听到齿轮与铁链轰轰作响的转动起来,两人一起感到脚下石块正在缓缓升起,心中都是一喜,原来这迷宫的出口竟是在上方!     那石板托得他们升起一阵,竟又将他们带入一个石室,前方透出的丝丝微光,让薛玥确信,出路已经不远。     走出石室,久违的光明让两人都松了口气。耳边劲风呼啸,吹的薛玥身体险些不稳,往脚下望去,心下又是一惊,原来他们竟置身于悬崖峭壁之上,再多行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第16章 遇故人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寒风凌冽,吹的山间松柏沙沙作响。一只秃鹰长啸着从头顶飞远,羽翼盘旋之处,整个秋水山庄尽收眼底。     青灰色的墙砖、紧闭的城门,将这座城堡般的建筑与世隔绝开来。一条数十米宽的甬道,将大院一分为二。南北两院中又设数个小院,硬顶青瓦如迷宫一般排列开来,飞檐之下,青色的纸灯笼身不由己的在风中拉扯。风声呜咽、天地无言,在无数的夜晚见证着人世沧桑,血腥杀戮。     这座夜色中寂静而立的城堡之中,究竟埋着多少隐秘往事,又藏着多少野心和**。     薛玥立于崖壁之上,俯瞰着这神秘庄严的宅院,竟生出一些难以言说的唏嘘之情。     她不知道玉面罗刹在想些什么,这里是他的故里,他的牵绊,纠纠缠缠,挣不脱的噩梦。     眼下这座峭壁,离最近的更楼不过百丈有余,凭借山间树木为支撑,足以拿下这座毫无提防的更楼。     “现在怎么办?”薛玥轻轻询问道。     玉面罗刹冷冷一笑:“下去一探便知”,说完足尖一点,身形已动,如飞鸟展翼掠身而下。     薛玥连忙跟上,两人运功提气,在壁上几个纵身,便如鬼魅一般,飘落于更楼之上。     更楼今夜的护卫长名叫柳七,在庄内做了几十年护卫,从一名小卒慢慢熬成护卫长。对他来说这份差事实在太过轻松,秋水山庄机关重重,连鸟都鲜少飞入,更何况是人。因此今夜他也只是例行公事向城墙外巡查一番,眼下正和两个手下喝着小酒,商量着拿了例饷去找怡红楼的哪位姑娘。     只是一瞬,眼前的笑脸突然凝固,一把尖刀从那人脖中伸出,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柳七已被封住几处大穴,动弹不得。     他呆呆的望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绝色面容,突然如见鬼一般大叫起来:“你!怎么是你?你不是……”     玉面罗刹白衣染血,双目中泛起嗜血的寒光,“没错,今日我便是恶鬼来索命。”     说完他手起刀落,割下的却是眼前之人的舌头,柳七惊恐的看着一块肉从他嘴中飞出,他想要喊却已经喊不出声,冷汗和鲜血染湿了他的前襟,巨大的疼痛和恐惧,终于让他当场昏死过去。     玉面罗刹正待将他的五官一点点割下,薛玥看的实在不忍,将他一扯,“再耽搁下去,难免被人发现,快些给他个了断吧。”     玉面罗刹目光阴测,“这人已是个废人,能不能速死,就看他的造化。”     薛玥很想知道他和这人有何仇怨,但是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拉着他迅速走下更楼,准备悄悄通过更道潜入院中。     就在走上更道的那一刻,她突然听到一串轻微的响铃声,在这寂静的暗夜中,勾魂摄魄一般绵延开来。     她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忙拉住玉面罗刹往下一扑,就在那一刻,数十只劲弩破空而来,若没有这一避,两人只怕就要变成箭靶。     薛玥急切的说道:“这更楼下应该设了机关,我们不知何时触动了响铃,这下可惹了大麻烦。”     两人只得弓着身子,勉强避过头上猛攻。谁知四方射来劲弩竟越来越多,能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再多呆一刻,只怕就要被乱箭射死。     此时庄内也已点起火烛,整齐有秩的护卫军从各个院内开始集结,准备搜寻入侵者。     “现在怎么办?”薛玥焦急的望向玉面罗刹,只有他熟悉此处地形,若不赶快找个藏身之处,他们就算不被乱箭射死,也会被这群人活捉。     玉面罗刹咬牙道:“跟紧我”,竟运起轻功跳上甬道,奋力朝前奔去。他此时已施展出浑身解数,薛玥内力不济,勉强跟得一阵已是浑身大汗、气喘不已。     幸好跑了不久,玉面罗刹就找到一处砖屋后蹲下,薛玥跌坐在他身边,只觉心跳剧烈,几乎要瘫软在地。     玉面罗刹仔细看了一下周围,用束声成音道:“这间屋子远离主道,又有围墙作掩护,应该能躲得一阵。他们会先往更楼和大门方向,等他们回撤之时,我们再往大门走,若当年我逃走的那处密道还在,今日便能脱身。”     突然,身旁的屋子里,传来一阵阵呻/吟之声,低玉面罗刹身子一震,面色变得惨白。     薛玥不明就里,只觉得那声音十分奇怪,还夹杂着一些粗喘,好像十分痛苦,莫非有人在此受刑。好奇心起,她竟偷偷起身,往屋内一瞟。     玉面罗刹拉她不及,冷风吹得他指尖一僵,眼中一丝恨意闪过。     薛玥这一伸头,顿时后悔不已,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伏于一个壮汉胯/下,细嫩光洁的肌肤上泛着红润,屋内一片淫/靡之色。她就算未经人事,也知道这两人是在做什么。她忙吓得缩回头去,脸上如火在烧,心跳得更加剧烈,胃中又有些作呕。     她正想拉着玉面罗刹逃走,突然又听到屋内传来“砰”的一响,好像是有人撞在石板之上。     随后又是碰碰数声,一阵抽泣声传来,夹杂男人粗俗的吼骂声,骂语污秽不已,少年却只是啜泣求饶。     薛玥听得皱起眉头,忍不住又抬头望去。只见那男人抓住少年的头发正不停撞向地板,少年的额头已经被鲜血染红,可他的眉眼中却只有逆来顺受的温顺,不见丝毫愤怒。     这时男子发/泄一阵,又恨恨道“这么长时间了,仍是不成器。让总管怎么能放心送你入府。”说着他自衣内拿出一根金针,那金针长约三寸,在烛光下阴森的光芒。     少年眼中露出绝望神色,只是不停的跪地求饶。男人捏住他的下巴,将金针插入少年的脖颈之内,阴阴的笑道:“这金针会在你体内游走十二个时辰,你好好享受这蚁爬虫噬一般的滋味吧,什么时候我觉得满意了,方可取出这针。”     薛玥听得怒上心头,一时也顾不得当下形势危急,愤然起身,准备破窗而入,救下那少年。     这时一双冰冷的手狠狠拉住了她,转过头,是玉面罗刹充满血色的双眸,在寒风中冷的有些微颤的声音传来:“你救不了他。”     他抓的太过用力,以至于手上的骨节透过皮肉泛起白光,他眼中的绝望之意,看的薛玥心中一震,一种无力感从她全身蔓延开来,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此时,院内火光开始向内移动,玉面罗刹眼神一变,轻喝一声:“走!”即刻拉着她向外跃起。     薛玥麻木的跟着玉面罗刹往外奔去,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迎着冷风刺痛了她的脸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为那少年,为自己的无力,还是为她从未触及过的丑陋。     两人一路又奔又藏,终于躲过大部队搜寻,来到玉面罗刹当日逃走的假山之下。他忙纵身而入,凭记忆摸索过去,随后眉头一皱,又在四周探寻一番,终是身子一软,轻声道“密道,被封住了!”     此时,周边的火光越来越近,甚至还能听到卫兵们喊叫的声音,两人无言的呆立于黑暗之中,夜色渐沉,看不到任何希望。     终于有一点火光越来越近,一个人撑着火把,慢慢走向假山背后。玉面罗刹紧握手中袖刀,随时准备冲出拼死一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绯色衣角,然后是一双黑色短靴缓缓走近。     突然他心口狂跳起来,一种不该有的期盼不可抑止的蔓延开来。再抬起头,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那眼中和他一样有着震惊、疑惑、喜悦和沧桑,生死与共的少年情谊,阴阳两隔的似水流年,都在这对视之中交错起来。     然后他们一齐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八年来,玉面罗刹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第17章 冰雪融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秋管事,这边有发现吗?”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那人忙朝他们使了个眼色,身子一偏走出假山,高声道:“这里没有,到那边去搜。”     薛玥静静的望着玉面罗刹的背影,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该去打扰他,不管那人是谁,至少他们现在是安全的。     乌云卷得天色暗了又明,四周的嘈杂声变得越来越小,火光也渐渐变弱,薛玥抱住自己快要僵掉的身子,静静的等待着。     终于,耳边脚步声又起,那人自月光中走来,挥手丢给他们一个包袱。薛玥忙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套护卫的衣物。     那人放下包袱,不发一言走入假山之外。两人连忙换上一身装扮,再将帽檐压低,在暗夜中,看起来和普通护卫无异。     那人见他们已经换好装扮,轻声道:“不要多话,跟我走。”薛玥微微有些迟疑,回头看玉面罗刹却已快步跟上。     两人跟着他一路绕行,还好路上并未碰到有人怀疑,想是刚才闹过那一场,护卫们也都有些疲倦。薛玥留心到身边这人在护卫中地位甚高,一路上都有人向他行礼。     走了一阵,三人来到一处偏屋前,青砖青瓦,与其他的房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人小心的一推房门,咿呀声响起,扬起一阵灰尘。屋内并无陈设,破旧的窗棂上透过一丝月光,斜斜的映在石板地上,显然是一处荒废的旧屋。     “你们暂且先呆在这里,等今晚过去,我再来想办法。”说完,他又深深看了玉面罗刹一眼,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薛玥看着这人背影远去,提着一晚上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今夜经历之事实在太过复杂危险,现在暂时脱险,才发现自己已是筋疲力尽。     “这人是谁?真的可以信任吗?”想到毕竟还未完全脱身,她还是忍不住向玉面罗刹问出心中疑惑。     “若没有他,就没有我这条命。”玉面罗刹只丢下这句话,便不再看她,只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薛玥觉得这语气冷漠的有些可疑,再看他神色古怪,竟好像在刻意疏远自己。     想到自己就是为了他才陷身这生平未遇的危机之中,这人还摆出这种鬼样子,薛玥气得正待发作,却突然愣住。     他曾经说过,自己在这山庄呆过几年;他说自己是为报仇而来,却又语焉不详不愿吐露实情。她突然想到那个屋内的少年,想到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想到这人一贯的嚣张跋扈,又想到他入梦魇时颤抖的手、绝望的眼,一时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竟说不出话来。     玉面罗刹紧紧靠着阴冷的墙壁,努力让自己的气息显得平顺起来,曾经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竟然在今日相见;那些努力掩盖不愿面对的过去,却也在今夜揭开,身边这人在想什么,他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那人凑到自己的身边,轻扯他的衣袖,道:“把银票给我,我帮你把害你的人全杀光。”     他倏地睁开眼,眼前的双眸还是那么明亮透彻,里面有愤怒有不平有难过,却没有令他难堪的鄙夷和同情。     有一股暖流涌进他的心里,如寒雪中透入的温暖晨光。是啊,他怎么忘了,这人心思纯净简单,她会痛恨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罪恶,却不会因此而轻视他,这便是那人的女儿,他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女儿。     玉面罗刹感到眼角有些微微发热,忙将目光移开,问道:“你不是不杀人吗?”     薛玥嘴角一撇,“那些也能算是人吗?顶多算是畜生。”     玉面罗刹望着她沉默良久,突然开口,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叶逢春……我的名字。”     薛玥听得一愣,随即胸口像被重击一般的难受。     枯叶逢春,盎然生机,曾有人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给了他这个名字,可是他这一生又何尝有过片刻安宁和希望,这名字就像一个讽刺,时刻提醒他的失败,所以世上不再有叶逢春,只剩下把心冰封起来的玉面罗刹。     爹爹走了以后,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凄苦无助的人。直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世事的残酷和无奈,她不敢想象眼前之人独自忍受过多少无助的日夜,如何在绝望和伤痛中挣扎求生,他看似风流不羁的外表下,究竟掩藏着怎样的真心。     努力压下想大哭的冲动,薛玥柔柔一笑:“好,那我便叫你一声叶大哥吧。以后我们便是并肩作战的伙伴,管他什么山庄,我们一起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两人在这阴冷的斗室中开怀而笑,自相识以来,第一次相处的如此坦诚自然、再无芥蒂。玉面罗刹没有朋友,只有敌人,叶逢春却有朋友,如今还有了一个伙伴,荒芜人世,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     第二日直到下午,那人也没有回来。薛玥饿了一天,脑中已经开始出现幻像,八仙鸭、狮子头轮流在眼前变换,搅得她心烦意乱。     终于到了日落西山之时,那人推门进来,结果也只是带来几个冷硬的馒头和一壶清水,薛玥虽大感失望,却也赶紧抓住一个馒头塞进嘴里,如果饿死在这里,这辈子她再也吃不到那美味的大裙翅了。     玉面罗刹只轻轻拿起一个馒头,简单介绍道:”这是秋容,我的朋友。“他无需多说,薛玥知道朋友这个词,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薛玥啃着馒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这两人聊着一些琐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玉面罗刹,少了戏谑与伪饰,如此放松、如此简单。     只听秋容叹了一口气,道:“小春,你如此艰难才能逃走,为何非要回来。”     玉面罗刹想起那夜,心中仍涌起愧疚,双目中又燃起熊熊火焰:“我的身子虽然逃了,心却还被囚禁在这里。我发过誓,一定要杀了吴秋水和铁鹰这两个老贼为你报仇,哪怕付出玉石俱焚的代价。如今,我知道你没有死,这一趟更是没有白来。小容,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离开这个地方!”     秋容身子一震,目光中露出渴望神色,可只是一瞬,那光亮又暗淡下去。”不可能,“他垂头下头绝望道:“绝不可能有人从秋水山庄逃走。吴秋水虽然已久卧不起,那铁鹰却比他更狠更毒,若被他发现,我们,我们只怕比死更痛苦。”     玉面罗刹抓住他的胳膊,坚定的说:“我既然走得了一次,就一定能走第二次。何况,还有她!”他指向的正是薛玥的方向,薛玥忙咽下嚼了一半的馒头,勉强露出一个还算自信的微笑。     玉面罗刹稍稍犹豫一番,继续道:“她自小熟识机关密道、奇门遁甲,不然我们如何能找到路混进山庄,相信我,只要我们互相配合,一定想到办法出去。”     秋容仿佛被他坚定的目光所感染,默默沉思一番,道:“若你执意而行,我倒有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明日午时,会有一批新物资运来,铁鹰会去渡河边接应清查,这是庄内防守最为空虚的时候。只要我能拿到他的腰牌,以我如今在庄内的地位,无论何处都能畅行无阻。据我所知,吴秋水一直被软禁在自己的宅院里,他已是迟暮之人,届时只要调开他手下护卫,杀他易如反掌。等他一死,庄内必将大乱,我们再趁乱从山中密道逃走。此计虽然不是天衣无缝,却也是我们能逃走的唯一机会。”     玉面罗刹沉吟一番,点头道:“事已至此,唯有明日一搏。”他并没有问秋容为何能拿到铁鹰的腰牌,秋水山庄里每个人都有秘密,若是强行揭开,只会带出鲜血淋漓的皮肉,伤己伤彼。     直到夜色深沉,秋容才起身离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薛玥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叶大哥……”,玉面罗刹却只是摆一摆手,堵住了她后面的话,“一切听他安排。”     第二日午时,两人再次换上了护卫的装扮,经过简单的易容,由秋容带着一路前往吴秋水处。     秋水山庄由中心甬道分为东西两个大院,其中又设数个小院,地形十分复杂。庄主、总管的宅院一齐都设在东院西南方的主院内,高大的护墙围台内,红瓦砖雕,斗拱飞檐,和主院外的青石砖房相比,显得富贵华丽,高高在上。     三人形色匆匆的走在复杂的石板路上,已经远远能看到主院的大门飞檐。     “慢着,”一个声音徐徐缓缓的自身后而来,却足以将两颗心沉入深渊之中,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轻易揉碎所有光明的期盼。     来人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双鹞眼正死死盯住他们,正是秋水山庄总管铁鹰。     “秋容,你不是说查到护卫营有奸细,与那夜骚乱的有关,这两人是谁?”     秋容忙躬身答道:“他们是四营里新来的小卒,才进庄两个多月,底子干净,没几个人认识,带过去好办事。”     “哦?”铁鹰似乎有些怀疑,目光往那两人身上扫去。薛玥虽未抬头,却也感受到这目光中的威压,背脊上阵阵寒意掠过。玉面罗刹低头躬身,双手自袖内交握,死死攥住颤抖的双臂,努力压下心中恐惧。他虽经易容,但是这人城府极深、天性多疑,如果有心追究,绝不可能骗得过他。     也许是对末等小卒并无兴趣,铁鹰只是目光一扫,便懒得再多看这两人一眼,转身匆匆离去。三人均长舒一口气,仅仅只是数分钟,那煎熬和恐惧令几人都是额上冒汗,生出一种死里逃生之感。     过了这一关,三人再无阻碍,一路走到吴秋水宅院前。吴秋水虽已失势,毕竟还是住的庄主正院,院前一对威武石狮,院内设各式盆栽、雅石,铜钉朱漆大门紧闭。只是明显久未打理,显得有些破败。     薛玥轻轻一拉秋容衣袖,伏至他耳边问道:“你以前可曾进过这里?”秋容轻声道:“庄主宅院乃是禁地,除了他谁都不能进,如今也只能赌上一把。”说完他昂步挺胸,走到院前四个护卫身前,出示腰牌道:“总管有急事,需面传给庄主,还请行个方便。”四人虽然有怀疑,但是看这人和总管关系非同一般,手上又有腰牌,也就不再阻拦,侧身让他们进去。     三人低头走到他们身后,互相使个眼色,突然身形齐动,其快如电。秋容转身手肘一弯,只是一瞬,就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玉面罗刹和薛玥一人使刀,一人使剑,招式凌厉的攻向三人,那三人背后空门大露,毫无防备就被击倒在地。     秋容松开手上已经瘫软的身子,正待回头,突然一把锋利的短刀轻轻架上了他的脖子,手上一凉,已被锁链缠住。     他惊恐的抬头看着眼前两人,眼中尽是不解。     薛玥将玲珑锁锁好,叹了口气,“你是叶大哥的朋友,本来我们怎么也不会去怀疑你。只可惜你太过急于让我们上钩,所露出的破绽又实在太多。”     秋容面露迷惑,似乎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薛玥望了面色铁青的玉面罗刹一眼,继续道:“你说今日会有物资进庄,但是今天刮的是西南风,秋水山庄却在东北方向,庄前湖水深不可测,若翻起大浪,小小的乌篷船如何能抵挡的住。一个极有经验的渡者,绝不可能选今天来运输重要货品。”     秋容冷冷一晒,“就是这么可笑的理由,你怎么知道那人没有深厚内力,能逆水行舟?”     薛玥盯着他目光炯炯,“我们从未告诉过你,是从山上的密道进来的!你如何得知?”     秋容这才有些微乱,却很快镇定下来,“你们那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铁鹰自然会去查清楚,那山上密道我便是从他口中得知。”他突然有些愤怒的转向玉面罗刹,“你真的信她不信我?”     玉面罗刹目泛悲凉,终于开口:“铁鹰生性多疑,即使对再信任之人也不可能倾囊相授,更不可能把腰牌交给你,让你能在庄内通行无阻。刚才他那一现身,你也没有想到吧。因为他从未完全信任过你,必须亲自来看上一眼,才相信来的人真的是我。”     “还有,”薛玥又道:“之前的只是我们的猜测,即使有这么多的疑点,叶大哥仍然不愿怀疑你。直到踏入这个院子,我才真的确信,这是一个局。秋水山庄机关重重,庄主院内怎么会没有蹊跷。这机关虽隐蔽,我却一眼就能看得出。你说你从未踏入过这个院子,为何你能避开这院内所有机关?我说过,你实在太急于求成,才让一切都顺利的引人怀疑。”     秋容脸上已经开始显出慌乱之色,大声吼道:“为何你会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薛玥避不作答,只继续说:“我想从我们踏入那间客栈开始,行踪就已经被暴露。密道、偶遇、逃生计划全是铁鹰一手安排的吧,你们所图的到底是什么?想借我们的手杀了吴秋水吗?”     秋容露出怨恨之色,突然癫狂的大笑起来:“没错,你们不过铁鹰手中的棋子,你们斗不过他的!你以为擒住我就能逃走吗?现在院外全埋伏了弓箭手,只等你们退出一步就会一齐放箭,除了乖乖进到吴秋水的房里,你们已经无路可走!”     薛玥和玉面罗刹听得一震,抬头看去,果然院墙旁的大树上闪着无数寒光,显然埋伏之人不少,薛玥心头大骇,不自觉的将秋容挡在身前。     秋容察觉,仍是大笑道:“你以为他会顾及我的命吗?他不过当我是他的一条狗,平日供他消遣作乐而已。如今,我已经毫无价值,即使现在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玉面罗刹看的心中不忍,颤声道:“你为何要如此,你不是说过我们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你不是曾经拼命为我博出一条生路,我们不是说要一起离……”说到最后,他竟喉中哽咽,再也无力继续下去。     秋容抬起泛红的双目,狠狠盯着他:“没错,我们是兄弟,那日我为了救你重伤未死,却被铁鹰救了回来,此后便日日如同挣扎在炼狱之中。我曾经想只要你能脱生,我也是快活的。可是后来,我开始恨你,为何你能在外面逍遥快活,我却只能永远呆在这炼狱之中,过得如此屈辱痛苦。我也不知道这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这恨来的焚心蚀骨,这些年只有靠着这点恨意,才能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人。可是……“他突然发狂似的大叫起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既然你回来,就别想再离开,同生共死,今日我们便是同生共死了,哈哈哈哈。”     玉面罗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是他错了吗?为何他要回来?报仇?凭他一己之力,真的能报仇吗?     那个记忆中的少年,那个软弱却温和的少年,那个亲密无间的少年,原来早已在那夜死去,现在留下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秋水山庄能让人变成鬼,在这修罗地狱之中,谁也逃不脱,万劫不复的魔咒。     薛玥看着这两人如此模样,也忍不住悲从中来,只是眼前形势却容不得她去悲伤,往后是危机重重的必杀陷阱,往前是深不可测的虎穴龙潭,她望着近在咫尺的朱门铜环,脑中一片迷茫,进,还是不进?           第19章 参商别(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乌青色的云朵,层层叠叠布满天际,灰白色的天际线若隐若现,风吹云动,已有山雨欲来之势。     院墙外,丈余高的大树上,一根枯枝不堪重负,“啪”的折断落在地上。树影随风轻摆,树后的人却没有动,他们很有耐心的等待着,时机成熟时,那必杀的一击。     朱红色的漆门依旧在寒风中紧闭,门外三人默然而立,被风卷起的衣袂在空中肆虐翻飞,给这看似平静无波的画面平添了一丝焦躁。     墙里和墙外,门内和门外,树上和树下,在这一方小院中,僵持着、定格着、等待着,谁也不愿失了先机,因为只要踏错一步,付出的代价就只有死。     突然,一个声音自朱门内传来,打破了这沉默的僵局。     “外面风大,还是进来说话吧。”     这是一个老者的声音,低沉而虚弱,却隐含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只听“砰”的一声,眼前漆门大开,一股药香夹着熏香迎面而来,屋内烟雾萦绕,让人看不真切。     能待在这屋内的,只可能有一个人,秋水山庄庄主,吴秋水。     吴秋水到底是怎样的人?一个病重虚弱的老人,一个囚禁已久的老人,一个与世隔绝的老人?若只是如此,铁鹰又何必大费周章引他们入局,只为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薛玥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疑惑,门外已是死路,门内的究竟是生机,还是更大的陷阱?     她望向身旁的两人,一个已近癫狂、一个悲恸恍惚,索性把心一横,道:“叶大哥,先进去再说。”     朱门之内,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就算是虎穴龙潭,也只能赌上一把。     屋内炉火融融,药香扑鼻,紫檀香炉内,熏着淡淡的龟甲香。堂中一副四扇花鸟苏绣围屏,屏风后的锦榻上,一个老人倚榻而坐。     他身材瘦小,面色微黄,端坐榻上却不威自怒,自有一番宗师气度。门外灌入的冷风,让他忍不住低头咳嗽了几声,当他抬起头,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仍生出睨视众生的傲气。     薛玥一见此人,顿时觉得这熏香暖屋之内,竟比寒风萧索的门外还要冷上几分。从她踏入这座山庄开始,有过担忧,恐惧、愤怒,可是只到这一刻,才让她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正如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这人站在书房门之外,从此夺走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光亮。     薛玥努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将身子向外偏去,她必须忍耐,现在,还不是时候!     吴秋水将目光缓缓的从三人身上扫过,看到玉面罗刹时,眼神一凛,“叶逢春?你居然还敢回来!”     玉面罗刹的薄唇微颤,握住袖剑的手泛起青筋。眼前就是害他落入如此境地的仇人,如今他已体弱身残,手无寸铁,只需一招,他便能杀了他,多年夙愿,长久以来的渴望,马上就可了断。     想到此处,他双目充血,就要向前扑去,耳边却听到一声轻喝:“叶大哥不可!”     薛玥从旁将他扯住,夹着浓重的鼻音咬牙道:“若杀了他,我们手上再无筹码,马上就会被外面的乱箭射死!”     吴秋水手抚短须,嘿嘿一笑,“这小姑娘倒是有几分眼色,”他眼神一转,又在玲珑锁上多饶了一绕。     “我知道你恨我入骨,只可惜今日之势,你我是站在同一条船上,一沉具沉。铁鹰有心布得这一石二鸟之计,你难道甘心就这么做了他的棋子,就算杀了我,你又真的能报仇吗?”     他语调平缓,声线虚弱,话语之间却蕴含着一股令人无法拒绝的铿锵之力。     随后,他又将眼光往门外一抛,努力将声音提高道:“铁总管,你也进来吧。这盘棋,总是得人齐了,才有乐趣。”     朱门“锵”的一声再度大开,铁鹰着玄色锦袍,自门外缓步而来。劲风凌冽之下,他发丝未动,衣角低垂,可见其内力深不可测。     他一进门,屋内便多了一股威压,令众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吴秋水更是不住的咳嗽起来。     铁鹰昂首而立,眼神桀骜,双手抱拳,“属下来迟一步,请庄主恕罪。”虽是恭敬之语,听起来却甚是讽刺。     吴秋水冷冷一笑:“属下?你这属下当得太久了,终于按耐不住了吗?”     “庄主何出此言?“铁鹰锐利的目光又往薛玥三人身上一扫;”秋容这个叛徒,竟然勾结逆贼企图弑杀庄主。属下一听闻此事,便马不停蹄的赶来相救。只是刀剑无眼,若交手之时,不小心伤到庄主,还请庄主见谅才是。”     “如此说来,若我不小心被害,也是刀剑无眼,与人无尤了。”     铁鹰长身一肃:“如此便是属下无能,庄主对我有知遇之恩,属下定当为您重殓厚葬,好好经营您打下的这番基业,还望庄主放心。”     薛玥在旁冷眼观来,这两人一个乖张狠戾,一个老谋深算,皆是枭雄一般的人物,这番交锋之下,不到最后一刻,不可轻言胜负。     吴秋水露出厌恶之色,轻哼道:“这屋内的几人,在你眼里应该已和死人无异了吧。你也莫要再说这些屁话。以你铁总管如今的修为和野心,这小小的秋水山庄,早就不足以满足你了吧。你留我这条命到今日,到底再打什么主意?”     铁鹰见他摊牌,也懒得再作态,道:“你我都心知肚明,论武功修为,如今的你根本不敌不过我十招。论人心向背,现在庄内,还有谁敢不听我号令。连你那心腹左寒山老儿,也已暗中投靠我,我想取你这条命,缺得不过是个机会而已。”     铁鹰一双锐利的鹞眼中泛起贪婪的光芒:“如今,这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你若想顶着庄主的虚名,再多过些安稳日子,就把这庄里的秘密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不然,别怪我不念往日情谊,赶尽杀绝。”     吴秋水长叹一声:“也罢也罢,既然瞒你不过,我就……”     他说出这个”就“字的时候语音微微拖长,身子也随着这语音向后倒去。那锦榻之上竟突然出现一个暗道,吴秋水本应病重无力的身子轻盈跃起,转眼就消失在道口之中,哪还有看得出半点病态。     就在他向后倒去的同时,密集的寒光自背后闪出,数百银针以惊云之势齐向榻前之人射去。铁鹰神色未变,只提掌运气往前一推,竟如挥去一只苍蝇一般,轻松将银针全部逼退。     他眼看那锦榻慢慢合拢,马上就要将通道口封住,却不急于上前,只转头看向了薛玥三人。     薛玥当然也在动,她观察许久,等的就是这一个机会。吴秋水老谋深算,岂是坐以待毙之人。眼看他一有异动,薛玥连忙推着玉面罗刹和秋容退到屏风之外,险险避过第一波银针。又在铁鹰逼退银针那一刻,狠狠将秋容往锦榻右方一推,自己的身子却往左路而去。     铁鹰看得清楚,长身一展,抢在她身前沿左路踏上锦榻。谁知就在他触上锦榻的那一刻,不知从何处而生的藤蔓,突然从四周伸出,牢牢将他缠住,以他的内力,竟一时无法挣脱。再望过去,薛玥早已调转方向,和玉面罗刹一起托起滚到右边的秋容,就要一齐抢入密道。     铁鹰气得目眦欲裂,盛怒之下一掌拍向身旁帷杆,帷杆凌空劈起,直冲三人而去。这一击用尽他全身功力,眼看有一人就要血溅当场,五脏六腑俱碎而亡!     一股强大的威压破空而来,只是一瞬,就要刺穿玉面罗刹的前胸,突然一个身影挡在他的身前,他只觉有人重重摔到他的身上,喉中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却再无性命之虞。     低下头,是秋容惨白的脸,紧闭的眼,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如一朵脆弱的墨菊,就在他眼前颓败下来。     玉面罗刹身躯颤抖,只觉眼前一片血红,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唯一真实的只有胸前紧抱的这具身躯。     他感觉有人拉着他拼命往前扑去,随后身子一沉,已经置身于通道之中。     密道口,终于在这一刻关闭。     “为何?你为何要如此?”玉面罗刹心头绞痛,抱着怀中的躯体,无力的嘶吼着。     秋容微微睁开双目,用最后一丝力气,惨惨笑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即使……即使再恨你,我也不能…看你在我面前死去。因为我这一世……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最后一抹光亮从他眼中消失,玉面罗刹感到怀中的温度慢慢流走,最后只余一片冰凉。     他再也无法控制胸中的悲痛,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眶中不断冲出,绝望的如同一只发狂的野兽。他不顾一切的掉转身去,想要回去和那人拼命。     薛玥也早已泣不成声,挡在他面前颤声吼道:“叶大哥,你想让秋容连尸身都葬在这里吗?”     玉面罗刹心中一震,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没错,小容,我答应过要带你离开。你曾说过这庄里的水太冷,酒太酸。我们一起走吧,外面,外面有最美的景,最醇的酒,到那时,你我登高煮酒,一醉方休可好。     怀中的人没有回答他,那张曾在恐惧和怨恨中煎熬的脸庞,终于安宁的睡去。玉面罗刹抬起头,好像看到多年前那个温暖的少年,墨发素衣,眼神清澈,微笑着对他点头。     “小容,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这次,我不会让你再失望。”玉面罗刹在心中默念,再将秋容的尸身背在身上,和薛玥默默的走在黑暗的通道之内,这通道并不太长,走了一阵便可看到亮光。     通道的尽头,竟是几层台阶,拾阶而上,两人均是一愣,原来他们竟已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地宫中央。     正当两人为这神秘宏伟的地下宫殿惊叹之时,背后一阵阴测的劲风袭来,铁鹰的声音追魂夺魄般在通道内响起:“无知小儿,以为这么容易,就能逃的出我的掌心吗?”           第20章 千机变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一阵阴恻的掌风从耳边掠过,强大的威压之下,两人忙内力才不至于被震得心脉俱损。     无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慢慢浮现,铁鹰如同雄狮一样缓缓踱着步子,冷冷观赏他手下的猎物。     然而他并没有再出手,甚至连眼光都懒得再多停一刻,只抬步敛裾,径直走上了台阶。     当他走过两人身边的那一刻,玉面罗刹双目泛红,额上青筋暴突起来,几乎忍不住就要出手,薛玥忙抢身过去狠狠在他虎口一掐,提醒他不可冲动行事。     铁鹰未曾想到秋水山庄地下竟藏有如此一座宫殿,多年来的目标终于近在眼前,从心底生出的狂喜,给他那双阴鸷的眼中增添了一丝异样的光芒,只是一瞬,那光芒就如星子被幽暗天际淹没。     他回头淡淡道:“说吧,你们想选择哪一种死法?”语气平常的仿佛在问今天要吃哪一道菜。     薛玥压下心中恐惧,微微一笑:“铁总管若想要我们的命,这里早就只剩两具枯骨了。只可惜,你现在还杀不了我们。”     铁鹰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丫头,看的倒是通透。”     笑声中他突然出手,狠狠按住薛玥的左肩,狞笑道:“只可惜你诡计太多,不如我先废了你一只手,省的你再玩花样?”     薛玥感到左肩之上仿佛有千钧之力压下,疼的几乎要掉下泪来,却还是勉强挂着微笑道:“薛玥虽不是什么江湖豪杰,却也懂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铁总管若不信我,大可现在就杀了我。我与叶大哥孑然一身毫无牵挂,只可惜铁总管多年谋划,到此功亏一篑,实在是不划算。”     铁鹰露出赞许神色,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不错,我最欣赏有胆识的后辈。你若肯好好听话,乖乖我带路,事成之后,我会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若是想在我面前再玩任何花样,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薛玥揉着快要碎掉的左肩,忍不住苦笑,明知这趟行程不论结果,这人绝不可能放过他们,如今也拖得一刻是一刻,只求混乱局面时能寻得一丝转机。     仿佛洞悉她心中所想,铁鹰又掏出一把铁锁,将自己和薛玥的手腕锁在一起,嘿嘿一笑道:“你这丫头太过狡猾,若不把你绑在身边,总归是心中不安。这把天机锁普天之下只有一把钥匙能开,就委屈你,和老夫多呆上一阵了。”     薛玥暗恨此人果然多疑狡诈,看来今日自己已是凶多吉少,她只得将眼光看向玉面罗刹,偷偷做了一个“走”字的口型,只盼他能找到机会,及时抽身。     谁知玉面罗刹只是微微摇头,就将眼光冷冷移开,垂在后背的手轻轻的做了一个“三”的手势。     薛玥感到心中有些微热,虽未开口,她已明白他的心意,三个人,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于是,一行人再度拾阶而上,所站之处正在一个圆形宫殿的正中心,殿内八根雕花石柱,上擎八颗夜明珠,将堂内照的熠熠生辉。     地上画着一副巨大的八卦图案,图上排列着数个方正石块,似是随意设置,看不出章法。     再抬眼望去,三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四周石壁竟上嵌着八扇玉门,足有两人高的玉门,通体碧绿,毫无瑕疵,随便一块已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还有足足八块。     这八扇如此贵重的玉石是从何而来,玉门背后,守护的又是怎样的财富?     想到此处,铁鹰眼中露出狂热的渴望,即使已有至高的武功修为,他也从未掩饰过自己对权势的**,能够处尊居显,享侯服玉食,这世上有几人能抗拒。     薛玥偷偷观察他的神色,在心中冷哼一声,又想到这人若不是有这处弱点,自己和玉面罗刹只怕早就命丧黄泉。     铁鹰勉强按捺住心中急迫,低头问道:“下面该怎么走?”     薛玥蹲下身子细细观察,道:“我只知道这宫殿是以八阵图为原型所建,这些石块似是某种阵法,不可轻易移动。至于门背后是什么,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个去试。”     铁鹰略一思索,转向玉面罗刹道:“你,过去开门。“稍顿一顿,又将手指向玉面罗刹背后负着的秋容尸身:”把他放下。”     薛玥在心中暗骂一句老狐狸,他笃定玉面罗刹不会弃秋容的尸身不顾,如此一来,便是封住了他借机逃走的后路。     玉面罗刹眼中燃起怒火,只是目光一触薛玥和他锁在一起手腕,终是狠狠咬一咬牙,将秋容轻轻解下放在薛玥身旁,随后掠身飞起,直落在玉门之下。     确认脚下并无任何机关,玉面罗刹小心的向墙壁探去,手中触到一个拉环,轻轻拉下后,三人都感到脚底传来轰隆的震动声,玉门在这巨响中缓缓开启,仿佛猛虎即将出闸。铁鹰脸色微变,似是嗅到了某种危险气息,默默后退一步,将薛玥挡至自己胸前。     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从门后袭来,三人还未看清门内事物,就已被吹得睁不开眼睛,险些站立不稳。     三人心中皆是一凛,地宫内并无空气流通,怎么可能会刮起大风,更何况还是如此强劲的风势!这风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去?还未等他们想清楚,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狂风过后,一股猛烈的洪水夹杂着巨浪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大半个地宫,将三人卷至水底。     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打得有些发懵,连呛几口水之后,也顾不得追究这水从何而来,只赶快往玉门方向游去:唯一的出口已经被洪水灌满,只有门外才能寻得生路。     而那扇门竟然消失了!     急忙转身再寻,八扇丈余高的玉门竟如隐形一般,消失的毫无踪迹。只剩光秃秃的青石墙板,嘲讽的注视着面前尤自挣扎的生灵。前一刻堆金砌玉的富贵门,转眼竟已成白骨垒垒的孤坟冢。     可水势却越升越高,眼看就要将整个地宫淹没。水,从何处而来?     饶是铁鹰身经百战,也从没遇过如此诡异绝望的情形,一时间他情绪失控,伸手狠狠掐住了薛玥的脖颈,将她往水下压去。     “一定是这个丫头在捣鬼,一定是,只要杀了她,就能从这困境中脱身!“绝望中,他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薛玥猛地呛了口水,脖间压迫感袭来,仅剩的空气被逐渐抽走,她嘴唇乌紫,身体渐渐沉重,眼前的事物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好像看到玉面罗刹暴怒的狠扑过来,却被铁鹰一掌狠狠劈开。     水波流转处,秋容的尸身静静躺在八卦图的中央,面容平静而安详。     不对劲,有个地方不对劲。     一片混沌之中,狂风、洪水、八阵图,八扇玉门……如漩涡般不断在她脑中旋转着,突然,薛玥双目圆睁,按住铁鹰的双手拼命挣扎起来,这猛烈的求生意志让铁鹰渐渐恢复些神智,手腕一提,将她整个人如同傀儡一般吊在空中。     ”幻境,全是幻境!“濒死的压迫终于消失,薛玥猛吸一口气,急切的吐出这几个字。     “幻境?”铁鹰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切肤的凉意、这真实的触感,怎么可能是幻境?     薛玥将手往水下的秋容一指,气喘吁吁的继续道:“这么急的水势,他为何还在原地不动,从头到尾,受影响的只有我们三个而已!”     她看到铁鹰眼神一亮,知道他已信了大半,又连忙说道:”启动机关的那一刻,阵型已经变了,我们被困在阵中,所以会辨不清方位,生出无穷幻象。”     铁鹰终于冷静下来,问道:“现在怎么办?”     “带我下去,我要把阵型归位。”     两人一路向下,回到八卦阵的中央,薛玥小心的移动数个石块,终于,漫天的洪水消失殆尽,地宫内又恢复如初,三人连衣角都未湿分毫,只有身上残余的阵阵寒意,提醒几人已在生死间走过一遭。     薛玥急切的向前寻去,一眼就看到玉面罗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倒在地上。     她感到胸中气血上涌,狠狠瞪住铁鹰,厉声道:“你若不能救他,我就立即自戕与此,届时这地宫里的一分一毫你都休想染指。”     铁鹰眼神闪烁,刚才一役,他终于亲身体会到此地凶险,想到毕竟还要仰仗这丫头,只暂时忍住性子走到玉面罗刹跟前,将真气输入他体内。还好他当时并未下重手,玉面罗刹伤得不重,体内真气运转一刻,已能勉强起身。     他狠狠将手一挥,摇摇晃晃的走向秋容的尸身,忍住胸口剧痛,再度将他小心的负在肩上。     薛玥确认玉面罗刹已无大碍,终是送了一口气。她抬头望着面前差点将他们吞噬的石壁,缓缓道:“如果我没有估错,这八扇玉门便是奇门遁甲中的八门,开、休、生、伤、杜、景、惊、死,八扇门里只有一扇门是生门,只是那一扇门是真实的,其余的全是阵中虚影。”     铁鹰听的一阵烦躁:“那到底哪一扇是生门?”     薛玥眉头微皱:“八门推算配合需天地星象,这地宫之内,就算我有罗盘,没有星象对照也是毫无把握。”     她将眼光移向头顶,只见八颗夜明珠辉映在穹顶之下,衬着顶上花纹雕刻,洒下一片星辉。     薛玥心中顿时一喜,“原来如此,这地宫果然设置精巧。”她忙掏出罗盘,坐下细心推算一番,一刻之后,她指向寅位方向的玉门,欣喜的叫道:“就是此处!”     这扇门果然开的十分顺利,门背后是一条仅容得数人通行的甬道,甬道两旁燃着微弱的烛光,幽幽的照着吉凶难料的前路。     铁鹰忙使个眼色,让玉面罗刹背着秋容走在前面,他带着薛玥缓缓跟在数步之后。     因为要格外留心脚下机关,一行人走得特别慢。行至过半,玉面罗刹突然感到脚下一块石板松动,心中一惊,反射性的凌空跃起。谁知壁间又有数只劲弩对射而来,他腰身在空中一拧,双手迅速夹住迎面而来的数只弩箭,背上秋容的尸身却在这拧身之时脱落,重重掉落在前方石板之上。     玉面罗刹心急如焚,只恨无暇分身,壁间的攻势还未停止,他稍有不慎就会被劲弩穿胸而亡。     薛玥欲上前相助却被铁鹰狠狠扯住,想到他身上旧伤未愈,心中焦急万分,所幸玉面罗刹轻功高强,反应奇快,勉强躲过这一轮攻击。     两人正要松口气之时,突然发现,刚才落在地上的秋容,竟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下连铁鹰都慌了神色,三人忙上前查探,甬道内再也找不到任何机关,就在眼皮之下,就在顷刻之间,一个死人,为何能凭空消失?     突然,甬道前方传来抽气般轻促的笑声,伴着密室的回音,一声声揪住众人心尖。铁鹰面容扭曲,突然大喊道:“吴秋水,我知道是你在这装神弄鬼,莫以为我会怕你,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果然,一个人影出现在甬道尽头,只是他身形修长,并不似吴秋水般矮小。玉面罗刹心中焦急,连忙跃起朝那黑影跑去,铁鹰怕他借机逃走,忙带着薛玥跟上。     墙壁上灯火跳动,忽明忽暗的将那人影映越来越清晰:苍白的脸庞,冷峻的薄唇,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竟是本应死去多时的秋容!           第21章 寸草心(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残灯如豆影幢幢,秋容就站在甬道的尽头,半张脸庞在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另一半脸淹没在黑暗之中,阴晴莫测,邪魅难言。     看清此景,三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有些挪不动步子。     “不可能!不可能!”铁鹰首先从这震惊中抽身出来,一脸不解,这人是他亲手打死,用足他十成功力,绝不可能留有活口!     当然不可能,薛玥又何尝不知,她和玉面罗刹亲眼看秋容断气,就算他存心瞒骗,那尸身的僵硬程度又如何做得假。     除非,眼前的这并不是活人,而是前来复仇的恶鬼!     突然她脸色一变,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回魄还阳之术?”     铁鹰闻言一愣,狠狠的盯住她示意她继续。     薛玥似是十分害怕,声调有些微微发颤:“听闻这种阵法非常凶邪,死去之人若带有怨气未解,一旦置身此阵,怨气便化为煞气,届时魂魄离位,化身尸魅。尸魅若成形,三界之内再无人能阻,只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玉面罗刹闻言突然大笑起来,“秋容,你果然回来复仇了,你的仇人就在眼前,不将他食肉啖血,如何能解你心头之恨!”     铁鹰身形颤动,他本不信这等荒谬之说,只是入这地宫以来,太多诡异之事,早已将他精神击溃。     忽然他面色狰狞的吼道:“尸魅也好,魂魄也罢,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说完他运功疾冲过去,掌风一凝,如雷霆之势,狠狠劈向秋容。薛玥被他拽的向前踉跄,忙运起轻功勉强跟在后方。     谁知他掌风未到,秋容竟已直直的倒下,面色无华、全身冷硬,不是一具死尸又是什么。     显然,刚才有人故意将他立在此处,利用幽暗的灯光和石壁支撑,远远看起来,竟如死而复生一般。     铁鹰本已准备背水一战,未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又惊又怒,神经紧绷的盯住秋容的尸身,不知他到底是人是鬼。     薛玥在他背后悄悄观察一番,果然不出所料,机会就在这一刻!     趁铁鹰有些怔忪之时,她突然跃起躲入身旁两块石壁之间,手心一块石子飞出,机关一触即发,石壁内传来铁齿与锁链咔咔转动之声。     铁鹰刚察觉异动,还不及反应,就听到头顶上传来巨响,抬头一看,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正轰然落下,转眼间就要将他碾成肉泥。     铁鹰震惊之下,忙运起内力,拼力向上一掌击出。巨石被震得碎裂开来,四散飞出,而铁鹰也被这重击震得五脏俱损,猛地突出一口鲜血。     就在他内力尽耗、身形摇摆之间,一把短刀自他胸口穿过,鲜血泊泊而出。     抬起头,只见玉面罗刹那张绝美的面容之下,泛着森森寒意,黝黑的双瞳中,闪着仇恨的火焰,如同地狱中走出的修罗使者。     铁鹰难以置信的看着胸前这一刀,想不到他一生自负,到头来竟败在自己最轻贱的人手中。     鲜血已将他胸前长襟染透,铁鹰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回头狠狠盯住薛玥,笑叹道:“尸魅?还阳?你到底是何时布下这局的?”     薛玥摇摇头道:“我可没这么大本事,我想能做到这些的只有那位诱我们前来的吴庄主。只是他既然送了这么一份人情给我,我们没理由不利用。”     铁鹰脸上闪过怨恨和不甘,又道:“别忘了,你还和老夫锁在一起呢?”     薛玥嘴角轻扬,“普天之下,实在没有一把锁能难得住我薛玥。”     铁鹰突然露出了然神色,叹道:“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你既然对庄内机关如此熟悉,肯定和那人有渊源。”     薛玥顿时激动起来,忙问道:“你认识薛道平?”     铁鹰却又笑了,转向玉面罗刹道:“你口口声声要报仇,如今却和他的后人为伍,岂不是可笑之极。”     玉面罗刹冷冷将刀抽出,满意的看他痛得扭曲的面容,淡淡道:“我和她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揣测。”     薛玥心中焦急,正待问个明白。突然一股异香袭来,她暗叫一声不好,想要屏气却已来不及,眼前一黑,已陷入昏迷之中。     -----------------------------------------------------------------------------     待两人再度醒来,已经置身于一间石室之内,身受重伤的铁鹰和秋容的尸身,都已不知所踪。     薛玥忙起身环顾四周,石屋内布置简单,仅有一个书架,一套石案和石凳。石案上放着一个罗盘,几本泛黄的旧书,书页有些破损,显然是被反复翻看过。     一种熟悉感袭来,令薛玥险些站立不稳,她颤声道:“这里,是我爹爹住过的地方。”     玉面罗刹微微一震,追问道:“你能确定吗?”     因记挂起爹爹,薛玥语调中也染上了些悲伤:“这罗盘是我爹爹惯用之物,还有这摆设这书籍都和他书房内无异。”她知道玉面罗刹记挂秋容的尸身,又安慰道:“你放心,吴秋水把我们安排在这里,肯定有他的原因。秋容的尸身对他无用,一定还在这个地宫里,若我们能出去,总会把他找回来。我有预感,当年我爹爹所做之事的真相,一定就在这间石室之中,你先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有何恩怨,为何你说他是你的仇人,又是你的恩人?”     玉面罗刹盯住她许久,霜雪染上了他的眉眼,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终是开口道:“秋水山庄,幕后真正的主人是一位当朝权臣,吴秋水也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已。本朝权贵之间盛行龙阳之风,那权臣便投其所好,或捉或买一些容貌清秀的少年囚禁于此,修习媚术、技艺和……床底之术,数年后再送到各个朝中大员甚至王府之上,借此拉拢嫡系,刺探情报。我是十岁那年和秋容一起被送到这里,我们和父母在灾荒逃难中走散,被人带入秋水山庄,从此受尽了折磨与耻辱,他们见我容貌过人,便格外器重我,我也得以知道更多庄中秘辛,甚至习得一些武艺。”     似是被回忆所伤,他微微顿了一顿,压下心口激荡接着道:“当年的秋水山庄虽占据天堑,却也并非毫无逃生机会。只到有一年你爹爹前来,用了一年时间将这里变成了一个插翅难飞的牢笼,从此断绝我们所有的希望。”     “不可能,我爹爹一定是被人胁迫,他绝不会做这种助纣为虐之事!”薛玥忍不住急辨道。     玉面罗刹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你爹爹和吴秋水之间的事我知道的并不真切。当年我确实恨他入骨,于是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个机会刺杀他。当然,我失败了。但是我在他面前一字一句控诉他所犯下的罪孽,我想你爹爹当时震惊的神色,应该不是假装的。”他又自嘲的笑了一笑,“纵是如此,他们也舍不得杀了我,只是将我囚禁起来,用各种毒药轮流在我身上试验,我便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麻木的活着。直到有一天,你爹以试验机关为名来找我,偷偷塞给我一包药,又告诉我一条密道,让我在某一日亥时借机逃走,他会在地道口等我。随后的事,我大概都告诉你了。”     薛玥沉思一番,道“如此说来,我爹爹应该知道这庄内所做勾当,那吴秋水又怎会轻易放他离开,他既然没杀我爹爹灭口,应该是有些把柄被我爹爹抓住,这就是他把我们诱到这里的目的。”     “那么这间石室,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两人于是在石案和书架间都翻看一番,并未发现什么机关,只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发现一阙工整小篆抄写的《鹧鸪天》:“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玉面罗刹微微皱眉,问道“你爹爹单独抄了这阙词,莫非另有深意?”     薛玥轻轻抚着书页上的字迹,眼中泛出柔和的微光:“这阙词在任何人看来都只是一阙离别之辞而已,却只有我能理解它真正的意思。那时我还小,觉得卦象太过枯燥,总是不愿去记背。爹爹便为我想了这个法子,把八卦之象对应到诗词里平上去入的音调之中,用背诗词来记卦象。”她将书页轻轻抱至胸前,仿佛再度感受到爹爹的体温,听他温柔的应对自己的小脾气,眼角微热,泪水缓缓滑落。     玉面罗刹见她如此,心中也微有所感,柔声问道:“也就是说,这阙词对应了一副卦象!”     “没错,”薛玥拭去眼角泪水,走到罗盘之前,轻轻拨弄一番,面前的石墙微微震动,竟然开出一扇门来。门内摆着一个锦盒和一封信,信上用小篆书道:吾女薛玥亲启。     薛玥忙抢上一步,拆开信封,已经泛黄的纸笺缓缓展开:     玥儿:     若得机缘开启此信,定已获知此事诸多隐情,甚至置身于险境之中。     吴秋水当日以薛氏满门性命为胁,迫为父为其打造机关密室已一载有余,数月前,得一位少年相告,为父方知所犯罪孽深重,然大错已铸,再无回头之路。为父为求自保,悄悄打造数处隐蔽机关,机关若动,则整个山庄和地宫毁于一旦。又将机关全图藏于此锦盒之内,望你能借此图逃出生天,切莫将其落入奸人之手。     这段之后,突然出现整页的墨团,显然是不断涂抹造成的痕迹,薛玥忙向下翻去,又见一行小字:     “自草庐一别,已一载有余。汝额间细发,乃吾走时亲手所剪,如今概可绕指而梳矣。吾一生殚精竭虑,唯愿吾女一生安康,喜乐相随。望汝长存初心不改,目虽视恶,心不存霾;习玉石之质洁,似青松之不弯,则吾于九泉之下亦能含笑也。”     然后又是几行空白,最后一句话笔迹微有些凌乱,墨迹点点晕开,似是滴滴泪水染湿纸笺。     “吾愿上天乞怜,能复见吾女一面,若能再听汝稚子童音,再抚汝鬓间秀发,平纵是万死而莫敢辞也。”     读至此处,薛玥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纵声大哭起来,泪水中她仿佛看到爹爹轻轻抚着她的额头,微笑的安慰道:“玥儿,不要哭。”     玉面罗刹见她已泣不成声,心中也是大为触动,他仿佛看见那人,怀着拳拳慈父之心,在这阴暗的斗室之中,无数次写下又抹去对爱女的思念和殷盼。他轻轻揽住薛玥哭至颤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不要哭,你做的很好,你爹爹会为你骄傲。”     石室的门,就在这一刻轻轻打开了……           第22章 秋水寒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石室的门从外至内缓缓推开,每移动一分,薛玥和玉面罗刹的心就往下多沉一分,     门外之人来的太快,来不及让他们想出任何对策,甚至来不及将手中锦盒藏起来。     薛玥倏地站起,和玉面罗刹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决绝之色。铁鹰已经身受重伤,若只应付吴秋水一人,拼尽两人全力,倒也有七八分胜算。     门,终于大开,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瞬间灌满整间石室,来的却不只一人,而是两个人。     一人身形瘦小,却带着气吞山河的威严之势,正是消失多时的吴秋水。另一人,竟是本应在客栈内隐姓避世的左寒山!     薛玥这一惊非同小可,左寒山的缩骨功她曾亲眼见识过,那与铁鹰不分伯仲的强大威压,让她第一次因实力上的巨大悬殊而感到恐惧。     而更令她感到可怕的是,依铁鹰所言,当日左寒山在客栈内故意告知他们密道所在,又前往庄内报信,助铁鹰设局逼吴秋水遁入密道。现在看来,这一切竟都是由这个被软禁在屋内的老人一手设下的连环局。     原来自己和玉面罗刹甚至那高傲自负的铁鹰,从头到尾都在吴秋水的掌控之中,一步步走入陷阱之内。若没有对时机、环境乃至人心分毫不差的把控和计算,如何能将这局布置的天衣无缝?这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老人,实在比他身边那些绝世高手还要可怕万倍。     想到此处,她不由衷心的夸赞道:“吴庄主果然一代枭雄,这招一石二鸟之计,杀人于无形,薛玥深感佩服。”     她深吸一口气,又继续道:“像吴庄主这样的人物,竟会被铁鹰钳制到此时才出手,想必也是另有隐情吧。”     吴秋水轻捻短须,冷冷一笑:“我这一生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信错了那个小人。我一向知道铁鹰心高气傲,不甘屈于人下。只是念他身怀绝技又一向忠心,便放手将庄内事务交给他打理。谁知他竟趁我病重,将我囚禁起来,妄想控制整个山庄。要对付他一人当然容易,但我绝不允许庄内再有此等贰心之人,于是索性一直装病下去,且看这庄内还有多少人与他暗中勾结、欲行不轨。”     说到此处,他脸上又露出得意之色,“只可惜铁鹰武功虽高,却太过贪心,也太过自负。我让寒山假意投诚,故意透露山庄内另有玄机的秘密给他,又安排你们进庄,就是给他一个不得不出手的理由。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的将他诱至地宫之内,再让寒山带着暗卫从密道入庄,与庄内亲信里应外合,将铁鹰嫡系一网打击。”     “还能顺便借我们的手干掉铁鹰,再帮你解开这石室之谜。”玉面罗刹突然出声,冷冷替他接道。     吴秋水瞥了他一眼,又转向薛玥手中锦盒,双目中射出锐利的光芒,“没错,我辛苦布局,若只为除掉铁鹰一个人,岂不是太过无趣。还好两位不负我所望,薛姑娘不愧是薛先生的爱女,能这么快就破解我多年难以参透的谜题,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薛玥听他提起爹爹,内心又是酸楚又是愤怒,凄声道:“只可惜,我爹从小便教我要行善抑恶,所以今天就算拼上我这条小命,也不会把东西交给你!”说完又笑着看向玉面罗刹:“叶大哥,你我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放手一搏,杀个痛快可好。”     吴秋水脸色一变,身边得左寒山应声而出,一招归魂爪使得又快又狠,转眼已至两人身前。     薛玥长链入手,只待誓死一战。却突然感到手中一空,玉面罗刹竟抢先将锦盒夺走,将其横在身前,不躲不闪迎向左寒山。     左寒山眉头一皱,自己这一击之下,纵能将此人重伤,只怕锦盒内的东西也会碎成粉末。但他反应极快,立即气运周天,关节咯咯作响,双手竟陡然变长,绕过玉面罗刹腋下,直抓到他背心之上。     玉面罗刹心口一阵剧痛,背后被抓的血肉模糊,猛地突出一口鲜血,而嘴角却是一弯,他等得就是这一刻!     就在左寒山一击得手,尚未抽身之时,玉面罗刹手中突然抖出一条丝线,将自己和左寒山双手死死缠在一起。入庄之前,他曾借了薛玥的天蚕丝,想不到此时真能派上用场。他虽武功不及,却胜在步伐多变、身姿轻盈,一时间竟缠得左寒山无法脱身。     玉面罗刹就趁这一刻空隙大喊道:“小妹快走,此事因我而起,自我而终,秋水山庄之事从此再和你无关!“     薛玥看得心中焦急,但她本不是扭捏之人,知道自己再多犹豫一刻,就会白白玉面罗刹这番苦心。于是她足尖点地,银链横空朝门口的吴秋水劈出,一边往外冲出一边颤声道:“叶大哥,要等我回来救你。若你不幸身死,薛玥一定为你报仇!”     吴秋水并未还手,只是侧身一让,眼睁睁看着薛玥从身边逃脱,却冷声道:“我秋水山庄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处!”     薛玥不及多想,只向室外飞奔,她不知道这石室在地宫的哪个方位,也不知道地宫内还有没有第二条路能逃脱,但是既然玉面罗刹拼死为她博得一条生路,她便只能往前,哪怕只有一线生机都要尽力一搏。她不敢去听去想现在石室内发生了什么,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却不敢做任何停歇,直至跑到路的尽头,她猛地停下脚步……     眼前并没有地宫,也没有地道,只有一扇由粗栅栏紧紧锁住的大门,一抹月光自栏杆间隙处斜斜照在石板地上,顺着这月光看去,门外是重重守卫,无数的火把在眼前跳动,一种绝望感瞬间袭上她全身。     原来,他们竟犯了一个如此大的错误,因为在甬道中昏迷,便理所当然以为那石室就在地宫之中,岂料他们早已被移至山庄之内,如笼中之鸟,插翅难飞。     身后脚步声缓缓响起,吴秋水和左寒山拖着已经重伤的玉面罗刹不紧不慢的跟了出来。     薛玥忙过去扶住玉面罗刹,两人知道再无逃生可能,心中反而平静起来。     薛玥望向吴秋水冷冷道:“吴庄主如今得偿所愿,不知想要如何处置我们?”     吴秋水嘿嘿一笑:“你们好歹也算是秋水山庄稀客,在处置之前,先随老夫看一出戏如何?”     说完他示意门外护卫放下栅栏,一行人走到大门前,庄内管事护卫早已集结于此,无数的火把举在手中,将墨黑的天空映的如同白昼一般。     一见吴秋水前来,四条黑影从人群内跃起,紧紧护在他身边,正是当日客栈内深藏不露的账房、跑堂几人,他们早已换上护卫服饰,恢复暗卫身份。     吴秋水端坐到早已备下的太师椅上,双手一挥,人群中立即押出数十个满脸血污、用铁链锁住的壮汉,为首一人,正是重伤在地宫内的铁鹰。     吴秋水目光如刃自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平缓而有力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逆贼铁鹰犯上作乱,幸得左寒山长老相助,将其擒获,又揪其党羽共三十二人,今日在此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铁总管,你还有何话想说?”     铁鹰背脊笔直,冷傲的盯着吴秋水:“以前是我小看了你,才中了你们的奸计,你们想杀便杀,但休想让我再做你门下之狗。”     吴秋水俯下身子,半眯的眸子中寒星闪动,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要记住,我吴秋水,永远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此时,左寒山率庄内众人一齐跪地大呼:“庄主英明,我等将誓死效忠庄主!”     吴秋水望着眼前一片火光耀动,蜡黄的脸上泛着奇异的光泽,已近干枯血液仿佛再度沸腾起来,这是属于他的国度,他开辟的疆土,他是这里唯一的王者,从此再无人能撼动!     这时,一阵清朗的船工号子自庄外传来,由远至近,在寂静的山水间显得格外响亮。庄内物资一向由专人从水路运送,十几年来从未听过有人喊过号子,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吴秋水心中一沉,忙给左寒山使了个眼色,道:“你,上去看看。”     左寒山领命,一跃登上更楼,往远处一望。只见原本停在岸边的乌篷船,正被人缓缓朝内驶来。船夫蓑帽遮脸,唱着号子,卖力的撑着浆在水波间前行。     船上一人着紫色官服,头戴五梁冠帽,外批一袭白色狐裘,月华如水,轻轻洒在这人肩上,如山水深处走出的翩翩君子,说不出的俊雅雍容。     他嘴角微扬,眼神轻柔,又如误入桃源的风流文士,无故惊起一滩鸥鹭。     这时,号子声戛然而止,那人朗声喊道:“大理寺右少卿顾勋,求见吴秋水庄主。”温润的嗓音在夜色中传的绵长悠远,足见其内力深厚。     左寒山面色微寒,不知道此人到底什么来路,只得看向吴秋水,等他发布号令。     吴秋水眉头紧锁,沉思一番,终是下定决心,冷声喊道:“放箭!”     弯弓声一起,四座更楼上数箭齐发,凌空而射,直奔顾勋而去。     顾勋脸上笑容未变,只将手中狐裘一挥,双足往上一踏,瞬时掠出数丈远,撑船之人也立即跳入水中,只剩水中的乌篷船被利箭射的四分五裂开来。     顾勋自怀中捻出一枚银镖,轻轻一挥,钉入城楼之上,在这暗夜中,燃起一簇火花。     就在火花燃起之时,四座更楼突然同时爆发出巨响,一时间火光冲天,夹杂着呼喊之声。众人还未及反应,城门处又是响声大作,原本坚不可摧的城门,竟然被炸出一个大洞。     顾勋脚踏狐裘,御水而行,在湖面上划出一道银光。行至岸边,飞身一跃,稳稳落在城门之前。     只见他负手踱步,自火光中缓缓走入城门。望着面前脸色铁青的吴秋水,顾勋仍是嘴角含笑,目露惋惜之色道:“吴庄主不愿敞门相迎,顾某只得出此下策,还望庄主见谅。”           第23章 春光现(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顾勋负手立于城门之内,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双瞳内却似藏了一汪寒潭,深不见底。     “吴庄主不愿敞门相迎,顾某只得出此下策,还望庄主见谅。”     若不是因为自己还受制于人,薛玥简直要拍手叫好起来。     炸了人家的门,闯了人家的房子,还一脸云淡风轻的让人见谅,也只有他顾勋能把这种事做的如此理所当然。     果然,最初的震惊之后,庄内众人一片哗然,愤怒的将顾勋团团围住。左寒山铁黑着脸抢身而出,使出绝学夺魂爪,卷着冷冽的寒意,飞快朝顾勋袭来。     顾勋不敢大意,足下轻点,侧身堪堪闪过这一击。低头一看,胸前衣襟已被抓去一大块,他暗自心惊,刚才若是躲慢一分,这洞只怕就要开在自己胸前。     铁鹰冷冷一笑,掌势一变,就要再度攻上……     “住手!”一直冷眼旁观的吴秋水突然大喝一声,他一扶椅把缓缓站起,残破的城门、更楼的断壁在他眸间燃烧着,这个一向沉稳镇定的老人,在这一刻却好像突然苍老了几岁。     “他既然敢只身前来,必定还有后招,寒山不得放肆。”     随后他又转向顾勋,眼神阴鸷,语调却是异常平静:“秋水山庄一向和朝廷秋毫无犯,顾大人此次闯庄,到底意欲何为?”     顾勋广袖一挥,道:“顾某今日专程前来,请吴庄主随我往大理寺一趟。”他说的如此轻松,仿佛只是诚心邀请一位贵宾去到府上做客。     吴秋水脸色一变,冷笑道:“老夫犯了那条律法,需要劳动大理寺大驾。”     “一、私自禁锢良民,私设刑法。二、勾结朝中官员,意图不轨。三、企图谋害朝廷命宫。”     “一派胡言,秋水山庄离京城山长水远,如何能勾结什么官员,又何时害过什么朝廷命官。”     顾勋一脸讶色道:“刚才可是庄主下令朝顾某放箭,在下不才,正好是一位四品命宫。”     此话实在是有些无赖,一时之间咒骂声四起。他脸色一沉,面露官威,朗声道:“至于其他两项罪行,待我将这庄内细细搜过,再将相关人等带到大理寺查问一番,自又然能有定论。”     吴秋水此时终于暴怒起来,看来此人早有谋划,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他忍不住怒喝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这山庄是何人所有,你执意为难,就不怕乌纱帽不保?”     顾勋摸摸鼻子,似是有些不解的问道:“还望吴庄主告知,这山庄到底是哪一位朝廷大员所有,能下了顾某的乌纱?”     吴秋水气得浑身发抖,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薛玥一时也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饶有兴趣的看这两只狐狸过招,虽然那小狐狸也是十分可恶,但能看这老狐狸吃瘪也是快事一桩。     谁知吴秋水突然把眼光转向这边,阴测道:“顾大人看来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只是你这两个同伙还在我手上,你就真的一点都不顾及吗?”     顾勋仿佛这才看到薛玥和玉面罗刹的存在,只淡淡往这处一瞥,道:“什么同伙,我并不认识这两人。”     吴秋水冷哼一声:“是吗?世上竟有如此巧事,他们前脚入庄搅得庄内大乱,趁我清理内贼防守空虚之时,你就带人闯入。要说这不是顾大人一手安排的,莫不是把老夫当了三岁小孩?”     薛玥嘴角一撇,忍不住抢白道:“我们这种江湖草民,哪配和少卿大人合作,若牺牲我们这两条小命,能助大人得偿所愿,也算死得其所,物尽其用了,是吧,顾大人。”     顾勋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终于有些僵住,负在背后的手微微一抖,他缓步走到两人身边,佯装低头细看,趁低头之际朝她瞪了一眼,薛玥也毫不示弱的回瞪过去。     顾勋忙轻咳两声,转身道:“顾某确实不认识这两人,他们既然已在庄主手里,怎么处置悉听尊便。只是当众杀人这笔账,日后入了大理寺,顾某可是会记录在案。”     吴秋水见他毫无惧色,冷笑道:“顾大人若定要赶尽杀绝,老夫也唯有举全庄之力,拼命一搏。”     顾勋似是早料到他有此招,突然背过身来,朝城门外一指,道:“庄主且看。”     只见黑色穹顶之下,肃穆山水之间,数艘小船正疾驰而来,船上众人身着整齐官服,腰间的佩剑在暗夜中闪着寒光,行动整齐划一,如天兵夜临。     他又笑道:“如果我说这庄里还埋了几处处炸药,不知庄主会不会信。”     吴秋水紧握双拳,手腕上青筋爆突而出,他狠狠盯着顾勋,咬牙道:“你真的不知,与我秋水山庄作对,会有什么后果?”     顾勋仍是笑着,眼中却升起一丝嘲弄与讥讽。吴秋水突然明白过来,惊得后退两步,狠狠跌入椅中:他知道!他怎会不知道!这庄里的秘密,背后那人的秘密,那为何,为何他还要……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质问道:“为什么?你今日前来到底有何目的!”那一刻他眼中泄露出的颓意和慌乱,竟让这一向处变不惊的老人,添了些迟暮的悲凉。     眼前的年轻人态度谦卑,举止温和,但手段却是如此狠辣,绝不留一丝后路,他却从他身上看出了和自己一样的野心和城府,一种可怕的预感涌上心头,自己数十年创下的基业,今夜也许就将毁于一旦。     顾勋并不作答,只高声喊道:“顾勋奉大理寺卿之命,彻查秋水山庄之事,将一干犯事人等带回大理寺审问,若有反抗者,就地处置!”其声铮铮,如一支利箭直冲云霄,所经之处,风云骤变。     庄院里,轰鸣声再起,伴着熊熊火光摧枯拉朽的吞噬整个山庄;城门口,官兵们鱼跃上岸,寒刀出鞘,乒乒锵锵的打斗之声不绝于耳。     顾勋并未出手,只死死盯住面前的吴秋水。突然,四颗铁蒺藜破空而出,蒺藜上蓄满真气,来势汹汹,见血封喉。又有三条人影同时像顾勋袭来,一人腿疾如风,一人身轻如燕,一人内力绵长,正是吴秋水身边四大暗卫一齐出手。     顾勋面色冷峻,随手抽出身旁一名官兵身上佩剑,剑势一挑,就将几颗蒺藜全部打下。腰身向后折下,仰面避过后方一脚狠辣的无常腿,再扭身而起,稳稳接下另两人杀招。随后长剑舞得呼呼作响,逼得几人不能近身。     就在他与四人周旋之时,却瞟见吴秋水和左寒山分别押着薛玥和玉面罗刹,匆忙向后院跑去。他急得暴喝一声,张冲忙从人群中急掠过来,与他背心相抵,连克敌人数招。四周的官兵也渐渐围合上来,迅速将那四人擒下。     顾勋一脸寒霜之色,对张冲道:“安排好屋里的人撤离,你们到岸边集合,随时等我号令。”然后纵身而起,朝吴秋水逃走的方向急追过去。     残月西沉,风声鹤唳。吴秋水和左寒山踏着月色,押住两人往地宫方向飞奔。他清楚的知道秋水山庄今夜再难保全,自己却绝不能被擒。如今唯有逃到地宫内先躲一时,日后找到机会向那人报信,必定要向顾勋报今日之仇。     就在一行人跑到主院之时,眼前已是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显然此处也曾被爆炸波及。四人一踏上院前走道,石板地上突然生出无数裂痕,一路向下坍塌下去。原来这里正是地宫的顶部,由于下部是空心而建,经不起火药摧残,此刻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四人都被这塌陷弄的身形不稳,吴秋水望着眼前一个个沉下的大洞,心中顿生凉意,耳听远处有人长啸而至,索性把心一横,拉着玉面罗刹纵身跳了下去。     隔他几步之余的左寒山,却猛地驻足,显出一刻迟疑。薛玥心念一动,突然大喊一声:“顾大人你来了!”左寒山心中一凛,忙望向前方,薛玥趁机挥出银链,缠上眼前一颗本已微微前倾的大树,大树被拉得往左寒山身上狠狠砸去,她却趁机借力飞了出去。     左寒山被压在树下,目露狰狞之色,一只手臂突然变长,狠狠抓向薛玥左腿,只听“咔”的一声,薛玥腿骨竟被折断,狠狠从空中跌落下来,眼看就要落入脚下塌陷的石块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顾勋已飞身赶到,他眼见吴秋水跳入地坑,却又见薛玥腿骨被折,如掉入石块中必死无疑,脑中飞快闪过一丝犹豫,终是朝薛玥落下的方向扑了去。     薛玥感到腿部一阵剧痛,身体不受控制的迅速坠下,耳边传来滚滚轰鸣之声,不禁暗叹今日自己小命难保。     就在她认命的准备跌入废墟之中,却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结实的臂弯之中,一股清雅的气息传来,抬头一看,抱住她之人,正是刚才还在心中咒骂的顾勋。     坍塌并没有结束,头上的土块、碎石还在不断落下,薛玥看他没有松手的意思,也只得把头埋起来,索性拿他当了护盾,以免自己被飞石殃及。     终于在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四周渐渐平静下来,薛玥连忙从顾勋怀中挣出,冷冷道:“顾大人这又是走得哪步棋?”     顾勋见她开口就是讥讽,也愠怒道:“薛姑娘,顾某好像刚救了你的命,哪怕不以身相许,你也该温言软语安抚几句吧。”     薛玥冷哼一声:“顾大人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从一步步诱我们进秋水山庄,搅乱庄中局势,又安插暗探入庄埋下炸药,等防守空虚时大举攻入,打得吴秋水措手不及。大人计划的如此长远周密,如今留我这条命,想必也是另有所图吧。”     顾勋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不识好歹,只怪自己一时心软,放弃追踪吴秋水,竟选择来救她,难得做一次好人,还被误解不怀好意,莫名被数落一番。     薛玥见他不语,只当自己说中他的心思,正准备起身,腿上却传来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大腿已被抓的血肉模糊,隐隐能看到森森白骨。     顾勋眼见此景也是眉头一皱,伸手往她腿上按过去,见眼前之人猛地一缩,忍不住又瞪她一眼,道:“薛姑娘是不是小心过头了,就算顾某想做什么,你现在这副模样,看得也是毫无胃口。”     随后他不理薛玥讪讪神色,帮她接好骨头,又扯下一块布条把伤口包扎起来,这才抬头观察四周环境:身旁道路都被大石头封住,唯有右方露出一条小径,勉强可以前行。     他记挂着吴秋水的下落,起身就要往前走,突然,身后有人扯了一扯他的衣角,回过头,薛玥低着头小声道:“你要带我一起走。”本来她是打死也不愿意求这人,只是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又暗又阴森的废墟之内。     顾勋见她终于示弱,突起狭促之心,转身将她打横抱起,又故意将她身子紧紧往胸前一靠。     薛玥顿时窘得面色飞红,双手不断将他推开,大叫道:“你干嘛,放我下来!”     谁知顾勋闻言,竟真的将她往地上一放,薛玥一屁股坐在地上,恨恨的对顾勋怒目而视。     顾勋见她气得小脸通红、杏目圆睁,心中十分愉快,笑道:“姑娘到底是要抱,还是不要抱?”     薛玥想到自己行动不便,再得罪他实在讨不到什么好处,只得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放软声音道:“民女身份卑微,实在受不起大人一抱。只求大人能屈尊背民女一程,民女便是感激不尽了。”     顾勋似是十分满意,终于放下戏弄之心,背起她一路往前走去,谁知不过走了几十步,就发现眼前又被一块石壁封死,再无其他去路。     顾勋心中一沉,忙将薛玥放下向四周寻去,却无奈的发现四周都被封死,他心中一阵懊恼,忍不住狠狠往石壁上一砸,恨叹道:“枉我精心布局至此,最后竟毁在你这个小丫头身上。”     薛玥坐在地上望着他,突然笑道:“你现在这恼羞成怒的样子,倒比原来那副模样看得顺眼的多。”     顾勋突然来了兴致,附身问道:“我原来是哪副模样?”     薛玥嘴角一撇,道:“假模假样,惺惺作态,人前一副君子模样,暗地里却一肚子阴暗算计。”     顾勋笑道:”官场之内处处是阴谋诡计,我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来算计我。我若像你这般大大咧咧、直来直去,只怕早就成了别人脚下枯骨,如何能有今日所成。“     薛玥不屑道:”这样算来算去,又有什么意思。“     顾勋摇摇头起身道:”置身权利顶峰的畅快,岂是你这小丫头能懂的。出将入相,建功树名,     是多少男儿毕生所愿。若不能身居高位,博得显赫权势,如何能一展所图,圆我鸿鹄之志。”     薛玥见他长身而立,脸上隐有光芒流动,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顾勋,自信骄傲,胸怀远志。她突然想起玉面罗刹和她说过的话,心中一沉,鄙夷道:“所以就为这权利二字,你便可以出卖恩师,投靠奸佞?”     顾勋面色骤变,一脸阴沉附身看他,薛玥从未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害怕地往后缩去,只恨自己不该一时口快,说破他的丑事,只怕此刻要被杀人灭口。     只见顾勋附身下来,步步逼近,突然双臂一伸将她的身子压向墙壁,邪邪一笑:“薛姑娘对顾某如此上心,顾某着实感动,如今你我孤男寡女处于这密室之中,不做些什么,实在辜负了这天赐良缘。”     薛玥听得又惊又羞,连耳根都红的烧了起来,眼看面前的俊脸不断贴近,面上全是他温热的气息,她感觉心跳得快蹦出来,脑子一片迷糊,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第24章 步步惊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好似饮了一壶烈酒,全身上下热的发烫,眼前的笑脸晃着她只想远远逃开,但身子却被那强有力的双手禁锢在墙壁之上,呼吸越来越困难,慌乱间,她竟紧紧闭上了眼睛,只盼离眼前的人儿更远些。     脑中总算回复了一些清明,薛玥这才开始后悔,按照戏文里的说法,这时候自己好像应该将他狠狠推开,或者赏他一个巴掌,而她只是傻傻的闭上了眼睛,实在像极了欲拒还迎的把戏。     就在她又窘又悔的时候,面前的压迫感突然消失了,她正偷偷松了一口气,就听到顾勋那可恶的声音带着闷笑道:“想不到你我深陷囹圄,薛姑娘还能有如此兴致,顾某本应尽力满足,只是这等事情,还是得找个风雅之处再做才更有乐趣。”     薛玥觉得自己就算不睁眼也能想象他那一脸坏笑的表情,明明是他先招惹自己,现在反而倒打一耙,倒像自己勾引他未遂似得。她感到这是平生最丢脸的时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想到这里,委屈、羞愤一齐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眼里就噙满了泪珠,她索性把牙一咬,摆出一副的痛苦至极的表情,指着左腿颤声道:“痛,好痛!”     顾勋见她这眼泪汪汪的模样也是吓了一跳,刚才本来只想吓唬吓唬她,谁知这小丫头竟摆出一副含羞带怯、任他予取予求的模样,撩得他心弦一动,差点真的把她轻薄了去。     还好这念头只是一瞬便被他压下,不然趁人之危轻薄人家小姑娘,实在是有损英名。现在看她突然小脸煞白,眼泛泪光的指着腿叫疼,好似也不像作假,莫非刚才的伤口真的恶化了?想到此处,他眉头一皱,伸手去就要去掀她的裤管。     “你要干嘛!”薛玥看清他的动作,惊得呼出,本来已经放下的心再度悬起。     “看看你的伤口,你不是叫疼吗?”     薛玥原本只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化解刚才的尴尬场面,谁知道反而作茧自缚,这下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涨红了脸,拼命摇着头,往背后墙壁缩去。     顾勋看她双眸含泪,吓得不断后退的可怜模样,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场面倒好像自己真的要拿她怎么样似得。     他摇摇头,正待再调侃她两句,突然眼前人影一晃,一阵石灰扬起,迷的他两眼一花,再看清时面前只剩空空如也的石壁,而薛玥竟然就这么消失了!     ------------------------------------------------------------------------------     墙这边的薛玥背靠石壁大口喘着粗气,幸好刚才自己后退之时摸到了一个机关,终于能暂时逃离那人。若是再和他共处一室,只怕自己这颗小心脏就会因为太过紧张而停工了。她拍了拍红得发烫的脸颊,感到全身发软,内心却有一些酥酥麻麻的感觉,仿佛飞鸟在水面搅起涟漪。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阵,终于能鼓起勇气再度面对那人,却突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顾勋为什么还没跟过来。     那处墙壁并不大,机关也并不复杂。他亲眼看到自己自墙壁处逃脱,以他的心细程度,只要稍加探查,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处机关。     想到这处她突然有些心慌,自己身负重伤,一个人根本寸步难行,这地宫本就复杂,万一和那人走散,只怕只能在这里等死。她于是猛地直起身,试图看清现在到底处在什么位置,而目光所及却只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带着些许未知的恐惧。     她忙转身试图推动墙壁,可再也寻不到任何机关,粗粝的石块磨得她手心生痛,石壁却是巍然不动。     这时,墙壁那边好像传来一丝动静,她忙附耳去听,好像有人焦急的在敲打着石壁,仿佛在询问她的下落。     薛玥的心就随着这一声声敲击沉了下去,莫非这机关并不是随时能触动的,或是动了一次就会被锁死?她感到越来越慌乱,试探性的高声叫道:“顾勋?顾勋?”     墙那边并没有回应,面前的黑暗里却突然传来一声鬼魅似的轻笑,如同一阵阴恻的冷风,刮的薛玥背脊生寒,这里尽然有人!     一个粗哑的声音缓缓道:“小姑娘,你把老夫害的好苦啊!”     那一刻,薛玥终于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仿佛置身冰窖之中。     是左寒山!被他设计压在树下的左寒山,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他到底是人是鬼。     不及她细想,那声音再度响起:“想要命的,就给我乖乖滚过来。”     薛玥心中暗暗叫苦,自己这是才出狼窝又如虎穴,早知如此,倒不如乖乖和顾勋呆在一起,最多被他调戏一番,总比现在命在旦夕的好。     她深吸一口气,试探性的答道:“左前辈,我的腿伤了,实在是走不动啊。”     “爬过来!”那声音冷冷地命令道。     薛玥叹了口气,正准备认命地爬过去,突然心中一丝疑虑闪过:他既然发现了我的行踪,以他的功力想杀我易如反掌,为何非要我过去找他,莫非……。她眯起眼睛,努力在黑暗中搜寻些线索,好像朦胧地看到一个影子坐在远处,却看得并不真切。     就在她犹豫之间,突然感觉空气中传来一阵杀气,一只利爪飞袭过来,擦着她的脸,将她身旁的石壁抓碎一块,顿时砂石飞溅,惊得薛玥心中一颤。看来左寒山功力仍在,自己那一丝侥幸也落了空。     于是她只得咬咬牙,卖力往那声音的方向爬过去,她腿伤本就未愈,地上又满是碎裂的石块,不一会伤口就被磨得裂开,疼的她额间尽是冷汗。     她不禁想到那顾勋虽然装模作样,至少不会让自己受这种罪。这念头一起,薛玥不由暗叹自己没出息,不过分开了一刻就不停念那人的好,若他知道一定又会笑话自己,她忙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心应付眼前的危机。     终于爬到左寒山面前,薛玥抬头细看,心中又是一惊,只见他双目无神,直直望向前方,莫非他竟失明了!     左寒山似乎感受到面前之人的疑惑,冷冷一笑,道:“老夫变成这样可都是拜你所赐,你莫要以为我看不见就能玩什么花样。你有任何动静都休想瞒过我,若是乖乖听我的话,还能把你这条小命保得久一点。”     薛玥知道他所言非虚,这人内力深不可测,就算他双目失明自己也绝不是他对手,她忙用乖巧的语气道:“薛玥刚才也不过为了自保,只求前辈莫要怪罪。前辈有何吩咐,晚辈定当竭力完成。”     左寒山冷哼一声道:“嘴巴倒是挺甜。”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丢到薛玥面前,命令道:“打开它。”     薛玥心中一动,忙掏出火石打亮细看,眼前竟是当日在石室内找到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父亲留给她的机关图。     正当薛玥仔细观看之时,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袭上她的脖颈,那阴恻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这里面可有什么特别之处,老夫劝你一句,最好说实话。”     薛玥不知道他对这图到底了解多少,脖间传来的凉意让她身上微微战栗,一阵思忖之后,终是照实答道:“里面有一处圆形宫殿画的十分奇怪,加了着重的标记,四周却没有道路,好像是悬空在那里的。”     左寒山那无神的眼中突然泛起一种热切的期盼,一脸白须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他伸手搭上薛玥的肩膀,命令道:“带我往那个方向走。”     薛玥苦笑道:“前辈,你好像忘了我的腿被你抓伤了,我根本走不了,又怎么带你去。而且这一片废墟之中,又怎么看得出我们到底身在这图中的哪一处。”     左寒山自背后摸出一根粗枝,扔给薛玥,道:“你伤得不过是一条腿,用这个撑着走。走出这里,如果能寻到道路,自然有办法知道我们身在何处。”     薛玥只得乖乖接过树枝,支在地上一瘸一拐的向前走着,本就走的十分吃力,肩上还有左寒山微微压下的重量,心中怨念万分,但想到自己毕竟受制于人,也只得忍着腿痛努力寻着出路。     幸好塌陷把这地宫里的机关破坏了许多,一路除了些碎石挡路也没有其他阻碍,终于他们在挤过两块大石之间的狭窄通道之后,找到了应该是主路的一条甬道。     此时薛玥已经累得浑身冒汗,握住木棍的手微微发抖,隐隐觉得有些支撑不住。左寒山却并没有一丝要停下来的意思,只运气往身旁石壁上一拍,按住薛玥的头往石壁上贴去。     薛玥听到一声微弱的铃声从墙壁处传来,距离似乎十分遥远,在这幽闭的暗室中轻轻回荡。她顿时好奇起来:莫非这是吴秋水和他定下的信号,那吴秋水是不是已经去了图中的那个地方。想到此处,她又开始担心玉面罗刹的下落,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     “铃声在西南方向,现在能推断我们在何处了吗?”左寒山也仔细听罢那铃声,突然问道。     薛玥掏出图纸计算了一下,略微迟疑道:“我也不能完全确定,先试着往那边走吧,如果路是通的,应该能慢慢找到。”     就在两人再度往前走时,突然,在路的尽头处闪出一个黑影,只是一瞬又消失不见。薛玥看得一惊,猛地停下了脚步。     似是感受到她的迟疑,左寒山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了?“     薛玥脑海里闪过无数疑虑,那人会是顾勋吗?如果是的,为何他不敢现身,他知不知道左寒山已经失明,有没有把握正面和他对战。如果不是顾勋,那人又会是谁。自己又到底该不该告诉他所看到的事。     思前想后,她终是把心一横,用虚弱的声音道:“腿疼,实在走不动了,不如就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左寒山冷哼一声,道:“休想给我玩什么花样,继续走。“     薛玥暗暗松了一口气,带着他继续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一个分叉处,竟然看到眼前的一块石壁上,用鲜血写了几个大字:“向右,共杀左寒山。“     一阵寒意自脚底袭来,这到底是有人想助她脱困,还是又一个陷阱!           第25章 心难测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荒石废墟、晦暗两端,鲜红的血渍嵌在青灰色的石径之中,如同催命的图谱,等待着将谁人拉入深渊。     薛玥仿佛闻到空气中预谋已久的杀戮气息,她心中却再明白不过,这绝不会是顾勋会做的事情!     那人虽然一肚子诡计,却也骄傲自负,就算他没有把握胜得了左寒山,也会定下周密计划,直接现身示警,断不会使用如此手段。     那么留下这信号的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躲在暗处?他以一腔仇血设下的这个陷阱,要诱入的到底是左寒山,还是自己?     薛玥觉得眼前如同蒙了一层迷雾,迷雾的出口决定着生死的方向,她内心踌躇万分,一时竟难以移动半分。     突然肩部传来一阵剧痛,左寒山冷冷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小姑娘,你这一惊一乍的,到底在搞什么鬼!”     薛玥心中猛地一沉,这行字果然设得巧妙,左寒山目不能视,刚才自己的几次犹豫已经让他心生怀疑,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可就算把这个阴谋如实相告,他又如何能信。     眼见左寒山已经越来越不耐,薛玥也只能赌上一把,于是咬牙道:“不能往右走,那边有陷阱。”     左寒山双眉一挑,道:“你又如何知道?”     “前面,前面石壁上有一排字。”     “哈哈哈,”左寒山突然大笑起来,“也就是说有人知道我眼瞎了,故意写一排字告诉你在右方设了陷阱,那人是谁?他为何不敢亲自现身?”     薛玥知他不信,索性执拗道:“信就信,不信就算了。我不过不想陪着你一起送死而已!”     左寒山面露沉思之色,似是在考虑这话的真实性,突然甬道左侧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人按捺不住,准备提前杀上。     薛玥心中叫苦,藏在暗处那人果然狡诈,如此一来,左寒山必定不会再信自己,看来这右方就算有刀山火海,也得下去走一趟了。     果然,左寒山乍听这声轻响,只道是薛玥的谋划被他识破,他立即押着着薛玥快速向右方转去,口中恨恨道:“呆会再和你算账!”     一走过那块石壁,就是一段极为狭窄的通道,薛玥心中“咯噔”一声,只怕这路口一封,他们就会如同瓮中捉鳖,再难脱身。     但是左寒山脚步不停,也不容她再做辩解,一路将她推搡至通道后的一间石室之内,这石室其余三面皆被封死,竟是一条死路!     薛玥一进石室就被狠狠推到地上,左寒山脸色铁青,俯身狠狠揪住她的衣襟道:“说,和你合谋的是何人?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薛玥本就已经十分虚弱,被这一推搅得胃中一阵翻腾,左腿上火辣辣的痛感刺进心里,可脑中却不敢有半分松懈,只警觉的盯着那唯一的出口。     就在这一刻,一股浓烟夹着热浪席卷进来,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味道,薛玥被熏得呼吸一滞,忙大喊一声:“起火了!”     左寒山也立即察觉,转身就要逃出,可是已经太晚!     一个又一个的火把被扔了进来,狰狞的火光跳动着,瞬时吞没了整间石室,滚滚浓烟如同翻滚的黑色巨兽,张牙舞爪的封住了唯一的那一线生机。     四周都被刺鼻的烟雾笼罩着,空气越来越稀薄,左寒山和薛玥一个目不能视,一个腿不能行,如同困兽一般挣扎在铺天盖地的烈焰之中,感到心肺都被灼的生痛。     这时一个人影自火光中缓缓走来,他身材魁梧却似受了重创,一身锦袍破烂不堪地混着鲜血,露出无数触目惊心的疤痕。薛玥努力支起身子细看,随即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喃喃叫道:“铁鹰!”     铁鹰眼中泛着嗜血的光芒,十分满意地欣赏着两人在火中挣扎的模样,暗哑的声音如同阴魅的厉鬼,“没想到吧,我不仅没死,还能趁乱逃出。你们两个害得我身败名裂,武功尽失,今日就让你们尝尝这烈焰噬骨的美妙滋味。”     薛玥自浓雾中望去,他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着撕裂着,已近癫狂的笑声在烈焰中回荡,至死不僵的**和野心在他身上流动,又随着火舌四处蔓延,如同毒蛇吐信,慢慢吞噬自己的身躯。     突然,铁鹰那疯狂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住,身躯如同残破的布偶慢慢软了下去,身后一袭紫色衣袂在火红的烈焰中翻飞而起,终于让薛玥松了一口气,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听到那熟悉的略带讽刺的声音道:“真可惜,你还差一点就成功了呢。”     再度醒来之时,薛玥被肺中残余的灼意激地猛咳几声,顾勋端坐在一块石板之上,神色淡淡的递过来一个水囊。     薛玥抱起水囊大喝起来,再低头一看,腿上伤口已经被仔细地重新包扎过,虽不甘愿,心中还是涌起几分感激。     正待要说上几句感谢的话,突然听到身边又传来几声咳嗽,转身一看,左寒山趴在一旁,满脸被熏得黑炭一般,颌间白须已经被烧断,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     薛玥立即警觉地坐起身,顾勋察觉到她的紧张,淡淡道:“放心吧,我特意等他被熏得半死不活时才救他出来,又封住了他的穴道,他现在无法运功,等同废人一个。”     左寒山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顾勋接过薛玥手上的水囊,考虑一番,还是扔给了左寒山。     眼看左寒山灌下一大口水,终于恢复一些神志之后,顾勋理了理衣袍,起身对左寒山道:“走吧,带我去找吴秋水。”     一旁的薛玥见他望都不望自己这边,不由有些焦急,叫道:“顾大人,你好像把我给忘了吧。”     顾勋斜睨她一眼道:“薛姑娘不是处心积虑要逃走吗,如今顾某一心成全、放你自由,你应该十分感激才是。”     薛玥嘿嘿一笑:“顾大人英明神武、智谋无双,都怪薛玥不识好歹,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帮人帮到底吧。今日之恩,薛玥定当铭记于心,尽力相报。”她这话虽说得溜须拍马,却也带了几分真心。这番经历凶险重重,总算让她领悟到,还是得乖乖靠住顾勋这颗大树,保住小命才有希望脱身。而且她心中一直惦记着玉面罗刹的下落,只怕到时候还得仰仗此人,在此之前还是忍辱负重,莫要得罪他较好。     顾勋看她这副谄媚模样,莫名想到初见她时的情形,不由得嘴角轻扬,想到这丫头倒是能屈能伸,忍不住再多调侃一句:“是吗,不知道薛姑娘这次想怎么报答。”     薛玥想到此前的那番场景,脸上又有些微红,正待绞尽脑汁应付过去,就听左寒山在旁轻咳一声,悠悠道:“我们到底是现在就走,还是等两位调完情再走。”     两人乍听这讥讽之语,一时都有些尴尬。薛玥脑中一转,又道:“依他刚才所说,吴秋水现在应该在一处宫殿之内,那机关图只有我最熟悉,呆会一定有顾大人用得着的地方。”     顾勋似是被她说动,俯下身来,将右手朝她一伸。     薛玥见他默许,心中一阵欢喜,随后又想起一件事,软声道:“顾大人,薛玥还有一事相求,能否扶我到铁鹰的尸身旁边。”     她在顾勋的搀扶下艰难走到铁鹰尸身旁边,掏出一把利刃,割下铁鹰的头颅,用一个包裹裹住捆在身上,又在心中默念:“叶大哥,若你有任何不测,薛玥就以这人头颅,祭你和秋容在天之灵。”     顾勋看她做完这番动作,只冷哼一声:“自身难保,还要做这些无用之事。”随后见她单足而立,颤颤巍巍的模样,眉头微微一皱,手上一提又将她背在身上。     三人一路前行,靠着铃声指引,顺利走到地图上那圆形宫殿之处,却发现眼前只有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石室。     石室中明显有着打斗过的痕迹,点点暗红的血迹蜿蜒在地板中央。     薛玥看得暗自心惊,玉面罗刹此前被左寒山重伤,这血迹一定是他留下的,可他为何会和吴秋水在此发生冲突,他们又到底去了哪里?     顾勋此时一把捏住左寒山的脖颈,手上不断用力,冷冷道:“说,吴秋水去了哪里?”     左寒山痛得面容扭曲,却拗声道:“我不知道!”     顾勋冷笑道:“他既然在墙壁上做下记号引你过来?又怎会不把这宫殿的秘密告诉你?”     左寒山咬紧牙关,并不作答,薛玥死死盯着这血迹,过得一阵,恍然大悟道:“在下面!”     她掏出机关图仔细对看,又让顾勋俯身在地上一阵摸索,终于有一块石板自他手下松动,揭开石板,又见几阶石梯延伸下去,这地宫之下果然还有一层宫殿!     顾勋忙押着左寒山拾阶而下,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阔,只见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有两人正扭打成一团,正是吴秋水和玉面罗刹。     薛玥眼见吴秋水手中尖刀就要划破玉面罗刹的喉咙,急得大叫一声,手中玲珑锁立即抛出,卷上玉面罗刹的腰身,将他往这边拉来。     顾勋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忙大叫一声:“不可!”     可玉面罗刹已经借着这锁链之力,如同一朵腾云轻身而至,他突然发力,将薛玥从顾勋身上拉下,右手挥出一团毒粉,直扑向顾勋口鼻。随后自空中拧身,双足一点,如一只翩飞的彩蝶,轻轻落在地上,再出手时,却是解开了左寒山的穴道!           第26章 水难收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当第一缕晨曦,洒在残破的城门之上,将焦黑的城砖染上斑驳的柔光,秋水山庄的夜,终于过去了。     而在这地下宫殿里,黑夜好似永远也不会走。满室流光,照不亮那些变幻的人心、深埋的**。     薛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只觉得这地板实在太冷,冷得她五脏六腑都好似结了冰一般,往心里散发着寒意。     一双白玉般的手轻轻伸到她面前,她抬起头,眼前之人白衣胜雪、墨发披肩,那眉目似乎十分熟悉,却又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玉面罗刹眼中仿佛藏了一声叹息,当眼神缓缓移到她腿上之时,他眉间微微一蹙,问道:“你受伤了?”     薛玥冷冷地笑了起来:“你却没有伤!”     玉面罗刹眸色突然暗了一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之中,指尖忍不住微微颤动。     身边突然响起了拍掌之声,顾勋身中毒粉,不敢再催动真气,以免毒气游走入经脉之中。他索性席地一坐,抚掌笑叹道:“果然是一出好戏,连我都不小心着了你们的道。”     一旁的左寒山嘿嘿笑了起来,“莫要以为只有你们才懂得用这借刀杀人之计,可惜你们算来算去,偏偏就输在这最后一步。你说是吧,庄主?”     刚才看似占据上风的吴秋水,此刻却躺在地宫中央,众人这才看清,他腰间竟然插着一把袖刀,鲜血从他身下泊泊流出,将他的衣衫慢慢染出一片红云。     他微微喘着粗气,本就干瘦的脸上苍白一片,浑浊的眼中不知是愤怒、不甘还是无奈。     “为什么……”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激动,他颤抖的问出这句话后,一阵气血涌上心头,压得他咳嗽连连,再也无法继续。     可他心里有太多不解,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和那人联手?为什么本应掌控一切的自己,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因为你实在太过自信,一不小心就犯了和铁鹰一样的错误。”左寒山负手转身,脸上尽是得意之色。他空洞的双眼之中,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因为他知道,他赢了!     现在他脚旁之人无一不是当世枭雄之才,他们步步盘算、招招致命,却唯有他在这乱局中笑到了最后。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成为绝对的胜者,连玉面罗刹都无法撼动。虽然中间出了一点差错,让他暂时还看不见,但他仍然拥有着最为强大的实力,所以他并不着急,只慢慢等待着接近着那最后的胜利。     “是从那日客栈就开始了吗?”薛玥突然问道。     “没错,”玉面罗刹面朝她缓缓蹲下,“我曾经告诉你有人留下字条约我相见,不同的是,当我去到那间屋子的时候,左寒山已经在那里等我。我们的计划就是从那晚开始的。”     突然,他寒眸一扫,似笑非笑的盯住吴秋水,“其实我早想过,以我一人之力想要对抗整个秋水山庄,能报仇的机会何其微弱。但是当我知道你的盘算后,便想出了这将计就计的办法。你想利用我除掉铁鹰重掌大权,我又为何不能反过来利用你?只可惜你机关算尽,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最后身边之人却一个个背叛了你,今日注定要死在我的手上。”     他的话语如利刃一般,将吴秋水最后的外壳狠狠刺碎。几十年的基业被毁,一个个下属的背叛,让这个曾经骄傲的老人终于被击溃,忍不住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寒山,你跟了我十几年,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他的声音变得干涩,只一时就添了无数沧桑。     左寒山面色一肃,道:“庄主待我情谊深重,寒山不敢或忘。是以这些年为山庄尽心尽力,对庄主一心效忠。”他又咧嘴嘿嘿一笑:”只可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我只为这地宫里的宝藏而来。至于庄主这条命,按照约定,是交给那姓叶的小子,寒山绝不敢逾矩伤庄主分毫啊。”     “你!”吴秋水感到腹间一阵剧痛,终于控制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玉面罗刹冷冷看着吴秋水在痛苦中挣扎,面上流露出一丝残酷的快意,转过头,却对上了薛玥那双满是怀疑、微微泛红的双眼,心头莫名一滞。     “那么我呢?我在你的计划里,又是起的什么作用?你对我说的一切,你的名字,都是假的?那日密室里,你受左寒山一掌护我离开,也是假的?”薛玥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却忍不住喉间一阵哽咽。     是她自己太笨,她本该记得,玉面罗刹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她却傻傻的以为:那个在黑暗中脆弱绝望的他,那个说自己名叫叶逢春的他,那个抱着秋容的尸体痛哭的他,那个在自己悲痛时温言安慰的他,是值得信赖、值得托付生死的伙伴。     玉面罗刹觉得眼前的双眸亮得惊心,竟让他一时不敢直视,只低头道:“这个计划里只有两个意外,一个是秋容的死,一个就是你。那日密室里,我虽是和左寒山一起作戏,让吴秋水对我放松警惕。却也是真心想让你逃走,不想再让这件事牵连到你。我……我并不是有心骗你,从进庄那日起,我便是真心拿你当作我的朋友。”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似是不敢再看薛玥,一双惯于冷漠的眼里写满了深深的愧意。     一旁的顾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轻笑。     “够了!”左寒山终于不耐的对玉面罗刹道:“还要磨磨唧唧到什么时候,去,让吴秋水打开机关,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其他的我一概不理。”     玉面罗刹恢复如常语气,道:“你我约好了财宝归你,吴秋水的命归我。你若能找到财宝,自己拿就是,我只管要他的命,不管为你寻宝。”     “你!”左寒山一阵气恼,但想到自己毕竟还看不见,不想多添些麻烦,也就暂时忍了这人。他脑中一转,想到薛玥手上还有一张机关图,于是凭借刚才听到的声音,瞬间移到薛玥旁边,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阴**:“小姑娘,你害得老夫双目失明,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你若乖乖听话,带我找到我要的东西,我会考虑放你一马。不然我现在就扭断你的脖子。”     突然,一股杀意自空中袭来,左寒山忙将头一偏,避过迎面劈来的袖刀,玉面罗刹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放了她!”     左寒山终于愤怒起来,恨恨道:“小子,你莫要欺人太甚。当初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你早就去见阎王了。莫要以为我现在看不见,你就能占什么便宜,你若不安分守纪,小心小命难保。”     “左前辈”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顾勋那略带慵懒的声音悠悠响起,“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左寒山微微一愣,随后又讽刺道:“顾大人现在已是废人一个,不知还有何赐教啊?”     顾勋端坐一方,慢条斯理的笑道:“前辈好像忘了,一个瞎子,并不应该随便喝别人递来的水,因为你不知道,那水里到底加了什么。”           第27章 晨光亮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顾勋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一团檀墨在水中柔柔化开,而那话语却似一道惊雷,震得左寒山脑中嗡嗡作响。     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冷笑道:“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相信吗?”     顾勋姿态悠然,款款笑道:“前辈当然可以不信,只是顾某劝你现在最好莫要运功,不然万一毒走全身,那筋脉爆裂的滋味,可不会太好受。“     左寒山虽疑心其中有诈,却又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恨当时被火熏得神志不清,才不顾一切的接了那水囊来喝。这顾勋诡计多端,要说在水中做了什么手脚,也并非没有可能。     顾勋以眼角斜斜看他,见他脸色数度变幻,却迟迟不敢动作,在心中暗松一口气。     他将衣摆一掀,单手撑地站起,见玉面罗刹一脸戒备,轻松笑道:“放心吧,你那包毒粉的效力你自己最清楚,我如今对你已经毫无威胁。?     他又到薛玥身旁缓缓坐下,盯住玉面罗刹,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所以,你现在趁机杀了左寒山,这里便全由你一人做主。”     左寒山脸色大变,忙大吼道:”小子,莫要受他挑拨。这人留着总是个祸害,要杀,也该先杀了他!“     顾勋摇摇头,继续道:“我和你无冤无仇,相反倒是帮了你不少。若不是我给你提供讯息,又在关键时刻炸毁庄院,逼吴秋水到绝路,你如何能完成这复仇大计?”     他又瞟了薛玥一眼,似是十分感慨道:”还有这位薛姑娘,我刚才只是听你们一番对谈,也觉得她对你实在是情义深重,刚才她在死里逃生之时,还记得把铁鹰的头颅砍下带在身上,我想,这应该完全是为了你吧。”     玉面罗刹这才看到薛玥身上的包裹,原来,这竟是……他的身子微微一颤,目中愧疚之意更浓。     顾勋将他的每一个表情收入眼中,知道自己果然未算错,嘴角一扬,又抬高声音道:“所以,你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之中,到底是谁,更适合当你的盟友。“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宫殿中回荡,又在人心之中激出层层波澜。他嘴上说着这蛊惑之语,右手却蘸了清水,在地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玉面罗刹和薛玥同时看到地上之字,皆是一愣,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容不得他们再做犹豫。     因为左寒山已经暴怒而起,大声喝道:“好你个顾勋,果然是巧舌如簧、狡诈阴险。小子,你想过河拆桥,恐怕没那么容易,筋脉尽断又如何,老夫偏要赌上这一把,让你知道背叛老夫的下场!”     他的双目中仿佛有火光攒动,黝黑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泛着红光,他才应该是笑到最后之人,是这宫殿里唯一的主宰,胜利、财富已经离他如此之近,叫他如何能甘心就这样轻易放弃。     一想到那唾手可及的巨额财富,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微微运气,一种久违的力量重新苏醒,让他忍不住得意大笑起来。     “顾勋,你竟然敢骗我!”     左寒山一边笑着一边以夺魂爪狠狠袭向顾勋刚才发声的方位,这一掌快如飞电、避无可避,如无意外,那人应该就在这一抓之下肠穿肚烂而死。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一击之下,空空如也,宫殿中只剩自己的笑声在壁间回荡,其余三人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没有了任何声息。     他忙收掌护住周身,警惕地转着身捕捉着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然而,回应他的只剩那无边的、死一般的沉寂。     大殿内,只剩吴秋水偶尔的喘息之声,在空中飘了又散去。     时间如细沙缓缓流走,左寒山全身紧绷,豆大的汗珠从他额间滑过,他突然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虽然实力强横,却也有着致命的缺陷。在他们之中,唯一没有受伤的玉面罗刹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而顾勋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利用了他的冲动和自负,把玉面罗刹从自己的盟友变成了敌人!     他知道,那三人一定正在某处死盯住自己,只需找出一点破绽就会伺机而动、一齐攻上。而自己就如网中的困兽,迟早会有体力耗尽的那一刻。     长久的黑暗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力,在这无法掌控的寂静之中,一向自信的左寒山第一次有了恐惧、无力之感。     “哈哈哈,”突然,一阵粗哑的笑声传来,吴秋水捂着伤口坐起,饶有兴致的看着左寒山,叹了口气道:“寒山,你输了!”     仿佛“啪”的一声,紧绷已久那根弦终于被压断,愤怒、不甘、压抑一股脑地涌上,左寒山再也按耐不住,飞身而起,恶狠狠地扑向吴秋水,在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抓住他,就能打开机关,拿到宝藏,自己就没有输!     就在同一时刻,他身边终于有了动静,左右两旁的空气仿佛被撕裂一般,两股浓烈的杀气快速袭来。     玉面罗刹和薛玥手中锁链从两个方向同时攻出,以必杀之招将他堵在空中。左寒山却不慌不忙,只在心中冷笑一声,他等得就是这一刻!     只见他的身子在空中突然停住,四肢猛地扭曲起来,竟自那夹击的缝隙之中钻出,又猛一转身,牢牢抓住了薛玥的玲珑锁。     薛玥大吃一惊,未料到他的缩骨功竟已练得如臻化境,在空中也能收放自如,她忙将锁链脱手,然而已经太迟了,左寒山已经在这一拉之中寻到她的方向,反手将锁链猛地挥来……     这时,眼前好像有一朵腾云席卷而至,玉面罗刹飞快回身,猛地扑了过来,将她护在身下朝前滚去。虽然他已经用了最快速度,背后仍被链尾扫到,一条血痕自背脊绽开,伤口处血肉翻飞。     薛玥吓了一跳,忙要查看他的伤势,玉面罗刹却无所谓的摇了摇头,只抬眸对她一笑,薛玥读懂了他眼中的歉意,好像在这一笑之中又看到曾经熟悉的那个人,那些怀疑过的、愤怒过的、纠结过的,就在这一笑之间化为烟尘,轻轻消散。     左寒山一击未得手,毫不犹豫再度出手。玉面罗刹忙放下薛玥,使出鹞子翻身快速在宫殿内移动,他轻功了得、身姿轻盈,左寒山只凭听声辩位,始终是慢了一步。     然而两人毕竟有着实力上的巨大差距。左寒山好不容易找到目标,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只见他步步紧逼、狠辣的杀招卷着寒意而至,好几次都险险抓下玉面罗刹衣角。     这时,殿内突然响起“咚咚咚”的撞击之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仿佛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搅得左寒山心神不宁,一时间竟辨不出玉面罗刹的真正方位。     顾勋手中不知何时藏了一把石子,他不断将石子朝壁间抛出,两石相击发出清脆响声,再加上无数回声,如同一张大网将左寒山困在中央。     危机重重、四面楚歌,左寒山终于被逼到绝境,他赤红着双目,疯狂的向四方拍打而去。     玉面罗刹趁他混乱之时,抽刀自他身后攻上,左寒山感觉到杀气渐浓,忙转身一击,谁知玉面罗刹只是虚晃一招,身形一拧便朝旁边躲去。     只听“噗”的一声,另一柄剑从他胸前狠狠刺入,左寒山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目,双腿一软,软软跪倒在地。     顾勋站在他身前,缓缓转动着剑柄,将他的心脉在手中全部绞碎,又把剑身狠狠抽出,满意地看眼前之人再无一丝生气,缓缓瘫软在地上。     他轻咳两声,压下胸口微微有些激荡的真气,又再度坐下,仔细将手上血迹擦干,摇头叹道:“真是麻烦。”     吴秋水看着曾经的亲信在面前倒下,心中未有一丝畅快,反而生出一些兔走狗烹的悲凉之意。他抬头看着浑身杀气的玉面罗刹,心里清楚的知道,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自己。     玉面罗刹抬步缓缓走来,滴滴血迹自背后滑落到地上,在脚边开出一朵朵地狱之花。     吴秋水看着那双阴冷、暴虐的双眼,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此人的情形。那时的玉面罗刹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小鹿一般的眼神清澈明亮,怀着对未来的不安和期许,怯怯不安地打量着着他。     是他亲手将那个柔软怯懦的孩子,变成了面前这个满心仇恨的恶鬼。于是,吴秋水在他这一生之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悔意。     玉面罗刹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曾经主宰他生死的老人。只需要最后一刀,一切就能有个了断,     偏偏就在这一刻,顾勋的声音朗朗响起:“你真的觉得杀了他,就能报仇了吗?”     玉面罗刹眼中寒光一闪,狠狠掠向坐在一旁的顾勋。     顾勋毫不闪避,迎着这目光继续道:“你我都应该清楚,他这些年到底是受谁指使、为谁在卖命。若不能扳倒他背后之人,你这仇报得又有何意义?”     玉面罗刹竟然笑了起来:“他背后之人?那人的势力又岂是我能撼动的?我想怎么报仇,由不得你来过问。”     “如果我说我能呢?只要你能把吴秋水的命留给我,我自有办法能成事。”     “是吗?”玉面罗刹眼中写满了不屑,“你若是能做到,四年前你恩师惨死之时为何不做。你顾大人这些年忙着升官发财,忙着对那人卑躬屈膝、助纣为虐,现在却说想要报仇,你说我如何能信。”     顾勋叹了口气道:“四年前我无权无势,只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被牵连入狱的小角色,你说我拿什么和他斗。这些年我假意投靠、虚与委蛇,不过是为了能在合适的时候能给他致命一击。不然你以为我精心谋划,千里奔袭到此地又是为了什么?”     玉面罗刹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沉思一刻,又呲笑道:“这番话说的倒是十分恳切,合情合理,只可惜从你顾大人嘴里说出的,我却是一个字也不会信。”     顾勋见他袖刀出手,眼看就要划破吴秋水的喉咙,突然高声道:“薛姑娘,那你信不信?”     薛玥猛地一愣,她正听这两人对谈听得入神,没想到自己会突然牵涉其中,又听那人一字一句道:“扬州城内,你可是收了我八百两银子,保吴秋水一命!”     薛玥脑中一炸,终是想起来这件事。他竟好似早知会有今日局面,早早就把自己框入局中。     只可惜他一颗玲珑心窍,这次却是押错了筹码。论功夫,她不是他的对手。论口才,那玉面罗刹怀着多年的仇怨而来,又怎会被自己轻易劝动。     顾勋却仿佛想不透这些关键,目光炯炯盯在她的身上。薛玥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心虚,只得讪讪答道:“顾大人也知我受了重伤,他要做什么,我又如何有能力阻止,那八百两银子我改日还你就是。”     顾勋冷声道:“我原以为薛姑娘是个重诺守信之人,才放心将此事托付给你。顾某不求姑娘拼死相护,只求姑娘为我说句话,就算不念在那八百两银子,也该念在我曾两次救你性命,更为了你身中毒粉,现在才会受制于人。”     薛玥心中一动,顾勋虽是一肚子诡计,这话倒是说的不假。她犹豫许久,终是开口劝道:“叶大哥,他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相信他并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坏人。也许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如你就暂且信他一次,把人交给他。反正吴秋水现在只剩一条残命,活着也并不比死了更好受。”     玉面罗刹似是有些惊讶,问道“你真的信他所说?”     薛玥面上闪过犹疑之色,随即又似下定决心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玉面罗刹脸上阴晴不定,却迟迟再未有动作。一时间殿内四人各怀心事,时间仿佛在此静止一般。     终于,玉面罗刹长吁出一口气,盯着顾勋道:“既然小妹信你,我便把这人的命交给你,若你有负今日之言,我也不会轻饶了你。”     他随即背身走开,仿佛丢下千斤重担,不再回头多看一眼。     顾勋嘴角微扬,起身抚袖道:“多谢玉兄成全。“     吴秋水虽是死里逃生,却也未见一丝欣喜,只苦笑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们想不想知道这地宫真正的秘密。“     他不等众人反应,突然伸手在地上某处一按,只见一座高台自宫殿中心缓缓升起,台上堆满了无数的珠宝和金器,一时间,殿内璀璨生辉,照得人眼花缭乱。     吴秋水面色沉重,看着这堆足以让任何人心动的财富,一直以来,比起对起金钱的**,他更着迷于能主宰一切的权利。可为了这一方富贵,他亲信之人一个个背叛了他,十几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如今他已一无所有,最后留下的只剩这堆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冰冷宝藏,这实在是上天对他莫大的讽刺。     他以一双空洞和沧桑的双眼,缓缓看向顾勋,叹息道:“如果你所求的就是这个,拿去吧。”     顾勋用眼神瞟过那堆珠宝,仍只是笑道:“这财宝确实十分诱人,可是对顾某来说,吴庄主这条命的价值却远不止如此。”     吴秋水身躯一震,忍不住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目中露出绝望之色,突然癫狂大笑道:“既然你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放过老夫,那就随老夫一起陪葬吧!“     说话间,他手中又是一动,不知道触动何处机关,众人只感到脚下开始剧烈晃动,不断有石块从穹顶落下,这地宫竟是马上就要塌毁!     吴秋水坐在宫殿中央,冷笑着看眼前的天地崩裂、玉石俱焚。宫殿内的四人,全被困在这不断塌陷地下深处,即使插翅也难飞出!     玉面罗刹担心薛玥被石块砸到,忙跌撞地冲过去将她背起,眼前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唯有赶快冲上进门处的阶梯,虽然明知走上去也可能会被困死,却也不得不搏。     就在这时,顾勋却突然动了,他快步上前,狠狠掐住了吴秋水的脖子,冷声问道:“密道在哪里?“     吴秋水脸色骤变,颤声道:“什么?什么密道。”     顾勋双眼一眯,手中用力,“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可不是你吴庄主的行事作风。你既然敢走这一步险棋,必定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只等我们慌不择路往上跑之时,就可以从密道逃出。你说,顾某猜的对不对。”     吴秋水身子慢慢软了下去,这人实在太过可怕,他自认心思缜密,却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这人的眼睛。最后的筹码已经被看透,他输了,输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     当四人从密道中走出之时,天空中飘起了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身后不断响起的轰隆之声,把曾经的那些罪孽和**全部埋葬在断壁残垣之内。     看到顾勋几人走入树林,张冲忙带上几名亲信前去迎接。他已经领着一众官兵在此盘整了一日有余,眼看山庄内不断传出轰鸣之声,知道其中一定出了大的变故。此刻终于看到顾勋安然无恙的走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向顾勋简单报告了这两日自秋水山庄捉拿和解救众人的情况,又望着玉面罗刹和薛玥逐渐远去的背影,小心询问道:“那两人该怎么处置?”     “随意吧,“顾勋意味深长的望了那两人一眼,嘴角挑起一个轻笑:”反正你们也奈何不了他们。”     他随即披上狐裘,又吩咐道:“给我准备两壶好酒,我要和这位吴庄主好好的把酒长谈一番。”     连绵白雪给树枝披上了一抹素白,雪花被寒风卷起在空中飞旋,又簌簌跌落在林中两人的衣襟之上。     吴秋水迎着冷风狠狠灌下一口酒,僵硬的四肢终于恢复暖意。喉中辣意又呛得他猛咳数声,震得腹间伤口一痛。     他缓缓放下酒瓶,盯住面前之人:“说吧,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顾勋将脸埋在狐裘之中,笑得俊逸非凡:“很简单,让你帮我写一封信。”     吴秋水似是十分不解,奇怪地问道:“什么信?”     “第一、大理寺卿严明与朝中某人勾结,想要借秋水山庄为引,扳倒一位朝中一品大员。幸而右少卿顾勋善识时务,在关键时刻助你将证据炸毁。第二、吴秋水愧对恩师多年信任托付,只求与山庄同去,特地写下此绝笔,向他请罪。第三、其后诸多事宜都交由顾勋一力承担,你十分信任此人,保证他会将此事处理的干净妥当。至于这信是写给谁,我想你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吧。”     吴秋水盯着顾勋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平生最好笑之事。     “你的意思是,你做了这么多事,只是想让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让你在那人面前邀功,保你上位?”     顾勋却面色不变,继续道:“还要加一句:此次大难,多亏顾勋从中谋划,诸多隐秘才不至败露。此人识轻重、善谋略,堪可重用。”     吴秋水终是笑不出来了,这人处心积虑地毁去了整座山庄,却还要以此为筹码嫁祸他人、助其上位,这份心机深不可测,连他都生出了几分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为何要帮你写这封信,写了对我有何好处。“     顾勋目中似乎多了一丝怜悯:“你害他多年积蓄毁之一旦,以为还能活着再见他吗?如今你唯一的生路只在我手中,写还是不写,好像由不得你。”     他目光突然又变尖锐,似是不经意的提道:“我听说,多年前你在京城之时,有一位相好的柳氏,这些年来她一直带着一个独子在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想吴庄主并不希望他们娘俩出什么变故吧?”     吴秋水手中的酒壶“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混着雪水和泥水,一路滚到了顾勋的靴边。他顺着这靴底往上看去,只见顾勋逆风端坐,目光深远,胸中似有万千丘壑。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有朝一日,当这两人站在一起时,到底谁会是最后的胜者。     “他和那人,到底谁会是最后的胜者。”     第二日,在山的另一端,玉面罗刹站在一块木碑之前,脑中也忍不住这么想着。     薛玥站在他身边,望着木碑上的字,轻轻叹道:“从此再也没有秋水山庄了,秋容在九泉之下也会开心吧。”     玉面罗刹只是默默站立,任雪花将他的墨发染成银丝。     薛玥在旁静静看着,只觉得那身影在寒风中显得如此萧索,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独行。     她莫名感到酸楚,一个念头转了又转,终是开口道:“叶大哥,你既叫我一声小妹,以后我便认你做哥哥如何。以后我们便是亲人,以后有谁敢欺负我,你要去帮我报仇。”     玉面罗刹似是有些诧异的转头看她,只见她笑魇如花,在这冰雪之中传来阵阵暖意,他心头忽地一热,眼框中有些酸胀,几乎要落下泪来。     从此以后,他不再有朋友,却多了一个亲人,老天待他总算不是太薄。     一只白鹭自两人头顶掠过,穿过素裹银装的密林,一路盘旋至官道之上。     一辆马车在白雪堆积的道上缓缓驶过,马车内一个疑惑的声音问道:“这倒是件奇事,玉面罗刹性情乖戾,怎么光凭她那一句话,就愿意放人?“     另一个声音懒懒传来:“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人,无论何时都能让人全心信任,值得以生死相托,薛玥就是这样的人。”     一阵冷风将车上的布帘吹开,雪花落入车内,又在香炉暖意之中迅速化为水滴散开。顾勋望着指尖上化开的雪水,眼神有些恍惚,“不知京城里,是否也下起了这样的雪。”     马车继续前行,将道旁树木的积雪轻轻震落。一天一夜的大雪,如同厚厚的锦被一般将土地包裹起来,而那层层素白与泥黄之下,有一抹新绿正在悄悄地酝酿,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日。           第28章 绣花针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景元十六年,八月初七。     当一抹艳阳自段宅的朱门之上泛起红光,段笙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比这流火骄阳更要明媚几分。     他原本是都察院一名御史,一年前致仕之后,便靠着半生积蓄,在这距京城千里之外的小城之内置了一处产业。十几年的宦海沉浮,早已令他心力交瘁。如今,在这山清水秀的小城之内,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宁静生活,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而真正令他高兴得是,再过两日,就是他独子段乘风的大喜之日。这几日,他吩咐下人在院内布置了大红绸带,八个写着喜字的大红灯笼,招摇的在檐下排开。段宅上下,都笼罩在一片喜气之中。     在和管家忠叔核对了这几日的礼单之后,段笙眼看窗外天色渐暗,便将后续事宜交代完毕,径直朝卧房走去。张忠自京城起就跟随段笙,在他心中早已如同家人一般,因此也放心将府内大小事务一并托付。     一走入卧房,段笙便望见自己的夫人薛氏,正在烛光下绣着一床鸳鸯锦被。段夫人娘家曾任姑苏织造,自闺中便习得一手好针线,这床鸳鸯锦被已经绣了半月有余,如今只剩最后几处就要完成。     段笙见那大红的缎面之上,两只鸳鸯引颈缠绵,不仅姿态栩栩如生,连眼神都柔似要滴出水来,不禁赞道:“夫人一腔慈母之情,皆化于这针线之中,风儿一定会十分喜欢。”     段夫人捂嘴轻笑,她虽已四十有余,却仍保持着少女一般的窈窕身段,眼角眉梢那一抹温柔,看得段笙有些痴了。两人成婚已二十余载,一向鹣鲽情深,是以多年来虽只有一个独子,却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     突然,自院中传来一声尖叫,打破了这一室的柔情。     家丁刘成急急忙忙从门外奔来,一边跑一边大喊道:“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段笙眉头一皱,正要喝斥他不该如此莽撞,就见刘成伏在地上,抖如筛糠道:“是小翠,小翠她……死了!”     段笙脸色骤变,小翠是府里的丫鬟,一直服侍大少爷,她若出了什么事,难道……     念及段夫人身子柔弱,受不得刺激,段笙便安抚她在屋内休息,自己随刘成一路赶到大少爷房内。     一进门,只见小翠衣衫不整的躺在地上,一张俏脸早已冷硬,表情却十分平静的如同睡着一般。     在她身边站着一位青衫公子,一张俊脸吓得毫无血色,正是段家独子,即将要成亲的新郎官段乘风。     段笙铁青着一张脸,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段乘风神情恍惚,显然被吓得不清,只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和几个朋友喝了点酒,一回来就看到小翠躺在这里,已经……已经断气。”     段云宏知道儿子一向温和纯善,这副模样也不似说谎,当下心头稍宽。     他忙蹲下身,仔细检查小翠的尸身,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丝伤痕,又命刘成取来银针,将其探入小翠喉间,却见银针并无任何变化。     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段笙从未见过如此蹊跷诡异之事,正在沉思之间,突然身边的刘成大喊一声,他忙低头一看,只见小翠双目如同两个血洞一般,开始泊泊的冒着鲜血,模样煞是可怖。     段笙吓得往后一退,差点坐到地上。过了一会才强自压下心中恐惧,抬头对已经面无人色的儿子道:“不要动她的尸体,明日一早就去报官。”     随后又吩咐刘成:“你和冯七今晚陪着大少爷,留意府内任何动静。”     安顿好一切,段笙心事重重的走回卧房,一脸担忧的段夫人忙冲过来询问情况,他唯恐夫人担心,只轻描淡写道:“没事,可能是突发什么疾病去了,明日会叫官府来查明究竟。”     段夫人想到儿子大喜的日子前竟出了如此晦气之事,忍不住心头一酸、低头抽泣起来。段笙忙将她搂住温言安抚,再抬头时,窗外的”囍“字灯笼被风吹得不停飞转,正一下下的敲打着梁柱,给窗棂处投下一片阴影。     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不过安宁了片刻,院内又响起一片嘈杂之声,段笙心头一沉,知道又有祸事来临。     这次死得是段府的厨子——周通,一样的死法,一样的双目淌血,倒在了柴房之内。     段笙觉得脚步有些发软,险些站立不稳,一旁的管家忠叔忙上前去扶住他。两人命人脱下周通的衣服仔细观察,全身仍是找不到一处伤痕,只是在其衣领之内发现一枚十分精致的铜质纽扣。     段笙觉得此物十分眼熟,忙命刘成再到小翠的尸体处查看,果然在其右手之中,也发现紧紧攥着的一枚铜扣。     段笙死死盯着这两枚铜扣,突然睁大了双目,对忠叔喊道:“那个锦盒!早上的那个锦盒,现在何处!”     忠叔愣了一愣,这才回想起来。段笙所说的锦盒是今日一大早,不知何人送到段府之内,锦盒里只有九颗精致铜扣,这礼物即不贵重也无署名,两人只看了几眼,便随手放在一旁。     待两人再去寻时,发现那锦盒还规矩地放在原处,而盒里的九枚铜扣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笙呆呆地对着空盒半晌,突然开口问道:“段府上下,一共有多少人。”     忠叔不知他何出此问,思索了一番答道:“老爷一家三口加丫鬟下人,一共有九人。”     “哐”的一声,锦盒重重地掉在了地上,段笙双手剧烈颤动,膝盖一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嘴中喃喃念道:“九扣……九口!!一口……一口不留!”     忠叔也大惊失色,随后一脸凝重道:“老爷,依我看,这事恐怕是段府中人所为。”     段笙点点头,小翠和周通死时神态并无异常,可见是熟人所为。这锦盒神不知道鬼不觉的出现在府里,又不着痕迹的被拿去了里面的物品,显然只有对环境十分熟悉的人能做到。     他忙带人在府内细细搜索一番,然而找遍了府内各个角落,也没发现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随后,又让段乘风领着段夫人和所有下人一起在厅堂内集合。     一朵乌云将月光遮得密不透风,段府的厅堂之内却是烛火通明,绰绰烛光混着青烟,将七个人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映在青石地板之上。     段笙带着妻子和忠叔坐在堂上,堂下家丁刘成、冯七和婆子吴妈正瑟瑟发抖的跪在房中。     段笙感到身心俱疲,只死死盯住跪着的几人,道:“说!到底是谁做的!我段某自认平日待你们不薄,为何要行如此恶毒之事!”     堂下顿时一片嘈杂,几人又怕又惊,一时伸冤声、哭喊声混成一片,将段笙脑中吵得生疼。     他不耐烦的将手一挥,道:“一个个说!”     冯七突然上前一步,指着刘成道:“是他!肯定是他,他和小翠本就不清不楚,今天下午我还看到他和小翠一路走向后房,后来小翠,她就死了!”     吴妈眼睛一转,忙附和道:“对!我看他在厨房那里鬼鬼祟祟,现在想来一定是他,是他害死周通的!”     刘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忙大呼道:“老爷,冤枉啊!那冯七早就垂涎小翠美色,定是他因妒成恨,杀了小翠又陷害于我!老爷,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段笙和忠叔互看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怀疑之色。段笙面色凝重,沉思一番,指着刘成道:“快将他拿下!”     刘成眼看段笙神色不对,还未等他说完,连忙跳起往门外冲去,就在他跨出大门的那一刻,突然“啊”的一声尖叫倒在地上!     众人忙上前一看,只见他已无半点生气,死状和前两人一模一样,一粒铜扣自他袖中溜出,滚落在地上。     寂静的宅院之内,只剩灯笼被风声打得扑扑作响。四周不见半个人影,刘成就在这空旷的暗夜之中面朝黄土倒了下去,一摊鲜血自他脸下缓缓流出。     吴妈忍不住惊呼起来:“是鬼啊!有鬼杀人啊!”随即发了疯似地在院内狂奔,冯七也脸色煞白,倒退两步,吓得拼命往房内跑去。段夫人俏脸一歪竟昏厥过去,段乘风忙冲上去将她扶住,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     忠叔掌烛而上,突然如见恶鬼一般瞪大了眼睛,颤抖着道:“老爷你看!”段笙沿烛光看去,只见院门上赫然写着几个血字:“擅出者,死!”     本是八月酷夏,段笙却感到如置身严寒之中。他忽然明白,藏在暗处这人完全可以轻松的把他们全部杀害,而他却故意布下这血色疑局,想让他们一个个轮流死在恐惧之中。到底是谁布下如此阴毒的手段,一心要害他满门!     他让段乘风将夫人带到厅内,又用虚弱的声音对忠叔道:“去把他们两个叫回来,我们要呆在一起,那人才不会有可趁之机。”随后又深深看他一眼,颤声叮嘱道:“万事小心!”     张忠的白发在风中飘动,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悲戚之色,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竟也含了热泪。     段笙转身朝厅堂走去,感到背脊上如压了千斤重负,一路上飘扬的喜庆绸缎,仿佛一道道猩红的血迹占满了夜色,令他有些想要作呕。     一进厅内,便对上了段乘风那双写满惊恐的眸子,家中突逢如此巨变,已经让这个一向养尊处优的少爷濒临崩溃边缘,“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笙看着这唯一的爱子,感到喉头一阵干涩,竟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缓缓走到还未苏醒的段夫人身边,忍不住老泪纵横,道:“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我们一家三口不可分开。你跟紧我们,找到任何机会就赶快逃走,万一有什么事,不要……不要管我和你娘。”     段乘风听懂他话中含义,忍不住悲愤道:“我与爹娘生死都要一起,怎可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段笙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和你娘老了,你还有大好的人生。还有小芸,你难道要不顾她而去吗?”     段乘风想到未过门的妻子,心中一阵酸涩,那日花前缱绻、月下盟约,一转身,竟已是阴阳永隔吗?     父子两人在这厅堂之内无言相对,两颗心也随着满堂的烛火忽明忽地不断摇晃着。过了许久,段乘风揉了揉已经酸胀的眼睛,问道:“忠叔他们,怎么还未回来?”     段笙心头一惊,沉声道:“看好你娘,我出去看看!”     走出屋外,天上堆积的乌云已经缓缓散开,那月光自云中现出,竟好像隐隐带了一丝绯红之色。相传红色月光之下,必有血光之灾。     段笙一路往后院寻去,突然听到一阵“哧哧哧”的声响,如同钝器嵌入血肉的声音。他沿着这声音颤颤巍巍走去,只见赤色的月光之下,一个身影正举着一把柴刀,用力的割着什么东西。     待他走的更近,终于看清那柴刀之下,躺着两具血肉横飞的尸体,正是冯七和吴妈!     那个身影察觉身后有异状,猛地转过身来,他双目空洞,一双已经干枯的手上紧紧握着一把柴刀,身上脸上全沾满鲜血还有一些辨不清形状的物事。     段笙猛地后退两步,又是恐惧又是愤怒,指着他大喊道:”你,居然是你!!”     张忠呆呆的望向手中的柴刀,突然快步上前,凄声道:”老爷,你误会了,我,我只是想查清楚他们两人……”     段笙不听他解释,转身就跑,身后张忠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他慌不择路间脚下一绊,竟跌倒在地上。     眼看张忠的身影压了过来,段笙手中摸到一块大石,拼命的朝他砸了下去……     一股鲜血喷到段笙的脸上,他惊恐地瞪着双目,看着张忠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刚要松一口气,又见一颗铜扣,缓缓自张忠身上滑出,跌落在自己身上。     段笙的精神终于完全崩溃,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厅堂,看到夫人已经转醒,正和段乘风一起焦急地等待他回来。     ”走,快走!“来不及多做解释,段笙只喊得出这一句话,就带着妻儿一路仓皇地往门外跑去     。     三人刚刚跑到院门的那行血字旁,突然听到一阵阴阴的嗤笑之声自身旁传来,一树的飞鸟被这声音惊起,扑棱扑棱地飞起遮住了夜空。     只见倒在血泊中的”刘成“双手一撑,突然自地上爬起,一双眼睛自满脸血迹中探出,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三人。     段笙全身颤抖,声音似乎飘着半空中,”你,你不是刘成!你是谁?”     ”刘成“嘿嘿一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段家九口,一个人都休想走出这道门。”     段笙内心一阵绝望,他握住段乘风的双手微微用力,示意他寻机会快逃,又悲愤道:“我段家和你有何仇怨,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那人仍是轻松笑道:“我和你无冤无仇,只可惜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段笙瞳孔一阵收缩,咬牙道:”是他!果然是他!“就在”他“字出口之时,他蓄满全身力气,飞身朝那人扑了过去,准备以命相搏为妻儿拼出一条血路。     谁知那人身影只是一晃,就轻松躲过他这搏命一扑,段笙仿佛听那人在他耳边轻轻一叹,随后脑中一阵剧痛,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瘫倒在了地上。     最后一刻,他绝望地看到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那人身旁一一倒下,双目中不甘的流出两道热泪,便永远的失去了光亮。     当长夜终于过去,艳阳再度高照在段宅的朱门之上,九具尸体也慢慢自阴影中显现,暴露在阳光之下。     一抹斜阳溜进主卧窗棂之内,照在还未完工的大红鸳鸯锦被之上,锦被旁,一根尖锐的绣花针正悠悠地泛着银光。           第29章 曲玲珑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早春二月,正是杏花烟雨、乍暖还寒时候,京城上下仍然沉浸在春节的喜气之中,大街上熙熙攘攘,挑着担子的小贩们争相叫卖着,叫卖声一路飘进一间名为“燕子楼”酒坊之内,又被酒客们此起彼伏的谈笑声掩盖。     “要说我杜风当差十几年,见过最离奇的就是去年雍州城那个案子了,段家上下九口人一夜之间死得无声无息,仵作那边验不出伤口,又没有中毒迹象,既查不出死因也无凶器,这案子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大家背地里都说是遇到了恶鬼索命,那段府也就从此变成了鬼宅,至今无人敢接     手。”一位捕快装扮的髯须大汉,此刻已经带上几分醉意,正倚着酒坊围栏,侃侃而谈。     他身旁坐着一位约二十岁的清秀男子,听得皱起了眉头道:“杜大哥,你真的信这世上有鬼神索命吗?据我所知那段老爷任御史之时,是出了名的耿直敢言,我看是他得罪了比恶鬼更甚的人物。只可惜朗朗乾坤之下,九条人命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     杜风忙示意他噤声,又小声苦笑道:“小五啊,如今这世道,哪还有什么朗朗乾坤,又有几件事是能辨得清黑白曲直的,有时候做人,还是要糊涂一点好。”     那名叫莫五的捕快心中不忿,却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杜捕头、莫大哥,你们在说什么明白糊涂的?”珠玉般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两人转头看去,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正站在他们身后,黄衫乌发,眉眼间透着乖巧伶俐。     两人似和这少女十分熟悉,皆是笑道:“小玥,你来了。”     薛玥笑盈盈地在两人身边坐下,道:“看你们在这神神秘秘说了半天,可是有什么新鲜事,也讲给我听听。”     杜风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就是爱凑热闹,交给你的事办妥了没?”     薛玥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交到杜风手上,得意道:“有我薛玥出马,杜捕头大可放心。”     两人接过册子翻开细看,均是面露欣喜之色,莫五将桌案一拍笑道:“好,有了此物,不怕那王员外不认罪!”     杜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递给薛玥道:“这是这次的酬劳,你打开数数。”     薛玥喜滋滋的将钱袋收入怀中,道:“杜捕头为人我还信不过吗。只是我为了这册子从昨夜守到现在,连口饭都没来得及吃呢。”     杜风知她心思,无奈笑道:“合作了这么多次,每次都要被你多敲上一笔,行了,想吃什么自己点吧。”     薛玥喜道:“多谢杜捕头!”又叫来小二点上一桌酒菜,提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莫五望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忍不住道:“小玥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老这么贪吃,实在是有些不像样。”     薛玥鼓着腮帮子瞪大了眼睛道:“难道别的姑娘家,平素都不吃饱饭吗?”     莫五被她问得一时语塞,抓一抓头,只笑笑不再多言。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三人往外一看,一个锦衣公子正气冲冲地叫骂道:“这酹月楼简直欺人太甚,我堂堂侍郎家的二公子,还不够资格进你们的门么。”     薛玥好奇的问道:“那酹月楼是什么地方,竟然有这么大的架子,把客人往外面赶。”     杜风笑道:“这酹月楼可是如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酒肆,据说每日只接受三位客人,每位客人都由主人亲自筛选过方可入内。相传那酒肆的主人曲玲珑姑娘,生得天姿国色,又唱得一手好曲,京城多少王侯公子都已能入她闺中为荣,可惜那曲姑娘自视甚高,绝不轻易见客。越是如此,就越引得那些名门公子一个个争相前往,生怕落了人后。”     他又拿眼神瞟了莫五一眼,“就说我这位小兄弟,也是心心念念想要一睹曲姑娘芳容呢。”     莫五瞪他一眼,脸上却闪过一丝红晕。     薛玥听得十分心痒,暗想道:不知这位曲姑娘的姿色和玉面罗刹比起来谁更胜一筹,如果能进得那酹月楼,亲自见识一番,便是再好不过了。     杜风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又笑道:“你可不要动什么心思。莫说你这小丫头,就算我们这种无阶无品的小捕快,要想进那酹月楼,也不知要排到何年何月,更别提能亲眼目睹那曲姑娘的风姿了。”     薛玥想到刚才那位锦衣公子身为侍郎家公子都铩羽而归,自己无权无势更是不用指望,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对付眼前的饭菜。     杜风和莫五记挂着账册之事,也不愿再多耽搁时间,结了银子就匆匆离去,薛玥一人酒足饭饱之后,眼看天色尚早,便无聊的在街上闲逛起来。     路过一间铺子,买了些日常物事之后,薛玥数了数剩下的银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日在秋水山庄和玉面罗刹结拜之后,他一腔豪情的要替自己圆了心愿,于是两人一路来了京城,找人买下了薛家老宅,但两人的积蓄也就所剩无几。     京城样样开销甚大,要养这么一座大宅更是需要不少钱,她这新认的大哥又实在靠不住,时不时就要外出游玩一番,一出去就是半月有余,于是这养家的重任就交到自己一人身上。她只得重操旧业,到应天府接点探案追凶的小差事,总算是勉强能够度日。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想着,再抬头时只见眼前一处双层红木阁楼,红色的纱灯在檐下招摇,一块金丝楠木牌匾上龙飞凤舞地书着“酹月楼“三个大字。想不到自己随意闲逛,竟然走到了这大名鼎鼎的酹月楼下。     阁楼门外已经围了一大群人,薛玥垫着脚尖观看一番,只见一位着翠绿纱衣的清秀女子,温柔的一一问过来者身份,又将记录在一本册子上。     薛玥看得一阵,发现能被引进楼去的不过寥寥数人,不由感叹杜风所言不虚,看来想要一探这位曲姑娘的芳容实在是道阻且长。原来这绝色佳人竟如此难得,她不由暗自想到,等玉面罗刹回来了,一定要仔细将他看个够本。     薛玥怀着这个感叹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躁动,有人叫道:“是顾大人来了。”薛玥心中一跳,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身旁有人小声议论着:“哪个顾大人?”     “不就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顾勋顾大人。他现在可是首辅身边的红人,年纪轻轻就官拜三品,实在是难得的才俊啊。”     又有人冷笑道:“什么才俊,不过是阿谀之功甚佳,踩着自己的上司往上爬……”似乎一旁有人将他扯住,那人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薛玥自这一片嘈杂声中望去,只见顾勋长衣广袖,紫袍玉带,正款款朝这边走来。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在众人眼中竟比他身后的春色更柔和几分,却只有她能看清这温和背后的冷漠。     薛玥在心底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溜走,谁知顾勋早已看清她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的身影,突然嘴角一扬,高声喊道:“小玥,你怎么在这里!”           第30章 越人歌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乍听到这声“小玥”,忍不住森森打了个寒颤,本想装作没听到继续开溜,但众人的目光已经齐刷刷转向了这边,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扯出一个笑容道:“顾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顾勋的声音中仿佛藏了无限柔情,又似无限感慨道:“你我何必如此见外。”薛玥听到周围瞬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心中暗暗叫苦,这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故意弄得如此暧昧,只怕自己明日就要变成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顾勋见她脸色难看又不好发作,心中暗自好笑,俯身过去轻轻道:“若想进去,就乖乖听话。”     薛玥没想到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也是无用,不如顺水推舟混进楼去,也算不枉此行。于是她干脆也含笑不语,只低头顺目地站在一旁。     顾勋满意地转过身子对那绿衣女子道:“这位薛姑娘是在一位远房表妹,想不到竟在此地重遇,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一起进去。”     那女子抿唇一笑,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转,香袖一摆道:“顾大人、薛姑娘这边请。”     酹月楼内红梅疏影、暗香浮动,薛玥一路跟着顾勋,好奇地四处张望。     只见一楼正中央摆着一张大大的白玉台,重重纱幔之下,有人在台上抚琴,手指轻勾便是淙淙流水、天籁之音。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曼丽宛转的调子,绵延缓逝的铮铮琴音,好一曲耐人寻味的《西洲曲》。     抚琴之人身旁,隐隐一名美丽的女子正水袖翻飞地翩翩起舞。她就那么忘情跳着,踏着泠泠的节拍,腰身旋转,粉色的长裙犹如盛开的水莲,随香风拂拂而动,随琴声徐徐散开,仿佛画中仙子飘飘袂举。     薛玥看得入迷,一时竟忘了挪步。顾勋却是目不斜视的一路往前,回头望见她这痴痴的模样,摇了摇头,又走回来轻轻俯在她耳边道:“楼上也能看。”     两人被领进二楼的一间厢房之中,房中摆着一张锦榻,锦榻上重重绣金罗纱飘动,头顶缀着一袭一袭的流苏,旁边摆着一张青玉桌案和两把檀木雕花的扶椅,紫檀香炉内点着淡淡的熏香,香味清甜温雅,闻起来十分舒服。从房中望下去,正好能看见台上的悠帘玉台、墨舞笙歌。     顾勋一进门便坐上锦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绣垫上饮茶听曲。     薛玥趴在窗上看了一阵,感叹道:“只是寻常演艺,就已如此动人,不知那曲姑娘亲自上阵,又是何种风情。”     顾勋懒懒靠在垫上,似是十分舒服的半眯着眼睛,道:“你一个小姑娘,偏爱凑这些热闹。”     薛玥轻哼一声:“莫非顾大人此番前来,不是为了一睹那曲玲珑姑娘芳容。”     顾勋瞟了她一眼笑道:“那曲姑娘虽是一位难得的美人,可惜我对美人一向没什么兴趣,不然也不会偏和你呆在一起。”     薛玥狠狠瞪他一眼,却正好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睛,突然感到身上有些不自在,于是跳起来大声道:“顾大人在此慢慢享受吧,薛玥还有事先走一步。”     “慢着,”顾勋突然站起,缓缓朝她踱去,薛玥见他步步逼近,心中一阵慌乱,呼吸莫名有些加快。     谁知顾勋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突然停住问道:“你最近很差钱吗?”     薛玥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愣愣的望着他。     顾勋轻哼道:“你不是和那玉面罗刹结了异姓兄妹,怎么还需要你日日往那应天府跑讨生活吗?”     薛玥见事事都瞒不过他,忍不住有些气恼,回道:“民女做些什么,靠什么讨生活,好像和大人无关吧。倒是大人之前答应民女的事,可要时刻记得才是。”     顾勋微微一笑,突然掏出二十两银子,放在薛玥面前,道:“你左右也是需要赚银子,不如再为我做件事如何?”     薛玥嘴角一撇,道:“民女愚钝,跟不上大人的玲珑心思,是以就算是乞讨街头,也是不敢再赚你顾大人的银子了。”     顾勋一脸无辜道:“小玥这么说实在令顾某伤心,从扬州到衡州,我一未赖账二未刁难,相反还多番出手相助,若没有我那几百两银子,想必你们也不会顺利的买下那宅子吧。”     薛玥知道这人无赖起来,连那老狐狸吴秋水无可奈何。他此时又故意站在门边,有意无意堵住了她的去路,于是无奈回道:“说吧,到底想让我干嘛。”     顾勋笑的意味深长道:“很简单,只要陪我睡上一会。”     薛玥惊得双目猛睁,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一口气未喘上来,忍不住连咳数声,,憋得小脸一阵通红。     顾勋被她这幅模样逗得十分开心,却忍笑道:“小玥为何如此惊慌?”     薛玥终于止住咳嗽,抬头又见他挥手将窗上纱帘一拉,屋内顿时暗了下来,香气一熏,更添了些暧昧不明。     她感到又惊又怕,忍不住步步朝后退去,一股压迫感袭来,令她呼吸不畅,只“你你你”的说不出其他话来。     顾勋终于收起逗弄她的心,拍拍她涨红的小脸道:“你莫要瞎想,只是我这段时间实在疲惫,而这里既有香床暖枕,又有佳人相伴,实在很适合睡上一觉。”     薛玥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也细小的如蚊叮一般:“你睡你的,为何要我陪?”     顾勋似是十分认真地回道:“因为我很怕我睡觉时会不小心说出一些话,被他人听了去,所以只好委屈小玥在旁边守着。”     薛玥瞪大了眼,“那你就不怕我听了去。”     顾勋朗朗笑道:“你既然收了我的银子,定不会外传。”     薛玥觉得此事实在荒谬,特别是由他顾勋做出来,背后一定藏着诸多谋划,她正想寻个理由赶紧离开,只见顾勋往锦榻上一倒,竟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薛玥愣愣的坐在锦榻对面,猜测这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莫非他知道有人要来刺杀他,故意装睡引人前来。又或者他想要制造什么场面,用自己做见证。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再看眼前之人双目紧闭、呼吸平顺,竟是真的熟睡起来。     只见他眉头舒展,长长的羽睫随呼吸微微抖动,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见他如此没有防备的模样,薛玥不得不承认,褪去了平日里的惺惺作态,这人还是生得十分好看。     床头流苏微动,重重罗账在他身上投下阴影,仿佛一个重重的壳,紧紧将他包裹起来。     此时,楼下的玉台上琴音陡转,一位伶人携琴音而出,一张口就是娇婉柔媚、百转千回,隐隐约约间,几句唱词兜兜转转飘入薛玥耳中“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她以前也曾听过这首《越人歌》,当时只觉得曲调优美、唱词和韵,却并无其他感触。今日不知是因为这伶人的吟唱,还是这屋内香气太浓,竟引得她心中莫名有些酸胀,如坠迷梦之中。     薛玥就这么迷迷糊糊不知坐了多久,眼前的那双眼睛终于睁开,一丝狡黠的光芒自眸中滑过,顾勋带着有些沙哑嗓音开口道:“小玥,你这么盯着我看了多久。”     薛玥猛地一惊,差点跌下凳子,脸上又有些发热,她忙掩住心中慌乱粗声道:“我在看你这次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顾勋懒懒起身,突然伏了下来,双臂一展,将她圈在窗棂之上,一脸坏笑道:“那你希望我是在打什么主意。”           第31章 心间雾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忍不住想要逃脱,半边身子却被他紧紧压住,他惺忪的眸子里带着些迷蒙的水汽,如同被蒙上薄雾的,自己的心。     眼看那俊容慢慢压了过来,眉眼间带着七分调笑,又似有几分专注。混杂着清雅与熏香的气息尽数扑到她的眼皮、鼻尖之上,令她脑子一阵迷糊。他的唇越来越近,就在薛玥感到心跳几乎停止之时,那唇却只滑过她的脸庞,轻轻落在她耳边。     一股湿热的气息,吹得她耳中又痒又热,只听那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道:“若是小玥觉得不满意,我们也可以做一些别的事,反正今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薛玥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一定会窒息而死,忙以足尖狠狠踢上他的小腿,趁他吃痛分神,弯身从他臂下钻出,飞也似地逃出了厢房。     顾勋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手指在唇间一抚,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些年来,他细心谋划、步步为营,当他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却也感到越发胆战心惊。     如今,他终于如愿地站到那人身边,却是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半分不敢松懈。许多话便是连最亲信之人也无法诉说,即使在夜深人静时分,也无一日能睡得安宁。     刚才那短短一个时辰,竟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难得能轻松肆意的时光。也许只有在面对那双毫     无杂质的纯净双眼时,他才能彻底放下防备和计算,安心熟睡片刻。     他轻轻执起案上杯盏,望向台上忘情歌舞的伶人,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冷笑,自己又何尝不似这戏子伶人,每日登台做戏,连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杯中茶汤早已凉透,将手心最后一丝温热也慢慢驱散。放下茶盏,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即使艰难疲惫,也绝不可能退缩,因为自古以来,通往权势之路就从未留有后路,一转身便是万劫不复!     窗内是如海心机,窗外却日头似火,一如薛玥现在红得发烫的脸颊。她片刻不停地在街上奔走,一颗心也随之上下翻滚着,明知道他对人绝无半点真心、明知道他尤爱戏弄自己,为什么,心里还是会泛起淡淡的酸涩和……一丝甜蜜。     日头渐渐西下,薛玥满怀心事地游走过几个路口之后,终于看到自家宅前那一抹飞檐,她甩甩头,决定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彻底抛在脑后,于是深吸一口气,推开自家大门,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初到京城又囊中羞涩,他们并未置办在宅中什么物品。而此刻,院子里竟摆着一个硕大的箱子。这箱子高约三尺,紫檀木雕花,上面竟然嵌着罕见的花鸟螺钿,可见价值不菲。     薛玥狐疑地打量了那箱子许久,还是想不通何人会把这样一口箱子放在自家院子里,莫非这箱子里……     正当她左右观看,疑心这是否是什么陷阱之时,突然听到头上传来一声亲切地呼喊:“小妹,你回来了。”     她心中一喜,抬头起来,就看到玉面罗刹悠闲地半躺在房顶红瓦之上,一袭白衣在落日余晖之中泛起淡淡的银光,他嘴中咬着一只青花酒杯,半眯着双目,含笑地望着她。     薛玥正待开心,突然反应过来,跳起来指着玉面罗刹喊道:“这箱子是你带回来的?”     玉面罗刹轻盈地自房顶跃下,将手中酒壶抛到薛玥怀中,得意笑道:“自然是我带回来的。我在游历时遇到一位隐居的大师,据说曾是御用雕师,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出手雕过物品,我可是缠了他好久让让他给我雕了这么一口箱子。”     薛玥觉得脑中有些充血,勉强压住心头怒火,咬牙问道:“这箱子花了多少钱。”     玉面罗刹笑嘻嘻地凑到她旁边,道:“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     “叶逢春!!”薛玥气得终于忍不住大声咆哮起来“请问我们为什么要花五十两银子做这么一口破箱子!”     玉面罗刹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眨了眨眼睛费力思索一番,突然领悟道:“装东西啊,你一个女儿家家的,总归有些衣服物事的需要箱子装吧。”     薛玥眼中冒火,大吼道:“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有那么多衣服,需要用这么大一口箱子来装!”     想到自己每日奔波也不过赚上几两银子,这人竟随随便便就花五十两买回这么口废物,薛玥只觉得胸中愤懑,顺手将怀中酒壶拿起灌了一口酒,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对,抬头杀气腾腾地盯着玉面罗刹问道:“你这酒花了多少银子买的?”     玉面罗刹有些心虚地嘿嘿笑道:“不过十两银子而已!”     话音未落,他感到眼前冒出一股杀气,只见薛玥手持玲珑锁狠狠朝他劈来,玉面罗刹见她脸上怒气不似作假,忙一跃而起拧身避开,一面躲一面求饶道:“小妹莫要生气,这些银子可都是我自己赚的。”     薛玥似是一愣,脸上怒气未消,却又带了一丝疑惑,问道:“你哪来的银子?”     玉面罗刹正要回答,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位青衣红甲的年轻捕快,正两眼发直,呆呆地望向这边。     薛玥见他神情不对,也转过头去看,随后惊讶地喊道:“莫大哥你怎么来了?”     莫五却并未回答她,眼神直勾勾地不知盯着什么,仿佛入魔一般,薛玥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竟好似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红晕。     过了许久,莫五才回魂一般望向薛玥,似是十分不满地握紧拳头道:“你为何,为何要欺负这位姑娘!”     薛玥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欺负,什么姑娘?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转头看着身边脸色铁青的玉面罗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玉面罗刹眼中寒光一闪,眼看就要出手,薛玥忙将他一拦,以束声传音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莫要为难他。”     玉面罗刹只得用眼光在那小捕快的身上狠狠剜了几刀,随即轻哼一声,拂袖回屋。     薛玥见莫五一双痴目恋恋不舍地盯着玉面罗刹离去的方向,想到他毕竟年轻气盛,乍见玉面罗刹容貌,有些迷失也属正常。但莫五毕竟是公门中人,她也不愿把玉面罗刹的身份随意暴露,于是轻咳两声,问道:“莫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莫五这才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似是有些魂不守舍地说:“杜捕头让我顺便来和你说一声,那件案子已经结了,多亏了你那本账本,日后若有需要还会再来找你。”     薛玥正待说些什么,只见莫五竟然自顾自地转身,似魂魄离体一般,飘忽而去。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好似还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叹气声中藏了无限地愁绪与哀怨,听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此刻她没心思理会这举止古怪的小捕快,她心中记挂着另一件事,怒气腾腾地走入屋内,对正慢条斯理喝着酒的玉面罗刹叫道:“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她决计不信嚣张跋扈的玉面罗刹会去安分地做什么正经差事,突然有了这么大笔银子,来源实在可疑。     果然玉面罗刹眼神有些闪烁,道:“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薛玥于是气极,走过去指着他狠狠骂道:“不是要抛开过去吗?好不容易能做个清清白白的人,偏要做回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玉面罗刹看她那副又气又急的样子,突然莫名有些感动,在他一生当中,从未有人因为怕他做错事而狠狠骂过他,也从未有人关心过他的银子到底从何处而来,原来这就是家人的感觉,想到此时,心中竟是一阵温热。     薛玥没想到自己骂了半天,那人竟是一副神游太虚的表情,正待继续发作,只见玉面罗刹双手往桌上一撑,一脸轻松道:“好了好了,我以后保证循规蹈矩,绝不犯事你可满意?”     薛玥见他态度还算端正,才勉强消了一些怒气,余光瞟到外面那口箱子,感觉额间又有些抽痛。这时只听玉面罗刹的声音幽幽传来:“若是如此,这宅子便只能靠你一个人养了。”     一阵冷风吹过,薛玥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挖了个坑,深深将自己给埋了。     就在薛玥肩负养家重任,盼着能在应天府多找些差事做的时候,应天府的人却日日找上门来了。当薛玥第三天看到莫五准时出现在门口之时,终于忍不住有些抓狂地问道:“莫大哥,今天还没是有新的差事吗?”     莫五手提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憨憨笑着,眼神却有些期待地盯着门内,心不在焉地答道:“这几日衙门没什么大案,杜捕头说暂时不用你出马。”     薛玥盯着他手中的那条鱼,嘴角有些抽动道:“莫大哥今日要在这里吃饭吗?”     莫五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今日家中无人,想来和你搭个伙。”     薛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那莫大哥先歇着吧,我去做饭。”     莫五却笑嘻嘻的黏上来道:“我帮你一起吧。”随后又带着几分期待几分羞涩问道:“上次,上次你家那位姑娘呢?”     薛玥随口敷衍道:“他平素并不呆在这边。”其实她是怕玉面罗刹和这人碰在一起会出什么岔子,故意将他日日支使出去。     莫五神色似乎有些失望,整顿饭都吃的不甚有滋味,薛玥正待收拾碗筷,抬头看见玉面罗刹一脸冷峻,自月光中缓缓走入。     莫五乍见这绝色面容,脸色突然涨地通红,似是不敢再多看他,只猛地自座上跳起,一溜烟冲出门去。     玉面罗刹慢慢坐下,轻哼了一声道:“今日竟日还蹭起饭来了。”     薛玥也十分纳闷道:“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不知这几日是中了什么邪。”     玉面罗刹突然贼贼一笑:“莫非是看上妹子你了。”     薛玥狠狠瞪他一眼,道:“我看是看上你了吧!”     这时,门外响起莫五怯怯地叫声:“薛姑娘,能出来一下吗。”     薛玥一脸狐疑地走出门去,玉面罗刹心头一转,想到莫非那傻小子今日就要表白,忙以看好戏的心态凑过去,躲在门内偷听。     薛玥走出门去,只见莫五绞着衣角,满脸涨红,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在下,在下家中只有一名老母,平日不好嫖赌,身家清白,薪酬虽薄,却足够养家糊口。”     薛玥越听越糊涂,突然想到玉面罗刹此前的那番话,不由有些心慌,莫非他……     这时只听莫五又继续道:“我虽不知道刚才那位姑娘为何只愿以男装示人,但却对她一见倾心,决定非她不娶,还望薛姑娘代为转达。”     薛玥瞪大了眼睛,待她想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之后,终于不可抑止的发出一阵大笑,身后仿佛传来一阵微响,她想象着此刻在背后偷听的玉面罗刹表情,觉得眼泪都快笑了出来。     莫五怯怯地望着她,不知这笑到底是何意,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那男装打扮的绝色女子聘婷而出,以袖掩口,含羞道:“这位小哥,进来说话吧。”     薛玥望着莫五欣喜若狂冲进门去,如同看到落入虎口而不知的无辜小兽,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泛起无限同情。           第32章 雾间影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本来有心拯救这只待宰羔羊,谁知玉面罗刹经过她之时,狠狠丢下一个“你敢多管闲事我就一刀砍了他”的眼神,吓得薛玥不敢再上前,只呆呆地望着他领着莫五飘然而去,剩她一人独立院中,深深的叹了口气。     暮色如酿、佳人似酒,莫五正仿佛置身一场长醉不醒的美梦之中,晕晕乎乎地一路跟着那美人走到一间房前,只见那佳人停住脚步,回首嫣然一笑道:“你在这等一会。”     莫五还未从那痴迷状态中回魂,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只红着脸点了点头。直至那一抹妖娆从视线中消失,这才反应过来,忙将衣衫上下仔细理了一遍,又把背脊挺得笔直,只待佳人召唤。     站得一刻,眼前的房门猛地大开,一阵香风袭来,只见床榻之上,青纱缓缓浮动,影影绰绰印出一个姿态窈窕身影。那美人竟斜躺于床上,一双媚眼自纱帐中朦胧探出,牢牢勾住他的魂魄。     莫五喉头滚动,微微咽了一下口水,刚要迈步却又想到这毕竟是女子闺房,自己好歹为公门中人,怎可因一时情迷坏了她人名节,矛盾挣扎间,额头竟急出一阵细汗。     这时只听一个柔媚的声音软软喊到:“小哥哥,还不快点进来。”     莫五被这声音喊得骨头酥软,一股气血涌上脑门,于是顾不得其他,忙提袍跨步走了进去。     就在他进屋之时,最后一丝余辉也被夜色吞没,房门碰得一声自他背后关上,牢牢锁住一屋春色。     一进屋内,莫五就尴尬的发现,这屋里竟然没有椅凳,刚才进门时生出的那些英雄气概顿时被这一室暧昧搅得荡然无存,只得愣愣地缩着脖子站在床边,一副手足无措的局促模样。     榻上之人传来一声轻笑:“奴家来京城尚短,家中来不及置办其他物事,只能委屈小哥与我同坐。”     莫五浑身一颤,忙低头道:“莫五不敢,只怕坏了小姐芳名。”     佳人一双美目垂下,语气似有些伤感:“我方才听见你对小妹说想要求娶于我,莫非都是假话不成。”     “不不!”莫五涨红了脸高声道:“方才所言,皆发自肺腑,句句真心!”     佳人瞟他一眼,柔声道:“即是真心,小哥又何必顾及那世俗眼光。”她的一丝乌发从白皙的颈间滑下,似有若无地飘落在胸前衣襟之内,撩得床前之人心尖微颤。     莫五擦了擦额上细汗,终是经不起这诱惑,缓缓走了过去,小心在床沿处坐了下来。     一只玉手突然自背后滑上他的胸前,那佳人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倒是说说看,到底喜欢我什么?”     一阵红潮从耳根迅速蔓延到脖间,莫五吓得腾一声站起,随后又一脸尴尬地坐下,似是地有些不自然地夹紧了腿跟。     他根本不敢转头看那人,只低头羞涩道:“那日初见已对小姐情根深种,只是不知小姐可有婚配,是否看得上我一个小小捕快。”     那佳人眼眶突然泛红,掩面凄然道:”小哥有所不知,奴家命苦,曾许配过两任夫婿,却都在新婚当日无故枉死。奴家也因此背上克夫恶名,只得每日以男装示人,不敢再谈婚事。今日俱实相告,小哥哥可会嫌弃我。“     莫五见这美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一阵揪痛,忙拍着胸脯道:”什么克夫不克夫!,我莫五一身浩然正气,绝对不会信这些无稽之谈,我既然倾心于你,日后……日后一定好好对你。“     那佳人于是转涕为笑,一双美目深情脉脉地望着莫五,又将身子靠了过去……     莫五感到脖间传来一种湿热之气,那张诱人朱唇正有意无意贴在他脖颈之上,那双玉手也不安分地插入了他胸口衣襟,莫五觉得自己正被放在火上煎熬,身上某处极度渴望那佳人身上清泉止渴,却又不敢逾矩半分,生怕唐突了佳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浑身躁动坐立难安。     这时,他感到探入他胸口的那双玉手正在不断用力,那每人长长的指甲已经狠狠嵌入皮肉之中,他勉强忍得一阵,终于痛呼出声,小心道:“小姐,你抓得……是不是太紧了。”     佳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之色,忙柔声歉道:“是奴家逾矩了。”     莫五回头正要安慰一番,却发现这佳人的眼神十分奇怪,多年捕快的直觉,竟让他从中看出一丝莫名的寒意,令他心头之火瞬时熄了一半。     佳人似是更加惊慌,只见她眼神闪烁,突然自榻上跳起,道:“小哥哥且在这等一下。”又匆忙地往里屋走去。     莫五被层层叠叠的纱幔和床榻挡住,看不清里屋情形,但耳中却突然听到”吭哧吭哧“的奇怪声音,在这寂静的屋内隐隐回荡,仿佛有人在啃着什么东西,从血肉到骨头,听得人毛骨悚然。     他努力压下心头恐惧,告诫自己莫要乱想,谁知又隐隐听到一声动物的惨叫之声,令他寒毛树立,心头乱跳起来。     强烈的好奇心终于让他越过床榻,犹疑地走入里屋。只见那白衣美人半蹲在墙角之下,发丝凌乱、香肩耸动,似是在吃着什么东西。再走近些一看,她身旁赫然摆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皮毛,五脏六腑俱已被掏空,看不清本来模样。     莫五惊得大喊一声,连连后退。那美人听到声响忙回过头来,她嘴旁还留着一道血迹,美目中俱是惊恐,而那双刚才还抚着自己胸口的柔夷之内,竟捧着一只被啃了一半的老鼠尸体,看得莫五一阵作呕。     莫五吓得连滚带爬往外奔去,谁知脚下一拌,竟狠狠跌入床榻之上。他慌忙间伸手去撑,却突然自那床内摸出一件物事,战战兢兢地拿出来一看,竟是半截手指!     再抬头看到那美人,正一步步朝他压上来,刚才还柔情脉脉的眼神此刻竟是无比的凶狠凌厉,她披头散发,惨白的脸在光影中扭曲得无比狰狞,声音尖锐凄楚:“你说过不会嫌弃我,原来你和那些负心人都是一样,既然如此你就和他们一起去吧。”     莫五吓得肝胆俱裂,突然一阵冷风吹入,将屋内烛火吹熄,青衫帐幔如同招魂的白幡一般胡乱舞动着,刚才还的**蚀骨的温柔乡,此刻竟如地狱鬼窟一般,散发出阴森之气……     “啊……”的一声惨叫,将等在屋外的薛玥听得心惊肉跳,她唯恐玉面罗刹玩得太过火,正准备冲进去救人,就听”砰“的一声,那扇门已被狠狠撞开,莫五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从屋内跑出,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薛玥还没来得急唤他一声,那人已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跑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再看屋内玉面罗刹正倒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薛玥狠狠瞪着他,不满道:“人家好歹对你痴心一片,干嘛把他吓成这幅样子。”     玉面罗刹从床上坐起,哼了一声道:“谁叫他这么胆小,两只死老鼠一根假手指就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如果刚才他敢动手动脚,现在早被我阉了。”     薛玥知道若依着他的性子,这话倒是不假。只可怜莫五情窦初开,就遭到如此劫数,只盼以后莫要留下什么阴影才是。     而经他这么一闹,自己日后又该面对顺天府衙那些人?薛玥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早春里的微微清寒沾湿了她的衣衫,竟令她莫名生出一丝愁绪。     ==============================================================================     二月的天阴晴不定,前一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薛玥撑着一把玉色油伞,正满心踌躇地站在顺天府衙门前。     距那日的闹剧已经过了一日,她有心来像莫五道个歉,又怕会被拒之门外,正在犹疑不定之时,就看到府衙的朱漆大门内走出两个人来,一人红脸髯须,正是捕头杜风。另一人着缎面蓝衫、系素金偏带,面色清矍,行动间隐含威仪。     薛玥一见杜风,心中一喜,忙上前招呼道:“杜捕头。”随后又有些心虚地问道:“莫五呢?”杜风对这乖巧伶俐的小姑娘一向十分喜爱,乍见她也是十分高兴,一听她问到莫五,又叹气道:“小五前几日不知道碰到何事,据说像是撞邪一般,回到家就大病了一场,至今都未回衙门报道。”     薛玥心中腹诽:并非撞邪,只是撞上了一只妖而已。     杜风不知她心中所想,又朝身旁的中年男子恭敬道:“这位就是我常给您提到的薛玥姑娘。”然后再向薛玥引荐:“这位就是顺天府知府穆大人。”     薛玥早听闻顺天府尹穆戎为人公正清廉,此刻见他朝自己微微皓首,姿态温和却不见轻慢,不由又生出几分好感。     杜风眼珠一转,又对穆戎道:“这小丫头心心念念想去酹月楼见识一番,正好我也有件案子要与她商议,不如带她一起可好。”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朝薛玥使了个眼色。     薛玥未想到他们竟是要去酹月楼,见穆戎并未出声反对,心中大喜,忙给杜风回了个感激的眼神,撑伞随后跟上。     酹月楼的廊檐下纱灯摇摆,在漫天烟雨之中更添几分迷离。     薛玥跟着杜风、穆戎二人又站在阁楼门口那绿衣女子身前,她生怕这人会不小心透露上次之事令她难堪,还好那唤作小曼的绿衣女子只是意味深长的朝她一笑,就领着几人朝楼上走去。     酹月楼一层的玉石台上,白色纱帘如水纹般层层散落,幕布后依旧是墨舞生香、琴音绕梁。帘上魅影游动、腰肢款摆,看得人心旌摇荡,台上人却隐于纱帘之内,如雾中仙子一般,让人看不清真容。     薛玥便在这香风暗影中走上了二楼,上次只留意了台上歌舞,今日才发现这里间间厢房竟都是以词牌命名,每间房名都写在一个小灯笼上悬于门外,此次他们进得正是一间名为“折桂令”的厢房。     一进房门,薛玥看到那似曾相识的摆设,忍不住面上有些发热,忙不自在地寻个座椅坐下。     一位圆脸翠衫的姑娘推门而入,手中端着数套精致的青花瓷酒具。待她将其中一套在案台之上放好,穆戎又叫她上前耳语几句,只见那姑娘一脸歉意道:“穆大人不好意思,曲姑娘今日身体抱恙,不见外人。”     薛玥未想到这看似正气凛然的穆大人也对曲玲珑有兴趣,此刻听那圆脸姑娘说曲玲珑今日不见客,想到自己两番前来都无缘见到这曲姑娘真容,不由一阵失望。     突然她眼神飘到那姑娘手中托盘之上,于是心生一计,忙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朝二人道:“杜捕头、穆大人,实在抱歉,突然肚子有些不舒服,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随后她蹑步提气,轻轻跟在那圆脸姑娘身后,趁其不备点了她的穴道,又把她抱到两间厢房中间藏好,再端起托盘,沿着那姑娘刚才的路线继续行去。     她心中盘算,自己以送酒为名就能大方出入每间厢房,只要多加留意,总能找到那曲玲珑姑娘的闺阁,届时自己躲在门外偷偷观看一番,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于是她低眉敛首,连续出入两间厢房,终于在下一间房门口听到些奇怪动静,就在她好奇心大作,准备藏身偷看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惨叫!     一位锦衣公子自房内夺门而出,未跑上几步就倒在回廊之上,半边身子突然腐烂,如被火烧过一般。     薛玥心中一惊,那位公子所在厢房好像就是自己刚才送酒之处。     一时间酹月楼内尖叫声、怒骂声不绝于耳,她正待上前细看,又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朗朗道:“大理寺顾勋在此,大家莫要惊慌。”     薛玥心中暗暗叫苦,这人怎么和阴魂不散似的总能被她撞上,她正待苦思自己该如何开溜之时,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           第33章 蚀骨散(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酹月楼里,琴音骤断,一具突如其来的尸体,如同金石投入湖面,掀起层层涟漪,许多事自这尸体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顾勋本与张冲一同在厢房里饮酒,乍见门外一片混乱,忙出声令众人留在原地,又和张冲一起疾步走向事发之处。     那尸体前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在人群正中,一位髯须汉子蹲在尸体旁,以银针探入死者喉间,口中喃喃念道:“好像是中了巨毒。”     他身旁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正盯着这地上惨死之人,眉头深锁、面色阴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顾勋嘴角一弯,朝这两人抱拳道:“原来是顺天府穆大人和杜捕头,今日有缘在此相见,正好一同处理此案。”     谁知穆戎斜睨他一眼,轻哼道:“顾大人心眼颇多,交友又广阔,这楼内的达官公子你应该最是熟悉,我看我们也无需多事,全交由你一人处置就好。”说完广袖一拂,黑着脸转身离去。     张冲见他态度傲慢,忍不住愤愤不平道:“那穆戎品阶还低大人一级,他摆出这幅模样是做给谁看!”顾勋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又对他吩咐安排一番,才蹲下身子,开始仔细检查地上的尸体。     那死者倒地不过短短时间,尸身竟好似被火烧过一般快速腐烂,半边身子已是焦黑一片,脸上也只剩模糊的烂肉,辩不清长相。尸身散发出的隐隐恶臭,和空气中的熏香混在一起,发出一阵怪味,让众人忍不住嫌恶地掩住了口鼻。     顾勋凝神看了许久,又抬头叫道:“今日楼内的管事是谁?”     一位容貌清秀的杏衣女子自人群内走出,一张俏脸已经吓得煞白,朝顾勋躬身道:“小女绿芜,正是楼内管事,大人有何吩咐。”     顾勋望她一眼,问道:“你可知道这死者何人?“     绿芜拿来记录名册查看一番回道:”今日在这间房中的应该是户部容侍郎家的二公子。“     “他是何时进来的?”     绿芜望了望屋内更漏,回想一番道:”应该是巳时三刻左右。”     巳时三刻距现在不过半个时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手,又成功把自己隐藏起来,这凶手看来是筹划已久。     顾勋一边想着,一边走入容公子曾呆过那间的厢房内。     房里并没有外人闯入的迹象,只有门口留有一些挣扎过的痕迹,桌案旁一只酒杯掉在地上,撒了一地的水迹,显然那容公子是喝酒之时毒发身亡的。     顾勋捡起酒杯闻了一闻,又将壶内剩余之酒泼在房里盆栽之内,眼看那绿叶逐渐变黑,他眉间忧虑之色更甚。     这时人群中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大声喊道:“顾大人,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走?”     顾勋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容公子中得应该是来自苗疆的剧毒“蚀骨散”,此毒无色无味,极难察觉。而会用此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一个。此人名为聂云,是江湖上排名前五的杀手,他极善用毒,又狡诈多变,不知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人群内顿时一片哗然,顾勋环扫过门外那些神色各异的脸孔,又开口道:“我刚才已经命张冲封住出口,现正他正在楼内搜索,我怀疑那人乔装改扮混入楼来,很可能就藏在我们中间!在凶手没有找到之前,只有委屈诸位在楼内多呆一会。”     此话一出,立即在人群中激起巨浪,在场众人非富即贵,平日里只会饮酒作乐,哪里遇过这种境况,一时间惊叹声、咒骂声不绝,有人喊道:“凭什么不让我们走,把我们和那杀人犯关在一起,岂不是等着被他一一杀害。”     顾勋目光横扫,那双一向温和的双眸里透出凌厉之色,看得众人一阵心惊,只听他缓缓道:“聂云乃朝廷重犯,今日若有人先踏出酹月楼一步,也莫怪顾某不讲情面,只得把他当作嫌犯,投入大理寺诏狱审问。”     他的话语声不大,却极具威慑力,人群顿时安静了不少,虽仍有人小声抱怨,却也不敢再提离开之事。     顾勋又问绿芜:“这酒是何人送进来?”     绿芜道:“是楼里丫鬟小翠,她一向负责送酒倒茶,只是她从刚才就不见了踪迹,也不知是不是一并遇了害。”     顾勋正在思索之时,突见张冲从人群中冲入,怀中抱着一名圆脸姑娘,正是小翠。只见她双目紧闭,却呼吸平稳,明显是被人点了穴。     顾勋忙解开她的穴道,仔细询问,小翠双目含泪,将自己如何在送酒途中被袭之事相告,她并未看到点穴之人的面目,也并未送酒进容公子的房间,后面的事更是一概不知。     顾勋再次陷入沉思,他长身立于回廊之上,指尖轻敲围栏,突然状似随意地往回一看,问道:”厢房里的人已经全部出来了吗?”     众人随他话语向四周望去,出了这等变故,哪有人敢在房内多呆,因此二楼间间房门大开,屋内空无一人,唯有两间房门紧紧关闭。     顾勋看到其中一间正是出事房间的隔壁,走上前去轻拍门道:“不知房内是哪位公子,可否出来一见。”     门并未落锁,轻轻一推即开。只见一人黑衣束发、剑眉星目,正稳稳端坐房内,手中把玩着一只青花酒杯,一脸漠然地望向这边。     在场的不少人认出,此人乃是御前三等侍卫杨荣安,要说这人身份也十分特殊,虽只是从五品的武官,却因为是首辅李元甫亲信,在百官中地位极高。     相传他武艺高强,曾从刺客手上救下李元甫性命,因此极受其信赖,这些年一路高升。从未有人见过他用得何种武器,也极少见他出手,只知道他行事一向低调,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地出现。     杨荣安迎着众人目光,慢慢把酒杯放下,道:“顾大人莫非连我都要怀疑吗?”     外面死了人,他却坐在这里喝酒,有人不禁感叹,不愧是刀口上舔血的人物,果然比传说中更加冷漠淡然。     顾勋笑道:“自是不敢,只是此案事关重大,还望杨兄配合才是。”     杨荣安与他对视一番,见他虽是带着笑意,目光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僵持一番后,他终于放下酒杯,跨步出了房门。     张冲忙走进去搜寻一番,却是并无所获。     于是众人目光齐齐又望向了最后一间厢房门,只见那门前灯笼摇曳,窗内隐隐点着红烛,泛出柔柔的光晕。     顾勋紧盯着那间房门,突然开口道:“客人都聚在这里,不知主人又身在何处?”     绿芜在旁咬唇犹豫一番,终于开口道:“这间房,正是曲姑娘的厢房。”     顾勋嘴角隐隐勾起一个弧度,右手自袖中伸去,轻轻捏住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龙飞凤舞写了“曲玲珑”三个字。     这张字条是他在穿过人群之时,有人悄悄放在他身上的。不管交字条给他的人是谁,这曲玲珑一定和此事有莫大的关系,而她的房内到底藏着什么关键的玄机,似乎比眼下这案子更令他感兴趣。     于是他走上前去,朗声喊道:“曲姑娘,烦请出来一见。”     众人屏声静气,等着一睹这位神秘女子的芳容。只见一位绝色女子烟眉秋目、凝脂朱唇,身披红色罗衣,慵懒地倚在在门边。她发髻微乱,却不减一分颜色,惺忪的双眸之内仿佛藏了一抹流霞,随意顾盼间,便淌下一室星辉,看得众人移不开眼睛。     顾勋却仿佛并未看见眼前绝色,只将眼神直直投入屋内。屋内桌案之上摆着两个酒杯,床榻上锦被凌乱,中间微微鼓起似是藏有一人,他心中更是笃定,直盯着那处问道:“不知曲姑娘房内,还有何人?”     曲玲珑懒懒一笑,芊芊细腰轻摆,让出一条路道:“顾大人既然怀疑,为何不自己去看看。”     顾勋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径直走到锦榻前,猛地掀开绣被,随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叫道:“怎么是你?”     那从锦被中钻出之人,竟然是薛玥。     顾勋向来从容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惊诧表情,他一向计划周密,极少会碰到措手不及的情况,此次他一路铺陈至此,却怎么也没想到,曲玲珑房里的人竟然会是薛玥。     “你为何会在此处?”     薛玥拢了拢鬓间碎发,似是有些茫然地回道:“我与曲姑娘一起饮酒,因为不胜酒力,就在被子里睡了一下,不知道顾大人进来所为何事?”     顾勋知道她所说得全不可信,却也一时抓不出把柄,拿她无可奈何,只得狠狠瞪他一眼。     身后突然一个声音缓缓道:“这位姑娘,好像就是刚才送酒到我房里的人。”     众人循这声音望去,说话之人却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杨荣安。     薛玥心中一惊,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好似已经把她当作杀人凶手一般。     这时小翠也从人群中冲出,哭喊道:“原来是你!是你点了我的穴道,一定是你毒害容公子的,顾大人快把她捉起来。”     薛玥自知百口莫辩,心中一阵慌乱,忙求救似得望向顾勋。顾勋却只轻哼一声,一副自作孽不可活的表情,冷冷把眼光移开。     这时,曲玲珑突然开口道:“这位薛姑娘是在下一位闺中密友,绝不可能做那种杀人犯科的事,我曲玲珑愿以性命担保,此事和她无关。”     薛玥见她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心中一阵暖意,以感激的眼神望向曲玲珑。     又有人喊到:“那贼人狡猾多端,曲姑娘难免受她蒙骗,现在人证俱全,我看应该先把这小丫头揪至官府,重刑之下,看她敢不敢不招。”     “慢着。”顾勋见薛玥急得快要哭出,终于开口,慢慢踱步走到杨荣安面前,道:“杨侍卫,你可看清她是否就是那送酒之人。”     杨荣安道:“练武之人,绝不会看错。”     顾勋于是展颜一笑道:“那她就绝对不会是下毒之人!”           第34章 真相白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那她就绝对不会是下毒之人!”     顾勋姿态雍然,言辞笃定,全场的目光又齐刷刷集中在了他身上。     薛玥在旁偷偷松了一口气,知道有他这句话,自己就必定没事。不知道为何,这人虽然虚伪可恶,但是每次在危机时刻,好像都需要靠他出手才能脱困。想到此处,她不由真心地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顾勋却看都未看她一眼,只对众人道:“这件案子里有一件疑点我一直没想明白,蚀骨散乃苗疆奇毒,价值不菲。聂云也是江湖上排名前列的杀手,绝不可能轻易出手。那容公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要杀他何必花费如此大的气力。”     他目光一转,继续道:“直到我看到这房间布局,又听到小翠那番话,才想明白,那凶手要杀的并不是公子,而且在他隔壁房的杨侍卫!”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向杨荣安所在处,在场之人都听得一愣,这推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连杨荣安也是惊讶地挑起了眉。     谁知顾勋并未接着说下去,只是走入杨荣安的厢房,拿起桌上的酒壶问道:”杨侍卫,你刚才是否喝过这壶中之酒?“     ”已经喝过。“     ”酒中是否有毒?“     ”酒中无毒。“     顾勋微微摇晃酒壶道:”这壶里的酒似乎还很满,杨侍卫刚才并未出房门,却也没有继续喝酒,可是因为这酒不合胃口?“     杨荣安不知他为何会问起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这事既然牵连到他,还是据实答道:”这酒并非我常喝的松醪酒,我嫌它有些过辣,因此并未多饮。“     顾勋似是有些惊讶地望着曲玲珑问道:“顾某每次前来,都发现屋内样样物事皆符合心意,我曾不止一次感叹曲姑娘事事用心,极谙待客之道。请问今日,为何会给杨侍卫上了一壶他并不爱喝的酒。”     曲玲珑柳眉微皱,道:“这不可能,酹月楼每日每位客人都是由我亲自挑选入内,各位公子的喜好都由专人记录,因此无论是酒水小食,都依足客人口味,绝不会随意搪塞。”     顾勋又问:“那如何保证不会送错呢?”     “为每位客人准备的酒水,都会以不同的器具加以区分。按照每位客人房门前的名牌,对应各人专用的花纹形状,小翠每日负责核对侍奉,绝对不会弄错。”     顾勋微微一笑,又转向小翠道:“烦请姑娘帮忙看下,那位容公子房里的酒具是否应该出现在他的房里。”     小翠忙上前查看,随即咦了一声道:“这套酒具里装得是桑落酒,看着样式花纹,也并不应该被送到容公子房里。”     “那它本来应该送到谁的房里?”     “是杨公子所在的房内。”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了然。顾勋继续道:”如此说来便能说通。那凶手不知被何人所雇,准备在今日暗杀杨侍卫。但杨侍卫武艺高强,警惕心也必定十足,因此只能采用下毒的方法,用得还是蚀骨散这种无色无味的奇毒。这人显然对酹月楼的待客流程十分熟悉,才能趁小翠不备,把蚀骨散投入杨侍卫专属的酒具之内。只可惜阴差阳错之间,却被这位薛姑娘错送到了容公子的房里,于是容公子就无辜成为了替罪羔羊。”     他顿了一顿,又一字一句道:“试问,如果薛姑娘就是投毒之人,为何会连她要杀的人是谁都弄错?“     众人对这结果似是十分信服,想不到这件案子的内情竟是如此复杂,同时也对这位心思细腻的大理寺卿多了几分钦佩。唯有杨荣安脸色阴沉,不知是对自己逃过一劫感到后怕,还是为有人想要毒杀他而感到愤怒。     ”所以这个凶手,应该是对酹月楼十分熟悉之人,很可能提早就潜伏在此地,所以现在嫌疑最大的,就是酒楼内部之人。“     他又问绿芙:”今日酹月楼里能接触到酒具的一干人等,现在都在何处?     绿芙答道:”平时楼内食物器具并未有专人看管,案发之后,张大人就锁住了出口,因此楼里所有的相关之人,现在都呆在一楼大堂内。“     人群中又是一阵吵嚷,有人大声喊道:”既然如此,为何还把我们留在这里?“     顾勋环顾一周,不紧不慢道:”因为我怀疑那雇凶之人,也藏在宾客之中,以便亲自观看此事进展。他很可能会和凶手私下接触,所以烦请各位公子再多留一会。大家可以各自回房歇息一番,午时之前,顾某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薛玥见自己已经洗脱了嫌疑,也想脚底抹油赶紧开溜,谁知顾勋吩咐张冲在二楼守护众人安全,又走到她面前道:”你和我一起下去。“     薛玥心中一慌,正要找借口推辞,顾勋却瞪她一眼,以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狠狠道:”刚才的事日后再和你算账。“     薛玥知道自己刚才和曲玲珑那一番合谋,一定把他气得够呛,以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整治自己。所以眼下还是乖乖听他的话,莫要再惹恼他为妙,况且他刚才好歹也救了自己一次,因此她心中虽是万般不情愿,也只得摆出一副乖巧表情,随他走下一楼。     一楼大堂内,十几个丫鬟小厮和演出伶人挤在一起,刚才顾勋那一番话他们在楼下都听得清楚,此刻面上俱是一片惶恐。     顾勋将每人脸孔仔细扫过,缓缓道:”把你们的手伸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却只得依言站成一排,把手伸了出来。     顾勋又对薛玥道:”去把他们之中,手指泛黄带茧、关节突出之人都带出来。“     薛玥心中腹诽一句,却还是乖乖地上前一个个仔细检查,随后带出四人。     这四人有两名为楼内的粗使丫鬟,一人为酿酒的师傅,还有一人正是刚才在台上弹琴的琴师。     绿芜见那四人惶惶不安地往这边瞅来,忍不住问道:“不知顾大人叫他们出来究竟有何用意?”     顾勋道:“常年用毒之人,因为要亲手调配试验各种毒物,难免会给手上留下些痕迹。因此这四人之内,必定有一人是由那聂云假扮的。”     那四人一听,忙哭天喊地大呼冤枉,七嘴八舌吵成一团,听得薛玥脑袋生疼、眉头直皱,谁知顾勋突然对她道:”你过去,好好记下他们什么时候做过什么事,是否有他人作证,整理好了再报给我听。“     薛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骂这人死性不改,这事明明可以由绿芜来做,却故意差使自己。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努力平复几人情绪,又耐着性子一一询问,忙得满头大汗。而顾勋却悠然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甚至还很好心情的倒了一杯茶来饮。     根据几人自述,及他人旁证,巳时三刻至案发之时,两名粗使丫鬟一直在后院做活,并未离开,有数人可以作证。那名酿酒师傅那时正好得闲,和几个小厮躲在房内赌了几把,也并未出过房门。而琴师则一直在台上抚琴,一直到案发才停下。     顾勋放下茶盏,暗自思忖:这几人的双手平时或要浸水或要调酒或要抚琴,有那些异状,都能说得通。按照这几人证供,丫鬟和酿酒师都有人作证应该是不可能犯案,而自己在房内刚好一直在听琴,那琴音确实并未断过,琴师也不可能有机会下毒。难道是自己的推论错了?还是中间有哪里出了问题?     他眉头紧锁,指尖在桌上轻敲,似是陷入沉思,眼光突然触到台上的幕布,又仔细回想刚才在房内所听到得不合理之处,再往人群中寻去,找到那个他想要证实的身影之后,终于恍然大悟。     他于是站起身来,走到琴师旁边,道:“这位姑娘可否为顾某再抚一遍刚才的曲子。”     那琴师神色微变,却还是从容地走到瑶琴旁边,手指轻勾、琴音淙淙而出。     顾勋听罢一段,拊掌叹道:“好一首缠绵凄婉的西洲曲。“     随后又盯着那琴师,厉声道:“看来我并未猜错,刚才在台上弹琴之人,并不是你,而是这位跳舞的姑娘是吧?”     他手指之处,正是人群里站着的刚才在台上献艺的舞者,两人一听此话,脸上煞时变了颜色。     顾勋继续道:“案发之前,我恰好在房内听曲,当时就觉得这首西洲曲并未奏出应有情绪起伏,可见弹琴之人并不擅琴,和此前听到过得几次并不相像。刚才的那一曲,加上你们二人相似的身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今日的计划,应该利用台上昏暗又有幕布遮掩,先偷偷交换身份,这样原本的琴师就能在跳舞的间隙去投毒,又能保证琴音不断,待案发后趁现场混乱,你们再在幕后把身份换回,于是这琴音就成了你洗脱嫌疑最好的证据。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杀手聂云竟然是个女子,而且还是还有一个同伙。”     那琴师目光转寒,突然娇声笑道:“好一个顾勋,果然有些本事,只可惜就凭你也休想轻易就捉到我们。”说完她双手一挥,竟从瑶琴中抽出一把利刃,而那舞者也突然挥舞水袖,洒出一把毒粉,掩护她杀上前去。     顾勋忙将薛玥往后一推,提气护住口鼻,避开这阵毒粉,眼看那两人趁这时机就要杀上楼去,于是怒喝一声,张冲立即从楼上跳下,和顾勋联手将两人困在当中,几招之内就将那舞者擒下。而那琴师眼看不妙,足尖轻点,转眼就飞身至楼梯之下。     而那楼梯转角处,竟藏了一位锦衣公子,随即就被她一把拉出,护在身前。     琴师一面用刀抵住那公子脖颈一边喊道:“顾勋,这楼里之人非富即贵,我想伤了谁的性命你也担当不起,我就拿这人换你手上之人如何?”     只见那公子吓得面无血色,将一张瓜子脸锁在衽领之内,大大的双眸中含着一汪雾气,楚楚可怜地望向这边。     顾勋却冷冷道:“这人不知何时躲在这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同伙,”     那公子吓得瑟瑟发抖,颤声求救道:“顾大人,我乃是许都御史家三子许攸,刚才一时好奇躲在这里偷听,请大人一定要保我性命啊。”     顾勋冷声道:“许家的三公子自幼习武,乃是一位威武精壮的七尺大汉,什么时候变成你这般瘦弱的小白脸。”     薛玥看得有些焦急,忍不住凑到顾勋耳边道:“难道你没看出来这位公子明明是一位娇滴滴的大姑娘,虽不知她为何要冒那许攸的身份,怎能因为这样就见死不救。”     顾勋却只是斜睨她一眼,并未理会,只继续对那琴师道:“你以为我顾勋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随意就放过朝廷重犯吗?你若真的想脱身,最好乖乖招出雇你之人,也许我还能考虑放你一马。”     薛玥这才明白,他何尝未曾看出这公子真实身份,只是故意装作不知,因为在他眼里这人的性命实在没有揪出那杀手背后之人来得重要,她也只得在心中暗自为那“小公子”捏了一把汗。     果然那“小公子”一听此话,吓得双腿发软,哭得满脸是泪,语无伦次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冒表哥的身份……可我真的不是她们的同伙……大人救我。”     顾勋闻言心中却是一动,表哥?莫非这人竟是……他又仔细打量这人的样貌打扮,心中一个念头闪过。     那琴师眼看顾勋不为所动,目中闪过一丝狠辣,手中刀刃正要挥下,就听顾勋大喊道:“且慢!放了他,我和你交换。”     此话一出,莫说那自以为死到临头的小公子,连薛玥都觉得十分吃惊,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顾勋却仿佛心意已决,令张冲将舞者押上与那琴师一同交换,谁知四人正准备互换之时,突然从楼上飞出数道寒光,几颗蓄满真气的铁蒺藜,转眼间就没入了那两名杀手的后颈。     当时在场之人都只顾紧盯着待交换的两人,是以对这变故毫无防备,那“小公子”眼看挟持自己之人身子瘫软,忙急着向外跑去,谁知那人竟以最后一口气挥起刀刃朝她砍下,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突然有人抢身而出,将她护在怀中躲过了这最后的杀招。     抬起头,眼前是刚才那张俊逸无双的面容,竟令她不自觉的红了脸颊。           第35章 叶娉婷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脚步纷沓,惊叫声四起,酹月楼里一片混乱。     那“小公子”的视线全被挡在一袭蓝衫之后,一股陌生的阳刚气息,间或飘入她的鼻间,令她心头一阵乱撞。     她忙低敛双目,红着脸轻声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顾勋却只冲她一笑,眸色清亮如水、薄唇微弯似月,纷杂人影之中,翩翩公子倏然的一抹浅笑,就此印在了她的心中。     然她脸上红晕未除,顾勋已将她轻轻放下,疾步朝那混乱处走去,她眼见那英伟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不由一阵失落。     玉台凌乱、大幕坠落,原本应在台上之人,此刻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大堂中央。     顾勋探了一探两人鼻息,又细看其颈后伤口,果然那蒺藜上淬了毒液,一击之下,绝不留活口。他若有所思地抬头向二楼望去,回廊之上正挤挤嚷嚷的塞满了各色面孔,而那躲在暗处偷袭之人,到底是谁?     顾勋眉头紧蹙,投毒的凶徒虽已毙命,但是那藏在背后的真凶、神秘字条、曲玲珑的秘密……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交织的迷网,终究令他思虑难安。     转过头来,却看到薛玥正呆呆站在一旁,与他目光一触,便赌气般的将头一偏,顾勋见她那副气鼓鼓的别扭模样,嘴角不自觉弯出一个弧度。     这时张冲走来,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发现”。顾勋沉吟一番,便撩袍起身,阔步朝二楼走去。     那群贵公子们见凶手毙命、案情暂结,皆是松了一口气,一时间都往楼下涌去。     顾勋站在楼梯之旁,目光凌厉地望向人群,一见穆戎和杜风迎面走来,抬步上前拱手道:“不知今日之事,处置得可令穆大人满意。”     穆戎轻哼一声道:“嫌犯已经毙命,死无对证,顾大人果然好手段。”说完似是懒得多看他一眼,就要朝前走去。     顾勋却将手一伸,神秘地拿出一物,压低声音道:“顾某在检查尸体之前,曾接到一张字条,不知穆大人可看得出这是何人所为?”说完眸色一沉,静静地盯着穆戎。     穆戎看了一眼字条,面容不变,只冷淡道:“顾大人交友广阔,观察细致,这种琐碎小事,何需来问我。”说完熟视无睹一般径直走下楼去。     顾勋望着穆戎的背影,冷冷笑道:“他身为顺天府知府,对案件隐情不闻不问,乍见这藏有玄机的字条,也是毫不关心,这位穆大人倒是十分沉得住气。”     突然他又转向张冲问道:“你说一向清心寡欲的穆知府,为何今日会突然来到这京城闻名的奢靡之所寻欢。”     张冲似是一愣,低头道:“大人的意思是……”     顾勋紧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朝那两人迎了上去,不由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不急,不管今日这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他既然未达目的,一定会再次出手,我们只需静观其变,我有种预感,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     就在他眼神落下之处,杜风正有些不好意思的对薛玥道:“小玥,我和穆大人身份特殊,刚才你有难,我们实在不便出面,你不会怪我们吧。”薛玥忙摆手道:“都怪我贪玩好奇,差点把你们连累进来,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这时穆戎突然在旁冷冷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顾勋?”     薛玥一时有些心虚,含糊道:“以前曾帮顾大人办过几件案子。”     穆戎目光如刃朝她扫去,随后似是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就黑着脸拂袖而去。     杜风抓抓头,将薛玥拉到一边小声道:“小玥你别见怪,我家大人一向和李首辅不对盘,对他身边那些阿谀奉承之人更是瞧不起,顾勋现在是李党中风头正劲的人物,穆大人平日对他就十分厌恶,难免将他身边之人都一并殃及进去。”     说完他似是十分惋惜地拍了拍薛玥的肩膀,叹了口气随穆戎走远。     薛玥只觉得欲哭无泪,自从认识那人以来,不是莫名其妙的卷入一些事,就是莫名其妙的得罪一些人,现在连着唯一的活计也可能泡汤,她真想大喊一声,其实我和他并不是很熟啊!     薛玥有些沮丧地转过身,看到刚才那小公子正期期艾艾站在堂中,一副手足无措模样,心中又有些不忍,走上前轻声道:“这位姑娘,此处乃是非之地,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小公子”惊讶地抬头望向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薛玥在心中喟叹,这位不知从哪家跑出的大小姐,果然是单纯懵懂,以她现在这幅模样,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她是个女人吧。     她正要开口再劝,余光已经望见顾勋姿态俊逸地朝这边走来,朝那“小公子”抱拳道:“顾某之前并未看出姑娘的身份,刚才一时情急,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薛玥鄙夷地望着他一副谦谦君子做派,在心中感叹,高手就是高手,作戏作得如此逼真。     再看那小公子目光盈盈,双手不安地攥着衣角,细细柔柔地回道:“大人救命之恩,聘婷感激还来不及,怎敢怪罪。”     原来这”小公子“名为聘婷,这时顾勋仿佛十分惊讶道:“姑娘刚才自称许攸的表妹,莫非你就是叶尚书家的千金,叶聘婷小姐。”     薛玥心中顿时了然,顾勋定是早猜到她身份才会冒险救她,再看这两人一个羞羞答答,一个暗含惊喜,只觉得胸中十分烦闷。     她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开,突然瞟见楼上一袭红衣滑过,心中于是记起一事,忙对顾勋道:“顾大人若没有其他吩咐,小的便先行一步了。”     顾勋却将她一拉,“这里的事张冲会处理,你跟着一起,我有事问你。”语气淡淡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味道     随后又向叶聘婷笑道:“今日顾某多有得罪,如今已过正午,我就与我这属下一起做东,在天香楼设席向小姐赔罪可好。”     叶聘婷虽有些奇怪,大理寺何时收了女子当差,却也未再多问,只害羞地点了点头。     薛玥对这莫名其妙安上的下属头衔十分不满,却收到顾勋一个警示的眼神,只得不情不愿地被他拖着去了酒楼。     细雨蒙蒙的午后,薛玥从天香楼的包厢内望出去,只见墨青色的云朵低低压在天际之下,压得她心头一阵郁郁。     “薛姑娘年纪轻轻,就能在大理寺任职,刚才见你身手了得,实在令聘婷羡慕。”软软糯糯的嗓音飘进她的耳中,将思绪拉回房内。     薛玥转头望去,见叶聘婷虽是男装打扮,却肤白胜雪、眉目标致,虽不及曲玲珑那般风情万种,却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再看她托肘举箸、浅笑轻言,言行间无不透出大家闺秀的优雅。薛玥第一次对着一桌酒菜,突然没了半分胃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叶小姐莫要取笑我,薛玥不过粗人一个,哪及叶小姐身份矜贵,要羡慕也该是我羡慕你。“     叶聘婷摇头叹道:“我自小长深闺之内,一言一行都不能失了规矩,平日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所识之人也皆由父母安排,聘婷平生最向往的,就是能活的如薛姑娘这般自在洒脱。”     薛玥见她说的情真意切,也笑道:“所以叶小姐今日才会女扮男装,想要出来见识一番。”     叶聘婷点了点头,突然又有些害羞道:“我平日所看得那些话本之中,小姐乔装改扮出游,总能有一番奇遇,撞上命定姻缘。我今日实在心痒,便冒了表哥的身份想去酹月楼见识一下那名满京城的曲姑娘风姿,谁知这么巧……竟刚好遇上顾大人办案。”说完眼中波光一荡,向顾勋处飘去,脸上又是一阵绯红。     薛玥暗自嗟叹,这位叶小姐也不知道看了多少乱七八糟的话本,竟生出这些莫名的绮思,以为像这般偷跑出门,就能一路顺畅,得遇良缘,却不知世事险恶,像他这般娇滴滴的大小姐,若非恰巧被他们撞上,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悲惨之事。     于是她脱口而出道:”那些写话本的书生文人,十个有九个都不得志,因此才编出一些穷酸才子被富家千金痴缠的所谓佳话,叶小姐涉世未深,这些书看看便好,千万莫要当真,不然若遇到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只怕会吃大亏。”说完,她也意有所指的望顾勋那边一瞟。“     顾勋轻咳一声,掩住唇边笑意,似是十分认真对叶聘婷道:“叶小姐看我可像那别有用心之人。”     叶聘婷以为他误会了薛玥所言,急得连连摆手道:“聘婷若不是蒙大人相救,早就被凶徒所害。薛姑娘一片好心提醒,娉婷感激在心,那别有用心之人又怎么会说得是大人”。     薛玥见她一双杏眼求救般得望向自己,语中已经带了哭音,也只得摇摇头,哂笑一声道:“这别有用心之人,指得当然不是顾大人。”她嘴上这么说,却故意把别有用心几个字咬得极重。     顾勋轻轻哦了一声,目光一转道:那不知在小玥眼里,顾某又是怎样的人呢?           第36章 过情关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迎着这道隐含胁迫的目光,努力压下想说实话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足智多谋,君子端方。”     顾勋笑得十分开心:“原来小玥对我评价如此之高,倒是让顾某受宠若惊。”     薛玥也跟着他干干一笑,随手放了一块肉到口中,狠狠咬了几下。叶聘婷不知两人暗涌,也柔柔掩唇轻笑,包厢内,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     因三人各怀心思,这顿饭也就吃得极为微妙,叶小姐素来少食,吃了几口,便不再动筷子,薛玥更是无甚胃口,只盼早点脱身,就在此时,包厢的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推开,一个三、四岁的清秀女子冲了进来,抱住叶聘婷嘤嘤哭道:“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叶聘婷乍见自己的贴身丫鬟杏儿出现在此处,先是微微一怔,在酹月楼内所受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喉间也是一阵哽咽。她突然又想起一事,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爹爹……他不知道吧。”     杏儿这才冷静下来,以手背抹去脸上泪痕,站起朝顾勋一拜,才道:“多亏顾大人派人前来通知我,杏儿才知道小姐今日遭遇。小姐放心,顾大人心思缜密,是寻了个由头偷偷把我叫出来的。老爷一早就离府外出,我和夫人偷偷把此事瞒下,府内上下也都一无所知。”     叶聘婷松了一口气,又感激地望了顾勋一眼。     这时杏儿又急急道:“顾大人已经备好马车就在楼下等候,小姐今日受苦了,赶快随我回府,夫人都要急死了。”     叶聘婷没想到顾勋安排的如此妥当,眼中波光盈盈,起身敛裾,朝他认真地福了一福。朱唇微启,似乎藏了千言万语,但杏儿在旁一直催促,她终是一言未发,只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房门。     薛玥此时也松了口气,起身道:“该请的人走了,我这无关人等也可以走了吧。”     顾勋以眼神示意她坐下,又叫来小二道:“给这位姑娘再上一碗米饭,她还未吃饱。”     薛玥瞪大眼睛道:“谁告诉你我没吃饱的”     顾勋轻哼道:“筷子都未动几次,以你的食量,怎么可能吃得饱。”     薛玥想不到他明明和那叶聘婷相谈甚欢,却还留心了自己的动作,心头有些微热,但想到叶小姐那弱质芊芊的模样,总觉得这话好像讽刺一般,于是赌气道:“不吃了,没胃口。”     这时小二已经端上一碗米饭,顾勋将饭碗往她面前一送,柔声道:“乖乖把饭吃完,我有事问你。”     薛玥突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把头一埋,顺从地扒起米饭。     顾勋见她吃得两腮鼓鼓的模样,觉得这才像话,看了一会,才缓缓问道:“说吧,你刚才为何会在曲玲珑屋内?”     薛玥心中咯噔一声,刚要开口,顾勋却凑近一分,目光炯炯,“我劝你你最好莫说假话。这让人说真话的法子我倒是知道不少,只是,一样都不愿用在你身上。”     薛玥琢磨这话间滋味,心中五味杂陈,踌躇一番,终是把实情道出:“我那时点了小翠的穴道,本想借她的身份,一窥曲玲珑真容。谁知刚到曲玲珑门口,就看到那位公子中毒倒在外面。我本来想偷偷溜走,结果曲玲珑却提前发现了我。她把我带进房内,一脸慌张地求我帮她一个忙。她说她有一位相好正藏在房中,这人绝对不能曝光,不然门外那些贵公子定不会善罢甘休,还央求我如果有人硬要闯入,让我暂时冒充房内之人。我见她面容凄楚、言辞恳切,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后来听到外面乱了一阵,你就敲门进来了。”     顾勋眉心微蹙,问道:“这么说当时她房内确实有人,你可看到是什么人?”     薛玥摇摇头道:“我好像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却瞧得并不真切,也不知道他躲到了何处。”     顾勋思忖一番,突然盯着她冷冷道:“平日里对我百般防备,那曲玲珑初次见你,随意一番托词,你倒是深信不疑,还敢伙同她一起来算计我。”     薛玥轻哼道:“可不是人人都有你顾大人这般能耐,对着那位叶小姐,就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对着我……”她突然心中一慌,有些说不下去。     顾勋目中含笑,接道:“对着你,就总是不正经是吧?”     薛玥不敢看他,只顾低头扒饭。     他轻叹一声道:“当日在那密室之内,是你自己说的,不喜欢看我装模作样,我还以为小玥偏喜欢我这不正经的样子呢。”     薛玥突然一阵气恼,索性把筷子一放,冷冷道:“薛玥一介草民,即无显贵家世,也不识得什么人物,大人不管是正经还是不正经都无需做给我看!”说完站起身来,就要离去。     “慢着。”顾勋突然起身,快步拦在她的身前,薛玥见他突然伸手,就要碰到自己脸上,心中一阵慌乱,谁知他手指只在她脸颊上轻轻拂过,竟取只下一颗不知何时黏在那里的饭粒,望着她轻哼一声:“不识抬举!”随即沉着脸先她一步走出。     薛玥又羞又怒地望着那一抹蓝袍消失在门外,包厢之内静得只听到她如鼓般的心跳之声。     天香楼下,一辆马车在雨中静立,张冲撑着一把油伞,早早守在马车之旁。一见顾勋走出忙迎上前去,小声回报道:“刑部来了人,几具尸体也已经运走,酹月楼内,并无其他发现。”     顾勋轻应了一声,掀帘走上马车,沉思一番,对张冲道:“从今日起,找人盯着穆戎和杨荣安,还有派人日夜守在酹月楼外,曲玲珑房里果然藏着一个见不得光之人,酹月楼这半年内风头骤起,曲玲珑背景神秘,我早觉得此事蹊跷。现在看来,今日藏在她房里之人,很可能就是酹月楼真正的主人。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这一系列事件之中的关键。”     张冲点头领命,却又有些欲言又止,顾勋望他一眼道:“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张冲犹豫一番终于开口:”大人刚才可是和那薛玥薛姑娘在一起。“     顾勋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张冲又道:“恕属下直言,大人最近与这位薛姑娘是否走的稍微近了些,薛姑娘虽然率真可爱,但到底是一名江湖女子,对大人仕途无益。张则茂身为吏部尚书,内阁次辅,这些年虽在朝中毫无建树,但他在内阁中资历最老,是最有可能和李元甫分庭抗礼之人,如能借叶小姐搭上这条线,对我们日后的计划大有帮助。”     顾勋斜睨他一眼道:”此事我自有计划,无需你多言。至于薛玥,不过我不过当她是个有趣的小丫头而已,你以为我会为了她影响全盘计划?“     张冲讪讪笑道:“我看大人刚才竟丢下那叶小姐,留在房内陪薛姑娘吃饭,如此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顾勋靠上锦垫,轻阖双目,缓缓道:“仲景啊,我看你最近一定是太闲了,才会把心都操到我身上来了,我看那蹲守酹月楼之事,就由你亲自去做吧,记得每日向我回报。”     张冲暗暗叫苦,只怪自己不该多言,惹恼了这位大人,只怕是要倒霉一阵子了。     绵绵阴雨不停,将地上积水砸出一个个或深或浅的水洼,也轻轻砸在薛玥的心上。她漫无目的得在街上游走,突然停步,走进一间店铺之内。待她提着大包小包回家之时,正好迎上玉面罗刹那惊讶的目光。     他将薛玥买回的东西一一翻看,嘴中啧啧念到:“胭脂水粉、簪花环佩……小妹你今日可是转性了,竟然也开始在意这些东西了。”     薛玥瞪他一眼道:“我如何不能在意这些东西,在街上路过,觉得好看就买了,正好填充你那口破箱子。”     玉面罗刹在她对面坐下,挂上一抹笑意问道:“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薛玥于是将今日之事娓娓道出,玉面罗刹听罢呲笑一声道:“那顾勋倒是走了狗屎运,随便一救便救下个次辅千金,若能被他攀上这门亲事,不管他所图谋的是什么,都算是一条捷径。”     薛玥眸间一暗,突然低头道:“那叶小姐确实是优雅端庄,那般姿态,我便是一辈子也及不上。”     玉面罗刹将桌子一拍,怒道:“我家小妹何时变得如此没志气,那些什么贵府千金,在我看来不过如笼中之鸟,成日被困在方寸之地,最大的成就便是能嫁个好夫婿,一生悲喜皆系在他人身上,实在可悲可叹。而你身心自由,恣意畅快。你可还记得自己说过,只愿策马千山、看尽繁花,完成你爹的心愿,想不到今日却会去羡慕一个金丝雀一般的富家小姐。”     薛玥听他此言,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感激得朝他展颜道:“叶大哥教训得是,都怪我今日不知搭错哪根筋,竟生出这些无端怨气”     玉面罗刹却是笑意收敛,盯着她以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道:“小妹,听我一句,不要把你的心轻易交给别人。你本可如鸿雁展翅,天地之大,任你翱翔,怎能只为一人所束缚,轻易折了自己的羽翼。若为那人,更不值得。”     薛玥未料到心思被他说破,心中涌起一阵酸涩,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我明白的,大哥放心。”     玉面罗刹瞟了一眼桌上物事,突然起身将其全部抱起,大步跨出门去,只丢下一句话:“你明白就好,这些东西,根本一点都不适合你!”     薛玥呆坐许久,心中念头转了又转,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目光望见院中昨日才抽枝萌芽的花苞,此刻竟已被雨点打得折落在地,只觉得心中某处,也如这残枝一般,还未来得及盛开,就已经无奈凋零。           第37章 纨绔子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酹月楼一间厢房之内,绝色女子琵琶斜抱,素手轻拨,红色纱衣之下,隐隐露出雪白皓肌。珠玉之声轻启,一时间,房内宫商相应,袅袅盈耳。     薛玥趴在案几之上,一曲听罢,已经有些迷醉,轻声道:“曲姐姐可是在思念什么人?”     曲玲珑眼波一敛,玉指随意抚着琴弦,不成调的琴音如水波微漾,又似声声轻叹,“想不到小玥小小年纪,也能听出这曲中深意。”     薛玥笑道:“曲姐姐生得这般貌美,词曲、音律无一不精,京城的王侯公子们都以见你一面为荣,难道也有求之不得之人吗。”     曲玲珑抬眸,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说到底不过艺伎伶人而已,那些人当面殷勤讨好,背后又何尝瞧得起我,也只有小玥才会视我如此之高。”     薛玥嘴角轻撇:“那些什么贵门公子,若不是靠家族荫庇,根本一文不值。曲姐姐才干过人、技艺高超,哪里需要低他们一等。”     曲玲珑掩嘴轻笑:“若这京城上下,都似小玥这般思想,就不会有那么多攀附权贵、溜须拍马之人了。”     薛玥见这一笑灿若春花,自己虽身为女子也不禁看得有些心动,忍不住问道:“究竟是怎样的男子,才能掳获曲姐姐的芳心呢。”     曲玲珑笑容渐敛,眼中似浮上一层薄雾,手中琴音再响,这次奏出的却是缱缱绻绻,如绵绵情话在耳边细语。     她的声音幽幽沉沉,随琴音飘荡:“这首钗头凤的曲子,便是他为我所做。初识那年,我十三岁,他十五岁,他随父亲来我家做客,对我一见倾心,我们两家本是世交,也就顺势为我们定下婚约。临行之日,他以一朵蔷薇为簪,誓言再见之日,为我换上一只真正的金钗。谁知仅过了一年,我爹染上了赌瘾,以至家室败落,母亲郁郁而终,剩我孤身一人,流落艺坊谋生。本以为与他再无相见之日,谁知竟在一次献艺之时,又和他重遇。届时他父亲已经升迁入京,我自知身份悬殊,只得对他避而不见。直到有一日,我在亭中练曲,突然听到有琴音隐隐相和,随着这琴声寻去,竟看到他坐于枫林之内,正随着我的曲调,认真的抚琴想和。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善抚琴,但为了向我诉说心意,他日夜勤练,竟将十只手指全部磨破。一曲之后,他自怀中掏出一只蔷薇金钗,原来数年过去,世事变迁,他却从未忘记当日承诺。”言及于此,似是为往事所感,曲玲珑嘴边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薛玥仿佛自这琴音中望见,红叶遍染之处,一位翩翩公子,一位绝色佳人,执手相对、清音想和。一生中若得一人诚心相待,无论贵贱、不离不弃,该是何等幸运。     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惆怅,轻叹一声道:“难怪那日你会一心护他。只是他既然对你痴心不改,你们又曾有婚约,为何不能为你争取一个名分,还要偷偷与你相见呢?”     曲玲珑似是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嘲讽,却又很快消失不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世事无常,岂能言尽。”随后只是拨弦不语。薛玥只觉得琴音铮铮,饱含苍凉之意,她虽不明这背后诸多曲折,却也被牵起心中隐痛,一时间酸涩难忍,几乎落下泪来。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琴声戛然而止。     只见绿芜神色慌张的推门而入,道:“姑娘,李公子一定要上来见你。”     曲玲珑眉头一纵,语带不悦道:“你没和他说我今日不见客。”     绿芜神色却越发为难道:“是李修文,李公子!”     曲玲珑脸色一变,随后冷笑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薛玥不知这李修文是何方人物,忙好奇的往窗外望去。只见一位玄衣公子手持一把檀扇,周身华丽贵气,五官生的十分俊秀,眉眼里却透着轻佻,身旁两名小厮打扮的男子随侍左右。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黑衣劲装,腰身笔直,面容中尽是冷峻之色,望向这位公子时,却透着几分恭敬。薛玥一眼认出,这人竟是当日酹月楼命案中原本的事主杨荣安。     只见那李公子在玉台前站定,眼神向上一扫,身旁一名小厮朝上高声喊道:“李修文公子今日特地来见曲姑娘,还请各位行个方便,为我家公子留个清净之地与佳人相会。”     话音一落,薛玥惊讶地看到厢房之内的贵公子们竟纷纷走出,脸上虽都带着悻悻之色,却还是客套的朝那李公子行礼。     薛玥奇道:“这李公子到底是何来头,竟能让这些人都这般听话。”     曲玲珑脸色十分难看,却又无奈道:“小玥你来京城时间尚短,不知道这李修文乃京中有名的恶少,仗着他爹是首辅,挂了个户部闲职,平日里花天酒地,风流成性,平日里行事一贯嚣张跋扈,却没人敢得罪他。”     她又叹道:“李元甫如今权倾朝野,又对这唯一的儿子宠溺纵容,旁人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我一向厌恶这等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每次都让绿芜将他投来的拜帖搁置,想不到他今日终于还是找上门来。”     这时,李修文已将檀扇收起,朝楼上一揖,笑道:“闲杂人等都已经离开,还请曲姑娘出来一见。”     曲玲珑并未出声,旁边一间厢房的门却被打开,一人文士打扮的男子缓缓走出道:“只为自己寻乐,却要将整楼的人都赶走,李公子未免也太过荒唐。”     李修文斜睨他一眼,不屑道:“我听闻酹月楼格调甚高,能入内之人非富即贵,想不到现在连七品监察御史都能混入,李三,还不快帮曲姑娘清理门户。”     他身边一名小厮忙走上前去,道:“今日我家公子包下酹月楼,还请吴御史行个方便。”话中虽有商量之意,语气却是十分傲慢。     那名姓吴的御史见他一副狗仗人势的嚣张模样,气得浑身发抖,正待发作,却望见李修文身后的杨荣安抬眼往这边看来,眼中隐隐散发的胁迫之意,照得他心中一凛。     他知道此人深藏不露,如果动起手来,自己只怕要吃大亏,于是也只得忍气吞声拂袖往外走去,嘴上却不饶人的蔑声道:“不过仗着有个好老子而已,我倒要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就在他经过杨荣安身边之时,突然脚下一绊,猛地摔倒在地。他忙狼狈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悻悻而去。     在他身后,杨荣安眼中一抹寒意未敛,将抬起的右手缓缓收起,眼光冷冷扫向二楼,高声道:“是哪位在背后出手,可否出来一见。”     薛玥见瞒不过他,只得推门而出道:“不过口角之争,就要致人伤残,杨大人出手未免太过狠了一点。”     她刚才看得清楚,杨荣安手中藏了不知何种暗器,在吴御史经过,就要刺向他背后大穴,若被他得手,那吴御史的双手只怕就要被废。     她虽听曲玲珑说这李修文一向目无王法,却想不到他身边之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如此伤人,心中不忿,才出手相救。     李修文这时微微抬头,将薛玥周身打量一番,摇头叹气道:“可惜可惜了。”     薛玥不知他何出此言,只听他又悠悠接道:“身段倒是不错,可惜容貌寻常,衣着粗鄙,可惜了一副好身材。”     薛玥从未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评判过,一时间怒上心头,突然瞟见他手中折扇,眼神一转,问道:“这把檀扇可是以羊脂玉为骨,价值不菲?”     李修文得意的将折扇一展,道:“还算识货。”     薛玥也学他叹口气道:“可惜,可惜了一把好扇子。”随后转身摔门回房。     李修文被她一噎,瞪着眼望着手中檀扇半晌,随即朝后一扔,轻哼道:“李三,给我折断扔了,我就说这把扇子根本配不上本公子。”     薛玥在心中为那把贵重的扇子肉疼了一把,又望向曲玲珑,不知她如何打算。     只见曲玲珑面露鄙夷,冷笑着对绿芜道:“下去和他说,曲姑娘今日有恙不见客,我看他能闹到几时。”     绿芜只得下楼原话照传,谁知这李公子不恼不气,命李三搬来把锦凳,大喇喇坐在大堂中央,两个小厮又一通忙碌,竟迅速布下一桌酒菜。     李修文满意地坐下,突然朝台上一指道:“这台上怎么没人跳舞啊?”     绿芜怕他再生事端,只得叫来琴师舞姬,那李公子喝酒赏舞,十分悠哉,一坐就是半日。杨荣安则抱拳站在门口,一身煞气,吓得路过之人纷纷绕道。     曲玲珑未想到此人经使出如此无赖招数,只得叹口气对薛玥道:“看来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小玥你先离开吧,我来应付他。”     薛玥有些担心道:“曲姐姐要小心莫要吃亏。”     曲玲珑笑道“放心吧,我做这一行,什么人没见过,我自有办法对付。”     薛玥觉得此话有理,想到自己呆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只得悄悄离开,那时她并不知道,这里即将发生一件惊动京城的大事,而这件事也会将她和其他人的命运悄悄改变……           第38章 夜色疾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夕阳西下,日暮影斜,一辆疾驰的马车驶过长街,倏地惊起一树飞鸟,乌压压地涌上天空。     顾勋自马车中探出头去,望了望逐渐暗淡的天色,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马车穿过几条街道,停在一座气派的府邸门口,门前两只石狮巍然肃立,屋顶的琉璃瓦片在落日余辉下泛着淡淡银光。     顾勋走下马车,叩响了朱门上的鎏金铜环,一位老仆应声而出,一见顾勋,连忙迎道:“可是顾勋顾大人,老爷已在偏厅等候。”     这是一处极为富贵的宅院,参天古木、亭台水榭无一不显主人身份,顾勋却无暇多看,只脚步不停地,随老仆走入一处暖阁之内。     一进屋内,淡淡的龙涎香让人心神略安,雕花玉屏之后,一人正负手立于紫檀案旁。     他一袭鹤纹绯衣,五官如雕刻般分明,只是眼角的纹路和玉冠之下的华发,显示他已经上了些年纪。然而他站姿挺拔,丝毫不见老态,周身散发着沉稳笃定的气息,只是手上隐隐而露的青筋,透露了内心的些许焦急。     顾勋一见此人,忙拱手行礼道:“下官顾勋,见过首辅大人。”     李元甫转过身来,目光朝他探去,语气有些急迫,“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勋垂首道:“根据下官留在酹月楼的探子回报,李公子大概是在酉时出的事,待下官赶到之时,穆戎已经带着官兵将李公子押回了顺天府大牢。”     李元甫猛地一拍案几,怒火中烧道:“那穆戎简直胆大包天,连我的儿子也敢动。”     顾勋神色不变,继续道:“大人不觉得奇怪吗,穆戎为何能出现的那么巧那么快,依我看,这件事背后恐怕大有文章。”     李元甫毕竟久经风雨,此时也稍微冷静下来,略为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斌儿这次是中了谁的计策?”     顾勋抬眸凝神,道“事情始末尚未查明,下官并不敢断言,只是若按我推断,李公子今晚一入顺天府大牢,只怕是凶多吉少。”     李元甫眉心一跳,沉声问道:“你急急忙忙赶来见我,可是已有了对策?”     顾勋看了一眼桌上更漏,“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和他们抢得一些时间,以图后计。据下官的暗探回报,李公子大约在酉时一刻被带走,现在是酉时三刻,这么短的时间,穆戎应该还来不及有所作为。但李公子今日犯下的是谋害朝廷命官的大事,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证据确凿。穆戎既然抢先一步把李公子带入刑部,想必已有了周全计划,今晚,他定会用尽手段将李公子定罪,等我们能介入之时,恐怕已经无法回天。”     他望了一眼李元甫,继续道:“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需要大人为我做一件事。”     眼见李元甫面色微寒,顾勋上前一步,把心中计划和盘托出。     李元甫听罢,面露犹疑之色,道:“如今宫门已经上锁,此事十分棘手。而且你刚才也说了,此案证据确凿,你真的有把握救斌儿出来?”     顾勋站直身子,目光坚定道:“只要能过了今晚这关,顾勋以头上乌纱为誓,将尽我所能保李公子全身而退。”     李元甫一双锐目,死死盯住顾勋,过了半晌,终是吁了口气,叹道:“既然如此,也只得拼下我这张老脸一试。”随后又望了一眼顾勋,     意味深长道:“文昭啊,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斌儿的命,我可就交到你的手上了,你最好莫要让我失望。”     顾勋长身一躬道:“定不负大人所托。”     当顾勋走出李府之时,天空最后一丝余辉已经藏入暗云之内,他望着乌青色的天空上隐现的点点星辉,心中又添了几分紧迫,忙吩咐车夫快马加鞭地驶向顺天府大牢。     此刻已过酉时,顺天府本应阴暗冷僻的牢房之内,却被照得灯火通明,顺天府的衙役、捕快都集中在牢房之内,来来回回得忙碌着。许多关押已久犯人,都在猜测今日是否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大案发生。     穆戎坐在牢房中央,望着眼前跳动的灯火,听着四周传来熟悉的喊冤声、呻吟声和铁链撞击之声,将一张脸埋在阴影之下,辨不清表情。     捕快杜风自最西面的牢房走来,对穆戎摇摇头轻声道:“一个字也不肯说,还在大叫大骂,说等他出去会让我们好看。”     穆戎冷笑一声道:“无妨,且由他去闹。呆会上了大刑,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     杜风似是有些犹豫道:“真的要用刑?我看他那身板,只怕挺不了多久。”     穆戎目光自那阴暗处收回,语声铮铮道:“只管用刑,出了什么事,由我一人担待。”     杜风见他态度坚决,正准备领命离开,突闻门口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有人匆匆跑进堂内,慌张地叫道:“大人,大理寺卿顾勋求见。”     穆戎脸色一沉,冷声道:“不见!赶他出去。”     可惜这命令刚传出去,就听见门口传来几声闷哼,随后只见一人玉面风姿、乌帽紫服,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顾勋立于烛光之下,理了理弄乱的衣袍,似是有些委屈得皱眉道:“穆大人的手下各个出手狠辣,顾某为求自保,不得已出手教训了他们一番,还望大人莫怪。”     穆戎望向他身边抱头捂胸的狱卒们,明知这些人绝不敢先动手,但既然是自己先下了逐客的命令,现在被他倒打一耙,也只得闷声吃下这哑巴亏。     他于是按下心中不忿,冷冷道:“顾大人,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让你非要夜闯刑部大牢。”     顾勋轻松笑道:“大人这话可说得不对,大理寺一向有监察之职,只因今日有人向我举报,说顺天府大牢里有虐囚之举。我心中一直记挂此事,刚好路过此地看到里面灯火通明,才想着进来看看,也好早日查明真相,还大人清白。刚才顾某可是依足规矩差人通报,只因大人的手下多番刁难,才出手还击,怎么能说是闯入。”     穆戎怒极反笑,“想不到顾大人对我顺天府如此上心,区区一件小事,还要劳烦你大理寺卿连夜亲自查证。”     顾勋朝左右望了一望,道:“倒是不及穆大人你上心,不知今日有什么大案,能劳动你府衙上下,一齐聚在这大牢之内。”     穆戎盯着他,冷笑道:“首辅之子李修文,当众杀害朝廷命官,不知道顾大人觉得这算不算大案。”     顾勋似是有些惊讶,“如此说来确实算是大案,不过按律例这等重大案件,理应由三司会审,方能定罪,怎么穆大人竟如此勤勉,连夜赶来提审。”     穆戎轻哼道:“三司会审须由今上亲自下旨,在这之前,全由刑部做主,结案之后自会上报。至于现在要怎么审,什么时候审,好像不需要你大理寺过问。”     顾勋点头道:“穆大人说得合情合理,如此说来,顾某确实不该插手。”     穆戎于是满意地转向身边狱卒,“听到了,还不送客?”     顾勋却不紧不慢接道:“可这虐囚之事既然告到我大理寺来,也是不查不行,至于我想什么时候查,好像也由不得大人你做主吧。”     穆戎顿时气结,想不到这人竟能使出这种无赖招数,眼看他摆出一副我就是赖在这里不走,你能拿我如何的态度,自己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走,一口气憋得十分难受。     这时杜风在旁暗暗使了个眼色,把他拉到一旁小声问道:“这刑到底还用不用?”     穆戎眼神瞟向那边姿态悠闲的顾勋,恨恨道:“杵着这么尊佛,用什么刑。先不要轻举妄动,我不信他能在这耗一晚上。”     随后他又提高声音对杜风道:“那就由杜捕头带顾大人在此巡视一番,也好让顾大人好好查明到底有没有虐囚一事。”     顾勋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跟着杜风在牢房内巡视,他走得极慢,还不时和几个犯人攀谈一番,急得杜风额头冒汗,却又无计可施。     一路行至最西边一间牢房,顾勋感觉身边的杜风气息微滞,似是有些紧张。再看牢中之人衣衫不整、双目充血,对外破口大骂,他身边坐着一人,黑衣劲装,闭目不语。两人虽看起来十分狼狈,身上却不见血污,于是稍微放下心来。     穆戎耐着性子,等着顾勋终于走完整间牢房,咬牙问道:“顾大人可觉得满意了,审案乃刑部内务,还望顾大人先行一步。”     顾勋望了一眼桌上漏壶,手心微微出汗,面上却不露半分,笑道:“穆大人何故如此焦急,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生怕被顾某发现?”     穆戎忍了一晚上终于发作,高声喊道:“顾勋,你莫要欺人太甚。这是我刑部大牢,由不得你在此胡闹。”     顾勋左右扫视一番,暗暗思忖,如果这群人真的动起手来,还能拖得多少时刻。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触即发的对峙局面,一个小黄门匆匆跑入,宣读今上圣谕。     一群人忙跪地接旨,圣旨称李修文一案案情重大,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审案地设在大理寺,由三方主官亲自监审。     穆戎接旨一阵愕然,不知道为何这圣旨竟来得如此之快,明明宫门已关,明明算得不差分毫,只需这一晚时间,就能封住他们所有退路,为何还是输在这最后一刻。     他猛地望向顾勋,终于醒悟,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得就是这一刻。想不到这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手段,以前倒是自己轻看了他。     顾勋缓缓站起,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圣旨即出,胜负之局已定。他的计算果然没错,刚才这段时间,足以让李元甫有机会连夜入宫,代子向今上请罪,凭借今上对他多年的宠信,求得这道三司会审的关键圣旨,只要大理寺能主导此案,此事便还有转机。     他于是转向堂内,朗声道:“如此说来,李修文等人应该移交我大理寺处置,就不劳穆大人和诸位同僚费心了。”     穆戎目光如刃死死盯住顾勋,狠狠道:“李修文当众杀人,证据确凿,即使逃过了今晚,我倒要看你要如何能让是非颠倒,为他脱罪。”     顾勋似是有些惊讶道:“穆大人未听清圣旨所言吗?此案交由三司会审,自当秉公办理,岂是我一人说脱罪就能脱罪的。”他嘴上虽然说得冠冕之言,眼神中却隐隐射出出倨傲的光芒,毫不退却地迎向穆戎的怒视。     此时,大牢内灯光渐灭,天井外一轮皓月当空,这一夜终将过去,而这夜色中的较量,却还只是刚刚开始……           第39章 抽丝茧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当阳光再度照上长街,京城之内,一条消息不胫而走:首辅的儿子李修文伙同武官杨荣安,在酹月楼当众杀了一名七品御史,如今已被大理寺收押,不日即将由三司会审。据传,此案证据确凿,那位首辅公子,只怕是难逃一劫。     流言之下,暗潮涌动,朝廷内外,有人奔走相告、有人暗中筹划、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暗自欣喜……而那处在漩涡中心,本应大难临头的李公子,此时却正在喝酒。     被京城上下视为修罗殿的大理寺诏狱之内,此刻炉火融融,酒菜飘香。     李修文斜斜靠在垫上,将酒杯从唇边放下,赞道:“这天香楼的玉露春在此地喝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杨兄你说是吧?”坐在他对面的杨荣安,脸上仍是一贯的淡漠表情,不露半分情绪。     此时,牢门上锁链一响,顾勋弯身而入,笑问道:“李公子可还满意?”     李修文并不起身,只用眼神随意一瞟,淡淡道:“顾大人招待甚周,改日我定会向我爹禀报,让他多赏你些好处。”     顾勋眼中笑意未变,遣退门外手下,撩袍而坐,道:“首辅大人如今身份敏感,不便前来探视,他已将此事全部托付给我,还望李公子将昨日发生的事据实相告。此事关乎李公子生死,顾某实在不敢大意。”     李修文却好似没听到这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只慢条斯理得继续喝酒吃菜,顾勋却也不催不急,只端坐一旁,静静等待。     待李修文终于吃饱喝足之后,将酒杯一放,抬眼望了望顾勋道:“我爹既然这么相信你,我如果有什么好歹,顾大人只怕也不会好过。”     他顿了一顿,终于讲道:“那吴征平日就爱找我晦气,我一早就想教训他了。昨日我正和杨兄在酹月楼听曲姑娘唱曲,他跑来找我说有要紧之事和我说,我看他神色奇怪,就让厢房的人先退下,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谁知他二话不说上来就打,我李修文又岂是好欺负之人,三拳两脚就把他打倒在地,哪知他这一倒就不起来了,这时有人在窗外大喊‘杀人了’,我再探他鼻息,才发现他已经没气了,我和杨兄正觉得奇怪之时,穆戎就带人出现了,非要说我们蓄意杀害朝廷命官。真是可笑,谁知道那人那么不经打,又或者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发作,竟要怪在我的头上。”     顾勋听得眉头微蹙,又问道:“当时杨侍卫可有出手?”     杨荣安坐在一旁淡淡道:“我曾上前拉扯,但并未用内力,决计打不死人。”     顾勋又问:“尸体身上可以其他外伤?”     杨荣安道:“我曾粗略检查了下他的尸体,并没有看到外伤。”     顾勋思忖一番道:“如果按李公子所言,昨日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合常理,极有可能是有人陷害。你们能肯定,案发之时,厢房没有其他人和其他不寻常的事发生吗?”     他说这话时,眼睛只望向杨荣安,杨荣安知他所想,点头道:“当时屋内肯定没有其他人,我也没有听到有暗器发出的声音。”     李修文气得将酒菜一掀,大声道:“岂有此理,什么人敢设计害我?若是被我找到,定让他生不如死。”     顾勋却目光炯炯盯住李修文道:“李公子确定已将昨日之事据说相告,并未有任何隐瞒?”     李修文眼神突然有些闪烁,随后又将脖子一梗,轻哼道:“事情经过就是这样,顾大人还怀疑我骗你不成。”     顾勋望了他许久才将眼神移开,缓缓起身道:“我现在去仵作处看尸体上能不能发现疑点,李公子和杨大人稍安勿躁,一切交由我处理。”     李修文却突然起身,走到顾勋身边道:“顾大人果然是识时务之人,难怪我爹那么器重你。据说曾一路扶你起来的宋毅宋大人,都能因你定罪,我这等小事应该不在话下吧。”     顾勋背脊一僵,他转过头,对上李修文得意洋洋的笑容,面上也是轻松笑道:“多谢李公子抬举。”再转身之时,目中却蓄满森森寒意。     走出牢房,张冲早已等在门外,他显然已听到三人对谈,轻声问道:“大人以为如何?”     顾勋一边走一边道:“像他这样嚣张跋扈之人,怎么会因为随便一句话,就愿意放美人在旁,单独见一个芝麻小官。”     张冲皱起眉头道,“大人觉得他没说真话?”     顾勋走进堂内,随手端起案上茶盏,淡淡道:“无妨,事情始末,我总会弄个明白。”     随后他面色转寒,往前探身,对张冲轻声道:“叫两个人进去,给我狠狠得打。”     张冲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忙疑惑得望着顾勋。顾勋慢慢松开手,手上茶杯竟已碎成粉末,冷冷道:“你只管打,我自有办法收场。”     ------------------------------------------------------------------------------     三月暖阳,春意醉人,却照不透那些尘封的往事、晦暗的心房,顾勋坐在疾驰的马车之上,面色被窗外斑驳的光影照得忽明忽暗。     因昨夜走得匆忙,吴征的尸体还放在府衙之内,马车一停,顾勋疾步而下,正准备绕进门去,忽然脚下一顿,在门口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薛玥站在府衙门口正准备抬脚进入,眼神一转,竟看到匆匆而来的顾勋,忙装作若无其事,朝与他相反的方向大步行去。     顾勋见她目不斜视,大喇喇从自己身边走过,突然出声喊道:“站住。”     薛玥再一抬头,顾勋已经站在她身前,只见他背负双手,微微倾身过来,眯着眼道:“几日不见,倒是越来越出息了,连人都不认了。”     薛玥却将眼神一偏,“薛玥心中坦荡,自然不认识那些趋炎附势、助纣为虐之人。”     顾勋微微一笑,“都是来查案,怎么你就是伸张正义,我就是助纣为虐了。”     薛玥一惊,刚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是来查案的,只见他眼睛正盯着自己腰间捕快令牌,知道也瞒他不过,于是道:“没错,顺天府雇我来帮忙调查此案,免得被有些人颠倒黑白,让杀人犯逍遥法外。”     顾勋道:“你怎么知道那李公子不是冤枉的,我不过是帮他沉冤得雪而已。”     薛玥轻哼道:“李修文当众杀人,昨日数十双眼睛亲眼所见,证据确凿。况且那李修文一向无法无天,上次在酹月楼我就曾见他和杨荣安差点废了那吴御史的双手,这次愤而杀人,又有何奇怪。”     顾勋摇摇头道:“若是审案之人都像你这般意气用事,不知会发生多少冤案。”     薛玥瞪他一眼道:“那你洗你的冤,我查我的案,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说完抬脚就要走。     顾勋却突觉有趣,大声道:“你既然如此笃定,不如再和我赌上一局如何?”     薛玥转头看他,不屑道:“我倒想看看你敢赌些什么?”     “若真是那李公子犯事,我输你100两银子,若李公子是被冤枉的……”他又靠近一些,狡黠笑道:“小玥便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第40章 春风冷(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顺天府验尸房内,阵阵阴寒,散发着淡淡的腐烂气息。薛玥望见前几日还年轻倨傲的御史,此刻却全身冷硬得躺在白布之下,心中未免一阵唏嘘。     “死者身上无明显伤口,有多处因击打造成的瘀伤,一根肋骨折断,推测是因殴打形成重伤,致其死亡。”负责此案的仵作是一名约五十岁的小老头,此刻正恭恭敬敬得朝顾勋禀报验尸结果。     薛玥看见尸体身上遍布的瘀伤,忍不住气愤道:“吴御史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们下手也太过狠毒,竟活活将他打死。”     顾勋却不发一言,只紧盯尸体,问道:“仅凭这些瘀伤,可否断定有哪处足以重伤致命?”     仵作微微一顿,有些迟疑道:“以表面伤痕来看,不能断言有哪处致命。不过如果打人者有功夫在身,倒是极有可能震断心脉,引发内伤致死”     顾勋又问道:“这尸体送来时,口中或身上可有大量血迹。”     仵作翻了翻记录回道:“根据昨日记录,死者口中和衣物上都没有血迹。”     顾勋望他一眼,语气冷硬道:“若是因内伤致死,腹中必定囤积大量鲜血,死者倒地之时,鲜血会从口中涌出。既无出血,又无其他证据,仅凭未见外伤这一点,就草率断定他是被打死的,这尸未免也验得太过儿戏了吧。”     他回头望见仵作尴尬表情,又冷声道:“身为仵作,连明确的死因都验不出,你们顺天府就是这么做事的?”     仵作额上沁出汗珠,不敢作答,只得唯唯诺诺地站在顾勋身后。     顾勋的目光自他身上扫过,落到站在一旁的薛玥身上,只见她嘟着小嘴,一脸不服气,知道她仍是不信自己所言。他轻轻摇头,转过身来,认真得审视这具尸体,现在唯有在“他”身上,才能找到这件案子最重要的答案。     这是一具年轻而瘦弱的身体,因失去了生气,全身泛着一种惨惨的白,显得大大小小的紫青色淤伤愈发刺眼。顾勋皱着眉,自上而下缓缓查看着,这时他身边的薛玥突然开口,轻声道:“他胸前这处,好似不只是瘀伤。”     顾勋心念一动,忙取来火烛细看,只见死者胸口那处瘀伤之上,好似蒙了一层什么东西,在灯光之下,微微泛着浅黄色的光润。他又以一张白纸细细擦拭,放在眼前和鼻间仔细辨别,随后得出结论:“是油脂。”     一时间,验尸房内的气氛有些凝固,尸体胸前为什么会沾有油脂?三人皆被这发现弄得有些怔忪,理不出一丝头绪。     顾勋想了一阵,又问仵作道:“死者的身上的衣物现在哪里?”     仵作忙跑进后堂,找出一套洗得略微发青的长衫,顾勋展开仔细查看,却并未在其上发现任何油迹。     薛玥瞪大眼睛道:“这就奇怪了,为何尸体上有油脂,而衣服上却没有。莫非是验尸时蹭上去的。”     仵作一听这话,急得跳脚道:“这位姑娘莫要胡说,我验尸这么多年,一向小心谨慎,绝对没有出过什么污损尸体的差错。”     顾勋在旁看他急得面红耳赤,显然对此事十分介意,神态并不像说谎,那么,这尸体上的油脂到底从何而来?     带着这个疑虑,他又再度检查起尸身,突然发现在那油脂之下,藏着一个极小的黑点,如蚊叮一般,并不易被发现。顾勋脸色一变,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顷刻间,他手中已现出一把匕首,一旁的仵作惊呼一声,还来不及阻止,顾勋的一刀已经刺了进去。     锋利的刀刃在已经凝固的血肉之间划过,瞬间拉出一条深痕,薛玥上前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皮肉之下、心脏之内,竟藏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     长针穿心、一击致命,这就是震动京城的首辅公子杀人案所记录下的最终死因。     走出阴冷的验尸房,正午倾洒下的阳光,让薛玥有一刻的不适应。春日暖阳,把已经有些僵硬的四肢逐渐唤醒,心里却是仍是沉沉甸甸,塞满了疑惑。     “小玥,你现在总算是信我了吧。”温润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却令她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     顾勋又向前一步,语调有些微升道:“莫要忘记我们的赌约哦。”不用回头,薛玥也能想象出他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但她始终不信自己会错,于是轻哼道:“莫要得意的太早,就算吴御史不是被打死的,也不能代表那李修文就算无辜的。”     “没错”顾勋微微扬首,阳光给他的眉眼染上一层光晕,更添几分倨傲与自信,“我自然会证明这一点,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薛玥不屑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而她心中却不及外表那么坚定,隐隐有些后悔,不该一时意气,答应他的赌约。虽然他保证让她做的事不会有违良心、也不会违背她的心意,但依照这人的一贯作为,如果不小心输了,总是让她心中有些发毛。     顾勋望着她的背影走远,笑容渐渐冷了下来。这次的结果实在来得太过顺利,顺利的有些出乎意料。那穆戎既然处心积虑要致李修文于死地,为何会留下如此大的疏漏。还有死者胸前为什么会沾有油脂?那根银针又是怎么插入他的心脏之中?李修文又到底隐瞒了什么?种种疑虑盘结,始终令他心绪难安。     怀着这种不安,顾勋又回到了大理寺诏狱。此时的牢房之内,早已不见暖意,冰冷阴暗的斗室之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息,李修文衣衫不整、浑身是血得趴在床上,一见顾勋进来,立即破口大骂起来。     顾勋却对这叫骂充耳未闻,只是露出一副惊讶表情,随即又好似十分愤怒得高声喊道:“是谁?竟敢把首辅公子打成这幅模样。”     牢中狱卒纷纷赶来,一个个都露出惊恐之色,吵嚷一阵之后,终是推了一名精壮汉子出来。那汉子见躲避不过,只得将腰身一挺道:“我也是听命行事,还望大人明察。”     “胡闹!”顾勋随手将锁链狠狠朝他面前一扔,道:“我特意嘱咐过,只要在李公子身上做出些伤痕即可,谁叫你真的打了?”     这时又有一名身穿官服的清瘦男子自人群中走出,躬身行礼,声音已经有些颤抖,“我是按顾大人的吩咐交代下去,也不知这安七为何会弄错意思,竟把李公子伤成如此模样,”说完又狠狠瞪了那精壮汉子一眼。     眼看那两人互相埋怨起来,顾勋面色冷峻,厉声道:“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都给我拖下去,狠狠的打。”     那两人忙跪地求饶,却还是被人带了下去,只听外面板击声连连,惨叫声不断。     顾勋这才面色稍霁,转过头对李修文躬身道:“都怪他们办事不利,竟令李公子受到如此屈辱,顾某实在羞愧。顾某本来想李公子既然在刑部呆了几个时辰,就该好好利用一番。如果能在你身上做出一些伤口,到时候上堂时一口咬定是顺天府所为,那穆戎便是吃不了兜着走。此事我已经禀告李首辅,得到了许可,才敢交代他们去办,想不到……”他似是十分懊恼地叹了口气,骂道:“一群酒囊饭袋,简直给我大理寺丢人。如今这犯事之人已经被严惩,这几十板下去他们非死也是重伤,还望李公子莫要怪罪才是。”     李修文见他搬出自己的爹来,场面上又已经做到滴水不漏,一时也找不到理由再发作,只得咬牙把这口气暂时咽了回去。     顾勋见他一副憋屈表情,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却又正色道:“李公子的伤我马上叫人来看,定不会让你再受委屈。顾某这次前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向两位询问。”     李修文连眼皮都懒得抬,只半死不活的趴在床上,不做任何回应。隔壁牢房一直冷眼旁观的杨荣安却出声道:“顾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     顾勋将目光落到他身上,缓缓道:“在吴征的心脏之内,发现一根长针,杨大人能不能回忆起会是何人所为。”     话音一落,他立即感觉到身边的空气有些微滞,再看那两人表情皆有些不自然,他心下一凛,又沉声道:“此案明日就要开始会审,李公子和杨大人如果有任何线索,请一定告知顾某,不然明日堂上若是发生什么变故,可就难办了。”     谁知李修文只是把眼睛一闭,懒懒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既然他不是被打死的,自然和我们无关。我现在只想好好养伤,还望顾大人行个方便。”     顾勋眸色微动,将两人又再打量一遍,终是笑道:“还望李公子莫要后悔。”随后也不再多言,转身走出牢房。     一走入内堂,张冲和刚才受罚的两人都已等在此地,只见那两人精神奕奕,哪有半点重伤模样。顾勋撩袍而坐,望着那两人道:“刚才委屈你们了,等下去领点银子,回去好好休假,等这件案子了结,我再做安排。”     那两人领命退下,张冲见他眉头紧锁,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忙上前问道:“可是查得不顺利?”     顾勋将验尸房的事大致给他讲了一遍,张冲一听,也皱起眉头道:“此事疑点诸多,明日就要开审,就怕到时会有什么变故。”     “没错,”顾勋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疲倦,“但那李修文和杨荣安坚持不肯说出实情,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总会想出办法应付。”     张冲迟疑一番,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真的确信,他们两人不会是凶手?”     顾勋望他一眼,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没错,这件事从头到尾配合的太过精妙,背后一定有人操纵。你可还记得酹月楼下毒一事,为何那么巧也和杨荣安及穆戎有关,我总觉得这两些事背后,藏着莫大的关联。”     眼看张冲若有所思,顾勋又道:“你帮我去找到昨日所有目击此案之人,仔细询问,看能不能问出些蛛丝马迹。还有,给我备好马车,我要再去酹月楼一趟。”     张冲领命而出,顾勋朝后一仰,斜斜靠在椅垫之上,感觉十分疲惫,抬眼望去,窗外一片碧空如洗,内心却是阴云密布,辨不清方向。     正当他休息了一阵,准备赶往酹月楼时,一名小卒跑进来禀报道:“大人,有一位薛玥薛姑娘求见。”     顾勋有些讶异,忙道:“请她进来。”     眼看薛玥自门外走入,顾勋嘴角一弯道:“刚刚分别,小玥就忍不住又要来见我吗?”     薛玥却好似没听见他的调笑,她杵在堂内,眼神游移一番,终是下定决心似得开口道:“穆大人确实有问题。”     顾勋面色一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薛玥咬唇犹豫一阵,才继续道:“我刚才去找穆大人,告诉他验尸结果,谁知他脸色巨变,匆匆打发我离开。我见他行为十分诡异,就留了个心眼,又折回去偷听。果然听见他和杜铺头说那尸体不能再留,一定要做得像真的走水一般。”     顾勋皱眉道:“也就是说他们准备放火,毁尸灭迹?”     薛玥忙点头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事关重大,要请顾大人赶快随我走一趟,不然证物一毁,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顾勋也觉得事不宜迟,立即随她出门上了马车,一路朝府衙疾行。     颠簸的马车之内,顾勋望见薛玥好似十分紧张得缩在锦榻之内,对桌上的蜜饯小食视而不见,突然开口问道:“你可听到他们说何时动手?”     薛玥一惊,含糊道:“好想说得是申时左右,所以我才赶过来找你,以免耽误了大事。”     顾勋冷冷一笑,道:“这种隐蔽之事,不趁月黑风高的时候动手,还专门挑府衙人最多的时候来办,又这么巧得能被你听去?”     薛玥心头巨跳,只见他眉眼中俱是寒意,缓缓向她贴近,四周的空气仿佛冻住一般,她从未见过顾勋如此神色,竟让她从心底生出一丝惧意。     顾勋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慢慢扳过来,轻轻贴到她耳边道:“小玥,你真的很不适合说谎。”     薛玥顿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感到自己肩上那双手不断压下,只需再多使力一分,自己的肩膀就会被压断。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认命得闭上眼,却突然感觉肩上的压力消失了,当她再睁眼之时,顾勋已经吩咐车夫快马回赶,随后面色冷硬地坐在一旁,再不看她一眼。     马车再度停到大理寺门前,顾勋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直奔牢房而去。薛玥愣愣地坐在车内,一阵春风自门外吹入,柔柔拂面而过,却吹得她心中一阵凉意。     顾勋脚步不停,一路赶往关押李修文的牢房,果然见到一路上都是歪歪斜斜,被迷药迷晕的狱卒。顾勋眉头紧锁,狠狠握拳,手中一只耳环的倒钩深深嵌入血肉之中,丝丝鲜血自他手心滴下。     如此破绽百出的谎言,他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才能留下可趁之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会如此信任她,只要她口中说出的话,他就下意识的不做任何怀疑。这只耳环是刚才从她耳间取下,用来时刻提醒自己,绝不可以再犯这样的错误。     此时,耳边传来乒乒锵锵的声响,顾勋心中一沉,忙纵身赶入,只见数个黑衣蒙面之人正把杨荣安逼到死角,他忙要上前解救,却又看到杨荣安手上一动,挥出几根长长的银针,寒光一闪,凌厉地飞向一人喉间。     顾勋乍见这根银针,心中已觉不妙,又见那银针所袭之人嘴上轻哼,足下一点、如一朵流云腾身飞起,手中不知藏了何物,竟将这银针稳稳兜住。     这身形实在太过熟悉,也只有这人能如此轻巧得避过这蓄满杀意的一击,顾勋心头暗狠,咬牙道:“玉面罗刹!”     玉面罗刹稳稳落地,眉眼间尽是得意之色,又见一人自黑暗中缓缓走出,冷冷笑道:“人赃俱获,顾大人这次应该无话可说了吧!”           第41章 谜团乱(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人赃俱获,顾大人这次应该无话可说了吧。”     浓重的阴影之下,穆戎青衣素带,款款而出,幽深的眼中,藏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顾勋面色铁青,厉声道:“穆大人身为刑部命官,竟然带人硬闯我大理寺,还伤了我的人,这笔账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穆戎一脸傲然道:“此事和刑部无关,全是我一人所为,顾大人如果要告到圣上那里,也都由我一力承担。若能以穆某头上乌纱换得凶犯伏法,也不负我多年来惩恶之职。”     顾勋冷笑道:“案子未审,判决未下,穆大人何以如此自信。”     穆戎仰首道:“刚才杨荣安情急之下使出的银针暗器,顾大人和我都亲眼见到。这枚银针现在就在我的手上,只要拿去和死者体内那只比对一下,凶犯是谁,马上就能大白于天下。”     顾勋面沉如水,缓步走到穆戎身边,低声道:“果然布的一手好局,每一步棋都走的十分精妙,只可惜……你的对手是我!”随后微微抬首,自他身边走过,似是懒得再看他一眼。     穆戎负手立在原地,眯着眼望向逐渐西沉的红日,仿佛自言自语地嗟叹道:“金乌西下、玉兔东升,幸好这世上总有公理,即使来得迟一点。”     穆戎一行人走出大理寺时,薛玥早已惴惴不安地等待许久,一见到玉面罗刹安然无恙的走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穆戎抱拳道:“此此多亏薛姑娘仗义相助,如今真相已明,李修文两人必定逃不过律法严惩。”     薛玥勉强笑道:“穆大人何须多礼。”随后又有些试探地问道:“真的是他吗?”     穆戎点点头,“幸好薛姑娘查出吴征真正的死因,又能引走顾勋,才能让我设下此计,逼杨荣安出手。也多亏这位小兄弟身手了得,替我取得这关键证据。”他一边说一边赞许得望向玉面罗刹,谁知后者神情冷漠,眼神一斜,散发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意。     穆戎微愣一下,随后不在乎地笑道:“此前答应你们的报酬,自会一分不少送到府上。此案还有些细节未了,穆某便先回府内处理了。”     薛玥望着他自信满满的背影远去,突然想起顾勋刚才那冷漠决绝的背影,有一丝疑惑,如同点墨染水,在心中越扩越大。穆戎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案子交给她来查?他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今日之事,要利用自己和顾勋的关系,帮他走完这关键一步?这两人她到底该相信哪一个?     “还傻站在这干嘛!”玉面罗刹的清冽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让她瞬间从这思绪中抽离。     一转头,玉面罗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已经挡在她面前,只见他嘴角一撇,一脸委屈道:“快走吧,我饿了!”     薛玥纵是满怀心事,也被他这幅样子逗得笑了出来,摇摇头无奈道:“走吧,吃饭去。”     夕阳斜斜地映在青石板路上,将两个身影拉得越来越长。过了许久一个身影似是有些迷惑地问道:“你觉得李公子他们到底是不是凶手?”     另一人道:“什么凶手?我才懒得去管这些闲事?”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帮我,你不想弄明白真相吗?”     “我要帮你赚银子啊。至于谁杀了人,什么是真相,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那人忽然贼贼一笑,又道:“我实在很想看到他顾勋吃瘪的样子。”     一边是天高云阔、轻声笑语,一边是各怀心思、默默相对。     顾勋坐在牢房之内,望着眼前两人,面色冷峻,“事已至此,李公子如果再不说真话,只怕这次神仙也难救你了。”     李修文那一向桀骜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惶恐,杨荣安默然地立在一旁,冷冷地扫视顾勋,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值得信任。     一阵沉默之后,杨荣安终于开口道:“人不是我杀的。”     “哦?”顾勋冷笑道:“那死者胸口那只长针为何又会和杨大人所用暗器一模一样,如今人证物证确凿,你们真的不准备告诉我,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修文面色愈发难看,终是开口道:“那天我正在曲姑娘房内喝酒,吴征遣人送进来一张字条,上面写了我们的一样重要把柄,邀我们单独与他会面。我和杨兄本来准备拿银子打发他,谁知他软硬不吃,还一直用话激我,我一时没忍住,就出手教训了下他。后来的事,我说得句句属实,绝无欺瞒。”     顾勋紧盯着他道:“是什么样的把柄?”     李修文道:“这件事你无须知晓太多,反正已经过去许久,绝无翻案可能。我们昨日也是一时慌乱,未想通其中关键,谁知一时不慎,就中了圈套。”     顾勋心中愈沉,冷哼道:“果然连动机都在他的计划之内,杀人灭口可比斗殴致死来得更加理所当然。”     他又转向杨荣安道:“杨大人这银针使了多久了,可有其他人见你用过这暗器。”     杨荣安皱眉沉思一番道:“这银针是我苦练多年的防身技,但平时极少在他人面前显露,按说也不容易被他人学去。”     顾勋又道:“你们再好好想想,从吴征和你们单独见面到他身亡之间这段时间,房内真的没有其他人出现?”     杨荣安和李修文面面相觑,苦思一番,确认道:“肯定没有其他人。”     “那如今便只有一点不明,吴征到底是怎么死得?”顾勋眉头紧蹙,第一次感到答案近在眼前,却又找不到解开谜题最重要的那处线头。窗外,一轮皓月东升,夜开始沉了起来。     夜沉如水,华灯初上,正是京城公子们喝酒享乐之时,酹月楼前却不复往日的热闹景象。     曲玲珑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道:“自命案发生以来,这楼里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回过头,却看见薛玥双手撑着下巴,懒懒趴在桌案上,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     她不禁摇头笑道:“小玥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薛玥轻轻叹了口气,道:“确实有件事,越想越让我觉得心神难安,现在除了曲姐姐你,我也不知道找谁来问才好。”她又想到玉面罗刹那副看好戏的态度,忍不住再叹一声。     曲玲珑朱唇微扬,粲然一笑,让这旖旎的屋内更添了几分春意,柔声道:“小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薛玥于是苦着脸,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曲玲珑听得也皱起了眉头,道:“想不到这件案子,还藏着这么多隐情。只可惜那日吴征一来,李修文就遣我离开,也不知道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玥叹气道:“正因为此案错综复杂,我才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是对是错,更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     曲玲珑一双美目盯在她身上许久,突然又笑了起来,有些意味深长道:“不如问问你自己的心,到底想要相信谁?”     薛玥微微一愣,脑海中有一张似笑非笑的眉目,慢慢清晰起来,她从来就不懂他心中计算,可是她却总忍不住想要相信他,这念头在她心中压抑太久,如今才敢浅浅冒出。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喊道:“曲姑娘,大理寺顾大人来了,说是为昨日命案,前来拜访。”           第42章 皎月明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房门轻开,一阵清冽的空气悄悄钻了进来,打散了满屋香气。顾勋俊朗的面容出现在门前,熠熠风姿,映得满屋华光都黯了一黯。     薛玥忙慌乱地低下头去,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顾勋目光却自她身上一扫而过,而后再不看她,径直坐到了曲玲珑的对面。     楼下玉台之上,琴音旖旎,缓缓流泻而出,薛玥的心也随这琴音一路飘摇,彷徨不知归路。     曲玲珑斜倚窗旁,目光潋滟,在这两人身上转了又转,嘴角挂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     顾勋端坐案旁,正色道:“曲姑娘是当日案发前,唯一的见证之人。此案关系重大,牵连到两人性命,顾某此次代表大理寺前来,希望向曲姑娘问明一些细节,还望姑娘能据实相告。”     曲玲珑轻轻抬手合上窗页,殷红纱袖之内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动人。她莲步轻移,走到锦案旁敛祍而坐,道:“这案子和我并无关系,我也一向看不惯那个什么首辅公子,对他是否冤屈,毫无半点兴趣。若不是因为小玥替你说话,我大可随便几句打发你走。”说完她眼波一转,落在薛玥身上,望见后者有些尴尬地垂下了头,嘴角一弯,扬声道“所以看在小玥的面子上,顾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薛玥这时却腾地一声站起,道:“曲姐姐,你既然有正事要办,我还是先行告辞吧。”说完不待她回答,就一阵风似得自顾勋身旁走过,推门而出。     顾勋却仿佛置若罔闻,依然盯住曲玲珑道:“如此最好,还望姑娘将那日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讲给我听。”     曲玲珑目光在他面上停了一停,道:“昨日李修文带着杨荣安来找我听曲,我本来不愿应酬他们,但李修文偏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我怕拂了他们的意,会被他挟私报复,也只有勉强应付他一番。谁知曲子唱了一半,绿芜就来敲门,说吴御史要见李修文。本来李修文绝不可能见他,谁知绿芜又交给他一张字条,我见他一望这字条脸色大变,神色十分慌张得拉杨荣安去一边说了些什么。随后,他们就让我先出去一下,说要和吴征单独谈一谈,我正好也不想应付他们,也就赶紧趁机离开。后来我听有人叫‘杀人了’,才知道出事,等我再赶去的时候,吴御史已经死了。”     顾勋听她的说辞和李、杨二人并无出入,微微思忖一番,又问道:“曲姑娘可曾留意,当时那吴御史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曲玲珑思索了一番答道:“吴御史到我这里来的次数并不多,我对他也不太熟悉。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当日好像穿了一件新衣。”     顾勋心中咯噔一响,忙追问道:“你说他穿了一件新衣?你又如何知道那是一件新衣?”     曲玲珑唇角一弯,道:“我身为女子,又做的这个行当,自然对客人服饰打扮会格外留心一些。吴御史过来的几次,都穿着同一件衣服,那衣服的做工材质虽然不差,但是款式老旧,明显是穿了许久。我听有人说,他平日俸禄微薄,为人也十分节省,甚少在吃穿方面下功夫。所以昨日我一看他穿得那件衣服,就发现是金宝阁最新出的纹路样式,这几个月才在京城流行起来。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他为何会舍得花钱做这样一身新衣。”     顾勋眉头紧锁,似是问话又似是喃喃自语道:“他素来节俭,为何会去金宝阁做衣服,又为何会到这京城闻名的销金地来。”     曲玲珑掩唇笑道:“这我又如何能知,说不定那吴大人看上了我这里的哪位姑娘,不然为何会从上月开始,才想起往我这里跑。”     顾勋心中一动,又问道:“姑娘可还记得上月这里发生的毒杀案件?”     曲玲珑柳眉微皱,道:“这么晦气的事我怎么会忘记,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件案子坏了此处的风水,一个接一个的死人。”     “吴征是不是在这件案子之后,才开始来酹月楼的。”     曲玲珑稍微想了一想,肯定的点了点头:“没错,好像就是那件案子之后,他才来的。”     顾勋双目微眯,层层迷雾之中,好似有一些脉络逐渐清晰起来,诸多线索汇聚在了一起,将真相拉的越来越近。     他于是起身抱拳道:“多谢曲姑娘这番相助,顾某感激不尽。”     顾勋自曲玲珑房内走出,又叫绿芜带他到命案发生的房内仔细查看一番,果然如张冲所言,并未发现什么机关密道,幸好他此行收获颇多,让他想到了一些以前不曾想过的关键。     酹月楼下,薛玥伫立许久、心事徘徊,一见他出来,忙慌张地低下了头。顾勋望了她一眼,依旧径直向前走去,脚步却稍稍慢了下来。薛玥犹豫一番,也抬脚缓缓跟在他身后。     她跟了一程,终是鼓起勇气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     顾勋脚步一顿,轻哼道:“这次倒是不介意被人利用了。”     薛玥眼波一敛,道:“穆大人为官清廉,正直不阿,在民间素有青天之名,都赞他既不为权贵屈服,也不会错断一件冤案。我不信他会为了一己私利,随意陷害他人,更何况那人还是首辅的儿子。”     顾勋冷冷一笑道:“所以像我这样的奸佞小人,就一定会助纣为虐,行的都是不义之事?”     “我……”薛玥心中一急,忙上前一步,脱口道:“我也信你!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但我信你不是一个坏人。”     顾勋心中一震,回过头看她,只见皎皎月光之下,她小脸微扬,目光清澄,一阵微风吹过,不知带来何处的一瓣落花,轻轻落在她的额发之上,顾勋眸色微闪,按捺住想要抬手为她拂落的冲动,两人就在这满地清辉之下,默然相对。清风拂柳,夜鸟轻啼,将这夜色衬得格外温柔。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更鼓之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薛玥似是有些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辞太过逾矩,忙掩饰般得笑道:“所以,我也想弄清楚这件案子的真相,这次我会遵从自己的内心,不会再被人左右,”     顾勋轻轻将目光收回,脸上又挂上惯有神色,道:“你总算有些开窍了,那李修文就算罪恶滔天,也不代表有谁能把罪名强加在他身上。穆戎如果问心无愧,又何必耍那么多手段。”     薛玥歪着头想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又问道:“可是李修文如果不是首辅的儿子,你还会帮他吗?”     顾勋斜睨她一眼,似是觉得这问话十分多余,“我自然不会帮他,若是平民小卒,与我并无半点裨益,我又何须为他费心。”     薛玥一时有些被噎住,却又暗自叹道顾勋果然还是顾勋,她心念一转又问道:“明日就要升堂会审,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即使能查出什么疑点,也是来不及了吧。”     顾勋背负双手,傲然而行:“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两人就这么在月色下越行越远,过了许久,薛玥轻声问道:“顾大人,已经不再怪我了吧。”     顾勋轻哼一声,并不作答。更深露重,夜风中带了阵阵凉意,他望了一眼薛玥略显单薄的衣衫,跨步走在了她的身前。     ***     当顾勋回到大理寺之时,已是亥时过半,奔波了一天,虽是身心疲惫,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要在这里,等一件重要的消息。     一个人影推门而入,凉风吹的烛火一闪,张冲疾步走到顾勋身前,躬身行礼道:“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有回讯了。”     顾勋忙倾身向前,急道:“快说!”     张冲道:“根据查探,穆戎这些年一直恪尽职守,循规蹈矩,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他虽在朝堂上和李首辅不睦,但是并未和李公子或杨荣安结下什么深仇大怨。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两年前,他突然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说有要事要回乡处理,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丢下几件大案未结,离开顺天府这么长时间。”     顾勋目光微闪,问道:“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据我派出的眼线多方打听,他是去了洛城。”     顾勋指尖轻叩桌案,“洛城离京城不远,到底是什么事,需要他抛下府中案件,要呆上一个月那么久。”     张冲道:“这件事我也觉得十分奇怪,但是洛城离京城尚有一段距离,探子们一时也无法查出什么端倪。”     顾勋沉吟许久,突然起身道:“去把两年前洛城的案宗找出来,我要看看有哪些未结之案。”     窗外的夜色正浓,将整座城笼罩在黑暗之内,大理寺的卷宗房内却是烛火通明,顾勋和张冲一卷卷耐心地查看着那些早已尘封的案宗,突然,顾勋双手微顿,拿起眼前的卷宗细看,只见上面写着:“段氏一户主仆九口,一日内暴毙而亡,遍身未见伤口,凶器不明,悬而未结。”     顾勋的目光死死落在“遍身未见伤口”这行字上,屋内烛火啪得一跳,他好似看到一线光亮,越过重重阴霾,照亮前路……     第二日,一条消息再度给京城的大小酒肆增添了饭后谈资,据传闹得沸沸扬扬的首辅公子杀人一案,今日已由三司进行会审,但在堂上顺天府知府执意用刑,导致首辅公子突然倒地不起,案件将押到明天再审。     由于这件案子本就十分轰动,案情又是曲折离奇,酒楼上各个食客传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据说那李公子在顺天府呆了一晚,就被打得浑身是伤,今早在堂上才刚刚受刑,就昏了过去。啧啧,那顺天府知府果然是个人物,连当朝宰辅都敢得罪。”     又有人不屑道:“那李公子仗着他爹的势力,不知做过多少坏事,如此惩治一番,实在是大快人心。”     还有一人好像知晓更多内情,压低声音道:“据说那李公子不是失手杀人,而是伙同一个御前侍卫,蓄意将那姓吴的御史杀害,今日堂上是人证物证俱全,我看这李公子恐怕是难逃此劫了。”     这几人谈得津津有味,另一边却听得忧心忡忡,杜风为穆戎斟上一杯清茶,劝道:“大人也无须太过担忧,此事我们已做的滴水不漏,即使再让他们拖到明日,我看那顾勋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穆戎摇头道:“这顾勋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只怕这一日过去,便会生出许多变故。此案一天不结,我这颗心便难以安稳。”     杜风望见自家大人这几日又添了许多白发,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酒楼外的长街之上,一日之内,究竟会生出何种变故?     长街的另一端,京城数一数二的成衣铺——金宝阁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金宝阁的老板姓叶,是一位约三十岁的雍容少妇,她眼光极佳,能不断推出新的纹路样式,在京城风靡一时。店内的几位师傅手艺精巧,能够满足客人的各种刁钻要求,因此极受城中权贵追捧。     叶老板一见一位青衫公子走进,忙上前招呼道:“这位公子,想要做什么样式的衣服。”     谁知那人面色冷硬,只掏出一块腰牌道:“大理寺查案,还望老板多加配合。”     叶老板面色一僵,随后也只得神色悻悻地将那人带入内堂,乖乖答话,毕竟公门之人并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     那名大理寺官员在椅上坐下,神情肃然道:“这个月内,可以有一名姓吴的御史到你们店来做过衣服?”     叶老板翻出账簿查看,答道:“并没有一名姓吴的御史来过。”     那人眉头一皱,又问道:“那可有什么其他的官府之人来过。”     叶老板于是翻起帐薄一个个念到:“户部右侍郎刘大人,翰林院修编张大人,顺天府穆大人……”     “等等,”那人眼睛一亮,问道:“你说穆戎来过?”     “没错,”叶老板慢慢回忆起来,“穆大人是本月初七来的,不过他并不是给自己做衣服,只拿了一张纸,让我按上面尺寸的定制。本来我们是不接这样的生意的,不过他愿意给双倍的银子,我们也就接了。”     “他做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样式倒没有什么要求,只是他要求在胸口出做一个夹层,而且特别叮嘱这部分一定要用最好的布料。”     “夹层。”那人似是有些疑惑,随后又将她的供述记录下来,匆匆离去。     这一日,同样不平静的,还有城西某处,吴征家的宅院。     这是一处有些破旧的宅院,院子不大,却艳艳地开着几盆芍药,顾勋站在院外,脑中回想起张冲所言:“吴征在京城并无亲人,据说他是一名孤儿,家人都在当年澧县洪灾中丧失,他以会试第三十名的成绩,入了都察院,拜在右副都御史门下,不过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升迁,始终是一名七品监察御史。”     这间屋子倒是十分符合他的身份,顾勋这么想着,轻轻推门进入,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书桌之上,整整齐齐地放着笔墨纸砚,顾勋轻轻自桌上摸去,发现桌面光洁,未见一丝灰尘。     他在屋内查看一番,并未发现什么线索。这时,突然听到屋外一响,一个身影自窗外闪过。           第43章 醉花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他连忙纵身奔至门外,立即将那人截住,只见一位身穿粗布衣裳的少女提篮而立,正满脸惊恐地望着他。     顾勋微微有些诧异,随后又挂上一脸笑意道:“这位姑娘莫慌,你可是要找这屋内的主人。”     那少女低头顿了一下,又摇头道:“我只是正好路过而已,看到房门大开,就好奇得望了一眼,这屋里的人我并不认识。”说完朝他一鞠,就准备离去。     顾勋伸手将她一拦,道:“姑娘好像并没有说实话吧。”     那少女猛地抬眼,明眸中写满了恐惧,顾勋见她吓得这副模样,只得将语气放柔道:“姑娘不用害怕,我是吴御史的朋友。”     那少女见他笑得儒雅俊逸,语气又十分温柔,实在不像个坏人,终是放下心来,唯唯诺诺道,“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顾勋笑道:“姑娘不仅认识他,而且还十分熟悉,我说得没错吧。”     他望见那少女探究的目光,又道:“吴御史离家已有几日,桌上地上却不见一丝灰尘,可见是有人每日前来为他打扫。这人在打扫只余,还记得料理院内花草,说明这人极有可能是一名细心的女子,我猜姑娘这篮子里想必放得就是清洁物事吧。姑娘既然日日来为吴御史打扫,可见和他关系不浅。”     那少女有些害羞得低下头来,“吴大哥是我的邻居,公子可以叫我阿菀。这半年来我和吴大哥一向互相照应,我见他这几日外出未归,便日日前来为他打扫,免得他回来之时,屋内会太过不堪。”     顾勋虽从她的言行中猜到几分端倪,但是听她说出这话,还是有些试探地问道:“你,并不知道吗?”     阿菀好奇地瞪大了眼睛,问道:“知道什么?”     顾勋心中突然有些不忍,迟疑一番道:“吴御史已经死了。”     “砰”得一声,那少女手中提篮落地,捂嘴惊叫道:“你说吴大哥他死了?这怎么可能!前几日,前几日还好好的……”她越说越慌,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顾勋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未免有些唏嘘,待她情绪稍稍平复之后,才缓缓问道:“我此次前来,就是想找到有关他身亡的细节,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他这段时间行为可以什么特别之处。”     阿菀努力平复心神,回想一番,突然神情一变,喃喃道:“莫非,莫非……”     顾勋忙上一步,问道:“你可是想起什么事。”     阿菀凄然一笑,道:“他前日来我家来找我,说有急事要离家几日,将一个包裹交到我手上,让我为他妥善保管。我见他那时神情有些奇怪,还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却支吾不语,只让我好好珍重。”说到这里,她喉头又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顾勋眉头一皱,道:“姑娘可否把那包裹借我一看。”     阿菀红着一双眼睛,望了他许久,一时也没有其他主张,于是回屋取来包裹,两人打开一看,里面竟放着上千两银票,和一块温润精致的蝴蝶玉佩。     阿菀惊呼一声,“这玉佩!这玉佩是我和他一同看到得,当时我就十分喜欢,只是因为太过贵重,也只敢放在心里。谁知他竟……”有一种无望的柔情在她心中扩散开来,蝴蝶双飞,玉佩同心,那人终于肯将一腔情意让她知晓,只可惜,一些都太晚了。     顾勋久久望着这包裹中的银票,心中思绪万千,按吴征的俸禄,这些年来倒是足以攒下这些家当。他是怀着如何决绝的心情,将全部身家和说不出口的情意托付到这少女手上,而他要做得,又是什么事?     当顾勋回到大理寺时,天色已经渐晚,张冲一见他,就将今日在成衣铺得来的细细禀报。     “还有一件事,”张冲脸色有些凝重,又道:“他们刚刚查探出,那一年带吴征进检察院,又对他照拂有加的右副都御史,正是洛城那件案子的事主,段笙!”     顾勋只觉得眼前骤亮,这两日来的诸多线索,终于一齐交汇连接起来,将真相层层剥出,只是面对这求之不得的真相,他却第一次感到了内心的踌躇和迷惑。     顾勋立在窗前,望着胎白色的天际线,渐渐被夕阳晕染出层层流霞,他仿佛望见那个年轻倨傲的御史,第一次穿上华衣,挥别挚爱,为了心中的公理与正义,坦然地,走上赴死之路……     而他,又该选择怎样的路。     日光再一次被暮色湮没,当太阳再度升起之时,一切总归会有个了断。顾勋怀着重重心事,在街上信步游走,再抬头时,望见檐下灯笼上大大的“薛”字,不由得微微一怔,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门前。     他抬眼朝内望去,只见窗棂之内,泛着柔柔的黄色光晕,空气中隐隐飘来饭菜的香味,让他突然生出一些错觉,好像自己是一名晚归的旅人,正满怀期待地踏上归家之路。     他忍不住抬手敲开了铜门,薛玥站在门旁,惊讶地望着他道:“顾大人,你怎么来了?”     顾勋正要开口,一个白色身影已经自房内闪出,横在门前,斜眼看他道:“这么晚了,顾大人不去查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顾勋望见玉面罗刹一副主人姿态护在薛玥身前,突然生出一些焦躁之气,他于是抬头将目光自玉面罗刹身上越过,对薛玥道:“小玥可记得和我的赌约,我特地前来告诉你一声,你输了。”     ********     夜空之中,飘来阵阵酒香,小酒摊内,两道身影相对而坐。薛玥望见眼前自斟自饮,嘴角含笑之人,似是十分不解地问道:“顾大人要我做的事,就是陪你出来喝酒?”     顾勋想到刚才离开时,玉面罗刹那凶神恶煞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心情又转好一分,他再斟一杯,斜靠在椅背上道:“我说过这件事,即不会违背良心,也不会违你心意,如今真相已明,你我酌酒对月,侃侃相谈,岂不是快事一桩。”     薛玥见他眼中已带了一些醉意,而那一向恣意骄傲的面容之上,却似藏了几分异样,于是轻声道:“可是顾大人看起来,好像并不是那么快意。”     顾勋眼神一黯,缓缓将酒杯放下,望着薛玥道:“你曾说过,从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些什么。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一件非做不可之事,为了这件事我已经牺牲了太多重要的东西,我曾以为在条路上,再不会有什么能阻我向前,可今天,我却突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薛玥第一次见他如此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这酒还是这夜,让她心中牵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小心地问道:“是因为这件案子吗?”     顾勋眼中醉意更浓,遥遥望向远方,“我原以为我已经放弃的够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有一些人为了心中大义,竟能置自己的生死而不顾。”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如果我继续走下去,就会让一些罪大恶极之人再度逍遥,让一些本应伟大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小玥,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他这最后一声说的极柔极淡,仿佛一声轻叹,在薛玥心中回荡。她低下头来,轻声道:“薛玥一介草民,并不懂大人心中筹谋的大事。只是我爹曾经和我说过,一个人如果认定了心中的目标,应该心无旁骛朝那个目标走下去,如果半途而废,岂不是让曾经的所有努力和牺牲,全部付之东流。”     顾勋盯着她望了许久,终是长吁一口气,重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两人不再说话,只默默对饮,心中却是难得的轻松畅快。天边一弯皓月轻轻斜斜照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两道交错的长影。     这酒一直喝到收摊,两人才起身缓缓朝薛府走去,薛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太多酒的缘故,总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烫,她偷偷望向身边的顾勋,总觉得这夜有些不太真实。     行得一程,薛玥远远望见自家屋檐之下,一个白色身影正站在路边等候,红色的灯笼照在他的头顶之上,更衬得他面如瓷玉、眉目如画。她知道玉面罗刹是怕她有事,特地在此等候,心中一阵暖意涌起,忙出声叫道:“叶大哥!”,就要向他走去。     顾勋望见这一幕,突然觉得胸中涌起一种莫名的酸胀之感,这陌生的情绪堵在他胸口,让他感觉十分烦闷。于是他眉头一挑,跨步至薛玥身前,伸手揽上她的肩,将她拉得贴上自己胸前,低头轻声道:“小玥,谢谢你。”           第44章 浩然气(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被他猛地一拉,额头便轻轻抵在了他的胸膛之上,那一刻,她觉得漫天的月华好似都落在自己眼前,天地间只剩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眼前这人的。     待她反应过来,忙惊得往后一退,肩膀却仍被紧紧攥着,这一退一进之间,便感到有些晕眩,空气中仿佛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花香,让她好似坠入一场馨香满腹的迷梦之中。     顾勋闻到的却是淡淡的酒香,混着她发髻上的幽幽清香,轻轻浅浅的十分好闻,竟让他有了些许沉溺。     这时,耳边有人气急败坏地吼道:“姓顾的,你干什么呢!”他抬起头,就看到玉面罗刹那张处在爆发边缘的俊脸,心中郁结顿时消散不少,他于是轻轻松开薛玥的肩,挂上一抹笑意,柔声道:“回去好好休息罢,我先走了。”     玉面罗刹本来准备追上去教训他一番,却望见薛玥呆呆立在原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叫道:“小妹,他可是在占你的便宜。”薛玥似从梦中惊醒,有些迷惑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回了一声:“哦。”     在这个有些躁动的夜晚之下,另一颗心也同样积了些迷惑。顾勋走在冷寂的夜空之下,鼻间仿佛还留着她发丝的香味,惊觉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放纵自己的情绪。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一切归结到醉酒和一时意气的缘故,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抛在脑后。而他并不知道,在心里某处,有一些他刻意忽略的东西正在偷偷滋长起来。     当耳边响起三更的梆子声,顾勋已经远远看到自家檐下的灯笼随风轻摇,而在灯光之下,一辆马车正静静停在夜色之中。     凉风袭来,酒意消散殆尽,只见一名小厮从车里钻了出来,躬身拜到:“顾大人终于回来了,我家老爷请你去府上一叙。”顾勋心中微微一凛,不敢怠慢,忙撩袍上车,空旷的长街之上,只剩哒哒哒的马蹄声一路作响。     李府偏厅之内,依然是龙涎熏香沁了满室,李宗甫穿着一件靛蓝绣金线锦袍,不发一言地坐在太师椅上,一双锐目自屏风之后探出,定定落在顾勋身上,似乎在观察着什么,又似乎在判断着些什么。顾勋在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之下,微微生出了些寒意。     过了许久,李宗甫终于开口道:“说吧,你究竟查到了什么?”     这话里的探究意味深浓,顾勋稍稍抬头,对上了那双在多年政斗中磨砺地越发深邃的双目,在那一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选择:将这几日所查到的所有线索,及心中推断的真相,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李宗甫听罢,面色稍缓,道:“还不错,总算没有让我失望。不过明日就要开审,仅凭你查到的这些,还不足以达到我要得目的。”他顿了一顿,握住椅背的双手微微用力,“因为我要得不仅是彬儿脱罪,更要那幕后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完,他自桌案上拿起一样东西,丢在了顾勋面前,顾勋捡起一看,是一份奏折和一张纸笺。待他看清纸上内容,背脊之上竟生出阵阵冷汗。     他努力压下心中激荡,面上露出惊喜之色,恭敬道:“原来大人心如明镜,早已有了万全准备,倒是学生驽钝,到今日才查出些皮毛。”     李宗甫摇头笑道:“你做的很好,那晚若不是你当机立断,把彬儿从刑部强行带了出来,恐怕他今日已凶多吉少。那穆戎既然处心积虑要置彬儿于死地,就莫要怪我无情。明日之后,我要让他身败名裂,再难翻身!”     顾勋望着他那阴鸷的双目,肃身拜道:“文昭定不负大人所托!”内心却涌起一阵冷笑:他明明早已计划周详,要置那人与死地,却能不露半点声色,看着自己四处奔波、步步推测,如果自己今日真的存了些异心,并未据实相告,面临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走出李府之时,浓墨般暗沉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天将破晓,即将到来的究竟是等待已久的黎明,还是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顾勋望着朗月之下自己的影子,嘲讽得笑了起来。     ******     天终于亮了。乌青色的天空卷着厚重的层云,将日光遮得密不透风,墨云滚滚、山雨欲来。     大理寺公堂之内,登堂鼓起、惊如滚雷,衙役执杖,侧立两端,显得愈发庄重威严。京城的百姓们熙熙攘攘地挤在公堂门外,满脸兴奋地等待着这件早已传遍京城的大案最后的结果。     顾勋是今日的主审,只见他一身绯红交衽官袍,端坐在正中最高案几之内,更衬得他五官俊逸、仪态翩翩。     右侧陪审的是都察院右都御使曹郁,左侧座上本应是刑部尚书李默,但他生怕因此案得罪首辅,便称病不来,把这烫手山芋交给了一直紧跟此案的顺天府府尹穆戎。     顾勋向左右一扫,一拍惊堂木道:“升堂!将犯人带上堂来!”     两旁衙役威武声振振,两名衙差将李修文及杨荣安带了上来,只见两人身负枷锁镣铐,一上堂来就被按压跪地,李修文被沉重的镣铐一带,差点栽倒在地上,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穆戎冷哼道:“上了公堂还如此放肆,可见此人平日里的气焰是如何嚣张。顾大人已经拖了一日,今日若再不定罪,实在难堵门外百姓的悠悠众口啊。”     顾勋却微微一笑道:“既然穆大人如此心急,这两人就交由穆大人来审问如何?”     穆戎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另一旁的右都御使曹郁则装聋作哑,待这两人去交锋。     穆戎虽不知顾勋到底玩得什么花样,但他并不退让,冲着堂下厉声喊道:“李修文、杨荣安,你们沆瀣一气,在酹月楼内密谋杀害都察院御史吴征,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还不快从实招来。”     李修文把下巴一扬,高声道:“姓穆的你休要血口喷人,明明是那吴征挑衅在先,我不过和他扭打了一阵,何时害过他的性命。”     穆戎冷笑一声,将案前卷宗翻开,:“大胆人犯,还敢狡辩。根据酹月楼绿芜供词,她当日帮吴征递过一张字条给你,随后你们进房密谈一阵,吴征就死了。酹月楼里数人作证,那间房内门窗紧闭,除了你们三人之外再无他人进入,不是你们做的还能是何人所为?你敢不敢向几位大人言明,那张字条上写得什么内容,是不是你们为了掩盖自己曾经的丑事,就杀了吴征灭口!”     他言辞冷硬、声色俱厉,曹郁见那李修文气势瞬时减了一半,神色迟疑的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顾勋,却见他正神色自若地端起案上茶盏,缓缓啜了一口茶。     穆戎目光灼灼盯在堂下,又道:“如何?无话可说了是吗?来人,将证物呈上!”     仵作闻言忙走上堂来,手中端着一只托盘,盘内红布之上放着两根长针,观其外观,并无二致,只在其中一根之上微微染了些血渍。     穆戎向下一瞟,朝仵作问道:“敢问仵作,吴征的死因究竟为何?”     仵作拿起那只沾血的长针,回道:“正是被这根长针穿心,一击毙命。是以全身验不出致命伤口。”     “那另外一根呢?”     “另外一根便是穆大人交给我的,据称是由杨大人身上发出。两根铁针经我鉴定,大小和长度均为一致,暂时看不出有何相异之处。”     穆戎目光中闪出一道异样的光芒,望向一直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的杨荣安道:“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得吗?”     杨荣安背脊笔直,一脸淡漠道:“这铁针确实是我惯用之物,但那害死吴御史的凶器,我却从未见过,我与李公子一向恪己守法,绝不可能做出行凶杀人之事!”     穆戎面色一沉,冷笑道:“还敢嘴硬,看来唯有用刑,才能撬开你这张铁嘴。”     说完他从签筒中抽出一根竹签,正要掷下,一道不急不缓的声音自上方传来:“穆大人,且慢!”     顾勋终于慢慢放下茶盏,抬眼道:“真相未明,穆大人就急着用刑,莫非是心中有鬼?”     穆戎呲笑一声:“人证物证俱在,顾大人觉得还有何真相未明。”     顾勋将手掩至嘴边轻咳一声,目光一凝,道:“既然仵作在此,我也有一些话要好好问他。那日在验尸房内,除了发现尸体心脏内致命长针,可还有其他发现。”     仵作面上流露出些许犹豫,低头道:“还发现尸体胸前粘有一大块油脂,不过并未发现和此案有何干系,便没有记录在案卷之内。”     顾勋面色微寒,道:“即是尸体身上异状,怎可随便就下定论。我再问你,那死者身上衣物现在何处。”     仵作答道:“就在后堂。”随后忙快步走入后堂,把那件衣服拿了上来。     这是一件被洗得微微泛白的青色长衫,表面却干净平整,可见主人对其十分爱惜。     顾勋望着这件衣服问道:“这长衫之上可沾有油脂?”     “小人已检查过,并未见到油脂。”     顾勋眉头一皱,道:“这就奇怪了,为何尸体身上沾有油脂,而衣服上却没有。”     穆戎这时似乎十分不耐烦地道:“这种细微末节之事,和此案有什么关系。”     顾勋目光一凛,沉声道:“不!这件事和此案大有关系!”     他又将惊堂木一拍,喊道:“传曲玲珑上堂。”     曲玲珑聘聘婷婷走上堂来,俯身一跪。顾勋朝她问道:“曲老板,你好好看看你面前这件衣服,可是当时吴征去酹月楼时身上所穿?”     曲玲珑抬眸细看,随即摇头道:“当时吴御史身上穿的乃是金宝阁新出的腾云滚边直襟长袍,并非这件旧衫。”     穆戎脸色一变,质问道:“曲老板可想清楚了,莫要信口开河。仅凭那一时记忆,你就能断定吴征当时身上穿得是什么衣服吗。”     曲玲珑朝他微微一笑,道:“民女除了略通音律,还有一样擅长的便是识人观衣,穆大人上月到我这来时,穿得是一件袖口镶银线的青色对襟长袍,我可说对了。”     穆戎被她一噎,一时竟无法反驳,只神情悻悻地转过头去。     顾勋令曲玲珑退到一旁,又道,“就算曲姑娘判断有误,我也有件事十分不解,当然李公子和吴御史曾在房子扭打一番,吴御史身上可以见到多处瘀伤,为何这衣服上面却不见半点破损和污糟。”     穆戎面色越来越难看,“顾大人一直揪住这些不放,到底是想说什么?”     “穆大人不觉得奇怪吗?死者胸前沾有油脂而衣服上却没有,这长衫上又不见任何半点打斗痕迹,很明显,这件衣服并不是事发时死者穿的那一件,而是有人暗中调换过!”语罢,他意味深长地把眼神盯到穆戎身上。     穆戎似是有些不屑地斜睨他一眼,“顾大人所言实在荒谬,吴征已死,换他的衣服作甚?”     顾勋面色一沉,语声渐历,“这就要问穆大人你了,从死者倒地到尸体被运入验尸房这段时间,你是唯一能接触尸体之人,死者当时所穿的衣服上究竟藏有什么玄机,需让你要如此大费周章为他换下,妄想掩人耳目?”     穆戎身躯微微一震,他紧抿双唇,不发一言,眼神中却露出一丝慌乱。     “穆大人不说,我来替你说吧。”顾勋拿出一叠纸,重重摔在案上,“这是金宝阁叶老板的供词,和他交给我们的一份证物。本月初七,穆大人曾经前往金宝阁,订做了一件特别的衣服。这件衣服并不是做给穆大人的,而是按这纸上尺寸所制,我已经找人核实过,这纸上所写得身形体重与吴征分毫不差。据叶老板供述,穆大人曾特别吩咐要在这衣服胸口处,做出一个夹层,敢问穆大人,这件衣服可是吴征当日所穿,这夹层又有何用处?”     公堂之上,风云骤变。在顾勋掷地有声的质问之下,穆戎面上阴晴难辨,连一直在旁漠然置之的曹郁,也慢慢直起了身子,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过了许久,穆戎才回过神来,他似是十分不甘地叹了口气,缓缓道:“顾大人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顾勋深深望他一眼,继续道:“没错,这就是本案的关键所在!我曾百思不解,那日房内只有三人,如果李修文和杨荣安并未作案,那吴征究竟是被何人所杀。直到我将诸多线索联系起来,才终于发现……吴征,他是自杀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穆戎冷冷一笑,声音却有些飘忽:“顾大人可有证据?”     顾勋惊堂木再度拍响,朝外喊道:“来人,带人证上堂。”     众人将目光望向堂外,只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被带上堂来,一走到中间,就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十分惊恐地望向四周。直到看清台上所坐之人,忍不住惊呼道:“是你!”     顾勋将声音放缓,柔声道:“阿宛姑娘,莫要惊慌,麻烦你将当日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阿宛稍稍安定下来,犹豫一番,就将那日对顾勋所言又复述一遍,说到最后语调微颤,低声啜泣起来。     顾勋轻叹一声,道:“吴征走时将屋内一切物事都收拾妥当,又将毕生积蓄托付给了这位阿菀姑娘。可见当他赴酹月楼去找李修文时,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     阿宛满面泪痕,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问道:“你说吴大哥是自杀的,他,他为何要自杀?”     顾勋抬手往穆戎处一指,一字一句道:“因为他要和穆大人串通一气,诬陷李修文和杨荣安杀人之罪!”     这话语好像一道惊雷,震得堂上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间,本应喧闹的公堂之上,竟是鸦雀无声。     直到顾勋温润的嗓音再度响起,众人才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本月十七日,也就是事发之时。吴征穿着那件带有夹层的新衣去了酹月楼,在贴近心脏处的夹层之内,放了一块猪油,猪油内包裹着一根长针。他知道,油脂会随体温慢慢融化,直到将针尖露出,待到那时,他便故意挑衅李修文和杨荣安,再趁厮打拉扯之际,把那根长针插入了自己心脏,布出被杀之局。”说到这里,他竟微微有些失神,想到那年轻的御史是怀着如何的勇气和信念,毅然将一枚长针刺入自己的心脏之内。稍稍停顿之后,才又接到:“然后穆大人便算准时辰,进房捉人,此计可谓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穆大人,你说我推测的对不对。”     穆戎目中也露出一丝痛意,又冷声道:“推断十分精彩,但顾大人可有证据?吴征前途大好,为何要用如此玉石俱焚的手段去陷害李修文。”     顾勋拿出一份奏折,抛在案上道:“去年九月,穆戎穆大人上书,陈请重审景元十六年,前右副都御史段笙一家九口被杀一案。奏折之中,言辞凿凿,称段氏九口乃是被铁针穿脑而亡,而首辅公子李修文及御前侍卫杨荣安则是幕后真凶。可惜随后不久,段氏埋身之地便糟了一场大火,以致尸骨无存。无凭无据,这份奏折也被压下,穆大人一定想不到,我能把它从万千留存的奏折中翻了出来,也找到了你们设下此局的重要动机。”     顾勋又望向堂下,只见一直低着头的杨荣安目中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他唇角泛起一丝冷笑,继续道:“穆大人更想不到的是,杨侍卫所用铁针乃是珍贵玄铁特制而成,并非普通铁器可仿。其中差别,至于火上一烤便知,穆大人敢不敢将吴征心脏内和长针和杨侍卫所使长针分别烤上一烤,看看到底有没有差别!”     穆戎面容僵硬,重重跌在凳上,而后目光颓败,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杨荣安此时却嘴角轻扬,缓缓站起道:“原来如此,穆大人就凭我所使长针,就断定我杀了段氏一家。此前诬告我们不成,这次又煞费苦心地设下此局陷害,你我好歹也是同僚一场,想不到用心竟如此歹毒,硬要置我们于死地。”     穆戎双手微颤,抬头看他,目光中流露出森森恨意:“此次事败,是我棋差一招,怨不得人。但是天理昭昭,总有一日,你们会受到应有的报应!”     顾勋眸色幽深地望着这一幕,深吸一口气,道:“穆大人,你身为顺天府府尹,精通刑律,敢问知法犯法,诬害朝廷命官,有私设刑罚,企图屈打成招,如此该当何罪?”     穆戎慢慢坐直身子,扬声道:“当摘除其乌纱,判斩首之刑!”说完,他竟如释重负地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除下官帽放在案上,又扯下官服抛在地上,仿似卸下千斤重担,一脸倨傲地,负手朝外走去。     他走到阿宛身边,突然脚步一顿,朝她躬身长揖道:“吴御史年纪虽轻,却是顾某生平所见最勇敢无畏之人,他让我告诉你:人生在世,有些事非做不可,他身无长物,唯有以命相博,还请姑娘,莫要怪他。”     阿宛满面泪痕,却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柔声道:“吴大哥做了自己应做之事,阿宛会为他骄傲。”     穆戎眼眶渐红,似是有些欣慰地又向她一躬,随后不再回头,大步朝前走去。     坐在案后的曹郁终于自这变故中定下心神,朝上望去,以眼神示意是否要捉拿穆戎入狱。顾勋坐在台上,神情寂寂,轻轻摇了摇头,“他跑不了。就让他最后一次抬头走下公堂吧。”     挤在堂外的百姓眼看大门终于打开,忙凑上前观看。却见穆戎仅着里衣自堂内走出,他发髻散乱、目光戚戚,冷风吹起他白发,显出阵阵悲凉。而他的腰却始终挺得笔直,不见半分怯意。     城中百姓素来十分尊敬这位清廉公正的大老爷,虽不知堂内发生了什么事,却也隐隐感到悲戚之意。原本喧闹的人群,此刻竟奇迹般得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从中让出一条道来,默默地朝穆戎致意。     穆戎仰起头,望向乌云蔽日的隐瞒天际,他铁声铮铮,振聋发聩:“我穆戎这一生,上不愧对天地,下不愧对百姓,唯一对不起的便是段兄一家九口枉死之命,不能为他们报仇,让凶徒偿命!”言毕,他那久经沧桑的面容之上,落下一行滚烫的热泪。           第45章 春雨蒙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大理寺诏狱内,孤灯照影,阴森幽暗,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嘲讽着注视着,穆戎手铐脚镣,一路从这阴暗的牢房中走过。     在他为官生涯中,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如今再走之时,却已沦为阶下囚徒。脚镣在石板之上摔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仿佛在叩问他的内心:悔不悔、悔不悔。“凭心而为,有何可悔!”想到此处,他不由笑了起来,于是挺直了身子,昂首走进了刑讯室。     刑讯室内,烛火跳动,在墙上映出各种刑具的影子,令人望之生寒。穆戎很清楚这些刑具的用途,而他却半分不惧,桀骜地站在中央,打定主意绝不屈膝。     就在此时鼻间却钻入一丝酒香,穆戎诧异地抬头望去,只见案台后面仅顾勋和张冲两人一坐一立,而案台之下,竟摆着一只火炉,炉上温着一壶酒,正咕噜咕噜地将香气散了满屋。     顾勋伸手往堂中一请,道:“穆大人请坐。”     顺着他手指之处,穆戎看到了为他准备的一张椅子,他觉得有些奇怪,却大大咧咧地撩袍坐下道:“事到如今,顾大人又何须再惺惺作态。”     顾勋用眼神向旁一瞟,张冲忙上前将炉上温酒及一个酒杯送到穆戎面前,穆戎狐疑地望了这两人一眼,随后便斟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火辣的热度瞬间传遍五脏六腑,令他感到一阵久违的畅快。     顾勋静静看了一阵,突然笑道:“穆大人不怕这酒有毒吗?”     穆戎又斟一杯,满不在乎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这条命既已有定数,若能死在这美酒之下,也算是快事一桩。”     顾勋哈哈大笑道:“穆大人果然豪爽之人,顾某实在佩服。只可惜你我相知太晚,如今顾某也只有以这壶好酒相待,聊表心意。”     穆戎并不抬头看他,只自顾自地饮酒道:“莫要废话,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顾勋于是示意身旁的张冲执起纸笔,肃然问道:“穆大人可愿认罪。”     穆戎冷冷道:“成王败寇,这次是我算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顾勋眼神微眯,突然问道:“你真的确信段府灭门之事和李首辅有关?”     穆戎觉得这问话有些奇怪,不由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俊俏的脸庞,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深邃,令人难以看透。他有想起关于这人的传闻,心中一阵鄙夷,也就把那电光火石间产生的念头按了下去。     他于是执着酒杯斜斜往后一靠,轻蔑道:“我说了你敢记吗?”     顾勋微微一笑,“穆大人既然到了这里,所说的每个字都会入我大理寺卷宗,无需担忧。”     穆戎并不信他所言,但他实在压抑了太久,此时酒意上涌,忍不住要一吐为快,“两年前,段兄府中九口人一夜之间全部被害,当地府衙也不知是验不出还是不愿验,只过了几日就对外称案件离奇,死因凶器不明,将段府九口草草下葬,成了悬案。我与段兄同僚多年,情谊深厚,绝不可能让他如此不明不白地就被灭了满门,更何况他的独子段乘风,本来是将要成婚之人。于是我告假两个月去了洛城,届时段府已经成了无人敢靠近的鬼宅,而我就在这里找到了段兄留给我的一个讯息。”     顾勋:“什么讯息?”     穆戎又饮一口酒,目露得意之色,“那凶徒虽已将府内大致清理了一遍,却不知我和段兄平日书信来往之时,习惯以官服补子样式代替品阶。我在段府院中的一棵树下找到了一只仙鹤茶杯,据我在官衙得到的讯息,段兄一家的尸首是在院子里找到的,那树下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一只仙鹤茶杯。显然是段兄在死前已有怀疑,得知真凶以后偷偷掷出。仙鹤补子只有朝中一品大员能穿戴,一品大员又与段兄结怨之人,只有一个,就是李宗甫!”     说道此处,他血气一阵上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后来,我又去了段府九口所葬之地,思虑许久才挖出其中一具尸体,用斧子劈开身体和头颅,终于被我发现其头颅之中的一根致命铁针。于是我又回京多方查探,查到李宗甫的亲信杨荣安,本来只是一个江湖中人,却在在两年前突然得到他的赏识,被荐入朝当了武官,这两年又得李宗甫照拂一路高升。而杨荣安所使暗器,正是长针!”     顾勋眸光一闪,接口道:“所以你便上书要求重审段氏灭门一案,谁知有人提前得知消息,放火烧了所有尸体,导致再无证据,此案也就再无翻案可能。你眼见上告无望,便决定破釜沉舟,在上月买了杀手企图杀死杨荣安?”     穆戎拿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抖,随后无奈笑笑,道:“果然这事也瞒你不过,当日酹月楼那件事确实是我所为,谁知竟被那个小丫头坏了大事。”     “你眼见买凶不成,料想那杨荣安必定会十分警惕再难得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精心再布一局,将李宗甫的儿子一起拖下水。”     穆戎慢慢将酒杯放至嘴边,“没错,那李修文平日放浪形骸,又十分高调,引他入局实在比对付他老子容易的多。”     顾勋突然想到一事,又问道:“那张写着曲玲珑名字的字条是不是你放在我身上的?曲玲珑房里的到底是何人?”     穆戎挑眉望他一眼,“没错,那字条是我给你的,想借你的手揭开酹月楼的秘密。不过事已至此,她房里是谁已经毫无意义?曲玲珑一个毫无背景的弱女子,来京不过半年,就能把酹月楼开到如此声势,背后自然不会那么简单。至于真相如何,我为何要告诉你?”     顾勋知道他心意已决,逼问也是无用,转而又问道:“那吴征呢?他是如何参与进来的。”     穆戎眸色一黯,深深叹了口气,道“吴征无父无母,自入都察院以来,受到段兄的多方照拂,他一直视段兄如师如父。我从洛城回京后,他便一直找我打听那件案子的详情,但是我担心他年轻冲动,一直不愿向他告知。那日酹月楼事败,我胸中愤懑,便将事情真相全部告诉了他。吴征满腔热血,一心为恩师伸冤,宁愿舍弃性命配合我的计策,只可惜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是我对不起他。”说罢,他面上满是悲戚,手上一翻,将杯中之酒缓缓洒在了地上,仿佛是在祭慰这年轻枉死的性命。     顾勋深吸一口气,眸色幽暗,似是想起了一些事,竟久久未能开口再问下去。     这时,穆戎却猛地抬头,盯着顾勋,眼中满是嘲讽:“只可惜像顾大人这样卖师求荣,见利忘义之人,永远不会懂这种舍身取义的大义。”随后他将酒杯一扔,站起指着顾勋狠狠道:“宋大人含冤枉死,全部拜你所赐。总有一日,你会有报应的,你们都会有报应的!”     他说得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眼中已经带了八分醉意,更是借着这酒发泄心中的滔天恨意,他恨这朝中奸佞当道,恨这世上公理不公,更恨自己多年来苦苦坚持的人间正道,如今却已是一文不名,只能被狠狠践踏。     张冲见穆戎已呈癫狂之状,生怕他会伤了自家大人,忙唤人将穆戎带了下去。回过头,却看到顾勋呆呆坐在案旁,目中竟是蓄满痛意。张冲忍不住愤愤不平道:“那穆戎太过自以为是,以为随便设个计策就扳倒首辅,简直是螳臂当车,可悲可笑!”     顾勋却轻轻摇了摇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不可悲也不可笑。他心有信念,便无所畏惧。若是朝中多一些这样的人,我又何须……”他语调渐变,没有再说下去,只望着那如松般坚毅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消失,在心中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穆戎行刑的前一天,青灰色的天空上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起雨来。一名女子穿着黑色斗篷,宽大的帽子将面容遮了一半。她手持令牌朝狱卒轻言几句,就被一路带进大理寺牢房之内。     她步履轻盈、款款而行,一直走到穆戎的牢房门口。狱卒打开锁链将她放了进去,随后又将门锁上,低声道:“姑娘请快一点,我呆会再过来。”     女子对那狱卒微微一笑表示谢意,待狱卒走后,确定左右无人,才弯下身子,将斗篷取下,对穆戎道:“穆大人,你受苦了。”     穆戎狐疑地抬起头来,借着铁窗里透进的些许微光,望向那张白皙娇嫩的面孔,随后惊讶地叫道:“薛姑娘,你怎么进来的?”     薛玥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莫要声张,附至他耳边轻声道:“顾大人让我给你带一句话:殊途同路,卿愿定偿!”     穆戎心中一震,惊讶地望着她那双在暗室中愈发显得晶莹笃定的双眸。待他想明白这话中意思,忍不住心头一松,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将这昏暗的斗室照得透亮起来,穆戎越笑越剧烈,到最后眼中竟带了些许泪光。而他心中却是无比畅快,只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再无遗憾,他望向被闪电照得一片澄明的天空,在心中默默喊道:“顾勋啊顾勋,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待薛玥走出牢房之时,外面已经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滴自屋檐上丝丝落下,深深浅浅地打在石板路上,街上的客舍与行人,都被笼罩在了这轻纱一般的雨雾之中。     春雨迷蒙,令她心中又添了一些愁绪。因为出来得有些急,是以并没有带雨具,她在檐下站了一阵,看这雨并没有要停的趋势,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戴上帽子往雨中行去。     薛玥在雨中行了几步,虽只是细雨沾身,却令她感到颇有几分寒凉,她缩了缩脖子,微微拢了拢身上斗篷。再抬起头,却见一人玄衣乌发,执着一把青色油伞,静静站在她的对面。微风将他腰间锦带吹起,在烟雨氤氲之中,显得愈发俊逸出尘。他轻轻将伞移到薛玥头顶,眼神温柔得好似藏了整片春色,薛玥顿时觉得阴雨消散、春意旖旎,周身泛起阵阵暖意。           第46章 蝶恋花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天街细雨,微风燕斜,薛玥和顾勋并肩走在迷蒙烟雨之下,街边一树红杏嫣然,花瓣被雨滴打落,随风旎旎而下,轻轻落在顾勋微湿的衣袖之上。     薛玥偷偷朝他望去,只见顾勋的大半边衣袖都露在雨中,已经湿了一片,心头泛起丝丝甜意。她望着连绵不绝的雨势,轻声道:“雨越下越大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顾勋望了她一眼,见她眸色潋滟,微扬的小脸上带了些许羞怯,忍不住含笑道:“也好。”     两人找了一处茶楼,走上二楼厢房,房里茶香满溢,轩窗听雨,颇有一番恬静雅致。     薛玥趴在窗沿,听着雨丝滴滴答答打在栏杆之上,眼神中升起些许迷蒙,悠悠道:“京城的春雨,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遇过了。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趴在窗边听雨,那时爹爹总会坐在我旁边,给我讲好多的故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爹爹就会把我抱回房内,我在迷迷糊糊中,听着窗外的雨声,知道爹爹在我旁边,就会睡得特别安心。”说着说着她轻轻闭上眼睛,好似沉溺到儿时的美梦之中。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柔柔响起,“你想听什么故事?”薛玥吓得猛地睁开眼来,一转头就望见顾勋那张蕴着笑意的眉眼近在眼前,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     顾勋望着她略微泛红的双颊,笑意更甚,他在她身旁坐下,想了一想,略微皱眉道:“小孩子听得故事无非哪咤闹海、女娲造人这类的趣事,这些我并不是很熟,要不我给你讲个嫦娥奔月,保证你听得开心。”     薛玥看他故作认真的神色,忍不住噗嗤一笑,眼眶却微微发热,她眉眼弯弯,也调侃道:“小女子何德何能,让你顾大人来讲故事,岂不是有损大人一世英明。”     顾勋蹙眉一想,道:“说的也是,那我们就跳过讲故事这里,直接把你抱进房如何。”     薛玥望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脸上腾地红了起来,他离得那么近,她能清楚感受到他面上传来的温热气息,搅得心中一阵慌乱,忙低下头去,故意板起脸道:“不过童年旧事而已,顾大人莫要借机逗我了。”     谁知顾勋却神色一黯,淡然道:“我小时候,并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也没有人守着我在雨中安睡。”     薛玥扭头看见他脸上寂寂神色,心中莫名一痛,正要开口,顾勋却继续道:“后来有一个人,帮了我许多也教了我许多,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很尊敬他,也很崇拜他,可是有一天……他也不在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薛玥隐隐约约猜到他说这件事的用意,但她并不知道这件事中间的隐情,于是垂眸不语,等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顾勋却不再开口,只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雨丝,透出些许落寞。薛玥从未发现,这人鲜衣怒马的背后竟藏着如此的孤寂。     两心脉脉,一室静寂,屋内只余窗外雨点滴答声作响。两人在轩窗之下默然对坐,不知过了多久,薛玥终于开口道:“我爹除了喜欢研究阵法,也极爱听戏听曲。我记得小时候每年生辰之时,爹爹都会叫来大戏班来家里搭台唱戏,吹吹打打地十分热闹。我虽然听不懂台上唱得什么,但有些曲目听得多了,也偷偷学上了几句,顾大人想不想听我给你唱唱。”     顾勋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乍听她此言,便转头专注地望着她。     薛玥向他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手指微翘,似模似样地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顾勋见好好的一出贵妃醉酒,被她唱得不伦不类、荒腔走板,忍不住摇头轻笑。     薛玥见他终于笑出,心中也是十分欢喜,她眼中露出得意之色,一曲唱罢,才柔声道:“我爹爹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每当我遇到困难彷徨之时,一想起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就会觉得他还在我身边,从未远离过。我相信顾大人也是一样,你说得那人一定会默默指引你,帮你完成那件非做不可之事。”     顾勋见她那双晶莹透亮的眸子里泛着微光,仿佛能够直接望进他的心里。他从未被人如此安慰过,心头涌起一阵暖意,柔声笑道:“小玥你呢?又有什么想做之事。”     薛玥歪着头想了一下,也笑道:“我曾经的愿望就是多多赚钱,买下薛家老宅,落叶归根。不过,还好有叶大哥帮忙,这个愿意已经达成了。至于以后要做的事,我暂时还没想好。”     顾勋的笑容顿时有些僵住,不知为何竟觉得十分不是滋味,他沉默了一下,突然抬头道:“小玥今天既然帮我做了一件事,我也帮你做一件事如何?”     薛玥忙好奇问道:“是什么事?”     顾勋神秘一笑,起身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     城东濯清园内,锣鼓声阵阵,咿呀声不绝,京城内数一数二的戏班岳家班正在开台唱戏。     薛玥没想到顾勋说得那件事就是带她来听戏,不过她素来爱热闹,也盼着能借此机会一睹京城遐迩的名角风范。她伸长了脖子,正待细看门口花牌,顾勋却直接将她一拉,带进园去。     园子里的领座之人显然与他十分熟悉,径直将他们带到了雅间之内,顾勋俯身过去,对他简单交代几句,那人似乎有些为难,顾勋又从怀中掏出一物塞在他手里,那人才挂上笑意点头走了出去。     薛玥好奇地盯着这一幕,正待上前细问,却听戏台上锣鼓一响,大红帷幕升起,生旦净丑,粉墨登场。薛玥立即被吸引了过去,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忍不住抚掌叫好道:“好一出荡气回肠的霸王别姬,岳家班果然不负盛名。”随后又有些惋惜道:“可惜那当家花旦楼晓蝶今日并不登台,不能一睹她的风姿。”     顾勋却端起桌上茶杯,十分悠哉地饮着茶,含笑不语。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出好戏方才唱罢,大幕落下,台下之人纷纷起身离席,薛玥看得意犹未尽,却也不得不起身准备离去。     顾勋这时却将茶杯一放,走到她面前,贴在她耳边轻身道:“别急,再等等看。”     薛玥愈发好奇,不知她卖得什么关子。就在这时,幕布之后又传来锣鼓之声,接着,帷幕再度升起,一人水袖翩翩、立于台上,正是岳家班的当家花旦楼小蝶。檀口一开,便是击玉敲金之声,如泉水自山涧淙淙流出。她唱得正是贵妃醉酒。     薛玥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什么,忙扭头望去,只见顾勋目光柔亮,唇角带笑道:“让你听听真正的贵妃醉酒该怎么唱。”     薛玥转过身来低头偷笑,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感动之意,扬声道:“你以为我真的不会唱啊。”随后也开口咿咿呀呀地跟着台上花旦唱了起来。     顾勋听她的声音如珠玉般清脆,和着台上传来悠扬婉转的曲声,新雨过后的空气中充满着清甜之气,眼前的这副景象,仿佛将他心中的某处一点点敲碎,又再度填满。     时间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台上一曲终了,那花旦突然揉身一福,对着薛玥所在雅间方向,款款笑道:“恭祝小姐生辰,祝小姐福寿安康,平安喜乐。”     薛玥心头一震,忙又转头去看顾勋,只见他笑意缱缱、眼神清亮,一副理所当然神态。薛玥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眼里泛起一层雾气,喃喃道:“我,并不是什么小姐。”     顾勋眉头微蹙道:“你本来就是薛家小姐,我说你是便是。”     薛玥忙转过身,用手背擦去眼角泪滴,笑道:“可是今天也不是我的生辰。”     他歪头一想,又坦然道:“那便当今日是你的生辰好了。”他声音中带了些许任性,听得薛玥笑出声来,内心却是一片柔软。     顾勋望着她的笑靥,突然想起一事,自怀中掏出一只耳环放在手上,道:“既然是生辰,我也来不及准备贺礼,便把这耳环还你吧。”     薛玥惊讶地望着那只耳环,道:“怎么会在你这里?”     顾勋但笑不语,只将手心摊开等她来拿,薛玥上前一步伸手去抓,这时顾勋狭促之心突起,将手猛地收回,薛玥猝不及防地被他一带,便撞入了他的怀中。     顾勋心头猛地一跳,见她面色绯红,双目含嗔,如同雨后娇艳的花朵,胸中好像有一处不受抑制地炸裂开来,忍不住想要占有这一份美好,于是他低下头来,慢慢朝她唇上凑去。     薛玥眼见他的唇越贴越近,顿时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侵袭而来,让她心中产生一丝惧意,忙闭眼将他一推。     顾勋在这一推之下倏然惊醒,眼前浮现出许多面孔,仿佛在提醒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怎能轻易沉溺,他的心就这么慢慢冷了下去。     他于是眸光一敛,手指慢慢向下,捏住了她的下巴,轻佻道:“真是无趣,已经做了这么多事,还是换不到一点甜头。”     薛玥猛地一愣,呆呆地抬起头来,望见他脸上那浓浓的轻薄之色,顿时心底一片冰凉,她忍住即将夺眶的泪水,厌恶地望了他一眼,快步跑出门去。     顾勋感到手中骤然一空,满屋的清甜之气都被她带出门去,只余雨丝凉凉地沁入心间,转过头,望见她倔强而悲伤的身影在雨中越跑越远,突然猛地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第47章 思虑重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阴雨绵绵,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一夜,如同少女变幻的心思,兜兜转转,来了又去。     薛玥坐在酹月楼的厢房之内,望着眼前的青色雨伞怔怔出神,伞柄上仿佛还留着他的气息。想到昨日发生的事,心头仍是无比纷乱,理不出头绪。他既然说出那样的话,为何又非要追出来给自己送把伞。想到顾勋把伞交到自己手上,自雨中离去的景象,薛玥的心又莫名有些抽痛。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地仿佛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雾色之中,氤氲的水气一路蜿蜒至心头,牵得屋中之人愁绪满腹、精神郁郁。她不由叹了口气,也许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自己多想,那人胸怀丘壑、心思百转,怎么会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也许对他来说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可以解闷逗趣的小丫头而已。但是他偶尔流露出的温柔,酒醉时专注的表情,又是如此真实,总能搅动她的心弦,她产生一些不该有的期盼。     薛玥越想越乱,忍不住向前一趴,将小脸贴上桌案,沮丧道:薛玥呀薛玥,你何时变得这么自怨自艾、摇摆不定,这根本就不是你啊!她又想起玉面罗刹说过的话:“为那人,不值得。”于是心中一酸,猛地站起,狠狠摇头想把那人的面孔从脑海中挥去。就在这时,房门却突然打开了,曲玲珑站在门口惊讶地望着她道:“小玥你在做什么?”     薛玥被她吓了一跳,脸倏地红了起来,忙尴尬地坐下道:“没事,我坐得久了,想起来活动一下。”     曲玲珑仔细打量她的表情,觉得她今日有些古怪,却也未再多问,悠悠走到她身旁坐下。     薛玥回过神来仔细看她,不禁有些吃惊地问道:“曲姐姐,几日不见,你怎么清瘦成这样了。”     只见眼前的曲玲珑神情恹恹、眼眶深陷,本就白皙的面容上,褪去了血色,显得愈发苍白。身上更是明显瘦了一圈,让本来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身,纤细地几乎一折可断,整个人柔柔弱弱,看得人心生怜惜。     薛玥见她垂目不答,忙上前追问道:“曲姐姐是病了吗?还是,还是那人欺负你了?”     曲玲珑忙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小玥你别瞎猜了,我只是这几日身子不适,过些日子就好了。”     薛玥见她如此也不便再追问下去,心中却还是满腹狐疑,隐约觉得这件事并不像她说的那件简单。     曲玲珑望见她一脸憋闷的表情,忍不住掩唇一笑,突然她好似想起一事,问道:“小玥现在还在顺天府接差事做吗?”     薛玥摇头叹了口气,“穆大人出了这事,府衙哪还有闲心来找我,看来我得及早寻点别的差事才行。”     曲玲珑笑意更甚,问道:“不如你到我酹月楼来做事如何?”     薛玥瞪大了眼睛望她,随后忙摆手道:“不行!我什么都不会!”     曲玲珑又笑道:“你不是会武功吗?这里三天两头的出事,我早就动了这个念头,想找个人来帮我护着,本来由小玥你来是最合适不过了。但是看你前段时间都在为案子奔波,我也就暂时放下,现在你左右无事,到我这来不是刚好。”     薛玥稍稍思忖一番,觉得这差事倒比自己成日奔波要好,不由心头一喜道:“如此甚好,那我就先谢谢曲姐姐了。”     曲玲珑见她应允,也由衷地笑了出来。     这边是言辞切切、相谈甚欢,另一间房里却是闲闲相对,暗流涌动。     李修文执起酒杯,抬手冲顾勋道:“这次多亏有顾兄相助,才能识破穆戎的奸计化险为夷。以前的事还望顾兄莫要放在心里,这一杯我便先干为敬了。”     顾勋神色淡淡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李公子何须如此客气,我也不过是依令尊大人的意图行事。”他将酒杯放下,又望着李修文道:“我想,从杨侍卫知道那根针开始,你们就已经想好下一步计划了吧。”     李修文面露得意之色:“没错,那吴征自作聪明,哪知道杨兄使得铁针早已换成玄铁而制,只要火上一烤,真假立现。不过这么快就揭示真相,又不能把穆戎脱下水,岂不是便宜了他。还好我爹计划妥当,找到当日压下的奏折,又有顾大人抽丝剥茧,在堂上紧逼,那穆戎是非死不可,谁叫他作茧自缚,报应不爽。”     顾勋望了他一眼,嘴角含了一丝冷笑,“没错,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杨侍卫一直呆在牢里,是如何把那根针的事传到首辅那里的。”     李修文嘿嘿一笑,道:“我爹身为首辅,自然在各部都会有些眼线,你大理寺也是一样。”他又往顾勋处一瞟,笑道:“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顾大人可莫要介意哦。”     顾勋似是无所谓地转过头来,心里却是一片惊澜,果然,李宗甫从未真正相信过他,放手让他来查,也不过是一种考验而已。这件事如果他稍稍存了私心,走错一步,只怕也会是全盘皆输。     他闭上眼平息内心翻腾,再懒得开口,只靠在锦榻上闭目听曲。     李修文饮了几杯,觉得有些无趣,轻声叹道:“今日本来可以找曲姑娘来唱曲,届时佳人为伴、美酒当杯,岂不是十分快活。顾大人却只愿呆在这里听这些寻常曲技,多没意思。”     顾勋抬眼望了他一下,懒懒道:“既然只是听曲,到哪里都是一样。”     李修文被他一噎,忍不住轻哼道:“顾大人果然不耽于美色,境界实非我能及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都懒得再应付对方,也就草草散场,走出门去。谁知在回廊之上,正好撞见同时出门的曲玲珑和薛玥,一时间,四人都有些怔住。     李修文最先反应过来,忙抢身到曲玲珑面前道:“曲姑娘,你我倒是十分有缘,竟在这里也能撞见。”     曲玲珑冷淡地转过头去,却一眼望见薛玥和顾勋两人都是一副故作冷漠的别扭表情,突然觉得十分有趣,对薛玥道:“怎么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吵架了?”     薛玥只冷冷往那边一瞟,道:“曲姐姐莫要取笑我了,我薛玥是什么身份,哪有资格和他吵架。”说完自顾勋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远。     顾勋负在背后的手微微一抖,忍住想要叫住她的冲动,也面色冷硬地也朝前走去。     而在旁边的李修文却把这一幕看的清楚,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顾勋略微有些失态的表情,他毕竟是久经风月之人,很快就看出这其中的玄妙,这个貌似平常的女子在顾勋心里一定是有些特别。他于是在心底冷笑一声:“顾勋啊顾勋,我终于找到你的弱点了。”           第48章 番外 莫诉离殇(上)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三年前,京城,深秋。     一匹骏马飞奔在青石板路上,带起一地黄叶在空中飞转,马上之人白衣翩飞,墨带束发,面上尽是冷峻之色。     十月的秋风瑟瑟,冷硬如刀,不断拍打在面上,顾勋却仿似浑然未觉,只快马加鞭,一路疾行。街边的景物在他视线中飞快越过,脑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方才在刑部时的对谈:     刑部尚书陆彦斌眉头紧锁、负手看他,“你可知宋大人所犯何事?结党营私、收受贿赂、诬告同僚,样样都犯了今上大忌,我虽与他多年相交,却也保他不得,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而他一脸坚毅,绝不退让,“陆大人真的相信老师会做出这样的事吗?”     “宋大人的为人我自是深信不疑,但是这件案子内情极深、牵连甚广,那工部郎中杜锦文是在你们大理寺诏狱中自尽,所留遗书又字字句句指控宋大人以酷刑逼他做伪证,诬陷李首辅。宋大人家中还搜出多封密谋书信和金银若干,样样证据都要置他于死地啊。”     “杜锦文一个小小工部郎中,背后没人撑腰,怎么敢贪墨10万两漕银!当日是他自己在狱中招认与李元甫勾结,谁知只过了一日就翻供自尽,第二日御史台就一齐上书参奏老师三大罪状,其中的蹊跷和谋划,陆大人难道看不出吗?”     陆彦斌却摇了摇头,无奈道:“蹊跷也好,谋划也罢,现在杜锦文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哪还有翻案的可能?”     “只求陆大人给我一个机会,能查明真相,为老师沉冤昭雪。”     “你可知道你若一心为他翻案会有什么后果?不仅是乌纱不保,更有可能被当做同犯,送入大牢,文昭啊,你可有想好?”     “老师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被奸人所害,身陷牢狱,我又岂能置之不理,哪怕拼得我顾勋这条命,也一定要救他出来!”     陆彦斌似是被他一腔热血所感,眼眶微微泛红,双手扶在他的肩上道:“很好,宋兄总算没有错认你这个徒儿。三日之后宋兄就要上堂,你且记住,三日,你只有这三日时间,一定要找出证据,替你恩师翻案。”     “三日,你只有这三日的时间!”陆彦斌饱含期盼的言辞声声在耳边回荡,催得他愈发心焦,眼前仿佛又看到恩师被捕之时那双愤怒而悲怆的双目,他甩了甩头,心中只剩最后一个念头:“杜锦文今日抄家,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找到关键的证据。”     快马一路行至杜府门前,顾勋翻身下马,才看到门内已经挤满一群官兵模样的人,正呼呼喝喝地将屋里的物品一件件向外搬出,院内一片狼藉、火光熊熊,他不禁在心中暗叹:还是来晚了一步。     而在这呼喝声中,还隐约夹杂着一些哭声,顾勋朝那哭声处望去,只见一个约三、四十岁的妇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总角孩童,两人眼神呆滞地望着府中被抄景象,哭得泪眼婆娑。而在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明丽少女,她虽也是面容悲戚,却倔强地微扬脸庞,不让眼泪流出。     顾勋心念一动,这几人应该就是杜锦文的家人,如今这府里是找不到什么了,也许在他们身上能问出一些线索。     正在此时,那男童看到官兵从屋内抱出一卷字画就要丢入火中,突然挣脱妇人的怀抱冲了过去大喊道:“这是我爹送给我的,你们不能烧掉!”那官兵被他一撞,跌坐在地上,随后怒火中烧地拔出腰间佩刀,就要往那男童身上砍去。     那妇人和少女逢此巨变,一时反应不及,只同时惊呼起来。刀光寒影之下,印出那男童被吓得呆住的脸,顾勋不及多想,忙踏足飞身而出,猛地将那男童护在身下,伸手一格,那把刀便砍在了他的右臂之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少女终于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忙冲过去将那男童搂在怀中紧紧抱住,一张俏脸吓得煞白。     那官兵回过神来,立即破口大骂:“哪来的恶徒,竟敢妨碍官府办事,活得不耐烦了!”     顾勋忍住右手剧痛,缓缓站起,掏出身上腰牌,冷声道:“不知足下是哪家官府之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持刀去砍一个孩子。”     那官兵见他虽职位不高,却好歹也是大理寺的人,生怕会因此多惹出些事端,只得勉强赔个笑脸道歉,又瞪了那男童一眼,转身离开。     那少女此时已将男童上下都检查一遍,确信他身上没有伤口,才终于松了口气,以感激的眼神望向顾勋,却又瞪大了眼睛,朝他挥手比划着些什么。男童自她怀中钻出,走到顾勋身边开口道:“我姐姐说,你正在流血,需要马上包扎。”     顾勋这才知道,这名姿容绰约的少女竟然不会说话,心中难免生出些惋惜,他望了一眼右手伤口处无所谓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那少女却摇了摇头,自手上包裹中找出一根布条,不由分说得走上前来,为他将伤口细细包扎起来。     秋风将她的发丝吹起,轻轻拂过顾勋的脸庞,令他略微生出些局促,眼看伤口包扎好了,他忙将右手收回,正色问道:“你们可是杜锦文的家人。”     妇人感念他救下自己的儿子,整了整衣衫,上前向他一福道:“多谢公子仗义相助,杜锦文正是家夫,这是我的一双儿女,若菡和若坤。不知公子可是家夫旧识,为何以前从未见过。”     彼时已是日暮时分,杜夫人面容憔悴,脸上泪痕未干,夕阳余晖之下,映得他们孤儿寡母的身影愈发凄凉。而远处的官兵还间或往这边看来,四周一片嘈杂之声,实在不是问话的良机,顾勋叹了口气,转问道:“你们现在可有住的地方?”     杜夫人也摇头轻叹,想到他们母子三人今后境况,眼中又忍不住噙满了泪水。     顾勋思忖一番,道:“我住的地方不远刚好有一处空房,不如我先带你们去安顿一下,我还有一些事要向夫人问个明白。”     杜若菡一听此言,忙一脸警惕地望着他,又冲着那妇人摇了摇头,用手语比划着什么,那妇人似乎也怔了一怔,又转头盯着顾勋看了一阵,叹气道:“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我看这位公子也不像坏人,就暂且听他的罢。”     于是那三人留恋地望了这宅院一眼,转头跟着顾勋向外走去。余霞漫天,将四条人影拉得越来越长,直至消失在长街之上。     顾勋将他们带到城东一处旧屋之内,又为他们找来屋主谈妥了价格,见他们安顿下来,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问道:“夫人可知你家相公所犯的何事?”     杜夫人摇头道:“老爷从不对我们说朝中的事,我一个妇人又如何能知。我只知道上月有人突然冲入府中把老爷带走,前日又传来他在狱中自尽的消息,如今只剩我们孤儿寡母,家产也全部被收,以后可如何是好。”她说到此处又悲从中来,忍不住大哭起来。     顾勋见她确实不明内情,知道再问也是无用。抬头望见杜若菡虽也隐含泪光,眼神却十分澄亮,他心念一转,对着她道:“十万治漕官银在杜锦文手上不知所踪,你们身为他的家人,难道一点都不知道这官银的下落。”     杜若菡一脸愤慨得摇了摇头,双手挥舞,一旁的杜若坤忙跟着道:“我姐姐说,我爹已经死了,朝中政事我们一概不懂,还请大人莫要再骚扰我们。”     顾勋冷笑道:“没错,你爹是在狱中自尽而死,可他的死疑点重重、牵涉甚广,难道你不想查明真相,宁愿你爹死得不明不白,还要令一位忠君爱民的好官因他含冤枉死。     杜若菡一愣,目中含了探究静静地望着他,过了许久,似乎终于决定相信他,以手语比到:“我也不知道爹爹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有段时间总是唉声叹气,似乎和什么人来往甚密,我曾无意中见他写过几封密函,但是里面的内容我便不得而知。”     顾勋忙追问道:“你可知和他通信的人是谁,可还能找到那些密函。”     少女摇头比道:“刚才你也看到,家里的所有书籍信函都被烧了,所有物品都被充公,我们也只来得及带出一些贴身细软。即使我知道这密函在哪,也不可能拿得出来。”     顾勋眼见最后的希望破灭,心中虽十分不甘,却也只能叹道:“既然如此,顾某便先行告辞了,我家就住在东面第四家,如果想到什么遗漏之处麻烦来通知我一声,”     当他走出屋外,见天光已没、暮色沉沉,脑中的那根弦仍是紧紧绷住,这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回头望见杜若菡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目送他离去。     第二日,天方亮起,顾勋便再度奔波起来,他清楚的知道,离上堂只余两日,所剩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几乎跑遍了京城,探访各个可能知道内情之人,但那些人要不就是避而不见,要不就是语焉不详,一日下来,虽然满身疲惫,却仍是一无所获。     黄昏之时,顾勋沮丧得坐在马上,任马蹄哒哒踏在石板路上,带他朝家中行去。一拐进自家门前的巷子,却望见家门口银杏树下,杜若菡一袭白衣,提篮而立。冷风吹起她的裙角,夹着片片黄叶飘飞。暮光之下,她的背影是如此纤弱,好似被狂风一吹就会折断,而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一颗坚韧的幼树,在寒风中不屈得生长着。     顾勋翻身下马,小心地牵着马缰走到她身旁,正要开口,只见她裙摆一动,一张小脸鬼头鬼脑地从她身后冒出来,咧开嘴对他笑。     顾勋也被杜若坤这模样逗得笑起来,随后又急忙问道:“杜小姐何故在此,是想起什么事了吗?”     杜若菡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提篮举到他眼前。顾勋不明就里,掀开篮上遮布,只见篮中的盘子里,放着几块桂花糕,一股浓郁的桂花清香扑鼻而来,顾勋却闻得皱起了眉头。     杜若菡见他如此表情,脸上的笑容便滞了滞,这时杜若坤高声喊道:“我姐姐说谢谢你昨天救了我,怕你吃药的太苦,专门给你做了桂花糕来去苦味。”他脸上又露出得意神色,继续道:“我姐姐最会做桂花糕了,以前我们府里上下没人不爱吃她做的糕点,可惜她并不常做,今日算你有口福!”     顾勋听得有些啼笑皆非,摇头道:“杜小姐这番心意我领了,只可惜我并不怕吃苦药,却最怕吃甜食,只怕是要辜负小姐手艺,这桂花糕还是拿回家去给令弟吃吧。”     杜若坤一听便跳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姐姐专门为你做的,你居然说不爱吃,尝都不愿尝一口。”     杜若菡忙将这小鬼头拉回,又似并不介意地摇了摇头,领着杜若坤往回走去,却在走到顾勋背后之时,露出一个倔强的笑容。     顾勋却并无心思理会这些小事,时间飞跑如白驹过隙,他仿佛看到恩师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得流逝,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仍是无功而返。这案子背后的势力实在太过强大,仿佛一堵高墙,遮天蔽日,挡住了所有可能的光亮。     日落日升,转眼又是一天过去,当顾勋再一次挫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却又看到了白衣少女提篮站在树下的身影。     他有些惊讶地问道:“杜小姐今日又是为何而来?”     杜若菡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再度把手中的提篮举到他的面前,顾勋有些好奇地掀开遮布,发现里面竟然还是放着几块桂花糕。     他正准备开口询问,突然发现篮子里还放着一张纸笺,纸笺之上以十分清秀的小楷写着一行字:“今日的去了些甜味,加了桂香,可不妨一试。”     顾勋未想到眼前的少女竟是如此执着,看来是自己昨日之言伤害了她的骄傲,他只得无奈笑笑,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尝了尝,略带调侃道:“软糯可口,桂香浓郁,可惜还是稍显甜腻。”     杜若菡本来十分期待地望着他,一听到他此言,便露出了些许失望之色,但她很快又燃起斗志,一脸自信地以手势示意自己可以做的更好。     顾勋突然发现这少女和自己十分相似,都是自信倔强,不肯服输,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柔声笑道:“杜小姐手艺过人,一定可以做出香而不腻的桂花糕来。”     杜若菡闻言弯起唇角,落霞将她的眉眼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显得越发明艳动人。顾勋觉得自己连日以来的沮丧、挫败都在这笑靥中淡淡化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定的信念:“即使再艰难,也一定要找到证据,为老师伸冤。”     ******     夜色深沉,一弯新月斜斜照在刑部屋檐的瓦片之上,四周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突然,一道黑影投在了月光之下,他轻轻落在屋檐上观察一番,又小心地拨开几片瓦片,从房顶纵身跳入屋内。     一道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顾勋黑衣劲装,手持一盏油灯,小心地翻看房内卷宗。焦急地查看许久,终于自厚厚的卷宗之内找到了老师宋毅的名字,他连忙打开细看,越看越却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这时,面前的房门陡然打开,惊得他手上一抖,将卷宗啪地掉在了地上。           第49章 番外 莫诉离殇(下)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寒风扑面,吹得油灯闪烁,明暗交错之间,映出刑部尚书陆彦斌铁青的面容,他带着怒意开口道:“顾勋!你可知道擅闯刑部后堂该当何罪!”     顾勋忙上前一步,肃然躬身,道:“离开审只剩一日,情势急迫,文昭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陆大人见谅。”     陆彦斌摇头叹道:“幸好今日发现你的人是我,如果被他人撞见,只怕你自身都难保,又如何能救宋大人。”     顾勋面上露出羞愧之色,突然又想起自己刚才所见的,忙拿起那本卷宗问道:“敢问陆大人,从老师家中搜出的金银难道不是被栽赃的吗,这上面为什么会说有账本为证。”     陆彦斌稍稍迟疑一番,才叹道:“我之所以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就是不想影响你自己的判断,如今看来,是瞒不了你了。”     他径直走到立柜之旁,从中拿出一本账册和一封信交给他道:“你自己看罢。”     顾勋望着那本账册,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去拿,心中的疑团越扩越大,令他不敢去面对。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微颤得接过账册,翻开一看,只见里面详细记录了何年何月收受何人钱款,条条清晰,历历在目,将他的心拉得不断往下沉去。     “这不可能!”顾勋“啪”得一声重重合上账册,不断摇头道:“老师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陆彦斌抬首望他道:“你老师的字,你难道还不认识吗?”     顾勋赤红着双目,又打开那封信,只见上面以潦草的笔迹写着:“大事已成,明日可上朝共参李项城。”显然是一封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密函。     卢彦斌长叹一声道:“朝中官员习惯以籍贯代替称谓,李首辅是江西项城人,这李项城指的是谁,这写信之人的意图又是什么,我想你不会看不明白罢。我与宋兄同窗多年,知交笃深,从未怀疑过他的为人,只是这次件件证据确凿,今上又下旨令我严审此案,并非我不想救他,只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救他!”陆彦斌越说越激动,最后似是十分悲痛地垂下头来。     顾勋呆呆地愣在原处,全身仿似坠入冰窖一般,自他入大理寺开始,老师一直告诉他要坚持正道,不可贪赃枉法不可徇私,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自己一向尊敬崇拜的老师,竟真是一个假仁假义的奸佞之人吗?     此时,窗外一道惊雷轰鸣、划破夜空,顾勋觉得全身好似都被震得生痛,心中一直坚持的信念溃然崩塌,竟令他有些站立不稳,几乎跌倒在地。     陆彦斌见他如此模样也十分不忍,他望了望窗外阴云密布的天色,轻叹道:“要下雨了,你快些走吧,若是被人发现可就不好办了。”     寒风裹着暴雨倾盆而下,仿佛要洗刷这世上一切的罪孽与不公,顾勋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内心一片惶然:到底什么是黑,什么是白?自己坚持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寒风彻骨,不断击打着他的内心,凄凄冷雨,将眼前的一切染上阴沉的墨色,而他被这浓重的黑暗包围着,辨不清终点,看不到来路。     大雨滂沱,肆虐了一整夜,顾勋躺在家中,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生怕一醒来就不得不面对那些他刻意逃避的现实。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将他从混沌中拉了出来,他勉强站起身来,顿觉头疼欲裂,浑身酸软无力。打开门,便望见杜若菡那张焦急的面容,苦笑一声,道:“杜小姐,我今日实在没心情去吃你的桂花糕。”     杜若菡却急得不断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揉得十分皱的纸笺,又拉出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杜若坤,一边比划一边让他解释道:“那日和你谈完之后,我仔细回忆了爹爹生前之事。突然想起爹在被抓之前,曾经特地交代她要看管好小坤的一件衣服,说是请了专人特地为他定制的,十分珍贵。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十分蹊跷,家中那么多古董字画,他为何会特意交代我要保管一件衣服。昨夜我突然想到此事,就试着用剪刀将衣服绞开,竟发现布料中有个夹层,里面夹着这么一张纸。我想这对你一定很有用,就马上带出来找你。”     顾勋骤然清醒过来,忙接过纸笺细看,纸上的内容仿佛一道亮光将心中照得透亮,曾经的怀疑、阴霾一扫而空,令他生出绝处逢生的狂喜。他激动的抬起头对杜若菡道:“多谢杜小姐,这正是此案的关键证据,老师有救了!”说完他一刻都不敢耽误,忙握紧纸笺朝刑部跑去。     跑了几步,他又想到些什么回过头去,只见杜若菡白衣胜雪、裙裾翩翩,正站在暴雨洗过的澄明天空之下,柔柔地冲他微笑。他心中不由一软,高声喊道:“等今天过了,我去你家吃你做的桂花糕。”     他心中雀跃,一路疾驰,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轻快的哨音响起。一到刑部,他翻身下马,甚至等不及叫人通传,直接翻入后院,闯进陆彦斌房内,高声喊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李元甫指使杜锦文诬陷老师的证据。”     陆彦斌面色骤变,忙冲上前来问道:“真的吗?证据在哪?”     顾勋正要掏出那张纸笺,突然动作微滞,一丝疑虑和不安涌上心头,他抬起头盯着陆彦斌道:“昨日我脑中混沌,记得不太清楚,陆大人可否告诉我,在老师家搜出的那张密函里写了些什么。”     陆彦斌微微一怔,不知他所为何意,但他急于看到顾勋手上那件证据,略一思忖,道:“写得是:大事已成,明日可上朝共参李项城。”     顾勋后退一步,摇了摇头,道:“这封信并不是老师写的。”     陆彦斌眉头一皱,问道:“你如何知道不是他写的?”     “因为这朝中只有老师不会称李元甫为李项城。所有人都以为李元甫祖籍为项城,可其实他祖籍却在洛水,老师刚好与他是同乡,这件事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告诉了我。”     他顿了顿,又死死盯住陆彦斌,声音渐历:“那么是什么人模仿老师的笔迹写了这么一封信,要置他于死地!”他顿了一顿,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呼之欲出的真相,:“陆大人与老师多年同窗,对他的字迹一定十分熟悉,大人又精通书法,要伪造这么一封信,想必不是难事吧。”     陆彦斌在他灼灼目光之下,面色逐渐转寒,他直起身子,冷冷道:“你果然如宋毅所言,心思通透、机智过人,只可惜却和你那老师一样太过迂腐,不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顾勋气得目眦欲裂,指着他大骂道:“老师如此信你,将你当作毕生挚交。还反复交代我让我一定要来找你相助,想不到你竟也怕了那李元甫,和他勾结一气,设局陷害老师。”     陆彦斌冷哼道:“我又何尝不把他当作挚交好友,只可惜他实在是太笨太迂,如今朝中上下无一不是李党掌控,他一个三品大理寺卿,如何能对抗得了这股强大的势力,他既然如此顽固不化,不识时务,我又何必要因为他一人而得罪权臣,危急自己的地位。     顾勋心中愈发激愤,正待上前,突然感到脑后剧痛,视线顿时模糊起来,在他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只听到陆彦斌居高临下,冷冷道:“此人擅闯刑部内堂,给我关起来,等候发落。”     当顾勋再度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窄小的房间之内,四周一片黑暗,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忙伸手去探怀中纸笺,果然已经不在,心中猛地一沉,暗恨自己不该轻信他人,导致已是无力回天。     他心中既担心宋毅的案子,又记挂着杜家三人的安危,不知道在这暗室中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许久未见的亮光照得他十分不适,忙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陆彦斌自门外负手走入,遣退手下,站在他身边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顾勋心中一震,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却不敢去想。     陆彦斌又望他一眼,道:“今天是十月初八,大理寺卿宋毅结党诬告首辅大案提审之日。”他顿了一顿又说:“不过你放心,他还没被定罪。你那恩师在堂上宁死不招,如今只剩下半条命,昏死过去,被押回了刑部大牢。”     顾勋压下心中剧痛,冷冷开口道:“陆大人今日前来,恐怕不止是告诉我这件事这么简单吧。”     陆彦斌微微一笑,道:“李首辅觉得你是个可用之才,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去牢里劝宋毅招供画押,他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保你加官进爵如何?”     顾勋按按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站起身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这是要拉我做你们的走狗。”     陆彦斌转过身去,默然道:“话我已经带到了,去还是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刑部大牢,阴森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息,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呻吟,让顾勋越走就越是惊心。     他一路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才打开锁链,推门而入。只见阴寒的牢房内,宋毅浑身是血,趴在石床之上。他的手指上只剩一层血皮,露出森森白骨,衣衫上不知浸了多少血,早已结成了痂,硬硬贴在身上。顾勋心中剧痛,喉头一阵哽咽,扑上前去喊道:“老师,你受苦了!”     宋毅一听他的声音,身躯微微颤动,浑浊的双眼中透进一丝光亮,而这光亮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他低下头去,以虚弱的声音道:“是他们让你来的。”     顾勋哽咽地点了点头,道:“老师放心,我绝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我假意应承他们,只是想进来再看你一眼。文昭无能,不能为老师伸冤,今日之后,我也无甚留恋,要杀要剐随他们的意。”     宋毅嘴角轻勾,叹道:“我这一生最骄傲之事,就是认了你这么个徒儿,不过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一直教错了你。”     他望着顾勋眼中闪现的不解之意,继续道:“我曾经以为,只要坚持公理和正道,决不向他们屈服妥协,朗朗乾坤之下,奸邪之人终究会被惩处。可直到今日我才看透,李元甫权倾朝野,李党盘根错节,仅凭一腔热血,只能如蚍蜉撼树,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顾勋未想到一向铁骨铮铮、绝不屈服的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疑惑道:“老师你可是后悔了?”     宋毅摇了摇头,“肃清奸佞、匡正朝纲是我毕生所愿,即使是以性命为代价又有何可悔。只是我若身死,李元甫就再无对手,只怕他会越发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他一脸凝重地望向顾勋道:“文昭,如今我唯有将此愿托付给你,你可愿答应为师,守住你心中的正义,替我继续和他们斗下去。”     顾勋低头喟叹道:“老师尚且不行,我人微言轻,又如何能斗得过他们。”     宋毅坚定道:“我现在说的话,你一定要铭记于心。你天赋极高、聪慧过人,唯一不足的就是性子太过刚硬。以李元甫为首的一党,城府极深,手段卑劣,才能一路青云直上、只手遮天。你要想和他们斗,只有比他们更奸更狠,哪怕用尽所有不齿手段,也要爬上权利的顶峰。有朝一日,你能站在他身边,才能给他们致命一击,实现你心中坚信的清明之志。”     这话语好似一道惊雷,震得顾勋久久无法言语,这时宋毅虚弱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为师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唯有用这条命,为你铺一条路。”     顾勋心中一惊,抬头望他,只见恩师双目澄亮,眼神中有决绝有期盼也有不舍,过了一刻,宋毅突然用尽全力大喊道:“是我错信小人,顾勋,你这个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马上给我滚出去,不要让我在看到你!”     顾勋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他心中一凛,含泪朝宋毅一拜,知道这一别他们师徒二人便是天人两隔,再也不能相见。     他步履沉重,一路走到大牢门口,对等在那里的陆彦斌道:“答应你们的事我已经做了,还望陆大人莫要食言。”     当顾勋走出刑部之时,只觉得全身冷硬,乌云在头顶上层层堆积,天空阴沉得仿佛要把人吞噬一般,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忙叫了一匹快马,拼命往城东赶去。     待他赶到杜家宅院之时,远远就看到门口已经挤满了窃窃私语的人群,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血腥气息,腹中不由一阵作呕,竟一时不敢迈出步子。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扒开人群,走进房内,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一片猩红的血迹,令他一阵眩晕,他忙扶住墙壁,才勉强能稳住不断下坠的身子。     地上躺着三具尸体,那憔悴的妇人,古灵精怪的孩子,还有那美丽纤弱却永远倔强微小的少女,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生气。鲜血不断从他们身上涌出,在石板的纹路中蜿蜒,仿佛一张巨大的血色脸谱,狠狠嘲笑他的无能。     顾勋呆呆站在这铺天盖地的血色中央,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弱小,救不了应救之人,也保护不了想要保护之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迈开僵硬的步子走到厨房,果然见到一片狼藉之中,散落着几块已经冷硬的桂花糕。     他蹲下身去捡起其中一块,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慢慢放进嘴里,甜而不腻的桂香在口中回荡,却堵得心口一阵抽痛,他闭上眼,泪水慢慢滑落,喃喃道:“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顾勋将桂花糕一块块全部吃下,又呆坐在冷硬的石板地上不知多久,直到夜幕降临,将四周的一切吞没在黑暗中,他才勉强站起,麻木地朝街上走去。     华灯初上,本应冷清的街道之上,却熙熙攘攘挤着许多人,顾勋沽了一壶酒,无意识的随着人群向前边走边饮,直至走到一处粉墙环护,富贵雍容的府院门前。     原来今日竟是端王寿辰,府里请了戏班祝寿,广宴宾客,又在门前向百姓派发米粮。顾勋呆呆站在门前,望着眼前无数的大红灯笼,张灯结彩,熠熠生辉。院内传来听戏喝彩之声,门外挤满了一脸兴奋的百姓,一片热闹景象。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权势与不公,有人能穷奢极欲、享泼天富贵,有人却跌落深渊,挣扎度日。有人能高高在上,随意践踏别人的性命,有人却只能低如草芥,求不到一线生机。他猛地灌下一口烈酒,在夜色掩盖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砰”得一声,夜空中燃起了焰火,五光十色、绚丽缤纷,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街上的百姓欢欣雀跃、奔走相呼,而在背街的暗巷之内,却有一人跌坐在阴影之内,低头掩面、泣不成声。     当朝阳缓缓照入暗巷之内,顾勋睁开迷蒙的双眼,望见一轮新日在远方缓缓升起,他突然想起恩师最后的话语:“为师唯有用这条命,为你铺一条路,你一定要争气,莫要负我所托。”     一个信念在心中冉冉升起,他将手中酒瓶一扔,站直身子,理了理凌乱的衣衫,背对着阳光的方向,大步朝前走去。           第50章 闺中人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皎皎玉台,佳人挽袖,素手轻勾之下,琴音淙淙绵延缓逝,曼丽宛转的调子在酹月楼中迤逦而转。薛玥百无聊赖地倚在栏杆之上,耳边是琴音清越,却懒懒得提不起精神。     自从她接下这护卫的差事,这段日子过得风平浪静,连个闹事的人都没遇上,让她觉得自己这银子赚得有些心虚。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场风波过后,这楼里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只是曲玲珑仍会在固定几日闭门谢客,薛玥知道她一定是在见那位为她赠钗抚琴的情郎,但这人实在是非常神秘,她每日呆在楼里,却从未见过那人进出。她曾经好奇地问过其他人,可是连绿芜这样的总管事都没见过那人真容,只叫她做好自己的事,莫要多问。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眼角瞟到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她忙惊得站直身子,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得偏过头去。     顾勋走到她身边,突然停步,对前方引路的绿芜道,“薛姑娘在你们这里都要做些什么?”     绿芜望了薛玥一眼,笑道:“最近楼里总是有些不太平,曲老板为了让客人安心,专门请了小玥来护卫楼里的安全。”     顾勋哦了一声,挑眉道:“那这楼里的客人她管不管?”     绿芜被他问得有些怔住,回过神来,又笑道:“这里来的都是贵客,自然不能不管。”     顾勋眼神落在薛玥身上,也笑道:“那就好,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有人要谋害我,心里十分不安,薛姑娘既然担了这护卫一职,就麻烦你随我一同上来,贴身保护我的安全。”     薛玥本来打定主意绝不理睬他,没想到他又使出这等无耻的招数,于是转过身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这理由冠冕堂皇,自己职责在身,也无法推脱,只得一脸不情愿地跟他走上楼去。     两人一路走进一间厢房之内,顾勋闲闲坐在桌案旁,往锦塌上指道:“先坐下来再说。”     薛玥却背着双手,站得笔直,“顾大人是楼里贵客,我既要护你安危,哪有同坐之理。”     顾勋眉头一皱,轻哼道:“以前在顺天府跑腿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跑到这种复杂的地方当什么护卫,你很差银子吗?”     薛玥被他话里的不屑之意激得有些恼怒,“我薛玥一不坑蒙拐骗,二不作奸犯科,至于我靠什么为生,好像轮不到你顾大人来操心。”     顾勋见她如此执拗,冷笑一声,手中拿起一物,轻轻掷向她的膝盖。薛玥猛地失了重心,眼看就要跌入他的怀中,心中顿时大惊,顾勋却抬手牵住她的双臂,将她身子一转,带到了锦塌之上。又用双手撑在她身旁,含笑道:“你不肯坐,我便只好帮你坐了。”     薛玥气得双颊泛红,狠狠瞪他,知道自己总是拗不过他,索性向旁边一歪,舒服地靠在锦垫之上。她虽然嘴上逞强,但站久了也确实有些疲倦,此刻被屋里的香气一熏,竟微微生出丝丝困意。     顾勋这才满意得坐下,斟了杯茶道:“那曲玲珑不是你的好姐妹吗,却忍心让你成天在这站着。”     薛玥嘴角轻撇,道:“曲姐姐雇我乃是出自好意,我既然接了这份差事,自然要守规矩。”     顾勋却望着她正色道:“我今日来就是要提醒你这件事,你那曲姐姐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你既然执意要留在此处,一定要事事小心,多加防备。”     薛玥却并不领情,抢白道:“曲姐姐待我如何,我心理再清楚不过。她可不像某人虚伪做作,也不知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顾勋被他一噎,想起那日之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将茶盏一放,冷冷道:“是吗?你真的确信曲玲珑对你是真心相待,毫无隐瞒?那你又知不知道,她房里藏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薛玥微微一怔,又道:“曲姐姐说过,那人与她经历了重重波折才能再在一起,他们两人的事,自然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顾勋轻哼道:“这种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也只有你这样单纯的人才会信。我再问你,你在这里许多日子,为何会见不到那人进出。那日酹月楼命案,众目睽睽之下,那日又是怎么从她房里出来的。若只是偷情幽会,又何需要在她房里设置一条密道。”     薛玥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曲姐姐房里有一条密道?”     顾勋摇头道:“曲玲珑心思深不可测,背景隐秘,也只有你会把她当做身世凄惨的痴情女子,与她倾心相交。”     薛玥心中不服,想要辩驳,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已将曲玲珑当作可以互诉心事的挚友,便做不出对朋友疑心揣测之事。有些疑团,她一直刻意忽略,此刻却不由得一齐涌上心头。     曲玲珑说那人愿为她抚琴相和,可他们房内却从未传出过琴声。如果只是为了掩外人耳目,为何连楼里的人都要防得如此严密。那人既然对她痴心如许,为何甘心每月只见上几次,不去为她争取名分。每次提到那人,曲玲珑眼里流露出得奇怪眼神,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疑心一生,便再难抑止,薛玥眉心紧蹙,越想越觉得脑中晕沉,思绪一路飘远,耳边传来悠悠轻曲,鼻间萦绕的安神之香,让她感到眼皮逐渐沉重,竟就这么靠在锦垫上,慢慢睡了过去。     顾勋听她久久未答话,转头一看,顿时无奈得笑了出来,他慢慢走到锦榻旁,见她柳眉微皱,羽睫轻颤,嘟着小嘴不知在梦中为何事烦扰。他伸出手去,想将她的眉心抚平,心头却像被什么猛地一刺,又缓缓把手收了回来。     他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突然轻声笑道:“也罢,上次你守着我睡了一回,这次就让我来替你守着吧。”     他一直等到薛玥醒来后,才起身离去,临走之时,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看得薛玥心里发毛,不停懊恼:自己竟这么没出息的在他面前睡着,实在是太过丢脸,也不知道自己的睡相如何,会不会让他笑话。     她怀着满腹心思,不知不觉走到了曲玲珑的门前,只见房门紧闭,隐隐传出旖旎气息。她心念一动,叫来绿芜问道:“曲姐姐今日又不见客吗?”     绿芜轻轻皓首,以眼神示意她赶紧离开。薛玥嘴上应允,见她并未留意,又脚步一转,小心绕到了房间后面。她站在墙边,小心听了一阵,却只听见细碎的呻吟之声,不由微微有些面上发红。她转过身子,小心地在四周检查是否有密道的痕迹,这时却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抬头一看,曲玲珑身披薄衫,铁青着脸,站在了她面前。     她又是心虚又是尬尴,忙慌乱地解释道:“我只是一时好奇,曲姐姐莫要怪我。”     曲玲珑满面寒霜,以她从未听过的冷硬语气道:“下次若被我发现你再做这种窥人**之事,便莫怪我不能留你。”     说完她莲步轻移,走回房去,刚刚关上门,一人便搂上了她的纤腰,轻声笑道:“她一定想不到,你房里的相好竟然会是我。”           第51章 玉臂陈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红烛摇曳,人影交缠,纱衣罗裙,一件一件,如同水波倾泻,轻轻滑落在地上。     檀木绣床、流苏微漾,大红色的绡帐轻轻摆动,隐隐约约映出两道纠缠的身体。几缕乌发从帐中滑下,随着轻颤的床沿,缠绕着浮动着,一刻之后,又被猛地拽入帐内,床榻也随之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撞击声、喘/息声、呻/吟声,混着催情的熏香一路蜿蜒攀升,榻上铺的云罗丝锦被汗水和爱/液浸得湿透,紧紧贴在因撞击而不断颤抖的肌肤上,帐内春/潮涌动,一室旖旎。     当屋内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被香汗浸湿的乌发之内,抬起了一张男人的脸,俊俏的面容上挂着轻佻的笑,声音沙哑慵懒:“难怪别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果然这窃玉偷香的滋味,让人食髓知味、妙不可言。”     曲玲珑脸上红晕未褪,玉臂自帐内探出,轻轻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声音柔得沁出水来:“亏你堂堂首辅公子,还要偷偷摸摸来会我一个小小伎子,若是被你那些妻妾们知道了,只怕要后院起火,闹得你不得安生。”     李修文披衣坐起,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伏在她耳边道:“那些庸脂俗粉哪配和你相提并论。珑儿色艺双绝,这酹月楼有了你,才能吸引京城的权贵们争相前来。你替我出面看住了这酹月楼,又帮我办了不少大事,不枉我千里迢迢把你带上京城。”     曲玲珑媚眼一挑,道:“亏你一个大男人,还要躲在女人钗裙之后,鬼鬼祟祟不敢露面。”     本是有些辱意的话语,被她略带娇嗔的声音说出来,却透着难言的风情,李修文不仅未怒,反而面露得意之色,道:“有很多事,要我这个大男人出面,倒不如你这个小娘子出面来的方便。我爹虽然位高权重,却也难免会遇到些不识好歹之人挡路。可惜那些人就算骨头再硬,也终究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到了你这里,就只能被你绕指化柔,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他一边说着,扶住她肩头的手就一边往下滑去,慢慢探进她的胸口内,轻轻捏了一把,又皱眉道:“你这些日子真是清瘦了不少,连这里都……”     曲玲珑神色一变,将他不安分的手拉了出来,披衣站起道:“你莫要以为真的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上次那件命案,我一直觉得十分蹊跷,顾勋别处不查,却如此大张旗鼓的来敲我的门,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若是那天让他把你揪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看你要怎么下台。”     温香倏失,软玉不再,李修文顿时觉得有些空虚,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又笑道:“那次也多亏是你机灵,临时找了个替罪羊进来,不然我也没法趁乱脱身。”     曲玲珑将茶杯注满,放在朱唇之下轻轻吹拂,又叹了口气道:“那日形势实在危急,我也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幸好小玥心思单纯,我扮作痴情柔弱,她就愿意帮我。我多怕她进门时,会瞥到你的样子,还好第二日你故意在她面前张扬了许久,也并未被她识破。”     李修文走到她身后,接过那杯她饮了一半的茶倒进嘴里,笑道:“你这小妹妹倒是天真有趣,你随便给她编了个故事,她就当了真,将你视作闺中密友,倾心相诉。正好她又和那顾勋关系颇深,想要套出些消息实在易如反掌。”     曲玲珑眼神微微飘远,过了一刻,才道:“多亏你李公子福大命大,若不是我刚好认了小玥这个好姐妹,她又刚好去了验尸房,发现了油脂这件事,我也不会想起那日吴征穿得衣服有异。”     李修文将茶杯还到她手上,顺势又一把搂过她的纤腰,伏在她耳边柔柔道:“所以我一向都说,珑儿即是我的红颜知己,又是一名得力干将,若没了你,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曲玲珑却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盯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那穆戎一家到底是不是你叫人杀得?”     李修文难得见她神色肃然的模样,稍稍怔了一怔,又犹豫许久,才开口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太久,告诉你也无妨。那穆戎实在太过可恶,未辞官之时成日在朝上参奏说我私吞公银,本来我在户部做侍郎做的逍遥快活,就是他害我连降三级,最后只混到个芝麻大的小职位,什么实权都没有,简直丢脸到极致。所以我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死在极度恐惧之中。”     曲玲珑手中突然一滑,茶杯“啪”得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慢慢蹲了下去,一边低头将碎片捡到手中,一边轻声道:“仅是如此,就要灭人家满门吗?”     李修文忙一把将她拉起,握住她双手柔声道:“捡什么,也不怕伤了手。”随后望见她的神情有些异样,又摇头笑道:“珑儿是不是害怕了,你放心,对那可恨之人自然要狠,斩草就要除根,不然后患无穷。你是我的爱人知己,我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如此对你。”     曲玲珑一双墨瞳死死盯在李修文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过了许久,才吁出一口气,将玉臂攀上他的肩头,柔媚笑道:“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便让你试试那万箭穿心、肠穿肚烂的滋味。”     李修文望着她妩媚的笑意,心中顿时一荡,身下某个部位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他将手探入她的裙内,低下头顺着那光洁的脖颈一路啃咬下去,嘴中含糊道:“能死在珑儿手里,便是做鬼也快活。”     曲玲珑瓷玉般的肌肤之上顿时泛起了红潮,二人呼吸渐重,发丝交缠,空气中慢慢填满了情/欲的味道,眼看又是一场颠龙倒凤。     李修文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软声道:“珑儿再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曲玲珑正被他撩拨得浑身酥麻,见他突然停下,有些不悦地眯起眼睛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非得现在说。”     李修文阴阴一笑,伏在她耳边道:“我想你帮我把你那好姐妹弄到手。”     曲玲珑顿时一惊,坐直身子道:“你竟然会打她的主意!”     李修文笑着捏了捏她的粉颊,“珑儿放心,这等姿色,我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不过她是顾勋看上的人,我便偏要抢来玩上一玩。”他似是想起什么事,目光阴鸷道:“谁叫他胆大包天,竟然敢叫人打我。他现在在我爹面前正当红,暂时奈何不了他,但这笔账我可一直记得,如今我便要以最有趣的方式还给他。”           第52章 一室春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绿柳低垂,落花漫地,城东一条僻静小巷之内,响起了马车的辘辘之声。马是大宛宝马,车板是紫檀楠木,青灰色的纱帘将琉璃窗牖遮得密不透风,显示这坐车之人身份必是不俗。     马蹄轻踏,自垂柳下行过,车轮将满地落花碾出两道殷红的轨迹,最后稳稳停在了一处宅院之外。     高墙朱门,隐于巷内,一人着墨绿缎袍从车上走下,伸手将朱门上的铜扣拉开,缓步走进院内。盛春时节,院内的花开得正艳,一只杏花斜斜地自篱笆内伸出,挂住了他的缎袍,他眸间闪过怒意,伸手将花枝狠狠折断,扔在一边。随后嘴角又挂上抹笑意,走到一间房门前,手指轻叩。     门很快就开了,屋内幽香萦绕,美人如玉。门边一张倾城面容,淡漠地望着他,美目中透着些许疲惫与厌倦,来人笑意中又添几分殷勤,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道:“珑儿还在闹脾气?”     曲玲珑将头一偏,避开了他的手,不言不语,抬步就要走出门去。李修文忙将她拦腰抱住,轻声道:“好珑儿莫要生气,改日我再好好补偿你可好?”曲玲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瞪了他一眼,道:“你李公子吩咐我办的事,我又哪有资格生气。”然后向屋内指去,冷声道:“一时半会醒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似乎一刻也不想多留,快步走出院去,登上了候在门口的那辆马车。     李修文讨了个没趣,却只是无所谓的摸了摸鼻子,把房门带好,朝内走去。只见香床锦被之内,躺着一个黄衣女子,她双目紧闭,眉头锁得死死,显然在昏迷之前,受到极大的震动。李修文端详了许久,摇了摇头道:“怎么看也不过算得上清秀而已,不知道那顾勋是看上你哪一点。”他顿了顿,又邪邪笑道:“不过无妨,我很快就会知道了。”说完便伸手往她胸口处探去……     窗外一只乌鸦惊声叫起,扑棱着翅膀飞上空中,一路盘旋,落在了正在稳稳向外驶出的马车之上。     曲玲珑靠在锦垫之上,被窗外的鸦声吵得十分烦躁,她伸手赶走车顶上的乌鸦,回头又望向了手中一直握住的香囊,仿佛又看到薛玥那张永远澄亮、不染杂质的双眸。     “曲姐姐,上次是我不对,不该随便窥探你的私隐,这个香囊是我亲手做的,里面放了天竺花和百合,有安神的效用。我看你最近神情憔悴,一定是睡得不太好。你把这香囊放在枕下,便会睡的安稳些。”     那人笑意盈盈,将手中香囊递到她手上,又道:“我仔细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信你说的那些话一定不是在骗我。曲姐姐一定有自己的什么苦衷罢。”     马车这时不知绊到何物,猛地颠了一下,曲玲珑心中一悸,眼前的笑脸突然变成了一张满含悲伤与失望的脸孔,“曲姐姐你为何要骗我。你说这里是你新买的宅子,可你连路都不熟悉,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而她却慌张地往后退去,扭过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你终于还是发现了,可惜太迟了,你今日吃的糕点里已经下了迷药,这次,就算是我对不起你罢。”然后她听见有人重重倒了下去,仿佛也砸的她心中一阵隐痛。     曲玲珑嘴角浮起冷笑,在心中叹道:“曲玲珑啊曲玲珑,你既然走了这一步,又何必还在这里惺惺作态。”想到此处,她眼中闪过决绝之意,将香囊狠狠掷出车厢,淡红色的香囊,跌落在尘土之中,被车轮狠狠碾过,细碎花丝四散开来,被风吹得散落无踪。     曲玲珑觉得全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干,闭上眼重重向后靠去,以至于并没有发现,在她驶出巷口之时,有另一辆马车正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一路疾驰。     顾勋坐在马车之内,一颗心也随着马车上上下下不断颠簸,他已经许久没有过像如此这般心惊肉跳过了。他稳了稳心神,将手中揉成一团字条慢慢展开,字条里以娟秀的小楷写着:“玥有难,速去双茶坊西柳巷李府相救。”如果他没有记错,那里正是李元甫的宅院之一,难道……,他不敢再想,忙催促前面的车夫将马车赶得再快一些。     半个时辰之前,他从大理寺散值之后,有一个孩子说是受人之托递给了他这张纸条。他初时曾怀疑过这是个陷阱,当他赶到薛府,却只见到了满脸戒备与不快的玉面罗刹。薛玥不在家中,就一定是在酹月楼,可绿芜却告诉他,薛玥与曲玲珑一同外出,已经走了很久。他心中大震,曲玲珑、李修文,他竟从未怀疑过这两人的关系。若曲玲珑背后之人不是和李修文有关,穆戎又怎么会查到她的头上。自己竟然会忽略如此关键的一条线索,而现在又要为这失误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片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叫了辆马车飞快朝这边赶来。马车在狭小的巷内一路疾驰,终于见到了李府的院墙和门匾。眼前大门微启,地上殷红的轮印,显示有人刚刚来过,他按下心头巨跳,连忙下车冲进院内。     满院春色正浓,他却觉得每走一步都如坠寒冰,眼前的房门紧闭,四周被遮得密不透风,里面正在发生着些什么,他不敢去想。站在门前,死死攥拳,忍住了破门而入的冲动,终于还是重重地叩响了房门。     李修文衣衫不整,满脸不耐地把门打开,望见得却是一张隐含杀气的面容。他怎么也想不通顾勋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只瞪大了眼睛,喉头微微滚动,却说不出话来。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却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么后悔过,眼前之人浑身泛着浓浓的杀意,似乎随时会抬手将他的脖子拧断,想到此处,他竟有些站立不稳,双腿颤抖起来。     顾勋目露寒光,自李修文身后望去,隐隐看见地上几件散落的衣衫,心头倏地一痛,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来,双拳自袖子紧紧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的痛意,才能让他保持片刻冷静。     李修文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心中大慌,忙“砰”地把房门带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顾大人怎么有兴致跑这来找我。”     顾勋双目微眯,咬牙道:“不知李公子房里的那人是谁,可否借顾某一见。”     李修文尴尬一笑,“如果顾兄有兴趣,就先让给你好了。”说完飞也似得向外跑去,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出两只腿来,生怕走慢一步,就会小命不保,血溅当场。     顾勋盯着李修文踉跄的身影,双拳不断握紧又松开,突然自屋顶处闪过一道寒光,直朝李修文颈后而去。顾勋面色一变,忙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朝那寒光处击去,石子蓄了真气,将那道寒光重重打落在了地上。     李修文感到背后好像有股气流猛地将他向前一推,脚下一滑就摔了个狗吃屎,但他头也不敢回,忙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拼命往外跑去。     一道白色身影腾空而起,如鬼魅一般飞快朝李修文背后袭去,顾勋也连忙跃起,将他双手一压道:“你现在若杀了他后患无穷。”     玉面罗刹双目充血,狠狠道:“我可不像你顾大人还要顾及仕途前程,他敢动小妹,我今日绝不会放过他!”     顾勋额头青筋暴起,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沉声道:“如果他在这里死了,不光你脱不了身,连小玥也会受牵连,你想要她背上逃犯之名,再也不能抬头做人吗?”     玉面罗刹皱起眉头思索他这番话,终于稍稍清醒了一些,却又冷笑道:“这么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走?”     顾勋目泛杀意,声音冰冷道:“你信我,我定有办法,让他生不如死,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玉面罗刹以怀疑的目光打量他一番,发现他的愤怒并不下于他,这才暂时忍下这口气,将袖刀收入,准备进房去看薛玥的境况。     “慢着”顾勋想到刚才瞥见的那一幕,突然心中一急,出声喊道。     玉面罗刹在门前顿住,一脸不耐地回头看他,道:“顾大人又有什么吩咐?”     顾勋忙抢先一步,走到他前面,道:“小玥她,她现在可能不方便见人。你虽是她的义兄,但到底也是个男人,还是需要避些嫌才是。”     玉面罗刹想通了他话中意思,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道:“我是男人你就不是男人了,我要避嫌,你顾大人难道就不需要避嫌了?”     顾勋被他一噎,心中也有些懊恼,不知为何会一时情急,说出这么漏洞百出的话。还是在他心里,觉得理所当然就应该是这样。     玉面罗刹见他一脸别扭地站在门口发呆,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便准备不再理会他径直闯进去。     “不行”顾勋眼看他就要拉门,心中大乱,忙抢先挡在门口,见玉面罗刹又气又急,一脸狐疑地瞪着他,却也想不出什么拦他的理由,索性将头一扬,强硬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第53章 茶香溢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然后呢?”薛玥双肘撑在桌案上,托着腮焦虑地催促道。     玉面罗刹伸腿搁上桌案,十分舒服地向后靠上椅背道:“然后我索性就问他: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去大街上拉个女人进去帮她把衣服穿上吗?”     他望了一眼薛玥听得聚精会神的小脸,接着道:“结果他居然很认真的想了想,说:也好!我当时实在气急,就指着他骂道,顾勋你脑子没毛病吧!”     薛玥听他说得绘声绘色,想象当时的场景,忍不住也笑出声来,随后又马上追问道:“后来呢?”     玉面罗刹不知道她为何如此迫切,就继续道:“我当时急着进去看你到底怎么样了,他又像尊门神挡在门口。还好我武功虽然不如他,轻功却不比他差。索性趁他不备绕到旁边,从窗子跳了进去。”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望着薛玥,准备听她夸自己两句机智应变,谁知薛玥却好似并不在乎他怎么进去的,仍是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玉面罗刹在心中腹诽一句,又继续道:“他见拦不住我,也连忙推门跑了进去,我还没到床边,他已经用衣服把你裹住了。然后我找了解药喂你吃下去,你醒来之前发生的事就是这样了。”     薛玥瞪大了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十分烦恼地扶着额头,喃喃问道:“那他到底看到了没有?”     玉面罗刹被她问得愣住,想了一想,才笑着调侃道:“小妹怎么不关心我到底看到没有?”     薛玥心中本就烦躁,根本懒得理他,只垂头丧气道:“大哥别闹了,你说他到底看到什么没有啊!”     玉面罗刹这才明白,不管自己说什么,她只关心那人到底看到没,看到了什么。他不禁在心里喟叹,幸好他打定主意不碰感情事,原来动了心之人都是这么神神叨叨,行事诡异。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会变成这副鬼样子,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在心里坚定了要自由自在的信念。     他又想了想,一抹坏笑浮上嘴角,连忙露出十分严肃的表情,道:“小妹,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他就站在床边,我估计该看到的都看到了,所以你以后最好莫要再见他,省得吃亏。”     薛玥捂脸悲叹一声,神情颓败地趴到桌上,果然是如此,只怪她太过轻信曲玲珑,差点铸成大错。昨日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里衣半褪,身上却盖着顾勋的衣服,心慌意乱得抬起头,就望见这两个人别扭地站在床边,望向她时眼神中又俱是关切。她心中即感动又有些羞愧,却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始终令她惴惴不安。     她在心中反复回忆,自己当时被看到得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惜昏迷时的事她实在一点都想不起来,越想就越是懊恼,若真是不小心被他看光光,真是没脸再去见他了。     玉面罗刹看着她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十分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他望了望墙上漏壶,突然又想起一事,忙跳起,冲薛玥做了个鬼脸道:“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小妹你在这慢慢想吧。”     薛玥脸色悻悻地趴在桌上,勉强抬头望了他一眼,随意问道:“你又去干嘛?”     玉面罗刹笑得十分诡异地丢出两个字:“有约。”然后就一阵风似得飘出门去。     薛玥总算有些回过魂来,惊讶地想到:叶大哥竟然会人有约,实在是有些稀奇。她并不知道玉面罗刹所约的人是谁,如果知道了,只怕会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     燕子楼上房内,泥炉吹火、茶香四溢,炉中升腾的薄雾落在顾勋的紫衣之上,结出氤氲的水气。他好似在等着什么人,阳光自窗棂处透了进来,给他的脸颊罩上一层光晕,衬得他双眸如同曜石般闪亮。     这时,房门“砰”得一声被推开,打散了这满室闲幽。顾勋回过头看清来人,神色不变,淡淡道:“你来了。”     玉面罗刹袍角翻飞,大喇喇地走了进来,拿起炉上煮得正好的茶汤,自顾斟上、抿了一口,赞道:“这燕子楼新到的峡州碧涧,果然是名不虚传、醇香清冽,也不枉我专门走上这一趟。”     顾勋斜眼瞟道:“我可不是叫你来品茶的。”     玉面罗刹却仰头将茶汤全部喝下,才闲闲道:“你有什么计划,说出来便是。”     顾勋起身合上窗页,将满室柔光挡在了屋外,郑重地走到玉面罗刹身边,双目微眯,盯着他道:“我只会说一遍,你最好听仔细了。”     玉面罗刹轻哼一声,抬眼望向他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     顾勋突然笑了起来:“你最好先明白一件事。我并不是在求你帮我,而是找你和我合作。除掉李修文,于你于我,都是必做之事。”     “何以见得?”     “一是为了小玥,第二,难道你忘了秋水山庄吗?”     玉面罗刹一直满不在乎的眼中终于落下阴霾,握住茶盏的手抖了抖,稍稍溅了些茶汤出来。顾勋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嘴角挂上了自信的浅笑,继续道:“秋水山庄背后的主人是谁,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当日在密室你说过要看我怎么对付那人,如今这就是第一步。现在给你这个机会,新仇旧恨,一齐了结,我赌你定不会拒绝!”     玉面罗刹神情有些恍惚,他又想起被自己刻意遗忘的那些屈辱和伤痕,那个素衣墨发的少年是如何惨死,顾勋说的没错,为了小玥为了秋容,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人早已摸透他的心思,这一场较量他志在必得。     他突然回过神来,死死盯住他道:“顾勋你老实告诉我,这次的事是不是你故意促成,为了逼我和你合作?”     顾勋想不到他竟会问出此言,顿时怒火中烧道:“你竟怀疑我利用她的清白,来诱你入局!”     玉面罗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脸上愤怒的神色并不似作假,总算松了口气。他本已下定决心,如果他表露出丝毫的动摇,他定不会轻饶他。现在看来,小妹也并不算看得太走眼。     他便放下茶盏,一派轻松道:“如此就好。要怪只怪你顾大人前科累累,实在不值得信任。”     顾勋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想到在秋水山庄发生的那些事,竟第一次感到有些后悔。     可惜薛玥并不知道他此时心中的懊恼,她正怀着满腹心事,站在曲玲珑房门口,听着房内传来得断断续续的琴音,叹了口气,还是下定决心叩响了房门。     琴音骤断,房门轻开,曲玲珑明眸似水,凝神望她许久,终是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来,悠悠道:“你没事就好。”     薛玥胸口阵阵发闷,很想冲上前去问她为何要如此对她,为何要帮李修文那样的恶人,为何做了那样的事之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平心静气地走到曲玲珑身边道:“今日起我便不会在此应差了,我觉得还是应该来和你说一声比较好,还有,我自问这段时间还算尽忠职守,希望曲老板能把这个月的工钱结给我。”     曲玲珑指向桌案上的一袋银子道:“给你准备好了,就在那里。”薛玥不再望她,径直拿了银子就要往外走。走到门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有些飘渺的声音:“小玥,你会恨我吗?”     薛玥双肩微颤,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     曲玲珑却突然噤声不语,过了许久,她的声音才轻飘飘地传了过来:“因为我不想只做一个寻常的伎子,不想成天对着客人强颜欢笑,最后被随意许配个某个上了年纪的商贾,身如浮萍、全不由己。他愿意为我赎身,愿意带我上京城,愿意让我管这间酹月楼,我便不管他要做什么都会帮他,因为我只有这一个机会,能握住自己的命运。”她喉中突然咽了咽,又道:“小玥,我如果告诉你,我是真心拿你当姐妹,并没有想过骗你,你会不会信我。”     薛玥不由冷笑起来:“存心欺瞒、设计陷害,这就是你所谓的姐妹吗?”说完她只觉心灰意冷,一刻也不想多呆,砰地把门关上。     曲玲珑身形摇晃,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她红着眼眶,狠狠将手中琵琶扔在了地上,琴碎弦断,正如在心中种下的裂痕,再难弥补。     薛玥走出酹月楼,迎着有些刺眼的日光,深深叹了口气。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顾勋道声谢,毕竟如果不是他,自己还不知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但她想起那件事,心中又难免有些踌躇。     她思虑了许久,努力说服自己:“无论如何,是他救了自己,只是去和他道声谢而已,何必如此矫情。”于是她把心一横,叫了辆马车往顾勋府上行去。           第54章 了无痕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连着几日都未落雨,为三月天平添了几分闷热。顾勋自书房内走出,望见薛玥穿着一件绯色齐腰半臂襦裙,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院内的一株桃花树上的花苞。     许是今天的日头太盛,桃花树下那个明艳的身影,让顾勋看得微眯了一下双眼。她极少会穿如此鲜艳的颜色,今日显然是特地打扮过。紧身的襦衣,将她身形包得恰到好处,长裙缀地,束带翩翩,粉色抹胸之上露出白皙得脖颈和清晰的锁骨,衬得她如同花中精灵,愈发娇俏可人。     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薛玥忙转身指着头顶桃花,展颜笑道:“这花马上就要开了呢。”     许是被日头晒得久了,她脸颊上挂着淡淡的酡红,白皙的脖颈之上微微沁着汗珠,火红的束带自胸前飘过,顾勋突然觉得这天实在是太闷了,竟让他觉得口舌一阵干燥。     薛玥见他怔忪不语,忙走到到他身旁,伸手在他眼前摇晃,关切道:“你怎么了?”顾勋被她一晃,视线也就移了下来,瞥见了她胸口露出的那片白嫩的肌肤,脑中突然浮现起昨日看到她躺在床上香肩裸/露、酥/胸半现的景象,顿时血气上涌,心头狂跳起来。他忙慌乱地把眼神移开,暗骂自己怎么像个登徒子一般,看了些不该看的,就胡思乱想起来。     薛玥见他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奇得将小脸凑过去,仔细打量,顾勋被她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干咳几声,正色道:“先进来吧。”     书房内暖意融融、墨香扑面,顾勋一路走到桌案后坐下,稳了稳心神,才又抬头去望她。     只见薛玥略微有些拘谨地站在门边,似乎鼓了鼓勇气,才郑重地抱拳躬身道:“多谢顾大人昨日相救,薛玥感激不尽。”     顾勋轻哼一声,道:“不知道当日是谁说过,曲玲珑对你情真意切,不像某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薛玥脸上露出羞赧神色,忙带着讨好的笑容道:“只怪我一时糊涂,辨不清好歹,今日是诚心前来致谢,还望大人莫要怪我。”     顾勋见她这幅模样,就忍不住又想要逗弄她,便故意沉着脸道:“只是嘴上感谢,不做些什么,哪显得出诚意。”     薛玥开始并未想到这点,被他一说顿时有些心虚,她歪着头冥思苦想,突然眼神瞟到桌上砚台,开心笑道:“顾大人,要不然我来帮你磨墨吧。”     她生怕他拒绝,忙快步走到桌案旁,低下头准备磨墨。她并没有意识道,自己这一低头,脸便靠得顾勋极近,她发间的幽香又钻入他的鼻间,搅得他心神一阵旌荡。     顾勋猛地站起身来,准备走到桌案之外,谁知薛玥也在这时抬头,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胸前。薛玥心中顿时一慌,马上向后退去,谁知脚下又拌上桌案,身子顿时失了重心,猛地向前跌去,竟将面前的他一齐推倒下去。     顾勋被温香软玉猛地撞在地上,顿时感到有些晕眩,他抬起头,还未反应过来,就望见薛玥满脸通红地坐在他身上,十分焦急地解着什么东西。     原来两人拉扯之间,她身上的束带竟紧紧缠上了他的腰带,薛玥想要起身,却被束带扯的不能动弹,顿时又急又羞,只得坐在他身上卖力想要把死结解开。谁知那两根带子绕做一团,被她越解越乱,她在慌乱之中,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双手正不断碰在他身上,引得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顾勋望见她脸颊绯红,额上冒汗地坐在自己的腰上,温热的手掌不断拂过,他虽然努力控制自己不要乱想,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起了反应。他连忙蕴着怒气低吼道:“住手!”薛玥见他发火,更是慌乱不已,一边连声说着对不起,一边加快动作希望将束带赶紧扯开。     顾勋见她不但未停手,反而越摸越急,再也忍不下去,反身将她压在地上,伸手将纠缠的两根带子猛地一拉。那丝绸制的腰带顿时被整根扯断扔在一旁,连带衣襟也被扯得散乱开来,他红着双目,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哑声道:“已经解开了,然后呢!”     薛玥瞪大眼睛,望着他衣襟内隐隐露出的胸肌,脸上红得发烫,近在咫尺的陌生侵略气息,令她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忙低下头,声如蚊叮喃喃道:“解开……解开就好,那我就先走了。”说完忙闭眼去推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顾勋眼神微眯,猛地将她扯住,再度压回身下,贴着她耳边道:“摸了这么半天,说走就想走吗?”他见她耳根“唰”的红透,眸中泛出诱人的波光,终于不想再压抑自己,狠狠地朝她的唇上吻去。     她的味道正如他想象的那般清甜诱人,他在她的唇上辗转舔袛,却越发地不满足起来。微微起身,含糊道:“张嘴。”身下之人被他亲得脑中晕沉,做不出反应,只迷迷糊糊地把嘴张开,顾勋满意地将舌尖伸了进去,更加肆意地掠夺她口中的馨香。她好像吓了一跳,本能地伸舌去推拒,却被他顺势咬住,纠纠缠缠间便失了方向。     这个吻时而猛烈、时而缠绵,从生涩到捻熟,直至沉溺难分。本来只是带着惩罚性质的吻,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当这个吻终于结束,顾勋微微喘着粗气,望着身下之人眼神迷离,胸口不断起伏,红肿的唇上带着晶莹的液体,因她而起的**不仅没有消褪,反而愈演愈烈。他迅速俯下身来,几乎是本能地一路往下,不断攻城掠地,满意地望着她脖上、肩上和胸前的白嫩因他而泛起片片红潮。     他能感到身下之人的紧张和无措,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些年来,为了应酬交际,也不是没有出入过烟花之地、在人前逢场作戏,被人送到府里的美貌侍女也从未断过,可他一向好洁又防心极重,绝不可能因为一时欲/望让那些人躺上他的席枕。     只是今日,面对着思慕之人,压抑许久的**终于倾泻而出,如火一般烧得全身生痛,令他再难自持。     望见她的胸口不断起伏,眼中闪动着恐惧与不安。他又将双手绕到她颈后,伸入她的发间,轻轻安抚着。然后再度覆上她的身子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嗓子却干的发哑,最后只喊出了几声模糊不清的声音。     当他终于控制不住释放自己,却被窗外的鸟叫之声猛地惊醒,他直起身子,发现自己竟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身体里还留着刚才的余韵,令他止不住地大口喘息起来。     顾勋皱起眉头,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梦中的人事又是如此清晰,让他一想起就忍不住胸口剧烈伏动。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家丁的通报:“顾大人,有位薛玥薛姑娘求见。”     顾勋乍听到薛玥的名字,心口猛地一跳,连忙稳了稳心神,正要起身,却感到身下传来一片凉意,他忙低头去看,顿时感到一种许久未有的尴尬和慌乱,愣在了当场。           第55章 心慌乱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顾大人,有位薛玥薛姑娘求见。”     闷热的午后,一丝风都不现,窗外树影婆娑,鸟儿在树间不断跳动,叽叽喳喳得闹个不停,搅得顾勋心烦意乱。     他想了想,清清嗓子,向门外问道:“她现在何处?”     “正在偏厅等候。”那家丁答道。     顾勋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从这里到他的卧房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而且势必会经过偏厅。如果让人给他把裤子送来,岂不是马上全府上下都会知道他大白天在书房里闹出这种事,届时让他颜面何存。     想到全府一齐上下八卦他的模样,就让他忍不住身上一抖。“不行,这事绝不能被别人知道。”顾勋暗自下了决心,继续苦苦思索对策。此时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那家丁小心得询问道:“是要让那位薛姑娘继续候着吗?”脑中突然有灵光闪过,他抬起头,对着门外问道:“外面的可是周福?”     门外的人愣了愣神,随后又答道:“是我,大人有何吩咐?”顾勋在心中迅速回忆了一下这人的身形体重,稍稍松了一口气,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道:“你先进来再说。”     周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满脸堆笑得推门进来,只见顾勋坐在桌案后,笑眯眯地望着他,屋内暖意融融,却看得他心里不断发毛,背脊感到一阵凉飕飕。     他忙低头躬身,小心问道:“大人找我进来有什么事?”     顾勋笑得如沐春风,“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周福咽了一口口水,仔细想了想,自己最近并没有犯什么事,忙小心询问道:“小的确实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顾勋面色突然一沉,冷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饶弯子了。把裤子脱了!”     周福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本能地捂住裤腰带,惊恐地望着顾勋,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勋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道:“怎么我说的不够清楚吗?把裤子脱了。”     周福苦着一张脸,心中暗暗叫苦,来这里当差一年,从来没听说过自家大人有这种癖好啊。就算他真有如此癖好,也不该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毕竟自己既不年轻也不貌美,想到此处他又偷偷瞟了顾勋一眼,只见那人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偷偷吞了吞口水,暗忖道如此看来,好像也不算太吃亏。随后又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暗骂道:周福啊周福,怎么能被美色所惑,如此轻易就动摇,自己虽是一个小小家丁,也是有尊严的。想到此处,他鼓起勇气,挺直腰板,准备说些义正言辞的话来拒绝。     谁知顾勋看他站在那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想到薛玥还在偏厅等候就越发不耐,厉声道:“想什么,还不快脱!”     周福被这气势吓了一跳,顿时把那些想好的托辞全咽了回去,仔细想想还是小命要紧,于是闭着眼颤颤巍巍地把外裤给扒了下来,然后停了手,偷偷去看顾勋脸色。     谁知顾勋只往椅背上一靠,冷冷道:“继续脱!”周福哭出来的心都有了,只得又蜕一层里裤,当他心寒意冷地准备扒下亵裤时,终于听到顾勋那活阎王特赦一般的声音:“可以了。”     周福忙大大地吁出一口气,赶紧擦擦头上的汗珠,随后又发现自己这幅模样站在房中,实在不像样子,于是低头缩腰,小心道:“顾大人到底想让小的干嘛?”     顾勋看他这幅模样也觉得有些好笑,但是他面上仍露出凝重的神色,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又做出松口气的表情,笑道:“如此便好,果然不是你。”     周福被他说得越发莫名其妙,只愣愣地站在中间望他,只听顾勋又道:“你没听说吗?城中最近出了一名采花大盗,手段极为凶残,据一位侥幸逃出魔爪的姑娘所言,那人的大腿处有一块碗口大的胎记。刑部的李大人今日来找过我,说那采花大盗从身形到模样都与你极为相似,又都是在这周围犯案,准备明日带你去刑部问话。我怕你明日入了刑部就再难出来,今日便先来查看一下。现在好了,你既然没有胎记,也断不会是那采花大盗。”     周福一听,心中又惊又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顾大人明察啊,小的一向循规蹈矩,平日呆在顾府极少出门,怎么可能会是那采花贼,顾大人一定要保住小的,千万别让他们把我带入刑部啊。”     顾勋装作语重心长模样道:“你放心,我既然已经查清楚,犯事的不是你。就肯定不会让你有事,你先起来吧,赶紧回房准备一下,万一刑部来人也好应对。”     周福忙爬起身来,正要把裤子穿上,只听顾勋在旁冷冷道:“裤子还不能穿。”他正急得六神无主,一听此话,不知如何反应,只愣愣地望着他,用眼神慌张地询问。     顾勋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道:“你既然要我保你,就得听我的。不要多问,赶快回房别再出来,现在府中人少,不会有人看到。”     周福心中惶恐,却也不敢再问,只得低头弓腰快步跑了出去。顾勋见他走远,终是松了口气,忙捡起他丢下的裤子换上。又皱着眉在屋内四处打量一番,把换下的裤子藏到了一个角落里。     当顾勋整理好仪容,自认看不出破绽之后,才挺了挺胸脯,倜傥地走入偏厅。薛玥已经在此等得十分不耐烦,如果不是桌上的糕点还算可口、茶又醇香扑鼻,早就拍案离场了。     她本来打定主意,要好好问下他这是不就是他顾府的待客之道,谁知一见他的样子,突然就有些心虚起来。     可惜她太过紧张,并没有发现另一人也是眼神闪烁,刻意回避。顾勋装作若无其事,负手坦然从她身边走过,却用眼角偷偷打量,发现她还是穿着如往常一般的黄色襦裙,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强自淡定地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在茶盏掩盖下,低头不去看她,只淡淡道:“小玥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薛玥想了想,郑重地抱拳躬身道:“多谢顾大人昨日相救,薛玥感激不尽。”     只听“噗”得一声,顾勋被一口茶呛住,不断咳嗽,脸上涨得通红,他心中剧跳,手忙脚乱地把茶杯放下,谁知一时不慎,又将桌上的物事碰了下来,乒乒乓乓地掉了一地。     薛玥一脸惊讶地望见眼前一幕,忙冲上前去问道:“顾大人你还好吧。”顾勋见她的小脸越靠越近,心中越发慌乱,忙转过身去,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想梦里那些旖旎的画面,可她乌黑的发、酡红的脸,白嫩的胸,好像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令他心神旌荡,躁动难安。     薛玥见他背对着自己,更加觉得莫名其妙,忙绕到他面前,想问他是不是有哪里不适,谁知竟让她发现一件愈发奇怪的事,忍不住瞪大眼睛问道:“顾大人,你是不是脸红了。”     顾勋被她看破心事,越发慌乱。暗自揣想若被她看出心中所想,自己还有何面目再见她。于是他连忙低头以拳掩嘴,又再咳嗽几声,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道:“昨夜染了风寒,现在身子有些虚,可能是生了热病。”     薛玥这才恍然大悟,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气,上前一步关切道:“你现在还好吗,那我扶你先坐下吧。”     顾勋忙向后退去,袖角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十分不在地扭过头去道:“不用了,我自己坐一下就好了。”     薛玥不明就里,也就走到一旁坐下,顾勋察觉到她的气息慢慢远离,才又斟了一杯茶喝下,稳了稳心神,回想刚才情形,愈发懊恼自己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被这点小事就弄得心慌意乱、狼狈不堪。     薛玥见他脸色十分不好,便小心地问道:“顾大人如果觉得不舒服,我就先走了。”     顾勋不愿让她留着这样的印象离开,忙故作轻松道:“无妨,一点小病而已,小玥有什么事就说吧。”     薛玥见他终于恢复如常,也就放松起来,笑道:“今日前来,一是向大人道谢,二是想问问大人,昨日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哪里,及时赶到相救?”     顾勋这才抬眼望她,道:“我也正好想问问你。那日我在大理寺门前接到一张字条,送字条的人是一个孩子,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让他送的。我也一直想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那日你和曲玲珑去了西柳巷的事,还有哪些人知道?”     薛玥仔细回忆一番,摇头道:“那日她对我说,在城东买了处宅子,让我去帮她看看,还让我暂时不要告诉别人。我们离开酹月楼之时,只说出去办事,我想就算绿芜也是不知情的,何况楼里其他人。”     顾勋又问:“那一路上你可留意有没有人跟着你们。”     薛玥又摇头道“西柳巷是一条僻静的小巷,我当时发现曲玲珑神色已经不对,就特别留意了车外的情况,从我们入巷口到进门,都没看到街上有什么异样。”     顾勋低头沉思一番,道:“这么说来,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张字条,是曲玲珑叫人送给我的。”     薛玥顿时一惊,高声道:“这怎么可能。她既然帮李修文做了那样的事,为何又会去找你来救我?”     顾勋眼中露出探究神色,过了许久才道:“小玥你不明白,有很多人很多事,本来就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如此看来,那曲玲珑身上的秘密还未完全解开,我会派人好好查查她的底细,有朝一日,也许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薛玥被他说得愣住,一时有些想不透,曲玲珑说的那些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内心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惆怅,忙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事,又朝顾勋问道:“你们是不是准备对付李修文”     顾勋神色淡淡,道“是玉面罗刹和你说的?”     薛玥点了点头,又道:“我听叶大哥说,你们准备一起对付李修文。可他没和我说具体计划。我便想来问问顾大人,能不能让我和你们一起,毕竟此事是因我而起,我自然不可置身事外。”     “不行。”顾勋皱起眉头道:“此事十分凶险,一招不慎便可能招来灾祸,多一个人也就多一份危险。”     薛玥听得有些愤懑道:“顾大人这是嫌我碍手碍脚,会坏你们大事吗?”     顾勋知道她一向不愿服输,无奈摇了摇头,正想软声安慰几句,突然望见门外的下人李妈正带着清洁物事,往书房走去。     他心中顿时一急,忙随意搪塞道:“此事以后再议,我突然想起府中还有些急事,小玥你暂时先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下次找个机会再邀你详谈。”薛玥还没来得急开口,就看到他一阵风似得快步走出门去,忍不住想到是不是今日来的时机不对,为何这人行事如此诡异,她一边走,一边在嘴中嘟囔道:“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跑的那么快?”     顾勋三步并做两步,足下生风,转眼就站到李妈面前,伸手将她一拦。李妈见到一向风度翩翩温文有礼的顾大人,突然脸色狰狞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吓了一跳,心中打鼓,小心问道:“顾大人,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勋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才板着脸正经道:“今日不要清扫书房,我房内有一样重要物品,千万不能被外人看到。”     李妈被他吓到,忙应声道:“那我就先到别的地方去打扫,顾大人放心吧。”     顾勋望见她远去的背影,总算是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满头大汗,随后又忍不住苦笑起来,为了今日那一个梦,他真是煞费苦心,累得身心俱疲,不由得感叹道:“顾勋啊顾勋,想不到你也有落到如此境地之时。”他突然又想到书房里的那条裤子,再一次深深得叹了口气。     夜色深沉、月黑风高,顾府院墙之外,有人黑衣劲服,轻盈落地,他身形一闪,快速走到偏僻处,丢下了一条缎面长裤,随后长吁一口气,嘴角露出了笑容。           第56章 尼姑庵(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春日悠悠,天光正好,李修文坐在四平八稳的宽敞马车内,哼着小曲,品着香茗,感到无比惬意。     上次的事件之后,他也着实提心吊胆的过了段日子。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顾勋表面看起来谦和良善,其实绝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是以他才一改往日嚣张作风,连酹月楼都不敢再去,除了必要的当值应卯,成日都安分守己的呆在府里,过得很是憋屈。     幸好顾勋好像并没有任何要找茬的意思,偶尔因公务碰面也能维持场面上的客套。风平浪静地过了半个多月,李修文才终于松了口气,仔细想想,像顾勋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这种争风吃醋的小事惹上是非、影响仕途,更何况自己老爹可是他一心想要巴结的人物。     暖风透过纱帘轻轻吹过面上,让他心里最后的担忧也慢慢消散,那颗难以安分也渐渐活络起来。今日这趟出门,本来是带着妻妾去西郊游玩,但他惦记着去找许久未见的曲玲珑,便让妻妾先回城,自己独坐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想到酹月楼里恒舞酣歌、香闺美人,让他觉得身上又开始燥热起来,恨不得马生双翼,能快些奔到她身边。     谁知车夫却在这时“吁”地一声停下马车,李修文被突如其来的颠簸打断了绮思,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呵斥道:“走得好好的,停什么停!”车夫一脸惶恐地掀开车帘,躬身道:“好像……迷路了,绕着这个山头转了几圈都没走出去。”     李修文狐疑地走下车来,只见荒郊野岭,只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头,路边歪歪斜斜得长着几棵藤树,树上停着几只毛色油亮的乌鸦,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路上难得的行人。虽是光天化日、阳气正盛,李修文身上却莫名泛起丝丝寒意。他眉头紧皱,问道:“从西郊返城的路走过那么多次,为何从未到过这里?”     车夫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唯唯诺诺道:“这条路并不是我们常走之路,可能是小的刚才赶车的时候晃了神,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我本想绕回大道去,谁知走了许久,好像一直围着这山在打转,怎么也找不到回城的路。”     李修文没好气地1狠拍一下他的头:“从西郊返城的路走过无数次也能迷路,养你是吃屎的吗?还不快去给我问路”     那车夫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气,是以挨了打也不敢吭声,远远望去,那山头之上好像立着一座寺庙,应该能寻到人问路,他不敢耽搁,忙慌慌张张地往那山头处跑去。     李修文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正要上车,突然听到有奇怪的声音自背后发出,低沉暗哑如猛兽的嘶吼,听得他心中发怵,忙顿住脚步,紧张得回头打量。     天上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带起地上的黄土漫天飞起,停在树上的乌鸦不知为何竖起羽毛,哑着嗓子凄声大叫起来,拉车的马被这叫声惊起,嘶地一声拼命朝前跑去,李修文躲闪不及,被带得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待他狼狈爬起身来,那马早已带着车跑得无影无踪。眼看身上的锦袍被沙石划了几个口子,他瞪着眼睛把那车夫又骂了无数遍,心里却也有些后怕,刚才自己幸好没上车,不然不知得被这马带到什么地方去。     空旷的郊外,艳阳灼灼得照在头上,使人越发焦躁起来。李修文等了许久也没见那车夫回来。却听到那奇怪的叫声又再响起,吓得他寒毛竖立,双腿微颤,总觉得这旷野之中会冲出什么奇怪的动物,将他撕成碎片。他不敢再想,下定决心,抬步就朝山上走去。     他平日里养尊处优,才爬到半山腰就双腿发软,累得气喘吁吁。正准备坐下来歇息,突然听到山上传来一阵歌声,如黄莺出谷、清甜悦耳,听得他不禁有些痴了。这荒山野岭之中,为何会有如此丽音绕谷,莫非遇上了仙女不成。李修文精神立即抖擞起来,忙提起袍角,三步并作两步,往歌声处寻去。走了一段路,果然见一位妙龄女子婷婷而立、袅袅而歌,只可惜伊人头顶光光、缁衣宽宽,竟是一名出了家的小尼姑。     这尼姑装扮如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中的热情,李修文顿感失望无比,正准备转身离开,那小尼姑听到身后动静,好奇得回头打量,李修文一对上她的目光,便双眼发直,觉得有些挪不动步子。     只见那小尼姑肤白胜雪、桃腮带笑、姿容绝美、媚眼如丝,宽大的尼姑袍却掩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段,她见李修文露出一副痴傻模样,似是对此司空见惯,掩唇笑道:“这位公子为何在此,是迷路了吗?”     李修文这才回过神来,感叹这种荒僻之地竟能遇上如此绝色,心中难免旌荡起来,又抬眼打量了那小尼姑一番,只见她身上并无寻常清修女子的羞涩孤僻,美目顾盼之间,尽是说不出的风情。他在风月场中打滚多年,如何看不出其中蹊跷,心中顿时添了几分了然,忙理了理衣袍,挂上一副风流态度,偮手拜道:“李某今日和家丁赶路回城,谁知在这山中迷了路,家丁上山问路也失了踪迹,现在又饥又渴,敢问这位小师傅能否为我寻个地方歇息一番,也好打听下我那家丁的下落。”     那小尼姑观他言行衣着,也猜到这公子身份非富即贵,她眼中波光潋滟,柔声笑道:“公子且随我来吧。”     望着眼前的窈窕身段沿山路婀娜而行,李修文觉得自己的魂儿正被她牵着一路飘远,就这么迷迷瞪瞪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山顶,只见眼前立着一座小小的尼姑庵,牌匾上写着“静云庵”三个大字。李修文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在山下望见的并不是寺院,而是这处庵堂。     那小尼姑轻轻拍了拍门,一个约五十岁的老尼姑打开庵门,毕恭毕敬地躬身唤了一声静云师太。     李修文有些吃惊,想不到她最多双十年纪,居然能当这一庵之主,做这老尼姑的师太。再看那被唤作静云的小尼姑,再无之前的媚态,只板起了脸孔,冷声道:“这位施主在山下迷路了,想来讨口斋菜吃,静心你去准备一下。”     那被叫做静心的老尼似乎有些迟疑,静云脸色阴沉,蕴着怒气道:“怎么我身为主持,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做主吗?等他吃完,我自会让他离开。”说完也不再理她,气势十足地昂首往内走去,李修文看那老尼低下头不敢再多言,心中虽有些疑惑,却也连忙跟着走了进去。     庵内只点着寥寥几根香烛,屋子不大,摆设极为简单,显然香火并不旺盛。李修文与静云同坐一桌,寻思着在京中这么多年,竟然从未听过郊外有这么一处庵堂。此处位置如此隐蔽,想必平日里也不会有人专程来上香,他在院内偷偷观察了许久,除了这两人之外并未看到其他尼姑,怎么想怎么觉得古怪。     他正在晃神之际,那老尼静心已经端上了几盘斋菜,一杯清茶,朝他行了个礼,就低头站在一旁。李修文回过神来,极有风度得朝她笑道:“多些师父款待,我还有个家丁,年纪大概三十上下,穿着黑衣,刚才往这边上来问路,不知师傅是否看见他往何处去了?”     那老尼平日里根本见不到什么男子,只把脑袋越低越下不敢与他对视,轻声道:“静云庵平日里极少有外人上门,今日也并未看到什么访客。可能是他敲了门贫尼并未听见,又到别处去寻了。”     李修文哦了一声,也没再继续追问,折腾了大半天他倒真是又渴又饿,忙端起那杯茶猛灌一口,旁边的静心看得挂上笑意,柔柔道:“施主不用着急,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既然来了这静云寺,我们便不会亏待于你。”她的声音酥酥脆脆,语气平淡,却让李修文感到浑身如蚂蚁在爬,痒得钻心。     因为桌子下面,有一只莲足,正轻轻地踢上他的小腿,踢得他浑身酥麻,差点把持不住。抬头对上静云意味深长的浅笑,又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尼,他心里明白了大概,于是这饭就吃的心猿意马,愈发心痒难耐起来。     随意扒了几口饭,李修文就装作吃饱了起身拜道:“多些两位师父施舍斋菜,李某感激不尽,只是我急着寻回我家家丁,此处既是清修之地,我也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     那老尼似乎终于松了口气,也忙着回礼,恨不得早日送走这不速之客。见李修文前脚踏出门去,静云也打了个呵欠,慵懒地对老尼吩咐道:“我今日也觉得十分疲乏,要回房歇息一下,你留在这里把堂内打扫一遍,没有急事不要来打扰我。”老尼似乎对她大白天回房睡觉的行为见怪不怪,应了一声就开始收拾桌子。     静云缓缓走到院中,装作不经意地朝门外打量,果然看到李修文鬼祟地藏在门边,一见她便露出了暧昧的笑意。静云朝他使了个眼色,领着他朝隐蔽处走去。两人显然都深蕴此道,一个图谋不轨,一个饥渴难耐,在这本应是佛门清静之地,勾搭成奸,一拍即合。     陋室木床上,青灰色的被褥已是凌乱无比,李修文自怀中佳人宽大的缁衣内探去,摸了满手的香滑软嫩,只觉得他风流半生,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新鲜刺激。眼看静云已经是娇喘连连,身下香泽泛滥,他也终于按捺不了,解下衣衫准备好好慰藉下这常伴青灯的寂寞美尼。     谁知门外突然响起猛烈的敲门声,静心苍老的声音在外焦急地唤道:“黄老爷来了,还请师太赶快前去迎接。”     静云泛着红潮的脸庞顿时变得惨白,忙将压在她身上的李修文推开,一边穿衣服一边喃喃道:“他今日怎么会来!”,竟吓得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她勉强稳下心神,才朝外喊道:“和他说我现在刚睡醒,收拾好了马上就过去”     李修文见好事被打断,本就十分恼怒,又望见静云被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不屑道:“怕什么怕,让他来就是,有什么事我帮你出头。”他欲火中烧,竟丝毫不顾门外有人在等,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到怀里,半强迫地去扯她衣裳。     静云恨恨朝他瞪去,咬着牙小声喊道:“还不给我住手!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李修文越发被激怒,梗着脖子道:“你可知道我爹是什么人,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敢要我的命!”     静云被他抓住不放,心中焦急万分,终于忍不住恨声道:“你爹再大能大过皇帝老子!”     这话如当头棒喝,震得李修文脑中发懵,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说外面等你的是当今圣上。”静云趁他晃神之际狠狠将他推下床,又将床上的衣物朝他扔去,急道:“还不快给我滚!你好好想想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处庵堂,又为何会叫静云庵。”     李修文被她言语提醒,模模糊糊地忆起一事,顿时感到浑身泛起寒意,双腿发抖,险些摔倒在地。待他稍稍清醒过来,忙抱着衣物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静云被他气得直跺脚,低吼道:“从窗子出去!”     李修文这时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忙依她的吩咐从窗子翻出,蹲在花丛之内藏好,感觉心跳如雷,撞得胸口发痛。他正准备穿上衣裤赶紧离开,突然脑后猛得一痛,眼前顿时黑了下去,转眼就没了知觉。     待他再度醒来,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那间房内,天边的晚霞照得屋内一片昏黄,他双手扶额,只觉头疼欲裂。当刚才的记忆慢慢重回脑海之中,吓得他倏地站起,冷汗自全身冒出,将衣衫全部湿透。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屋内充斥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气味,更可怕的是,沁在他衣服上的好像不止是汗液……     他努力按下心中恐惧抬起头来,只见青灰色的床褥被染得鲜红,这红色一路延伸,流得满地都是,床沿之上挂着猩红的肠肉,整个房间如同地府一般骇人。李修文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一切,仿佛置身噩梦之中,而那刺鼻的腥气、血肉模糊的内脏,又是如此真实,他觉得腹中一阵翻涌,终于忍不住蹲下呕吐起来。     这时他的余光才发现,在自己脚边,停着一颗光溜溜的头颅,正美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他。           第57章 摆棋局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天色一点点得黯了下来,四溢的血水、散落的内脏逐渐被黑暗吞噬,只剩那浓重的腥臭味,不断从鼻间爬进喉咙,再在胃中翻涌。还有脚边的那颗人头,两只空洞的眼中,如地府的鬼火幽幽闪着亮光。     李修文这一生虽然缺德事做尽,却从未经历过如此血腥恐惧的场面,他双腿抖如筛糠,想走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猛地被吓清醒过来,忙踉踉跄跄地又朝窗边跑去。就在他爬出窗子的那一刻,门“咔”地一声开了,他心跳如雷,却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往窗内望了一眼。昏暗中只看见一双皂青色的缎面软靴的和黑色的衣袍下摆,那人腰间似乎还系着一样什么东西,可他实在太紧张屋内又十分昏暗,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李修文总觉得这装扮有些熟悉,可他不敢多留,趁那人还没走到窗前,就借着草丛掩护,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     李修文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终于找到一扇小门,在夜色的掩盖中,往山下飞奔。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有鬼,他总觉身后跟着奇怪的沙沙声,他终于按捺不住,颤抖着回过头去,只见黑暗里好像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顿时心脏快从胸腔里蹦出来,转身不顾一切得拼命往前跑。而那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当曲玲珑看到李修文浑身是血出现在自己房里,着实吓了一大跳。待她镇定下来,忙将他藏好,又吩咐婢女打了盆水进来,这才锁上门,让他好好洗干净身上的血、换上新衣,又斟上一杯热茶给他稳稳心神。     曲玲珑见李修文眼神涣散,双唇泛白,拿起茶盏的手不停发抖,皱眉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待李修文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曲玲珑脸色更阴,忍不住讽刺道:“谁叫你色胆包天,连尼姑都不放过!”随后又轻蔑道:“凭你家的权势,不过死了个尼姑而已,也值得你怕成这样。”     李修文双手越发抖得厉害,摇头道:“不是,不是普通的尼姑。”他望见曲玲珑疑惑的神色,嘴角牵起苦笑,道:“三年前,今上下江南巡察,回宫时带回了一名女子,封为云嫔。云嫔生得美艳,又机会讨人欢欣,因此极得今上宠幸。不久后宫里就有了流言,说云嫔出身青楼,行为不端,因狐媚之术了得才能爬上龙榻,这话传到太后耳里,让她勃然大怒,觉得此女丢了皇家的脸面,寻了个错处要将她处死。今上于心不忍,偷偷将她送到一处庵堂出家以避风头。此事做的极为隐蔽,除了我爹,只有极少人知道。”     曲玲珑越听越心惊,瞪大眼睛问道:“难道你说的那个尼姑,就是这位被贬的云嫔?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李修文深叹了口气,“我也不想不通怎么会这么倒霉,初时我只是有些怀疑,为何京城郊外会有这么一处庵院,后来我将整件事连起来想了一遍,越想就越觉得契合,越想就越觉得可怖。”     曲玲珑却仍是不解,“你的意思是,你和那曾经的云嫔偷腥之时,刚好今上也去找过她。难道是他发现了你们的丑事,才一怒之下找人杀了她又把你打晕放进房里?”     李修文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抓着头懊恼道:“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想不出,只知道我这次是死定了,通奸嫔妃、杀人分尸,哪一项都足够定死罪。偏偏我爹又要夺情回乡三个月,现在才过了不足半月,我刚才去找杨荣安,他竟然也不在府里,不知道大半夜的跑哪去了。如今我除了来找你,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     曲玲珑也知此事十分棘手,但她却比李修文保持了几分清醒,她清楚得知道今晚若不能把此事办干净,拖到明日一定会后患无穷,她思忖良久,咬唇道:“如此说来,现在只剩一个法子,去找顾勋!”     李修文惊讶地抬起头道:“找他?上次得罪了他,他不落井下石踩我两脚就好,怎么还可能再帮我。”     曲玲珑摇头道:“顾勋此人城府深重,绝不会目光如此短浅。你这次如果有事,你爹只怕也脱不了干系,届时若被人寻到机会拉下位来,他身为你爹的亲信能有什么好下场?再则,如果他这次能帮你,你爹必定会更加器重他,保他步步高升,于公于私,他都没理由不救你。”     李修文被她这么一说,心底也稍微安定下来,思来想去,除了去找顾勋,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可行,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珑儿说得甚是。如今也只得低头去找他帮忙,我背后站着我爹,他必定不敢不理。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府中。”     曲玲珑突然暧昧地笑了起来,道:“他必定不在府中。你还不知道吗,顾勋最近迷上了一个名叫含烟的戏子,已经在她闺中呆了两天一夜呢。”     李修文今晚总算听到一个能让他觉得动容的消息,顾勋向来洁身自好,竟然也会为一个戏子着迷,他又想了想,觉得这也算是个好消息,难怪他没有再为上次的事找自己的麻烦。     李修文打听清楚这名唤作含烟的刀马旦住处,忙片刻不停得赶了过去。却只见眼前闺门紧闭、烛火微弱,只有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摆,在墙上投出暧昧的光影。李修文略微迟疑,横下心来,重重地拍响了房门,毕恭毕敬地喊道:“顾大人,在下李修文,有急事前来叨饶。”     过了许久,门内才传来顾勋慵懒的声音:“今日不便,你改日再来吧。”     李修文吃了闭门羹,心中很是愤懑。又想到自己毕竟有求于他,只得暂时把这口气压下去,道:“在下也知不该扰人好事,但确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还望顾大人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开门相见。”     又过了一刻,顾勋似是十分不耐道:“既然如此,你就等着吧。”     李修文被他这么晾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尴尬,恨不得提脚踹门而入,又怕会撞见什么不堪的场面,若是把顾勋惹毛了,只怕更难收场。     当他站得双腿发软、汗流浃背之时,屋内的烛火才终于亮了起来,顾勋衣襟微敞、一脸不豫地打开房门,总算是放他进屋去。     李修文走进屋内,就被浓郁的熏香呛了一呛,眼神不自主得往床榻上望去,只见纱帐重重,隐隐透出一个修长的身影。那人似乎十分不满地叹了口气,这声音似娇似嗔,听得人不饮自醉,心头发颤。李修文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顾勋这样的人也会因她而沉迷。     顾勋坐在桌案旁,回头柔声道:“你先歇着,我和这位李公子有点事商量。”     李修文想着帐内之人,总归有些不自在,拘谨道:“此处不便,我们不如到外面找个地方再说。”     顾勋倒了杯茶,却没有丝毫要请他喝的意思,无所谓道,“李公子尽管放心,她绝对可以信任。你有什么事,就在这说了吧。”     李修文心中腹诽不已,表面上却也只得陪笑,硬着头皮,把事情始末又和他说了一遍。     顾勋终于收起满不在乎的神色,冷笑一声道:“李公子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却想让我来给你收场,你可知若有不慎,连我也会被你一齐连累,惹得一身骚。”     李修文知道自己这要求确实过分,却还是横下心来,继续道:“顾大人智计无双,有你出马必定能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顾大人这次若能救我一命,事成之后,我爹绝对不会亏待于你。”     顾勋却不为所动,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道:“李公子是不是觉得,你上次要动我的女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李修文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纱帐内突然掷出一只金钗,来得又凶又狠,狠狠砸向顾勋的后脑,幸好顾勋好似早已料到,立即侧身避开,不然被砸上必定见血。     李修文不由感叹这帐内佳人不愧是刀马旦出身,醋劲上来了倒是十分狠辣,可惜他并没看见,那金钗落在桌下,竟是斜斜插入地砖之中,可见掷钗之人内力之深。     他忙歉道:“上次的事都怪小弟一时糊涂,可我毕竟什么都没做,也不算罪不可赦吧。如今顾大人有新人在旁,又何必为了这些旧事误了大局。”     顾勋冷冷道:“李公子,这账可不是这么算的。”他顿了顿,又斜眼瞥他一眼道:“你要我帮你也可以。只要你答应我明日在酹月楼端茶奉水向小玥认错,还要准备五百两银子,向她赔罪。”     李修文恨得牙痒痒,这顾勋果然是存心让他难堪,但也只得咬牙勉强应下,才又迫不及待问道:“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顾勋这才认真想了想,道:“首先,你大可放心,这件事一定和今上无关,他如果知道奸夫是谁,你哪还有命跑到这里来和我说话。第二,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刻意布局引你上钩,不然这世上哪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李修文先松了口气,随后又更焦急道:“那到底该怎么办!现在他在明我在暗,只要他把这件事捅到今上那里,我便是在劫难逃了。”     顾勋却还是不紧不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他如果这么做了,只怕禁卫早就来拿你了,但现在你还好好坐在这。有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不能给你致命一击。”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李修文一眼,继续道:“也有可能他并不想让你这么简单的就被抓,还有更深的谋划。”     李修文想了想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得遍体生寒,好像正被一步步带入无穷的深渊之中。     顾勋又道:“不过也幸好他没有即刻出手,才留给了我们时间去破局。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今天晚上彻底抹去这件事所有的蛛丝马迹,让那人无法下手。你今日去了静云庵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李修文回忆一下:“我家车夫知道我到了那座山下,但真正看我进入庵内的也只有一名叫做静心的老尼和云嫔本人。车夫我可以拿钱打发他回乡,云嫔已死,唯一麻烦的就是那个老尼姑静心。”     顾勋微微一笑,“这就好办,我现在去找人帮你把屋子里清理干净,那个老尼我自会帮你处置,造成静云庵两人都被人掳走的假象,这样就算今上有所怀疑,短时间内也无从下手。这几天你一定要密切留意你身边的人,有没有什么异样,我怀疑这布局之人对你十分熟悉,才会知道你今日要做什么又走哪一条路。”     李修文觉得这计划甚是周密可行,才稍稍放下心来,正准备起身和顾勋一起出门去办,却被顾勋按了下来。     李修文一头雾水得望见顾勋走到床前,把头探入账中和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那帐中人似乎十分不满,竟挥出粉拳去打,谁知却被顾勋一把握住。李修文在旁坐得越发不自在,忙轻咳一声,这时顾勋才回身道:“你就留在这里,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在含烟姑娘闺中呆了一整晚,到时她会帮你作证。”     李修文这才知道他想的周全,但心中还是觉得十分不妥,有些欲言又止。顾勋却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呲笑地望了他一眼道,蔑声道:“你现在还有这个色胆吗?”     李修文着实被他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心中恨恨想到,等这件事过了,一定要十倍奉还今日所受屈辱。毕竟来日方长,还是先过了今晚这关再说。     于是他压下心中怒火,干笑两声,摆出一副恭敬神色送顾勋出门。待他转回身时,却又吓得一身冷汗。只见那纱帐突然被人从内踢开,露出一只纤纤玉足,足弓白嫩,蔻丹鲜红,看得他喉结滚动、煎熬万分,却不敢上前一步。这时那帐中人却浅笑一声,声音夺魄勾魂,“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这个色胆。”     此时,门外的顾勋嘴角也勾起冷笑,自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抬手放入了第二颗棋子。           第58章 阴阳错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李修文在含烟房里一直呆到中夜,他本就心事重重、坐立难安,那含烟偏又故意撩拨,明明是账里飘香、美人**,他却不敢逾矩分毫,整个人如同置身火上煎熬。直到顾勋回来,告诉他事情都已办好,他才如获大赦一般,仓皇逃回了李府。     他这晚睡得极不安稳,青色的缁衣、猩红的血水、光溜的人头、白皙的足弓……一样样在他脑中变幻,时而勾魂、时而恐怖,搅得他心神难安,呓语连连。     寅时已过,浓黑的夜空中隐隐现出微弱的白光。李修文自睡梦中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他,盯得他背脊发凉、毛骨悚然。他紧皱眉头,拼命想要挣脱这梦魇,待他浑身是汗地终于睁开眼睛,却看到面前悬着一张人脸!     惨白的面容,绿色的双瞳,光秃秃的头上泛着青光,分明就是那早已死去的静云!     李修文吓得肝胆俱裂,一轱辘滚下床来,回头再看,那人脸竟然也跟着他慢慢转了过来,一点点向他逼近,那张早已失了生气的脸孔之上,竟然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李修文觉得脖颈好像被人死死掐住,再也喘不过气来,只坐在地上不停往后退去,突然手上多了些黏黏的触感,他低下头,惊恐地看到地板上满满渗出血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淹没他的脚背、膝盖……却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     李修文也不知道屋里为何会有这么多血,他双腿不停发颤、手下打滑,拼命想站起身子,却还是跌坐在地上。想要喊人帮忙,却怎么也喊不出声,眼看那血就要漫过胸脯、脖颈,涌入口中,他绝望地瞪大了眼睛,泪水不断涌出,沁得脑后一阵凉意,他这时才感觉不对,拼命挣扎坐起,努力睁开眼,终于看到那恐怖的一幕消失不见,窗棂处透入的微弱光亮,竟让他有些重回人世的恍惚感。     他狠狠捏了下胳膊,确定自己已经逃脱梦魇,才终于松了口气,想摸起帕子擦汗,手下却触到一个光溜溜的软物。     李修文已经被吓得麻木,他不敢低头,就这么愣愣坐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往床上一看,果然见到静云那张鬼魅般的脸庞,正阴魂不散地盯着他。     许是这晚的惊吓已经突破了极限,李修文反而冷静下来了,他死死地盯住那个人头,终于确定她已经死透,没有任何异变。如果不是鬼魅作怪,就肯定是有人捣鬼!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顾勋说的那句话:“也有可能他并不想让你这么简单的就被抓,还有更深的谋划。”这想法然他森森地打了个冷颤。到底是谁,不仅要置他于死地,还要他惶惶不得安宁。这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呆坐床上、目光无意识自屋内扫过,突然又被吓得一个激灵,门窗都从内关死,这人头是怎么被放进来的。     一日一夜的担惊受怕,让他整个人陷入了混乱之中,越想就越觉得头疼欲裂,好像有人伸手在脑中不断搅拌,搅得他无法思考。他就这么恍恍惚惚坐到天光渐亮,才慢慢回过神来,硬着头皮找了个包裹,把那人头包起,准备一并带去求助顾勋。     谁知走出房门时,竟撞上了匆匆赶来的杨荣安。李修文一见杨荣安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吼道:“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杨荣安正见他面容憔悴、神情慌张,忙问道:“昨晚有公务在身,听家丁说你有急事找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修文这才发现他脸色也不好看,眼下挂着浓重的乌青色,显然也是忙了大半夜,他突然心中一跳,忙心虚地问道:“什么事这么紧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杨荣安却又犹豫起来,语焉不详道:“没什么大事,你最好莫要多问,省得惹祸上身。”     李修文心中疑虑骤生,杨荣安身为四品侍卫,有什么公务能劳动他大半夜还要去处理?这事到底和静云的死有没有关系?但杨荣安显然并不准备多说,转念又想到自两年前那件事起,眼前这人就已经是利益相系的盟友,才暂时放下疑虑,把事情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包括他如何去找顾勋,顾勋又是如何替他善后。     杨荣安先是大惊,越听又越露出疑虑神色。他双手交握,眉头紧锁,显然也是觉得李修文惹上了大/麻烦,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说看到曾经是云嫔的静云被人杀害,身首异处,但是为何我昨夜并未听到宫里传来任何消息?”     李修文叹了口气,道:“云嫔躲在静云寺本来就十分隐蔽,顾勋又帮我料理了那个老尼,估计这几日内不会有人察觉此事。看来顾勋说得没错,此事果然和今上无关,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躲在背后害我。”     杨荣安仍觉得有些地方不对,皱眉道:“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不如我们现在再去静云庵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李修文一听又要回到那噩梦般地方,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不住地摇头,喃喃道:“不行!我好不容易脱身逃走,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不如你先陪我一起去找顾勋,听他的安排。”     杨荣安却疑虑更甚,道:“说到这点,顾勋向来不好女色,为何刚好在这时恋上个戏子,还在她闺中常住。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李修文被杨荣安一提醒,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顾勋要害自己的理由,自己和他之间说到底也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龌龊,犯不上让顾勋冒着自毁前程的风险设局来害他。     他这么想着,觉得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于是下定决心道:“有我爹在,我觉得顾勋应该不会玩什么花样,上次那件事不是也多亏有他我们才能脱险。不如你先和我去见他一见,探探他的虚实。”     杨荣安道:“顾勋这人城府颇深,谁也不知他真正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就连你爹也不敢深信他。我们现在就去找他,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迷了他的心窍。”     就在两人百般揣测之时,顾勋却孤身一人坐在“含烟”房内,满腹怒火中烧。     从昨日开始,计划就一直进行的非常顺利,直到他今日进屋以后,才发现玉面罗刹竟然没有按约定等在这里。     李修文随时会过来,届时从未外出“含烟”却不在房内,实在太过令人生疑。顾勋想到全盘计划极有可能因玉面罗刹这一搅局给破坏,心中暗狠不该如此大意放他离开。     这时,密道的门却突然开了,顾勋正松了口气,想到这人好歹还算知道以大局为重,谁知却看到了一脸笑意的薛玥。     顾勋微微有些仲怔,随后急忙问道:“玉面罗刹人呢?”     薛玥脸上挂着歉意,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他说他该做的都做的差不多了,不想和你继续合作了。”     顾勋一看她神色就知道玉面罗刹的原话绝不可能这么客气,愈发愤怒,冷冷道:“我早就和他说过,这个计划需要周密配合,一步都不能出错,想不到他还是如此任意妄为。既然已经开始,岂是他说退出就能退出的!如果此事因他生了什么变故,我定不会轻饶他!”     薛玥也知这次是玉面罗刹做得太过分,也只得小心道:“你也知道他这人绝不愿受束缚,这次能配合你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不易了。不过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说是你做得太过分,无论我怎么劝说,也坚决不来了。”     顾勋自然知道玉面罗刹是为了何事而气,他说出“我的女人”虽是为了逼李修文向薛玥道歉,却也是存了私心故意让玉面罗刹听到,只是没想到那人会如此不顾大局,说走就走。     他望着薛玥那双透亮的眸子,这话在嘴边转了又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刚才的底气顿时就减了一半,竟莫名有些心虚起来。     顾勋轻咳一声,故意回避此前的话题,转而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跑过来。他既然不愿意来,又怎么会让你来。”     薛玥嘿嘿一笑,“是我自己偷偷跑来的。我知道他说走就走,必定会给你添大麻烦,便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如果真出了什么变故,有两个人一齐,总比你一个人好应对。”     顾勋听她此言,胸口不由涌上一阵甜意。自从那次尴尬之后,他一直刻意回避与她见面,这次让玉面罗刹这么一闹,竟阴差阳错地为他们添了独处的时光,于是之前那满腹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反而有了些莫名的窃喜。     薛玥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脸颊竟有些发热,她忙低下头,自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道:“这就是你上次让我做的东西,叫做千机筒,里面藏着淬毒的暗器,只要按下机关就能出其不意取人性命,足以对付一般的高手。”     顾勋眼神一亮,伸手拿起千机筒,仔细观察。突然,他脸色陡然一变,凝神倾听片刻,以束声传音低声道:“快,到床上去!”     薛玥正端起茶盏啜了口茶,乍听此言,吓得双目圆睁,“噗”得将满口茶喷了出来。           第59章 恍然悟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李修文和杨荣安走到含烟的房门外,李修文抬手正要敲门,却被杨荣安使了个眼色,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杨荣安死死盯住那扇门,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又缓缓走到窗子旁,观察一阵,发现窗内被遮得严严实实,就把脸贴上去屏气细听,而与他只有一窗之隔的屋内,顾勋正满脸戒备地看着薛玥迅速跳上床去,又将纱帐遮严,才稍稍放下心来。他一边留意门外的动静,一边轻轻解下外衣放在床边,随后又想起一事,轻手轻脚地翻出含烟的装扮,叠放在他的衣衫之上。     门内门外,各怀心思,在一片平静中暗自较量。杨荣安听了片刻,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回头发现李修文神色已经极不耐烦,才终于敲响了房门。过了许久,门内才传来顾勋暗哑的声音:“是李公子?”     李修文忙回道:“是我,我出门时刚好遇上了杨兄,想着多个人多份主意,就带他一起来了。”     门内静了静,随后传来了趿鞋声,打开门就看见顾勋那张略有些惺忪的面容。他用眼神在两人身上绕了绕,才将两人领进屋内,又随手勾起床边的外衣,披在身上。     顾勋坐在桌案旁,拢了拢衣襟,冷冷道:“李公子倒是好精神,一大早就来扰人清梦,我交代你的事办了吗?”     李修文愣了愣,才想起他说得是向薛玥端茶认错那件事,忙陪笑道:“现在形势急迫,实在无暇分神。如果这次能平安度过,我一定规规矩矩带上银子向薛姑娘请罪。”     顾勋冷哼道:“你那件是大事,我这件却也是不能再等。明日午时,我在酹月楼等你,要亲眼看你办好这事。”     李修文看他架子摆得十足,非要逼他向那个小丫头道歉,气得想拍案大骂,但手中一触上包裹里的人头,气焰就顿时矮了半截,只得勉强挂上笑脸,唯唯诺诺应下此事,随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裹放到桌案上,小声道:“顾大人你来看看。”     顾勋伸手挑开包裹,也是脸色巨变,喃喃道:“这不可能,我昨天亲手把它埋在山上,为何会……”     李修文见他如此,也愈发六神无主,声音都带了哭音:“昨天晚上不知何人偷偷放在我床上,这人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不仅陷害我杀人,还故意让我寝食难安。顾大人一定要帮我查个明白,千万莫要让他再害我。”     顾勋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桌上的人头,陷入沉思之中。而他身旁的杨荣安自进门起就不发一言,一直留心观察着顾勋的反应和帐内的动静。     短暂的沉默过后,杨荣安突然笑起来,起身道:“顾大人这位房中佳人倒是睡得极沉,我们在此叨饶了半天,也不见帐内有半点动静。”     顾勋极为防备地站起身,拦在床前,冷笑道:“杨兄可知道什么叫避嫌,你们一大早就大喇喇地闯进来,难道还要她衣衫不整地出来迎你们不成?”     杨荣安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突然极快闪身,想要越过顾勋去拉那纱帐,顾勋反应却也不慢,迅速将身子贴上去,运了真气将他双手擒住,拦了下来。谁知杨荣安还藏了后招,他胳膊被顾勋死死攥住,手中却发力,一枚暗器便蓄势飞出,将纱帐带得高高扬起,如惊蛰而起的蝉翼,不断在空中飘舞。     帐内传来一声惊呼,杨荣安忙侧身去看,自轻纱影动之间,隐约瞥见一名女子乌丝散落,白皙的肩颈裸露,正背对着他迅速用锦被将身子裹住。他正待细看,顾勋已经挥手将纱帐遮好,眼神凌厉地望向他。     顾勋面色铁寒,攥住杨荣安的右手不断用力,杨荣安顿时觉得一阵剧痛传来,连体内真气好似也被他压制住,心中略微有些慌乱,勉强扯起笑容道:“杨某不过想一睹佳人芳容,顾大人何必如此小气。”     顾勋冷冷道:“李公子,我好心帮你,想不到你这朋友却是如此无礼。含烟虽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却也不是能随意让他冒犯的。”     李修文被两人挡着,看不清帐内情形,却也知道杨荣安这次是真把顾勋激怒了,忙出来打圆场,道:“杨兄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想见含烟姑娘,大可改日再来大方求见,今日又何必如此心急呢。”     随后又对顾勋陪笑道:“杨兄是个粗人,绝对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被我说得有些好奇,想要见一见含烟姑娘,还望顾大人莫要见怪。”     顾勋面色阴沉,狠狠将杨荣安往前一推,负手道:“也罢,我本就不想沾这摊浑水,昨晚是看在李首辅的面子上才帮你出力,既然杨侍卫不信我,后面的事我不会再插手,你们二人请回吧。”     说完竟好似两人不存在一般,转身就进了帐内。那两人被晾在房内,顿觉十分尴尬。李修文忍不住狠狠瞪了杨荣安一眼,怪他非要多管闲事,现在惹怒了顾勋,那人头的事也没法再问。     杨荣安扶着几乎被折断的胳膊,脸色也十分难看,但是他始终觉得这事有古怪,不弄清楚便是心有不甘。     帐内此时传来几声轻语,隐含着些啜泣声,显然是顾勋正在安慰那被惊吓了的佳人。两人见已到如斯田地,今日的正事是怎么也谈不下去了,只得识趣地走出门去,又轻轻把房门带上。     一走出门外,李修文正要发作,杨荣安却沉着脸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拉着他故意踩着重重的步子走开几步。然后在数丈外停住,将整间屋子仔细打量一番,阴阴勾起嘴角,施展轻功毫无声息地跳上屋檐。     李修文呆呆地看杨荣安趴在屋檐上,轻轻掀开一片朱瓦,借这空隙的亮光朝房内望去。他心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却怎么也抓不住,于是蹙着眉,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起来。     自那瓦片的空隙处一路往下,被轻纱罗账罩住的大床上,顾勋死死压住想要马上起身的薛玥,摇了摇头,伸手朝头顶上指了一指。     薛玥也向上望了望,立刻会意过来,叹了口气,乖乖裹着被子又躺了下来,顾勋想也没想,掀开被子也钻了进去。     薛玥见他竟也挤了进来,心中一阵慌乱,面上顿时涨得通红,以束声传音吼道:“你进来干嘛!”     顾勋这才想起,薛玥刚才为了掩饰身份,故意将衣衫褪到了肩下。此时只见她乌发凌乱地搭在肩上,胸口肌肤光洁白嫩,小脸上却泛着潮红,顿时觉得胸口处气血一阵上涌,慌忙转过身去。     但他想了一想,又迅速转了回来,伸手将她衣衫拉上肩膀,才红着脸再度背过身去。     薛玥觉得自己脸上热得快要烧起,尴尬地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忙低头将衣服系好。两人背对背躺着,均是心跳如雷,连喘息都不敢太重。     顾勋觉得这气氛实在太过暧昧,只得以束声传音状似随意道:“这次多亏有你帮忙,他们才寻不到什么疑点。你刚才倒是挺机灵的。”     薛玥涨红着脸,脑中一片混沌,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却轻似蚊叮。     杨荣安在屋檐上呆了许久,帐内却久久没有任何动静,好似两人已经熟睡一般,忍不住微眯双眼,暗自揣想莫非真是自己怀疑错了。此时,他并没有发现呆立檐下的李修文,因终于抓住了那个一瞬即逝的念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昨晚门窗紧锁的情况下,那人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静云的头颅放到自己床上。只要从房檐上用绳索将头颅吊下来,再收回绳子、放回瓦片就能不留任何痕迹。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李修文心中一阵雀跃,同时他又想到,那人一定也是有不浅武功修为,至少轻功和杨荣安不相上下,才能神不知道鬼不觉潜入他府中做成这件事,那人究竟是谁呢!     突然,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他抱着头再往屋檐上看去,却不见了杨荣安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心中陡然一惊,隐隐感到些不安。他连忙退后两步,左右寻找,却都见不到杨荣安的踪迹。     一个大活人,眨眼间就不见了。李修文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吹起飞旋,感到双腿又有些发软。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寒意,他忙转过身去,发现杨荣安正黑着脸站在自己身后。李修文不知自己是不是因为惊吓过度造成的眼花,好像在他转身的瞬间,看到杨荣安脸上还来不及掩去的杀意。     李修文心口咚咚直跳,忙轻声责怪道:“你不声不响跑去哪里了?”杨荣安一脸莫名其妙,望着他道:“什么跑到哪去,我一直站在你旁边啊。”     李修文被他说得愣在当场,待他回过神来,李修文已经大步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依我看,这事不能只听顾勋一面之词,我会找机会上静云庵查看,你最好也和我一起过去,那夜你走得惊慌,也许会有什么疏忽而不知。”     李修文盯着他的背影,突然从心底涌起巨大的恐惧,眼前之人脚上是皂青色的缎面软靴、黑色袍角滚着银线流云,这不正和他那天在静云房外匆匆瞥见得一模一样,难怪他那时会觉得那人身形装扮如此熟悉。     再细细想来,杨荣安昨天晚上为何不在府内,又为何不告诉他到底去了哪里?还有他为何笃定顾勋有问题,一定非要拉他再去静云寺一趟。     李修文被这个念头吓得动弹不得,仿佛有一双手正把他推到悬崖边,再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第60章 山雨来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乌云层叠、山雨欲来,灰白色的天空,仿佛被泼上浓墨一般,阴沉地朝天际延伸。     长街之上微寒侵衣,酹月楼厢房内却是春意融融,顾勋长身立于紫檀香炉旁,随手往里添了些香料。沉香脉脉、青烟袅袅,顾勋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又掸了掸袍角,坐到了离香炉较远的锦凳上,十分悠哉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     门外传来了绿芜柔柔的嗓音:“顾大人,李公子来了。”顾勋嘴角勾起一个自得的浅笑,将那枚棋子放入锦袋之中收好,才朗声道:“叫他进来吧。”     李修文耷拉着脑袋走了进来,发现屋内竟只有顾勋一个人,顿时大大松了口气。     顾勋见他这幅模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道:“小玥说了,像你这样恶心的人,她一见就会心情很不好,所以就不要你道歉了,把银子留下就行。”     李修文想到不用向那小丫头低头丢丑,心中如释重负,但被顾勋这么一说,面子上却还是有些挂不住,右手自袖中紧紧攥拳,面上还是挤出干笑,道:“银子我自会双手奉上。只是我这件万分棘手的大事,还是得仰仗顾大人帮忙啊。昨日都怪那杨荣安自作主张,大人可千万别把这账算在我的头上啊。”     顾勋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凝神盯了他许久,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李修文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忙问道:“顾大人可是有话要和我说。”     顾勋指节在桌案上轻叩,似是在思索到底应不应该开口,过了许久才道:“你那件事我虽说不再插手,但毕竟牵连到李首辅,不可大意。是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声。我差人去调查过云嫔的背景,你猜被我发现了什么?”     李修文一听到云嫔两个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忙紧张地追问道:“查到了什么?”     顾勋叹了口气,道:“云嫔本是姑苏玉山人氏,和杨荣安正好是同乡。三年前云嫔被今上带入宫中之后,杨荣安竟也随后进了京城。你说是不是十分巧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别有深意地望了李修文一眼。     李修文隐约听出了这话中的意味,藏在心中那个疑虑不断扩大,慢慢聚成了一个望不见底的黑洞。     顾勋观他神色,知道他并不是毫无察觉,才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去年云嫔被今上安排入了了静云寺清修,这件事是由你爹一手操办的,而杨荣安刚好也参与其中。”     李修文眼中露出恐惧神色,这件事杨荣安从未和他提过,他仿佛又望见那黑洞之中,有一双狰狞的双目,在暗处默默地注视着他,随时准备扑出将他撕成碎片。     顾勋见时机已到,决定抛出最后的一根稻草,他掏出一块结缨瑞纹玉佩,道:“我帮你处理静云庵留下的痕迹时,在后院找到了这块玉佩。你可还记得这是何人所有。”     李修文跌坐在椅中,全身如遭雷击。他记得十分清楚,两年前,他爹提拔杨荣安升了四品侍卫,将这块上等的羊脂玉佩送给他当了贺礼。皂靴、黑袍、羊脂玉佩,就此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而顺着这条线往下,却是一个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的结果。李修文最后那丝侥幸也被击溃,一时间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恐惧。     顾勋知道此时无需再说什么,只摆出一副唏嘘神色,道:“杨荣安跟了李首辅多年,和你也是知交挚友,我本来怎么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只是他向来沉着冷静,昨日却一反常态、百般为难,好像是故意要激我不理此事,这才让我起了疑心。想不到他为了一个女人竟会……”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李修文越想越怕,喃喃道:“那……那怎么办?难怪他多次提出让我再去静云庵一趟,他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顾勋露出凝重神色,道:“想必是我的插手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一时乱了阵脚。你这两天一定要特外小心,千万不能让他看出你已经发现了真相,不然他若知道事情败露,只怕会杀人灭口。”     李修文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忙带着哭音道:“顾大人这次可一定要帮我,杨荣安武功高强,若真想对我不利,我根本无力招架啊!”     顾勋沉吟片刻,自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道:“这是我以前寻得的一件暗器,叫做千机筒。你把它收好,万一碰到危急时刻,按下这个机关即可。此物十分凶险,却是对付他那银针的最佳利器。”     李修文双目放光,忙接过千机筒仔细琢磨,欣喜道:“这个真得这么厉害吗?”     顾勋又再叮嘱道:“你且记住,今日之后一定要步步谨慎,万般小心。杨荣安武功高过你许多,只有在他动手之前,抢先发动千机筒,你才能有机会自保。”     待李修文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出酹月楼时,门外已是雾霭沉沉,墨黑的卷云张牙舞爪地在头顶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云层中隐隐传来几声闷雷,眼看就要下起暴雨。     李修文摸了摸怀中的千机筒,脚步不停地回到李府,吩咐下人看好大门,不经他允许,绝不可轻易放人进来。连日的惊吓和煎熬,让他觉得头疼欲裂,晕晕沉沉地提不起精神。     于是他径直走回了卧房,仔细检查好门窗都已锁死,才稍稍放下心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一声惊雷猛地将李修文从梦中打醒,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听得他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李修文定了定心神,摸了摸怀中的千机筒还在,披了衣走下床去,想再一遍检查门窗是否锁好,突然一道闪电腾空劈下,将浓黑的天空照得骤亮,窗外就在这时现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李修文吓得双手一抖,大声喊道:“是谁?”     那影子慢慢从窗前挪开,开始“砰砰”地狠拍房门,喊道:“快开门,是我!”     李修文乍听这声音,如同撞见地狱的催命符一般,吓得心中突突直跳,过了片刻才颤颤巍巍回道:“杨兄……杨兄?今日这么大的雨,你还过来做什么?”     杨荣安的声音愈发不耐烦道:“你先把门打开,我有要事要和你说!”     李修文本来是打死也不想开这道门,但是他突然想起顾勋和他说过,切莫打草惊蛇,若是自己迟迟不开门,杨荣安必定会起疑心,届时只怕会更加危险。于是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把门锁打开。     杨荣安忙推门疾步走了进来,身上的蓑衣扬起点点水滴,溅了李修文一身。     李修文努力让自己神色显得平静,问道:“杨兄这么晚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杨荣安面色十分沉重,盯着他认真道:“我今日散值后便去了趟静云庵,你可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李修文不知他所谓何意,愈发心惊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看到了什么?”     杨荣安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听清楚,静心和静云都好好地呆在静云庵,根本没有什么命案,也没有什么人头血屋!”     李修文被他说得愣住,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不可能,满屋子的血,我亲眼看见的,那人头,人头藏还在我房里!”     他准备起身去寻那人头,突然想起一事,直愣愣地盯着杨荣安问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回房之前明明交代过家丁好好把守大门,不经允许谁都不准放进来,杨荣安为何会不声不响出现在自己房前!     这时,又一道闪电自浓黑的空中狠狠劈下,杨荣安的脸被电光照得时亮时暗,如鬼魅般阴森。     李修文不由得退后一步,双手探入怀中,又问一句:“说啊,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杨荣安终于发现了李修文看他时流露出的恐惧,他纵起眉头,拍案而起,步步朝他逼近问道:“我怎么进来的很重要吗?你难道是不信我?”     李修文见他的面上已经露了杀意,猛地又退后几步,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死角,杨荣安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微弱的光线,身上厚重的蓑衣不断滴着雨水,在地上拖下一条长长的印记。     李修文双腿发软,顿时跪坐在地上,自余光处发现杨荣安右手微微握拳,就要往袖中探去,他心中倏地一惊,来不及再细想,揣在怀中的手紧紧抓住千机筒,电光火石之间按下了那个机关……     杨荣安不可置信地盯着胸口被击穿一个小洞,藤曼一般的黑色细纹,自这小洞处慢慢扩散开来,直至蔓延全身。他瞪大了双眼、喉结不断滚动,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了几声咕噜声,最后如同风中破败的枯树,直直倒在了地上。     李修文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就已得手,呆坐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过了许久才敢爬过去探了探杨荣安的鼻息,确定他已经死透,终于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涌起另一种恐惧,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突然,院内火光大作,传来嘈杂之声,李修文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猛地踢开他的房门。来人穿着禁军服饰,一眼就望见了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杨荣安,随即露出惊恐神色,朝外喊道:“快进来,他杀了杨侍卫。”     立即又涌进几名禁卫,查看杨荣安尸体的同时,开始在屋内四处翻找。李修文脑子一片混乱,突然想到藏在他床下的人头,连忙想要起身阻止,却马上被人擒住双手按在地上。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名禁卫翻开他的床榻,但哪还有什么人头,只有一张被涂得密密麻麻的纸笺,李修文看不清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那禁卫却望着那张纸露出惊喜之色,又转向他冷冷道:“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第61章 审判迟(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李修文自阴冷的牢房中醒来,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可怕到令人作呕的噩梦。然而眼前狰狞的铁壁,冰冷的枷锁,仿佛都在提醒他,这个梦再也没有醒来的一天。     稍稍起身,便觉得全身如被刀割一般生痛。他这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自己已经身在金吾卫的镇抚司内。     直到这一刻他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犯得应该是杀人罪,为何没把他送到刑部或者大理寺,而是给关进了京卫营的私属刑狱镇抚司。     从昨夜开始,便轮番有京卫带他去拷问,可他一点也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什么十二京卫防布图、什么同党,呼呼喝喝,吵得他头疼欲裂。那些人见问不出所以,便动了大刑,镇抚司酷刑累累,他只受了一样便昏死过去,直到现在才恢复神智。     李修文扶住额头,感到脑中昏昏沉沉,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这时,牢门处锁链声响起,一人铁青着脸,负手走入。     李修文虚弱地抬起头,看清来人正是昨日下令给自己用刑的金吾卫指挥使魏铮,忍不住愤愤吼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用刑!等我爹回来了,必定不会轻饶你!”     魏铮脸上浮起浓浓的讥讽神色,冷冷道:“李元甫就算权倾朝野,也有一人是他绝对不敢动的。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李修文心中一凉,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魏铮居高临下的瞥了他一眼,便吩咐属下将他拖入审讯堂。     审讯堂内烛火跳动,映得刑具上寒光森森,李修文看得越发胆颤心惊起来。而当他看清坐在正中那人,翼善金冠、团龙纹袍、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威仪,李修文顿时腿下一软,伏倒在了地上。堂上之人,竟是当今天子明帝。     吴铮撩起袍角跪下行礼,毕恭毕敬禀道:“人已经带来了,陛下可是要亲自审问。”     明帝目光炯炯地盯着趴在堂下的李修文,缓缓道:“元甫跟随朕多年,朕也不信他的儿子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朕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朕本月初八那天,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李修文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身子不断打着颤,本是混沌不堪的脑中却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而变得清明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颤颤巍巍回道:“我那日午时起就在一名叫含烟的戏子房内一直呆到夜半才离开,并不知发生了何事。昨日就已向吴大人交代的清清楚楚,还望圣上明察,替我伸冤啊。”     魏铮冷笑一声,呵斥道:“好大的胆子,在陛下面前还敢撒谎,我早派人去查过,你说得梁园戏班并没有一名叫含烟的刀马旦,而你说得那间宅子,根本就是处无人居住的空宅”     李修文顿时被他说懵了,喃喃道:“不可能,我明明在她房里呆了一晚上。”他突然又燃起丝希望,大声喊道:“还有顾勋!大理寺卿顾勋那天晚上也在那里,你可以找他来替我作证。”     魏铮面上又多一分不屑,冷冷道:“顾大人生了重病,正在府内修养。我今日去找过他,他只说对此事一无所知,全部交由我们来办。顾勋虽然拜在李首辅门下,但碰上这等掉脑袋的大事,你以为他还会帮忙做伪证来保你吗?”     李修文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脑中乱作一团,竟久久说不出话来。     魏铮望见明帝眼中眼中露出浓浓的失望神色,又厉声朝李修文喝到:“还不如从实招来,四月初八那天晚上,你是如何盗得十二京卫防布图?你的同党到底是谁?你们有什么图谋!”     李修文内心惊恐万分,只朝明帝不断磕头,大呼道:“我真不知道什么防布图,什么同党,陛下你一定要相信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明帝揉了揉眉心,仿佛十分疲倦,对吴铮道:“他既然装作不懂,你便好好地说给他听,看他再如何狡辩。”     李修文努力会聚心神,才终于听明白了事情始末。四月初八,京城十二卫因重新调配,制了一份最新的防布图送到内阁西苑留置,等待移交圣驾。谁知只过了一个时辰,这图竟然被盗了。京卫防布图关系到整个皇城及圣驾的安危,既是在内阁失窃,必定是内贼所为。当晚明帝便下令彻查此事,随即有人匿名举报,称当晚见到李首辅之子李修文曾去过西苑。暗卫随即去了李府查探,李府中下人称其郊游后独自坐车回京,此后便不知去了哪里,一直到夜半才回府。     昨日吴铮发现参与调查此案的杨荣安偷偷去了李府,生怕他会去通风报信,便下令京卫提前去抓人,谁知竟看到杨荣安死在李修文房内,又从房内搜出了那张丢失的布阵图。至此,在皇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这宗窃案终于水落石出。     吴铮冷冷望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修文,道:“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你还有何狡辩的?杨荣安想必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线索,才被你和你的同党杀人灭口罢。”     李修文此时才终于找回了几分神智,脱口而出:“不对,不是这样的!是杨荣安他为了云嫔之事故意陷害我,见事情败露想要杀我灭口,我是为了自保才杀了他!什么防布图的事我根本一无所知!”     明帝本已意兴阑珊地微眯双眼,听见云嫔二字,猛地睁眼,盯着李修文问道:“什么云嫔?你给朕说清楚!”     李修文此时脑中倒是无比清醒,勾结嫔妃大不了一死,等爹回来说不定还有挽回的机会。盗窃兵图可是意图谋反、应诛九族的大罪。于是他把心一横,将初八那日如何进了静云庵,如何与静云勾搭成奸、又如何被陷害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明帝暴怒而起,猛地一拍桌案,气得手指发颤指着他喝道:“简直一派胡言。好你个李修文,为了脱罪,竟撒下这等弥天大谎,你可知你今日说得话,朕就算赐你个凌迟之刑也不足惜!”     李修文吓得两股颤颤、声泪俱下:“臣罪该万死,但我真得不知道那静云就是云嫔,不然我打死也不可能去动她。但我那日一直在静云寺呆到晚上,亲眼看到静云横死,后来才浑浑噩噩地回了京城,哪有时间去偷什么布阵图,请圣上明察啊!”     明帝此刻终于平静下来,瞪着他狠狠道:“好,朕便让你死得明明白白,来人,给我去静云庵,带静云师太来。”     李修文不明所以,只呆呆趴在地上,周围的空气好似被凝固住一般,只剩桌案上的烛火不断跳动,好似地府的鬼火一般追魂索命。随后又在地上映出几张人脸:杨荣安的、静云的、含烟的,他们的眼中、耳中仿佛有鲜血不断流下,而嘴角却是咧着,好似在讥笑他的愚笨。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青灰色的软鞋出现在烛火之下,再往上是素色缁衣,而那的缁衣主人正款款跪下,叩拜道:“贫尼静云,参见陛下。”     李修文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这张在他噩梦中不断出现的面容,全身涌起刺骨的寒意,如同坠入冰窖之中。           第62章 解连环(捉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冷烛残影之下,李修文伏在地上不断颤抖,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头滑落到地上,汇聚成一块水渍,他死死盯住这摊水渍,仿佛又望见那日满地的血水,正铺天盖地朝他袭来,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怎么可能!如果静云没有死,那满屋的鲜血是哪里来的!还有那颗不断折磨他的头颅,究竟是谁的?他不断回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然后猛地惊醒,他好像遗漏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如果静云真的已经成了个死人,那她的身子又去了哪?     他这么想着,脑中又如糟雷击般炸裂开来,此时,静云正跪在一旁,俏生生的面庞上弦然欲泣,声音中仿佛含了无尽的委屈:“贫尼每日在静云庵内潜心修佛,从未出寺,更未曾见过什么男子。这贼人信口雌黄、毁我清誉,请陛下一定要为奴家做主啊。”     李修文终于明白自己掉入了怎样的陷阱之中,此刻他便是生了百口也难再解释清楚。他感到眼前不断发黑,面前的人和事好像不断旋转起来,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狠狠将他抛入、碾碎,直至万劫不复。     明帝冷冷望见李修文面露绝望之色瘫软在地,只当他是罪行败露、无力狡辩,便冷冷对魏铮道:“李修文罪行累累,把他移交给大理寺再审,五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将他押出午门斩首示众。”     吴峥似乎有些迟疑,回禀道:“大理寺卿顾勋据说是突然生了重病,已经两日未去应卯。”     明帝冷笑道:“他这病倒生得真是时候,找个太医去给他好好瞧瞧,若是死不了,就让他回大理寺给朕办好这件事。”随后似是十分厌恶地瞪了堂下之人一眼,便黑着脸拂袖而去。     而他们口中的重病之人,此刻却正在喝药。天光潋滟、桃树正艳,顾勋端着手里的药碗刚饮一口,便皱起了眉头,扁嘴抱怨道:“好苦。”     薛玥坐在他对面,瞪大了眼睛问道:“很苦吗?可叶大哥说了,唯有这药才能让你的脉象紊乱好似生了重病,即使是太医院也查不出蹊跷。所以你还是忍耐一下,全喝了才好。”     顾勋悠悠叹了口气,盯着那浓黑的药汤,突然带了几分怨念道:“你说,这药里不会有毒吧?”     薛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见此人眉头紧锁,十分警惕地盯着手中的碗,迟迟未再下口,于是她无奈摇了摇头,接过他手上的碗喝下一口,笑眯眯道:“现在好了,就算真有的毒,也有我给你陪葬。”     顾勋被她的笑靥晃得有些恍惚,薛玥又半哄半劝,软声道:“快喝了罢,不然等会凉了只怕会更苦。”顾勋回过神来,忙接回药碗,借一饮而尽掩住嘴角的笑意,刚才还苦涩难饮的药汤,此刻喝在口中竟是甜丝丝的,一直沁进心里。     薛玥满意地看他将药汤全部喝完,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李修文今日就会被定罪,为什么还要花心思来装病?”     顾勋将药碗放在案上,道:“李元甫应该这两日就会知道消息,待他赶回京城之时,李修文必定已经处决。我要让他知道我今日是因病重无法去救李修文,而不是无心去救。”     薛玥仍有些想不通,问道:“李修文犯下得是窃取军机、杀害侍卫的大罪,李元甫就算回京也应该是自身难保,届时他还有空来追究你的事吗?”     顾勋冷笑道:“李元甫如果这么容易就被扳倒,我又何须花费这么多心血蛰伏在他身边。他在今上还是东宫之时,就作为伴读侍奉左右,两人关系十分亲厚。李宗甫这十几年来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只手遮天,除了因其心机手段了得,却也和今上的刻意偏袒不无关系。这次的计划,虽然能让今上一时震怒处斩李修文,但毕竟不是毫无疏漏,李宗甫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因为不肖子的拖累就一蹶不振。所以,我这出戏必须得继续陪他做下去。”     薛玥想到花了这么多功夫,仍然不能撼动李宗甫分毫,不免有些沮丧。顾勋望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神色,笑着安慰道:“你放心,我们这次能找到机会诱李修文入局,已经是对李元甫的重创。此事之后,今上对他的信任一定会大不如前,再加上丧子之痛,他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薛玥这才觉得心中舒畅起来,又问道:“可我还是一直没有想透,你和叶大哥到底是如何让李修文一步步掉下陷阱,最终无力回天的。”     顾勋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此计要成,有两件最为关键之处。第一,李元甫疑心颇重,他若在京中,许多事便不好办。所以必须等待一个他离京的机会,幸好我并没有等太久,他就因家中老母病重离世,必须夺情回乡三月。也许这就是天意。第二,我刚才说过今上待李元甫极为亲厚,如果只是一般的刑案,他极有可能顾及李修文是李元甫独子,而暗中放他一马。所以李修文犯下的案子必须是让今上极为忌讳之事,比如涉及军权及后宫。”     顾勋又掏出那个锦袋,将袋中棋子一个个摆在石桌上,继续道:“只有这两件关键之事全部计划妥当,方能步步为营、摆下棋局。”他轻轻捻起一枚棋子,“第一步,让玉面罗刹在李修文回城的路上布下迷阵,使他被困在静云庵的山下。再想办法让马受惊将车拉走,逼李修文不得不上山求助。我早就暗中查过,那云嫔虽被送到庵中修佛,却并不安分,李修文又一向好色,这两人撞在一起,果然如我料想的那样**、勾搭成奸。接下来玉面罗刹便扮作今上亲信传旨,那静心老尼耳聋眼花,哪里分得清真伪。当云嫔以为今上突然造访,李修文跳窗逃走之时,便趁机将他打晕。”     薛玥听得入迷,连忙追问道:“那云嫔到底死了没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顾勋嘴角勾起浅笑,继续道:“云嫔自然没有死,我怎会因为要设计李修文就冒险去杀了今上的宠妃。小玥你可知道,这京城之外并不止静云庵一间尼姑庵,而天下的尼姑庵其实并无太大差别。所以我早就选了一处和静云庵相似的荒庙,把房间和院内布置得和静云庵成一样。当李修文再度醒来之时,他根本已经不在静云庵内,他看到的血、内脏和头颅都不过是玉面罗刹随便找的一具死尸易容出的假象。李修文乍见如此恐怖的场景,又怎么能分得清真假,他本就迷路,更不可能记得自己上的是哪座山。于是他便深信不疑云嫔已死,有人躲在暗中想要害他,也才能自此越陷越深。”     薛玥终于,接口道:“然后那日你就想办法弄到了那张京卫防布图,趁他不在府内时,偷偷藏在了他房里。防布图失窃,必定惊动整个京卫营,杨荣安身为侍卫也一起查找真凶。所以李修文找不到杨荣安,便只能来找你。”     “没错,”顾勋捻起第二枚棋子,轻轻放下道:“这一步也多亏了曲玲珑从中牵引,将李修文故意引到我提前布置好的房内。我让玉面罗刹扮作含烟,又在房内的熏香内加了摄魂香,这香气吸得多了便会使人神智不清、生出幻觉,玉面罗刹本是百毒不清之人,可李修文在房中呆了足足四个时辰,足以令他此后几日都浑浑噩噩、难以清醒。”     他再捻起一枚棋子继续道:“不过仅靠那香还是不够保险,下一步便是偷偷把那颗假冒的云嫔头颅放在他床上令他成日处于惶恐中。李修文经历了这样的折磨,必定难以保持正常心智,极有可能对身边的一切产生怀疑,尤其是那日,我让玉面罗刹穿着杨荣安的装束故意站在窗前让李修文瞥见,这样他迟早会怀疑杨荣安和此事相关。”     薛玥歪着头想了想,又道:“所以你后来故意让李修文上酹月楼给我赔罪,就是想再找机会单独见他,继续挑拨他和杨荣安的关系。”     顾勋瞟了她一眼,似是有些惋惜道:“我可是真的让他去给你赔罪的,他竟敢动你的心思,不趁此机会让他低头丢丑怎么解恨。可惜你偏偏不愿去,白费了我这番苦心。”     薛玥嘴角一撇,道:“我就是不想见那个恶心的小人。再说也并没有白费啊,我可是足足得了五百两银子呢。”     顾勋望着她得意神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随后又拿出最后一枚棋子,道:“那日在酹月楼我又加了些摄魂香的分量,然后故意在话中把所有的线索都引到杨荣安身上,李修文那时已成惊弓之鸟,又受摄魂香的影响,于是便笃定杨荣安便是在背后害他之人。他受我引导,终日疑神疑鬼,只要有所怀疑就会不顾一切抢先下手。最后,还是你那千机筒起了大作用,竟能让李修文寻到机会杀了杨荣安这样的高手。”     薛玥把所有环节拼凑起来,觉得果然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难怪那李修文只能毫无防备的深陷其中,无法脱身。于是忍不住抚掌道:“果然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们当日联手害死段老爷一家,就该想到会有此下场。也多亏有顾大人神机妙算,才能让这恶人伏法,帮段老爷和穆大人报仇。”     顾勋望见她小脸上露出的崇拜之意,心中涌起无限满足。此时张冲突然神色慌张的冲了进来,望见坐在一边薛玥,又将话生生咽了下去。顾勋望他一眼,摆手道:“不必顾及她,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张冲这才连忙开口道:“李元甫不知听了何人报信,两日前就从洛水出发,如今已经到了衡州的驿站,只怕两日之内就能抵达京城。”     顾勋猛地一惊,喃喃道:“两日!竟然这么快!”他眼中闪过不甘之色,狠狠将满桌的棋子掷在了地上。薛玥也知道若让李元甫在李修文行刑之前就赶回京城必定会出大麻烦,于是也焦急地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顾勋默立良久,缓缓道:“事到如今,唯有一人可以帮我,曲玲珑!”           第63章 诉衷情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粉妆敷面、螺黛轻扫,温香暖阁之内,绝色女子正斜对铜镜、执手描眉。     这时房门被叩响,有人轻轻唤道:“曲姑娘,薛姑娘来了。”镜中女子描眉的手猛地一顿,目中露出惊喜之色,她连忙放下手中螺黛,理了理裙摆,柔声道:“快让她进来。”     薛玥推开厢门,望着眼前这张她好像始终未曾读懂的面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唤了一声:“曲姐姐。”     乍听这声称呼,曲玲珑眼中竟莫名有些湿润,她低头望着裙摆之上绣着的金丝海棠,喃喃叹道:“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听你这么叫我了。”当她抬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薛玥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这人玉带青衫、风姿卓绝,唇角漾着轻笑,曲玲珑却看得冷下脸来,漠然道:“顾大人,你也来了。”     顾勋回身将厢门带好,款款地走进屋内,撩袍而坐,又抬头朝她打量,朗朗笑道:“曲姑娘今日姿容明艳、双颊红润,可是有什么喜事?”     曲玲珑露出讥诮神色,冷冷道:“我能有什么喜事,如今我唯一的靠山已倒,这酹月楼只怕也开不了多久了。”     顾勋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道:“说起来,顾某还要多谢曲姑娘那日替李修文指了条好路,倒是为我省去许多工夫。”     曲玲珑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略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仍是淡然道:“顾大人说得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明白。我每日呆在酹月楼里,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如果顾大人是想来打探什么消息,只怕会让你失望了。”     薛玥见曲玲珑神色防备、句句冷硬,而顾勋却毫不在意,仍往自顾下说道道:“如果我告诉你,李修文这次有可能死不了呢?”     曲玲珑身子好似颤了颤,随即又十分平静道:“民女身在市井,管不了这种朝廷大事。所以他死或者不死,顾大人都不必来知会我。”     顾勋眸光一闪,叹了口气道:“可是你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他这次若死不了,你以后再要报仇,只怕是难上加难,是吧,简芸姑娘。”他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并满意地看见曲玲珑那张原本冷硬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惊恐和无措。     曲玲珑双手死死攥住裙摆,强自镇定下来,煞白的脸上勉强扯起一个嗤笑,“什么报仇不报仇,我怎么完全听不懂。顾大人只怕是认错人了罢。”     顾勋哦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放在她面前,“可是根据这份户籍资料所载,你祖籍洛城,原本的闺名叫做简芸,正是那段笙之子段乘风未过门的妻子。”     这话如同惊雷骤响,震得薛玥都瞪大了双目,久久不敢置信,她此前只隐约知道曲玲珑是有苦衷的,想不到她竟藏了如此大的秘密。     曲玲珑的双肩剧烈抖动起来,如同在风中摇曳的花枝,美丽而又脆弱。她绝望地闭上双眼,羽睫不断颤动,终于落下泪来。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转头望向薛玥,双目盈盈,饱含凄苦,:“小玥,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讲得那个故事,我说过我从未想过要骗你,也是真心拿你当作姐妹。那日我向你倾诉之事,句句发自肺腑,全都不曾作伪。”     薛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在枫林内琴瑟相和的痴心人,如今竟已阴阳两隔,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悲伤,堵得胸口一阵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曲玲珑的声音在房中回荡,好似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与段郎十三岁相识,两家为我们订下白头之约。谁知到十八岁重遇时,已是造物弄人、身份悬殊。难得他初心不改,段老爷又是敦厚良善之人,不介意我沦落艺坊、身份低微,执意履行当年婚约。我曾经偷偷想着,老天待我实在不薄,让我与他经历这么多波折之后还能相逢相守。”说着说着她眼眶渐红,声音越发凄厉起来:“成亲前三日,他牵着我的手在月下盟誓,新婚那日,一定要以锦衣华裳、大红花轿接我入门。谁知那日一别竟成永别。三日之后,我没能等到大红花轿,等来的却是段氏一家九口惨遭灭门的噩耗。”她终于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轻声啜泣起来。     薛玥也听得心中大恸,忙走过去扶住她的肩,在她耳边柔声劝慰。曲玲珑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哑着嗓子继续道:“段郎死后,我心灰意冷,本想一死了之,与他泉下再见。但是段家九口死得不明不白,官府又不闻不理匆匆结案。段郎对我情深意重,段老爷更是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我必定要查明真相,为他们讨回个公道。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段郎曾经和我说过,段老爷是因为得罪了当今首辅才不得已致仕回乡。于是我想尽办法,跟随艺坊四处打听,终于被我找到一个接近李修文的机会。李修文见我生得美,又伶俐乖巧,便动了心思把我带回京城,开了这酹月楼为他打探各路消息。这一年来,我在他身边想尽办法试探,可他虽表面宠信我,防心却极重,我怎么也查不到当年之事相关的线索。直到那日吴御史的命案,我只觉得吴御史的死法十分熟悉,想着可能会和当年那件事有关,可是这件事疑点又太多,我为了弄明白真相,才把那件衣服的事告诉了顾大人,谁知竟会因此害死段老爷的挚交好友,让那畜生逃出生天。小玥,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很无用。”     薛玥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十分难受,忙柔声道:“怎么会可笑怎么会无用,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你的供词,李修文也不可能被定罪。难怪穆大人行刑那天,你会消瘦成那个样子。曲姐姐,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勇气,耗费那样多的心血,去查明当年的真相为段家报仇。段老爷和段公子若地下有知,一定会以你为傲。”     曲玲珑摇了摇头,泣声道:“都怪我没用,不但报不了仇,还害了穆大人又差点害了你,又有何面目再去见他们。”     “如果我能给你一个机会,亲手为段家报仇呢!”顾勋的声音在旁响起,曲玲珑猛地瞪大了眼睛,这话语如同一道电光划破眼前的沉暮,唤起她心中潜藏已久的渴望。     而在另一个人心中,也藏着些舍不得破灭的渴望,李修文虚弱地躺在的阴暗牢房之内,望着铁窗之外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心中不断呐喊:他要出去!他一定要出去!     他是首辅公子、一呼百应,向来只有他去折磨别人,京城内谁敢动他分毫。可这几日来,他身受多种酷刑,被丢在这潮湿阴冷的斗室之内,他不甘地瞪大了眼睛,望见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自他脚趾上爬过,心中又是恶心又是绝望,难道他真得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死牢之内。     就在这时,他听见牢房的门突然响了,有一人以黑色斗篷遮住全身,看不清容貌,正打开牢门,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最后头顶最后一道光亮。           第64章 香魂断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黄土漫漫,骄阳艳艳,京城郊外的一条小道上,有一名男子穿着官衣,却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拔足狂奔。     他面色惨白,脚步踉跄,显然身体已是虚弱至极,但却分秒也不敢耽搁,迎着日头拼命朝前跑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狠辣的阳光照得头晕眼花、满身大汗淋漓,终是体力不支,狠狠栽倒在地上。     满地的砂石割得他掌心泛出血,李修文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得疼,好似已经没有一块肌肤是完整的。他不由心中暗恨,那人为何不给他准备匹马或者是马车,待明日他碰见爹时,一定要好好告他一状。     想到他爹李元甫,李修文心中又涌起无尽的期盼,只要能见到爹,他一定能想办法破这个局,帮自己洗刷罪名。届时他一定要找到害他之人,加倍奉还所受屈辱。     他抬头望了望前路,那黑衣人在牢房中说得话又在耳边响起:“我是李首辅按插在大理寺的暗探,今日来救你出去。你放心,一切我都打点好了,你现在换上狱卒的衣服,赶快逃走。你记住,一定要在午时之前赶到塘桥渡口,我在那里给你安排了一条船,船夫会将你送到衡州驿站,李首辅就在那里等你。”     想到这里离塘桥渡口应该不会超过十里,李修文咬紧牙关,努力撑着身子想要站起,就在这时,他却看见了一双女人的脚。金莲姣姣、足踝纤纤,穿着一双金线绣花绫鞋,他觉得这双脚看起来十分熟悉,连忙抬起头,就看见曲玲珑金钗云鬓、红衣翩然,正举了把油伞挡住日头,自高向下凝神望着他。     李修文未想到在此境地能见到曲玲珑,顿时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大声唤道“珑儿,你怎么来了!”     曲玲珑缓缓蹲下身子,目光不错地盯着他,“有人叫我过来,帮忙送你一程。”     李修文不疑有他,急忙道:“赶快扶我起身,送我到渡口去。我们可以一起坐船去衡州,到时见了我爹,事情必定会有转机。”     曲玲珑唇角扯起意味不明的笑容,柔柔道了一声:“好”     她朝李修文伸出手来,殷红色纱袖之下露出一截皓腕,在阳光下显得如瓷玉般光洁剔透,李修文忙伸手将那手牢牢握住,心中涌起无限感慨,正要说话,突然感到心口处传来巨痛,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来,却望见那只曾经无数次温柔抚过自己身体的柔夷,此刻正握着一把锐利的尖刀,深深插在他的胸口上。     猩红的鲜血滴滴落在地上,粘稠得与黄土混在一起。李修文实在太过震惊,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只瞪大了眼,望着眼前这张曾经温柔缱绻的明艳面容,一时恍若梦中。     胸口的剧痛慢慢扩散,仿佛将全身的力气抽干,李修文终于反应过来,赤红了双目,用最后一丝力气,拼命朝曲玲珑扑去。     曲玲珑不紧不慢朝后退去,宽袖轻松一挥,就将李修文摔在在地上。她冷冷望着李修文如同一头困兽苦苦在地上挣扎,面上涌起丝残酷地笑意。她缓缓蹲下身子,柔柔道:“你不是说过,若能死在我的手上,便是做鬼也快活,今日我便来成全你。”     李修文捂住胸口,惊恐地望着曲玲珑那张如鬼魅般妖冶的面容,不甘心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曲玲珑眼中涌起浓浓的恨意,咬牙道:“两年前,你因一己私欲滥杀无辜之时,就该想到会有此报。”     她又伸出手极慢地将匕首拔出,满意地看着刀刃在他的血肉内滑动,而李修文的脸也因剧烈的痛楚而扭曲了起来。曲玲珑脸上露出享受神色,将匕首拔得直至露出刀尖,眸间一寒,又狠狠将朝他的小腹捅了下去,厉声道:“这一刀是为了段老爷。”随后再刺一刀,“这刀是为了段夫人。”……她一刀一刀,清算着这人的罪恶,直至发丝凌乱,双目泛红,满意地望见李修文的身上被捅出一个个的血洞,鲜血在她手中溅得四溢开来,如同点点红梅在空中盛放。     不知过了多久,曲玲珑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而李修文双目圆睁,早已没了气息,肠子从血窟窿中流出散了一地。曲玲珑呆呆坐在地上,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得悲恸凄楚、肝肠寸断,仿佛要把压抑太久的辛酸与苦痛全部发泄出来,哭声中夹着破碎的呜咽,“段郎、老爷和夫人,小芸终于能为你们报仇了!”     树林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薛玥一见曲玲珑这幅模样,心中也是悲痛万分,连忙想要冲上前去去安慰她,顾勋却将她衣袖一扯,轻轻摇头道:“她想要哭,就让她哭吧。”     曲玲珑哭了许久,直至双目红肿、双肩不断抽搐,她抬起无神的眼眸,望见站在身前的两人,忙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站立了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将她的乌发吹得扬起,襦裙上染着斑驳的血迹,如同艳丽的彩蝶迎风飞舞,她白皙的脸庞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薛玥从未见过她像这样平静满足的笑着,只觉得这一刻的她,美得惊心动魄、倾国倾城。     不知为何,薛玥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她连忙上前道:“曲姐姐,你快走吧,顾大人给你安排了条船还有新的身份,这里一切都结束了,外面天高云阔,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曲玲珑凄然一笑,“小玥你不明白,外面天高云阔,我却再也没有家了。”     她突然转向顾勋,躬身道:“多谢顾大人助我手刃仇敌,简芸孑然一身、无以为报,今日便还你一份大礼如何。”     顾勋面色骤变,抬手想要阻止,却见曲玲珑飞快地摘下髻上金钗,狠狠刺入了胸口,鲜血喷薄而出,将那只蔷薇金钗染得泛起殷红。     薛玥惊呼一声,忙冲了过去,扶住曲玲珑下坠的身子,她哭着想要按住那伤口,可无论怎么按那血却仍不断地涌了出来,转眼就将她的裙摆染湿了一片。     曲玲珑轻轻摩挲手中的蔷薇金钗,好似在轻抚爱人的掌心,这只钗藏着那人矢志不渝的情意,如今终于能带她逃离这浊世,与他再度重逢。     薛玥心中剧痛,痛哭失声,“曲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傻,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明明可以活下去的。”     曲玲珑却微微笑着,轻轻握住薛玥的手,“真是可惜啊,如果有可能,我也想放下一切,如你这般自在洒脱,我们可以做一对真正的好姐妹。可是自段郎死后,我无时无刻不被往事折磨,我的心早已随他死去,现在终于能抛下一切,去和他相见,我很欢喜,真的很欢喜……”     她闭上眼,轻轻哼起一首曲子,歌声短短续续,遥遥散在风中: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歌声骤断,伊人魂消,薛玥抱住怀中慢慢冷硬的身躯,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顾勋慢慢走到薛玥身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目光深沉地望向远方薄暮:“还有一日,李元甫就要回京了。”           第65章 山亭柳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游廊旁绿柳垂荫,水池上假山嶙峋,顾勋站在这水榭楼台之中,极为风雅地欣赏着面前樱树之上几只云雀不断跳跃,震下些落花在空中飞旋。他臂上的广袖被风吹得鼓起,身姿却依旧挺拔不动,过了许久,才有名老仆朝他走来,躬身道:“顾大人可以进去了。”他微微一笑,拂去衣摆上的几片落花,踱步走入了屋内。     屋内暖意袭人、檀香浓郁,香炉之内袅袅紫烟一路飘至玉屏后面,只见一人穿着鹤纹灰袍,斜靠在太师椅上。     顾勋稍稍有些惊讶,不过一月时间未见,李元甫看起来仿佛苍老了许多。他身上不见了威严气势,一向明亮的黑瞳此刻却透着浑浊,使眼角的纹路愈发深邃,几缕华发从冠中钻出,搭在憔悴的面容上,使他开始显得像一个郁郁的老人。     顾勋在心中暗忖,据称李元甫回京之后便在金銮殿外痛哭流涕、大呼冤枉,明帝不愿见他,他便在外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最后昏倒在石板上,被人抬回了府内。此后便听闻他因悲痛欲绝、又寒侵入体,导致生了重病卧床不起。现在看来,这病虽有些博取同情的意味,却也并不全是作假。     顾勋连忙抱拳躬身,面上现出浓浓的愧疚之色,语声含了哽咽道:“都怪文昭无能,不能救李公子逃出生天,大人一定要保重身子,千万莫要太过伤心了。”     李元甫深深叹了口气,将双手缓缓放置到胸前,顾勋这才看清,他手中竟攥了一只花布做的小老虎,只见那虎头之上一双圆眼栩栩如生,做得十分精致。     李元甫刚要开口,喉间却涌起一阵涩意,于是低头猛地咳嗽了几声,顾勋连忙上前想要为他拍背顺气,李元甫却摇了摇头,努力压下紊乱的气息,才开口道:“这只布老虎,是斌儿十岁时我送给他的礼物,他十分喜欢,每日都要拿出来把玩。直到有一日,他为了捡这只老虎,不慎落入了水池之中。那是一个冬日,湖水冷得彻骨,斌儿被救上来时,鼻间已经没了出气,我那时才懂得什么叫恐惧,我在旁边不停唤他的名字,又叫人为他渡气,才终于将他救活。那时我便对自己说,从今以后,绝不会让我的儿子再遇到任何危险。”     说到这里,他喉间一阵哽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斌儿浑身是血地站在我旁边,哭着对我说:爹,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想去抱住他,却怎么也抓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不甘地沉入湖水之中。为什么,为什么他出事时我偏偏不在他身旁!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救不了他!”     他的面容因极度悲痛而扭曲了起来,握住布老虎的手不断颤抖,十指关节凸起泛起惨白,他眼中突然射出凌厉的光芒,盯着顾勋道:“你老实告诉我,斌儿这件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你到底是不能救,还是不想救!”     顾勋双目泛红,撩袍跪在了地上,带了哭音道:“只怪文昭突逢大病,未能在那晚审讯时赶到慎抚司,求今上扭转圣意。我本想赶在行刑之前,偷偷将李公子放出,又为他安排了船只去和大人相会。谁知李公子竟错信了那段氏余孽,以至于惨死在路上。我已差人杀了那罪魁祸首为李公子陪葬,她的尸身任由大人处置。文昭自知大错铸成,无力挽回,大人若实在难过,便狠狠责罚文昭吧。”     李元甫死死盯住他,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起来吧,这次是斌儿被那人设计,触犯了天威,你就算赶去了也是于事无补。至于那个贱人,你给我将她的尸身千刀万剐、曝尸荒野,才能解我心头之恨!”他又叫顾勋上前,将那只布老虎颤颤巍巍交到顾勋手上,吩咐道:“我现在不便出面,斌儿的后事你帮我好好料理,要记得把这只布老虎放在他手上,替我,替我好好陪着他。”说到此处,他又感到心间一阵锥痛,再也说不下去。     顾勋见他如此,忙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才小心行礼退出,他神色哀伤地一路穿过庭院,踏上门前等候马车。直到马车疾驰出了巷口,顾勋面上才渐渐冷了下来,他望着手中的布老虎,在心中冷笑道:“你想救你的儿子,段笙又何尝不想救他的儿子,还有叶夫人一家三口,宋大人……他们又何尝不想活下去,你可曾给过他们机会。”想到此处,他眉眼间寒意渐深,手上猛地用力,竟将那布老虎捏得粉碎。他抬眼望向窗外,随手将手中碎片扔出,那碎片随风飘到车轮之下,顷刻就被碾入污泥之内。     日渐西沉、天光渐暗,当顾勋行至自家门前的巷内,远远便望见漫天红霞之下,坐一个嫩黄色的身影。她的脸上泛着丝丝红润,抱腿坐在台阶之上,正百无聊赖地把玩门前的花草。     顾勋心中猛地一跳,却又生出些惊喜,他忙跳下马车,快步行到薛玥面前,语气中带了些责怪道:“坐在这里干嘛,为何不进去等?”随后又叫来看门的家丁,一脸愠色道:“为何不请薛姑娘进去。”     薛玥见那家丁面露惶恐之色,忙跳起笑道:“不要怪他,是我想坐在这里等。我看今天天色不错,坐在这里看看风景也好。”     顾勋无奈摇了摇头,正准备领她进门去,薛玥却扯了扯他的衣袖,十分关切地问道:“你去得这趟,都还顺利吧?”     顾勋这才知道原来她是担心自己,才特地在这里等消息,心中涌起融融暖意,柔柔笑道:“放心吧,都过去了。”     薛玥终于松了口气,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她身后泛起的霞光,将她的脸颊染上一层金色,盈盈双眸中好似泛着潋滟水色,朱唇微微翘起,让她的小脸显得无比生动。顾勋看了她许久才收回目光,嘴角也漾起层层笑意。     薛玥歪着头想了想,又偷笑道:“今日我心情很好,想要找人喝酒,不知道顾大人可愿意陪我?”     顾勋想了想,柔柔笑道:“好,不过要偷偷得喝。”     京城郊外的红顶山上,种着一大片繁茂的桃林,现在正是盛春时节,山上繁花似锦、百鸟鸣啭,京城内们达官显贵们便极爱上山去郊游。只是白天山上虽是游人如织,一旦入了夜,便极少再有人烟,只剩鸟声虫鸣在寂静的山间回荡。     蜿蜒的山道上,有两道身影并肩而行,他们走的极慢,似乎是想好好享受这空寂山色。彼时,夜色正浓、月光倾泻,将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又紧紧交叠在一起。           第66章 迷离夜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人闲花落,夜静山空,一只翠鸟自山脊上飞过,靛蓝的羽翼在月光下划下一道翠影,最后停在一棵盛放樱花树上。树影婆娑下现出两道人影,那翠鸟未想到这空山之内竟会有人,惊得颈羽竖立,倏地冲入了桃林深处。枝头上的几朵红樱被它双足震落,其中一朵轻轻飘落在薛玥的手心上,薛玥望了一眼这粉嫩的花朵,将手心轻轻收拢,重又把眼光投向了山脚的繁京夜色。     灯火流萤,繁华似梦,而那每一处灯光的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悲欢,牵绊了多少离合……她这么想着就有些失了神,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在看着山下,顾勋却在看她,月色下她的脸庞显得温柔而沉静,与平日里的她很不一样。过了一会,顾勋才出声道:“不是要喝酒吗,发什么呆。”     薛玥回过神来,转头便看见那近在咫尺、似笑非笑的双眸,心跳莫名有些加快,连忙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低头送至唇边,掩饰眉眼间的慌乱。     顾勋含笑望她,又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问道:“今天为何想要喝酒?”     薛玥看着酒杯中倒映出一轮圆月,轻轻晃动又被搅散得无影无踪,轻声笑道:“没什么,就是开心。”     顾勋将酒杯放至唇边,余光瞥见身前的空地上,两道人影并肩而坐,正对月而酌。鸟语轻鸣、柔风拂面,偶有樱瓣随风而落,飘在她的发间和裙摆之上,在经历许久的谋算和血雨腥风之后,他感到此刻竟有着说不出的安宁与满足。     两人又饮了几杯,薛玥的眼神开始有些迷离,她突然倏地站起,将手中的酒缓缓洒入面前的泥土中,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敬曲姐姐!”     顾勋静静看她,随后也将手中那杯酒倒在地上,道:“敬段老爷一家!”     薛玥觉得酒意有些上头,害得她鼻子酸酸的,于是抢过他手上的酒瓶,再斟一杯,又洒入土中,道:“敬穆大人,敬吴御史!”     她眼眶泛红,眸间涌起了水雾,笔直的身影在寂寂空山之中显得有些萧瑟。顾勋想起那些曾经鲜活,却又无奈凋零的面孔,心中也涌起难言的惆怅。这时只听薛玥用极缓却又极为肃然的声音道:“敬宋大人!”     顾勋心中一震,望着她将手中的酒缓缓洒在满地樱瓣之上,她的乌发被风吹得飞舞起来,眼神却异常明亮地望着他,带了笑意柔声道:“他若地下有知,今日一定会为他的徒儿骄傲。”顾勋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心头却转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饮酒,顾勋望着山脚下的点点华灯,突然伸手指向山下,缓缓道:“许多年前,我就坐在那下面的一条暗巷之内,默默对自己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登上顶峰,获得至高的权利,唯有如此才能偿我心中之愿。”他顿了顿,声音中突然带了些嘲讽:“可我那时并不知道,走到这一步,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踏过多少人的鲜血。”     “可是你就要成功了不是吗?”薛玥歪着头含笑看他,眼神中好似藏了一片星光。     顾勋怔了怔,慢慢站起身来,负手望向山下,只觉视野所及之处开阔宽广,方才陡然生出的倦意就此烟消云散,这是他自己选得路,只要初心不改,便是求仁得仁,有何可怨。     想通了此处,顾勋顿觉无比舒畅轻松,转过身,却望见薛玥双颊通红、醉眼迷离,摇了摇手中的空瓶,沮丧道:“没有酒了呢。”     顾勋见她喝得一副醉猫模样,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突然脑中想起一件十分久远的事,便蹲在她面前对她道:“如果我说我还能找到酒,你准备怎么回报我。”     薛玥脑子本来已有些迷糊,正望着那空瓶发呆,突然听他说还有酒喝,眼前顿时一亮,但她望了望四周空寂的深山,眼神很快又黯了下去,撅起嘴道:“你骗人,怎么可能还有酒。”     顾勋见她这幅赌气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红彤彤的面颊,凑到她耳边道:“你闭上眼,我来变个戏法你看。”     薛玥脑中昏昏沉沉,虽不想信他,却也乖乖地闭上眼,想看他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她听见风声里响起簌簌的脚步声去了又回,过了一会,突然有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薛玥忙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还带了些泥迹的酒坛问道:“哪来的?”     顾勋十分得意地将酒坛上的封纸撕开,陈年的醇酒混着淡淡的桃花香气,在空气中慢慢飘散。他心中突然生出无限感叹,多年前埋入这坛酒时,他初入大理寺,正是少年得志,怀着对未来的勃勃雄心在一块山涧大石旁埋下这坛酒,暗自立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待到入阁拜相之时,再重开美酒畅饮。然而物转星移,当他真得再度挖出这坛酒时,无论是心境还是境遇都已和当日迥然而异了。     正在他悼念往事、无限感慨之时,那酒坛已经被薛玥一把夺了过去,她贪婪地吸了一口酒香,笑盈盈道:“好酒好酒,应该陈了有五年以上吧。”她的脸颊娇艳如花,朱唇微微嘟起,眼神中闪着浓烈的渴望,不知不觉就带了诱惑的味道。     顾勋今夜饮得也有些过量,此刻心中莫名迷乱起来,如此良辰如此夜,他为何不能跟从自己的内心恣意放任一次。于是他唇角勾起抹笑意,伸手夺过那酒坛,用略带蛊惑的语气柔柔道:“这酒,可不能这么喝。”     薛玥见到手的美酒又没了,本是十分不满地撅起嘴准备抗议两句,但一听他这话,又好奇地凑过去问道:“这酒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喝法吗?”     顾勋见她眼神晶亮,像只傻傻上钩的小鱼,显得愈发娇憨可人,他唇角笑意更浓,举起酒坛倒入了自己口中。     薛玥正等着他继续往下说,谁知竟看到他自己先喝了一口,十分愤慨道:“你又骗我,你……唔”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张湿润的嘴唇便贴上来堵住了她的嘴。     薛玥脑中顿时一炸,浑身僵硬不知该如何反应。他长长的羽睫扫在她的脸上,令她觉得又痒又麻,本能的想要挣扎,后脑却被他一双大手死死压住,让她逃不脱也躲不掉。     火辣辣的酒液不断流入她的嘴中,搅得胸腔内一阵躁动,然后又蔓延至全身,好像将四肢都燃烧了起来。辛辣过后,便是淡淡的甜意,从口中咕噜地滑入喉间,再将心口填得满满胀胀,好似快要溢出。     当那火辣辣的甜意在喉间消散,他的唇才终于暂时放过她,薛玥刚松了口气,如溺水之人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竟再度倾身下来,又含了口酒,与她唇齿相交、辗转缠绵。     薛玥就这么迷迷糊糊地不知被他喂了多少口酒,浓烈的醉意冲入头顶,她慢慢闭上了眼睛,觉得全身被烧得滚烫,意识越发模糊起来。她想他们一定是都已经醉了,醉在了这幕天席地,月下花间。     酒已经喝完了,可顾勋却并不想停下。他已经不再满足只在她唇齿间流连,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冲动,让他以舌尖温柔撬开她的贝齿,长驱直入撷取他渴望已久的美好。     薛玥感觉口中滑入的异物,本能的就想用舌尖去推抵,谁知却被他带着一路纠缠,牵扯难分。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带着酒香的陌生气息填满了她口中的每个角落,让每一寸肌肤都颤栗起来。薛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心中又是惧怕又是惊恐却又有些隐隐的期盼。     这个吻越来越深,越来越长,让两人的身子都有些发软,顾勋的双手在她发间游走,又托着她的头颈让她慢慢平躺在地上,依旧着迷地舔舐着她口中的每一处,轻轻啃咬她的舌尖和贝齿。薛玥觉得身上越来越热,酥酥麻麻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应该狠狠把他推开,可身上却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她觉得自己好似已化作一汪清水,在他的手中蜿蜒沉醉。     更深露重,晚风惺忪,满树的樱花被风吹得不断坠落,淡粉色的樱花雨将他们罩在中央,天地间寂静得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彼此的心脏。     不知何时,薛玥的衣襟已经被扯开一半,她感到胸口处一张温热的手掌正慢慢往里探去,脑中有根弦被猛地扯紧,使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急忙坐起身,狠狠将身上的人推开。     顾勋在她这一推之下,也终于找回了些理智。再看薛玥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嘴唇又红又肿,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只觉得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热。两人骤然从激情中抽离,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大眼瞪着小眼,呆呆地坐在原地互看,气氛也从刚才的暧昧难分陡然变得无比尴尬。     顾勋看着看着,眼神就不由自主地飘到她半/裸的酥胸之上,而后又轻轻地咽了咽口水。薛玥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顿时又羞又急,忙捂住胸口,慌乱间就朝他脸上扇去,嗔怒道:“你!你在想什么!”     顾勋觉得自己这巴掌挨得一点都不冤枉,他确实是想了些什么,而且这念头一生,便再难抑制……     而扇完这巴掌的薛玥,也陷入了迷茫之中,她已经按戏本里演得那样扇了他一个巴掌,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就在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之时,突然感到面前一阵冷风吹过,而原本坐在那里的顾勋,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薛玥傻傻地愣在原地,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竟然逃走了!他凭什么先逃走,明明被占便宜的是她,吃亏的也是她,要走也应该是她走啊!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羞愤,索性抱住双腿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开来,惊得睡着的鸟儿纷纷扑棱着翅膀从树林中飞散开来。     薛玥哭了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传来悉簌的脚步声,幸好他并没有丢下她一人在这里。她赌气地不愿回头去看他,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的一直往下流,身后的人似乎愧疚地叹了口气,又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袍角递到她手上。     薛玥心中带了气,就十分不客气得将眼泪和鼻涕都擦在了他那件贵重的蜀锦外袍之上,随后又觉得不解气,扯下他的衣袖再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顾勋蹲在她身旁,任她糟蹋自己的衣袍,待她心满意足了才小心翼翼地柔声哄道:“别哭了,我送你回去罢。”     薛玥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全被打湿,脸上还挂着许多水珠,她心中感到有些诧异,暗自想着莫非他刚才掉进湖里了不成。但她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于是闭口不答,只把头偏到一边。顾勋又叹了口气,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你若再不回去,我可真不能保证自己会做些什么。”     薛玥脸上又是一红,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十分固执地自己站了起来。可她忘了自己今晚实在喝了太多酒,一起身便觉得头晕目眩,忙扶住旁边的树干才不至于栽倒在地上,又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忍不住弓起身子,大口呕吐起来。     顾勋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愈发愧疚,也不再问她的主意,只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朝山下走去。薛玥很想开口抗议两句,但她脑中实在晕沉,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她伸手想将他推开,可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山路颠簸间,她发现这怀抱实在是太过舒服,眼皮渐渐发沉,竟沉沉睡了过去。     顾勋走了一阵,感觉怀中之人鼻息渐重,低下头才发现她蜷着身子,双目紧闭,依在他胸口睡得香甜,只得摇头苦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这么信我。”           第67章 一点春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正午暖阳之下,满树的杏花开得正好,一只小麻雀在树梢上不停蹦跳,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薛玥在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脑门被吵得生痛,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刚一睁眼,她又被满屋的阳光刺得立即闭上眼,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待她终于想起昨晚之事,忙睁眼朝四周打量一番,确认是在自己房里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时宿醉的感觉才慢慢涌上来,薛玥觉得脑袋好似被人用千斤铁锤重击过,痛得像要炸裂开来,口中泛起又涩又苦的味道,让她难受地皱起了眉头。她忙勉强坐起身来,一边在屋内找水喝,一边懊恼的想到:早知道昨晚就不该喝那么多酒。这时,昨晚酒醉后的片段又逐渐撞入脑中,令她的心脏忍不住剧烈跳动了起来。     她握着茶杯呆呆站在窗前,窗外雀语声声、花枝摇曳,正如昨晚的樱花林一般,她终于忆起那个吻,有些恍惚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嘴唇,脸颊上又飞起酡红,她连忙拍了拍有些发热的脸颊,唇角却忍不住带了抹偷笑。     这时腹中传来咕咕的声音,她才想起自己从昨晚睡到现在都没进过食,于是忙走到厨房里,竟发现炉子上搁着碗热粥。她先是惊喜万分,随即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开心地把粥喝完就去了厅堂。     果然,一进厅堂就见到了满脸不痛快的玉面罗刹,薛玥莫名有些心虚,忙带着讨好地走上前去道:“想不到大哥的粥熬得如此好,又香又糯,我可是吃的舌头都快吞下了呢。”     玉面罗刹看也不看她,只冷哼了一声道:“怎么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     薛玥偷偷吐了吐舌头,忙又软声道:“我知道昨夜是我行事太过荒唐,我也是见大哥大仇得报,心中欢喜才放肆了些。小妹保证不会再有下次,绝不会再让大哥担心了。”     玉面罗刹见她陪着笑脸又软言细语,心里的气终是消了不少,却还是板着张脸正色道:“小妹,你可知道你你深更半夜和一个大男人一起喝酒会有什么后果!”     薛玥本来对昨晚主动找顾勋喝酒的事就有些后悔,此时听他一说也觉得十分赧然,忙笑嘻嘻道:“我又不是什么无知少女,自然知道分寸,再说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大哥就莫要担心了。”     玉面罗刹见她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显然根本没想过他说得后果会有多严重,忍不住又狠狠瞪她一眼,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得摇头叹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明知道顾勋不是什么良人,还偏要沾上去。若你要真得陷了进去,总有一天,会折了你的羽翼,摔得伤痕累累。”     薛玥闻言收了嬉笑神色,低头不语,过了许久,她才好似下了决心般的开口道:“叶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到现在才明白,有些事不是我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你知道吗,他好像在我心里埋了颗种子,只要他一靠近就会欢喜得开出花来。外面的世界再大再广,我却只想留在有他在的那一方天地,就算明知道会受伤会心痛,可我还是想去试一试。”     说完这番话,她似是被自己这股突如其来的勇气给吓到,又因终于敢坦然面对自己的真心而感到无比欢欣满足,她脸颊上因激动而泛起了丝丝红晕,眼神却是无比坚定。     玉面罗刹呆呆地望着她,听着她这番大胆的表白,心中百感交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长吁出一口气,露出笑容道:“想不到我家一向怕惹麻烦的小妹,竟也有如此勇敢的时候。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大哥便支持你到底,他若敢不从,我便帮你把他绑来拜堂。他若敢辜负你,我便帮你把他阉了泄恨。”     薛玥本来以为自己说出如此言语,他一定会狠狠教训自己一顿,谁知竟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眼眶有些发热,便带了些的鼻音调侃道:“可是你又打不过他怎么办。”     玉面罗刹横眉一挑,很想骂她老是长他人志气,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得轻哼一声道:“反正他若敢让你伤心,我定不会让他好过。”     薛玥忍不住低头偷笑,随即又想起一事,忙问道:“昨天他送我回来的时候,你没为难他把。”     玉面罗刹见她一副关切神色,忍不摇头道:“你自己说得我又打不过他,能怎么为难他,不过就是大骂了他一顿,威胁他他要敢进你房门一步就去报官而已。”     薛玥噗嗤一笑,“他自己就是官,你准备找谁来抓他。”     玉面罗刹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道:“就你昨天那副模样,我没告他拐骗良家妇女就算不错了。”他突然顿了顿,语气稍微有些放柔道:“不过,不管我怎么赶他硬是不肯走,是一直等你闹完了睡熟了才走的。”     薛玥顿时有些不详预感,忙心虚地问道:“我……我怎么闹了?”     玉面罗刹想起昨晚情形还是心有余悸,摇头道:“谁叫你不能喝还喝那么多。你昨晚醒了又是吵又是吐,一直闹了大半宿,他替你清理了吐的东西,又喂你喝了水,等你实在闹不懂了睡熟了才走。”     薛玥哀嚎一声捂住脸,想象昨晚情形,觉得自己简直丢脸到极致,随后又狐疑地望着玉面罗刹道:“你竟会让他一直和我呆在屋里吗?”     玉面罗刹一脸嫌恶地望着她,十分理所当然道:“你以为这种事我会和他争吗?”     薛玥顿时被他说得哭笑不得,眼角却瞥见门外一支红杏开得正艳,如同暖暖春意漾满心扉。     而在另一边的顾勋,此刻也呆呆望着一朵盛放的花蕊,满腹心事地坐了许久。昨夜的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失控,完全超出了他的计算。任他千般智计,却也想不出一种法子告诉自己该如何再去面对她。     也许昨夜的事便是一种警醒,有些事无论如何压抑,终是无法逃避。可是前路荆棘,他真的做好准备与人同行吗?顾勋越想越乱,眉头越蹙越深,这些年来第一次生出了不知何去何从的挫败感。     他将眼神慢慢收回,打开了面前桌案中的小屉,拿出一对翠珠耳环来。银环之上镶着小巧的翡翠耳坠,晶莹剔透得好似她那双永远纯净的双眸。他曾经答应过她要送她一副耳坠,可每次都不知该以什么理由送给她,便一直搁到了现在。也许这幅耳坠本就不该被送出,顾勋想到此处,终于狠下了心,闭上双眼,挥手将它们扔出了窗外。     日头渐渐落下,顾府的下人却都集合在后院草丛中找着什么东西,周福一边找对旁人抱怨道:“也不知道顾大人是不是故意整我们,非让我们在这么大的地方找一副小小耳坠。你说这顾大人也不曾带过什么姑娘回来,这是哪来的耳坠啊。”     **     夜深人静,乌云蔽月,城郊乱坟岗内,有一人用大大的毡帽遮住了脸,拉着一辆板车沿着坟地前行,车轱辘在泥泞中划出一道深深的印记。     一轮新月从云缝中透出微弱的光亮,照着这一人一车缓缓前行,直至停在坟堆中央。     那人低着头,慢慢揭开了板车上的黑布,露出许多的一人高的坛子出来。他又将其中一个坛子的盖子揭开,而那盖子下面竟然放着一个人头!     推车人掏出水囊含了一口水猛地喷在人头脸上,只见那人头竟猛地睁开了眼睛,惊恐地往四周瞧去。     原来他的身子都被缚在坛子里,只留一颗人头在外。坛中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带了颤音喊道:“你是谁?你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求你快放了我!”     推车人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僵硬,泛着惨白的光亮,只有仔细看,才会发现他竟是带了人皮面具。     他丝毫不理坛中人歇斯底里的求饶,伸手放在嘴中吹了一声口哨。随即,那坛中人惊恐的发现,有几张厉鬼一般狰狞的面容从天而降,正张着血盆大口围在自己周围,他顿时吓得失禁,惨叫一声,又昏死了过去。     那几人伸手摘下脸上的鬼脸面具,不屑地望着坛子里吓昏过去的那人,又向后喊道:“主子,接下来怎么办?”     只见浓重的黑暗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影,他负着双手,踱着步子从那几人自动分出的道中走来,望着眼前的坛子笑了起来,随后眼神中泛出寒光,阴阴笑道:“顾勋,我回来了。”           第68章 坛中人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夜深人静,一条偏僻的小道笼罩在浓黑的雾色之下,夜风吹得呜呜作响,偶尔传来几声鸦叫。微弱的月光,照着一道人影歪歪斜斜地往前走着,他手中提着一个酒瓶,脚步踉跄,走了许久突然奇怪的“咦”了一声,待他打起精神仔细朝周围看去,才发现自己竟无意中走入了城郊乱坟岗,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拔腿就往回跑。     他跑了几步,脚下突然一绊,猛地栽倒在乱石之间。他慌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却发现绊住他的竟是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那尸体被啃得只剩半张脸,眼睛只剩一个空洞,好似正阴森森地盯着他。     那人吓得魂不附体,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往外跑去。而在他身后,高大的黑色树影中,藏着两道绿色的幽光。     “你们说邪门不邪门,那埋在坟堆里的尸体,竟然会无缘无故被翻了出来,脸上还被啃掉了一半。那场面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寒毛直竖”更夫杜山一边说一边猛地灌了一口烈酒,压下心头的余悸。     而坐在他身边听得津津有味那人,此刻也吓得双目圆睁,喃喃道:“杜哥,你说你就算喝醉了,怎么会突然走到那个位子去。那尸体又为何会无缘无故地跑了出来,你说……莫非……真的有鬼不成。”     杜山被他这么一说,脸色也越发惨白,瞪大了眼道:“看来还是得赶紧找个师傅给我驱驱邪才行。”     而离他们不过几张桌子上,坐着一位圆脸红衣的公子,此刻他却摇起了头,脸上带了些嘲讽,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是醉酒眼花,自己吓唬自己而已。”     坐在他身旁的顾勋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世上怪事奇事甚多,不可随意定论。”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糕点尝了一口,突然想起如果薛玥在这里,定会向他夸赞这糕点如何软糯可口,于是便有些失神,过了一会,才回神对张冲道:“走吧,还要去大理寺应卯,别听墙角了。”     清晨的阳光柔和而明亮,将京城的客舍全部涂上层金黄的光晕。顾勋刚走到大理寺门前的街道上,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见原本僻静的门前,此刻却熙熙攘攘堆满了人,过往的行人和小贩们正神情古怪的交头接耳,一见到顾勋来了,连忙让出条道来,人群中发出纷杂的叫嚷声,有个声音急切地喊道:“顾大人,你快看!”     顾勋心中隐隐有些不祥预感,但面上仍不失沉着之色,顺着众人所指之处看去,只见大理寺朱门前停着一辆板车,车上放着一个土黄色的大坛子,这坛子十分破旧,上面泥胚都已有些脱落。坛子的封口处,还贴着一张白色的纸,上面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顾勋亲启。”     足有一人高的大坛子孤零零地被放在街道中央,怎么看怎么怪异。顾勋微微皱起眉头,似是在思索些什么。这时有人凑上前来,解释道:“这车从天亮起就停在这里了,我们瞧着奇怪,也不敢随便打开,顾大人你来了就好,赶紧打开瞧瞧罢。”     张冲这时也凑到顾勋耳旁道:“这事瞧着有些蹊跷,要不要叫些人过来。”,顾勋挥了挥手,淡淡道:“一个坛子而已,能藏着什么机关,我自己就可以了。”     说完他走上前去,把那坛子上下打量一番,才抬手去掀开了上面压着的盖子。     白纸撕裂开来,血红的大字被一分为二,随着盖子慢慢揭开,有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在空中蔓延开来,使人群越发躁动起来。那腥臭味越来越重,离得近的几个人已经捂着鼻子忍不住干呕起来。     有胆大之人急忙挤上前去看,只见那土黄色的破旧坛子之内,竟藏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整齐、身上不见半分伤痕,可是,却没有头!     初夏的清晨,空气潮湿而闷热,混着被放了不知多久的尸臭味,越发使人想要作呕。顾勋却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蹙眉站在坛子旁边,他看得清楚,那里面还有小半坛血水,混着几小块烂肉,一直淹没到坛中人的小腿上,将原本青灰色的裤腿浸得一片鲜红。     张冲在旁早已大惊失色,忙上前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该怎么办?”顾勋目光不错地盯着坛内许久,才吩咐道:“找人把这个先推进去再说。”随后面色冷峻,负手走入了大理寺。     织锦长袍、缎面软鞋,本应搭配香床软枕的一身装扮,此刻却躺在阴寒的殓房石床之上,冷冰冰的没了半分生气。     仵作仔细将尸体检查一遍,回报道:“除了颈部的疤口,尸体上没有外伤。看尸身的僵硬程度,应该是死了五个时辰以上。颈部的伤口边缘模糊,看不出是用什么把头割下的。”     顾勋这时也已将那尸体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突然对仵作道:“两天,他死了有两天。”     那仵作微微一愣,只见顾勋抬起死者的脚,缓缓道:“前两日一直落雨,路面泥泞不堪,这人如果是这两天死得,脚底不会这么干净。”     仵作这才发现,那缎面靴底虽被血水浸得湿透,却是十分光洁,看不出什么泥迹,他觉得也觉得这推断合理,连忙点头记下。     顾勋又抬起尸体的手,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张冲气喘吁吁跑进来,急切道:“找到了,大人快跟我去看!”     大理寺旁有一处偏僻的暗巷,平时鲜少有人进出,此刻在落过雨的泥泞之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两道车辙,一浅一深,歪歪斜斜地通向正街。那板车想必就是昨夜从这里一直拉到大理寺门前。     顾勋蹲下仔细观察了那两道车辙许久,才起身缓缓朝大理寺走去,张冲一路紧跟,有些焦急地询问道:“可有什么头绪?”     顾勋负着双手,声音低沉平静:“虽然我不知道背后的凶手有什么目的,但是应该是冲着我而来的。死者身上的衣物都以极为贵重的织金云锦所制,指腹和指间都没有粗茧,想必是非富即贵的人物。那凶手故意把现场做的这么诡异恐怖,又特地放在大理寺门口,只怕是想让这件事传得越轰动越好。届时我若办不好这案子,不管是对朝廷还是对京城百姓都无法交代。”他突然嘴角泛起一个倨傲的微笑,继续道:“既然他想玩,我便奉陪到底,只是现在我们有两件事必须得先弄清楚:第一,这坛子里的人到底是谁,凶手为什么会选定他?第二,为什么要割下他的头,而他的头又到底去了哪?”     他一路走入内堂,坐下倒了杯茶,想了想又吩咐向张冲道:“你先去查一下,这两日城内有没有什么富商失踪的案件,叫家属过来认尸。”     张冲忙领命而出,顾勋将茶杯放在唇边,却迟迟没有喝下。他心里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这件案子如果顺着线索查下去,破案并不困难,但他总觉得这案子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背后只怕还藏着许多更深的谋划。只是他现在一时还想不透彻。到底是什么人要冲他而来,所图的又是什么?     日头逐渐西移,转眼就到了正午。顾勋一动不动地坐在内堂,将这件案子的线索全部细细想了一遍,暂时理出了些头绪。就在这时,张冲却神色慌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顾勋心中突然一沉,预感到又有大事发生。     果然张冲一脸沉重地拱手回报道:“家属暂且没有找到。但是在城东和城西,陆续也发现几个这样的坛子,每个里面都装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顾勋眉间闪过丝狠戾,挥手将茶杯扔在了地上,他望着地上四散的碎片,冷声道:“不管他是谁,我必定不会放过他!”           第69章 四具尸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暗影瞳瞳、阴寒阵阵的殓尸房内,四具尸体一字排开,皆是锦衣华服、富贵逼人,可脑袋上的那个空洞,好似一个嘲讽,又好似在诉说无尽的冤屈。     顾勋站在这四具尸体旁边,面色阴沉,对仵作问道:“有什么发现?”     仵作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从来未碰见过这种情形,只得回道:“四具尸体情况差不多,身上都看不出明显伤口,甚至找不到打斗痕迹,死因应该就是被人割下头颅。”     顾勋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割了头颅,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     那仵作被问得有些尬尴,只得低头看着衣角不敢言语。     顾勋走到尸体旁,一个个看了过去,又问道:“除了死因,他们身上可有什么共通之处?”     那仵作皱眉想了想,回道:“除了死因,不论是年龄还是体态,这几人都看不出什么相似之处。”     顾勋不再理会他,又开始认真检查每一具尸体,心中暗忖:“城中富商众多,为何会选择这四个人,他们之间有何共通之处?解开了这一点,才能解开隐藏在这个案子里的重要线索。”     他的视线突然停留在尸体的右手上,这几人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好似都有一道淡淡的痕迹,那么这痕迹到底代表着什么?     那仵作在旁探头探脑,却又不敢打搅,一时间室内静得好似只剩毫无生气的尸体。幸好,很快有人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张冲走了进来,见顾勋正一动不动地在尸体旁沉思,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昨夜城里当值的夜香郎都找来了,就在外面。”     顾勋眼神一亮,忙放下暂时的思虑朝外走去,张冲紧跟其上,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何要找倒夜香的人过来。”     顾勋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深更半夜推着那么大的坛子在街上走,你觉得什么样的身份才不会引人怀疑。”     张冲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忙加快步子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大理寺刑堂内,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夜香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神色惊慌地挤在一块,互相交头接耳。     这时门被推开,一人面如冠玉、风姿卓绝地走了进来,可他身上散发的肃杀之气,却令他们脚下有些发软,本来还乱哄哄的堂内,顿时一片沉寂。     顾勋撩袍坐下,目光似寒星一般往下一扫,冷冷道:“你们中间,有谁是患有腿疾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互相推搡出一人出来答道:“回大人,我们常年躬身推车,腰疾倒是常事,可这腿疾却不曾有过。”     顾勋眉头一皱,似是极不满意这答案,又问道:“昨夜当值的全部都在这吗?”     张冲忙使了个颜色,有一名官差便出列道:“属下已经反复查询清楚,昨夜当差的夜香郎都叫了过来。”     顾勋目光寒凉如刃,从每个人脸上和腿上扫过,堂下之人在这凛凛的注视之下莫名觉得有些双腿发颤,却又怕会引起怀疑,连忙又勉强挺直了身子。     顾勋差人仔细查问过这几人昨夜的动向,又让他们都在堂内走了几圈,才终究是叹了口气,将他们暂时放走。     张冲见顾勋面容愈发阴沉,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顾勋沉声道:“难道是我推断错误,在巷内的车辙,明显深浅不一,又十分歪斜,可见这推车之人必定患有腿疾。”     张冲一听也沉下脸,疑惑道:“可刚才那群人里并没有患有腿疾之人,难道昨晚那人并不是混在夜香郎之中。”     “如果不是混在夜香郎中,那人半夜推着车在路上走如此显眼,刚才询问他们又为何没人发现任何异样?”     顾勋越想越觉得不对,本来应该清晰的案子,偏偏有一团迷雾横在周围,盘踞不散,过了一会才揉了揉眉心道:“罢了,再去问下案发的更夫,看他们有没有发现。”     张冲见他好似有些疲惫,也不想再打扰他,便吩咐手下的人去办,过了许久才回来,见顾勋还坐在椅子沉思,便小心道:“正午已过,大人还是先用膳罢。”     顾勋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只见有人怕入禀报道:“有一位妇人在外求见,说要来认尸。”     顾勋身躯一振,忙唤道:“快带她去敛尸房。”     敛尸房内,一位珠翠满头、莲步芊芊的美貌妇人正伏在其中一具尸体之上大哭。     顾勋走入,对她偮手道:“夫人请节哀,为了案情,顾某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夫人。”     那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却还是勉强回了个礼,悲戚道:“大人有什么就尽管问吧,老爷死得这么惨,大人一定要为他伸冤啊!”说完又捂着脸抽泣起来。     顾勋待她情绪稍缓,才开口问她:“你家老爷的身份是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那夫人回道:“我家老爷姓苏,是在城东做布匹生意的,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了些家底,想不到他竟出了这样的事。他是三日前不见的,他那天早上只说要去店内查账,谁知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去官府报过官,可是官府找了几日都说找不到。今天我听有人说有这里无头尸,就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来认领,谁知……”她想起夫君死时惨状,再也说不下去,又泣不成声起来。     顾勋又问道:“你家老爷可有什么特殊嗜好?”     那夫人想了想,回道:“我家老爷这些年忙于生意,并没有什么嫖赌之类的嗜好。如果实在要说,他闲暇时喜欢抽两袋水烟。”     顾勋觉得眼前一亮,好似在迷雾中找到一条道路,忙追问道:“他平时除了在家里抽还会去哪里。”     “老爷有时会去城东的雅叙会馆,说哪里的烟丝和包间都是上等,谈生意也极为合适。”     顾勋唇角露出笑意,如此说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他连忙转身,对张冲轻声道:“找人记下这位夫人的供词,你随我去雅叙会馆一趟。”     雅叙会馆在城东川塘街上,双层红木阁楼飞檐层叠、金丝楠木牌匾,在大街上十分扎眼,看起来气势逼人。     顾勋和张冲坐在熏香萦绕的包间内,等伙计去把老板叫来问话。过了一刻,有人躬身推门,一进来便满脸堆笑地行了礼。会馆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体有些发福,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殷勤。     顾勋淡淡望了他一眼,问道:“城东做布匹生意的苏青老爷可是你这里的常客?”     那老板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苏老爷平日里经常会来坐上一坐,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吗?”     顾勋却并不打算回答他,又问道:“你这里有哪个伙计,平时和苏老爷比较亲近。那伙计应该是貌不惊人,说话办事都十分谨慎,绝不会办一件错事,却也绝不会出一点风头。他有一位家人在最近吃了官司,对了他很有可能患有腿疾。”     老板想了想,回道:“这么说来,倒是有一名伙计卓然十分相符,据说他的堂哥在刑部当差,前段时间不知犯了什么案子,进了大理寺的牢狱。”     顾勋急忙倾身上前问道:“他现在在哪?”     那老板忙差人去找了一番,又回道:“他今天并未来上工。”     顾勋似是早有所料,起身道:“把他的住址告诉我,还有我需要苏老爷来得那天你所有客人的名单。”     待他安排好所有事宜,和张冲坐上马车返回大理寺之时,天色已经渐暗下,顾勋靠在马车里的锦垫上,双眼紧闭,感到十分疲倦,现在真相已明,虽然犯人暂时还未被抓捕,但他已派人在全程布下官差,那人必定是跑不掉。可不知为何,他却始终不能完全放松,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他今日已经太累,便暂时把这点疑虑放了下来,准备抓到犯人再好好审问。     马车颠簸了一阵,顾勋缓缓睁开眼,望见了张冲那张疑惑不解的面容,于是笑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吧。”     张冲嘿嘿一笑,问道:“大人如何断定那犯人一定是卓然呢,还有有腿疾的不是那推车人吗,难道这都是卓然假扮的。”     顾勋微微一笑,道:“我开始的推断中,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正是这点导致我们走了弯路,不过也不算弯路。”     张冲愈发疑惑不解,只听顾勋继续道:“你说,一个有腿疾之人,如何能把那几具超过七尺的尸体搬进坛子里?”     张冲这才醒悟,道:“大人的意思是,这案子并不是一人所为。”     “没错,那车辙本就是故意混淆我们的视线。真正关键的还是那几具尸体手上共同有的痕迹,我开始一直想不通那是什么,直到和苏夫人谈过之后才发现,那是抽水烟时,水气熏过产生的痕迹。他们几人家财万贯,平日里行事必定十分谨慎,如果有人能在他们毫无防备挣扎的情况下将他们制服,这人必定是他们都熟悉之人。”     张冲恍然道:“所以大人就怀疑到了雅叙会馆,而那人既然是冲着大人而来,必定和大理寺有所牵扯。但是大人又如何能断定他的行事作风呢。”     顾勋又悠闲地靠上锦垫,道:“他和那夜香郎一起作案,又故意和他交换了身份,自己推车到大理寺门口。夜晚,夜香郎又都是黑帽黑衣,寻常人根本看不出异样。这人既然能定下如此周密的计划,手段又如此狠辣,说明他一定是个谨小慎微,心思深重之人。”     张冲终于想通,也露出了了然的微笑。马车在夜色中慢慢前行,直到大理寺门前停下。     顾勋刚下马车,便觉得有些不妙,只见大理寺台阶上好像放着一样东西,他走的近些,仔细一看,发现竟是一束乱草一般的头发,而那头发下并没有头,只挂着一层薄薄的带着血肉的头皮。           第70章 入陷阱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夜,已经全黑了,潮湿的乱发混着泥土搅乱在一起,好似层叠蠕动的蚯蚓,看起来令人作呕。顾勋沉着脸,伸手将那头发拎了起来,下面那张沾了血肉的皮就这么在风中摇摆起来。一旁的张冲忙疾步赶了过来,大惊道:“这是!?”     顾勋冷冷道:“这就是其中一具尸体的头。”张冲不由瞪大了眼睛,一具头颅为何变成这等模样,这人在死前到底经历了怎样诡异恐怖之事。这时有一人急匆匆地赶来,禀报道:“顾大人,那陈松……他死了!”     陈松,正是昨晚在大理寺周边倒夜香的之人,当顾勋想通有两人犯案,便差人立即捉他回来,谁知竟还是晚了一步。顾勋仿佛看见那人藏在暗处,不断挑衅自己,他狠狠握拳,又吩咐道:“在四周找一找,必定还有这样的头皮。”     张冲忙带人四处去搜,果然又找出三块这样的头皮,顾勋面色铁青,握拳砸向桌案,冷声道:“卓然一定藏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今晚给我加派人手,好好搜查。明天一早张贴通缉公告,一定要将他找出来!”     属下纷纷领命而出,刚才还吵嚷的房内只剩一片空寂,顾勋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突然十分想念一个人。于是他站起身,信步朝她家中走去,好似几个月前那件案子的前夜,只是去想看一看,她屋里的灯光。     小巷内,挂着“薛”字灯笼轻轻摇曳,在朱门上打下一道道的光影,温暖的黄色光晕自墙内蕴了出来,好似一个悠远而绵长的梦境。顾勋突然想起,那天她在自己怀中的模样,唇角忍不住漾起轻笑。     他就这么默默站了许久,直到夜晚的露水爬上了他的衣角,凉露带起轻寒,才令他稍稍清醒过来,他连忙转过身,好像生怕自己再多留恋一分,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巷外走去。     就在他的衣角飘离巷角之时,灯笼下的朱门“咿呀”一声打开了,薛玥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街道,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她不禁低头喃喃自语道:“哪有什么人,果然还是我多想了罢。”     长巷之内,再无声息,只有那盏看尽了一切的孤灯,摇摇晃晃地,从深夜守到天明。     红日初升、天光亮起,大理寺内又恢复了忙碌。顾勋坐在内堂,一件件整理着张冲送过来的回报。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卓然藏身十分隐蔽,昨晚搜寻许久,仍是一无所获。而陈松的死,相当于将另外一条线索全部切断,看来卓然不但心思缜密,手段也是十分狠辣。同伙对他来说,不过只是可有可无的弃子而已。     顾勋手指轻扣,反复思忖,到底还有什么线索是他一直忽略的?突然,他的目光移到了院内发现头皮的那束草丛之内,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慢慢升起,反复盘桓。     坛子里的无头尸、只剩一层皮的头颅,会不会还有这种可能?     他于是快步走到书案旁,找出一本卷宗,仔细翻看起来。终于找到他想找的内容,看了一阵,又和此案不断比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定论。忙差人叫来张冲,又一齐走入了殓房。     张冲站在殓房内,目瞪口呆地望着顾勋,觉得他是不是被那犯人给气傻了。因为他竟抓着那张看起来都令人作呕的头皮,朝自己脸上挪去。眼看那干皱的头皮带着乱草一般的枯发离顾勋的脸越来越近,张冲在心中不断默念,硬是咽下大声阻止他的冲动。幸好,那头皮只停在了顾勋脸前一寸,而顾勋竟又将鼻子凑过去,在那层皮上闻了起来,张冲终于没控制住自己,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更让他觉得诡异的是,顾勋面对这摊东西,不但看不出嫌恶之感,反而流露出满意的神情。顾勋回头望见张冲那副被吓得够呛的神情,终于笑了出来,道:“如果我说,它能告诉我们凶手在哪,你信不信?”     他望着张冲愈发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又道:“你可还记得,我们两年前办过的一件案子。那犯人曾经供述,在藏外有一种秘术,需用活人当作祭品,只有要他们的头颅被秃鹫分食而吃,便能召唤神灵,使病人回春,甚至死人回生。”     如此恶毒的秘术,张冲自然记得,并且一想起来便觉得寒毛树立,他望向顾勋手中的人皮,突然醒悟过来,“大人你的意思是,这次那个犯人也是进行了同样的秘术。”     顾勋点头道:“我开始还未想透,那犯人为何要费那么大的功夫把这些人都装在坛子里,又为什么要割下他们的头,现在我才明白,把人放在坛子里,便能让他们无法挣扎,让献祭顺利完成。可惜卓然为了激怒、挑衅于我,竟无意间将这关键之物送到我们面前,最终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而更让我确信的这点是,这仪式为了能让秃鹫快速的啃咬头颅,需要在上面涂上一层特殊的香料,而这头皮之上,恰好就有这么一种气味。”     张冲急忙追问:“如此说来,他已经得逞了吗?”     顾勋唇角勾起笑意,道:“这秘术需分两次进行,第一次要选出四人一齐献祭,第二次则要选一个生辰八字为至阴之人,在月圆之夜,进行最后一道仪式方可成事。”     “月圆之夜!也就是今晚!”张冲刚要高兴,突然又犹豫起来:“即使知道就是今晚,我们怎么知道他会选在什么地方?”     “这仪式需要在阴气极重之地进行,无外乎坟场、墓地这些地方,你多安排些人手,今晚在城郊所有的坟场好好搜索,一见到他出现,务必将他拿下。”     直到确信所有布置再无遗漏,顾勋才长吁出一口气,负手走出大理寺。长街上人群熙攘,顾勋在人群中随意走着,同时在脑中搜寻,卓然最可能出现的地方。这几年来,第一次有犯人敢如此对他挑衅,反而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今晚一定要亲手抓住卓然,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燕子楼的楼下。突然,顾勋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昨日那更夫所说得撞鬼之事:乱坟岗、尸体无缘无故被翻出,啃得只剩半张的脸……原来如此!     秃鹫如果在一处被喂食,并不会轻易离去,而是会日日在原地盘旋,继续搜寻能吃的腐肉。城郊乱坟岗,一定就是此处!顾勋终于露出笑意,快步朝前走去。     城郊乱坟岗是一处极为荒凉的坟堆,因只有无主孤坟,平日里无人来拜祭,久而久之便越发的阴森冷僻,鲜少有人敢接近。而此时,浓黑的树影之下,八名戎装官差腰间佩刀,正齐整地蹲在草丛中,等待着顾勋的号令。     顾勋极为耐心地望着眼前的一片孤坟,他知道必须得等到月升之时,卓然才可能出现,而在那之前,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终于,黑暗慢慢吞噬了眼前的光亮,一轮圆月自云层中升起。顾勋远远望见一个人影,黑帽遮脸、斗篷裹身,在月色之下推着车慢慢往前走着。     顾勋眼中闪出笃定的光亮,挥手示意其他人朝他靠近,这八名官差训练有素,在静夜之中前行竟没发出一点声息。那人影越来越近,根本无需他来出手,就能把那人轻易捉住,而顾勋心中,却在这时涌上了强烈的不安。     这不安的情绪,自案件之初就隐隐留在他心里,却从未像此刻这么强烈。到底有哪里不对劲?坛子、夜香郎、尸体的身份、雅叙会馆的伙计、只剩头皮的人头、秘术,这线索一桩桩一件件,好像安排得太过完美,而自己究竟是一步步解开了谜团,还是一步步掉入了陷阱之中。     最重要的是,像卓然这样心思如此缜密之人,又怎么会如此自负地丢出关键证据来暴露自己。     顾勋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连忙出声喊道:“停下,赶快回去!”可是却已经太迟了……     官差们乍听这一声叫喊,正有些不知所措,突然,眼前的气流开始变化起来,黑暗中霍然闪现出无数绿光,贪婪地盯着眼前的猎物。接着,无数条毒蛇从泥土中涌出,青灰软腻的身子快速穿梭层叠,鲜红的毒信嘶嘶作响,转眼就将他们围住。     官差门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忙拿出佩刀朝地上乱砍,而可怕的事情却发生了,蛇头被砍掉之后,那血肉模糊的刀口上,竟迅速又长出一个新的蛇头,三角形的脑袋高高扬起,随时准备向前袭来。就在这时,天空却突然黑了下来,十几只秃鹫扑棱着黑色的羽翼,将月光遮得严严实实,铺天盖地地朝下俯冲过来。     那被困在中间的官差们终于被逼到极限,他们胡乱挥舞着佩刀,在这黑暗中横冲直撞,而在他们周围,不知何时竟被布下了毒网,陆续有人撞在毒刺之上,随后便倒地不起,周身泛起一层黑气。     顾勋一边应付着不断袭来的秃鹫,一边想尽办法拉住崩溃乱撞的官差,眼看身边之人一个个倒下,他终于也已是精疲力尽,而地上的毒蛇,还在不断地涌出,好似修罗炼狱,永远不会有尽头。     就在他渐渐感到绝望之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好似在黑暗中剖开一道亮光,“顾大人,阵眼在你面前的那颗树上!”           第71章 燕双双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一大片黑影遮天蔽月,只在羽翼煽动时,间或透出的微弱亮光,照出这如同炼狱一般的景象。遍地都是尸体,黑色的血液渗透到泥土里,与埋在地下的腐尸混在一起。中间站着一人,乌发披散、玄衣染血,正喘着粗气,警惕地盯着四周伺机而上的猛兽,他的手紧紧握住刀柄,因太过用力而涌起起了青筋。     而天上盘旋的秃鹫,好似从天而降的恶灵,正睁着贪婪又凶残的眼睛,等待着这最后一人倒下。然后,它们便能蜂拥而上,分食这地上美味的盛宴。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破空而来,仿佛为这绝境唤起生机,“阵眼在你面前的树上!”顾勋被这熟悉的声音叫得顿时清醒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竟已陷入一个巨大的法阵之中,眼前的毒蛇全是幻像,为得就是扰乱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在崩溃狂奔时撞上毒网。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折了他八名属下。     浓烈的恨意和悔意席卷而来,激得他目眦欲裂,抢身而上。一旦明白过来,他便看得再清楚不过,就在薛玥声音落下时,眼前的茂密的树影上,有一个黑影晃动了一下。     只需要这轻轻一晃,顾勋便迅速找到了目标,手中的尖刀蓄满真气掷出,夹杂着风声呼啸而起,将那匆忙准备逃跑之人死死钉在了树梢之上。     瞬时间,天地风云变幻。阵眼已破,满地的毒蛇和屏障也全部消失无踪。在天上盘旋已久的秃鹰好似也被这浓烈的杀气所惊到,连忙挥起羽翼,朝天际飞远。     明亮的月光重新照回人世,顾勋的衣袍早已被鲜血和汗沁的湿透,只听“啪”的一声,眼前的那颗树枝终于不堪重负,带着那钉在上面的尸体折落了下来,尸体脸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慢慢滑落,露出了一张写满惊恐与不甘的面容。     这时,四周的树影内又响起“沙沙”声,却不是朝着顾勋而来,而是全冲向了刚才发出喊声的位置。顾勋心中暗叫不好,刚想冲出去相救,周围却突然又射出许多细小的弩箭,顾勋忙从地上随手拿起一把刀去挡,那弩箭虽快却未蓄内力,应付起来足足有余,但这箭阵却又把他困在中间,一时间无法脱身。     暗夜中,危机四伏。头上是密集的弩箭,远处是纷乱的脚步声,顾勋好似听见薛玥急促的呼吸,看见她正慌张地落入围困之中,他愈发心急如焚起来,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大声喊道:“到我身边来!”     只是这一句,远处之人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见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在漫天箭弩中辟出一条路来,顾勋也十分配合地又捡起两把刀掷向空中,将周边箭弩全部扫落。     眼见时机成熟,顾勋忙伸手抓住玲珑锁,用力往里一拉,一个黄色的身影顺势而起,她的裙裾在风中高高扬起,如同翩飞的羽蝶,即将落在他的掌心。     眼看她的眉眼越来越近,顾勋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但这笑容很快冷下,因为他看见在她身后,有一只利箭正紧随而至。     来不及过多思索,顾勋忙飞身而起,将她护至身下,两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那只利箭,却也深深刺入了顾勋的腿部。     薛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只知道有人紧紧抱住她,好像视她如珍宝一般。他的怀抱坚定而温暖,哪怕是在危机重重的黑暗中,也令她觉得莫名心安。薛玥抬起头,便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他笑得那么温柔轻松,好像在告诉她,现在能见到她便是唯一重要之事,而当她看清他额头上的冷汗,才知道他竟然已经受了重伤。     薛玥忙扶住他的身子,为他把箭拔出,眼看那伤口处翻起血肉,眼中不自觉涌出泪水,柔声问道:“很疼吗?”     顾勋紧紧盯着她,好似怕她会随时消失一般,又抬手为她轻轻抚去脸上的泪水,轻声笑道:“放心,箭上面没毒。这点伤,还奈何不了我。”     薛玥感觉他冰凉的手指从她脸上拂过,虽然知道不合时宜,还是从心底泛起一层涟漪。这时,四周又响起了沙沙声,刚才从树影中跳出那些人又回到原地潜伏起来,但他们仍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即使是断了腿的老虎,也仍然是他们没有把握对付的猛兽。     树上、树下,月光下、暗影里,两方不断胶着,等待着对方沉不住气的那一刻。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抽气似的大笑在寂静的坟场内回荡,显得更外诡异惊心。     顾勋和薛玥忙往那笑声处望去,只见大约一里开外,一个高耸的坟堆之上,遥遥现着一个人影。他抬手摘下遮脸的黑帽,露出一张狰狞的青色面容,原来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带了獠牙面具。     那人笑得十分得意,过了会才开口喊道:“不愧是大理寺卿顾勋,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在这里卿卿我我。”     顾勋觉得站着有些吃力,索性扶着薛玥席地坐了下来,却仍是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愿放开,朝那人朗声笑道:“想不到你为了对付我,竟如此大费周章,设下重重陷阱。只可惜,你这般心思只怕要白白枉费了,今晚死到临头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那青面人又笑了,道:“顾大人何以如此自信,现在你在明我们在暗,我们人多你们人少,你腿上又受了伤,只要我一声令下,想要擒住你,便如瓮中捉鳖一般容易。”     顾勋横眉一挑,依旧从容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让他们动手,顾某便在此恭候大驾。”     那青面人的顾虑被他轻易看穿,心中暗恨,却仍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见满地的尸体中间,顾勋十分自在地盘腿而坐,他的乌发在风中飘起,月光映在他皎玉般的脸庞上,衬得整个人如谪仙一般俊逸出尘。虽是置身虎穴龙潭之中,他身上却看不出被困住的窘迫,反而更像一只正在戏耍猎物的猎豹。     而他的手,还十分温柔地握着另外一只手,他将薛玥的手合至掌心轻轻摩挲,好似在安抚她,让她莫要害怕。     薛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握住手,却总觉得十分不自在,正当她想抽出手时,却听见顾勋柔声道:“反正一时也出不去,不如坐下陪我说说话。”     薛玥觉得他实在自信得有些过头了,正想开口让他小心一些,却又见他嘴角向下一撇,冲着她十分委屈道:“我的腿还在流血。”     薛玥拿他无可奈何,只得坐在他身边,又撕开裙角,为他将伤口仔细地包扎起来。     顾勋望着她专注地为自己包扎伤口,一低头,就能闻到她发间的香气,心中感到无比的满足,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来?”     薛玥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包扎好,才松了口气,抬头道:“我昨晚总觉得你好像来过我家,可是出去看时,却又找不到人影。我本来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但心里不知为何总是觉得七上八下。于是我今天就去了大理寺,想看看你有没有出事。刚好碰上了张冲,和我说了这件案子,又说你来了乱坟岗抓人。我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便一路找了过来,谁知一来,就看到你们已经陷入阵中。”     顾勋想到今晚如果不是她及时赶到,只怕自己也会在混乱中难以脱身,难道这竟是冥冥中注定的安排。他心中一时间涌起难言的情绪,好像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不想开口,只默默地凝神望她。微风拂过,将几缕发丝吹到她的眼睛上,让薛玥不自在地眨了眨眼,顾勋于是笑了起来,伸手为她把乱发柔柔地拢到耳后。     薛玥被他弄得有些害羞,低下头来轻声道:“以前总是你来救我,也该让我救你一次。”她突然又想起他们还身陷重围之中,忙轻咳一声抬起头来,脸上有些尴尬地泛起红晕。     明明是杀机重重的棋局,这两人却花前月下地聊起天来,那青面人几乎要被他们气疯,他冷哼一声,怒声喊道:“顾勋你莫以为我真得奈何不了你,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薛玥心中一震,不知他还有何后招。只见那青面人手中突然攥住一根绳子,狠狠往下一拉,而在他身后的参天大树上,猛地吊下一个人来。     乱坟岗中,冷风呜咽。树影摇晃间,那人如同破败布偶一般垂在半空中。他双手被缚住,头冲下倒挂在树梢上。冷风不断灌进他的嘴里,终于将他吹得清醒过来。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望了望四周,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种境地,忙绝望地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顾勋的面容终于沉了下来,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人一定就是那日失踪的最后一个富商——陆明英。     薛玥能感觉握着他的那只手逐渐紧绷起来,可他脸上仍然露出不在乎的笑容道:“你以为只是如此就能逼我就范吗?”     那青面人又嘿嘿笑了起来,突然从身旁的板车上拿下一个桶来,抬起就往陆明英身上泼了上去。     陆明英全身被沾湿,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心中越来越害怕,吓得止不住浑身哆嗦起来,声音里带了颤音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不管你是谁,求你放了我罢,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顾勋当然知道他被泼上得是什么,他面色越发沉重,终于松开了一直握着的薛玥的手,死死盯住远处的青面人,和树上那个不断求救的身影,快速思考着对策。     那青面人发现了他的异样,又得意笑了起来,这笑声在旷野中回荡,显得格外狰狞。他笑了一阵,才十分愉快地开口道:“顾大人想必应该明白后面会发生什么吧,不消一刻时间,他身上的香料就会吸引无数的秃鹫,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地啃食下来,那场面必定十分精彩,想必顾大人也很有兴趣和我一起欣赏欣赏吧。”     那树上之人一听此言,再也承受不住吓得昏死过去。而此时天上,也终于现出一个个黑影,它们都被那香料的味道吸引,乌亮的眼瞳在月色下闪着幽光,贪婪又欣喜地盯着眼前的美食,随时准备俯冲下去,饱食一顿。     青面人满意地望着蠢蠢欲动的秃鹫越来越多,将月光一点点的遮了起来,又高声冲这边喊道:“顾大人,莫非你真的准备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分食而亡吗?”     顾勋还未开口,薛玥就已有些承受不了,她无法想象届时将会是怎样的惨状,忙扯住顾勋的手臂央求道:“顾大人,我们一定要救她。”     顾勋望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朝那青面人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青面人得意笑道:“很简单,你自封穴道束手就擒,我就放他下来,还会放这位薛姑娘离去。”     顾勋终于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笑中含了浓浓的讥讽之意,“你真的以为我会这么傻,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他突然冷下脸,厉声道:“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我顾勋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这人会不会死,怎么死又与我何干,等我全身而退,大可以对外宣称我想救他而救不了。当然,我会杀了你们为他报仇,这样也算对得起他吧。”     青面人顿时被他激得怒火中烧,吼道:“你便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因你而死吗?”     顾勋轻蔑地望着他,脸上写满了不在乎的神色。一旁的薛玥却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冲他高声喊道:“你真的准备不管他吗?就让他在我们面前惨死?”顾勋面色冷硬,道:“我若救了他,我们都会死。”     就在这时,天上盘旋的秃鹰再也忍不住,迫不及待地一齐俯冲下来,朝陆明英的头上、身上狠狠啄去。眼看陆明英身上瞬间就被啄掉几块肉,痛得他再度惊醒,大声喊叫了起来。这叫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惨烈,听得所有人心中都有些发憷。顾勋忙拉下薛玥,一把遮住了她的眼睛,但薛玥却很快挣扎开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来朝青面人喊道:“你放他下来,我和他交换!”     青面人听她此言,心中开始不断计算起来。看眼下这情形,顾勋是绝不可能妥协了,让陆明英被秃鹫啄食而亡,除了泄愤以外,对自己并也没有其他好处。他刚才看得清楚,这个小丫头好歹是顾勋放在心尖上的人,若能控制住她,也就相当于间接控制住了顾勋。     他想到此处,便抬手斩断了绳子,陆明英猛地从高空跌落到地上,疼得满地乱滚。那秃鹫眼看到嘴的食物没了,都十分不满,一边发出尖锐的叫声,一边不甘心地又朝地上之人啄去。     薛玥急得大声喊道:“你快把那些鸟赶走,我自封住穴道,你再找人用刀架住我的脖子,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说完提步就要往外走。     顾勋忙拉住她的手,盛怒地朝她吼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样不但救不了他,还会害死我们!”薛玥却倔强地将他手一甩,冷然道:“我绝不可能看着一个无辜之人在我面前枉死,等我过去了,你大可不必管我,能逃就赶快逃吧。”顾勋被她气得够呛,刚想再说什么,薛玥就运起轻功冲到了前方树影之下,立即又有一个黑影跳了下来,用刀抵住了她的脖子。     青面人在心中冷笑起来,这丫头实在太过天真,不知道自己这愚蠢的善心会害死自己和身边之人。不过也幸好有这个冲动无知的小丫头,虽然坏了他的好事,却又间接帮了他一把。这丫头武功平平,只要控制住她就不怕她玩什么花样。     这时,他眼光转到薛玥的玲珑锁上,突然想起一事,又叫道:“你现在自封穴道走过来,对了,把你的锁链留下。”     薛玥心中暗恨,抬手将玲珑锁狠狠丢出,又自封了穴道,大声道:“现在你可以放他走了吧。”     青面人十分满意地解开陆明英身上的绳索,又挥刀赶走了天上的秃鹰,陆明英一得救就立即跌跌撞撞地朝树林深处跑去。     薛玥终于松了口气,她回头有些不舍地望了顾勋一眼,就跟着押住她的那人一路往山坡上走去。     她一直被押到那青面人身旁,倔强地扬起脸道:“我人已经交给你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青面人又嘿嘿笑起来,拿着一把尖刀在薛玥的脖子上轻轻划下一条血印,对顾勋道:“这下,你总该听话了吧。”     顾勋眼中快要喷出火来,咬牙大喊道:“你要敢动她分毫,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薛玥似是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成了他的拖累,眼中噙了泪水,大喊道:“你不要管我,你先杀出去。”她的乌发在风中飘扬,白皙的脸上挂着泪痕,如同一朵清冷的夜莲在黑暗中盛放。     青面人啧啧道:“真是感人的场面,只可惜,你们一个都走不了,两个人都要死!”     他说出这个死字之时,手上的刀又再次落下,想继续折磨薛玥,逼顾勋崩溃就范。可就在这时,顾勋却突然动了起来,他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颗三角镖,又快又准地丢向青面人头上的树枝。     青面人还没反应过来,一大节树枝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他和另一人几乎是本能地躲闪了一下,这时手中一滑,薛玥已经从他们身边逃开。     只见她身形轻晃,快速在树影间移动,青面人这才知中计,心中暗恨不已,大喊道:“给我把她捉回来。”     然而月黑风高,树影繁茂,薛玥又跑得极快,那两人轻功平平,追了半天,却连她的衣角都沾不上。     正当两人恼羞成怒之时,一抬头,却看见薛玥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一棵树的最高处。她的身姿挺拔,迎风而立,脸庞在月光下泛起异样的光芒,青面人心中猛地一沉,本能地感到不妙。     果然,他看到薛玥朝他挤了挤眼睛,伸手掏出不知何物,猛地抛向了空中。夜空中顷刻间燃起如焰火一般的五彩火光,将黑夜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她遥遥望向顾勋的方向,自上往下看得再清楚不过,忙大声喊道:“在你右前方六尺、左前方五尺、正后方七尺的树上……”顾勋唇角勾起残酷的笑意,他身形迅速移动起来,手中竟拿着薛玥刚才丢下的玲珑锁。     只见他将玲珑锁绕在一颗树上,双手吊在锁链之上,不断借力在空中飞跃,按照薛玥的指示,迅速在树间穿梭,每移动一次就结果一条性命。他俊逸的面容在光影下显得无比邪魅,如同索命的修罗,毫不留情地斩断一颗颗头颅。     青面人远远望见自己的人被一个个从树上扔了下来,背脊不断发寒,他已经顾不上薛玥,连忙想趁乱逃走,就在这时,他却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惨叫,之前押着薛玥那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了,望着眼前这个他曾经觉得天真愚蠢,此刻却笑得十分得意的小丫头,双腿一软,竟栽倒在了地上。     薛玥慢慢走到他面前,拿了把匕首一边把玩一边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们这几人武功都不太高是吧。所以在我破了你的阵后,才迟迟不敢动作。说吧,你们背后那人到底是谁?教你们摆下这个阵法,帮你们计划了这所有的一切?”     那青面人知道大势已去,瘫软在地上,不断发抖,却仍强硬道:“哪有什么幕后之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计划的,要杀要剐随便你。”     薛玥冷笑一声,学他刚才那样,用匕首在他喉咙上轻轻划着,冷冷道:“如果没有幕后之人,你又如何知道我姓薛,甚至知道玲珑锁,我劝你还是早点坦白,不然我可是会像你刚才说得那样,把你身上的肉一块块给挖下来哦。”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有些嗔怪的声音道:“小玥,你何时变得如此残暴。这人还是等我带回大理寺慢慢审罢。”薛玥忙抬起头,看见顾勋已经料理完那边所有的凶徒,正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上来。她于是十分开心地抬手将那青面人击晕,又站起身想往他那处跑去扶他。     顾勋望见她步伐轻快地朝这边跑来,便含笑站在原地等她,这时,却见她身后的树林中快速闪出一个黑影,他想奔过去已经来不及,忙大声喊道:“小玥小心!”     然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他眼睁睁看见那黑影闪道薛玥旁边,她的笑脸突然凝固住,身子如同凋零的夜莲,迅速瘫软了下去。顾勋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不顾一切连滚带爬地朝上奔去,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小玥!”           第4章 .29|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夜色苍苍,乱云飞渡,交叠的树枝不断晃动,好似张牙舞爪的怪兽,就要自黑暗中冲出。远处传来乌鸦沙哑的鸣叫声,一轮圆月在树林深处升起,照到薛玥身后那个阴恻的黑影上,他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随后背起地上的青面人飞快地离去。     薛玥伸手捂住胸口,身子随即瘫软下来,似一片枯叶轻轻折落在地上,鲜血从她胸口处涌了出来,将身后的月光也一并染红。     顾勋觉得好似有漫天的血水向他席卷而来,一点点堵住他的咽喉,令他无法呼吸。他跌跌撞撞跑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可他仍扶着伤腿拼命往前挪着,伤口拖在泥地上,将血肉都翻开来,仿佛朵朵红梅在砂石间开放。他却是浑然未知,只觉得这条路为何这么长,好似总也爬不到尽头,总也抱不住他想抱住的那个人。     当他终于爬到土堆之上,连忙一把抱起倒在地上的薛玥,把她的头小心放在自己怀里,用手按住她的伤口,颤声唤道:“小玥?”他的嗓子涩的发干,生怕大声一点就会把怀中那脆弱的身子震断。薛玥嘴唇艰难嚅动着,似乎很努力的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狂野的风从四面八方呜咽地吹起,好似全部灌入顾勋的四肢和胸腔之内,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痛起来。他轻轻抓起薛玥的手,贴到她耳边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薛玥好似有所感应,用微弱的力气捏了捏他的手,她的手再不复往日那般干燥温暖,而是冷得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顾勋替她将伤口包好,又望见她身上已满是血污,忙解下衣袍小心地替她盖好。     他抬头望了望前方好似遥不可及的来路,深吸一口气,将她的身子紧紧抱在怀中,努力站了起来。大腿处传来锥心的疼痛,令他几乎支撑不住,却仍是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向前走。可只走了几步,伤腿终是不堪重负,又再栽倒下来。他挣扎地站起身,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身后是夜色深沉,月落无声。     当张冲带人赶到之时,看到得便是这么一副场景。一人怀中紧紧抱着另外一人,摇摇晃晃,在暗夜中艰难前行,他走不了几步就会跌倒,却不断挣扎爬起,泥土混着鲜血早已将他的裤腿染成黑褐色,可他却一直死死护住怀里的人,小心地不让她的身子沾上一点污迹。     张冲连忙冲了过去,颤声问道:“薛姑娘她……”顾勋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吼道:“快找人带她去我府里,叫最好的大夫过来!一定要救活她!”     张冲忙扶住顾勋不断下坠的身子,吩咐手下赶快带薛玥回城救治。顾勋心中大石终于暂时落下,才发现身上已经全是冷汗,虚弱无比。     张冲忙想背起他往回走,却感到握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不断用力,一回头,就看到顾勋眼神慌乱,带着颤声小心翼翼问道:“你说,小玥她……不会有事吧。”张冲见惯了顾勋自信满满、挥斥方遒的模样,哪里见过他如此惶恐地去寻求一个答案,他觉得眼眶竟莫名有些酸涩,忙安慰道:“顾大人放心,薛姑娘她一定不会有事的!”顾勋得到了这一句保证,才稍稍定下心神,压抑了许久痛楚和疲倦一起袭来,令他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待顾勋再度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正午,腿部传来的剧痛提醒着他昨夜的那场噩梦,强烈的恐惧感又再度涌上,忙起身披衣,扶着床榻站起,想立即冲到那人身边,确认她是否安好。     一名丫鬟正打了盆水往内走,连忙惊呼道:“顾大人,你还不能下地。”顾勋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切问道:“告诉我,薛姑娘在哪间房里!”那丫鬟被他这副模样吓到,战战兢兢地指明了方向,顾勋忙随便找了把佩刀,拄着伤腿匆忙往她房里走去。     张冲正站在薛玥门口不知在犹豫什么,一见顾勋,忙惊喜道:“大人,你醒了。”随后看了眼他的腿,又关切道:“大夫说了,你现在还不能下床。”     顾勋却充耳未闻,连忙问道:“小玥……她怎么样了。”     “放心吧,大夫说了,薛姑娘没有伤到要害,不会有性命之虞,就是到现在还未苏醒。”他话音未落,就看见顾勋已经着急得想推门进去,张冲忙上前一步想要拦住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顾勋却不顾他的阻拦,一把将门推开,门内一道劲风袭来,将顾勋推得往后不断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刚稳下身子,就望见了玉面罗刹那张冰冷铁青的面容。     玉面罗刹一见他来,怒气更甚,指着床上吼道:“你告诉我,她到底为什么会弄成这样!”顾勋越过他往里面望去,只见薛玥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好似只是沉沉睡去。但她额头上全是汗珠,眉头皱得死死,羽睫微微颤动,好像在梦中经历了十分痛苦之事。     顾勋心中一痛,连忙想要走过去,玉面罗刹却冷着脸挡在他面前,浑身散发寒意,摆明不会让他再接近薛玥。     两人相对而立,谁也不愿退让一步,顾勋盯着他许久,突然开口轻声道:“对不起。”玉面罗刹微微一愣,他从未想过从顾勋口中会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而这几个字里,更是含着浓浓的愧疚与悔恨,好似是说给他听,又好像是向床上之人道歉。就在他慌神之际,顾勋已经一把将他推开,一瘸一拐走了进去。     他走到床沿,慢慢坐下身子,又拿起旁边的一块湿布,轻轻为薛玥擦去头上汗珠。随后,又将她的碎发拢到耳后,握起她的手轻轻安抚,薛玥紧蹙的眉头竟微微有些松开,好似已从那噩梦中解脱。顾勋便坐在床前,一直凝神看着她,生怕一眨眼,她就会离他而去。     玉面罗刹远远看着这两人,在心底叹了口气,想道:“小妹,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也不枉你为他做到如此。”     顾勋一动不动坐在床沿,玉面罗刹抱胸站在门框处,三人都久久不再有动静,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住,只剩太阳投下的光线在窗棂上慢慢移动。突然,有人慌张推门进来,打破了这一室静谧,顾勋皱起眉头,正要训斥两句,就听那人急忙禀报道:“李首辅派人过来,说无论如何都要大人你现在过去一趟。”     “李元甫为何现在会叫他过去?”顾勋心头隐隐有些不祥之感,他轻轻放下薛玥的手,想了许久,才答道:“和他说,我现在就过去。”     熏香暖阁、雕花玉屏,李元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正慢条斯理地饮着一杯茶。他抬头望见顾勋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模样,冷冷道:“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顾勋连忙躬身行礼,表情似是十分痛苦,却勉强维持从容的语气道:“都怪文昭一时大意,落入了贼人的圈套,还好只是一些皮外伤,没有大碍。”     李元甫将茶盏轻轻放下,目光幽深地在他腿上转了转,又道:“我也知道你大伤未愈,不该现在叫你过来。但是有一件事,却是耽搁不得,只得勉为其难催你过来。”     顾勋心中疑虑更甚,表面却仍不动声色,问道:“不知是何事如此紧迫?”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他有些话,要和你当面来说,才能说得清。”     顾勋心口莫名剧跳,抬起头,就看见自屏风内走出一个人,他身材瘦小却散发出慑人的威严,脸上从上到下横着一道刀疤,他一笑,那刀疤的边缘就翻飞而起,好似一只蜈蚣在脸上盘恒。他的声音还是如以往那般阴鸷,“顾大人,秋山山庄一别,你我可是许久未见了!”           第5章 .1|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紫檀鎏金香炉内,一缕青烟袅袅而升,在空中缠绕又散开。吴秋水就站在缭绕烟气之内,他脸上不知何时添上了条长长的疤痕,让本就阴鸷的面容更显几分可怖,双眸中却散发着奇异的光泽,让枯木般的身躯中好似重又焕发出生机。     顾勋强自镇定下来,眯着眼观察着眼前令他措手不及之人。几个月前,他曾将这人逼到绝境,对他说:“如今你唯一的生路在我手里,写还是不写,由你自己决定。”而现在,当吴秋水重新站到自己面前,这一次决定生死的又会是谁?     顾勋的双手自袖中攥紧,面上却摆出一副惊讶表情道:“吴庄主!原来你并没有寻死啊!”     不等吴秋水开口,他马上又以唏嘘的口吻接着道:“那日你对我说没脸再见李首辅,留下了那绝笔信让我带回,我心中本就觉得十分可惜。但当时见你心意已决,又不好劝阻。其实你跟随李首辅多年,忠心耿耿,他怎么会疑心你伙同外人有什么贰心。想不到你竟没有寻死,今日得以再见,实在令顾某惊喜。”他眼神往吴秋水身上扫了一扫,又笑道:“一别数月,吴庄主丝毫不见狼狈之色,仍是如此一表非凡,实在令人佩服。”     吴秋水素来讲究衣冠,今日为了见面见首辅,特地穿了一件绣金线冰丝长袍,显得周身华贵逼人。听了顾勋的话,他心中顿觉不妙,想不到竟被他先发制人抓住了把柄。     李元甫也将眼神往吴秋水身上瞟去,冷哼一声,道:“秋水山庄毁了,你这庄主的威仪倒是丝毫未减。”     吴秋水连忙俯下身去,似是忆及往事老泪纵横,道:“属下千辛万苦才从秋水山庄的废墟中跑出,就是为了再见您一面。我在京中蛰伏多日,才敢厚着脸皮回来见您。属下跟随首辅多年,知道您一向最讨厌邋遢之人,才特地做了这一身新衣来见您,就是怕失了您的颜面啊?     李元甫不置可否地端起茶盏,目光往两个心思各异的人身上扫去,抿了一口茶,问道:“说罢,你不是给我留了一封绝笔信,将后续事宜交由顾勋处理,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吴秋水面容一素,语声铮铮道:“因为当日秋水山庄被毁一事,背后另有阴谋,属下不敢怠慢,特地赶来京城通知!我这条命早就不该存于人世,但涉及到首辅的安危,便是一刻都不敢耽搁。”     顾勋脸上露出探究的表情,道:“哦?过了几个月才发现另有阴谋,吴庄主倒是说说看,这阴谋到底是什么,顾某也十分有兴趣。”     吴秋水冰冷的眼神盯在他身上许久,道:“这个人具体是谁我还不得而知。那日我留了绝笔信,便想留在山庄中自生自灭,谁知被我碰到一个侥幸逃脱的下属,他对我说,原来有人在半年前就盯上了秋水山庄,在山庄中安插了许多奸细,向外通传消息。是以那日严明差顾大人前来时,庄内才会毫无防备便溃败不堪。幸而顾大人极识时务,私下替我们清理了所有证据,才不至于将此事牵连到首辅您。听闻他如今深得首辅信任,已官拜三品,我也觉得甚感欣慰。只是秋水山庄之事绝没有那么简单,背后必定还藏着更大的图谋,还望首辅一定要明察。”     顾勋在心中冷笑起来,吴秋水果然是老狐狸,他这番话表面上为他邀功,实际却在告诉李元甫,秋水山庄覆灭,得益的只有他顾勋一人,而这幕后真凶岂非昭然若揭。     他连忙扶住受伤的腿,勉强躬身,目光坚定道:“秋水山庄一事如果真的另有凶手,文昭定会彻查到底。只是……”他的眼神自吴秋水身上冷冷扫过,“如果只是某人为了苟且偷生编造的谎言,文昭也必定不会白白受诬。”     吴秋水也忙弯膝跪地道:“岳成跟随首辅多年,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也一定会查出藏在背后暗害您之人。”     李元甫端坐案后,看这两人你来我往,剑拔弩张,寒眸中射出锐利的精光,似乎想判断出到底该信任谁。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出声道:“罢了,罢了。事情真相,我自会查个明白。岳成,你舟车劳顿,先回去歇着吧。文昭,你大伤未愈,也回去好好养伤。过几日,我会再找你们问个明白。是非曲直,总会有个定数。”那两人只得互看一眼,躬身行礼退出。     李府门前有一条小巷,平日里少有车马进入,绿杨阴里,两个身影正缓缓朝巷外行去。一人腿部有伤走得极慢,另一人却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一旁。如果有路人在旁观来,会觉得这两人言笑晏晏,想必是谈得十分投机。     顾勋瞥了身旁之人一眼,笑道:“吴庄主果然是聪明人,山长水远前来告状,却故意说得语焉不详,隐瞒我逼你写信之事和诸多细节,如果让李首辅知道了你伙同外人欺瞒他这么久,你这条偷生下来的残命,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吧。”     吴秋水也笑着回道:“当日之事无凭无证,我就算说了他也未必会全信。索性另编一个故事,只要能让他生疑即可。”他突然停下盯住顾勋,笑意愈发阴沉,道:“顾大人这些年为了报仇,想必在背后做了不少事吧,你真得自信这些事不会留下一点破绽,而这破绽不会刚好被我发现吗?”     顾勋笑容微滞,却仍面色从容道:“我这些年是做了一些事,不过都是为了李首辅的利益。我一片赤诚之心无愧于人,又何须怕你。”他顿了顿,又笑道:“倒是吴庄主在那冰天雪地、野兽遍地的丛林之中还能苟活下来,真心让顾某佩服。”     吴秋水冷哼一声,道:“顾大人对我又何须再如此作态。”他的目光中慢慢燃起怨毒之色,咬牙道:“你那日嘴上说放我一马,却又故意把我丢在那丛林之中,以为我会就此自生自灭。可惜我吴秋水命硬,不仅活了下来,还让我等到重回京城的这一天。顾勋,我一生基业毁在你手里,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顾勋转头看他,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之色,淡然道:“吴庄主有此决心甚好,那顾某便府中恭候大驾。只是这京城可不比你秋水山庄,京城处处都有险境,吴庄主也要多加保重自身才行。”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巷口,顾勋所雇的马车正等在此处,他不再理会吴秋水,正准备登上马车,突然听见身后的吴秋水悠悠道:“顾大人赶着回去可是要照顾那位薛姑娘,可惜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不知能不能醒来。”     顾勋猛地回头,就望见吴秋水狞笑的面容,昨晚杀机重重的树影、突然跳出的黑衣人、薛玥倒下的身子,就在这笑容中重合起来。他握住车门的手逐渐收紧,面上倏然露出杀意。     吴秋水却笑得更加得意,道:“我知道顾大人现在在想什么,只可惜自今日起,我如果遇到不测,李首辅必定会怀疑到你身上。届时顾大人多年筹划只怕都要功亏一篑,所以老夫这条命,恐怕还是能多逍遥些时候,你说是吧?”     他满意地看着顾勋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又走到他身边,小声道:“还有,如果我死了,马上就会有人告诉李首辅,薛道平的独女现在就在京城,而且她还知道秋水山庄所有的秘密,你猜李首辅会怎么做?”说完他又自喉间发出的抽气般的大笑,笑声在静谧的巷中听起来格外令人厌恶。     顾勋面容铁青,望着吴秋水得意而去的背影,双手死死握拳,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突起。马车颠簸前行,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吴秋水绝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更何况他在京城中竟然还集结有同伙?他刚才故意戳穿此事,就是想令他震怒难平,现在唯有保持冷静清醒,才能找出应对之策。     他于是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眼前总是浮现出薛玥那张苍白的面容、如枯叶般飘摇的身子。当马车终于停下,他连忙一路冲入薛玥房里,却见她仍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他望了望守在床边的玉面罗刹,道:“随我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玉面罗刹斜斜靠在凳上,本来绝不想搭理这人,但此刻见他表情,也知道必有大事发生,便起身随他走了出去,又轻轻掩上了房门。     两人一路走到偏房内,顾勋坐下便开门见山道:“吴秋水回来了!”     玉面罗刹面色骤变,连忙走过去双手按住他面前桌案,追问道:“他怎么会回来!”     顾勋便把今日在首辅府中发生的事全部说了一遍,玉面罗刹狠狠拍向桌案,面色阴冷道:“就是说小妹这件事是他找人做得,这一次我定不会放过他!”     “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现在最好不要呆在京城。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玉面罗刹横眉一挑道:“我干嘛要躲他!我上次就是听你的放过了他,才会造成如此局面。再说我若走了,小妹怎么办!”     顾勋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执拗,正要开口再说什么,突然有人慌慌张张推门进来,喊道:“顾大人,薛姑娘她醒了!”           第5章 .3|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身体一下好似在火中煎烤,一下又如坠入冰窖。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在远方有着微弱的光亮,她想往那亮光处走去,可只挪动一步,那痛苦便更加强烈,连五脏六腑好像都被灼热、燃烧起来。但她不愿呆在这黑暗里,因为她知道,那光亮处有人在等她,她听见他在唤她的名字,一声声百转千折、温柔缱绻,令她觉得,哪怕经历再多痛楚,也要快些赶到那人身边。     终于,那光亮越来越清晰,她努力睁开眼,突如其来的强光令她觉得十分不适,身边都是乱糟糟的声音和模糊的人影。刚想开口,胸口处就传来一阵剧痛,令她猛烈地咳嗽起来。这时,有一双手把她扶了起来,那手掌又暖又柔,好似一汪清泉拂过她身上的灼热。有一张唇贴在她耳旁低语,正是她梦中一直听到的那个声音,虽然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却莫名觉得安定下来。她想唤他的名字,可嗓子里却好似有火在烧,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顾勋见她这副模样,忙叫人倒了杯茶来,小心地喂她喝下。薛玥喝了两口,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顾勋忙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背心,让她渐渐平息下来。薛玥在这怀抱中舒服地蹭了蹭,竟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顾勋又小心将她放平,转头对玉面罗刹道:“你也看到了,她现在如此境况,只有呆在我这里才最为安全。”     玉面罗刹瞪着眼看了他许久,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极有道理,更何况他早已知晓薛玥的心意,刚才看他们两人的相处,觉得自己呆在此处好像也是十分多余。     他虽然极不放心这人单独和小妹呆在一起,但他知道若是强行留下,只会给他们多添一分危险,于是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叮嘱道:“照顾好小妹,若要找我就差人去薛府留个记号,我自然会看到。”     他行至门边,突然顿住脚步,回过头又丢下一句:“若有一日你辜负了她,我定不会轻饶你。”     这句话中带了极重的托付意味,竟听得顾勋略微有些失神,待他回过神来,望向薛玥平静的睡容,又轻轻替她将锦被掖好,初夏的午后,屋内静得只剩她的鼻息和窗外的几声虫鸣,明明有大敌当前,顾勋却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欣喜。     待薛玥再度醒来时,熟悉的痛感重又袭来,可其中又夹着些奇怪的痒痒的感觉。她困惑地低下头来,却看见顾勋伏在她胸前,好像正在脱她的衣服。     她顿时吓了一大跳,想要开口喊,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音。她连忙抬手想要把他推开,但她大病初愈,根本虚弱地使不出半分力气,反而将伤口牵动,痛得她□□出声。     顾勋察觉身下的人有动静,忙惊喜地抬起头来,然后就看见薛玥双目圆睁、面容扭曲,双手拼命往前挥,他忙一把按住她的手,道:“别乱动,会把伤口扯开的。”薛玥憋得小脸通红,努力从喉中吐出几个字来:“你……你要干什么?”     顾勋这才反应过来她在想些什么,忍不住有些好笑地举起手中的棉纱道:“我在帮你换药,不然还能干嘛。”     薛玥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却又狐疑道:“为什么……不让丫鬟换。”     顾勋见她说话吃力,忙起身去为她倒了杯茶让她喝下,又柔声道:“我府中的丫鬟只知道端茶倒水,一个个见到血都怕得腿软手抖,我怕她们没了轻重会弄疼了你,还不如我自己来换。”     薛玥歪着头想了下,觉得他说得倒是合情合理,可心中还是忍不住腹诽道:“那我岂不是白白被占了便宜。”     顾勋见她双手绞着被角,一脸不满模样,只得软声哄道:“那你说怎么办,你自己又使不上劲,要不我把眼睛闭上,你来说我来换?”     薛玥只想赶快脱离现在的窘境,便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成。可她很快就后悔了,因为顾勋没了目光的指引,双手总是有意无意地会触上她胸前的肌肤,薛玥羞得满脸通红,却又躲避不得,她很想让他还是睁开眼好好看着,可又实在说不出口。     但她并不知道,现在另一个人也不好过,顾勋就算已经动作得十分仔细,还是会不小心碰到些不该碰的地方,那软软的触感令他浮想联翩,却又要尽力稳住心神,生怕会扯痛她的伤口。好不容易换完了药,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尴尬万分。     薛玥连忙满脸通红地钻进锦被里,顾勋看着床上的锦被不断伏动,只觉得气氛越发暧昧起来,他连忙以手掩唇、轻咳一声道:“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端碗粥来。”     薛玥把头埋在锦被里,听他的脚步渐渐远去,才暗自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顾勋又转回屋内,将她从被子里拖了出来,柔声道:“你刚刚转好,只能先喝点清粥,等你多休养几天,再给你做些别得吃。”薛玥望着眼前之人小心地舀起一勺粥,放在唇边吹凉,再慢慢送到她口里。温热带着清香的白粥从喉间滑落至心底,暖暖满满地充溢了整个胸腔。     薛玥本以为因她刚刚转醒,顾勋才会亲自照料。谁知一连几日,顾勋日日都呆在她房里,不管是喂饭还是喂药都要亲力亲为,每日都哄她睡熟了才离去,待她睁眼时就又能看见他。     薛玥从未被人这么贴身服侍过,更何况这服侍她的人还是顾勋,便越来越觉得不太自在,可她每次提出换个丫鬟过来,顾勋就以下人极有可能被收买,必须得由他亲自来做才放心为由堂而皇之的继续留下。     直到第三日,顾勋喂她吃完粥菜,便十分悠闲地坐在窗边看书,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如同工笔画一般。薛玥终于忍不住问道:“顾大人,你不需要去大理寺应卯吗?”顾勋头也不抬,指着伤腿十分理所当然道:“我要养伤。”     薛玥踌躇一番又道:“可你一定还有要事要办,真的不必一直呆在我房里的。”     顾勋俊眉一挑,将书放下道:“怎么你对我这几日的照顾,有什么不满意吗。”     薛玥连忙摆手,又有些羞赧道:“不是不满意,是有些不方便。”     顾勋于是来了兴趣,起身盯着她笑道:“哦,我倒是要听听,是有什么不方便的?”     薛玥被他看得愈发慌张起来,支支吾吾道:“比如……比如,我躺了这些日子,想要梳妆打扮,这些总需要找个丫鬟来做吧。”她本意是想说要擦洗身子,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临时改成了梳妆。可这话倒也是出自她的本意,薛玥觉得自己受伤以来一直躺在床上,样子想必已是十分邋遢难看,实在不想用这幅模样成天对着他。     顾勋微微一愣,才发现自己倒是一直忽略了这件事,只得摇头道:“你们姑娘家真是麻烦。”于是走到床边,轻轻将她扶起坐好,又拿了把桃木梳,问道:“你想梳个什么发髻?”     薛玥瞪大眼睛问道:“你会梳头吗?”     顾勋温柔地用梳子将她的乌发理顺,又轻轻分成几缕拢在手中,道:“我只会梳最简单的垂髻,你便将就一下罢。”薛玥感到他的指腹轻轻在她头皮上摩挲,传来些酥酥麻麻的触感。他梳头的手法虽不够捻熟,却也不算生疏,心底突然升起些异样的情绪,有些酸酸道:“顾大人想必为很多女子梳过头吧。”     顾勋当然知道她在别扭什么,他轻柔地为她将最后一缕发丝挽起,才笑道:“如果我说,我小时候曾经靠帮别人梳头补贴学堂的费用,你信吗?”薛玥身子微微一震,想要回头去看他,顾勋却又将她的头扶正道:“别动。”然后为她将发髻固定好,起身拿了个铜镜给她,才柔声道:“不过成年后,只为你一个人梳过头。”     薛玥嘴角偷偷勾起,忙接过他递来得铜镜,照了又照,开心笑道:“想不到顾大人梳头的手艺这般好,如果能天天为我梳头就好了。”说完她才顿觉失言,脸上一阵飞红,有些不敢看他。谁知顾勋却含笑盯着她,柔柔地道了一声:“好。”     薛玥只觉得心跳如鼓,不敢接他的话,眼神慌乱地往窗外扫去,随意找了个话题道:“每天闷在这里,都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何种光景了。”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原来顾勋已经俯身将她抱起,他一边走,一边低头靠她耳边轻声道:“以后,要叫我文昭。”     薛玥愣愣望着他,觉得整颗心都被这两个字胀满,好似浸了蜜糖的青梅,又甜又酸,在口中转了又转,却舍不得咽下。直到被顾勋放在窗前的锦凳上,她还有些怔忪地回不过神来。     顾勋扶她坐好,又为她把窗户打开,一股久违了的花香之气顿时冲入心肺,令薛玥恍然间好似置身迷梦之中。她呆呆看着窗外,过了许久才转头去看顾勋,只见他又拾起之前看的那本书,姿态悠闲地坐在一旁随意翻看。     她低头想了想,开口叫道:“文昭……”那尾音打着颤,带着些试探与期盼,顾勋头也未抬,随口应道:“嗯?”薛玥听到他的回应,忍不住低头偷笑起来,又轻轻唤了一声:“文昭。”“嗯?”她于是胆大起来,又继续叫道:“文昭。”“嗯。”“文昭。”“嗯。”     顾勋拿着那本书,只觉得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软软糯糯叫着他的名字,好似小猫的爪子,一下下轻轻挠动他的心,他终于将书放下,倾身上前,十分认真道:“你要再叫,我便要亲你了。”           第5章 .6|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窗外杏树随风摇曳,散落下一片花雨,顾勋的眉眼沐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一点点朝她侵近。薛玥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心慌意乱间,连忙用双手把脸紧紧捂住,将眼睛、鼻子、嘴巴遮了个密不透风,心中偷偷地想:这样,应该就亲不到了吧。     可面前的压迫感却并没有消失,那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夹杂着杏花的香气,方寸流转之间,被他吐出又被她不小心吸入。那日醉酒后的画面突然撞进薛玥脑海中,让她连指尖都莫名微颤起来。     顾勋的脸停在她面前几寸的地方,十分耐心地将她捂脸的手指一根根地轻轻掰开。薛玥自指缝中望见那近在咫尺的笑颜,心脏砰砰砰地快要跳出胸膛,她重伤未愈,虚弱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重负,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起来。     顾勋见她紧张成如此模样,生怕她会就此晕了过去,连忙将身子撤了回去,又伸手捏了捏她涨得通红的脸颊,笑道:“瘦得面无二两肉,还是等养胖一些再亲罢。”     薛玥松了口气,终于将呼吸平顺下来,眼神假装镇定地往窗外瞟去,心中却觉得这话听得有些不是滋味,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头待宰的猪,要等养肥了再吃一般。     薛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内心是庆幸还是失落。她用余光偷偷看去,那罪魁祸首却正一脸淡然地看着书,好似刚才的心慌意乱只是她的臆想而已。微风卷入窗棂,将屋内的暧昧气息慢慢吹散,树影也停止了摇摆,只有院内的几只夏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吱吱叫着。     正当薛玥被这蝉声叫得莫名烦乱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有人通传道:“顾大人,张寺丞来了。”顾勋面色一敛,忙放下书道:“知道了,让他在偏厅等我。”     他起身将薛玥从椅子上抱起,小心地放回床上,又为她把锦被掖好,柔声叮嘱道:“方才你气血有些紊乱,现在好好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薛玥忍不住想出声反驳她才没有胡思乱想,顾勋却又俯身下来,轻轻在她嘟起的唇上啄了一下,吓得薛玥将到了嘴边的话全缩了回去,只瞪大了眼睛望他。顾勋却笑得贼兮兮道:“现在可满意了,乖乖休息,等我回来。”     薛玥羞愧万分地把头埋在锦被里,手指偷偷抚着嘴唇,脸上泛起红潮,心中反复揣度,莫非是自己刚才表现的太过失落,被他看了去。她心头踌躇,辗转反侧,只觉得那人可恶之极,这下她想不再胡思乱想都不成了。     顾勋一路走入偏厅,张冲一见他便急切地起身想要说些什么,顾勋却示意他先坐下,朝窗外看了一眼。张冲心领神会地走到窗边往四周检查一番,才转回身子小声道:“我们布置在柳氏身边的人果然已经出了事,吴秋水这个老狐狸,不知偷偷布局了多久,让我们都不小心着了他的道。”     顾勋慢慢走到锦案后坐下,冷笑一声,道:“不过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而已。我们这次没有防备,才会侥幸让他得逞。现在他既然敢出来承认,这笔账我一定要好好和他算。”     张冲却依旧忧心忡忡,“但是现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还不清楚他手下到底有多少人,藏在何处,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始终是一大隐患。”     “无妨。我在找他的破绽,他也在找我的,端看哪一方更加有耐心,哪一方,能笑到最后。”     “那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顾勋走到书柜旁,打开一个暗格内拿出一样东西交给张冲,小声和他交代一番,又认真叮嘱道:“先把这件事办好,一定不能出了差错!”     张冲连忙将那样东西收好,领命而出。顾勋记挂着薛玥的伤势,便也随他一起走出门去。他一路走到游廊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四周静的只叫虫鸣之声,竟连一个丫鬟小厮都未碰见。他心中猛地跳了起来,连忙疾步走到薛玥门口推开门冲了进去,只见逆光之下,有一个黑影正站在床边,手持利刃朝床上狠狠刺去。     顾勋只觉得全身血液顿时被凝固住,他怒喝一声朝那黑衣人扑去,黑衣人猛地一惊,见逃脱不及,竟反手将那把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口。顾勋顾不得其他,急忙朝床上望去,只见锦被上已经被刺出一个的大洞,却没有半点血迹,他顿时松了口气,觉得脚下有些虚浮。这时他感到有人在轻轻扯动他的裤腿,顾勋连忙低头,就望见薛玥正一脸惊恐地趴在床下。     他连忙将她抱回床上去,紧紧握住她的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薛玥脸色苍白,心有余悸道:“我听见外面有动静,觉得有些害怕,就想尽办法滚了下来,爬到床底下躲着……”她后半段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被顾勋一把抱在了怀里,他抱得那样紧,生怕一松手就要又一次面对失去她的恐惧。     顾勋满怀歉疚,刚要出言安抚,眼角突然瞟到地上的尸体,面色一沉,心道:“不好!”他连忙唤来几个家丁守在房内,急匆匆朝院外冲去。     果然,他一走出门口,就看到张冲捂着胸口躺在地上,明显是受到了袭击。他一看到顾勋,面上就带了羞愧,愤愤道:“都怪我一时不察,中了他们的埋伏,那东西被他们……”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懊恼地握紧拳头狠狠砸向地面。     顾勋缓缓蹲下身子,面色阴沉得辨不出情绪,而张冲口中的“那样东西”,却已经落在另一人手中把玩。     这是一块表面鎏金的铜牌,论其本身并不太值钱,但上面刻着的几个字,却又令它价值千金。     “金吾卫副率岳正。”吴秋水摩挲着铜牌,念出这一行字,面上露出探究的微笑。原来这正是一块金吾卫副率腰牌,带着这块腰牌,便可自由出入禁中卫队。对有心之人来说,可谓是珍贵无比。     吴秋水将那腰牌轻轻放在面前的桌案上,开口道:“小然啊,你说顾勋为什么会收藏着这么一块腰牌,又把它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张冲。”     他身旁站着名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青衣人,此刻正毕恭毕敬回道:“属下驽钝,还望庄主明示。”     吴秋水紧紧盯住那枚腰牌,思索了许久,又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让你们搜集这些年顾勋所办的案子,有哪一件是和金吾卫有关。”     卓然在脑海中仔细搜索,突然眼睛一亮道:“是李首辅之子李修文的那件案子。他能定罪便是因为偷窃了禁卫的布阵图,最初也是在金吾卫慎抚司被审讯的。”     吴秋水蜡黄的脸上泛起光芒,激动的双手都有些发颤,道:“没错,就是这件事!李首辅的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偏偏又这么巧和他顾勋有关。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破绽,因为我的出现,令他愈发放心不下,才会急着让张冲去处理。”他连忙对卓然道:“你带些人,想办法混入金吾卫,我要你们拿到李修文当日在慎抚司审讯的供词。”     卓然好似有些为难道:“那里可是禁中军营,就算有了这块腰牌,也不是我们想进就能进的。”     吴秋水眸中闪过狠戾,冷声道:“我秘密养了你们这么多年,现在不用又用在何时。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得给我办好这件事,不然不仅拿不到你想要的好处,连这个月的解药我也不会给你们,届时你们就等着毒发时生不如死的滋味吧。”     卓然低下头,眼中露出怨恨神色,却也只得恭敬从命。吴秋水面色稍霁,又道:“你放心,我虽不在京中多年,但秋水山庄和朝中也有着剪不断的联系,到时候你见机行事,我会想办法找人和你接应。”     卓然心中稍定下来,连忙退出门去着手安排。此时夜色渐浓,一轮圆月高高升起,月光下照着阴谋和算计,也照着真心与柔情。     薛玥将身子缩到床的最角落,双手死死攥住被角,紧张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你真的要睡这里!”     顾勋正站在床沿,一边铺着薄被,一边坦然道:“那些人下午没有得手,晚上很可能会折回。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必须得留在这里。”     薛玥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朝地上指去,顾勋皱起眉头,弯腰凑到她身前道:“我必须靠你近些,才能确保你没有闪失。再说……”他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委屈道“我腿伤未愈,你忍心让我睡在地上吗?”     薛玥知道他在一本正经的耍赖,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得郁闷地一头钻进被子里,紧紧贴墙边睡下,虽是背对着他,心中仍是忐忑万分。     顾勋也熄了烛火,在床的外侧和衣躺下。两人背对背一动不动地静静躺着,都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呼出,黑暗中只听到“砰砰砰”的心跳声,也不知到底来自于谁。     初夏的夜晚平静无风,屋内便显得有些燥热起来。不一会儿,顾勋的里衣便被汗水湿透。可他却不敢伸手去擦,生怕会不小心碰到里面躺着的那个香香软软的身子。     可他背后的人却突然动了一下,不知是她的腿还是手轻轻抵上他的腰间,痒痒地触感瞬间传遍全身,猛地冲上胸口,他连忙低低吼了一声:“别动!”     床里之人似乎被他吓到,不敢再动,可腰上的触感却一直都在,搅得他心潮翻涌。顾勋实在忍受不了,翻过身去将那人压在身下,咬牙道:“不是说了,让你别动了!”     薛玥露出一副快要哭出的样子,十分委屈道:“我……我没有动。”     顾勋这才发现两床锦被之间好像还放着什么东西,他好奇地伸手去摸,竟摸出一个枕头来,他瞪着这物,啼笑皆非地望向薛玥。     薛玥满脸通红,只想赶快躲进被子里去,可她半边身子还被他压着,声音小如蚊叮道:“我想……我想放个枕头在我们中间,会比较保险。”     顾勋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她不知是什么时候往他们中间塞进一个了枕头,这枕头更不知何时抵住了他的腰。想到自己竟为了一个枕头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了半天,他脸上莫名也有些泛红。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撑在她身上,而薛玥满面通红地躲在他身下,好像一只乖巧又害羞的小猫。     黑暗中,她的眸子显得格外明亮,散发着某种诱惑气息,令他忍不住倾身压下,想要再度占据他渴望已久的那份甘甜。薛玥把身子缩了又缩,实在逃不开他的禁锢,只得颤着声音道:“你不是说……要等我养胖了……再亲吗。”     顾勋已经迫不及待地触上她温热的软唇,只含糊回道:“等不及了。”薛玥的身子似乎震了震,却又在唇齿相交之时慢慢平静下来,顾勋能感到她努力的迎合,正要将这个吻加深,身下的人却突然不安地扭动挣扎起来,顾勋生怕她扯动伤口,忙起身按住她道:“让你别乱动。”     薛玥这次是真的快要哭出来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声音带着哭腔道:“我……我要小解。”           第5章 .7|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月夜**,一张大床,两个人,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大口喘着粗气……本应缠绵旖旎的画面,却因为薛玥的一句话彻底变了味道。顾勋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现在,该怎么办……”     薛玥觉得这一定是自己这十几年来最丢脸的时刻,但索性已经如此了,她只得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红着脸道:“叫个丫鬟来,扶我下去。”     顾勋脑子也有点晕,只得依她所说,下床出门去寻。谁知府里的丫鬟知道他今夜要睡在薛玥房里,都十分默契地躲得远远,他在院内找了半天竟一个丫鬟都没找到,只得冲到下人房里,硬是随便捉了一人出来。     当薛玥重又躺回床上,想到刚才那丫鬟憋笑憋得很辛苦的脸,心中又羞又恼,都怪他没事非要睡在自己房里,动手动脚不说,还害自己不断出丑。这时她听见有人推门进来,随即床榻一沉躺在了她的身边,薛玥连忙背过身去,赌气不再理他。     谁知顾勋却突然翻身将她轻轻抱住,又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柔声道:“折腾了大半夜,好好睡吧。”这怀抱温暖而平静,不带半分侵略气息,让薛玥乱撞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她身体本就没有恢复,这一日的情绪起伏太大,现在放松下来才觉得十分疲惫。她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眼皮慢慢沉了下去。可她并不知道,身边那人枕着她的香气煎熬万分,竟是一夜无眠。     屋内两人相拥而眠,屋外是,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而不平静的那一日总是猝不及防就到来。     当顾勋又一次站在李元甫房内,敏锐地发觉屋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李元甫坐在太师椅上,扶住椅把的手上隐隐凸起青筋,似乎在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绪。而吴秋水换了一身素袍,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旁,脸上却是掩饰不住得激动与欣喜。     顾勋躬下身子,正要问安,突然有一物朝他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李元甫的面容因怒意而扭曲起来,怒喝道:“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顾勋连忙捡起地上的一叠纸,仔细翻看后,顿时大惊失色,他攥着那几张纸:“这……这是哪里来的?”     李元甫盛怒未消,继续质问道:“我问你,为何这慎抚司里斌儿那件案子的卷宗上,会说他在出事之后曾经去找过你,而你却对我只字未提。斌儿既然找你求救,你又为何会故意见死不救,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安了什么心?”     顾勋两袖一掸,肃身道:“文昭不知道这卷宗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写,但这上面写的全是无稽之谈。李首辅对我恩重如山,文昭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背叛之事。”     这时,他却突然听到一阵阴恻的笑声,好似阴冷的毒蛇在旁伺机而动。吴秋水踱步走到顾勋身边,一双鹞目死死盯着他,“顾大人你还是收起这幅嘴脸吧。恐怕你要针对不仅是无辜的李公子,更是李首辅本人。”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让屋内三人的表情均是一变。顾勋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无证无据,吴庄主莫要血口喷人。”     “这份卷宗就是证据,还有这块收在你府内的金吾卫腰牌。”吴秋水掏出那块腰牌,扔在顾勋身边,腰牌滚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顾勋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道:“这腰牌上可有写我顾勋的名字?这卷宗更是真伪难辨,吴庄主莫以为随便做一份卷宗,便能在李首辅面前颠倒黑白。”     吴秋水似是早料到他有此反应,嘿嘿笑道:“你看清楚,这上面可有金吾卫的金印。”     “吴庄主既然能准备好这份卷宗,区区金印自然也是不在话下了。”     “够了!”李元甫被他们吵得头疼欲裂,狠狠瞪住顾勋:“我只问你,岳成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顾勋正色道:“文昭对首辅大人忠心耿耿,绝无半点异心。吴庄主处心积虑想要陷害于我,只怕背后是存了见不得人的私心吧。”     吴秋水冷冷道:“你打死不认,我便说给你听如何。我想你的计划,应该是从你曾经的恩师宋毅入罪那时就开始谋划了吧。”     顾勋听到宋毅的名字,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不露半点声色。     吴秋水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继续道:“顾大人果然好演技,令老夫实在佩服。我猜,宋毅死后顾大人一步步处心积虑往上爬,就是为了能攀附到李首辅身边,伺机报复。你毁了秋水山庄,令李首辅基业被毁。又趁李首辅离京之时,潜入金吾卫盗走布阵图,再栽赃给李公子。当李公子找你求助之时,故意给他指一条错路,令他步步深陷,果然是一条毒计。你步步为营,阳奉阴违,图得不就是你的复仇大计吗?”     李元甫听得浑身颤抖,随手抄起案上的纸镇又朝顾勋头上扔过去,顾勋却不躲不避,脸上顿时被砸出一个大大的血口,鲜血从伤口流到面上,他却只是双手垂立,面露悲戚之色道:“想不到李首辅宁愿性这无凭无据的荒诞故事,也不信文昭多年来的诚心相待。李首辅若不信我,文昭明日就自请除去绯袍乌纱,任由您处置。”     吴秋水也马上跪地道:“岳成也是跟随您多年,与您一同患难。这些年来,一直尽忠职守,替您看住秋水山庄,难道我会甘愿看到自己多年心血被毁。”     李元甫面色犹疑不定,一时间判断不出应该相信谁。而那份卷宗和李修文的死却如一根刺,狠狠扎着他的心,令他无法平静。     顾勋却冷冷笑了:“吴庄主,你这些年来,对李首辅真的是尽心尽力,绝无贰心吗。”     吴秋水眼神微眯,正要开口,顾勋又道:“我今天还带了一个人过来,李首辅看到他,就自然知道吴庄主演得这出戏,到底是为了什么。”李元甫点头应允,顾勋便走出门去,绑了一人进来。而那被绑之人竟是卓然。吴秋水手猛地一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顾勋将卓然推到李元甫面前跪下,道:“此人正是杀害城内四名富商的凶手,也是那日设下埋伏,害我重伤的罪魁祸首。你现在便好好说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做了这一切。”     卓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发一言,眼神却望向了吴秋水。     吴秋水勃然大怒,走到卓然面前,语声隐隐带着胁迫意味道:“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不然饶不了你。”     卓然突然起身狠狠朝吴秋水撞去,吴秋水连忙踉跄躲开,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之人。卓然眼中射出怨毒地光芒,死死瞪住他道:“反正都是一死,我又何须再怕你。”     他背脊一挺,咬牙切齿道:“是吴秋水!特地将我们养在京城城郊,找人每日训练我们武功阵法,还喂我们服了剧毒,必须每月由专人送来解药,不然就会毒发身亡。秋水山庄覆灭后,我们又悲又喜,喜得是再也不必受他控制,悲的是如果没了解药,我们。谁知,这几个月依旧有人送来解药,我们当时就怀疑吴秋水没有死。果然一个月前,他竟又找到了我,替我们安排了一系列计划。”     李元甫已经将怀疑的眼神望向吴秋水,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想不到你竟在京中养了一批死士,却瞒了我这么多年。”     吴秋水身形有些微颤,忙大声道:“你莫要听他一派胡言,这都是顾勋设下的奸计。”     卓然却又笑了,从怀中掏出一个玉扳指道:“这玉扳指想必吴庄主不陌生吧,这是你前段时间托我偷偷出手,可惜现在还留在我身上。你还许诺若是此次事成,不但为我们解去身上的毒,还会给我们一大笔好处。”     顾勋在旁轻轻笑了,道:“吴庄主好大的口气,秋水山庄都毁了,这财物,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卓然道:“他曾有一次酒后失言,说他这些年偷偷从山庄密室中送出过许多财物,就藏在他的那位相好柳氏家里,”     李元甫已经是盛怒无比,颤抖地指着吴秋水大口喘着粗气道:“好好好,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耿耿!这就是你所说的尽心尽力替我看住山庄!”     顾勋望见吴秋水的脸上已经变得惨白,继续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非常奇怪,那日秋水山庄出事时,我曾提议用别的方法尽力保全山庄,吴庄主却执意要炸毁山庄,现在想来,莫非是因为里面的财物早已被吴庄主搬空,想借此掩盖。”     吴秋水脸部都扭曲,恶狠狠道:“顾勋,你莫要颠倒黑白!那日的事实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你不要逼我揭了你的底!”     顾勋却不紧不慢转向他,道:“那吴庄主说的事实到底是什么呢?”     吴秋水一时语塞,如果将真相说出,岂不是自己推翻自己前日所言,他几次三番变化说辞,在李元甫面前只怕会信誉全无。想到此处,他顿时有些慌张起来。这时他望见地上散落的那几张纸,突然清醒过来,原来这就是顾勋孤注一掷想出的对策,自己一时不察,竟陷入了他的圈套内,忘了这件真正能置他于死地之事。     他于是伏在地上,声泪俱下道:“顾勋此举不过是想混淆我们的视线,掩盖他自己做的丑事。老夫受不受冤屈事小,李公子到底是受何人所害事大啊。您还请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是和李公子的死有关”     李元甫今日所受刺激不小,吴秋水暗地背叛,中饱私囊之事虽然令他震怒。但他毕竟是心思深沉之人,因为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思索了一番,突然朝顾勋问道:“布老虎!那只布老虎,到底有没有随斌儿下葬。”     顾勋眼中有了一瞬间的慌乱,顿时被吴秋水捕捉到。他立即道:“顾勋如果视首辅您为仇人,又怎么会帮您如愿,替您送李公子最后一程。为今只要开棺检验,就能知道那布老虎到底放进去没,这人的险恶用心就能公诸于世。”     顾勋目光一凛,大吼一声:“放肆,岂能因为你的信口胡言就随便开棺,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你想让李公子在地下还不能安息吗?”     吴秋水听不出这话中的退缩之意,连忙步步紧逼道:“我想李公子也希望有人能为他伸冤,不要令他不明不白的死去。”     李元甫闭上眼睛,似是挣扎良久,终是开口道:“走,去斌儿的坟上,我势必要为他查明真相,想必他也不会怪我。”     郊外坟场,阴风阵阵,落叶飘零,李元甫乍一看到写着李修文名字的墓碑,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浑身颤抖起来,不由老泪纵横。     吴秋水连忙上前扶住李元甫不断下滑的身子,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劝道:“大人还是莫要太过悲伤,保重身子。这次开棺,若能揪出令定李公子含冤枉死的凶徒,定要让他血溅当场,为李公子陪葬。”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瞟向顾勋,奇怪的是,后者却是一脸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心中莫名有些不祥预感,但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往前。李元甫站了许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望了身边两人一眼,用极轻的声音道:“开棺吧,是非真相,总得有个定论。”     吴秋水连忙叫人提起铁铲,将坟前的黄土一点点地翻开,终于露出那口上好的楠木雕花木棺。吴秋水偷偷望了顾勋一眼,见他一直平静的表情终于产生了变化,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眼神中有着掩不住的慌乱。     吴秋水心中暗喜,等不及别人动手,接过铁铲将棺材盖撬开,只见棺材内躺着一局肠穿肚烂的尸体,而他的头旁边,却稳稳地放着一个花布老虎,那布老虎圆头圆脑,做得栩栩如生。只是它没有被拿在天真的孩童手里,却被放在一个死得十分难看的死人旁边,变显得说不出的怪异恐怖。     李元甫只往棺材内瞟了一眼,就再也承受不住,五脏六腑如同被人撕裂捣烂一般,李修文惊恐圆睁的双目,扭曲的面容,身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黑洞,不断在他面前变幻,令他脑中一阵晕眩,险些栽倒在地上。     这时,有一双手扶住了他,他转头就望见了顾勋那双同样隐隐泛红的双目,似是也不忍心往棺内望去。     李元甫悲痛之后又燃起了怒火,他稳住身子,指着站在坑中发呆的吴秋水狠狠吼道:“吴秋水!你暗地背叛不成,还要令我的儿子死不瞑目,我今日定不会轻饶你!”     吴秋水似是不愿相信眼前发生之事,他回过头,望见顾勋冷冷的眼神,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还剩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连忙跑到李元甫面前,刚要开口,就被一脚踹翻,他的身子猛地栽在堆起的黄土之上,忍不住一阵咳嗽起来。     李元甫一脸厌恶地转过头去,根本不想再看他一眼,却听见吴秋水在他背后边哭边喊道:“那份卷宗!那卷宗是千真万确从金吾卫慎抚司偷出来的,不信大人可以去审问那卓然,里面字字句句绝无掺假,大人可千万不能被蒙骗啊!”     李元甫心中又被一扎,转头望向站在旁边一直不发一言的顾勋,心中突然有了另一种计算……           第5章 .8|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金吾卫镇抚司是禁卫营的私属诏狱,因被今上赋予监察之职,拥有着连三司都无法撼动的刑讯权利。而这个平日里令京城百官闻风丧胆、避之不及的阎罗殿,今日却有人专程找上门来。     镇抚司内,刑杖成排而立,空气中隐隐飘着血腥气味,两名千夫长恭立一旁,望着堂内三名不速之客,心中正奇怪地泛着嘀咕。堂上坐着两人,一名是当朝宰辅,一名是大理寺卿,毫无缘由突然造访,还带了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儿来,也不知有何用意。     李元甫冷着脸坐在堂上,闭唇不发一言。顾勋坐在他下方,正姿态悠闲地饮着茶。就在堂内的气氛越来越凝结之时,金吾卫指挥使魏铮急匆匆推门而入,他一身圆领甲未除,显然是当值时匆匆被叫来,一见李元甫便行礼道:“不知李首辅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紧急公务。”     李元甫扫了堂下一直跪着的吴秋水一眼,拿出几张纸来,道:“堂下这人声称这份东西是从你们镇抚司偷出来的,刚好被我们撞见,便想着绑了他过来,也好顺便物归原主。”     魏铮面色一变,肃然道:“李首辅莫要说笑,金吾卫戒备森严,怎么会随便让蟊贼偷了东西出去,这话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可是要治我个渎职之罪啊。”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接过那几张纸,随意翻看之后,脸色大变,指着跪在堂下的吴秋水喝道:“大胆贼人,竟敢伪造金吾卫官印,你可知该当何罪!”     李元甫眸间寒光一闪,却好似随意问道:“怎么官印也能造假吗?魏统领可看清楚了,你放心,此事出了镇抚司,除了我和文昭,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魏铮怒气未消,见李元甫话里话外疑他为自保而故意不认,便愈发不豫起来。他转身走到柜旁,从中拿出一枚金印,放在案堂上,冷硬道:“李首辅,你自己好好比较一下和那印鉴有何不同,就自然能明白。而且镇抚司案宗一向用的是贡笺纸,怎是这普通宣纸可比。”     李元甫将手中金印和纸上印鉴对比一番,又捏了捏纸质,随后面色铁青,将那纸随便抛在案上,冷冷笑道:“果然是伪造得。这人实在太过胆大包天,连金吾卫的金印也改造假。我看就交给你们镇抚司处置吧!”随后撩袍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疾步走去。顾勋一直低头饮茶,此刻也终于抬起头,缓缓放下茶盏,起身准备随李元甫往外走。只在茶盏落在桌案上时,以手指轻轻碰了碰杯壁。     吴秋水呆呆跪在堂下,似是已经被今日的事实击懵,他双股瑟瑟发抖,摇着头大声喊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他们的诡计,这是串谋!李首辅,你一定要相信我!”可是李元甫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喊,回应他的只有镇抚司阴森的四面墙壁,和空荡的回音。吴秋水感到眼前一阵晕眩,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恍惚间好像有几个黑影走了过来,将他一把提起,朝前拖去。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墙角那一排铮亮的刑具上,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当他再度清醒时,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艘小船内,正随江水飘摇上下浮沉。他想要起身,才发现身上早已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随意一动便是剧痛无比,可他却活了下来。吴秋水脑中晕晕沉沉,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船身突然又剧烈摇晃起来,有脚步声自船头处传来,当吴秋水勉强抬起头时,他的心彻底沉入谷底。因为他望见了一袭熟悉的白色衣角衬着浑黄的江水越来越近,好似正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将他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拖去,直至万劫不复。     乌篷船在江面飘摇,偶尔传出几声骇人的惨叫声,这惨叫声在江风中转了几转,便飘散远去,而在岸边的一间小亭内,有人正十分悠哉地生炉煮茶。     顾勋将茶末注入沸水,又轻轻捞去浮沫,煮茶声如松风雨鸣,甘醇的茶香瞬时充溢亭中,有人就在这茶香中走入,提袍坐在了他身旁。     顾勋头也不抬,适时递上刚舀好的一碗茶汤,笑道:“元贞莫非是嗅到了茶香,怎么来得这般及时。”     魏铮换了一身月白色常服,袍角随江风微扬,褪去了往日盔甲佩刀,更添了几分文仕风姿。他将碗中茶汤一饮而尽,只觉得喉舌生润,心意畅快。他又抬起头望着眼前江浪翻涌,薄雾浓云,满怀感慨道:“距上一次宋大人在此地教你我煮茶,已经有六年之遥了吧。”     顾勋手下微滞,往日种种犹在眼前,而斯人却已不在,只余江风呜咽,逝水东流。     两人十分默契的不再言语,似是对往事的一种祭奠,过了许久,顾勋才开口道:“你我这些年来各行其道,想不到我为李修文之事冒险去找你,你竟然也肯答应我。”     魏铮微微一笑,道“宋大人行刑前,曾经差人送了封密信给我,说无论何时只要你来让我,让我一定要帮你。所以不管朝中怎么传你卖师求荣、背信弃义,我也从未信过。”     顾勋生出些恰逢知己的欣慰感,又道:“话虽如此,我也知道此事凶险难料,本不应拖你下水。更何况先师早已去世多年,你大可不必还守着这个承诺。”     魏铮双手托杯,遥遥朝着江水恭敬道:“宋大人忠君爱民、刚正不屈,是我平生最为敬佩之人。他虽然不幸被奸人所害,但他对我说过得话、教我做过得事,元贞便是一刻也不敢忘记。是以只要是和宋大人有关的事,我便一定会全力以赴相助。”他稍稍平复了下情绪,又转过身来望着顾勋道:“只是你这招是不是走得有些太快太急。”     顾勋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道:“没错,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他抬起茶杯饮了一口,又道:“李元甫因夺情而远离京城,这机会实在难得。只要能借此机会除去李修文,就等于除去了李元甫的左膀右臂,令他元气大伤。幸好有元贞相助,我的计划才得以顺利实施。如今他丧失失权,圣上对他也早不复往日信任,这步险棋总算走得值得。”     “所以这次吴秋水突然杀回,你也就顺水推舟,将他击垮后,李元甫就再无可信任之人。”     顾勋将水再度煮沸,望着水中滚出细小的气泡,道:“吴秋水此人阴险狡诈,他既对我有所防备,就不可能轻易上钩。要想令他信服,唯有以真相为饵。他一步步推断出李修文事件的真相,必定会得意忘形,去李元甫面前告状。可他忘了,我只需在其中几处细节造假,就足以让整件事完全被推翻。”他望了吴铮一眼,笑道:“幸而有元贞替我做了一份假的卷宗,再故意放吴秋水的人来偷。我又仿制了一个布老虎放入棺中,李元甫爱子心切,一见李修文的尸体必定崩溃失控,又怎么分得清那布老虎的真假。”     魏铮想到此事办得极顺利,心中也有些畅快,却又再道:“这次虽然能让你应付过去,但李元甫极有可能对你已经有了怀疑。往后你要行事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     顾勋嘴角浮起浅笑,眼中闪着自信的光芒:“即使他生了怀疑怀疑,但没有确实的证据,便不会轻举妄动。他这几年一步步扶我上位,许多事都要依靠我去做。他如今失了今上的信任,最近又折了几名党羽,早已不复以往声势。而我这几年在六部内也想尽办法安插了不少人。他现在就算想要动我,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魏铮见他踌躇满志,却仍不免有些忧心道:“你跟在他身边他那么久,也应该知道他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李元甫手握重权多年,要扳倒他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你还是要万事谨慎而为之。”     顾勋点头沉思,眉眼间又染上抹傲色,道:“我自然不会鲁莽行事。只是布线了这么久,也差不多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到那一日,你我便能光明正大开怀畅饮,先师在地下也终能瞑目了。”     魏铮似也被他豪情的所感,端起茶杯笑道:“那今日便以茶代酒,待到大功告成之日,你我再饮酒相庆。”     顾勋将茶汤送至唇边,掩住浓浓的笑意,以轻不可闻的声音道:“也可以……饮一杯喜酒。”           第5章 .10|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茂密的桃树下,桃花簌簌而落,薛玥坐在树下,仰着头专注地朝上望着。她手中托着个竹篮接着掉落的花瓣,脸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沁出细细的汗珠。也许是被晒的有些热,她将衣袖挽起一半,露出白皙的胳膊。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的光晕,衬得她也如同夏日里最娇嫩的花蕊,重又在阳光下鲜活、盛放起来。     顾勋脸上挂起温柔的笑意,正要朝她走去,却突然看见桃树上还有另一个身影。张冲正蹲在一棵树枝上,满头大汗地一朵朵把桃花摘下,再扔在薛玥举起的篮子里。眼看篮子里的花瓣越积越多,薛玥笑得一脸兴奋,不断朝上挥着手。     顾勋的脸就此冷了下来,蹲在树上那个身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手上轻轻一动,张冲脚下的那根树枝就突然折断,还没来得及运起轻功,就仰面跌落在了地上。     薛玥惊呼一声忙想起身去扶,就听一个声音道:“坐在那别动,他自己会起来。”薛玥连忙回头,望见顾勋板着张脸走了过来,顿时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勋背着手走到张冲身边,冷冷道:“大理寺最近很闲吗?还有时间跑到我家来摘花。”     张冲暗自叫苦,心想这顾大人醋劲也太大了,连忙爬起身来,讪讪笑道:“今日是有公事来找顾大人禀报。刚好看薛姑娘站在院子里想摘桃花,我想她身上有伤不方便,就顺手帮了她一把。”薛玥也连忙凑上前道:“是我让张大哥帮我摘花的,是不是耽误你们正事了,文……顾大人可千万别怪他。”     张冲连忙轻咳一声,示意她别再帮他说话,薛玥却仍是浑然未知。张冲再看顾勋的脸已经越来越黑,心中顿觉不妙,果然听见顾勋道:“如此说来倒是我耽误你们了,那你就继续留在这摘花吧,也无需再禀报什么,回去给我写一份牒呈送来即可。”说完袖角一挥,便冷着脸大步朝前走去。     张冲眼前顿时一黑,顾勋所说的牒呈若是正式书写,至少得写五六十页,他急得抓耳挠腮,连忙朝呆立在一旁的薛玥使了个眼色,又用唇语示意,薛玥才终于恍然大悟,朝他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站起身冲着顾勋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哎哟!”     顾勋连忙转过头来,见她面色苍白地捂住胸口,急忙跑回将她扶住,问道:“伤口又疼了?”     薛玥虚弱地点了点头,道:“可能出来的时间长了,有些累了。”     顾勋又板起脸道:“叫你不要随便出门,你身子本就还没完全恢复,万一又伤了元气,再想全好可就难了。”     薛玥把头轻轻靠在他手臂上,柔声道:“可是,我看这桃花就快谢了,便想赶着摘些花来,酿一坛桃花酒给你喝。”     顾勋心头一软,问道:“你跑来摘桃花是要酿酒给我喝?”     薛玥认真点了点头,道:“我说要帮你酿酒,张大哥才愿意帮我的。”她轻轻抓住顾勋的胳膊,带了些撒娇的语气软声道:“所以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不然以后我再要做什么,可就没人敢来帮我了。”     顾勋望见她故作可怜的样子,明知她在装乖卖巧,却也再也硬不下心来,只得抬头对张冲道:“要说什么,现在赶紧说了吧。”     张冲大喜过望,生怕多呆一刻又会被无辜波及,连忙匆匆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顾勋低头望见薛玥正依在他怀里笑得十分得意,忍不住捏了捏她红彤彤的脸道:“这里太晒了,我抱你回房罢。”     薛玥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已经可以自己走了。再说趁这桃瓣还新鲜,我想先去灶房把酒酿出来。”话音未落,她已被顾勋抱了起来,只听见他丢下一句:“那我和你一起去。”     粉白相间的桃瓣在清亮的醪糟中慢慢展开,薛玥将桃瓣轻轻搅动,好似殷红的裙裾在水中旋舞。顾勋见她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连忙接过她手中的勺子道:“你现在还不能劳累,这些让下人来做就行了。”     薛玥连忙摇了摇头,倔强地回道:“自然要我自己来做,才算是亲手酿成的。”     顾勋心中泛起甜意,轻柔地为她擦去额上汗珠,笑着调侃道:“你若是想要自己做一坛女儿红出来,只怕也有些晚了。”     民间相传,女儿红乃是在女儿满月之时所酿美酒埋于地下,直至出嫁那天取出来喝。薛玥一听便羞红了脸,低头嗔怒道:“谁要做什么女儿红,我不过是看你喜欢喝桃花酒,想帮你再做一坛而已。”     顾勋用手指把玩着她鬓间秀发,又凑过去贴在她脸旁轻声道:“你上次可也喝了不少呢。”     薛玥自然明白他说得是上次喂她喝酒之事,这下却是连耳根都一并红了起来,心慌意乱间,手中的勺子便滑下掉进了缸里,她刚想去捞,顾勋却双臂一展,将她牢牢环在臂弯里。     他靠得实在太近,薛玥的脸上被他呵出的热气弄得痒痒麻麻,连忙不自在地伸手去摸,却不小心将一片桃瓣带到了脸上。顾勋伸手将那花瓣轻轻捻起,又放进嘴里,笑道:“很甜,你要不要尝尝。”薛玥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唇便压了上来,桃花的香气顿时充满了口中,令她感到有些眩晕,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张妈抱着一捆柴禾惊诧地望着面前急急分开、满脸通红的两人,吓得连忙转过身去,又“砰”地一声将门关上。薛玥望见面前那人愠怒的脸,想到刚才情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顾勋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笑什么笑,回房去。”     他站起身,却见她一脸拘泥地绞着衣角,忍不住又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她额发道:“又再乱想什么,你难道想就一直这么坐在这儿,做个烧火的丫头?”     薛玥于是红着脸让他抱回了房,顾勋小心地扶她靠在床垫上,薛玥确实觉得有些劳累,本想躺下好好休息,却见他坐在一旁,仔细地凝神望她,那眸中深情好似要将她淹没,看得她忍不住心头乱撞起来。     他抬手在她发间轻抚,竟将她满头乌丝放下,薛玥瞪大了眼睛不知他要做什么,却又见他分别割下她和自己的一缕头发,然后将两缕头发慢慢缠绕,结在一处,合在手心中,抬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小玥,你可知结发的含义。”     青丝交缠,难解难分。白头之盟,缘定今生。薛玥喉间突然一哽,差点落下泪来。顾勋将那缠在一起的发丝放入一个锦袋,又问道:“你可愿意等我。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一年……但我会尽力,不会让你等太久。”他没有说明,薛玥却完全懂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泪水不断涌了出来,心中却是无限的欢喜。顾勋捧上她的脸颊,滚烫的唇轻轻落下,为她吻去每一颗泪珠。薛玥抬眸与他对视许久,吸了吸鼻子,红着眼问道:“到时候,你便日日为我梳头可好?”“好。”“还要为我画眉。”“好。”“还要再带我去吃醉香楼的大裙翅。”“好。”“还有扬州的蟹黄包。”“好。”她还要再想要做得事,顾勋便低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先在她唇齿间流连,又迫不及待地撬开她的齿关,缠着她的舌细细地辗转。     她迷迷糊糊将手绕上了他的脖子,顾勋能感觉到她生涩的回应,腹中有一团火越烧越热,瞬间灼得全身都发烫起来。他强行让自己离开那温软的殷唇,却望见薛玥好似一只乖巧的小猫躺在她身下,脸颊上染着酡红,眸子里似蒙了雾,更像藏了美酒,忍不住又俯下身去,用舌尖含住她的耳珠,轻轻啃咬舔舐,将她的耳垂处染得通红。     薛玥已经被他吻得浑身发颤,觉得舌根都被缠着有些发痛,所有的空气好似都被他掠夺过去,脑中昏昏然然。待他终于放过她的唇,她刚刚有空大口喘息,谁知耳垂又被他含住,瞬时间,所有感官好似都集中在那一点,脑中轰地一炸,全身都被他旋起酥痒和麻意,口中不受控制地呻吟出声。     顾勋身体里升腾起熊熊火焰,连他自己也不知如何控制,只得靠在她的耳边,一声声低低唤道:“小玥、小玥…”他的声音黯哑难耐,带着浓浓的魅惑与乞怜。     薛玥在迷乱之间,竟听懂了他的意图,顿时紧张的连指尖都颤栗起来,可她身上却涌动着陌生的空虚感,隐隐渴望他的烫贴与抚慰,她闭上眼,好似下定决心一般,伸手滑入他的衣襟。     温热的手掌贴上顾勋的胸膛,令他最后的理智也崩析瓦解。他一把扯去两人之间最后的隔阂,两具滚烫身子紧紧贴合在一起,他们能感到对方的心脏剧烈跳动,好似每一下跳在自己的心上。     顾勋的手沿着她的曲线慢慢摩挲、揉捏,每到一处都引起她的轻颤和低吟,薛玥觉得全身好似被点了火、揉成泥,心甘情愿与他一同燃烧。他的唇一路往下、轻轻啃咬,将她每一寸白皙都染成红润,他依着本能攻城略地,她弓着身子努力承迎,直至抵达她胸前的柔软,感到她的身子猛地绷紧,又听见她在细碎的呻吟声中低低抽了口冷气。     顾勋在这抽气声中猛地找回了理智,他硬是压下一触即发的**,指尖轻轻抚过她胸前的蜿蜒的疤痕,低声问道:“疼吗?”     薛玥本就一直压抑,此刻被他一问,便莫名红了眼眶。顾勋心中愧疚难当,自己沉沦太深,竟忘了她身上还带着伤。他忙将身子移到一边,为她擦去额间细汗,靠在她耳边柔柔道:“你可以等,我也可以等。”           第40章 ,50,40|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顾府里辟了一小爿荷花池,如今正值初夏,碧绿的荷叶层层叠叠铺满水面,粉色的小花苞缀入其间,好似从天际投下的云霞。偶有蜻蜓驻足,踏得荷叶轻颤,滑下颗颗水珠。     薛玥坐在花池旁,将下巴支在栏杆上发呆,又百无聊赖地捡了块石子扔进花池,荷叶在湖心荡起层层涟漪,如同她现在的心境,自那日起被震动搅乱,再也难以平静。     她觉得有些后悔,不该轻易放松了防线,他虽顾及自己的伤口没有更进一步,但自那日之后,只要瞅到机会,就要对她动手动脚一番,越想起这些,她脸上就又开始有些发红。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薛玥心中雀跃起来,连忙回头喊道:“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谁知却看见玉面罗刹站在金灿灿的日光下,抱着胸含笑望着她。错愕过后,又是一阵惊喜,薛玥忙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叫道:“叶大哥!”     玉面罗刹见她跑了两步就气喘吁吁,连忙拉她回去坐下,又轻哼道:“我看你现在心里,早就没我这个大哥存在了。”     薛玥脸上泛起些赧意,道:“谁让你这么久没都出现,我自然不会想到是你。”她又连忙问道:“你这段时间去哪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吗?”     玉面罗刹靠在栏杆上,任风吹起他的乌发,目光悠远深邃,“去做一件早就该做得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将目光收回,笑道:“现在该做得都做完了,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来接你回家。”     薛玥却突然局促起来,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玉面罗刹岂会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板起脸道:“怎么你还舍不得走了!你一个大姑娘家还未出嫁,就日日住在他家,难道不怕毁了你的名节。”     薛玥本在纠结矛盾中,此刻却突然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叶大哥一向我行我素,从不理会世俗目光,想不到从你嘴里也能说出名节这个词。”     玉面罗刹瞪了她一眼,道:“你少拿话来激我。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他要想让你回来,就必须拿八抬大轿来接你。”     薛玥知道他是在为她抱不平,心头泛起阵阵暖意,但仍是迟疑难定,只绞着衣角,低头久久不语。     玉面罗刹见她这幅模样越发不满,忍不住教训道:“你懂不懂什么叫欲擒故纵,什么叫若即若离,你不用点手段,岂非一辈子被他吃得死死的!”     薛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自然是明白,可是我并不想那样对他。他若有心,我又何须再用什么手段。他若无心,我做得再多又有何用。”     玉面罗刹觉得自己快被她气死,想不到这小妹平时还算机灵乖巧,遇上这种事竟是如此死心眼,枉费他还处处帮她打算。     薛玥知道他定是觉得自己极不争气,正想好好安抚他几句,却突然被他的衣袍吸引住了目光,看了一会,才抬起头贼兮兮地笑道:“难怪叶大哥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原来是认识了位姑娘啊。”     玉面罗刹脸色变得十分不自在,忙扭向一边道:“你莫要扯开话题,什么姑娘不姑娘的!”     薛玥的眼光一直在他袍上打转,笑嘻嘻道:“你这件袍子胸口处明显是被修补过的,虽然这流云刻意绣得不着痕迹,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差异。而且这人不仅针法细腻,还特意选了同样材质的丝线,绣样也与袍子的样式仿若一体,明显是出自一位极其有心的姑娘家。”她越说越兴奋,顿时把自己的事抛在脑后,兴冲冲地问道:“以你的性子怎么会穿一件补过得旧衣服,除非这帮你补衣服的人对你极为重要。快告诉我,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玉面罗刹见她激动得双目放光,便没好气地将她后脑一巴道:“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蠢啊,外面天宽地广,我才不会傻得把自己束在一人身上。”     薛玥见他语气强硬,眼神却有些闪烁,心里明白事情必定没那么简单,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正想再旁敲侧击一番,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把你的手拿开!”     只见顾勋站在远处,正怒气冲冲地盯着玉面罗刹放在她后脑的那只手。玉面罗刹眼珠一转,不仅没有把手收回,反而顺势将薛玥脖子一搂,得意洋洋笑道:“我干嘛要听你的。”     顾勋眼中要喷出火来,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扒开他的手,黑着脸道:“你擅闯私人宅邸,就不怕我叫官府来拿人吗。”     玉面罗刹往后一靠,摆出一个闲适的姿势,道:“我倒想问问,你顾大人不明不白地拐骗民女到你家来,莫非就不怕我去报官吗?”     顾勋瞪着他道:“我何时拐骗过民女,小玥她是自愿留下。”说完他又将目光移向薛玥,似是在逼她表态。     薛玥迎着这道灼人的目光,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玉面罗刹顿时有种想要吐血的冲动,想不到他玉面罗刹一世英名,竟认了个如此没有出息的妹子,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便也用眼神狠狠瞪着薛玥,薛玥能感觉到这眼神中藏着的刀光剑影,连忙躲在顾勋身后不敢看他。     玉面罗刹见她心意已决,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足下一点,轻身跳上房檐,却在临走之时,丢下一句话来:“如果他敢负你,就回家来找我。”薛玥望着他衣角渐渐飘远,莫名感到眼眶有些发热。这时有人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他口中的热气扑在她的脖子上,令她觉得有些发痒,顾勋恶狠狠地贴在她耳边道:“不准回去!”     薛玥觉得他的语气好像一个生怕被抛弃的孩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时她感到缠在她腰上的那双手又开始有些不安分,连忙从他怀中钻出,又羞又恼道:“还在院子里呢。”顾勋却又凑过来,神秘笑道:“走,我带你去吃好吃得。”     京城郊外有一处长平湖,彼时已近日暮,淡黄色的柔光映在如镜的湖面上,浩渺烟波中,泊着一艘小小的乌篷船。薛玥站在湖边,有些奇怪地问道:“不是去吃饭吗?”     顾勋却微微一笑,牵着她的手走上船舷,又将绳索一放,任由小船在波光中摇摆,一路飘远。     一进船舱,薛玥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她仔细嗅了嗅,忍不住惊喜地叫道:“是大裙翅!”只见小小的船厢内,竟摆着一只红泥小炉,炉上正咕噜咕噜地炖着一锅佳肴,有一股浓郁的香气自这锅中传来,瞬时溢得满室皆是。     薛玥眼神发亮,想不到在这里,竟能见到她向往已久的珍稀美肴,连忙迫不及待地拾起碗筷吃了起来。几口鲜翅入肚,顿觉口腹留香,薛玥十分满足地眯起眼睛,才想起来顾勋一直含笑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问道:“是你找人做得?”     顾勋伸手为她擦去嘴上油迹,笑道:“会做大裙翅的厨子,并非醉香楼一家,你既然要吃,我自然会帮你找来。”     薛玥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心中好似沁了蜜一般,顾勋见她抱着碗,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心中难免又有些躁动,忍不住朝她倾身过去。薛玥见他越靠越近,明显目标不是那锅食物而是她,顿时心跳有些加速,又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擦嘴,连忙抵住他不断压下的身子,红着脸道:“我……我嘴上很脏。”     顾勋含笑不语,继续朝她唇上凑去,却见她眼神一直飘向那锅中食物,好似十分不甘愿地喃喃道:“再不赶紧吃了,只怕是要烧糊了。”顾勋瞪着眼睛,望见她那副可怜兮兮的向往表情,只得摇头苦笑,暂时放过她。薛玥连忙直起身子,夹了一筷子塞进他嘴里道:“这鱼翅鲜美入味,你也尝尝罢。”     顾勋微微一愣,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两人同时想起曾经在扬州醉香楼的那一幕,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顾勋轻轻将她环在怀中,满意地望着她吃得双颊鼓起,间或塞几口到他嘴里,犹豫了一会,问道:“秋水山庄的事,你可有怪过我。”薛玥摇头笑道:“那时你我萍水相逢,你本就无甚理由助我怜我,不过你要答应我,以后可不准再骗我。”顾勋本就十分喜爱她这坦荡性格,便故意装作十分正经模样,抬手道:“好,我顾勋今日发誓……”,他刚要说下去,薛玥却立刻塞了一筷子鱼翅到他嘴中,笑道:“我不要你发誓。”她突然又低下头,柔声道:“我只要你能一直像这般对我。”顾勋心中好似被一汪柔情塞得满满,将她抱得紧些,道:“快些吃吧,我们出去看看湖景。”     当两人吃完那锅大裙翅,船身已经随波飘至湖中央,一轮圆月倒映在湖面上,为水色添上银光,远处是青山隐隐、薄雾氤氲,水天一色,犹似在梦中。     薛玥轻轻靠在顾勋怀里,默默感受着这份恬静与悠然,过了许久,顾勋才出声唤道:“小玥。”     “嗯?”     “现在可以亲你了吗?”     薛玥来不及说话,嘴就被堵住,湖面上两道人影交缠,任水波荡漾,久久未曾散去。寂静的夜空上星河灿烂,好似一块巨大的幕布罩在两人身上,     过了许久,薛玥才喘着粗气,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轻声道:“文昭。”     “嗯?”     “我总觉得,好像在做一场梦。”     顾勋用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笑道:“就算这是一场梦,我也会帮你把它做得更久一点。”     湖面上两心相依、痴缠难分,湖边的树影里,却有一个黑影快速闪过。     李元甫听完面前之人的禀报,饶有兴致地咧嘴笑了起来,“这么说顾勋府里真的藏了个女子?这倒是十分有趣,十分有趣啊……”           第5章 .14|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闷热了许多日子,终于下起了一场雨,薛玥趴在窗台上,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不断,好似泛着银光的珠帘,挂在青灰色的天幕之下。     顾勋今日未去应卯,却一直呆在偏厅和张冲商议要事,她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又被这雨困在了屋内,便神色悻悻地趴在窗边听了一会儿雨,心中愈发觉得无趣和烦闷。     这时她突然发现,手边的桌案上摆着一份卷宗,好像是顾勋刚才不小心落下得,她仔细想了想,担心这卷宗与他们所议之事有关,又不放心随便找个府中丫鬟去送,便拿起那卷宗揣在怀里,准备亲自为他送去。     这房里距偏厅并不太远,薛玥便没有撑伞,一路小跑到了偏厅门外。她低头拍了拍身上水珠,又理了理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才挂起笑意正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自己的名字。     好像是张冲的声音正带着忧虑道:“若是日后那叶小姐要进门,顾大人又准备如何安置薛姑娘。”     薛玥手中的卷宗落在了地上,她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襟,努力抑制心中骤生的恐惧,有个声音好像在耳边拼命提醒她:快走,快走!只要没有听见,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变!可脚下却好似被人死死拽住,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过了一会儿,那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以小玥的性子,让她做妾室确实是委屈了她。不过我会想办法慢慢劝她,来日方长,她总会慢慢接受。”     薛玥将身子死死贴在墙壁上,支撑自己快要滑下得身子,面前廊柱上雕刻的木纹狮子,好似正张着血盆大口,慢慢朝她压下,将所有的希冀与祈盼都一口吞没,直至片甲不留。     屋里那声音还在说着什么,可她却一句都听不清了。那声音她曾经那么熟悉,因他说出得每一句话而悸动不已,此刻却变得如此陌生而遥远,好似一把冰冷的利刃,将整颗心掏空揉碎,再血肉模糊地扔在脚下。     薛玥呆呆望着眼前灰蒙蒙的天际,感觉身子被风吹得有些麻木,她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散落的卷宗,好似看见自己被随意佛落的真心,然后,竟无声地笑了出来。     终于,她慢慢直起身子,猛地将门推开,迎着屋内两人错愕的眼神,将卷宗放在桌案上,然后朝顾勋欠了欠身子道,语声冷硬道:“多谢顾大人这些日子的照拂,现在我的伤已经全好了,也不便再在府上叨饶了,今日特地来向大人辞行。”她生怕自己多呆一刻便会后悔,一说完,就马上转身要朝门外走去。     顾勋连忙疾步上前想要拦住她,但一对上她那双清澈带着质问的眸子,却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叹气道:“那我先差人送你回去,我过段日子再去找你,今日之事我会想办法和你解释。”     薛玥想起那句:“来日方才,她自然会慢慢接受。”突然又有些想笑,内心却是冰凉一片,好似冷得连身子都要止不住颤抖起来。她低下头来,道:“不必了,薛玥身份低微,又何须劳动大人再来解释什么。往后你我再无瓜葛,薛玥祝大人步步高升、得偿所愿。”说完就自他身边越过,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外走去。     顾勋眼神闪过浓浓的恨意,抓起桌案上的青胎茶杯,猛地用力捏碎,鲜血顺着手掌慢慢流了下来,掌心传来锥心的刺痛,才让他稍微觉得好受一些。     一旁的张冲看着有些不忍,连忙上前道:“我总觉得必定还有别得法子,何必要做到如此地步。你现在赶快去和她解释,她一定不会怪你。”     顾勋死死攥住拳头,无奈地闭上双眼道:“李元甫重得今上信任,又费劲心思地赶走了魏铮,就是想把我身边的羽翼全部斩断。他下一步必定会从我身边的人下手。小玥和我多呆一日,便多一份危险,而我也不能再有掣肘。现在,唯有让她心甘情愿地离开,才能不让那老狐狸生疑。”他努力压下心中痛意,又道:“等我做完了应做得事,自然会去找她和她解释清楚,到时……”他语声微颤,竟有些说不下去。他一向善于计算人心,但唯有这一刻,竟有些不敢去想,她日后到底会如何看他。     张冲心中有些腹诽:明明可以说清楚,却非要搞到如此地步。人家姑娘被你如此伤了一次,又怎么会继续等你,到时候只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但他看顾勋已是悲痛难言,这话便断不可能说出口。此时,门外雨声渐厉,顾勋好似突然醒悟一般,连忙抬起头道:“快!你赶快找俩马车送她回去,她大伤初愈,决不能再淋雨!”     张冲摇了摇头,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连忙找了辆马车去追薛玥。果然一出巷口不远,就见她正失魂落魄地走在雨里,雨水不断从她发丝上低落下来,而她却浑然未觉,只是麻木地迈着朝前走着,看起来令人十分不忍。     他连忙将薛玥带上车,给她递了条帕子,想开口劝她两句,却突然有些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薛玥并未看他,只是低着头一遍遍擦拭着头发上的雨水,好像车里并没有另外一人存在,面容冷淡得看不出是悲是喜。     张冲知道她今日受了刺激,也不忍再去打扰她。一时间,车内静得只听得见潺潺雨声和车辙碾过水洼的声音。就在一路阵尴尬的沉默中,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薛玥抬头望见薛府的匾牌,眼神终于有些发亮,喃喃道:“回家了呢。”她急忙提起裙裾走了下去,竟从头到尾连看都未看张冲一眼。张冲知道她此刻精神不佳,也未去计较,见她的背影走到门前,才终于松了口气,吩咐马车往回行去。     雨越下越大,将薛府门前的青苔一点点冲刷下来。正午时分,玉面罗刹举着一把青伞,远远望见薛玥抱着腿满脸呆滞地坐在门前石阶上,她头上大红色灯笼被风雨打的“哗哗”作响、不断摇摆,雨水从她的头上身上不断滴下,又蜿蜒流入青石板内,好似在她身旁积成一道清溪。     玉面罗刹顿时被惊住,连忙冲了过去将伞在移她头上,语气中带了责备道:“这么大的雨,你坐在这里干嘛?”     薛玥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水滴从发丝滑落到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盯着玉面罗刹半晌,才开口道:“为什么,为什么家里会落锁!”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惊慌,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我敲了好久,却怎么也敲不开门,我还以为再也回不了家了!我好害怕,若是回不了家,我该怎么办!”她越说越激动,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身上不停颤抖,到最后竟抱着腿放声大哭起来。玉面罗刹见她如此模样,早已明白大概,顿时心中又气又痛,连忙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柔声道:“小妹,没事了,回家就好。”     因淋了几个时辰的雨,薛玥一回家便生了高热,她躺在床上昏睡了几日,一时皱眉、一时呓语,反反复复,辗转纠缠。     她在迷迷糊糊之间,好似看到有无数的景象在她面前变幻:乱坟岗内,他紧紧抱住自己,坚定道:“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卧床旁,他温柔地望着她道:“小玥,你可知道结发的含义”。长平湖上,他对着满天的星子道:“就算这是一场梦,我也会帮你做得久一点。”她连忙伸出手去,想要努力抓住些什么,可刚刚一触,那画面就突然崩塌碎成了碎片,再也拼凑不起来。然后他的脸便扭曲起来,慢慢沉入黑暗之中,直到她再也看不清,找不到。     薛玥心中剧痛,猛地惊醒过来,才发现身子冷得发软,脸上已全是泪痕。她望着守在她床边一脸担忧的玉面罗刹,眼神涣散,无助道:“叶大哥,怎么办……我本来以为只要留在他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可我还是做不到,我没法让自己那么卑微地呆在他身边。可我真的好想他,怎么办……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玉面罗刹见她变成如此模样,心中恨意翻涌,双拳不断握紧又松开,在心中咬牙发誓道:“小妹今日所受之苦,有朝一日必定要向那人讨回。”     而在门外的一颗榕树下,有一个身影正痴立雨中,久久未曾动过。他望着窗内那两个人影,有一种冲动想要抛下一切,冲进去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他肩上托付着太多人的期许,根本轻易放弃。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深深叹了口气,硬气心肠朝外走去。     顾勋脚步虚浮地走在巷内,突然听见身后好似响起脚步声,他猛地停住身子,警惕地朝后望去。待他看清来人,突然又松了口气,似是早有准备负起双手,淡淡道:“你要打便打吧,我不会还手。”     谁知来人竟拱起双手,朝他一躬,道:“我今日可是特地来谢顾大人的。”     顾勋身子一颤,只觉得一颗心被猛地拉下,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似飘在半空中,道:“哦?是吗?你要谢我什么。”     玉面罗刹摆出一副倜傥的姿势,嘴角勾起一个残酷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多谢顾大人将小玥完璧归赵!”           第5章 .23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当卯时的更声响起,整个京城几乎还在沉睡之中。一只云雀被惊醒,拍着翅膀一路飞旋,越过禁城高墙,停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清晨的薄雾慢慢散去,露出章台宫华丽的斗拱飞檐,青灰色的云朵在它顶上慢慢聚集,好似隐隐山峦铺就天际。     一名小太监睡眼惺忪地拿着扫帚,拖着步子走在白玉石阶上,耳边听着隆隆的闷雷声在云层中翻滚,口中喃喃道:“只怕是要下雨了。”     正当他自言自语的当口,已经走到了靠北门的宣室殿门前,突然感觉脖颈间猛地一凉,有一滴水正好落在他的衣襟内,激得他全身打了个哆嗦。他嘟囔着随手往脖子后面摸去,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这手感――潮湿中带着粘稠,好像并不是雨水……     他鼓起勇气朝手上一看,只见猩红色的血液顺着掌纹滑下,顿时让他胸口仿佛被狠狠一撞,随即狂跳地冲上嗓子眼。     嘀嗒、嘀嗒……那血滴还在不断落下,一点点打在他的头顶和脚下,小太监终于反应过来,立即吓得双股站站地朝旁边跑去,当他惊魂未定地向上一望,只见一具尸体正直直地掉在殿外的飞檐下!那人一身太监装扮,惨白的脸孔上双目突出,舌头已经变成青灰色软软的搭在嘴边,微风吹起他的衣摆,只见衣摆下赫然有一个血洞,血水正从那洞里一点点流下来,将他脚下带着晨露的草木都全部染成鲜红。     饱含恐惧的尖锐叫声瞬间响起,自章台宫的上空扩散开来,将尚在沉睡中的宫殿一座座唤醒,直至传到当今天子明帝的耳中!     九华殿内,明帝满脸愠怒,随手抄起案上的砚台摔在地上,指着跪在地上绿袍白靴之人,大声吼道:“两天,已经两天了!你们司礼监出了如此命案,两天都查不出个真相,要你还有何用!”     其下跪着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子澄,他入宫数十年,一路摸爬滚打爬上内臣极位,最善察言观色,此刻便是连头也不敢抬,低着声音回到:“那晚当值的几个太监都已收押审讯,并是无一人有犯案可能,宫内的其他人也都问了个遍,实在找不到其他线索。”     明帝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有外人能通过重重守卫闯入内廷杀了陈安,还能堂而皇之地把他的尸首挂在殿外示威。朕的宫城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进出,那前日死得是陈安,明日就可能是哪位嫔妃,再过几日就可能是朕了!”     刘子澄吓得浑身一个哆嗦,豆大的汗珠自他额上滴了下来,他不断磕头谢罪,誓言再过几日必定找到真凶。     这时,旁边有人干咳一声,缓缓道:“皇上请先息怒,依臣所见,查案并不是他们司礼监的长项,刘公公也已经尽力,这件案子事关皇城安危,还是应该交由三司的人来查才最为妥当。”     明帝瞥了他一眼,道:“哦,李阁老你倒是说说,这案子得让谁来查最合适?”     李元甫低头伏在地上,光洁金砖上映出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慢慢开口道:“大理寺卿,顾勋。”     顾勋坐在大理寺的刑堂之内,端起桌案上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嘴角也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前日清晨,章台宫殿外被发现悬有一具死尸,死状极为恐怖,因死者陈安是皇上极为看重的内侍,此案又发生在内廷,一时间搅得宫内人心惶惶,今上震怒不已。顾勋一早就被传召入宫,今上下了严旨令他三日内查明案情,否则大理寺上下都以渎职论处。     张冲在旁翻看完卷宗,抬头望了望顾勋的脸色,犹豫一番终是开口道:“这件案子虽不大,但却是很不好办啊。”     顾勋眼皮都未抬一下,冷笑一声道:“不然李元甫又为何会专门举荐我去查。这命案发生在皇宫内,又涉及内臣,其中必定含有极大的隐情,刘子澄身为内臣总管,手段何等了得,查了几日硬是说毫无收获,你觉得他是查不出还是不想查。”     张冲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道:“如今这个烫手山芋交到了我们手里,只怕会更加难办。”     顾勋将手中茶杯一放,神色淡淡道:“好办也罢,难办也罢,只有先审了再说。”他朝堂外望了望,声音略微提高道:“把人带上来吧”。     那晚在章台宫当值的太监一共有五名,此前虽已被多次提审,但看供词中找不出可疑之处。为防串供,张冲便令人将他们一个个分开带到堂上审问。     此刻跪在堂下的便是司礼监的一名小太监冯六,他显然是受过刑,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损不堪,满脸尽是血污,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顾勋朝张冲以眼神示意,张冲便开口问道:“八月初十,子时到卯时,你在身何处做过什么事。”     冯七咽了咽口水,颤声道:“那晚小的见宫内没什么吩咐,就和刘福、周瑾凑在一起玩了几把骰子,一直快到卯时才离开,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啊!”刘福和周瑾便是当晚当值的另外两名太监,张冲知道宫内的小太监聚在一起都爱赌点小钱,虽然有违宫规,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思忖一番,又问道:“那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异响。”     “确实未听到有什么声响”     “你们那晚是谁赢了钱。”顾勋突然慢悠悠地开口道,声音不大却听得异常清晰。     冯六连忙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刘瑾,本来我先赢了五两银子,他们非不让我走,谁知最后几盘刘瑾手气极好,硬是害我又倒亏了八两。”     “那最后是谁输得最多?”     冯六立即回道:“是刘福,这小子估计把这月的月俸都给输了进去。”     顾勋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许久,才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冯六如释重负地被带下堂去,其后审问得几人供词与冯六几乎分毫不差,根据他们的供述,当晚冯六、刘福、陈瑾聚在一起玩骰子,因为刘福一直在输钱,为了翻本便不让另两人离开,将赌局拖到将近卯时才结束。另两名太监并未参与,但都全程在一旁观看,偶尔买上几把,从时间来看,确实个个都无可疑之处。偏偏他们都耽于博钱,都未留意外面有何奇怪声响。     顾勋望着眼前的供词,问一旁的张冲道:“你觉得这供词有何问题?”     张冲道:“根据这些供词,在陈安被杀又被吊起来的这段时间,确实无人有犯案可能。莫非真有外人潜入杀了陈安。”     顾勋摇了摇头,道:“即使是一流的武功高手,也不可能在禁城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的手指在供词上扣了扣,道:“这些供词确实是毫无破绽滴水不漏,只可惜,它们做大的问题就是太过滴水不漏。”     他唇角挂了抹浅笑,又道:“五个人,五张嘴,对当晚的事实供述却不差分毫。几日前发生得事,每个人都能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清晰无比,这本身就不合常理。而且按他们所言,刘福当晚输了整月的俸禄,而当他说到此处时连语调都未变过分毫,好似在陈诉一件无关紧要之事,你说这是不是非常奇怪。”     “大人的意思是,他们所言极可能都是谎话,为了掩盖那晚的真相。可他们为什么要说谎来包庇凶手呢?”     顾勋抬头望了他一眼,语声铮铮道:“因为他们五个,都是凶手!所以事先能套好供词,互相包庇,互相掩护。”     张冲吓了一跳,皱起眉头道:“这五人与陈安到底有何仇恨,竟能一齐下手将他杀害,还要在他死后把尸首悬在殿外示众!”     顾勋道:“说起此处,又是另一个极不合理的地方。宫内禁卫森严,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侍卫巡视,杀了人自然是立即埋尸最为隐蔽妥当。可他们五人却要冒着随时被发现的危险,费劲心力将尸首悬上屋檐,招摇示众。我实在想不出是何道理。”     “莫非他们对陈安有彻骨之恨,宁愿冒着随时被捉到的危险,也要让他曝尸在外,”     “那尸首虽然面目可怖、腹上还被破了洞,但他身上的衣服却平整完好,可见是死后才被穿上的,尸首脚上还穿上了一双白靴。根据民间传言,死去得人要穿上鞋子才能找到去黄泉的路,不然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流落在外。那凶手如果真得那么恨陈安,又为何在杀了他以后要为他穿上干净的新衣,还为他想得如此周到,生怕他变成孤魂野鬼。”     张冲听他一说,也觉得此案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想了许久仍是毫无头绪,两人久久无言,过了许久,顾勋眼神微微泛起些光亮,开口道:“也许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想用死者为我们传达某种讯息!”           第5章 .25|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炽热的阳光照着茵茵绿草,几只夏蝉在其中欢快地鸣叫着,而大理寺的殓房内却阴森冷暗得好似在另一个世界。彼时已过夏至,尸体放得久了,空气中便弥漫着淡淡腐臭的气味。     顾勋静静地坐在尸体旁,右手在尸体身上的衣袍上慢慢摩挲过去,这是一件普通的宦官服饰,纹样平常、十分合身,看上去并无任何疑点。可在这华袍之下,却藏着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洞里的内脏已经全被挖空,因失血过多,尸身的整块皮肉都收缩了起来,看起来如同一具干尸一般。     顾勋盯着那人突出的双目,蹙着眉心思索良久,喃喃自语道: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这时张冲推门而入,朝他低声道:“那几人真是死鸭子嘴硬,无论怎么用刑都不招,一口咬定那日晚上是在赌钱。”     顾勋将身子慢慢坐正,淡淡道:“一开口就必定是死罪,没有确实证据前,他们当然不会招。”他又嗤笑一声,道:“不过,比起让这几个无关痛痒的小太监定罪,我更关心的是,他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精心布置一切,到底是想要说些什么?”     张冲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那具尸体,问道:“大人可看出了些什么?”     顾勋摇了摇头,突然伸手掰开那尸体紧握的右手,朝张冲道:“你来看看这个。”     张冲连忙凑上前去,惊讶地发现那尸体右手手心被刻上了一个样式复杂的红色印记,刀口处血肉翻飞,组成的线条流畅却繁琐得难以辨清。他皱起眉头,疑惑道:“这是什么?莫非这陈安生前曾受过刑?”     顾勋也紧紧盯着这印记,道:“我起初也想过这种可能,但他身上除了这处再无其他类似烙印的痕迹,如果是用刑逼供,内侍府随便就能找出十几样比这有用的刑罚。”     张冲敛目沉思,又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这也是凶手想传达给我们的讯息?”     顾勋站起身来,活动了下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身体,道:“可惜这尸体身上目前所有的线索,只有腹部的洞和手上的印记,仅凭这两处,我一时也猜不透到底是何意思。”说到此处他稍微顿了顿,若以现有的几处线索来看,这案子的指向并不明确。只是他偏偏有一种预感,觉得凶手一定是想要借着这具尸体来表达些什么。这预感无比强烈地告诉他,只有朝着这个方向,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此时,张冲又问道:“如果真按大人所说的,那几人想要对外传达某种讯息,为何不干脆在审问的时候队我们全盘托出呢,何必要如此欲盖弥彰。”     “我猜测,他们要说得事必定和某位权贵之人有关,而且是一件足以牵动内廷的大事。所以他们便不敢随便开口,只能以这个方法一搏。”     说到此处,他心中突然一动,连忙又走到尸体的手边,拉起他的手心细看,又侧头朝张冲问道:“你觉得这个印记像什么?”     张冲仔细看了许久,才犹豫地开口道:“好像是一个字,但是又看不清是什么字。”     顾勋神情变得有些凝重,缓缓道:“是奏折上的批红。”     张冲吓了一跳,忙压低声音道:“难道是……当今……!”     后面两个字他不敢说,也无需再说,因为顾勋已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一字一句道:“你难道忘了,本朝奏折,大多并不是由今上亲自批示。”     两人对视片刻,分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个名字。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子澄,拥有代批奏折的滔天权势,对手下的小太监更有着主宰生杀予夺的权利,如果这次的事件所指的人物是他,一切就都能说得通。     张冲心中震惊不已,小心地问道:“如果真是大人所猜测的那人,那此案可真得十分棘手,如果办不好,对今上那里无法交代。但真要揪出幕后之人,没有真凭实据,只怕还会被反咬一口。”     顾勋目光又落到那尸体上,好似盯着一样能破解谜题的钥匙,“那几个小太监既然敢以死相拼,必定手上掌握着极重要的证据。只要我们找到破解的关键,有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又道:“而且,若真是与朱批有关的大事,只怕必定会涉及到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才是我真心关心得。”     张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本朝诏旨由内阁首辅拟定,再经掌印太监依今上口谕代批后方能执行,若内阁首辅与掌印太监沆瀣一气,欺上瞒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知道此案若是查得深了,十有**会牵连到李元甫身上。他望向已经略有些激动的顾勋,仍觉得十分忧心,仅凭这一具尸体、几个小太监,真得能撼动手握重权的那两人吗。     此时顾勋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将他思绪拉回:“只是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明白这具尸体身上所藏的秘密,这才是想通一切的关键。”     张冲见他心意已决,只得叹了口气,和顾勋一起又仔细将尸体重新检查了一遍,却再也找不出什么新的发现。两人一直呆到窗外天色渐暗,不仅理不出什么头绪,反而被屋内越来越重的腐臭气息弄得有些发晕。顾勋知道这样下去也难再有收获,只有和张冲一起离开,等明日再想其他的法子。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顾勋走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之上,脑中却仍停在那间阴暗冷僻的敛尸房内:内侍府中的龌龊事一向不少,但能入得了司礼监,哪怕只是个末等太监,也足以享受到大多数内臣无可企及的荣华。而那几人却宁愿挣个鱼死网破,将命案闹得传遍皇宫,必定有什么事逼得他们非以死抗争不可。他们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真得和他想得那件事有关?顾勋越想越觉得热血翻涌,也许这真得是一个契机,若不是这样震撼朝野的大事,又怎能牵得动李元甫那个老狐狸。     这时,面前的酒楼里飘出一些饭菜的香气,钻入他的鼻间,令顾勋慢慢驻足,这才想起自己从中午到现在都未进食。他抬起头来,望向被夜色笼罩街市,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一对小贩夫妇正一脸兴奋地盘算着收入,有说有笑地一起收起摊子;酒楼里人声鼎沸,美貌伶人柔柔唱着小曲儿,多情公子坐在一旁含笑观看;路边的客舍里蕴着昏黄的烛光,偶尔传来小儿的啼哭,和妇人温柔地哄吟声……这样琐碎、俗世的幸福,他无法走近,亦没资格参与,如同那一日,他站在她家门前,望着屋内温暖的烛火跳动,却只能选择做个过客。     顾勋呆呆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夹杂着酒香的微风自他脸上拂过,令他胸口莫名有些抽痛。他突然想起府里还酿着一坛桃花酒,当日的执手相对、言笑晏晏,转眼就已是人面桃花、匆匆而去。他于是转过身,背对万家烟火,逃也似得快步离去。     暮去朝来,转眼又是一日已过,司礼监太监陈安被杀一案却仍然毫无进展,今上震怒不已,朝廷内暗流涌动,大理寺上下一筹莫展。顾勋一身绯色官服负手站在窗棂前,望着炫目的日光下树影轻轻摇晃,突然转头对张冲道:“你说他们为何要将陈安的尸体悬在宣室殿的檐下。”     张冲想了想,回道:“大人不是说过,他们想要把此案尽可能扩散出去,便只能采用如此招摇的方式。”     顾勋摇了摇头,瞳中闪出异样的光亮,道:“也许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件事,凶手要传达的讯息,可能没有藏在尸体本身,而是在整个案子之中。”     张冲不明就里,正要再问,见顾勋已经快步朝外走去,连忙紧紧跟在其后,一直到坐上马车,他才发现顾勋所往得竟是宫中的方向。     因今上下旨令大理寺严查此案,便暂时允许他在宫内出入,顾勋一路无阻地走到章台宫殿前,只见白玉阶前已经被全部清扫得光洁如初,只在草木之中,好似还残存着那股血腥之气。     顾勋以手掩额,望了望太阳照过来的方向,又对着自己脚下拉长的影子若有所思。随后,叫过来一个当值小太监,对他附耳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不敢怠慢,应了一声便匆忙离去。     张冲在旁看得摸不着头脑,只得和顾勋一起站在烈日下苦等。还好只过了一刻,他突然望见从宣室殿的屋檐上掉下来一根绳子,绳子下牵着一个大大沙包,垂直悬在半空,远看便好似一具尸体一般。顾勋后退几步,围着着沙包转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角度站定,死死盯住地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张冲连忙上前站在顾勋身边,只见那“尸体”正对北门方向,他顺着顾勋目光望去,仔细想了想,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仍是忧虑道:“即便知道如此,我们又能有何办法,无凭无据,总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搜吧。”     顾勋轻吁出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又有些期待道:“看来要弄清此事,还要再去找一个人。”     很快,他就见到了他要找得那人,玉面罗刹桀骜地将双腿搭在桌上,一脸敌意地望着他。顾勋的心思却不全在他身上,眼神一直游移地朝屋内望去,玉面罗刹见他如此模样,冷哼一声道:“不用找了,小妹今天不在家。”     顾勋收回目光,暗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望,他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才问道:“我想要你做得事,你应该明白了?”     玉面罗刹仍是满脸不屑,只斜瞥他一眼道:“如此凶险之事,我为何要帮你?”     顾勋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却仍是笑着道:“我知道,你也想报仇。”     玉面罗刹不置可否,又道:“你怎么能断定办成这件事,必定能拉那人落马。”     顾勋露出笃定得神色,道:“你只需信我即可。”他顿了顿,又笑道:“这件事若交给其他人必定是不好办,但是若是你来办就必定不会失手。”     玉面罗刹长身一展靠在椅背上,表情淡漠道:“你也不必拿话激我,我该报得仇早已经报了,如今只想好好过日子,何必再去犯险。”     顾勋眼神微眯,缓缓道:“可是据我所知,你一直暗地里想要联络上秋水山庄安插在朝中的那些人,你若真得能抛开过往,又何必再花这些心思。”     玉面罗刹猛地坐起,狠狠瞪着他,道“你找人跟踪我!”     顾勋却面色不变,道:“我想查的自然能查到,而我想找得人一向都不会失算。”     两人目光交错、暗自交锋,房门却突然被推开,一个黄色身影夹杂着屋外燥热的空气,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欢快道:“叶大哥,你知道吗,我今天……”     这时,她突然留意到坐在屋内得另一个人,顿时将所有话都堵在胸口,顿时,连屋内空气好似被凝固住。     薛玥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在注视自己,却不敢转头去看,一时间心中酸涩难言。这时玉面罗刹已经跳到薛玥面前,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带了些嗔怪道:“怎么老是这么莽撞,看你跑得浑身是汗,快过来歇歇。”薛玥听得浑身一个哆嗦,一时忘了反应,只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谁知,玉面罗刹又挂上一脸柔情,抬起衣袖就要去擦她脸上的汗珠,薛玥更是吓了一跳,几乎忍不住想要往后退去,又望见玉面罗刹恶狠狠地目光胁迫过来,只得咽了口口水,浑身不自在地让他擦了擦汗。     就在此时,她听到身旁“砰”地一响,顾勋满脸铁青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拂袖而去。           第5章 .27|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薛玥望见顾勋的袍角消失在门口,心中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落,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看见玉面罗刹一脸得意的样子,忍不住摇头轻叹道:“我和他早已没半点关系,你这么气他又有何意义?”     玉面罗刹又靠回椅中,轻哼道:“我这可是为你出气,他既然敢来,我便不会让他好过!”     薛玥却只是低下头来,敛目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他来找你,是要做什么事吗?     玉面罗刹坐直身子,露出神秘兮兮地笑容道:“你可知道宫中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便将事情始末大致讲了一遍,薛玥本就是好奇心重的性子,愈听就愈觉得新奇,急忙追问道:“那后来呢?他查出来了吗,那具尸体到底想说什么?”     玉面罗刹却扬起嘴角,示意她朝门外看去。薛玥不明就里地转头去看,只见外面天高云阔,明媚的阳光从云朵中流泻出来,在地上投射出一片金黄色的光晕。玉面罗刹随手拿起一把折扇,将扇柄上的吊穗对窗悬起,道:“如果当这扇穗是那吊着的尸体,当这窗牖是章台宫北门,你仔细看这影子,能看出什么吗?”     薛玥好奇地凑过去细看,只见四四方方的窗棱在地上投射出一个阴影,好像一个“口”字。而那“口”字中央悬着扇穗的影子。她脑中有些模糊的想法,却一时抓不住,便歪头努力去想。这时,玉面罗刹又道:“如果把这扇穗换成一个人呢?”薛玥这才恍然大悟,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是一个字,是一个囚字!”     玉面罗刹将扇穗一收,道:“没错,顾勋误了两天才悟出这个道理,实在是有些驽钝。”     薛玥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道:“你若不是经他提醒,又怎么可能这么快猜得出。”随即又了然道:“那他这次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去找那个被刘子澄关住得人。”     玉面罗刹把玩手中的扇柄,点头道:“这件事他无法出动大理寺的人,更不可能亲自去办,因此只能来求我。”他回过头,对上她询问的目光,又笑道:“我自然是不会答应他,不过,我倒觉得这件事十分有趣,也想趁此机会去刘子澄府上探一探虚实。”     薛玥想了想,也觉得有些兴奋道:“那我和你一起去,还可以给你帮点忙。”     玉面罗刹瞥了她一眼道:“你是想给我帮忙,还是给他帮忙?”     薛玥被他一噎,忙瞪着眼道:“自然是给你帮忙,我干嘛还要管他的事。”     玉面罗刹还是摇了摇头道:“你知道顾勋为什么会明知道会吃瘪还要来找我,因为这件事只有我最为擅长。你若去了反而会拖我的后腿,所以你就给我好好呆在家里等我的消息。”     薛玥略微有些失望,只得趴在桌上懒懒道:“那你准备何时去?”     玉面罗刹目光幽深地望向窗外,嘴角轻扬道:“今天晚上。我有钟预感,这次去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入夜时分,柔白色的月光越过灰色的云层,照在刘府高耸的院墙之上,墙外的大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暗红色的飞檐之上一个黑色身影轻轻落下。这座宅院虽是刘子澄在宫外的私府,但仍是朱门金匾、石狮伫立,看起来极为气派。刘子澄并不经常回府,却仍派了几组护院日夜把守,平日里几乎无人进出,也让这座大宅显得更为神秘。     那黑影在夜色的掩盖中,躲过了巡视的护卫,极为轻盈地几个起落,终于来到一间偏僻的厢房门口。他贴着房门听了听,又轻轻在纸窗上破开一个洞,随即露出一个贼贼的笑容。     那房内燃着昏暗的烛火,隐约可以看见两个影子叠在一起,空气中混着粗重的喘息声和暧昧的气息。原来是管家刘和趁着夜深人静,遣退了周围守卫,正在此处与丫鬟杏儿偷情。     刘和正手口并用,使尽浑身解数,惹得身下杏儿娇嗔连连,两人迫不及待地交缠在一起,却没有留意到屋内的烛火突然暗了下来。     当刘和开始感到不对劲时,手腕就已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钳住,猛地被提了起来。再低头看那杏儿,已经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刘和瞪大了眼,正要惊慌地大声呼救,突然感到脖子上一阵剧痛,一把利刃瞬时触上了他的喉结,险险刺进半寸,血便顺着刀刃流了下来。刘和顿时被吓得喉中发干、双腿发颤,再也发不出声来。     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只见月光下映出一张倾城面容,正闪着一双极好看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可抵在他喉间的利刃令他回过神来,只颤着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玉面罗刹挥手将他猛地推到地上,手中的匕首泛着寒光慢慢朝他逼近,笑着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需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若敢有半分隐瞒,我便马上割断你的舌头。”     刘和活了这些年头,最善识人观色,一见他眼神中的戾气便知道这人绝不好应付,只得苦着脸颤颤巍巍道:“我只是个小小的家丁,大爷又何必为难我,您若想要什么珠宝大可到府中去搜,今晚之事我保证绝不会说出去!”     玉面罗刹用刀尖挑起刘和落在地上的锦袍,极为讽刺地望了他一眼,刘和立即就读懂了他的意思,知道骗他不过,连忙心虚地低下了头来。这时眼前之人,似乎有些不耐烦道:“我这人不喜欢绕圈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刘管家!你只需要告诉我,这府里的密室在哪里!”     刘和顿时变了脸色,忙支支吾吾道:“这府里哪里会有什么密室?就算有,也不是小的能知道的。”     话音刚落,便觉得手上一阵剧痛,刘和瞪大了双目,望见自己右手拇指已经血肉模糊地掉在了地上,惊吓、痛楚、恐惧令他想要大呼出声,但是望见面前之人眼底的寒意,又连忙抬手死死捂住嘴巴。     玉面罗刹仍是笑眯眯地望着他,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刘和捂住右手,疼得满头冒汗,却只敢从口中发出几声轻轻的呻吟,他连忙跪地求饶道:“这位爷饶命啊,的真不知道什么密道……啊!”只听“叮”的一声,刚才还在玉面罗刹手中的匕首,又牢牢钉入了他的另一根手指。     玉面罗刹倾身上前,十分不耐烦地盯着他道:“我只问你密室在哪,你老实回答我就是。再多说一句废话,我便多砍你一根手指。你好好想想再开口,我的耐心可并不多了。”     刘和捂住不断流血的右手,绝望地看着眼睛这张似鬼魅般的面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终于瘫倒在了地上。     门外微风扬起,将屋内的血腥气味带入了书房之内,书房中央的桌案上摆着一张玉石棋盘,颗颗棋子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柔光。这时,一个黑影映在棋盘之上,他伸手捻起一枚黑子,轻轻朝旁边移动。只见桌旁的一块青石地板竟动了起来,地面上顿时出现了一个裂口,玉面罗刹满意地望着眼前深不见底的洞口,撩袍走了下去。     地下传来潮湿、腐烂的气息,玉面罗刹在黑暗中踩着石阶慢慢往下走去,耳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竟莫名升起些不祥的预感。但他从来就不是半途而废之人,因此只笑着甩了甩头,坚定地继续往下走去。就在他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不知踩到哪处机关,突然听到头上轰隆一声巨响,好似是那石板又重新合上。     他皱起眉头,连忙抬头朝上望去,果然上方那唯一的光亮已经不见,进口处已被石板封得严严实实。     这倒是有些出乎玉面罗刹的意料,但他并没有太过惊慌,这密室的出路必定不止一条,只要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人,自然能寻到法子出去。他感到自己好似走入了一条甬道,四周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点燃。火光照射之处,果然只见到狭窄的通道,前路却仍藏在黑暗中,不知还要走多远。     他于是举着火折耐心往前走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在他背后,好似听到了轻微的喘息声,并且越来越近。     他心中猛地警觉起来,莫非身后有人跟着他!可他进来的时候十分留意,而且只走了几步石板就已经合上,必定不会有人跟他进来。那这喘息声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警惕地站直了身子,脚步渐渐放缓,随时准备转过身应对身后的袭击。这时,他听见,那喘息声竟越变越重,越来越多,一点点朝他逼近。他心口愈发沉了下去,难道跟在他后面的并不止一人,而是有几人!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感受到了这密道中藏着的重重危机,将袖刀紧紧攥在手中,感到身后劲风袭来,连忙转身蓄力一击。只听“噗”的一声,刀口划破皮毛,几滴腥臭的血液滴到了他的脸上。一个黑影自他面前跳过,又稳稳落在他身前一丈处,两只的褐色的眼珠,在暗处闪着幽幽的光芒。     玉面罗刹忙举起火折,这才看清楚,站在他身前的竟是一只足有一人之高的庞然大物,那物似狗非狗,正长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的牙齿恶狠狠地盯着他。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被这巨狗吓出了一身冷汗。然而更令他背脊发凉的是,在他的另一侧,又慢慢现出另外一只庞然大物,和之前袭击他的那只一模一样,两只巨狗一左一右,深黑的皮毛在微弱的光线下不断抖动,锐利的双目贪婪地盯着自己的猎物。玉面罗刹不敢继续硬拼,连忙运起轻功朝前发力狂奔,希望尽快挣脱这两只怪物。然而这条甬道又深又长,跑了许久也不见尽头,身后的脚步却是越来越近,他知道,到此境地唯有拼命一搏,于是猛地转过身去,与那两只巨狗战在一起。     一时间,黑暗中充斥着血腥的气息和兽类的低吼,玉面罗刹能感觉到它们的利爪划破了他的衣衫,在他胸口处扯下不少皮肉,而他也毫不示弱地拼命反击。只是这两只巨狗皮毛极厚,无论被戳了多少刀,只能让它们稍稍停歇一刻,就又凶狠地扑了上来。渐渐地,玉面罗刹觉得真气慢慢耗尽,身子也越来越重,幸好他身形轻盈,那两只巨狗又十分笨重,才能暂时未落下锋。     此时火折已经快要燃尽,玉面罗刹精疲力竭地靠着墙壁,知道如果继续这么硬拼下去,迟早会被耗死在这里。他望着地上火折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突然心生一计,又燃起一个火折猛地往前方丢去,趁那火光飞远,突然起身朝相反的方向纵身而去。那两只巨狗猛然间失了目标,果然犹豫了一会儿就朝那火光处扑去。玉面罗刹趁此机会连忙朝其中一只巨狗猛地反扑上去。他稳稳骑在巨狗身上,举刀朝它的脖子狠狠扎下去,那巨狗猛地被袭,顿时痛得分不清方向,嗷嗷叫着横冲乱撞。     那甬道本就狭小,两只狗身又十分巨大,另外一只巨狗躲闪不及,被它撞到在地,陡然压在了身下。玉面罗刹死死抱住身下那只巨狗的脖子,才勉强没有被颠簸下来,他举起袖刀又狠扎几记,那巨狗痛得癫狂起来,可怎么扭头也咬不到骑在他身上之人,便不管不顾地朝身旁另外一只狗狠狠咬去。转眼间一人二狗之间的对决变成了两只狗的厮杀,另外一只巨狗敌不过它在垂死前的博命挣扎,转眼就被咬断气管,歪着头倒在了地上。而玉面罗刹身下那只巨狗嘴里含着毛发和血肉,不断呜咽,脖子上已经被插了许多刀,最后发了一阵狂之后也轰得一声倒在了地上。     玉面罗刹浑身染血,赤红着双目确定两只巨狗都已经没了力气,才慢慢从狗身上爬下来,靠着墙壁坐下,大口地喘着粗气。想到刚才的惊险场面,未免有些后怕,想不到这看似平常宅邸内,竟然养着如此怪异的庞然大物,如此看来这密室想必又是一处秘密地牢,常年关押着极为重要的人,他心中又燃起些希望,看来他并没有找错,这次出生入死,总算是有些收获。     他又歇息了一阵,才慢慢站起身子,又朝前走去。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隐约看见前方有了微弱的光亮,他连忙加快步子,脚下却突然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一个骷髅头。他皱起了眉头,小心地又往前走去,在走过几具枯骨后,终于见到一间斗室,里面坐着一人,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显然是受了重刑。     玉面罗刹连忙走过去,唤道:“快起来,我是来救你的。”     那人猛地抬头,脸上虽然满是血污,但是仍然看得出面孔清秀稚嫩,明显是一名小太监。他乍见浑身是血的玉面罗刹,一双圆眼中涌起些恐惧,但很快又泛起光亮。     玉面罗刹连忙架起他的身子,一边朝外走去,一边道:“我现在带你出去,你若信我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若你有什么事,我自会帮你报仇。”那小太监早已被打得半死不活,此刻突然被拉起,顿时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平复了下气息,将头凑到玉面罗刹耳边正要说些什么,突然望着前方眼神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玉面罗刹心中顿感不妙,还来不及反应,就望见前方出现一个黑影,接着有一股气流猛地将他们推了回去,他在刚才的恶战中耗费了太多体力,此刻本来十分虚弱,在这一击之下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望着眼前的黑影冷笑了一声,正准备冲上前去再博一次,突然感到大腿剧痛,只见身旁的小太监,目中露出凶光,伸手将长长的指甲狠狠刺入他的肉中。           第5章 .28|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大理寺门前,刘子澄绿袍白靴,一脚踏出门来,对身旁之人道:“离今上规定的时限只差一日了,顾大人这边可有什么眉目了?”     顾勋脸上露出为难神色,道:“这案子十分棘手,那几名嫌犯无论怎么审都不愿开口,我们这边也是一筹莫展啊。”     刘子澄也叹了口气,恨恨道:“他们就是死鸭子嘴硬,就该往死里打!”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到了明日,这案子若是再破不了,今上只怕要怪罪下来,到时候你我可都承受不起。所以,顾大人还是要抓紧行事啊。”     顾勋朝他拱手笑道:“文昭明白,多谢刘公公提点。”     刘子澄也笑着回了个礼,坐上了回宫的轿子。顾勋的笑容在脸上慢慢冷下来,正要转头往回走,突然眯起眼睛,猛地抬头朝上方望去。     只见街旁的一间屋顶上,藏着一个娇小的身子,正借着大树的掩盖,死死盯住那顶轿子,一见轿子移动了起来,便纵身小心地跟了过去。     刘子澄正坐在轿内闭目养神,突然轿身猛地一晃,差点将他颠了出去,他连忙掀开轿帘,不耐烦地吼道:“怎么回事!”只见几名轿夫倒在地上,也十分纳闷地回道:“不知道,刚才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好像看到一个黑影,但是一下子又不见了。”刘子澄狠狠骂了一句:“没事就还不快走,一群废物!”随后又坐回轿中,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凌厉。     薛玥被顾勋封住了穴道,一把丢入疾驰的马车,气得满脸通红,却又开不了口,只得狠狠瞪着他。顾勋却毫不理会面前那道杀人的目光,只小心地将四周车帘放下,确认后面无人跟上,才暗自松了口气。     马车一路疾行至顾府门前,顾勋将她拦腰抱起,快步走入房内,才放她坐好,解开了她的穴道,狠狠道:“你怎么会做出如此冲动之事!你可知道刚才我晚到一刻,你就会被他的暗卫捉住,直接带回宫内拷问。”     薛玥这才知道自己差点中计,心中顿生懊恼,尤其是还要指望这人搭救,便越发觉得丢人。她又气又急,眼中忍不住泛出泪来,道:“可我该怎么办,叶大哥已经失踪整整一日了,我也偷偷去刘府找过几次,但都探不出半点风声。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除非……”她不敢再说下去,心中愈发惧怕起来,只摇头道:“现在除了去绑刘子澄问个究竟,还能有什么法子!”     顾勋自然知道玉面罗刹那日进了刘府就突然失踪,他也曾派过暗探去查,却始终得不到什么消息。此刻看薛玥急得六神无主不断掉泪的模样,心中极不是滋味,却又觉得有些心疼,只得伸手想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珠,涩涩安慰道:“你放心,我自然会帮你把他找回来。”     薛玥却倔强地将头一偏,让他的手尴尬地悬在了空中,她猛地站起身来冷冷道:“此事就不劳顾大人费心了,你放心,不管叶大哥是死是活,我们都不会再来求你。”顾勋被这言语中的疏离与防备狠狠刺痛,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死死抵在墙边,带着怒意问道:“你现在就如此不信我!”     薛玥却毫不示弱地瞪着他道:“我为何要信你,你口中可有一句真话。”她想起那日所闻之事,心中又是一痛,只低下头冷笑道:“如果叶大哥这次一无所获,你还会想办法救他出来吗!”     顾勋望着她红唇翻动,说出得却是如此伤人得话语,顿时觉得有些恍惚,是他一手将他们推到如此境地,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能够面对她的误解和蔑视,却在这一刻,只因她一记漠视的目光就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前所未有的悔意涌上心头,他轻轻揽住她的肩,放软声音试探地开口道:“小玥,我们……”     薛玥听出他语气中藏着的柔情,许多片段顿时涌入脑海,令心中一阵酸涩,可回忆愈是甜蜜那痛就愈发真实,她咬着唇狠狠扭过头去,生怕再多听一句自己就会心软,连忙冷硬回道:“我们之间再无纠葛,还请顾大人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     顾勋眉眼间闪过恨意,再也顾不得其他,低下头狠狠朝她的红唇上吻了上去。薛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想要挣扎却被他有力的臂膀死死压在墙上,熟悉的气息在唇间回荡,令她脑中晕眩,一颗心好像飘在空中游荡,一时间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自她走后,无数个日夜的思念与渴望,都化在这唇齿交缠之中,顾勋终于明白,唯有怀中这人才能让他觉得踏实和安定,他满意地叹了叹,轻轻撬开她的贝齿,将舌尖探了进去。     薛玥脑中却猛地一炸,一股怒意袭上心头,取代了那份隐隐的甜蜜,她猛地睁开眼,拼命朝他胸前推去,然而他心意已决,无论怎么推动不了他分毫。薛玥又羞又急,索性把心一横,狠狠朝他唇上咬了下去。     顾勋痛哼一声,似是从未料到她会如此激烈地方式抗拒,不可思议地撑起身子看她,还未反应过来,薛玥已经一把推开他朝门外跑去。她的乌发自他指尖滑走,在空中划起一个弧度,好似一指流沙,放手了就再也握不住,抓不回。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恐惧,从今以后,也许就会彻底失去她,眼睁睁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甚至投进别人的怀抱。光是这个想法已经令他难以忍受,他迷了心、入了魔,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哪怕是以最无耻的手段。他用手指抚过唇上的伤口慢慢吸允,大声喊道:“站住!”     薛玥正奔到门边,却被他的语气震慑住,回过头漠然地望着他,顾勋被她的眼神再一次刺痛,他走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腕,似是誓言一般,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我不会再让你走。”薛玥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被他眼神中决绝与欲、望吓到,连忙想甩开他的手转身又要往外跑,但又被他勾住身子,天旋地转间就被带到了床上,狠狠压在他身下。     薛玥顿时惊呼道:“你!”才说了一个字,就被他钳住下颚,将所有的话语堵在嘴中。她发了慌地拼命咬下,他却再也不愿松口,这个吻不再温柔甜美,而是带着强烈的攫夺意味,混着浓重的血腥气息不断窜入口中。薛玥觉得这样的顾勋十分陌生,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顾勋感觉身下之人剧烈的颤抖,心中略有些悔意,于是放开了她的唇,温柔地吻上她的额头、脸颊、鼻尖,又一口含住她的耳垂,温柔舔、舐,黯哑着嗓子在她耳边道:“乖,别怕。”薛玥弓起足尖,全身莫名战栗起来,内心却是羞愤不已,这人对她如此熟悉,知道该如何调动她的感官。她感到耳边的呼吸不断加重,温热的手掌缓缓而下正一点点解开她的衣扣。她顿觉无比羞辱,拼命去伸手推,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心中发狠,便仰头狠狠咬上了他的肩头。     肩部的剧痛令顾勋骤然清醒过来,他抬起身子,望见她入小兽般充满敌意的眼神,顿时被莫名激怒:和他这般亲近就有如此不堪吗!他眼中的怜惜不再,伸手扯落她所有衣衫,双唇狂风骤雨般落在她的身上,薛玥觉得全身好似有火再烧,内心却是冰凉一片。她扭过头,泪水滑出眼角,沁湿了身旁的被褥。她能感到他赤、裸的身子贴了上来,他们也曾经这么亲密,那时她心中怀着无限柔情与怯意,心甘情愿将自己交给他。而他则带着对她的爱意与怜惜,宁愿退让和压抑。为什么他们之间要落得如此地步,而到了这一刻,她却仍然无法去恨他。     她的肌肤紧实、滑腻,带着独有的清甜气息,顾勋已经无法思考,只是依着本能蜿蜒而下,在她的颈窝,胸前不断流连。“她会恨他吗,即使是恨,也至少能留在她心里罢。”冰凉泪滴的落在他的手背上,令心中有些不忍,可是已经停不下来,他将她的手反剪到背后,吻去她脸上的泪珠,道:“小玥,相信我。”     薛玥心中一阵绝望,身上最后的遮掩也被扯去,她感到一个坚、硬的热、物抵住她的腿、根,顿时被吓了一跳,双足猛地发力朝他身上狂蹬起来。顾勋未料到她突然如此激烈抵抗,竟一时不察被她踢开,薛玥连忙挣扎地起身想要逃走,却又被他一把拉回身下。她洁白的身子落入大红的锦被中,乌发凌乱,双颊绯红,近在咫尺、诱惑难言。顾勋感到体内的**仿佛要炸裂开来,不知该往何处宣泄,只得用力分开她的双腿,就要压下身去,突然听到她颤着声轻呼道:“文昭……文昭……求你了。”她的声音轻柔低颤,却仿佛重重地打在他的心上。巨大的悲伤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吞没,顾勋猛地抬起头来,望见她胸口处浅浅的印记,那是为他所受的疤痕,他骤然清醒过来,只觉得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他慢慢松开手上的钳制,用锦被将她赤、裸的身子盖住,薛玥抬手掩面,泣不成声,           第6章 .1|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大红锦被上,乌黑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像极了洞房花烛时的情景,他伸出手想要揽她入怀,却能感觉到她的背脊顿时僵硬起来,于是只能将手抚进她的发间,轻轻以指腹绕起一缕青丝。     晚霞如火云烧上天际,又越过窗棂爬上了纱幔,床上两人明明是近在咫尺,却又如同相隔万重,顾勋心中又苦又涩,腹中藏了千言万语,最后只是化入一声叹息。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无用,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从未想过要去伤害你,也从未想过要骗你,只是有些事我非做不可,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他坐起身来披衣系带,又转过身,似是承诺一般,郑重道:“我一定会帮你把玉面罗刹带回来,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薛玥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房门被轻轻关上,才将头伸出锦被,呆呆地望着门外,内心一片迷茫:她该不该遵从内心那一点微弱的期盼,该不该再信他一次……     第二日,九华殿内,华丽的宫灯照在顾勋的绯色官袍之上,更衬得他面容清俊、风姿卓绝。     明帝坐在桌案后,眯起眼望向他,道:“四日期限已到,你可查出了什么?”     顾勋撩袍跪下,神情凝重道:“请陛下先恕臣死罪。”     明帝面色一冷,道:“朕向你问件案子,何必做出这要死要活得样子,若查不出,最多判你个渎职之罪,用不着这般惶恐。”     顾勋却仍是低头道:“但是接下来臣要禀报之事,却是涉及到一位对陛下极为重要的内臣,臣担心会被那人倒打一耙,因此只能先求陛下恕罪。”     明帝顿时来了些兴趣,挑眉道:“哦?那朕就先恕你无罪,你来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     顾勋这才直起身子,手指向一直恭立明帝身侧的李子澄,语声铮铮道:“臣今日就是要控告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子澄,在内廷中私设刑罚、草菅人命,那几名太监为求保命,才犯下这桩惊世骇俗之罪。”     李子澄脸色剧变,怒喝道:“顾勋!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顾勋却只是冷笑,朝明帝道:“臣已将此案主犯带至殿外,恳请陛下宣他入殿。”     明帝望了身边气得脸色煞白的李子澄一眼,淡淡道:“带他进来罢。”     不出一会儿,小太监冯六就被两名侍卫架上殿来,连日的酷刑让他看起来瘦骨嶙峋,他用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指勉强撑在地上,泣诉道:“皇上饶命啊,奴婢有天大得冤屈要诉。”     明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开口。顾勋踱到他身边蹲下道:“你已如愿到了圣上面前,你有什么想说得,就赶快说了罢。”     冯六又是委屈又是恐惧,声音止不住地发抖,却尖锐地如同一只利箭:“是李公公!他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平日里对我们多方克扣,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上个月,奴婢的同僚赵羽心中不忿,潜入他府中盗走了一样极为重要的证物,谁知还没来得及上告,就被李公公捉去囚禁至今。李公公在他身上拷问不出线索,就怀疑我们都有份参与,一连抓了两三名太监回去审问,各个都是有去无回。但他却将所有的消息都封锁下来,只说那几人私自出宫回乡,又找人顶上了他们的职位。奴婢心里明白若他找不到那样东西,这火迟早有一天会烧到自己身上,为求自保,唯有破釜沉舟出此下策。”     明帝手指在桌案上轻叩,道:“哦?那是什么下策。”     冯六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似是下了决心道:“我说服其他几人替我掩护,那晚杀了陈安,在他手上刻出批红的样子,又将他的尸首悬在宣室殿正对北门的地方,太阳升起时,正好能在地上形成一个“囚”字的阴影。这一切就是想向皇上您申诉,掌印太监刘子澄私自囚禁了一人,而他手上掌握了刘公公贪赃玩法的关键证据。奴婢知道,这次是罪无可恕,但是就算要死,也想要死个明明白白。只恳切皇上看在我们有冤难诉的份上,饶了那几名同僚的性命吧。”     李子澄面色惨白,踉跄地上前几步,指着他的头吼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敢和外人联手诬告上级!”     冯六抬起头毫不退缩道:“皇上大可去查,司礼监内连赵羽在内,最近是否少了三名小太监,那都是被他给私自处置了啊!”     刘子澄气得浑身颤抖,也跪下道:“皇上断不可听他一人所言就怀疑老奴啊,老奴一向忠心耿耿,怎么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冯六在大理寺呆了几日,顾勋今日带他上殿指认老奴,只怕是早有筹谋、别有用心,还望圣上明察啊。”     明帝脸色晦暗不明,转问顾勋问道:“除了人证,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顾勋摇摇头,却仍是自信道:“臣只是觉得他们几人既然以命相博,其中内情必定极为复杂,就算暂时没有证据,也需要冒死报皇上您知晓。臣还推断,李公公府里应该藏着一个秘密的地牢,用来囚禁和审问,只要找到这处地牢,真相就能大白。”     李子澄怒瞪着双目道:“顾大人越说越离谱,我府上清清白白,哪会有什么地牢,皇上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搜。”     顾勋等得便是他这句话,于是起身朝他道:“李公公既然如此坦荡,那就莫怪顾某唐突了。”     李子澄以一双阴鸷的双目狠狠瞪着他,目光中夹杂着愤怒、警告与许多说不清的情绪,而顾勋却只是含笑而对,目光中尽是自信与笃定。     这一日,向来安静的李府中一片嘈杂,看着官兵们在院内四处翻找,李子澄却已经恢复如常,他闲闲坐在太师椅内,神色自若地端起一杯茶,冷哼道:“我倒想要看看,顾大人今日能搜出些什么。”     顾勋却笑着凑了过去,小声道:“李公公真得自信自己可以做到毫无痕迹吗?”     李子澄手上一抖,洒出了些茶水在桌案上,他冷下脸,阴恻道:“我倒想问问,顾大人今日敢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若是今日你搜不出证据,只怕皇上再追究起来,就不止是办案不力这么简单了!”     顾勋摸摸鼻子,道:“没错,这次我做得确实冒险了一点,不过若不是这样,我又如何能堂而皇之带人进入你府中搜查,我想只要今日有所收获,一切便是值得。”说完他轻蔑地望着刘子澄一眼,负手走出,身后的刘子澄目光阴冷如同一条毒蛇,又狠狠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     顾勋走到院中,张冲已经跑过来,拱手回报道:“到处都搜过了,找不到什么入口。”顾勋冷笑道:“已经快两日了,就算有什么痕迹肯定也会被他们清理掉,所以他才会这么自信地放我们进来。不过无妨,我不信他能做到毫无破绽。”     顾勋在院中慢慢走过,十分仔细地判断着玉面罗刹那晚可能会走得路线,可能会留下的线索。他走到一间房门口,突然在窗前蹲下,低头仔细查看,只见那窗下种着的花草明显有被踩过的痕迹,再抬头望去,果然在窗纸上找到一个极小的破洞。顾勋闭上眼,脑中顿时出现一个画面:有人曾站在窗下往内偷看,他立即站起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明显少有人居住的偏房,屋内一切物事看起来都十分寻常,只有被褥全是崭新的。顾勋立即叫来张冲道:“派人给我仔细搜搜这间房。”几人在房内搜了许久,终于在床沿内侧,找到还未来得及擦去的细小的血滴。     顾勋嘴角勾起笑意,叫来管家刘和,道:“这房里的血是哪来的?”     刘和的表情十分不自在,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弓着腰道:“这屋里上个月死了条狗。”     “哦?”顾勋的眼神朝他身上瞟去,突然一把将他的手从袖中拉出,道:“敢问刘管家这手指,是何时断的?”     刘和惊出一声冷汗,忙将手往回缩,道:“小的自幼就断了两根手指,承蒙刘大人不嫌弃,雇我当了管家。”     顾勋冷笑道:“刘管家觉得我连新伤旧伤都分不清吗?”     刘和被他目光中的寒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把身子往后蜷缩去,顾勋叹了口气道:“不说也罢,给我带回大理寺去,慢慢拷问即可。”刘和吓得不知哪来了力气,拼命将他的手一甩,往外冲了出去,却在迈过门槛的那一刻,突然身子打直,倒地不起,歪着头大口吐出鲜血。张冲连忙冲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他探了探刘和的鼻息,只对顾勋摇了摇头。     顾勋猛一抬头,望见了刚好赶到门前的李子澄,他身边一人正将手收回袖中,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李子澄目光阴冷,在心中暗道:“顾勋,这可是你逼我的!”     两人在院内无声交锋,地下天牢内,玉面罗刹却正在悠闲地啃一只鸡腿,他啃得极慢极细,仿佛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一般。而他旁边却躺着一个半死不活之人,清秀稚嫩的脸上,几乎只见出气快没了进气。     他对面还有一人,约莫四十岁上下,全身黑衣,身形健硕,一看便是个练家子。那人等了许久,终于不耐烦道:“你吃完没,吃完赶快告诉我,那东西到底在哪!”     玉面罗刹却并不理他,只是专心吃着手中的鸡腿,一直到全部吃完后,才露出十分愉快的表情,笑道:“我只说如果我若吃了鸡腿,心情就会很好,我心情一好可能会告诉你。但我现在突然决定先睡上一觉,你还是先回去等着吧。”     那大汉立即怒道:“臭小子!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以为我们不敢动你!”     玉面罗刹却只是笑眯眯地把手放在身边那人颈上,道:“你最好莫要逼我,逼急了我现在就弄死他,然后再自断筋脉而死。到时候你们就真得没法知道那东西到底在哪。那东西一日下落不明,就会成为你家主人的一块心病,到时候,你们也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大汉被他气得双目通红,却又一时无计可施,这时,突然听到甬道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望见一人,顿时变色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上前对他耳语一番,那大汉露出了然神色,回过头得意地盯着玉面罗刹道:“现在我看你还如何嚣张。主人刚刚吩咐,杀了你们再封住地道,你们就带着那秘密去死吧!”     玉面罗刹面色骤变,一时猜不出他说这话是真心还是试探,但他很快便知道他所言非虚,因为那大汉已经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冲着他恶狠狠道:“一刀杀了你实在无趣,就让你们尝尝烈焰焚身的滋味吧。”玉面罗刹知道这密室一旦起火便再难逃脱,届时就算有人能寻进来只怕连尸骨都找不到,他惊得想要往后退去,而他背后只有坚硬的石墙,退无可退!           第6章 .3|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漆黑的甬道中回荡着那人阴恻的笑声,身后只有冰冷坚硬的石壁,玉面罗刹终于有了陷入绝境的感觉。他脑中飞快转动着,这一刻唯有拼命一搏,但他身上还有伤未愈,这大汉的武功深不可测,更何况就算冲过这关,他们后方必定还有接应的人。     就在他转念之间,那大汉已经掏出一管桐油洒在地上,随后点燃手中火折,跳动的火焰瞬间照亮了整间斗室,那大汉的脸藏在火光后,被照得忽明忽暗,狰狞万分。     玉面罗刹眼皮剧烈跳动,已经来不及多想,只能迅速飞身上前想要夺过那火折,谁知大汉却蓄力往前一掷,火折便绕过他的头顶往室内飞去,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呈鹰爪之势狠狠抓向玉面罗刹的胸口。     玉面罗刹心中暗叫不妙,连忙将身子往旁边撤去,然而这斗室狭小,他堪堪避开这一击,那大汉的手又立即黏上他的背后,眼看就要击穿他的背心。突然,一个黑影叠在那大汉身后,好像只是伸手随意抓去,就听见那大汉身上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他脸上现出恐惧神色,全身如同撤去了提线的布偶,软软跌落下来。又听“噗”的一声响,劲风袭过,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快要落下的火折打熄。     玉面罗刹单手撑地,稳稳自空中落下,只是这短短的一瞬,就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冷冷瞥了眼来人,脸上却不见半分感激之色,反而有些嫌弃道:“你倒是挺会挑时候来。”那大汉齿间打颤、双目突出地瞪着自他身后缓缓走出之人,不可置信地开口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得!”     顾勋望着手上的血迹皱了皱眉,蹲下身用那大汉的衣角把手擦干净,才理所当然向外指了指道:“自然是他带我来的得。”     那大汉扭着脖子朝外望去,只见之前来报信之人,早已被折断了脖子,倒在甬道之中。他心中明白定是遭了这人的跟踪和暗算,但已经无力回天,只恨恨吐了口血,便歪头倒在了地上。顾勋抬脚从他身上越过,上下打量了下玉面罗刹的伤势,又斜眼瞟了瞟他身边的小太监,道:“还能不能走?我可不会背你们出去。”     玉面罗刹从鼻间发出轻哼,也不搭理他,回过头搭起那小太监的胳膊就要往前走,这时原本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大汉,却突然睁开眼,以极快的速度点起火折,掷到桐油之上,又癫狂大笑道:“你们既然来了,就一个都别想走!”     顾勋一只脚已经踏上甬道,那火苗就在他身旁燃起,瞬间蹿起一人多高,逼退了他身后的玉面罗刹,滚滚黑烟呛得他们视线模糊、猛烈咳嗽起来,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顾勋便下意识地转身进去想要把玉面罗刹拉出来。     然而火见了油,便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浓烟卷着火舌四处乱窜,将狭小的室内映得如同人间炼狱一般,此时已经失了逃脱的最佳时机,硬往外闯只能是死路一条,炙热的火焰将倒在地上的大汉烧得面目全非,焦糊的气味和烟味混在一起,熏得两人肺中焦灼、不断咳嗽,几乎无法思考。     玉面罗刹和顾勋自浓烟中互看一眼,两人平日里都是不露声色之人,此刻却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急躁和不安,火势愈烧愈烈,再多呆一刻,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熏死。然后周围都是被烧得滚烫的墙壁,唯一的出路又被封死,想要逃生谈何容易!     玉面罗刹被烟熏得久了,脑中便有些涣散,浓烟中好像出现许多人脸不断变幻,有一张却越来越清晰,他心中突然生出些不甘:若我死在今日,你也只当是我不告而别了吧……突然,有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意识又慢慢清醒过来,只见顾勋一脸激动地向上指去,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浓烟升腾在空中堆积,最后却朝着同一个方向飘走。密室里是不应该有风的,这烟既然会朝一方飘去,说明这顶上应该留有出气口,很可能还会有一个暗道。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都明白这将是他们唯一的生机。生死关头,也顾不上其他,只有同心协力,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猛地朝顶上击去。果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头顶的石板竟被他们击出一个大洞,露出条狭窄的通道。玉面罗刹大喜过望,连忙拉起地上的小太监就要往上爬,那小太监已经被烟熏去了半条命,此刻只软软摆了摆手,目中露出绝望悲戚之色。     玉面罗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小太监的身子本就不堪重刑,他之前曾用最后的力气狠狠攻击他,激得他暴怒之时,偷偷对他说了一句话,目的就是让他牢牢记住那件东西的下落。此刻又被烟熏了许久,想必是没有力气再出去了,时间紧迫,玉面罗刹也不惯惺惺作态假意再去安慰,只朝他郑重道:“你放心,你托付给我的事,一定不会让你失望!”那人点了点头,眼眶中似乎含了些泪水,随后任命地垂下手,仍浓烟将他吞噬。     玉面罗刹叹了口气,纵身跳上入头上的洞口,顾勋早已等在上面,两人爬到顶上,才发现此处竟是在地上和密室之间设的一个夹层,应该是用来为室内换气,是以空间非常狭窄,只有将身子贴着地面才能勉强通行。然而,他们还并未完全脱险,下方的火越烧越热,顷刻就会将所有空气都吞噬殆尽,若不尽快找到路出去,仍会在这通道内窒息而死。     两人不敢怠慢,暗道内无法施展轻功,只能拼命朝前爬,玉面罗刹恶战之后又被困了一日,此刻只觉得精疲力尽,呼吸越来越困难,几乎难以支撑下去。     前方的顾勋察觉到了异样,转过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往前拖去,然而通道内空气稀少,他又负了一人的重量,才爬了一会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他却并未松手,仍是咬着牙死死攥住玉面罗刹朝前拖去。     两人在这黑暗中不知爬了多久,终于在前方看到隐隐的亮光,顾勋望见前面的泥土有松动的迹象,连忙掏出匕首去挖,终于那亮光越来越明显,已经可以看到头顶闪烁的星光。     顾勋朝上探出身来,才发现他们正身在院墙外的一口干涸的浅井里,他连忙爬了上去,又伸手将玉面罗刹拉了上来,两人脸上、身上都被烟熏得黝黑,看起来十分狼狈,但也总算是死里逃生,捡回了性命。     玉面罗刹一头倒在地上,仰面对着朗月清风,竟觉得亲切无比。他大口喘着粗气,歇息了许久,才开口道:“为什么要救我?”     顾勋正坐在一旁调整气息,只淡淡回道:“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把你平安送回去。”玉面罗刹不屑地笑了一声,却第一次没有说出讽刺之语,黝黑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更外晶亮。顾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灰,竟真得不再多问一句,大步朝前走去。突然,他听见身后的玉面罗刹以束声传音道:“你要得东西在关西坊大舆巷的盛记当铺里,典当人叫钱羽。”     盛记典当行内,老板正准备关门,突然有一人走入,拿出几锭银子道:“我要赎钱羽放在你这里的东西。”老板看得眼睛发直,连忙查了查账薄,又从后堂拿来一个檀木方盒。那人收起木盒,脚步不停地朝街上走去,直至拐入一条巷内,小心往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跟踪,才闪身进了一间屋子。     顾勋望着桌上已经打开的檀木方盒,里面放着一个极为普通的玉扳指,无论是看品相还是水头都值不得几个钱。张冲在旁纳闷道:“这样东西里到底藏了什么玄机,要令刘子澄如此紧张地非找回不可。”     顾勋看了一刻,突然抬手将盒子狠狠摔在了地上,那木盒“砰”地一声摔成了两半,自夹层里掉出一卷黄色的绸绢,张冲忙捡起细看,顿时大惊失色地转向顾勋。顾勋接过望了一眼,也立即变了颜色,随后将那绸绢握紧,冷笑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做的勾当!”     张冲面露喜色道:“恭喜大人,有了此物,便不愁他们不败。”     顾勋将手中绸绢再度展开,一字一句仔细观看,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只是紧绷了许多日的身子,终于慢慢松懈下来。     李府佛堂内,一人脚步匆匆地推门而入,突如其来的夜风,吹散了满室的檀香。李元甫正手持佛珠,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此时只睁开眼看了来人一眼,又垂目下来将经书诵完。那人见他如此模样,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恨恨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拜佛,只怕明日一过,你我就都要去见阎王了!”     李元甫这才缓缓放下佛珠,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坐下道:“深更半夜跑到我府上来,刘公公今日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     刘子澄狠狠瞪着他道:“我得到消息,顾勋自请明日早朝时上殿面圣,说有要事请奏。这个顾勋果然不简单,在陛下面前步步紧逼,故意激得我不得不毁掉密室,再趁机跟踪我的人,居然从里面带了个人出来。我怀疑那样东西已经在他手上,现在的形势对你我大大不利,今晚不商量出个对策,难道明日上朝时坐以待毙吗!”     李元甫摇了摇头,道:“刘公公觉得当初我为何要推荐顾勋来查此案。”他顿了顿,双目中突然射出精光,道:“顾勋他如果查不出,顶多被判个渎职之罪,但是他执意找出真相,便是为自己寻了一条死路。”     刘子澄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一脸不解地望着他,李元甫慢条斯理地道:“刘公公当差多年,还摸清没当今上的性子吗?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今上的意愿如何,圣意就是真相!”     李元甫见他还未开窍,只得贴耳过去,小声道:“你难道忘了,景元初年那件事吗?圣上他是怎么登上皇位的。”     刘子澄略一思索,顿时双目泛光,含笑拊掌道:“李兄这个陷阱实在设得够毒,明日顾勋只要上朝,左右都是个死,妙极妙极!”     李元甫也扬起嘴角,起身朝佛像一拜,在心中暗道:“顾勋啊顾勋,谁叫你非要和我作对。当年连你的老师都未曾斗赢我,你真以为你能有这个本事吗?这些年我是如何把你扶上去,就会如何将你拉下来,还要让你……万劫不复!”           第6章 .4|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卯时更鼓声响起,柔和的晨光从灰白的天际中倾泻而出,街上还笼着轻纱般的白色薄雾。街边的屋顶上几缕炊烟冉冉升起,炊烟之下的灶台边,薛玥正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继续熬着一锅粥。     她见锅内的白粥已经咕噜噜冒起小泡,便调了点猪油及盐粒下锅,又切了些碎菜叶一并放入,蹲下身将火拨得小了一些,在锅上盖上一个大盖子慢慢熬煮。     此时空气中传来的清甜味道,薛玥扬起唇角,连忙转向另一个灶台,揭开蒸屉的盖子,只见雾气腾腾的屉内,十几个黄里透红的红豆杏仁糕已经蒸得软糯得当,散发出扑鼻的香气。     清晨的朝露,和着食物的香味回荡在灶房内,令薛玥心中十分雀跃,昨晚玉面罗刹终于回了家,虽然脸色极差,身上也带了伤,但总算是没有什么大碍。她提了几日的心终于放下,便想着今天一大早起来给他做顿好吃的,让他补补身子。所以天还未亮她就在灶房忙碌起来,眼看着杏仁糕出炉,白粥也快要煮好,薛玥便欢喜地跑去叫玉面罗刹起床。     她一路小跑来到玉面罗刹门前,谁知连敲了好几下房门,里面都没有回应。她莫名有些担忧起来,连忙扯着嗓子又叫了几声:“叶大哥!你在里面吗?”门内却仍是没有回应,薛玥顿时心跳加速,连忙将门踹开,焦急地冲了进去。谁知道,房内收得整整齐齐,没有任何闯入痕迹,玉面罗刹的床边放着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到:“有要事出门几日,不必担心我。”薛玥仔细看了看,确认这是玉面罗刹的笔迹,只是他伤还未愈,不好好在家休养,一大早哪里跑到哪里去了。     薛玥一边埋怨这人太过任意妄为,一边泛起了嘀咕,突然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听玉面罗刹说起昨日从地牢里逃脱之事,可谓九死一生十分惊险,他既然大难不死,今日必定是去赶着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或者去见一个极为重要之人,莫非……她连忙好奇地打开他的柜子翻找,果然不见了那件绣了花纹的衣袍,薛玥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觉得这些日子,总算有一件开心的事了。     她突然想起火上还炖着粥,本来想叫了玉面罗刹就去端粥,谁知被这变故一耽搁,想必那粥已经煮糊了,她心中暗叫不妙,连忙一路小跑冲到灶台旁边,却发现火已经被熄了,那锅粥好好地放在台上,旁边竟然还多了个小碗,乘了一碗粥出来。她惊讶万分,歪着头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事。她突然回想起刚才在院内一直都有着的奇怪感觉,心中生出个大胆的猜测,这猜测弄得她心跳有些加速,于是暗自下了决定,对着窗外惨叫一声“啊!”     果然,一个黑影从窗边闪过,正要推门而入,却好像看清了屋内并没有起火,才突然顿住了身影,转身离去。薛玥连忙冲出门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只有院墙外的树叶好像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几只小麻雀从树枝上惊起,飞向天空。     薛玥已经明白了大半,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甜是涩。她站在院内,痴痴望着眼前紧锁的大门,却没有勇气再往外走去,踌躇良久,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转身跑回灶房,用油纸包了几块热气腾腾的杏仁糕冲到大门前,故意停了停脚步,听到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才打开门,将杏仁糕放在门前的台阶上,自言自语道:“反正也吃不完,就算让猫儿狗儿吃去了也好。”随后关起门,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内。     她拿起那碗乘好的白粥,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过了一刻,再走出门外,果然见那包起的杏仁糕已经不在,她望着巷口处被微风卷起的落花,在心中默默念道:“你今天想必有极重要的事要办,吃得饱些,才有力气应付。”     顾勋坐在官轿上,正将纸包中的杏仁糕一块块吃下,红豆香糯杏仁微甜,清香的气味充盈在轿内,令口腹都浸着满足感。     今日天还未亮,他便备好好朝服金带,准备上朝去打一场硬仗。不知为何,每次彷徨不定之时,总想着要去看一看她,哪怕只是远远望着她的背影,也会莫名觉得安心。今晨微亮的天光下,还有些稀疏未散的星子,看着她充满活力在灶台旁忙碌的身影,便也觉得生出了许多,虽然,这忙碌和他再无关系。     手中的杏仁糕终于吃完,顾勋望着手上残留着香气的油纸,略微有些失神。他又从怀中掏出那份的黄色绢绸,赫然是一份圣旨。这几年,今上已经极少亲批奏折,只传口谕,由掌印太监刘子澄代批。而圣旨都由内阁首辅代拟,再交由刘子澄代批,想不到这两人竟然利用这职权联手矫旨,背着今上私下驳回南京府尹控诉李元甫在家乡侵占农田的奏疏,还令他被降职查办。有了这样东西,就算今上再视李元甫为亲信,也不可能放任他勾结内臣、挑战皇权,就算是轻判,也会是革职斩首,如果重判,极有可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顾勋紧紧握住手中那份假诏,手指有些微颤,这么多年了,他等得便是这个机会,只要今日上殿,就能参奏李元甫多年来占地贪墨,矫旨陷害忠良,他望向窗外不断变化的景物,好像又看见宋毅躺在大牢时,殷切望他的双目,顾勋觉得眼眶莫名有些发胀,在心中默念道:老师,让你久等了。今日过后,一切就能做个了断。     走过宫墙内长长的白玉石阶,轿子终于稳稳停了下来,顾勋掀开轿帘正要下轿,突然听见天空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抬起头,一只乌鸦好似受了惊吓,正竖起黑色的羽翼,猛地朝他俯冲过来。它速度极快,顾勋避之不及,连忙伸手去挡,谁知手背上却被啄下一块肉来。     手背传来的锥心剧痛,令他莫名地胆颤心惊起来,心中隐隐升起有些不详的预感,却想不透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时宫殿外鼓声隆隆,身边已经陆续有官员迎了过来,将他围在中间问长问短,于是他只得暂时压下心中,径直朝文华殿走去。     文华殿内,两排文武官员头戴乌纱,持笏站立左右,明帝一身明黄,带着冕旒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听着其下官员一个个上奏。顾勋以眼神偷偷打量着李元甫,只见他一身紫色蟒袍,正神色自若地站在殿中,对答如流地回复明帝的问询。刘子澄躬身侍立在明帝身旁,并不抬头,只在偶尔眼神瞟至殿下时,带了些锐利的锋光。顾勋心中疑虑更甚,这两人一定已经知道他手上所握证据,为何都看不出半点担忧,是欲盖弥彰,还是另有筹谋。     此时,殿上请奏的官员都已经陆续奏完,当议之事也已经议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明帝缓缓开口道:“听闻大理寺卿顾勋,今日有事禀奏。怎么还未上奏啊。”     顾勋心中一惊,连忙上前一步,持躬道:“陛下曾命臣彻查宣室殿外太监陈安被杀一案,经臣多方查探,已经找出主犯一名,从犯四名,现已签字画押囚在大理寺诏狱等候处置。然而这案中却还有重要内情,此前已经向陛下禀报过,此案的缘起,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子澄为掩盖所犯重罪,私设天牢,囚禁逼问害死了几名内臣,才逼得那人为求自保,不惜犯下重案只求引得外力相助。”     殿上的官员本来以为今日只是寻常议事,谁知顾勋猝不及防地就将矛头直接指向大太监刘子澄,纷纷面露惊讶之色交头接耳,大殿内立即沸腾了起来,这时从人群中又走出几名官员,均要参奏李元甫和刘子澄结党营私、贪墨巨款、侵占农田等数项罪名。     李元甫面色铁青,不发一言地将目光冷冷扫向那几名官员。刘子澄则撩袍“噗通”一声在明帝面前跪下,老泪纵横道:“陛下,老奴是冤枉啊!全是那顾勋狭私报复、血口诬人。他又将身子转向顾勋,伸出手狠狠指向他,喝道:“你,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顾勋冷笑一声,道:“那天牢早已被刘公公毁去,自然留不下半分证据,不过我手上还有一样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神手往怀内掏去,余光瞟到龙椅之上,明帝那藏在冕旒之后阴晴不定的脸,突然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当场,他想起来一件一直被他忽略的事,冷汗不断自他背脊上流下,双手停在怀中剧烈颤抖起来。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忽视了一个最不该忽视之人,而被他忽视之人,正是坐在殿上的当今天子!这件证据绝不可以拿出,不然不仅扳不倒该扳倒之人,反而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顾勋这一生中从未遇见如此危急时刻,他低着头望见光洁的白玉地砖上映出身边重叠的人影,周围一片嘈杂之声,令他脑中嗡嗡作响,只觉得面前的一切好像都扭曲起来。这时他看到了一双蟒纹黑靴,李元甫走到他身前,意味深长道:“顾大人,你这证据到底是拿得出,还是拿不出啊?”他猛地抬头,望见李元甫那副胜券在握的笑容,终于发现自己陷入了怎样的毒计之中,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他如果拿不出证据便是诬告重臣,甚至会担上欺君之名。而那证据一旦拿出,则会令天子震怒,自己也是绝无生机。     顾勋觉得脚下好似踏入了万丈深渊,身子不断往下坠落,他脑中一片晕眩,仿佛置身冰窖之中。     他咬了咬牙,手中用力将怀中那份圣旨捏碎,又掏出另外一物,跪下道:“臣手中有一封密信,正是李首辅与刘公公勾结的证据。”李元甫的笑容僵在面上,猛地转头死死盯住他手上那封信,想不到顾勋竟还留有了后手。     一个小太监上前接过那封信呈给明帝,明帝打开细看,面上露出不豫之色,冲顾勋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看不出是写给何人,内容也语焉不详,你准备只凭这物就参奏朕的两位重臣结党之罪?”顾勋额上不断冒汗,只得咬牙坚称道:“虽然没有写明是给何人,但陛下应该可以看出这正是李首辅的字迹,时间紧促,臣暂时只能找到这份证据,还求陛下再宽限几日,给臣将功赎过的机会。”     明帝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猛地一拍桌案,怒道:“顾勋,你身为大理寺卿,连这点捉贼拿脏的道理都不懂吗,想不到你处事如此草率,朕以前真是错看了你!”刘子澄这时适时大哭起来,不断地大呼冤枉,尖锐地哭喊声在殿内回荡:“求陛下做主,为老奴挽回清誉啊。”     顾勋努力稳住不断下沉的身子,周边的人影不断晃动,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的深处,明帝的声音远远传来:“暂停顾勋在大理寺的一切职务,回家去等待发落吧。”他麻木地起身谢旨,周围不断传来乱哄哄的声音,他却好似都听不见看不见,只知道他虽是捡回一命,但却是败了,而且败得彻底。     顾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轿中的,他坐在轿内,将乌纱取下扔在身旁,在心中不断冷笑: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是自己大意,竟中了李元甫的毒计。多年的谋划付之东流,成王败寇,他无法去怨,却又不得不怨,宋毅、魏铮……他好像看到了他们失望的双目,内心又悲又痛。顾勋靠在轿身,紧紧闭上眼,在那一刻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的冷巷之内,四周热闹欢腾,而他却只能禹禹独行,将身子隐入黑暗之中。     轿子一路驶回顾府,张冲显然已经得到消息,正焦急地等在门前,一见顾勋下轿连忙冲上前,焦急问道:“顾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勋脸上看不出表情,只带着他走进一间偏房,在椅子上坐下摇头道:“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帝王心思。你可记得当今圣上登基的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张冲仔细回想,顿时也惊出一身冷汗,先帝病重还未立储,届时还是景王的明帝身为先帝第四子,本来并没有继承帝位的资格。但是,先帝在弥留的最后时刻,榻前竟只有景王的生母李贵妃和当时的掌印太监在旁。先帝驾崩后,便有掌印太监宣布了遗诏,立景王为帝。那几年宫里宫外的流言从未停过,称贵妃与太监联手矫旨,扶了景王上位。这几年,明帝用了许多非常手段才阻止了流言肆虐,慢慢的,这件事也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如果今日顾勋在殿上公然宣称掌印太监与首辅勾结矫旨宣诏,岂不是又揭开明帝心中最忌讳的这件伤疤。届时不管真相如何,明帝必定会咬死这圣旨是由他颁下,而顾勋则是非死不可!     “那那封密信是哪来的?”张冲又不解地问道。     顾勋苦笑道:“是李元甫给我写得,只是他给我的密信一向不写称谓,我今晨出门之时,临时起意将它带在身上,想不到最后竟靠此物救了一命。”     张冲想到今日朝上形势变化,心中也是暗暗后怕,他抬起头,看见顾勋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下,露出了从他未见过的疲倦与失意之色,顿时觉得十分不忍心,连忙想要安慰道:“顾大人……来日方长……”     顾勋却只是苦笑地摇了摇头,朝他挥了挥手道:“你走吧,我想自己静一静。”张冲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口,只得起身离开,走到门边,他忍不住又转身望去,只见正午灿烂的阳光自窗棱间洒下金黄色的光晕,而那坐在窗边的身影却是如此落幕,如此孤寂……           第6章 .7|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夏日炎炎,烈日当空,薛玥蹲在院子里,正挽着袖子给桃树松土,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照了下来,不一会儿,她额上就沁出了细汗。院中的夏蝉不知疲倦地吱吱叫着,她越听就越觉得十分烦闷,索性将铲子往地上一放,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珠,悻悻走进屋内。     玉面罗刹正斜靠在椅背上,随意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神好似已经有些醉了,他见薛玥心事重重地走了进来,也不开口去问,只为她另斟了杯酒递了过去,薛玥将酒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而后只悠悠叹了口气。玉面罗刹瞥了她一眼,道:“顾勋落到这个地步是他自己太蠢,你不必替他觉得惋惜。”     薛玥被他戳破心事,慌乱道:“谁说我是在想他的事,他落到什么地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玉面罗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一副“我明白”的表情,看得薛玥越发心虚,将酒杯重重放下道:“那你自己呢?说是要去几日,怎么一日就回来了,是不是被人给赶回来了!”     玉面罗刹脸上露出恼怒神色,轻哼道:“我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薛玥白了他一眼,在心中念叨:你还好意思说我,自己还不是一样死鸭子嘴硬!     于是,在这个连风都好像被凝固住的闷热午后,两人都怀着不为人道的心思,也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开口追问,只是默默对饮,沉吟不语。薛玥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过得有些太长了些。     这时,院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两人奇怪地对视一眼,他们在京城都没有什么相熟之人,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人上门。薛玥正要起身,玉面罗刹已经跳起冲到门前,待他打开门时,却突然愣了一愣,随后又露出了然神色,只靠在门框上,道:“原来是张寺臣,倒是一位稀客。”     张冲知道这人不好招惹,只冲他讪讪一笑,连忙往内探头道:“我是来找薛姑娘的。”     玉面罗刹美目一瞪,正准备逐客,薛玥已经从屋内跑了出来,她受伤住在顾勋府中的那段日子,也受过张冲的不少关照,此刻看到他便十分亲切,笑着问道:“张大哥你怎么来了?”     张冲一见薛玥便松了口气,连忙小心从玉面罗刹旁边溜过,对她道:“我来找你自然是为了顾大人的事。”他感到身后之人散发出的阴寒之气,又小声道:“不如我们进去再细说。”     薛玥一听顾勋的名字,面色便黯淡下来,低下头轻声道:“我和他早已没了关系,张大哥也不必专程来对我说他的什么事。”     张冲叹了口气,道:“薛姑娘,你就真的不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薛玥心中莫名一震,听张冲的口气,他现在过得一定非常不好。她明明告诫过自己,若不想再受伤,就要离那人远远得,可在内心深处又有些渴望,想要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     就在她踌躇之时,玉面罗刹已经大步跨过来,横眉冷目道:“是顾勋让你来当说客的?他现在落魄了倒是想起小妹了,以为我家小妹是让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张冲急忙摆手道:“并非如此,顾大人根本不知道我会过来,是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副模样。他已经将自己关在府中三日未出门,据府中的仆妇说,他每日只是饮酒,极少进食,无论谁去找他,也都是闭门不见,我想着现在也只有薛姑娘能劝得动他了。”     薛玥微微有些失神,她无法想象一向倨傲自信的他会有颓废消极的模样,但却只是苦笑道:“张大哥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呢?你都帮不了他,我更是无能为力。”     张冲有些激动道:“薛姑娘,你真得不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吗!他是曾说过一些话伤你,但那皆是出于无奈,都是为了薛姑娘你的安全着想,他心中之痛并不下于你啊。”随后他便将顾勋如何故意气走薛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薛玥的神色,期待她听完真相之后,能明白顾勋的苦心,赶紧过去看看他,也让他有些慰藉。     谁知薛玥听到后只是稍稍被触动,而后便是了然,却没有露出他所想象的激动表情,张冲正觉得奇怪,一旁的玉面罗刹已经冷笑起来:“这么说来,倒是他顾勋忍辱负重,但他可曾尊重过我妹子,可曾问过她想不想要这种一厢情愿的保护。”     张冲在心中默默认同道:谁说不是呢,但明面上却仍要站在自家大人这边,只摇头叹道:“顾大人虽是智计过人,但对感情一事到底有些稚嫩,这次也是关心则乱才会出此下策。但是薛姑娘你一定要明白,他早就为这个决定而后悔不已,只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才不敢再来找你。他筹谋多年、一朝尽失,你若不能原谅他,我看他便再无指望,只怕只怕……”     玉面罗刹冷笑道:“你少拿话来激她,顾勋岂是这么容易放弃之人,还能一时想不开去投河不成。”     张冲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想冲他吼道:人家小两口的事,你就少在这添乱了,但始终没敢说出口,只冲着薛玥带了最后的期许,支吾道:“可是……”     薛玥却只是抬头直直看着他,道:“张大哥你先回去吧,我要自己好好想一想。”     张冲见说不动她,也只得叹了口气,才走到门边,又转身冲她弯腰拱手道:“顾大人身负重责,这些年来对外隐忍谋算,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我从未见他如此相信过、关心过什么人,他是有错,但对姑娘却是一片真心绝无掺假,请姑娘一定不要怪他。”     薛玥觉得心乱如麻,转身进了屋内,玉面罗刹连忙跟了过来,盯着她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这就心软了。”     薛玥被他看得越发烦躁,又往灶房走去,没好气地丢下一句道:“我饿了,去做点吃的。”     玉面罗刹无奈地望着她的背影,口中嘀咕道:“不是才吃了午饭嘛。”     当薛玥把两大碗酒酿圆子端到厅堂内,玉面罗刹看得眼睛都直了,苦着脸道:“已经连着吃了一下午了,这碗能不吃了吗。”     薛玥把一只碗推到他面前,头也不抬地舀了一勺放进口中,道:“快吃!吃完我再去做!”     玉面罗刹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叹了口气,盯着她道:“你这么不停地做吃得,是不是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想去找他。”     薛玥持勺的手悬在空中,低垂的双目上,羽睫微微颤动,却并未开口答他。     玉面罗刹将她手中的勺抽了出来,以极认真语气对她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将自己的一颗心系在别人身上是最傻的事,他欢喜你便开心,他悲伤你便想掉泪,实在毫无自由可言。你记得你当时是怎么答我的吗。”     薛玥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喃喃道:“外面的世界再大再广,我却只想待在有他的那一番天地,就算会受伤,我也想去试试。”     “现在你伤过了,也悟过了,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可曾变过。”     薛玥对上他柔和的目光,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已经付出的真心,岂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她只是害怕,怕那如蚀骨焚心般的痛楚会再来一次。     玉面罗刹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额发道:“你的心怎么想就怎么去做,我家妹子从来不是那种扭扭捏捏、心口不一之人。     日暮时分,金黄色的光晕在青石板砖上慢慢偏移,直至消失不见。薛玥提着裙摆,飞快地奔跑在石板路上,眼前是暮色笼罩的街道,她的心中却终于澄明起来:我记得两情相悦时,连呼吸都是甜蜜的味道,也记得痛苦时,恨不得把心剜出一块,惟愿从未于你相识,但是这不就是爱吗:甜到极致、痛彻心扉,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也有你,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旦想通,她便再无顾忌,只恨不得早些飞奔到他身旁。待跑到顾府门前,她已经浑身是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顾府的下人和她都十分相熟,见她此时赶来,连忙将她带到顾勋房前。     薛玥理了理被风弄乱的鬓发,长吁出一口气,轻轻叩响房门,犹豫了一会儿,才唤道:“文昭……”顾勋听见她的声音,身子猛地一震,握住酒杯的手慢慢攥紧,他曾设想过无数次,有一日当误会尽散,他们会如何相见。可今日她真得出现了自己面前,他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薛玥听不见门内回声,想也不想地推门而入。屋内充斥着浓浓的酒味,和她记忆中清雅的样子相去甚远,薛玥望见桌前那个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径直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顾勋知道避无可避,便转头朝她看去,她好像有些累,脸颊上还泛着酡红,光洁的脖颈沁出细汗,看起来既生动又娇媚。薛玥也在看他,他瘦了也憔悴了,眼神中少了自信的神采,多了玩世不恭的戏谑,薛玥突然有些气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瓶,不满地瞪着他。     顾勋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随手又拿起一只酒瓶灌入口中,薛玥从未见过他如此消极的模样,心头莫名有些发酸,他不说话,她也不想开口,只是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他。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起身走了出去。顾勋的背脊僵了僵,却还是没有起身去追,只觉得一颗心也随之空了下来。谁知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闻到一阵香味,回头望见薛玥端着一个托盘又走了进来,里面竟放了几碟小菜,他几日都未好好进食,现在看着这些红黄翠绿相间的家常小食,竟开始觉得有些肚饿。     薛玥将菜碟放到他面前,以不容商榷的语气道:“先吃些东西再说。”顾勋极为听话地拿起筷子就吃,几口热腾腾的食物下肚,竟令他有了些重回人世的错觉。     转过头,才发现她已满头是汗,脸上却带了丝笑意,顾勋便将脸凑了过去,抬手为她将汗珠一点点抹去,随后只静静望着她,眼中像蒙了一层雾,薛玥被他看得心跳加速,他呼出的淡淡酒味扑在她的面上,让气氛变得暧昧难言,薛玥不自在地想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借着醉意道:“今天不要走,好不好。”     薛玥脑中“嗡”的一声,腾地站起身,紧张地想将他甩开,顾勋好似早知道她会有此反应,便松了手靠回椅背,自嘲地笑了笑。薛玥突然有些挪不动步子,一颗心失了方向在胸口胡乱撞,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僵着身子站在他身边。     “为什么不走?”顾勋突然抬头看她,眼神亮得令人心惊,薛玥愈发慌乱,手上却被他猛地一拉,天旋地转间已经坐在了他的身上。四目相接,呼吸连着呼吸,心跳接着心跳,顾勋将手指插入她的发间,低头狠狠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唇冰凉而湿润,舌尖一点点探了进来,牵扯流连、辗转反侧,仿佛诉说着无数的思念与歉疚,直到将她吻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才暂时放过她的唇,转而含上了她的耳珠。指腹自她的唇瓣滑至颈窝和锁骨,不断流连、摩挲,薛玥觉得身上像被点了火星,止不住地轻颤起来,他察觉到她的惶恐,贴在她耳边哑声安抚道:“别怕。”     薛玥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喘息着把头抵在他胸膛上,他颈窝处的清浅气味萦绕在鼻翼,令她觉得安宁又有些迷乱。突然,她感到身子一轻,混沌之间就已经被他抱到了床上,顾勋双手双手紧扣她的十指,双唇再度欺压上来,这一次却吻得温柔缱绻,勾着她的舌轻轻舔舐,薛玥沉溺在这炽热的柔情中,不自主得与他纠缠附和,两颗曾经彷徨、不安的心都在这唇齿交缠中被抚平、填满,倏然而至的喜悦破茧而出,躁热的欲、望在空气中不断燃烧发酵。     不知何时,她的衣服被一件件扔在了地上,裸、露而白皙的肌肤在黑夜中轻轻颤栗,她的脸红得快滴出血来,手握成了拳抵在了胸前,却听见他哑着嗓子道:“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薛玥偏过头不敢看他,他赤、裸而结实的身子压了上来,却只是紧紧抱着她,温热的胸膛贴着她轻轻厮磨,连心都与她跳在一处。原来肌肤相亲是如此奇妙的一件事,无需任何言语,却能坦诚相见,恨不得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终于这拥抱变得火热而难耐,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唇瓣、颈窝……终于含住了她胸前颤抖的坚挺。顶端传来的酥麻感,令她脑中一阵眩晕,忍不住吟哦出声,一种异样的情绪在身体内翻涌,有惊恐,有愉悦,还带着某种隐秘的期盼。     顾勋听见她口中不自主的吟哦声,腹下的渴望已经快要炸裂开来,却又怕自己的鲁莽会弄疼她,更怕她会因初尝人事而受到惊吓。他虽然也是初经**,但却并非一无所知,往日和那些世家公子们外出应酬,多少也会听到他们讨论一些花样和手段,他虽未亲身实践,却也并不太笨。     他努力回想,手指试探性地往下探去,只轻轻一碰,便感到她的身子猛地一颤,口中娇喘不已。他知道她是舒服的,便耐着性子轻捻慢挑,薛玥全身颤栗地弓起脚背,听见自己口中发出不可抑制吟哦之声,顿时觉得羞得不行,连忙伸手想要捂唇,却被他轻轻拉下,他的嗓音黯哑而魅惑:“别,我喜欢听。”           第6章 .10|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月盈如水,佳期如梦,银色的月光透过红白相间的花瓣,柔柔洒下一地清辉,花枝间停着一只小麻雀,自顾自地跳得累了,便往窗内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灯火跳动中映出一室旖旎,缀着流云金线的青纱帷帐因床榻上交缠的身影,一层层地朝外晃动开来,喘息声夹着细碎的呻、吟声从帐中溢了出来,飘过窗牖,在花香中散去。     薛玥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一艘失了方向的小船,在漫无边际地不断飘摇,而压在她身上那人,却勾着她旋转沉沦,直至坠入深不见底的欢愉之中。     每一次撞击都契合得如此紧密,好似以往的生命都是残缺的,到如今才被一点点找回、填满,终于凑成一个完整的圆,然后抵死纠缠、交融难分。     激烈的撞击声终于停歇,四周重又归于沉寂,连窗外那只偷窥的小麻雀都已疲倦的睡去。月光在窗棱上慢慢偏移,终于消失在天际。金色的朝霞透过纱帐溜了进来,顾勋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甜美又绵长的梦,可那令人悸动的余韵还留在身体里,枕边散落着几根青丝,屋内充斥着欢爱过后的气息,他睁大了眼望着头上的账顶,头脑终于慢慢清明起来:昨晚并不是梦,可她为什么不在!     顾勋猛地惊起,跳出门去随意抓了一个正从他门前经过的小厮问道:“薛姑娘去哪里了。”     那小厮惊恐地望着他衣衫不整、一脸焦急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答道:“她好像……一大早就走了。”顾勋怒意骤升,抓了他的胳膊吼道:“走了?你们就让她这么走了?”那小厮见他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在心中喊冤:“她自己要走,我还能把她扣在府里不成。”但他却绝不敢说出口,只得苦着一张脸,暗恨自己今日出门未看黄历,为何刚好在这时走到他门口来。     顾勋此时也冷静下来,知道找下人置气毫无用处,只在心中不断自责,自己做下那样的荒唐事,却连她什么时候离开得都不知道。他连忙吩咐车夫备下马车,快马加鞭朝她家中赶去。彼时天刚破晓,小贩们三三两两走上街头,炊烟缓缓升起,伴着开市时嘈杂地吆喝声,沉睡了一夜的街道渐渐有了生气。顾勋突然想到,当天际初白、暮光未现,她伴着四周的薄雾残灯,孤身走上这条街道时,会感到多么冷清与无助。这念头令他心中便越发难受起来,只恨自己未生双翼,不能立即赶到她身边将她拥入怀中。     马蹄一路疾驰,再拐过一个弯,就能看到她家的巷口。顾勋坐在颠簸的马车之内,突然又忐忑起来,自己一心赶去见她,可见到她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虽罪不至死,但必定会从高位跌下,以后再无和李元甫周旋的筹码。现在的他,有何资格再对她承诺些什么。     街道旁的青砖红瓦在视线中连成一道细线,顾勋心神一路飘远:酹月楼下,她在落花中仰头看他,对他道:“我信你不是一个坏人。”薛府外,她靠在他的怀中,心跳如鼓;乱葬岗内,她披着月光赶到,将他从绝境中拉出;还有昨夜,她火热的身子惊惧而羞涩,却从未有过半分退缩……她一直是坚定的、无畏的,那他又有什么可畏惧得。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窗外炽热的阳光一点点拨开云层,驱散街上浓浓的雾色,他在心中暗自下了个决定,突然吩咐车夫道:停车……     而在同一时刻,薛府的清晨却显得不太平静,玉面罗刹铁青着一张脸,“砰砰砰”地敲着房门,大声喊道:“我知道你回来了,快给我出来!”薛玥却正对着一面铜镜,手中握着把桃木梳,无意识地一下下梳着发尾,对门外的叫嚷置若罔闻。镜中的她双颊泛红,脖颈上还留着欢爱的痕迹,无论她怎么逃避,昨晚的画面还是不断撞入她的脑海中,令她心烦意乱,面红耳赤。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那么大胆,直到今晨浑身酸痛地在他怀中醒来,才隐隐觉得有些后悔。不知该如何面对清醒的他,怕他因一时激情不得不对她负责,更怕他从未想过对她负责,于是她便逃了,趁他还熟睡未醒时偷偷溜走,总比两人相对尴尬来得好,可现在莫名生出得被抛弃的怨念,却让她感觉糟糕透顶。     玉面罗刹敲了许久,门内却始终没有反应,他知道薛玥打定主意要躲起来,愈发气得想跳脚,在心中不断腹诽道:我让你去找他,可没让你一夜不回啊,更令他怒火中烧得是,顾勋竟敢让她一个人就这么跑了回来,这不是始乱终弃是什么!他越想越为自家妹子不值,索性袖角猛地一挥,暂时放弃找她质问,准备去找顾勋算账,并发誓这次绝不会轻饶他。     谁知刚走到门外,就见到了一脸焦急匆匆下车的顾勋,玉面罗刹一见他便有气,二话不说上前就挥出袖刀朝他袭去,他这一招使得又凶又快,顾勋连忙拧身往旁边一避,还是被他的刀锋划破了袍角。才刚站稳身子,那白色身影又如鬼魅般挟着寒光而至,顾勋被他逼得步步后退,却只是接招,并不还手。薛玥听到门外传来打斗声,顿时一阵心慌,刚准备推门出去,但是想到要面对那人,又觉得脸红耳热,薄薄一扇木门,此时竟变得好似有千斤重一般。     玉面罗刹与他缠斗一刻,见讨不到便宜,便翻身落在他身前一丈处,朝他怒目而视,正要开口叫骂,却突然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看见眼前那一向桀骜之人,竟毕恭毕敬地朝他弯腰躬身,如谦谦文仕般抱拳郑重道:“在下今年二十有五,父母早亡但家世清白,至今并未娶过妻妾,今日诚心求娶令妹为妻,还望玉兄成全。”     玉面罗刹满腔的怒气硬是被他噎了回去,他这一世凶险的场面见得多,遇到如此状况却是头一遭,竟一时怔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回应。     此时街上的百姓已经三三两两地围了上来,如此一位容貌俊俏、风姿不俗的贵家公子,竟这么大剌剌站在街上当众求亲,这可是件难得遇上得稀奇事,不断有好事之人在薛府门前探头探脑,忍不住想看看,是哪家的姑娘有如此福气。     熟悉的声音透过木门清晰地传进她的耳中,薛玥心中咯噔一声,她紧紧攥住手中的桃木梳,心中狂跳起来,但却仍是屏住呼吸,迟迟不愿出声。这时靠在门边的玉面罗刹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冲他挑眉不屑道:“你现在自身难保,有什么资格来娶我家妹子。”     顾勋眉宇间波澜不兴,似是早已准备好,十分认真答道:“顾某此次虽极有可能获罪,但至多是被贬为庶民。我这些年也置办下一些产业,更在城外攒有几处薄田,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足以养活妻儿。”他将身子又躬了躬,朝门内朗声喊道:“顾某今日在此承诺,无论他日落入何种境况,绝不会让妻儿受到半点委屈,还请薛姑娘莫要嫌弃,成全顾某一番心意。”     四周的百姓已经一脸兴奋地起哄开来,门内却久久未见回音。顾勋面色不变,只是偮手躬身定定立在门外,灼灼烈日照在他脸上,不断有汗珠滴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的长袍已经全部湿透,可他身姿分毫未动,保持着虔诚的姿态,等着面前的人儿出现。     玉面罗刹这时终于淡定下来,知道这事儿他做不了主,索性一跃跳上了房檐,斜斜靠在梁瓦上,换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想看薛玥到底会如何决定。     这时,终于听见院内有一扇门“吱呀”被一声打开,薛玥握着一把桃木梳,怔怔站在门前,顾勋的唇角慢慢勾起,抬头朝她望去,四目相接,两心相映,她眼中波光泛泛,脸上却含着清浅的笑意,踏着落花一步步朝他走来。顾勋眯起眼,看着她迎面而来的身影被身后霞光染出柔柔的光晕,他曾经孤身前行,每当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她便如同一束炫目而温暖的光,一点一滴沁入他的心房。     薛玥的步伐极慢,好像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反悔,直到终于站在他面前,才目光盈盈地抬头望他,一字一句问道:“如果有一日你东山再起,可会后悔你今日所作决定。”顾勋唇角挂起温柔的笑意,执起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做出立誓的姿态道:“我顾勋今生今世,只娶薛玥一人为妻。”     薛玥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终于汹涌而出,顾勋以指腹温柔地替她拭去脸颊上泪水,又柔声问道:“你可会怪我,到如今才来向你求亲。”她笑着摇了摇头,无需再多解释,她了解他所有的矛盾与,他也明白她的包容与坚定。两人在街上执手相看,四周的声音好似都消失不见,只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庆幸。薛玥突然觉得手腕上一凉,低下头,发现已经被戴上一只光洁白润的羊脂玉手镯,顾勋似是有些羞愧道:“这是我在路上临时买的,虽算不得贵重,却已是他们店内最好的。今日便先以此物下聘,改日……”     这时,从屋顶飘来一声轻哼,玉面罗刹翘着脚斜眼望他:“一个破镯子就想娶走我妹子了,不准备好三书六礼,休想再踏进我家门一步。”           第6章 .11|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四盒紫漆雕花妆奁一字排开、绣着并蒂莲的大红锦缎堆在桌案,一对大雁被扎了红绸,正仰着脖子“嘎嘎”叫唤,自薛家举家搬迁之后,薛府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这么热闹过。     穿着大红裾裙的媒婆姓王,是私媒中公认的金字招牌,平日里只给达官贵人说媒,此刻正满脸堆笑,一连串地熟练地问道:“不知姑娘生辰八字如何,家中还有何人,母姓为何,是庶出还是嫡出啊……”薛玥和玉面罗刹面面相觑,又转头望着媒婆那上下翻飞的红唇,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炸。她还没说完,玉面罗刹已经十分不耐烦地吼道:“不就是求亲嘛,问这么多干嘛!”     那媒婆被他吓得一个哆嗦,心想说这位公子长得如此俊俏,说起话来怎地这么凶,但仍是是陪了笑脸道:“这一项是为问名,乃是六礼中的一项,顾大人特意吩咐过此次三书六礼都要做齐,绝不能有半点马虎,现在纳采已过,自然要好好问名。”     薛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朝玉面罗刹狠狠剜过去,好似在抱怨:“都怪你非要什么三书六礼,这下弄得这么繁琐,你自己惹得祸自己来应付。”     玉面罗刹也狠狠瞪回去,以眼神回道:“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随后眼神一转,瞟向媒婆道:“就这么办好了,你自己随便写一份,再甩给顾勋就行了。”     媒婆瞪大了眼,连连摆手道:“这可使不得!生辰八字、姓氏宗谱乃是过礼前的头等大事,关乎到新人婚后是否顺遂,哪有胡乱编一份的道理。”     玉面罗刹将桌子一拍,怒目而视道:“让你随便写就随便写,他顾勋还敢为这些嫌弃我妹子不成,你若做不了主,就让他自己来和我说!”     媒婆被他一幅要吃人的面孔吓到,想到自己到哪家不是被让到上座,好差好礼的供着,顿时感到一阵心酸,又有些不值:那顾大人看起来谦和,为何会看上这么家姑娘,她在默默叹了口气,还想再争辩几句,谁知那白衣玉面的公子已经十分不耐烦地掏出把小刀削着指甲,抬眸时眼中寒光直射,那媒婆哪见过这等架势,这下连假笑都挂不住了,只得仓皇丢下一句:“那我……去找顾大人问问。”就朝门外落荒而逃。     薛玥忙想要追出去道歉,谁知那媒婆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只得无奈扶额叹了口气道:“能把上门的媒人都吓跑,看来你家妹子是嫁不出去了。”     她回过头,望着屋内堆得乱七八糟的采礼,那对被缚着的大雁正挣扎飞起,差点啄到玉面罗刹的脖子,顿时觉得这场面十分滑稽,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玉面罗刹差点将那对大雁拔毛放血,又转过头狠狠瞪她一眼道:“笑什么笑!我可全是为了你着想,若不是怕你被他看轻了,怎么会提这么多要求。”薛玥心中泛起暖意,笑得眉眼弯弯道:“我当然明白叶大哥是为我好,不过这些只是虚礼,就算排场太大,也只是做给外人看得。”随后她脸上又有些发红,低头道:“只要我心里知道他是如何对我就够了。”     玉面罗刹望着她这幅含羞带怯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心叹就你这点出息,以后成了亲也是注定被他吃定,实在是丢我家的人。随后又强硬道:“无论如何,礼数还是要做足,你只管听我的,必定要你风风光光嫁出门去。”     薛玥知道他总是向着自己,生怕自己吃亏,也就从善如流得不再与他争辩,这时玉面罗刹已经踏出门,道:“随我出来,带你去个地方。”薛玥顿时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忙疾步跟了上去。     “金玉满堂”是京城最著名的银楼,极为气派地分了上下三层,每一层都陈设了不同的金饰,一进门便能感觉到金碧辉煌、光彩夺目。薛玥平日里虽极少接触这些,但到底也是豆蔻少女,一进门就看得眼花缭乱,件件爱不释手。玉面罗刹见她看得双目放光,抱胸笑道:“你自己选几个样式,让他们给你做。”     薛玥连忙放下手上一只镶丝金簪,凑过去小声道:“你可知道在这里打一件金饰得花多少银子。”玉面罗刹挑眉得意道:“你只管选几件去做,银子不用你操心。”     薛玥越发狐疑起来,急忙瞪着他道:“你哪来的银子!”     玉面罗刹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无奈道:“你放心,我这银子的来路绝对正当。”他又将语气放柔,唇角漾起笑意道:“我家妹子要出嫁,我自然要存些家底,给她好好置办一份嫁妆。”     薛玥呆呆望着他脸上的笑意,顿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内心感动翻涌,玉面罗刹见她已经快要哭出,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轻轻安抚,又柔声道:“反正我这辈子,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子。”     顾府书房内,微风卷着墨香扑面而来,顾勋正站在桌案后,广袖长袍、青衣束带,执笔亲书一份礼单。他写了许久,才转头对坐在一旁的张冲道:“你过来看看,这些是不是差不多了。”     张冲拿起那份礼单仔细看了看,又忍不住问道:“这些吩咐下人去做即可,大人何必亲自来写。”     顾勋擦了擦手上的墨迹,笑道:“她既然想要我将礼数做足,我自然要自己亲自来写才显得出诚意。”他又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道:“何况我现在也并没有什么事可做。”     张冲叹了口气,问道:“今上至今还未下旨,大人可探到消息,今上心中到底是什么想法。”     顾勋摇头道:“我安插在朝中的人,都已被李元甫一个个清除,现在朝中是什么形势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我也累了,等圣旨一下,我便与小玥成亲,归隐田园、不问世事倒也乐得清闲。”     张冲明白他嘴上虽然如此说,但心中必定不会甘心,毕竟为这个敌人,他们已经准备了太长时间,只恨那人的手段太过阴毒……张冲在心中叹了口气,到底是为他觉得有些不值,但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又抬起头时,看见顾勋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轻笑,突然发现,这些年来,从来没见他笑得如这般轻松与自在,于是又有些释然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一位小姐打扮的姑娘不顾门外小厮的阻拦,抱着一个小包袱拼命冲了进来,一见到顾勋,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大大杏眼中啜着泪水,可怜兮兮地唤道:“顾大人……”     顾勋微微皱起眉头,觉得这位姑娘看起来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而身旁的张冲已经惊呼出声:“叶小姐,你怎么来了!”           第6章 .14|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叶聘婷比之前憔悴了许多,白润的小脸上下巴愈发尖瘦,她抱着包袱小声啜泣着,单薄的双肩不断抖动,看起来像只楚楚可怜的小兽。     顾勋见她衣着有些狼狈,知道她在路上想必是吃了些苦头,只得放柔语气道:“叶小姐你先别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聘婷听见他的声音,越发觉得委屈起来,只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半晌说不出话来。顾勋被她哭得脑子有些生痛,这时一旁的张冲走过来,掏出块帕子自桌案下递给他,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让他送上去给叶娉婷拭泪。顾勋却只回瞪他一眼:你自己怎么不去送。     叶聘婷自顾自哭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丢脸,便吸了吸鼻子,皱着小脸道:“我爹……我爹要把我嫁给周太师家的次子周显平。”     顾勋与张冲对视一眼,瞬间都明白了她的来意,面上却并未显露分毫,只淡淡道:“周家世代显赫,据顾某所知,周显平才学出众,在京中世家子弟中颇负盛名,也算得是一门良配。”     叶聘婷脸上泪痕未消,乍听他此言便有些不痛快,只仰着脖子倔强道:“我与那周显平素未谋面,如何能嫁他。这是关乎我一生的大事,爹爹怎能不管不顾,随意就替我做了决定。”她说得激动起来,白皙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她自小就爱读才子佳人的故事,一心向往着自己的姻缘也能如书中那般浪漫动人。自从在酹月楼被顾勋救下,平日虚空的憧憬便落到了实处,那人影子始终在心中盘桓不去,就在她想着该如何向爹爹说明心意之时,却被强硬地许了人家。于是她也横下一条心,负气出逃来投奔意中人,第一次做出如此大胆的行为,她虽是忐忑不安又觉得新鲜刺激,只是不知他对她是否怀着同样的情愫。     想到此处,她双颊上红晕更盛,抬眸偷偷朝顾勋望去,只见他青衫广袖,端坐案旁,姿容俊逸更甚初见,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按下了怯意道:“那周显平就算有千好万好,却并非我心中的良人,所以我寻了个机会从家中偷偷溜了出来,可我在京中并不认识旁人,便只有……只有来找顾大人你了。”     顾勋以指腹在桌案的上轻轻摩挲,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不知该如何决定,这时张冲已经满脸堆笑地走了过去,道:“叶小姐千金之躯,竟有勇气孤身外出,在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头罢。”他见叶聘婷眼眶又开始泛红,生怕她又哭出来,连忙一把接过她的包袱,道:“既然来了,就让顾大人先安顿小姐住下再说吧。”叶聘婷本就藏不住心事,一听能留下便立即转悲为喜,却瞟见顾勋还是抿唇不言,心中稍稍有些失落。但她很快就振作起来,只要不是立即把她送回府去,就代表还有一丝希望,于是开心地朝顾勋一福,道:“那就先谢谢顾大人了。”     顾勋手中不自觉地揉起桌角的锻布,眼神闪烁不定,最后终是吩咐下人道:“为叶小姐收拾间屋子出来,让她先好好歇息一下。”叶聘婷期期艾艾地站了一会儿,发现顾勋并没有亲自带她前去的意思,眸间便黯淡下来,抱着包袱正准备朝外走去,突然又想起一事,转头问道:“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下人们在准备红绸,是府中要有什么喜事吗?”顾勋迟疑片刻,刚要开口,张冲已经脱口而出道:“顾大人这几日要办寿宴。”叶聘婷放下心中的忐忑,暗笑是自己多想了,于是眯起眼笑道:“看来我来得甚是时候,还能喝上一杯寿酒呢。”     顾勋望见叶聘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便意味深长地望了张冲一眼,冷冷道:“你如今的心思倒是大有长进。”他被停职查办之事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办什么寿宴,也只有那位单纯好骗的叶小姐会信。     张冲却面无愧色,倾过身激动道:“那叶小姐自小养在深闺,家教极严,这次竟有勇气拒婚出逃,可见是对大人情根深种。若能把握这次机会,娶了内阁次辅的嫡女,日后还怕没机会东山再起吗!”     顾勋从未觉得张冲像此刻这般不顺眼过,他冷下脸,挥挥手示意他莫要再说下去,谁知张冲不退反进道:“我明白,如果这样做极对不起薛姑娘,但是成大事者怎能拘于儿女私情。其中道理,我就算不说,顾大人心中也应该有数!”     顾勋被他说得越发烦躁,喝道:“够了,这些事我自己会处理!”     张冲见他眼中怒意渐盛,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其实他又何尝愿意做这个坏人,但有些话必须得由他来点破,“属下斗胆进言,不过是说出大人不敢承认之事而已。您筹谋多年,耗尽心力,如今离目标只差一步,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就这样放弃。李元甫不除,始终是猛虎在林,他既然察觉大人的谋划,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更何况,他总有一日会查出李修文被处死的真相,那时大人无权无势,拿什么和他斗?这次如果能狠下心来,只是对不起薛姑娘一人,若轻易放弃,白白错失这次机会,则是对不起宋大人在天之灵,更对不起那些白白牺牲的同僚。”     顾勋想不到一向温和的张冲竟会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候,腾地拍案站起,满面怒容瞪着他,正要开口,突然抬头朝外喊道:“是什么人!”     他疾步奔到门前,却发现外面只余树影摇动,根本不见半个人影,心中莫名有些慌乱,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玉面罗刹今日沽了些酒,正坐在厅堂中准备畅饮一番,却望见薛玥失魂落魄地推门进来,眼眶红红好似刚刚哭过,连忙冲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姓顾的又欺负你了!”     薛玥摇了摇头,又望了望他手中的酒瓶,神情落寞道:“还有吗,我想喝。”     玉面罗刹蹙着眉,将手中的酒瓶递了过去,薛玥悻悻地垂头自饮,好似被什么事深深困扰。两人一直喝到明月挂上树梢,玉面罗刹才忍不住夺过她手中的酒瓶,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薛玥这才抬起头,眼神却不知落在何方,好似已经醉了,“那个叶小姐从家中逃婚,跑到他府中去找他了。”     玉面罗刹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所说得叶小姐是谁,面色顿时冷下来道:“所以他为了能攀上高门,便想对你悔婚吗!”     薛玥摇了摇头,眼中却涌上一层雾气,“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知道若他能娶到那位叶小姐,便是唯一能翻身的机会。可我却不甘心,明明……”她又低下头死死咬唇,才控制自己没有哭出来。     玉面罗刹眼中寒意翻涌,突然站起身道:“这个简单,我现在去把那叶小姐杀了便是,他也就用不着纠结了。”     薛玥本已有些醉意,待他抬头一看,玉面罗刹已经走到门口,顿时吓得酒醒了一半,连忙冲过去拉住他的胳膊道:“你千万别乱来,还嫌这事不够乱吗。”     玉面罗刹挑眉道:“你放心,我定会做的不留痕迹,肯定不会让他惹上是非。”     薛玥见他竟执意要用这个荒谬的法子,只觉得哭笑不得,却又生怕他惹出大祸,连忙冲到前面去拦他,这时却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薛玥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情急,手脚并用想去拦玉面罗刹,从外面看起来好似正要将他抱住,但是当她看清来人,顿时一团火窜了起来:你自己府里还藏位姑娘呢,有什么资格说我!     顾勋本以为他这一喝,薛玥会立即放手,谁知她却只是愣愣站在原地,他心中愈发不快,连忙冲过去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想不到薛玥竟又往玉面罗刹身后一缩,只是狠狠瞪他。     顾勋闻到两人身上重重的酒味,顿时觉得心中堵得发慌,不满道:“你我马上就要成亲,有什么事需要深更半夜和他在这里喝酒,还拉拉扯扯?”     薛玥也来了气,盯着他质问道:“你既然也知道我们就要成亲,刚才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告诉那位叶小姐!”     顾勋被她说得一愣,他那一刻的犹豫果然被她看在眼里,现在已是百口莫辩,只得叹了口气,道:“你就如此不信我吗。”     薛玥咬着唇,借了酒意赌气道:“你既然是要做大事之人,又何必在乎我怎么看你,反正这亲事你也还未下聘,就当从没有这回事罢。”     顾勋想不到她如此轻易就说出悔婚的话,顿时又气又急想要拉她说清楚,却看见玉面罗刹冷着脸挡在她身前,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于是也动了怒,便不再辩驳转身拂袖而去。     长巷冷清,灯笼摇曳,顾勋望着自己的影子被孤零零地投在石板地上,越想越觉得气愤,难道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在她眼中就如此一文不值!当他看见叶聘婷出现之时,确实有过短暂的犹豫和挣扎,但他顾勋就算再不堪,也不至于需要利用女子的感情来上位,今晚特意来找她,本来是想和她说明此事,想不到她竟被她误会至此。     薛玥见顾勋的身影消失在门前,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话,她努力想说服自己:他不敢做出决定,就由我来帮他做好了,可心中仍是悔恨难当,怄气归怄气,干嘛要说什么当没有成亲这回事的话。     她越想越觉得难受,便抬头望向玉面罗刹,可怜兮兮道:“叶大哥,我有些后悔。”     玉面罗刹已经快被她气死,想不到她如此意气用事,三言两语就把煮熟的鸭子放走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抱着胸狠狠瞪她。薛玥抱膝蹲下,叹了口气道:“早知道也应该等他明日送了聘礼后再同他翻脸,好歹还能落下些银子。”     玉面罗刹闻言微楞,随后也陷入了同样的懊悔中,自己怎么没想到这点,这次可真是亏大发了。           第93章 两心知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七月初八,宜纳采,如果没有那些风波,本应是和媒人商定的过礼之日。     薛玥前一日酒喝得有些多,清晨便就觉得头痛欲裂,索性躲在房里昏睡到日上三竿。无论发生了什么,能够睡得着总是一样好事,只要睡死,就能将自己包裹起来。不用面对那些可能的困扰与伤害。只可惜不管怎么睡,总有要醒来的时候,当薛玥被门外的嘈杂声吵醒,忍不住抱怨着用薄被捂住了脑袋,浑浑噩噩中却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家中哪来的声音,难道是糟了贼!这么一想,她便完全清醒了过来,连忙穿衣下床,可当她站到院中,却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明明是她家的宅院,入眼得却都是陌生的人和物事。几名穿着大红喜服的小工鱼贯而入,大红的束帛、赤金的首饰甚至白花花的纹银被一担担抬了进来,看得薛玥眼花缭乱。然后她便望见了顾勋,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杭绸直缀,乌发以方巾束起,就这么迎着满室的嫣红,转过身朝她微笑。     薛玥觉得自己一定是宿醉未清,竟莫名觉得心跳有些加快,但是昨日的情形很快涌上心头,令她胸口一阵发闷,冷下脸质问道:“谁让你们进我家来得!”     顾勋微微一笑,极坦然道:“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怕误了吉时,便只能自己进来了。”     他没说自己是怎么进来得,但是薛玥一眼就瞅见了大门上被弄坏掉的无辜的锁,再看那始作俑者仍是笑得如沐春风,忍不住瞪他一眼,冷冷道:“顾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我婚约已除,你这么带人强行闯进来,我可是要告上官府的。”     顾勋皱了皱眉道:“纳吉已过,聘书已下,若是说悔就悔,岂不是要坏了你我名声。”     这无赖的口吻实在太熟悉不过,薛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此时所有聘礼都已经悉数搬入厅堂内,薛玥对着一屋的箱子,也觉得有些发懵,现在该怎么办,把这些再一点点抬回顾府吗,好像是有些不想话。     就在她蹙着眉苦思之际,竟未察觉到顾勋何时来到了她身后,随后腰上一紧,便猝不及防地跌入他的怀中。顾勋将她紧紧圈在胸前,贴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次是我不对,你莫要再生气了,好吗?”     薛玥满腹的委屈被藏了一晚,此刻被这句话全部勾出,内心顿时酸楚难当,竟不自觉地红了眼眶,赌气道:“你既然舍不得拒绝那位叶小姐,还来找我干嘛,只要你不再来招惹我,我可以当以前的事都不作数。”     顾勋叹了口气道:“难道你真的如此狠心,说放弃就能放弃。”     薛玥眼眶含泪,却倔强地不去看他,道:“你昨日那般语焉不详,难道不是因为心中已有动摇。你若不能真心对我,我薛玥也不是那般提不起放不下之人。”     顾勋也被她说得有些激动,道:“好,既然如此洒脱,你手中这只玉镯为何舍不得取下。”     薛玥一时语塞,赌气地扯住腕上的玉镯就要取下,却又迟疑地僵在原处。     顾勋将她的手握在胸前,柔声道:“你舍不得,我也同样舍不得。我承认,叶聘婷来找我时,我确实有过一刻的动摇,因为无论怎么计算,这都是我绝不应错过的机会。但是谁让我已心系与你,又怎能违心再去娶了别人。我是曾经说过一些谎话,也做过一些错事,但求亲那日所做誓言却是发自肺腑,绝不可能轻易反悔。你我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难道还值不起这一点信任吗?”     他的目光柔和而坚定,仿佛将她心中的阴霾全部照亮,薛玥喉中仍是哽咽着,低声道:“你真得,不会觉得可惜吗?”     顾勋笑着吻去她脸上的泪痕,道:“男子汉大丈夫,若是需要利用女子的感情来成全自己所图,岂不是枉为男人,我若如此做了,就算能胜了李元甫,也会我向老师承诺的清明之志变成了个笑话。所以,”他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把玩着她鬓角的碎发道:“还不如老老实实和你做一对柴米夫妻,从此苦乐共当、祸福同享,你看可好。”     薛玥觉得自己那颗跌撞了整夜的心,终于落了地、靠了岸,此刻又被甜意一点点沁满。她忍不住在他怀中使劲蹭了蹭,只觉得这怀抱如此温暖舒适,到底还是舍不得罢,过了一刻,才又问道:“那你准备拿那位叶小姐怎么办。”     “我今日一大早已派人去了叶尚书的府上,他应该马上就会差人来接叶聘婷回去。”顾勋见她的小脸靠在他的衣襟之上,如同一只娇憨撩人的小猫,忍不住捧起她的脸颊,啄上她的唇道:“收了我的礼,以后便是我的人了,若再想悔婚,可是要赔银子的。”     薛玥笑着踮脚去迎合这个吻,与他唇齿相依,交缠难分。阳光自他背后洒下,涤去所有阴影,从此两心如一,无垢亦无尘。过了许久,顾勋才舍得放开她的唇,道:“我想把成亲的日子定在本月十八,你觉得可好。”     薛玥惊讶地抬起头,道:“这么快。”     她眼中尚余泪光未敛,脸颊却泛着酡红,看得顾勋有些难以自持,忍不住又在她耳后、颈间吻上印记,轻声叹道:“我还觉得太迟,恨不得今日就把你接回府中。”     薛玥被他亲得脖子上痒痒热热,又被这话弄得脸红更甚,便笑着想躲开,却见顾勋脸色突然一沉道:“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     说完他自怀中掏出一物,挥手就往房檐上打去,一道银光划过,房檐上瞬时飘下一道白色的身影,轻飘飘落在了地上。薛玥皱起眉望着有些面前一脸坦然的玉面罗刹,道:“你躲在上面多久了。”     玉面罗刹扭头不屑道:“谁说我躲在上面了,我只是昨晚躺在上面休息,谁知道你们大白天竟在这卿卿我我起来。”他斜睨了顾勋一眼,又轻哼道:“小妹,你莫要又被他几句花言巧语给骗了,那叶聘婷可还呆在他府里呢。”     薛玥低头轻笑,知道他是故意揶揄顾勋,本不以为意,却突然觉得手上一紧,再抬头顾勋已经拉着她一边朝外走,一边道:“你若不放心,我们一起和她说清楚便是。”玉面罗刹双手抱胸,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离开,嘴角不由勾起轻笑,在他身旁,薛玥亲手种下的一丛芍药正吐出新蕊,艳若春归。     顾府内,叶聘婷早早梳洗完毕,望着窗外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陷入了伤感的愁绪。顾勋自从昨日差人安排她住下,便一直没有来看过她,她即使再笨也该猜到他刻意表现的冷淡,想到自己昨日怀着满腔情谊说得那般直白,那人却半点不愿回应,忍不住自怨自艾地就要落下泪来。     这时,房门突然打开,待她看清门口的两个人影,忍不住雀跃起来,叫道:“薛姑娘怎么是你!”随后,她又看见两人交握的双手,目光便猛地黯了下来,顿时明白了一切。     顾勋将薛玥拉到她身前,坦然笑道:“叶小姐昨日来得仓促,还未来得及说明,小玥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们也算是故人,是以今日特地带她来与你见上一面。”随后好似松了口气地望向薛玥,一副“现在什么都说清楚了,你总该放心了”的表情。     薛玥未想到他开口就已把话说绝,再看叶聘婷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顿时又觉得有些不忍心,连忙上前握住叶聘婷的手笑道:“我想和叶小姐好好说下话,文昭你先出去可好。”     顾勋想不到先被赶走得竟是他自己,便有些哀怨地望向薛玥,可见她摆明不再搭理自己的态度,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叶聘婷望着眼前这张毫无芥蒂的笑靥,心中虽有百般不甘,却生不出怨恨。她从小所识之人皆是深宅大院里的千金贵女,说话行事都依足规矩,十分无趣。因此初见薛玥,便觉得她性子无拘无束,肆意畅快,忍不住想与她深交。只是想不到再次相见,竟是如此尴尬的情境,因此心下又多添了几分黯然。     薛玥也不与她绕弯子,开口便问道:“叶小姐这次离家,可是为了文昭而来。”     叶聘婷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连忙摆手怕她误会,道:“薛姑娘莫要瞎想,只因我爹要逼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我走投无路才来投奔顾大人,绝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她说着说着又一阵心酸,忍不住掉下泪来。     薛玥叹了口气道:“你说你不愿嫁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可你告诉我,你又真的了解他几分呢?”     叶聘婷乍听她此言,便觉得有些不服气,但她仔细回想,发现自己和顾勋也仅仅相识一日,虽蒙他相救,却根本没有机会去了解他。就连他此次遭遇,也是听府上的仆妇谈论起才有了一知半解。但她既然恰好在那天乔装出府,又恰好被他所救,难道不是命定的因缘吗。     薛玥见她柳眉拧起,一副困惑模样,又道:“其实文昭他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是个好人。”她歪着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可他也并不是一个坏人。”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叶聘婷被她说得越发迷糊,只杏眼圆睁呆呆地望着她,薛玥又笑道:“这世上之人本就是好好坏坏难以看清,小姐出自高门,又这般大方端庄,连我都听闻叶尚书平素对你甚为疼爱,所以他为你选得必定是门户、品貌都极为相当之人,叶小姐你心思单纯,不知这世上人心最是难测,怎能贸然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押在一个连自己都看不透得人身上。”     叶聘婷被她说得清醒过来,她是叶家嫡女,从小读诗书、知礼仪,她有她自己的骄傲与责任,怎可因为一时任性,为一个从未把她放在心上之人自怨自艾,令叶府蒙羞,让爹爹伤心。     那么就让那个眉目温柔,笑起来如清风朗月般的翩翩公子从此封存在记忆里,让往后那些平凡而琐碎的日子,也能因此而透出暖暖的微光。     叶聘婷眼中泪光闪动,却感激地望向了薛玥,薛玥见她神情变化,就明白她已经想通,忍不住由衷地替她开心起来。     门内相谈甚欢,门外却有人不安地踱着步子。顾勋一直守在门边,克制着想要偷听的冲动,他生怕叶聘婷又会说出什么话让薛玥误会,心底始终是惴惴不安。     这时突然有家丁在他身后唤道:“顾大人!”顾勋被吓了一跳,连忙摆出一副刚好从门前经过的正经模样,问道:“有什么事?说。”     那家丁道:“吏部的叶尚书来了,正在正厅等您。”     顾勋一听便皱起了眉头,叶茂則竟然亲自来了,叶聘婷私自离家始终是对她名节有损,叶家本应找个可靠的下人悄悄将她接走,越低调越好。那叶茂則今天大剌剌地找上门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94章 试与探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吏部尚书叶茂则,也算是朝中的异数。能在官场身居高位之人,哪个不是精明狠辣,踩着他人往上爬。只有叶茂则无论对上对下都笑脸相迎,平日里既不争功也不犯错,凭借绝不树敌的原则,一路顺遂地混上一品。五年前他入了内阁,虽在政绩上并无任何建树,但靠着强大的人缘,硬是熬到了次辅的位子。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个没有野心的人,让这么一个资质平平之人,遇事只随大流的老好人做了次辅,李元甫行事便能方便许多。     可是,他若真得毫无野心,又为何会在这么一个微妙的时刻找上门来,真得只是为了她女儿的婚事吗?想到此处,顾勋嘴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正厅内,叶茂则正在欣赏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寒雁泊水图,听见顾勋的脚步声,便转头来对他笑着点了点头,脸上不见半点兴师问罪之意。顾勋在心中感叹,难怪朝中人人称他亲善随和,到了此时还能保持如此风度,果然非一般人物。     顾勋上前一步朝他行礼,恭敬道:“叶小姐被安排在西苑,食宿皆由下人照看,现在内子正在里面陪她说话,叶尚书可要过去看看她。”     这番话说得妥帖明白,叶茂则放下心来,又笑道:“我竟还不知顾大人是何时成亲的呢?”     顾勋微微一笑,道:“内子还未正式过门,不过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这几日。”     叶茂则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我这个女儿就是被宠坏了,这次实在是做得太不像话。多亏有顾大人替我照看着,才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事。”     顾勋道:“叶小姐心思单纯,相信这次也是一时糊涂,待她回家后,总会明白大人的苦心。”他又躬了躬身道:“晚辈早已被革去公职,叶大人唤我文昭即可。”     叶茂则嘿嘿一笑,并不接话,却转向方才一直盯住得那副画道:“这副寒雁图气势恢弘,工笔细腻,实属一副佳作。尤其是右下方这只灰雁,敢于不趋附群雁,独自引颈向东,可谓志向高洁,令人钦佩。”     顾勋眸中闪过一抹精芒,也随他望向那副画道:“只可惜这灰雁空有一身孤勇,如何对抗得了那只头雁,最终只能落于沼泽,铩羽而归。”     叶茂则露出惋惜神色,道:“不知此雁可有悔意,又可有再战之勇。”     顾勋摇头道:“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它的羽翼已折,就算有心,却再也无力回天。”     叶茂则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突然转向顾勋,目光炯炯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通,不知文昭可否为我解惑。李元甫一直视你为亲信,这些年来对你不断提拔照拂,你若跟着他,前程可谓一片大好,为何还要冒死在朝上指证李元甫与刘子澄的忤逆大罪。”     顾勋见叶茂则终于亮出来意,便毫不回避地直视他道:“恩师宋毅遭李元甫所害,文昭从未敢忘。这些年来,我忍辱负重,蛰伏在他身边,便是要伺机为恩师报仇。只可惜终是棋差一招,最后落得如此地步,实在是羞愧。”既然自己手上已无底牌,唯有破釜沉舟,才能谋得一丝希望。     叶茂则似乎对他的坦诚十分满意,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我一向最为欣赏像你这样的后辈。”随后他收起笑容,道:“宋大人忠肝义胆,也是我十分敬仰之人。如果我说,能助你东山再起,你可敢将你未完成的事做完?”     顾勋也肃然道:“必当拼尽全力,誓拉贼人落马!”     “哦?”叶茂则目光渐沉,又继续逼问道“哪怕要你以身为饵,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吗?”     顾勋猛地抬头望他,过了一会才回道:“要成大事自然要有所牺牲,只是如今我已是有家室之人,心有牵挂,便不能擅自涉险,所以此事还需要和内子商议后方能决定。”     叶茂则紧盯着他,确认他此话并非托词,才又挂起笑脸,道:“那是自然,我可以等你的答复。”随后又好似有些惋惜道:“可惜你做不了我的女婿,不然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顾勋也笑道:“叶小姐千金之躯、才貌了得,叶大人又怎舍得为了一时利弊,将她许给一个毫无家世,朝不保夕之人。”     叶茂则被他点破也未见尴尬,只冲他嘿嘿笑道:“你倒是很有自知自明。”随后又起身道,“走吧,带我去看看聘婷吧。”     两人走到院内,薛玥正和叶聘婷行在芜廊之上,叶聘婷一见叶茂则,满腹的委屈便翻涌而出,忙冲过去抱住他喊道:“爹爹……”,而后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叶茂则宠溺地抚着她头发,叹气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好好和爹爹商量就是,怎么说跑就跑了。还好碰上得是顾大人,若是你出了什么事,让我和你娘该如何是好。”     叶聘婷想到娘亲,心中又是一阵愧疚,她瞥见叶茂则身边站着得顾勋,想到自己刚刚下过的决心,便强忍住心中酸涩,朝他认真一福道:“这两日承蒙顾大人与薛姐姐照拂,聘婷实在感激不尽。”随后她又走到薛玥身边,摘下头上的一朵珠花放在她手上道:“聘婷此次一走,只怕日后再难相见。今日便先以这珠花为贺礼,祝薛姐姐与顾大人鹣鲽情深,百年好合。”说到最后,她眼中已有波光闪动,但嘴角却挂起倔强的笑意。     薛玥知她这祝福是出自真心,便也不再扭捏推辞,只朝她感激笑道:“叶小姐也一定能遇上门好姻缘。赶快回家吧,你爹爹还在等你呢。”     叶聘婷点了点头,转过身最后望了一眼顾勋:瑰丽的霞光照在他俊逸的眉目间,散发着令人炫目的光亮,可他眼中的柔情却全落在另一人的身上。叶聘婷叹了口气,将这一幕偷偷印在了心底,才随着叶茂则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薛玥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突然叹道:“其实我很羡慕她,真希望爹爹还在我身边,还能抱着我责骂我的任性。”     顾勋将她圈在身前,有些嗔怨道:“我在你身边,还去要羡慕别人吗?”     薛玥倚在在他肩上笑了起来,又问道:“对了,你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她虽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却也觉得叶茂则这次来得并不简单。     顾勋并不作答,只牵起她的手往房中走去,薛玥有些怔住,突然脸上一红,道:“大白天的,进房干嘛!”     顾勋也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两人走到屋内相对而坐,顾勋便把叶茂则的来意说了一遍,薛玥听完,皱起眉头道:“他为何会这么好心地来帮你。”     顾勋嘴角牵起冷笑道:“我想是因为他这个次辅实在做得太久了吧。”     薛玥有些担忧道:“那你会有危险吗?”     顾勋点了点头,十分认真道:“李元甫对我已有戒心,我若再回朝中,他必定会想尽办法来对付我,到时候只怕连你都会陷入凶险之中。所以我才来与你商议,你若不答应,我明日便去回绝了他。”     薛玥故作叹气道:“那怎么办呢,谁叫我连你的聘礼都收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她又露出个狡黠的笑容道:“所以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就算是刀山火海,我陪着你便是。”     话音未落,她已被顾勋一把拥入怀中。顾勋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觉得自己抱住得已是此生珍宝,从此再无他求。两颗心紧紧贴在一处,窗外是美景旖旎,花香正浓。           第95章 花烛夜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红绸绕着红花,好似打翻了的胭脂,兜兜转转淌了满室。薛玥望着面前的铜镜,有些难以置信今天就是自己出嫁的日子,她伸手拍了拍因紧张而泛红的脸蛋,惴惴不安地等待喜娘来替她梳妆。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阳光自外而内映出一个身影,薛玥自镜中望去,觉得这喜娘的身形十分熟悉,待她再看真切一些,连忙转身惊喜地叫道:“姑姑!怎么会是你!”     此刻立在门口之人,鬓钗吉服、满面含笑,竟是薛玥的大姑姑薛吟琴。薛玥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连忙冲过去将她紧紧抱住,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薛吟琴温柔地抚着她的发顶,笑道:“傻孩子,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哭个什么。”薛玥心中惊喜万分,又抬头问道:“叔叔婶婶呢?还有小庄小吉他们都来了吗?”薛吟琴笑着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门外,只见院内站着许久未见的叔叔婶婶、堂兄堂姐,全都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两个小侄子穿得喜庆可人,口中叫着“姑姑”绕着她打转,几年前还是还是抱在手中的婴孩,如今竟已长成了能蹦能跳的垂髻孩提。     薛玥又是欣喜又是愧疚道:“对不起,这么久都未曾回去看过你们,也不敢接你们回来,只因……”只因李元甫仍当权,薛氏一族如果举家再度回京,必定会引起他的注意,惹上许多麻烦。     二叔薛道业走上前来摸了摸她的头道:“没事的,我们都明白,如今能亲眼看着你出嫁,我们已是心满意足了。”     薛玥望着这熟悉的笑容,忍不住再度泪盈于睫,道:“我本想成亲了以后再和文昭回去住上一段时间,向你们好好赔罪,想不到……今日竟能看到你们。”她心中激动万分,一时也忘了去想他们为何会在这里。     薛道业笑着道:“是文昭派人专程接我们过来,他说今日是你的大日子,自然要由你最亲的人来陪你出嫁。放心吧,他行事很稳妥,我们一路上都走得十分隐蔽,今日也是以迎亲队伍为名,才能重新回来。”说完他又感慨地望了望四周道:“多年未归,这里一切还是老样子。”     薛玥泪痕未干,心中却涌起融融暖意。难怪顾勋前几日曾对她说成亲当日会送她一份大礼,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接她的家人入京。婚事前夕,京中已经开始流传他即将起复的消息,他却执意将所有拜帖压下,宣称婚事将低调操办,不请外客,原来都是为了能保护她的家人。     正当她思绪纷杂之时,薛咏琴握起她的手道:“时辰快到了,姑姑快帮你梳妆起来,新郎官可马上就要来接亲了。”     薛玥自铜镜中看着姑姑替她梳发、挽面,耳中听着院里的谈笑声,还有小侄子嬉闹玩耍的声音,好似又回到小时候,亲人都在身旁,空气中充满着宁静、幸福的味道。然后却又升起些惆怅:如果爹爹能在这里,该有多好。     薛咏琴好似看穿她的心思,柔柔为她将最后一丝秀发盘起,道:“道平他如果知道你找到这么好的归宿,也一定会替你高兴得。”     薛玥想起顾勋,心中又似被填满,目光落到窗外的树荫下,突然想到:叶大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今日是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若不在,总归是有些遗憾。她就这么忽远忽近地失神想着,直到薛吟琴为她穿上红对襟大袖衫,戴上凤冠霞帔,又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笑道:“看,我家玥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笑着笑着,眼角竟有泪光闪动。     突然,门外传来礼乐之声,新郎接亲的轿舆已经到了门外,薛玥心中猛跳起来,薛琴忙替她披上红盖头巾,笑道:“别急,让他在外面催一催。”     薛玥紧张地握住妆台上的桃木梳,实在坐不住,便偷偷透过窗棱处朝外瞅去,只见顾勋一身绛红色喜服,正极好脾气的应付着众人的善意刁难,两个小侄子正欢快地围着他打转要着红包,他的眉眼沐在阳光下,笑得如此轻松俊朗,连满院的花草好像都随这笑意而生动了起来。     闹得一刻,薛吟琴见时辰差不多,便朝她使了个眼色,薛玥深吸一口气,刚走到门口,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想娶小妹,还得先过我这关。”     院内众人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薛玥却惊喜地冲到门边:他终于还是来了!顾勋并不以为意,只微微笑道:“大喜之日,你不会还要逼我动武吧。”     玉面罗刹今日难得未穿白衫,一身绛紫色团花直襟长袍,将他往日清冷之色减去不少,更衬得面容绝丽明艳。他朝院内扫了一眼,也不多言,只足尖点地翻身而起,如一朵腾云在树间不断起落,转眼削下无数落叶,在他落地之处,一颗树枝“咔”地一声齐腰而断,玉面罗刹衣玦翩飞,盯着顾勋道:“你若敢对不起小妹,下场便如此树。”在场之人无不被这一幕震慑住,一时间鸦雀无声,薛吟琴倒抽一口冷气问道:“玥儿,这人是谁,大喜的日子在这儿舞刀弄剑未免太不吉利。”     薛玥的目光透过红盖头,与顾勋相视一笑,现场恐怕只有他们两人觉得这件事由玉面罗刹做出来再正常不过,这便是他的作风,嚣张乖戾、肆意随性,却只有她能读懂这其中藏着的独特情谊。     薛玥连忙提裙走出,想对被吓到的亲人解释一番,却突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见玉面罗刹广袖一挥,竟自落叶处飞出无数彩蝶,五颜六色缀在空中,如同礼花绽放、彩霞漫天。彩蝶纷纷落在枝叶上,将刚才他剑尖点到的花瓣震落下来,花雨簌簌而落,飞花逐蝶而舞,美得如同仙境一般。玉面罗刹的乌发随风而起,好似花中盛放的皎皎玉树,看得人移不开目光。他抬手捻起一朵落花,缓步走到薛玥身旁,将花瓣别在她的耳后,柔声道:“大哥今日以此礼相贺,愿你们百年好合,良缘永结。”     薛玥终于回过神来,望见玉面罗刹那近在咫尺的温柔眸光,眼眶又有些泛红,却见玉面罗刹轻轻摇了摇头,以唇语示意:今天是好日子,不能哭。薛玥强忍住泪水点了点头,玉面罗刹替她将头盖理好,又深深望她一眼,才转过身朝外走去。薛玥突然有种预感,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心中一慌连忙大声唤道:“叶大哥!”     玉面罗刹的身形在落花中显得尤为孤傲,他转过头来,扬起唇角道:“放心吧,他若敢欺负你,我就算远在千山万水,也会赶回来帮你。”这一笑灿若春花,如同那漫天起舞的彩蝶,深深印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今日之后,你将有人共度,我能陪你走得一段路已经走完,那些并肩作战的时光,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就让它们远去吧,惟愿你从此平安喜乐,再无烦忧。而我无论走到何方,至少还能有人值得牵挂。     薛玥扶住门框,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滑落而出,这时,有一双手将她牢牢握住,这双手坚定而温暖,将会牵着她走完未来的每一条路,路上也许有险阻与无奈,她却都甘之若饴,落子无悔。     这时,薛吟琴轻轻唤道:“玥儿,吉时快到了,要上轿了。”薛玥这才收回与顾勋对视的目光,提裾走入肩舆之内。礼乐响起、彩车开道,顾勋翻身骑上一匹骏马,领着迎亲的队伍朝顾府行去。薛玥坐在轿舆之中,无意识地绞着裙摆,今日所经历之事太多,令她心潮起伏,久久难平。她偷偷扒开轿帘一线,望向马上那个挺拔而俊逸的身影,从今后,他将是她的夫君,无论悲喜都有他共度,这念头让她觉得甜蜜而安心。     因顾勋坚持婚事低调操办,这一日只宴了亲友,仪式仅依足流程,并未采用太大的阵仗。饶是如此,一天下来,薛玥也觉得自己累得快要散架,待她浑身酸痛地被搀回新房,窗外已是日暮西沉,彩霞流云。     薛玥望着眼前的红烛轻轻摇曳,为满屋的大红喜字罩上淡淡的柔光,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刚才筵席之上,她与顾勋只忙着敬酒待客,每当她想坐下大吃几口,都被姑姑拉住,示意她新娘子不可如此。薛玥向来不喜欢亏待自己,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习俗,掀开盖头在房内寻了起来,可最后只在床上搜刮出一些花生与枣子勉强填了填肚子,她又饿又累地趴在桌上,忍不住叹道:这成亲可真是件辛苦差事。     这时,新房的门被推开,薛玥吓了一跳,忙将头巾再度盖回,她偷偷自盖头下望去,只见红烛中映出顾勋那张俊俏含笑的面容,薛玥觉得心跳莫名有些加快,她轻轻闭上眼,感到面前之人温柔地挑开了她的盖头,含羞抬起头来,却见顾勋笑得十分狡黠,竟自身后拿出几块红豆糕来。薛玥立即将刚才那点羞赧抛在脑后,激动地双目泛光,顾勋好像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笑着道:“知道你还未吃饱,特地帮你偷出了几块。”薛玥吐了吐舌头,觉得自家夫君实在是善解人意,忙将那几块糕点塞进口中,温暖的甜意落入胃中,自内而外地漾出满足感。     顾勋最喜欢看她吃得一脸满足到模样,突然凑近舔上她的唇角,将落在那里的一颗糕粒卷入口中,薛玥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想起今日便是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内心如同打鼓一般手足无措起来,随后身子一轻,已被他抱到了床上。     顾勋见她酡红的小脸埋在鸳鸯锦被之中,愈发娇俏可人,再也难以压抑腹中升腾的**,俯身吻上她的唇,舌尖长驱直入,与她交缠舔袛,吸允着她口中的甜意。一手轻轻解开她的领扣,顺着白皙的脖颈一路攻城略地,薛玥被他撩拨得情动不已,抬手绕上了他的脖子。顾勋却突然脑中一紧,如果她的手刚放在他的脖子上,那一直顶在他腰上那只手又是谁的,一惊之下,连忙起身将被子掀开,却见锦被里竟然藏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正流着口水,睡得一脸酣然。薛玥起身看清,忙将衣襟扣好,惊呼道:“小吉,你怎么在这里!”     小吉睁开眼,迷蒙地望了两人一眼,抓抓头无辜道:“我肚子饿了,想进来找些果点吃,谁知吃着吃着就睡着了。”两人对视一眼,想到刚才的激情,顿时都有些羞赧。顾勋没好气地板起脸道:“这是你姑姑的新房,睡醒了就赶快找你娘亲去。”小吉还在迷糊中,被他一吓,瘪着嘴钻到薛玥怀中撒娇道:“小姑姑,你的床好舒服,我能多睡会吗。”薛玥抱着怀中的小身子,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想睡就睡吧。”     顾勋见期盼已久洞房夜,竟被这不知从何冒出小鬼头毁了,眼光已经厉快要杀人,薛玥将小吉放在床里侧拍他再度睡下,又钻进他怀中,亲了亲他的脸颊道:“我已经很久未见到他们了,今晚就让我和他多呆上一会罢,反正我们以后的时间还很多。”     顾勋只得无奈叹了口气,温香满怀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薛玥靠上他的胸,轻声道:“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小时候的故事,那时我爹刚刚去世,我每日都睡不好,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小吉那时才出生几个月,堂姐怕我孤单,便让我晚上带着小吉一起睡。我抱着他软软糯糯的身子,突然觉得世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好像一切都不再可怕了。”     顾勋握紧她的手,柔声道:“以后有我陪着你,再不会做噩梦了。”     薛玥心中欢喜,又抱着他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直到眼皮渐沉,迷迷糊糊道:“文昭,谢谢你。”     顾勋感到怀中之人呼吸渐沉,低头见她已含笑甜甜睡去,他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臂间,又柔柔摸着她的脸颊道:“我也要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第96章 恨意涌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果然,婚事后不久,朝中便传来旨意,顾勋虽有错处,但念其以往功绩卓绝,又忠心护主,只罚一年俸禄以示惩戒,官复原职,重新起任为大理寺卿。这个消息以野火燎原之势,瞬间就传遍了整个朝野,又在各人心中生出些不同的滋味。顾勋指控李元甫一事闹得人尽皆知,两人早已势成水火,究竟是谁能有如此手腕,竟敢公然与李元甫对抗,助顾勋毫发无损地重回朝野。但是,这议论与猜测并未持续多久,又有另一件事牵引了众人的视线,并最终导致了一场谁都无法预料到的剧变。     八月初,御史陆登上朝奏了一份《请诛贼臣疏》,弹劾李元甫构陷忠良、结党营私、贪墨侵占共十项罪状,洋洋洒洒数千字檄文,可以说将李元甫从头到脚骂了个遍,称其为:“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天下之第一大贼乎!”自从宋毅身死、段笙辞官回乡之后,从未有言官敢如此放肆地在御前直斥李元甫大罪。因此,当这份震惊百官的奏疏一念完,李元甫就被气得浑身颤抖,大骂陆登竖子妄言,无凭无证陷诬内阁辅臣。而那陆登一身傲骨,公然对其蔑然相视,绝无半分退缩,一番唇枪舌战后,陆登又搬出李修文染指军机犯下重罪,后又逃狱以至惨死道边的旧事,李元甫终于被戳到最大痛脚,顿时气急攻心,几欲昏厥在殿前。明帝勃然大怒,以扰乱朝纲为名,下旨杖陆登一百廷杖,将其除去官职逐出殿外。     陆登此举虽如蚍蜉撼树,并未触动李元甫及其党羽分毫。但他的这份奏疏,却如同坚冰上凿出得一丝裂纹,当裂纹扩散之时,坚冰就不再牢不可破。一时间,朝中流言四起:陆登身为五品言官,竟敢公然宰辅,若说其背后无人撑腰,实在是不合常理。果然,自陆登之后,御史台弹劾李元甫的奏疏便淹没了内阁,除了《请诛贼臣疏》中所诉十大罪状,御史们充分发挥言官本色,上疏得罪名花样百出,甚至还称李元甫私下驯养娈童.淫.乱朝纲。     被李元甫强压多年的怨怒终于沸腾,或者说被别有用心地引导至一个不可收拾的方向。然而,这些罪名毕竟难以核实,因此所有奏疏全被内阁强行压下,但是在官场打滚多年的老狐狸们已经敏锐地发现,朝中的风向,开始悄悄地变了……     就在朝野内外暗流涌动之时,李府内却仍是一片平静。这一日,刘子澄见李元甫终于诵经完毕,泰然自若地自佛堂走出,忍不住讥讽道:“你现在已经被群臣奏成乱臣贼子了,恐怕连佛都不愿渡你了。”     李元甫斜睨他一眼,把玩着手上的那串御赐佛珠,道:“佛不渡我,自然有人会渡我。任他们闹得再凶,只要今上不为所动,我又有何可惧。”他随刘子澄走入正厅坐下,又将那串佛珠放在桌案上,目光慢慢变得锐利起来:“那些个言官既然不怕死,我便成全他们,为他们促成个冒死直谏的美名也好。”     刘子澄冷笑道:“现在的形势已经难以控制了,真要一个个对付,你对付得过来嘛。再说这件事背后的谋划岂是牺牲几个言官这么简单。就说你那曾经的好门生顾勋,怎会无缘无故就被起复,这些日子朝中闹得沸沸扬扬,他倒是安分守己起来。依我看,等他开始动作时,才是真正的杀招!”他目光幽深地盯了李元甫片刻,突然重重叹道:“我看你是养了一匹狼在身边啊!”     李元甫听见顾勋的名字,一直淡然的面容终于扭曲起来,眸中好似燃起一簇火苗。     刘子澄看得清楚,又继续道:“我早就说过,顾勋留着始终是个祸害,你却怕太早对付他会引火烧身。现在可好,他又是起复又是娶妻,过得是春风得意啊!让他回了大理寺,以后再想除掉他,只怕是不易啊。”     李元甫冷冷扬起下巴,恨恨道:“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以为投靠了别人就能爬到我头上了,我迟早会让他知道,背叛我的下场!”     刘子澄目光深沉,突然凑过身去,小声道:“现在看来,令郎的那件案子,只怕也和顾勋有着莫大的关系!”     李元甫扶住桌案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一日不找出真相,便令他痛苦难安。但因为始终找不出确实证据,便不想贸然行事。刘子澄自然知道他的想法,又笑道:“我今日前来,还给你带了份大礼。”     说完,他神秘地朝门外挥一挥手,立即有两名小太监带了个人进来,李元甫仔细一看,那人竟是李修文府上的车夫,立即惊讶问道:“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刘子澄面露得意之色,道:“这种事,我的人还是比你要擅长得多。令公子犯事那天,就是他掌得车,其中关键,一问便可得知。”     李元甫见他苦寻的真相就在眼前,也有些激动起来,急忙道:“快说,那天你和少爷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又为何失踪了这么长时间!”     那车夫于是颤颤巍巍将那日李修文郊游归来在山中迷路之事和盘托出,又道:“后来少爷差我去山上问路,我走到山顶发现那里有一处尼姑庵,正准备进去打听,突然被人打晕。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在车内,但少爷却不知所踪。我急忙快马加鞭赶回府中,少爷却不知去了哪,一直到了深夜才回。他回来后就塞了些银子给我,让我回乡去随便置一处田地,决不允许我再踏入京城一步,也不许我把那日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但我觉得就这么回乡太过丢人,便在京城边找了个小镇住下,随意谋了个营生,直到刘大人的人前几日找到我,让我回京来向您禀报。”     李元甫只觉得心中恨意翻涌,却仍是沉声道:“这么说,你们那日是真得在山中迷路,也是真得遇上一处尼姑庵。你……你可知道斌儿是在哪里又和谁呆到深夜!”     车夫道:“这个小的并不知晓。但是小的第二日想去和少爷请辞之时,无意中撞见少爷和杨侍卫的对谈,我好像听他提到大理寺顾勋的名字。”     只听“砰”地一声,李元甫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猛地拍向桌案,他眼眶发红,颤声道:“果然是你!顾勋,我定要让你为我儿陪葬!”           第97章 伏中伏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就在朝野内外被一封奏疏弄得猜测与谣言四起之时,就在李元甫为爱子惨死真相而暴怒之时,顾勋却极有兴致地带着新婚妻子,包下了整座濯清园来听戏。据坊间流传,他与这位新婚夫人鹣鲽情深,平日除了公事,整日都呆在了府内,可谓是形影不离。今日是两人第一次大张旗鼓地出门游玩,因此也吸引了一些百姓在园外探头探脑,想要一睹这位夫人的真容。     濯清园内,锣鼓声和着梆子“哒哒”响起,台上演得是园里的招牌武戏“八仙过海”,戏台上扮作八仙的武生们着短装薄靴,一个个身姿矫健,使出蛟龙探海,燕子腾云等招数,看得人眼花缭乱,叫好声连连。     薛玥自成亲以来,顶着官夫人的名头,便无法再像以往那般自在随性,也开始学着遵习一些规矩礼仪,虽然顾勋从未要求她什么,但她也不愿因为自己而失了他的脸面。今日濯清圆里没了外人,这出戏又演得极为精彩,她便难得纵意起来,站起身兴奋地鼓掌叫好。八月流火时节,天气闷热难当,只过了一会儿她的小脸便热得通红,汗水沁湿了衣衫。顾勋坐在一旁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为她打着扇子,又拉了拉她的胳膊道:“看你这满头大汗的,先坐下喝口茶再看。”     此刻正演到金鱼仙子出水大战铁拐李,台上以五色布幔做出海浪翻腾之势,两人便在这上下翻飞的布幔中使出探海、展翅等经典招式,招招精彩使人炫目。薛玥看得兴起,只接过茶盏随意饮了几口,目光一刻都舍不得从那戏台挪开。顾勋皱了皱眉头,想到今日专程带她来看戏,却被她冷落到一边,从开场到现在连正眼都未瞧过他,心中便不太是滋味,叹口气道:“我还寻思着,今日一边看戏,一边能尝尝那闻名江淮的十景点心,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薛玥终于激动地回过头来,道:“你是说那陶方伯所创的十景点心吗,不是称其已经失传,怎么还有人会做吗?”     顾勋端起茶盏轻轻吹拂,幽幽道:“我可是废了不少功夫,才找来他们的后人,又专程从扬州接到京城,专为你做这么一回。不过既然你心心念念只有这台上武生,为夫也就不必多花这些心思了。”     薛玥知道他是不满自己被忽视,连忙坐下盯着他笑眯眯道:“要我说,这台上之人加起来也不及我夫君好看。”     顾勋见她目光盈盈地望着自己,一脸崇拜之色,虽知道她是刻意讨好,却也觉得十分受用。他满意地抬起手拍了拍,门外两名随从便端来几个食盒,食盒里装着:千层油糕、双麻酥饼、蟹黄汤包、翡翠烧卖……共十样小食,外形五色披纷、玲珑精致,甜香扑鼻而来,令人望之生馋。     薛玥看得双目泛光,抓起一个烧卖就要往嘴里送,顾勋却轻轻将她小手一拍,摇了摇头。薛玥望他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得无奈压下肚中馋虫,等顾勋将所有器皿、食物试过无毒之后,才又迫不及待地抢回那个烧卖,一口吞入肚中。     此时,台上锣鼓点逐渐急促起来,这出戏的**即将到来,只见一股白烟自四面涌出,台上那扮作吕洞宾的武生,使出仙术在手中变出一把长剑,随后仗剑而舞,与金鱼仙子打在一处,两人正在酣畅之时,突然剑锋一转,齐齐朝台下的薛玥攻来。     薛玥正在专心对付面前的美食,哪里留心了台上的变化,当她抬头之时,那两人已经攻到她的面前。这时从旁边飞来两只筷子,猛地打上了那蓄满寒光的剑尖,只听“卟”地一声响,那两只筷子已经碎成粉末,可见投掷之人真气之盛。两人都觉得手上一麻,这一击便失了准头,歪歪斜斜朝旁而去。再抬头时,却见薛玥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双足随意一蹬,转眼就已退到墙角处,而她手上竟还稳稳拿着那个食盒。     那两人大惊,却也并未太过慌张,连忙稳了稳身形持兵器再度攻上,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正是薛玥,而在他们身后,刚才还在台上的十余名戏子已经纷纷跳下,将顾勋团团围住,缠得他无法脱身。     薛玥知道这两人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因此也不敢与他们多做缠斗,只运起轻功不断在室内转动,那两人步步却紧逼,剑锋好似黏在她的身后一般,想要将她逼到角落,薛玥毕竟内力尚浅,过得一刻便有些疲于应对,一个不慎,手中的食盒竟被双剑挑翻,里面的翡翠烧卖眼看就要掉到地下,她心有不甘,急得大叫:“我的烧卖!”     这边顾勋正与那几人缠斗在一处,一听见她的惊呼,眼神顿时一凛,随意拉过面前一人横在身前,双手轻轻一掰,那人便觉得身上发麻动弹不得。顾勋将他的身子猛地掷出,在前方扫出一个空挡,随后又踩着他的脑袋踏了出来,稳稳接过了正要落地的烧卖,笑着递到薛玥面前,另一手随意就掐断了那“金鱼仙子”的脖子。     在场众人都被他这一招震慑住,但他们毕竟不是等闲人物,为了此次伏击,早已做下万全功夫。濯清园已经被清场紧锁,没了外援,顾勋就算功夫再高,等耗得久了,也是双拳难敌四掌,必定会露出破绽。他们今日早已立下死状,绝不能放这两人活路。     只见为首之人使个眼色,众人再度从四面包抄,将薛玥和顾勋团团围住,两人边战边退,一路被逼到墙角。但两人脸色却都十分镇定,只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突然,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戏台上的木板突然断裂开来,十几名穿着大理寺官府的官兵自其中跳出,如同地府杀出得诡兵,转眼就将那十几名杀手冲散开来,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顾勋连忙将薛玥全身检查一番,确定没有任何损伤,才拉着她找了两把椅子坐下,方才放在桌案上的茶盏竟还未被扫落,顾勋便将其递到薛玥手上,又转头道:“留活口!”薛玥望见面前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再精致的糕点也没了胃口,无奈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了这些点心。”顾勋冲她柔柔一笑,道:“下次再给你做。”     这边还是柔情蜜意,另一边已是生死杀戮,埋伏在此的官兵们皆是精挑细选出来,各个武艺高超,又训练有素,只过了片刻,就又有几名杀手被毙于刀下,而剩余的几人已成亡命之徒,见伏击已经无望,索性只顾逃命,纷纷飞身跳上房檐,拼命往大街上跑去。顾勋面色一沉,轻喝一声道:“追!”官兵们便鱼贯而出,朝街上追去。     刚才还是热闹的戏园,此刻却已如炼狱一般,大红的帷幕被戳出几个大窟窿,破败地垂在台上,台下横七竖八躺着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混着闷热的气浪,黏糊糊地涌入鼻中,搅得人腹中不断翻涌。     薛玥觉得再多呆一刻,自己刚才咽下的糕点也会被浪费,便压下作呕之感,皱眉道:“文昭,我们也走罢。”     顾勋点了点头,拉她站起刚要踏步,突然面色猛地一变,一把抱住薛玥猛地朝前滚去,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在他们身后刚才站立的地方,赫然被轰出一个大洞,焦糊的泥土夹着四散的火花炸裂开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薛玥被吓得浑身是汗,愣愣道:“这是什么武器!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顾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眸间终于露出忧虑之色,道:“是火铳!”     薛玥心中猛地一跳,她行走江湖之时,也曾听说过火铳这件兵器,据传此物威力巨大、发射速度惊人,哪怕是巨大的猛兽,也能轻易被击穿出一个大洞,更何况他们只是区区两人。想不到李元甫为了对付他们,竟然连这种稀罕之物都用上了,可见对顾勋恨意极深。     顾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以示安抚,抬头冲上面喊道:“既然我们也逃不了,不如现个身吧。”     只听房梁上传来阴阴的笑声,不断在园子里的穹顶上回荡,过了一会,自梁上现出一个黑衣人影,他手中举着一个黝黑的铁筒,洞口正对着他们,道:“知道这是何物就好,能死在此物之下也是你们的福分。”他口中虽说得十分嚣张,但握住火铳的手却还是有些微微发抖,早已有人告知过他这位大理寺卿的手段,刚才更是亲眼见他如何轻松沉稳地将他们精心埋伏的高手全部歼灭。好在他们背后之人早知第一击极有可能不成功,便想出这连环计策,务必将其援兵全部诱走,才由他使出这最后的杀招。而火铳每一发之间必定要留有间隔,他在高处看得清楚,园内所有官兵都已追击出去,一时半会不可能赶得回来,他手中握有此致命武器,可以说下一击是志在必得。     顾勋朝上望了望,却又勾起唇角道:“你真得觉得,凭它就能杀得了我?”     黑衣人冷冷道:“想拖延时间也没有用,你的救兵就算发现上当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回来,顾大人如今死到临头,还能有什么筹码和我谈。”     顾勋眯起眼,飞快地自怀中掏出一物往那出声处掷去,谁知那黑衣人身形灵动,迅速朝旁边移动起来,转眼又消失在阴影内,他望向下方面色发白的顾勋,终于彻底得意了起来,笑道:“顾大人只怕要失算了,就算你能杀得了我,这里还有至少还有三支火铳正对着你们,只需我一声令下,方圆十里内都不会再有活物。”     薛玥听得浑身战栗,连忙朝四周望去,黑暗中不知还有多少火铳正悄悄对准他们,随时准备开火,就算顾勋功夫再了得,如何敌得过火器的威力。这时,只听顾勋在上方微微叹气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只得认命。”他又握紧薛玥的手道:“你我生死相随,做一对亡命鸳鸯也好。”     那人冷哼一声,暗骂道:“死到临头还要惺惺作态。”他怕再等下去会多生出些事端,连忙轻哨一声,等待看这两人被火光淹没,却发现四周一片寂静无声。他心中慌乱起来,连忙再吹一声,可回应他得还是只有树上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他把心一横,急忙想扣动手中的火铳,却突然闻到一股异香袭来,连忙抬头一看,却发现一个绝对无法想象之人竟出现在他的面前,竟是刚才已经躺在血泊中的“金鱼仙子”!     他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但身上已是酥软无力,猛地从梁上跌落下来。勉强撑起身子,看见面前顾勋已经勾起唇角,嘲讽地望着他。他心中暗狠,忍不住对“金鱼仙子”大喝道:“你!你为什么要背叛主人!”     谁知那“金鱼仙子”只不屑地笑了笑,自脸上扒下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绝色面容,冷冷道:“你们连自己的同伴都认不清,实在是废物至极!”           第98章 雾中村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那黑衣人趴在地上骇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突然间想明白了一切。原来顾勋行动得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早,他早就算到会有此次伏击,便提前派了人混入刺杀的队伍之中,先以假死混人耳目,再故意诱他出声,趁他分神之际找出了其他潜伏在房梁上的人,再神不知道鬼不觉地将他们一一斩杀。眼前的这张面容如此皎艳,却如同地府中走出的阴曹阎罗,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时,薛玥已经站起身,笑着跑过来喊道:”叶大哥!“     玉面罗刹清了清手上的血迹,笑着冲她点头,又瞟了顾勋一眼道:“下次再拿我妹子犯险,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薛玥连忙摆手道:“不能怪他,是我非要跟来得,我想这样会显得可信一些。”     玉面罗刹无奈摇头道:“这么久没见,还是这般没出息。”     薛玥羞赧地吐了吐舌头,许多日子没了他的消息,难免燃起些叙旧的兴头,她便拉着玉面罗刹问东问西。而顾勋却缓步走到那黑衣人面前,蹲下身道:“告诉我,你这火铳是从哪里来的?”     那黑衣人愣了一愣,随机明白过来,顾勋今日只不过想诱他们现身,却并不知道他们手中有火铳之事。火铳作为重要的对战兵器,早就被朝中严格管控,若有人敢私造私藏便是灭族重罪,若被顾勋顺藤摸瓜找出证据,则对他幕后之人十分不利,想到此处,黑衣人便将脖子一梗,倔强道:“今日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刮随君处置,但是,我是什么不会说得。”     顾勋却无所谓地笑道:“你不愿说,就让我猜上一猜吧。听你的口音,想必是闽南人士吧。”     黑衣人猛地一惊,却闭上嘴打定主意不发一言。顾勋却又捻起他的衣角道:“你身上穿得这青绮绫的样式并不常见,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出自莆田一代。”他又摸起掉落在他身边的火铳,道:“还有这青铜,可不是每处都有,你们既然敢私造此物,必定不敢大张旗鼓地运输,直接在产地挖一处密洞来造最为简单,莆田制青绮绫又能产青铜的山脉,我想也并不会太多罢。”     他说得轻松随意,好似只是再推测一件极平常的事情,那黑衣人却猛地睁开了眼,一脸恐惧地望着他。他虽然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言,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将他出卖。他终于明白了顾勋是多么可怕的敌人,难怪主人一再叮嘱必须布局周密,绝不能有半点疏漏,但想不到他们机关算尽,最后仍是全落入这人的掌控之中。他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上,耳边只听顾勋以温润的嗓音道:“他既然执意不说,就赶紧了结了他吧,不要让李元甫知道我们留了活口。”说完他便优雅地站起身来,将地上之人当作蝼蚁一般,再也懒得看上一眼。     玉面罗刹却双手抱胸,蹬着他道:“摆什么架子,要动手就自己来,还想支使我不成。”     顾勋本来十分潇洒地撩袍起身,准备等他料理了这人就带着薛玥离开,听见这话面色就变有些发青,而玉面罗刹却丝毫不顾他的面子,使起轻功飘然而去,只留下顾勋站在原地生着闷气。     薛玥在旁看得偷笑起来,但见顾勋一脸憋闷,只得忍住笑意,轻咳一声道:“看来你只能亲自动手了,反正我是肯定不会做得。”     ***     通往闽南的官道上,一辆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正在疾驰,赶车之人带着大大的斗笠,顶着正午如火的日头,拼命地策马朝前方赶路。     这时,前方突然出现几个巨大的草垛,车夫连忙“吁”的一声想要勒住飞驰的奔马,然而缰绳拉得已经太迟,只见两边草丛内瞬时牵出几根极细的丝线,猛地绊住马腿,拉得那匹青骢骏马整个朝前栽倒下去。眼看车厢就要被整个拖翻,幸好那那车夫临危不乱,急忙伸手斩断了缰绳,才有惊无险地刹住了厢身。     然而这只是第一波危机,从草丛之中突然射出无数箭矢,密密麻麻朝车厢中射去,饶是那车夫轻功了得,也只勉强让自己从这箭矢中脱身。只听“卟卟”数声,车厢外的黑布便被射出无数小窟窿,车夫怒喝一声,明知车中人在这强攻之下绝无活路,却还是拼命想要拨开漫天箭矢,往车厢中探去。而草丛中人却还未停止,又听轰隆一声巨响,那车厢竟被整个击穿,一时间浓烟密布,泛起熊熊火光。     大火烧得一刻,才从草丛中陆续现出几个黑衣蒙面的身影,他们互看一眼,十分谨慎地走到车厢旁查看,这一看却是大惊失色,车厢已经被烧了一半,里面却空无一人,而刚才一脸焦急地朝车厢赶去的车夫,也在浓烟的掩盖下不知所踪,为首之人一拍大腿暗骂道:“又被他耍了!     而在一处偏远的小道上,路旁大片的油菜花好似连天而生,粉蝶在黄白相间的花海中自在飞舞,又振着翅膀停在驶在道上的一辆车顶上。有人在车厢内愉快地哼着山歌,合着空谷处传来的鸟叫虫鸣,歌声听起来格外婉转动人。     顾勋含笑望着正趴在车窗上对着花海,口中还哼着小曲的薛玥,忍不住道:“能把危机四伏的行程,走得这么轻松惬意,我看也只有你一人能做到了。”     薛玥侧头一笑道:“反正有你计划好一切,我也懒得多想,只需安心陪着你就好。”     顾勋却突然敛起笑意,十分认真道:“我虽找人赶了辆空车引开了李元甫的追兵,但这条小道也并不一定安全,更何况等我们到了玉支山,只怕还会碰上更大的危机。你先答应我,如果遇上什么危险,你一定要想办法先脱身,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这番话说完,薛玥的心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她咬住嘴唇,倔强道:“是你自己说得,你我既然成了夫妻,就该苦乐共当,祸福同享,你若出事,我又怎么可能独活。”     顾勋却板起脸来,道:“不行!你答应过我绝不以身犯行,我才允你和我同去。”他又将声音放柔,一指薛玥的肚子道:“再说,万一这里已有了我们骨肉,你忍心让他也被连累吗?”     薛玥被他说得一愣,随即低下头喃喃道:“哪有这么快。”     顾勋却别有深意地勾起嘴角,凑到她耳旁道:“你这是在抱怨为夫不够努力吗?”     薛玥脸上一红,忍不住轻啐道:“我是在同你说正经事呢!”     顾勋笑道:“我也是很正经得,如果你真得不够满意,为夫今晚定要加倍努力,好好弥补才是。”薛玥羞红了脸作势要打,却被他一把握住双手,道:“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我这辈子已经牺牲了太多,怎能看我挚爱之人再因我而牺牲。”     薛玥心中好似被人一把揪住,扯得有些酸又有些痛,她凝神着顾勋坚定而温柔的双眸,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顾勋低下头来,朝她的樱唇上狠狠吻去,两人都不再多言,将一切的眷念与牵绊都化在这一吻之中。     过了许久,薛玥才靠在他怀中轻叹道:“你说这次我们千里迢迢冒险赶去,真得会有所收获吗?”     顾勋以手指轻轻摩挲着她脖颈上的痕印,点头道:“上次之后我已经想明白,李元甫这人深沉冷静,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要想对付他,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条路。李元甫这些日子被不断参奏,只怕早已是心浮气躁,虽说今上仍在保他,但参奏的罪名多了,难免会对他所做之事生出些芥蒂。李元甫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他生性多疑谨慎,想必暗地里一直在猜测我到底是投靠了谁的势力。这时冒险让他得知李修文获罪的真相,便能让他在暴怒之下失去理智,想尽一切办法非除去我不可。他这一急便难免露出马脚,这次,只怕已经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薛玥心情莫名有些沉重,轻声道:“惟愿此行一切顺利,希望探子送回的消息无误,李元甫真得在玉支山藏了一处兵器库,只要能被我们找到证据,这私造军火、意图谋反之罪,他是怎么也洗不清了。”     顾勋只轻轻将她抱紧,转头望向窗外,目光逐渐深沉。     经过了几日的赶路之后,车外的景致从农田花海变成连绵的山脉,顾勋为了掩人耳目,一路上连着换了几个车夫,终于到达了玉支山脉内。再往前走便是山路,顾勋见目标已近在眼前,不敢有丝毫大意,便遣推了车夫,自行坐在前方赶着马车往山内行去。薛玥趴在车窗上,望着远方云蒸霞蔚、千岩竞秀,淡如烟、薄如纱的晨雾弥漫奔涌,将起伏的山峦都隐入这氤氲的雾气之中,身在其中竟好似走入蓬莱仙境一般,薛玥一路上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为这山中壮丽的美景而惊叹。马车沿着山脉行了一阵,竟逐渐发现了炊烟与人迹,原来在这深山中竟然藏着一处小小的村落。     这村落内好似极少见到外人,马车一驶进来,便有许多扎着羊角髻的孩童涌了上来,好奇地爬上车顶,想要掀起车帘往里张望。四周聚集了不少好奇的村民,每人脸上都挂着笑意,看起来十分淳朴敦厚。顾勋带着警惕地走下车来,轻声吩咐薛玥呆在里面不要出来。朝其中一位长者抱拳道:“在下今日带着内子出游,谁知在山间迷了路,敢问这里是何处啊。”     那老者一脸和蔼地笑道:“这里叫做桃源村,已经好多年没有外人进来了,你们远来便是是客,不如到我家中好好歇息,明日再想办法出山吧。”     顾勋眉头轻皱,面上却仍是笑道:“怎好意思随意叨饶,敢问这山中可还有其他的路出去。”     老者摇摇头道:“眼看这天色就要落雨了,恐怕今天你们也是出不去了。放心吧,我们村子里都很热情好客,不会嫌麻烦得。”     顾勋正待思考,突然又听见人群中一阵嘈杂声,只见其中又走出一个穿着华丽的汉子,笑着道:“我是这村的村长,两位贵客既然到此,焉有不招待之理,且随我去先找个住处吧。”     顾勋抬头望见这汉子,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这时,薛玥已经在车厢中喊道:“夫君,既然人家如此热情相迎,我们也不必驳了人家的面子,就在这先住上一天吧。”     顾勋微微一笑,将薛玥从车厢中牵出,又朝村长行礼道:“那就有劳村长了。”     两人便跟着村长朝村长走去,越往内走,越发现有许多人打扮富贵,双手细嫩白皙,一看就不似成日劳作之人。薛玥忍不住问道:“敢问村长,你们村中可是靠种田为生。”村子笑呵呵道:“这荒山野岭,哪里辟得出田地。”薛玥朝顾勋使了个眼色,以束声传音道:“这村子果然有些古怪。”     顾勋默默点了点头,薛玥又装作好奇地问东问西,在街上不断打量,突然她面色一变,猛地停住了脚步,村长奇怪地回过头去,唤道:“薛姑娘,怎么了?”     薛玥稍稍恢复过来,连忙摇头笑道:“没事,就是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村长朗朗笑道:“原来如此,那我们先找处酒家,就由我来做东,好好款待两位。”薛玥扯出一个笑容,拉住顾勋的衣袖,以束声传音道:“你还记得那日以火铳伏击我们又被你亲手所杀的黑衣人吗。“     顾勋面上不露分毫,回道:“怎么了?”     薛玥面色有些发白,道:“我刚才好像在街上看见他了。”           第99章 迷中局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暮色阴沉,雷声隐隐,看来那老者说得没错,只怕很快就要下上一场大雨。山里的气候本就比外面要凉爽一些,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最后一丝日光,风声呜呜地自耳旁吹过,竟令人莫名生出些寒意。     “你还记得那日以火铳伏击我们又被你亲手所杀的黑衣人吗?我刚才好像在街上看见他了!”     顾勋也微微一震,那人由是他亲手了结,绝不可能留活口。但他表面仍未露声色,只将薛玥的手轻轻握紧,安抚道:“人有相似,可能是你眼花了。”     薛玥未再开口辩驳,但她心知自己从小练得就是奇门遁甲之术,最善识人识物,可她亲眼看着那人断气,也绝不信这世上有鬼魂之事,因此只当是自己太过紧张导致眼花,暂时将这件事搁在了心里。     三人继续往前行去,整条街道上全然看不见什么集市摊贩,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显得颇有些冷清。唯一热闹得便是几座赌坊与酒楼,赌坊里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一路飘到街上,薛玥偷偷朝内瞟去,只见不少人衣着富贵,赌得正酣。有些输了钱得也不吵不闹,只是一笑了之,她这辈子赌坊去过不少,倒是极少见到如此一团和气的赌坊。     顾勋上前两步,和村长攀谈起来,装作随意问道:“想不到这深山之内,还有如此恬静安宁的小镇,倒是让顾某艳羡不已。不知贵村有多少户人口,平日以何为生啊?”     村长似是微楞了一下,含含糊糊道:“这村里大概几十户人口吧,我们祖上留下了些祖产,倒是不用愁吃穿。”     顾勋与薛玥互看一眼,又与村长随意寒暄着,过了一会儿,便来到一处极为气派的酒楼门外。村长笑呵呵地朝内指道:“我们这山野小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这里便是本村最大的酒楼,两位就将用点菜饭吧。”顾勋也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抬脚刚要踏入,一旁的薛玥却突然捂住肚子,好似十分痛苦地弯着腰呻吟起来。     顾勋连忙扶住她问道:“怎么回事?”却见薛玥额头上尽是冷汗,只不断摇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顾勋一脸焦急,歉意地对村长道:“内子是怕是路上受了寒凉,引发旧疾,她这病疼起来必定要几个时辰,看来只能辜负村长的美意了,麻烦先带我们找处客舍让内子休息罢。”     村长不敢耽搁,连忙将他们带到一处宅院之内,这宅院不大却并不简陋,院里的一颗银杏树下,躺着一只肥嘟嘟的黑猫,大概是白天晒足了太阳,正四脚朝天地趴在地上打着瞌睡。一旁有两个孩童正在玩耍,顾勋斜斜瞟去,发现他们手中随意抛玩得竟是几颗银锭。旁边坐着一位大约三十余岁的妇人,正拿着一张丝帕,替那两个孩童赶着蚊子。     村长朝两人引荐道:“这位是穆大嫂。”随后他又压低声音对两人道:“他家男人前两年去世了,现在只带着两个孩子独自为生。”随后又满脸堆笑对那妇人道:“他们夫妻在山中迷了路,今晚只怕要借住在这里。”     那穆嫂子不冷不热地朝村长点了点头,又将两人带入一间客房内,顾勋扶薛玥去床上躺好,朝穆大嫂作揖道:“多谢这位大嫂,今晚实在叨饶了。”穆大嫂冷冷朝他们扫了一眼,面色有些古怪,随后不发一言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关门声一响,薛玥就腾地从床上蹦了起来,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屏气凝神在屋内外反复查看,确定并无什么机关暗道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薛玥拉了把椅子坐下,道:“这村子很有些古怪。”     顾勋点头冷笑道:“一个深山之中与世隔绝的村落,无田地无营生,却各个过着那么富贵的生活。连孤儿寡母也能用得起蜀锦丝帕,用十几两的银锭当作孩童的玩物。我看只怕是村子里有人与外人勾结,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搭。”     薛玥凑过身道:“你说那与李元甫有勾结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那个村长呢?他只怕是脱不了干系。”     顾勋却气定神闲道:“不急,既然已经住下,总会找到线索。”他抬起头,见薛玥露出一副神游太虚的表情,笑着自包裹中掏出一个肉包子道:“刚才的鸿门宴我们不敢赴,只有先吃这个填填肚子罢。”     这冷包子虽然比不上酒楼的佳肴,但在饿得头晕眼花的薛玥眼中,却如救命稻草一般。她连忙一把将包子塞在嘴里,甜甜笑道:“果然还是我夫君想得周到,知道我饿不得肚子,都给我准备得妥妥当当。”     顾勋笑着揉了揉她的额发,柔声道:“慢些吃,别噎着了。”随后又望向窗外越来越阴沉的天色,语声渐沉道:“今夜只怕不会很太平。”     果然,入夜便下起了一场暴雨,窗外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好似要将屋顶砸穿一般。薛玥和顾勋虽在路上奔波了一日,此刻却都没有心思睡觉,只相拥躺在床上,静静等待这个雨夜即将发生的一切。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怪声,两人本就十分警惕,连忙坐起身来猛地望向门外。只听“哗哗”的雨声之中,夹杂着些“咔咔咔”的声音,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急躁地抓着房门,在寂静的暗夜中,听起来格外刺耳。顾勋朝薛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薛玥好好呆在床上,自己走到门前,猛地将门一拉,谁知门外除了大雨滂沱再看不见其他人。     突然,有一个黑影自他脚下猛地窜进房内,顾勋心中一惊,连忙转身朝那物抓去,却猛地愣在了当场。原来那黑影竟是他们白天在院中看见得那只肥猫。这只肥猫可能是白天睡得太香,现在被雨淋醒便想赶快躲回屋内,大概是主人房门落了锁,便慌不择路地闯到这间房来。它在房中间左右一望,大概是觉得薛玥比较亲切,便双足一蹬“啪”地跳到她怀里,将湿哒哒的水珠蹭了她一身。     薛玥和顾勋大眼瞪着小眼,两人已经做好了博命的准备,却没想到遇上这样一个结局。顾勋又好气又好笑,用两指揪起那只肥猫就要往外丢去,那肥猫被吓得全身毛发竖起,四脚乱蹬,口中发出喵呜喵呜的惨叫声。薛玥听着不忍,朝顾勋道:“看它怪可怜的,外面这么大雨,就让它先留在这吧”说完又饶有兴致地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肚皮,那肥猫立即舒服地眯上眼,发出满意的咕噜声。     顾勋实在不情愿被这只又脏又臭的懒猫霸占了床榻,但自家娘子这么喜欢,他也只得无奈地看着薛玥一脸宠溺地把那只肥猫擦干,又小心地放在了床内侧,那只肥猫倒是十分懂得享受,一头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不一会就打起了鼾。这一夜,两人一猫,同榻而度,一猫睡得正香,两人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薛玥一起床便将那只猫抱出房外,冲着正做着早饭的穆嫂子笑道:“这只猫昨晚不小心跑到我房里来了,不过它倒是不认生。我看它生得可爱,也就顺便养了一晚。”穆大嫂转头一看,那肥猫岂止是不认生,简直已经将薛玥当作了第二个主人,正在她怀内不断撒娇,亲昵地舔着她的手心。     穆大嫂只冷冷回了一句:“吃饭了。”然后面无表情地将那只猫抱了过来,又给两人乘上了两碗热粥。热气腾腾的粥菜,看得薛玥双目发直,但却迟迟没有下箸,顾勋随手舀起一勺粥,放在那只肥猫面前,那猫便喵呜一声愉快地扑上去舔,薛玥阻拦不急,只狠狠瞪他一眼。两人见那猫吃完粥仍是活蹦乱跳得,才放心地吃起了粥菜。     旁边一名扎着羊角髻的男童见他们一直盯着这猫,便凑过来小声道:“它叫小一。”     薛玥先是一愣,随后见他怯生生地指着地上的猫,便明白了这是它的名字,于是朝那男童感激地眨了眨眼,又冲那只猫唤道:“小一?”     小一一听见叫它的名字,就兴奋地蹿上了薛玥的腿,作势要往她脸上舔。顾勋看得面色发青,偷偷抬起手上的木箸,往那肥猫身上掷去,小一被吓得浑身炸毛,飞快地蹿到地上夹着尾巴一溜烟跑走,薛玥气得低声吼道:“你吓它干嘛!”     顾勋却理直气壮道:“那里只有我能亲。”薛玥面上一红,想不到他竟和一只猫儿吃醋,忍不住又狠狠瞪他几眼。     两人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吃完了早饭,被那肥猫一闹,昨天一晚的紧张情绪倒是淡去了不少。那位穆大嫂虽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好脸色,但观其身形步伐也只是一般的村妇,只是不多言语,倒是看不出什么坏心。两人吃完了早饭,便随意走上了街道,只说想去看下山路通了没有,暗地里想要再多找些线索出来。街上的行人比昨天傍晚稍稍多了一些,但仍没有见到有商贩在街上叫卖,只有一些妇人与老者坐在院外闲聊。     两人走得一阵,薛玥突然将顾勋的胳膊猛地一拽,道:“我又看到他了!”     顾勋心中一突,立即明白了薛玥说得是谁,连忙问道:“在哪?”     薛玥朝右边一指,道:“好像是往那里去了。”     两人决计要弄明白那人的身份,连忙也朝那个方向追了过去,果然不出几步路,就远远见到一个的背影,竟与上次伏击他们的黑衣人有八分相似。他们怕运起轻功会打草惊蛇,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想寻个机会上前去看清楚。谁知那人却好似背后生了眼睛,突然加速往前走去,薛玥心中一急,顾不得其他迅速追去。那人带着他们绕了几个圈,最后竟来到一处茂密的丛林外,转眼就消失在林中。     薛玥连忙要追进去,顾勋却将她一拉,道:“等等,我们对林子里的地形毫不熟悉,他可能是故意引我们来这,如果贸然去追,只怕会中了埋伏。”     薛玥忍不住将顾勋的手死死攥住,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放他走?”     顾勋皱起眉,短暂思索后道:“不可急躁,先回去再说。”     两人回过头来,却被齐齐吓了一跳,因为在他们身后,一颗歪脖子上,不知何时竟被吊上一具尸体。而那尸体的脸他们再熟悉不过,就是他们刚刚才道别的那位穆大嫂!那尸体已经腐烂了大半,不断往下滴着浑水,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明显死了不止一日。           第100章 鬼打墙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雨后清寒的天气,潮湿伴着恶臭的微风不断打在他们脸上,突如其来的尸体、熟悉的面容,让两人均倒抽出一口凉气。那尸体面部还算完好,而身子已经开始腐烂,整只右臂已经烂了一半,露出其中森森的白骨,腐肉中隐约还有蛆虫不断爬动。而不到一个时辰前,就是这双手亲自做好了两碗热粥,又被他们吃进腹中。     薛玥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这不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顾勋眉头紧锁,抬脚就要往那尸体处走去,薛玥连忙一把将他攥住,惊慌地摇了摇头。顾勋捏了捏她的手心,轻声安抚道:“没事,既然已经死了,就去看个清楚。到底是死尸还魂,还是有人在装设弄鬼!”     他冷静自信的语调,让薛玥心中稍微安定了些,她小心地检查了那颗树周围并没有其他机关,才让顾勋靠了过去。顾勋厌恶地掩着鼻子,确定那尸体的脸上并未做什么手脚,必定是那穆大嫂本人。那么,他们住了一晚得那间房子的主人,到底又会是谁!     顾勋又将那尸体全身检查一番,道:“尸身已经变软,从腐烂程度看,只怕是死了有两日以上!”     薛玥此时也终于镇定下来,靠过去问道:“那你说,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勋用一根树枝挑起那尸体的指甲,冷笑道:“你应该问,是何人故意把她挖出来,专门吊在这里来扰乱我们的心。”薛玥凑近一看,那尸体的指甲壳内,还残留着一些黄黄的固体状泥土。她立即明白了顾勋的意思,昨夜下了一场暴雨,这尸体身上却全并无被淋湿的痕迹,而它全身上下虽被人细心处理过,却还是忘了将指甲壳里的残土清理干净,明显是才被人从土中挖出。     虽然明白了是有人在故布疑阵,薛玥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自从他们踏进这村子,好像就已经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好心的老者、热情的村长、冷淡的村妇,甚至还有许多他们看不见的人,他们藏在哪里,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顾勋却愈发冷静下来,回过头淡淡道:“我们先回去,看看家里那位穆大嫂到底是生是死,他们精心布下了这么个局,又急于想知道我们的反应,等见了面,自然会露出马脚。”     两人于是沿原路往回走去,这一次却不敢再有半分松懈,格外留心着四周的动静。顾勋的心中尤为沉重:他不能让薛玥涉险,所以明知道这村子中会有线索,却迟迟做不了决定留下来。而现在,情势比他想象得更加复杂,他必须保持冷静,看得更透更远一步,才能最大限度保证她的安全。     此刻,时辰已经接近正午,许多人家开始飘出了饭菜的香气。大街上,一个妇人在四处找着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饭;酒楼里,一个穿着湖绿直缀的汉子正大声呵斥着老板上错了一道菜;一个脸上生着大痣的赌徒,正兴奋地和同伴谈论着今日的赌局,从两人身边擦肩而过……身边的一切,都让这里看起来好似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镇。     顾勋转头轻声问道:“饿了吗?”薛玥摇了摇头,她这个人极少有吃不下饭的时候,但刚才见到的那一幕,让早上吃下的那碗热粥一直在胃中翻涌,实在没了半分胃口。     两人心事重重地继续往前走着,突然同时止住了脚步,一种诡异而恐惧的感觉涌上心头,连顾勋这般冷静之人,都忍不住瞪大了双目,觉得难以置信。     在他们的前方,又看见了唤孩子吃饭的妇人、穿湖绿直缀的汉子,和那脸上生着大痣的赌徒,同样的情景,同样的人,连那赔着不是的老板都是一模一样,好似时光重现一般。     薛玥和顾勋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深深的疑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村子里有着某种法术,能形成一个怪圈让他们走不出去?     顾勋最先从这震惊中反应过来,面色惨白道:“快回去!”薛玥紧紧握住顾勋的手,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今日发生的种种诡异之事,但却压抑不住内心的忐忑,紧张地快要呕吐出来。     两人步履匆忙地逃一般回到了昨日住得宅院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那穆大嫂正懒懒地坐在院中央,斜斜瞟了他们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继续盯着旁边和小一玩耍的两个孩童。     两人无言地对望一眼,顾勋拉着薛玥快步走过穆大嫂的身边,突然回过头去,却发现穆大嫂不仅神情动作毫无半点变化,连眼光都未往这边移动过一分。倒是那正在玩耍的小一,见薛玥回来后望都不望她一眼,便十分不甘地冲了过去围着薛玥不停叫唤。薛玥头脑一片空白,只呆呆看了小一一眼,却挤不出一丝笑意。小一落寞地耷拉着脑袋,随后又鼓足勇气往薛玥怀中一跳,脑袋朝薛玥身上不停蹭去,好似在争宠一般。     温温热热的大毛球抱在怀中,让薛玥冷了半日的心稍稍恢复了些温度,此刻再没有什么比这只活生生软绵绵的肥猫更让她觉得安慰了。她转过头以眼神询问那两个孩童,能不能将小一抱回房去,那两个孩童见小一一副赖定她的表情,也只得挥手让它随他们一起进去。     于是薛玥抱着小一和顾勋一起进了房,一坐下来就急忙问道:“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不对没?”     顾勋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摇头道:“刚才那位穆大嫂的表现实在太正常,如果是装得,那她这伪装的功力实在是太好。但她又实在不像一个久经历练的隐居高手。”     薛玥点了点头,她知道察言观色没人比她眼前这人更擅长,随后又面容煞白地问道:“还有我们刚才在街上看到得,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勋摇了摇头,道:“也许是法术,也许幻境,”     薛玥道:“可我一发现不对劲就格外仔细地观察过我们周边,根本没有布阵的痕迹,难道这世上竟有如此里厉害法术吗,又刚好会出现在一个这么普通的小镇内?”     顾勋眉头紧蹙,又仔细回想刚才街上所见情形,突然道:“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刚才街上的那几个人特征都十分明显,好像生怕我们发现不了似的。”薛玥也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好像却是如此,那叫孩子吃饭的妇人一直故意在他们眼前走动,那酒楼中的汉子穿得太过显眼,叫得又太大声,还有那脸上生了颗大痣的赌徒,在那条本该冷清的街道上出现,实在都太过引人注目。     顾勋低头思忖,好像已经有了某种推测,突然眼光瞅向薛玥怀中一直撒娇卖萌的肥猫,心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他一把将小一抢过抱在怀中道:“把它借我一用。你就呆在这间屋子里,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薛玥心中一慌,急忙道:“你要去干嘛!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我们两个人目标太大,不好行事,我要做得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才能找出真相!”他轻轻将薛玥的头揽在怀中,十分不放心地叮嘱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薛玥虽然极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儿,但也知道他必定有了计划,自己贸然跟去只会拖他的后腿。于是勉强挤出些笑容点了点头,道:“你要做什么就放心去做吧,”顾勋不舍地又看她一眼,最后下了决心一般抱着小一跳窗而出。小一虽然极不情愿,却被顾勋一把揪住脖子,可怜兮兮地被劫了出去。     薛玥不安地坐在屋内,一直等到窗外月悬中天,还未见到顾勋回来。正当她担心顾勋的安危,不知道该不该出去看看之时,突然,门外响起了“咚咚咚”地撞门声!           第101章 人心恶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寂静的夜晚,一轮残月自门缝中幽幽透入白光。门外响起得巨大的敲门声,一下一下好似都敲在了薛玥的心上,四周的空气顿时变得压抑起来,连屋内的烛火都被吹得暗了一暗。薛玥觉得自己紧张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但是她明白,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冷静,唯有冷静,才能应对可能发生得一切。于是她稍微平复了下情绪,努力保持镇定的声音问道:“谁啊?”     门外并没有回应,敲门声却越发急促起来,薛玥打定主意,在没弄清楚之前,绝不再做任何动作,两边僵持了一刻,终于听见一个声音道:“顾夫人您快出来吧,你家相公不知为了何事,竟一个人跑到深山里去,恰逢今日山洪爆发,他从下午就没了音信。我们已经派了许多人去找,但是只怕是凶多吉少。”     薛玥猛地站起身来,觉得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但她硬是压下夺门而出的冲动,语调有些发颤道:“我今日旧疾复发,恐怕进不了山,只能麻烦各位相助,请一定要帮我将他找回来!”     门口终于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好像听见有脚步远去的声音。薛玥僵直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是汗,手上死死攥住得衣角已经全部湿透。但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顾勋到底去了哪?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如果没出事,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薛玥再也静不下来,在屋内焦急地踱着步子,心中转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令她心惊肉跳。突然,远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她连忙跑到窗边朝外望去,隔着浓重的夜色,看得并不太真切,只隐约看出自山那边传来火光。     薛玥突然想起,刚才门口那人说起顾勋去了山中,他本就是为了追查李元甫一事而来,若是找出什么线索,情急之下直接进了山也不是不可能得。现在看起来,山里面好像真得出了事,这事和顾勋到底有没有关系,他现在到底是生是死?薛玥越想越觉得双腿发软,呼吸有些急促。她不断安慰自己那人智谋过人,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出了事。而且他曾经说过,让她一定等着他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不会丢下自己不管。     就在她思绪翻涌之时,窗外却又有了动静,只见黑暗中突然闪现出无数火光,一点点聚集在一处,又慢慢朝这边移动。薛玥心中涌起些不详的念头,急忙将玲珑锁紧紧握在手中,凝神屏气地留意着窗外的动静。     那片火光越来越近,好像还夹杂着无数的脚步和谩骂声。终于,门外响起一阵嘈杂,薛玥偷偷探头望去,只见有许多男男女女举着火把,满脸愤懑神色,转眼间就将这间屋子包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那撞门声又响起,这一次来得更急更重,几乎要将房门掀翻。薛玥屏住呼吸,索性铁了心不去理会,但门外已经有人开始骂骂咧咧起来。村长自人群中走到门前,大声喊道:“顾夫人,我们好心收留你们住下。你那相公却无缘无故跑进山中,毁了我们的矿脉,他现在不见了踪影,你好歹要出来给我们个说法吧。”     薛玥心中咯噔一声,同时又松了口气,依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是代表顾勋并没有出事。这时,又听门外喊道:“顾夫人,你再不出来,可别怪我们硬闯进去了!”     薛玥知道躲在屋内始终不是长久之计,索性将心一横,坦然地推门走了出去。院内已经挤满了恶狠狠的村民,火把的光芒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在那群人的旁边,穆大嫂紧紧搂着两个孩子,也一脸厌恶地死盯着她。薛玥稳了稳心神,做出又惊讶又悲痛的表情道:“村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家相公现在流落深山、生死未卜,你们便来为难我一个弱女子吗!”     村长举着火把往前走了一步,跳动的火光映在他阴鸷的脸上,与白天那个和善热情的他判若两人,他冷声道:“顾夫人你就别再惺惺作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来是干嘛的!我们桃源村世代困在这大山内,这些年靠这矿脉才渐渐富足起来。这是属于我们全村的宝藏,岂能让你们两个外人随意破坏!”     村民本就十分激动,被这一番言辞煽动,瞬间群情汹涌,纷纷挥舞着火把大声呵斥起来,好像要将薛玥生吞活剥一般。薛玥皱起眉头,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这村长必定和李元甫有所勾结,偷偷为其建造兵器、训练杀手,再用李元甫那里得来的钱财封住了村民的嘴。这些人但凡一朝富贵,便被迷了心智,也不管村长到底做着什么勾当,只是一味盲从,帮他排除异己。她越想越觉得心寒,原来他们要对付得不仅是几个人,而是这全村已经为财富丧失理智的所有人。他们就算本领再高,毕竟也只有两人,如何能在这罗网中逃出生天。     薛玥深吸一口气,指着村长强硬道:“我们在山间迷路才来到此处,根本不知道什么矿脉,你空口无凭,如何证明那山里的动静就是我相公所为。”     村长冷笑道:“村子里就进过你们两个外人,不是你们,难道还是我们自己动手毁了自己的财源。”     人群中又是一片沸腾,其中有人高喊道:“别跟她废话,先把她捉住,不愁她相公不现身。”于是,众人举着火把,慢慢朝薛玥围了过来,连白天那天真懵懂的孩童,也随着大人露出狰狞神色,捡起石子往这边扔来。那一张张曾经朴实平常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破裂,如同堕入地府的恶灵一般,要吞噬所有可能妨碍他们的所有生灵。薛玥看得心头大骇,忍不住想往后退去,却发现身后只剩那一扇门,再退便只能回到屋内。     就在她觉得已是山穷水尽之时,一个黑影突然自人群外飞了进来,正落在村长的头上。那物举起尖锐的爪子,朝村长的脸上拼命狠抓,转眼就将他的脸上抓得满是血痕、惨叫声连连。人群被这变故弄得慌了阵脚,一时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村长惊恐万分地将那物一把抓下,发现它竟是一只皮毛黑亮的肥猫,就在他们说话之时,被人猛地掷了进来。     那肥猫一击得手,连忙跳了下去,从人缝中迅速溜到薛玥身边。薛玥一见是小一,顿时心中又惊又喜,朝人群外喊道:“文昭,你回来了!”     众人连忙随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只见漫天火光之下,一位青衫公子含笑而立,他的姿态俊逸从容,目光却越过众人直直落在那门边女子身上,好像那是他是唯一值得在意之人。     而在他身边还五花大绑着一个人,这人令所有人都瞪大了眼,齐齐又回头朝村长看去。     只见他薄唇微启,声音冷得如同深潭中的寒冰:“原来这便是你们待客之道吗?实在令顾某失望至极!”           第102章 生死劫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夏夜带着凉意的微风,吹起顾勋青衫的衣角,明明是温和俊逸的面容,却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令刚才还激动的众人莫名生出些畏惧。而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人被五花大绑,此刻正垂头丧气地蜷着身子站在一旁,观其眉眼,竟和人群最前方的村长生得一模一样。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拿着火把的村民们有些尴尬地立在当场,纷纷转过头等待着村长的下一步号令。村长看清来人,顿时怒火中烧,大声吼道:“姓顾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     顾勋将手中的缰绳紧了紧,道:“你敢动我的人,我自然也能抓了你的人。你快放了我夫人,不然就莫怪我不顾情面,伤了你这孪生兄弟的性命。”     薛玥此时还被众人重重围住,但当她看清顾勋所绑之人的相貌,又听见“孪生兄弟”几个字,脑中突然闪出些光亮,让她一时忘了所处境地,开始蹙眉苦思起来。     村长冷笑一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顾勋微微一笑,道:“我开始就有些怀疑,带我们进村的那位‘村长’对村中事务一无所知,村民对他也毫无尊敬,那时我便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些蹊跷。后来我又看见了穆大嫂的‘尸体’,遇上了许多连我都想不透的怪事。还好后来我想到了小一,要知道一只猫是不会认错它的主人得,它既然对那具尸体毫无反应,说就明那尸体和穆大嫂一定不是同一个人。”他顿了顿,又道:“有些事观其表象难以看透,其实戳穿了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把戏。我只需暗中查探,就发现了这村子的秘密。这村里由于水土原因,生出了许多双生儿,而你从我们进村之时就布置好一切,利用这些生得一模一样的村民,演了一出出好戏。我猜得没错吧,村长!”     人群中又开始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村长将手中火把举高,示意村民们冷静下来,眼神中闪过丝狠厉道:“就算被你发现了又如何,今日你们是怎样也走不出这村子得!”     顾勋露出惋惜的神色道:“如此说来,你竟准备完全不顾你这位亲兄弟的性命了吗?”他话音刚落,旁边那人就凄厉地叫了起来:“哥哥,救我,要救我啊!”     村长狠狠朝他瞪去,喝斥道:“废物一个,还敢多嘴!”而后转向众人朗声道:“这两人来路不明,今日绝不能轻易放过他们!至于我这兄弟,万不得已也只能由得他去了。”     顾勋摇了摇头,啧啧道:“这人连亲生弟弟的性命都能弃之不顾,你们就不怕,有一天会轮到你们自己吗。”     村长冷哼道:“你休想在这儿挑拨,为了全村人的利益,牺牲他一个又有何足惜。”随后又指着顾勋,提高声音道:“这人毁了我们的矿脉,断了我们的财源,今日绝不能轻饶他!”     人群一听到财源被断,刚刚压下得愤怒顿时又翻涌了起来,每一双瞳中都燃起仇视的火焰,狠狠瞪着顾勋,如同一群随时准备扑向仇敌的恶狼。薛玥忍不住握紧了腰间的玲珑锁:这些人为了财富已濒临疯狂,仅凭她和顾勋两人,到底能不能应付如此汹涌的民愤,而面对其中的那些老弱妇孺她又如何能下得了杀手。     顾勋却只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道:“山上起火之时,我一直呆在村子里,如何能进山毁你们的矿脉。”他一把将那被绑之人拉至面前,道:“他,就可以作证。”     那人眼看已被亲哥哥当做了弃子,正在万念俱灰之时,一听这话,仿佛看到丝生机,连忙点头道:“对对,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根本没进过山啊!”     村长气急攻心,指着他大喊到:“你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还要再骂,顾勋脸上却挂上嘲讽的笑意,伸手掏出一块腰牌,语声铮铮道:“在下大理寺卿顾勋,奉朝廷之命前来捉拿钦犯。他为了逃避官府追捕,才暗自在山中放火,接着又栽赃陷害,企图拖全村人下水。顾某奉劝各位想清楚,是否要为他一人冒险与朝廷作对,背上包庇钦犯的罪名。”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以怀疑地神色望向了村长。     村长开始有些慌乱起来,想不到这人信口胡言几句,形势竟然开始逆转,他连忙朝村民道:“你们莫要听他蛊惑,这些年来,我为大家尽心尽力,如果不是我发现了那矿脉,又想办法与山外交易,你们怎么能过上现在的生活!”     顾勋一脸讶然道:“哦?这矿脉既然是山中发现,就是应该属于全村人所有,怎么变成由你来施舍给他们的呢。再说,你们有几个人看过他到底是和谁交易?做得什么交易?又有谁知道他到底收了别人多少银子,他自己又私藏了多少!”     村民们被他一说,突然间反应过来,对村长怒目而视:这财富本来就是属于大家的,凭什么你得了大份,凭什么我们都要听你的指挥!薛玥忍不住在心中偷笑,这村长实在是作茧自缚,既然以利益诱人心,就得做好被反噬的准备。须知人心贪婪,如何能有止境,这些人本就暗自对自己所得不满,此刻被顾勋点破,**的水滴便汇成了巨浪,一齐朝村长反扑过去。     这时,又听“砰”地一声,远方的夜空中燃起一簌火光,顾勋抬头望了望,又朗声道:“信号已发,官兵马上就会入山,劝大家莫要再助纣为虐,只要能替我捉住村长和其余党,这山中财富,以后自会由大家共享。”     众人一听此言,便更加有恃无恐,目中露出贪婪的光芒,一齐将村长逼在中央,有人试图阻挡但是已经来不及,村长望着四周那些熟悉却又残酷的面容,只觉得双腿发软,再无指望。     薛玥趁这个空档连忙冲出,跑到顾勋身边将他紧紧抱住。顾勋知道她今日受到太多惊吓,目中满是歉意,刚想说上几句抚慰的话,薛玥却摇了摇头,只靠在他胸前道:“你没事就好。”     突然,人群中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人群轰地四散开去,在中间的空地上,村长眼珠赤红,手中拿着一只火铳,旁边一个村民胸口被轰出一个大洞,鲜血溅了他一身。趁众人还在震惊之时,村长忙带着几名亲信,在人群中左窜右躲,不知跑去了何方。     顾勋贴在薛玥耳边小声道:“他听见有官兵入山,必定是跑去他的老巢了,现在村子里应该暂时安全,你乖乖留在这儿。我去跟着他,一定要找出武器库的所在。”     薛玥却摇了摇头,将他抱紧道:“你休想再把我丢下。”     顾勋欲言又止地望了她一眼,见她眼神中透着坚定,终是下定决心,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两人使起轻功,一路朝山中行去。     玉支山内崎岖难行,密林丛生,薛玥一边与顾勋艰难地在灌木丛中穿行,一边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往哪一条路走得。”     顾勋笑道:“这还得感激小一,我在它身上放了一包磷石粉,它在村长身上折腾了半天,那些粉就全落在了村长的身上。现在我们只需跟着这磷石粉的痕迹走即可。”     薛玥想起那只喜欢撒娇卖萌的肥猫,突然有些不舍起来,顾勋看出她神色,又笑道:“等这件事了了,我们去想办法把它接出来就是。”     薛玥这才笑出,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你说得官兵真得会来吗?”     顾勋摇了摇头,道:“现在李元甫已经有所警觉,贸然从京城调动官兵太过显眼,不过我还是偷偷带了两个人进村,与我里应外合。刚才我那么说不过是为了吓唬吓唬他。他以为官兵马上就要到村口,逼不得已只能回去准备兵器应对,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薛玥又好奇起来,问道:“你带了谁进来?他们是怎么进来得?”     顾勋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突然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带着薛玥猫腰蹲了下来。只见前方的树林之中出现了几个身影,为首一人正是村长,他满脸是血,身形颓败地站在一个洞口旁,朝后面几人吩咐道:“先进去,叫上兄弟们一起,一定要想办法杀出去!”     后面几人齐齐应下,鱼贯朝洞中行去,村长叹了口气,正准备也走进去,突然眼前闪过一个黑影,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尖刀已经抵住了他的脖子。再看前方那几人,已经被迅速撂倒,一齐倒在了血泊中。     他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两张如修罗般的面容,吓得双腿抖如筛糠,颤颤道:“你们……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顾勋手上的尖刀往他脖中又深入几分,冷冷道:“想要你这条命,就莫耍花样,乖乖带我们进去。”村长咽了咽口水,却也别无他法,只得认命地带着两人朝洞内行去。     山洞里弯弯曲曲,又黑又深,望不见尽头,偶尔传出“叮咚”的滴水声。走不了几步,就望见前方有一处暗河,河水蜿蜒看不出深浅。顾勋眯起眼,朝村长问道:“怎么过去?”     村长此时全身被缚,只得老实道:“船,旁边有一条船。”     薛玥朝周围找去,果然发现一条小船,三人上了船,一路朝内划去,过了一会儿便隐隐听出有人说话的声音。船再行一刻,里面的人好像发现了动静,有人对外喊道:“是谁?”     顾勋与薛玥对望一眼,一齐蹲了下来藏在船舷之内,又朝村长使了个眼色,村长定了定心神,大声应道:“是我!”     里面的人听出他的声音,立即放松了警惕,小船慢悠悠地靠了岸,一个汉子走过来正要拉绳索,突然感到手臂一阵剧痛,随即觉得眼前一花,还未来得及喊出声就被结果了性命。     里面几人发现不对,连忙抄起身边的武器就要上前,但是为时已晚,薛玥的玲珑锁已经出手,迅速挥落他们手上的火铳,顾勋欺身上前,几招之内,那几人就已全被制服。     薛玥朝他扬起下巴,一副得意神色,顾勋笑了笑正要开口,突然洞外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接着所有人的脚下开始剧烈摇晃起来,那几人面面相觑,突然恐惧地大喊道:“是山崩!”     果然,洞顶上开始不断掉落下石块,脚下的摇晃越来越剧烈,好似整个山洞都要被撕裂开来。顾勋反应过来,连忙冲到薛玥身边,一把拉住她朝外跑去,边跑便焦急道:“快出去,这是个陷阱!”     身后那几人被点了穴道,开始大声求救,顾勋略微思考,又转回头去将村长一把抓来,三人跳上小船拼命朝前划去。薛玥惊魂未定,喃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勋努力控制着船身,头上已经沁出汗珠,恨恨道:“想不到他如此狠毒,竟拿这些人的命来做饵。依我看,李元甫是故意引我们来到这里,再安排人在洞外引起山崩,洞里全是火药,只怕过不了多久,整个洞内就全都会被炸毁!”     村长双目涣散地瘫软在地,被吓得动弹不得。薛玥心中也焦急万分,抓住顾勋的胳膊道:“你说我们能不能出得去?”     顾勋凝视着她的双目,似是立誓一般坚定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洞内的崩塌还在继续,水流在剧烈的晃动中翻起大浪,将船身打得不断摇摆。顾勋使出内力,努力控制小船朝前划去,还要躲避顶上不断落下的石块,好不容易行至洞口,已是精疲力竭。然而,三人到此时才真正感到绝望。原来巨大的石块已经将洞口全部堵住,再无半点生机。     顾勋铁青着脸孔,咬牙道:“搬!”他与薛玥使出浑身解数,将大石块震碎,村长也手脚并用将石块一点点搬开。然而已经太晚,脚下的动静越来越大,顶上的落石头也越来越多,好不容易扒出的小口总是被新的石块淹没。     顾勋感到身后的压迫感越来越重,知道洞内已经岌岌可危,他突然紧紧握住薛玥的手,盯着她道:“小玥,好好活下去!”薛玥看到他眼中的决绝与留恋,心中莫名慌乱,然而她还来不及说出一句话,顾勋已经使出最后一丝内力,将一块巨石整个震碎,勉强撕出一个小口,猛地将薛玥推了出去。     薛玥被一股力猛地推出洞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软软栽在了地上。她勉强支起身子,红着眼想要冲回洞中,然而最后那一丝缝隙早被不断落下的石块掩埋,终于,洞内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她眼睁睁地看着山洞完全被炸毁,而她整个世界也随之坍塌了下来……           第103章 疑云布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七月二十四,处暑之日,一场疾雨猝然而至。雨点淅淅沥沥地淋湿了薛玥身上的素缟,而她却好像浑然未觉,只目光凝滞地望着前方。顺着她眼神落下的方向,黄色的魂幡鼓着劲风而动,雪白的钱纸漫天飞舞,又一张张被雨水打落在了地上,混在水洼与淤泥之中。穿着青冠白袍的道士们,围在灵柩外的灰色布幔前,口中念念有词地做着早已熟练的法式。薛玥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她现在在哪?到底在做什么?     雨越下越大,她却一直没有撑伞,她单薄的身影在雨中孤立,好似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童。湿漉漉的发丝贴在她的脸庞上,雨水顺着发尾一路滑过脸颊,一滴滴落在被脚下的泥泞之中。这时,有一把伞挡在了她的头顶,她呆呆地抬起头来,望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心中的一根弦被猛地拨断,悲伤如溃堤一般倾泻而出,压抑了许久的哭声骤然而起,又一点点被雨声浇落。     雨幕的遮盖下,一双锐利的眸子藏在树荫后,静静地盯住眼前的这一幕。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满意地悄悄离去,轻盈的身姿如鹞子一般飞快地自树林间掠过,又穿过长街,来到了一处戏园之内。     戏园内大戏开演,热闹非常,今日唱得是一出《八星报喜》,戏台上舞着水袖红袍,锣鼓震天而响。二楼的雅间之内,李元甫放下手上酒盅,倾身听完来人的禀报,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正好台上一幕终了,李元甫站起身来抚掌叫好,又笑着向随从吩咐道:“交代下去,今日东家有喜事,这园子里的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刘子澄坐在一旁,朝他斜睨一眼,笑道:“看起来,李阁老今日的心情实在是不错啊。”     李元甫大笑道:“那是自然,我已经好久没像今日这么畅快过了。”     刘子澄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那我就先干为敬,恭喜你大仇得报!”     似是被这话触动,李元甫一直扬起的唇角终于落了下来,他吩咐屋内随从出去候着,目光向远方遥遥而视,看不出是悲是喜,过了一会儿才握拳狠狠砸向桌案道:“可惜不能亲眼见他被乱石碾压,还不够解我心头之恨!”     刘子澄嘿嘿笑道:“但他顾勋机关算尽,最后也是逃不出你的手心。”     李元甫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道:“就凭他,有何资格和我斗!我只需故意暴露几只火铳就能让他以为我真得藏了一处兵器库,乖乖跑去受死。他以为能抓住我的把柄,岂知我早已暗中安排好一切,只等他自投罗网。”     “可惜你这些年秘密安置的据点,全给他做了陪葬,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划算啊。”     李元甫眼中露出阴冷之色,道:“他害我斌儿含冤枉死,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一定要让他偿命,区区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他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顾勋背后那人,你到底查出来没?”     刘子澄道:“查得差不多了,如果没弄错,应该是内阁里的人。”     李元甫冷哼一声道:“这人藏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勾当,想必谋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来我是安逸了太久了,居然被身边的人连番计算,这朝野内外,也是时候好好整饬一番了!”     刘子澄但笑不语,又端起酒杯放至唇边道:“不管那人是谁,也对我们造不成威胁。今日难得你我心情大好,就不要再提这些扫兴的事,喝上个不醉不归如何?”     李元甫也举起酒杯哈哈大笑道:“就听刘老弟的。”     于是两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夜半渐近,才十分尽兴地乘轿回府。被雨水洗过的长街,显得格外清澈澄明,柔柔的月光映在斑驳的水色之中,又被缓缓驶过的轿舆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李元甫斜靠在锦垫上,觉得脑中晕晕沉沉,想来今日喝得确实有些太多了。雨后的夏夜十分舒爽,窗外微风吹得落叶沙沙而响,轿厢晃晃悠悠地朝前行进着,竟令他莫名产生了些困意。这困意越来越浓,他眼看还有些路途,便阖了眼浅浅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飞鸟自路旁的枝桠上惊起,扯着嗓子“呀呀”叫唤。寂静的长街上,倏然而起的鸟叫声,让李元甫猛地惊醒,当他脑中好不容易回复一丝清明,却发现轿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莫非是已经回府了,可为何没人进来叫醒他?     他怀着重重的疑惑掀开了轿帘,赫然发现自己竟还在那条长街之上,而抬轿的四名轿夫却早已不知了去向。天上一朵乌云遮住了月光,四周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空旷的夜空中只剩尖锐的鸟叫声回荡。     李元甫不知现在到底是何时辰,只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发寒,他将身子往里靠去,右手随意撑在身旁,却突然触到一样东西,连忙拿到眼前细看,竟是一只田黄石雕瑞狮纸镇。李元甫顿时大惊失色,这只纸镇是去年顾勋升迁之时,他特地赠与他的贺礼,为何会在此处出现。难道,难道顾勋并没有死!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生生激出一个冷颤,随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断默念道:“这绝对不可能!”他的派出的人亲手造成了山崩,又亲眼看见顾勋被埋至其中,绝不可能留有半点生机。更何况,据刚才那名探子回报,顾勋的新婚妻子在他出殡时流出的悲痛,绝不可能有假。顾勋不可能还活着,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企图扰乱他的心神,想让他惶恐不安。     就在他沉思之时,街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哒哒哒”的步子在这暗夜中听起来格外令人心惊,是谁?是谁在这时走过来?李元甫的胸口剧烈跳动,一把掀开轿帘走了下去,只见一个黑影朝他越走越近,他的广袖在夜风中鼓鼓作响,这时,月光也刚好自云层中透了出来,李元甫隐约看出这长袍样式正是顾勋惯穿的那种,顿时觉得喉咙好似被人狠狠掐住,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不自觉地朝后退去,那人却越逼越近,直至看清他的眉目,李元甫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皱眉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朝他讨好地笑道:“我是另一条街上的更夫,有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换上这身衣服,交一样东西给您。”     李元甫立即警觉起来,也顾不得仪态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狠狠道:“那人是谁?你可看清他的相貌!”     那更夫被他吓了一跳,怯怯道:“那人看起来高高瘦瘦,但是戴了斗笠遮面,小的没有看清他的容貌。”     “那他让你交给我的东西呢?”     更夫连忙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李元甫道:“就是这物,他叮嘱我一定要亲自交到您手上,还说办好了您会重重有赏。”     李元甫接过那物仔细一看,顿时惊得双手发颤,无法言语。只见那物生得圆头圆脑,竟是一只花布做得小老虎。           第104章 生死谜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天近破晓,将亮未亮的长街上,有人提着袍角一路狂奔,他的背影仓惶急促,就这么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砰砰砰”李府门前响起了猛烈地的拍门声,管家一直未等到李元甫归家,已经派了许多家丁去找,此刻正在院内急得团团转,突然听见敲门声,连忙冲去将门打开,随即惊呼出声:“老爷,您怎么了!”李元甫面容惨白,双腿有些发颤,扶着门气喘吁吁道:“快……快去看看少爷的墓!”     天终于大亮起来,淡淡的霞光自天际倾泻而出,斑驳地洒在西郊坟场的一块块石碑上。杂草遍生的坟地内,有一块石碑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本应埋在黄土内的木棺,却是棺盖大开,里面的那具尸体早已不见了踪迹。李元甫被两名下人搀扶而来,脸上的沟壑在晨光下显得越发深邃,只是一晚便好像老了许多。他乍见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如万箭穿心,再也承受不了如此刺激,一头朝地上栽去。     薛玥一大早就在灶台忙碌起来,她买了一只活鱼切成细片,在锅中爆炒后,又加入盐巴葱末等调料,再将大锅内煮好的细面捞起,用炒好鱼片淋上去,再分别乘在两只碗内,端到厅堂,大声喊道:“吃饭了。”     厅堂内空空荡荡,并没有人回应她。她却不以为然地坐下盯着自己眼前的那碗面发呆。这时一个影子偷偷溜到她身旁,竟是一只毛色黑亮的肥猫,它望着面前这碗面双目泛起幽光,然后将整颗头都埋进去吃得呼呼作响,一边吃还一边舔着爪子,得意地露出自己圆鼓鼓的大肚子。     薛玥望着小一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突然想起桃源村的那个清晨,他们两人一猫一起吃粥的情景。胸口刻意压下的痛又愈发强烈起来,摧枯拉朽一般朝四肢弥漫。小一呆呆抬起头来,才发现到薛玥已是泪流满面,它连忙跳到她身上,拼命为她舔去脸上的泪珠,可它不明白这泪珠为何越舔越多,顿时急得喵呜喵呜不停叫唤。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撞开,一大群配着尖刀官兵模样的人冲了进来,将薛玥团团围住。薛玥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突然看见李元甫一脸阴狠地负手自门外走入。     薛玥握紧了拳头,努力压下胸口激荡的恨意,冷冷道:“敢问我是犯了什么事,需要李首辅亲自来拿人。”     李元甫施然走到厅内坐下,盯着她道:“我问你,顾勋到底是生是死。”     薛玥怒极反笑,狠狠瞪着他道:“他被何人所害,首辅大人应该再清楚不过,这笔账薛玥绝不会忘,迟早有一天会与那人算清楚!”     李元甫狠狠一拍桌案,怒吼道:“少废话,老实交代,你们把我斌儿藏在了哪里!”     薛玥微微一愣,然后才终于明白他为何会恼到亲自来捉人,她于是冷静下来,悠悠坐下道:“怎么你儿子的尸首不见了吗?可能是老天有眼,被哪处的野狗叼去吃了吧,就当是为了赎你之罪罢!”     “你!”李元甫震怒地站起身来,指着她双手发颤说不出话来,随后又冷笑道:“好,你不说没关系。我今日就带你回刑部,让你见识下诏狱酷刑的厉害!我倒要看看,自己的娇妻在狱中受罪,那顾勋到底会不会露面!”     薛玥心中一惊,不是因为惧怕入狱,而是他话里话外好像并不相信顾勋已死。难道……某些不该有的希望又再度燃起,可她已没有时间再去思考,因为那群官兵早已围了上来,李元甫已经打探过她身上有些功夫,是以今日带的全是衙门内一等一的高手,势必要捉她入狱,引顾勋现身。     薛玥连忙执起玲珑锁,在众人中一路横劈直冲,希望快速在包围处撕开一道裂口,能得以脱身。谁知那几人早已看穿她的图谋,阵形丝毫不乱,只将她牢牢围在中央,眼看薛玥实力不济,就要被擒住,突然四周一股浓烟涌起,顿时呛得众人迷了方向,只模糊地看见一个白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将薛玥劫走。待他们反应过来,面前只剩那只黝黑的肥猫,正弓着身竖着毛冲他们呲牙咧嘴地叫唤。     李元甫面色铁青,怒喝道:“一群废物,还不快去追!”眼看满院的人全部追了出去,他心中却同时生出更多疑惑:刚才那人绝对不是顾勋,难道他真得那么沉得住气,眼睁睁看自己妻子被捉走?但他刚才特意留心了那女子的反应和神情,在提到顾勋时看不出半点闪躲,难道顾勋到底是真的死了,还是连他的妻子都一并瞒下,他到底想做什么?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失去了最后一条线索,又该如何找到斌儿的尸首。他紧蹙着眉心,越想越觉得胸口生疼,头痛欲裂。     入夜,李元甫辗转半宿,终于由于疲倦至极,才迷迷糊糊睡去。在梦中,他看见李修文满身是血,一脸哀怨地盯着他看。李元甫颤颤地唤了一声:“斌儿!”就踉跄地冲了过去,想要紧紧将他抱住。谁知刚刚触到他的身子,突然从上面生出无数裂缝,李修文整个人自裂缝处断成几截,李元甫眼睁睁看着混着脓血的肉块不断从他身上掉落下来,那张他从小疼到大的脸孔不断扭曲着,眼中涌出鲜血,张嘴喊道:“爹爹,我好疼!我好疼!你为什么没能好好保护我!”凄厉的哭声在他耳边回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穿透他的耳膜,如一把利锥刺入他的心口,搅得其间鲜血淋漓,再无完整之处。     李元甫浑身是汗,猛地从梦中惊醒,眼角还留着泪痕,胸口的痛感仍在,整个人如遭重击,终于呕出一口血来。突然,窗外好似传来一声轻笑,似嘲似讽,如鬼如魅,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激得他一骨碌滚下床来,推开房门疯了一般大喊道:“顾勋你给我出来!还我儿子命来!”     府里的下人纷纷被这一声凄厉的喊声惊醒,一时间掌灯的掌灯,执刀的执刀,一齐朝他卧房跑来。院内一片灯火通明,将子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管家见到自家老爷这幅癫狂模样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老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元甫惊魂未定,指着院子里道:“找!他一定还在府中,快把他给我找出来!”他没说到底找谁,但下人们看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敢多问,只得举着火把在院内四处搜寻,然而找了快一个时辰,却仍是一无所获。     李元甫披衣坐在厅内,警惕地四处打量,听见管家的回报,只颤抖着身子不断摇头,道:“不可能!一定是他!他一定还在这里,给我找,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管家心中虽然犯着嘀咕,却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得吩咐下人继续在院内搜寻,众人忙活了大半个夜晚,却连半个鬼影都撞不到,最后皆是悻悻而归。     第二日大早,李元甫拖着疲倦的身躯站在殿外等待上朝。一抬眼,却突然看见远处面前一袭绯色的官袍,似笑非笑的俊俏面容,盯着他看了一瞬就转身离去,不是顾勋是谁!他顿时失去了理智,在人群中左冲右撞,一下子就推倒了几名官员,拼命往前冲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捉到顾勋,一定要捉到他!”     剩下的百官们面面相觑,不知平日沉稳持重的李首辅今日到底是抽了什么疯。刚刚赶来的刘子澄满脸愠色,急忙快步跟在他后面,一把将他的胳膊拽住低声吼道:“你在干什么!要是让陛下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李元甫却仍是不管不顾,只将他的手猛地一甩道:“是顾勋!顾勋还没死,我一定要将他揪出来!”     刘子澄被他气得要死,又朝他吼道:“你发什么疯!你忘了顾勋是怎么死得?山石崩裂,他人洞中怎么可能活得了!”     李元甫呆呆看着他,突然好像反应过来,低头道:“对了,玉支山!我要亲自去一趟玉支山,只有找到他的尸首,一切才能弄个明白!”     刘子澄被他惊得目瞪口呆,但见他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知道多说无益,只恨恨道:“我看,你是真得疯了!”           105 天理昭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云峰薄雾,陡峭残阳。玉支山内,当日的那处山洞早已被炸成一座废墟,剧烈的山崩将洞口深深地掩埋起来,四周的草木全被烧成灰烬,一眼望去甚是荒凉。 阳光自石壁的缝隙间艰难透入,在洞外映出几道陌生的影子。其中四人均着黑色劲服,手中握着铁锹,站在一位锦衣老者的身后。为首那人冲前方的老者迟疑地问道:“确定要挖吗?依小的看,这里面根本不可能有人生还啊?” 李元甫目光阴冷,缓缓扫过眼前的乱石堆,道:“挖,有多深挖多深,直到能看到尸体为止!”四人心中暗忖:依这山崩的程度,就算里面有尸体只怕也都被砸成了肉泥,挖出来又有什么用。但他们几人是跟随李元甫多年亲信,又被千里迢迢从京城带到这里,自然只能陪他去寻得一个结果。 于是领头那人又恭敬道:“看这崩塌的程度,一时半只怕是挖不出来。您还是先下山歇息会儿,等有了消息我们马上下去通知您。” 李元甫却冷着脸摆了摆手,道:“你们只管挖,不用管我。”那几人互看一眼,也不知他今日为何会如此执拗。但他们早已学会只听命令,绝不多言,于是认命地往手心吐了几口唾沫,开始卖力朝洞里面挖了起来。 当日已近立秋,山内气候本就较外界寒凉,微冷的山风将李元甫的衣袍吹得鼓鼓作响。他是平日里享受惯了的人物,哪经得起如此折腾,不一会便觉得全身涌起彻骨的寒意,交握的双手开始有些微颤。但他却一步也没挪动过,因为他必须亲眼看到山洞挖开时的情形,只有这样,他才敢确信顾勋到底是生是死。 这一挖,便去几个了时辰,李元甫披上一件斗篷,仍被冻得全身僵硬,就快要支撑不住,那几名随从也已经挖得满身是汗,两边都咬着牙苦苦坚持,终于,有人惊呼道:“挖到了,这里有尸体!”李元甫激动地刚想要冲过去,才发现腿早已站得发麻,猛一发力便差点栽在地上。其中一人连忙抛下铁锹上来将他扶住,又领着他往里面看去:只见无数的碎石之中,埋着勉强能称之为尸体的一坨烂肉,看得李元甫皱起眉头,喉间有些作呕,转身问道:“只有这个?”其他几人连忙应道:“这里应该就是洞口,目前只找出这一具尸体。” 李元甫心中暗忖,顾勋能在最后一刻把他的妻子推出,必定是被埋在在洞口,但这尸体已经成这幅模样,如何能断定到底是谁。他想着想着,突然心念一动,又令那几人将周围的石块全部扒开,果然自其中找出一根镶着白玉石的锦纹腰带。李元甫连忙扒去上面的灰尘,上上下下反复端详,突然眉间一松,哈哈大笑起来,“顾勋啊顾勋,任你诡计多端,又如何逃得过我精心设下的天劫!” 他越笑越大声,只想狠狠将心中憋了许久的那一口浊气吐出,旁边几人也总算松了口气,这下终于不会逼着他们再去做什么苦活找什么尸体了。眼看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一行人皆怀着轻松的心情往山下走去,李元甫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如果顾勋已经死了,那么是谁在装神弄鬼,斌儿的尸体又是谁偷走的?”一想到他不仅救不了亲生儿子的性命,现在连尸骨都不能为他好好保存,他便又觉得胸口一阵抽痛,暗暗发誓如果被他查出是谁在捣鬼,定要让他碎尸万段。 此时最后一丝日光也被天际收回,山里的寒气越发渗了出来。几人走着走着便踏入了一处密林。林间大树耸立、浓雾弥漫,将几人的身一点点吞没。李元甫怀着重重心思往前走着,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他带来的四人都走在前面,可他身后为何会响起脚步声。早已放下的那颗心又好像被人猛地敲了一下,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好似已经紧紧贴在了他的背后。 李元甫心头大骇,猛地回过头去,那压迫感却瞬间消失了,他一脸警惕地冲身后大喊道:“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前面几人被他这一喊,也惊得立即停住脚步,狐疑地朝后面望去。他们很快就看到,自浓重的雾色中,慢慢现出一个身影。有人正坐在一棵大树之上,树影摇晃、衣玦翩飞,他一般的身姿却岿然不动,月光滑过他皎玉般的脸庞,淡淡地光华。 李元甫太熟悉这个人和这张脸,他顿时又惊又惧,指着那人颤颤道:“顾勋?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顾勋斜靠在树枝上,慢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你觉得我是人我就是人,你觉得我是鬼我便是鬼。” 李元甫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惧,狠戾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今日都绝不会放过你!”说完便朝早已围在他身边的四人做了一个”上“的手势,瞬时间,四道黑影如利箭离弦,飞快地冲向顾勋所在的方向。这几人皆是京中一等一的高手,李元甫极有把握,即使是顾勋也无法同时对付他们四个。谁知,四人刚刚赶到树下,只听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再抬头时,顾勋居然就这么自雾中消失了。 这几人面面相觑,惊得目瞪口呆。李元甫经过了整日的疲倦与猜忌,此刻终于彻底混乱了起来:明明已经死定了的人,为何会在面前出现,又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难道他真得已经变成了厉鬼?可这世上又怎么可能真得有鬼! 这时,夜空中又传来一声轻笑,笑声中似讥似讽,那几人连忙顺着这声音再找,却看到顾勋的身影竟又出现在距他们数丈远的一颗大树上。 顾勋慢慢将身子坐直,目光斜斜朝地下那人扫去,道:“你忘了,我可是由你亲自派人所杀。你用火铳引我去找你秘密修建的兵器库,再利用山崩将我埋在里面,想不到你为了对付我,倒是很花了一番心思。” 李元甫大声道:“没错,我亲眼看到你被封在洞里,你不可能还活着,绝不可能!” 顾勋又叹口气道:“只可惜山下整村的人都被你以金钱利诱,由得你随意挑选培养死士,为你卖命,最后还被当了诱饵,轻易丢弃在那山洞里。” 李元甫一边令旁边几人再度包抄上去,一边冷哼道:“没错,这些贪财之人,不用白不用。” “哦?”顾勋眯起眼,加重语气道:“看来你李首辅当真是富可敌国,权势滔天,能将人命、律法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李元甫在这一刻终于发觉有些不对,但顾勋却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开心,眼神中却好似藏了无数利刃,让李元甫觉得身子不断下沉,如临深渊。 这时,他才发现身边的四人竟突然失了踪迹,他惶恐地朝周围望去,只觉得团团迷雾正从头到脚将他吞噬。终于,浓雾中渐渐现出一架车辇来,一双手掀开厚厚的布帘慢慢扶上门框,露出一截明黄色的袖口,旁边一人连忙弯腰躬身去扶。李元甫整个人如遭重击,不敢置信地朝后退了几步,那两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却将他整个人无情地推入黑暗之中。 只听明帝朗朗传来:“李元甫,你身为朝廷辅臣,竟敢瞒着朕私敛巨财,私造火器,还企图谋害同僚,可知该当何罪!” 李元甫身子猛地一歪,头上的梁冠歪歪斜斜掉在了地上,几缕银发被山风吹得胡乱飞舞。他不敢再看明帝,甚至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来,因为他太清楚这位帝王的性格与禁忌,自己刚才所认之事件件触犯天威,纵是少年情谊、多年辅佐,也敌不过今日的一场挥霍。 寒风中,李元甫的身子被吹得不断发颤,但他却依旧努力挺直了背脊,拢了拢鬓间的乱发,慢慢跪下道:“臣,罪该万死!”李元甫为官二十余载,掌控内阁近十栽,位极人臣,显赫一时,就算是败,他也不想自己败得太过难看。 明帝缓步走过他身边,望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厌恶,随后很快将目光挪开,朝后方淡淡道:“先押回去,好好审!”,他背过身子,又叹了口气道:“看在你与朕相知一场,赐你个全尸吧。”说完便大步朝车辇走去,似是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李元甫颤颤站起身子,又将目光落在他身旁那人身上,目光中有愤怒有痛心更有疑问。刘子澄扬起下巴冷冷望他,轻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可是你教我的。你不愿听我的劝告,迟早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可不想陪你你一起死。” “你!”李元甫狠狠瞪他,“你就不怕我把你做得那些事抖出来!” “你以为,今上还会愿意见你吗?”刘子澄轻蔑地回望了他一眼,转过身快步赶上明帝的身影,扶着他的手上了车辇。 李元甫死死盯住他的背影,瞳中怒意翻腾,但这怒火很快便颓败下去,成王败寇,如何怨得了他人。顾勋饶有趣味地在树上看了半天好戏,这才纵身跳了下来,负手走到他身边,盯着他道:“你输了。” 李元甫不知为何竟平静了下来,淡淡问道:“你是怎么做到得?”顾勋笑着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朝天上一指,李元甫才看清几颗大树间竟牵着丝线,因为夜色和浓雾的遮掩,便能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 他觉得背脊生寒,忍不住苦笑道:“想不到我李元甫一世英名,最后竟败在这些雕虫小技之上。真是可笑之极!” 顾勋却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你错了,你输不是因为这些伎俩,而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天理!” ** 京城一处宅院中,薛玥正在灶房里蒸着一笼红枣糕,小一闻见了香味,一边馋得发出咕噜声,一边在她脚边绕来绕去。薛玥冲它一笑,正要将屉盖掀开,突然背脊一僵,猛地回过头去。 眼前是繁花遍地,和风习习,而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竟真得活生生地站在其中,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却愣愣地迈不开步子,生怕一伸手,那身影就会破碎消散。 顾勋却快步上前,紧紧将她揽在怀中,眸间也闪动着水光,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怀抱如此真实,薛玥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放纵自己沉溺在这眷恋已久的气息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狠狠将眼泪鼻涕全部擦在他的衣襟上,才红着眼仰头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勋脸上满是歉意,“事成之前,绝不能在李元甫面前露出半点马脚,必须让他相信我是真得死了,所以只能先将你瞒下。小玥,对不起,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必定不好过,但我自己也是日日煎熬,恨不得抛下一切回到你面前。” 薛玥却只是嗔怨地瞪了他一眼,又伸手摸着他的脸道:“你瘦了。” 顾勋勾起唇角,柔柔道:“你也瘦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往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再把你养胖。” 薛玥低下头,只觉得心中无限欢喜,眼泪却止不住地一直流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又问道:“那日你究竟是如何逃出来的?” 顾勋拉着她的手一边往屋内走去,一边道:“你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偷偷带了两个人进村。不管是村长还是李元甫派出的暗探,都将所有精力放在我们两人身上。必定不会想到我们的马车里还藏了人。就在我们村内,那两人已经摸清楚山内的地形,又偷偷跟在找到了那所谓的武器库。”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是个陷阱?” “没错,但是这是对付李元甫最后的机会,哪怕以我的性命做饵,也只能搏上一搏。于是我让他们在暗河下挖出了一处密道,在爆炸前的那一刻,我便跳了下去,在慢慢从那地道中挖一条路出来。”他顿了顿,又苦笑道:“所以那日,我本不愿你和我一起犯险。但我知道依你的性子,必定不会答应。”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留在那里,为何要将我推出!” “那密道不过是一场赌博,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一定能逃出,如何能让你涉险。我花了近一天时间,经历了许多波折,才能把那地道挖通,勉强逃了出来。”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薛玥却知道他在那地道内必定受了她难以想象的许多磨难。这时,她注意到顾勋好似将左手往后缩了一缩,顿时心中一惊,抓起他的左手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顾勋眸光一黯,却只是淡淡道:“无妨,只是不能拿剑了。”随后又含笑望着她道:“你会嫌弃我吗?” 薛玥心中又酸又痛,冲入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闭上眼道,“你活着就好。” 顾勋轻抚她的发顶,突然眉头一皱,幽幽道:“我饿了。” 166阅读网 106 大结局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大理寺诏狱,阴森晦暗中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味,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呻吟,石壁两旁烛火摇曳,在地上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顾勋一步步走在略带潮湿的青石板上,突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在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一步步走向宋毅的牢房,然后亲眼看见自己的恩师被残害致死。那时,他曾以为这遮天蔽日的黑暗,再也不会有终结的那日。而今日,他的双目有些湿润,忍不住在心中默念道:“老师,你看到了吗,你所坚持的公理和正义,终于有得到昭彰的一天。虽然,来得迟了一些。” 自李元甫被押送回京,参奏他的奏章便如雪片般飞来,谋害忠良、侵占田地、贪赃敛财……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明帝终于勃然大怒,下令此案无需再审,直接定了日子将其问斩。圣旨一出,有人举手相庆、有人惶惶难安……内阁次辅叶茂则被提为首辅,一上任便一改往日老好人的作风,开始雷厉风行地整饬朝野,肃清李氏余党。景元十九年,在新任首辅与明帝的一系列铁腕清算之下,曾经在朝中盛极一时的李党终于被连根拔起。 顾勋的脚步在一间牢房处停住,蹲下身朝内望去,只见阴暗的斗室之内,李元甫盘腿坐在墙角,他头发花白,面容颓败,宽大的囚服罩在削瘦的身形之上,使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气势,看起来像个落魄而孤寂的老人。 李元甫抬起浑浊的眼眸,看清来人之后,自嘲地笑了笑,开口问道:“有酒吗?” 顾勋摇了摇头,随意地席地一坐,道:“阁老如今这副模样,若是再饮酒,只怕是熬不到行刑那一刻了。” 李元甫扬起头来,努力维持着曾有的骄傲,冷冷道:“你以为,你真得胜了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投靠了谁。叶茂则那个老东西,我以前倒真是错看了他,是我太过轻敌,才让他有了渔翁得利的机会。但是你也莫要得意得太早,他的城府与野心根本不在我之下,他能利用你这条命来上位,有一天当你没有用了,只怕下场会比我更惨。” 顾勋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好似一切他早有预料,“我拼上这条性命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我这身官服。六年前,老师曾在这里对我说过,让我守住心中的正义,和你们继续斗下去。这些年来,我所做的每一件事从未违背过自己的良知,也逗无愧于本心。”他斜睨李元甫一眼,又嗤笑道:“不过这些你永远不会明白。”他又朝前凑了凑,盯着李元甫字字句句道:“你在牢中这些日子可曾睡得安心过,可曾想过那些被你残害过的魂灵,他们一个个都在四周看着你,等着你下去赎罪。” 他的嗓音低沉而魅惑,令李元甫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朝四周望去,只觉得阴森的暗处,好像真得藏着无数的脸孔,宋毅、杜氏一家、穆戎甚至还有李修文,他们都冷冷地望着他,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不断朝他挥手。 李元甫面容惨白,将自己紧紧贴在墙角,转过头对顾勋怒目而视,顾勋见他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向他投去同情的一瞥,撩袍起身道:“我今日是代表老师来送你最后一程,不过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到时候他自然会亲自找你报仇。”说完,便嫌恶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李元甫突然冲到铁栏前大声喊道。 顾勋顿住了步子,却并未回头,只听李元甫以近乎哀求的声音道:“你要达到得目的已经达到了,能不能把斌儿的尸骨还给我,就算我求你也好,帮我将他重新下葬,不要……不要让他扑尸荒野。”说到最后他喉中已经哽咽,眼中藏着深深的渴望。 顾勋转过身来,望着他慢慢露出笑容:“首辅大人的吩咐在下明白了,至于会不会照办,在下就不能保证了。” “你!”李元甫气得目眦欲裂,伸手颤抖地指向顾勋,却拿他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带着笑容负手离去,然后颓然地垂下头来,自阴影处发出一声浓重悲叹。 ### 叶府的花厅内,叶茂则正煮着一壶茶,极有兴致地赏着一朵刚盛放的牡丹。满室的茶香与花香萦绕,让他心情大好,抬眼望见顾勋已走到门口,便一脸热情地迎了上去,笑着招呼道:“文昭你来了,快快进来请坐。” 顾勋躬身行礼道:“叶大人如今贵为宰辅,大可不必亲自相迎。” 叶茂则朗声笑道:“若不是你以身犯险,又怎能如此顺利地清除李元甫及其奸党,这件事,你可是大大的功臣啊!就算是派人夹道欢迎也是应当。” 顾勋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叶阁老何必如此客气。”随后又一脸肃然道:“实不相瞒,今日文昭前来,是为了挂冠请辞之事。” 叶茂则吃了一惊道:“你要辞官?” 顾勋点头道:“明日我就会递上奏章,请求辞去大理寺卿之职,恢复白衣之身,还望叶阁老批复。” 叶茂则皱眉道:“这是为何?你拼上性命与李元甫斡旋,立下大功。我正准备奏请今上,为你加官封赏。今上本就器重你,往后前途必定会一片大好,何必在这时要辞官呢?” 顾勋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道:“文昭只怕升得越高,就会摔得越惨。如今李元甫的余党都已差不多,我留在朝中,对叶阁老也无甚益处。倒不如及早离去,还能求个心安。” 叶茂则目中露出精光,含笑道:“文昭果然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你可想好了,真得舍得放弃这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功名和大好的前程。” 顾勋眼神坚定,揖手道:“文昭去意已决,还望叶阁老成全。” 叶茂则叹了口气,朝他挥手道:“也罢也罢,人各有志,我也不好再多勉强。” 临行之时,叶茂则执意要将顾勋送到门口,两人又假意客套一番,终于走到门槛处,顾勋转身笑道:“叶阁老请留步,你我就此别过,惟愿从此不见。”说完便躬下身子对他最后行礼,叶茂则站在飞檐的阴影下,终于慢慢收起笑容,转过身负手离去。顾勋抬头望着那个深沉而冷硬的背影,好像看到曾经无比熟悉的另一个人的影子。李元甫终于被扳倒,可这朝中是否真得能有清明之日呢?然而,他只是摇了摇头,将一切抛在脑后,朝堂争斗,人事更迭,这些再与他无关,因为他早已决定选择另一条道路。 当他走到街上,恰逢最热闹的早市,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张张平凡而真实的脸孔。顾勋褪去了乌纱官袍,望着这市井繁貌,终于露出轻松的笑容。 他十七岁入大理寺,得当时的大理寺卿宋毅赏识,一路提拔,屡破大案,也曾少年意气,也曾锋芒无双。 十九岁,恩师被奸臣所害,他申冤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恩师惨死,自己跌落深渊。后来,他学会了隐藏自己,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步步算计,顶着无数骂名,一步步爬上高峰。 二十五岁,他终于凭借心中的信念,斗败了那个强大的敌人,完成了对老师的诺言,实现了自己心中的正义。 而现在,他终于累了,他厌倦了朝堂波谲,厌倦了无止尽的争斗与计算,他只想抛下以往种种,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尽头,那里有人在等他,那是他的家,也是他甘之如饴的归处。 顾府院中,薛玥闲闲坐在桃花树下,一见他回来便露出笑靥,提裙奔了过来。顾勋一把将她抱住,笑道:“又坐在院中干嘛?这么想你夫君吗?”薛玥红着脸,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顾勋又惊又喜,将目光望向她的肚子,随后目中泛起泪光,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颠簸半生,唯此刻心安。 166阅读网 107 番外一:故人来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京城郊外,草长莺啼,绿柳城庄。一只兔子自草丛中飞快的窜出,在它身后,蹑手蹑脚地跟着一个唇红齿白、模样俊秀,约莫四、五岁年纪的小男孩。他猫着身子瞅准机会,猛地朝那只兔子扑上去,谁知仍是扑了个空,不幸栽了个狗□□。小男孩沮丧地坐在草地上,用肉乎乎的小手抱着脑袋喃喃道:“哎,还是让它给跑了。” “你这样是捉不到它得。”突然,自旁边的树上传来一声轻笑,小男孩连忙仰起头,望见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斜躺在树枝上,正懒懒地盯着自己。 小男孩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住,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之人,虽然自己的爹爹也生得极好看,但是却不及树上之人这般令人惊艳。他连忙跑到树下,好奇地仰头问道:“那你说怎样才能捉到。” 那白衣人纵身跳了下来,含笑蹲在他身旁道:“我可以教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稍稍迟疑了一会儿,但是他觉得这个漂亮叔叔怎么看也不像坏人,于是以清脆的声音回道:“我叫顾惜越!” “顾惜越……”白衣人眼珠转了转,笑道:“这倒是个好名字。”他抱膝坐在小男孩身旁,又问道:“那你为何非要捉这只兔子。” 顾惜越脸上露出渴望神色,道:“爹爹说了,如果我能靠自己捉到一只兔子,就让娘日日给我做白糖糕吃。” 白衣人见这孩子一脸馋样,不由摇头叹道道:“果然和你娘一个德行。” 顾惜越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太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娘告诉过他,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再想,于是他又一把拉住那人的胳膊道:“你到底教不教我捉兔子啊,你若是骗我,我回去找爹爹来教训你。”白衣人轻嗤一声,随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这法子我自然可以教你,不过用不用得会,就得靠你自己了。” 离两人不远的一处宅院内,薛玥梳着妇人发髻,正在灶台间忙碌,突然一双手缠上她的腰间,耳边传来熟悉的温热气息。她吓了一跳,连忙将那双手拨开,回头嗔怨道:“大白天的,别让越儿看到。” 顾勋十分委屈地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道:“他出去捉兔子了,难得他不在家,快让我先亲一下。” 薛玥红着脸正要抬头,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清脆的一声呼喊:“爹,娘,我捉到兔子了!” 薛玥看见顾勋的脸瞬时垮了下来,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她连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迎出去道:“真的吗?快给娘瞧瞧。” 顾惜越一脸得意,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怀中抱着一只已呈昏迷状的大兔子,一见到薛玥,便献宝似得递了过去。那兔子可怜兮兮的闭着眼,摆出一副认命表情。 薛玥一见这兔子便皱起了眉头,觉得有些不对,但她正在思忖到底是哪里不对之时,顾勋已经快步走了上来,揪起这兔子的耳朵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皱眉问道:“这兔子是谁教你捉得?” 顾惜越呆呆地立在当场,想不通为何什么事都瞒不过爹爹的眼睛,只得弱弱地回道:“是……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叔叔。”顾勋眯起眼,咬牙切齿地冲外面大声吼道:“叶逢春,你给我出来!你竟敢教我儿子用迷药!” 院外的一颗大树摇晃一阵,从树叶中间跳下个人儿来。玉面罗刹长身站在满地落花之间,先白了顾勋一眼,又朝薛玥笑道:“你这儿子聪明得很,我一教他便会了,这可怪不得我。”薛玥见果然是他,顿时惊喜万分,冲过去攥住他的胳膊喊道:“叶大哥,你终于来了!”两人相隔多年,终于再度重聚,薛玥心中激动不已,眼眶竟莫名有些湿润。 玉面罗刹见她这幅模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许多感慨涌上心头,竟一时难以言语。顾惜越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好久都看见娘没这么开心过了,但爹爹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薛玥将玉面罗刹拉入偏厅,又笑盈盈地为他倒上一杯茶,朝他仔细打量一番,突然觉得玉面罗刹好像有些不一样:容貌依然是那副容貌,但却少了些孤傲与戏谑,多了些温和的烟火气息,她心中愈发欢喜,笑问道:“看来大哥与那位秦姑娘过得还不错?” 玉面罗刹勾起嘴角,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呢?顾勋他有没有欺负你!” 薛玥笑道:“文昭很疼我,越儿也很乖。只是缺了一位大哥和大嫂,能常来过来看看我。”玉面罗刹看见刚才的情形,也知道她过得很好,总算是放下心来。薛玥又问道:“今日为何不将我那位大嫂一起带过来。” 玉面罗刹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道“她现在,不是很方便。” 薛玥想明白其中的意思,立刻惊喜地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又忆及许多往事,只觉得世事无常,一转身便是万千际遇。还好,最后他们都能遇见属于自己的完满。 屋外的一颗大树下,顾勋被薛玥赶出了屋,正悻悻地看着自家儿子没心没肺地追着小一满院子乱跑,突然,他心中生出个主意来,连忙将顾惜越叫到身边,神秘兮兮地问道:“你喜不喜欢刚才那个叔叔。” 顾惜越歪着头想了想,诚实地点了点头,道:“那个叔叔长得漂亮,又会捉兔子,我很喜欢他。” 顾勋轻哼一声,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屑,又道:“这位叔叔今天可能会住在我们家,你今天晚上去和他一间房好不好。” 顾惜越呆呆眨了眨眼睛,随即大声抗议道:“不要,我要和娘睡!” 顾勋皱了皱眉,想不到这小孩这么不好骗,于是进一步诱惑道:“你今天不和娘睡,明天爹爹就去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顾惜越瘪了瘪嘴,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家爹爹那一脸算计,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顾勋被吓了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他,但顾惜越心中委屈,只觉得是娘不要他了,于是越哭越大声,直到把屋内的薛玥给哭了出来。 薛玥跑到院内,见那小人儿已经哭得眼泪汪汪,满面涨得通红,立即心疼地把他抱在怀中,哄道道:“越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顾惜越用一双小手死死攀住薛玥的脖子,十分委屈地控诉道:“是爹爹!爹爹不让我和娘一起睡!” 薛玥顿时红了脸,狠狠地瞪了顾勋一眼,顾勋一脸无辜,没好气地瞪着赖在薛玥怀中撒泼卖乖的儿子。而他身后已经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玉面罗刹满脸揶揄表情,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玉面罗刹呆了一日便告辞离开,薛玥心中不舍,却也明白他是记挂着家中娇妻,便只红着眼眶,与他约定到秦姑娘生产之时,一定要叫她过去帮忙照拂。而顾勋则铁青着脸站在一旁,心中虽是不忿却敢怒不敢言。顾惜越才被爹爹偷偷教训过,只耷拉着脑袋悻悻蹲在一旁,到现在还未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 寒来暑往,临近过年之时,这个僻静的小镇却又迎来了一位故人。这日暮色渐临,顾勋刚帮薛玥做完手中的活计,一抬眼便望见院门前的杏花树下,魏铮一身月白色长袍,手中拎着一壶酒遥遥朝他笑道:“文昭可还记得你我当日之约!” 两人在院中设了桌凳,摆上一只红泥小炉煮酒叙旧。薛玥为他们准备了一桌小菜,便带着孩子回屋中哄睡。魏铮望着顾勋始终噙着笑意的嘴角,一边斟酒一边笑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你舍得放弃大好前程,甘愿到这山野小镇中归隐。” 顾勋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又问道:“你回京城也有不少日子了,不知现在朝中是何形势?” “叶茂则虽掌控内阁,但有刘子澄处处掣肘,总归不能像李元甫那般随心所欲,两人一直明争暗斗,倒是都不敢干什么出格的事。” 顾勋点头道:“如此甚好,我想今上也不敢再纵容出一个李元甫。老师所期盼的清明之志,总归是有些盼头。” 魏铮忆及往事,目中露出唏嘘神色,他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又笑道:“而你我也终于能够好好地畅饮一杯美酒。” 这时镇上不知有何喜事,突然燃起了漫天的烟火,五彩斑斓的火光照亮了夜空,薛玥连忙抱着一脸兴奋的儿子走到院外仰头观看,正在酣睡的小一却吓得抱头溜到他脚下打转。顾勋自耀目的光亮中,柔柔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脸上泛起满足的笑意。 166阅读网 108 番外二:正逢春回(上)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第一次见到叶逢春时,我并不相信他是一个中毒之人,因为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中三种奇毒还能露出这么无所谓的笑容。 那日,深秋的榆柏山上,寒风萧瑟,草木凋零,他白衣墨靴,站在满地的黄叶之间,抬起头淡然一笑,那一刻,那些本已败落的花草好像重又鲜活起来,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只可惜,我还没从这一笑中回过神来,他不知怎地已挪到我身边,一把冰凉的刀锋触到我的颈上,他将唇贴在我耳边道:“带我去见骆神医。” 我并没有觉得太过意外,能上榆柏山之人,每个都是为了骆神医而来。骆神医长年隐居山内,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这世上没有他不能解的奇毒,没有他不能治好的怪病。但他却不是什么人都治,他曾立下规矩,每年只选十位病症最为刁钻之人医治,又在山下树林内设下重重机关,唯有通过考验之人才能上山见他。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怪病,爹爹为我寻遍了名医也未治愈,只得将我送上山上求骆神医医治。也许是因为我的病症太过奇特,骆神医破例让我留了下来,并许诺一定会医治好我。 我在榆柏山上一住就是两年,爹爹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全家人搬去了省城,而我的病却还没有好。骆神医便让我留在了山上,日子久了,索性收我为徒,平日里照顾他的起居,顺便随他修习医术。慢慢地,我开始越来越习惯山上的生活,而我的家人也开始渐渐将我淡忘。这些年,我见过许多来求医之人,哭天抢地的也有,一掷千金的也有,威胁动武的也有,但是,从未有人像他这般轻松地冲破所有机关,大大咧咧地走到师父面前。 他似乎对我的不惊不叫感到有些诧异,可我却不觉得害怕,反正他只是想见师父,并没有什么理由去伤害我,只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离一个年轻男子那么近,我一直努力控制,让心不要跳得那么快。 走进药房时,师父正在分拣着新摘得草药,见他挟持我进来,只轻轻抬了下眼皮,道:“这位公子你中毒颇深,只怕熬不过一个时辰,我劝你不如省些力气,早日下山寻个好归处。” 他却勾起唇角,道:“一个时辰倒也不算太短,恰好够我杀了你们再把这里烧个干干净净与我陪葬。” 师父终于放下手中草药,转过身对他道:“公子年纪轻轻却戾气甚重,我就算能解你身上的毒,这心中之毒可是无方可解。” 他露出不屑表情,又问道:“骆神医为何不问我中得什么毒?” 师父听闻这话,孤疑地朝他身上扫视一眼,他又继续道:“我身上中得是唐门的金蚕毒、血炎花与无念砂。”他的语气稀松平常,我却听得默默抽了一口冷气,这三样毒物样样致命,江湖中人各个闻之丧胆,而他却好似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紧要之事。 师父眼神亮了起来,极有兴趣地盯着他道:“哦?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同时中了这三种奇毒还能活在这世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挂起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道:“骆神医现在可有兴趣为我一治?” 于是那日起,他便留在了山上,师父虽然使出毕生所学保住了他的性命,但由于所中之毒太深,他还是很快陷入了昏迷。师父怕他熬不过去,便让我每日在他床边照拂。后来我才发现,这样一个外表轻狂不羁之人,背地里却无一日能睡得安稳。他好像在梦中见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放在床边的手一直在抖,有时候竟连身体都抖了起来。他时而蹙眉,时而梦呓,甚至有时会惊呼一个人的名字,让他快些跑。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梦中想起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个看淡生死之人,陷入躲不开的梦魇。 到第五日,他终于醒了,但神智还未完全恢复,因此每日也是时睡时醒。但当他清醒时,再也不许任何人近他的身。于是,我便又多添了一件棘手的心事。 在他背后有一处极深的伤口,上面被啐了毒,如果不日日上药,只怕很快就会生疮流脓。他昏迷时,我还能将他当作一头雄性动物对待,可在他转醒后,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揭开他的衣服为他上药。我忍了两日,终于还是不愿见到如此好的一副皮囊平白烂了去,于是鼓起勇气趁他睡着之时,想要偷偷替他换药。谁知我刚拨开他的衣襟,他突然坐起身来,狠狠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冷得如一块寒冰,刺骨凉意透过棉布渗到我的肤上,竟激起了无法抑制的冷颤。 他将我拉到他面前,眯起眼看我,黑瞳中射出凌厉的杀意,我唯恐这条命会不明不白得去了,连忙指着他背后的伤口,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要……替你换药” 他眼中的杀意终于消退一些,又露出古怪的神色,上下打量我一番,突然笑起来道:“原来你并不是不会说话啊。” 我被他说得有些气结,我自然是会说话,只是在这山上能说话的机会太少,平日里便也习惯了沉默,何况我也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我努力想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只得无奈地继续劝道:“那里……再不换药会烂掉的。” 他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道:“烂了就让它烂吧。”然后,他突然狭促地将我的手拉得按上他的胸口处,我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拼命想要挣扎,他的眼神却落寞下来,轻声道:“反正这里面,早就烂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脸上有着我看不懂的倦意与颓败,他却很快放开我的手,背对我躺了下来,用周身的冷意无声得催我离去。不知为何,我突然生出些从未有过得执拗:一定要将他这伤口治好,于是咬了咬牙一把揭开他的衣服,拿起药盒要替他上药,他有些意外地回头看着我,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原来你们山中的女子,竟是如此主动。” 我鼓起勇气,认真地盯着他道:“你如果再不换药,几日过后这伤口就会生出烂疮,然后发出恶臭,到时便是神仙也难治。” 他皱了皱眉头,狐疑地望着我,似乎想判断这话的真假,也许是我的语气太过笃定,他终于妥协了下来,背过身去乖乖让我为他上药。我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而暗自窃喜,我不过是想赌一赌,像他这般孤傲之人,一定不能忍受自己浑身恶臭的模样。 师父偷偷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叶逢春。这是师父趁他昏迷时试探出来的,为此他还闹了许久的别扭,说师父窥人*,毫无医德。每当这时,师父只是捻须不语,由得他去闹。 半个月以后,他的毒终于慢慢褪去,而我却有许多次撞见他偷偷跑出屋子,过了许久才回来。不知道为何,我心中总有些不祥的预感,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将一把尖刀抵上了师父的脖子,才知道我的预感并没有错…… 166阅读网 109 番外二:正逢春回(下) - 月夜花朝 - 一砾沙 药房内,两相对峙,寒光逼人,我惊呼一声想要冲过去,师父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对他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放她走?”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好像我的生死本来就和他无关。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愿抛下师父自己离去,但又不知留下来能有什么用处。就在我站在原地,踌躇难定之时,又听见师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猜得没错,你上山来的目的果然不简单。” 他挑了挑眉,似是十分得意道:“你早就猜到?可你还是忍不住出手相救。” 师父露出无奈神色,又道:“我也想不到,有人真得会为了取我的性命,甘愿给自己下这么重的毒。” 那一刻,我分明见到叶逢春目中露出悲戚之色,只一瞬却又转作戏谑。我突然明白过来,因为在这世上,本就没有他想要珍视的东西,包括他自己。然后他又轻轻笑了起来。“我也没想到,曾经杀人如麻的‘绘星手’骆飞羽,归隐之后,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我心中惊诧,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二十年前,师父曾是江湖中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他手段毒辣,最擅暗器毒物,曾犯下过许多重案,手中沾上过无数鲜血。只是有一年,他不知为何突然从江湖中消失,从此再也没了踪迹。江湖传闻他受一位高僧点拨,决定洗清罪孽,山中归隐。但他的仇家却一直没有停止寻找他,叶逢春此次便是收了悬赏,故意设计上山接近他,再寻个机会曲师父的头颅向那人复命。 师父面色平静,只轻轻阖上了眼道:“该来得总是会来,我曾造下太多杀孽,今日也到了偿还得时候。” 叶逢春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将袖刀一收,道:“可我现在却不想杀你了。” 我和师父都同时吃了一惊,这人宁愿给自己下毒,费尽心机设局接近,眼看就能成功,却突然说放弃就放弃,行事作风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师父皱了皱眉,终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老子乐意。”他洒脱地笑了起来,然后手臂一撑,展身坐在窗棂上,阳光自外透了进来,将他的身子投出一道剪影。 “那你下山后,如何向他们交代?” “我不想做得事,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他突然转头,冲着我挤了挤眼道:“你师父是个大魔头,你怕不怕。”我仔细想了想,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从杀人到救人不过一念之间,只要真正放下,旧事便如前生,再无可扰。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果然从未记住我的名字,却仍是轻声答道:“秦日安。” 他眨了眨眼,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名字。”随后翻身一倒,好似直直朝窗外坠去,我奔到窗边再朝外望去,他已经消失在暮色中,转眼就没了踪影。 我以为他这一走,就再也不可能回来。谁知过一年后,我又见到了他。那时正是春日,山上的茶花开得正艳,他盘腿坐在连天的粉艳之中,金黄色的阳光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好似。然后,他随意捻起一朵开得正艳的茶花,撩袍起身,施然走到我身边,将花插在我的耳边,微笑道:“小安,好久不见。” 那一刻,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心跳加速,脸红得如眼前的茶花一般,久久难褪。 他这次来,据说是惹了仇家受了重伤,想到山上来养伤。为此师父很有些不乐意,说他这榆柏山只收重病难治之人,现在却让他坏了规矩。可他却是笑嘻嘻地赖着不走,师父拿他没办法,也只得自己去生闷气。我觉得这次的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我再未见他露出那般绝望悲戚之色,好想整个人又重新活过来一般。我实在好奇,便鼓起勇气去问他,他只是笑着说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遇上了一位亲人。我从未见他笑得如此轻松畅快,便也由衷的为他高兴。 后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山上来住一段时日,有时候是中毒,有时候是受伤,师父的久了并无效果,也只得由他去了。可我并不讨厌他来,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期盼。山上的那片茶花谢了又开,我每日经过之时,总会期盼有一人白衣翩翩,眼神明亮,坐在其中对我微笑。 终于有一日,我见到他浑身是血地倒在门外,我吓了一跳,连忙叫来师父将他一齐抬进屋内。据说,他这次是遇上了极厉害的仇家,对方武艺高强,手段了得,他抵挡不过,只得仓皇地逃到山上来。 于是,我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他昏迷之时,我便日日为他煎药换药,只是他在睡梦中,再也不会蹙起眉头,害怕得发抖,我想他是真得摆脱了那段梦魇。过了几日他转醒过来,便开始抱怨山上的草药太苦,又嚷嚷着想要喝酒。我从未见来治病的人像他这般难以伺候,但又想寻个法子尽量让他好过些。我想法便取了山茶花蜜,浸入玉米粉中,再加入酒酿与桂花粉一起熬煮,做成酒酿圆子,日日为他送去,这样既有酒味,又能化解药中的浓苦。只是花蜜需要在天还未亮时去取,才最为新鲜甘甜,深秋的清晨冷风寒峭,我因每日登高采蜜,手总是会被冻得有些发疼。但当我见到眼中露出赞叹的神色,便觉得心中只剩欣喜与甜蜜。 这样安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他的仇家终于还是寻上门来。我不知道他的仇家是谁,但是见到师父和他面色十分冷峻,便知道那些人一定是非常难对付的角色。他们在山下的树林叫骂一番,竟毁了机关,烧了林子,准备一路冲上来。他望着林中传来的火光与烟雾,突然伸了了懒腰,冲我们挤了挤眼道:“我好吃好喝地赖在这里这么久,也算够本了,快将我交出去罢,骆老儿,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坏了你的规矩了。” 我心中一慌,连忙转头去看师父,师父满脸不忍之色,却只是摇头叹气。我突然想到他曾经的那些梦魇,心中隐隐有些发痛:如果将他交给那些人,会不会受尽折磨,又落入另一个噩梦中。我不知哪里来得勇气,突然跑了出去把门紧紧锁住,又飞快地奔向林中,我记得师父在林中曾设下一个陷阱,只要能将那些人骗去,他就一定能够安全。 冷风呼啸,飞鸟惊啼,我在树林中不断奔跑,尖锐的树枝不断刮过我的脸颊,划出一道道血印,我却一刻也不敢停下,只提着裙拼命向前跑着。终于我还是重重摔在了地上,觉得眼前发黑,只模糊地看见那几张凶狠的面容慢慢朝我接近。 “我早就说过这丫头是个骗子!现在好了,不但没找到玉面罗刹,还差点给她害死。”一个声音恶狠狠地喊道。 “不急”另一个声音悠悠响起,好像是他们的头领,“她不说出玉面罗刹到底在哪?我们就慢慢折磨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人抓起我的头发,狠狠地撞向地面。我被撞得头晕眼花,认命地闭上了眼,突然想到,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他以后会不会记得我,会不会想念我给他做得酒酿圆子。突然,空气中传来一阵血腥的气味,我连忙睁开眼,见到面前几人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有人喃喃道:“离魂蛊?不可能,骆天羽十几年前就已失踪了!怎么会……”他还没说完,很便倒了下去。我连忙爬起来,惊喜地叫道:“师父!”师父负手走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好像在责怪我的鲁莽。随后,又望着剩下的那几人,叹了口气道:“我曾承诺再不用毒,但我只有这一个徒儿,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就这么枉死。” 这时,一双手将我拉了起来,他深潭一般的眼眸探究地盯着我,问我道:“为什么要帮我。” 不知为何,我竟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呆呆地望着他,恍如隔世重逢。 在师父的帮助下,他很快料理了那几人。回到屋内,他硬是要帮我伤口上药,我坳不过他,只得不自在地坐在凳上,让他的手指轻柔地触上我的脸颊,药膏冰冰凉凉,我的脸却热得好似要沸腾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了一阵,突然倾身凑到我耳边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望着他,脸上已经红透,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却坐直身子,继续道:“可惜,要让你失望了。”然后站起身,自我身边走了过去。他的袍角划过我的脸颊,在心底投下一片冰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起身拿出一件衣服,递到他面前,轻声道:“这是你来得时候穿得那件,我看这衣服材质挺好,破了实在有些可惜,便为你补了起来。你看还能不能穿。”他低头瞟了一眼,只淡淡道:“我从不穿旧衣。”我在这一刻才觉得有些难过,明知这样十分丢脸,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不发一言地接过我手上的衣服,大步朝外走去。我知道,他这次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到了初夏,我没有等到他,却等到了许多年未见的爹爹。爹爹告诉我,在我幼时为我许下了一门亲事,如今对方家中的茶庄也开得十分兴旺,两家本就有联姻合作的想法,现在我的病也已治好,就让我下山准备嫁过去。我只犹豫了片刻,就一口答应下来,我在山上这些年未敬过孝道,也是时候好好补偿下他们。 就在我准备下山的前一日,师父来找我,问我道:“你心中明明有他,真得能甘愿嫁给另一个人吗?” 我听了只是笑了笑道:“听说师父珍藏了一坛好酒,明日我就要下山,不如就以这酒为我送行如何?” 师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知我为何突然提到这件事。却还是挖了那坛酒出来,在院中摆了桌凳,与我对月相酌。我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偷偷喝了爹爹藏在屋里的酒,结果第二天浑身的疹子,高烧三日才好。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不能沾酒的。” 师父大惊,连忙问道:“那你今日还……” 我低头望着酒杯中映出的那一轮明月,淡淡道:“他对我来说,就像最烈的美酒,虽然甘甜醇美,令人沉醉,却始终与我格格不入,所以哪怕我再不舍,也只能逼自己离得越远越好。”师父望了我深深叹了口气,却再也没有劝我,第二日便送我下了山。 初初回到山下的世界,令我感到非常不适应。每日上门的媒婆,成日围在身边的丫鬟仆妇,甚至早已陌生的姐妹至亲,都令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我索性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内,闲得无聊时,便开始为自己绣起嫁妆。虽然我对要嫁给何人,毫无半点期盼与欣喜,但总得找些事做,才能让自己不要日日都想起他。 有一日我正在枕套上绣上牡丹,突然心中猛地一跳,一抬头,便见到柔柔的灯光下,映出一个曾在我梦中出现无数次的身影。我怀疑是自己眼花,连忙揉了揉眼睛,又朝窗边望去,果然见他一袭白衣,墨发飞舞,斜斜靠在窗棱上朝我微笑。我顿时心跳如鼓,下意识地将手上的枕套往后藏去。他却立即跳了进来,倾身将我藏在背后的手拉了出来。待他看清我手上的物事,好像愣了愣,又狭促笑道:“这么早就开始绣嫁妆了。” 我被他近在咫尺的脸弄得有些恍惚,一时疑如在梦中,便只迷糊地回道:“也不算太早,下月初八就到了。”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如遭重击地盯着我恶狠狠道:“你要成亲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他顿时一脸震怒,抓住我手腕的手猛地用力,疼得我几乎哭出,他这才好似醒悟一般,慢慢松了手,又咬牙道:“谁许你成亲的!” 我被他几乎要吃人的表情吓到,缩着身子,颤颤巍巍答道:“我……我爹!” “你!”他的身子颤了颤,表情好似受了极大的打击,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很好,你们都要成亲了,很好!”然后,转身就从窗子跳了出去,那一瞬间,我呆呆望着他落幕的背影,心中压抑许久的痛一点点涌了上来。 后来师父来找我,告诉我叶逢春去找他喝酒,然后说了许多醉话。他说他这一生最讨厌受束缚,但不知为何,总是舍不得丢掉那件我补过的衣服。他还说有一日差点被火烧死,那时他突然想起了我,如果他死了,不知道我会不会为他伤心。还说他后来走了许多地方,却再也找不到那种味道酒酿丸子。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想通了,如果能日日吃上我亲手做得酒酿丸子,就算少了些自由又有何妨呢。 我终于明白那晚他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背影为何会显得那么孤寂,可我的成亲之日马上就要到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如果就这么跟他走了,爹爹他们又该如何交代。 七月初八,天青云淡,是个难得得黄道吉日。我一身大红喜服坐在轿中,外面是,锣鼓喧天。我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鲜红,心中却沾不到一丝喜气,然后我开始无可抑制地想起了他,走完这条街,我与他便再也无缘相见。这一刻,我突然醒悟过来,这眼前的一切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留在他身边,每日为他采蜜酿酒,陪着他,为他抚平眉心,让他不要再从噩梦中惊醒。 于是我开始在心中盘算,做一件我此生最为大胆之事,想从这送亲的队伍中悄悄溜出去。这时,好似与我有所感应一般,轿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外面的鼓乐声也戛然而止,我连忙掀开轿帘朝外望去。只见热闹的长街之上,他一袭红衣飞舞,我从未见过他穿如此鲜艳的颜色,在人群中显得如此耀眼。 他拨开气势汹汹围绕着他的家丁,好像眼中只有我一人,他径直走到轿前,伸出手问道:“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我马上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似是有些诧异,随后便笑了起来,这一笑如春风重临大地,他扫了一眼身后已经的众人,又问道:“你可想好了,跟我走了,以后就是我的人,我便再也不会放手。” 我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面前的这双手,由他拉着我穿过不断叫骂的人群,我不想理会身边冲来了多少人阻拦,只在心中默默想到,他的手终于不再冷了,真好。 166阅读网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