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倾城一顾雪苍茫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雪之覆,不知其几千里也。 ◎◎◎◎◎◎ ◎◎◎◎◎◎ 世人都说朝歌的雪很美,却美不过那曾几何时楼里听雪的女子,她是谁? 我不去想,只抿唇饮下半杯苦涩,残留的一半,凭栏倾杯洒落积雪,溅起缕缕香尘,终,香消雾散。 楼外飞雪痴缠,是谁惹了谁的流光,落雪遮眼,恍惚迷离。 雪里见她秋水紫眸垂银发,玉颜犹似雪。只是噙泪相望,幽语欲断肠。 “若倾我一腔衷情,奢求你守我千年,彼时万物轮回,沧海桑田,我必能仙羽霓裳携你之手羡鸳鸯,你可愿?” 他不答,转身而去,徒留她身旁鸢尾满布花开成伤。 遥望他曾消失的天穹,星陨苍茫。坠落人间化作漫天飞舞的流萤,又见她罗扇轻摇,时而伸手欲拾,眸里映着万点星辰,夜色迷醉凝成了谁的耳边情话? “天上的星真美,我想你帮我摘下,由我捧在手心玩赏,你可愿?” 他听罢侧身,挽弓引弦,为她一笑,射月摘星又何妨? 箭离弦,千年不过一时景。这前尘过往,究竟是谁在我心上留下的雪泥鸿爪,伤痕那么深,深到山河失色也不可磨灭。 撼天巨响惊醒我飘渺的思绪,那是千军万马的厮杀破开城门,震得地动山摇。王宫,城阙,绵长画卷上破碎的万里江山,此刻像极了落魄的美人脸上,泪湿粉黛花容凄凉。 黄昏,天色凄惶,雪何时停了? 雪落雪止恍惚一梦,一个很长的梦,长到我忘了苏醒,也忘了风里带血的腥香。 我安之若素,端起红烛徜徉入殿,将所经之处的宫灯一一点亮。褪了锦绣宫装,褪了美艳浓妆,也褪了我这满身罪孽的浮华。 寒风透过帘幔潜入,吹着单薄的自己,原来满殿的灯挑炉暖也敌不过心凉,凉如死水。 席地跪坐,垂落的银发蜿蜒铺到地上,任千丝万缕的心事默默流淌。我拈香却不祈祷,心头默念谁的名,只待它被火焰蚕食剥落成灰烬,如时光散落成我手里的一指流沙。 殿外踏入沉重的脚步,我倾听着,愈发靠近,如车轮缓缓碾过心脏,那一道深深浅浅的辙痕,疼得我无法呼吸。 直到你在我身旁停驻,我终于抬首,回眸多娇,泪中带笑。纵然你的剑离我喉已近在咫尺,我亦能勾勒唇边涟漪清浅,一如往昔说一句: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 刃上闪耀的寒光,轻晃。我分不清颤抖的,是剑,还是你的手。 有什么不一样呢?迟疑,不忍,或者执念不忘,终还是要亲手割断,断我结发不离的可笑痴想。 雪落了眼眶,我仿佛又听见风里浅吟的狐鸣,唱一曲末世挽歌,祭奠我从此一去不复的容颜,它死在朝歌。 前世孤星坠,今朝流萤舞,月缺月圆,人是物已非。才知留情、留恨,也勿留儿时梦。那时懵懂与无知,年少与荒唐,最难了,人心乱。你不是我,怎知我此生无欢,亦无悔。只愿尘缘随吾拂袖落花,雪染天涯,转身尽负韶华。 如我所愿,挥剑刺入胸口的刹那,一切的恩恩怨怨都将随我同葬。情爱至斯已化为鸩酒,我却不辞痛断肝肠,举杯饮尽灼喉的浓烈只求一醉,醉卧君怀,一晌贪欢。我问,若我从此不醒,是不是我所有的错都可以被原谅了…… 你说誓言成空爱恨两茫茫,为何还见你眸里清泪如烟,执我之手,在我唇上印下永久不褪的欢痕。那一刻我终于感觉到了,你不再恨我,爱,成了最简单的颜色。只是我不知,最后你眼里的我,究竟是纯真年少还是银丝如瀑? 你会记得哪一个我? 亦或,将我遗忘…… 【上卷·忆昔尘缘】:韶 华(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夜近拂晓,风微凉。 天际苍茫的云雾乘风飘逸倒映于眼眶,偶尔透过云隙可见寥寥几颗寒星,清亮如洗。 我沿着陡峭的山壁往上攀爬,不顾一切地爬,不知山的最高处到底有何许魔力如此吸引我,令我即使已经疲惫不堪也顾不上停留喘息。 终于,被我爬上巍巍山巅,万籁俱寂,静得恍如隔世。放眼四望,周遭的景象让我心悸不已,山峦跌宕怪石嶙峋,凋零的枯藤枝桠在风里舞出鬼魅般的身影。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 我独自一人置身在满眼的荒芜里举足无措,彷徨间恍惚生了幻觉,依稀见了一泓飞流而下的涧水,被月华染得晶莹剔透。凝神看原来是女子垂地的长发,只是这绵延铺展的银亮,纵然在这无月的黎明也能流光尽泻。女子……惊见崖边伫立的魅影,白纱萦拂宛若这山间飘忽不定的幽岚,风吹云动轻纱缭绕。 那是谁! 女子缓缓转面,脸侧的碎长发丝被风吹起,一张倾世容颜赫然入目。 那张脸,瞬间让我呆若木鸡…… 她望着我,眼里神色无从捉摸,竟还抬起一只向我伸来的手,仿佛要将我一把拉住,然后带我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她的靠近让我惊恐,惊恐到忘了身后的危险而本能后退,两三步陡然踩空,伴随我一声凄厉尖叫,脚底“呲”地滑脱石壁跌落山崖……叫声回荡山谷,我急速下坠着,身下是黑暗无底的深渊,似恶鬼张开的血盆大口等着将我吞噬…… “啊――” 惊醒后的我从榻上一跃而起,僵硬坐直的身子,目光呆滞而涣散,心口剧烈窜动着久不平息。坠落山崖的画面仍清晰在目,令我蜷膝抱紧了双臂都止不住瑟瑟发抖,抽搐的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 “女儿,你怎么了?”一定是听到我惊叫,只见娘推门进来就神色紧张地坐到床边,还边用帕子擦去我额上的汗珠,“是做噩梦了么?” 我浑浑噩噩的总算回了些神,努力平复心跳并浅笑让她安心:“娘,我没事……” “娘去给你端杯压惊茶来。”她慈爱拍着我的手背,不胜体贴地嘱咐我,“喝完睡下会安稳些的。” “嗯。”温顺点了头,随手把额上蓬乱的碎发拂去两旁,我向来都是乖巧安静的性格。 直到娘出去,我心湖里都还有丝丝涟漪起伏难平,纵然我已被梦魇折磨得不堪负荷精疲力竭。 奇怪的梦,奇怪的山崖,奇怪的银发女子,我醒后就对她面容印象模糊,多年来却总是在深夜猝不及防闯入我梦境,萦绕不绝又挥之不去…… ◎◎◎◎◎◎ ◎◎◎◎◎◎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耳边是青修子抑扬顿挫念诵的玄妙道法,可我心神恍惚听不进去,一手托腮望着窗外发呆。 “苍生皆有道,道在……”来不及想他怎么突然不念下去了,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张温和笑脸,并有手掌轻柔地抚我后脑,“妲己,道在何处啊?” 我蓦然回神,见是青修子正俯身凝视我,令我不禁一怔,更埋下脸局促不安,只怪刚刚分神根本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道在……在……” “道在万物之中,悟其道须先渡其事。”他生着一双慈眉善目,即使说教也是和颜悦色,“妲己,你心不在焉了?” 我被他直接问出更觉羞赧,攥着衣角吞吞吐吐:“老师……我……” “告诉我。”他笑意不褪地蹲下身与我双目平视,眸光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刚才分心,是在想什么?” “我……”我纠结再三,终还是颓然垂丧了脑袋如实说了,“我昨晚又做那个梦了……” 他眼里掠过意会之色,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跟他提起我那个怪异的噩梦了。 “老师,你说我为什么总做那样的梦呢?”总是纠结而无果的问题,我始终盼望着有人能为我解开疑惑,“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妲己,万事皆有因果,你常被梦魇纠缠也一定有它的缘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依旧笑抚着我的脑袋,指引更胜安慰,“正所谓悟其道须先渡其事,想要参透其中的缘由,你就必须先经历一段由它为你安排的命运。妲己,懂了么?” “老师,妲己愚钝,还不太明白……”他解释得这般抽象,似是而非,我只能低头微露窘态。 “呵呵,不急。”他轻抚下颚的一绺青须,笑得不胜和蔼,“你还小,阅世不多难懂其理也在所难免,待你年岁渐长,你终会有所领悟的。” 他的宽慰令我不由放轻松了许多,我亦心领神会地笑了。 “只可惜……”他忽而摇首轻叹,“为师再无缘指引你参禅悟道,亲眼看你学成……” “老师不打算再教妲己了么?”我被他说得异常惶恐,扯住他的衣袖追问,“是不是因为妲己愚笨,是不可雕琢的朽木,老师才会……” “妲己,你是为师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不可妄自菲薄。”他从容拍着我的手背,眼光温柔如昔又遗憾如许,“是为师要走,无缘再做你的老师。” “老师要去哪里?”不舍之意油然而生,毕竟两年的师徒之情已在我心中根深蒂固,不是说散就能散得一去无踪的。 他笑而不语,如斯作了离别,再拂袖而去。 那时,年幼的我还不懂青修子所说的“悟其道须先渡其事”是什么意思,正如我不知年华轨迹驶向远方,而我的人生,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我只是知道,他曾这样告诉我―― 妲己,你的一生,注定不能平凡。 【上卷·忆昔尘缘】:韶 华(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你又出去跟人家打架?!”奔跑着听到书房里传出爹的训斥声,隔着扇门犹似雷鸣,“听说你还把人给打伤了?!” “明明是他们先惹我的!”顶嘴的是哥哥全忠,理直气壮地打心里不服,“那几个市井无赖,欺善怕恶为非作歹,我教训一下有什么不对!” “你还嘴硬!”爹被他顶撞得更为恼怒,听架势似乎又要家法伺候了,“动手打人就是不对,简直无法无天!你……” “爹!”我很不是时候地推门而入,迎着他就惊声呼喊,“青修子老师走了你知道么……” 屋里被我打断的二人皆是一怔,木然望我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爹发了一半的火也戛然收住,软和了语气点头道:“爹知道,日前他曾向爹请辞。” “爹,为什么不留下青修子老师?”若不是事出紧急让我忧心如焚,我岂会一时忘乎礼数擅自闯进他书房,“你怎么就让他走了呢……” “妲己,青修子是名师,他声名远播,求学之人不远千里而来,踏破门槛挤破了头也要拜他为师。老师不能一生只安定于我苏门,他还要将学识师传他人造就更多有为之才。”爹没有责怪我的无礼,而是耐着性子婉言劝我,“若是你想念书,爹再给你请别的老师,这样好了吧?” “可是女儿只想听青修子老师讲学……”我心有不甘地撅起嘴,面露愁色碎碎念叨,“别的教书先生都好古板,我一点都听不进去……” “但这是老师自己的意思,他去意已决爹也留不住啊。”爹半躬着身子慈爱望我,眼里有些无可奈何。 我不如意地低下头,情绪正无从发泄,忽而灵机一动:“对了爹,老师还会留在冀州的吧?” “诚然。”爹认同着又随即蹙眉起疑,“妲己,你问这个作甚?” “爹,既然老师无暇入苏府指教女儿,那妲己不如亲自登门求学了可好?”说着我已破忧为笑,眸里自是一片星光流离。 “妲己,女孩子家的不好好在家中待着,偏要往外跑,这像什么话?”伫在一旁的哥哥好了伤疤忘了疼,竟还摆出一副高龄长辈的架子数落我,“读书悟道有什么好的,竟能叫你这么迷恋?” “哥哥休要取笑妲己,妲己身为女儿家,不学读书识礼,难道还像哥哥习武练剑跟着爹率兵打仗不成?”我白他一眼随之伶牙俐齿地反驳,更不惜接他短处来施以嘲讽,“又或者是学哥哥惹是生非,到处跟人打架么?” “喂你……”他一下被我戳中了软肋,好生困窘,被激急了就口不择言,“反正你迟早要嫁人的,读再多书学再多大道理又有什么用?书又不能帮你生孩子!” “哥哥!”他继承了爹的武将血统,到底是好武轻文的,谈吐总是直率又无忌,一句话令我羞得满脸通红只觉无地自容,“你说什么呢……” “全忠,不可胡言乱语!”爹看不下去了,转头严词厉色叱住他,“妲己是你妹妹,做兄长的该处处让着点才是,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听到没!”有爹给我撑腰,顿时助长了我的声势,我故意挽紧爹的胳膊亲热偎在他身旁,朝着哥哥扬头就是个幸灾乐祸的鬼脸,“你是哥哥,要让我的!” 多年来我和他就是这么一对命里犯冲的冤家,斗嘴吵闹已是家常便饭。刚我还私心想着我来的时候真活该他被爹骂,我就不该急着进来,只顾为老师的事找爹商量反倒凑巧让他逃了一顿好打。 “让她……”他被我气得七窍都要冒烟了,不胜委屈地望爹诉苦,“爹,她是你女儿,难道我不是你儿子啊?” “你又口无遮拦了!”爹怒目一勒威严尽泄,恨不得拿眼神瞪死他,“不给你点教训你就是不上规矩!” “没道理啊爹……我们都是你生的,你每次都只护着她,有你这么偏心的么?”哥哥真是苦闷得无以言表了,只能垂头丧气发着牢骚,“罢了罢了!算我倒霉投胎到苏家,哪知苏家的爹娘只疼闺女不疼儿,我真是可怜死了……” 他那窘相逗得我捧腹大笑,也把爹弄得哭笑不得,原本对他爱之深责之切,现在反被埋怨得理亏又心虚,不过由他说去,爹也懒得为自己辩解。 取笑完哥哥我又拽拽爹的袖子言归正传:“爹,说真的呢,妲己如果能找到青修子老师授业的地方,爹你可一定得答应让我去哦!” ◎◎◎◎◎◎ ◎◎◎◎◎◎ “小姐就别问了!”管事被我纠缠得快不耐烦了,但碍于我的身份又不敢发作,“真没你说的那人……” 我哪肯就此罢休,扯住他手臂不依不饶:“求你再帮我查查,青修子老师真的没有来过么?” “没有!真没有!”他一个头愣是被我烦成了两个大,搞不明白我这九岁的黄毛丫头怎么这么难缠,“他自从两年前进入你侯府授业就再没来过这里啦!” “那你再帮我问问别人……”我是铁了心,不问出点线索就绝不肯走,“也许有人会知道他去了哪里呢?” “能问的都问了,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也不知道他还教不教书!”他挣扎地想抽离胳膊,手中执笔做出欲记录课业的样子,“好了小姐你就回去吧!馆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忙呢……” 毕竟他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我手稍一滑就被他挣脱了,好容易甩开我立马就窜入内堂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这样被吃了闭门羹。 碰壁,又碰壁!这是我今天寻访的第五家学馆了,他们没人能说出老师的下落,最后差不多都是撵我出来的,我情何以堪! 漫无方向游走在熙攘的人群,过路的嘈杂和喧闹铺天盖地把我淹没,我举目无望顿生惆怅。 老师,我该到哪里找你啊…… “大哥,我们这就到冀州了?” 【上卷·忆昔尘缘】:韶 华(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爽朗笑言,带着几分生疏的异地口音,不由引我好奇回眸顾盼,见是不远相依站着兄弟二人,看着都比我大不了多少,说话的是里面稍年幼那个。 “冀州的集市看起来和三年前一样!”那少年初来乍到的倒一点儿也不显得生分,眉宇中尽情挥洒着豪气疏狂,“还是那么热闹啊!” 我望得有些发怔,倒不是他说的有多动人,而是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有他说话时自然勾起的嘴角,他居然有那么好看的笑容,我恍惚着了魔地,为之沉醉。 “小姐我可找到你了!”突如其来的呼喝,抬头一看是乳娘在唤我,她行色匆匆三两步小跑到我跟前,不由分说就牵住我手,“我就多看了几眼布料,转身就不见你了,真把人给急坏了!” 她找着我她是高兴了,可我根本不想被她寻见。心情不快那就不必说了,更尴尬是引起那少年的注意,本来我在人群默默看他良久都没被他发觉,这下可好,她一嚷嚷满大街的人都看过来了,那兄弟俩自然也不例外,我用余光都能很明显感觉到他们一如众人投射在我身上的视线。 我使劲缩手不肯跟她走:“乳娘,我要找老师啊……” 真受不了!娘干吗要指派她带我出府,回家的路我烂熟于心,犯不着非得叫个人看着,没了她我一人出行照样妥当。乳娘这个人偏偏好奇心重,拉着我就是看看这看看那的,不是选布料就是挑针织,哪有心思照看我?我要不趁机偷跑出来,就是逛到天黑我也没法去干我的头等大事啊! “小姐别闹了啊……咱们答应夫人太阳下山前要回去的你忘啦?”她逮着我哪里还会再撒手,口气坚决不容我拖延耍赖,“快走吧!” 那些驻足侧目的路人皆知再没热闹可看,纷纷散去各自恢复原本的行事节奏。 可怜我就这么极不情愿地被乳娘拽走,依稀还听到少年豪迈不羁的笑声耳边回响:“大哥咱们才刚到,今天找不到就别找了,先让我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天再说!” “怎么就想着玩儿!”兴奋过头结果讨来兄长一顿没好气的说教,“我们来冀州是为拜师求学又不是游山玩水,你上点心成不?” 少年是如何辩驳的我听不清了,因我与他之间阻隔了穿梭不息的人潮,脚步渐行渐远,而我知道他的目光也不曾追随。 途径那条熟悉的街道,两旁星罗棋布分散有很多卖珍奇首饰和胭脂水粉的摊点。令我万般无奈地,乳娘的眼睛又看直了,她几乎不自觉松开了我的手,整个人就跟魂被勾走了般,已经完全不受自控地朝那些货摊走去。 “乳娘……”我无比幽怨的呼唤她充耳不闻,我真是无话可说了,刚才是谁急着要带我回家的! “苏小姐,这款新制的香膏你拿去试试,保准你搽了更好看!”身旁小贩客气讨好,他甚有眼力见儿地认出了我,便忙不迭地送上货品大献殷勤。 “谢谢你……”望着他亲手拧开那枚精致的小圆盒露出晶莹玉润的乳白香膏邀我试用,如此盛情巴结我这贵客竟让我感到好生为难,遂苦笑一缕扬手推还,“我不用这些的……” “小姐你千万别不要,这可是新货!”见我不领情,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和卖弄,“用的是我家的祖传秘方,里面萃取了雨后新采的青竹叶,再用竹叶上的露水调和,很养颜的!一定能把你的小脸蛋儿滋补得细腻又白滑,嫩得能捏出水来!” “是么?”我木讷看他声情并茂说得神乎其神的,但并未叫我如何动心,“怪不到你一打开我就闻到一股竹叶的香味……” “小姐你知道的,咱们冀州西边,涂山下的那片竹林可是块风水宝地,花花草草的长势都特别好!”他似乎觉得引起我共鸣了,得意忘形地越扯越远,“这些日子趁着雨季到了,我每天清晨都去竹林里采集新鲜的竹叶和露水,今早还遇到个教书先生!” “唔?”听着心中暗自一紧,我不由敏感地追问道,“是什么样的教书先生?” “什么样的……”他仿佛被我这个问题给难住了,摸着下巴两眼上翻,苦苦寻思着措辞来形容,“手里拿着书卷,看着就像是教书的啰!” “是不是穿浅白青的袍子,人长得眉清目秀,走路姿态很潇洒,仙风道骨的?!”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又敷衍了事,我心急得索性直接问了。 “是穿浅青色的衣裳,模样也清秀,倒确实像个仙人……”他努力回想也愈发附和我的说法,忽然一拍脑门想起什么,“哎对了,我跟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多看了他两眼,好像看到他衿口上袖着朵紫色的花样。” 眸光跃动,神采已是笃定,一时竟无法表达内心的喜悦。衿上有紫花,那就错不了了!是老师…… “西竹林可真神!”他未觉我反应异常,还在那意犹未尽地自言自语,“遍地生宝不说,连住那的教书先生都长得跟神仙一样……” “你的香膏我要了!”没等他回过神来,我已一阵风似地拿一枚银贝换走他手里的竹叶香膏,当做是给他的嘉赏,“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帮了我好大的忙!” 他张口结舌望我这怪异的举动,匪夷所思,心里必是纳罕到底帮我什么忙了,居然能得我如此重赏。 “咿喂……啊……”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别扭的嚎叫,近在耳边似是惊痛,“干什么你!” 莫名转身,我陡然迎上个表情特痛苦的男人,他的一条胳膊好像被后面的谁给拽住了,疼得他龇牙咧嘴眼角抽搐。 “干什么?当然是要你把不属于你的东西拿出来还给人家!” 话音刚落,他身后那人露出脸来,我看了眼顿时怔忡,实是喜出望外,他是…… 那个举止洒脱,笑容迷失我心的异乡少年! 【上卷·忆昔尘缘】:韶 华(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什么东西……”那无赖看着也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却被个十来岁的少年束住了手腕无法挣脱,令我不由惊叹少年身上究竟有多少与他年纪本不相符的力量,竟能把他捏疼成这样,“我不知道!” “不承认?”少年嘴角一斜,冷笑时伸出另一只手迅雷不及就从无赖衣襟里扯出什么,握在掌心看一眼更是确信无疑,横眉侧目望他道,“这下人赃并获了吧?” “你这小鬼!怎么抢人东西呢你……”无赖不光狡辩还反咬一口,叫喊声引来越来越多的路人围观,“快还给我……哎……” 少年恼羞成怒地猛一使劲,疼得无赖嗷嗷直叫,我甚至听到骨骼扭折的咯哒声响:“真是个厚颜无耻的毛贼!看来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是不会认罪了!” 他刚要动手,一只手掌覆上肩头蓦然将他怒火稳住,正是他闻声而来的兄长:“姬发,此地是冀州,由不得我们惹是生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 兄长的出现是何等风度翩翩又器宇轩昂,看起来深谙处世之道,比他弟弟要理智许多。从他沉稳的话里悄然捕捉,心思灵动耳尖如我,原来那少年叫姬发? 虽不乏年少轻狂,却英姿勃发……还当真是个好名字。 不觉思绪飘远了,回神时恍惚见他愤愤甩开无赖的手,附送一句气势汹汹的唾骂:“你滚!下次再让我见你手脚不规矩,我必将你打得四肢残废满地找牙!” 这威壮山河的霸气,真不像是从个少年口中呼出,惊得在场众人顿觉气息逆流。无赖抱着他被折磨得近乎脱臼才终于解脱的残臂,埋怨瞪着眼前人却知道招惹不起,片刻不敢逗留,拔腿就灰溜溜地跑开了。 行人纷纷散去,我以为事情就此平息,不料那少年竟转过身步伐轻快而来,走向我? “小妹妹,这是你的东西!”他迎面俯视已然换了张亲切的笑脸,“你千万要收好,别再被人顺手牵去了!” “唔?!”看着他指悬丝带垂落我眼前的荷包,我瞠目结舌。下意识抚去腰间,此时却空空如也,霎时明了我是如此大意,连贴身之物被人偷走都没发觉。更滑稽是有少年行侠仗义,纠缠间我只知那无赖似乎偷人钱财,殊不知被盗的人居然就是我自己! “还真是我的荷包!”我惊喜交加,倏地从他指尖摘落并不胜爱惜地捧在胸口嗫嚅,“奇怪……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远远地就看到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一路跟着你,看着就没安好心!”他语速如风却掷地有声,笑谈时还伴随手舞足蹈的比划,模样很是得意,“刚才你和人说话的时候一不注意就被他钻了空子,不过他也够倒霉,下手被我逮了个正着!” 我目不转睛仰望他晶亮的琥珀色瞳仁,那璀璨如星,和他的笑容一样好看:“真是太谢谢你了!”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千万不用谢!”他客气着竟还流露几许羞赧,刚欲低头又抬起,“小妹妹你家住哪里?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不假思索就爽快答应了,“我叫……” “小姐!”可恶的乳娘又在最不该她出现的时候出现了! 她这一打岔,心里突如其来的底气骤时蔫了,逼得我把窜到嘴边的话又活生生地吞了回去。 “夫人平时怎么教你的?在外面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她狠狠瞪了眼我身旁俩兄弟,眼神吓到他们不说,语气还透出不小的敌意,“快和乳娘回家吧!” “乳娘……他们不是……”我想辩驳却无力,不满情绪表现得尤为明显,就算你没看到他们刚才是怎么帮我的,光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是坏人啊! 她半点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根本是知道自己逛街耽搁了时间怕我娘怪罪,所以现在一门心思只想带我尽快往家赶。无奈我拗不过她连拖带拽的力气,再一次被她强迫从那少年面前拉走。 我瞥见少年上前半步犹有不舍,却不知在乳娘的淫威下如何将我挽留,终是怔在了风里。 我还没让他知道我叫什么呢……眼下又没法大呼小叫地告诉他,生怕会被乳娘笑我女孩子家的有失矜持,回去若是告诉爹,那后果就更严重了。 右手被乳娘死死牵着,左手还握着我那枚失而复得的荷包。怅然落目看它一眼,终究忍不住回头张望。 少年还在原地,依稀倾目送我走远。目光交会时他突然笑了,我看到他朝我挥手,道别也是这般潇洒。 我不记得是怎样说服自己转回头的,只觉心口微凉,也寥落非常,好像没能和他多说几句话是多么遗憾的事。 ◎◎◎◎◎◎ ◎◎◎◎◎◎ 经过爹派人几日探访,终于验证我的说法,青修子老师的确隐居在西竹林里授学。 亲眼看爹手握他专属的方章在帛书上盖下官印,移走印信方侧眸望我,笑里渗透宠溺:“这下满意了吧?” 我接过他递来的帛书顿时喜笑颜开,回报给他的,是我甜蜜的撒娇软语:“谢谢爹!你最好了!” 苏家的马车刚停稳,我就等不及从车上跳下来,落了地就往前方奔跑,也不管身后家仆怕我摔跤唤得有多揪心。 竹林幽幽,眼前终现一座玲珑竹阁,简陋却不失清雅。风过时,卷起冉冉竹香沁人心脾,我纵情闭上眼眸,静谧里还可听见栖息竹枝上的莺歌燕呢,惬意之余心静神凝。寻思着这便是青修子传道授业的学堂,即使久负盛名也仍然以恬淡自居。 轻步登上阁外的三层木阶,我见门未关上,熟悉的诵念已渐近耳畔。到达门口时,我一声轻唤清脆如铃:“老师!” “妲己?”正在讲学的青修子戛然闭口,转面望见门外的我,一脸的意外,“你怎么来了?” “学生有愧,打扰老师教书了。”我微感歉意地鞠身行礼,显得诚意十足,“妲己特来求学,日后还望老师倾囊相授。” 他疑惑消散,微笑颔首目光化为赞赏:“进来吧。” “是。”得他认同我自是高兴,只是依依起身时似乎听到耳旁一阵微弱的喧噪。待我转眼循声望去,不禁也怔住了。 那个叫姬发的少年,他居然会坐在青修子的学堂里!原来那声惊喜的呓语正是他发出来的,他必定也始料未及,竟能在此时此地见此一人。 【上卷·忆昔尘缘】:韶 华(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相望如此美好,视线交织恍惚春风过处万里花开,只一瞬便暖了心房。 欲和他续尽未了之言,又恐大庭广众惹人非议,遂牵动嘴角低垂了眼帘,只将千言万语含在笑眸。 在老师的授意下,我绕过众人前往东侧的书案,微微提了裙裾入座。余光里包括姬发在内端坐的三人,心想他们就是青修子新纳的学生了? 方坐好,离我最近的白衣少年下意识朝我望过来,我亦转面迎上他清朗的目光,认出那是姬发的兄长。眉似青黛描摹的远山,那墨色深处自有一双俊逸的空灵水瞳,翕张之间尽显温文儒雅。 我敛眸温婉一笑,如是算作招呼。他亦识礼地颔首,随后与我各自转回接着听学。 过了些时候,待老师教完今日课业,他把姬氏兄弟叫出阁外有话相谈,我趁此间隙做番放松的调适,也把书卷翻过前篇,将我这些日子遗漏的学业温习。 “你是冀州侯的女儿?”案上忽然投印长长的黑影,问我的声音听来成熟,干脆而果决。 “是的,我爹确是冀州侯。”说时我不慌不乱,从容抬起一双浅笑流波,“我叫妲己。” “哦,妲己……”他轻嗫我生涩的名字,眼里笑意明媚,有暖风的和煦,也不乏弱冠之年的青涩,“我是子辛。” “子辛?”我细碎念着他特别的名字,总觉得哪里不对,“请问……‘子’是你的姓氏么?” “对啊。”他答得泰然自若没任何异常,“‘子’就我的祖姓。” 听他承认我心更是一惊:“那你岂不是……” “妲己,你过来。”老师突然进来唤我,也将我呼之欲出的惊奇打断。 我拾衣姗姗而起,那名叫子辛的少年亦随我向门口走近。 “为师来为你引荐你的三位同窗。”青修子眉目温和,依循长幼先指我身后的介绍说,“这位是殷室三王子辛。” 我侧身款款行礼,心里尚算平静,不如方才惊愕。我本觉着“子”乃是我殷商王族之姓,暗自思量莫非子辛就出身王室?如今老师的话正好验证了我的猜测,他不光是王公贵族,更是商主膝下深得器重的三王子,他的地位真叫人望尘莫及。 “这二位都是西伯侯的公子,长子伯邑考。”然后青修子又指着身旁相依的姬姓兄弟依次说道,“次子姬发。” “妲己见过王子殿下和二位公子。”我依礼朝他们扶腰欠身,心中却不由惊叹青修子此番新收的学生都是出身名门望族的王侯子弟,他的盛名果然非寻常师者可比。 “这是冀州苏侯爷家的千金……” “这位妹妹我们见过!”青修子正要反过来为他们介绍我却被姬发给打断了,他迫不及待抢了话头又冲我笑笑,“原来你叫妲己呀?” 他心直口快的性子反倒把我弄得很不好意思,未语先羞地点了头:“嗯……” “看来老师不用再介绍了。”子辛爽朗笑言,有些附和姬发的意味,“这位妲己师妹,我们都已经认识了。” “师妹?”老师意味颇深地轻捋青须,笑得微带窘色,“妲己做为师的学生可比你们都要早两年呢!” “哦?”姬发看我眼露诧异,又与子辛面面相觑顿生一丝尴尬,“这么说来她还是我们的师姐了……” “师姐师妹都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不必过分在意的。”我通情达理地自行退让一步,讪然笑着为他们解围,“况且妲己较各位都年幼,身份亦不及诸位显达,岂有资格被王子和公子以师姐相称?妲己还是尊称各位师兄好了。” 我善解人意的说辞总算让他们感到自在了些许。谈笑间我也将他们三人仔细端详――子辛最年长,相对沉稳些,他相貌堂堂,眉宇间英气十足,也透出非凡的刚毅,和王室的威严。伯邑考话不多,常是垂首一旁听我们交谈,安静、内敛、恬淡如水。姬发只稍长我两岁,虽生得器宇轩昂,却稚气未脱犹带几分顽劣的天性。 爹,你同意女儿来此求学一定也想不到与我同窗而坐的会是他们,尤其是子辛,我泱泱商朝王室的子嗣竟也远道而来拜青修子为师,足可见其四海远扬的才学和德行。 历来女子很少能有像我这样的,有幸与男儿同堂求学,所以不得不说我很幸运。可是我的幸运绝非偶然,它源自爹娘对我的宠爱,我要什么,他们都会尽可能地满足我。他们对我这无与伦比的宠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告诉我,我在六岁的时候遭了一场劫难,原本我已经死了,就在爹娘悲痛欲绝准备为我.操办后事,我居然奇迹般地死而复生。 我这失而复得的女儿自然叫爹娘倍加珍惜和怜爱,从此他们便格外注重对我的栽培,请冀州最好的老师教我礼乐,其中琴艺、舞技、书画的造诣是他们最期许的。学识渊博的青修子原先安于隐逸,却也离奇亲自登临苏府,说凭我的悟性愿意收下我这个学生授以道学,这一教便是两年。 “那天在集市上都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闲暇之余姬发主动走来我案前与我闲谈,“真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呐!” “我也没想到,是挺巧的……”说时难掩羞色地垂眼,目光顺势落在腰间的荷包,“上次的事还是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丢了荷包就糟了……” “我那天从小偷身上拿回你荷包的时候看到上面绣了‘妲己’俩字,没想到那就是你的名字。”他亦对那天的事记忆犹新,眼神也不无好奇地看过来,“我拿在手里掂量着荷包也不重,那里面放的什么宝贝让你每天都要带着它?”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块玉坠子。”我握紧荷包淡然敷衍,或许我给的理由会惹他笑话我肤浅吧,“因为我娘觉得它吉利,就要我时常带在身边当护身符保平安用喽!” “哦,这个我懂!护身的玉佩我也有一块!”不想他竟很有共鸣地弯了嘴角,“看来你娘和我娘都很在乎这个!” 看他笑起来明眸皓齿,我也情不自禁地被之感染。 至今犹记初遇那年,我九岁。 姬发十一;伯邑考十四;帝辛十六岁。 记忆彼端那本该就是无忧无虑的年纪,那年春天冀州的花儿仿佛开得格外娇艳,恍若苏家的妲己。 【上卷·忆昔尘缘】:闻 琴(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某日清晨我去得早,独立竹林还不见阁里有什么动静,想是他们几个都还没来吧。待我愈发走近,恍惚闻见一曲弦音穿过稀薄的云霭传入耳畔,涤得人心纯净顿觉空灵,心里也不免惊惑,这淙淙流水是何人的琴声? 入阁步子放得极轻,想那抚琴人定未发觉我的存在。我倚门静心聆听,听他弦下铺陈的山水如画。远望他安静无尘的侧脸,神情是何等专注,琴因萦绕里更显得清逸俊秀了。 尾音是缱绻的,流转着回味绵长的韵致。 “偷听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感悟啊?”婉转余音里暗藏的,是他看似平淡的问句。 我被他琴声引入失神之境正意犹未尽,被他这突然的一问不由怔懵,一时间竟不能确定,他是在对我说话么? “不用想了。”他低下头似在调试弦音,一语道破我心所想,“这里没别人。” “唔……曲是好曲,邑考哥哥弹得也好,非三年五载的功底是弹不出这样娴熟的琴技来的,只可惜……”我看他抬头朝我递来诧异的眼光,是在期待我说下去,我便信步走去他身旁,“曲中徒有诗意,却似乎少了几分情致,那就略显单调了。不妨在中间几个转折的地方添少许徵音和羽音,为曲子增些飞鸟掠空、游鱼戏水的灵动,徜徉花海亦能看到彩蝶翩飞,岂不更惬意潇洒?” 我话匣一开就收不住嘴,说完才惶恐自己那些冒昧的言辞会否惹他不悦,他却上扬了好看的眉梢眼中带笑:“你能听得出我此曲是在寄情山水?” 我扑闪双眸以反问作答:“莫非妲己猜对了?” “这首是我自己作的新曲,只在私下里弹奏,按理说听过此曲的世间并无几人,而你却一听即有所悟,看来你对琴曲的造诣不浅呐。”他的笑云淡风轻,和他的琴声一样悠远而宁和,“你也学琴么?” “嗯。”我点头承认得落落大方,“学了有两三年吧。” “好,那我再考考妲己妹妹。”说着他左手为托端起案上的瑶琴向我,“不知妹妹可识得此琴?” “邑考哥哥的琴看来不像是普通质色。”目光自上扫落他乌亮的紫檀琴面,我轻声试探,“兴许是自上古流传至今的旷世名琴?” “就当你猜对了一半,看来你对古琴也有了解,不如你再猜下去?”他斜眸别有意味地瞥我,眼里暗藏些许挑衅意味,似乎是有意要难我,“看我这把究竟是什么?” “妲己才疏学浅,知道的名琴也不多,我就随便猜猜,若是猜错了,还望邑考哥哥不要笑话。”说着我下意识再将琴身精湛的雕花细致端详,认出那是特别镌刻的冰纹,心里某个飘忽不决的回答呼之欲出,“伯邑考哥哥的琴,莫非就是‘清籁’?” 不想他回复我的竟是戛然收住脸上所有的表情,微笑也荡然无存。 “怎么了?”我愣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是不是我猜的不对?太离谱了么?” “呵呵……说自己知道的不多还一猜就中?”笑,蓦然破冰重现,这次更是肆意笑出声来,他意味深长的慨叹听不出是责怨还是夸奖,“妲己,还真不能小觑了你,你恐怕比我们所有人都要见多识广呢!” “没有没有……”我哪受得起他这么说我,否认着同时也羞红脸颊,“我真的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清韵自成,别有天籁。”他凝指随意拨弄几根琴弦,即兴而作的旋律已是分外悦耳,“我这把当真就是清籁。” “我从没见过这么名贵的琴……”莫怪情不自已,美物近在眼前叫我如何不艳羡,“我可以摸摸它么?” 他不置可否,却蓦地握住我手,令我瞬息怔愕。直到银亮的丝弦在我指尖轻触一缕冰凉,我方才唤醒心神,是他握我之手带我体会,何为绝世好琴。 “摸到了,感觉怎么样?”琴旁有他应韵漾开的嘴角,问得轻缓,温柔。 我倏地抽回手握在另一只掌心,心中早已不是原先的那份好奇,低头竟有些不自在,回答也只是寥寥敷衍:“挺好的……” “以后也把你的琴带来吧?”他兴致大好也顺口提议说,“你不是也学琴么?正好我们可以偶尔切磋一下。” “唔……我学的只是皮毛而已,难登大雅之堂的……”我着实底气不足,还没比呢就在心底愣是比他矮了半截,“怎么好意思和邑考哥哥……还有你的‘清籁’相比呢?” “我会的也只是皮毛啊。”他故作谦虚地安慰我,更不惜自降身价来助长我的威风,“你刚不是还说我的曲子美中不足缺乏灵动么?” “听来是这样,但妲己的琴技真的不值一提,不过青修子老师倒是很会抚琴的。”我略施小计欲将他视线转移,“要切磋、请教的话找他不错!” 他心领神会地点了头,依稀若有所思:“说到老师,时间也差不多了,他也快来授业了吧……” “对了,今日怎么就你一人在这里?姬发哥哥和子辛哥哥他们呢?”我环顾四下,这个问题老早就想问了,真到提起他们又忍不住打趣说道,“难道是他们贪玩,忘了来此听学了?” “他们?”他似笑非笑一副懒得理会的架势,“他们哪里是坐得住的人?在竹林里比试武艺,快回来了吧。” “哦。”我暗自觉得好笑也疑问不减,“那邑考哥哥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而独自在此抚琴?” “你觉得我和他们是一类的?”他唇边勾起清浅的闲适,说得乐在其中怡然自得,“练功习武非我所爱,如此一人醉迷琴音独享片刻安宁,没什么不好啊。” “你跟姬发哥哥真的是一母所出的兄弟么?”童言无忌,再者同窗已有月余,我知他不会介意我问得这么直率。 “为什么这么问?”他只是莫名地抬头看我,眼里果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娘亲生出来的孩子怎么性格大不相同呢?”我边说边观察他神色的变化,以此来判断他是否被我一语中的,“姬发哥哥灵活好动,而你却常常沉默寡言,很奇怪啊……” “没什么奇怪的。”他无谓地拿手绢擦拭琴身,擦得漫不经心,眼里净是淡然,“动静好恶人之天性,也是天命所定吧。” 【上卷·忆昔尘缘】:闻 琴(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该是时候去叫他们回来了。” 伯邑考一扫方才的兴致,把琴收好正欲起身,我笑呵呵地推他坐好:“哥哥不急,还是让妲己去吧,你在这坐着等便是。” 我这么殷勤地帮他跑腿不想他麻烦,除了与人解忧其乐无穷,其实也是出于我自己想出去透气,难得这么早,竹林里刚下过雨的空气又很清新,扑面而来的晨风微凉,带着竹叶的馨香。风掠眼帘扫过满林的青绿,听翠竹摇曳轻响,那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很好听,犹如幽谷凝泉石落山涧的空灵。 隔着前方的一排绿竹,透过时起时落晃动不止竹叶缝隙,依稀可见两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少年三尺剑,刃尖出尘泥,挥洒时飞溅了轻盈的露水,泼墨般点缀在四周的青枝竹叶上。 子辛的剑柄有力撞击了姬发的右手腕,致使他握不住手中的剑,弃剑落地,此回合以子辛胜告终。 “姬发,你没有尽全力。”子辛收回剑,那双直视剑尖的眼炯炯有神,“你在分心是不是?” “不是。”姬发慢悠悠地将地上的剑拾起,愿赌服输,“刀剑无眼,师兄毕竟出身王室,身份尊贵不容有半点闪失,姬发岂能肆无忌惮?患得患失实是担心误伤了师兄。” “父王肯将我送来冀州求学,其用意就是要我暂时放下自己的身份地位,将自己视作一个平凡之人,以此磨砺我的意志,同时掌握些真才实学回去。”子辛一手搭在姬发肩上,态度随和也亲切,“你我切磋剑术,这里没有王子,没有地位之别,你既称我一声师兄,就无需顾忌我的身份,我早已视你和伯邑考为手足,若你也如此,那还跟我客气什么?就算直呼我子辛也无妨。” “师兄所言甚是,只是……”姬发举剑横于眼前任逼人的剑芒映入双瞳,“刚才见师兄的剑挥势如虹,直来直往,气魄虽摄人心魂但似乎缺乏必要的灵活。” “哦?”子辛难得听到新鲜的见解,放下剑一脸兴致盎然地看他,“那你觉得最完美的剑法应该如何发挥?” “我听个铸剑师父说过,一把好剑汇聚了天地和日月的精华,刚硬之中本就融入了柔韧,如果一味逆其本质强求它的至刚之气,反而显得勉强而不能收放自如。”姬发说时还不由自主地拿剑比画,试着去体会他说的那种境界,“我认为,用剑须融会七分刚三分柔,以刚为攻,以柔为守,刚柔并济,攻守兼备,这样才能所向披靡,纵横天下!” “有道理。”子辛半抱臂望他运功舞剑,捏着下颌略做思索若有所悟,只见他食指并中指地滑过剑尖,“我照你说的试试。” 剑风扫竹,甩下一道强劲有力的银光,剑似银蛇随子辛矫健的身姿来回穿梭于竹林,那束束透过竹叶照射在地上的斑驳晨曦,以一种风雅极致的韵律摇晃,他们挥剑的影毋庸置疑是潇洒的。 林中隐处伫立许久的我,静默望着他们二人或笑语轻扬,或剑舞流光。他们谈的是武道剑法,我领悟颇浅,甚至有些云里雾里,插不上嘴不说,插嘴也是自讨没趣,又不好意思打搅他们。最后我什么都没说,连我来这的使命也抛诸脑后。正欲不声不响地走开,忽然看到一只眼神迷茫的白野兔,在不远的地方啃着青草,模样可爱极了。 “小兔子?!”我两眼欢喜地蹲下来,冲它连连招手,嘴里还轻轻喊着,“过来过来!” 它倒的确是被我唤起注意了,却只瞪着两圆不溜丢的大眼傻傻望我,压根没有靠近我的意思。 我见它这么不合作,想是心急了,挪动双脚向它又近了几步,正当我手就要触碰到它竖起的长耳朵,它却突然跑开了。我伸去一半的手僵在空中,亲眼看它蹦蹦跳跳地跑向姬发和子辛比剑的林间,天呐…… 我惊慌失措地努力发出声响引它注意,也不住挥手要它远离那里,它却好像听不懂我的善意,回头跑得更快。 子辛一鼓作气挥剑而来,未发觉突然闯入的野兔,利刃直向它刺去,转眼就要鲜血四溅。 糟了!我心一惊,情急之下居然什么都顾不得了,我飞身上前只想护住它,可是耳畔却听到子辛的剑鸣越发逼近,我已无法躲闪…… 先是一阵利刃相碰的撞击声,接着是剑刃划裂衣裳割破血肉的嘶鸣,最后一切复归平静。可由始至终我都没有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睁开闭紧的双眼愕然发觉我不知何时已被姬发护在怀里,子辛来不及抽回的利剑是划开了伤口,却不是我的,而在姬发手臂上! 原来在最危急的关头是姬发执剑挑开子辛,却无法全身而退被子辛的剑刃割开了手臂,留下一条渗血的口子。 那时我已近呆滞,听不到姬发吃痛的呻吟,只见他紧张地喝住子辛:“当心伤了妲己!” 回了竹阁我赶忙帮姬发包扎,当我用帕子擦拭他的伤口,雪白的锦帕被染透了好些条才勉强止住血,看得我隐隐不忍:“这伤得好深……” “没事的,姬发是练武的身子,硬朗着呢,流几滴血死不了!”听得出子辛是在安慰我,还顺手拍了姬发的肩膀要他附和,“对吧?” 姬发微窘,牵强地干笑两下算是默认他的话了,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要是这一剑刺到的是你,以你这柔弱的身子骨恐怕早没命了!”子辛调转话头向我,心有余悸又不乏体贴地假装责备,“妲己,以后我们练剑你千万别再闯进来了,这多危险啊!” “嗯……”我的回答看似相信实则敷衍,只专心为姬发上了药,沿他手臂绕了几圈绷带,一直埋着头深感愧疚,“这次是我不好,我不该去竹林里打扰两位哥哥练剑……” 【上卷·忆昔尘缘】:闻 琴(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妲己不是故意的。”说话的是姬发,他开口就帮我解围,“她是不忍心看那只兔子被师兄你劈成两半。” “我当然明白。”子辛双眉蹙起语重心长地望我,“妲己,子辛哥哥不是在怪你,是担心你被我的剑伤到,做人不能太仁慈,就为了一只兔子值么?” “可那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他冷血的说辞激起我心里不小的愠意,我转脸心有不甘地与他对望,“如果我不救,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你杀它?” “嘿,它要真被我一剑砍死……”他说着微俯身坏笑凑近了看我,挑动眉梢故意流露几许邪恶,“那子辛哥哥可以拎回来烤兔子肉给妲己吃啊!” “你……”我听得一语气结,明显感到自己的肩膀都在发抖,不满情绪顷刻冲破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口气很不好地冲他一句,“谁要吃你的烤兔子肉啊!” 说罢脸狠狠甩开,再不想搭理他。随我怒火尽泄,周遭的气氛霎时冻结,我甚至感觉到子辛、姬发和伯邑考三人不约而同地一怔。 子辛是最尴尬的,他强颜欢笑地抱臂望我:“怎么了?生这么大气干吗?” “我不生气……我只是没想到。”我依旧别扭地侧着头,咬着下唇嘴硬辩驳,“原来子辛哥哥是那么麻木不仁的一个人……” “我这怎么麻木不仁了?”听出来他被我气得也不轻,语气也不如刚才柔和了,“一只兔子而已,有必要被你说得这么难听?!” “……”我终于低头不语,不是无话可说,而是面对他这种蛮横之人有理也说不通,所以我懒得再反驳。 “喂,妲己!”怎奈我都不和他吵了他还不放过我,扯住我的手腕势要问个清楚明白,“你怎么这张脸?你不打算理我了是不是!” “放手……放开我……”我很讨厌他这样,难受得想挣脱却被他越握越紧,我近乎感到腕骨生疼,轻吟里微带哭腔,“子辛哥哥……” “好了好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姬发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来回穿梭于争吵的我们,眼看着情形不对忙出言劝和,并且握住子辛手臂轻甩几下令他放松,我的手这才重获自由,“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都不要再提!你们俩谁都不许再生气了,听到没?” 我还是闷闷不快什么也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倒是子辛先妥协了,他竟然当众抛开尊贵的架子,低声下气地哄我:“别生气了妲己,子辛哥哥错了还不行么……” 我也是容易心软的人,点个头算是接受他的道歉了,这事才总算平息,而在之后我们相处的时光里也真的很少再有人提起。 翌日我特地从家里带来上好的金疮药,是专程向爹借来的,他过去常领兵在外难免受伤流血,这种药膏总是要随身常备的。虽然我借药难免令他犹疑,不过我照实说是我一个同窗练剑不小心伤到手,他倒也慷慨,没多做追问就给我了。 “姬发哥哥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当我趁着四下无人把他拉至一旁坐好,神神秘秘地拿出药盒,他很是好奇地探头来望:“什么宝贝啊?” “能让你的伤口快点好起来的宝贝!”我藏不住笑意地白他一眼,拐弯抹角说着就去拆解他臂上的纱布,看到他经过一夜休养仍发红的伤口,我只觉心里一阵凛冽,自言自语念叨起来:“怎么还是肿的……但愿这个药有效吧……” 指拈药瓶拧开软塞,凑近伤口却迟迟下不去手,药膏倾瓶欲落,我犹抬头眼神揪心地嘱咐:“可能会有点疼,忍着点?” 他却是不羁仰首以一抹自鸣得意的笑容还我:“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怎么会跟你一样?” “人家还不是担心你才会问……”他这轻蔑口吻着实气人,我没好气地埋头嘀咕,细碎的怨言却只有我自己能听清,“要不是你为我受伤,我才不关心你疼不疼……” 轻抖小瓶洒落几许,我见药膏质地偏软,是那种近乎透明的黏稠胶状,远看似稀薄的碎冰,触手即融。如是借我指尖体温微微调和,再小心翼翼抹上他鲜红的裂口,每个动作都被我放到最慢最轻最柔,也无微不至。 “这是我爹常用的金疮药,平时我哥哥在外惹事,回来被爹痛打也会擦它,听说见效很快……”为他抹药时我忽然来了兴致随口聊起,半天的自说自话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不禁抬起目光,却不慎和他望我的视线陡然交会,我瞬息怔忡,“你这么看我干吗?” “哦,没什么……”他顿时收回眼心虚地四处乱看,嘴上却还要装出一副看着就假的不以为意,“我是看你认真擦药的样子……很好看啊!” “……”我恍然语塞,只得又低下头继续擦药以掩藏内心的窘迫,待到伤口各处已尽被药膏渗透,蓦然发觉由始至终他都没哼过一声,这才眼露诧异为寻求证,“疼不疼啊?” 他转面望我,神情与平常无异:“不疼。” “真的不疼?”我知道自己多次一问,但还是忍不住再次确认。 他眼神更是笃定,努力隐忍住眼底想笑我的意思,每个字都吐得干脆利落:“真的不疼!” 他话语刚落,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冲动,只微一用力按下他未愈的伤口,弄得他猝不及防,随之而来的是惨剧发生了…… “喂――啊――”他惊痛万分地握住伤手,疼得龇牙咧嘴,“妲己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呐……” 我给他一脸非常无辜的表情,淡淡然说道:“不是你说不疼么?” “那你也不能下如此狠手啊……”他抱臂缩成团,最后连怨我的力气都弱了,“太狠心了你……” 我反而怡然端坐付之不冷不热的讽刺:“没听过最毒妇人心啊!” “好……”他嘴角艰难抿出一丝苦涩的笑,看着就无可奈何,“我信……我信了……” “我走了,药我先留下了,你记得按时擦哦。” 交代完最后的嘱托,我起身不忍再看他吃痛挣扎的狼狈模样,转身离开时犹带微许幸灾乐祸的窃笑。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今日我留在家中,因为爹娘不希望我平日只顾去青修子的学堂却疏于其他造诣,所以答应他们每隔三天须在家中勤练一日的琴艺和歌舞以陶冶心性。 走两步似乎觉着舞衣的腰带有些松,担心它跳一半滑落下来,于是收住舞步,深吸一气将它系紧再打个结实的结扣,又把两臂的长舞袖稍作修整,这才示意教我习舞的乐师可以继续了。 她为我抚琴奏乐,供我在花园里翩舞化蝶。 “妲己小姐,手臂的弧度不够柔和。”偶尔会被叫停,她便走来手把手地悉心指导我姿势、步法和手形,对我严苛只为精益求精,“要举到这个位置就好了。” “哦。”我点头喏声,然后接着练,跳舞时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专注其中。 纤手微扬左悬一捧垂袖挽月,足尖轻踮右揽一株莲步生妍,配以流波转眸的迷醉神情,婀娜的身段和娉婷的舞步悄然渐成。忽闻身后有窸窸窣窣的零星笑声,诧异回头仰目,望见东边围墙上的一张脸,我的舞姿瞬间定格于空中。 那趴在墙头因不慎与我对视所以表情凝固的窘脸,是姬发…… 其实我瞥见姬发旁边还有一人,虽然发现我要回头时动作更灵敏些地跃下了围墙,可还是被我捕捉到他来不及收回的一只手,看袖口的颜色便已明了,那不是子辛还有谁? 而那两手拽着围墙未能及时逃脱的姬发,怔了半晌,只能尴尬地朝我笑笑来掩饰他的做贼心虚。 我蓦地羞红双颊,赧色难掩地垂落眉眼,心中暗想今个怎么了,他们不好好地听青修子讲学,怎么跑我家来了,而且还扒着围墙窥视,是在偷看我? “哪来的野小子,敢在冀州苏侯爷家的墙上放肆!”赶巧经过花园的奶娘又恰好看到了姬发,唯恐他是来捣乱的,所以不胜紧张地走去墙下驱逐,“快滚快滚!再不走上报老爷有你好受!” “奶娘你小声点!”我嗔怨阻止生怕她真把爹娘给喊来,拉住她怯怯解释道,“他是……他是我的同窗,兴许是来探望我的。” “小姐,探望也不是这么个探望法呀!”她倒自恃有理脾气比我还大,说着仍不放心,还不时地斜眼瞅他,“干吗不光明正大入府来探,非要爬上咱们家的围墙跟做贼一样地偷看?我看他那德行就不是什么好人,只怕他图谋不轨……” “奶娘你想多了!”我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无奈只得吐露实情,“他是西伯侯的二公子,不是坏人。” “这……”她霎时语塞,一听姬发家世这般显赫,居然会为自己刚才的指责行为大感不安,“既然如此……不如请公子进府来坐坐……” “嗯。”看到她这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我真忍不住想笑,转面举眸欲唤,“下来吧姬发哥哥……” 可是墙上哪还有人! 奇怪了,他什么时候走的? 垂眸黯然心生一丝失落,细想来却又觉可笑,是年少贪玩,子辛和姬发才相约来窥探我园中学舞吧? 后来的日子,子辛和姬发依然会趁我不备爬上墙头窥我练舞,只是渐渐地我不再如昔日的羞涩,他们望着,我就泰然自若当什么都不知道,自顾缭绕舞姿。他们也很少再笑话了,而是静静地欣赏,陪伴我豆蔻华年独舞时光的,是两个少年澄澈如水的眼眸,他们亦是这世上第一个看我跳舞的男子。 彼时轻跃凌空飞扬了似水长袖,五年光阴恍如袖纱飘然撒落,纱下的面庞已褪去稚嫩初显脱俗,我仍是苏家的妲己,妙龄十四的妲己。 此去经年,我们四人的名字被流光镌刻在过往的秋冬春夏,不及回首就已随年轮掷入一去不返的韶华,那些曾经绚烂夺目亦或天真无邪的,许多年以后人世沧桑,再难从彼此眼中寻觅。 制衣坊的裁缝把新做的舞衣送来了,娘叫我过去一一试过,看是否合身。学舞至此已有数载,这些年我个头长高不少,当年的舞衣已经穿不得了,所以统统换去。如今身上的,是更紧致贴合我身段的丝质舞衣,样式裁剪得也不如以往守旧,且看它半臂云袖浮莲摆,舞衣在身,直教那女子的妩媚风骨呼之欲出。 试完最后一套,娘也懒得再让我脱去,索性让我直接穿着去找乐师练舞,我照做了。 穿过回廊还未至花园,远见东围墙上那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巧跃上墙头,似乎就等着我这主角出场了。 心下灵机一动,我捂嘴偷笑着缩回身去,待我蹑手蹑脚打开东边院门窜出,不声不响就来到墙外,仰望墙上正探头探脑地朝内张望,左等右等不见我出来“献舞”不免有些心急的姬发,掩唇故意清咳两声:“咳咳……” “哎?你……”他低头望见站在墙下的我,顿时傻了眼,“你怎么会……” 我巧笑不止,更眼神调侃地瞥他:“干吗?又来我家墙上当贼啦?” “贼?”他脸色颇窘地撇撇嘴,“好歹师兄妹一场,怎么说那么难听……” “嗬!”他埋怨我,我就偏不给他台阶下,“你和子辛哥哥偷看我学舞这么多年了还怕我说么?” “原来你知道?”这下他更咋舌了,出乎意料地困窘。 “那当然。”我黛眉一扬不胜得意,和他斗嘴真是我人生一大乐事,“是我心好不告诉你哥哥,不然他非笑死你不可,哪有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爬墙偷看姑娘家的!”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那还不是整天听学太闷了……”他眼神乱飘闪烁言辞,看着就没底气,“偶尔出来找找乐子么……” 我一听他这话还有理了?敢情找乐子找到我这来了不成?不过我倒也懒得再笑话他,随眼看看就换了话题:“怎么,今儿就你一个人啊?另外个偷窥贼呢?” “你说子辛啊?他本来也想来的,半途被老师留下单独辅业了。”说着他还抱以幸灾乐祸的贼笑,“嘿嘿,怪他运气不好!” 喂喂喂,你似乎没搞清楚状况?人家子辛再顽劣好歹都成年了,可你如今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又没规矩的半熟少年,你竟然还好意思在这里大言不惭地笑他?不知道你们是一丘之貉啊? 他貌似看出我眼神里暗然流露的鄙夷,正愁如何转移视线忽然眼前一亮:“哇!新衣服啊?我看看!” 他倏地从墙头跳下我身边,轻拽我舞袖新奇十足地欲将我细细打量。 “就是因为我娘叫我去试新舞衣才耽搁了练舞。”我也很是配合地由他近看,说时还旋身转个圈来满足他强烈的好奇心,“怎么样?好不好看?” “真好看!”从他津津有味的表情看出来我穿这舞衣的效果不错,他赏衣犹捏着下颌暗自寻味,“看不出你娘还挺看重你学舞嘛!” “是啊,她说我毕竟出身官宦,希望我多学点才艺将来找个合适的人家。”提起那些遥远的将来,我随手玩弄舞袖并无过分憧憬,反而有些索然无味,“她觉得我的夫君也会喜欢一个多才多艺的我吧。” “你娘为你嫁得好还真舍得花心思。”他托腮点头,那表情不知是认同我娘呢还是不认同,待他寻思一会,明明有意逗弄我却还佯装得一本正经,“我看这样吧,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就嫁进我姬家来吧?” 真想不到他还能说出这等荒唐的笑话来啊,我牵动嘴角娇俏一勾:“你想得美!” “怎么你还不愿意?我周室姬家的男儿个个都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他不满我这轻慢,更不辞夸张地站出来现身说法,“有能文的也有能武的,多少姑娘争着抢着想进还进不来呢!” “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你大哥的确是这样,至于你嘛……”我挑着眉梢瞅瞅他再看向一旁,唇边笑意更甚,“我倒没看出来!” “胡说!”他被我一激顿觉脸上挂不住,居然还自拍胸脯来明志,“你姬发哥哥这么英俊潇洒又英明神武,我将来肯定要比我大哥有本事,你信不信?” “我才不信。”管他说的有多动听,我抬首望天自是一脸云淡风轻。 “不信?”他一时气结无话可说,无奈转脸独自碎碎念,“那是你没眼光,算了不跟你说了!” 我暗将余光滑落投去瞄他,见他像是真被我气到了,我铁石心肠也不安慰,抿着嘴却在心里偷笑。 “说到我大哥……”也许是想缓解被我取笑的尴尬,他顺口聊起伯邑考来,“他和我说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切磋琴艺,可你都没答应他。” “我不答应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啊。”我背靠墙头敛了眼角,故意说得委屈,“谁叫邑考哥哥的琴弹得那么好……” “这有什么嘛!互相学习才能有所长进,这道理就跟我们比武练剑一样啊。”他果真是不解风情之人,哪里管我委不委屈,昂首不以为然就把我的借口倾数推翻,“我看你就把琴带着吧,等到以后我和子辛练剑的时候,你在旁边弹琴给我们助兴解闷儿也好啊!” “要助兴解闷可以找你大哥啊!”我郁闷地把头一歪,眉心微微蹙起故做不高兴的样子,“干吗非要找我?” “就我们三个大男人有什么意思!”他一手扶墙撑住半个慵懒的身子,望着我说得句句有理,“何况我大哥也不喜欢弹琴的时候有人打扰,你说是吧?” 我什么也不说,只漠然撇回头,用矜持到骄傲的姿态暗示他,我有多不待见他把我如此看轻。 “我们就钦点你助兴啦妲己妹妹!”他软磨硬泡的本事还真不赖,说着还拿胳膊肘轻轻推我,“你就答应了吧?” “我偏不。” 虽然嘴上说不,嘴角却不自觉泛着涟纹,更不敌胸怀那颗柔软的心房,早被那少年嬉笑的三言两语轻易动摇。 翌日我还是如他所愿带去了我的瑶琴。下了苏家的马车,我抱琴独走在竹林小径,已经熟悉的路被我走得不紧不慢。心想着待会看我瑶琴在怀现身竹阁,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会否争相要我抚一曲来听?若是如此我又会否羞怯得曲不成曲? 只怪我想得太入神,丝毫不觉背后有何异常,蓦地被人轻触发顶,还未回神头上娘为我梳的发髻就纷纷散落,长发如瀑垂满肩头…… 我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茫茫然抬起我慌张的双眼,看到的竟是那一脸坏笑的姬发,他此刻正在我身旁不远,手里握着从我发上摘去的簪子,还不胜得意地指尖甩动,晃得簪上的珠坠叮铃作响。 他这是…… “太过分了!姬发哥哥你又捉弄我……”我本能用双手握住散开的长发挽成一束,不知怎的我看到他就是发不出火来,就算他再如是没大没小,我都只是笑语嗔怨,“我待会就去告诉老师和邑考哥哥,你是怎么欺负我的,等着被骂吧!” “千万别啊我的好妹妹!”他笑容霎时凝固,慌忙凑上来和我套近乎,并恭恭敬敬捧起簪子又是讨饶又是哄骗,“簪子我还你,求妲己妹妹别和他们说好不好……” 我忍笑白他一眼,风一阵地从他指尖抽回簪子:“好哥哥,知道错了么?” “嗯,我真的错了!以后绝对绝对不敢再犯了!”他信誓旦旦地指天许诺,看我满眼不信又顺势抢去我怀中的瑶琴,“来,琴太沉了,我帮你捧!” “光这样就算赎罪了?”虽然他大献殷勤已经很讨好我了,但我还是不满意,非刁难刁难他不可,“分明是敷衍我。” “啊?”他也没想到我这么难伺候,脸顿时皱成了苦瓜,“那好妹妹你想怎样?” “你毁了我的发髻。”我用眼神瞥瞥肩上的散发再别有意味地望他,“你得重新梳个赔我!” “呃……”他差点没被我吓得蹦起来,那表情真是苦不堪言,“妲己妹妹你饶了我吧!我哪里会梳发髻啊……” “这我可不管!”我才不和他讨价还价,拂袖转面扬长而去,“不赔就告诉你哥哥去!” “……”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怎么样?好了没有啊?” 我在河边枯坐良久,由着姬发绕我身后打转,我耐着性子等,不时还得催他两声,不然恐怕天黑了他都忙不完。 “再等会啊……”他就如是在我头上这边摸索那边折腾的,手忙脚乱多半还是一团麻,我看他当真是拿我这满头青丝没辙了,“就快好了……” 百无聊赖,我整个人都快坐成了木桩,拈着帕子悠然扇风也难以派遣心里的乏闷。 “最后一招――”待他把簪子嵌入发丝,终于迸发出大功告成的喜悦,“好啦!” “唔?好了吗?”我立马来了精神,手指不由抚上发顶,“我看看我看看!” 说时我早已按捺不住那颗枯等已久的心,迫不及待凑近河塘探身临水照姿,等着欣赏他的杰作。 “这什么啊……”水面倒影霎时让我心凉了半截,左转右看怎么都觉着奇怪,无奈指着头上那坨胡乱堆就的发团质问他说,“你梳了半天的髻居然还是歪的?!哎呀这个好难看呐……” “难看?”他被我损得一脸菜色,瘪瘪嘴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你头发那么长,我握都握不住,能梳成这样算不错了……再说我一个大男人本来就不会梳髻嘛,你偏要我梳……” “呵呵……”他那怨我不已的样子着实让我忍俊不禁,我嗤地就笑开了,笑了好一阵才觉过瘾,“算了我饶过你了,姑且就这样吧。” “那今天的事可不能去我大哥那告状哦!”他还很不放心地提醒我保密,眼神瞟到我头上遂又特意强调,“这发髻是我梳的也不能说!” “好了我不说就是啦!”我不堪被他叨念,起身牵住他衣袖就往竹林赶,“我们快走吧,没准老师都快到了!” 到了竹阁门外,我仍记挂着发髻之事踟蹰不敢入内,回眸坏笑白了姬发一眼:“要是待会他们笑我头发难看,我一定都怪你!” “呃?”他立马被我逗得心底慌乱,“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了么,你怎么又提……” “我乐意怎么了?” “嗬!你……” “妲己来啦?”兴许是听到门外有动静,子辛的声音由远而至,看到我们时竟有些诧异,“咦,你们俩怎么会一起?” “是啊,我和姬发哥哥在竹林里正好遇上了。”说着我有意朝身后的姬发递去一记白眼,看回子辛时又换了一张明媚笑靥,“就一起来喽!” “呃……妲己你的发髻怎么……”子辛终究还是察觉到我今日的特别,眼神木讷地飘去我发上,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形容,“怪怪的……” “哪里怪么?我看着挺好啊……呃……”姬发还想把子辛当傻子来忽悠,话说一半被我暗地里狠捏一把才乖乖闭嘴。 “你也觉得怪是不是?”我就知道这等“好风景”是逃不过众人慧眼的,也明显感觉到在子辛问到我发髻时姬发是张多不自在的脸色,但我还是自顾说得理直气壮,“那我就请子辛哥哥来评评理了,我家新来个丫头,模样长得抱歉不说,手艺也够烂,折腾了一早上就给我梳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我指着我那滑稽的丑髻不吐不快,姬发听出我是在含沙射影地讥讽他,所以无地自容只能抱我的琴来掩面,只求不被子辛看出什么端倪来才好。 “这怎么行呢!瞧这手艺差的,把咱们妲己好端端的头发都给毁了。”不明真相的子辛居然相信了我的说辞,殊不知他的好心附和也暗中成了我埋汰姬发的帮凶,“我看你们苏家不能再养这么个闲人,趁早赶出去得了!” “我也这么觉得!”我心里偷笑着又瞥姬发一眼,“她还拦着不让我告诉我娘呢!” “手艺不好怎么能服侍妲己?要是有机会你跟子辛哥哥进宫,我一定让你见识见识那些宫人的手艺!”子辛手掌轻柔覆上我肩膀,眼神煞是认真也不乏得意,“她们一定能帮你梳出最美的发髻来!” “好啊!”那时年少,天真如斯的我对他的话充满期待,“我真想到子辛哥哥的王宫里看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呢妲己特地带她的琴来,不如我们趁老师没到先让她弹一支曲子吧!”被冷落一旁的姬发倒也聪明,知道借我的琴来转移话题,甚至还刻意唤起阁内的伯邑考,“对了大哥,你不是一直说你想听妲己抚琴么?” “真的?”伯邑考眼神倏地染亮,唇边含笑望我,“妲己你带了琴?” “带是带了。”我从姬发怀里抱回瑶琴,施施然走去书案也近了伯邑考,话题转个弯儿又被我绕了回来,“不过邑考哥哥难道不嫌弃我这乱糟糟的发髻影响兴致么?” “发髻万般皆浮于外表,都只是皮相而已。”伯邑考不愧是个温润君子,非但不笑话我反而柔声宽慰,只是笑里犹带几许腼腆,“而且妲己天生面容姣好,头发如何都无伤大雅。” “邑考哥哥嘴就是甜!”我听得心里彷如流蜜,目光不经意瞥向门口看到何人在那兀自傻笑,不由得娇嗔轻吐,“比某人好多了!” 姬发知道我说的是谁,自是尴尬地转过头不做声,生怕我再当他哥哥的面接他短。 “妲己,你喜欢哪支曲子?”伯邑考的眼光到底还是在琴上,等不及就向我邀约,“不妨弹来听听?” “我最喜欢那曲[风入松]。”说着我轻手将琴在案上放好,唇边笑漪涟涟地望他,“我见那曲子甚有灵韵,就一时技痒给它填了阙词。” “哦?真的么?”伯邑考听来新鲜,眸色愈发流露出渴盼,“那我们更要洗耳恭听了。” “我事先说明哦,我琴技不如邑考哥哥,要是我待会弹坏了、唱砸了……”我急着先表明立场,也拿眼神扫遍众人,“你们可谁都不许笑我,不然我以后再也不带琴来献丑了。” “妲己你安心弹唱便是。”只见子辛豪气万丈地站出来给我壮胆,“有子辛哥哥在,这里没人敢取笑你。” 我笑而不言,指尖旋旋流出了潺潺琴音。曲过前奏,在他们三个或陶醉,或忘我,或微笑注目的神情里,轻启唇,清然唱道―― 杨柳依依,弄晚风兮 桃花半吐,映日红兮 芳草绵绵,铺锦绣兮 车马送君,天涯远兮 ……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此后我每次去竹阁都会带琴。正如姬发所言,才艺云云只有在与人切磋共勉后方知不足,才能有所精进。经过每日与伯邑考抚琴为伴,我的琴艺确实进步飞快,他也教会我许多我不曾听过的曲子,与他论艺赏琴当真是无比惬意的时光。 闲时我也常会站在一旁看姬发和子辛在竹林里练剑,只是安静地看着,不多话,也不打扰。更多是我自顾拾裙席地而坐,瑶琴横置膝上,玉指上弦拨下缱绻丝语,他们剑刃相触发出琮琮琤琤的清脆声响,我全当那是他们用剑歌为我协奏。 竹叶被清风过隙吹得飘坠,轻盈撒落我的琴弦和肩头,我却更愿意相信它们深怀情意,是因沉醉我的渺渺琴音才乘着风的美意慕名而来。 琴风拂绪,偶尔不经意抬起目光,恰对上剑练一半停下休息的姬发双眼,我知他难解我曲中幽情,正如我亦难解他刃尖深意,只是两两相望,隔着飘舞风里的琴声和竹叶,连那荏苒流逝的光阴都变得安静而美好。 彼时他笑了,比风轻柔。我亦牵了唇角,低头藏住那抹淡淡的羞色,心事如缕倾付丝弦。 今日青修子为我们几个讲释《易经》,因为书里所写太过玄妙不大好懂,所以他故意讲得很慢,释理也颇细致,以求其中道理都能被我们吃透。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你们谁来告诉我,何为[乾坤]?何为[贵贱]?”老师执书念了一段,徐步从我们身旁经过,最后停驻在子辛案边,“殿下,你先说。” 子辛起身向老师揖礼后答道:“天为乾,地为坤,乾坤即为天地,乃是指天地万物。万物之中在上的为尊,在下的为卑,是为贵贱。” 青修子不置可否,而是又转身走近伯邑考:“长公子认为呢?” 伯邑考亦恭顺起身,向老师和子辛都行了一礼:“有关[乾坤],邑考尚算认同子辛殿下的见解。乾道混沌,坤道成物,乾坤相合生生不息。至于[贵贱],邑考则认为不应以身份而分,人生在世本无贵贱,贵贱发乎于心,居高位者其心不正,德行不佳是为贱,而平民庶人若积善行德敬奉天道,则位卑而心贵。” 受青修子颔首示意,伯邑考方施施入座。 我趁着老师转身背离视线里看不到我,悄悄歪了身子探向伯邑考耳畔低语喃喃:“说的真好!” 他敛着眉眼不骄不躁,只在嘴角勾出浅浅弧度,那笑容看来自信,似乎被我认可也不失为一种成就。 “从你们的回答里为师能感觉到你们心中对[乾坤]、[贵贱]都有所领悟了,很好。不过学习[易经]须先知‘道’,之前为师曾和你们讲过,[一阴一阳之谓道]。”看青修子步行的方向我就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会发问姬发,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在姬发身边停了脚步,“那么二公子,[阴阳]又为何物啊?” “老师亦曾讲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那么[阴阳]当是指世间诸多对立又紧密相连的事物,譬如地为阴、天为阳;月为阴、日为阳;夜为阴、昼为阳;女为阴、男为阳。”姬发自是从容不迫,一番妙语连珠最后更是出人意料来了一句,“且看这里,妲己为阴,姬发为阳!” 此话一出我顿时羞得满面绯红,埋下头在心底将他怨念了千万遍——你说就说了干吗还把我扯进去,欺负这里就我一个女子是么? “嗯,[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虽然陷我于不义,但听老师这口气似乎对姬发的回答倒是很满意的,“二公子擅举一反三,说明已将精髓融会贯通,甚好。” “姬发认为阴阳相生相克,当以阳为主,阴为辅。”他被夸了还不满足,竟头头是道地论起男女地位来,“正如世间权力诸付男儿,女子三从皆以男子为纲是一个道理。” “这是天下男子的想法,又可知女子所想呢?”老师这回没再夸他,而是转过目光看向我,唤道,“妲己,二公子的话你可认同?” “老师,妲己并不认同公子发的话。三从四德固然重要,可世间若没有能够诞育生命的女子又何来生生不息?”我才不管姬发说的多有道理,也不管自他说出这番话帝辛也跟着赞同附和,冒天下之大不韪,近乎抬杠似地偏着头质问他道,“所以女子怎么就不如男子呢?” “呵呵,思辨和质疑乃是求学必需的态度,为师正希望你们今后学而思,思而辨,方能学有所成。”老师不让我们再为此争论下去,径直走回正前方的书案坐下,“好了,你们师从为师这么多年,该是考验你们的时候了,你们过来。” 我们依言起身纷纷前往,将他围城半圆。 “[易经]有言:[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只见他执笔在案上一方丝帛上纵情挥洒,“为师要你们在三天之内找到此二字——” 我们异口同声念出他在丝帛上写好的两个大字:“道……义……” “为师将你们四人分成两支,殿下和长公子一支负责寻[道],二公子和妲己一支则负责寻[义]。”老师不知使了什么法术,见他指尖在丝帛上轻轻滑过,那二字便从中间分成两半,[道]字的一半交给伯邑考,而把[义]字的一半递入我手,“三天后的此时为师会在阁中等你们把找到的[道义]交给为师过目。” “我跟妲己?老师你这么便宜我?”我身后的姬发得意坏笑,莫说他惊奇,我也甚感意外。 “为师考验你们的不仅是才智,更是你们相辅相成的默契。”老师微笑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个人的脸,“所以每一支里的二人都要相互配合不可懈怠,胜者有赏,败者有罚。” “老师,我请求与妲己一支!”人群中突然冒出个声音,斩钉截铁正是子辛。 “哦?”老师含笑看他微有诧异,“为何?” “因为这里我最年长,而妲己又是我们里面最小的,还是女孩子,我可以照顾她。”子辛回答得响亮也颇具英雄气概,“必要的时候还能保护她!” “师兄,别怪师弟我没提醒你。”回敬他的是姬发轻蔑的语气,“你说的我也能啊。” “你?”子辛看他也是一脸不信。 “为师如此安排必有用意,实是按照你们每人的身份和心性来分。殿下出身王室,长公子身为家族长子,你们二人都需参透[道]字;而二公子和妲己则更适合去参透[义]字。”老师望着我们手里的半片丝帛,解释意味深长,“你们照为师说的去做,必能各取所需各有所获。” 到底还是老师的话最有说服力,他这么一说没人再有异议了。 “妲己妹妹,发扬你三从四德的好品性。”不料姬发鬼鬼祟祟凑近我耳后,用只有我能听到的低音对我耳语,甚至能感觉到他吹进我耳里的汩汩热气,“我们这支里我最大,所以你得听我的。” 我看他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好戏还没开场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也不甘示弱,不回头,唇边悬一丝诡魅笑意,声音轻得如同腹语:“如果你让我们这支输了,我一定把你爬墙偷看我跳舞和为我梳头的秘密公诸于世,要你名誉扫地。” “……” 他顿时像被猫儿咬了舌头说不出话了,我感觉到他的脑袋知趣缩了回去。 因为无论是安排他与子辛亦或与伯邑考一支,年幼的他都毫无优势,所以只好以大欺小在年纪上压我?怪不得在听到老师让我与他一起时他那么得意,原来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不过我苏妲己也不是省油的灯,我怎么会坐以待毙等着你来欺负呢?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翌日转眼到了正午,我们四个在醉仙居围个方桌坐着,商量了半天都毫无头绪。 “唉……”我两手撑着下巴望桌上的丝帛,目光呆滞提不起半点精神,“到底老师要的[道义]去哪里找啊……” 我的唉声叹气换来一阵沉默,在座的没人能答得上来,他们和我一样茫然无解。 “肚子饿了……”姬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还是无关紧要的话,桌子一拍扫开思绪乱麻,“算了先不想了,叫点吃的吧?” “冀州当然是妲己最熟了。”子辛笑呵呵地看我,语落豪气万丈,“妲己,这里有什么好吃的通通叫上来,算我的!” “唔。”我坐直身子,见小二也过来了于是稍作思量信手点来,“给我们来份炒二冬、百花争艳、合家欢……” “等会等会!”我还没点几样就被姬发给打断了,他皱着眉头望我,一副挑刺的表情,“你点的都是些什么?听起来文绉绉的,百花争艳合家欢……能吃么?” “当然能啊!”我不满被他这么质疑,坚决得就差指天发誓,“这些可都是我们冀州的名菜!” “你就不懂了吧,妲己是风雅之人,吃也吃得风雅。”到底是伯邑考懂我,夸完我还不忘损他一番,“你个俗人就只管吃吧。” “菜名要的不是风雅,而是直截了当望文生义,这样才让人有食欲嘛!看我来!”姬发歪理就是多,不服气地回头喝道,“小二,来盘龙凤大虾!” 我被他那俗样逗得掩唇偷笑:“我们这里管它叫[天作之合]。” “什么……”他转回看我的样子困窘极了,抽动着眉心和嘴角简直难以置信,“吃个虾也这么风雅……” “几位客官,本店的酥骨鱼和挂汁肉也是名声响亮的招牌。”小二眼尖看出我们并非寻常身份,热情款款地推荐起来,“不知几位有没有兴趣?” “好,那就都呈上来!”子辛来者不拒,拿出豪掷千金也在所不惜的气魄,“今儿我们几个要大饱口福尝遍妲己的家乡菜!” “哎,有道菜你们可一定要尝尝。”我忽而灵机一动笑得神秘,“烧南北!” 伯邑考眼波含笑饶有兴致:“有什么特别?” “嘿嘿,这道菜里的文章可大了。”我一边眉飞色舞地解释,一边流露出我的无限神往,“外面包着塞北的馍馍,里面塞着江南的笋干,一口咬下去可以同时吃出南北两地的口感!” “那么麻烦?”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除了姬发,他摆明了和我抬杠,“那我干吗不直接吃馍馍和笋干得了?” “吃的就是个情趣嘛!”真是的就会泼人凉水! “吃个饭而已,对得起肚子和这张嘴就成。”他一手托腮作慵懒状,再满眼无所谓地瞥我,“哪里要那么多情趣?” “我懒得跟你说……”我说到做到把脸就此别过。 “说不过我就得乖乖听哥哥的话。”他漫不经心从盘盏里拿出个倒扣的茶杯,杯口朝上搁到我面前并提壶为我斟了杯茶水,“不过也不能怪你,谁让你比我小呢,认了吧。” “哼……”我轻嗤一声不稀罕他的殷勤。 “我说你们俩就不能安生点?”伯邑考实在看不下去了,苦笑解嘲甘当和事老,“怎么到一起就像对冤家?” “就是,我看也像,上辈子结仇了吧?”子辛也附和他,不过更多是去数落姬发,“你也收敛收敛,别仗着自己大就老欺负妲己。” “我……”姬发不明大伙矛头怎么全指向他了,望着子辛百口莫辩,“这……” “你什么?”子辛傲然相视,底气明显能盖过他,“同在一个学堂我是你师兄,你娘是我姑妈,我也是你表兄,不管怎么样我说你都是应该的。” “啊?原来……”我从他话里听出不小的秘闻,指着姬发又指向子辛,真是不可思议,“原来你们都是亲戚啊……” “这世上是亲戚的人多了去了。”姬发笑我少见多怪,轻扬的嘴角犹带一丝戏谑,“没准你跟我也是亲戚呢!” “胡说,你姓姬我姓苏,八竿子打不到一边。”我嘴硬反驳,却不知自己在嘴硬什么,“我们怎么会是亲戚?” “嘿!”他反倒更得意了,竟还得寸进尺地凑近我脸旁,笑得不胜邪魅,“你要是嫁进了我家,成了姬家人,那不就是亲戚了?” “……”这大庭广众的叫我情何以堪? “好小子你敢调戏妲己?!”子辛为我抱不平了,眉头一皱就欲开揍,“看我不收拾你!” 语毕他俩就你来我挡地嬉闹起来,完全不顾场合还有旁人异样的眼光。 “调戏……”子辛这词儿让我心下有些怪怪的感触,待我细细琢磨终于有了眉目,抬眼欢呼雀跃,“对了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姬发和子辛打闹的手臂停在半空,他们仨看着我几乎异口同声。 我早已抑不住心潮澎湃,笑容也愈发明媚:“我想到怎么才能找到[义]了!” 伯邑考眼神骤亮:“说来听听呢?” “我想……唔……” “不行!不能说!”话还没说出口我就被姬发伸手过来捂了嘴,“[义]是归我和妲己找的,怎么能透露给你们!” “嘁!至于么?”帝辛还以不屑一顾的白眼,“就是不说你们也不见得会赢啊!” “至少妲己现在比你们先有办法,我们占了先机!”姬发激动得一直忘了把手放下,生怕他一松手我就把“先机”吐露出来,“就看这回鹿死谁手了!” “看来我和殿下吃完这顿也该出去寻[道]了。”伯邑考举杯浅啜怡然自得,似乎心里也有了打算。 “走着瞧吧!”隔着姬发的手掌我看到他斗志昂扬地同他们宣战,“我和妲己一定不会输的!”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啊……吃得好饱……”出了醉仙居送走伯邑考和子辛,姬发抚着肚皮大呼过瘾,“舒服……” “吃饱了?”我忍笑装得一本正经催他道,“那赶紧去办正事了。” “我想先听听你的点子。”说时伸个舒坦的懒腰,明明是他自己技穷,还非要装出一副礼貌让我的样子,“刚不是说有办法了么?” “方才子辛哥哥说你调戏,这让我想起[易经]里一句话。”我以大局为重不和他一般见识,悠然向前踱了几步,待回头时笑里故弄玄虚,“[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这句话……”他闷闷挠着后脑不知所云,“怎么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收藏财物不慎便等于叫人来偷;若女子打扮得过于妖艳,那无异于引诱好色之人来调戏自己。”我回想老师所教,随后又拐弯抹角故意把话题扯远,“姬发哥哥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识?” “记得,那日也是在此集市。”时隔多年他仍如我记忆犹新,提起这事还很亢奋,“有贼偷了你的荷包你都不知道,幸好被我看到,我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对,姬发哥哥会帮我是因为你有一颗侠义心肠。”看着他手舞足蹈的夸张动作我哑然失笑,“这不就是个[义]字?” 他被我一点蓦然愣住:“义?” “我想老师让姬发哥哥寻[义]正是因为看到你身上的这种浩然正气。”我笑望他星亮的眉眼,好端端的夸他竟把自己给羞上了,“如此想来,我似乎有点明白老师的用意了,寻[道]也好寻[义]也罢,其实他是想让我们每个人都能发现自己的长处。” “我承认你分析的有道理。”他似懂非懂地耸耸肩,不觉我脸上赧色轻漾,“可是然后呢?” “奸淫掳掠此等恶事被人深恶痛绝,如有发生总能激起人心中不平。当这种不平表现出来,有人想伸张正义,那就有了[义]!”我还是不想一股脑地把话直接挑明,指望着他能循我指引茅塞顿开,作为盟友这点默契总该要有吧? “说来说去都只是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义],可问题是[义]在哪呢?”事与愿违地,他仍旧一脸很白痴的表情望我,压根不晓得我想表达什么,我真是服了他了! “姬发哥哥你笨死了,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懂……”我霎时收了我所有的笑容,皱了眉头吐落嗔怨,“侠义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然是有不平事的地方才会有[义]啊!” 他被我数落得摸不着头脑:“你的意思是……” “走啦!”不和他废话了,反正他反应有够迟钝,索性拉着他就跑,“快和我去人多的地方找不平事去!” 我们在集市最热闹的街道晃悠,等着所谓“不平事”出现,时间是耗了,但整个集市照旧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没什么特别,看来想“路见不平”还真不是见容易的事儿。 最后我和他都晃累了,在家杂货店外挨着石阶坐下歇脚。撑住膝盖的手托住我无精打采的脑袋,望着走过眼前的人群还有始终如一的街景,半天的守株待兔一无所获。 “都这么久了还是安安静静的。”他与我肩并肩坐着,耐不住闲愁斜眼瞄我,“哪有你说的不平事啊?” “难道真是因为天下太平人心太容易满足了……”我亦如他意兴阑珊,终可承认这招徒劳无功是我失策了,我不该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如果是这样,相安无事也算是好事了……” “光坐着等也不是办法,时候也不早了。”他灵活跳起抖落身上的懒散,高处递给我一只手,“走吧,送你回家。” 我不由浅笑,以手相迎落落大方,被他轻风一阵地牵起来,一同漫步在夕阳下,走向集市以西的苏府。 路上我有些郁郁不乐,兴许是为白白浪费了一天而惋惜,逃不开自言自语地碎碎念:“一天下来什么都没找到,说不定邑考哥哥那边已经解决了,他那么聪明,老师的问题再刁钻也难不到他,要是跟他一支就好了……” “你这话说的……你很不乐意与我一支么?”我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的,姬发的口气透出不快,“你就那么喜欢我大哥啊!” “是啊是啊!”他这质问的架势让我忍不住有种想逗他的冲动,遂转身仰面相望,故意说得天花乱坠,“邑考哥哥又温柔又有才华,人又长得英俊潇洒,是女孩子谁不喜欢啊?” “你……”他果真中计气结,我从他眼里看到嫉妒心作祟的蛮横,“我哥在你眼里有这么好?” “事实本就是如此啊!”奈何我入戏太深,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我何苦要说这些来气他,“你要是学到他一半就好了!” “我……” “我到家了,不跟你说了,明天集市见别忘了。” 不等他反驳我就道了别话,也让之前的话题到此为止。翩然一笑转了头,跑向身后不远的苏府大门,留下他在那独自纠结。 第二天我精心装扮了自己,梳了个俏丽的烟萝髻,还特意穿上我新制的明黄斗篷,因为它颜色绮丽我嫌它太过招眼,所以平时很少穿它。 “妲己你……”当我这一身明艳出现在姬发眼前,他讶异得险些下巴都合不上了,“你今天是要干吗?打扮得这么漂亮?” “因为我苦想一夜终于有了对策。”我笑中有玄机,也有势在必行的执着,“我今天就是来亲身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 他再次打量我别出心裁的穿戴,眼神不可置信:“你又有什么办法了?” 我汇一汪深意冲他勾勾手指,他当下意会并乖乖把耳朵凑过来,容我在他耳畔私语一番,不料他听完目瞪口呆,侧眸看我无与伦比的吃惊:“什么?你居然要……”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七)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们坐着等‘不平’却天下大吉,既然等不到那不如我们主动出击,给它制造点‘不平’来,你说如何?”我纤指绕玩一绺鬓下青丝,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在理,“再说[冶容诲淫],女子打扮得妖娆便会自招戏辱,如果这句是真,那我穿戴如此惹眼总不会无人垂涎吧?” “所以你是想以自己为诱饵,引诱色鬼调戏?”我这一解释,他算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光能引出色鬼,我还要引出一个侠义之士。”我扬眉牵唇,自信从笑里渗透,“若他仗义相救,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义],老师那里还怕不好答复么?” “这个办法似乎可行,不过……”他摸着下巴看我,眼里尽是犹豫不决,“差不多满大街的人都认得出你是苏家大小姐,你爹是冀州城主,谁不要命了敢上来调戏你啊!” “诶,反正是逢场作戏,那淫贼的角色当然也得有人来演呐!”说着我朝他眨眨眸子,眼神足以说明一切,“咱们这不正好有个合适的?” “你说我啊?!”他晴天霹雳地指住自己。 我理所当然地睨他:“难不成还是我么!” “你是要我……”他不确定地指指他又指向我,眉头皱成硕大一坨棉花,“当众调戏你??” “怎么?”他那表情让我看着很不是滋味儿,所以拉长脸不客气地回敬道,“调戏我难道让你觉得很委屈么?” “我姬发这么正派一个人!”他向我挺直腰杆显示他自诩的君子风度,“你居然要我当淫贼?!” “拜托做做样子嘛……” “非得要么?” “那你给个更好的点子来啊!” “……” 计划付诸实施,我依计在货摊前佯装挑选胭脂水粉,心里算着姬发会何时出场。 “嘿嘿嘿……” 忽然听得身后两声奸猾贼笑,回头见是假扮色鬼的姬发,他正搓着两手色迷迷地瞅我,一脸的猥琐样儿,别说要他装坏人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哟!小妞长得挺标致啊!”他声情并茂并配合轻浮的谑笑,伸手就欲往我下巴上挑,“来,给爷笑一个!” “你是谁啊!”我立马装作不认识他,厌恶之极地偏过头躲避他的戏弄,“别动手动脚的!” 我和他一唱一和果然在周遭激起很大反响,过往的人群陆续靠过来看热闹,符合我们预想的效果。 “爷在这里可是传说中的小霸王!”姬发竖着大拇指煞有介事地比划自己,挑动邪恶的眉梢,“今儿你运气好让爷给遇上了,爷不仅要动手,还要动口!” 我猛地退后一步:“喂你想干吗!” “想干吗?”他又是一阵邪魅坏笑,蓦地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当然是亲一个了!” “啊!救命啊――” 伴随我尖锐的呼叫,我当真就被姬发搂个满怀。他故意把嘴凑到我耳旁却换了平常的口吻低声问我:“怎么搞的到现在都没个人出来说话……” “我也纳闷……这些人只知道凑热闹什么都不做……”我小声嘀咕着随后又作势想挣脱他的怀抱,“放开我!非礼啊!” “那咱们戏还演不演?”他边假装强行搂我边问我意思,“再不来人阻止就穿帮啦……” “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没底也很是慌乱,“要不你先放了我?呃……” 我语塞是因为他温热的嘴唇真的在一刹吻上我侧脸,而且我感觉那绝非不小心碰到,分明就是他刻意的! 我转脸震惊地瞪住他,目光质问他什么意思! “镇定点……”他被我瞪得有些心虚,想表现正常点却笑得十分牵强,“演戏嘛就该像真的,这样才会有人信嘛……” “你……你占我便宜!”不仅如此,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管他是如何不知所措,也不管那些围观路人对我们这荒诞戏码是何莫名其妙的反应,我只知道自己羞愧难当地挣开他手愤然离场…… “妲己――” 我气咻咻地走在前面,任他呼唤都充耳不闻。枉我还以为他是正人君子,这才放心让他与我逢场作戏。他倒好,居然给我假戏真做了!当初谁自拍胸口说正派的?! “妲己!”他腿长脚也利索,没多久就把我追上了,一把拽住我手臂不让我走,“别走那么快嘛妲己!”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握得不紧,我稍一用力就甩开了,“我真没想到姬发哥哥原来是这种人!” “是我不对!我错了好不好……”他无比紧张地握住我双肩,道歉来得如此恳切,“我当时肯定是鬼上身了,情不自禁就……” “……”我莫名怔住了,只因他口中情急错乱念出一个词――情不自禁? “只要妲己妹妹不生气,你想打我骂我都好!”他见我迟迟不表态以为我故意不想理他,于是心急火燎大献殷勤,“饿不饿?我去给你买好吃的向你赔罪,你在这里等我!” “哎……”我刚想拦他,他却已经冲破人群跑得没影。 我如是被孤零零地晾在街头,也许是我走太急了这会觉得好热,索性解绳褪了斗篷捧在手里。手不自觉抚上侧脸被他嘴唇碰过的地方,心里一阵五味杂陈。回想方才的混乱纠葛,不知怎的脸颊就愈发烫了,心也很乱,从未有过感觉…… 这一失神不觉过了多久,抬头看到姬发向我走来的身影,手上却空空如也。我假装忘记先前的尴尬努力做出常态:“怎么空着手回来啊?不是说请我吃好吃的?” “我听说不远有家店里的茴香丸子味道很好,是冀州一绝。本来想买来给你尝尝,不过人太多,等到我的时候就……”他眼神躲闪,困窘又无奈地撇撇嘴,“卖光了……” “想吃茴香丸子啊?”我早就不生他气了,凝眸冲他莞尔一笑,带些许娇俏的神秘,“这不难,看我亲自出马。” 斗篷被我随手推到他怀中代为保管,这回换他留在街上等我,而我原路折返,该去何处我心中有数。 他说的那家店我知道,因为我也爱吃那家的茴香丸子。作为他们的常客,老板娘为了巴结苏家总习惯每天为我多预留一份,如有需要日落之前会有家奴前往取回。我入店直接找老板娘报上姓名,她就笑盈盈地把丸子打包好了送到我手里。 当我手捧那包热乎乎的丸子回去找他,一路香气扑鼻令我心情大好,却不料被前方无故聚集的人群阻隔,怎么了这是? “快看快看!有人打架啊!” “要不要劝劝啊?好像打了蛮久了……” “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耳边议论纷纷,我也确实听到最前头似乎有打斗的声音,待我边踮脚跳跃边见缝插针地跻身上前,终于看清楚了打架的二人,他们皆使出身上的拳脚功夫打得不可开交,正是胜负难分之时,我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姬发,而另一个―― 竟然是我哥哥!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八)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才走开多久?哥哥和姬发就大打出手?且看他们双双使出看家本领互不相让,场面混乱得叫我咋舌,这到底怎么了嘛! “你们……”我抑制不住那股焦急的心情冲上去,喊声惊彻大街,“都给我住手――” 他俩正挥拳分别从我两个方向相对奔来,原本是要相碰的拳头不料我突然闯入,眼看就要全打在我脸上,我来不及思考吓得闭紧双眼…… 呼啸的拳风在我两侧脸庞骤然停了,微微吹起我的鬓发,我未曾被任何人的拳头击中,却听到他们异口同声的惊呼:“妲己?!”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着怔忡的二人以及两个离我脸蛋仅一线之隔的拳头,幸好他俩反应够快及时刹住,不然我无辜吃了两拳多冤枉……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我脸色很不好地喝斥他们。 “妲己你闪开!”哥哥嫌我碍事连忙轰我走,“让我替你收拾这淫贼!” “喂你谁啊!”姬发没好气想上前理论被我拦住,“说谁淫贼呢你!” “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你说你是不是淫贼!”哥哥那边又恨恨指姬发怒骂,搞得我又要去拦他。 “喂你别血口喷人啊!”姬发愈想冲破我阻挡,也拿手指哥哥反驳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调戏良家妇女了!” “妲己你说!”哥哥猛将我拽过去逼问,“是不是这个混蛋刚才欺负你!” “啊?”我顾此失彼都要劝不过来了,起初他们你来我往的对骂我根本插不上话,现在突然让我开口我反而怔忡忘言。 “我随从里有人看到这小子当街对你出言戏辱,还图谋不轨强抱你?有没有这回事!”他握我手腕更紧催我承认,“你说出来哥哥给你做主!” “什么?!”姬发始料未及地瞪大眼,“你是妲己的哥哥?!” “关你什么事!”哥哥态度爆差地冲他一句。 “哥哥……这是一场误会啊……”我真是左右为难,眼神怯怯飘向姬发再看回他,“你听我说,姬发哥哥是我的同门师兄不是坏人,他没有欺负我……” “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看到他对你……”他明显不信我说的。 “我都说了是误会嘛……”我费力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我们有很重要的原因才……” “你让他当街对你搂搂抱抱吗?!”他近乎气结地瞪住我,“这成何体统!” “不是……我只是让他和我演场戏……”怎奈我说多错多越描越黑,最后都感到百口莫辩了,“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什么都别说了!我不能再让你在外面跟这小子胡闹!”他懒得知道真相,态度强硬地拽我要走,“快跟我回去!” “哥哥我不回去!”我使了很大力气甩开他的手,一急说话也变得忤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你别管我好不好!” “我不管你?我是你大哥,你叫我别管你?!”他怒视我双眼口不择言,看得出他是真的很生气,气得怒火烧心快炸开了,“你一个大家闺秀在外抛头露面,还和这种野小子厮混!我不管你难道任由你在外面丢人现眼吗!” “哥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得话里带出微弱哭腔。 “你话别说得太过分啊!”姬发站出来顶撞,他是看不惯哥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凶我,“她好歹是你妹妹!” “我们苏家的家务事轮不到你插嘴!”哥哥吼完姬发又转回瞪我,“好,你不走是不是?我不管就不管!等这事传到爹耳朵里看你怎么和他交代!哼!” “哥哥……” 我见他把手里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手臂一挥头也不回地走了,任我再哽咽呼喊也无济于事。 我浑浑噩噩走过去把他丢在地上的拾起,是我的斗篷,不过只有半片。 “还有一半在这里。”姬发如影而至,说着把手里的斗篷也递给我,语气有些内疚,“刚才跟你哥动手的时候不小心撕坏了……” 我惆怅接过,望着手里裂成两半的斗篷,只觉心烦意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喜欢……” “我真没想到他是你哥哥……” “别说了。你怎么样?”我无心听他解释什么,相比而言我更担心他的状况,“有没有哪里伤着?” “伤倒没伤着。”他面容郁闷,苦笑着转向一旁,“就是憋了一肚子气……” 被他们这一闹腾我心情也不好,低下头语声轻弱:“陪我走走吧……” 我们散心徜徉到城外的河边,河面吹来的风瑟瑟微凉,我期许它能吹散我心头的烦恼。 走得有些累了,我们就沿着河堤坐下,面朝波光粼粼的水面,身旁遍布浓密的花草。姬发仰面躺入草丛,慵懒枕在交叠的手臂上望天发呆,这一路我们都没怎么说话。 “我哥生性耿直,做事也鲁莽。”我知他心里不痛快,抱着两膝小声劝道,“他平时也是这样的,你别太放在心上了。” “算我倒霉!”他看着天上漂浮的白云,埋怨时悄然流露出一种不羁的随性,“我等你等的好好的突然杀出个凶神恶煞,话没说两句就开始动手,我招谁惹谁了……” “这次是我不好,我不该出那馊主意,[义]没找到不说,还害你们两个无故结了怨……”我主动承认错误,低头看手顿时找到转移话题的机会,“你看,我买到茴香丸子了,起来尝尝?当我替哥哥向你赔罪啦!” 他听话坐了起来,随手从我打开的布囊里拾了一颗,轻轻一抛不偏不倚正落口中,咀嚼着还一边含糊不清地怨念:“真没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要不是看在他是你哥哥的份上,我一定把他打得哭爹叫娘!” “就当你们不打不相识喽!”此刻我心情已经好很多了,所以扬起笑盈盈的眉眼欲哄他开怀,“我回去以后会好好跟他解释的,你放心。” “罢了,懒得去想,想了就烦……”他喃喃咽下嚼碎的丸子,忽而露出万分惊喜的笑容,“不过这丸子还真好吃!” “好吃么?”看出他释怀了我也感到高兴,无比殷勤把布囊奉上,“那多吃点来!” 他又津津有味吃下几颗,也不忘拾一颗送到我唇边:“你也吃嘛!” 我半推半就,带着些许羞赧凑上唇齿将它咬入,香软的丸子在口中细嚼,望着他傻气的笑脸,我唇边亦泛起缕缕甜意。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九)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第三日,青修子的最后期限。 我和姬发暂时忘却昨日的种种烦忧,只想着如何在酉时之前将[义]寻得,总不能到时两手空空地去见老师,落个求学多年一无所成的臭名吧? 依旧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东市逛到西市,又从西市逛回东市,我的眼睛几乎全用在搜寻不平人事上了,显得乏累不堪。 “半天了……又半天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姬发无聊踢着脚下的碎石,把额上的碎发抓至蓬乱都无以发泄满心的烦闷。他俨然失了耐心,恐怕连残余的信心也不多了。 “别急嘛。”我实在不忍看他再去折腾他那可怜的头发,伸手拦他手臂好心劝慰,“我们仔细瞧瞧,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你看太阳越来越向西,日薄西山咱们可就得回老师那里,你说我们拿什么见他老人家!” 他手指天空那轮威力已明显不足的红日,无奈耸起肩膀,我被问得理屈词穷。 正为苦寻[义]无果而犯难,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碎裂的巨响,伴随瞬间溅洒的水声。我和姬发本能回过头举目眺望,寻找事发之地。 “你……你凭什么打烂我的鱼!” “凭什么?就凭你做生意不规矩!有你这么抢生意的嘛!” “大家都是卖鱼的,客人爱买谁家就买谁家,什么抢不抢的!” “说你抢了就是抢了!还想赖!” 激烈的谩骂引得路人纷纷上前围观,灵敏如我当即预感有戏,不由分说拉着姬发就跑:“那边好像出事了,我们去看看!” 我们赶到时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见是两个鱼贩为抢生意起了争执,地上还有只打碎的鱼缸,水已洒得四处流淌,几条无辜的鱼散落在地,扑腾着尾巴挣扎求生,模样很是令人心疼。 “摔烂我的鱼你就得赔钱!” “赔?老子赔你口棺材!” “嘿!你嘴放干净点!” 争吵愈演愈烈很快激化成不可调和的矛盾,眼看二人你推我攘的就快打起来了。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恍然将眼前景象与使命相连,轻声问起身后的姬发,“你说会不会有人来给他们评理呢?” “不用想啦!”没想到他一盆冷水泼灭我刚燃起的希望,“这种事只有凑热闹的份,不会有人出来管的,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懒得听他碎碎念,郁闷移开视线不想再看那俩斤斤计较的男人,却不经意落到地上的两条鱼,只一眼就被它们怪异的举动吸引住了―― 那两条鱼嘴对嘴互相吐着白沫子,看着虽有些反胃,却又着实惹我好奇。 “姬发哥哥快过来!你看这两条鱼……”我欲唤他与我同赏奇观,手指地上兴致盎然,“它们的作法好奇怪……” “没什么奇怪哒。”他看一眼就不想看了,口气尽是无所谓,“鱼离不开水,它们如果不这么做都会死啊。” 我不想承认又是我自己少见多怪,总觉得哪里特别,于是望鱼若有所思。 此二鱼濒死不弃,相濡以沫……患难与共? 恍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我茅塞顿开―― 对了!这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赔不赔!不赔就见官!” “见你个鬼!哪凉快哪待着去!” 鱼贩仍在争执不休,我却很不是时候地插上一句:“老板!这两条鱼怎么卖!” 吵架的两人懵了,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懵了,连姬发也瞠目结舌地望住我:“这个时候你要买鱼?” “你先别管,待会跟你说。”我搪塞他两句随之指着地上再次确认,“老板,我就要这两条,开个价吧!” “姑娘要买鱼啊?”鱼贩看我这非买不可的架势,顿时把那死对头抛到九霄云外,转身给我个殷勤的笑脸,“但这鱼给摔坏了……” “没事,我就要这样的。”我回以笑容表示我可是很认真在跟他谈交易,“老板多少肯卖?” “本来两条起码能卖五个铜钱,全被那傻缺搞砸了!”鱼贩禁不住抱怨两句,而后冲我笑呵呵地竖起两根手指,“既然姑娘真想买,那两个铜钱卖你,怎么样?” “成交!”我不假思索就爽快答应,“麻烦你把它们穿起来给我拎回去。” “好嘞!” 我笑看鱼贩拎鱼穿绳忙得不亦乐乎,姬发却百思不解地望我,此刻必是满脑子的问号:“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你很想吃鱼么?” “当然不是!”我故作神秘地扑扇睫羽,“这里面名堂可多着呢,告诉你你也会高兴的!” “姑娘你的鱼好了!” 鱼贩的突然打断令他不能继续追问,他便兀自低头掏起腰包就欲为我付账。 “谢你了老板!”我欢喜接过来,指尖勾住绳线,望着上头悬挂的两鱼感慨万端,“不容易啊,总算被我找到了!” 奈何乐极生悲,我没留神南边有辆疾驰的马车正飞奔过来,铮铮哒哒的马蹄恍如一阵风呼啸而过,巨大的拉力从我指尖扯过,回神手上竟已成空! “哎我的鱼……”原来是马车的帘钩在驶过时恰好拽走了我指尖的鱼绳,此时挂在车壁上随着马车颠簸向远,“我的鱼啊!” 我忙不迭向着马车追赶过去,边追边唤它停车。只怪我跑得太急,不慎一个歪步失去平衡跌坐地上。 “怎么了妲己!”付完钱的姬发回头见我摔倒也匆忙跑来扶我。 “快……鱼被马车钩走了!”我已顾不上自己,只心急如焚地推他肩膀,“快追回来……” “哦!你别急,我这就去追!”他交代一句便顺我手指的方向奔去,我见他卯足了劲健步如飞,不一会就消失在人潮。 追鱼的活儿交给他,我这才吃力站直身子挪到墙角找了块石阶坐下,轻揉摔疼的双腿。 揉捏半刻鼻尖忽然闻到一股腥味,抬头见是得意洋洋的姬发,他正拎着鱼绳在我眼前晃悠显摆:“好妹妹,看我把你的鱼追回来啦!” “太好了!”我旋即破忧为笑,“你知道么,这鱼可千万丢不得,我们还指望把它送给老师交差呢!” “把这个给老师?!” “对啊!它就是我们要找的[义]啊!” “开什么玩笑……”他木讷地瞄眼手中,难以置信,“两条鱼就是[义]?” “你信我没错!”我斩钉截铁要他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次包在我身上,绝对没问题!” “那行,咱们这就过去吧。” 他反正也没别的法子,索性信我了。我想站起来却难料右脚踝骤然惊痛:“唔……” “怎么?”他被我这声痛吟怔住。 “我的脚……好像刚才扭到了……”我垂眸望向颤抖的右腿,说话愈发哽咽,“好疼……” “严不严重?”他看我吃痛的模样不胜紧张,“要不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不了……”我矢口否认,望着天色犯愁,“我看老师给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咱们不能失约啊,失约就算输了……” “但你的脚……” “没事我忍忍好了。”我逞强想走,无奈刚迈一步就疼得几近倾倒,幸好被姬发扶住,“疼……” “这样可不行。”他看我是真伤得不轻,倏地跨下台阶背身向我,“来,我背你!” 【上卷·忆昔尘缘】:懵 懂(十)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背我?” 我愣愣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二话不说已把我两臂搭在肩头,再握住我两腿轻松一颠就将我覆到背上,那样洒脱,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道理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走前还半侧脸给我个豪迈的笑脸:“扶稳啰!” 我手里提着鱼绳伏在他后背,看他身有负荷却依然能步伐稳健行动自如,令我这伤了脚的病人反倒乐得闲适自在。望他侧脸不由入神,嘴角亦不自觉勾了浅浅涟漪。 “不说话你在想什么呢?”他好像察觉到我的失神了。 “哦……没什么……”我随口掩饰那些胡思乱想的微妙心绪,说着还故意逗他,“我是在想……你千万别趁我手脚不方便就又想占我便宜哦!” “嘿,反正你现在在我背上,腿被我架着也动不了,我若是想占个便宜……”我不提还好,一提他反而来了兴致,一脸的邪恶坏笑,“你又能怎样?” “你敢!” “谁说我不敢?” 他言出必行,右手鬼鬼祟祟顺我小腿往上摸索,还有意摸得很不规矩! 我心一慌,情急顾不得许多,抓起两条鱼就往他脸上贴,把他脑袋使劲夹在中间,鱼受了惊吓扑腾扑腾尾巴犹如愤怒扇他耳光。 “噢——”只听他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堪忍受又左右躲闪不掉,“快拿开拿开!腥死啦……” 他凄惨的表情和叫声真是大快我心,我收拾他过瘾才终于把鱼拿开,斜眼瞥他笑得花枝乱颤:“怎么样?还敢欺负我么?” “行……你厉害……”他悻悻嘟哝,也有那么点的无可奈何,“果然是小女子,我惹不起!” “对嘛这才乖!” 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心里的得意,这次换我来调戏他作乐,一调戏还上瘾了,知道他怕这个我就偏不时拿鱼往他脸上凑,他脸一碰到冰冷的鱼背就猛哆嗦,窘样看得我一路嬉笑不止。 西林竹阁,青修子、伯邑考和子辛皆在,且已等候我们多时。子辛在门口翘首以盼,眼看着酉时将至,却迟迟不见我们身影,神色不免焦虑。 “到了到了——” 姬发背我闯入竹林,还没到阁外就远远扯着嗓子大喊,也是在给自己鼓气,我见他越跑越快俨然停不下来,最后连气都不敢喘个。 我们如是在所有人吃惊的瞩目下奔入竹阁,姬发两脚刚踏进去便就近找了个蒲团一气呵成把我放下,自己也瘫倒一旁累得气喘吁吁。 “时辰刚好。”老师远望阁外斜阳,嘴角抿出笑意。 “你们……”子辛走上来俯看我俩狼狈的模样哭笑不得,“怎么搞成这样?” “别提了!”姬发垂头丧气捶着他酸疼的腿脚,“为了两条鱼,大侠我豁了命地跑腿不说,还害妲己把脚给扭伤了……” “妲己受伤了?!”子辛霎时惊愕,转过脸神色紧张地望我,“要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我刚要开口却被姬发抢了话,“不要紧我能背着她来么?” “你怎么照顾她的!”不想换来子辛横眉怒视的指责,“当初我想和妲己一支你偏要逞强说你行,现在呢!” “我……”姬发像哑巴吞下个偌大的黄连,表情憋屈极了。 “算了算了……”我不忍他被误解,忙轻扯子辛的袖角替他求情,“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们别怪姬发哥哥,他这么辛苦背我过来已经很好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问我的是伯邑考,他虽比子辛镇静却也难藏担忧。 “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我的脚伤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及时赶回来了。”我笑着看姬发一眼又看回众人,“这些稍后再谈,我们还是先让老师来说吧?” “好,那就让为师看看三天以来你们各自的收获。”被晾在一旁半晌不言的老师怡然上前,“长幼有序,先请殿下和长公子献宝。” 子辛依言捧出个扁圆的膳盒,揭了盒盖略微倾斜给我们看内里。 我探身望见那五个木格子里似乎盛有不同颜色的粮食,好奇呓语:“五谷?” “妲己没猜错。”伯邑考欣然承认,“正是五谷。” “那请长公子为诸位同门讲释一下,五谷与[道]是何关联?”老师依是微笑。 伯邑考俯身一鞠,后言:“之前的三日我与殿下出城遍寻郊外,发现田野里诸多作物长势喜人,尤以稻、黍、稷、麦、菽五类最佳,其颗粒饱满,剥开珠圆玉润少有瘪秕。” 子辛看出我心急遂将膳盒相递,由我接过来捧在手心细瞧,姬发也凑来随手摸去几颗谷子把玩。 “苍生有道,社稷为本。俗话亦有[民以食为天],可见无论是君主治国还是百姓齐家,首当其冲便是[仓廪实]。”伯邑考口若悬河,手指谷物侃侃而谈,“所以我们找来这‘五谷丰登’正是想说明:仓廪实,万民衣食无忧,方可知礼节,守诚信,乃治国安邦第一[道]。” “嗯。”老师笑而颔首先不作评,“那么妲己和二公子可寻来[义]?” 知道该是我们表现的时候了,我搁好膳盒,大大方方地拎起鱼绳亮到众人眼前:“老师,这就是我们找到的[义]!” 鱼恰好离子辛的脸最近,他骤时嫌腥捏住鼻子皱眉看我:“什么?你们找来的[义]是两条鱼?” 老师不愠不躁态度平和:“妲己,此[义]何解?” “今日我与姬发哥哥走过集市,见着两个鱼贩为生意争执大打出手,其间更错手打碎了鱼缸。我见这两鱼掉落地上无人问津,它们唇齿交接相濡以沫,互相用口中的湿气来润泽彼此,以求得一线生机。”我望着绳上鱼娓娓道来,陈辞愈发自信,“妲己突发奇想,觉得此二鱼就好比我们人一样,患难方可见真情。鱼处干涸正如人也会身陷逆境,同处逆境中的二人若能不相背弃患难与共,这正是人间大[义]所在。”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听我一番高谈阔论,众人无不流露新奇之色,且看伯邑考眸里流光溢彩,子辛更是一扫方才的厌恶,主动凑近端详起我手中曾令他避之不及的两条鱼,对鱼嘴尤其看得仔细。 “怪不得你非要买它们来送老师,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姬发寻思片刻恍然大悟,“好聪明的妲己!” “其实多亏了姬发哥哥那句话,你说若不这么做它们都会死,这才提醒了我‘望鱼生义’,姬发哥哥功不可没啊!”我被他夸得不禁羞涩,红了脸颊巧言相赞。 “看到你们这三日都大有所获,为师很高兴。你们寻来的[道]和[义]都别出心裁,也都言之有理,不过为师更欣赏妲己善察而勤思的长处。”老师抚捋青须笑意深长,“所以这次的考验算妲己与二公子胜出。” “没道理啊老师!”结果一出就遭到质疑,子辛不服气地站出来反驳,“妲己找的[义]虽然很特别,但仅能体现狭隘的人之相处,我们的[道]就不同了,心系国家社稷,其奥义要广阔得多!而且我们为了寻[道]可是煞费苦心,跑了多少乡间田野才找来这最好的五种谷物……” “师兄这话就不对了,道义道义,先道后义,明显[义]比[道]来得深刻吧?”姬发理直气壮地与之悖论,“况且谁输谁赢老师说了算,愿赌就要服输啊。” “先道后义?好,若世人无道,那何来有义?”子辛偏不服他,甚至揪住他的话柄反唇相讥,“试问人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又去谈什么患难与共相濡以沫!” “师兄你这是强词夺理嘛!” “分明是你小题大做!” “殿下不必再争辩。”沉默许久的伯邑考开口竟是劝说子辛,“我们当真是输了?” “你说什么!” “难道殿下看不出,妲己和姬发带来的[义]远不止此二鱼么?”伯邑考把子辛反问得语塞,“先不说妲己方才微言大义,她把[义]的精髓解释得颇为巧妙,就看她明知脚上有伤却忍痛赶来赴约,因为她与老师有承诺在先,此乃[信义];再看姬发不辞辛劳将妲己从集市背负至此,正是[情义]。” 他看着我们说完这一串妙语连珠,弄得我和姬发都很是木讷,特别是当他说到姬发对我有“情义”时,我心里泛起一股怪怪的味道。 “姬发和妲己已经亲身证明了[义]之无价,我们徒有五谷仅此一[道],相比之下当然是妲己略胜一筹了。”伯邑考敛眉淡笑,终于让子辛无话可说。 “邑考哥哥谦逊恭谨,正所谓君子之[道]。”我笑眸凝望着从他身上学以致用。 “呵呵……”老师一声长笑顿将气氛化为祥和,“不愧是为师的学生,悟性就是高于常人。” “哎,老师,不是说胜者有赏么?”就属姬发最油腔滑调,心心念念想着讨赏,“我和妲己既然赢了,好歹有个奖励吧?” 老师和颜悦色:“你们过来。” 姬发一跃而起也不忘小心翼翼扶我起来,我被他搀着走去老师跟前。只见老师把两个手掌分别放在我和姬发发顶,我们没觉着有什么异样,他就移开手笑容不褪:“好了。” “这就好了?”姬发纳闷摸着脑袋啥也没摸出来,“老师你糊弄我们呢?” “为师已将慧觉从你们的天灵盖注入。”老师眉目温润如水,并不怪姬发直言不羁,“赐予你们慧心和慧眼,只为在今后的人生助你们看透更多困惑。” 青修子本就生得一副仙风道骨,而我也着实相信在他身上必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法力,至于当时他送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从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不得而知。他说人世苦旅尽是迷惘和困惑,看破了才能超脱,只是宿命难料天意弄人,我一生最大的困惑才正要来临。 不经意一个抬头看到姬发拔出剑来,对着书案就要砍下去,这场面直把我吓懵了:“你干吗!” “看不出来么?”他的剑挥到一半停在空中,转身给我的居然是张阴笑的脸,“杀鱼啊。待会拿去烤了,反正好几天没开荤了,要不给你留一条?” 我这才瞧见我那两条鱼被他拿去了:“它们帮我们这么大忙,你居然忍心吃?” “不吃那你想怎样?” 我说:“放了吧。” “放?!”他的笑简直是嘴角抽搐,“这可是我用两个铜钱买回来的唉!放了?” “你堂堂西伯侯的二公子,财大气粗的,不会计较这两个铜钱吧?”我这话说得酸不溜丢的,说白了我就是想埋汰他。 “虽然钱不是问题,可是……” “那就没问题啦!”我不等他把[可是]的话说出口就给堵了回去,还装作满脸的淡然,“放吧。” 他拎着鱼蹲来我身边眼神无比哀怨和委屈:“非得要放么……” 我斜目还他一记冷漠的白眼,意思是:不放你试试?你有多少把柄在我手里,随便一个就能毁尽你的一世英名! 不管他多不愿意,最后结果还是他遂了我的愿,陪我一同去了河边。我亲手解了绳子把鱼放生,它们的身体刚触及水面便顷刻恢复了生机,鱼尾扭动着从我手里滑脱,没几下就隐入水底。 “姬发哥哥,我之所以想放了它们,是因为看到它们相濡以沫的时候,我的感觉很奇怪,我好像看到了一对有情人,那样不离不弃至死方休。”我痴望河水鱼影已不复,徒留涟漪未歇,与他低诉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更要好事做到底还它们自由,我希望它们回到水里也依然能这么恩爱,患难与共。你说是不是?” 他给的回答是许久的沉默,也许是没听到,也许听到了,却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可惜那只是我懵懂无知的念想,宁不知鱼心非吾心,纵然情深却缘浅,结局太薄凉。我想要花前月下影成双,却敌不过它要的山高水长。 也许我做梦都不曾想过,当年相濡以沫的两只鱼,它们并未如我所愿相守不离,放归了自由,也便是放生了爱,荒唐过后换来的竟是各自遗忘。 终,相忘于江湖。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自从我以[鱼义]赢得老师的考验,我的师兄们似乎都对我刮目相看,不再因为我是女子而轻易将我看低。当然,姬发除外,不过这并不影响后来几日我晴光潋滟的好心情。 一日我与伯邑考探讨琴艺,我俩同抚一曲,他的琴音深邃悠远,我的空灵婉转,听来倒是和谐的。 忽有只鸟雀不慎飞入轩窗,落到我琴头收了翅膀,我指尖凝滞弦上错愕不语。 “妲己,看来你的琴声更动听呢。”伯邑考见状温暖笑言似逗我,“连禽鸟都为之动情,你果然技高一筹,邑考输了。” “哥哥这么说岂不是要折煞妲己?一切都只是碰巧罢了。”我转眸相望,一抹羞色飞上唇边。 “我输得心服口服,不过……”他指尖别有用意地滑满五弦,音韵由低沉走至高昂,“邑考日后定勤练琴技,终有一日会再来与你切磋,彼时必能够超越于你,也希望到时你我的琴艺都能达到更为娴熟的境地,你说可好?” “好。”我笑里含羞,与他约好改日再论琴话。 低头见琴上的青鸟仍未飞走,看它模样机灵忍不住心生怜爱,欲伸手抚摸,可它到底是惧怕生人的灵物,我手指还未触及羽翼它就展翅飞离,反应灵敏得令人措手不及。 我只能带丝落寞目送它飞出窗子,如是恰被练剑回来的子辛和姬发看在眼里。 “妲己,你喜欢那只鸟么?”子辛问我。 “喜欢呐。”我犹望窗外出神,回答颇有些有口无心。 “那好,你等着!” 未等我诧异看他,他已迅雷不及冲出阁外,留下我和姬发四目相对做无解状。余光里似乎看到子辛去时拿了弓箭? 没隔多久又听他在外面叫我:“妲己,快出来看啊!看我给你逮着什么了!” 我心自疑惑,亦有不安,想从姬发那里寻求答案:“他做什么了?” 姬发似乎猜到了什么,却故意不说破,佯装得满不在乎:“不知道啊,要是好奇就出去看呗。” 我是出去了,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地上血迹斑斑,躺着一只青鸟,和方才那只看着很像,不确定是不是,我见它翅膀上中了一箭,尚在垂死挣扎。 “怎么样,你喜欢它,子辛哥哥就把它送给你!”抬头,是子辛肩上悬弓兴奋不已的笑脸,丝毫不觉我的异样。 我见那奄奄一息的青鸟已丧失逃脱之力,颓废得好似在等人宰割。我可以碰到它了,只要我蹲下身子就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到它轻颤的羽毛,可是我不想了。只是突然地,当它真的了无生气躺在我眼前,我并没有他希望看到的那么开心。 “怎么了妲己?”没有等来他期待的欣喜若狂,他见我迟迟不作回应终于觉得奇怪了,“你不是喜欢么?” “我是喜欢,可我没要你伤它……” 那支箭比鸟长出许多,箭矢却冰冷刺穿它脆弱的身子,羽上浸染的血色凄艳,看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不射中这玩意儿我怎么抓住它?”他还无谓一笑自恃有理,“它会飞我可不会。” 罢了无需再和他多言,昔年有那只野兔前车之鉴,早已看穿他的麻木不仁,我又何必再白费唇舌。 我没有蹲下去抚摸他送给我的礼物,不忍再多看一眼,转身回去恰逢姬发和伯邑考从阁里出来。 “妲己……”子辛唤我,他根本不解我的莫名失落。 我半侧脸无力垂眸,声音冷成冰雪:“子辛哥哥,有时自由对一个人来说比命还重要,而你却用暴力掠夺造下这血腥的杀孽,很残忍……” 他说不出话,因为我的话必像一把锥子插在他心上,也许从没有人敢这么放肆地对他。 余光里瞥见姬发轻手拾了重伤的青鸟合在掌心,与子辛并肩怔怔望我,眼光依稀对我捉摸不透,伯邑考亦是如此。 而我,嘴唇好似严寒冰封,不想再和他们多说一字,也不想在滞留于他们的视线。 隔日我未去学堂,闲来无事便伏案习字,未觉座旁的轩窗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我下意识看向窗外,不敌迎上一张笑脸,狡邪似星月。 “姬发?!”我讶异忘言,他是怎么窜进苏府的?难道是翻墙进来? 他将食指轻按唇边示意我别吱声,左右旁顾一番,生怕引来府中家人。见无异常竟隔窗伸进一只手臂到我的书案上,张开手轻缓放下了什么。 待他手拿开,我喜出望外见案上多了一只摇头晃脑的青鸟。再细看它右侧翅根处缠了几圈纱布,虽缠得略显笨拙,可终不影响它活蹦乱跳。是昨日被子辛射伤的那只? 小家伙眼珠贼亮还乌溜溜地打转,深橘色的小爪子在我的案上蹦跶个没完,翅膀的伤仍未复原,却已是神气活现的讨喜样儿。想不到连我都被这东西逗得眉开眼笑了,怜意滋生朝它摊开手掌,这回它不再那么畏惧我了,包扎的翅膀扑不起,两只小爪却足够灵敏地跃上我手心。 我将它托起举近眼前,心里着实喜欢得紧:“伤口是你包的?” 他点头,带着笑:“子辛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想哄你开心。” “我知道……”提及此事我总有些隐隐的芥蒂,索性一带而过了,“没想到它还活着,是你救了它一命。” “正好你喜欢,它现在有伤也飞不了,不如就留着吧。”他弯了腰身趴上窗框凝望我手里的青鸟。 “可它是被我们弄伤的,禽鸟眷慕自由,如今虽死里逃生自由却折断,我们终究有负于它……”黯然叹惋,我于心有愧。 “如果我们置之不理任它自生自灭,那和它所爱的蓝天白云将是阴阳永隔,我们已经把罪孽减到最轻了。”他手指伸来轻柔捋过它头顶细羽,“我看这样好了,暂时由你照顾它,在它痊愈之后你将它放在窗边让它自己选,如果它不走,它便是你的,若是飞走就是命定不属于你,那也没什么好可惜了。” 我目光不能自已凝在他脸上,相望无言,心里竟有种微妙的暖,不可思议的力量,暖得苍峰之巅沉负千年的积雪都倾数融化。 姬发,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你虽然轻狂,却不如子辛无情。你是有血性的人,所以你懂我要的并非不择手段占为己有,也不是握在手里才算拥有,我要的,不过是一颗真心。 它心甘情愿,为我所有。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来来来!我给你变个戏法――” 半月飞逝,我神秘兮兮地把姬发拉至我案前坐下,再倾身将带来的宝贝搬上书案,待我揭落布罩露出一个精致的鸟笼,他看到笼里啁啾欢畅的青鸟不禁露出满眼惊奇。 “它伤口全愈合了?” “对啊。”我扶着鸟笼侃侃笑谈,“你仔细看看,它现在已经会飞会跳会唱歌了!” “不错不错。”他对我啧啧称赞,“交给你照顾果然是明智的。” “我还照你说的把它放到窗边,它确实飞出去了,不过夜里总会飞回来。” “这么神?”他斜扬眉梢,嘴角勾一丝谑笑,“看来它与你有缘,舍不得走了。” “对了,我给它取了个名字。”我欲显诗情画意,不想却未语先羞,“叫[摘星]。” “摘星……”他望着笼里眼神乌亮的青鸟百般寻味,“为什么叫它摘星?” “人有所爱,有些却只能深爱而不能拥有,就好比那天上的星辰,再美也不能捧在手里。”指尖在鸟笼壁上那些细密的银丝栅栏上惋然流转,流转下一地叹息,“我不会飞,但是它可以,所以我那荒诞的摘星梦便只能寄托它的羽翼了……” “你喜欢星星?” “嗯。” “飞鸟能及的高度是无法摘到星星的。”透过鸟笼我看到他的笑容失了邪魅,“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会遇到一个愿意为你摘星的人呢?” 我从他话里听出些许弦外之音:“会有这样的人么?” 他凑近伏上鸟笼与我双眼相视一线:“有……” 隔着鸟笼相望,他的眼神难道有夺魄勾魂的力量,让我竟然听不到摘星的鸣叫。他的眸,他的笑,为何似曾相识…… “咳咳。” 飘忽的心神被两声刻意的清咳打断,我望见姬发身后当即窘迫:“呃?老师……” 姬发也迅势坐好故作镇定:“老师怎么来了?” “为师是来看看我两个慧性聪颖的爱徒是如何一起参悟玄法的。” 老师从容绕过姬发走来我和他之间,总感到他说得别有意味,连唇边笑也不可捉摸。我只知道我和姬发双双埋着头,没人出声。 随着摘星日渐康复,伤鸟之事渐渐淡忘于我的脑海,我没再责怪子辛,因我终于了解,这就是男儿身上所拥有的血气方刚,以为任何事情只凭一腔果敢和一副好身手就足够解决。做人不能太仁慈,这话也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更是以身作则地来践行,而并不只是信念。所以我和他的距离愈发远了,再不如从前亲密无间,更多的时候我不愿与他说话。 尽管如此,但还是阻止不了,他对我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妲己。”他叫我的时候我正给笼里的摘星喂食。 “有事么子辛哥哥?”我闩上笼子,语气有些冷。 “姬发这小子真有本事,居然真把它救活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什么交流了,这只是他随口找出的话题罢了,我能听出他话里强颜和尴尬的味道,所以微微勾起嘴角,给了最平静的回应。 “看你心情好多了我也就放心了,起码我不用带着内疚离开……”他在我身后的声音忽而低沉。 “你要走?”听出他隐藏的意思,我错愕回首。 “是,回朝歌。”我从他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悦,“应该快了吧。” “怎么会这么突然?” “其实也不是突然,我半月以前就接到消息了。离宫来冀州游学已近六年,是时候回去了,而且……”他欲言又止言辞似有闪烁,“听闻近日父王身体抱恙……” 我如此敏感的人,就算他不说下去我也已经听懂了,他这次回去意义不菲,对于王室子嗣而言,立嫡即位自然是头等大事。 “子辛哥哥此番回京日后一定很少出宫了,既然如此,妲己祝子辛哥哥一路顺风,功成名就。” “功成名就?”他玩味我有意添上的四字。 “其实妲己从第一次听到子辛哥哥的名字就已领悟其不凡含义,哥哥出身高贵,又深得大王信任,才会委以期许将你送来此地求学王者之道,这又岂是常人能比?”我倒也佩服自己的定力,能把这么庄重的一件事说得一脸淡然,“大王对子辛哥哥寄予厚望又赐予良机,想必早已内定哥哥就是将来的王位继承人了吧?” “就算是像你说的那样吧,可这并不是我最关心的。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有朝一日我真在帝都做了大王。”他举步走近两手覆于我肩头,眼神依稀含情脉脉,“妲己,你愿意做我的王后么?” “王后……” “是,王后。”我第一次这么近看他的墨玉深瞳,蕴藏多少笃定多少固执,“我会让你做东宫的主人,我要殷商数百年的江山全都匍匐在你我脚下,你说好不好?” “为什么要选我……” “为什么不能选你?” “妲己无才,更没有统领后宫的魄力。”我不知话里几分真假,“这世间有好多比我适合做王后的女子,子辛哥哥又那么出类拔萃,你可选的余地很大啊。” “是,论才德,世间能做王后的女子芸芸无数,可是在我心里的……”他深望,眸色化为缱绻,“就只有你一个。” “……”他突然和我说这个,让我很不知所措。 “配做王后的人很多,配做我子辛王后的人,只有冀州的苏妲己,这就是理由。” 他以为这些话会让我深为动容,可我只是移开眉眼唏嘘苦笑:“子辛哥哥你错爱了。” “你不愿意?” “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又何来愿不愿意……”答案自在我心清朗分明。 “如果我非要你愿意呢?”他问,炙焰如灼。 我恍如被风吹开了嘴角―― “也许……我会死。”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正如青修子说的,我的阅历会随年岁渐长,那是不是心思也会不可避免地变得复杂? “妲己,哪来的鸟?”花园里哥哥悠然提起石桌上的鸟笼,玩谑吹着口哨逗弄笼中的青鸟摘星,“长得真不错!” “别碰我的摘星!”我紧张从他手里一把夺回,“它可是受过伤的!” “瞧你宝贝的!”他坏笑嘻嘻地斜眼鄙视我说,“难不成是爹买给你的?唉,我说爹怎么就那么疼你呢?什么好东西都只给你,他都快忘了苏家还有我这个儿子呢……” 每次听他在我面前闹不平装可怜我都忍俊不禁:“又在胡说八道,这哪里是爹送的。” “哦?不是爹送的难道还是你捡的?” “是姬发哥哥送的。”我望着安然无恙的摘星总算放心。 “姬发?”他念起此名就皱起眉头,“就上次和我在市集交手那野小子啊?” “别老叫人家野小子,难不难听啊?”我不满地白他一眼,碎碎嘟哝,“他可是西伯侯膝下的次子,地位可尊贵了……” “不管他是谁,你跟他关系越来越好了是事实。你当心被爹知道!”他眼神一瞟说起风凉话来,“女儿家的怎么能成天跟在男人后面,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哥哥,你又在乱说什么!我跟他只是同窗好友……” “妲己!” 我心生委屈刚想为自己辩驳,忽然被人从身后厉声呼唤。转头望见长廊尽头伫立的身影忙敬畏欠身:“爹。” “你过来爹的书房,爹有话要跟你说。”爹口气冷漠,只留下这么一句就走了。 “噢!”我正纳闷他想跟我说什么,哥哥很不识相地凑上来欢呼,“妲己你完了!” “怎么?” “你没看爹绷着脸么?这种脸色只有在我犯了大错才会看到,他还从没对你使过呢,所以啊……”他压低了嗓子吓唬我,嘴角藏不住幸灾乐祸地窃笑,“嘿嘿……” “是不是你跟爹说什么了!” “这你可冤枉哥哥了啊!”他不堪被我质问当即就摆明立场,“我承认那天在集市遇到你们是很生气,但我怎么也不能去爹那告发你们吧?难道我就不怕他一火起来拿我出气?” “那爹突然找我……”我被他说得有些慌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看你就安心地去吧!”他倏地夺走我手里的鸟笼,还邪恶凑到我耳旁说得相当阴险,“放心,我会给你备好药膏的。” 忐忑不安推开爹的书房门,我见娘也在,气氛凝重得异乎寻常,我不禁屏息悬紧了心窍。 “爹,娘。”我主动唤过他们,然后垂了眉眼静伫。 “嗯。”爹应得意味深沉,扫过娘一眼似乎是在提醒她别插话,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妲己,这五年你跟着青修子老师都学了些什么?” “老师学识渊博,不仅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更在言传身教中让女儿懂得待人处事之道。”我小心斟酌着字句答复。 “你说你学会了待人处事,那好。”我预感他要进入主题了,果真,“为父问你,青修子门下那三位同窗与你之间,你可会相处?” 我忽觉窘促,心下惴惴不安地打起鼓来:“爹,你想问什么……” “你可知他们都是什么人?” “知道。” “那你还不注意保持距离!” “爹……怎么了……”我着实被他吓到了,他从不曾这么严厉对我。 “你知不知道他们……”爹亦微有气结,“尤其是王子辛,他是你不能随便接近的人!”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不久之后的太子,也是日后的大王!” “这些……”我低头吐出一缕自嘲,“女儿已经猜到了……” “如今三殿下年过二十风华正茂,就连三人之中年纪最幼的姬发都已成年。”他语气越来越不好,最后竟愤而拍案,“你怎么还在泥足深陷执迷不悟呢!” “泥足深陷?执迷不悟?”我犹如晴天霹雳地怔住,“爹你怎么能用这么严重的字眼说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妲己,前些年爹不跟你谈起是因为念在你还小,不懂事罢了,以为你长大了终会明白其中利害。”他用满眼怒火震慑住我无辜的双眸,“爹不希望满城风雨都来指责,说我苏护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勾.引王子,企图媚乱君心!” “我没有……”我的喉咙像被千万只蚂蚁撕咬般难受。 “老爷,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女儿……”娘是心软的,她不胜怜惜我眼底隐忍的泪水,劝过爹又走到我面前,心疼执起我手语重心长,“女儿,爹娘不求你嫁做帝王后妃为苏家光耀门楣,后宫太深太暗,路不好走,爹娘只要你在冀州安安分分觅个良人归宿,一生长乐无忧就够了……” “爹娘放心好了,妲己不会对子辛哥哥有任何奢望的……”看到爹深蹙的眉头,必是我习惯的称呼令他不满,遂慌忙改口,“不是……是子辛殿下……” “爹要你今日在这里罚跪思过。”说教是过了,该来的惩罚还是得来,“不至天黑不许起来。” “是……”我依他所言,轻牵裙裾屈了双膝,跪在他横梁悬挂的牌匾之下,匾上鎏金仅有一字―― [节]。 “等春日你过了及笄之年,你就不必再去学堂念书了。”爹走至门口又驻足嘱咐,“你且待字闺中,爹娘会给你选一门好亲事的。” 他的话像一场冷雨洒落心头,我寒得近乎发抖。抿唇说不出一个字,眼里噙了雨水却不忍滑落。 爹娘走了,把我独自一人关在空寂的书房里。我忽然很想笑,笑爹娘的担心完全多余。子辛于我只是体贴备至的哥哥,若非如此,他亲口许我的后位我又怎会推却? 年少无知不懂情,还是心已被填满得不留空隙,当子辛问我他君临天下之日,我是否愿意陪伴君侧共拥他的百年江山,他诉的衷肠我怎会不知,可我做的,是用拒绝埋葬了所有答应或者愿意的念头。 对不起子辛,我不想…… “妲己,有心事么?”伯邑考是何时闭了琴弦,我全无印象。 我惘然回神遮掩自己的心不在焉:“没有……” “那你说我刚才抚的是什么曲子?” “是……”我还真被难住了,只怪最近心情烦闷常会无故失神,进而连琴也无心倾听。 “弹的当然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说话的是姬发,他与子辛练完剑刚好回来,听闻我与伯邑考的对话笑作一脸奸相,“好一个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我心咯噔一下,怔怔不知所云。 “姬发,休得胡言乱语!”伯邑考发觉我不自在,顿时收了笑容斥他,“为兄是这等轻浮之人么?” “大哥,这不叫轻浮,叫琴意传情。”姬发热乎搭上他兄长的肩头朝他挤眉弄眼,“大哥是才子名扬四海,已到了适婚之龄。而妲己妹妹当真是诗中才有人间难得的佳人,又对大哥你颇有好感。可谓郎有情来妾有意,连上天都想成其美眷,哥哥与其朝思暮想求之不得,不如就把妲己妹妹娶回西岐算了,省得夜长梦多!” 我心莫名一沉,他……这是在做什么……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们周地有支诗歌是这么念的,咳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姬发清清嗓子念得煞有介事,“这说的正是我大哥和妲己妹妹,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他自认为动听的连珠妙语换来却是气氛凝固鸦雀无声,在场的无一人给出反应。 “你们怎么了?干吗都不说话?”姬发浑然不觉他带来的窘境,“我说错什么了吗?” “伯邑考,你……”怔了半晌的子辛翕动僵硬的嘴唇,“你当真也喜欢妲己么……” “对啊!大哥钟意妲己很久了……等一下!你为什么要用个‘也’字?”姬发抢着替伯邑考回答,忽然感到不对劲,“你的意思难道是……你对妲己也……” 后话说不下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子辛脸上。 子辛下意识看我,前天他与我倾吐的真言还在心里隐隐作祟,我尴尬避开他双眼默不作声。 “怎么了……”子辛窘态俱现还强自镇定,“窈窕淑女只许一位君子好逑么?” “这怎么行!”姬发矢口否决不容商量,“妲己可是我大哥要娶的妻子!” “难道已成定局无法更改了?”子辛性子被激上来,焦急里亦多了几分愠意,“谁娶妲己那也不是你说了算!除了她父亲苏护和母亲苏夫人,我们谁都无权决定她该嫁给谁!” “不。”伯邑考出人意料地冒出一句,其淡然宛若清风拂水,“真正能决定的人,是妲己。” “说得对!妲己还没说话呢!”姬发乐呵呵地贴过来,那表情似在讨好,“好妹妹,子辛师兄和我大哥你要嫁哪个?” 他的笑脸让我一点都笑不出来,胸口也愈发堵得厉害,为什么他说的话我那么不爱听…… “选子辛师兄的话要跟他回王宫,宫里的男人上至大王,下至王子们没有一个不是妻妾成群的!”姬发表情丰富说得头头是道,“当心他弄一大堆这个妃那个妃来气你!还是做我大嫂好,我保证大哥身边除了你再没有别的女人!” “你怎么保证?”子辛被他说得很不是滋味,犹似挑衅地反驳他,“我不信堂堂西伯侯之子就能做到从一而终!” “师兄,大王会为你寻遍天下美女给你做妃子的,干吗非扯着妲己不放!”姬发为了让子辛妥协软硬兼施,“念在多年的同窗手足,妲己就让给我大哥吧?” “让?!”子辛一眼瞪住他,“感情不是儿戏,岂能用来让的!” “你是要动真格了?” “如何!” “师兄你……” “够了!”一直沉默于他们激烈的唇枪舌战,我终于听不下去愤懑起身,“几位哥哥都别再争了!” 我厉喝如一道惊雷骤时劈开他们没玩没了的争执,他们几乎同时闭口,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 “王子也好,西伯侯公子也好,妲己谁都不会嫁的,因为……”我再不想待在这里,这里叫我压抑得想窒息,绕过他们走到门口时稍顿了脚步,半侧首眼神无光,“因为我爹只是区区一个冀州侯,他不会允许妲己高攀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所以以后请别再和妲己开这种玩笑了……” 我终于洒脱地逃离众人视线,却只能抱着鸟笼站在树下发呆。摘星的叫声清脆婉转,我落寞望它好生羡慕,永远都这么无忧无虑。 “是他把你送给我……”明知它听不懂,却还是期许它能灵性地听我倾诉,“他对我好,难道只是希望我嫁给他哥哥……” “全当姬发是胡言乱语,原谅他的无知吧。”伯邑考的声音由远而近。 “干吗跟着我……”我郁闷地转向另一边,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很自觉停下了,语声温柔如昔:“如果那些话让你不开心的话,你就当他什么都没说过吧……” 从那以后我跟他们几个的关系变得好奇怪,我在竹阁常是寡言少语,听完学早早地就回苏府,不作逗留,不想给他们与我说话的机会。 尽管我已如此逃避,却终不料某日在阁外遇上迎面走来的姬发。我本想装作没看到,低头继续走自己的,无奈他的脚步愈发向我,明显是故意冲我来的。 我预感不妙当即换方向加快步伐,没走几步就被他追上,他还失了分寸胡乱拽我手腕:“妲己,我有话跟你说!” 我停住了,可是冷若冰霜:“说什么……” “我问你,你到底肯不肯嫁给我大哥!” 我顷刻僵如石雕,嘴角除了抽搐再无其他表情。 我还以为……我以为他是知道自己说错话特地来向我道歉,哪想他…… 罢了,我真是心寒得无药可救,颓耷了脑袋有气无力:“我说过我高攀不起……” “你对我大哥不是高攀,你们门当户对啊!” “姬发哥哥!”这一声我叫得尤为讽刺,我知道我此刻的笑比哭还难看,“你就这么想让妲己当你大嫂么……” “你不愿意?”他可笑的无辜,对我来说是多狠心的嘲弄,“大哥他真的很喜欢你啊!” “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为我着想!可我不需要!”我愤然甩开他的手,眼睛瞪得要喷出火来,“你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我愿不愿意!你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有多讨厌你这副自作聪明又自以为是的嘴脸!” “我怎么不考虑你了?”他被我吼得莫名其妙,握住我肩膀据理力争,“你之前不是也说你喜欢我大哥么!是你说我大哥又温柔又有才华,人又长得英俊潇洒,是女孩子都会喜欢!” 我费力摇头,我居然后悔我说过那些混账话……他的强辩真像是一把匕首,一刀一刀猛刺我的心脏。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愈隐忍,泪愈颤抖,我已经看不清他在我眼里的样子。 “你干吗要来冀州?你来只是为了求我做你大嫂么……”眼泪终于不争气地落下了,我喉咙哽咽拖着浓重的哭腔,天知道我说这些的时候怎么会那么伤心,“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你没来过!世上可以做你大嫂的女子很多我不稀罕!你也不必稀罕我!” “你……”他被我这反应吓懵了,这是他第一次见我哭,显得那么手足无措,“你这是怎么了嘛?” “姬发哥哥你听着,你是笨蛋……”在泪水彻底冲垮眼堤之前,我歇斯底里地骂他,骂到自己心疼如裂,“你是这世上最笨的笨蛋!” 骂出口,泪也随之倾塌。 不管他是如何错愕的神情,我自拂袖转身花容尽湿,带着满脸的泪痕狼狈跑开。 余光依稀倒映竹阁门外正凝望我们的伯邑考,他一定把我们的纠缠都看在眼里,这逼我跑得更快,我不能再多留半刻,因为他的存在只会更让我心乱如麻。 而那个笨蛋,他完全被我骂傻了么?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不曾追过来,由始至终都没有……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耳边凄厉的山风呼啸不绝,它更像恶毒的嘲笑,笑我此刻恍如被人世抛弃的落魄,它还用凛冽冰刀刮我的脸,风干的泪痕涩涩生疼,那是我现在唯一残存的知觉。我散乱的发丝被风吹起,时而阻隔我涣散的视线。脚踩悬崖边缘,向前一步是万丈深渊,也许只要风足够猛烈,就能把我吹落万劫不复。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也不明白。 低头望着裙衫上肮脏的痕迹,褶皱里沾染了泥泞和尘埃,肩头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块触目惊心的缺口,露出我白皙却冰冷的左肩,它会一直提醒我想起不久以前刚发生的那场不堪―― 我被谁的傻话气到泪如雨下,捂着嘴跑离竹阁,心里只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宣泄,却越跑越远跑入一片我从不曾去过的深林。眼前窜出个相貌丑陋的魁梧男人陡然挡住我去路,我噙着泪眸霎时被吓懵。 我从他贪婪的眼光里觉察他动机不纯,心想是遇上山贼了!都怪我今天运气衰到不行,先是和一个笨蛋大吵一架,吵得我悲愤过头负气出走,而如今遇此匪徒是要我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 眼看他邪笑着步步逼近,我惶恐到颤栗,身边没有苏家人,而子辛、伯邑考还有那个笨蛋又远在树林之外完全不知我的处境,我该怎么办…… “不……” 我节节后退,本能想到的念头就是跑,奈何紧要关头两腿发软,没退几步又可怜被石块绊倒,阴影自下而上逐渐覆盖我的眼眸,覆上我满眼的惊恐。在他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俨然像只柔弱的羔羊。 “你别过来!”我仓皇跌坐仍挣扎着往后蠕动,手脚在地上挪出一道蜿蜒的长辙,“你想要钱么……我给你好了……我爹是冀州侯,只要你不伤害我……我会叫他赏你重金……” 他充耳不闻,脸上尽是邪恶的淫笑。我知道,他要的,比钱财更严重! 他真的猛扑上来一把将我压在身下,我双手亦被强摁住丝毫动弹不得。林里充斥我绝望的哭喊,可任凭我如何声嘶力竭地呼救和求饶都无济于事,这虎背熊腰的男人有着惊人的力气,他的胡作非为我根本无立招架,难道我一生就此毁了…… “姬发哥哥救我――” 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还会喊出那个笨蛋的名字!来不及想了,因为我已经听到颈畔衣料撕裂的声响,我的恐惧也达到极限! “不要――” 崩溃边缘的我突然失控咬向他,一口下去如斯狠心,力道足可以咬断他的脖子咬碎他的锁骨!那一瞬的我根本不像我了,几乎忘了周围的一切,而且我感到唇下深深嵌入他皮肉的…… 是两排尖利的獠牙! “啊――” 是他撕心裂肺的哀嚎让我蓦然惊醒,这才收了嘴,他一下弹去好远。 “鬼……”他脸色惨白地瞪住我语无伦次,“有鬼……”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拔腿就不要命地跑了,我木讷呆坐半晌回不过神,仿佛还尝到唇齿间残留的腥味,我的牙……我怎么了…… 一路踉跄摸到河边,顷刻软成了一滩泥。我虚弱伏在河岸身子缓缓探向水面,河水映出我的唇,没有獠牙,只有一条干涸的血迹。 难道之前的都是幻觉…… 我疯狂地掬水泼到脸上,手指使劲擦洗唇边血,它让我觉得好脏!我宁可当它一场噩梦,我要尽快用凉水泼醒自己! 许久之后终于平复下来,我无助拉紧肩上残破的衣裳,心有余悸。所幸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我还是完整的自己…… 目光不经意瞥到水面,见自己的倒影居然不是我原本该有的面貌,而是…… 她银丝如缕,发上点缀几簇白绒,五官依如我,只是她的眼睛居然是紫的……那样醉人心魄的紫,令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触及河水随即打破了平静,水中人亦化作碎影。 心里忽然很想去一个地方,所以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泪水迷了眼,前方路途模糊一片。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去哪,却深知我正愈渐远离苏家和竹阁的方向……如是走了一天一夜都浑然不觉,其间我滴水未进,饥饿和疲乏近乎令我虚脱,直到我被连绵不尽的群山围绕,我惊觉这里是如此荒凉,空无一人。 像是谁在暗中指引着我,我步履蹒跚走上坎坷的山路,踉踉跄跄,多少次被脚下的碎石子绊到,可我停不下来,任由脚步寻一个未知境地…… 夜幕上稀稀落落升了几颗星,我终于爬上一座山顶,举目远望悬崖我似乎觉得眼熟,这一路走来的场景都好像在哪见过…… 是梦?萦绕我多年的噩梦,梦里垂落银丝千丈逶蛇铺地的女子,她所站的地方正是那处悬崖…… 而今“她”的确就在那里,白影茕茕独伫崖边,遗世中带一丝诡魅。 “你……”我浑浑噩噩分不清虚实,“你是谁……” “我是一缕住在你心里的魂魄,你我形影不离。”她似是低吟,幽然转过的半张脸被银发遮挡,“我……便是你。” “……” 她的声音让我不寒而栗,然而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脚走向她,虽然害怕,但心却向往。 仿佛,我正越来越接近…… 某个真相。 “妲己!”就在我魂不守舍行将抵达脚下漆黑的深壑,有人嘶喊着我的名,随后有双强有力的手臂从身后圈住我的腰肢将我一把拽去了怀里,“别跳下去!”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七)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他抱我用力,又令我猝不及防,后退时我的脚不慎踢起一块小石头,它飞落山崖完全听不到落地溅起的回声,那般深不见底,倘若掉落的不是石头而是我……我顿觉头皮发麻心惊胆寒。 所幸透过脊背有谁的温暖渐渐传来,我木讷回望,看到一张不胜紧张的脸,竟是那个气我到内伤的笨蛋?! “是你……你干吗来这里!”我明明想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来,可说出口的却恰恰相反,见到他的那丝喜悦瞬间就被我扼杀得一干二净,我如此别扭地想推开他,“你走!我不想见你!你走……” “别这样妲己!”他试图平复我的挣扎,又要时刻护着我以防我动作太大倾下山去,“我是担心你才特地来找你的……” “你担心什么!我不要你的担心……”我停不下推攘和躲闪,嘴里尽是违心的嘲弄,“你担心我摔死了没人做你大嫂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妲己!”他情急之下狠抓住我胡乱折腾的手臂,“你听我解释啊……” “我不听我不听!”我哪里冷静得下来,被他架住的手臂直往他胸口打,却将我委屈的泪珠狠狠打落,怨恨肆意宣泄,终化成虚弱的哭腔,“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伤我……唔……” 突然就说不下去,因为我的嘴被他给堵上了!他温软的嘴唇紧紧压迫着我的,压得我脑海一片空白,只觉灼热的气息扑面,熏得我两颊滚烫。而他并不满足于此,竟将舌尖探入我口中,似在急寻我的舌……我不知所措,舌尖倔强犹想躲避,却苦于辗转反侧都寻不到出口。他的舌柔韧而带着轻微的霸道,势要占据所有的领地,就连我的呼吸仿佛都要被他一同夺去…… 亲吻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淋得我措手不及。他忘情吮.吸我的嘴唇和舌尖,终让我放下了一切挣扎,放任舌尖与他厮磨痴缠,甚至可以感觉到湿润的香津在彼此舌间流动。再到后来,我似乎开始享受这一美妙过程,所以顺从地闭上双眼,让一切都变得愈发自然。 许久,他的唇才离开,却蠕到我脸颊上沿着水痕,如是用唇将我流下的眼泪轻柔饮尽。 “你……”他放开我后我半天不敢抬眼望他,却想为我微麻的嘴唇讨个说法,“你干吗要这么对我……” “喜欢你才这么对你啊!” “……”他的直白反让我很不是滋味。 他两手捧住我的脸,凑近了眼问得很轻:“现在好点了么?” 难得被他温柔相待,我只觉鼻子一酸,断线的眼泪扑簌直落,刚被他吻干的面颊又湿成一片。 “怎么又哭了……”他被我弄得心慌意乱。 “你怎么那么讨厌……欺负我,气我,又吻我……”呜咽泣不成声,泪水疯狂倾洒在他的手背,“我根本不想做你大嫂……我一点都不想……” “我知道的!”他温热的手掌把我泪水一一抹去,动作很是怜惜,“你喜欢我对不对?” “你……”笨蛋!怎么可以问得这么直接,你要我如何回答! “大哥告诉我,你心里的人是我。”无奈他丝毫不体谅我此刻有多难为情,刨根究底问得更深,“所以听到我要你做我大嫂你才会这么生气,是不是这样?” 我说不出是,更说不出不是,最后只能咬住嘴唇碎语娇嗔:“笨蛋……” “我是好笨……”没想到他居然大方承认了,语气越来越柔软,“我怎么会笨到看不出你的心意?都是我不对……” 有他这句话,我之前所有的怨愤都化成泡影了,我想纵然是再冰冷的心都能被他融化吧…… 姬发,你太后知后觉,你不懂我不见你的这一天一夜我有多煎熬,我那么想你,想念你笑里洒脱不羁,想念你眼里光彩如星……为什么事到如今你才知道,我想与他长相厮守的人,不是子辛也不是伯邑考,是你。 他终于见我收住眼泪,唇凑来我耳边暖风徐徐:“跟我回去吧?” 我别过脸无法阻止那些莫名的口是心非:“我不!” “为什么?”他本以为已经哄好我了,不料又被我摆脸色。 心里总有个疙瘩,想来就气,不由撅了嘴唇嗔怨他:“我怕跟你回去,你又要强迫我嫁给你大哥……” 他窘迫怔了几分,而后竟然不知死活地笑开,低头看着我口气带上坏坏的暧昧:“我家妲己什么时候变这么胆小了?” “什么你家……”我不满被他调笑,嘴硬泛起嘟哝,“净胡说……” “马上就要嫁给我做妻子的人,我还不能说是‘我家’的?”他倒反问得理直气壮。 “谁说要嫁给你了!”见他又和我贫上了,我不服气地反驳道,“我可没答应啊……” “那我现在亲口问,你听好了!”他发下豪言壮语即面朝山谷,在深黑夜色里迎风呐喊,“我姬发很喜欢妲己――我要娶她为妻――我要一辈子占她便宜――” “……” 这最后一句怎么听着那么不靠谱? “怎么样?”他喊完就饶有成就感地转回头问我反应,“答不答应?” 我使坏装作一脸茫然:“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他险些被我气到,脸一黑喝道:“你过来!” 不问我乐不乐意我就被他拉去身前,他两手臂从后头绕上来环住我的腰肢,下巴不客气地搁在我肩上,嘴唇离我耳朵也很近了:“我再问一次,这回你必须听到也必须答应!” 他如是贴我耳畔大声呼喊,我嫌他刺痛我耳膜连连躲闪,谁知不敌他无赖,我越躲他就贴得越近,最后我只好乖乖投降任他喊了。 山谷里的回声此起彼伏,一遍一遍重复着他的山盟海誓,他在身后喊得起劲,看不到我唇边掩藏不住的浅笑,那是我从未有过幸福。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八)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你说我喊了这么久,口水都喊干了。”他终于还是憋不住把脸凑上来看我此刻究竟是个什么神情,“你好歹给个表示吧?” 我仍旧一脸的无辜装傻:“表示什么啊……” “好,你不表示也行。”他桀骜扬起下颌勾了嘴角,口气里透出不小的自信,“那就等我把你绑回西岐去见我父侯,请他同意我们的婚事,到时你可就插翅也难飞了!” “啊?婚事?这么快……”我听得晕晕乎乎,竟猜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 “这么说你答应了?”他猛握住我肩膀将我转过去面朝他,眼里浮现胜利的得意。 原来他故意设个圈套让我跳…… 我真是羞得无地自容,尴尬埋下头抵死不承认:“我哪有……” “我不管,反正我当你答应了!”他一旦咬住我的把柄哪里还肯松口,霸道之余又用手指轻柔抚开我脸上被风吹乱的鬓发,情话缠绵,“嫁给我,我会对你很好的。” 我霎时失了所有犟嘴的底气,千言万语化作羞色映于我低垂的眼眸:“嗯……” 他目光不经意滑落露出诧异:“你的衣服怎么了?” “没……”我慌乱捂住肩上的裂口不安遮掩,“是我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 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真相,我在顾虑什么?是怕他担心、内疚,还是怕他会介意我曾有过如此不堪的经历,虽然事实并未严重到不可挽回,但我仍无法减轻心里那道厚重的阴影。所以我选择向他隐瞒,今后的日子我会逼自己不再想起,剩下的,交给时间,让时间来为我抚平。 他不再多问,而是脱下外衣为我披上,并有意把肩领的地方悉心整好,遮住我裸露在外的肩骨,这一微小细节叫我心里暖意暗生。 “我错也认了誓也发了,可以跟我走了吧?”他说着就去牵我手。 “还说呢,你那发的叫什么誓?”我违心地把手躲开不给他牵,“什么叫要一辈子占我便宜……” “你的便宜可不是人人都能占的,除了我谁还敢碰你就试试!”他倒觉得理所当然,说大话一点都不脸红,“不过说到便宜我现在又想占了,嘿嘿……” 我猜不透他不怀好意的邪笑:“你又想干吗?哎……” 说时迟那时快,他垂臂探向我身后对准我膝弯轻轻一捞,我反应不及转眼就横在他怀里了。不敌身子蓦然翻仰,我恍如受了惊吓猛将他脖子搂紧,谁知他奸计得逞,左手托我后背右臂勾我膝弯,俯看怀中满眼惊慌的我,眸里尽是邪魅:“我抱你下山?” 还由得我说不么?羞怯垂了眉眼,像只束手就擒的猎物温顺偎在他胸膛。 “我这次差点被你吓个半死,我只不过说几句傻话气你,你就跑过来跳崖?”他托着我边走边调侃,原来他以为我来这里是想自尽,“还好我及时赶到,不然你真跳下去,我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我才不会想不开呢!我要是跳下去摔死了岂不是很便宜你?”我甚想嗤笑他肤浅的念头,又不甘被他看轻,仰起高傲的姿态反诘说,“你把我气得那么伤心,我怎么能轻易放过你!” “好好好,反正我一辈子都在你手里了,随便你怎么收拾,我认栽了。”他做出一副妥协的表情,还斜下一缕坏眼神瞥我,“但求娘子你手下留情!” 油嘴滑舌一直是他的专长,真叫我爱恨不能,嘴上明明在笑却还是忍不住嗔他:“贫嘴……” 快到山脚的时候我远远看到那里伫着两个颀长人影,依稀认出是子辛和伯邑考,原来为了找我,他们三个全都出来了? 我心里暗想,我们之前在崖边纠缠和相拥的样子会不会被山下的两人看到,而他们不发一言,任夜风吹乱衣袂,只是长伫远处倾目相望,也许脸上会带着些许遗憾,落寞,或者祝福的笑吧。 最近和他们的关系古怪,再被看到我们如此亲密总觉得尴尬,抬眼不胜为难地望姬发,希望他能放我下来。 “慌什么?让他们看就是了。”姬发读懂我的眼色却不以为然,反倒把我抱得更紧,“不要我大哥也不要子辛,你选我才是最好的结果。” “……”我无话可说等着窘境来临。 “妲己!”先冲上来喊我的是子辛,听得出他忧心忡忡,“你跑哪去了?害我们担心到现在,找了你一整天……” 我眼神复杂地望他,不知该说什么。然后又将目光转向随行而至的伯邑考,喉咙更是哽咽,毕竟子辛性子直接被我直言拒绝亦无妨,而伯邑考是那么内敛又温润如水的一个人,伤他我实是于心不忍的。 他一眼即看出我的欲言又止,于是先开口将我平复:“什么都别说了,平安回来就好。” “是啊,都怪姬发这家伙说话不带脑子把你气跑了!”子辛挥拳打在姬发肩上还不够解气,“还好他找到了你,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要他以死谢罪!” 我牵起勉强的微笑,回眸欲看姬发被他那拳打得疼不疼,孰料我这一眼被他捕捉竟成了他狂傲的底气,他当真不客气向他们炫耀:“看,你要我死妲己可舍不得!” 我在他怀里可难为情了,子辛和伯邑考亦缄了口,只因如斯情状让我和他之间的种种情愫已不言而喻。 他们终不再说什么了,纷纷散去各自牵了马,再安静地骑到马背上,只将一抹若隐若现的苦笑掩藏在拂晓的墨色里。 眼里恍惚升了雾岚,我如此感激,感激他们的关心,更感激他们善体人意的让步,让我能安心享受姬发怀里的温存。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九)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姬发抱我于马前,先将我抱上马背坐稳,随后他再跃然而上坐在我身后。两颗心之间相隔,仅是他前胸与我后背的距离,贴得那样近,甚至都能感觉彼此起伏不定的心跳。 穿过树林,子辛他们在前方停了马,伯邑考回望送来嘱咐:“姬发,你送妲己回苏府,我和殿下赶回竹林告知老师妲己的境况,免得他担心。” “好。”姬发顺势调转马头向东,“你们放心,我定会将妲己平安送达。” “那好,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伯邑考和子辛扬鞭策马径直往西,说话时他的视线有意绕过我,似在强迫自己不多看我一眼,他到底还是在意的。 “驾!”姬发轻蹬了马身,我们也开始赶路。他故意让马走得很慢,悠然犹如徜徉。 伯邑考是存心支开子辛和自己,为的是给我们多留些独处的机会,回苏家的路不算长,但亦能倾诉肺腑衷情。他在为我们着想,我明白。一切都变化得那么突然,只在瞬息我们错位的交集竟又无声转回对的轨迹,这感觉真是美好得令人窒息。 最欢心莫过姬发开了窍,他终于懂得珍惜我,虽然年少的缱绻誓言听来仍显青涩,却已足够叫我心雪消融甘甜如蜜。 好在,子辛和伯邑考他们都还是好好的,没有因为我的选择而互生芥蒂,他们都愿保持一份淡然不让我为难,是他们私下交谈过,还是不约而同地对我宽容?我如释重负,曾经深感的所谓负担,所谓苦恼全不翼而飞了。忽然发觉,我们这样很好,纵山海无涯心有涯,他们对我的这份情意才最难得。 “妲己,你在想什么?”见我一路沉闷不说话,姬发凑近我耳边轻声问我。 “没想什么……”我回神低头牵起羞赧的笑,轻抚马儿脖上悬挂的红色流苏漫不经心,“我只是有点担心,怕回家会被爹娘怪罪,毕竟我从未做过如此出格之事,我居然离家出走?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不会的。”他松了一只握缰绳的手伸来环我腰肢,耳鬓呢喃给我一丝暧昧的亲昵,“你失踪这么久,你爹娘必对你牵肠挂肚,他们记挂你安危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责备你?” “可他们若问起我这一天一夜去了何处,我要怎么解释自己去过那种地方……”我不堪心头纠结,心乱话也乱,“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拉去了山上……我知道你肯定不懂我在说什么,因为没人能明白我的心情……” “我明白。”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也是被你说的那种力量指引去山上找你的。” “什么……”我心自一惊。 “冥冥之中,我们好像注定了要去那里。”他的话暗藏玄机,口气也愈发认真,“我想那里一定与我们有渊源。” “可不管有什么渊源,这样告诉我爹和我娘,他们必不会相信。”这讳莫如深的天意更令我心烦,我愁眉苦脸无法释怀,“他们只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太荒谬了……” “那就什么都别说,让我来为你解释这一切。”他抚上我摸流苏的手背紧紧一握,“交给我。” 难抵他脉脉柔情,终将万般心事搁置云端。随我垂眸点头,苏府大门已近眼前,之后的事只待走一步算一步了。 “是小姐!小姐回来啦!” 府外俩看门小厮将我瞧出,一人过来迎我,另一人忙不迭冲进府里,必是去呼唤爹娘了。 姬发驻马门外,他先下马,后将我轻柔抱下:“妲己,我随你一同进去,正好可当面请他们恩准我带你回西岐。” “不可!”我紧张拽他手腕,“见了我爹娘千万别提此事!” “怎么?”他不解我如斯反应,“你不打算与我回去?” “嗯。”我亦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忧心忡忡咬了嘴唇,“冀州离西岐天高路远,我一个女孩子冒然向爹娘请辞太唐突了……” “你说的有道理,我这么做确实操之过急了些。”他心领神会,遂覆我手背要我安心,“也好,那就由我回头拜托大哥写一封家书,再命人送去西岐我父侯手中,告诉他你我情定之事,这次就不用我们亲自走一趟了。” “我在想……”除此以外我还有隐忧,关乎他身后的庞大家族,“如果你父侯并不赞同我嫁入姬家,那我……” “为什么会有这种多余的担心呢?你是信不过自己还是信不过我?”他扶我肩头又拿手指轻抚我脸颊,劝慰说得笃定,“我相信他会同意的,因为虎父无犬子,我的眼光绝对不会叫他失望。” 感动的暖流再次席卷我心口每个角落,我无言相望,望他眸里星碎苍夜与烟火缠绵。 “不过我现在才更应该担心。”他执我手走向苏府正门,唇角勾起神秘的自嘲,“到底你爹娘对我这个未来女婿能不能心生好感呢?” 我在堂外踟蹰不前,不敢想象里面的爹娘此刻是什么神情。若非姬发轻推我手臂,我不知要呆伫多久。 “女儿,你可回来了……”娘一见了我便喜极而泣,上前又泣不成声地将我拉住,“这不声不响地去哪里了……” “娘,是女儿不孝,叫爹娘挂心了……”她这般深爱叫我如何不内疚,我心疼执袖为她拭泪,喉口一阵苦涩,“女儿安然无恙,幸好有姬发哥哥送妲己回来……” 娘这才收住失态的泪容望向我身后的姬发:“这位就是西伯侯的公子了?” 只见姬发拱手朝爹娘鞠下揖礼,从未见他这么彬彬有礼:“晚辈姬发,见过苏世伯和苏伯母。” “世伯?”我不由嗫嚅,心里已是万分惊诧。 【上卷·忆昔尘缘】:情 窦(十)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见爹望着姬发笑容可掬,问一句:“你父侯近来可好?” “家父安好,多谢世伯挂念。”姬发答得毕恭毕敬,我唏嘘这转变,真不像平日里顽劣不羁的他了。 “我与你父侯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在八年前了,我记得那时你也曾被他带来冀州。”爹脸上笑意不褪且愈盛,回忆起往事兴致盎然,“不过当时你大概只有八岁,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老爷说的哪里话?八年对一个人的改变可是极大的。”娘早已破涕为笑,心情大好的她居然帮着爹一同调侃我俩,“先不说别人了,你就看看我们妲己,她是在你眼皮底下长大的闺女,八年前的丫头片子如今不也已经亭亭玉立就等天赐良缘了么?” “娘……”我用羞怯的眼神埋怨她,这种话怎么好当着姬发的面讲,虽然对我来说他已算不得外人,但说得好像我等不及要嫁人,被他听去就不怕他笑话…… “是你帮我们找到妲己再送她回来的?”娘含笑打量姬发,眼里带着感激,“真是有劳你了。” “回伯母的话,妲己昨日黄昏不慎于树林迷路,不巧又遇上匪徒欲行不轨……” “啊……”娘听此失声惊呼。 “伯母别急,当时幸得我兄弟二人和王子辛及时赶到将她救下,妲己有惊无险,不过惊吓过度晕过去了。”姬发说着朝我微微使了眼色,示意我别吱声免得穿帮,“我等先将她带回学堂由精通医术的老师照顾,待她复苏后再护送回府。其间忙于照料而疏于通知世伯和伯母,姬发惭愧……” 真是张伶牙俐嘴,前因后果说得有模有样,恐怕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信口编造的理由竟和我真实经历如出一辙吧? “原来是这样……”娘听完总算把胸口的石头放下,“妲己平安就好,多亏了你们。”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爹不光信了他的说辞,更对他青眼相看,“姬兄能有你这么年轻有为的儿子也不枉他一世盛名呐!” 我默不作声听他与爹娘畅谈并无几分拘谨,难怪他在府外欲见我爹娘还能那么底气十足,早在他开口叫爹的那一声“世伯”我就该猜到,爹与西伯侯,原来是世交。 心头油然而生一缕自嘲,这个姬发,他到底是真笨还是装笨,我真拿他没法可想…… 闲聊些许,突然见娘姗姗走回爹身边,凑上肩头以手作掩与爹神秘耳语,边说还边用意味不浅的眼神扫过我和姬发,弄得我俩面面相觑甚感莫名。 待她私语完毕,爹只是微笑点头,笑里看不出任何线索。 娘念姬发连夜送我回来劳筋又动骨,欲客气留他在苏家歇息一宿,姬发自觉不宜打扰便婉拒了。 凝望他离开的背影我难忍不舍情愫,匆匆丢给爹娘一句“我去送他”随之追出府外。 “姬发哥哥……” 他刚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正要上马,听我呼唤,回眸风度翩然:“怎么出来了?” “我想……”怯生生地攥起衣角吞吐不清,“我想送送你……” 他瞬息看穿我的心思,踱步于我眼前执手话别:“干吗那么不放心?我们还会再见啊。” 我垂眸神色黯然,惜别依依流转眼底。 “你爹娘还在等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把不开心的都忘了。”他轻手为我整理肩领,理完又抚我鬓发,“等我的好消息好么?” 我待他做完这一切,心头好似二三月的气候乍暖还寒。我自可明白他说的好消息无非一封捎往西岐的家书,所以欣慰点了头由他松手,目送他策马而去。 娘吩咐侍女晚菱为我备好了香汤供我沐浴,我终洗去这满身的污渍和疲乏,换了干净的深衣,人也觉得清爽多了。 回房瞥见姬发的外衣褪落后被挂在四合屏风上,禁不住上前将它取来捧在手里,摸着衣上细细密密的纹路,不能自已又想他。 想到不久以前还和他在山崖拥吻情话缠绵,脸颊又觉泛烫,热气滚滚倏地就散至耳根。 又依稀挂念他的家书多久可抵达西岐,他父亲西伯侯见信会作何回复?试想他与我爹世交,关系亦非清浅,儿女的婚事总归会顺利些吧?姬发一定也如我所想,否则他不会故弄玄虚,而将姬、苏两家千丝万缕的联系对我隐瞒。他狡黠的笑意,看似心里早有了把握。真猜不透他,一会机灵,一会又笨得要死! “妲己?” 想得入神竟不觉唇边已嫣然流蜜,直到房外有人唤我才恍然回神,忙将手里衣裳悬回屏上,执门轻启见是娘深夜造访,迎面便将我诧异端详:“女儿的气色怎这么红润?” “呃……”我心虚捂面随手找个借口来遮掩,“定是方才沐浴的水太热了,熏的……” 娘笑而不言,不知她信与不信,只进屋将我扶至镜前坐好,拾了梳篦梳理我背上散开的青丝。我的发沾水微湿,她梳得很是轻柔,梳着便与我雅兴闲谈:“娘看那西伯侯的二公子生得仪表不凡,性子也爽直,是个重情义的人,将来必有锦绣前途呐!” 她这好端端的竟又主动提姬发,令我心咯噔一跳,再看镜中她有的却是笑靥如花,便知她的话别有用心,我窘促垂下脸来只敢轻声附和:“是……” “这次幸得他一身好武艺救了你,你爹正寻思着如何答谢他呢。”她笑里春风得意,愈说愈离谱,“依我看啊,不如就把妲己赏了他吧?” “娘你这话……”她只知拿我寻开心,也不管我听着多难为情,“难道是要女儿以身相许么……” “女儿,你已经长大了,是该到了花开并蒂的年纪了。”她蹲下握住我手慈爱绵绵,“公子发与你年岁相适,娘在正堂也觉你俩看着挺相配,倒是有心促成良缘,但不知女儿的意思?” “娘,这种事我们怎么好说……”我碍于表面的矜持,撇开她手口是心非,“万一人家都没什么想法,就你在这里穷操心……” “这倒不尽然,娘可是过来人了。”谁想她偏不肯轻易将我放过,追着与我絮絮不休,“娘方才亦有察言观色,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有些特别,似乎并不止于寻常情意。” “娘你就不要乱猜了……”我佯装不快不愿再与她多话,“女儿乏了。” 她这才识趣起身,临走还意犹未尽:“这事我也跟你爹提过,你爹看起来也不反对。西伯周室也算是雄踞一方的名门望族,若是有幸联姻那当然好了。” 娘的话在我心头萦绕良久,我知今夜怕是要辗转难眠了…… 【上卷·忆昔尘缘】:相 惜(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顺从爹娘的意愿,我得在家中静养个十天半月而不能去竹阁。日子久了,出走的阴影的确是淡了,但对某人的想念却与日俱增。算算自那夜一别已有五日不见,这五日于我真是度日如年,原来所谓的相思之苦真可把人折磨不轻。 心里始终记挂的莫过于姬发许我的承诺,我和他这兜兜转转总算苦尽甘来的情缘能否有个美好的归宿?仅从当夜娘与我闺中密语来看,爹娘对他倒是中意的,现在就看他那边的进展了。 这天已入了秋,怎还是这么燥热难耐? 枝头蝉鸣聒噪又吵得我好不安生,我在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从未觉得夜会变得如此漫长。 折腾了一宿仍无倦意,索性下了榻,一手轻摇罗扇走到窗边。都怪这毒人的秋老虎,叫我三更半夜还非要开窗纳凉。 随我轩窗轻敞,月光倾泻而入,我执扇倾目仰望清朗夜空里星汉璀璨,这夏秋难辨的夜色倒是极美的。尤其那一轮如水光满的皎月,银华千缕流淌了谁人心事,那般含情脉脉。这一望便是良久,终在如斯迷蒙静谧里觅得些许清凉。 意欲还榻再寻睡意,哪堪良辰醉心竟忘了阖窗,回身刚走几步忽听得两声清脆鸟啼,我茫然转过眼眸却看到窗头无故多了只鸟笼。 “摘星?”我又是惊喜又是惶惑,不敢确信地缓步上前欲看究竟,正想伸手触碰鸟笼证明眼前所见并非梦境,未防窗外一角伸进一手将我握住! 我着实被吓了好大一跳,抬首看清来人又觉喜从天降:“姬发哥哥?!你怎么来了?” “因为我知道有人想我想得睡不着?”他斜倚窗框,月光照亮半弯邪魅的嘴角,“所以我就来了。” “哪有这种事……”他自信十足的隐射被我撇撇嘴付之不屑,真不懂他说这话怎么都不害臊。 “那你三更半夜不睡?”他眉梢一挑还偏不愿饶了我。 “我只是觉得这天闷得慌,就来窗口吹吹风。”我瞥眼夜空,团扇在手煞有介事扇了两扇,“看看星星也好啊!” “看星星?窗这么小哪看得够?来,相公带你去个好地方,包你看个过瘾!”说着他就握紧我手欲往外拉。 我有些犹豫地想抽回,也许不大能适应他得寸进尺的亲密:“你要带我去哪里……” “跟我来就是了!”他的笑故作神秘,更戏谑把我调侃,“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为了不惊动我已经酣然入梦的家人,他还示意我就从窗子出去。 “那你等我一下。” 从那夜涂山盟誓,我就知自己已深坠情网,亦知他的请求我再无法拒绝。所以我随手取了件衣裳披肩,随后做了有生以来最不端庄的举动――略显笨拙地攀上窗格,他在外张开双臂护我,牵我的手不曾放开,待我轻身一跃,恰好落入他的怀抱。 “走吧!”他不胜得意地接稳我,不由分说就拉着我跑。 我未曾想他居然带我爬上屋顶,两手紧牵体贴护我,并不时劝我别往下看。脚踩那些或松动的瓦片,我剧烈的心跳近乎跳到嗓子眼。尽管走得小心翼翼,可我终不及他的胆量和矫捷。 不经意瞄上他肩背,瞧见某个奇怪的东西:“你怎么还带着弓箭啊?” 他一抹淡然:“打猎。” “大半夜的你打什么猎?”他这理由可够让我纳罕的,“哪有猎物可打?” “你不就是个现成的猎物么?” “说什么呢你!”我羞于被他调笑直拿扇儿拍他,一时忘了自己在哪,只想教训他却不慎脚底踩滑花容失色,“啊……” “当心!”幸得他及时将我扶稳,“先别问,待会你就知道。” 我暂且按捺好奇随他走上平坦的屋脊,他扶我缓缓坐下。天本就燥闷,方才走屋顶又受了惊吓,额上不觉出了些许汗水,我边扇凉边拿出帕子拭干。且看他豪气万丈地站在我身边,张臂欲怀抱苍穹:“怎么样,这里看天空很舒服吧?视野多开阔!” 我纵情举目代替一切回答,视线被放逐漫向广袤无垠的深蓝天宇,游云和星河皆倒映在我翦水深处流光溢彩。他的眼无法从我脸上移开,可笑星光灼焕醉了我,我眸色流离却醉了他。 “妲己。”他唤我轻柔似梦幽远,“我父侯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我怔怔望他说不出话,原本还长夜漫漫多思量,只与他看一场繁星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媒娉的彩礼父侯已经在西岐筹备了。”他以为我无言是不信他,便将手掌垂落覆我肩上,“相信不久就会送达冀州,你爹手上。” 心口微妙的颤抖,一直以为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定开心地笑出声来,未想只是低眉抿唇,将连绵喜悦潜藏在羞色里欲露还掩。 “今天我先送你件聘礼,我要你知道,能帮你实现你摘星梦的可不是那只鸟!”说着他取出背上的弓箭,挽弓引弦箭指夜空,英姿勃勃映于月下,“妲己要星星还是月亮,我都为你射下来!” “傻瓜……”我执扇掩唇嗤笑起来,笑未止又想损他,“星月那么高,哪是你的箭能射下的?” “最重要是妲己笑了!” 他这话叫我陡然一懵。 “好美的笑……”他藏弓蹲于我身前,手轻轻拨开团扇将我笑靥尽赏,“能换你这一笑,哪怕是被你叫成傻瓜也不枉了。” “受不了你……”我羞赧流转开目光,嘴上嗔怨犹带笑,“哪学来的这套油腔滑调……” “那还不是你说你喜欢星星?我做这些就是要你知道,我就是那个愿意为你摘星的人。”他不容我逃避,两汪深意又将我视线引回,“只要你笑,为你射月摘星又何妨?” “那好。”既然他说得这么煽情,那我不给他表现机会就太不近人情了,遂把手掌一摊故作娇气,“给我摘的星星呢?” “这……”他似乎没料到我是如此贪心的女子,听了甜言蜜语还不够,我要的是说到做到。 他那副困窘的表情可好玩了,令我忍俊不禁想凑近细看:“怎么了?你刚才说的话都是骗我呢?” “没骗你,我想到了!”他蹙眉片刻又舒展,眉心似有妙计,“就算弓箭无用,我还是会为你摘星的,等着我!” 我见他起身要走忙唤住:“你去哪?” “去为你摘星星!”他不详说,蓦然回身拿走我掌上的丝帕,“这个借我!” 我纳闷看他敏捷跃下屋顶,倏地就不知所踪。 照他说的,独坐屋脊等他归来,可是左等又等都不见他人影,不免有些心急,他跑哪去摘星星了! “妲己!” 漫不经心摇着团扇,听到他唤我登时回头,见他快步走来我身边坐好,指尖提着用我丝帕包成的小兜,笑得眉飞色舞:“我给你摘了好多星星!” “当真?”我不可置信,不过那方质地半透的丝帕里倒确实有隐隐光亮。 他将小兜搁落我掌心,触感很轻盈,猜不出里面是什么。待他亲手解开兜上结扣,随着丝帕轻展竟有无数莹绿冉冉飞出。 “哇!”我不能自已被惊艳到了,“原来是萤火虫……” 万点萤光似星光,从我们交会的视线里缓缓飞过,他果然信守诺言为我摘来了“星星”……心里的动容无以言表,他亦沉醉于我的笑涡,浮生外物尽相忘。 我时而忍不住挥扇扑腾,时而又伸手欲拾,抓住了再放开任它们飞舞,嬉耍自娱乐此不疲。 玩得尽兴不觉扑倒在姬发膝上,他由着我放肆戏虫,自顾用手掌来回轻抚我背上青丝,自上而下不厌其烦,我倒着实享受这份宠溺。 玩累了,亦或是我失了兴致,我不再扑那流萤,索性耍赖侧卧他膝怀不肯起来了。殊不知这也正合他意,他手指沿我鬓角浅浅滑过,留下微许轻痒。我笑着转面与他相望,他却趁机俯下眉眼愈渐向我。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有意执来团扇恰好遮了我半张脸,只露出两个笑他的眸子。他不及我俏皮使坏,轻执我手移开扇面唇欲覆来,半途又闻我羞语呢喃:“我不要……” 他微怔半晌,想是不愿勉强我吧?脸刚要离开却被我牵住衣衿,我主动相迎奉上温唇,先是触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再徐徐往上…… 他的唇有些凉,但很快就被我唇上的体温融化。起初我吻得有些胆怯,不如他那夜在山崖吻我来得热烈,是担心他不喜欢女子这么主动吧?可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想错了,他非但不介意,还很热切地给我回应,抱我的双臂越来越用力,恨不得把我融进他身体里去。舌尖是他霸道与温柔交织的缠绵,比上次更忘情,我甚至错觉地以为他唇上沾着糖蜜,尝来那样甘甜。 若彼时初吻被他带了几许强迫意味,那这次的吻无疑更让我觉得酣畅淋漓。我尽我所能地配合他,舍不得将他放开,他也如此。我们只这般无所旁顾放肆拥吻,不管夜空繁星窥望,亦不管周遭飞萤痴狂。 多年来我始终不忘那美好的夜晚,因为我知道,那样美到刻骨铭心的记忆,从此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能给我。 那夜风微,月琳琅,曾与君相傍。 念昔时,懵懂不知摘星事,直到流萤舞成眠。 【上卷·忆昔尘缘】:相 惜(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小姐今儿这么贪睡?这都辰时了还不见起?” 晚菱推门而入一声娇嗔把我唤醒,眼睁开时犹睡意朦胧,手指恹恹撩开小半纱帐,见她手捧水盆笑呵呵地立在床头,就等我起身梳洗。 她搁下水盆信手为我悬好纱帘,不经意瞄我一眼竟给她瞄出异样来:“瞧小姐昨晚困的,怎么连衣裳未脱就睡下了?也不怕着凉?” “唔?” 被她一问我算是彻底醒了,茫然打量自己,果然是披着衣裳睡的。脑海混沌的记忆逐渐复苏,我依稀记起昨夜姬发来过? 他不敢光明正大地来苏府见我一面,只能趁家人入睡才偷偷翻墙进来,原本只想把鸟笼放下就走,期待我醒来看到摘星会猜到他夜里来过,只是没想到我也没睡。后来他便带我去屋顶看星星、戏流萤,我们还…… 愈发想不下去了,脸颊浮上滚滚热浪,更怕被晚菱看出端倪,唯有匆匆下榻取盆里清水泼脸,良久才感冷却。 帛巾轻拭面上水珠,洗罢脸神志也清爽了。犹记与他相偎共赏漫天繁星流萤,竟不知何时困意来袭枕他肩头入梦。如此必是被他抱回卧房,究竟是我太困了,还是他的动作细致入微又轻柔至极,否则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呢? 设想他将我轻放榻上,为我盖好被褥,最后放下纱帘才悄然离开,亦不知他走时是否眷恋我睡容因而频频回望? 思绪一发不可收拾,想着肩上衣是夜里随他出去的时候披上的,他送我回来,若是醒时不见了衣裳反倒不妥了。这是不是表示他无意侵犯于我?虽说平时他对我言行放肆不时还占我便宜,但真到关键时候他还是守得住本分的,果然也算个君子,倒不负他周族世代贤良辈出的美名! “小姐,姬发公子刚遣人捎了口信来。”晚菱边为我梳头边道,“说王子辛今日要启程回宫了。” “今日起程?”这消息太让我意外了,“何时?” “差不多这个时候该动身了吧?” “……” 当我赶到竹阁,见几个身着宫装的随从正把成箱的行李搬上马车,而子辛伫在车旁望他们劳作。 “子辛哥哥!”我朝他背影唤道。 他似从失神里缓缓转过脸,见了我不乏惊喜:“妲己?” “你今日就要回朝歌了?”我走向他,多此一问。 “嗯。”他想故作轻松地笑笑却没笑出来,“我没想到你会来送我。” “毕竟我们师兄妹一场,缘分是很难得的。”我低眉浅笑,努力做得平静如常,“不管怎么样,妲己来送子辛哥哥也是应该的。” 他终于笑了,看我的眼神很温柔:“除了这些,还有别的话么?” “我……”忽觉词穷,自知说出来也无非是一路顺风那样的陈词旧话,他也不想听,那倒不如不说了。 “算了,不难为你了。”他就那般用一丝苦笑原谅我的语塞,话里带着叹惋,“我这一走,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到你,你在冀州要多保重。” “我会的。”除了微笑,我再想不到其他回应。 “若有一日随姬发去了西岐,我倒也放心了。”他的视线忽而偏离看向我身后,笑色亦显露神秘,“有个人能替我照顾你也不错。” 我下意识顺他目光回头,看到由远而近的姬发和伯邑考适才恍然大悟,难怪子辛会别有用意提到姬发,原来是恰好看到他走来了。 与姬发相视一眼即生了羞色,昨夜似梦非梦的私会画面犹历历在目,不自觉别过脸生怕被别人察觉。 “对,妲己由我来照顾,你就安心回朝歌吧。”姬发自信满满地迎视子辛,说着还亲昵来牵我手,我别扭地想挣脱却不及他手劲。 两只手在背后的几番“纠缠”俨然被子辛看在眼里,他双目微垂,唇边笑愈显苍白:“妲己,他小子是我们兄弟仨里最不靠谱的一个,你当真选定了?” “师兄你别看不起我,咱们这可只有我能哄妲己开心!”换做是以往的姬发若是被子辛损上几句肯定无话反驳,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反驳得不仅有底气,更肆无忌惮贴近我脸旁,挑.逗意图很明显,“是不是妲己?” 我还是不习惯与他当众亲热吧,所以尴尬笑着畏畏缩缩地避开了。 不必说子辛见了此状心里会否痛快,我都能看出他表面的不动声色仅是一种掩饰:“姬发,既然她心已属你,也望你惜之如金。我从未用我王子的身份命令你什么,这次为妲己,我要你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而且一生一世只忠于她一人,若你敢伤她这颗无价真心,将来我非但要挥军西岐诛灭你这薄情之徒,还要你上下三代的族人都为你陪葬!” “不必这样了子辛哥哥!”听着如此恶毒的誓言,更牵扯周人部落的生死存亡,怎叫我不心惊胆战,“妲己信得过他……” “妲己,现在不是帮他说话的时候!”子辛冷面驳回我的劝阻,“我为难他不是信不过他,而是……” 而是你太在乎我的幸福,我明白。 “发誓就发誓!”姬发到底年轻气盛,他禁不住子辛的激将,脸一昂说得干脆利落,“我姬发不怕以周族立誓,辜负谁都绝不辜负妲己,若违此誓我必折寿短命,伤她心一寸就让我心日夜受尽凌迟!这样够狠了吧?” 够狠……决绝的字眼听得我不寒而栗,不过心里却是甜的,不可救药的甜。 “好。”子辛满意点头,“有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子辛哥哥……” 唤时他意兴阑珊扶壁正欲登车,脚步停在垫脚的木阶上,转面期待我最后的临别赠言。 “子辛哥哥恩宠无边,此生是妲己福薄,无缘承恩君前。”我走至车下微垂了双眸,语声被负罪感压抑得轻如细雨,“原谅妲己的辜负……” 他的手似要伸来却不知该去往何处,也许忽然发觉这样不合适,所以僵硬地凝在半空中。他终只是轻微点了头,配合做出我想要看到的样子,了无牵挂入了马车。 辚辚车声渐行渐远,姬发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陪我极目远送。 子辛,我从不看轻你为我付出的感情,但是一颗心只有那么大,住下一个人它就满了。若我们无缘再叙,请忘记当年冀州竹林,彼时青涩流光,还有那个叫苏妲己的女子。 【上卷·忆昔尘缘】:相 惜(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清晨晴光甚好,一群喜鹊飞落庭院的桐树枝桠摇头摆尾,它们啁啁啾啾叫得欢畅,似是给苏家人报喜来的。若问喜鹊喜从何来,喜鹊殷勤俯下脑袋做出向人讨赏的模样,逗得我喜上眉梢。 感叹这天赐金黄的秋收时节,我亦收获一份属于自己的礼物,来自岐地周室的聘婚之礼。听晚菱从前院打探来的情形,说是姬家的彩礼丰厚,声势浩荡足足装满了十辆香车。 我独坐深闺笑而不语,指拈玉篦梳青丝,梳齿无心滑过发间,那细细密密如丝如缕,怎知发易梳,心事却难梳。 此刻苏府厅堂是如何热闹喧腾,爹娘又是如何笑逐颜开,我且无从想象,只在唇边抿出两枚香甜的梨涡,心却早已飞上枝头与那喜鹊欢歌齐鸣。 房门轻轻推开,思绪也被惊扰,我纳罕爹娘此时应忙于会客无暇过来,那来者又会是谁? “妲己。”铜镜映出我身后是哥哥的身影。 是他倒不奇怪了,平日府上除了娘和贴身丫头晚菱,也只有他敢不敲门问一声就堂而皇之地进我闺房。我见他神情怪异好像有话要说,心想他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在我面前也变得这么拘谨了? “哥哥是来恭喜我的好妹妹,因为她找到如意郎君了!”他强撑出往日的洒脱,走到案旁随性而坐,说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却不知这于我已算不得新鲜,我可是整个苏家最早知道的人,“西伯侯派使节带了很多聘礼过来,是为他二子姬发提亲来的。” “哦……”我别有意味地斜眼瞥他,话里带上暗讽,“原来我嫁给他你也会高兴啊?” “瞧你这话说的,虽然我和未来妹夫是有点过节,但谁让我妹妹喜欢呢?如今连爹娘都一万个乐意,我也只好……”他随手从果盘里拿起个橘子,边剥皮边给我白眼,始料未及他剥完竟把那枚完整的橘肉递给我,脸上尽是宠溺的笑,“爱屋及乌喽!” “就知道哥哥是通情达理的人!”接过他为我剥好的橘子,一如收下他不计前嫌发自肺腑的贺喜。 “我今天才突然发现,原来我妹妹已经长大了,很快她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我这个哥哥。”我是舒心了,他的笑却忽然苦涩,“所以哥哥就想来看看你,只怕你嫁去西岐以后想看都看不到了……” 真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从小就桀骜不驯的他,不是一直抱怨爹娘给我太多宠爱而把他忽视了?他素来也以作弄我为乐,殊不知在嬉笑如铃的光景里我们都已再非孩童,可叹年华如梭不堪回首,回首昨日已不复。 “还说是喜事呢,怎么说得那么心酸?”今儿他不再如往昔逗我,而是早早诉了离情别绪,这让我一时半会竟有些无法适应,信手掰开橘肉分一半递入他手,嘴上犹在强颜欢笑,“妲己出嫁又不是一去不回,这来日方长,以后我还是会时常回来省亲嘛。再说哥哥若是想我,就与爹娘常来西岐走动,怎么会看不到我呢?” “话虽然这么说,可以后你不在,还有谁能跟我斗嘴?还有谁敢趁我打盹在我髻上绑小花?我还能跟谁抢好吃的……”他握着半个橘子却无心情吃它,说笑话的口气一点都不好笑,“你说那样的日子该有多无聊?” “哥哥……” 他真是的,好端端的非要害我心里乌云蔽日,我本来佳期在即心情很好的,好过了头也就不觉得离家有多惆怅,被他这么一说好事反倒成坏事了。 “妲己不高兴了?”他看出我郁郁不乐,一扫愁色在我鼻尖轻捏一把,戏谑还似从前,“好吧都怪我嘴笨不会说话,你呀别往心里去,还是欢欢喜喜在家做你的待嫁新娘吧!” “哥哥别只顾着说我,你年岁可比我大,我想用不了多久爹娘也该操心你的终身大事了!”被逗得很不好意思,我也伶牙俐齿地拿他调侃,“要我说,娶个嫂嫂回来也好,再为苏家添些个金童玉女,哥哥的日子不就不无聊了嘛?” “我跟你可不同,你是小女子,生来就为了相夫教子。”他挺直胸脯对我的话付之不屑,“我堂堂男儿可是有大志向的,才没你那么儿女情长!” 这就是我心高气傲的哥哥,他的脾性和姬发倒是有几分相似的。末了我笑意重现,怯怯染了羞色:“那待妲己出阁,还望哥哥替我照顾好爹娘?” 他藏好一切消极情绪,给我一缕胜似秋阳的暖笑,我知他答应了。 爹娘与周使商谈的最终结果,将吉日定于后年三月春初,彼时我已过了碧玉之岁,我想爹娘是不舍将我早嫁了,想着多留我一年半载也好,才未应下姬家来年就成婚的请求。 婚期既定,姬发再不能长留于冀州,时隔半年他的父亲西伯侯便派人来将他和伯邑考请回,这是念他二人在外求学数载该是到了学以致用的时候。我想这也是父亲对他的考验,不希望他一味沉湎儿女私情,在他成家之前必须要先过一关,就是立业。 回去是父命,父命如山,何况他是孝礼至上的周人,我有再多不愿也不能多说什么。我太了解他胸怀那道向往自由不甘被束的灵魂,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就成为他的羁绊。 临行前日,我们三人约好竹阁谢别恩师,之后与他携手徜徉竹林,他兴致还好,我却许久沉默。 “今天怎么了?都不见你说话。” 我牵牵唇角有气无力:“说什么还不都一样……” “你不开心?”他停下脚步凝眸望我。 “没有……”我佯装潇洒地看向别处,只为逃避他的眼睛。 “跟我去个地方吧?”他牵住我手。 我问:“去哪里?” “涂山悬崖,你我定情之地。” 【上卷·忆昔尘缘】:相 惜(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他当真又骑马将我带去涂山,登上山顶时已近黄昏,马儿被留在不远吃草,而我们携手走向崖边,赏着沿途万物复苏的春光。 兴许是多年噩梦困扰,或者曾离家出走来过这里又险些坠崖,我对此处尚心有余悸,虽然那时是深夜现在还是白天,若身边无他相陪我是万不敢再故地重游的。 耳畔山风凛然,我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因为这里对我们意义非凡。”他在我身后,手臂柔情将我双肩圈入胸膛,唇至颈畔耳鬓厮磨,“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很久以前就该在一起了?” “很久?”他的话令我恍恍惚惚分不清虚实,“是多久?” “前世吧……” “前世?” “对。”余光感受到他在我肩头深深凝望我的侧脸,字句如风吹入耳里,“你信不信人的命运就如四时节气,都是会轮回的。” “我信,可是我也听说,只有前世有缘无分不成眷属的有情人,来生才会带着遗憾再次相遇。”如是话题惹我心生感伤,落寞垂眸不忍再看山外夕阳,“如果你我重逢是为续前世未了之缘,那前世的我们又为何分开?你负我,还是我负你?” “纠结那个还有什么必要呢?前世过往都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也许那时我们谁都未曾负谁,各自都有苦衷才不得不分开。”他想帮我抛开那些庸人自扰的念头,我承认他说的很是动听,“至少这辈子宿命又指引我们找到彼此,而不是失散于茫茫人海,难道这还不够说明,就算前世我们未能长相厮守,但心还是在一起的。” “你是说前世的我们……”我忽而想到从何处看到的句子,很美可是很凄凉,“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不容我心情有丝毫抑郁,化臂为枷把我锁得更紧:“我在临走之前再带你来一次涂山,是因为我喜欢这里。我说我们前世就该在一起了,当我站在涂山,这种感觉就变得非常强烈。” 我如此贪恋他怀里的温存,屏息享受,真想此生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头发给绾上了,今天梳的新发髻?”亲近时他在我头上寻出一丝新鲜,“很漂亮啊!” “昨日爹娘给我行了及笄之礼,这是娘为我梳的玉笄结姻髻。”我回眸相望深情款款,“她说梳这个发髻就表示女子已有婚约在身,今日一别你回西岐,从此我将为你常梳此髻待嫁闺中……” “不需要等太久的,只剩一年而已。”他温柔执我双手放在胸口,让我感觉他起伏的心跳,“妲己,等我一年,这一年我建功立业偿还父恩,等到来年燕剪春风,我会带着彩羽喜轿来冀州迎娶我的新娘。” 他说的,那是多美的画卷,我仿佛已亲眼看到。只是眼里生了千里烟波,湿润的眼角被我好一番隐忍才未落下泪来。 “你回西岐这一年里如果遇到其他女子比我貌美比我温柔,你会否动心?”手挨他胸上仍觉不安,望他时噙泪楚楚。 “我人虽然回去,却把心给留下了。”他加重手心的力气,势如要我握住他那颗炽热的心脏,“心在你这里,我如何动心?” “你不必哄我,情话虽好听,但临别在即,有些话我想姬发哥哥记在心里。我苏家向来看重[节]字,妲己身为苏家女儿,骨血里带了爹的傲气,所以我只能接受从一而终的感情。”我每个字都说得郑重其事,自知话里不乏威胁的味道,“不管你是何地位,你若决定与我共度一生,在你心里、身边都只可容我一人,我是绝不愿与其他女子共享一个你!” “说得好像我一定会变心?”他不合时宜地笑起来,“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我可是很认真的!如今妲己已将真心托付,你若负我,我必跳下这万丈悬崖,叫我俩前世今生所有回忆都随烟云散尽,让你从此再寻不得我!”我抽回手挥袖指山下,狠话说得决绝。 他一把握紧我手不肯松开,目光不偏不倚直视我的眼睛:“你若敢跳,我便也飞下与你一起粉身碎骨!” 怔愕过后是满心的甜蜜,我笑了,心满意足。终情不自禁把脸枕上他胸口,他顺势将我搂紧。耳旁听到的,一边是风声,一边是他的心跳,于我而言都美得宛如天籁。 山棱可断海可枯,浮世尽成沧,仍不辞天水茫茫,只愿涂山作证,所依此心已非我莫属,那便足矣。 【上卷·忆昔尘缘】:待 嫁(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翌日天方亮他们就启程了,我没去送行,娘也没使人来唤我,她以为我与姬发难分难舍定会哭上一宿,哭累了难免沉睡不起,也就由着我,不扰我了。 其实我只是呆坐窗边,这一坐就坐至天明,摘星一直陪我。虽然未合眼,也并未落泪,因我劝慰自己,离别即为了重逢,我和他都是容易意乱情迷的人,短暂的分开对我们也许并非坏事。不去送行,是怕听到他们远去的马蹄,不想我费尽心机才抚平的心湖又被踏乱,不过是小别一年独自守望,何须悲悲切切泪雨断肠? 日出东方,算着时辰他们也该出冀州城了。我启门走出卧房,随处走走散心。庭院里好看的花开了不少,可也只是形单影只孤芳自赏,这春景韶光看在眼里反倒寥落了。 信步走到东墙驻足仰望,墙头已不见昔时少年含笑窥望的眉眼。心底忽而有种冲动想上去看看――不在墙下看,而是如他那般爬上墙头。 苏府的围墙高,我又没他那副好身手,只能吩咐晚菱找来木梯架于墙壁,她扶梯供我登墙,我拾衣裙坐上墙头,背朝墙外,侧眸可见迂曲阡陌,还有头顶一方辽阔碧空。登高望远才知天下之大,禁锢深院满园春色再好,又哪里比得上这墙头景致包罗万象?远景入目,人心也豁达了。 指尖随意轻抚墙顶石砖,依稀有他坐过的余温。我暗生念想,想他在冀州的那些年常在这里悄悄看我,我亦趁他不备窜至墙下取笑他那贼相。犹记歌里所唱,墙里西风秋千绕,不如墙外佳人笑,说的莫不是如此? 年少无忧是真好,只可惜那样有趣的日子只能深藏记忆了。我有些后悔在他走前不曾放任自己的疯狂,邀他一起当回“贼”,他朝外我朝内,交错坐在墙头吹着风聊着心事,感觉应该会很惬意吧? “妲己,见过凤凰么?” 涂山惜别,落日余晖浸染山头,他在我耳边私语呢喃。 “没……”鬓发在风里轻盈飘绕,我低头掩下一缕苦笑,“凤凰只是传言罢了,哪会真的有?” “我们周地的岐山又叫凤凰山,因为历来都有传闻,有凤凰栖息在山上。”望我侃侃而谈,他眼神炙热不像在骗我,“常有行人经过山下会听到凤凰的叫声,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什么?”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他说的这些我不曾听过。 “凤凰向来是以成双为美,雄为凤,雌为凰。相爱之人能看见凤凰齐飞,那便是世人说的飞凤翔鸾。”他远眺山外神情向往,说着又转眸看我,再将我手牵起,唇边有着晚霞一般动人心魄的笑容,“它寓意夫唱妇随形影不分,见者必有一段锦绣良缘。” 我自认在感情里不算迷糊,他这番执手倾诉,其深意不言而喻。只是心生迷惘,不知眼前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先圆我摘星梦,又许我凤凰誓,我相望无言,眼里漾开秋水涟漪。 “妲己,等我把你接回西岐,我一定携你登临凤凰山,相信我们定会寻见凤凰被它赐福!”他给的承诺总是极具诱惑,能让人失心又**,纵然是穿肠毒药也能引我痛饮而尽。 “即便凤凰是真,见它再好也不过昙花一现,我倒想与你化身一对凤凰。”我随他浮想翩翩,思绪愈发漫无边际,管它痴心或妄想,我自顾盼巧笑,“我俩比翼双飞岂不更美?” “想做凤凰那就找子辛啊!”他答非所问可恕,不解风情也罢了,居然这般曲解我的话意,那态度还表现得满不在乎,“他已经继位当了大王,你若是嫁他肯定会被封为王后,你不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你……”我真气得咋舌语塞,如此大煞风景的话他也说得出口,怎能不叫我羞愤欲哭,“我和你都有婚约了你还说这种话!存心气我是不是!” “别生气嘛,我还不是跟你开玩笑?”他及时接住我扑向他胸口的拳头,我气急动怒的模样竟被他谑浪笑敖肆意欣赏,“这么好的美娇娘,都快到手了还让给别人我哪舍得?” 我愈怒愈是中他下怀,世间怎有如此可恨之人!负气别过脸嗔怨喋喋,实难解心头之恨:“我生气你还这么开心?气死我看谁陪你去找凤凰!” 他这张嘴生来就讨打,自有妙法将我气坏再哄好,实在摆不平就赏我一顿“唇枪舌战”,这招他屡试不爽。面对他的柔情攻势,任我清高冷傲守得再好,终不敌他一场拥吻来得霸道。深陷缠绵我总归不是他的对手,最后只能束手就擒,赔上整颗心都被他俘虏而去…… 临风赏景换来良久的失神,直到眼前的回忆幻影渐次隐去,我才发现自己坐在空落的墙头,情郎、誓言皆已不复,心里的失落感不必言说。 天空划过一阵嘹呖清响,我兀自仰首,望着云里飞过的幽影,成群结伴,原来是春归的鸿雁。 诗兴骤至,直教悠远的句子于我口中自成风雅: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肃肃其羽,哀鸣嗷嗷。] 脑海中信手拈来的诗句是悲的,眼前所见的鸿雁却让我满怀希冀,我宁可深信民间鸿雁传情的说法,既见归鸿,不日可相逢。那真是个好兆头了。 视线垂落城外古道,彼处尘埃不绝,必有我良人骏马飞踏过的踪迹余留。 路渐远,山外山,遥望西北春意暖,应见飞凤与翔鸾。莫忘此地有朱颜,朝夕盼,待君还。 不堪相思寸寸,尽付锦书落笔亦难,我欲寄心托鸿雁,可有归音云中来? 雁声若有情,纵隔沧海万里山,两心常相伴。 阖信笺,许教佳期花月圆,再与君前,诉缱绻…… 【上卷·忆昔尘缘】:待 嫁(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人间盛夏,和风丽日。 苏家有女娇娆,绾了玉笄结姻髻,执扇倚门卷珠帘,无心弄琴弦。又云步落落出闺阁,漫下庭前石阶,赏着满园蝶舞,轻嗅风里含香几欲醉人。 裙裾迤逦踱至池塘,见水里灼灼莲华争奇斗艳,悄然窥见何处枝上生两朵,许是那传说的花开并蒂,真好。 情丝万缕心事随流水,念想着何日可与君相依,化作清池并蒂莲,两情长圆。 “小姐小姐!”晚菱呼喊着从回廊尽头跑过来,红扑扑的小脸上神采飞扬,“夫人传话过来,说要小姐去她房里挑选出嫁的穿戴!” 我始料未及,算着距离婚期还有半年,娘这么早就为我添置嫁衣了? 禧满堂是冀州名声最响亮的婚嫁铺子,娘这次特地聘了堂里眼光、手艺都堪称最佳的吉祥姑和如意婶来,由她二人分别筹备我的喜服和首饰。 “瞧瞧小姐这身段!”先是由吉祥姑为我量了尺寸,她手持缎尺对我啧啧称赞,“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又丰不见肉纤不见骨的,真是玲珑有致啊!” “以苏侯爷的身份和威望,他的闺女可是千金之秀,新郎官的家世一定不寻常吧?”如意婶的嘴也甜,直接讨好起我爹来了,“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少爷有这个福分,能娶到苏小姐这等美若天仙的姑娘?” 娘听惯了奉承话早就安之若素,只是淡淡笑道:“对方是周族西伯侯的二公子。” “西伯侯?!”如意婶吓得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那可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呐!” “这天底下除了王室,最大就属东南西北那四大家族了,小姐可真是找到了好人家!也只有王侯将相家的子弟才配得上千金这么好的容貌!”吉祥姑吃惊之余忙不迭地给我们福身讨好,“小的在这恭喜夫人恭喜小姐了!” “你们的吉利话本夫人替侯府收下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尽心做事。”我被她俩一唱一和弄得很是羞赧,还是娘平静,半点不失贵族名媛的端庄,“无论是婚礼的喜服、首饰,还是陪嫁的金玉丝帛嫁妆,你们都得办得妥妥帖帖的,事成之后苏府自会给你们包分大大的红包。” “是是是!”如意婶唯唯诺诺应承下来,“苏侯爷嫁女儿就等于咱们冀州城嫁女儿,婚礼啊一定得风风光光地办!” “对!小姐还是先过来挑衣裳首饰吧?”吉祥姑万分殷勤地邀我上前,顺手拾起一叠铺展开给我欣赏,“这件怎么样?衣上绣的牡丹花儿,国色天香多显贵气呀?” “牡丹虽然寓意花开富贵,可到底骄奢了些……”我望那硕大又明艳的花朵着实生不出好感,怅怅然摇头否决。 “那就绣鸳鸯吧?”如意婶见机拿起另一件来供我参详,“世人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喜服绣鸳鸯,夫妇必会恩恩爱爱琴瑟和鸣的!” “鸳鸯出双入对固然羡煞世人,可我听说鸳鸟生性风流,如有丧偶很快便会找到新伴儿。”衣上绮线绣制的戏水鸳鸯,只消一眼便转头不想再看,“夫妻相处贵乎矢志不渝,如此对感情不忠贞的禽鸟怎可托付终身?我不喜欢。” “这……”手握鸳鸯喜服的如意婶脸色唰地白了,她必想不到我表面看似乖顺,性子竟是如此挑剔又难伺候。 “小姐的眼光不俗,我看就绣海棠花儿好了。”吉祥姑不甘示弱地出主意,开口闭口都是讨人欢心的喜话,“海棠出众但不招摇,海棠海棠,海誓山盟子孙满堂。” 我不置可否,心里却不尽乐意,难道我的嫁衣就不能抛开这些司空见惯的俗物么?眼光倏忽飘移,不经意瞥到一叠秀丽的花团锦簇,是我不曾见过的花样,展开来更觉惊艳:“这是什么花儿?” “这是荆楚特有的映山红。”吉祥姑热乎解释说,“古蜀国的人又管它叫杜鹃。” “杜鹃?”我蹙上眉心细细寻味,“怎么和子规鸟的名字一样……” “就因为在古蜀国那种叫杜鹃的鸟时常绕着这种花儿打转,就像是和花儿有感情似的,迟迟不愿飞走。”她眉飞色舞说得神乎其神,“所以古蜀国就把花和鸟取同名了。” “我原只道是‘蝶恋花’,如今还有‘鸟恋花’?可算新鲜了。”指尖抚摸花上的丝缕织绣,笑意终浮上眉眼,“不过这花儿倒真是别致,清新不妖,总算称合我心意。” “哎呀小姐当真是好眼光!”如意婶不愿空伫着,一见我动心便不放过任何谄媚逢迎的机会,“据说啊,只有心灵纯真无邪的人才会喜欢这种花儿,当见到满山杜鹃盛开,就是姻缘之神降临的时候!小姐和西伯侯的公子不正是天赐良缘么?” “好,那我就要这件的样式了。”姑且算我受了她的吉言,心下却自有一番打算,“不过我还需你们再绣一对凤凰。” “凤凰?”她俩不约而同地惊道。 “是,凤凰。”我神色笃定指着衣上的花饰,“就挨着杜鹃花绣,我要能绣出它们比翼齐飞的样子。” “妲己。”我知道娘会起疑的,“为何突然想要绣凤凰?” “因为凤凰是周族崇拜的图腾,周人以凤饰呈祥。”我回眸望她娓娓道来,“女儿设想若在喜服绣上凤凰,周室宗亲必会喜欢吧?” 这只是我冠冕的说辞,绣凤凰实非我刻意取悦周室,只因我心中始终惦念着谁人说过,凤凰向来是以成双为美,雄为凤,雌为凰。相爱之人若能看见凤凰齐飞,那便是世人说的飞凤翔鸾。它寓意夫唱妇随形影不分,见者必有一段锦绣良缘。 娘会意点头,侧过脸吩咐她们道:“既然我女儿指定了要绣凤凰,二位喜姑没问题吧?” “没问题!”如意婶连连答应,说着又花言巧语把她最拿手的首饰呈上,“正好新娘子的头饰用凤冠,两边的金丝华胜就打造成凤尾的样式,相得益彰相得益彰!” “再配上个同心髻,永结同心合家欢喜!”吉祥姑得意得有些忘形,还拿她自诩陶醉的眼神从我脸至身上扫了一周,“婚礼上新娘遍身都是福光,保证比王后大嫁还炫目三分!” 穿戴选定,娘也乐得舒心:“那就有劳你们了。” 她们带着挑好的款式回去加紧制新,这一赶制便花去三月有余,待到禧满堂的人把婚嫁用品欢天喜地地送到府上,最是迫不及待要我试穿嫁衣。量体裁出的尺寸是合身的,凤凰也如我所愿绣得栩栩如生。我这一身红妆,满场无不艳羡,除了禧满堂随行而来的一个老裁缝。 “凤凰泣血……”他隐没在人群里盯着我的嫁衣自言自语,神情和语气都很怪异,“凤凰泣血啊……” “大吉大利的说什么呢你!”吉祥姑狠狠瞪他一眼,“惹恼了侯府看你有好果子吃!” 他真缄口不再念叨,我却禁不住错愕伫足,垂眸望着身上的嫁衣微感不安,依稀听见他说…… 凤凰泣血? 【上卷·忆昔尘缘】:待 嫁(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后来的日子我夜里睡不安稳,常被梦魇缠身,夜半总惊起一身虚汗,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大夫来瞧过几次,不过是寥寥开些安神药,服下也不见好转。 娘劝慰我是婚期将至变得焦虑了,初嫁的姑娘都是这样的。我嘴上强颜听取,心却没来由地慌乱,眼看着大喜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为何我的不祥感也愈发强烈? “漓澈……”渺远的呼唤,犹如远从天外飘入耳际,“你还记得涂山,记得我们的狐族么……” “什么狐族……”蹙眉挣扎,我似在幽幽空谷寻不到声音源头,“谁是漓澈……” “你是漓澈……” “我不是……” “快回来啊漓澈……” “我不是……我不要……” 纠结不堪的我终于挣脱束缚睁开眼,望着暖色的轻纱帐顶,才知一切只是噩梦,没有那些毛骨悚然的叫声。 冷汗凝珠,伴随剧烈的喘息从额上滚落脸颊,我虚脱撑起半个身子想下榻倒杯水喝,可掀开纱帘的一瞬触目惊心―― “你醒了?”一袭红艳艳的身影正伫立床尾的衣架旁,她低眉抚摸架上铺展的喜服,神态无比享受,“你的嫁衣可真美。” “鬼……”我吓得逼紧床角缩成一团,“有鬼……” “别怕。”她转过脸来看我,唇边倒是绽开一朵温和如许的笑,“我不是鬼。” “你……”虽然她否认了,但仍不能减轻来自我心底的恐惧,“你是……” 她轻手放下喜服缓步走向我,面容愈渐清晰:“漓澈,我是绯彤。” 又是漓澈?! 我嗫嚅那似从梦里飘出的名字,对她的靠近惊惶无措:“你在叫谁……” “叫你啊。”她笑色如初已走到床沿。 “我不叫漓澈……” “我不会弄错的。”她探身向我,令我看到她眼皮上涂抹了魅惑的朱砂影,笑容犹在,却越看越觉得诡异,“你就是漓澈。” “不!我不是……”我挥臂推开她伸来的手拼死否认,“我叫妲己,不是你说的漓澈!” “漓澈成就了妲己,妲己……”她扑簌长睫,一双宝石般深邃的美目仅与我一线之隔,眸里眸外都散发出神秘的味道,“就是漓澈。” “不是……”她的话就像咒语念得我失魂落魄,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很费劲地摇头。 “漓澈,你本来自狐族,九尾狐是我们共同的祖先。”她说时忽生动容,竟握住我手幽语声声,“我跟你一样,我们都是灵狐!” “狐……”她手心温热却仍不敌我惊恐地一把甩开,“不可能!我只是一个凡人,生于冀州有苏氏,家里有我的爹娘和哥哥,我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快十六年……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这难道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人生?我才不是你说的什么灵狐!” “漓澈,前世记忆真不复存在了么?”她看我瑟瑟发抖的模样不禁心寒,深瞳流露出些许淡伤,“千年了,你全部都忘了?你怎么可以……你连我们狐族是如何惨遭杀戮和灭绝都忘了吗!” 哑口无言,她说得再严重我都不知所云。 “我想你也忘了,你是狐族最美的女子,你独一无二的美,那可是在人间和妖族都无人能比的!就算放诸仙界,天神都会为你妒忌,连女娲都嫉妒你的脸啊!”她一冲动居然从妆台取了铜镜愤然推向我,让我的脸暴露在镜面冷光里,“你看,就算是历经轮回也依然没改变你的容貌,一点都没变。如果不是你,妲己何来这么美的一张脸?那是你赐予她的!” “你别和我说这些!我听不懂……”我逃避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镜中自己是何等苍白的脸色,“我一定是在做梦……我要醒过来!” “好了漓澈,你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她纤纤软手扶住我颤栗的肩头,“我告诉你,这不是梦,你现在很清醒,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你赶快给我消失!”我终被她触碰到恐惧极限,本能抄起枕头就往她身上砸,“我和你无冤无仇,求你别来害我……” “漓澈,你我情同姐妹,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她狠狠夺去我的枕头,语气急迫亦有些羞恼,“我怎么会害你呢?”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连最后的防备都没有了,只剩无助地捂住耳朵,“你到底想怎么样……” “看来漓澈一时半会地很难接受我?不过没关系,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我将与你形影相伴,慢慢帮你想起来。”她很快恢复镇静,枕头被她不紧不慢地放回床头,唇角微微勾起,“我会暗中保护你的。” 我满面呆滞,看不穿她的笑究竟是诡笑还是冷笑,而正当此时,窗外一阵凄厉的鸡叫声扯破夜的死寂。 “天快亮了,我先走了。”她侧眸闻着此起彼伏的司晨鸡鸣,几乎是飘去了门口又幽然回望,“我还会时常来看你的漓澈,我们后会有期。” 我看着她就这么一重迷雾似地消失不见了,只觉得脊背发凉,比背上更凉的是心里……形同鬼魅的女子,她的来历和来意我都无从揣摩,还有她最后那一眼妩媚可谓颠倒众生,她勾魂的眼神到底在图谋什么? 【上卷·忆昔尘缘】:待 嫁(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那个叫绯彤的红衣女子真的如她所说不时便会出入苏家,却只在我眼前现身,来时无影去时又无踪。虽然她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过好在她不曾伤害我,也许她对我真的并无恶意,久而久之我竟也习惯她的“突然造访”了。 奇怪的是家里多了不速之客爹娘竟丝毫不觉,我也不敢贸然和他们说什么,惹他们担心不说,兴许还会沾上所谓的“晦气”,毕竟眼下婚事为大,容不得半点的流言蜚语。思前想后我只能暂将此事隐瞒在心里,但愿民间传闻的喜事能冲邪是真的,只要我出嫁了身边有姬发陪着,她就会识趣离开。至少那时我是这么天真地以为。 “妲己。”我走至厅堂刚要入内半路被娘叫住,“先别进去了,你爹正忙着。” 回头顿觉诧异,我平日都是这个时候向爹问安的:“娘,难道爹在会客?” “嗯,来人是上大夫梅伯。”娘说着已走到我跟前。 “梅大夫?”我失声惊呓,“还是京城来的客人……” “可不是?”娘笑着为我抚平肩上细微的褶子,动作满是慈爱,“你先回房里去吧,别扰了你爹跟梅大人谈正事。娘现在要去为贵客斟壶上好的茶来。” “是。”我温顺欠身,“娘慢走。” 娘走后我方要离开,却听到堂里传出爽朗笑声:“听闻令千金喜事将近,梅某这次专程带了份贺礼来,礼轻不成敬意,还望贤弟你笑纳。” 一听梅大夫与爹提起我的婚事,我好奇便驻足多留片刻。 “仁兄你真是客气了。”爹笑意浓厚致了谢意,“等小女出阁之日仁兄定要来冀州喝杯喜酒。” “喝苏贤弟的喜酒我正求之不得呢,只是朝中事务繁忙,这次奉命北巡路径冀州,顺道来看看贤弟,即日又须返回朝歌。”我听那梅大夫句句说得为难,怕是爹的好意他无福消受了,“贤弟莫怪我不给面子,兄弟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说到朝政……”爹转开话题的语气有些凝重,“自先王帝乙驾崩,太子辛即位已近一年,我殷商社稷仍不见任何好转,难道新王治国实力有待怀疑?” 原本我无心偷听政事是要走的,但恰好听爹聊起久违的子辛,走了两步不禁又停下了。 “哼!”不想梅大夫直接就冷嗤一声,“我看比他父王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又是个好大喜功又耽于享乐的无能国主罢了!” “仁兄此话何意?”爹也不解他的愤懑。 “我想贤弟也知道,新王帝辛原乃先王三子,虽是嫡子却不如他的庶母长兄子启贤能,可惜子启是宫女所生,其母身份低贱,使其无缘继承王位。子辛母为正宫王后,名正言顺,又因为御园飞云阁一事大为受到先王赏识。昔日先王病重弥留之际,我等奏请先王适时确立储君,先王由着偏爱遂立季子辛为储。试想当初逢飞云阁塌下一梁,帝辛拖梁换柱解救先王,本以为凭其一身果敢正气和不凡武艺他日必成一代贤王,没想到……唉……”梅大夫视我爹为自己人,便将一肚子苦水倾泻而出,“自打他登基以后,宫内就歌舞升平笙箫达旦,帝辛沉溺于声色犬马,没见他一日消停过,模样根本与昏君无异!为兄现在想来当时真是糊涂了,怎会拥立这样庸人为王!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连同那些元老大臣力荐子启继位!” 我心凛然一抽,迟迟不能肯定他说的……真是子辛哥哥么? 爹问:“吾王真如仁兄所说这般昏庸?” “苏贤弟难道不知,数日之前大王前往女娲宫焚香祭神,见女娲娘娘神像貌美竟起歹念,硬是要在神像旁的粉壁上题写淫诗亵渎神灵!” 梅大夫这番话可真叫爹和门外的我都瞠目结舌:“真有此事?” “女娲娘娘乃上古神女,造人补天功德无量,被尊为天地圣母,岂容帝辛他一个凡人放肆戏辱!”梅大夫义愤填膺越说越激动,恨得要拍案而起,“帝辛求之不得耿耿于怀,宠信的费仲、尤浑两大佞臣又只会谗言献媚蛊惑圣聪,唆使吾王向举国征选美女充掖后庭,不从者便挥军镇.压,岂止是昏庸,简直是暴虐无道!” 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辛在我印象里虽然脾气坏些,但一直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会被他说得那么不堪…… 【上卷·忆昔尘缘】:待 嫁(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犀利的指责如狂风骤雨刺痛我耳膜,我再也听不下去,终怅然若失地离开了。 心从未如此沉重,以至于晚菱连着唤我几声都没听到。 “哎呦小姐!”非等她从身后追上来轻攘我一把才反应过来,“喊你也不应我,你到底怎么了嘛!” 我神不守舍地回头望她:“什么事啊?” “本来我是给小姐送好东西来的,不过小姐好像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她手握一小卷丝帛有意朝我炫耀,唇边勾起贼笑,“看来再好的东西小姐也不会想看喽?” 我被她弄得云里雾里:“这是……” 她嗤地灿灿笑开:“是咱们姑爷来信啦!” “姬发的信?!”心里顿时放晴,我急切伸手去拿,“快给我看看!” 谁料晚菱使坏倏地把手移开,左闪右躲就是不给我碰到,可把我急的,她倒笑得开心。 “死丫头胆子愈发大了,连我都敢戏弄了是不是?”我眉头一皱佯装气恼,“还不快给我!” “晚菱就是想看小姐急,呵呵……”她见好就收,卖乖吐吐小舌把丝帛递来,“喏,姑爷的东西小姐好好收着吧!” “鬼丫头!”我瞬时接过白她一眼,还宠溺地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指,“看我待会收拾你!” 回房就解了锦绳帛书摊开,坐下床沿急不可耐地捧读起来,真是姬发的字迹。 信上说他在西岐诸事顺利,他父亲有意在时机成熟便把周室的兵权交由他统领,前些日子周室新招纳一位姜姓的军事贤才,更在父亲授意下拜其为相父以跟他学习战术兵法。后来还说到他母亲时常与他提起我,她等不及想见我这未来儿媳妇儿。当然也少不了他的一腔惦念,相思情切皆付帛上。 读罢心儿已醉,甜得要流出蜜来。你只道离日苦多,可知我亦思君如狂?如今寒冬已至尾声,我已备好嫁衣和珍琅,只待冰雪化水,春风带绿归…… “哎呀呀,瞧这一对郎情妾意的!”绯彤的声音不期而至,话里透着酸味儿,“真是要羡慕死人了!” 我心虚作祟,慌乱将那帛书藏于手心,故作镇定道:“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我的好姐妹漓澈见了情郎鸿雁传书是怎样一副思春的模样啊?”她纤姿娇媚地走来我身边,酥手抚上我肩。 “这是我的事。”我别过脸用淡漠的语气掩藏羞恼,“不用你管。” “是,我管不着。”她背倚床榻姿态妖娆地玩弄鬓发,吐出阴阳怪气的叹息,“你只管和情郎你侬我侬,不过真是可怜了那朝歌城里的寂寞君王了……” “你又在说什么?”我半装糊涂撇着嘴嘟哝,“我和子辛哥哥都一年多没联络了……” “断了联系,不代表就把你忘了啊?”她索性挑明了话说,并朝我瞥下意味颇浓的一眼,“你也听到那梅伯是怎么说他的,他沉湎酒色不思国政,可知他自甘堕落全是为你?” “你别胡说!”我矢口否认,她话里带刺扎得我很难受,她给的罪名我承受不起,“当初他还在冀州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心有所属,不值他为我任何,如今他意志消沉与我何尤?” “你这狐狸还真是绝情呢!”她先是对我嗔怨责怪,后又化成无尽的怜悯,让我不得不怀疑她是在故意帮子辛说话,“你不懂,他是在借酒色麻痹自己的心,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一个人。你看不到,这个在世人眼里做尽荒唐事的帝王有多痴情,他寻遍天下美女却只想在芸芸佳丽中寻得一人,能有半分像你就足够了……” 她絮絮叨叨,我沉默听之不做任何回应。我承认是我无话可说,因为若真如她所言,子辛沉沦是为我,我又如何能帮他解脱?纠结这个话题根本是没有意义的。 “男人的心啊,可是这世间最奇怪的东西,有的像是铁打的心扭都扭不动,宁可在一棵树上吊死,而有的呢?”她感慨万端又隐射意味十足,斜我的眼神愈发耐人寻味了,“说变就变,遇到更好的就另结新欢,旧爱早就抛到九霄云外里去了!” “管它变与不变,我只要姬发不是见异思迁之人就好。”无论她这些话是想和我说什么,我自是清高扬眉不屑一顾。 “话可别说太早。”她泼我凉水还故作亲热地搭我肩膀,“要知道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薄情又喜新厌旧的。” “他不会的!”我傲然拍开她的手掌,依旧泰然自若。 “你这么自信?” “当然!” “千万别忘了那句古话,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还不死心,话说得越来越过分,“以后的变数多着呢,难保他不会对你以外的女子把持不住啊?” “少在这里危言耸听,你想挑拨我和姬发的感情?”我终于拿出全部的底气直视她,那一刻我不再畏惧她的眼睛,“我告诉你,不可能!” “你不信?”她眉眼倏地绽开一抹笑,唇角勾着摄人心魄的弧度,“好,那咱们走着瞧!”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出生在正月初一天干己时,恰与岁首同日。元旦之日出生的女子,[旦]合[女]为[妲],[妲己]的名字也正是由此而来。守了旧岁新年伊始,我总算迎来了二八芳华。也许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在家过生辰,所以娘在府上精心张罗一番,备了满桌的美味佳肴和福寿糕点。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一早便是灰霾霾的气色,临近晌午更是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春寒料峭雨露洒上枝头,淋湿了树上稀稀落落的花苞,看着就叫人心里犯愁。 “来,妲己。”祠堂里点燃香烛,娘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唤我上前,“先给祖先们磕个头,让苏家的列祖列宗都知道咱们妲己又长了一岁。待会等你爹过来,一家人吃过寿果,保佑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依言跪下蒲团,手捧一盏供奉的寿果朝着先祖灵位行三叩首,抬头见香炉里那支刚燃了小半的檀香竟然从中间断开,心头凛冽一怔。 “奇怪,这香好好的怎么断了……”娘也发觉异常碎碎念起。 “夫人小姐不好啦!”她刚要重新燃香,不料晚菱大呼小叫地跑进祠堂。 娘和我茫然回望:“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刚才外面来了一辆车,下来两个达官贵人要见侯爷……”晚菱顾不上气喘匆匆道来,“听口气像是宫里来的!” “都说了什么?”娘顿觉不妙追问道。 “他们……他们好像是来传圣旨……”晚菱越说越慌,更拉住我手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说是要召小姐进宫当妃子啊!” “什么……”我血液骤时凝固,十指麻木握不住手里的琉璃盏,落地砰然打碎,五色寿果四散滚落…… “妲己……”娘一路都在拽我,生怕我一激动冲撞了宫使,“别去啊妲己……” “娘你别拦我!”我不顾她阻挡执意冲到正堂,此时宫使已去,独剩爹一人,“爹,你真的接了圣旨?!” “妲己,你出来做甚!”爹回头是张很不好的脸色,比天色还阴霾,迎面就将我呵斥,“回屋里待着!” “我只想知道圣旨召我入宫为妃的事是不是真的……”心乱如麻,晚菱报信时我就完全惊呆了。 “这事用不着你操心,爹自会解决!”爹冷漠朝娘使了眼色,“带妲己回房,没我的吩咐别让她出来!” 他这反应……这么说此事不假了? “爹,你怎么可以……”我面容呆滞摇头不止,“这圣旨不能接啊……” “圣旨乃大王亲笔,不接就是抗旨!”爹勃然大怒震慑满堂,“那是要夷灭九族的死罪!” “可我是有婚约的人啊……”眼泪被他震落,我冷得全身颤栗,“还有三个月我就要和姬发成亲了,我怎么能进宫……” “容爹安静想一想……你先下去!”爹也焦灼不堪,失了耐心就狠狠叱娘,“还愣着做什么!带她回去!” 娘不敢违逆他的意思,连哄带骗地过来扶我:“乖女儿,快起来跟娘回去吧……” “爹,你快告诉那些使臣,妲己不能入宫……”我被娘拖拽却还在苦苦挣扎,拉扯他衣袖声泪俱下,“我有婚约……我快嫁人了啊……” 他冷冷抽袖而去,态度斩钉截铁不愿再与我多言。我终是哭哭啼啼地被娘和家婢们拖回闺房,离开正堂时依稀听爹传令哥哥和他麾下的将领过去见他。 娘费了好些力气才让我稍许平复下来,后来她阖门出去说是要去爹那探探消息。我独自一人愈发坐不住,铺开笔墨就欲写信,只是那执笔的手一直在颤抖,字迹扭捏得不成样子,可我不管了,事关重大已经大过了天,我必须告诉他! “怎么样?被我说着了吧?”妖娆的笑声又是绯彤,“人算不如天算,变数多着呢!” 我已经够痛苦了,这个时候她还说风凉话! “子辛哥哥为什么突然要我进宫……”我好不容易压下的眼泪又汹涌滴落,泪迹晕染了帛书与墨色融成一片,字迹模糊如我双眼,我已来不及擦拭,“他明知道我跟姬发……” “我想他只是太想见你了。”她收了笑容,侧望窗外愁云惨淡的雨景,“不愧是王者,我早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就死心的。” “他怎么能这么做……”我满腔悲愤无从宣泄,“他答应不强迫我的……他是大王啊!怎能如此言而无信!” “大王怎么了?”她眼带鄙夷地回头看我,“大王也是个男人!” 她这话迎头飞下直把我嘴给堵上了。 “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爱的是感情,男人最爱的,是征服。征服天下――”她袅娜万千地蹲在我身旁,纤指妖媚轻挑我下巴,邪笑勾唇,“征服女人……” “不要……”我泪水涟涟甩开她手,“我要嫁给姬发,我不做妃子!” “漓澈,我真不想说你天真,嫁谁不是嫁呢?我早说过,天下男人都一样。甜言蜜语和出尔反尔是男人常玩的把戏,莫说帝辛。”她语气轻蔑又得意,冷笑里透出莫名的胜算,“就算姬发他也会!” 黄昏时分我执书信走出卧房,遥见哥哥与一兵服男人在侯府门口话别,走近了听他千叮万嘱:“你火速赶往西岐,务必把话带到!” “哥哥,是爹要他去通知西伯侯商量对策么?”我心急如火不合时宜地插话。 哥哥未料我忽然出现有些错愕,但认同点了头。 “太好了!”这正合我心意,忙不迭把帛书硬塞入士兵手中,“请帮我把这封信一并带去,一定要亲手交给二公子姬发,他是我的未婚夫!还有……” 我不知哪来的疯劲一把拔了髻上的簪子,在他们惊恐不及的目光里狠狠刺进手背―― “妲己!”落簪自伤,伤口霎时就血流如注,哥哥看得好生心疼,“你何苦……” “你把这枚染血的发簪交给姬发,他看了自会明白……”剧痛袭来真像是钻心刺骨,我捂住流血的手背,颤颤巍巍将那支浸透我鲜血的缀花簪子藏入帛书包好,嘱托士兵时泪水倾眶,“妲己非他不嫁,若我不嫁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我死!” 士兵似乎被我惊憾到了,他连连点头把帛书与发簪收入行囊,即刻策马出发。 哥哥于心不忍扯下一块衣料来为我包手,我偎着他噙泪送那士兵远去,心口疼得近乎晕厥。 姬发,妲己很害怕……一定要来救我……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三日后那费仲、尤浑二位使臣再度光临苏家,本想来看我爹考虑得如何,却不想讨得他破口大骂,最后吵得不欢而散。他们没为子辛带回我,却带回了爹的一首诗: [君坏臣纲,有败五常。冀州苏护,永不朝商!] 爹严词厉色痛骂子辛德行败坏,其强索臣女的行为令人发指,昏庸无道又宠信奸佞。满腔怨愤里竟也把反意暴露得一览无遗,这在君王眼里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很快我们就尝到了恶果――爹的铁心傲骨为冀州带来了灾难,自帝都王城之巅发下的军令,王的军队兵临城下,如乌云一般笼罩我的家乡。 从爹骂走宫使那天即知这样的结果一定会来,只是我们谁都没料到,它会来得这么快,快到爹措手不及,还来不及联络那些交好的诸侯势力一同反抗,他就已经带着有苏族人和冀州城民深陷囹圄。 而另外一边,那个曾经对我呵护备至的子辛哥哥,是他与我爹兵戎相见,目的居然是为了我…… 如是理由,真叫我苏妲己无地自容! 子辛就近调动北方崇氏家族的诸侯军,领军的是北伯侯崇侯虎,冀州亦隶属于他的北方范围,爹即是他的属下。出于军礼,爹需亲自披挂上阵,率领他麾下二十万冀州军与天下共尊的商王室对峙。 爹和哥哥的战服连夜被熨好了,娘亲手帮爹穿上,而哥哥那身交给我来。我为他塞上护心镜,再系好他铠甲上的各处绳扣,眼里藏着千言万语不忍开口。 “妲己,放心留在家中。”他看出我忧心忡忡遂有意在我手背拍了两下,“待哥哥去和那商军一决雌雄,就算战死沙场也绝不让你落入那昏君之手!” “哥哥切莫说这种不祥话!”他的果敢和坚忍实能打动我,却也让我的不安情绪愈难隐忍,“爹和哥哥都身经百战,这次一定会凯旋归来的……” 他对我点头,却在这时听到爹唤他出城迎战,他未能多言便拾起头盔跟爹出府了。 我和娘在家中坐立不安焦灼等候着前线战况。所幸首战告捷,听说哥哥出手不凡,轻松击败了崇侯虎父子,为我冀州立下不小的军威,军队顿时士气大振越战越勇。可是好景不长,商王又迅势调遣数十倍的援军风驰电掣赶至冀州,大军压城千钧一发,爹权宜之下选择闭门守城。 商军趁机占据并封锁通往冀州的所有粮道,这无疑切断整个冀州的命脉。两军对峙的日子,那些被封闭在城内的百姓只能凭借昔日囤积的粮食凑合度日,眼看粮草日益减少,而冀州城的危机仍不见解除,爹顷刻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出战前夕爹已派遣亲信从密道出城,分别前往各地向平日里关系不错的诸侯势力求援,可是却迟迟得不到回应。我唏嘘这世态炎凉,所谓的患难见真情不过如此,人心总是自私的,谁敢为了区区一个冀州就和泱泱殷商叫板? 我们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西岐周族,那雄踞在西方多年的霸主。西伯侯也是爹最早派人通风报信的诸侯,爹视他为盟友,是莫逆之交,最重要的,是我与他儿子结下的这门亲事,姬、苏两家已然联姻。如今冀州有难,不管出于什么缘由,要他出手相助是责无旁贷的事,可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见信使为我们搬来救兵?难道西伯侯也…… 不……不会的! 我狠狠扼杀掉如此糟糕的念头,我该相信姬发不会那样的!说好要带我去岐山看凤凰齐飞,说好要和我生死相随,若他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他怎么会抛下我不管? “侯爷!” 十万火急的高呼传入城楼,是爹派去西岐求援的士兵回来了,碰巧当时我也在场。 “如何?”爹以为终于等来了转机,迫切将他询问,“西伯侯派了多少人马!” “侯爷,西伯侯未调一兵一卒,只让小的转交侯爷一封信……”那士兵有些难以启齿,犹豫着把一卷竹册呈上。 爹铺展简册快速览阅,眉色愈渐浓重,他脸色的变化倒映在我眼中,不祥感油然而生。 “西伯侯居然劝本侯收兵向殷商投降?”爹目光如炬,简册在手攥紧得近乎颤抖,“为何连昔日至交都……” 我的震惊不比他小,投降……这二字说得容易,可是如果“投降”,那后果意味着什么? “西伯侯说我军寡不敌众,独自反叛殷商无异于以卵击石,那只会自取灭亡,若要冀州的黎民百姓全为小姐一人而枉送了性命,侯爷一样会英名扫地的!”那士兵不知受了西伯侯多少蛊惑,竟也跟着义正辞严地劝我爹归降,“侯爷还是以大局为重,为百姓着想,不要再执意跟大王作对……” “他不施援助是怕引火烧身牵连他的周族,他是明哲保身了,可还记得我女儿妲己和他儿子的婚期在即,就快是他姬家的人了!”爹恼羞成怒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侯爷,西伯侯有言,若是儿女的婚事令侯爷你为难了……”那士兵说着忽然眼神古怪地瞥我一眼,顿时让我呆立无措,“他说愿意先退出彼时的约定,解除妲己小姐与姬发公子的婚约……” 退婚…… 我脚上骤然失了重力,踉跄后退几步险些晕倒,幸好有哥哥在后面扶住。 “荒唐!他当我苏护的女儿是什么人!冀州有难他可以不帮,何必做到退婚这么绝情绝义!”爹火冒三丈不可遏制,愤然摔出那卷西伯侯亲笔的劝降书,挥剑临空将它砍断。 我终如一滩软泥瘫坐了地上,望着掉落在我身前的两半简册,了无生气,册上更有那些决绝的字眼,我难以抵挡席卷全身的寒意,它冰冷刺骨得要把我吞噬……我已经以血明誓今生非他不嫁,他看到我染血的发簪却主动退婚,岂不是逼我去死? “为什么……”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别哭了妲己……”闺房里娘陪我坐了许久,她握丝帕不停为我擦泪,我知她很舍不得我这样,“事已至此,再难过都于事无补,听话,不哭了啊……” “我不相信……”我哭肿了双眼,哭哑了嗓子,呜呜咽咽就是收不住眼泪,“为什么他说退婚就退婚,我在他心里算什么……” “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周室退婚也是迫于无奈吧?”娘以为嗔怨姬家就能使我心里好过点,其实却不然,“就当是爹娘当初瞎了眼认了这门亲事,为妲己找来这等薄情寡义的男人作婿……” “娘……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泪眼婆娑地望她,心如刀绞还抵死不肯承认,“娘你没见到他对我有多好,他答应过宁死都不会辜负我,他说把整颗心都留在我这里,他还说要带我去他的家乡看凤凰……” 是啊,如此深爱我、珍视我的一个男人,如今要我怎么接受……逼自己推翻他的一切承诺,告诉自己他说的都是假话?我做不到!我为他付出了一颗真心,换来却是他的绝情背弃,真相有多残忍,我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辜负!我不甘,是因为他再也还不回我的心,还来也已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那样的心我要来何用?连心都没了,我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思…… “他对你再好,感情再深,可也忤逆不了他父亲的意思啊?他父亲西伯侯怎能任由他拿周室一族的性命作筹码,来换与你的这段感情?”娘拭我心伤,自己的眼泪却潸然滑落,“傻女儿你看开吧!他不值得你再留恋了……” “可我不甘心啊娘……”我不堪悲痛扑进她怀中,像儿时撒娇那般不依不饶,“我好不甘心……” “忘了吧妲己……”娘温柔的手在我背上轻轻抚摩,“不管姬家人要不要你,你永远都是爹娘最心疼的掌上明珠,爹娘最疼妲己了……” 终于等我哭累了,娘把我放倒被褥上休息,临走关照我阖眼睡一觉就好,可我哪里睡得着?我刚从一场噩梦里惊醒,我怎么还敢睡…… 我起身下榻,拖着沉重的身子走至床尾,衣架上还铺着我婚礼待穿的喜服。我将它取落捧在手里望至失神,抚过衣上比翼齐飞的凤凰,我又无法自控地想起涂山,想起他在山巅许下的誓言,那一针一线美得刺眼,也一瞬就刺痛心扉。 凤凰啊凤凰……你给我这一梦荒凉,原来不是恩爱无双,是情义尽忘…… 本以为流干的泪水又卷土重来,滴滴落上嫁衣,打湿了凤凰,而周遭被嫁衣底料映红的泪迹,漾出血一样的夺目和妖冶。 午时城楼退婚恶讯传来的画面历历在目,我从世人艳羡的待嫁千金一夜沦为弃妇,还未过门就遭遗弃,我成了冀州城乃至九州四海最大的笑话…… “想不到西伯侯竟是这么胆小如鼠背信弃义的小人!”哥哥气不过,随爹痛骂周室又蹲下把我劝慰,“妲己,天下好男儿多的是,我们苏家不稀罕他一个姬发!” 我还能说什么?被这场劫数打得始料未及,我早就呆若木鸡。 “侯爷,眼下我们毫无援兵。”士兵见气氛僵持也不是办法,所以试探问爹,“这仗……” “本侯就是不降!”谁知爹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硬,他本就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哪受得住这般羞辱,“本侯要他姬昌知道,就算是被他退回来不要的女儿,我也绝不委曲求全送给那昏君!” 他又带着哥哥和众将迎战商军,大有鱼死网破誓不回头的架势。我心凉成冰,想到一世良缘竟成宿怨,于我而言将会是怎样难以愈合的伤口,我不敢想象。 姬发,你怎能听命于你的父亲,弃我于不顾…… 不可否认,怨恨是有的,它淹没了理智,令我手中的嫁衣看起来愈发丑恶,我恨不得把它撕裂,当做那场曾经繁华过却终化为虚妄的梦,也当做他说过的谎言撕成碎片! 可真当我扯住嫁衣就欲撕开,却忽然下不去手了…… 泪落得更凶。是,我好舍不得……这嫁衣我还没有好好穿过,我如此喜欢,要我怎么忍心亲手把它毁掉…… “舍不得就留着呗!”绯彤的语气永远是那么事不关己又无关痛痒,“也许以后还用得着。” 我终把嫁衣恋恋不舍放回架上,回头幽咽抹着眼泪:“你说的对,天下男人都会出尔反尔……” “如果我说这些可以让你心里舒服些,那我就告诉你。”她不乏赌赢后的得意,态度却有所软化,“背弃承诺的不是姬发,只是他父亲西伯侯。” 我噙住眼里呆滞的泪光,朝她瞥去不胜怪异的眼神:“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久居深闺做多了千金小姐,看不到政界、天下局势的险恶,你以为,这天下当真是殷商的天下么?”她用轻蔑的口吻赠予嗤笑,重重悬念掠现眼角,“别看西伯侯负有至仁至义的美名,外表看来的确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其实他早已对商王起了异心。他虎视眈眈觊觎着殷商的江山,近年来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广纳贤才,才使西边的周族势力日益崛起强盛。他一直想推翻殷商改朝换代,只是苦于时机还未到罢了。”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怎么会……” 我听她把西伯侯说成是如何野心勃勃的伪面君子,更不敢相信这真是姬发的父亲,太可怕了…… “很吃惊是不是?”我的木讷反应反倒让她觉得很有趣,“那么我再告诉你,就算没有帝辛此番捣乱,你和姬发也做不了恩爱夫妻。” “……”我敏感瞪住她,不知她接下去想说什么。 她挑眉相迎:“你当姬发拜姜子牙为相父真的只是因为他有卓越的军事才能么?”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与我提及姜尚此人?他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关联,我何须计较那么多? “你如果这么想那就太天真了。姜子牙用一招无饵垂钓愿者上钩的伎俩引来西伯侯注意,让他以为自己巧遇了世外高人。一向求贤若渴的西伯侯当然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而将他收为己用,那姜子牙是在钓鱼,不过钓的可是条大鱼啊!”她别有用意地感慨,眼角似在冷笑,“他答应辅佐西伯侯翦商立周,不过作为交换,西伯侯也必须答应让姜子牙的独生女嫁给周室的继承人,成为日后大周朝的王后母仪天下!” 我忽然觉得有阵阴风吹过,吹得我后背莫名发凉,她的话为什么会让我如此不安? “长子伯邑考,他只是个饱读诗书才华斐然的斯文人,政事、军事无一擅长,根本没有打天下的雄才大略。知子莫若父,西伯侯那么精明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么……”她不会因为我眼里露出恐惧就停止说下去,而是媚态翩翩地斜眸望我,“你认为剩下来最合适的人选还有谁呢?” “姬发……”又是一道晴天霹雳,震得我节节败退,磕到衣架才惊觉我根本无路可退,我失魂落魄无法亲口承认这样的事实,“不会的!姬发爱的是我……他不可能娶别的女子……” “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你看他既然都舍得退婚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她笑意妩然,嫩葱似的玉指娆娆抚过我耳边的鬓发,“我知道,你是有意为他守身如玉终身不嫁了,帝辛再逼你,你甚至可以玉碎瓦全一了百了,而他呢?他可是要继承周族香火的人,难道你还指望他也为你孤独终老?还是以死殉情?算了吧,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另结新欢那是迟早的事!” “你骗我!”她的喋喋不休就像毒咒,让我从喉咙到胸口都在滚滚灼痛,我死死扶住衣架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不想听!你不要再说了……” “傻瓜,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她自是柔情婉婉地上来扶我,一番软语稳住我的歇斯底里,“漓澈,有太多事情你都蒙在鼓里,我把真相告诉你,是不希望看到你越陷越深,到头苦了自己……” 我无力再呼喊吵闹,却抱着她失声痛哭,并非我已说服自己信了她的说辞,而是此刻除了她我无人可依。 为什么……为什么她说得好像天衣无缝毫无半点破绽?如果她说的不是真的,那要怎么解释,姬发他能狠得下心肠,将我忠贞不渝的真心弃之如敝屣? 如今真是,心似沧浪倾木舟,覆水已难收…… 从那之后我便多日茶饭不思神形恍惚,娘实在不忍见我日渐憔悴,想着法子劝我多吃,可心情阴郁的人胃口也丢了,每顿饭于我都是食之无味,寥寥几口就算是敷衍了。 “小姐又吃这么点啊?”饭菜被晚菱撤下后听到家婢们在房外议论声声。 “小姐总说吃不下。”晚菱与她们忧心解释说,“她一定是病了……” “你也劝劝小姐啊,这兵荒马乱的能活着都是万幸,趁着现在还能吃上饭不如多吃点。”她们必是以为我睡下了所以说话也肆无忌惮,“总好过外面那些饿死的人,多可怜啊……” 此话入耳我猛一阵心惊,倏然开门把那群多话的丫头当场怔住:“呃,小姐……” “你们刚才说……”我盯着她们中一人,声音竟在发颤,“城内有百姓饿死了?” 她自知多了嘴,与旁人困窘相觑,怯生生地说道:“是……冀州的粮食不够吃,那些买不到粮食的人家只能等死了……” 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只觉万箭穿心。是我沉溺情伤不闻窗外事,宁不知两军交战一月下来僵持不下,冀州的百姓是最先撑不住的。我早该想到,粮道尽堵,一旦粮食断绝,我们都会陆陆续续地饿死。就连那些为爹出生入死的冀州士兵,他们也同样需要军粮,粮食本就供给不上也许还要分给百姓,这么下去早晚是要军心涣散不战而败的。 如今已听到城内有百姓饿死的消息,我这罪魁祸首如何自持? “爹,我要见大王!”我不顾阻拦冲进爹的军营,扑到他身边就跪地哭求。 他回头满脸疲惫,用微带干哑的嗓音问我:“你说什么……” “爹,我听说城里已经有百姓饿死了……此事全因妲己而起,是我给冀州惹来的灾祸……”我抬头泪雾朦胧却看到他眼里密布的血丝,这不禁让我更心疼了,拉住他手泣不成声,“让我见大王!我要求他收兵!” “你在说什么胡话!”爹狠狠推开我言辞激愤,“那昏君贪婪好色,他要定了你,不得到你哪肯收兵!” “爹你相信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糟糕!”我流着眼泪摇头否认,话说出口已不计后果,“子辛哥哥对我有情,他会听女儿一言的……” 谁料换来竟是响彻军营的耳光―― 周遭的一切戛然无声,爹挥手而来那一巴掌彻底打懵了我……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那昏君荒淫无耻,你还口口声声叫他哥哥!”凄厉的耳光背后是爹怒不可揭的咆哮。 十六年舐犊情深,我被他放在掌心如珠如宝,可是今天当着他众多将领的面,他亲手打了我。 “爹!”就连哥哥都看不过去了,匆忙蹲来将他被爹掀翻在地的妹妹扶起,“有话不能好好说?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爹打你是要你清醒,你爹虽不是位高权重,但也知道[气节]二字怎么写,岂能与那昏君同流合污!”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我,我却从他颤抖的声音听出他有多痛心疾首,“别说我苏护只有你一个女儿,就算有十个我也绝不做那卖女求荣的丑事!” 原来到现在他还死死握着他可笑的气节和名声,他一直固执地以为只要誓死不向殷商妥协,就不愧对苏家的列祖列宗。 “爹不能送你去见昏君!”他再一次厉声强调他的立场,“否则城里的百姓,还有那些捐躯的将士,他们的牺牲全都白费了!” “爹你只管和殷商血战到底,最后您一人的气节是保全了,可你也葬送了全城的百姓……”我捂着火辣刺痛的脸颊,眼底隐忍不住的泪一半滑落一半流进心里,凄寒入骨,“他们是无辜的,难道你真要看到冀州血流成河才开心吗……” “爹不是正在想办法嘛!”他愤而转身是想掩饰他心里没底。 我真是欲哭无泪,哪里还会有办法?现在不冷静的人不是我,是爹自己!还想等谁来助你一臂之力么?别再异想天开了好不好?各方诸侯皆以表明态度,如今的局势根本不会有任何一支军队伸来援手,眼下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献女求和,要么…… 等着全军覆没商军屠城,眼睁睁地看冀州遍地尸骸生灵涂炭,我们有苏氏曾经富饶的家乡被马蹄踏成废墟! 此时崇氏兄弟又在城外叫嚣挑衅,辱骂爹和冀州军是缩头乌龟,打不过就只敢躲在窝里不出来。爹脾性刚烈自然受不了奸人激将,再加年轻气盛的哥哥在旁鼓动,不消多久他们又拿着各自的武器出去应战,只是这一次,不知胜负会如何作数了。 爹出战前不忘命人把我送回苏府由娘照看,当她听闻我在营里被爹掌掴,她心疼不已,劝着就欲落泪:“妲己,你爹那是气急了才失手打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不知道你爹和全忠现在怎么样了……” “别担心了娘。”我收拾了心情反来安慰她,“爹和哥哥定会安然无恙的……” “乖女儿,有些话爹娘一直瞒着你,是你爹不让说,今天娘偷偷告诉你……”娘欲言又止的,眼神也变得闪闪烁烁,“你听了有个数就好,别多想,也别声张出去。” 她这反应让我看着好不安:“娘,你想说什么?” “你爹反对你入宫接近大王,除了是看不惯大王做事荒唐,还因为……”娘竟为难地咬住嘴唇甚难开口,“在你刚出生的时候,有个叫云中子的道人说你命格不凡,命里易结缘‘仙人’也易招惹‘灵物’,若是寻常安养了还好,一旦入宫侍君恐怕会颠覆江山……” “什么……” 她的话真叫我呼吸逆流,什么“颠覆江山”?!我一个女子何德何能,会这么大的能耐? 结缘“仙人”我不知道,不过说到易招惹“灵物”……那绯彤又算不算是一个? “夫人,不好了!出大事啦!”来人骤然闯入面色仓皇,是爹麾下的一员将领,“刚公子和商军交战中了奸计,不幸被俘……” “哥哥……” 这从天而降的噩耗把我惊得一片空白,娘更是不堪惊怕,瞬时就掩面痛泣了起来:“全忠……” “最要紧的是小姐!自我军溃败,侯爷自知愧对城中百姓,此刻正在赶回府的路上……他现在很冲动……他要……”将领慌得语无伦次,“他要杀小姐以谢罪啊!” “……”我怔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真是爹的决定,他刚痛手打我,如今又要亲手杀我? 不料娘一把握住我手将我推向那将领:“快……快带妲己出府!别让侯爷抓住!” “娘……”我吃惊于她的做法,她是要我独自逃命么? “都是娘的心头肉,全忠已危在旦夕,妲己不可再有事……”她泪如雨下悲痛欲绝,这是下了多狠的决心,“此时出城尚有一线生机,你且南下楚地投奔外祖,或者干脆去西岐找姬发……去哪里都好,就是别留在冀州!你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啊!” “娘……我不能走……” 不等我挣扎哀求,我已被那忠心耿耿的将领从偏门拽出府外,娘在院内把门重重阖上,我看不到她在门后是如何绝望…… 将领小心翼翼带我摸出内城,只待顺利出了外城便可远离烽火,可终不敌外城景象只刺痛眼帘―― 视野所及,两排坍塌的屋舍犹留有灼烧的焦痕,周遭残垣断瓦,一片狼藉的街道,显然已被战火肆虐侵袭且摧残得不成样子。我裹足不前脚步恍如凝固,这哪里像是我的家乡冀州…… 此起彼伏的哭声传入耳际,当我透过混沌迷蒙的烽烟,看到那些老弱妇孺趴在亲人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声嘶力竭,随我目光轻移,我这才惊见外城的街道已是尸横遍野……百姓的、士兵的……密密麻麻不可计数!我触目惊心捂住嘴,眼泪也挣脱恐惧落下面颊。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目睹战争的如狼似虎,它带来的后果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惨烈,有人流落街头,有人家破人亡,而这些都是因为我!内心的负罪感骤然攀升,我心如刀割,自责到无药可救,竟不知何去何从。 “姬发很喜欢妲己,我要娶她为妻!” “嫁给我,我会对你很好的。” “我一辈子都在你手里了,随便你怎么收拾,我认栽了。” “只要你笑,为你射月摘星又何妨?” “我辜负谁都绝不辜负妲己,若违此誓我必折寿短命,伤她心一寸就让我心日夜受尽凌迟!” “你若敢跳,我便也飞下与你一起粉身碎骨!” “妲己,等我把你接回西岐,我一定携你登临凤凰山,相信我们定会寻见凤凰被它赐福!” …… 在我最彷徨无助的时候,谁的情话又在耳旁回响,可渐渐淹没在四野撕心裂肺的哀哭声里,我似乎突然清醒了―― 是,他许的承诺曾经美到海枯石烂也不惜,终难抵宿命捉弄,都将随我昔日繁花似锦的家乡剥落成灰,化为满目的荒凉。 娘,你说要我去西岐投奔姬发,可我于他已是弃之千里的旧爱,他岂会在乎我的生死?我现在去找他还有什么意义…… 四周仿佛天旋地转,晃得我身心虚脱瘫软跪地,死死捂上耳朵不忍听,放声哭喊着任眼泪扯落心伤。 天啊,我该怎么办……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爹把苏府翻遍都找不到我的踪影,质问娘才得知我已被她暗中放跑。爹嗔怨她紧要关头坏事,娘却苦求他放我生路。他那么顽固重节的人自然是不会应允的,所以气急败坏想尽快把我追回,可当他提剑轰然打开苏家大门,迎面看到的,是他低眉垂首长跪于地的女儿,手里的剑随他一并怔住。 “妲己?!娘不是叫你走吗!”她慌乱失常急得揉出哭腔,“你怎么又回来了啊……” 我视线落在爹的剑尖,那刃上明晃晃的银光不胜刺眼,而我面无表情沉默不言。 “回来得正好!”爹回神把剑重重提起,指我时坚定如铁,“就让本侯亲手杀了这害人的冤孽!” “老爷你中什么邪了……”娘方寸大乱抱住爹持剑的手臂,“她哪里是你说的冤孽!她是我们失而复得的女儿啊……” “早知她今日会给冀州惹来这么大的麻烦,把族人、百姓害到如斯绝地,我宁可她十年前就死个彻底!”爹愤然使出一股蛮力将她推出好远。 像是被人残忍撕开心里的旧伤,心口隐隐作痛。不敢抬眼望爹那张愁云密布的脸,因为他的话比毒药还绝情。六岁暴毙奇迹复生,幸与不幸?本以为是我命不该绝,是天意垂怜赐我续命,现在看来却成了爹和整个冀州的负累,原来我在最初就不该活着…… “老爷你不该怪罪妲己!”心软如娘,她已为我流下委屈的眼泪,“这不是她的错……” “想我苏护几代忠烈,何苦造孽生下这么个女儿?弄得君逼臣反,君不像君臣不像臣!也是为你,嫡子被人所擒,故城被人所困,连你的父母族人也将被人所杀,苏氏的宗庙将被夷为平地……生你一人竟断送我苏氏一门!爹早年就警告你远离昏君,你不听爹的话如今酿成大错,如何不说你是个祸害!”他言辞决绝悉数我的屡屡罪状,恨不得捶胸顿足把我千刀万剐,“可怜你兄长全忠为你奋战沙场,他现在落入敌手必将受尽虐待,恐怕也命不久矣……” 我默不作声任由他慷慨宣泄,锥心刺骨的痛都在眼里隐忍,可当他提起哥哥的凄惨处境,我坚守的最后防线终被击破,阖上眼眸的刹那泪雨倾洒。 想着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长辈常笑我们是命里犯冲的冤家,可事实是我俩感情越来越好,无论再怎么争吵斗气都扯不断剪不灭我们兄妹情深。而他眼下却被我连累得生死未卜……爹说的对,我是祸害,是我断送了苏氏和冀州! “妲己,全忠和你一样都是苏家的血脉,如今他正在敌营里忍受折磨……你知道商人的军营有多恐怖吗?”他的满腔怒火忽而冷却,质问悲凉化为痛惜,“他们的刑罚残酷到令人发指,再钢筋铁骨的身子都熬不了多久的,全忠一旦丧命,我们苏家将后继无人永绝于世……” “爹你别说了……”我强捂胸口扼不住凛冽心疼,面容一如我心,早被泪水冲刷得凌乱不堪,“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妲己知罪了……” “妲己,你不要怪爹……”余光里那把剑愈发逼近我,我却分明感到它在颤抖,和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一样抖得厉害,原来他也是不舍的,“事已至此爹已留不得你……爹要给苏家先祖一个交代,给冀州百姓一个交代啊!” “老爷不能这么做!”是娘奋不顾身跪来挡在我身前,她抱住他步步走来的双腿痛哭哀求,“她好歹是你的亲生女儿,世上岂有亲父杀女啊老爷……” “爹先送你上路,很快就带你娘过去陪你……”娘再一次被爹推翻,他在理智与情感交杂的深渊里痛苦挣扎,瞪着血红的双眼终于快撑到极限,“就是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 “爹――”就在他挥剑而来即将从我脖颈上噬血飞过,在娘惊恐到窒息的绝望里,我朝他喊出全身的力气,“求你饶女儿不死!” 雪亮的剑刃在我颈旁停下了,却将我耳畔一簇青丝斩断飘落了下来…… “妲己……”爹的手僵在半空,我知他至今都于心不忍,“你怕死么?” “不,若是贪生怕死,娘冒死放我逃脱,我一走了之就不会回来了。我回来一为受死,二为告诉爹和世人,妲己是苏家的女儿。”我缓缓抬起水眸与他对视,映着剑的寒光落下眼泪,也在泪里渗透倔强,“苏家的女儿不怕死!” 他更怔忡,像是被我突来的英雄气概震慑住了。 “人生在世管他命长命短,早晚不都是要死么?我看开了。”当生死已看透,即使面对一把近在咫尺的冷剑也可以无所畏惧了,“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为什么不让女儿的死多少有点价值?” 他眼中忽闪而过的思量,轻微一瞬,被我捕捉到了。 “爹,你杀了妲己也换不回哥哥,也救不了冀州的百姓,爹什么也得不到!”我暂且抛开敬畏与他相望,要他知道我说这些的底气是足够坚决的,“玉石俱焚虽然贞烈,但是后人必会耻笑你的愚蠢,为成全你一人名节而要举城陪葬,爹的英名根本不足以背负那样的污点,苏家祖辈也承受不起那样的骂名你可明白!为什么不愿试试女儿的办法?”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七)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你……”爹的迟疑表示他心动了,“你想怎么做?” “爹还不肯让我见商王么?”我从容不迫说出自己在回府路上就已下定的决心,“我是被悔婚的人,我深爱的未婚夫不要我,女儿也生无可恋了。不如让我亲自去见朝歌使臣,我先劝他们放回哥哥,撤除对冀州的兵力威胁,必要的话,妲己可以跟他们进宫面见大王……” “你还……” “爹你先听我说!”我急忙握住他手,不等他驳斥就抢着说完,“女儿也是无心侍君的,只是大王……昔日的子辛殿下对女儿有过承诺,不会强我所愿,妲己会对他晓之以理说服他放过我!” “话说得容易,你一个弱女子去朝歌落到昏君手里……”他眉心紧蹙不愿舒展,顾虑依旧不褪,“他若执意强逼你就范,你又能如何?” “如果真是那样……”我指捏剑尖移到颌下正对自己的咽喉,再看他时嘴角牵起一笑凄凉,“女儿会在御前亲手了结自己,用我一命保全自己和苏家的名节!” 爹虽然沉默,却让我看到他眼里悄然流露的赞许。之后他做的,是把剑从我喉前收回,我想我终于为自己,也为冀州争取到了一丝机会。 战火以和谈暂告段落,三日后我在冀州军的护送下,带着金银献品亲至商营,由费仲和尤浑出面做为谈判的使节。 “漂亮!”我人刚出现在他们视野里,还没看上几眼,那尤浑就对我赞不绝口,“苏媛妲己,不愧是大王魂牵梦绕的女子,果然风华绝代!” “大人谬赞。这里是冀州的一点薄礼。”我端庄行礼,侧身手指随从端呈的献物笑意款款,“妲己特地拿来孝敬二位使臣,小小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尤浑见了金银已是两眼放光,倒是那费仲仍盯着我看,笑得意味不浅:“苏小姐年纪轻轻就敢代表整个冀州来谈判,的确很有胆量。” “妲己今日的来意想必二位大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了。”我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婉笑容,斟词酌句谨小慎微,力求每个细节都不失仪态,“妲己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恳求大人代为向吾王转达冀州臣民的心声,古来战事皆两伤,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 “早一个月前我等就替大王好声好气地来请小姐,不想冀州侯不识好歹非要和大王作对,如今走投无路了才来求和?”费仲当即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会不会太没诚意了?” “若是没有诚意,家父又怎会让妲己亲自来见过二位大人呢?”我诚惶诚恐地敛下眉眼,语气极尽谦卑,“是,昔日是冀州不自量力以下犯上,以致触怒了圣颜,冀州自知罪孽深重。现在家父已经想通了,只求吾王能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在退兵之后慢慢商谈啊?” “苏小姐,大王退不退兵可不是你人来这里说几句好话就能算数的。”费仲当真是难缠的角色,他的态度远不如尤浑软和,我甚至能察觉到他藏在嘴角的轻蔑冷笑,“冀州侯犯的可是大逆不道的叛国之罪,其罪当诛。能够化解此事的办法也许只有一个……” “大人的意思妲己明白。”我举目迎视,面色沉着替他说下去,“除非妲己答应入宫,否则大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是不是?” “苏小姐冰雪聪明,看来有些话已不必我等多说。”费仲的笑愈发奸邪,“但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呢?” “妲己愿意接受你们的条件,不过有劳二位大人暂且先回朝歌向大王复命,请大王再宽限妲己一些时日。”如此结果实为意料之中,在踏入商营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个月后再派宫使前来,到时妲己必会盛装以待,随诸位大人入京。” “一个月?是不是太久了点?”费仲一脸狐疑地打量,似乎想从表面看穿我内心会否在酝酿何许诡计,“大王一旦对冀州放松了警惕,难道就不怕冀州有些在人暗地里节外生枝?万一到时候臣等宝马香车前来迎接苏小姐发现人不见了……臣等可就不好交代了。” 我自是淡然一笑:“大人是怕妲己会趁这一个月里逃走么?” “臣也是在为苏小姐的安全考虑。”他冠冕堂皇欲盖弥彰。 “大人尽管放心好了,妲己是有分寸的人,我必会乖乖待在冀州寸步不离的。”我向他们郑重其事地保证,原本只是强作镇定,却不料自己越说底气越足,“如果大人实在放心不下,此刻妲己人就在这里,大人完全可以给妲己来个五花大绑即刻送到大王面前。只是大人或许不清楚一件事,彼时大王在冀州游学之时曾是妲己的师兄,对妲己多少还是有些怜惜照顾的,若是看到我被如此对待,大王高不高兴,妲己可就不好说了……” 听出我话里有威胁之意,费仲脸色微怔,他必定也不会想到我年纪虽小却不是省油的灯,锐气顿时被我磨去大半,最后端出一副伪善的笑脸:“苏小姐你言重了,臣等出使冀州临行前夕,大王就曾再三嘱咐绝不能怠慢了苏小姐。既然如此,那就依小姐所言。可是冀州与吾王僵持了这么久,臣等此番仍空手而归恐怕也很难复命……” “大人的苦衷妲己早就想到了,大人能体恤妲己,妲己自是不会让大人为难。”我从袖里取出一枚卷好的帛书,恭恭敬敬双手相奉,并呈上我略带神秘的微笑,“此书乃妲己亲笔写成,字字深藏我对大王的思念,请大人转交给大王,见字如见妲己。这样大人就不算是空手而归了吧?”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八)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王,不知何时我在心里逼自己对你换了称呼,我还是妲己,你却已非当初的子辛哥哥。你要我进宫么?不惜兴师动众发兵冀州,做这一切荒唐只为一个心不属你的苏妲己? 如果你承认,好。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进宫去见你,但绝不代表我愿意沉沦后宫做你三千粉黛里的一个,你应该清楚我清高又倔强的性格,要我变成那种终日围绕在你身边翘首盼宠的女子,我想我做不到。 你可知还未过门就遭夫家抛弃是对女子多大的羞辱?而我的名誉就这样被你一意孤行地毁了,这个时候还要我转身投入你的怀抱,世人会如何看我?你给我的不是荣宠,是耻辱你明不明白?若你的感情画地为牢把我禁锢,我在那样的爱里下场只有死。 所以我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如果你能胸怀仁慈恩准我留在冀州,我会对你感激不尽,即便是与姬发解除婚约今生再做不得夫妻,任何瓜葛都没了,至少我还能承欢爹娘膝下,安逸终老于苏家。 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先给人一个美到不愿苏醒的好梦,然后在人最酣畅淋漓的瞬间把梦狠狠粉碎,我尝过这种从天堂跌进地狱的痛苦,所以我能体会。你若逼我,那也别怪妲己狠心,因为妲己的心已对你失望透顶,我会在你自以为得到我的时候绝情自殒,我要妲己的血流满你的双手,让你知道我是因你而死,我要你记着我的怨恨内疚一辈子!那样你就会开心么? 我哑然失笑,笑出来竟是那么苦。 我虚张声势骗了费仲和尤浑,写给子辛的那封信并非寄托思念,相反却是满含威胁的绝笔味道。 在爹看来妲己如若侍君必将颠覆江山,是谣言也好是宿命也罢,我只知道他不容我给苏家留下如此丑恶的污名,所以我与他有誓在先,吾王强行留我,我将必死无疑。 子辛,我英明无上的君王,我的生死由你决定。 约定的期限将至,费仲和尤浑也如约重返冀州三访苏府,他们这是为我送子辛的回复来了。 他在信里说,我和苏家都误会了他的用心,他说他还是我的子辛哥哥,一成不变。他没想过要从姬发身边抢走我,更没想要拆散我们。此番只想接我入宫小聚数日以叙离别之苦,也念及我幼时曾说想去他的王宫看看,他想帮我实现这个心愿,望我不负他的一片盛情。 呵呵…… 为什么我读完会那么想笑? 是他的笔迹我能认出,只是感觉已变得面目全非,他口吻有的是王者贵气,却分明失了贴心真挚。我岂会读不出他藏在话里的自欺欺人?不想拆散却散了,不想抢也抢了,只为叙旧用得着几十万大军出马?他怎会变得这么虚伪?他的心,难道已被宫里的奢靡风气侵蚀腐坏,所以才把私欲暴露得这么彻底吗? 轻阖有他亲笔落款的上等帛书,我独望窗外被浮世瘦尽的春光,一叹惘然。 看来,朝歌是非去不可了。 经过时近一月的停战休整,破败的冀州已日益复苏,百姓在爹的抚恤下终于又能过上安生日子。这些都被我看在眼里,涌上心头的欣慰无以言表,总算在我离开时还可以看到冀州满城花开的样子,足矣。 晚菱按我吩咐捧来原本为我出嫁精心打造的首饰,目光直接避开那顶华丽的凤冠和凤尾华胜,进宫戴那些是不合适的。 我在妆匣里自顾挑起簪饰,挑法让晚菱觉得好生奇怪,我不挑花样和材质,却将每支簪尖在手指上轻微戳试,最终被我挑出件合心的来。 那枚银簪头打磨得甚是尖锐,只轻轻戳碰手指便感到刺痛,我心里想着越尖越好,这样等我在子辛面前拿它刺破喉咙便很容易了,我也不会太痛苦…… “妲己。” 我手握发簪回头,看到面色忧愁的哥哥。 休战的一个月里费、尤二人担心我使计出逃,所以执意把哥哥暂留于商营做人质,不过答应会对他以礼相待。如今进宫已势在必行,他们也遵守约定把哥哥释放了。 光看他脸上尚未消褪的伤痕就知他那些日子受了多少非人折磨,至于他身上被衣物遮蔽的地方又是如何凄惨,那就更不必说了。 “你答应他们进宫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对于自己会被无缘无故放回,总算有怀疑过吧? 我避开他质问的眼神,沉默点头,眸里神采黯然。 “为什么要答应!难道是为了救我吗?!”他发狂扼紧我双肩,态度强硬得不肯接受,“这根本是羊入虎口,哥哥不要你牺牲自己来救我!” “哥哥,赌局既然已经开始了,我就已经无路可退。”与他相比我反而平静得像个局外人,“这是妲己的选择,我们不妨看看结果?” “什么赌?”他听不懂。 “一个拿我下半生做筹码的豪赌。”眼里死水一潭不起波澜,“如果妲己不幸赌输了……” “那会怎么样!” “会……呵……”我无奈牵起嘴角,“那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妲己,不能去朝歌!”他失控将我搂紧怀中,势如不愿我被人夺走,“我不能看你去送死明白吗!” “哥哥,妲己死不足惜,好在我走后这个家还有你。”在他肩头我终于感到些许安宁,笑也有了回温,“不要再孩子气地以为爹娘只疼我不疼你,你应该成熟起来,苏家的家业需要你来继承,爹和娘年事高了也需要你来照顾,你才是他们的希望啊。” 他不说话,我看不到他脸上是怎样难过的神情。 “不管结果是什么样子,妲己都无怨无悔了。”我将双臂绕到他背上轻轻拍抚,眼泪和悲伤都藏在眼底,不要落下来,“你知道吗,我很满足此生有你这样,曾经逗我、哄我、欺负我却无比疼我的好哥哥……”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九)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晚菱,你给我梳的……是什么发式?”隔着菱花瑶镜,伴随一年的玉笄结姻髻终于在我眼里消失,我看她绾绾绕绕悉心妆点,兀自抚一缕垂鬓发丝心不在焉,“怎么我都没见过?” “小姐,这合欢朝月髻只在宫廷里盛行,民间是不梳的,夫人说小姐入宫适合梳这个,呃……”她见镜中我忽然沉面收了笑容,心知说了我不想听的,戛然闭嘴。 娘在此时姗姗而至,晚菱忙停了手中细活欠身问安:“夫人。” “我来吧。”娘温笑点头,而后接过晚菱手中的梳篦。 “娘,其实大可不必这样的。”感觉娘的手随梳篦轻柔滑过我背上的青丝万缕,我阴郁低头提不起兴趣,“你明知女儿进宫不为受宠,把我妆扮得花枝招展不是枉费心机么?” “妲己,每个做娘亲的都要在女儿出嫁时为她梳一回新娘髻,原本娘是有这个机会的,可惜天不遂人愿……”镜里她的笑愈发苦涩,伪装的坚强被我识破,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口,“也许进宫算不得出嫁,可娘仍想亲手为你梳,就把我女儿当一回新嫁娘,也可偿了娘的心愿……” 好吧,如果这么想她能好过,我不会拒绝的。只是她说到出嫁,不免又惹我未愈心伤隐隐作痛,可知嫁我所爱不光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宿愿终成痴想,那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至死不休。 “娘,女儿进宫想带走一件东西。” “是什么?” 我抬起目光侧眸幽咽:“我的嫁衣。” “嫁衣……”她眼底升起不妙的预感,蹲下身手抚我脸,“告诉娘,为什么……” “就像娘说的,女子一生不做一次新娘太可惜了。”我握着她手贪恋温暖,“女儿的心已经给了别人,我早已发誓非他不嫁,不嫁即死。那件嫁衣上的凤凰有他的承诺,也是我的决心,就是死,我也要穿着嫁衣死!” “女儿不得再提死字!”她慌乱捂住我口,怜惜说着安慰话,“昔时云中子说你命中结仙缘,必有仙人暗中相助,妲己定会平安回来的……” “好,女儿不说了。”我不忍再说狠话伤她,配合地强颜欢笑,“娘金玉良言必能为妲己祈来洪福。” “女儿你看,娘为你准备了好东西。” 她顺利转移了话题,起身示意婢女将托盘呈来。她拾袖从盘里取了些许花簇别入我左侧的发髻,酥手生风拂过鼻尖的瞬息,我嗅到一丝淡雅的清香,眉心微蹙,这香味是不是在哪里闻过? 闭眸凝神寻思:“娘,这什么花?” “这是鸢尾花,是娘让人去涂山摘的。”她又从盘中取了一些递给我,“传说这花失根也可活,若是散落空中仍可被风吹回故土,所以娘取其良意:[落叶归根]。希望它能给女儿带来好运。” “是么……”我有口无心,只将心神诸付花上。 这花的相貌堪称别致,雪白的底色,三片稍大的主瓣,彼此间又生一片稍小的副瓣衬托,合看共有六瓣,瓣缘恍若抽丝。副瓣纯白,主瓣上自花芯向外有两圈泼墨似地纹痕,内金黄外幽紫,层次分明。真是花如其名,花瓣看着的确生得像鸢鸟尾羽。沾着未曦的晨露,又为本就素雅的花容添了几分清新脱俗。 “娘出去看看宫人可曾到了。”她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临走不忘婉婉叮嘱,“女儿在屋里候着,可千万别乱跑了。” 我沉默点头,早已尘埃落定的心,没了指望,又怎么还会乱跑? 独影茕茕立轩窗,窗外是盛春,看在眼里怎觉着像是深秋,不堪流光过处起萧瑟,惹闲愁,景再也无法入眼。屏息垂眸凝望手中鸢尾,终落寞阖掌挨着胸口,娘在骗我,世间哪有花失根不死? 鸢尾从此背井离乡飘泊天涯,再多的好运也是多余…… 笼中摘星安静,它只是眨着晶亮的眸子望我,兴许是被我愁绪感染,已多日未见它放喉欢歌。 指尖在冰冷的笼壁游走,心就这般沉没于排山倒海的回忆。摘星,他如昙花匆匆一现,以后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真的,可以放下我? “别等了,他不会来的。”回答我的不是摘星,是绯彤,我的心事轻易被她看穿,“一个月,这是你给他最后的期限了?可惜啊……” “我没有给他什么期限。”清高孤傲淡扫娥眉,我违心否认彻底,“也没有指望过他会来。” “这话恐怕只能骗你自己吧?”她翩翩一笑尽洒妩媚,“你不希望他来,又何必这么留恋红尘?让你爹暂时留你活命,难道不是还想再见他一面?” “是,我的确有出于这份私心。”我受她激将又改口承认,却说得面不改色,“我不甘心,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我要他亲口给我个答复!” “你想看他抛下你之后会不会真的娶别人?” “他不会的。”那时我还不够清醒,我对他的信任也许只剩下心里的那点执念,“我不惜拿这条命来下赌,赌他心里不可能有别人。就算赔上性命,我也要等亲眼看到结果的那天才可瞑目!” “无情者伤人,有情者自伤,痴情者作茧自缚遍体鳞伤。有些人甘做痴情种,最后总要自食恶果。”她与我并肩窗沿赏深景,嘴角有轻蔑的弧度透过余光浮现,“痴!” 她笑我痴,我不在乎,就算世人都笑我又何妨? 心都要枯死了,还怕人笑么? 【上卷·忆昔尘缘】:祸 至(十)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小姐,宫使们到了,正在府上等候。”晚菱进来的脚步很轻,在我身后福了一礼,“夫人遣我来唤你。” 不想来的终于来了,我深吸一气试图压下胸口凝重的惆怅,什么都不说,握着鸢尾随她去了。 妩髻朝月迎合欢,粉纱帖花绣襟怀。当我桃之夭夭盛放于苏府厅堂,引得费仲和尤浑纷纷侧目,他们仿佛被勾摄了魂魄,眼里似有火种倏尔点亮,连最初的傲慢也倾数退散,化为难以置信的惊艳。 “真乃绝色佳人!”尤浑勾直了两眼忘乎所以,油嘴滑舌等不及将我夸赞,“这才几日不见,苏千金就愈发的光彩照人呐!” “千金如此仙姿,吾王必定龙颜大悦!”费仲嘴角近乎抽搐的邪笑把窃喜暴露无遗,“费某在这先给苏侯爷道个喜,千金受宠指日可待,侯爷你加官进爵的日子也不远了,呵呵……” 拙劣的笑话,他不觉自己在苏家伤口上撒了把盐,除了尤浑会附和他自以为是的谑笑,爹娘皆冷面无言,气氛实是尴尬得可以。 他们的轻浮调侃我亦不予理会,径直走向爹娘,离绪辗转难话别,所以牵衣屈膝跪地,用深深一拜代替所有感伤的字句。 是爹亲自端我手臂扶我起来,相望时迎上他浑浊的双眸,那一刻忽然觉得他老了好多,不再是儿时眼里威风凛凛策马啸傲沙场的大将军,如今只是个白雪渐染乌发的慈父。 他望我意味深长,我还以坚定的眼神:爹,答应你的,女儿能做到。 转面看娘已是泪流失声,不住举袖遮掩以绢拭面,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我走的。 “别难过了娘……”我握着她手百般隐忍,“妲己有娘的鸢尾保佑,会没事的。” 忧伤被一带而过,我想我应该掩藏得很好,虽然明知不可为却还要撒下这善意的谎言。其实今日一别,我的人生已是前路渺茫,是否还能再回冀州,回苏家,我真的没有把握。 拜别了爹娘,我被数十宫人簇拥其中,后跟侍卫不计其数,浩荡长队随费、尤二使走出苏府,远远便可望见门外那座金雕玉饰流光溢彩的鸾车。 待我走至车下,倚车的宫女为我掀起帘幔,车内铺陈华丽,我屏息就欲登临。 “妲己。” 忽闻身后有人唤我,我脚踩半截垫台又回首。 “哥哥?”刚才就一直未见他,原以为他是不愿来送我,免得徒惹悲切。 “妲己,你去朝歌带上这个吧……” 但见他提起手中一物,抽掉绛色罩布露出精致的木笼,笼里是被我遗落闺房的摘星。 “哥哥……”我不知所措,望着摘星却把双眼望成呆滞。 他缓步走近将鸟笼递到我手里:“在宫里一个人会闷坏的,有它陪你总算能清减些寂寞。” 我费了多大努力才藏好的悲伤,就这样被他牵扯得崩溃暗涌……哥哥,你不该让我在这个时候看到它,让我临走最后一刻还想起姬发,那会逼我去承认一个我无法承认的事实,我内心多不想走…… “苏小姐,吉时已至,切莫耽误了行程。”费仲冷眼旁观,还很不是时候地催促,“否则大王怪罪下来,我等可担待不起。” 我噙泪望了哥哥,抱着鸟笼走回车旁。 “妲己!”怎奈刚迈上一只脚又听到哥哥扯着嗓子喊,“我答应你,会照顾好爹娘的,我们等你回来!” 心里翻绞得要裂开,我终泪雨凝噎入了鸾车,直到宫女放下车帘将我熟悉的一切全隔断锦幔之外,我狠狠逼自己再没回过头。 马蹄急,车辚辚,一声复一声。 车轮缓行碾碎尘泥,辙痕却像是留在了心上,恍惚失着神,离家愈发远了。 指尖依旧是白衣胜雪的鸢尾,花芯露珠犹似离人泪,她如泣如诉,问我华妆为谁梳? 我说鸢尾,妲己不爱这身浮华明艳,只愿如你一袭素颜,遗世空山不闻尘寰喧。 执花赏寂寞,不如倾身倚窗卷起半帘春光,看队伍驶过迂深的冀州古道,道旁鸟语花香皆随风交错而逝。应着此时此景,心底幽然响起那支古曲[风入松],启唇和音缱绻低吟:“杨柳依依,弄晚风兮。桃花半吐,映日红兮。芳草绵绵,铺锦绣兮。车马送君,天涯远兮……” 昔曾折柳遗故人,故人尚不留。愿织芳草为锦寄天涯,又惜天涯太遥远,芳草心已倦,谁怜? 我总算能体会这首送别的曲子究竟所写是何心情,只是没想到最贴合心境的送别,送的居然是自己。 随着队伍渐向西南,视野里飘进了一重远山,认出来顿时心潮沸腾,情绪激动地拍打车壁:“停车!快停车!” 车停了,而那费仲阴沉不快地走来探问:“怎么了苏小姐?” “我不舒服……”我下意识捂住胸口病态恹恹,“心里好闷,我想下去透口气!” 他有子辛嘱托在身不敢怠慢于我,所以允了,不过只给我一点时间。 我下车快步走到湖畔,湖的那边烟云缭绕,云里若隐若现的幽影,是涂山。 遥望涂山,回忆欲来山崩地裂,我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笨蛋,我要去朝歌了――”抵不住满心翻涌的悲痛,我举双手遮于唇边,朝着远方的涂山拢声呼喊,“你听到了吗……” 我疯狂的举动当然引来众人疑议,可没人知道我在叫唤什么。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只觉得心里好痛苦,越积压越痛苦,所以我要统统喊出来! “你此生欠我的幸福怎么还啊!”沾着眼泪的声音喊到声嘶力竭,“笨蛋……” 那是我最后的道别。喊光了力气,心痛却丝毫未减,我虚脱的身体几近瘫软。 涂山你若有灵,请帮我告诉那笨蛋,我走了,我把他赠我所有未能实现的美好都留在这里。 带不走,因为太沉重。 也许,后会无期了…… 【上卷·忆昔尘缘】:圣 恩(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队伍抵达朝歌城外还是卯时,帝都究竟有多大我无从算计,我所知道的是,仅从内城到宫门就走了足有半个时辰。 入了宫恰至早朝,所以费仲、尤浑将我连人带车交付接驾的舍人和宫婢,而后便匆匆赶往主宫正殿朝见君王去了。 好奇使然,我掀帘欲窥王宫盛景,不想先入眼的竟是另一支座驾,候在西隅墙下。车饰远看也很是奢华,车外亦有宫人相迎侍奉,不由令我心生纳罕。 “敢问舍人。”我唤来车外的内侍总领问道,“对面那辆鸾车里载的是何人?” “哦,回苏贵人的话,那是有桑九侯的千金桑贵人。”内侍恭敬拜俯,娓娓道来,“赶巧与苏贵人撞上一天进宫了。” 我一听也是个女子,心里更是惊疑:“她也是被大王召入后宫的么?” “贵人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普天之下最价值连城的宝物只配地位最高、权力最大、财富最多的人享有。”内侍自是答得无比殷勤,愈说愈眉飞色舞,“近来朝歌城里街头巷尾,连小孩子都在传诵的一首歌谣,词儿是这么说的:[北国苏媛美无瑕,南乡桑姝傲霜华。天姿国色降人世,双双飞入帝王家。]” “……”如此夸张的歌谣真让我匪夷所思。 “这‘苏媛’、‘桑姝’一北一南,说的便是冀州的妲己小姐……”内侍望我笑容可掬,说时又将眼色轻瞄西侧,“还有桑邑的千翎小姐了。” 我明白了。 帝王,九五之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和财富,若女子也可算宝物,那也天经地义成了他向全天下男人炫耀的资本,自然是要充入后庭的。 只是我常年受爹娘管教,素以闺秀自居足不出户,竟不知自己在世人眼里竟有这样的美名,更不知在南方荆楚交会的有桑氏里还有个叫“千翎”的女子,她与我一样身负极佳赞誉,是我孤陋寡闻了么? “贵人莫怪奴才多嘴,奴才再给贵人提醒一事。我朝奉行是一后三妃的祖制,眼下后宫里除了正宫姜王后,妃位上已经有了西宫、馨庆宫两位主子,这最后的一妃……”内侍有意压低了嗓子,话至尾声笑也变得别有居心,“苏贵人可得抓住机会了。” “大王当然会更宠我家小姐啊!”我身旁晚菱沉不住气,大话说得理直气壮,“小姐的美貌举国皆知,就算被说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不为过,那九侯家的千金再美能美过我家小姐么?” “别胡说!常言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下之大,有谁敢说自己容颜是天下第一?”我担心祸从口出,当即脸色不悦将她训斥,“人家好歹是侯门之秀,而今又同被国君召为贵人,与我也算是地位相当,我们不可妄自腹诽。” 晚菱受了我教训犹如吃力不讨好,愣是有些憋屈,只能悻悻瘪着嘴不再说话。 “这位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这宫里妃嫔的荣宠与失势全在于大王一人,谁能抓牢大王的心谁就是下一位贵妃主子。”内侍附和晚菱,顿时端出一副逢迎的姿态,“奴才有幸侍奉苏贵人,还指望着贵人日后多提携小的。” 我才刚入宫,这些奴才就等不及来巴结讨好,想到自己的来意就觉心寒。无奈强颜而笑,对他说的不与答复。 等了半晌前殿终于有人过来传话,眼看九侯千金的车驾被牵引去像是后宫的方向,我那内侍却走至窗下行稽首之礼:“有请苏贵人下车,奴才们这就带您去长乐宫。” “为什么我要去长乐宫?”我不明所以,长乐宫可是天子主宫,是群臣朝拜国君的地方。 “这是大王的意思。”内侍俯身带笑,可我从他笑容里根本看不出任何线索,“大王想召见苏贵人。” “……” 我愈发惴惴不安,按理我也应该像桑贵人那样先去后宫待命,为何会单独将我传召,还是去那么威严的地方,子辛想见我需要这么庄重? “稍后贵人须登上九重玉阶才可到达长乐宫正殿。”入了长乐宫门,内侍又对我多加嘱咐,“大王携文武百官正于殿外等候。” “舍人可否如实相告,究竟大王召我来此所为何故?”我心里实在没底,趁着最后点机会按捺不住就问了,“为何那桑贵人未一同前来觐见吾王?” “因为苏贵人与桑贵人不可相提并论。”内侍也经不住我恳求,索性直说了,“冀州侯事先曾有冒犯大王之举,所以依照国礼,罪臣之女在入宫之后须有一程‘请罪’之仪。” 心恍若跌至谷底,难怪要亲至长乐宫,原来我是要替爹还有冀州请罪来的。 知道真相比一无所知更惶恐,待会面对今时不同往日的子辛,面对他的赫赫天威还有他的满朝文武,不知我会有怎样的慌乱,也不知他和那些王宫大臣们是否还介怀着冀州叛乱一事,若是有人借题发挥对我施难,我仅凭自己一人又该如何招架? 不能想,越想越六神无主。苏妲己啊苏妲己,你如今在宫里举目无亲谁也依靠不了,走错一步万劫不复,别指望有人能救你。 算了,听天由命了…… 【上卷·忆昔尘缘】:圣 恩(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内侍将我送到阶下便不再随行,我举目仰望暗觉震撼,石阶高耸连绵势如铺往天穹,一眼望去视线皆被阻挡,竟望不到九重阶上傲立云端的宫宇。 六名华服宫女接应而来,她们匀数排成两列,其中二人手持长柄羽扇分立左右,桃花粉的绒羽扇面相向交叠,倾落半空将我面容藏于扇后。 想不到我的出场还挺别出心裁,我纳闷这是为何?遮我容颜究竟是我这“罪人”见不得光,还是故作神秘,要给那站在玉阶顶端的君臣留以悬念? 另外的四名宫女手捧翡翠琉璃盏,分别伫立执扇宫女的前后四角,待内侍将我绵长的裙尾沿阶铺展,仪仗宣告礼成,在内侍示意下方才登阶。 辰时红日已走过小半碧空,所经之处留下一片姹紫嫣红的朝霞,瑰丽流华。我在宫女们一步一阶的指引下,迎着万丈霞光拾级而上,那宫装后的及地长尾随我步移缓缓漫过商王庭的白玉石阶,若是远观必定分外惹眼。前后的四名宫女拾取盏中薰洒过香露的花瓣一路抛撒,我不敢抬头看,只觉绯色的香瓣漫天飞舞,飘飘散散落满玉阶,也落满我朝阳照射下浮光焕彩的裙尾。长乐宫的空气里顿时弥漫起馥郁馨香,连我裙边拂过那些散落阶前的花瓣都会沾上冉冉香气,许久都不退却…… 如此隆重又奢华的布置,令我无法不去怀疑,我这样的出场似乎不像是来请罪的,而是被人精心设计,特意安排给谁观赏的一出精彩表演。 犹记内侍曾说登上九重玉阶才可到达正殿,路上我有悉心数过,十一级台阶为一重,如此算来九重共计九十九层阶,取意“九九归一”。两重之间连有广阔平台,每逢我登上一台,我都要跪地叩首行朝拜之礼,登上阶顶正是九跪九拜,代表对我主无与伦比的尊崇。我的每一拜都要极尽虔诚,羽扇遮住视线,我看不见前方,却深感这商王庭的台阶好长,长到终点遥遥无期。 周而复始的登阶、跪拜令我体力极度消耗,腿脚和腰身酸痛难当,以致第五拜起身,路程才刚过半,我就有些支撑不住了。心里泛起微许焦灼,我真怕我会当众晕倒在庭阶之上,那可就太难看了…… 当我们逾过第六重玉阶,我正要跪地行礼,却见队伍像是受人指示停下了,怎么与内侍交代我的不一样? 紧接着宫女们皆依序退至两边,犹如敞开一条直通向我的小径。持扇的二人亦将扇面轻缓移去,那一瞬我很强烈地感觉到明晃夺目,是阳光照在金碧辉煌的玄武石宫殿上反射而来,把我眼前瞬间照亮。 待渐渐适应,我徐徐仰起双眸,目光小心翼翼沿着玉阶蔓延向上,直到庭阶尽处华宫矗立,彼端文武百官伫立两侧,共拥正殿中央高高在上的一人。 他身姿颀长居高临下,投落的傲气威严如斯,竟比殿外耀眼的阳光更震慑人心,犹令我不敢仰视。 我知道,他在那里等我。 耳畔依稀听到来自九阶宫阙的屏息惊呼,不只叹我华服绮丽云鬓美妆,更叹那与日争辉的至尊帝王,他居然不顾君臣之礼,一步一步,从殿前走下庭台玉阶,走向第六重阶上的我…… 那不是我眼花,他真的独自向我走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我。 “大王……” 不少大臣都觉得他屈尊降贵于理不合,所以意图将他唤醒,他却对群臣的非议和劝阻置若罔闻,脚步好似认准了方向,从容步下三重阶来到我面前。 他的到来已成事实,我不知所措,但闻阶顶传下召令:“冀州臣女苏妲己,觐见大王――” 此话一毕,由前至后所有随行的宫女纷纷下跪,我亦如她们诚惶屈了双膝。 “吾王在上,冀州有苏氏,昔曾以下犯上忤逆圣主……”迎着圣颜仓皇而跪,俯身将额头磕在交叠的手背上,离他双脚仅一步之遥,“罪臣之女苏妲己,特来代父请罪!” “免礼。” 他在我背上吐落的气息灼灼如焰,透出君王的桀骜,虽然平静却有种憾动王庭的力量。 我顺从端直上身,可迟迟不敢站起,只将双眼胆怯攀上他九龙腾跃的黑色朝服,见他发髻高束固顶,别一枚嵌玉的龙纹金璜。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多了几分成熟味道,因而比两年前更显英武和俊毅。表情似乎陌生了,当我与他四目相望,他情不自禁勾起嘴角,露出的笑容仿佛又让我觉得熟悉,记忆里子辛哥哥也这样笑过。 心口莫名沉闷,眼神也黯然垂落。这百感交集的重逢,对他的感觉就像隔着烟雾朦胧,说不清道不明。 耳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或惊叹,或反对,可他依旧我行我素,倾身折腰,在万众瞩目的光芒里温柔牵住我一只手。 “来,妲己。” 他寥寥三字,声音却足够温柔,不复方才的冷傲。我就这般心神恍惚被他牵起,并随他脚踩玉阶举步上移,直到登上他的长乐天阙,王权之巅。 我一路沉默望他侧脸的轮廓,忽然有种错觉,错觉以为他这是要带我扶摇直上入青云。 子辛,我泱泱殷商最尊贵的男人,请告诉我,能够让你走下玉阶亲临身前,被你携手走到尽头的女子,我是不是第一个? 【上卷·忆昔尘缘】:圣 恩(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所幸长乐宫北面有长桥直通后庭,不必我再遭那九重台阶的劳罪。可自从我被内侍带入后宫就愈发晕头转向,所经皆是琼楼玉宇,且看各宫各阙檐牙高啄,又廊腰缦回彼此相连。由他带我迂迂绕绕,我的心就一直悬着,微感紧张地举目四望,不知现在身处何境。 “舍人,这是要带我去哪?” “苏贵人远道而来,一路行车劳顿,适才又登阶朝拜想必累坏了吧?”内侍满脸堆笑,不胜殷勤地为我带路,“奴才这就带您回寿仙宫歇息。” “寿仙宫?” 后宫妃嫔皆有各自寝宫这我知道,可我听闻寿仙宫为子辛即位后新建,乃是后宫最富丽奢华的宫殿,平白无故就给我住,怎不叫我受宠若惊? “舍人你千万别和妲己说笑。”我不大敢确信地婉言推辞,“妲己今日才刚进宫,位分低微又是待罪之身,岂有资格入住寿仙宫……” “贵人有所不知,这都是大王的意思。”他的答复句句恳切,这让我更不安,“是大王指明将寿仙宫赏赐给苏贵人,奴才们当然不能违背圣意了。” 这是子辛的意思?我私心想着他未免太抬举我了,为我花这么多心思有何用?我注定是来辜负他美意的人,何必赐我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哟,我就说在宫里好端端地散个步,怎突然这么晃眼,原来是有人‘光照四壁’呢!”循声遥望,见一女子满身锦绣慢摇罗扇,被宫婢搀着自琼廊转角迎面走来,“哪来的新面孔啊?” 内侍忙鞠身向她行礼,毕恭毕敬:“回禀贵妃娘娘,这是冀州来的苏贵人。” 我心自一紧,原来她就是子辛贵妃之一,难怪架子这么大。 “冀州侯的女儿?”她眼神忽而变敏锐,斜来洒落我脸上,“她就是?” 我自觉欠身行礼:“妲己确是冀州有苏氏,见过贵妃娘娘。” “嗬,原来那个大名鼎鼎的叛臣之女就是你啊!”她自顾笑得春意盎然,话里却暗藏锋芒,“竟要大王把几十万大军都压上冀州,看来这位苏贵人还真是难请呢!” 我嘴角僵硬半分都笑不出了,当面被人揭短的滋味甚不好受:“娘娘见笑了……” 她扬眉孤傲,带着宫娥举步复行,擦肩经过我身边时还有意将唇角邪魅勾起。如此盛气凌人,令我不禁后退为她让路,却见她背影婀娜话中带刺:“都快是以姐妹相称的人了,哪里还敢笑话你!” 此后她再不曾回头,我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说话的口气却咄咄逼人,心头好似吹过腊月寒风,凉意透骨。 “苏贵人,那位是馨庆宫的贵妃杨氏。”内侍走来唤我,并热心为我介绍道,“眼下最受大王宠幸,待人难免嚣张些,宫里的奴才都怕她……” “哦……”我回得有口无心,不需要他人前人后两个模样附会于我,那杨氏是怎样厉害的角色我并不关心。 巴掌大的鹅蛋脸,樱桃唇杏儿眼,肤如凝脂含笑生媚,她的模样算是印在我脑海了。仅从眼前风姿绰约的杨氏便可见一斑,看来这帝王后宫里果然是藏尽了春色。 行至寿仙宫,苑楼丰隆有致,殿宇齐整恢弘,满目雕梁画栋,确如传言里那般精美绝伦,显尽王室宫苑的华贵气派,根本不是我住了十多年的苏家宅子所能比拟。 入夜我望着墙上的釉彩壁画失神,直到听见殿外通传君王大驾,身子猛一颤栗,心里顿有种窒息的压抑感,是他来了…… 右手纤扬触到髻上,只待指尖轻轻一捻,事先精挑细选的那支银簪便被摘落了下来。 簪尖在手,锐利中闪出冰冷的寒光,也许我的生死只在瞬息就不可逆转了。努力收起那些怅然思绪,也将簪子倒悬随手藏入衣袖,屏息听着殿外他声声愈近的脚步…… 我屈膝跪地,等他踏入殿室当即俯下半身,道:“妲己恭迎吾王,祈吾王万福。” “起来吧妲己。”他步履闲适走至我面前牵我起身,一如在长乐宫阶那般温柔,“以后若非正式场合,在孤面前可不必拘礼。” 我站着却始终缄默不语,头也深深埋着,因为不知道该给他什么表情。 “两年不见了,让孤好生来看看你。” 说着,他食指亲昵掂我下颌,我顺应他抬起脸来,面色却依旧无悲无喜。 他凝望我,眸里化开柔情笑意:“妲己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变,若真要寻出点变化,那就是变得更楚楚动人了。” “妲己谢大王谬赞。”我犹似苦笑,言辞听来冷漠,“王说妲己未变,可是大王的变化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形容的,变得让妲己都快不认识了……” “有么?”他暗自觉得好笑,不经意从自己脸侧抚到下巴,“孤怎么没觉得?” “大王是习惯了吧?”我言不由衷,笑也只是敷衍,“宫里安逸富足的生活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就好像妲己初初进宫,今日就险些绕晕了。” “绕晕了?呵呵……”他被我逗得失笑,也许他已听懂我的言外之意,因为他故意把话题偏转,“那你看孤的朝歌是不是很繁华?孤的王宫是不是很漂亮?” 我怎会听不出他的炫耀?只是听在耳里,不愿作声罢了。 谁知他气焰更甚,竟踱至殿墙手指象征他财富王权的巨幅壁画发下豪言:“这些,现在统统都是属于孤的!” 【上卷·忆昔尘缘】:圣 恩(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是,妲己都看到了。帝都朝歌繁华似锦,宫阙殿宇华美无双,后妃佳丽争奇斗艳……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在这里。”我并非刻意冷嘲热讽,可实在强忍不了心底的失落,颓然无力垂落了眉眼,“妲己不是瞎子,大王拥有的这些我都能看到!” “为什么你一直叫我大王!”他快步冲到我眼前将我喝住,仿佛已经试探我很久,终于还是忍无可忍。 “是。”我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如眼神,“妲己在进宫之前已认真修习过宫廷礼节,知道该如何称呼大王。” “昔日那个叫我子辛哥哥的苏妲己呢?”他那种容易上火的脾气哪能经受我如此冷漠对待,“她没来是不是!” “不,她来了。”我好像非要考验他的耐性,“大王有命岂敢不来?只是她见到的是君王而非子辛哥哥,面对天子不可忘记规矩。” “……”我以为自己不知死活的挑衅一定惹得他勃然大怒,谁知他竟被我气得语塞忘言。 不说话,却抬起一只手臂轻缓向我,我想躲可是没勇气。在他手指触及我脸的一瞬,我本能握紧手里的银簪,颤抖得近乎渗出汗来。 “妲己,你……” 他盯着我发髻打量半晌,我心生不安,犹怕他心细如尘看出我发上少了什么。 “你头上戴的……”始料未及,他原来是对我髻上的那簇鸢尾起了兴趣,轻抚笑问,“很漂亮,这叫什么花?” “离花……”我的回答很轻落地无声,有意不想告诉他实话。 “梨花?”他随口重复只觉诧异,“颜色倒是像,可孤见过的梨花为何不是这个相貌?” “不是甘棠树结下的梨果之[梨],而是离人之[离]。”他会误解在所难免,只是我纠正时依旧不看他,“离人种下的花,所谓[离花]。” 他有丝微怔,我感到他眼神洒落恍惚升腾的灼热,不由揣测我的解释是否让他不高兴了。 “那么这朵‘离花’……”他拖长语调却将我髻上的鸢尾倏尔摘去,手速快得叫我猝不及防,成就里还带着不小的戏谑,“送给孤可好?” 慧心如我,自能听懂他的一语双关。他要的是花,也是人。 “大王慕花无错,却不知此花并不适合大王。”我以退为进,也对他含沙射影,“离乡之人,便如这失根之花,人与花同病相怜方可惺惺相惜。正所谓,佩戴离花思故乡,望断秋水心茫茫……” “离花甚美,又何必寄情山野遗世独立?”我动之以情,他却洋洋洒洒与我悖论,“执念故乡,不如把目光放长远,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那里有比故乡更肥沃的土壤,更有执迷不悟的惜花人,他可为‘离花’遮风避雨,甚至可为它呼风唤雨,摘得天上的阳光甘露尽付这一枝独秀,如此呵护与厚待,‘离花’终可变‘仙花’,芳姿卓越引来举世艳羡,岂不美哉?” “惜花人自会雨露均沾怜惜天下芬芳,若只为一朵独占晴雨,连累众芳凋敝衰残,怎可自称惜花之人?何况百花失根皆不可独活,‘离花’亦是如此,异乡土壤再肥养料再好,可花根早已糜烂于故土,最后无非落个‘离花’死、百花残的恶果。”神情愈说愈凝重,他的甜言利诱就这样被我不屑一顾,“试问大王,此人此举到底是惜花还是摧花?” “呃……”口舌之争不光要能言善辩,还胜在底气,他终于理屈词穷败下阵来。 “时隔多年,妲己心里依然记得,彼时大王曾以王后之位许我,妲己惶恐愧不敢受,大王却仍想强加于我,不知当时妲己的回答大王可还记得?”转过脸,直视的目光不容他逃避,我亦感觉到手心银簪的份量,“我说,也许我会死……” “孤与妲己品花本为风雅之事,怎会聊到这晦气的生生死死,真是扫兴!”他还是不敢正面回答,埋怨两句就把话题转移,“这样吧妲己,我们不提花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还未及给出去或不去的反应,手就已被他拽去跑向殿外,慌乱里不慎松开任银簪滑脱,无人听到它落地轻盈发出一声微弱的脆吟。 他带我去的地方不远,尚未漫出寿仙宫的宫苑范围。听闻月下有清浅水声,我循声望去但见一池清泉,水上犹有石桥铺去彼岸。那桥的身形婉约,迎着月光看去宛若仙娥自云端撒落的一条玉带,一路逶迤向远。 我随他踱上石桥,兀自徜徉时而凭栏远眺,又倾身探望桥下流水,月在水中静影沉璧,还有浮萍作陪幽绿点缀,被流过的涟漪惹得轻颤微微。 “这水好清呐……”如斯美景实能让人暂时忘却烦忧,我不堪沉醉惊如梦呓,“居然在夜里都能看清楚水底的石头?” 忽而“咕咚”两声,不知是他手里掷落了什么,把水面倒映的蟾宫冷月转瞬惊碎,泉水顿时失了静谧,但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水底那些看似平凡无奇的石块竟在粼粼波光下投射出五彩斑斓,原本透明无色的泉水也恍如顷刻间被瑰丽晕染,月光被揉碎成万点银星荡漾其中,一时浮光掠影美不胜收…… 【上卷·忆昔尘缘】:圣 恩(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哇……” 泉水光怪陆离美得动人心魄,我无法形容深入心底的震撼,真的太美了! “喜欢吗?” 我正看得入迷,是他一问把我唤醒。回神迎上他轻扬的嘴角,有着和水中光泽一样神秘莫测的笑容。 “这是东海琅琊国进贡的五彩碎石,据说是女娲补天遗留下的宝物。”他悠然俯瞰桥下,最该是得意显摆的时候,他却一脸云淡风轻,“因为是神石,石中蕴藏灵气,只要有月光,就会随水流动变换色彩。” 原来泉池突然起了变化全是这水底石块的功劳,难怪他要故意投物入水,为的就是打破风平浪静,好让我一睹这绝美的稀世奇观? 仅一池人工开凿用作修饰的泉水就搞出这么多名堂,想来也着实奢侈了些。不过他生就不是普通人,过的当然也非普通人的日子。琅琊神石算什么?以他的权势,只要他想,什么样的珍宝他得不到? 想至此兴致褪了大半,不再如方才那么陶醉忘情:“这就是大王想带我去的地方?” 心里暗暗藏着半句:你必是以为如此“良辰美景”即能打动于我,其实我清醒后方觉得,奢华皆云烟。你急着捧给我看的,不过如此。 “当然不是。”他大概听出我口气里隐约的轻蔑,否认得让我始料未及,“这仅仅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故弄玄虚的笑,我不想浪费心思去猜,因为猜也猜不透。 终于跟他漫过石桥,来到一座七尺高的围墙下,随我抬首仰望,琉璃瓦顶的琼楼映入眼帘。楼内依稀有灯火,却不是华灯如昼的辉煌,而是透着幽幽蓝紫,如纱似雾,它在彼处与世隔绝般的朦胧。 和我见到的那些富丽宫殿相比,这座楼倒真算是别具一格了,远观还甚有女子的灵秀婉约,尤其那蓝紫相映的柔和光晕,配合得恰到好处,愈看愈觉它如海市蜃楼,这叫我不由怀疑自己的眼睛,莫非我见到了飘逸风中的楼阁? “想上去看看么?” 子辛不知何时凑近耳畔,暖风暧昧顿将我脸颊吹热,做梦的人也该从迷梦里复苏了。 “这也是你的宫殿么?”我不大自在,埋着头低声碎语,心不在焉问出口的全是废话,“是什么人住在里面?” “进去不就知道了?”他反问作答,趁我心乱便将我手牵住,我甚想挣脱却迟迟不敢付诸行动。 我被他牵引到琼楼正门,楼外候立的内侍宫女纷纷行礼。我下意识抬眼张望,见门匾上镌着鎏金三字,字如流水隽秀灵动,随视线由上至下,我启唇轻念: “摘……星……楼……” 念完有些发懵。我不明白,为何看到这样的字眼会叫我心里隐隐不安? “孤今夜与妲己在此欢宴,你们守在楼下待命,不得放任何闲杂人等上来打扰,否则严惩不贷!” 听他威风凛凛吩咐侍者,宫人们唯唯诺诺悉数应承。交代完一切他又轻拽我一把,望我时笑色重现:“我们登楼吧?” 楼里薰了香,氤氲缭缭,登阶上楼便被香气环绕,但好在是上等的沉水香,最适宜夜里舒神用了,闻着丝毫不呛人,走上楼顶就渐渐褪了。 他由我随处走动环顾,慷慨满足我那颗充满好奇和探索**的心。原只道楼外已是美轮美奂,想不到楼里更是巧夺天工,一路经过那些装饰的铺设华丽纷呈,就连殿角各处的飞檐都无不精雕细琢,整座楼竟然挑不出一丝瑕疵,真叫人叹为观止。 “这么漂亮的楼阁都没人住么?”我看得眼花缭乱,心里也自是纳闷。 身后是子辛话里带笑的温柔,似答非答:“摘星楼,当然是给人摘星用了……” “……”我敏感怔住,愈发摸不准他的心思。 “你看那里――” 他引我向南边看,透过四合的紫檀木门,有差不多五人宽的石道通往一方辽阔的露天平台,四周皆砌石栏做护。 双脚不受控制沿着石道跑上天台,顿觉自己被苍穹环抱,那种心被释放的自由,许久不曾有过。我自满心欢喜却又不敢放声大喊,唯恐惊了那九天之上的仙人。 如是置身于飘渺云雾,恍然有种伸手便可触天的错觉。当我纵目远眺,视野何其广袤,恰见满月划过檐角,给天台洒下一地清辉。有幸在这里望夜,夜仿佛也幻化成一位多情女子,望得人心都柔软了。 “妲己,我在冀州曾无意听说你喜欢看星星。我从那时就有心为你建座摘星楼,所以自我即位就遍寻天下能工巧匠,寿仙宫、摘星楼都是为你而建。”他无声无息走到我身后,手掌轻柔覆在我肩上,耳鬓有他的深情呢喃,“现在它建成了,就在你脚下,孤想把它送给你。” 他到底是有多大的魔力,竟可让我晴光乍暖的心瞬间冰冻,好不容易绽放出来的那点笑就这样僵在唇边。 “楼很高,一定可以摘到星星的。”他不觉我异样,犹在我耳边脉脉低诉。 怎奈柔情换我意兴阑珊,举眸遥望远方一如墨染的星空,夜色如我心绪,落寞凄惶。 楼之高,才知高处风冷不胜寒。 为我摘星?只觉得曾几何时有人也这么说过?可当时陪我观星,信誓旦旦要为我落月摘星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上卷·忆昔尘缘】:圣 恩(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翌日清晨我醒来一阵乏累,眼睛也很是酸涩。宫婢将纱帐撩去两端悬好,伺候我洗漱完毕就欲为我梳妆。兴许是我习惯了晚菱服侍,她们终应我所求去将她传唤入殿。 借着梳髻时与我亲近,晚菱凑过来很小声耳语:“小姐,你和大王……” “你想问什么?”我实在没心情听她支支吾吾,“直接说吧。” “昨个夜里晚菱被舍人叫去学宫规,没在殿里侍候,我听人说大王来小姐这?还听说……”她欲言又止似有些难以启齿,声音压得更小,“小姐给大王侍寝了?” “哪里来的谣言?”我听罢很不是滋味,眉头微微蹙起,“没有这种事……” “可是小姐和大王独处了一夜……”她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他都没有宠幸小姐么?” “他是一夜都在陪我,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无比万分肯定地强调一遍,眼神瞥去屏风内侧,“如你所见,那张暖榻昨夜就我一个人睡过。” “怎么会这样……”她犹半信半疑,对此话题我甚已乏味,不愿再多说什么。 可是话说回来也不难怪晚菱不信,身在王宫能与天子共度一夜良宵却安然无事,这样的女子的确叫人匪夷所思。 昨夜混沌的记忆被我翻覆拈来,当我听到他费尽心血建造的摘星楼全是为我,不过是想圆我个荒唐的摘星梦,我突然有种欲哭无泪的心酸。 他见我失了欢颜,未曾料想他一腔深情竟惹我黯然神伤:“怎么了妲己?” “干吗为我建这楼?为什么我喜欢看星星你就要摘给我?”我幽然转身,嘴角凝固冰冷的嘲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我自己,“我根本不需要你对我这么好!” “我为什么对你好你还不明白吗!”他激动将我双肩一把握住,“如果不是坐在国君的位子上看尽千帆还是忘不掉你,我怎么会不惜一切要得到你!” “你终于说实话了……”他的口气多狂傲,狂傲得令我心寒也终于和他撕破脸,“你为了得到我就可以不择手段了?根本不管我愿不愿意,哪怕我以死相逼你都要得到我是不是!” “我不想逼你,我只是孤注一掷。”他倾情深望,眸色亦很愁苦,可在我看来都是虚伪和狡辩,“我以为只要你进宫,当你看到我为你做的这些你就会感动……” “感动?”我用难看至极的苦笑讽刺他的自以为是,“我这么自私的人哪里会感动?当你派大军镇.压冀州逼我来这里见你,从那天起我就不会被你感动了!” 我顶撞得尤为大胆,破口而出居然把他怔住了。 “你如此狠心践踏我的家乡,让冀州变成人间炼狱,你要我怎么感动?” “妲己你别这样……”他心慌意乱,急于想逆转我和他这种势成水火的局面,“你先听我解释……” “我为什么要听你解释?”我就是这样,一旦倔性被激起,任何话我都听不进去,“你的解释对我有用吗!” “我没想把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他在我耳边提高了音量,纠缠的手越扼越紧,“我们心平气和见一面不好么?为什么你和你爹都逆着我?非要我用王命施威你才肯来!” “是啊……是我们不识好歹不自量力了!我们不该挑战你的王命,千难万险都不值一提,只有你的王命是最可怕的!”挣扎中我狼狈落下泪来,情急之下更是口不择言,“如果不是王命不可违,姬发怎么会退婚……” “你到现在还没对他死心?难道你还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吗!”那个名字对他无疑是道毒咒,不提还好,一提他就彻底爆发了,“如果他真那么爱你,为什么不敢站出来反抗我!我抢的是他的未婚妻,他居然一声不响地就退婚了?临阵退缩算什么男人!” “你别这么说他……”他那些狠话简直要把我的心扯碎了,眼泪一溃千里再不可收拾,痛到浑浑噩噩连自己说什么都不分不清了,“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了……” 他想拥紧,我却想挣脱,纠缠愈演愈烈,最后他竟把我逼到了扶栏边上。 “你听着,我最大的心愿不是有谁为我摘星星,只是想嫁给我爱的人而已……”既然无路可退,索性抬起我噙满泪的眸子,他的面容模糊一片,已经分辨不出他看我的眼神是愤怒还是其他,“我想和他去岐山看凤凰,可是你亲手毁了我的幸福……你可知妲己心里有多恨你……” 无法遏制的心痛,我将满心怨恨化为重拳如雨点般洒落在他胸口,只顾发泄连他现在是什么身份都忘了。而他不躲不闪,任由我擂打到痛快为止。 “你们个个都那么笨!都说要为我摘星星,可是我最想要的……没了……”越来越语无伦次,我想我快疯了,“如果喜欢星星是我的错,怪我太贪心,因为太贪心所以要惩罚我失去他,我不要星星了……我不要还不行吗……” 我的哭喊声嘶力竭,渐渐被风声吞没。当我哭到无力,他一把没接稳,由我背靠着扶栏瘫软滑脱半蹲半跪。他也随我蹲下,似是紧张地把我圈住,见我实在哭得虚弱,他于心不忍便扶我脸靠在他肩上,供我以支撑的力量。 “好了妲己……”濒临昏厥最后的记忆,是他轻抚我脑后青丝软语哄劝,那种力道和口吻,发自心疼而变得温柔,“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 【上卷·忆昔尘缘】:圣 恩(七)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誓言已如星陨,碎落满地尘埃,纵然你为我建摘星楼又有何用?我再也摘不回动我心魂的那颗。 你根本不该带我来这里,不该和我说这些,更不该带我看星星。那只会使我睹物思人,徒惹心伤罢了。 他给的怀抱足够宽敞,却没有我要的温暖。他除了抱紧我,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的桀骜终究还是败给我的眼泪。也许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想闹就闹到山崩地裂,想哭就哭到江海枯竭吧? 但愿他真的已经明白,他的“王命”,他的一厢情愿为我造成多大的负担。宣我入宫成了西伯侯让姬发另娶他人的完美借口,随我和姬发的婚约一笔勾销,原本至交的西岐与冀州也因此断绝,苏家每个人心里都有伤口,估计短时间之内是难以愈合了。 我不记得他是怎样把昏昏欲睡的我抱回寝宫,他在床沿坐了许久,直到见我平复像是睡了才独自离开,走得安静无声。他并不知榻上的我半梦半醒,依稀听了一夜的朝歌风声,不觉何时入眠。 面对如此虚弱无力的我,他要下手是很容易的,可却当真没有外人谣传的“宠幸”。是我泪容凄惨太过难看以致叫他失了胃口,还是他良知尚存不愿趁人之危,又亦或……那自是最可笑的理由,他不忍。 如果是后者,那他对我还是有几分包容的,强迫宠幸暂无从说起。看来他并不急着立刻就要得到我,可是躲得过昨夜,那今夜呢?以后呢?他的忍耐总会有个限度吧? 想到这心又不由揪起,妆台上我握珠花的手死死攥着,透露出不言而喻的紧张,晚菱见状忙将我劝慰:“小姐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适才外面传了早膳,小姐不如先去填填肚子?” 我点头默允,与她走出外殿,看到一桌的玉盘珍馐,着实怔到了,一顿早膳而已要这么丰盛?且看那糕点做得都是珠圆玉润,菜肴也香气四溢,更惊奇是那香案中央的几道主菜,居然全是我熟悉的冀州特色。 “别光站着。”循声望去,毫无准备与子辛打了个照面,他和颜悦色站在殿外,“昨晚那么折腾肯定饿了吧?还不快坐下来吃点东西?” “这些冀州菜……”我瞥眼桌上的菜肴犹不敢确定,“是大王特意为我准备的?” “嗯,谁让你昨个说想家呢?”他头点得很平静,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常,“孤猜你醒来也没什么胃口,生怕你吃不下朝歌的膳食,这是冀州的厨子做的,放心吃吧。” 望着他为我呈上的这份良苦用心,我忽觉全身发麻,胸口也好像被堵住了,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咽。 “孤正要上朝,顺路过来看看你。”他见我不自在便将话题偷换,“孤有打算赐你个御妹的名衔,地位视为我殷室宗姬。” “御妹……”我对这头衔一头雾水。 “是,认你做妹妹。”他语声低沉而压抑,似是努力隐忍,眼里的征求渐化为乞求,“这样……你可以安心留下来么?孤的王宫你住多久都可以。” 可我只想尽快回冀州啊…… 我想说的,话到嘴边又被狠狠咽下,因为开不了口,突然感到那么于心不忍。封我做义妹,便是昭告世人与我划清界限,从此便不能逾矩,只为我可以安心留在朝歌,留在他身边?这般委曲求全,是不是意味着,就算我的心永远容不下他,只要能看到我,他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这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若我还过分苛求,莫说他答不答应,首先就过不了自责这关。 是啊,负罪感又来作祟,想他一高高在上的君王,本该目空一切,却可为个女子做到一退再退逼至底线,如今我再不领情就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了。回想我昨夜哭闹必是狠狠伤了他,他还装得若无其事,我又如何再狠的下心肠残忍对他? “在宫里若是觉得闷,可以叫个宫人带你随便走走。”似乎说完他想说的,转身欲走。 “大王留步!”莫名而来的冲动,我鬼使神差将他唤住。 他回头有些诧异:“还有事么?” “妲己拜谢我主隆恩。”我绕过香案先去他身前跪下,诚心一拜起身再言,“如果大王视妲己为义妹,妲己自应改口称大王为哥哥,但是出于尊敬,妲己再不能直呼圣名,恕妲己冒昧,以后就叫帝辛哥哥可好?” 他先是一愣,回神唇边似牵起清浅弧度:“好。” “那帝辛哥哥要不要……”我试图还以笑容,下意识望去身后的一桌美味,“坐下与妲己共进早膳?” 他目光顺势滑下,明明捕捉到他眼里有心动的痕迹,却还是用一抹强撑风度的笑婉拒:“不了,孤方才已吃过,你自己随意吧。” “是……” 我颔首应承,心知他仍怀芥蒂,想必与我相处还是不能自然应付吧,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自他离开我便长舒一口郁结在心里的闷气,如释重负也自我安慰,子辛没表现出要强迫我就范的意思,眼下又有御妹虚名作保,总算我来此之前的担心暂且可以搁置一段时日,找个合适的时机再与他和气商榷,求他恩准我回冀州。 【上卷·忆昔尘缘】:夜 客(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入宫第二天,自从朝前见了子辛,他后来便再没来过,夜里也没有。 我猜他必是去了九侯之女桑贵人那,毕竟是与我同日进宫的新人,亦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昨夜被我占了先机,她还未曾有幸得见圣颜,于情于理他今夜都该慕名而去,若仍留她独守空帏,就可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越想越觉得有理,不过好在我进宫不是盼宠来的,心境尚算豁达,他不来也罢,我也乐得自在。反正来我这也不过坐下喝喝茶闲话家常,自然比不过去别处温香软玉紧拥入怀来得惬意。 男人嘛,都不过如此喽! 人若心安理得,觉也睡得踏实,直到翌日自然醒来,一夜无梦。 长发铺散正等着晚菱为我梳整,忽有宫婢入殿福礼:“贵人,咱们宫外来了辆车,好像是大王过来了!” 能这么早来看我的也只有他了,觉着让君王久候不妥,仓促里只稍饰仪容便起身去了宫门外。 恰见辇车停稳,随行的宫人排在两旁井然有序,我见状忙跪地行礼:“妲己恭候帝辛哥哥圣驾。” “妹妹是在等大王么?”心自一惊,车上传来竟是个女子声音,“那真不巧,大王.刚去上朝了,这一时半会儿可能无暇来寿仙宫看望妹妹。” 说时那人已被宫人搀扶下车,很快便走来我身前。我怔忡着缓缓把头抬起,目光一路扫过她流彩飞凤的云锦宫装,那是个气度不凡的女子,华贵又不失端庄。 凤凰?! 我脸上既露窘态,心里又惴惴不安,不安这纹饰,这女子…… “苏贵人,这位即是正宫王后。”她贴身婢女似是见不得我这木样,开口为我介绍,自有一股趾高气昂的味道,“娘娘特来探望贵人,还请贵人接驾。” 果然如我所想,她正是子辛的王后姜氏,我旋即伏地诚惶诚恐:“妲己愚昧不知娘娘大驾,求娘娘恕罪……” “妹妹快起来说话吧。”出乎我意料地,她倒甚是客气将我端臂牵起,“既然是大王的贵人,和本宫就是自家人,见了本宫也就不必见外了。” “娘娘宽宏大量,妲己微卑不敢造次。”她自是开口妹妹闭口妹妹唤得亲热,可我底气弱得都畏惧与她直视,“试想妲己初入后宫,理应亲自去给娘娘请安才是,反倒要娘娘屈尊来探,妲己当真是惶恐不及,又岂敢在娘娘面前妄称贵人?” “妹妹你又言重了。”她笑容和煦胜似暖阳,拍着手背安抚我说,“你既然刚进宫不久,有很多不懂的,需要本宫平日多做提点那是自然了。不知者无罪嘛。” 我谦顺颔首,道:“谢娘娘不罚之恩。” “呀,妹妹还未梳妆呢?”她瞧见我长发披散,髻也只梳个雏形,不露介意却讪讪然数落自己,“只怪本宫来早了些,怕是惊扰妹妹了?” 我反应过来顿矢口揽下罪责:“不,是妲己贪睡,娘娘无错切莫自责。” 风从她唇边拂过,吹开若许和蔼:“走吧,咱们进殿里聊。” 暖殿生香,姜后与我促膝长谈,或聊起家乡风光,或闲拾儿时趣事。相处中让我觉得她为人随和,没什么架子,更不会自恃正宫就高人一等。 待晚菱为我将髻绾成,留下些许垂落肩后,姜后一时兴起竟想为我梳发。 “瞧妹妹这底子生得多好,一点妆不施也美得不可方物。”梳篦在我青丝上轻轻游走,镜中她笑意盎然,“本宫早些年已有耳闻,冀州侯家中有一女,出落得美若天仙。前日妹妹进京,本宫被后宫琐事耽搁,未能前往迎接实为可惜。如今一睹妹妹芳容果然名不虚传,真叫本宫惊为天人呐!” 我甚觉羞赧,兀自低头浅笑:“娘娘谬赞是会折煞妲己的。” “昨夜大王留宿东宫,曾与本宫聊起妹妹,说是妹妹你想家厉害,希望本宫有空能多陪妹妹说说话,帮妹妹减轻些思乡之苦。”她巧手梳弄,眼神不时瞄我的反应,“这不?本宫今儿一早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来了。” “大王和娘娘厚爱了,是妲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嘴上客套逢迎,心头恍然大悟,原来昨夜子辛是在她那里,一定是诉了不少苦水,专程请她来开导我的。 “大王原本是打算今夜再来看看妹妹,不过被本宫劝住了,大王虽心疼妹妹可也不急于一时,等妹妹在宫里住习惯了,心情自然也好了。”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沉默听着,心中暗自揣度其意,“本宫还劝他不如先去眷顾下千翎妹妹,她虽不及你与大王感情深厚,可毕竟也是刚来的新人,把她晾在宫里当个摆设总不大好。这日子久了,万一把人家给忘了,没准要惹得佳人心生嗔怨,说咱们大王厚此薄彼,到时弄得妹妹你也难做,妹妹说是吧?” “娘娘所言极是,实为我们着想了。”我只觉她心思深沉,这招劝惜新人雨露均沾甚是巧妙,兴许是唯恐我独占圣宠乱了后宫章法,但听她提起桑氏倒也引我好奇,“对了,娘娘可曾见过那位有桑氏的贵人?” “见了,和妹妹一样都是清新脱俗的美人胚子。”她夸着又是嫣然一笑,“都说‘北国苏媛美无瑕,南乡桑姝傲霜华’,你们一个天香一个国色,只是听着尚不信世人夸夸其谈,可是本宫亲眼所见不服都不行,这世间竟有这等绝色姝媛,岂是一个美字形容?真是大开了眼界。” 【上卷·忆昔尘缘】:夜 客(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妲己也听说九侯的千金风姿绝伦,可惜不曾见过。”我低声轻语,小心掩饰起被人夸赞的羞色,“尚且不知她是个怎样的相貌?” “她生得的确冰肌玉骨,倒真是不负自己‘傲霜华’的美名,就是目光有些清冷,不及妹妹这般招人亲近。”姜后回想着斟酌其辞,又自妆台拾一朵花饰为我髻上点缀,“若教本宫来看,她与妲己妹妹相比还是要逊色几分吧。” “清冷?”听她形容的字眼耐人寻味,我不乏疑惑,“这么说桑贵人还挺特别的。” “宫里的女子自古以来都万种风情,有人清高有人热情,有人骄纵有人温婉,全看大王的口味了,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自会有他的表现。”随她话题渐至尾声,我那发髻也已妆成,她扶我肩头不胜亲切,“对了妹妹,本宫见你善解人意,大王对你也深有怜爱,眼下三妃尚有一位空缺,本宫有意向大王提议擢升妹妹,把‘贵人’换成‘贵妃’二字,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心头凛然一抽,姑且不说我有何理由要受她厚待,光凭我进宫的初衷就不为侍君承欢,更何况照我半日下来与她“推心置腹”,我深觉姜后此人颇有城府,以我的深浅根本吃不透她的心思,自然不敢估量她话里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会否藏着不露声色的“试探”? 为防她误会更深,我忙带着些许尴尬解释说:“妲己承蒙大王和娘娘错爱,只是贵妃之位尊荣,妲己无功无德愧不敢当。而且大王昨日方说欲封妲己为御妹,可见他待妲己更似兄妹,妲己实在无颜妄想恩宠……” “呵呵……看把妹妹紧张的,所谓‘御妹’,那不过是个粉饰漂亮的幌子,后宫有佳人如斯,男人岂有不动心的?”为何她说的和子辛不一样?这让我顿时陷入迷惘,无法不怀疑是子辛要她来做说客,“妹妹这寿仙宫、摘星楼皆是大王所赐,又哪会有区区‘御妹’能享受这般连后宫妃嫔都望尘莫及的恩宠?” “可是娘娘……” “本宫不是在为难妹妹,相信妹妹是明白人,本宫和大王的心意妹妹会懂的。”不可否认她笑里的确蕴藏母仪天下的气度,以致每句话、每个眼神都具有煽动人心的魄力,“本宫亦知大王昔日在冀州游学与妲己妹妹早有交情,冲着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本宫也当真希望妹妹能与大王喜结良缘,彼时可与本宫亲如姐妹长伴君侧。” 不愧是后宫之主,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一眼就看穿子辛和我之间有无法言喻的微妙。她确是说得字字恳切,只是娘也曾说过,后宫深暗路不好走,所以后宫女子说的话不可全信,这道理我懂。 日近晌午姜后方才离开,临走还不忘关照我好好考虑。考虑?我本来还指望仗着“御妹”的名分安枕无忧些时日,可从她说了那些话,我的心又乱了。 为了不再给更多人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我又心急火燎想找子辛摊牌,越快放我回乡越好。但照姜后说的,他夜里会去看望桑氏,我不便叨扰,看来今夜我只能先按捺冲动,改日再找机会了。 独自心烦意乱忽而想去摘星楼走走。路过石桥时我有心留意池水,平静如昔,碎石在池底泛着玲珑玉光。环顾一圈踱去花丛里拾了些石子,学着前夜子辛的样子投入池中,激起涟漪成片,水面霎时奇彩缤纷。 望着波光绚丽的彩池我不如初次惊喜,反而心生惆怅。我现在的处境就像这泉池之水,表面看似无波无澜,可只要被谁投落一石平静顷刻荡然无存。 只是镜面打破以后等着我的,到底是荣耀万丈,还是惊涛骇浪?没人能预料。 “苏贵人万福。”楼外宫人朝我行礼。 “我睡不着,想去楼上散心。”我烦闷只想独处,遂有意关照众人,“你们都在下面待着吧,不用上去服侍了。” 侍者纷纷承命。 我凭栏独伫良久,风还是有些凉的,瑟瑟吹得我接连打下几个寒噤。似是观星赏月,实则心事重重望不见半分美景。 顿觉背后有人为我罩上披风,惊回神见是晚菱寻我而来,眼里神色关切:“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宫歇息吧?” “我不是很想睡。”拉紧披风转眸望夜,月悬中天凉如水,我似无心应她,“你先回吧。” 我语气敷衍,随便是谁都能听出来,她却犹豫着好像有话要说。 我见她踟蹰不去,便问:“还有事么?” “没……”她低头嗫嚅,拿出近日学来的宫规向我拜别,“晚菱去楼下等小姐。” 她终还是知趣告退了,留我独望幽月,顾影自怜。 婵娟妩媚又如何?早将一片痴心托月,盼望明月彼端的他能看到,可月光迤逦又曾为我捎去几许? 无声无息,这么久了还是杳无音讯。未见所想所念对我牵挂,看来一切是我庸人自扰,只怕我不认命也已徒劳。 也罢,你若无情我便休,今生断了所有念想,就当我们从未相识。 形单影只沿石道走回楼阁,途径转角余光里顿觉有个黑影闪过,还未等我反应我就被谁猛一把拽入墙后,我方寸大乱正欲失声惊呼,可惜被来人先一步捂上了嘴…… 挨着那道屏蔽外人视野的墙壁,我犹在拼死挣扎,那人边应付我乱动的手脚边在身后心急轻唤:“妲己!是我啊!” 耳边熟悉的温存,屡屡萦回旧梦的声音,令我呼吸戛然而止…… 【上卷·忆昔尘缘】:夜 客(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随他失口唤我出声,我亦从捂我嘴的手心闻到似曾相识的体味,一种与我告别甚久愈渐疏离的情愫只一瞬就被唤醒,那是属于他的味道…… 呆若木鸡的我放弃了任何动作,他确信我不再挣扎,于是渐渐松开力气把手移开。 我全身僵硬迟迟不肯回头,是他耐不住才倏地蹿到我眼前,低下头想更看清楚我的表情:“妲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我愤而抬头相迎,望着他错愕的双眼,我给他的反应没有惊喜,相反的,我眼里有光束在微微颤抖,闪烁出痛心刻骨的恨意。 不堪我如此仇视的目光,他被我瞪得发慌:“怎么了……” 我半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在情绪崩发前只愿决然抽离。 可他哪里容我脱身,刚转身没走两步又被猛使劲拽回,慌乱中他口气有些重:“干吗一句话不说就急着走!”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这一凶把我心里积蓄已久的怨愤全给激了上来,我迎面吼他,气焰比他还甚,“我们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要我来吗?!”他好像完全不曾预料我会是这么恶劣的态度,心里也憋着一股无名火,“我千辛万苦赶来见你就为了听你说这些?” “找我……”我嘴角犹似抽搐地冷笑,“你现在才来不觉得太迟了吗?我被逼进宫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带着冀州被商军困城,孤立无援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啊!” 我一气呵成把他质问得怔住,原本还算嚣张的底气顷刻震散。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为你守节,而你却狠心跟我退婚……”这几个月我所受的委屈终于能发泄出来了,我为问他这句话等了多久,“我对你就那么可有可无吗!” “妲己,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语气顿时软下了,眉心揪成一团,“我也有苦衷的……” “你有什么苦衷!你的苦衷能比我痛苦吗!”都这时候了他还在我面前推卸责任,他死不认错,我便驳斥得不留情面,“你的苦衷就是你懦弱,你宁可抛弃我都不敢出面阻止,你们一族全都贪生怕死!” “我知道因为这件事你恨我,可退婚不是我想的!”他气急瞪着两眼,痛恨得要喷出火来,“那全是我父侯的决定,我怎么可能抛弃你!” “就算是你父侯的意思,你就不会反抗吗?任由他拆散我们?”他费力的解释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叫我更想嘲讽他,“这和你亲手抛弃有什么分别!” “周族的最高权力一直都在我父侯手里,他事先不和我商量就把婚退了,我始终被蒙在鼓里……”他越说越激动,最后更握紧我双肩等不及来我耳边明志,“如果我早点知道他会动退婚的念头,我就算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他这么对你啊!” “你别再骗我了!”我心生排斥,厌恶至极地把他推开,“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相信我看到的和听到的……你不仅和我退婚,还要在退婚后娶你相父的女儿!” 他没站稳,踉跄退了一步也陡然懵了:“这种事你听谁说的……” “看来这不是谣言了……”看到他这种表情我欲哭无泪,还用得着再怀疑什么,一切都很明显了,“你真的想娶她?” “没有!”他回过神一口否认,“这虽然是我父侯和相父的意愿,但我从来都没答应过!你相信我,我对邑姜没什么的!” “你和她有没有什么与我何干!”看他在那里越描越黑的嘴脸多可笑,我愈发不可原谅,“你娶谁不娶谁那都是你的事,我的死活也不用你管!” “你对我误会太深了……”他终是无力辩解,令我想不到是他居然会把话锋转向我,“可就算你有再多误会再多怨恨,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进宫啊!” “我还能怎么做!”我已经够痛心了,他还说这种话来怨我,让我的心恍如受着千刀万剐,眼泪也汹涌撕扯下来,“子辛的权力那么大,他派几十万的大军征讨冀州,我哥哥被他们抓去了,受尽折磨……城里有那么多的百姓家破人亡,我爹被逼到绝境,为此事他骂过我打过我,他都快疯了……他说我是害人精,连他都要杀我泄愤了!” 他被我话里惨绝人寰的画面瞬间惊呆。 “你告诉我……我不进宫还能怎样?”我顾不得失态,声泪俱下地问他,“我怎么做才能挽救冀州和有苏,你教我啊!除了妥协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天呐怎么会这样……”他浑浑噩噩像是受了晴天霹雳,眼睛和嘴唇都在打颤,“为什么我对你的处境一无所知……他们究竟瞒了我多少!” “你还在这里惺惺作态!”我知道他又要装无辜,而这招对我已经没用了,“你以为一句你不知情就能把罪过洗刷得干干净净吗……” “是我的错!我该死!”他的手又重回我臂上,这次换成卑微的乞求,“妲己你给我个机会,先冷静听我说完,我必须把事实真相告诉你!” “不必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心寒阖眼,抿落所有苦泪,也给他最绝望的摇头,“因为妲己对你的心已经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真的好像不会跳了,风也停了,万籁俱寂。而他妄图向我解释的执念,终随着时光缄默,没入长夜。 【上卷·忆昔尘缘】:夜 客(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曾经那么爱你,整颗心整双眼睛里都是你,为了你我拒绝做子辛的王后,为了你犯傻,可以傻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我的手明明已经死抵住胸口却还是痛如刀绞,“而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么?” “不……”看我哭得凄惨,他很不忍,“你说的我也一样可以啊……” “收起你的花言巧语,我不稀罕了!”眼泪未绝,我却强迫自己笑,哪怕很难看也无妨,“你看我现在进宫也没什么不好,子辛哥哥很宠我,他对我爹起兵造反的事既往不咎,还事事都依着我,他还说很快就封我做贵妃,让我的族人全跟着我沾光享福!” 他僵如石雕说不出话,眼神里微弱的抽搐被我看到。 “你看寿仙宫,还有这座摘星楼,都是他建来送我的。他可以给我最荣华富贵的生活,而你呢?你能给我什么?”我不会因为他无话可说就停止折磨,任凭冷笑的嘴喋喋不休,“背信弃义,见异思迁,辜负深情……你给我的都是些什么!” 我那些狠话一定很伤人,否则他眼里不会泛起寒意凛冽的心痛:“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被他比下去了?” “还需要比么?”他的反应让我甚感快慰,我继续话里带刺地扎他,“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你连一段完整的感情都给不了我,你有什么资格和他比!” “你……”他终于颓败垂下脸,声音渐弱,“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是真的!”我等不及把他最后那点希望都彻底毁灭,“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吗!”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扪心自问,用你的良心发誓你说的全是真话!”我没想过他反被我激怒,抬头满眼都是不甘,狠狠揪住我的手腕逼迫道,“你敢不敢!” “我何必再对你发誓?反正你怎么想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被他看得心虚,终为逃避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也因此换上冷嘲热讽的口吻,“我奉劝你还是趁早离开王宫,潇潇洒洒回西岐做你的新郎官去,若再纠缠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到时我把宫里的侍卫全喊来,你想逃都来不及了。” 趁着他手劲愈松,我猛然抽回再旋身离去。可耻的是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心里却还在挂念,我逼自己不去想,逼自己走得更坚决…… 我正纠结自讨苦吃,不觉他何时冲上来并从身后将我拦腰抱住,嘴唇犹在挣扎着想靠近我耳边:“不要走……” “你放开……”我本能想挣脱他的怀抱,“让我走!” “我不放!今天说什么我都不放你走!”我挣得越剧烈他就圈得越紧,他是当真和我较上劲了,“我从你眼里看出你那些话不是出于真心,你从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你只是在赌气……” “没有!没有没有!”我不顾一切地否认,到现在都还口是心非,“我不是赌气,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走……” “妲己,不要再质疑我的感情!你那么狠心,我根本承受不住的你明不明白?你这样会让我一直难过到死……”他宣泄出从未有过的悲愤,瞬间又把我的心狠狠剜痛,“你不会知道我是怎样在婚事上触怒了父侯和相父,为了阻止我去救你,他们把我当犯人一样关着!” “……”这次轮到我语塞了,心颤抖得厉害。 “我费尽周折赶到朝歌,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我已经为你背叛了周族,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就这样依依不舍地抱着我,连过往心高气傲的自尊都已不知所踪,“算我求你,别让我一无所有……” 眼泪又被他唤出,这次更是溃堤不止:“你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有半句骗你,我姬发一定不得好死!” 又是浓烈刺耳的毒誓,自知从他说出口那一刻,我的心已全线溃败,至于那些故作强硬的外壳和利刺,也悉数被他的情话溶蚀殆尽,只剩下一颗柔软的心脏,无需多久也会融化成水吧? 我转回身举眸深望,泪雨如注:“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捉弄我们……” 他顿生疼惜将我拥入怀中,没了我的反抗,他自可安心抱紧:“如果不是我心里放不下你,誓不肯听从他们的摆布娶邑姜,我就不会被父侯关在大牢这么久,不然我早就去冀州带你远走高飞了!” “原谅我刚才违心说了谎,那不是我想的……”眼泪肆意落在他肩上,我终于吐露心扉,“妲己也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这笨蛋……” “傻瓜,我没想过要抛弃你,从来都没有!”背上沾着他轻抚后留下的余温,“谁都可以不信我,唯独你不能!” “如果这是梦,就别再让我醒来。”我抬头望他,踟蹰伸手抚上他脸,泪珠瞬间断线,“我怕醒来的时候你又不见了……” 感觉到他的唇愈渐靠近,我亦缓缓相迎,起初那丝清浅的微触如雪花落唇,缠绵的情愫一触即发。香津随舌尖蠕动在唇齿间缱绻交融,勾起情动时独有的芬芳,似饮烈酒如痴如醉。 我深知彼此都在贪恋,贪恋那份久违的温存,纵然深吻时泪也落得疯狂,可我仍觉酣畅淋漓。 笨蛋,你说我走你便一无所有,可知除了你,我此生也无欲无求? 若能从此不离,许教这一吻情深,地老天荒。 【上卷·忆昔尘缘】:夜 客(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站在外面说话总不大好,我把姬发拉入阁中,张望半晌确信楼上没人才敢把门阖上。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什么时候进宫的?”方才吵得太过尽兴,以至于我俩现在都口干舌燥的,我斟了两杯茶一杯给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接过茶水就一饮而尽,看来是真给渴坏了:“是今儿天亮进的城,为蒙混进宫和打探你的消息耽搁了不少时间。” “黎明……”心想此时已是夜里,他还真能“耽搁”,不过细想来也不难怪,王宫这么大,宫殿楼宇又多得眼花缭乱,对一个初进宫的人来说,想在宫中寻我一人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宫里到处都设了守卫,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的本事你还不放心?”他斜起嘴角笑我担心多余,“这么多年的武功可不是白练的哦!” 我知他不过瘾又为他满上一杯:“那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我先去了寿仙宫,幸好你那丫头还认得出我。”他越说越兴奋,“她说你在这里,我就让她带我来了。” 怪不得晚菱刚才举止怪怪的,原来私下已经和姬发串通一气了。由他这一说,我又看出他身上穿的是件内侍衣裳,情理之中,那必定也是晚菱的主意了,不给他换身行头怎么掩人耳目上得了这摘星楼? “你怎么会知道去寿仙宫找我?”我继而又问。 “这还不简单?”他笑得更是得意忘形,“宫里那么多下人,随便抓个来吓唬两下不就肯带路了!” “你好鲁莽啊!这里可是王宫,岂容你随便闯进闯出,还胡作非为的!”亏他还在那里沾沾自喜,我听着都为他捏把冷汗,“就不怕被他们抓住,然后判你个闯宫行刺的罪名,你就性命难保了!” “我这不是好端端在你面前了么?你数数,少根头发没?”他不以为然地搁下茶杯,眉眼愈发藏不住迫切,“什么都别说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我得带你离开这里!” “带我离开?离开……这里?”我下意识环顾周遭,王宫戒备如此森严,凭我们两个可能轻易逃脱? “对啊!”他说着就来拉我的手,“你不想跟我走么?还留在这干吗?” “我当然也想走啊,可是后宫女子私逃就是触犯宫禁,如此必会激怒帝辛哥哥,一旦我们被抓住,他是绝不会轻饶我们的!”我犹豫不决越想越害怕,“所以这种事得从长计议,我们要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帝辛哥哥?”他对此反感至极,目光里全是敌意,“你居然还口口声声叫得亲热!如果没有他滥用王权逼你进宫,我们早就是对恩爱夫妻了,别忘了他是怎么拆散我们的!现在我要带你走,就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又何须考虑他的感受?有我在,你根本没必要怕他!” “他手下卫军那么多,你武功再好又能一个挡几个?”我被他言语轻狂弄得很不是滋味,低头碎碎念,“何况拆散我们的又不止他一个……” 他听出我在暗讽他父亲,兴许是理屈词穷了,眼神躲闪显得很没底气:“妲己,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吧。” “你和子辛……”他支支吾吾,最后索性把脸别过,“生米煮成熟饭了没……” “……”原来他想问这种难以启齿的私事,我很窘蹙地埋下脸,“你很在乎这个?” “你是我的未婚妻,我能不在乎吗!”他回得理所当然。 “是,我是把身子给他了,入宫为妃岂有不侍君之礼?”我存心编了谎话来试他,也咬着嘴唇倾吐怨气,“现在米已成炊覆水难收,你是不是很为难啊?后悔的话你就自己走,犯不着被我这有夫之妇拖累!”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心情真是糟糕透了,恨得咬牙切齿,“混蛋!他在哪里?我去杀了他!” “发什么疯!”我扯住他手臂嗔怪道,“他能让你随便杀了就不是大王了!” “可我受不了他对你……”他怎能咽下这口气,恨不得捶胸顿足,“你该是我的,我一想到他霸占了你我就……” “也许他不觉得这是霸占啊?”我真佩服自己那点演技,说着谎话还能这么泰然自若,“我说了他很宠我,他今夜还约我来摘星楼赏月呢!” 他抬头竖剑“哐”一声砸在桌上,震得我心咯噔一跳:“他敢来,我就一剑送他归西!” “呵呵……”他这么严肃样子叫我着实忍不住了,噗嗤两下就笑了出来,“说你是笨蛋,你果然够笨,我那都是骗你的!” 他看我笑得捧腹不止,一脸的木讷表情:“你骗我?” “是啊,我故意那么说来逗你。”我抬起笑盈盈的眸子看他,“他没有强迫我,还说要认我做妹妹呢,我暂时还不是他的妃子,你所担心的那些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他还半信半疑地瞄我,“你没唬我?” “当然是真的了!”我撅嘴羞恼,不满他如此不了解我的性格,“我苏妲己那么重节又重情的一个人,何况我爹临行有交代,我就算死也会为你和苏家守住贞操啊!” “好你妲己!把我逼急了你倒乐了是吧?”不敌他猛一个饿狼扑食,瞬间就把我搂个结实,怀抱紧得霸道又亲密,“看我还饶了你!” 【上卷·忆昔尘缘】:夜 客(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别闹别闹……”碰触里我被他弄得有些痒,于是半推半就地躲着他,“要不说这些,我怎么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有多重要?” “现在知道了?满意了吧?”额头被他下巴用轻柔力道蹭得很舒服,对我似有使不尽的宠爱。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靠在他结实的胸膛,我如此沉醉他怀中的缠绵气息,“按理说你父侯不可能放你来朝歌见我。” “我能脱身确实不易,连大哥都被父侯软禁了,多亏他想到找四弟帮忙,联手演了场好戏!” “哦?”听说此事伯邑考也有份,我不由起了好奇,“他们是怎么帮你的?” “这些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他加重手臂搂我的力气,“只要你能明白,若姬发心里有一个人,从她住进来那天就注定走不掉了。所以不管父侯他们用尽任何手段来拆散我们,我都不会屈从。他不让我娶你,我就带你一同归隐,逍遥尘世之外,过只有你我二人的生活,你说好不好?” “真的?”我自是欣喜不已,就是喜欢他这么有主见的样子,“你说的我好向往……” “不仅仅是如此,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男孩像我女孩像你,让他们成天都围着我俩转。”他细细勾勒和渲染,将那幅属于我们未来的画面历历呈现,我知他亦如我,眼里早已旖旎如醉。 不言而喻地,两抹流霞飞上脸颊,我终融化在他浓烈似火的柔情里。 就在我最深陷不能自拔,殿门忽然被人推开,晚菱面色仓皇地探身进来,弄得我们措手不及。 “小姐,呃……”看到正你侬我侬紧紧相拥的我们,她甚感尴尬咋舌。 “什么事啊晚菱?”我慌乱离开他怀抱并故意整衣自持,受了惊扰语气不免带着心虚和嗔怨,“怎么不知会声就进来了……” “小姐,我远远瞧见一辆车驾,就向着咱们摘星楼驶来……”晚菱愈说愈急,话没说完人已经慌得不成样子,“车外拥着好一群侍卫,看样子像是大王啊!” “啊?”心猛然一怔,莫不是我刚才说谎捉弄姬发立刻遭了报应,这下真把子辛给念来了?! “小姐,如果真是大王来了怎么办?这会应该就快到楼下了,公子这……”晚菱瞥眼姬发更是急得六神无主,“小姐还是快想办法应付吧……” 我本能冲出楼阁跑去天台的扶栏边上探身俯瞰,的确如晚菱所说,已经能看到一大队人马正朝摘星楼涌来,为首的身影当真是子辛不假,只是这声势浩荡的……他这个时候怎么会来摘星楼呢! “妲己,什么人来了?”不觉姬发也跟我跑出来,问着就探头欲窥楼下。 我不给他张望的机会就拉着他往回跑,边跑边关照他:“姬发你快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能让他看到你在这里!” “真是子辛来了?!”我虽未言明来人身份,他却已能从我紧张的神情言语中肯定答案。 “不是他还有谁?”心跳得愈发厉害,我忍不住怨天尤人,“早不来晚不来的,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是他来得正好!”死到临头了他还不知轻重,双脚定住势不肯走,“我正要当面问他呢,你和我都有婚约了他还横插一脚进来,他算什么本事!” “你冷静点,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这态度让我很棘手,我只能连哄带骗地拽他,“你暂且躲避一下,等我先稳住他再说……”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躲的!”他不等我说完就将我的提议矢口否决,风雨欲来也挡不住他临危不惧的气魄,“他若是想‘捉奸成双’就让他放马过来,我才不怕他!” “你不怕可是我怕!”他说到“捉奸”二字更让我不寒而栗,“此处是天子后宫,要是让他看到我深更半夜居然还跟你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他会怎么想?他君王的颜面何存?” “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本来就是我的,谁让他自作孽强取豪夺了!”他反驳得理直气壮,我的劝告半分都听不进去,“他不义在先,那就别怪我们不顾他的颜面!” “你怎么就是不懂!”心急如焚,我必须要他看清当下的局势已由不得他固执,“今时已不同往日,他现在是一国之君,手握天下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你和他正面冲突我们都会没命的!” “死有什么好怕的!”他必是以为我在故意长他人志气,被刺激后留意更加坚决,“从我敢闯入王宫那刻起我就彻底豁出去了,如果今天我带不走你,我就陪你一起死在这里!” “是,生不同衾死亦同穴,我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说出这些我心已经颤抖得无药可救,“可我们若能死得一了百了倒也罢了,只怕死后还会牵连你我身后的家族,那样你也愿意?” “……”他被我戳到软肋无话可说了。 “姬发,我求你了,别在这时候任性。”我趁他有丝被说动的迹象便动之以情,“万事当以大局为重,想想以后,想想我们的将来……如果连命都没了,我们还谈什么‘逍遥尘世外’?!” 他终于甘拜下风,顺从被我拉入楼阁,可我们把楼室穿遍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藏身地,而与此同时我近乎已经听到几十双脚榻上楼梯的响动,怎么办?来不及了…… 【上卷·忆昔尘缘】:争 锋(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门轰然推开,惊得我和晚菱皆是一怔。但见子辛目光凌厉,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带着大群随从就伫立门外。 回神与他四目相对,我努力牵起犯僵的嘴角,展露笑容上前迎他,“帝辛哥哥怎么来了?” 他不回答而是反问我:“那妲己又怎么会在摘星楼呢?这个时辰你不该睡了么?” 心里已是惴惴不安,表面仍要强作镇定:“哦,是这样的,妲己睡不着就过来走走,看看夜色……” “睡不着?”只怪他眼色太深沉,我看不穿他在想什么心思,“正好,孤也没什么睡意,那我们就坐下来好好聊聊?” 说着他就径直踏入室内,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衣袍带入一阵危机重重的味道,我自能嗅出他深夜前来绝非闲聊这么简单。而见他短时间内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更惹我心慌意乱,可又苦于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碎声应承:“好……” 他进屋以后半天不说话,我望着他沉寂的背影,感到情势愈发不对劲,疑心揣测他是不是在暗自感应什么? “今日王后娘娘来看过妲己了,娘娘人很和善,待妲己就像姐妹一般。”我挖空心思找来话题急着想将他视线引开,这楼里有何“异常”绝不能让他察觉出来,“对了,娘娘不是说帝辛哥哥夜里会去陪桑贵人么?怎么有空来这里……” 他似乎压根不在听我说话,而是把目光滑落忽而凝滞案上,脸色沉得可怕。 “帝辛哥哥?”我试探着喊喊他,因为他不发一言的样子让我好害怕。 “妲己你告诉孤。”他转回头嘴角居然挂着笑意,“为什么你一人喝茶要用两只杯子?” 我垂眸望去一眼怔忡,惊觉那是我刚才与姬发共饮未及销毁的“蛛丝马迹”,如今竟成了令我百口莫辩的罪证:“我……” “是妲己你未卜先知,预感到孤会来所以特地为孤准备的?”他不紧不慢拈起其中一只,天知道这份平静下藏了多少波涛暗涌,“还是今夜这摘星楼里另有贵客?” 他举杯于我眼前,我只觉被人扼住喉咙,仿佛他递来的不是茶杯而是把利剑,寒光阴冷一剑封喉。 没等我给任何解释,他就果断朝门外喝出让我倒吸凉气的一字:“搜!” 在他一声令下,成群结队的侍卫便蜂拥而至,我阻止不了他们奉命行事,惊恐万状瞪住他:“帝辛哥哥这是做什么!” “孤听说宫里潜入了刺客,生怕他误闯摘星楼伤了你。”他丝毫不直视我的眼睛,笑容早已不复。 “刺客?”我挽他手臂百般遮掩,“这楼里就我和晚菱在,什么状况也没有,哪来的刺客?” “不彻底搜一遍又怎么会知道?”他转面丢给我一记耐人寻味的眼神,“孤也是在为妲己的安全担心,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看到帝辛哥哥如此兴师动众,妲己惶恐……”做了贼总归是心虚的,我却强撑底气明知故问,“难道哥哥是在怀疑妲己私藏刺客么?” “如果这里没别人,那两只茶杯你又怎么解释?”看他的架势是想咬住我不放了? “没有贵客,更没有帝辛哥哥说的刺客,全是哥哥你多虑了。这多出的茶杯乃是晚菱喝过,我自小与她感情好,在家中便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急中生智也好,苦肉计也罢,我故作柔弱言辞切切,说时还偷向一旁的晚菱使眼色,“如今趁着无人与她同坐饮茶,促膝谈心以抚慰我思乡苦闷,难道这也有错么……” 他顺势瞥向晚菱,她当即跪下配合我,哀求模样很是可怜:“是的大王!是奴婢不懂规矩与主子一块喝茶了……大王恕罪,奴婢以后不敢了!” “回禀大王!”他仍半信半疑,而此时侍卫长前来复命,“属下已将楼里搜遍,未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我暗暗松了口气,庆幸姬发的行踪没被暴露。而他皱眉看我一眼,二话不说就迈进内室。 “帝辛哥哥……” 我匆忙拔腿追上去,可他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 他在里面徘徊许久,望着空荡荡的宫室若有所思。当视线落在矗立墙角的木橱上,他拔出佩剑一气劈下,那枚硬实的青铜锁霎时落地,裂成了无生气的两半,我的心几乎蹿到喉口。 橱门自动敞开,可里面依旧空空如也。 他这才收回剑回头望我,脸上也重现了笑容:“看来真是孤疑神疑鬼了?” 我看他气色转好,以为这关算是过了,如释重负地赔起笑脸:“都说了是你多虑,帝辛哥哥非不信我……” “好,全当是孤的不对。你不是奇怪孤今夜为何没跟桑氏在一起么?”他凝视我双眸,重拾之前未曾回复的话题,只是那眼神竟让我觉得邪魅,“因为她突然不舒服,陪不了孤,不如就换妲己你来陪吧?” 我还未吃透他话里意味,不敌他左臂横来猛将我腰肢一搂,我整个人便贴去他怀里,而他俯面就往我脖上凑,我被他这莫名的亲热劲打得不知所措。 如此惧怕他压来我肩上的嘴唇,一躲再躲慌乱不堪:“帝辛哥哥你干什么……” 他不顾我挣扎呼叫愣是把手越箍越紧,拗不过他的强劲,我在他怀中只是个任他摆布的玩物。就在他当众对我施以非礼,我急于挣脱不得,一束凛冽的寒光自身后射来…… 【上卷·忆昔尘缘】:争 锋(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子辛斜眸,余光迅势将其捕捉,而后更是眼疾手快,边松手放我边挥剑反击,只听剑鸣“呲”地撕裂耳鼓,全场大惊失色,观那二人持剑相斗,交手一轮胜负未决又分开,彼此站成冰火对峙的局面。 “终于现身了?”子辛冷视对面正恨恨瞪他的双眼,唇边勾出诡计得逞后的快意,“原来这摘星楼里的确有刺客!” 我望着姬发揪心不已,怪他藏得好好的紧要关头却没沉住气,必是见了子辛轻薄于我,心头被一把怒火烧昏才急着出手,却不知此举正中子辛下怀。现在我明白了,他搜遍摘星楼无果便出此下策,假装与我亲热做戏一场,目的就是逼姬发自投罗网,好个阴险的帝王辛! 侍卫纷纷举剑迎来,霎时就把这意欲偷袭国君的刺客围住。时至千钧一发,我不顾恐惧飞身上前挡住姬发,盯着子辛剑刃满眼哀求:“手下留情啊帝辛哥哥!” 我的突然干涉让子辛震惊不小,汇聚于刃上的寒光微微一颤:“妲己,你竟要护这刺客?” “他不是刺客!”我坚决不肯让步,避重就轻逼他承认,“难道哥哥认不出来,他是姬发,是我们同窗多年的姬发啊!” “不管他是谁,深夜出现在有你的地方必定图谋不轨!”他口气强硬充斥霸蛮的味道,“光是擅闯后宫一条罪就足以要他死无全尸!” “对!你是高高在上的大王,当然想杀谁就杀谁了。”姬发完全不顾场合,讽刺意味十足地顶撞他,“就算一眼看出我是姬发,你的剑也不会顾念旧情。更何况你很清楚我的来意,当然欲除之而后快了!” “姬发快住口!”我真恨不得伸手堵上他的嘴,我苦口婆心地相劝已经够费劲了,他这个时候还来激怒子辛,这不是非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妲己你别拦我!我今天偏要骂醒他这言而无信的昏君!”他已怒火攻心,哪里还听我为他着想,面对子辛什么话都敢说,“我和妲己两情相悦有婚约为证,你却仗着你手里的权力横刀夺爱,我看真正图谋不轨的人是你吧!” “你敢骂孤?!”子辛恼羞成怒地握紧剑柄,我甚至可见他拳头上暴出的青筋,“先看清楚你自己什么身份!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以下犯上!” “帝辛哥哥,请原谅姬发的无礼!”我横亘在他们之间眼看战火一触即发,说不出的心惊胆战,“他说的都是气话,绝不是有意要冲撞你的!” “妲己,不用帮我说好话,求他做什么!”他依旧很不配合地嘴硬逞强,居然连威胁的架势都拿出来了,“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样当你的面置我于死地的!” 眼下刀都架脖子上了,我已经为他急出一身汗,他还不识好歹。只是想不到他这挑衅非但没逼得子辛下手,反而把指我们的剑收回身侧。 “说,你来朝歌到底想干什么!”子辛怒目冰冷,别着铁青的脸色不想看他。 “这还用问么!”姬发猛拉住我手回答得干脆利落,“当然是带妲己走了!” “带她走?”子辛阴冷嗤笑,“你口气倒不小,得先问孤答没答应!” “何必要问你?”姬发冷眼相迎,更不计后果骂得痛快,“像你这样厚颜无耻霸着她,你以为就能得到她的心了?你问问你自己,抛开你大王的权势,你还有什么立场决定她的去留!” “够了!”子辛忍无可忍喝住他,“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别给我得寸进尺!” “好,我什么都不说,让妲己来告诉你!”说着手上就给我一记推力,“你不妨听听她的意愿?” “妲己,孤要你亲口说。”子辛如他所言把目光转向我,“是谁在你最危险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还害你变成世人笑话的弃妇?你真的要跟这个懦夫走?!” “帝辛哥哥,我……”他又来揭我伤疤,悉数姬发的种种不是,我舌头打结说不出话。 “你清醒过来,别再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我犹豫不决对他是最残忍的回复,他痛惜不已,“妲己……” “原谅我……我真的……” 颤唇嗫嚅,吐落每个字都深感艰难,可我还没说完,未防姬发手一使劲,我顿时被他拉去,边跑边随他挥剑纵横砍倒为首几个不及出手的侍卫,迅猛劈出一条道来直通门外。等到子辛反应过来,他早已拽我奔出楼阁。 “我们看准时机就跑,何必跟他啰嗦!” 姬发势不可挡,走廊、楼梯上阻拦的卫军无不被他三两下摆平。我就这么千惊万恐被他牵着跑,跑出摘星楼跑过石桥,他染血的剑暴露在黑夜里,一路弥散了刺鼻腥味。 偌大的王宫顷刻躁动,禁宫卫兵前赴后继的追赶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最先追上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子辛。 当他一个轻功跃过,风驰电掣落在我们面前挡住去路,剑尖直逼我身前姬发的咽喉,我顿如惊弓之鸟瞠目结舌。 他的身手,竟会这么快…… “宫里宫外都有重兵把守,想趁孤不备就逃出王宫?劝你早点死了这条心!”他剑指姬发逼着他连连后退,眼神比利刃还冷冽慑人,“孤说过,你想带走妲己必须过我这关!” 【上卷·忆昔尘缘】:争 锋(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不多久身后的追兵也纷至沓来,凌乱的步伐踏碎寂夜,我们被堵截在石桥末端的空地上,如今真是前无去处后无退路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姬发瞪住子辛的剑,我本能将他手握更紧,畏畏缩缩贴在他身后。 “你说要带她走,去哪里?回西岐么?”子辛放缓了脚步,剑气却依旧逼人,“别当孤什么都不知道,你爹西伯侯既然已经主动和苏家退婚,他就不会承认妲己,更不会接纳她进你姬家的大门!” “那也是被你逼的!”姬发气不过反唇相讥,“没有你发兵冀州索要妲己,我父侯怎会替我舍弃这门亲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们的婚约作罢总归是事实!”子辛也自恃有理势不相让,“你和她之间已无任何姻盟可言,相反的,她已被孤召入后宫,你想在孤的地盘带走孤的人,你说孤该不该管呢?” “你分明是在强词夺理!”姬发亦忍至极限,把话挑明了问他,“看来我们今日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不可以!”他们若真刀剑相搏,那将是我最害怕看到的结果,我情急上前欲做阻拦,“帝辛哥哥,妲己求你,念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妲己,你求我?”子辛的剑在颤抖,我看到了,也听到他话里带了多痛心的质问,“你为了一个狠将你辜负的人,宁可放弃孤给你的这一切吗!” “对不起帝辛哥哥……”我失控放开姬发的手就负罪跪地,“就当是妲己愚蠢不懂珍惜你的恩宠,你待我虽然很好,可妲己始终违逆不了自己的心,它已选定归处,此生矢志不渝……求帝辛哥哥成全!” 怪我跪求得太过投入,未觉子辛快步上来将我一把拽去身后。 “妲己!” 姬发大呼一声,我瘫卧在地惊至失神,他当觉不妙欲来夺我,却被子辛一剑挥下挡在几步之外,更可悲是他刚要拔剑以拼,又不敌涌上的卫军先发制人,兵器错落不出一瞬就把他围成个蚕茧。 望着阻隔我们的那把冷剑,我呆若木鸡,比剑更冷的是头顶子辛的声音:“现在妲己在孤手里,你还想轻举妄动?” “你好卑鄙!”姬发在对面怒得简直要发狂,无奈被那些侍卫兵卒牢牢架住,“你为了威胁我居然挟持妲己!” “孤这不是威胁,而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子辛被骂反而半点不觉愧意,“你想带走妲己也可以,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反正我现在已经是笼中鸟兽,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但你也别以为杀了我就是最大的赢家,妲己不会因为我死就心甘情愿跟你,那只会让她更恨你。”姬发理直气壮,说着目光滑落与我对望,霎时就牵得我心疼感应,“甚至她也不会苟活于世,到时她必殉情黄泉赴我,你由始至终都是那个最可怜的人,因为她的心你永远都得不到!” 我畏惧抬眼仰望子辛,他深锁的眉心里似乎正在酝酿一个很大的阴谋:“看你这么坚决,孤就给你这个机会。” 姬发左右旁顾而后冷笑:“人多势众,你当然有胜算了!” “不。”子辛嘴唇轻挑似是不屑一顾,“孤会给你最大的公平,不动一兵一卒,就我们两个,一较高低。” “你想怎么比?” “三日后是赤血台大祭,这次的祭奠就不另选人牲了,你与孤赤血台比武,你若能胜孤,孤就大开城门让妲己跟你走。”我从子辛深暗色的瞳孔里看出噬骨的凉意,“你要是输了,孤将按照历来祭法,让你血溅赤血台,用你的血来祭天!” “不……”我歇斯底里揪扯他的衣角苦求,“帝辛哥哥快收回成命,你们这是自相残杀啊……” “你周室祖辈就曾与我殷商不和,直到先王顾全大局改变策略,将我姑母嫁与你父侯为妃,以成两族之好。”子辛压根不在乎我在他脚下如何发疯,自顾与姬发冷傲宣战,“想你也知道你我两族的宿怨,不如就借此机会,让孤亲眼见识一下你周人的子孙究竟是猫是虎?” 如斯挑衅让姬发深谙这场比试并非只为我,更要他背负周族的世代荣辱背水一战,他无路可退唯有一赌天意,在我噙泪摇头卑微乞求的注目下依旧和子辛立下这生死契约:“好!我答应跟你比一场,只是希望你这次别再食言!” “君无戏言。这三日你就好好准备吧,不过在比武之前,孤不能让你见妲己!”子辛俨然对我失了耐心,不愿再看我在此哭哭啼啼惹他心烦,迎风伫立发下一道雷霆怒喝,“把苏贵人请回寿仙宫!” 侍卫里走出二人听令将我拉起,并当即就把我往后拖拽。 “不要……”我拼死挣扎欲向姬发,无奈挣不破侍卫的手劲,“你们不能这样……”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了,姬发不能应这场赌!他输是被子辛所杀,赢也不见得就有活路,伤了天子总归难逃一死,比武只是幌子!是子辛光明正大诛杀臣子的借口啊! “姬发!不要答应他!不要比武……” 泪水迷眼,我望不见他眼睁睁看我被拖走的神情有多不忍,当我的哭喊渐远淹没在凛冽风声,他们的身影仍在黑夜里长伫对望。 【上卷·忆昔尘缘】:争 锋(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自从昨晚我被押回寿仙宫,外面就安排了卫兵轮班看守,子辛软禁了我,令我踏不出寝宫半步。 第一日我在焦灼不安中惶惶渡过,子辛整日没来,不见我,对我三番四次托舍人相告的请见也置之不理,他这是要让我看到他心意有多坚决,绝不因为我的求情就心慈手软。 事成定局,想我和姬发的命运似乎必须用这么血腥的方式来决定了。 当我终于变安静,不再求着盼着要见子辛,也总算明白男人若执念一事,任凭女子流尽眼泪都是徒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他给我的牢笼里静静等待结果。 第二日,我不曾预料的是姜后居然驾临寿仙宫。 她来时见我满面愁容,心灰意懒连梳妆也敷衍,便用柔软玉手抚我侧脸怜惜念叨:“这才一日不见,瞧妹妹憔悴的……” 我眼神垂落独自黯然,在她面前不敢把情绪表现得太过明显:“娘娘勿念,妲己没事的。” “是在为周族的二公子担心么?”她是明白人,一语道破我的心事,“怕他在赤血台比武负于大王而断送了性命?” 她直言不讳反倒让我更不安了:“娘娘,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妹妹安心,本宫没别的意思。”她见紧张我忙措辞宽慰,推回我脸色窘促的解释,“妹妹早年在冀州曾与那姬姓公子有过婚约,本宫也素有耳闻,如今看来,妹妹对他还真是情深意重,想必这就是妹妹迟迟不肯接受大王的原因吧?” 被看破的事实再掩饰也是没有用的,我理屈若斯索性间接承认了也罢:“娘娘圣明,妲己的过去不堪回首……” “难道妹妹对本宫还说不得交心话么?”她执我手温柔倾诉,“妹妹灵气逼人,本宫还是女子呢都我见犹怜,更何况大王是那样血气方刚的男子?本宫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妹妹,早就把你当自家姐妹看待了。” “娘娘贤德,是妲己愚昧有负厚爱。”我卑怯抿着嘴唇,心情阴郁说不出只字片言。 “既然比武在即王命已不可动摇,再多的担忧也是自寻烦恼。”她拍着我手背循循劝慰,“妹妹不如看开些,要知道大王宅心仁厚,兴许就算他赢了周二公子也会留他活命的。” 真会这样么?我深知她这只是安慰我的说辞,她并不了解我们之间的状况,更不懂子辛和姬发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对于这场较量早已将生死抛开。子辛似乎从不担心自己会输,一个帝王的生命里岂容留下失败的污点?再者昔日我曾多次观他二人于竹林切磋武艺,很多时候都是子辛技高一筹,他的剑法远比姬发来得凄厉和凶猛。分别已有多年,如今的姬发是否能招架我真的没有把握。 “我想求大王收回成命,可他对我下了禁令,不许我走出寿仙宫。”越想心越乱,苦涩哽住喉,“他在生我的气,始终都不肯见我……” “妹妹想见大王又有何难?本宫这就去长乐宫劝劝大王。”我所认为难如登天的心事就这样被她一笑吹散,“大王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本宫相信只要妹妹沉住气,对大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姜后是守信之人,她真为我争取来了机会,当日夜里子辛就遣人过来,邀我去长乐宫与他共进晚膳。 “御膳房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差劲了,就没一道菜开胃的!” 席间我们似乎都没什么胃口,彼此就没怎么动筷子,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望着桌上的佳肴指桑骂槐出气一通。 我几次想开口都没底气,终是忧心忡忡吞回肚里。 “不过有些事就像这盘里做好的菜,不管你想不想吃,它都已经摆在你面前,人不吃饭就等着饿死,何必跟肚子过不去?”他早把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在眼里,佯装吃了一口菜,津津有味还话中有话,“同样的,如果有人想劝孤改变主意,那还是省省力气吧。” “曾经在西竹林欣赏你们练剑,参研武学剑术,现在想来那样的画面真美。”眼神如心空洞,垂落后冷言质问,“可如今比武却是为了见血,我泱泱殷商如此富庶,以子辛哥哥的财力、权力根本不缺人畜为你祭天,难道非要姬发不可?就算是输,那也必须以付出生命为代价?” “说到底你就是不想他死,连你都觉得他没胜算么?”他报以一丝嗤笑,“你是不是也认为孤做得太绝情,太卑鄙了?” “谁输谁赢,结果尚未可知,妲己也不愿去想。”我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倦意,已没多少力气去与他做些无根无果的争论,“妲己从未想过你们会走到今天的地步,你们是师兄弟也是表兄弟,难道不该是情同手足的好友?却为我反目成仇……是我的错吧?如果我不出现在你们之间,就不会有现在的手足相残!” “妲己,孤再问你一次,你用心回答我。”他信步而来蹲在我身边,手指轻柔且惆怅地把我脸端起,“当初在冀州我无权无势,你选姬发我无话可说。今日你身在朝歌,巍巍王宫,留在我身边可俯瞰你脚下的壮丽河山,可与日月星辰齐辉享受苍生膜拜的荣耀!孤拿这一切捧给你,你一点都不动心?即便是这样,你还是会选他?” 【上卷·忆昔尘缘】:争 锋(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他想听来自我心底最真切的声音,那么好,我说。 “如果我为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动心,那样的‘爱’还算是爱么?”我与他对视,目光毫不躲闪直射而去,“帝辛哥哥难道就会开心了?” 他无话可说,那一瞬我仿佛看到他眼里有束火焰顷刻熄灭。 “帝辛哥哥,你还记得妲己养在笼里的摘星吗?”我此问看似转移话题,实则别有用意,“妲己忘不了,当初是帝辛哥哥见我很喜欢那只鸟,所以一展身手引弓为我射下。我们不择手段伤它只是出于‘喜欢’,又可曾问过它愿不愿意?” 他眼神微动若有所思,似是顺着我铺设的情景,思绪向回忆深处蔓延。 “被人禁锢住自由的爱是不会让她幸福的,因为飞鸟眷慕云天,而你却折断她的翅膀,让她再也飞不起来,这很残忍。”我粉碎他的幻想也戳痛了自己,眸里秋水依稀跟着晃动,“妲己之所以失望,不是当时年少轻狂的子辛哥哥不懂,而是时隔多年,今时今日的他还是不明白……” 我以鸟喻人的故事想必他听懂了,所以指尖的力道渐弱,最终从我的下巴上滑落,他转头起身,落寞走回他的位子。 “御膳房的菜肴很丰盛,味道也很好,妲己尝过了,多谢帝辛哥哥的款待。”望他背影就知他今夜兴致已被我毁个彻底,我自偏席站起朝他微福,“妲己告退。” 对决前最后一夜,我抱着鸟笼彻夜无眠。想到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前赴赤血台一决胜负,我的心就无法安宁。 摘星,你告诉我,他会平安无事的对么? 笼里那小家伙斜着脑袋冲我眨眼,不由惹我自哀自怜。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是被人囚禁的鸟。 王宫,这座牢笼做得再奢华又如何?比得上我的广阔蓝天吗? 隔日我惊奇发现寿仙宫外安排的守卫被撤除了,忙简单整饰好妆容,于早朝之前赶至长乐宫。恰见子辛从寝宫里走出,后跟姜后和贴身侍卫数人,路经回廊时也不经意瞥见伫在转角雕花柱旁的我。 我锁了眉心凝眸望他走来,本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像被噎着,最后只鞠身朝他和姜后行了问安之礼。 他颔首许我平身,然后目不斜视从我身旁走过,至此再没有转过眉眼看我分毫,直到身后响起他边走边留下的冷漠:“你且留候寝宫,赤血台那地方不适合你去。” 我怔在原地回不过头,原来他早看穿我的来意,也未等我开口就轻易否决掉,他不给我那样的权力,让我无法亲眼看他们比武的过程。 我只能照他说的待在寿仙宫,坐立不安数着时辰。 终于熬到近午,宫外来了舍人入殿拜见:“苏贵人,奴才奉大王旨意请您去赤血台一趟。” 我心顿如弓上绷紧的弦,难道胜负已经分出?! “贵人?”那内侍见我木讷无措又唤我一声。 “好……舍人稍等。”我点头回应,转眸向后唤来晚菱,“你去把我带来的行礼简单收拾一份出来,也许用得着。” 晚菱踟蹰不解我意:“小姐,这个时候收拾……” 我凑到她耳边低声细语:“你收好带到赤血台外等我,若是我和姬发平安出来就由我带着出宫,如果我们出了差池,那你就想办法托人捎回冀州,交给我爹娘做个纪念也好。” “小姐……”她一听我话里不祥,心陡然乱了。 “听我的,现在就去!”我不容她多说,使劲摁她的手腕强势交代,“别忘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她对我无可奈何,愁眉苦脸进去内殿,我才独自随舍人前往赤血台。 一路上我的双脚就像踩着棉花,绵软无力,每一步都走得费力。这段路总算是走完了,来到赤血台时那扇森严的铜门还关着,仰望给人说不出来的压抑。舍人留我在门外等候,先由他从偏门进去禀明国君。 我沉默伫在门下,也许是门质地厚实的缘故,我根本听不到里面传出任何声响。尽管周遭静寂,可还是按捺不住狂乱紧张的心跳。那近在咫尺的结局我不敢猜,只要我深入想下去眼前就会感到一阵晕眩。 不记得过了多久,伴随沉重的开门声,我虚弱抬眼,目光穿入的一瞬微感窒息。所幸赤血台里吹出的凉风拂面却没掺杂血的腥味,一切都似乎很平静。 天光刺目,我的眼一时无法适应也分不清虚实,只觉从那白茫深处向我飞奔来一个身影,越来越近,可我还未定睛将他认出,他就已经迅雷不及将我搂满胸怀。为了腾出更多的空间和手劲拥紧我,他专注得握不住手中剑,倏然掉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发出金器特有的脆响。 “妲己,我终于可以带你走了……”抱我的男人,他抑制不了满心的激动,灌入我耳中的呢喃情深似海,“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个属于我们的世外桃源,然后永远守在一起,没人再能把我们分开了……” 他给我这猝不及防的拥抱,突然得叫我许久都回不过神。可当我听出他没事,他赢了,我僵固多日的嘴角终于破除了冰霜,那丝笑还沾着喜极而泣的泪光。 【上卷·忆昔尘缘】:争 锋(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泪雾迷蒙里不慎看到静伫不远的子辛,他也正望着相拥的我们,身影落寞不发一言。 下意识滑落的目光恰落在他流血的右手,我顿时露出满眼惊色。他像是意识到了,于是把伤手藏到背后,不自然的动作显得十分刻意,刻意逃避我。既然如此,那我就当没看到,什么都不问了。 “赤血台对决,他当真有赢孤的勇气和魄力。”气氛凝固良久,我听他这样说道,“你们走吧。” 而在此时费仲站出来似乎有话要说,必是想出言劝阻,毕竟我是子辛用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才换回的“珍宝”,如今轻易就放我和姬发双宿双飞,只怕会落得被世人耻笑的后果。 “卿家不必再言,孤心意已决。”子辛只是抬起手掌示意费仲住嘴,而后转面看向我们,“在孤动摇之前,你们最好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出现在孤的视线里,也不要被孤找到。” 我明白,他的话再狠再决绝,那都只是他为了掩饰心伤强装出来的冷漠。他说完就带着姜后和众人离开,不忍再看我,哪怕多一眼,都足够让他收回片刻之前的仁慈。 也许我体会不到,他转过身以后心会如他那只受伤的右手,一路都在滴血。 晚菱如我所言,手捧包袱候在赤血台外,看到我和姬发双双向她走去,她脸上展露欣喜笑容,可笑了一半又染上哀愁,因为即将要面临的,是与我分别。 我从她手里接过包袱,随口问道:“我关照你的东西收进去了么?” “小姐放心,都在里面呢。”她点头肯定,抬眼已是依依不舍,“小姐公子……你们这就要走了?” 我亦被她眼神惹得隐隐心疼:“王宫终不是久留之地,为免节外生枝,所以还是早走的好。” “可是小姐……”她性子柔弱,说着就要掉泪,“你就这么丢下晚菱,晚菱好舍不得你走……” “傻丫头,姬发虽然刚获大王特许可以带我出宫,可毕竟对于王室的尊严来说是不够体面的,只能静静悄悄地走。”我轻抚她侧脸不堪怜惜,“我们出了王宫,去过我们想要的日子,不便带着你,晚菱千万别怪我……” “那小姐和公子会回冀州么?”她泪眼天真地望我,“小姐离宫这件事要不要让侯爷和夫人知道?” “暂时先别惊动他们。”我被她一语刺痛心事,“我和姬发退婚已有些日子了,难保爹娘的气尚未消尽,若是见了姬发恐怕是要把他扫地出门了,还是等时机成熟再说吧。” “那晚菱不能贴身照顾,小姐在外面自己要多保重啊……” 我感动她如此懂事,情不自禁将她拥在怀里:“你也是,在宫里要好好的,听舍人和主司宫女的话做事。或者你干脆去求求姜王后,她心善慈悲,若能许你回家那是最好了。” “嗯。”她在我耳边乖顺劝我,“小姐别为晚菱担心了,晚菱会为自己想办法的。” “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家小姐,她又不是一个人漂泊在外,不是还有我么?”姬发看我俩这难舍难分的样子忍不住插话说,“我会照顾她的,你放心好了!” 晚菱放开我,举目看向姬发,恳求道:“公子,那以后我们家小姐就拜托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哦,不可以让她被人欺负!”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照做的。”姬发恨不得自拍胸脯,“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在就绝不让她饿着累着,就算我们山穷水尽,落魄得只能同吃一碗面,我也要让她吃面,我喝汤!这样可以了吧?” 我和晚菱都被他这荒唐的言辞逗笑了,可怜眼角还憋着泪滴。 “妲己,我们走吧。” 姬发扶我肩头轻声催促,我侧眸应声,终舍晚菱而去。 而她一直目送我们出了宫门,很远了还听见她冲我们背影呼喊:“小姐,你一定要早点回冀州啊!” 我不答,与姬发相依渐行渐远,步履从容却并不轻松。他左手牵马右手牵我,怅思这一路,我们一定用了很漫长的时光走完。 走出最后一道宫墙时我还是没能忍住,回望阙楼之上,有着熟悉的黑色身影,他扶栏远眺,视线的终点在我脸上,那目光比秋风还寂寥。 谁说此生后会无期,要我走得越远越好,原来狠话过后他还是放不下,这最后看我一眼的机会。 想着我便凝噎,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这种时候他不需要我说任何,或许只言片语也不留才是最好的,有什么样的离别辞,足够表达我满怀感激,又深藏愧疚的复杂心绪? 我依稀看到姜后走去他身后为他覆上披风御寒,又想起之前在赤血台目睹她为子辛包扎伤口,无微不至,那种体贴是我给不了的。我愈发坚定当初拒绝后位是明智的选择,姜氏,她的确比我更适合朝夕相伴在子辛身边,与他一起坐拥殷商的大好江山。 而我,注定离开,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如是宽慰自己,我转回头,将不被姬发牵执的另一只手也覆上了他手背,而没有用它来向城楼上的君王挥别。 余光过处,琼楼玉宇,朝歌繁华,从此只在身后,再与我无关。 【上卷·忆昔尘缘】:逍 遥(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临走前我们先在城里找了家歇脚的驿馆,容我先换上便服,以免路上分外惹眼,又把我褪下的宫装典当了充作盘缠。之后我们在朝歌市集稍作逗留,采购一些衣服和干粮路上备用。 挑选时姬发从摊贩的货架上摘下个仕女斗笠,帽檐四周都垂了白纱作掩,我见他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一脸爱不释手的表情,我不禁纳闷了:“那是女子戴的斗笠,你看那做什么?” “当然是想买下来给你用了!”说时他嬉皮笑脸把斗笠举到我眼前,似在炫耀他发现了好宝贝。 我取来手里打量几番,索然无味:“我又不是要随你闯荡江湖的侠客,何必用这纱笠遮住面貌?见不得人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家妲己天生有张叫男人垂涎三尺的好模样,为了不让那些色鬼见了起色心――”他趁我不备坏手就伸来我脸上揩油,得逞后嘴上尽是心满意足的谑笑,“嘿嘿,还是藏着的好!” “怎么?”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斜去目光挖苦道,“若是真遇上好色之徒,以你的本事难道还摆平不得?” “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嘛?”他把斗笠夺回,悠哉悠哉地绕指旋转把玩,“买啦买啦!夏天的时候拿来遮遮太阳还是有点用处的。” “你鬼心眼还真多!”我低头掏了几枚铜贝结账,止不住碎碎念道,“就会胡乱想些没边没际的事儿,好像我很容易就被人拐跑一样……” 当一切安置妥当,姬发先抱我上马然后跨上来坐在我背后,双臂环我牵引缰绳,驭马启程。 马蹄刚发力还没跑多远,这迎面就出了件怪事――街上猝不及防窜出个人影,张开双臂就横档在我们面前! 事出突然,害得姬发猛勒缰绳,便也惊得马儿一阵长嘶,一双前蹄高高跃起才总算停了。 险些撞上的那人倒不慌不乱神色如常,我定睛一看居然还是个女子? 姬发被她搞得心里顿烧一把无名火,怒声喝斥:“你不要命了吗!” 那女子昂首挺胸一脸傲气,对他的气恼满不在乎:“怎么?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么?” 我听出些许猫腻,敢情她和姬发还是认识的? 我正欲回头求姬发解惑,他却极不耐烦地跳下马去,不情不愿地走向她跟前:“在下正急着赶路,劳烦姑娘让个道!” “你这是什么态度!”她登时就不乐意了,冲姬发蹙眉瞪眼的好不服气,“你就这么答谢你的恩人么?真是忘恩负义!” “别胡搅蛮缠好不好?”姬发对她也已拿不出好脾气来,“我们萍水相逢哪来的恩恩怨怨!” “姬发!”我担心他们真吵起来反而耽误行程,边忙着劝架边想下马,“和人好声说话……” 姬发适时回来抱我稳稳落地,那番体贴皆被她用很奇怪的目光看在眼里。我从容不迫走上前温婉笑言:“这位姑娘,若是姬发有鲁莽之处得罪了你,还请姑娘多多包涵。只是天色将晚,我们还要赶路,如果没有要事就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可好?” 她没好气地扫我一眼,眼神竟有些莫名的敌意,但愿是我多心。 她不答我,而是转眸继续数落姬发的不是:“难道你忘了,如果不是我帮你从黄贵妃那里问明方向,你就算在宫里转个三天三夜,量你也到不了寿仙宫!” 我心紧紧一抽,原来姬发欠她的是这份“恩情”?他找去寿仙宫是托她帮的忙? 可他只跟我说过,他是在宫里随便抓个宫人带路,对于此女却只字未提,他是在有意瞒我么? 我无法不投去目光细细打量她的模样,她身形娇小玲珑,衣着明丽富雅,五官算是精致的,特别是说话时眉眼里还依稀透着丝丝灵气。 我边暗想她究竟有何不同寻常的身份,竟会与西宫的贵妃黄氏关系匪浅? 姬发无奈耸耸肩,早没兴致再和她纠缠不清:“就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劳您大驾计较到现在?” “小事?!”她立马反唇相讥,“没我你能那么顺利找到寿仙宫?而且本小姐是看在你是周人的份上才答应帮你,一个外人私入王宫非奸即盗,你老实交代,你去寿仙宫是不是去见苏妲己的!” 被个陌生人忽然念到我的名字,心里不免又是咯噔一下,如此犀利的眼光和言辞,令我不安怀疑她究竟善或非善? “呃……”在我长久的注视里终于也察觉到那么点不对劲,随后表情木讷地看向我,“你……不会就是苏妲己吧?” “是。”我平静承认,不给她任何异常反应,“我就是你说的妲己。” “……”她分明倒吸了口凉气,不知是在惊讶什么,“原来你就是……我听贵妃姐姐提起过你!” “黄贵妃?”这又叫我感到新鲜,想我和那武成将军的妹妹素未谋面,她倒能提起我? “嗯!就是她!”她连连点头,兴奋盎然,“她和我说冀州来的贵人苏妲己长得很美,那姿色在举国都数一数二,可把咱们大殷朝的君王迷得不行了。听说他对你很好呢,还特地为你建了座宫殿,快告诉是不是真的?” “……” 面对她一连串妙语连珠的发问,我竟会词穷得无话可说。 【上卷·忆昔尘缘】:逍 遥(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北国美无瑕的‘苏媛’?如今居然让我看到了本人,好不可思议!”她好像一点没觉得气氛冻结,仍在那兴高采烈自说自话,“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我觉得你比传言还美呢,怪不得大王那么喜欢你……” “喂!”她说得正在兴头上,冷不丁被姬发粗暴打断,口气很不痛快,“你有完没完!” 或许不该怪姬发动气,要怪只能怪她话说得太不顾场合,当着姬发面再三提到子辛必会触动他最敏感的神经,莫说他会不高兴,就连我也甚觉尴尬,一心盼着她能适可而止。 “你这么凶干什么!”她心生委屈,花容也失了光泽,“我夸下她都不行吗!” “姑娘,你所听到的都只是外人以讹传讹,言过其实罢了。”我强作一抹淡笑却颜色苍白,将那段匆匆告别的往事一带而过,“我不过是个平凡女子,没有那么神通广大,而且现在已然出宫,所以请姑娘不要再提及王宫和大王了好么?” “你出宫?”她霎时意识到什么,眼神警觉在我和姬发脸上来回扫视,“你们不会是……” “我们是什么?”姬发潇洒牵住我手,举高了堂而皇之显摆给她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你们出宫了……”她心领神会也目瞪口呆,“啊!难道是私奔?!” “不是那样的!”我矢口解释,名节深重如斯,我多怕被人想得不堪,“我和姬发是得到大王恩准才走的。” “可你是妃子哎,大王怎么会放你出宫?”她半信半疑又拿手指向姬发,“还是和他……” “你说完了吧?”姬发不客气地叱断她,已是忍无可忍,“说完我们可以走了!” “我……”她吞吞吐吐,好像还有话要说。 “妲己我们走!” 姬发才不想跟她浪费时间,不由分说拉着我走回马旁,上马后呼喝着蹬一脚就跃过她身前。 “喂!你等一下!”马蹄溅了飞尘隔断她的视线,可我还是能听见她不依不饶的呼唤,很明显喊的是姬发。 姬发顺势将我搂紧,毅然策马加速飞驰直奔城门,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有口无心回她一句,也不管她听没听见:“后会无期!” “冒失鬼!你欠我一个好大的人情!什么时候还啊!” 这最后的一句,姬发可能没听进耳里,但我却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冒失鬼。 这三字在我心头久久挥散不去,听似责备却暗藏矫揉造作的亲昵,她为何如此称呼姬发? 是不是自寻烦恼我不知道,可我承认那颗心被它撕咬得很不是滋味,所以后来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妲己?”他终于还是发觉我闷闷不乐,低头有意凑近我耳旁,“怎么都不说话?” 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我还是没沉住气,酸里带刺地套他话说:“我是在想,刚在集市那番折腾,到头来竟不知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日后若是想报答也不好找呀……” “干嘛又提她!” 他一定是听出我话里别有用意的“试探”,所以很反感,语气不知不觉就重了。 “怎么,你很不喜欢我提她?”他这态度让我更不舒服了,我立马摆了脸色,“你们不是很熟么?” “我哪里跟她熟了?”他像极了被冤枉的孩子无处诉苦,“我只是问过她去寿仙宫的路怎么走……” “仅仅是这样么?”我听不进他的辩解,拿出我生气惯有的冷笑,“你就没和她有过别的什么?她又何苦说你冒失?” “我怎么可能跟她有什么!”他被我愈发逼急,总算把瞒着我的那些话全盘托出,“我那时是把她错当成宫女,想抓她过来问个路罢了。要说有哪里做得不妥,无非就是在背后偷袭她鲁莽了些,我真的没做什么嘛!” “反正不管真相如何我也没看到,当然随便你怎么说都行了。可是如果你不心虚,你干吗见了人家都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急着走?而且!你还不让我在你面前提她!”我振振有词,敏感到让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你分明是心里有鬼!” “你在怀疑我?!”他问着猛然勒马,突如其来的冲劲将我向后推入他怀中,他趁机一把抱死,“妲己,你到底在气什么?都这时候了你居然还不相信我?!” “放开!”我掰着他圈紧的手臂别扭挣扎,想挣脱可拗不过他的力气,“我不需要你这样……” “不是答应要和我远走高飞,逍遥尘世之外?”他耳鬓厮磨吻我侧脸,戾气化为柔情,“何必关心那些多余的人?” 我被他弄得一阵委屈,胸口灼烧的怒火撒不出了,鼻子却酸得可以:“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从一开始就不对我坦诚,事情暴露了还遮遮掩掩,叫我怎么信你!” “是,我瞒你是我不对,可我就是怕你胡思乱想会不高兴才没和你说啊。”争吵过后还是他先妥协,劝慰里不乏有些无奈,“以后就你和我,简简单单两个人,不管她是谁,她说了什么,那都与我们无关。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我们离开朝歌以后也绝不再回来,遇不到她那就井水不犯河水,她的存在你又何必介意?” 【上卷·忆昔尘缘】:逍 遥(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不是非要介意,而是我心里好难过……”许是他吹进我耳里的风太温热,暖得我心瞬间就软成泡沫,意乱情迷竟不知所云,“我见不惯别的女子,她那么放肆喊你、怨你,与你斗嘴,在我眼里就像是为了故意吸引你的目光,我受不了……” “这么说你是在吃醋了?!”他揽住我肩好一番欣喜若狂。 “我……”嗔怨这该死的笨蛋,怎么总是不解风情,说这么直接让我多难为情嘛! “会吃醋才证明你在乎我,这是好事呢!”他得了便宜就卖乖,竟还得寸进尺来我下巴上挑弄,“你再吃个我看看?” 我强甩过头不想理睬他:“你就会戏弄我!” “虽然能惹你吃醋我多少应该感到高兴,可你这醋吃得我好冤枉!”他调戏心不死,手指尽在我脸上轻蹭,“一个半路跑出来大呼小叫的野丫头居然能把你气成这样?她怎么能跟你比?” “什么野丫头?我看她的样貌并非凡俗,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不甘吐露怨念,“姬发,你还要瞒我么?” “我也不是故意隐瞒,当初不明讲就是怕你误会,你看,现在真误会了不是?”他像对待小孩子那般轻抚我发顶,“我何必牵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进来影响我们的感情,那不是自讨苦吃?” “就算是为我着想,那你也不该敷衍我!”我承认他说得有理,可我嘴硬,尤其在底气问题上就是不肯低头,“她到底是谁!” “好,我坦白。”他无计可施只得耸肩作认罪状,“她自称是当朝宰相商容的女儿,至于她叫什么我真不知道,因为行事匆忙我一直没顾上探问,而且我也犯不着关心那厮。” “原来她是相门千金……”我惊呓若有所思。 想那宰相商容位高权重,天子殿前三朝元老的股肱之臣,作为他的掌上明珠,难怪看人的眼光都高人一等。 “管她是谁家千金,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千金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事儿!”他报以蔑笑,说得很无所谓,“你就别再想她了,好不好?” “真是这样么?”我小心斜去眼神话中有话,“为什么我觉得她对你……并不寻常?” “唉哟你又在瞎想了!”他听明白我在暗指什么,立马拉下个苦瓜脸来哄我,“她爱怎么样都随她吧,那种骄纵狂妄,脾气又坏到可以的野丫头,我都懒得理她!” 他这番“肺腑”不免逗我欢心,我抿唇偷笑,欲露还掩口是心非道:“我哪有瞎想什么?你也用不着诋毁她来讨好我,油嘴滑舌!” “我可没故意为了讨好谁才这么说啊!”我不说还好,一说他倒来劲了,“我的痴情日月可鉴,这世上除了你,任何的美女都是庸脂俗粉,谁叫我一门心思只系着我家小娇妻呢?” 他嘴是愈发甜了,说着还有意用胳膊肘掴我,我嘴上不言,心里却汩汩流蜜。 “都说女儿家小心眼,今天要不让我亲眼见识一下我还就不信呢!”他故意把头放低,凑近了欲看我是否在笑,“妲己,你吃起醋来的样子怪吓人的,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哄你,你要是还不消气,我就真拿你没办法了。” 我负气把脸别向一边,死也不给他看我嘴角难以藏住的弧度。 “凶是凶了点,不过你这样还是蛮可爱的。”他厚脸皮挨过来紧贴我脸,“至少我喜欢看!” “别闹了。”我险些把持不住就沦陷在他给的亲密里,“我们现在去哪里,是时候想想了吧?” “这倒是个问题啊?”经我一提醒,他也开始犯愁,“西岐反正是回不去了,至于冀州嘛……我想苏世伯现在一定恨死我们姬家人了,去冀州说不定会被他乱棍打死!” 他说的虽是玩笑,但情形确实不容乐观。我还记得爹接到退婚书那刻的脸色,他向来高傲又看重名节,所以当即发下鸿誓,从此与姬家断交,老死不相来往。 为了姬发,看来我暂时也是有家回不得了。 “妲己,你老实说。”他觉察出我暗藏在眼底的失落,捧住我侧脸耳语,内疚和疼惜悄然流露,“我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其实只要有你陪我,哪里都好。”我转回头,双手合抱住他的手掌,用手心温度表明我的决心,“天下这么大,只要我们肯一起找,一定会有我们的栖身之地,我们两人的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不回冀州真的可以么?”他不够确信,以为我只是在安慰他以求好过,“你真的愿意,从此和我浪迹天涯?” “你看天边,好美的夕阳!”我手指西边唤他共赏,流云和晚霞映在眸里迷醉了神往,“我看我们就追着夕阳这么走下去吧,随遇而安。” “好,我这就带你去追那天边夕阳!”他兴奋坐直并给马儿发下指令,一只手臂环紧我的腰肢,耳边如许温存,“去找一个地方,可与你白头偕老。” 斜晖脉脉水悠悠,日倚青山斜,莫道此刻黄昏好,良辰短易消。只愿今昔与君同策马,踏碎前尘宿怨且向远,一路欢笑一路歌,必可寻那,世外逍遥桃花源。 【上卷·忆昔尘缘】:逍 遥(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长路漫漫长相伴,不觉离开朝歌已有两日,这两日与他走走停停,赏尽沿路湖光山色,纵情游弋无忧无虑,倒真是无比享受的乐事。 路上玩得尽兴只稍作休憩,这会不由得微感困乏。蓦地一丝凉意袭来,我仰首见着天空呈青青灰色,云聚阴沉恍惚欲雨。 “姬发,我看天色好像不太对。”我半侧脸轻唤身后,“都说春雨来急,我们是不是先停下找个地方避一避,等雨过了再继续赶路?” “真是心有灵犀,你说到我想的了。”他口气戏谑,手里渐渐缓了马速,“雨天本不宜赶路,何况你身子弱,淋湿肯定会着凉。我们再走几步,去前方那个树林里避雨好不好?” 我笑而不言,不敌心头的暖意暗然上涌,回想这一路他对我多番体贴,让我愈发坚信自己选对了人,也许这便是痴情人的傻,哪怕吃再多苦都无怨无悔。 入了林子他刚把马绳系在一棵树上安顿好,我额头忽溅起一丝冰凉触觉,敏感抬头摊着手掌去感觉,果真有豆大的雨珠落下,不一会就密密撒落。 他情急脱了外衣,双手抖展边仓促唤我:“妲己快过来!” 我应声缩进他怀里,他用展开的衣袍为我遮蔽头顶,尽量不让雨水落到我身上。 “别只挡我,你也一起遮嘛!”我硬是要将衣裳往他那边挪,舍不得看他保护好我,反把自己淋成个落汤鸡。 一件外衣遮下一个小小的世界,只容下他和我,微不足道却足够安宁。他双手托举着袍子,我偎紧他胸膛与他在雨中一起奔跑,两人都狼狈得不成样子,四目相对却还是可以笑意融融,仿佛可在彼此眼中看到那默契相映,幸福的曙光。 我们终于在树林深处找到一棵参天古木,它枝繁叶茂恰似撑开一把巨伞,阻挡了大片雨点。我们靠着树根席地而坐,他依旧不肯放下外衣,以防那些从树叶缝隙里渗下的雨水。 放眼这郁郁丛林,沐浴一场春雨洗礼更显青翠。我把头靠他肩上,听着雨打绿叶三两声,无聊伸出一手,等那叶上的雨珠滴落掌心。我深深呼吸,空气里依稀有雨水和尘土的味道,清新而空灵,心情也似被涤净,出奇的舒畅:“姬发,这树林真美,你说它像不像我们小时候念书学堂外的那片竹林?” 他低头望我,笑着答非所问:“想家了吧?” 我拍去掌上的雨水,轻轻摇头。 “骗不了我的。”他握住我那只沾过雨水有些发凉的手送入怀中取暖,“是我让你无家可归,对不起。” “以后不许再这么说了,你并没有欠我什么,因为……”我迎上他双眸说得很是认真,“你不是也一样无家可归么?既然你可以为我放弃西岐,我为你放弃冀州又有何妨?我们扯平了。” “我只是怕你不习惯,日子久了总会想见你爹娘吧?”他并未因我逞强就消除所有顾虑,把我心事看得透彻。 “缘未散终会见的,不必急于一时。”我头歪下重新栖回他肩膀,望着雨落地上的水坑,此起彼伏地溅出水花,“我想爹娘需要时间,等他们想通了,自然就会接受我们了。” 冀州,我是真的很想念那里,还记得临走哥哥说过,他会和爹娘一起等我回家,我终于离开王宫恢复自由身,可是回去了姬发怎么办?他是不容易被我家人接受的。 我只能安慰自己好事多磨,感情就好比璞石成玉,唯有历经俗事打磨方可绽放它无与伦比的价值。 静心等了约莫一个时辰,雨终于停了,天空依然阴霾,看不出有放晴的迹象。 姬发扶我起来去林里走走,想找一处可供今夜落脚的地方。奈何这深山野林人迹踪绝,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在我四下张望着忽有一景映入眼帘,我惊喜抱住他手臂喊道:“姬发你快看!那是什么!” 他顺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本凝重的脸色瞬间也愁云散却,化作满脸希冀:“好像是座小茅屋!” 他也看到了,这说明不是我眼花:“太好了,这林里有人家!” “那我们过去投宿。”姬发口快,抢先一步续上我想说的,“看好心人能否收留我们一夜?” “嗯!” 那座简陋茅舍门户紧闭,坐落在雨后深林显得尤为空寂。我轻叩柴扉试探问道:“有人在吗?我们是前来避雨的路人,冒昧想借宿一晚,不知主人是否方便?” 敲了半晌杳无回音,我踟蹰发愣:“看来是没有人了……” 姬发还不死心,一直盯着锁看,蓦然伸手只用力一掰,那锈锁竟整个脱落下来。 他就要推门,我却迟疑不前,面露难色道:“这样不好吧?我们怎能擅闯别人家里……” “妲己,你不觉得这茅屋很古怪么?”姬发示意我看向那把锈迹斑驳的铜锁,“这锁已经锈成这样了还在用?更奇怪是连锁上都积了厚厚三层灰,所以啊……” 他不顾我阻拦微一轻推,门便“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了。随他大步从容迈了进去,一股浓烈的湿霉气混着经年的尘埃扑鼻而来,呛得我捂嘴一阵咳嗽。 他在里头四处张望,挥了挥周遭的飞尘:“果然如我所料,这房子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啊!” 【上卷·忆昔尘缘】:逍 遥(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待异味尘埃愈渐消散,我提着一颗猎奇的心走进屋里。畏畏缩缩紧挨着姬发环视四周环境,所见之处都积满厚灰,梁上还结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蛛网,的确就像他说的那样,这茅屋似乎已经被空置了多年都没人居住。 一些日常必须,如床榻、桌凳、杯盏之类的琐碎应有尽有,我望着屋里虽然简单却尚算齐全的陈设忍不住碎碎嘀咕:“怪了,这里好好的怎么会没人住?” 回头瞥见墙上还挂着山桑弓和斧子,心想这屋子以前兴许是山里的猎人或樵夫住过,只是后来主人因故远走或辞世,留下一座空屋后继无人,便也随着日久被尘封了。 我正暗自思量,不敌姬发在背后突然搂我腰肢,我被吓了好大一跳,他倒乐不可支:“妲己,我有个点子!” “什么点子?”我拍着胸口喘息平复,“说来听听呢?” “你说这间屋子空了这么久,我想它的主人应该也不会回来了,反正我们飘荡在外居无定所,不如既来之则安之?”他搂我愈紧愈亲昵,贴着我脸抑不住满心欢喜,“我们在这里建一个家,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你觉得怎么样?” 我脸颊被他蹭得欢畅,以致情不自禁连连升温,未语已先羞:“若是主人哪天回来了怎么办?没准把我们当强盗了。” “那我们再走也不迟啊!”他见我有了动心之色,耳边话说得更是动听,“终于找到了,从此便可与你过那种男耕女织朝夕相伴的日子!不用说,我猜你和我一样向往!” 我还有什么底气否认?当然是羞了笑涡和眉眼沉浸在他怀中,心甘情愿被甜蜜的海潮淹没。 “若说安个‘家’,家也不能就这样吧?”我信步在屋里踱了一圈,瞅着满屋的污迹皱起眉头,“我看得把这里好好清扫一番,弄得干干净净的,那才像个家的样子呢!” “想不到娘子大人竟如此贤惠!”他当即揪住话柄将我取笑,“这么快就急着当家,包揽家务活啦?” “你……”我自是气不过他的无赖行径,不过祸从口出倒也理屈,“行啊!打扫的活儿我来,不过呢,我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等我收拾完屋子我一定很累很累了,到时我想……”我手指妖娆在他胸上画着弧度,斜眼给他一缕媚笑,“我想洗个热水澡!” “没问题啊!包在我身上!”他爽快地一口答应,说着还无比殷勤取了墙上的斧子,“我这就去树林砍些柴禾回来,留着给娘子烧洗澡水!” 我笑眼盈盈目送他出去,而后便挽起袖子忙碌起来。待我将地上和床榻的灰尘除尽,听得外面有木头落地的声响,随后便是噼里啪啦一阵接一阵的砍柴声。漫不经心抬着眼往窗外看,见他挥斧砍得正起劲,我执抹布擦窗沿,笑意油然浮上唇边。 随君远走隐于世外,从此白手起家渔樵耕读,清茶淡饭了也好。这便是最朴实无华的生活,有你有我,我们的家。 忙活了半天,陈旧脏乱的茅屋终于焕然一新。忙完我一时无聊兴起,取来一些没用的碎布,做成个小布偶悬挂窗檐。 “上茶喽――”我闻声回望,见是姬发手端杯盏,学着酒楼小二的腔调窜进屋来,“累坏了吧?刚烧开的热水,特地拿来孝敬我家娘子!” “挺乖嘛!”我不胜满意地勾起嘴角,从他手里接过茶杯。 他放眼望去先是一愣,接着便是啧啧惊叹:“娘子的手还真巧,这一会的工夫就把家里大变了模样,让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我呷一口茶水解渴,扬眉轻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和你一样出身官宦,一定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所以离了家就什么也做不来啊?” “不敢不敢!”他作势拿衣袖来为我拭汗,嬉皮笑脸地讨好说,“娘子你持家有道,以后这个家还得靠你来照顾呢!” “那……”我饮完将空杯推还给他,“我要的洗澡水呢?” “不急,就在外面烧着呢!”他手来我脸上拍两下子算是安抚,“很快就可以洗了!” “那你去看看烧开了没有?”我心急催他,佯装娇嗔地吐露怨言,“人家打扫屋子出了一身汗,全身粘嗒嗒的很不舒服,我想赶紧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好嘛我这就去!”他似乎很吃我撒娇这套,欲走又回头宠溺捏了把我的嘴角,“真是没白疼你!” 等到热水烧好,一切准备妥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盛水的木桶被搁在屋里,我要姬发出门回避,他却有心戏弄迟迟不走。 “哎呀你快出去啦!”我连推带攘把他往门外挤,“你一个大男人在里面要我怎么洗嘛!” “怎么?”他故意使坏赖着不动,“你害怕被我看啊?” 我推不动他,低头尽是不情愿:“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不会不懂吧?” “嘿!”他凑近看我笑得更坏,“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相公,你洗澡我还不能看?” “我们现在无名无份,当然还不行了!”我抬眼微怒,口气也变得强硬,“出去出去!你要是敢偷看我绝不饶你!” 他终于调戏够了,无奈拾起步子:“好!我出去就是了,你自个慢慢洗呗!” 他走出还顺手帮我把门关上,我这才安心。打开床头的包袱本想拿出一件深衣浴后换用,翻找时不慎瞧见平整叠放在里层,那袭红艳夺目―― 我的嫁衣。 【上卷·忆昔尘缘】:春 宵(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衣衫尽褪落地,我扶坐桶沿先将趾尖触水试温,觉得合适才整个人坐入,那一瞬身体自下而上被热水浸透的快感无法言喻。 我放松仰靠在桶壁上,撩起一捧清水洒落臂端,感觉那水珠细腻滑落,嬉水自娱,满身的疲惫仿佛也消散在水上的袅袅白雾中。 我甚觉惬意地闭目养神一番,再睁开时猛然见着雾气里有团黑乎乎的玩意,它微微一动,我才看出那是只好大的蜘蛛,悬梁结丝就倒挂在我眼前一线之隔,八只脚一张一弛似在向我伸来,顷刻吓得我魂飞魄散! “啊――” “怎么了!” 我凄厉一叫反吓坏了蜘蛛,它倒是沿着蛛丝一溜烟爬个没影,可比蜘蛛更惊悚是房门轰然推开,姬发的目光直落桶里一丝不挂的我身上―― 我本能扯来浴巾捂住胸口惊恐万状道:“你进来干吗!” “我听见你叫,以为你被热水烫了!”他回神顿感窘促,不自在看向别处,“所以就……” “我没事,只是被个蜘蛛给吓着了……”气氛着实是尴尬的,我望着他,心一直在噗咚乱跳。 “哦……”他心不在焉点着头,“没事就好……” “你怎么还站在这?” “呃……” 我蹙眉表露不快:“去外面守着啦,洗好我叫你。” “好……”他应和着阖门出去,从未有过的呆木。 我那不安分的心这才落下,可心口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热气腾腾的又把我脸熏得好烫,想到适才出了大洋相,我真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把羞愧泡得一干二净! 出浴后擦干身子穿了衣裳,也收拾好之前的烦乱情绪。他定是听不见水声,所以隔着窗问我:“妲己,洗好了么?” 我拢拢半湿的长发,让它自然垂落,侧眸轻唤:“好了,你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虽然窘境已过,他还是神情恍惚显得有点不自然,早已没了从前一贯的不正经。 当他躲躲闪闪的目光终于有胆量抬起来看我,却一眼定格在我衣上再也移开不得:“你……” “怎么样?”我低头下意识望望身上的红衣再笑得明眸潋滟,“你觉得我穿着好不好看?” 他望成呆滞,嘴唇翕动地嗫嚅:“这衣服……” “是我的嫁衣啊。”我为他解惑,努力强忍着笑,心头百感交集,“原本是要在我们的婚礼上穿的,可惜天意弄人,我日盼夜盼的佳期没有了……” 他怔住,无言以对。 “你看喜服上的凤凰!”我动情执起他手去抚那杜鹃花上绣工精致的神鸟,“是我特地让她们绣的,因为你离开冀州曾对我许诺,一定会带我去岐山看凤凰,你说凤凰齐飞就会夫唱妇随?” 他指尖停留丝缕针线,不知有怎样的触觉,可是他长久缄默,喉口似有凝噎。 “你不知道我被你姬家退婚的时候有多难过,你把妲己抛弃了,把你给我的凤凰誓言也遗忘了?”触景生情,我至今想来还是很心酸,“我曾经恨到想把这嫁衣撕碎,恨到想死……” 他低头也许是看我,也许是看我衣上的凤凰:“那后来为什么还是留下了?” “还是自己不死心,舍不得,这嫁衣就像一个人。”我抬眼相望,眸里深情缱绻,潜藏着温热的暗涌,“要我忘记他,狠狠把他从生命里连根拔起,那比登天还难,我做不到,也不敢想……” 他眼里不忍,缓缓伸来的手掌靠上我侧脸,歉疚和疼惜只在触碰的瞬息就滚滚袭来不可抑制。 “从我去朝歌那天我就把嫁衣带在身边,几乎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两眼,就当给自己留个念想,哪怕被天子逼迫护节而死,死时能穿着它也心满意足。”我覆抱脸上他的手掌,眼里明明有泪蠢蠢欲动,嘴角却牵着动他心魄的笑,“我原以为此生再没机会穿它,而今天我穿给你看,也算是了了我的心愿。” 他眸色动容,那样柔情似水,必能读懂我这颗矢志不移的痴心。 “我想穿着凤凰和你成亲,是寄愿于它。”积在心里多久无人相诉的真言,此刻毫无保留,我全都告诉他,“我多想和你化作一对比翼双飞的凤凰,那时如此,现在也一样……” 他猛烈噙住我唇,不让它再多说一个字,或轻吮或软磨,只要是他认为尽兴又酣畅的事他都不肯放过。我温顺迎合,任由彼此的舌尖交织如藤蔓,吻如烈酒不醉不休。 蓦然他嘴唇移开,湿润沿着我脖颈一路蠕至锁骨,我敏感缩紧肩头,他却深深埋在我脖上舔舐得欲罢不能。我似是想躲,却又不做推开,脑海竟一下子空白手足无措,犹在放任他随心所欲。 缠绵中不知不觉被他挤到墙角,未防他一只手偷袭而来探去我裙里两腿之间,惹得我身子猛一阵颤栗,我惊惶看他,然背已靠墙无路可退。 “妲己,我等不了,我们今晚就成亲!”他停下我肩头的欢谑凝眸望我,脸如此迫近,急促呼吸的热气徐徐扑面,“从此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我不曾见他这样,眼里投射出**的火焰,慑人却魅惑,火辣辣地烧着我脸。 我有些不敢看他,眼神怯怯轻声如雨:“你想和我行夫妻之礼?” “对,当着凤凰的面,我希望你不会拒绝。” “……” 【上卷·忆昔尘缘】:春 宵(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他如此直接的请求让我顷刻陷入两难,答应他我会不安,不答应他,可我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而我心慌意乱的沉默被他错当成是一种默许,他抵不住愈烧愈旺的欲.火终又将我搂紧,随后落在我脖上的吻如落雨激狂,也比刚才更来得炽热火辣。 我依旧没怎么挣扎,心里却有种难以言说的害怕。当他吻到忘情随手就去我胸口似欲拨开衣衿,岂料我鬼使神差双手捂上并死死攥紧。 只尽了一半兴的他不得不戛然收住,眼神从我颈上抬起来望我,隐隐为难:“你是不是不愿意?如果不行那就算了,这种事不好勉强……” “不是!”我攥着衣衿眼眸低垂,犹不敢和他对视,“你知道的,我苏家重节,女子的贞操更是比性命还重要,可在我眼里那远不及你。” 他依稀怔忡,我能感觉他的目光凝滞在我脸上的温度。 “对于女子而言贞洁只有一次,能送给心爱的男人自然是很幸福的事,所以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包括我的身子,但是……”眸光终脉脉抬起,迎上他的同时也缓缓松了执衣的两手,“请一定要温柔……” 即便我说得再轻他也能听得真切,亦能放心俯面凑近,软唇带着如许温存压在我锁骨之上,伴随他唇舌柔润温湿的蠕动,嫁衣被他轻手从领口滑落肩头,露出越多他就吻得越迫切,仿佛我身上每一寸肌肤他都心急想占据。 我揽住他双臂作支撑,被他亲吻的地方有些微痒难忍,我忍不住便把眼闭上,指尖在他臂上愈渐揪紧。 直到衣裳尽数褪落脚旁,只留着一件贴身的亵衣小遮胸腹。他目光自上将我胴.体打量一遍,我羞涩垂眸,不敢去窥视他眼里是否陶醉,又不敌被他倏地挽膝横抱到榻上,他亦脱去衣裳覆身而上,与我四目相望。我还是第一次和他是这样一种亲密又暧.昧的姿势,兴许是仰视他的缘故,总觉得他眼睛变得愈发好看了,依稀透着笑意,如痴如醉。 我情不自禁伸去手掌触碰他肤质紧实的胸膛,触感很微妙,他丝毫不阻止,任由我指尖放肆滑去他腹上,在那形状分明的腹肌之间清浅游走。他似是被我指甲撩得痒了,我感到他身子明显一颤,这引得我忍俊不禁。 见我偷笑,他也跟着笑,只是笑得好生邪魅,笑着就把手抚向我亵衣周遭。他手指这会还特别灵巧,三两下就把亵衣上的结扣一一解除,那最后的蔽体之物也终被他剥落而去,我心里犯紧,情急又想用手遮挡,只可惜两只手臂纤细压根遮不住多少,胸前有何许春光旖旎犹可被他一览无遗。 “怎么,还舍不得给我看?”他握住我手轻将它移开,而后笑脸俯低凑去我耳旁,一边与我诉着笑言,一边用舌尖玩弄我的耳垂,惹得它又湿又痒的,连我的神志也一并恍惚了去,只觉他的声音如蛊如毒魅惑噬心,“不是说好我要的你都会给么?” “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事已至此我还天真地妄想解释,却不知我任何的借口都是徒劳,在他听来形同无物,“不习惯被你看到我的身体,唔……” 我发誓那不是我想的,我就这么不自觉发出的微弱呻.吟,泛着些许娇喘,可这完全拜他那只不守规矩的手掌所赐!它就那般隔在我俩胸膛间恣意抚摩,从山峰入谷底再攀上,起起伏伏无所顾忌,带给我比之前更难以忍受的痒感。 之后便仍旧是那缠绵似火的唇吻,沿我脸侧一路直下,所到之处无不沾湿,留下的欢痕风过微凉。 他似乎尤其爱在那两重小山上迂回辗转,这可难为了我,身子止不住地左右扭动想摆脱,可越动越觉得痒,越痒越觉得兴奋。 兴奋?是啊,脑海里为何会闪过那样的字眼?明明自己已经怕痒得不可救药,心里却莫名生起一丝快感,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凝息寻着源头,感觉越来越清晰,在我两条腿根交会之处,此刻是那么孤独又空旷,好像一张饥饿的嘴巴急需有人来喂食填满它…… 随他爱抚吻舐,那种渴望就变得愈发强烈。而他似乎敏锐察觉到我的躁动不安,趁我不备便将一手悄悄溜去那里……他不碰还好,一碰竟让我连着低吟两声,他轻轻抚过顿生一阵粘腻的湿滑感,我恍然不知本该干涸的彼处何时逢了甘霖,怎无声无息就流成了泉眼? 他的手在那潇洒地来来回回乐此不疲,享受着嘴角还勾起坏笑:“娘子,你那里很乖哦!” “讨厌……”我难为情地把脸转开,娇声嗔怨他,“我都随你高兴了,你还这么说来笑我……” “别生气嘛,难得它这么喜欢我,我当然得好好待它了,你说是不是?”他哪里是在哄我,真是不羞死我不罢休,嘴上使坏不说,眼神还故意当着我面直往那看,越看越得意,笑里说不出的邪恶,“看来它是等不及了,那我现在就来满足它?” “等等!”我慌忙将他劝住,无法遏制心里的紧张,“我有点怕……会不会很痛啊?” 【上卷·忆昔尘缘】:春 宵(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第一次难免会有点痛,不过我会慢慢来,轻轻地。”他见我如此慌乱倒是耐着性子软言劝慰,手来我侧脸轻拂一缕,“你也尽量放轻松,别去想太多,好不好?” “嗯。” 得我点头应允,他便动手扶我两膝盖欲将它们微微分开…… “慢着!” 被我一喝他当即停手,愣愣抬头冲我挤出一丝略显尴尬的笑容:“又怎么了?”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心里怪怪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人生蜕变我迟迟做不了心理准备,可临阵退缩又恐会惹他不快,我唯有坐起半个身子扶他颈畔诉起衷肠,举眸递送深情,“姬发,妲己不顾一切信了你,所以纵然在这无名无份的夜晚也愿将身心相付。但求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绝不能辜负我……” “不会了。”他掌心覆上我手背赐我温暖,看我的眼神坚定不移,“以后的事都由你说了算,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会与你形影不离。” “好……”能听他这番肺腑情话,心头也像是好过了些,我终说服自己仰身躺好,做出等他的样子,“妲己就当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若能得你珍惜倒也不负这良辰美景。” 他见我乖顺,眉目也渐舒展。俯下身来,这次不牢他动手,我两腿已知道该怎么做,轻向两旁张开留出空地供他栖伏。彼此肌肤贴靠在一块,我感觉到下身被个硬物抵着,还小心蠕动着似在找寻入口。我心跳愈快,情绪也变得极复杂,既紧张又满怀期待。 “看你这么害怕,大不了我做点牺牲呗!”他望我眉心紧蹙的神情又不由发笑,笑着瞥一眼自己肩头示意道,“你要是感到痛就咬我好了。” 他若在上为天,我便在下为地,时机终至,天地合二为一。 初初进入时我本能搂紧他脖子,心也怕到极致,他给我抱住却丝毫不停下处的动作,就那般由浅入深,虽然极尽轻缓可终减轻不了我的不适。咬在他肩上愈渐加重的力道可作证那道撕裂之痛有多让我难受,从不曾体会,身体在一点一滴被人侵占…… “疼……” “放松一点嘛……你夹得越紧就越痛好不好?”他笑出无奈,伴着微微吃力的喘息,“再忍忍就过去了。” 他说得容易,却不知他肩上的我是怎样煎熬,纵使咬紧他皮肉还是疼得快掉下泪来。 此时他动情吻起我的脖颈,与我的唇齿野蛮相比,他的唇要温柔得多,且配合舌的润湿和缠绵。很神奇是那下体的疼痛似乎在逐渐消退,在我还未能够察觉,他就已经完全包容在我的身体里,意识到的时候,腿根处那张原本饥饿的嘴巴已经被满满填个充实。 他感到我口劲渐松,看准时机凛然一振,耳边戏谑犹胜从前:“没骗你吧?是不是不那么痛了?” 我回答不出,只因开口就会不由自主泛着嘤嘤喘息,索性咬住嘴唇不愿发声,不然我会觉得好不矜持。 “干吗忍着呢?”难道徜徉**也可叫人全身每个感官都变得灵敏非常,他居然精准吃透我的心思,问我时仍舍不得身下起起落落的律动,“这里又没别人,叫出来有什么关系?” “我不要……嗯……”嘴上本还想逞强来的,抵不过他猛一个潮起瞬如将我推上云端,吟声冲破隐忍呼之而出。 “放心叫吧,我听着可舒坦了。”他吻去我耳边吹进汩汩热风,“比你唱歌都好听!” “什么话……”我嗔怨他这荒诞无稽的说辞,倒真像他说的放开了束缚,任由娇喘随我二人身子起伏时起时落。 连着几阵冲击他突然收住,感觉他起身似欲抽离,我食髓知味尚未满足,一缕扫兴涌上心间,却看他伸手过去轻勾一指,那地方霎时酥麻。 “从今天开始你彻彻底底是我的了。”他聚精会神盯着手指看,看出一脸的喜色,“这就是证据!” 原来他是故意?我齿咬指节不堪羞愧,转脸向内不看他信手拈来的落红,还给他口是心非的碎念:“笨蛋……” 真是个缺心眼的傻瓜,我的贞洁何须你亲拾落红为证,心都早已属你,身当为你而留,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 炫耀过后他扶我腰肢将我抱起,迎面跨坐他腿上,我顺势让双臂搭在他肩上环住他的脖子,等着他不怀好意之后的举动。 他带着迷离笑意吻我双唇,自是无比享受地纵情酣吮,仿佛我唇上流蜜般地叫他流连忘返。也不知哪来的一股野性促使我变得主动,痴缠的舌尖难分难解,而心已沉沦再不可收拾。 他下身动静愈烈,我整个人都被他带得上下颠簸,吻至缠绵再感觉不到先前的疼痛,取而代之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有着想和他融为一体的迫切。 分辨不出是谁使的力气,他与我吻着便慢慢仰躺枕上。这回换我伏在他身上了,我半起身自上望他,长发顺着一侧肩头垂落,恰如清风拂过他的眼眸。他双眼似两汪清潭,倒映我的面容清晰可辨,我尽情欣赏他眼里的醉意,很喜欢以这种姿势看他,因为足够唤起我心底的征服欲,尽管对于女子而言,有征服男人的念头是可怕的,也是痴心妄想。 【上卷·忆昔尘缘】:春 宵(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兴许是我看他久了,他好看的嘴角漾出笑色,手指来我下巴上轻轻一挑:“怎么了?” 我两手轻柔从他颈畔抚过,望他的眼神脉脉含情犹似微醺:“让我看看你啊。” “看当然可以,怕只怕――”随他有意拖长的腔调,他的笑越来越邪,当我还在费心揣度他会说什么,他却猛然在我身体里激烈扭动,话和动作一气呵成,“只怕你坐着看不好!” 我被他颠得七荤八素顿时找不着南北,无奈坐他身上惊慌叫喊:“哎呀你……啊……” “坐稳喽娘子!”他两手扶我腰上自可将我全数掌控,听我狼狈又放纵的惊叫反倒格外享受,“这**一刻的跌下去可不好看呐!” “你怎么……”一阵连着一阵的喘息,害我话都说不完整,“怎么那么坏……” “敢说我坏?”他报复性地暗中又多使一把力气,“那我就坏给你看!” 我真是趴也不得坐也不得,唯有将双手撑在他胸膛才稍微找到点平衡感:“慢点啊……我受不了……” “才这两下子你就受不了了?”他哪里依我,速度和幅度都有增无减,“你就当你是在骑马,我正带你驰骋疆场呢!” “你……” 我被他这形象却滑稽的比喻逗得哭笑不得,叫声喘声混成一片。好一匹桀骜不驯的疯马!照他这么颠下去就不怕把我摔死? 他惩罚我过瘾才渐渐放缓,我微感虚脱地俯身伏他胸膛,不可否认刚才那一番折腾真叫人有种欲仙欲死的错觉,原来我心底是渴望他的疯狂,贪恋他给我带来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汹涌。虽然想来会自觉羞耻,可我必须面对,这就是本能,是被禁锢在我心里最深处的欲.望,在这个狂乱不羁的夜里被他彻底唤醒,也得到释放。 我意乱情迷凑过去吻他双唇,脖颈,肩膀……从未有过的狂野和缠绵。他敏锐捕捉到我已入佳境,也被我吻得异常兴奋,从臀上滑去我腰背的手愈渐把我抱紧,美好的感觉再一次来临,风雨愈急,比之前都要来势凶猛,势如滚滚惊涛拍岸,巨浪千叠欲把我抛上九重天外。伴随他酣畅淋漓的喘息,我们彼此相贴的心跳终达到沸腾…… 随着最后的一个浪潮凌空腾跃,潮落后天地复归祥和。趴在他起伏不定的胸口上,可听见我二人都气喘吁吁。他藏在我身体里舍不得出来,还泛着些许微弱的抽搐,我感到有股热流正在涌入,骤时心慌想逃。 “别动!” 他发觉我的动机便强势搂紧,也扼住我的不安,势要让它慢慢流去深处。 我在他怀里乱了分寸:“你放什么东西进去了……” “是个好东西!”他边吻我脸颊边移去耳边呢喃,说不出的暧.昧,“它能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 我脸倏地滚烫,方才情浓忘我,投入了已不觉羞怯,而此刻疯劲儿渐去,被他这话撩拨得心头甚乱。感觉他传入的温热一路向内仿佛要将我融化,这甜蜜的害怕,心情五味陈杂。 良久我放开他坐起身子,暂无心穿衣。入住得匆忙,床榻挨着北侧的泥墙还未及罩上纱帐。墙上有扇不大的壁窗。我跪着轻移过去缓缓推开,顿见皎月临空,月光似有情探入窗来。以我跪坐的高度手臂恰能够着窗框,我便乘着雅兴伏窗望月,清辉朦胧如纱照在我光洁的肌肤上,透出玉华剔透般的白皙质感。我又一时兴起伸手向窗外迎向那夜空里的满月,似欲掬一捧月光,触指如水清凉。 蓦然不觉有只大些的手掌从我身后窜出,寻去月下握住我那只将它带回,反应来时他已整个贴上我的后背,双臂环绕我伏在窗上的臂膀供我栖靠。 月色照抚下我倦意欲来,他枕我背上分外安静,我以为他亦如我昏昏欲睡,可过不了多久他便又开始动了,温唇在我肩背上肆意游走,把我圈在怀里当个宝贝一样爱不释手。 “这是什么?” 目光垂落不经意瞧见他左手腕内侧有个浅紫的印痕,原以为那是灰渍,手指摩搓两下并未消退。 “那是我的胎记啊!”他无可奈何的语气里大有取笑我笨的意味,“自打我出娘胎就带上了,你能擦得掉?” “什么稀奇古怪的胎记……”我被他笑得不免难堪,低头泛起嘟哝,“我看这样子倒像个牙印!” “你也觉得像啊?”他这口气倒颇为赞同,还有意凑来手腕似是炫耀给我看,“没准上辈子是你咬了我,这牙印就一直留到现在都褪不掉,真狠心!” “千万别什么都冤枉我,上辈子的事谁也记不得,说不定我俩根本不认识,也说不定……”他这么埋汰我,我还偏不服气了,反唇相讥道,“是你自己好事惹了谁家姑娘,讨的!” “是哦,惹到谁也不如惹到你这么厉害的!”他说着就用肩头拱我一下,“你自己看呢!” 我瞥开目光懒得看,嘴上少不了哀怨:“还不是你把我弄疼了……” “你是疼,可我也没少遭罪啊!”他做出无比委屈的样子来向我讨要公道,“你都不晓得我被你咬得多疼,你怎么下得了口……” “你疼?你知道疼还对我……”话到嘴边顿觉难以启齿,索性省略重点,“总而言之,我看你舒服得不行了!” 他像个卖乖的孩子亲昵粘上来,逮着我就是一阵蹭:“娘子,你看这长夜漫漫的老看月亮多没劲?我们不如……” 我半转过眸子斜睨他:“不如怎样?” “不如借着大好的月色再及时行乐啊!” 说时迟那时快,我冷不丁被他扑倒身下,他不容分说就手脚并用不规矩起来。 “你个贪心鬼!发疯折腾我一宿还不满足……” 我哪里拗得过他,半推半就被压着,很快便乖乖就范了。 此起彼伏的欢娱声透窗飘散,乱了寂夜许久未歇。那偷窥人世的月儿见了也羞,无奈悄悄向西逃去,藏进树梢借茂密的枝叶掩面,一夜无言。 【上卷·忆昔尘缘】:结 发(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翌日晨醒不知是几时,只觉曙光透窗照上我眼眸,暖意暗生。嗅到空气如晨露般清润甘甜的味道,还伴着雨后花草的清香,神怡而愈发清醒。两眼惺忪睁开,待我睡意渐褪,发觉自己正栖于姬发臂弯,头枕他胸口被他右手圈搂着,竟是这样过了一夜。 我趁他未醒小心抬眼窥望,借着晨光更易将他好生端详。柔和的轮廓,安静的睡容,从眉眼到嘴唇,寸寸皆映我眼帘,让我百看不厌。 恍然瞧见自己玉.体光洁,就这么一丝不挂紧贴他身子,夜里缠绵余温尚存,历历画面又不经意浮现脑海,想来双颊已染桃花。 回首昨夜自己初经人事,走完从青涩到绽放的过程,直到最后完全拥有彼此,那是他带给我一场美妙的梦境,梦醒还心甘如饴回味无穷。 忽而觉他睫毛微颤,随后那双俊逸的眸子便缓缓张开。我一时怔愣回避不掉,只由得自己在他眼里的倒影愈渐清晰。 他见了我转瞬就笑了,像是这盛春的暖风和煦盎然:“醒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会?” 我只轻轻摇头,唇边似被他那阵风吹开了涟漪。 “那……”他环抱我腰的那只手鬼鬼祟祟往下抚去,停在他想要的地方,手指在那轻浮游弋话里有话,“睡得好不好?” 我知他是在有意引我想起昨夜那**帐暖之事,为掩羞色一记香拳软软打在在胸口上,小施惩戒并忍不住嗔怨:“才不好呢!你那番纠缠就是不肯放过我,非得等你尽兴了才能睡。这又是劳筋又是动骨的,把人家整那么累,你倒睡得心安理得啊!” “瞧娘子这话说的,还不晓得是谁把谁给累着了呢!”他斜眸对我含沙射影,勾着嘴角表情尽是无谓,“是谁一开始痛个半死,之后又快活得要死,说什么就算在我怀里死也愿意……横竖都是死,原来这个就叫‘苦尽甘来’啊?” “你还说……”他居然把我彼时沉沦**失心说出的疯话放在嘴上肆意摆弄,我真是羞愤得无地自容,倏地坐直身子就给他脸色看,“反正你要的都已经到手,我就变得无所谓了,就算和我贫嘴也不怕了是不是?” “你还生气了?”他还是那么不知死活地谑笑着,双臂横来搂我入怀躺下,手指在我肩上一起一落地轻拍,“我不过就是逗你玩玩,哪敢真的以下犯上啊?你也不能怪我失控,是你不知道你昨晚的样子有多迷人,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是招架不住的。” 这话听着才顺耳,我低头藏笑,愠怒被甜蜜一冲而散。手指闲适拾来他一缕发丝,信手把玩忽生一计,遂又挑起自己一绺,螺旋相绕合为一簇。 “你在干什么?”他见我玩得起劲不免好奇。 我笑而不答,只等它绕至发尾再伸手取了一根遗落床角的头绳,细心将我俩的发扎在一起。 他拈执被我系好的发丝打量半晌,眉心微蹙露出犹疑之色:“妲己,我大男人一个的,你给我梳个小辫成何体统?” “笨蛋,这叫结发。”我先是数落他一句,却掩不住唇边绵绵情思,“俗话不是常说,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夫妇结发就会恩爱两不移,相许一世,是信义,是恩情,也是爱啊……” 他听我一解释豁然开朗,动容将我拥更紧:“会的,我们会一生结发,白头到老的。” 如是相拥赖床不起,赖到某人五脏庙里响了个惊雷,他还知道尴尬,厚着脸皮讨好说:“娘子我饿……” 我捂嘴笑了好一阵都收不住:“饿了那就起来吃东西呗。” 他靠外床顿时来了精神,献上好大的殷勤:“我先去帮你拿衣服!” 说完就跃身而起,谁料他刚下床就又猛被拉了回来,原是我二人的青丝悬空被红绳牵绊,拽成个紧紧的死结。 我俩皆是一愣,彼此居然都忘了这茬,相视又不约而同地笑开。他下意识伸手欲解红绳,反被我握住不动。他诧异望我,我摇头,眼里尽是不舍。 “妲己,这绳若不解开,你我从此可真要形影不离了,长此以往总会遇到不便的时候吧?”他先是苦笑,随后手指又过来调戏我下巴,“就好比,你洗个澡什么的,我可都得在旁边看你哦!” 我甩开头不理会他的戏弄,心里没来由地发闷。 “好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手不依不饶抚慰哄劝,“你我抛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可长相厮守,结发贵于心,又何须在乎这区区形式?” 说到底我还是心软了,不想他为难吧。本想亲手解开,奈何红绳结被拉紧,扯了半天也徒劳无功,无计之下便从床头摆放琐物的小木柜上取来剪子。 “你做什么!” 他旋即紧张要来拦我,可惜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发丝划过刀刃,脱落。 容我将结发理好,上面连缀从我发上剥离的那缕,从此依附于他的发间。 “都说女子青丝如情丝,你带着它,就好像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一样。你得向我保证,不管何时都不会解下它。”指尖凝在那枚绳结上不忍离开,“我结的发,永远只有我一人能解,答应我好不好?” 他握住我拈发的手,目光疼惜自上而下暖我心扉:“我答应你,两情常系,永不解。” 【上卷·忆昔尘缘】:结 发(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不出数日,我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快吃完了,终于到了要揭锅开灶解决三餐温饱的地步。我和姬发皆出身上流平日里被人服侍惯了,想从此以后过普通人的生活,很多事要自己动手势在必行,可先不说谁会做饭,光是食材就是第一大难题,毕竟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好在屋外即是树林,自古有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日我便拉着姬发去林里转悠,摘些浆果野菜,他还凭着好身手打下一只山鸡带回去,一番寻觅倒也收获不菲。 本来照他的意思是要当夜把山鸡拔毛烤了,可我顾及到家中无佐料调味,不想白白糟蹋了这山珍野味,索性先将它圈养起来,等明日由他带我去就近的集市里买来油盐酱醋,顺便采购些其他琐碎,到时再好好享用不迟。他拗不过我的坚持便答应了,今夜只能暂借野菜熬汤填饱肚子。 菜汤出锅散发野外独有的浓郁香气,只可惜少了油盐勾兑,食之清淡只能将就充饥。他喝第一口表情自然有些难以下咽的哀怨,可被我一个眼神瞪回去,怎么也算是我的“手艺”,他也绝不敢说个不好。 翌日一早我们便出门了,赶到集市已近晌午,先找家茶馆吃饭,饭后一路逛一路买,就当是来玩的。 蓦地我在个农夫摊前驻足,低头在他那些大包小包半敞的布兜里挑选,姬发不解凑上来:“妲己,在看什么?” “我们深居简出的,吃个菜还要去林里挖,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何况山里的野菜吃着也不放心,万一吃出个什么毛病来就不好了。”我循着菜名选出几样,待农夫依次为我包好,我将那布袋掂在掌中说得煞有介事,“我想买些菜种回去,就在咱们屋前空地里自己种,等到这些菜长出来就能吃了,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嘛!” “这倒是个好办法!”他唇边弯出赞同的弧度,“平时锄锄草种种地什么的,也不怕日子无聊了。” “我还想呢,以后你打来的猎物若是吃不完,可以趁下次带到集市来卖掉,赚来的钱可以添置衣物和需要的东西。”我若有所思越说越有兴致,“也算是我们养家糊口的收入啦!” “你还挺会过日子嘛!”他怀抱满包买来的货品挑眉看我,“成,就听你的!” “那当然,我可是一家之主,不听我的听谁的?”我豪情得意嗤他一声,随后掏钱付账。 “李伯,你家儿子去京城徭役快回了吧?”听得邻摊的卖主闲来无事,同农夫聊起家长里短来。 “早呢!”农夫收下我给的铜钱,说话时脸上的神情苦不堪言,“谁叫现在的大王好享乐兴土木,不是建宫殿就是盖苑楼的,我那儿子三年都回不来啊!” “这年头,家里有儿子不顶用,还不如当初生个女儿!”他俩这一闲聊顿时又引得旁观的路人加入,“你们听说了吗?有桑族的那个九侯昨天被下诏晋封了,全仗着她有个当了贵妃的女儿。” “这事我也听说了!”这一呼百应顿时引来周围百姓津津乐道,“有桑原本才多大点地方啊?就因为他女儿前不久进宫受了恩宠,自己被封了贵妃不说,连同她的家人、族人也跟着扬眉吐气,这又是加爵又是封地的,眼下最风光的就属他们有桑族了!” “唉,生女儿是好。”卖菜的农夫听罢更是感慨良多,“自家闺女就算做不了帝王家的妃子穿金戴银荣华富贵,嫁个财主不愁吃不愁穿也是好的,总比生儿子当苦力,一辈子的劳碌命强多了!” “生女儿?那也得生个美人胚子才好啊!”我和姬发都不说话,听着他们议论桑氏,“我听说那九侯女标致得很,在南方大大小小的邦国里算是大名鼎鼎的美人呢!这爹娘上辈子是积了多少福气才摊上这么个天姿国色的闺女哟!” “名声响的还有冀州侯的闺女,听说也是美艳不可方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这般被人提及倒让我想留步多听几句,“诶?之前不是有说两家闺女一同进了宫吗?如今九侯借着闺女发达了,想那冀州有苏可是大户啊,他的女儿怎么就听不见消息了?” “再好看的俩闺女放在一块总能比出个高矮胖瘦,总归有个更讨商主欢心的吧?”我冷眼这些不明真相又七嘴八舌的市井小民,由着他们说三道四,“估计那苏女和桑女比,恐怕还是逊了一筹哦!” “桑女有多美啊?”姬发一听我被人说了闲话,沉不住气便插嘴了,“能美过我家娘子么?” 我瞪他一眼嗔怨他多嘴,不想其中有个妇人禁不住姬发的玩笑瞥来目光,盯我打量几番随之憨然笑道:“你家娘子是俊俏,可哪里能跟王宫里的娘娘比呢?” “你别不信,我娘子要是进了宫,她也能当娘娘。”姬发笑言里流露半分认真,“那些什么九侯女八侯女的全都要甘拜下风,我娘子才是举世无双的!”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妇人更是捂着嘴调侃姬发:“年轻人,说大话也得先掂量掂量轻重,当心牛皮吹破喽!” “你们还不信……” “好了你就别他们胡扯了。”我转脸打住他,已对此话题乏味至极,“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 他想想也觉得没必要和这些人浪费口舌,于是顺从随我。可当我们刚转过身,不敌迎面上来五六个身形魁梧的武夫,径自走近一副要将我们拦住的架势…… 【上卷·忆昔尘缘】:结 发(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来人气势汹汹分明是冲我们来的,充分意识到的时候我和姬发已被堵住去路,我本能偎紧并躲入他身后,他边将我握紧边镇定相迎。 带头的武夫来到近前,开口第一句竟是道了句:“二公子。” “是你们?”我惊疑抬头望见姬发皱了眉头,这口气……难道他们是相识的? “公子,侯爷他……” 那人话未说完,姬发就飞速抽出背上的剑来,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当剑柄有力击打在那几个武夫胸口,冲劲狠狠将他们推开,而后姬发不由分说拉住我从散开的道里逃出。 那些人当然是穷追不舍,不过个个有伤在身,腿脚也不及姬发敏捷,他们捂胸扶肩追赶我们绕了几条街巷,终在一个转弯后被我们甩脱干净。 “姬发,这些是什么人呐……”躲在深巷的一堵墙后,我犹气喘不止,“为何拦我们?” “他们是我侯府的侍卫。”回答着他的脸色出奇凝重,“一定是奉了父侯的命令来找我的。” 难怪我看他刚才出手还有意留了三分情面,只是点到即止,没剑出见血对他们几个狠下杀手,原来是他的家臣。 境况分明可我却惴惴心乱:“你父侯寻你必是要你回去,那你……” “先不说这些。”我期待的回答被他平淡回避,“我们先回去吧?” 我不好再追问,唯有点头答应,只待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了。 夜里依旧是惯例由他为我烧好了洗澡水,不过他已经连着好几晚强行要留下“陪”我洗澡。软磨硬泡的,他脸皮反正是够厚了,而我自从与他有过夫妻之实,相处放开了,对他倒也纵容。 “水温还好么?”我坐桶里,他坐桶外,对我照应得很是体贴,“要不要再加点热水?” 看他又是给我递浴巾又是搀水的,忙得不亦乐乎,背着他我禁不住低头嗤笑。 “笑什么?” “我笑啊?”我稍稍忍住,嘴角仍是上扬,“你真像是家里被我使唤的小丫头。” “伺候娘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今儿走了一天路,娘子大人累坏了吧?”他不以为然的语调,说着就来我肩上讨好,“相公来给你捏捏!” “瞧你这殷勤献的。”心里的小邪念早被我看穿,我不屑一顾笑道,“恐怕帮我揉捏是假,趁机占便宜才是真吧?”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娘子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啊!可惜这澡桶只容一人,若是够大,我都想立马脱了衣裳跳进去。”他还当真不和我客气,双手揉着就自我肩头滑下,得寸进尺一路滑过锁骨,“跟娘子来个‘鸳鸯戏水’!” “美的你!”我不等他得逞就捞起一把洗澡水泼他脸上,看他被淋得落魄我就得意嘲笑,“说好要让我尝你的手艺,还不去架柴生火?难道想饿死我啊!” “好啦我现在就去烤!”他拿我没辙,讪讪抹去脸上的水珠唯命是从道,“你洗出来就有的吃!” 他走出我才得以安心把澡洗完,穿上衣去屋外,看他坐树下的大石头上烤火。手里举着根长长的树枝,枝桠上串着那只皮已烤得金黄流油的山鸡,老远就让我闻见香味,疲乏掩盖的饥饿感瞬间被唤醒。 “你洗好啦?”他撇头瞧见我,还卖弄似地转动树枝给我看他娴熟的烤鸡手法。 我默默走去他身边,陪他一起坐在石头上,时而抓起罐里的调料粉末随意挥撒,看它们在跳动的火焰里发出嗞嗞声响,然后渗进那色泽诱人的鸡肉里。 “香吧?”他仿佛看出我有些迫不及待的垂涎,使坏把烤鸡故意从我鼻前掠过,再收回去假装闻闻,“再等一下就好。” 空气里久久不散的余香是种折磨,我抵死忍住腹中饥肠的呐喊,抬头摆出一副不失矜持的高姿态:“看不出你还是老手嘛!”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就被父侯当士兵来训练,当时我随军在野外扎营,练兵之余还要学剑术和骑射,忙里偷闲就抓些野味来解馋,都是自己动手啊。”火候足了他便收回枝桠,稍稍吹去肉上不小心沾的木屑,随即撕下一条鸡腿递我,“来,尝尝看。” “能大饱口福尝到你周二公子亲手烤的野鸡,妲己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我夸他的话里还言不由衷搀着些许讽刺,双手接过鸡腿,避着温烫第一口咬得斯斯文文。这只鸡被烤得皮脆肉嫩,佐料也已入味,肉质鲜美又多汁,口感还数上乘。 “味道怎么样?”他等不及我吃第二口就急着问我意见。 “嗯……”我津津有味地咀嚼,馋劲被勾起舍不得停口,“香得连骨头都酥了……” “没亏待你吧?”他受认同自然成就感十足,自己也撕下一些来陪我大快朵颐,“这夜色美的,有美味、美人,就差来壶上好的美酒,与卿同醉啊!” 我尽情享受其中懒得答他,吃饱还可依偎他肩头数星星。斗转星移愈近夏季,夜空是愈发清朗了,这让我不禁又想起两年前那个流萤飞满天的夏夜,那时的星空亦如今昔,藏了太多情愫。 有他,夜夜都是良辰。 星辰点亮万盏天灯,照耀那道悠长的银河,蔓延去很远的天边,依稀要为我带来佳音,也许今年夏天还可再与当初的萤火重逢。 【上卷·忆昔尘缘】:结 发(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初夏小河塘,相依偕坐河畔石,我呆呆盯着那竹竿一头垂下的细丝线,一半已没入水中,枯等许久仍不见动静。 慵懒半卧姬发膝上,在他怀里扑着团扇,乏闷得几乎要睡过去。就在我眼皮打架快阖上时,我突然觉得那水面的丝线有微微颤动,此时无风水如镜,就那处动得分外突兀。 “哎?动了动了!” 我登时来了精神,方才的倦意顷刻消散,兴奋不已一把将他手臂抱住要他采取行动,莫失这大好良机。 “嘘!”不想他镇定自若还食指点唇示意我别急,“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吵,会把鱼吓跑的。” 我听话缄口不再做声,随他一同盯回水面,直到动静愈演愈烈,他看准时机就倏地提起竿子,随着空中划出一道亮丽银弧,那从水下拽出来的玩意不一会就悬在我眼前了。 “哇,好大一条!”我看那只嘴被钩住还在使劲扑腾尾巴的银鲫,生龙活虎的样子逗得我眉开眼笑。 他扯下鱼线提在手里兀自欣赏,眉眼里尽是得意:“真不错,今晚又能尝鲜了!” “我突然想起那年老师叫我们几个去参悟[道义]。”我触景生情忆往事,又不禁感概光阴过隙人事变迁,“当时我们就是拿着两条鱼去交差的。” “那时你还舍不得吃,要我放生了呢。”不愧是和我有共同回忆的人,他侃侃附和又故作惶恐,“这次你可别又善心大发要我放啦,坐大半天才等来这么一条……” 看他那脸幽怨的表情我不忍失笑,摇头告诉他这紧张完全是多余:“我不会要你放它,但我坐太久腿都麻了……” “要我背你回家就直说。”他顿时吃透我的心思,挑了轻蔑的眉梢,“还找个这么蹩脚的借口?” “那时人家扭了脚你二话不说就背了。”我被识破不免心虚,可死鸭子嘴硬,撇开脸犹在碎碎嗔怨,“现在跟了你反倒不肯,真是日久见人心……” “肯!怎么会不肯?”他见我郁闷立马服软,乖乖背过身半蹲朝我,“来吧!” 我这才满意伏上他后背,两臂惬意地搭落肩头接过他手里的鱼竿,他顺势一掂将我驮起:“走,我们回家!” 我看他不辞辛苦,时而心疼执袖为他轻拭额头滑落的汗珠,想到自己也不失贤妻风范,还家路上我唇边的笑容几乎不曾收敛过。 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有那牵在手里的一条鱼。一切的场景都似曾相识,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尚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年纪,只知栖在某人背上,风里来风里去,相濡以沫,那便是我足够安全的家。 清河垂钓,说得好听是怡情养性,说得不好听是没事找事,不过能钓到如此肥硕的鲫鱼,倒也不负我冒着微暑陪他在太阳底下坐了这么久。 盅里热水沸腾,我拾起被他刮干净鳞片的鲫鱼投入水中,炖了约莫小半时辰,再揭盖时汤已炖得浓白,热气里飘散出开胃的鲜香。 我纵情闻香,忽见汤汁翻滚得不如方才剧烈了,低头见是盅下炭屑依稀是缺了空气火光渐次变弱,随即执起团扇扑腾,可却起不了多大效果。 “怎么了?” 姬发恰好走来,见我愁眉不展自然要上来关心一番。 “我也不明白……”我边答边做着手里的无用功,“这火不知是中哪门子邪了,看样子就像要熄?” “这样扇是没用的,看我来!”他迅疾想到办法,去柴禾堆里找来个竹筒对着炭火就一下猛吹,炭屑随风飞起,那火焰也噌地蹿高,他拿开竹筒不无得意地笑道,“这样不就好了!” 我下意识瞥他一眼,瞥完觉得哪里不对又瞄去第二眼,没想到这第二眼就收不回了。我盯着他脸先是一愣,旋而破唇笑开,笑得险些气都接不上来。 他看我这反应一头雾水:“笑什么?” “呵呵……”我咯咯笑着偎过去,手臂妖娆绕过他脖子笑眼相望,“我笑我家相公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个花脸猫了?” 他听罢速去水盆照面,终瞧见自己那张被炭屑熏黑的俏脸,谁叫他刚才逞能吹火了? 他摸着脸上的黑灰一脸窘色看我,我被他那表情逗得更欢畅了,捂嘴笑个没停。 “好你!你居然敢笑我?!”他脸一拉瞪住我,害我笑一半嘴角僵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捧住脸往他脏脸上靠,边蹭边坏笑示威,“让你笑!你也一起来花!” “不要……”她忙不迭地挣扎想推开他,可他手和脸死活不放,真是我往哪边躲他就往哪边挨,他脸上的炭灰全蹭我脸上了,无奈我叫苦连连,“脏死了!放开我啦……” 折腾我好一会他才把脸移开,我一定是狼狈得不像话,他望着我才终于露出了满意笑容。 只是本来好端端地对视,彼此都在笑,可是两张脸的距离又逐渐缩小,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唇便贴在了一起。我和他都闭上双眼忘情享受,任舌如盅里沸腾的浓汤滚滚翻搅。越吻越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背上是他情不自禁的抚动,耳里是他愈发急促的喘息,一如每夜暖帐里带着情.欲和贪婪。 若不是身边那陶盅过火发出“噗”的声响,这缠绵真不知要持续到几时。 “糟了!”我猛将他推开忙去揭开盅盖,看着里面几乎烂兮兮的鱼肉嗔怪他,“都怪你啦!汤都快煮干了!” 【上卷·忆昔尘缘】:结 发(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怎么办,这天是愈发燥热了,让人慵懒得只想终日躺在床上不动。时至晌午我一梦苏醒,犹记得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姬发起身欲出门行猎,临走还交代我安心待在家中等他回来不可乱跑。 醒来整个身子恍如浸在火炉里,除了执扇轻摇,酷暑无计可消。我下榻也不更衣,只在亵衣外头披件轻薄的纱衣,喝了杯昨夜煮好的清火凉茶,微微祛除体内热气,百无聊赖地又爬回榻上。 辗转反侧没等回姬发,一个人着实是闷坏了,我探身取了床头的竹毫,蘸着杯中清水在泥墙上作画。笔锋游走落下水迹,勾勒出我画的花鸟鱼虫,再渐次被风干消退。如是有了消遣,意念专注也就不觉得热了。 “还没起来呢?”屋门推开随后便是姬发故作惊奇谑笑,“你可真够懒的!” “大热的天起来也没什么可做的。”我仍旧呈“一”字趴着,左手撑着下巴,右手信笔墙面答得漫不经心,“不如赖着喽!” “你在做什么?”余光里他把弓箭挂回墙上便坐来床头,俯下身将我亲昵环住,瞅着我墙上的杰作问道,“画画儿呢?” “对啊。”我颇有成就感地拿笔端指着刚画完的荷花求他赏析,“你看我画得好不好看?” “好看,就是光画花花草草的多没意思啊?”他亦表现得饶有兴致来满足我,“不如你画个人出来?” “那好,我就画个你!”说画便画,我不假思索就沾湿毫毛画下一张人脸,画时心里直在偷乐,“你看,这是你的眼睛……这是嘴巴……大功告成!像不像你?” “像……”他轻声答,声音像是从喉咙里飘出,闷闷地透出点三心二意的味道。 “像?!”我霎时皱眉,那双眼睛比针眼小,嘴比碗口大,我可是故意画成个丑八怪来取笑他的,他居然还说像?! 当我诧异回头,瞧见他视线根本不在画上,而在…… “喂,你眼睛在看哪里啊!” 被我气咻咻地一吼,他瞬时尴尬收回我背上的目光,木然地遮遮掩掩:“没有啊……” 我不乐意地撅嘴嘟哝,哀怨他心不在焉:“人家在和你说话,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当然是在想你啊。”他立刻凑来耳边哄我,“你画什么都好看,你最好看了。” “看你前言不搭后语的……”我被他软语呢哝吹得好似飘上云端,闪开脖子想躲他,不料缩时肩上的纱衣滑落,露出白皙的肩臂被他眼神逮个正着! 气氛突然像是凝固住了,我惶然盯着他看,他色迷迷地盯着我的肩和锁骨看,看着看着我被一小声响给逗笑了。 “姬发,我刚听到……”我坏坏地勾起嘴角,眼神挑衅,“听到你好像干咽了口唾沫?” “我说你就不能假装没听到么?”他窘极了,强迫自己移走目光,心虚解嘲,“真是的……” “干吗?好端端的咽什么唾沫?”我才不轻易饶了他,明知故问打趣说,“难道你饿了?馋了?” “有这么诱人的东西放在眼前,怎么能不馋?”我被我弦外之音撩拨得心痒难当,在我背上的那只手也彻底没了束缚,“你说是不是?” “别毛手毛脚的好不好?”虽然我喜欢他给的暧昧,但起初还强撑矜持地数落他,“一点规矩没有!” “我偏不!”他倔强的嘴唇从侧脸吻至耳垂,话儿越来越软,“妲己,我现在想要……” 我听懂了却有些为难:“可现在是白天啊……” “有什么关系?”他说着已强势覆压我后背,似要压下我一切拒绝的可能,“这树林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做什么有谁会管?” “可是……”嘴上还在死撑,底气却已经明显弱了,下身的反常亦不由自主泄露了心事,那真像是一种暗示,暗示此刻欲火焚身的远不止他一人。 他湿热的气息轻拂我脸,像是在我身体里点燃了一团火,而他的唇舌带着那团火燃烧我的耳根和脖颈,顺着一路滑下去。我仰起头,也尽力抬起下巴,那支竹毫早不知被我丢去哪里,我空落的右手无所适从,只能向后伸去反绕住他的后脑,任由缠绵的惬意感把我淹没。 他自然不再满足于享受我那小半个香肩,随吻过境万象更新,纱衣在点滴下移,直到被他手剥落了去,我的后背在他眼底一览无余。 这数月夫妻情分,想也习惯了彼此身体上的亲密,所以我试着用双手慢慢托起身子,最好的配合,便是顺从于他的指引。当他把两手扶我腰侧稳住我随时可能脱逃的身子,我知随之而来必又是一场惊涛骇浪。 只是这场风浪也不晓得是多久才平息的,他终于酣畅尽兴,竟犹如虚脱般地趴在我背上,把我的肩膀当枕头还伴着吁吁喘气。喘够了又似意犹未尽地在我背上肆意亲吻,弄得我好痒。可我累坏了恹恹欲睡,也就懒得管他,随他高兴好了。 眼迷离阖上想与他共赴梦乡,意识消散之前犹记着心头的小小怨念,他先我一步入梦估计是听不到了―― 笨蛋啊!你真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现在你是舒坦了,可你害我们错过了午饭! 【上卷·忆昔尘缘】:梦 引(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黄昏时我给炉灶生完火去菜地里采摘些新鲜的蔬菜回去下锅。采满半篮拾腰起身,抬头见篱笆上停着一只雪白的鸽子,红豆似鲜亮的眼珠子,正冲我发出“咕咕”叫声。 我心生怜爱,速去窗台抓了一把风干的玉米粒捧去那白鸽面前,它觉出我无恶意便低头在我手心啄食起来。 “妲己,你一个人站那干吗呢?” 身后传来姬发的疑问,我回头见他靠着门边悠闲望我,我便巧笑故弄玄虚说:“过来看,咱们家来了位小客人,我正忙着招待呢!” 他被我的话吸引来,可瞧见我说的“客人”立马倒了大半胃口:“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只鸽子。” “鸽子也好啊。”我不以为然,低头继续喂它,“你说这树林人迹罕至的,平日里就咱们两个你看我我看你,难得来个客人也热闹点嘛。” 他忽而觉察出点异样,俯身凑近了细看:“这鸽子看着不像野生的,不知是哪里来的?” “管它是哪来的,兴许它飞饿了就落下来觅食喽,难道你还要查它家底不成?”我嫌他小题大做追究得有点多了,装作同鸽子说话来取笑他,“哎,小鸽子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呀?” “我是觉得它眼熟。”他没太在意我的言语捉弄,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曾见西岐城里有人专门饲养这种白鸽,有特别的用处。” 我被勾起好奇,偏头问道:“什么特别用处?” 他直视我眼,神色变得严肃:“刺探军情。” “……” 我正意外得有些发怔,他忽一扬下巴指示我道:“它飞走了。” 我回眸见那白鸽吃饱后展翅高飞,飞向晚霞残照的天边,直至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 “客人已经回家了。”我闻声收回眺望的目光,他嘴角的笑泛着淡淡的温馨色调,“那我们呢?” 我听出他是在催我,抿唇莞尔一笑:“我炖了汤,你看着点火,我去把菜洗了就回。” 他在我发上亲昵抚过:“好,等你回来开饭!” 他进屋我便去菜地旁储水的木桶取水清洗,不想看到昨日打来桶里备用的水已用光,为求省事我只能带着竹篮去不远的小河边洗菜了。 青翠的菜叶被我用河水淘洗干净,正打算提篮回家,无意瞥见河边泥里开着朵惹眼的三瓣白花――形似锯齿的花瓣边缘,花心紫金渲染的泼墨纹痕。 是鸢尾?! 我顺手将它摘下指尖打量,不敌往事云涌,趁着周遭寂静突袭而来。记得自己离开冀州赴京之日,是娘亲手采来鸢尾为我妆点发饰,她说戴着鸢尾离家可早日落叶归根? 可是后来入宫,被娘寄托良言的那簇鸢尾却被子辛抢去,他追问花名我便以花喻人,诉我离乡之苦,自然惹他不悦。 自他拾花而去,我就再不曾见过此花。如今又见,心中自有几分惊喜,也倍觉得亲切。只是想到那些又不禁唏嘘短叹,何曾道听途说,得知子辛宠幸桑氏进而为其父九侯带来举族的荣耀,我想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离开之后吧? 那么快…… 我是没有立场去计较他对桑氏情深几许了,甚至知道他能这么快淡忘掉我,把感情转付另一人,我也该为他高兴才是。只是庆幸自己当时是清醒之人,未曾沉沦那些虚妄的君王誓言,今朝对你说的,他日或许已经成了别人的枕边情话。对王者来说,唯伊独宠终究不过是醉时酣畅醒时薄凉的梦罢了。 如此想来,也就不觉得有何值得失落了。 凝望手中花,心头渐凛然滋长了疑惑,这附近也生了鸢尾? 若是倒也好,反正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花,不如多摘几朵拿回去给姬发炫耀一番,他那种不懂风雅的笨蛋肯定是没有见过的。 遂把鸢尾放入篮中,下意识四下望望,姗姗走过脚下的茵茵碧草,在茂密青葱里迫切寻找我熟悉的花影。果真复行十余步又见一朵,如此寻寻觅觅停不下脚步,不觉自己离茅屋的方向已是越来越远…… [经流年,梦回曲水边,看烟花绽出月圆。] 我忘乎所以地搜寻鸢尾芳踪,直到迷失了方向。蓦然惊醒时,我已悄然走入树林深处,周围黑压压的树影笼下的尽是陌生景色。 我试着沿原路返回,奈何暮色迷蒙,路径皆隐没于一片渐浓的纱白里。我纳罕这天气奇怪,好好的怎么忽然升起雾来了? 眼看着天光愈发昏暗,心里焦急得紧,想着自己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去,不然定会叫那谁担心坏了。 脚步加快又走了许久,可脚下的路却越走越不对劲,怎么和我来时看到的不一样啊?心自一沉。 遭了,我不会是迷路了吧! 按捺心慌不断寻路,只求何时能走回原路。当皎月初升将重重云雾染成一片银白,我只觉看到的很是虚幻,那迷雾里似乎藏着什么,神秘莫测。 雾好像变稀薄了,被我的视线小心拨开,随之浩大的一泓湖泊挡住眼前,路已走到尽头。 可我在哪里?! 我不知所措地呆伫着,张望着,想大声呼救却不知何人可以应我。 回首一眼更是惊心,刚才一路走来的草间小径居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片白雪覆盖了归路…… 不是,那不是雪,是成片的鸢尾花! 目光所及皆白茫,我脚边也全是,它们随风摇曳起妖娆的身姿,一如此起彼伏翻腾的雪浪。 而我被包围其中,匪夷所思。 我竟然置身在一望无垠的鸢尾花海里?! 【上卷·忆昔尘缘】:梦 引(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鸢尾…… 这么多鸢尾,是谁种下的? 没来由的头晕目眩,脚下也忽而失重站不稳,竹篮从手中滑脱砸在花丛里,我两手本能抱住头,可敌不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 画面里都有她! 她穿着如烟似雾的白绫纱裙,银发逶迤落雪为瀑。交错不息的记忆碎片令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可我记得她就是那曾多次出现在我梦里的诡魅身影! 只是她时而茕立城楼,握紧的拳头还有耸起的肩头,似乎都在揭示她正面临一场的恐惧。对面之人伸来魔爪,而她在快被触及的一瞬纵身飞下城楼,像一片轻盈飘落的白雪…… 她落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中变成一只……一只白色的狐狸?直到被个明黄锦袍的男人抱起,我依旧看不到那男人的相貌,只觉得他发冠上闪耀着熠熠星光…… 后来他坐在石栏上,栏外是片广袤的深海,被他抱走的白狐还在,只是白狐的另一边坐着她。他们并肩而坐似在观海,一阵风吹得她身上白纱翩跹,银丝飞舞恰遮住他们相望无言的视线。星与海,拼凑成寥廓而幽远的意境,好美的对视,美得心隐隐作痛。 画面转瞬即逝,每次当我想细细捕捉的时候它就变成另外的样子,一幅接一幅冲击我的脑海,我应接不暇。越想深究细索,我的头就越疼,我捂着快要裂开的脑袋,歇斯底里得几乎崩溃。可当我惊慌失措地抬头,那一瞬我的手僵在了空中―― 透过覆雪千里的鸢尾花,我依稀看到时空的错落和交叠,那恍如隔世的明亮天光,包罗下空山、野泉和飞瀑的幽幽仙境,还有站在彼端,虚实如画的二人。 他负手背立,欲走还留,她在身后倾目相送,双双皆付我遗世孤独的背影。那会是怎样的一场道别,悲伤到钻心刻骨,钻心到让他举步维艰,刻骨到让她秋水搁浅? “这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我听见她开口,对他的背影依依幽诉,“星君当初既然拿走我的月合带,我在涂山等你,你为何爽约不来?又为何……把它退还于我……” “我拿走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更不知它对你有多重要。”他说,未转回头,“我愚不可及。” 她有些许的缄默。他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楚,可是听不懂。 “那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为你系上月合带,你会不会怨我?”她声音里泛出颤抖的隐忍,“星君,是我害你鬼迷心窍了……” “你不会知道,在你系上那带子之前,我的玲珑心窍就已经迷失了。”无从知晓,他说出这样的回答该配以何种表情,“当初拿而又还是我可憎,如果换做今日的我,我不会爽约了,也绝不错过你。” 她忘情失控,倏地跑上前将他从后抱住,圈紧了他的腰身犹似挽留:“我愿倾尽一腔衷情,奢求星君守我千年!” “千年……”他重复,话也在抖。 “用千年的时光,星君可为我守得云破月出星汉灿烂。”她紧贴在他后背上不忍放开,“彼时万物轮回,沧海桑田,我必能仙羽霓裳携你之手羡鸳鸯……” 他没有任何动作,由她抱着,偎着:“我许你,你别食言。” “绝不食言。”再开口,已是泪语凝噎,“待我千年之后羽化踏青云,仙界再聚。星君可愿等我……” 他转身,深情轻抚佳人面。我的视线恰被她小半侧脸给错位挡住,我依旧无法看到他的脸,只见他俯去她耳畔好似低诉了什么,而后换来她的点头。 她从袖间拾起条白纱缎子,轻轻遮上眼眸,并在后脑上系个紧实的结扣。 “我是不忍心看着你走的,所以自蒙双眼,望星君走得安安静静,别被我听到了……” 他的手,是经过怎样难分难舍的留恋,才最终从她脸上移开。如她所愿乘云而去,悄无声息。 她被遗落在满布鸢尾胜似雪地的空谷里,风牵起的裙纱和银发随花开,随花落,落成伤。 自他消失于苍茫天际,她就独伫仰望,目光迟迟不归,尽管那双被白纱遮住的眼什么也看不到。 身临其境目睹了一场别离,我此刻已然呆滞,似乎连迷路的恐惧都忘了。 她终于收回翘首的张望,转过身子。这次不同以往,她是彻底把一张完整的正脸转向了我…… 她白皙的玉手拂去眼上,执着白纱边缘轻力一扯,纱便随之滑落眼眶,露出她整张脸上最美的地方。 她仿佛察觉到我在远处的注视,眼睫微微抬起,不偏不倚地似要向我这里看过来。而我紧张得无处安放的心跳,随她举眸急速加快,愈发逼近嗓子眼,我甚至惶恐到要窒息,却始终无法将目光转移。 终于与她视线交集,那一刻山风骤止,万籁陷入死寂,而我的心仿佛被人一箭射穿,再也不会跳动了。 我抱头的手不知何时滑至嘴边,捂住我呼喊不出的吃惊,我看到了,她的脸…… 从轮廓到五官,如出一辙。除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噙了泪霜。水滢滢的幽紫瞳孔,隔着来自两个时空的飘渺雾气,凝结。 居然,那么像我。 【上卷·忆昔尘缘】:梦 引(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妲己……” 意识模糊里听到有人在唤我,是姬发的声音? 指尖微有触动,最初的知觉是碰到些许柔软的嫩草和尘泥,丝丝凉意沾满侧脸,感受得愈发真实,我知道自己在濒临苏醒。 呼唤声由远及近已传至耳边,最后一声带出低头将我发现的吃惊:“妲己?!” 眼终于虚弱睁开,眼前呈一片花白的迷离,嘴唇尝试颤栗般的嗫嚅:“姬发……” “妲己!”他像一阵风似地扑到我身边,扶我坐起就问,“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睡在这!” “我……” 我先是无力地四下张望,看清自己正卧在铺满落叶的绿草地上,脑袋晕乎乎的,一时也想不到措辞来解释自己为何会在野地里莫名昏睡,又睡了多久? “我找了你一夜……”他用力抱紧我肩膀,藏不住满眼的疼惜,“我都要担心疯了!” “姬发,对不起……”我动容轻抚他深蹙的眉头,却怎么也抹不掉他眉心凝结的那个“川”字,“我不该乱跑的……” “你出去那么久都没回来,我多怕你在外面遇到不测?”他说着就情绪失控拥我入怀,话语里犹带几分微弱的哽咽,“我真怕……怕你就像当年在冀州的时候被我气得离家出走,我好怕再也找不回你……” “知道怕就好。”我靠他肩上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安定,“那以后别再把我气跑了弄丢了,到时找不到我可别哭爹叫娘的才好!” “妲己,究竟为什么你会昏倒在这里?” “我也说不清楚……”我努力想回忆起扑朔迷离的经过,可惜毫无头绪,“我为了采一朵花,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花?”他从我口中咬住怪异的字眼,“什么花?” “是鸢尾!”我放眼环顾四周夜色,除了浓墨晕染的树林和草地就再无他物,我顿时怔得神不守舍,“为什么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他看我心神恍惚得厉害,只能稍按住我双臂不让我瞎折腾。 “鸢尾啊!一大片的鸢尾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安的情绪也瞬息迸发,“我明明记得身边种满了白色的鸢尾,铺成汪洋大海!可为什么现在却看不到了……” “妲己,这里没有你说的那种花。”他下意识看向左右身后,头摇得一脸无奈,“你是不是做梦了?” “不会的!”他的质疑被我矢口否认,受不了他不信任的眼神,我幽怨低头瞧见那翻落草间死气沉沉的竹篮,当即想到什么便迅势将它拨开,没头苍蝇似地翻找起来,“在哪里?在哪里啊……” 可篮中撒落的只有那些蔫耷耷的菜叶,我明明有采几朵鸢尾放进去的,不然我也不会走远了,更不会走到迷失方向!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看不懂我狠狠抓起那些无辜的菜叶又丢掉,何故拿它们来撒气,“为什么你今晚变得好奇怪?” “没有了……”真的没有东西可以证明我看到的和听到的那些奇幻人事,我抬头看他忽然觉得好委屈,喉咙像被猫爪抓挠着,“姬发你相信我,我没有做梦,我说的都是真话……” 他把心疼化满胸怀供我栖息,额头蹭着他坚毅的下巴,他说:“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可以把我的妲己吓成这样,但是有我在你完全不用害怕,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相信。” “我看到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子,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梦见她,她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头发是银白的,月光的那种颜色……”我深藏多年鲜为人知的秘密总算能跟他分享了,“她曾在我离家出走的夜里把我召唤去涂山顶上,当时我看到她想上去和她说话,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可能就摔下去了……” “听你说的……”他听后浮现本能的犹疑,“倒像是仙人?” “会么?”我不懂他哪来的荒谬念头,“你怎么不说是妖精?” 他像是故作轻松的笑出,有意说来哄我:“你都说和你长得很像啦?我的妲己怎么会是妖精呢?” “是妖精你也得喜欢……”我撇出满嘴的霸道,气氛就这么被他给带好了。 “好好好,我喜欢!”他半妥协状地附和我,蓦地露出狡黠坏笑,“你知道么?你只有在一种时候最像妖精。” “哦?”我预感到他似乎想说什么了,不过装无知,就当给他个机会。 他还真好意思凑过去和我笑嘻嘻地咬耳朵:“你在床上什么都不穿的时候……可妖了。” 我差点没一个眼神白死他! 有这么不正经的夫君么?好生生一个叫人心里难受的话题也能被他歪成这样,足可见:他是个十足的歪才! 今夜的事就当告一段落了,我答应他要忘掉这些百思不解的郁闷。被他牵着沿原路往家走,远远地觉得篱笆外站着个人影。他好像也看到了,因为我明显感觉他牵我的手猛一阵握紧。 走近了,借着月光我才看清那人的样子,是个约莫三十而立的中年男人,穿深赭色的锦衣长袍,颚下青须儒雅。 那人迎面见我们来了,居然毕恭毕敬地向姬发鞠下一礼。 “公子。” 【上卷·忆昔尘缘】:远 辞(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散大夫?”姬发的反应有些难以言喻的怔忡,“你怎么来了?” “回禀公子,是侯爷叫下臣来的。”那人微侧眸瞥到姬发身边的我,“这位姑娘是……” “哦,散大夫,这是妲己。”姬发这才想起要为我们互相引见,“妲己,他是我父侯的好友,周族上大夫散宜生。” “原来是苏小姐。”他恍然会意,随即向我谦逊作揖,“散某失敬了。” 我拿出许久不用的礼仪,微欠身:“久闻散大夫贤名,妲己有礼。” “下臣今夜冒昧造访,如有打扰还请公子和小姐包涵。”散宜生以一番谦辞含蓄探问,“不过下臣确有要事与公子商议,不知苏小姐可否通融?” 姬发领会他的意思遂转面哄劝:“妲己你先进去吧,让我和散大夫在外小聚片刻?” 看来是存心要我回避了,这种场合也容不得我不答应,于是乖顺点头,向散宜生稍行礼数便推开篱门独自进去了。 走至窗边时眼神留意到二人正在交谈,听不到他们聊什么,便索然无味把窗给阖上。 我守着盏烛火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无聊至极就拾起剪子去剪那烛芯的分叉,拨弄着火光变亮了,而在这时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姬发你回来啦?”我兴冲冲地转回头,可发觉他脸色不对,“散大夫他……” “他已经走了。”他答得平淡无味。 “怎么了?”我心急上前挽住他的臂弯,追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覆上我的手背轻声安慰,可语气明显在敷衍我。 “姬发,你眼睛根本骗不了我,那里面装的全是心事!”他郁郁不乐的样子叫我看了怎能放心,我不由加重手心的力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他纠结的眉心一筹莫展,嘴唇翕动好一会才终于开口:“散大夫说,父侯近来身体抱恙,他听取宗族的意见,会在这几天确立世子的人选。” 我压抑心里的不安欲知后文:“所以呢?” “关于周族的继承人,之前相父一直都在父侯面前力荐我来担当。”忽明忽暗,我在捕捉他眸里每个色调的变换,“可如今我背离了周族……” “你是不是想回去了?”我直接问了,神色黯然。 他畏畏缩缩看我的眼神似在试探:“是,可我知道那么做你会不开心。” “你有你的雄心抱负,况且嫡位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如果你想回去拿,我不会阻止也阻止不了。”我表面强作淡然,却难抵心头的一道失落,“可是姬发,当初亲手解除婚约的是你父侯,我不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室,只怕你族里没有人会欢迎我……” “你不想去岐山看凤凰了吗?” 他这一句瞬时扯痛了我心,喉咙里像插了一根刺,疼得我舌根都在颤抖:“想,但是人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现在我有你,看不看凤凰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真的?” “是真的。”他乏力坐在床沿,我便蹲下身子伏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仰望着忽然觉得想落泪,“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真的很开心,我不想这么快就就失去……” “好了妲己,你说的我都明白。”他怜惜不已扶我起来,顺势把我侧身安坐他两腿之上,而后拥紧令我倍感温暖,“这件事我会再考虑的,今夜我们都累了,睡吧?” 我们这一夜都心事重重,按理说是不容易睡着的,可或许是我迷路受了惊吓身心俱疲,我居然在他怀里不知不觉就沉睡过去。 醒来已是翌日早上了,当我睁开眼惊见榻上只我一人,身旁却不见了姬发的踪影,我紧张得一跃坐直身子,望着空落落的床榻,褥上他睡过的褶痕尚在,可是人呢……他去哪里了! 想到昨天夜里他自从见了散宜生就那么不对劲,难道他……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目光轻移,不经意瞥到枕边有张叠好的丝帕,透着薄纱依稀看见密密麻麻的墨迹。我敏感拾起来展开就读,随那最后一字入眼,我的心终跌入谷底。 他真的回西岐了…… 心痛得一发不可收拾,我死死攥着他留下的那张信帕冲出屋子,打开篱笆都没顾上把门关好就往树林跑。 “姬发……” 我带着一颗彻底凌乱的心脏,还有那点微薄的希望,发疯似地在树林里奔跑呼喊,我多想能追上他不辞而别的脚步,可是四周回荡着我的哭声,除此以外没有人回答我。 跑到那棵巨大的古树下,看着空空如也的树干就愣住了。他是什么时候骑走了他的马,而这些我浑然不觉。 “你在哪里啊……姬发……” 指甲沿着那圈系过马绳留下的痕迹缓缓滑落,我撑不住虚脱的身子,瘫软地跪倒树下:“为什么丢下我……你说好要和我长相厮守的……” 泪水挣脱眼眶扑簌打落在手里的丝帕上,将那些原本干涸的字迹晕染模糊。我不忍再看,他写的每个字都像是利刃扎在胸口,他走得那么洒脱,他听不到我的心酸? 泪雨湿面凉彻骨,与这炎夏的高温是极不搭调的。丝帕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字眼被我的眼泪吞噬,我忽然心寒得想笑,笔墨融尽的时候心也空了。 你要去便去,可曾念过我? 【上卷·忆昔尘缘】:远 辞(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信上说,从散宜生口中得知他父亲的病情要比我们想象的都严重很多,说他已经卧床不起,为了周族的生息,立嫡之事才势在必行。他回西岐既为探病尽孝,也想为那嫡位做一番争取,只不过夺位的理由不是他自己,而是为我。 他说所谓名利、地位和家业都不是他关心的事,那些都可以由比他卓越的兄弟来继承,比如伯邑考。而他仍想回去试试只因在他看来,拿下世子之位就意味在一族之内有了绝对的发言权,到时他亦可顺水推舟将我以正室之名接入姬家,那么做才叫名正言顺的夫妻,才能兑现带我去岐山看凤凰的誓言。在他心里始终欠我一场羡煞世人的婚礼,那是他至今想起都耿耿于怀无法心安的遗憾。所以他暂时留下我独自前往,前往那个被他看到的一线希望。 他执念不休的不是功名利禄也不是前程抱负,而是要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让我不再只是委身随他隐居在这荒山野岭,我值得比现在更安逸、舒适,更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是这样认为的? 我顿觉心凉,想他到底是用心良苦还是庸人自扰?他真的以为我很在乎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不过是想像他说过凤凰那样飞凤翔鸾夫唱妇随,只要那个陪我白头到老的人是他就好,这根本无关他是不是周族的世子,有没有煊赫的家世地位。 姬发,我多可惜,我交出自己这么久,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手捧着饭碗发呆,碗里饭食已干冷却未动一口,只是夹着筷子不停捣鼓,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影子。就像此时我会想起热天刚来的那阵子我被弄得有些中暑,一到吃饭就没胃口,而他为了讨我开心居然亲自下厨去给我做吃的。 当他背着我在炉灶上噼里啪啦搞出个三菜一汤端到我面前,我着实惊喜了一把,但惊喜过后还是没什么食欲。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病怎么好?看在这些是我亲手做的份上,娘子大人多少也要吃一点嘛!”看我拉着脸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不胜关切地说着好话给我夹菜,“来,快吃!” 我瞄一眼饭菜又带着央求的目光看他:“吃不下怎么办?” “乖,吃一口就好。”他哄我就像在哄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就一口!” 我慢悠悠拾起筷子,终如他所愿吃下一口:“好了,我吃完了。” “再一口!”不料他得寸进尺,居然给我这病人撒起娇来了,“再吃一口就放你去休息好不好?” “好,你说话算话哦?”我有气无力送入第二口,怎么吃饭比吃药还难?!咽下后自是无比幽怨地望他,想着总算能解脱了,“好了吧?” “娘子好乖呢!”他恨不得要给我鼓掌呐喊,听着还算舒心,可后面说的话顿时又让我有种想捏死他的冲动,“既然这么乖不如就再多吃一口吧?” 我登时把碗筷往桌上重力一叩,随着“啪”的巨响,我被这大热天搞出的烦躁情绪也一并爆发:“你无赖!” “我无赖也有人喜欢呐?”他不慌不忙端起被我丢下的饭碗,依旧还是那张不识相的嬉皮笑脸,“你看我这无赖都做牛做马来伺候你了,你就给个面子呗?” 我不明白自己那发了一半的火怎么突然就灭了,眼看着他递来我唇边的饭碗,还亲手夹起一块大献殷勤:“来,张口。” 虽然一直受着我的白眼,可那顿饭到底是被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哄带骗地吃完了。现在的自己形单影只,想起那时的温馨画面更感到一阵无能为力的心酸。 碗终还是被我搁下了。 你一定不知道,没有你的这几天我是怎样茶饭不思地过来的。我好像得了一种怪病,那种病比中暑还可怕百倍,又没有人可以拉下脸皮来哄我吃饭,我想我是不是就快病入膏肓了? 然而还有远比吃饭更让我煎熬的―― 每当我栖上那张冰冷的竹榻,抚着另外半边他曾经靠过的软枕,眼前依稀又出现他的幻影,仿佛他还如昨昔那般酣睡在我身边,睡前总会给我讲一会童年趣事。可一回神连幻影都荡然无存,只有我孤单的手还在他睡过的位置久久徘徊,想寻觅哪怕一丝他留下的余温,今夜也足以伴我入梦,可事与愿违,手触及的地方永远是那么残酷又彻底的凉。 姬发,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手指不经意抚去枕边蓦地摸到个冰凉凉的硬玩意,我迅疾将它拿出来细看,竟是块形似半圆的玉饰。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当时抽出丝帕的时候确实有什么东西从中掉出来,我心急想读信就没立即留意那是何物,又被我遗落去何处,现在看来,那时藏在丝帕里的就是这半块玉了?只是怎么会那么眼熟?! 我本能去行李中翻出自己随身多年的荷包,那个幼年在冀州集市险些被贼人窃去,幸得姬发帮我夺回的荷包。迫不及待打开来,拿出里面被我视为护身符的玉坠子,接着把那两块玉依缝拼贴……结果出人意料得让我窒息。 它们居然是如此吻合! 【上卷·忆昔尘缘】:远 辞(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拿回你荷包的时候看上面绣了‘妲己’俩字,没想到就是你的名字。那里面放的什么宝贝,让你每天都要带着它?”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块玉坠子。因为我娘觉得它吉利,就要我时常带在身边当护身符保平安用喽!” “哦,这个我懂!护身的玉佩我也有一块!看来你娘和我娘都很在乎这个!” 年少无羁的笑谈,我至今想起仍记忆犹新。指尖拈住那两枚重合的玉璧,一枚属我,一枚属他。 关于我这半玉的来历,还是从娘那里听来的。她说我六岁那年重伤不治,昏死时右手紧紧握着,任凭他们怎么用力都掰不开。直到后来我奇迹般地“死而复生”,我的右拳才自动张开,握在掌心正是这半块红似血光潋滟的玉璧。爹娘感其神力,认定是这玉救回我一命,所以特地绣了荷包给我带在身边,祈求在它的庇佑下总能化险为夷。 至于姬发这半块,我想它来得也必不寻常。我们各自贴身的信物,从未想过合二为一便是完璧无瑕,这命定的巧合到底代表什么?看来只有等他回来亲口问他了。 可“等”是一个折磨人的字眼,它让我终日守在门口望眼欲穿,盼着何时可再见他策马而归。他一天没回来,我的心就一天不安稳,做什么事都没心情,浑浑噩噩寝食难安。 今夜我是不想睡了,为了打发时间就翻出几件稍旧的衣裳,迎着烛火瞧见裂缝就顺手补一补。可针落没几下心思就不知道飘去哪里了,直到指尖猛被戳痛,我这才惊回神。木讷翻开手掌,指上看不见针刺留下的伤口,却有鲜血不断渗出,很快就凝成个红豆似地血珠。能一下扎这么狠,我这是发了多大的呆啊? 都说十指连心,此言不虚,我那冒血的指头还不见有多疼,心口却在莫名隐隐作痛。况且针尖破指见血实为不祥之兆,看着那颗血珠子心里就不由发毛,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想到姬发在信上说过,若进展顺利不出十日便回,可如今已过去半月有余,他仍是音信全无,难道是遇到不测? 我这性子的确爱钻牛角尖,所以非要把这两件事扯到一块,最后的结果是把自己折磨疯了。 衣裳被我紧攥在胸口,可始终平复不了那些胡思乱想的心绪。想想这半月下来我是怎样度日如年,我已经没法再这么等下去了,我对他的处境一无所知,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 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相信这不是我一时冲动的想法,因为我想到就立即付诸行动,随意收拾了两件衣裳、些许干粮还有剩余的所有盘缠,一起打包成简单的行囊,说走就走。 临出门时不经意看到挂在墙上的仕女斗笠,那还是在朝歌集市上姬发心血来潮买给我的,犹记得他说我这容貌易叫男人生出邪念,还是藏着好。当时我还笑他想太多,没想到今个就真派上用场了。想我一个女子只身在外,且是到西岐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大城邦,我不想惹麻烦,所以还是戴着它以防万一吧。 走出茅屋时已是深夜丑时,西沉的冷月把林间小道照得格外幽寂。好在是满月,脚下的路能看得很清楚,这次我没有迷失,循着记忆里的方向终于走出这片树林。 因为没有坐乘,当我徒步到小镇上天都亮了。幸运的是我刚想在集市雇辆车马就遇上一对好心的老夫妇,他们拉着一车货物正要回西岐贩卖,见我也要去就顺便带上我了。 这一路走走停停兜兜转转,终在第七日的傍晚到了周地。 “姑娘,前面就是西岐城了。”老汉停下车,老妪把头探进来问我意思,“我们两口子有事要在城外耽搁一天,你要不要先进城找你的相公啊?” “好,那我就在这里下吧。”我小心跳下车,临走不忘把包里的盘缠都送给他们做为报酬,“我先走了,大叔大婶多谢你们了。” 辞别这对老夫妇我便加紧步伐,终当我抬头看到城门上雕刻的[西岐]二字,心情激动得无以言表。 西岐比我想象中还要繁华,在我生平见过的大小城邦里,恐怕唯一能超过它的就属帝都朝歌了。可在我看来西岐也并不比朝歌逊色多少,而我魂牵梦绕,自以为富饶的家乡冀州,和西岐比起来也只能的凤毛麟角了吧? 想什么呢!找姬发要紧啊! 我狠狠甩了脑袋,得先找个人打听清楚西伯侯府的位置才行。 目光落到路边一家妆品店,看它门面装点得还算富丽,心想这店里的胭脂水粉一定不是普通人能消受得起。 果真如我所料,店里走出一个雍容妇人,后跟十来个丫鬟婆子,每人手上都捧着摞高的货品满载而归,这么大的排场,非富即贵啊。 “姑娘,想买胭脂吗?”掌柜见我站在店外张望,旋即热情唤我注意,“我们店里的胭脂是出了名的,全西岐找不出第二家!” 我正望着那贵妇走远的背影出神,被他这一问方才反应过来,低头把尴尬的笑藏在笠纱下面:“不是的掌柜,我想请问一下,去西伯侯府怎么走?” 他用手比划着为我指引一通,说罢又笑得殷勤:“姑娘,你是不是侯府的远方亲友,也是赶去喝喜酒的吧?” “喜酒?”我听得一脸茫然,“什么喜酒?” “周世子的婚宴呐!难道你没听说?” “婚宴……世子……”我只觉消息很突然,暗自思量却无果,“世子是谁啊?是不是伯邑考?” “你还真不知道啊?”他表情别扭,似在嫌弃我孤陋寡闻,“世子哪是长公子啊,是月前刚外出回来的二公子!” “什么?!” 我要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 姬发要跟人成亲了?! “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的闺女这么好命哟!听说侯府为这场婚礼做足了面子,你看到刚从店里走出去的那群人没?”掌柜昂头示意,藏不住沾沾自喜的得意,“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侯夫人呐!她是专程带人来本店买妆品,给新娘子婚礼上用的,搽的抹的全买走了,还给小店包了份红包,出手阔气得很呢!” 我呆滞望着那所谓侯夫人消失的方向,掌柜的谈笑,集市的喧闹,身旁一切的声音我都听不到了。肩上的包袱滑落摔在脚边,我麻木的身子竟一点都没察觉。 心口那么冷,冷得浑身血液都冻僵了…… 【上卷·忆昔尘缘】:喜 宴(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周世子的贴身玉佩被我拿来当信物掩人耳目,所以门外的看守见玉如见姬发本人,未曾犹豫就当我是贺喜的宾客放行进入了。 我随人群涌入侯府喜堂,里面有着奢丽到刺眼的铺陈:三五重鲜红的绒幔悬挂两侧柱旁,分别系着金线编织的流苏绳结。两排竖立的花式烛台架上,参差点缀流光溢彩的上等花烛,火光齐明,使整座喜堂都沉浸在金碧辉煌的喜庆色调里。 而这些在我眼里全是苍白的,我隐忍住万般焦虑藏身于观礼的宾客,只为等待一个结果。 众人翘首守候至吉时,终见今日婚礼的主角走入喜堂,新郎的侧脸就那样生生从我眼前经过,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在那对新人身上,却没人看到我是如何呆若木鸡的表情。 真的是他…… 在此之前我还心存侥幸,天真地以为是掌柜搞错了,以讹传讹才会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的假消息,而此刻我亲眼看他携新娘走向正席,周室的宗亲长辈都在等他们。 新人在正北方的一对红烛和鎏金[囍]字前停驻,我看着他们在主婚司仪的宣召下拜完天地拜高堂,最后彼此相对,俯身交拜,每个动作都像是拿刀子猛刺我的心脏,把它刺得鲜血淋漓。 “礼成——” 随着司仪口中最后一道程序落幕,新人在宾客们热情的贺喜声里即将被引入新房,而我在他们举步正要离开的一刻再也按捺不住,带着哭腔的嘶喊声冲破人群。 “姬发!” 新郎被我喊得怔住,他惊恐的眼神回头穿过众人找到我,呼吸恍如逆流:“妲己?!” 婚礼被突如其来地打断,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而他身边用合欢绸牵引的新娘在他念出我名字的瞬间猛扯落头上的喜帕,她惊恐万状,用一种近似看怪物的眼神瞪着我。 我根本无心转眼去细看那一身红妆的女子是谁,她是否花容月貌,我的目光始终定格在姬发脸上,只是这样望着,什么都还没问出口,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要我怎么接受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朝思暮想的丈夫,他居然喜袍加身站在别人旁边?! “妲己……”他也是愣得半晌回不过神,舌头犹在生硬打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多不容易才忍住摇摇欲坠的泪滴,开口竟哽咽得语不成句:“你真的……要和她成亲……” “我……” 欲言又止,如此尴尬的场面。他根本无法解释,我早该想到了。 “为什么……”委屈和不甘,那是压迫我心口最大的负荷,压得我几次都透不过气来,“难道你忘了,你我已经结发,你怎么可以娶别人……” 他望我的眼神很心疼,亦犹豫不决:“我有苦衷的……” “是什么苦衷!”我死咬住嘴唇,必要追问到底。 “今日我侯府大喜,什么人敢出来捣乱!” 没等到姬发回答就被他身后主位上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说话人从宗亲里走出,年逾花甲却体态肃穆,其魄力震慑四方,令众人纷纷退后为他让道。不用猜也知道那一定是这岐地霸主,姬发的父亲西伯侯。 姬发慌乱作揖,欲为我辩解:“父侯,妲己她……”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要为父教你不成!”好心求情却被他父亲冰冷喝断,更昂首迎向满座宾客,丝毫不拿正眼瞧我,“本侯命令婚礼继续,速请世子、世子妃入新房,岂能被一些没规没矩的人耽误良辰吉时!” “可是……” “什么可是!”西伯侯根本不容他拖延,口气又转向新娘,“邑姜,照顾好你的夫君!” “侯爷请听妲己一言!” 正当姬发在父命下进退两难,我斗胆把心一横,当众跪在西伯侯面前。 “你就是妲己?”他居高临下扫来一缕傲慢的眼光,“苏贤弟的爱女,本侯还是第一次见。” “拜见侯爷……”我诚惶诚恐地对他叩头行礼,“妲己今夜擅闯侯府,莽撞之处还请侯爷恕罪。” “念在你爹和本侯是八拜之交,今日你扰乱婚宴的罪过本侯就不追究了,不过这里不欢迎你。”他似乎没半点想和我说话的心情,拂袖就欲转身,“你还是趁早回去吧,别逼本侯叫人送客。” “妲己不走!”我依旧倔强地跪地不起,顶撞还很理直气壮,“要走也要带姬发一起走!” “放肆!”他回头拧起一双被怒火烧竖起来的眉毛,大感我无理取闹,“姬发是我周族世子,今天还是他大喜的日子,你什么身份想带走他?!” “我是他妻子,为何不能?”话说出口就已经没有台阶下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当真应景地仰笑两声,“你何时与他成亲,敢自称是他妻子?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凭?” “……” “如果无凭无据,那就别在这里大言不惭。”他撂下冷话,方才的客气早已不复存在,“丢的,可是你爹苏护的脸!” “侯爷想要婚凭么?”被嘲弄后我居然出奇的冷静,到底是哪来的勇气让我敢这么忤逆一个位高权重的长辈,“不管是父母之命还是媒妁之言,这些早在两年前就已有了,侯爷不会忘记周室曾以十辆香车装满了彩礼来我苏家下聘,定的正是我和姬发的婚事。当年侯爷如此重视,如今全当儿戏么?” 【上卷·忆昔尘缘】:喜 宴(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一番振振有词的质问,问得那道貌岸然的西伯侯有些难以自持,满座看热闹的人无不安静,气氛似乎冻结到极致。 “妲己……”眼观我们对峙的姬发正忧心忡忡望着我,他痛心摇头,是希望我别再让他父亲难堪? “本侯已在退婚书上写得一清二楚,婚约既已作罢,姬、苏两家儿女当可自行婚配。”西伯侯微怔后整了整衣襟,故作泰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陈年旧事又何必再提?” “侯爷很避讳妲己旧事重提么?”他没想到我抬头直面他居然含着眼泪笑了,比他刚才的笑更冰冷,“究竟是不重要,还是侯爷不想被人唤起那段羞耻的往事,因为你害怕被天下人知道,当初八拜之交有难,冀州水深火热走投无路……而西伯侯又是怎样背信弃义的!” 越说越激愤,新仇旧恨统统涌上,我想向他讨还的不光是我的委屈,更是自他退婚以来爹和苏家遭受的羞辱! “你!”他恨得咬牙切齿,手指着我话也说不完整,“如此出言不逊……苏护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父侯!”姬发再不能放任事态发展,局面只会越来越不受控制,他毅然丢开手里的合欢绸跪倒我身边,面向他父亲求情道,“妲己只是一时冲动,她不是有意要顶撞你的,请父侯息怒!” “姬发,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你一直迷恋的女子,她目无尊长不知礼数,在这么庄重的场合大吵大闹,她还值得你再为她鬼迷心窍吗!”西伯侯指我的手颤抖不止,每个字都渗透他忍无可忍的愤怒,“苏氏名媛的教养作风让在座宾朋都领教到了,本侯刮目相看啊,真是万幸当初退了这桩婚事,恕我周室配不上如此‘大家闺秀’!” “没错你的确不配!”他冷嘲热讽我也不甘示弱,今天也算是看清这所谓“圣贤”的真面目,“我爹义薄云天可为气节而死,与你这种伪君子结交才是玷污他的一世英名!” “你简直大逆不道!”他被我气得暴跳如雷,手一挥又指向姬发,“你现在就请她离开,你若不请,为父就叫外面的侍卫来请!” “不牢侯爷大驾!这种充满虚伪的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斥完我迅势别过脸不愿再看这张恶心的嘴脸,望去姬发双眼又黯然沦陷,“我今天来,唯一在乎的只有你,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才答应的这门亲事,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肯不肯抛下一切跟我走?如果你愿意,我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妲己……”我分明看到他眼底掠过心动的痕迹,可纠结半天说出的却是,“我不能走……” “为什么!你答应过只和我一人白头到老,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容忍你身边还有除我以外的女子,你还非要留下来和她成亲?!”他的回答让我痛彻心扉,我无奈扯住他双肩苦苦追问,“你这么做就是抛弃我啊……” “妲己,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他任我拽任我发泄,眼神却了无生气地低垂,“我的苦衷恐怕你是没办法明白的……”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苦衷!”眼泪不知在何时已溃不成军,看来有些话不问是不行了,“什么样的理由逼得你非娶她不可!” “我……” “多说无益,婚礼才是当务之急!”谁料他刚想开口,他那强势的父亲又插入打断,这回直接发下威令,“来人!把这个擅闯侯府扰乱婚宴的疯子轰出去!” 他一声令下,堂外就冲进大群侍卫,当即强摁住我的肩臂。 “你们放开我!” 我惊惶欲挣脱,姬发见状想动手为我解围,却被他身旁的父亲扼住肩膀,那一掌拍下的力道能有多大?竟将姬发轻举妄动的念头和底气全数压下! 不光如此,他还挥手命令那些侍卫:“拖出去!不许她接近世子一步!” 我拼尽全力去挣扎,伸手想去碰触姬发却怎么也够不到,哪怕是他衣上的一边一角,仿佛都和我远隔天涯。 “姬发……”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在众人眼里的样子有多难看,也许就像西伯侯说的,我是疯子! “放开我……” 我挣扎愈烈,侍卫施加在我手臂上的力气就愈大,我被拖拽出喜堂的路上撞倒了一支烛台架,我也因脚下磕绊而失去平衡。 “啊――” 我与那碰到的烛架一同倾倒,架上的花烛纷纷打落,滚烫的蜡油竟不偏不倚全泼洒在我的手背上,不敌那阵钻心剧痛,疼得我失口就是哀嚎。 “妲己!” 姬发听到我惨叫就冲破他父亲的阻挠,泪眼婆娑里见他拨开众人,势不可挡地飞奔而来,直到半跪着把柔弱无助的我一把搂进怀里,耳边还听他怒不可揭地谩骂:“一群混账!你们把她怎么了!” 那些侍卫皆退后一步,被姬发训斥得面面相觑也不知所措。 “对不起妲己……”他心疼扶我靠在他肩上,抚我后脑的手在颤抖,“他们不该这样对你的,对不起……” 我抱紧他却止不住瑟瑟颤栗的身子,突然好怕,好怕会失去他。 “告诉我……为什么要和她成亲!为什么……” “妲己,对不起……我不能不娶邑姜,因为……”他的唇就在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艰难道出,“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天地骤寂,我犹如被万箭穿心,流下的眼泪顷刻痛死在脸上。 【上卷·忆昔尘缘】:喜 宴(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侯爷有命,你们几个没听到吗?”人群里走出个和西伯侯年岁相近的老人,他衣冠楚楚,胸前须髯花白,眼神里透射出锐利的光芒,口气冰冷似铁,“带世子进去!” 侍卫刚要有所行动,不想被突然窜出的颀长身影挡住去路:“谁都不准上前一步!” “长公子?”白须老人面目阴沉,“你敢违抗你父侯的命令?” “相父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伯邑考丝毫不惧他威严,反倒怒目而视地质问他,“现在局面这么混乱,我们应该给姬发点时间,难道有些话不需要交代清楚么!” 被伯邑考称作相父的老人没再还口,正当二人僵持着,那红妆夺目的新娘也从喜堂里跑了出来,站在老人身边错愕望着地上相拥的我们。 “你说什么……”泪水晃动里我呆滞的目光落在新娘腹上,“你的孩子?” 她似乎感受到我敌意的凝视,所以双手不自然地垂落挡住腹部来掩饰她的不安。我没她那么心虚,视线从她肚子上移开,却毫不避忌地停在她脸上,我终于,看清楚她的容貌了,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也算配得上我身边,此刻抱着我的那个男人了。 我想我会从此记住这张脸,永世不忘。 “对不起妲己,我对邑姜……”他感觉我的体力在逐渐减弱,于是使出更大的力气搂我,可搂得再紧又能怎样,耳边的忏悔就足够让我的心都凉透了,“我对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所以你想弥补……就娶她?”我怎么会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那我呢?” 他被我一问怔忡,斟酌良久终不知该用何字眼作答。 “你对我的辜负……”喉间凝聚的浓重苦涩,百般压抑和隐忍,终于隐忍到最后的爆发,“该怎么补偿啊!” 我声嘶力竭喊懵了他,也怔住那堂门口的新娘。从我出现开始,她的目光就从未在我脸上离开,而此刻是怎样的花容失色,我想我一定是吓到她了。 她忽而垂下脸,畏惧与我对视,为什么我会从她惊慌失措的眼底捕捉到些许泪光?那种神情,是于心有愧么? 我应该很恨她吧?我应该用嫉妒又仇视的目光死死瞪住她,可心寒至极,我连瞪她的**都没有了。我只是默然阖眼,抿落大片冷雨淋湿他的肩头,不知她看在眼里可能体会,她是怎样践踏在另一个女子血流成河的心口上才收获了这段,锦绣姻缘! “我懂了……”他怀里的温度在悄然消散,我知道留不住了,“原来是我破坏了你的好日子,害你们扫兴了,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顿将我扶离肩膀,满眼负罪地深望我:“妲己,我宁可你一刀杀了我,也不愿听你说这种狠话!” “那你还记得我说过,跟着你什么都不求,我不要名分不要地位,也不要锦衣玉食的生活,只要你对我从一而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泪,“你只用一念忠贞便足以换走我的一切!” 他终究禁不起我在他良心上无休无止的逼问,脸一垂底气就蔫了:“是,我知道。” “知道?那你连我这唯一的请求都做不到?你这样的辜负我……”我望着身旁一脸颓然又无奈的男人,被掏空的心滴血成冰,“我怎么承受得起啊!” “妲己你相信我,我不是有心的!”他手从我肩上滑落又去强握我的手,似乎还想争取什么,“不是……” “我都差点忘了恭喜你啊周世子!”我狠狠把他的手甩开,此刻觉得它那么脏,而我这句言不由衷贺辞更让他惊如石雕,“恭喜你如愿以偿继承家业,也恭喜你喜结良缘,真是双喜临门啊!哦错了,是‘三喜’才对,你们可是奉子成婚呢!” 虽然他说我如此嘲讽比要他死还难过,但我还是选择毫不留情地用狠话来折磨他,看到他眼里痛心不已的伤痕,我居然感到无比快慰。 我边说边用手抚摸他身上雅致的喜服,强忍心上的凛冽刀割:“人世间最美满的好事全被你给遇上了,你现在是不是很春风得意啊?” 说得看似容易,却不知我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没有……”他任由我把玩他的衣裳,只无力摇头,“这不是我想的……”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顺着他的衣领往上没多久就碰触到他梳整的发髻,指尖一瞬就迟疑了,“你我结下的发还在这里,当初是谁说要陪我白头到老的?是谁啊……” “妲己,对不起……” 又是这句,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那几个字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一句对不起,可以弥补你犯的错吗?可以把你的背叛和辜负一笔勾销吗?可以吗! “你留书出走这么久音信全无,我挂念你,没有哪天能睡得安稳……我以为来西岐可以找到你,你见了我就会跟我回去,看来是我自视过高。”我不再歇斯底里,相视着比谁都冷静,也狠心,“我自取其辱!” 他木然看着我的手离开他的鬓角,也站起了有气无力近乎虚脱的身子。 我忽然感到倦了,不想再和这里任何人纠缠下去:“你回她身边吧,当我没来过。” 可我刚一转身又被他紧紧牵绊了衣袖。 “妲己,你知道我不可能放下你!” 【上卷·忆昔尘缘】:喜 宴(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放我走……”心灰意冷便不再转头看他,两眼无神只有泪水还残留着几缕生气,“我好累……” 我试着抽袖,怎奈他手扯得更紧,是真的放不下么? 放不下…… 放不下又能如何? 不忠,是我心底最大的禁忌,你明知我此生只慕一心之人,还如此负我?可知从你纵容其他女子闯入开始,你就已经没有资格放不下了! 那颗冰冷死掉的心,不会再回温了。挣脱不开他的手,那我只有…… 落寞转身,另一只手颤抖伸去那袖上,闭了眼,咬牙听取一阵裂帛长嘶,我不知那一刻自己使了多大力气,被他牵住的袖角竟被我硬生生撕扯了下来,遗落在他僵硬悬空的手里。 眼见我举手决裂,他顷刻惊呆,眼都不会眨了。 听那裂帛声清脆,似谁的心,从此破碎,情断义绝。 我的手终于没有束缚,我终于可以离开了。 手垂落碰到腰间某物,心一紧,停在几步之外。那荷包被我取落握在掌心,我只看过一眼,里面的东西已让我毫无眷恋。回头看他,他还呆跪在原地,我将荷包愤然丢去,恰砸中他胸口后掉落地上,他拾与不拾我都无心再管,因为我已纵身跑向那侯府大门。 周遭万物上喜字的红,喜绸的红,喜灯的红,红成一团火海,烧毁过往,也烧毁我所有的期待和指望。曾经与良人同醉良辰白首不离的美梦,它在火海里轰然坍塌,化为废墟,一切都结束了。 泪水隔断视线,我把寒心淹没在一片迷蒙水雾里,步步皆伤,可我必须逃离,不逃就会窒息,必死无疑。 “妲己!” 身后的一声呼唤不是他,只是伯邑考,他追我出来? 原来直到现在,还有个如此关心我的人。可我只当那是风声,脚步不与停留。 离侯府的喧闹渐渐远了,我走得很慢,因为刚才的折腾感觉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步履蹒跚走出巷陌,走在空荡的街道,此刻我真像是一缕被世人尽弃的孤魂,飘荡在浮尘里无家可归。 伯邑考在后面陪我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只是沉默跟着,却不上前与我并肩,因为不敢肯定贸然上前会换来我何种方式的对待? “你回去吧。”先开口的是我,打破我和他之间冻结的气氛,却未停下失魂落魄的双脚,“别再跟着我了。” “我陪你走走有什么关系?”他努力说得很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成亲,那种场合我在或不在也没什么分别。” “不需要。”说得再好听我也不领情,“如果你不想回去,爱去哪里都好,就是别跟我走。” “你明明知道我是放心不下你,你现在这个样子……” 终于还是说实话了?我暗自苦笑,他安慰的字句虽然温暖却于事无补。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放空双眼自欺欺人,“刚才你也都看到了,你父侯那么坚决地反对我和姬发,我是多让他讨厌啊?你也是他儿子,我想他一定也不希望你和我接触。” “姬发这么做是真的有苦衷,他没想过要背叛或者伤害你,那是场意外,谁都不想的!”他居然话锋偏转不谈他父亲,而是极力为他大错特错的弟弟开脱,“妲己你信我!” “信你?”嘴角惨然勾起竟抽搐不止,“你拿什么让我信?你姬家都是一群骗子,骗感情骗人心!我真是傻,被骗一次又一次……”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矢口否认,“你误会我们了,至少你误会了我和姬发……好,就算不说姬发骗没骗,你仔细想想,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顿了顿,随后还以一句冷蔑:“一丘之貉!” “妲己,事情弄成这样,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你别怨恨姬发,好么?”弟弟犯错要哥哥不遗余力苦口婆心地帮忙求情,姬家人的嘴脸真是好笑,“他有他的难言之隐,我相信他的痛苦不比你少……” “别再提他了好不好!算我求你!”我口气不由重了,那个名字像毒药一般渗入骨血折磨得我痛不欲生,“我只想尽快从这场噩梦里醒过来,醒来之后把什么都忘了……” “其实你用不着想得那么绝望,事情可能还有转机的!” “转机?!”我回头将他瞪住“你说的转机是指什么?” “姬发不会就这么丢下你不管的,我先带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他居然听不出我的讽刺,还在那若有所思地想对策,“等他先把婚事忙完一定会来找你的……” “连你都在看我的笑话吗!”我毫不留情喝住了他,苦笑着眼泪又流下来,“事已至此他还会来找我?他已经和别人成亲了!” “……”他当真被我给吓懵了。 “难道你认为他会来,施舍我一个侧室的名分?”我算是彻底和他撕破脸了,“从小爹就告诉我[气节]二字怎么写,我会稀罕做他的妾吗?!” 可笑我的大才子,刚才还满嘴大道理的他,现在竟被我呵斥得哑口无言。 “你和他们一样虚伪!” 丢下这句我扭头就走,可不堪那忽然袭来一阵晕眩,天昏地暗,眼前一黑就四肢无力地瘫软下去,倒在眼疾手快冲上来接我的伯邑考怀里。 “妲己!”他托着不省人事的我,“快醒醒啊妲己……” 他摇我叫我,可我愈发听不清了…… 【上卷·忆昔尘缘】:缘 湮(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妲己,把你害成这样,我的错……” 耳边依稀听到谁人诉说,他的手从我额头抚过,在我脸颊上留下许久不褪的温热。 后来又执起我手,深情相诉:“不愿伤害也害了,不愿辜负也负了,看到你走时那么伤心,我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我听着这话心里就泛酸,可我怎么开不了口呢? “你什么时候才会醒呢?”他执我手靠上脸侧,可我的手指却异常麻木,手背也丝毫感觉不到他脸的碰触和温度,“我希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可是你那么绝情,我又怕你醒过来也不想见我……我该怎么面对你……” 不是的,我想见你!我真的好想见你…… “罢了,我知道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他怎么好像听不到我的话,将我的手又轻轻放下了,“不过我还是会等,等你肯原谅我的那天,虽然很遥远,但若等到我忘掉你的那天会更遥遥无期。你好好睡吧,但愿睡一觉起来会好点。” 他的手离开,我再也握不到了。 不!你别走!我还有好多话没说,你别走好不好! “别走!” 破口而出的一瞬眼睛也睁开了,可是视线里空无一人,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 “你醒了?” 我本能跃身坐起,透过半垂的帘幔看到不远伫立的人影,是伯邑考。我还下意识环顾了周遭景象,像是间客栈的卧房。房中只我和他二人,再无别人。 这么说,我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感觉到的那双手,都只是在做梦了? 一缕自嘲油然暗生,我真是可笑之极,今夜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怎么会舍得来找我? 下意识抬手想抱住胀痛的脑袋,却突然发现自己两手都缠着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你手被烛蜡烫伤了。”他看到我眼里的诧异,一边解释一边取了茶杯为我倒水,“刚才大夫来帮你敷了药也包扎了,调理些日子就好……” 不等他说完,随着意识恢复,我的疯劲又上来了,我开始拼命撕扯手上的纱布,手不方便就用嘴去咬,悉心缠好的纱布就这样被我野蛮撕咬成碎片,一片片落下来…… “你在做什么啊!”他见了我的疯狂举动大惊失色,顿时丢了茶杯冲过来拦我,“刚敷上的药你就把它给扯了,你的伤口会恶化你明不明白!” “我不要!”我别扭躲他,手里的暴行非但不停止,反而下手愈狠,“我才不要你们姬家人的施舍!” “妲己!你怎么就是不冷静呢!”他情急无奈一把握紧我两只手臂不准我再任性胡来,“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可以吗!” 可是晚了,手上的纱布已经被我扯得所剩无几,我眼见自己被灼烧得通红,裂口依稀还化脓的手背,一时万缕悲痛锥心而来,疼得我抱住膝盖蜷缩一团,把头埋进臂弯里就发泄出来,从最开始的呜咽到后来放声大哭,我抛开了束缚旁若无人。 他看我哭自是不忍,可又无能为力,只能挨上来扶住我双肩,见我只顾哭得痛快也无要推开他的意思,便索性从背后将我圈揽入怀。 “你昏睡的时候姬发来看过你。” 我哭到一半愣是呆住,抬起那张凌乱到惨不忍睹的泪容错愕望他。 “他看到你的样子很难过。”他看得不胜疼惜,手温柔抚开我额上湿乱的碎发,“本来想坐着等你醒的,但是他怕你醒来以后见了他情绪会更失控,我就劝他先回去了。” “走得好!”我哽咽冷嗤,都未觉自己有多口是心非,“他这骗子,我一眼都不想再见他!” “你当我听不出你这是气话?”他半点面子也不给,毫不留情就揭穿了我,“真不想见,那惊醒时喊的那句‘别走’是说谁的?” “我……”理屈词穷,可我抵死不会承认的,“反正不是说他!” “好好好……不是说他的。看你今天流了这么多眼泪,是不是该补补了?”他算是拿我的无赖没辙了,妥协做认输状,我知道他是故意低声下气来哄我,“先喝点水好不好?” 见我没拒绝,他就又去案上把刚才倒好的茶水端来。不过我是真觉得口渴,待他近至床沿时我习惯性地去接,一下子忘了手上有伤,等我碰触了杯壁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惊痛之下茶杯滑脱指节,落地打了个粉碎,而我疼得狠咬牙眼泪直落。 “天呐我怎么会忘了你的手!”他竟然比我还紧张,将我那伤手夺过去又是吹又是揉的,都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别急,你等我再去倒一杯来。” 他转身望着地上的碎陶片,像是生怕我下床时不慎踩到,在手上空无一物的情况下唯有俯身亲拾。 我看他任劳任怨的背影,中途突然顿了些许,我也无心看他是怎么了,不过很快回复正常又继续去拾了,直到残渣全被捡起点滴不留。 他重新倒杯水送过来,这次不让我亲自动手了,而是直接送到我嘴边,半倾了茶杯喂我喝,我一边咽他就一边拍我的背,免得我喝得急被呛着。 喝完我惊见他执空杯的食指上竟凝着一股殷红,心骤然揪紧:“你手在流血!” 【上卷·忆昔尘缘】:缘 湮(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哦,一定是刚才捡那碎杯不小心划破了。”他移近眼底细看后淡然说道,“不碍事。” 他正想抽回手不给我看,却不及被我强拉过来,我是不是哭太久脑子哭糊涂了?不然我怎会对着他流血的手指想也不想就一口含下去。 舌尖轻柔吮动,血的腥甜渗入唇齿。我浑噩着一时没发觉这动作有多暧昧,他最初犹有微怔,但是后来慢慢就习惯了,纹丝不动看我小心翼翼帮他“清理”着伤口。 唇离指,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他只是客气,也没什么不自在:“谢了。” 我抱住他手久不舍放开,想到他这指伤是因我而起,兴许是内疚了,一缕心酸直冲眼眶,蓦地就涌出泪来,悉数洒落在他手上。 “怎么又哭了?”他顿时乱了分寸,也顾不得指痛就去给我抹泪。 “我心里好难受,明明恨透了你们姬家人,你却还对我这么好……”他拭得越温柔,我泪就落得越汹涌,最后只好埋低头泣不成声,“你要我怎么办……” “我再怎么做都难解你心头之恨。”安慰的手梳弄我后背,对于我此刻的无助他多少是无奈的,“如果你想连我也一起恨着,那就恨我吧。” “恨你又能怎样?回不去……”我纠结得捂住耳朵,摇头无望,“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耐心为我拿下捂耳的手,和声细语:“妲己,如果你不是这么执念又倔强,肯听进我半句劝,你也不至于把自己搞得这么痛苦。” “我做错了什么?!”他的好心劝慰反被我听成说教,我气不过就抬头质问他,“他一边说爱我一边和别人成亲生子,我抢不走他,那我就退出成全他们好了!你还怪我执念?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妲己,你现在不够冷静,只能看到姬发是如何负你,背叛你,却看不到他和邑姜这场婚姻背后的实际意义。”他凝视我眼,目光深思而笃定,“虽然我周室子嗣众多,但被父侯寄予厚望的只有姬发,所以有人才会不惜一切在暗地里推波助澜,非要把邑姜塞到姬发身边。很多结果都是事先被人设计好的。” 我自然会问:“被谁设计?” 他眼底掠过一丝犹豫,思量后说出:“以我的推测,是相父。” “呵!恐怕你少说了一个。”我在他怔忡的眼神里无比讽刺牵了嘴角,“还有你父侯。” 曾几何时有人告诉我,西伯侯有着篡夺江山的野心,而这点与他的辅臣姜尚是不谋而合的。所以联姻、孩子,一切才会那么顺理成章,那儿女之间的婚事只是他们父亲的一笔交易么? “你对我父侯有很深的成见,不过这也难怪。”他理屈便低头苦笑,目光落在我烫伤的手上,“他确实不该在宴席上那么对你,我替他道歉。” “不用。”他的歉意被我冷傲驳回,“你父侯处心积虑做这么多无非是不想让我缠着姬发,我妲己输什么都不能输了气节,所以我会如他所愿。” “就这么放手你会甘心?”他扶我肩头深深看我的眼睛,也把话挑明,“毕竟从一开始要拆散你们的都不是姬发,我看得出他很在乎你,你感觉不到吗?” “不甘心还能怎么样啊!我还有别的选择么!”我悲愤推开他的手,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都无以挽回我对某人的恨意,“不管是他自己有意还是被人设计,我看到的结果,都是姬发向你们的父侯妥协了,他选择留在西岐为父尽孝为族尽忠,而没有选我……我失望的,不是他把妻子的名分送给别人,而是我今天才看清楚,我爱的姬发,他居然是这么一个优柔寡断又软弱无能的懦夫!” 心里的缺口被撕开,流出一条漫长的血海,我知它会淌去我余生尽处所有角落,再无法愈合。 “妲己,我周氏尚礼,忠孝仁义是周族祖训,是我们周人不得不谨遵和传承的操守。”他沉了眉色,在我面前大义凛然,“你以为姬发不想跟你走吗?他之所以选择留下全因为他身上流着周人的血脉,你不能怪他。难道非要看到他抛弃亲生骨肉,背负一个无情无义的恶名,那就是你所喜欢的姬发?” 他又在我流血的心口上狠掐了一把,我颓然败下泪眼:“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说这些不是要你放弃。”他的手又重回我肩上,语重心长,“是希望你宽恕” 我看着肩头那只手,尝试去感觉它的分量。 “如果你就这么放手,我都会为你感到可惜。况且姬发走前说过,他改天还会来看你,你们有什么话不如心平气和好好谈谈……” “我不要!我不想看见他!”心里的排斥丝毫未减轻,我一失控就往他胸口上错乱捶打,“我要离开这里,今生今世都不再见他!现在就走!” “你要走?”他不躲避,任我撒野,“去哪里?” 拳头凝住了。去哪里?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好好想过。 “我送你回冀州好不好?”他俯低眉眼亲近来望我,语气又温软如初了,“你在冀州还有家人能照顾你,起码我能放心,也好给姬发个交代。” 可是半晌换来却是我斩钉截铁的回答。 “我不回冀州!” 【上卷·忆昔尘缘】:缘 湮(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口气那么强硬在他意料之外,心也乱得不可收拾:“今日我在你侯府上丢进颜面,丑闻不日就会传到爹娘耳朵里,你要我怎么进苏家大门!” “不会的妲己。”他勉强挤出一丝笑,“他们毕竟是你爹娘,不管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相信世伯和伯母都会包容你的。” “不行……”他安慰的说辞被我一概推翻,突然感到背脊发凉,“我害怕被爹看到我现在狼狈不堪的样子,他会被我气死的……” “如果你实在不愿回家,那我带你回小茅屋?”他眼神在一点点小心地试探我,“那里毕竟清净,没人会烦你,我想你也会喜欢吧?” 我望着他目光呆滞:“你怎么会知道小茅屋……” “姬发有提起过,也告诉过我大致的方位。”他笑色渐暖,总不吝赐我那双如水温和的眸子,“只要你点头,我就带你走。” 他猜到我不会拒绝的,事实确是如此。我点头,因为我知道自己除了那无处可去。 五更天的时候他在楼下备好了马车,回头顾怜我身心俱疲便不牢我起身,而是亲手将我抱下楼,抱进车里。 马车疾驰,很快就出了西岐城,离开这个伤我至深让我心灰意冷的地方,我总算能长舒口气。 “照地图上所画的位置来看……”路上他展开手里的羊皮图纸暗自琢磨,“你住的那片树林东面就挨着涂山了?” “涂山……” 被他这一说我心骤时悬起,猛然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可夜色漆黑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的。 “若真是这样,那你的小茅屋也算与冀州隔山相望了,这究竟是巧合?”他的话越说越玄,听着像是自言自语,却是故意要我听到,“还是姬发有心了呢?” 我忍住心口的凛凛抽痛,缄口不发一言,他终是自讨没趣也不再说话。 行了二日车程终于入了树林,到时又是深夜了。车夫的任务完成,领了赏钱便驱车回去了,伯邑考暂时留下。 他随我进了茅屋,下意识环顾屋里简单的陈设,有意做得饶有兴致:“原来你们就住在这里?” “你先去外面吧。”我心生倦意,对他的话提不起半点兴趣,“我想换件衣服。” 他脸上泛起些许尴尬就往外走:“好。” 当我穿戴体面开门请他进来,袖间红光掠过,他顿觉眼前一亮。 我幽然扶门,轻缓抬起神伤的眼眸望他:“邑考哥哥,你觉得我穿这件嫁衣美吗?” 他眼底的惊艳从我衣裙渐升至脸上,恍惚忘言:“很美……” “那比起她呢?” “谁?” “你相父的女儿。”问着手心也在门上攥紧,“他的新婚妻子……” “在我眼里你远胜于她。”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回答了,可这个答案并未叫我好受:“那为什么他要她不要我……” “妲己,他娶邑姜也是无奈,绝不是因为你不如她。”他似是轻叹一息,斟酌着字句宽慰我,“别再自寻烦恼了好吗?那只会让你心里更难受。” “不是非要和她比,只是这件嫁衣,是我娘做给我出嫁穿的,如果没有退婚,那天穿着嫁衣和他拜堂的就不是邑姜而是我了……”嫁衣鲜红映入眼底,犹似我血染的心伤,浮光刺眼,“你知道吗,我曾经也这样穿给姬发看,他也像你一样说过我很美,想让我就这么穿着和他成亲,所以那一夜……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了他……” 他听懂了,也怔住了,嘴唇和眉心都在不能自已地打颤。 “你以为他亏欠的只有邑姜吗?”那些往事多不堪回首,我抑不住满心怨恨,一冲动就全和他说了,“我告诉你,邑姜没了他至少还有孩子,我没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妲己,你不是什么都没有,还有我啊!”他忽上前一步紧抱住我,那本不是谦谦君子的他该有的举动,却在我耳边信誓旦旦,“让我代替姬发照顾你,珍惜你?” 真是好听的情话,可为何心里就是不被感动?我想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他不一样。 他不是我要的那人,也取代不了。 我面上泪如雨下,哭着竟然失笑:“你何苦要这么做?因为我被你弟弟始乱终弃,你就要替他补偿么?” 他愣了片刻,却没舍得放开我:“妲己,我不是……” “算了吧,我根本不需要你这样的补偿。”我顿时有股强烈的念头要挣脱他,不愿让他抱着可怜到卑微的自己,“这样你会让我以为你是在同情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苏妲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大笑话!” “没有!我绝没那么想过!难道你忘了,当年姬发胡言乱语想给你我说媒,那并不是他的玩笑。”此刻他提起旧事,昔年懵懂情境跃然脑海,“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明白,我对你好,我想照顾你,不是为姬发赎罪,也不是同情你,仅仅是……” 矜持的底线令他忽而词穷,于是执住我手覆在他胸口上,一个动作足以。 “它想要我这么做。” 触着那颗温热的心跳,泪流成河。 “妲己,我不会介意你被怎样伤害过,哪怕你的心已经遍体鳞伤,我想我也可以用我的下半辈子来帮你治好它。”他怜惜捧住我湿透的面颊,尽许深情,“只要你点头。” 【上卷·忆昔尘缘】:缘 湮(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只要我点头? 又是那句。 “如果明天我醒来能看见太阳,我就答应你。” 这是我对他最后的答复,他听完笑了,如释重负。 他笑,只因在如此节令里晴光尚算易得,明天的太阳必会如约而至,所以他已经看到了胜算? 睿智如他,可惜当时他并未读懂我心所想,否则就不会在后来的人海各自殊途。 他不知,当他信了我那句近似谎言的承诺,便也注定眼前的女子会形如朝露被他遗失于尘寰。 着衣躺在榻上一夜未合眼,眼里是干涸的,视线凝滞在帐顶鸳鸯坠上的流苏,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这般失神等来拂晓。 微弱天光唤醒我眸里暗淡的神采,我轻然起身拨开纱帐,看到彻夜守护床边此时已抵不住倦意闭目沉睡的伯邑考。他右手胳膊倚在床框上撑住半侧脑袋,睡容平静,我不由伸出五指去他面前轻晃一来回,他没反应,看来跟着我的这几天几夜也累坏他了。 于是轻手轻脚下了榻,最是不愿将他惊醒。想他毕竟文弱不及某人练武的体魄,我担心他这么睡下去会着凉,遂去架上取来我事先补好的姬发一件旧衣为他披上,动作放得很轻柔,轻得他未曾察觉。 看他睡得像个孩子,心里也油然生了一缕愧意。无论是在我还是世人眼里,他都是那么风采卓越的男人,眉宇间总给人风清云朗的淡泊和安宁,美好得叫人不忍亵渎。为何偏将一颗真心愚蠢付我,可曾想过痴情好比那落花逐水,执着到头不过空欢喜一场,换不来任何回报,就像如今我这样。我想,他许的真情实意怕是我此生已承受不起,所以只能在破碎之前完完全全地退还给他了。 睡吧邑考哥哥,睡醒了就不要再记得我。看样子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会很暖,本该是我兑现诺言的,可妲己还是无法勉强自己的心,因为它已经死了。 你不知,曙光来临之时,也是我负你之时。 做完我该做的,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若非他在来时路上有心无意提到树林东面是涂山,我还不至于做下这个万劫不复的决定。 一意孤行了也好,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走,走最后一段只属于自己的路,但愿走完这程不会再有痛苦。 心已了然。我的归处,是涂山。 撇下熟睡的伯邑考,我独自走出茅屋,门在身后悄然虚掩。从这一刻开始,那些交集过的人与我再没有瓜葛了。心头似被谁洒下一把死灰,尘埃落定。 沿着树林一路东去,终在日出之时寻至山脚。抬眼望迂曲盘绕的山路,从前留下我迷惘、恐惧还有最初情动的地方,就在眼前不远了。 我拾步而上,嫁衣长尾铺地,似一团火漫碾过路上的荒草和尘泥。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因为这里对我们意义非凡。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很久以前就该在一起了?” “很久?是多久?” “前世吧……” “前世?” 山风吹响那些经年的情话,泪水就兴风作浪覆盖眼眶,我看不清前方的路,脚步却未停歇。沿途落下的眼泪很快被裙尾扫平,被砂砾尘封,也被岁月风干。 “我在临走之前再带你来一次涂山,是因为我喜欢这里。我说我们前世就该在一起了,当我站在涂山,这种感觉就变得非常强烈。” 此刻我就站在这里,涂山悬崖。 感觉强烈么?为什么我不觉得了? 原来从那时开始,他已对我撒下蛊惑人心的谎话,我到底有多傻,才会傻到看不穿,涂山这里没有前世没有山盟海誓,有的只是荒芜和绝望! “如今妲己已将真心托付,你若负我,我必跳下这万丈悬崖,叫我俩前世今生所有回忆都随烟云散尽,让你从此再寻不得我!” “你若敢跳,我便也飞下与你一起粉身碎骨!” 昔日崖边情浓,说过的生死相随转眼湮灭,剥落成婚礼喜宴上濒临决裂的相拥。 “我不能不娶邑姜,因为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当初在这里指天为誓说好的宁死不负,终于还是负了我。那灌入耳里碎心穿肠的毒,它再一次搅得我眼泪天翻地覆,我死死捂住耳朵只求风声你停一停,别再笑了,你的每一声笑都像凌迟我心脏的刀刃,剜得它支离破碎血肉模糊!而我的痛,真的没有人能感应到么…… 终于支撑不住沉重的身子,我崩溃在沙尘遍地的悬崖上,泪雨倾洒被风吹入谷底,临走我只想问苍天一句,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何让天意这样残忍地捉弄我!若我生来就已惹了一身罪孽,愿我今日命殒于此可一次了清,别再随我带去来生。 哭喊到无力,声嘶力竭。垂泪眸,看着身前的无底深渊,我居然感觉不到害怕,相反的,心从未如此平静,是因为我来赴约,所以倍感坦然? 迎着山头初生云端的红日,我倾身翻下,带着风里红似泣血的嫁衣,还有上面未了的凤凰誓约绝尘而去,我所坚信的,双足离崖便是解脱。 凛冽的山风扑面刺耳,我闭了双眼,不知我飞落的姿势可似凤凰,若相似,也算得偿所愿了。 涂山的风若能听见,请飞去彼岸告诉他。 这世间本无烦扰,花开一年花落一年,不为情绊犹能各自安好。是我执迷不悟错付流年,守不得年年花好月长圆,若誓言皆化云烟,此去即是永别,生生世世与君绝,永不相见……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身坠,犹觉雾霭拂面,吹却逐渐转淡的记忆,我在风里掀开了眼睫,身后是云霄九重,身下便是红尘万丈。 穿过碧落最后的云层,我俯瞰的视野里山川隐现,何处古道蜿蜒,何处渊漫桃源。我知,那便是造物主信笔描绘的水墨江山,世人流连。 回眸苍穹那一眼,纤云缱绻,亦舒亦卷,而我身披日曦霞光,乘风而落,似一片羽,一丝烟,一粒沙,浮游于天地。 身是极轻盈的,因我只是一缕魄,寄于一朵仙华蝶兰,花瓣,即是我用以裹身的紫衣。我昔曾开在南天瑶宫的天香仙苑里,千百年来寂寞无主。 不,我有过一个主人,她曾是整个天香仙苑的主人,有着六界八荒都望尘莫及的美貌,只需她展颜一笑,满苑的琼花仙草皆为她绽放霓裳,开出个春暖天宫,连绵去,锦绣如虹。 她种下花草无数,我却是众芳里唯一具有灵性的一株。这种灵性,得缘于她的一滴泪,落入我花芯深处,沾了她的仙灵,从此我便有了知觉,也有了意念。 我不知她为何悲伤,只是后来许久都不见她,她去哪里了,没人告诉我。 直到仙苑来了新主人,他居南天十二宫的璇宫,乃是这半壁仙界的主司之一。他自是没有她的风雅情趣,只是偶尔过来料理,我见他并不多。即使是这般微不足道的交集,也竟能让我与他结了段不解之缘,此话应从他那日护花说起。若不是他的仙袍掠过倾折了我的花茎,我尚不知自己还会在瑶宫仙苑里寂寥多少春秋。 当我离根被一双玉手拾去,我在那人掌心一眼惊心――拾花人,竟是我不见已久的原主人。昔有听闻她辞了仙籍,已被废去千年修为,离开仙界便不知去向,今时又见了她,可是幻觉? 眉眼醉心如昨,她说:“我赐你绝世仙颜,你且为我去凡尘一遭。” “请星仙明示。”以前听得瑶宫众仙皆如此唤她,我便学来,“需要我做什么?” 她启唇,气息如兰:“轮回。” “如何轮回?轮回之后呢?” “你记着,你非天神,天机不可洞悉。”言未尽,她掌已翻覆,而将我遗落入云隙,“是非因果自有注定,你去便是。” 如是闻她渺渺仙音,我从云端飘落,轻随风,飘过东海西岭,南溟北漠,从此轮回甘堕,守望与等候,便是凡间的生死契阔。 远远地,我看见一座山,山巅负雪升紫烟,山下出清泉,此境甚美,直引我向它飞去。 最终,我坠落在谷底的潺潺涧水,顺着水流而下,漫过两岸的绵延积雪,有只通体皎白若雪的生灵卧在河边饮水,是狐。它未发觉水中有我,便将我随那甘甜的山泉一同饮下。 后来,我顺理成章入它腹中,自此我这缕蝶兰花魄的前缘仙旅也算终结,迎接我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主人覆手送我来此,可她终不曾告诉我,芸芸众生轮回皆遵循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纵旧颜未变,回忆却不复。前尘之事再难忘,也难逃被轮回道里的旋风席卷震碎,以至湮灭殆尽。 当我以苍天赐我的新身份、新身形出现在凡尘,曾经作为一朵仙兰的回忆早随轮回封印,直到很久之后被人打开,我才知道这一切―― 历经那一世轮回,我出生在狐界血统最高贵的涂山氏,我族奉雪为灵,故名为雪狐。 涂山春至,遥望苍峰峻岭秀云满巅,有女一人独坐崖边,白衣胜雪,垂落银丝万千瀑悬委地,举着眉下的一双紫眸,睫动翦水脉脉含情。 那是我。我是狐女漓澈。 此地是后山,我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清净,族里少有人来。我便常化了人形坐上悬崖,吹吹风望望天,数数不为人知的心事。 山风吹起我衣上飘逸的白纱,它萦绕在风里,时而阻隔我远望的视线。头顶的万里晴空碧蓝如洗,偶有白鹤结伴,衔了慵懒的闲云悠然向远,看得我真叫一个心旷神怡。 “漓澈漓澈!”是碧萱清亮的嗓子从山腰传来,未见其人已闻其声,“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回眸望着山头她一点点冒出的脑袋:“什么好消息?” 她三步并两步兴高采烈地蹦过来:“狐后找到拿走你月合带的人啦!” 我一听也来了精神:“是谁!” “这人来历可不小。”她挤眉弄眼和我卖起关子,“你猜猜看,会是谁呢?” “敢拿本公主的月合带,这人的胆子真是比天还大!”其实不能怪我怨念,月合带是我狐族女子结姻之物,岂能说拿就拿,“我猜不到,你直说吧。” “是武星君哎!”她喜不自胜,蹲下来一把握紧我的手,一双眸子竟在闪闪发光,“他可是南天宫的老大,半个仙界都听他的!” “神仙哦……”我大吃一惊又泛起窘色,刚还说这人胆子比天大,她立马就给我来个“天人”,这也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心被惹得好生躁乱,“他拿我的月合带……” “狐后已经托仙家的朋友送信给南天宫了,她也觉得这是大事呢!”我的小心思被她看出来了,她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天花乱坠,“你想想,如果他拿月合带是有意与你结姻,那对我们涂山一族可是天大的面子啊!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神仙想与我狐族结姻,真会是这样么? 我不安的思绪如潮水翻涌,不禁又回到三日前的那个黄昏,我站在前山的月合树下祈福。 “如果你不想和焰煌联姻,那就早日找到你的如意郎君,也好了却父王和母后心愿。” 若不是因为母后这句看似忠告的提醒,我不会烦恼到寝食难安。 火狐安阳氏,亦属九尾祖先分化的九灵狐族之一,后来却与我雪狐成为宿敌,他们野心勃勃妄想取代我族统领狐界,千百年来明争暗斗势不两立。直到不久之前这种敌对的关系才有所缓和,原因是我无意中结识了火狐族的最高祭司绯彤,又通过她和火狐首领焰煌结下或深或浅的交情。 我曾于他盛邀之下前往安阳,在火狐的宫殿里小住一月,他自是悉心照顾和招待,而我雪狐素来是气度宽广的灵族,见他如此诚意,我倒也乐得交下他这个朋友。只是后来他竟对举族乃至整个狐界发下豪言,欲娶我为后,并想趁此机会化解两族的宿怨,从此和睦相处不起干戈。 联姻的价值是诱人的,可是我犹豫了,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对焰火并无情意。 我需要一个触动我心灵的男人。 动心,对多情却不敢深情的涂山氏狐女来说很难,对我漓澈来说更难,所以他至今尚未出现。 缘分总是捉摸不透又无法强求的。漓澈,是联姻还是等,是该好好想想了。 月合树,传说中可赐良缘的灵木神树,其树种只有西辰月族那位掌管世间姻缘的月合仙人才有。身为雪狐都曾听闻,约莫八千年前,我族狐祖历经修炼,终脱去妖骨化为仙狐,她的挚友月合仙人便送她一粒种子,种在这苍翠的涂山之巅,寓意赐福她的后代。 后来,涂山便有了这棵月合树。 八千年来族里凡至成年的狐女皆可在树上求得一条月合带,用以相赠情郎共结月圆好合。母后算得我近日喜信将至,就为我求下了手里这根月合带,可我不胜茫然,她说的喜信,难道真是焰煌么?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还会感到失落,迟迟不愿为他系上我的“姻缘带”? 烦恼无果,我只能将月合带又绕上树枝。 “神树,你若有灵便请清风为媒,将我的月合带吹去有缘人手中,让他拿着月合带来涂山找我。”手掌合十于树下,默念祈祷,“我会等。” 我是信命的,所以我更期待命中注定的缘分。离开时,鲜红的绸带被留在枝头,风起而舞风止而落。 走了几步似乎不放心,我下意识又回头张望,可却不见了枝上随风飘曳的月合带,瞬时怔懵。 只一个转身就消失了,难道真是月合树听到我的心声,所以将它送走,去寻找我的良人了? “想什么呢漓澈?”耳边碧萱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她惊醒了我的失神,“漓澈?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看着她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恍恍惚惚又心不在焉:“我是在想,他是神仙,地位又那么尊贵,怎么会想和我们妖族结亲……” “我们虽然是妖,但不见得就配不上神仙啊!”她不以为然给我鼓舞士气,“你看我们的狐祖可是唯一的九尾天狐,她的地位比好些神仙都高了,咱们怎么说也和仙家沾亲带故嘛!” “狐祖是狐祖,那并不能代表我们都能成仙。”我真不想泼她冷水,可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总归改变不了自己是妖的事实。” “不要把成仙想得很遥远嘛!”真是佩服她那么乐观,我的苦恼到了她那就变得不值一提,“狐后不是已经修炼了九百年,是名符其实的九尾了,她只差百年修行就可以荣升仙狐,我们要是修炼也可以啊!” “修炼……” “好啦!别再胡思乱想了。”她握住我手不让我再碎碎念,“明天是狐后的千岁寿辰,她一定会请武星君来赴宴,到时候当面问清楚了不就知道他到底怎么想了?” 我心怀忐忑等来第二天的族宴,但我并未去宴上坐着,那里毕竟太热闹了,想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个陌生男人讨论月合带一事实在很难为情,那种场合还是不去为妙。 “他来了请帮我转告他,他拿走的那条月合带是我的,我会在后山等他,有话想跟他说。” 我是这么交代碧萱和青岚的,她们答应了。可我在后山悬崖枯等了整日都未见他来过,直到她们来告诉我,他压根就没来过涂山,更不曾赴宴,又怎会来这里独自见我…… 我终于还是空等一场。 在崖上吹了很久的风,母后和我那些好姐妹都能看出我的迷茫和失望,可谁也没见过那南天宫叱咤风云的武星君本人,更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好好的一条月合带,就这么不了了之,那我的姻缘被置于何地? 没想到时隔三日我还是有幸见到了他,那是在南辰神女琼姬主持的冰雪祭上。 其实我也算不得见过,只是隔着屏风听到他的声音。 “什么?”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他吃惊的口气足以表明他有多不情愿提及此事,“拿了一根绸带就要和你们狐族结亲?!开什么玩笑!”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冰雪祭是百年一度祭祀冰雪之灵的盛会,由两位司冰雪的神女轮流主持,祭典上所有敬奉冰雪的灵族都要出席。上一回是中辰的姑射仙做庄,宴会设在银阙山上的白玉京。听说白玉京是美到让人窒息的仙境,可惜当时尚未出生的我无缘错过了,要看只能再等二百年了。 这次轮到神女琼姬,仙宴理所当然被安排在她南辰的仙宫里。母后要在族里选几个贴身狐女随行,代表我雪狐族赴宴,自然少不了我。既是参加仙宴,穿戴是相当考究的,那日我们都须穿上平时几乎不穿的深色礼服,发色也要从银变黑,如此特地不与冰雪同色,以示对冰雪之灵的崇敬。准备过程.真是麻烦得很,不过为了能去仙族开开眼界,这些繁文缛节还都得一一照做了。 素闻琼姬结交广泛,除灵族之外她还邀请了五辰神族里一些颇负声望的仙友前来赏雪,其中就包括南天宫里的武星君,据说他是代表整个东辰仙界来贺宴的。 南辰仙宫筑了高高的琼台,只有众仙可入座台上近观盛宴,我们这些来自凡尘的灵族就只能乖乖待在台下看了。且看琼姬是如何银装素裹凌空而来,飞落高台一舞翩跹,倾腰抚臂舞袖展,掷袖雪漫漫。她就那般曳足绝尘,旋舞在飞雪深处遗世独立。 一曲舞罢她入主席,邀得诸位仙家灵族举杯同饮,酒过三杯宾客陆续开始献礼。等到我族时,母后用一句“我礼行不好”如是牵强理由将我留下,然后她便带着青岚和碧萱登台去献千雪酿了。 我在台下探着身望也看不清坐在台上的那些人,不久竟见母后跟随琼姬下了琼台,双双走去宫殿的方向。 “漓澈!”遥见碧萱青岚也回来了,碧萱等不及就把我召唤,“有好戏!” “母后这是要被神女带去哪?”我收回眺望母后的视线落在眼前她俩身上,心中好生纳罕,“你们怎么没跟去啊?” 还是青岚沉静,她耐着性子把情况娓娓道来:“刚才狐后借着献酒与神女耳语了几句,我和碧萱都觉得说的是你月合带的事,这会神女带走狐后,没准是想单独会见武星君了。” “你们肯定吗?”居然关系到我的终身大事,我听罢神经绷紧,一骨碌蹦起来,“那我也要去!” 青岚顿时泛了难色:“就怕仙宫是庄重之地,狐后不让我们去。” “不让去就偷偷去呗!” 我此言一出,青岚碧萱面面相觑皆无话可说。 琼姬神女脾性温和有口皆碑,也鲜有神仙架子,又可算是我雪狐一族的守护之神,故与母后的关系还算亲近。也许母后必是看准了这次机会,私下与她说了什么,她对我族有怜,倒也乐得做个说客,在我母后与那武星君之间做些周.旋。 “漓澈,我看我们只能到这了。”我们三鬼鬼祟祟摸索到仙宫的屏风门后,青岚怯生生地拽我衣袖,“再进去就要被发现了!” “是啊!”碧萱比她更担心,直接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再上前了,“要是被发现,狐后一定饶不了我们!” 我扒着那堵实心木的屏风忽上忽下,视线透不过罅隙心急如火:“可是这里什么都看不到啊!” “嘘!有人来了!”青岚警觉将我稳住。 “不知神女独请本君来此是有何要事相谈?”是个男人的声音。 “星君莫急,小仙请你来是为了帮星君引见一个人。”琼姬神女的妙音可比清泉,与她的仙容一样柔美,“这位是雪狐族的狐后,也算是小仙的朋友。” “见过星君。”我听见母后同那人行礼,“不知星君可有印象,三日前南天宫的玉华仙人曾向星君送去一份请柬,正是由小狐亲笔,委托玉华仙人请星君赴我族九尾盛宴。” “哦,我想起来了。只是那日仙务甚忙,本君疏忽了。”男人恍然大悟又觉得奇怪,“不过本君未曾与你族有过来往,狐后为何请我?” “请星君赴宴自是想促成美事一桩。”为他解答的是琼姬,话里带了几分调侃味道,“星君爽约可谓错过一段天赐良缘啊!” “良缘?”他越听越迷糊,“我的?” “狐后膝下有一女,已经到了适婚之龄,我想星君应该见见。” “哎慢着,我有点听不明白。”他冷不丁打断琼姬的热情,“怎么她女儿适婚和我有关?” “非但有关,还有缘。”琼姬故弄起玄虚来,“也许星君听小仙说完会有兴趣的。” “我算是听明白了。”他犹似轻笑,满口都是自嘲,“原来神女特地把我从仙宴上请来这里,是专门来给我做媒的?” 琼姬的脾气真是极好,对面男人的态度如此清高傲慢,她还能面不改色温语笑谈:“星君见笑,其实关于这段缘分小仙和狐后都是局外人,最多不过是在二位主角之间穿针引线,真正定下良缘的是星君你。” “我?”他言语里那般洒脱不羁,对此很无所谓,“本君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上桃花运了?” “星君日前曾在我涂山拿走一根红绸带。”母后不再借琼姬之口,直接和他摊牌了,“那正是小女的珍物,是她结姻所用的月合带。”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什么?拿了一根绸带就要和你们狐族结亲?!开什么玩笑!” 他那种错愕过头又有惊无喜的反应顿在我心里激起火来,我本来就对他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很没好感,这下我彻底讨厌他了。 “这不是玩笑。”兴许是碍于他的权势地位,母后沉住气,仍是慢条斯理地跟他说话,“我狐族历来有个规矩,只有被狐女认定的郎君才可相赠月合带,而小女的月合带却被星君给拿去了。” “我拿那根带子也是意外。”他自是说得无关痛痒,哪里知道这些话对屏风后面的某人来说就像针扎在了心头,“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存心要娶你女儿才拿的。” “存心也好,意外也罢,月合带总归是被星君拿去了,这不假吧?”我能感觉到母后说这番话时脸上一定带着笑,“星君在天小女在地,却可以因为一些‘意外’得到她的月合带,这不正是你们的缘分吗?” “狐后,你怎么好像一门心思非要我娶你女儿不可?”他是不急着狡辩了,却口无遮拦调侃起我的母后来,“难道你女儿长得很抱歉,你担心她嫁不出去所以摊上一个是一个?” 混蛋神仙! 不娶就不娶了,用得着这么损人吗! 我在屏风后急得跳脚,恨不得冲出去跟他理论,可惜被青岚碧萱一个死拽一个捂嘴,她们还都压着嗓子劝我:“冷静啊漓澈!这个时候不能现身,一定要冷静!” “星君先不忙取笑,你且看狐后这般雍容秀美,她生出的女儿能不好看么?”还是琼姬听不惯,站出来说公道话了,“实话跟星君说了吧,小仙见过那位雪狐族的公主,当真是万里挑一精致无瑕的美人,小仙不怕打个诳语,她的姿色绝不逊于你南天宫的众位仙娥,只需你见一眼必会过目不忘,为之倾心也并非无可能。” 琼姬一席话顿时就将我胸中怒火平息了,能得到一介神女如此高的赞赏,说心里不甜是假的,甚至那种甜蜜都飞去了脸上,化成两道微烫的红霞。 “她美不美我不知道,但就算她美若天仙我也不会娶她。”还没等我沾沾自喜,他又是一盆凉水泼下来,“有件事你们必须先搞清楚,那就是仙妖殊途。” 仙妖殊途…… 让我心隐隐颤抖的四字,也让母后和琼姬欲辨忘言,那一瞬气氛近乎冻成寒冰。 “身份之别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星君又何必介怀?”琼姬怔了许久才从尴尬里缓过神,却叫人听出点强颜欢笑的味道,“如果是担心女娲娘娘那里不好交代,小仙也可出面劝导,做个顺水人情无妨,只愿星君莫负这天赐良缘。” “现在不是女娲娘娘会不会答应,而是本君根本就没这个兴趣。”他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多直接和伤人,好像等不及要跟我们撇清关系,“想我可是南天宫最英明的天神,只因为一根月合带就和个妖族女子结合?会不会太儿戏了?” “月合带结姻缘,这是雪狐族的规矩。小仙知道星君也不是随便的人,所以应该更清楚‘规矩’对人来说有多重要。”琼姬是聪明的,她懂得以退为进,攻其软肋,“星君这般推辞,辜负了一番盛情不说,还会落下轻浮、言而无信、没担当诸如此类的话柄,那星君的英名一样会被玷污啊。” “那这是要强买强卖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被琼姬反咬了口舌,索性摆明立场,懒得再做言语纠缠,“如果本君不答应呢?” “星君不答应,我们自然也不会强求。”母后的回答平静,可也无奈。 是啊,他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他不答应,我们又能拿他怎样? “那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也不必再提了。多说无益,南天宫还有很多要务等着处理,本君就不多逗留了。”他已经彻底失了耐心,所以才会借故离开,“多谢琼姬神女的款待。” “小狐看得出,星君也是一个坚守原则的人。”母后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人已经出了殿门,听到后似乎停下了,“但是作为母亲,是无法放任女儿的姻缘被人用一句‘意外’就视若烟云的。星君英明,难道就不需要为这个‘意外’做些交代?” “如果一切的误会都因为这根绸带而起,本君只能对误拿了它说声抱歉。” 他拾起脚步走了,因我听到他的声音渐行渐远。而我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忘乎所以冲出屏风,连青岚她们都没能拉住我,任由我冲过母后和琼姬眼前,暂无暇顾及她们的表情有多惊讶,我只是循着那人声音跑了出去。 可是他已经走远了,留给我一个没有温度的背影。 “今日我就将它奉还,烦请狐后带回去交还令千金,让她早日觅得佳婿,从此本君与她两清,再无纠葛。” 我闻声抬头,看他背着我在远处举起右臂,有红色长带从他手中放开,被风向后吹来,飘落在我的脚下。 她们以为我追他出去是为了把他叫住,然后向他讨个说法,可是我没有。我只是蹲下身子,将那根落寞的月合带拾起,握在手中痴望良久。 他还了? 此刻我感到心寒至极,他是那么自命不凡的人,原来我们狐族是如此被看轻,寄予我无限憧憬和期待的月合带,在他眼里竟是那么可有可无……罢了,有些人真的是高攀不起。 宴后回了狐族我即刻飞书一封传去绯彤,当晚我们就在老地方见面了,来的还有焰煌。 他见了我心情甚好:“听说漓澈公主你急着要见我?” “我赞成你联姻的提议。”我没太多情绪,有意转过身不看他,“去好好准备聘礼吧,太少了我父王母后看不上。”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余光里焰煌和绯彤相视一眼交换了神色,似乎对此都很意外:“怎么突然答应嫁给我了?” “突然么?”他的惊喜换来我索然无味。 他故作苦笑的摇头似是在向我抱怨他的委屈:“之前我问你三遍你都说要慎重考虑。” “这些日子也够我考虑清楚了。”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事,惊奇、空等、失望、心寒……尝透各种焦虑和不安,却没有任何结果,或者结果并不是大多数人期许的那样美好,心是倦了,真有种无能为力的悲哀,“我现在给你的就是答复。” “你确定?”他望着我侧脸,犹是半信半疑,“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这样子像是在开玩笑么?”受不了他那种没完没了的质疑,我冰着一张脸看回他,“联姻的事可是你先提出来的,你现在啰啰嗦嗦的是不是想反悔了?那好啊,大不了一拍两散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没意见。” “生气了?”他低头凑近来看我闷闷不乐的表情,勾起一抹殷勤的谑笑来哄我,“我怎么可能会反悔?我对公主的心日月可鉴,你答应做我的王后,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既然如此,那就别的不说,直接拿出你的诚意来吧。”甜言蜜语他不是第一次说了,可惜我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不过我先把话说在前面,我要按照我们雪狐的规矩来举行婚礼。” “没问题。”他满口爽快就答应了,直挺胸脯向我保证,“你我二族姻盟绝对是轰动整个狐界的大事,我这就回去准备,必将献上我那最价值连城的宝贝讨得你父王母后欢心!” 我举眸冲他牵起一丝魅惑众生的笑:“君上办事我放心。” 我平时是有多亏待他?一个不够真心的笑竟能迷得他心神荡漾,他转回头才又换回那一族之君的威仪:“绯彤,本君先回族交代婚事,你留下陪陪我们不久将来的王后殿下。” 绯彤对他向来是恭敬的,垂眸应道:“是。” 焰煌走后我们并肩站在风里,各怀心事。本来谁都不想说话,可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啊。”嘴上逞着强,脚却在无精打采地踢着小石子。 “漓澈,君上心在你这里,所以你的话他都会相信,可是你骗不过我。”她是眼尖的,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人看穿,这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我看得出你心里并没有心甘情愿想嫁给他的意思。” “以前我犹豫,是因为我觉得焰煌并非我命中注定的有缘人,但是现在……”她虽然不同于我族里那些朝夕相伴的好姐妹,但一直是我信赖的好朋友,所以什么话我都能放心大胆地和她说,“我再也不相信缘分了。” “为什么?” “缘分这种事毕竟太虚无缥缈了,也许真像世人说的,可遇不可求。”经过冰雪祭一事我能这般大彻大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是我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现在梦醒了。” “漓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或者有人跟你说过什么?”她牵住我两手凝眸望我,暗红的瞳孔里忧心忡忡,“这不像平时的你。” 失神片刻,南辰仙宫里那个男人冷傲的声音又蹿来耳边,他一句“仙妖殊途”竟能把三月的春暖冻成霜白,我想起来都甚觉自嘲:“算了,只是个永远和我形同陌路的人,我连他的样子都没见过,不提也罢。” 她不追问了,可是垂落了目光,黯然神伤:“看来你心非君上所属。” “绯彤,等我嫁去你族里,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不用像现在来回跑这么辛苦。”联姻对我也不是全无裨益,想到这我心情好了很多,“我们终于可以不被血统束缚,光明正大地做好朋友,这样不好么?” 她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欲言又止,可敌不过我的殷切,终是低眉道了句:“好……” 可惜当时我未能察觉她眼底的失落,自以为真诚地将她手握紧胸前:“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她把手留在我掌心,转面望向夜色,眸里有着一望无尽的空洞:“漓澈,如果有天你发现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的,大错特错,而且因为你的任性而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你会怎么样?” “不会有那一天。”那时天真如我,根本听不懂她所指的“恶果”究竟是什么,可笑自己还能说得那么自信,“因为我的决定不会错的。” 她目光仍在远处,唇边似是笑了,却泛着几分苦涩:“但愿。” 婚礼那天,仪式被安排在夜里月出之后,傍晚我尚有些许自由,便独自去了后山看夕阳。 天边半隐入云的残红,看得我如痴如醉,我只想珍惜这最后的时光,把涂山的景色都看进眼里,记在心底,也许过了今天我就没有机会再站在这里,我想我是舍不得吧? 轻启袖,取落绾在臂上的月合带,我将它握在手上,眼前依稀浮现它被人遗弃在南辰仙宫外的画面,心酸暗涌。 世间哪有什么天赐良缘,都是骗人的鬼话! 我想学他那般洒脱,挥手抛却,随它被风吹去哪里都好了。 身后有了轻微声响,我以为是青岚她们来喊我回去准备,可回头看到却是母后。 她在那弯下腰身,轻手拾起我丢落的月合带。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我预感到母后找我肯定是为我坚持这门婚事追究缘由来了,但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提起:“母后,婚礼待会都要开始了,你还要来劝我么?” “母后不是来劝你,只是来和你说说话。”她在我身后的大石头上端庄坐下,而后敞开怀抱温柔唤我,“来,到母后这里来,我即将要出嫁的女儿。” 我终不忍辜负她的柔情,施施然走过去跪卧她身旁,如儿时乖顺伏在她两膝盖上。 “漓澈,告诉母后。”她手指如梳轻滑过我的发丝,“你喜欢焰煌么?” 我趴得更慵懒了,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也许以后会喜欢吧……” “其实那日在仙宫,母后和神女都知道你躲在屏风后面。”她似乎没感觉到我在她腿上暗自一怔,继续说下去,“母后不让你出来见他,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我趴着,等她的答案。 “因为母后不想让你看到他的脸,记住他的样子。”她的手从我发间移到脸上,抚尽怜爱,“不然你以后想起来会很痛苦的。” “我不明白……”母后的话让我费解,我不由抬起头疑惑望她,“就算见了他,我也不见得会喜欢他,我凭什么要为个毫不相干的人痛苦?” “傻孩子,这世间最难捉摸的是命数,有些人注定是你的劫,你一旦遇上了就逃不掉。”母后越说越玄妙,冰晶色的瞳仁深不可测,“而你也是他的劫,你的存在牵绊着他的命运,他的选择也决定了你的命运。” “什么劫不劫的,我都要被母后绕晕了……”我听得一头雾水,不安抱住她手臂,“母后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没什么。”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来掩饰眼底的暗伤,“可能你要离开母后了,母后舍不得吧。” 我看她这样子可难受了,只能强忍不舍抱紧她双腿,枕着膝盖转脸向外:“母后,等我做了火狐族的王后,我一定也要像你这么贤明又仁慈,以后我们两族都会相安无事了。” “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幌子来哄母后。”我以为她会夸我懂事,没想到她却一语道破我的心事,“两族安宁并不一定非要你去联姻才能实现,你有这份心当然好,可是母后看得出你是在负气,气武星君的那番话?” “谁要气他呀!非亲非故的,我一点都不在乎他!”我才刚趴下又猛坐起来,明明被说中了还死不承认,“他那么自以为是又狂妄自大,是神仙就了不起么?” 我嘴硬狡辩的模样在母后眼里是可笑的,和我相比她要心平气和得多:“他在仙界是少年得志,深得神主器重,轻狂是在所难免啊。” “可也不能狂成那样啊!”我听她还帮他说话更不服了,“你听他说话,没有一句不带刺儿的,在神女面前把我们贬得一文不值,完全不顾及母后的面子。我最恨他那句‘仙妖殊途’!他瞧不上咱们,我还不稀罕他呢!” “其实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母后设身处地若有所思,“五方仙族东辰至尊,只有东辰的神仙才能高居天界,东辰仙界的规矩当然也是很严苛的,以他的修为确实不易被凡物所动。” “如果仙界的规矩那么严苛,母后何苦还要修仙!”我是愈发不能理解她的坚持了,“就在涂山自由自在做你的雪狐王后不是挺好么?就不用像那些神仙一样,总是摆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架子!” “漓澈,母后修炼是为了我们涂山氏的后代能有更尊贵的地位,不再被人看轻,再有好的姻缘就不会因为身份的关系而错失。”她指尖温软抚过我的鬓角,这些话把我的心顷刻就融化了,原来在乎他那些混账话的不只我一个,还有母后,在她过去修炼的这九百年里一定尝过很多辛酸苦辣,否则不会让她毅力支撑到现在,“也许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母后的心情,也许你也会找到某个理由,让你心甘情愿用你千年的生命去修炼。” “我才不会呢!”我想也不想就矢口否定,“成仙有什么好?成了仙去天上又要见到那个狠拽到死的武星君,说不定还得看他脸色,划不来!” “你还说不在乎呢?”母后又失笑了,在我鼻尖宠溺轻拧了一把,“你埋怨起他就没完了?” “谁让他那么讨厌啊!”既然暴露了我就不掩藏了,干脆把满肚子怨念全部吐出来,“他那天还说,和我结亲会坏了他的一世英名,想想就生气,气得我牙都痒!我当时真恨不得上去狠狠咬他一口!” 母后听完真是一脸哭笑不得:“你要是真咬了,那就惹下大麻烦了。” “我知道,他是神仙,权力大得很,我们只是狐妖惹不起。”悻悻撇着嘴,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随口说说发泄两句就好,“可是他那么自私,嘴巴又很可恨,和他比起来,焰煌反而要可爱多了,不是么?” “女儿你看人眼光终究还是太浅了,很多人不能只看表面的。”她扶着我肩膀要我转回头,看她用满眼的慈爱耐心开导我,“母后最怕,你因为一时意气用事,结果葬送了你的幸福。”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七)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不会的母后,焰煌对我很好,他什么事都听我的,就连我要在我们族里完婚他都答应了。”我尽力往好事说,只为安抚母后不必要的忧虑,“而且那边还有绯彤啊,她会照顾我的!” “但是火狐生性狡诈奸险又不择手段。”她脸上的阴霾仍未驱散,“母后担心……” 我知道母后对火狐一族一直都很有戒心,从最初我和绯彤结交,母后就曾多次劝我别和她来往,而我总是听不进去,认为是母后成见太深。 这一次我依旧选择相信自己的眼光,握着母后的手带着几分撒娇:“不用担心,绯彤不是那种人,她帮过我好多次呢!” “好吧,你大婚在即,母后就不说扫兴话了。”她从怀里拾出红绸,欲言又止,“只是这月合带……” “我不想要了。”我看一眼就别过脸,厌嫌得很,“看着心烦……” “漓澈,对于涂山氏的狐女来说,月合带上有狐祖的赐福和灵气,不能说丢就丢的。如果你真觉得焰煌是个好归宿,那就在待会的婚礼为他系上吧。”母后神色和语气都很认真,执去我手将红绸交还,并微许强迫意味地把我手掌阖上。 我举起眼前看着它,五味杂陈:“母后,难道非要结了月合带才能求得好姻缘么?” “姻缘之事虽说强求不得,但月合带是灵物,也是母后的寄托,希望你婚后能过得幸福,这无关于你用它系住的是何人。”她慈目含笑动我以情,“母后在乎的只有你。” 我动容了,伴着深深的呼吸站起身子:“我明白了母后,我会记住母后的话,努力让自己幸福的。” 那是我最后能许母后的承诺,说完便手握月合带,转身而去。 入夜,侍嫁的青岚碧萱为我穿上礼服,不同于平日的纱衣,款式要奢华也庄重得多。我狐族尚白,连嫁衣也是白底的锦缎裁制,衣上的花饰乃是冰蚕银丝所绣,全是族里的姑娘每年雪季从冰雪深处采寻冰蚕,饲养至吐丝积存而来,再由她们亲手绣上,针针线线都是心意。 上了妆我便独坐高台等候皓月中天,母后会带族里所有女眷在月合树下为我举行婚礼前的祭月仪式。 百无聊赖时透过楼台轩窗望向远处山谷下的盛宴,邻座的父王和焰煌正把酒笑谈,气氛看来是融洽又祥和的,月祭结束我也会去那里,和焰煌一起完成婚礼,之后跟他回族。 极目远眺的视线里搜索不到绯彤的身影,她也不在焰煌旁边,不禁纳闷这丫头自个忙什么去了,居然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来陪我。 无所事事把玩起手里的月合带,绕了一圈又一圈。自从黄昏听了母后那些话,心下像是想开了,不就是一根月合带么?若真能祈来幸福,随便找个人结了也好,说不定结了它就能慢慢接受焰煌了。 正当我暗自思量,青岚和碧萱进来了:“漓澈,狐后那边都准备好了,我们也动身吧?” “好。”我举臂伸个惬意的懒腰,给自己提了点精神,“反正坐着也无聊,不如早点过去了。” 随她们下了高台,走到半路突然想到什么,下意识摸了腰身和袖口,惊得惶然顿足:“糟了,我月合带忘记拿了!” “啊?”碧萱一听就急了,“这怎么好?待会祭月要用的!” “搁哪里了?”青岚沉着抚我臂上,“我去帮你拿来。” “不行,母后交代过月出之后就是吉时,月合带的灵性就开始发挥了,只能自己拿着,别人的手碰不得。”幸好我把母后的话放在心上,眼神转去碧萱示意分头行动,“我和青岚回去找,碧萱你先去山上告诉母后一声,说我们很快就过去。” “好,你们快点呐!” 说罢她就小跑上山,我和青岚重返宫殿。把我更衣梳妆的宫室都找过了还不见,我俩急得团团转。扶额徘徊数个来回终于想起临走前在高台上待过,当即拉着青岚过去,果真在窗边找到我遗落的月合带。 “总算找到了!”我捧在胸口谢天谢地。 “找到就好,我们快走吧?”青岚不忘在一旁催我,“别让狐后等急了。” 我应了声就与她奔往前山,快到山头的时候忽觉脚下粘腻,低头一看竟有红色黏液沿着山路滚落,浸透我的鞋底,像是血! 我跟青岚都觉得不对劲,惊慌失措地飞速往山上跑,到达山顶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遍地都是雪狐的尸体,血流成河…… 脚边最近的一只是碧萱,我认出她前足上佩戴的萱草手环,腿脚骤时发软跪倒在白狐身旁,手颤抖伸向她冰冷的皮毛:“碧萱……碧萱……” 青岚也蹲下身,放眼四望呆若木鸡:“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推碧萱都不醒,而我想到更重要的人,嘴唇也跟着不能自已地战栗:“母后……” 我的目光到处寻找,终于在月合树下发现了,还是人形的她躺在那里。 我失魂落魄爬起来扑到树下,搂起母后半个身子,可怀里的她已是奄奄一息:“漓澈……” 我扶她腰上的手掌湿凉,翻过来手心全是血,我瞪住她腰腹上血流不止的伤口,染红了大片衣裳,触目惊心:“母后,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会……” “是焰煌……”母后强忍剧痛,在耳边撕扯出让我晴天霹雳的名字,“他带火狐血洗了涂山!”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八)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雪狐原本纯净的白色皮毛浸没在血水里染成殷红,就连身旁的月合树叶上都飘散出浓烈的血腥味,昔日风光旖旎的涂山一夜之间化为血海。 母后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焰煌干的? 我双眼瞬时瞪成两个巨大的空洞,眼泪从洞里汩汩涌出,滑落我呆滞的面颊:“怎么会……” “这是阴谋……是他们早就谋划好的……阴谋!”母后脸色透出失血后的苍白,她好虚弱,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趁婚礼偷袭,夺走血滟璧,杀了我们全族的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我的婚礼竟变成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戮,而主导这场杀戮的不是别人,是即将要成为我丈夫,无数次承诺我要用联姻换取和平的男人,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父王在哪里……”我魂不附体冲风里一边哭一边大喊,“父王!快来救母后啊――” “你父王在山下一定也凶多吉少了,漓澈你快走……”母后撑着最后的力气把我往外推,“他们在找你,你快离开这里……” “我不能……”与之相反我抱她更紧了,“母后你不能有事!快告诉女儿该怎么救你!” “没用的……”怀里她无力摇头,“母后的狐魄被他用魔杖打碎了,必死无疑……” “不……”我贴着她侧脸声泪俱下,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心痛过,那是在被多少把刀子生割活剐,“我不信……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你啊母后!” “听话,你快逃……”母后孱弱的手臂吃力伸起来想抚摸我的脸,暗淡的眸子里亦是泪水汹涌,夺眶而出和嘴角的鲜血混成一片,“不能被他们抓住,你是最重要的……母后什么都不求,只要你活着……你一定要活着……” “母后……” “逃……” 她用嘴唇艰难抿出的微弱字节隐匿了,可她的手还没碰到我的脸,只差最后的一线之隔却倏然颓败下去了…… “母后――” 夜风听不到我声嘶力竭的哭喊,看不到我的心被撕裂成千片,它把我吹得全身发冷,冷得我抱紧母后的身体还是瑟瑟发抖。 母后在一点点地褪去人形,终像我那些可怜的族人化为白狐。她不一样,她是身下铺着九条尾巴的白狐,她有别人没有的道行和修为,但她现在却死在我怀里? 手里抱的是狐狸了,可我放不开她的脸,只能深深抱住泣不成声。 “我说过会给你一个终生难忘的婚礼。” 身后突然而至的声音,直射来穿透脊背的阴冷。我怔得力气一松,母后凉彻的狐身从手中滑脱,我木然回过头用一双噙满泪的恨眸瞪住他。 “你做的……”我整个舌头都在颤抖,断断续续地质问他,“你杀了我的母后……杀了我的族人……为什么――” 对于我最后歇斯底里的痛呼,他还能步履安然地走来,直到我身前蹲下,用自以为温柔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逼迫我直视他,我带着泛滥成灾的眼泪,可他眼里没有愧疚没有怜惜:“没错,就是我做的。” “你是凶手!”我所有的悲痛奔涌上来,挥手就要往他胸口打,“凶手……” 他猛一个力道抓住我的手腕:“你很奇怪么?可这就是我的目的啊。” “你……” “君上。” 我正要和他理论的,被个女子的叫唤给打断了,我抬起战战兢兢的泪眸望过去,看到了她。 “绯彤……” “来得正好,本君正要问你呢。”焰煌这才松手丢开我,神色怡然走回绯彤身边,手扶在她肩头有意拍了几下,“这次族里出生入死的将士都算立了大功,本君原想留着雪狐这群美色犒劳他们,你居然先一步把她们全杀了?该当何罪啊?” 我面若霜冻,心也陡然沉了,从他的话里我听出,她是帮凶……她手上沾满了我族人的血! “绯彤虽然擅自做主违背了君上的意愿,但是我为君上带回了这个。”她手持锦盒轻然打开,露出盒里红艳通透的玉璧,一时间华光夺目璀璨如昼。 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我呼吸都凝滞了:“血滟璧……” 他斜落眼角,笑里顿时换了赞赏的颜色:“做得好!算你将功折罪了。” “你们都在骗我……”我瞪着眼前这对狼狈为奸的男女,骂什么都不能解恨了,“就连绯彤你也骗我!你是我朋友啊!” “我们不是朋友,因为我们身上流着不一样的血。”她竟能如此问心无愧地看着我,那双美艳的赤瞳里此刻只有冷漠,“身为火狐,永远都只会效忠君上一人。” “说得很好,我们现在就回族庆功,漓澈公主也给我带回去,至于这一个……”说着焰煌走近青岚,粗暴揪住她背上的头发,望着她痛苦不堪的模样笑得快慰十足,“虽然少了点,不过还是赏给你们,回去好好享用吧!” 语毕他一挥手就把青岚甩去了火狐群中,我看到那些士兵淫邪又贪婪的欢呼,夹杂着青岚惊恐万状的尖叫,我多不忍心…… 我不顾一切扑上去扯住他的衣角,把手心未干的血迹也一并沾去了他衣上,那是我母后的血:“你放开她!放开她……” “你是在求我么?”他蹲下来再次捏住我湿透的下巴,然后得意欣赏我狼狈的哭相,“想见你父王就乖乖跟我走!” ―――――――――――――――――――――――――――――――― (亲们,此文从下章开始上架,需付费阅读,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哈~)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十)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撕裂的领口被他越扯越开,露出越多他就越急不可耐,一边不遗余力扒我的衣裳一边激吻我的脖颈和肩膀,只要有半寸暴露在外他都不会放过。 我亲眼见他吞食我父王的狐魄,就连他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雪狐特有血腥味,所以我害怕被他唇舌碰到,留下的唾液更像毒药一样让我排斥和恶心,仿佛沾过他唇的地方马上就会皮肉溃烂,这种痛苦最是生不如死! 我躲他避他,从未停止过挣扎的手一次次翻上来堵他的嘴,却也被他一次次地强势摁下,本来他很讨厌我近乎疯狂的防卫,我心怀侥幸祈祷他能因为我的宁死不从而对我丧失胃口。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我的反抗非但没减弱他一丝一毫的兴趣,反而极大程度地激起了他的征服欲,配合这混乱到诡异的气氛,他愈发乐意与我就这么纠缠不休地玩下去,因为他坚信最后胜出的绝对会是他。 我用尽全力去保护最外面的礼服不被他脱去,可他手劲凶残到意想不到的恐怖,非拉即拽,看样子他真跟它较上劲了丫。 “嘶――” 胸前又是一阵裂帛,伴随我的哭嚎和惨叫,比刚才第一声来得更凄厉,这下我里面的心衣也露出来大半。胜利在望的他直奔心衣而去,欲用力大无穷的双手像方才撕开我外衣那样撕碎阻碍他视线的最后一道屏障。可他蓦然发现我身上有绸缎裹腰,心衣被紧紧卡在腰封下面,这让他无从下手。 “放开……”他心急伸手去解我腰上的封带,我没了束缚的手立即扑上去阻止他,“你放开我……别碰我……” 然我手只获得片刻自由就又被他覆手压回,鉴于我两手很不乖还会乱动,他终做出个令人发指的决定――留出手死死压住我的双臂,然后竟用嘴去咬我腰封上的绸带结,他噙住一段偏头往外拉,那结扣顺其自然地松了,释放了他的淫.欲,也释放了我的绝望媲。 “不……”我想挣脱可是手脚全被控制了使不出力,只能眼睁睁看他用急中生智的妙招把绸缎层层“解”开,“求你放过我……别对我这样……” “放你?我多不容易才把你弄到手,现在放你,我就是傻子!”他暂且放了绸缎来回应我的哀求,抬起的眼眸亦邪亦醉,藏着多少贪婪和邪念,唇边犹带一缕谑笑,隔了半会又去口含玩弄我的绸缎,那仿佛成了他的乐趣,还故意把动作放慢,挑.逗且引诱似地时拽时停,只为有更多机会惬意欣赏我脸上的表情,我越害怕他就越过瘾,越兴奋,“你知道天下有多少男人朝思暮想着你的身子!” “不要……”周而复始的求饶,变成形如空气的徒劳,当腰间骤然失了缚感,那是最后一环绸缎松懈,腰封也不再是他的威胁了,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摘除,而我膨胀到极限的恐惧扯破喉咙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啊……” “你再哭再喊都没用。”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尽兴,放生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往我裙内伸去,“你族里的人都死光了,唯一能保护你的父王母后也死了,没人会来救你!哈哈……” 我本来还挣扎的,在他一提起父王母后的死顷刻万念俱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人会来救我,真的…… “漓澈,如果有天你发现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的,大错特错,而且因为你的任性而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你会怎么样?” 耳边突然回响起绯彤那天说过的话,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无知的回答:“不会有那一天,因为我的决定不会错的。” 如今我自食恶果才知那日的决定大错特错,我多想狠狠扇自己一耳光,为什么我那么愚蠢那么轻信别人! 幻觉里又听到母后温柔又慈爱的声音,她似在耳边倾诉:“月合带是灵物,也是母后的寄托,希望你婚后能过得幸福,这无关于你用它系住的是何人。” 神智回到现实,看到的却是一个让我深恶痛绝的男人,他在我身上随心所欲,他罪恶的手和唇想翻云覆雨,我没有办法推开他。哭声渐渐弱去,化为心死待毙的呜咽。 苍天,这真是我的幸福吗,短短一夜我失去所有的亲人和族人,现在连我自己都要失去了,漓澈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你任性妄为不听母后话的报应! 玉碎后我只求一死。 轰然一声惊天巨响,连带整座宫殿恍惚也跟着震动了片刻,我惊醒瞪着空洞的双眼,覆在我脖子上狂野亲吻的男人也不觉停住。他微抬起身子,眼神怪异像是在感应什么,倏尔目光又落在我泪水纵横的脸上,纠结着该不该继续。 我一对视上他的眼又不由自主地想推他,不想这一躁动反激恼了他,他俯面来强索我的唇,我把头扭向不同的方向仍避之不及,有什么异常他都不管了,他要的是眼前的风流快活。 “君上!”正当他要全力压近,殿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随之是绯彤心急如焚的呼喊,“出事了君上!” 他抬头面色不快,口气也颇烦躁:“外面发生什么事!” “事出突然还很严重,才不得不打扰君上……”她在外面似乎也知道焰煌不高兴了,“求君上开门,绯彤有急事禀奏!” 他被人在关键时候坏了好事实在很扫兴,思量许久才很不甘心地放开怀中的我,下榻潦草整饰一番便去开了殿门:“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绯彤迎面而来的目光先是看到我,我自是惊慌过度,一把扯起凌乱的衣裳将自己包裹严实,蜷缩成一团胆怯望她,拉紧衣领的手颤抖不止。 她不想再多看一眼我惨兮兮的样子,旋即转面向焰煌:“君上,刚才天上坠落一物,来势汹汹,把我们宫殿檐角都打断了……绯彤尚不明那是何物,想请君上一起过去看看。” 他深呼吸压制怒意,回头望一眼榻上泪眼婆娑的我,真不想放下这垂手可得的盘中餐,可考虑到族内安危还是点了头。 “你们几个看好她!” 他严肃交代完殿外的看守才放心和绯彤走开。直到门关上,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终于把刚才受尽的屈辱发泄出来。 眼泪一淌就收不住了,朦胧的视线无处安放,无意瞥到焰煌褪落丢在床头的外袍,衣下露出小半依稀有闪光。我迅疾抽出捧在手里,心咯噔一下,它竟是―― 血滟璧! 回想难道是刚才他脱衣再和我混乱纠缠的时候不慎掉落的,只怪他太投入于享受我,居然都没察觉。 “母后,为什么血滟璧对我们那么重要?” “因为这是狐祖留下来的,是她修炼时吐落的鲜血凝固而成。”记忆里母后曾举着血滟璧指给儿时的我看,“璧里蕴藏狐祖的灵力,全部唤起后威力无穷,灵光可杀敌千百。” 雪狐至宝血滟璧,在母后口中竟有如此惊人的杀伤力,可惜以我的修为并不能完全召唤出它的灵力,但我可以试着靠它帮我逃离这里,找处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练成血滟璧回来报仇! 我总算冷静下来,沉心念动血滟咒,终带着它成功破门而出,而门外那些守卫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一个灵光就悉数横尸殿外了。 我先想到的是去救青岚,可当我冲进摆放宴会的宫室,看到地上那些喝得伶仃大醉的火狐士兵,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目光寻至墙角终于见到青岚,可那真是青岚么?! 若不是她那头和我一样银光醒目的长发,我根本认不出那个缩在角落衣衫褴褛的人是她。 我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她银发垂落把脸都给挡住了,见她没反应于是蹲下先轻拍她的肩膀,她却像见了鬼似地张口就要尖叫。 “青岚不要怕!”还好我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没让她叫出声惊醒那些火狐,“是我漓澈!” “漓澈……”她见了我顿时泪水决堤把我抱住,“我好怕啊漓澈……” “不怕不怕,有我在。”我拍背哄她,竟忘了自己没多久以前也曾像她这样,惶恐却无助,“他们把你怎么了?” 她只是哭,迟迟不肯说话。我放开她然后仔细打量了她,那一瞬我的感觉岂能用痛心疾首形容?她的纱衣近乎被扯烂了,残破得只剩几片沾在身上,哪还可以蔽体……她裸.露的手臂、腿脚,以至身上每处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有斑斑驳驳的伤口、瘀痕和血迹,我难以想象这一夜她是怎样在惨无人道的虐待中过来的…… 【上卷·忆昔尘缘】:前 尘(十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火狐是怎样残忍的本性我已经彻底认清了,我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异族女子沦落于此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她必是遭受焰煌对我那样的侮辱,只是我幸得狐宫突发异象逼他仓促收手,才让我的贞操得以保全,而我可怜的青岚却没能逃过此劫。 想我和她惺惺相惜,有些真相也不需要再问了,问了只会更伤她。看着遍体鳞伤的她,我眼眶一酸,实在难忍心头之恨,回头瞪着那些喝得烂醉的火狐,目露杀机:“这群畜生!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我把血滟璧阖于两掌施以念力,让它放出灵光万箭,呈暴雨之势洒落刺穿他们的身体,扎得他们千疮百孔,相继在醉梦中惨死。不管他们之中谁动过青岚,只要是火狐都必须死丫! 青岚见此一幕目瞪口呆:“漓澈,你怎么会拿到血滟璧……” “这本该就是我们雪狐族的宝物,被焰煌那奸贼夺去,好在苍天有眼让它物归原主了。”我把失而复得的血滟璧握紧胸口,牵住青岚的手不敢耽搁,“先不说这些,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感受到我眼里传递给她的勇气,她的神志终不再恍惚,坚定点头要跟我走,但她现在这样子看得我着实不忍,我跑去扯下一重帘幔为她披上,帮她遮住受尽凌虐的身子才扶她出去寻找生路。 她伤得很重,在我怀里虚弱得路都走不稳,我扶她愈发吃力,可我丢不下她,因为深知从今天开始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她逃出这片地狱。 “我在火狐宫住过一个月,知道出去的路只有一条。”我手上多使了点力气并鼓励她走快点,“我们想办法跑出那座城楼就安全了。” 她忍着伤痛努力想配合我加快脚速,可追兵来得比我想象中还快,回头看到不计其数的火狐擎着火把和戈矛成群涌来,喊杀声和脚步声吞噬黑夜,我和青岚都慌了神。好不容易挣扎到城楼却被追兵堵截,我们顷刻成了瓮中之鳖媲。 惊惶中紧握血滟璧,我打算放手一搏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就是死也比被焰煌蹂躏的好! 灵咒下璧光乍现,击杀了最近身的一圈火狐,可他们前赴后继,凭我召唤出的这点灵力根本不足以歼灭全部。混战中为不时庇护青岚我的手被划伤,眼看着出路被堵,城门是出不去了,只能用狐步跳跃的轻功飞上去才有可能脱身。虽然以青岚的伤势要她强行运功我怕她做不到,但机会只有一次! “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跳!”我当机立断偎紧了她,“赌一赌!” 她望着我血流不止的伤手,举眸泪水涟涟,握住我的手腕说:“好……” “一,二……” 她答应我会一起跳的,可却在我念完“三”双脚离地的一刻放了手,我还来不及错愕,又感到她双手在我腰后推下一掌,她竟用推力助我轻身跃起,恰好飞过扑来的火狐头顶,也顺利飞上了城楼之巅。 落脚后我慌忙转身俯瞰城下,惊见青岚舍身帮我,她自己却被火狐擒获了。 “青岚!” “漓澈你快走!别管我!”她伏地的身子被压在重重兵戈之下,抬头冲城楼上的我竭力嘶喊,“我这样子只会拖累你!” “不……”心隐隐作痛,我绝不能丢下青岚,我做不到! 我正想折回跳下去救她,黑暗中有个阴冷的声音问我:“想要她活命么?” 我惶恐转身,对上焰煌寒光凛冽的双眼。 “很简单。”他在十余步之外静观我的反应,语气一如既往的凶邪,“带着血滟璧回我身边来。” “你休想!”我抱紧血滟璧一口驳回他。 “漓澈不肯合作,那就别怪我心狠了。”他脸侧向一边,冷笑命令城下的士兵,“一刀一刀地刺,让她慢慢死!” “不要!” 我心痛喊出口可是来不及了,火狐的长矛刺进青岚后背又狠狠拔出来,溅起一大束血花,听青岚的惨叫真像是刺在我心上,好疼…… “她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族人,姐妹。”看我泪雨如注焰煌感到很满意,说出的每个字都在逼诱,“你忍心就这么看她痛苦到死么?” 他语声刚落,他们在青岚背上刺了第二刀。 “住手!”我流着泪朝他歇斯底里地哭喊,口气却强硬不像在求他,“你快让他们住手!” 他不喊停,而是向我摊开一只手:“漓澈,我在等你。” “漓澈……”青岚趴在地上气息奄奄,已经羸弱得撑不起身子,“千万不能答应他……” 我犹豫不决,焰煌又黑面发下一道狠令:“刺!” 利刃割裂皮肉的狂笑,青岚生不如死的尖叫,每一声都让我痛彻心扉。我沉重迈开步子,尽管腿脚颤栗得厉害,彼端的焰煌还是笑了。 “原谅我漓澈!灭族之仇青岚不能与你同报了――” 我刚走到中间却听到青岚叫住我,那么声嘶力竭,回头看她拼尽全力翻过身,两手握住士兵的长矛猛刺向自己胸口,直到利刃从后背穿透。 “青岚――” 我哭哑了,焰煌也惊呆了,他没想到,为让他彻底断了威胁我的念头,青岚可以做这么绝? “漓澈……别忘了雪狐都是怎么死的……”她濒死的悲泣愈渐弱了,可是我能听到,“一定要回来报仇……” 看到她倒下的样子,我痛到肝肠寸断:“青岚……” 她的陨落更无情渲染了我凄凉可悲的命运,涂山上生生繁衍千万年的雪狐族,如今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焰煌趁我痛哭就轻举妄动欲近我身,我狠狠瞪着他,泪水里噙了噬骨恨意:“你别过来!” “漓澈,我知道你的功底。”他丝毫不把我的警告放在眼里,反而步步相逼,“你驾驭不了血滟璧,更斗不过我!” 我只顾着惧他,不觉手里的血滟璧正被我从伤口上流出的血逐渐浸染。当他伸手要碰触到我,谁料血滟璧突放异彩,亮光刺得他后退一步挥袖遮眼。虽然诧异,但我还是用最快的反应速度纵身飞下城外。 他见状当即俯身想拉住,却只扯回一件破败的嫁衣,嫁衣主人已遁入漆黑不见踪影,消失前在呼啸的冷风里留下一句诅咒: “总有天我会让你们血债血偿!” 我落地即化为白狐,四足并用冒着暴雨连夜跑回涂山。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焰煌再阴险也不会料到我还敢回这里。 尽管如此,我回来还是需要足够的勇气,犹记得火狐临走在涂山放了一把大火,想烧毁我们涂山氏昔曾留下种种美好。 此刻我浅吟狐族的歌谣行迈山谷,看着冰雕玉砌的宫宇化为灰烬,徒留少许未烧光的残垣断壁还在那里追忆往日繁华。 族破家亡,举目荒凉。 我不敌悲由心生,那些母后一支一支教我唱会的歌,我想我再也唱不出了,唱出来,又有谁能听懂涂山雪狐的哀鸣? 想母后了,锥心刺骨的思念让我步履蹒跚,爬了很久才登上前山。雪狐的尸体依旧凌乱横陈在山顶,目光漫过她们被暴雨洗劫后污浊不堪的皮毛,还有地上干涸得连雨水也冲刷不掉的血迹,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惨绝人寰,可是眼泪又翻江倒海。 “火狐生性狡诈又奸险,还不择手段,你心思太单纯,别和他们接触,母后怕你会被他们欺骗的。” “不会啊母后,我信得过绯彤,她和你想象中的火狐不一样的!” 往日母后不厌其烦的忠告浮现心头,我也渐渐走近了那棵曾被我涂山氏引以为傲的月合树,树下有我的母后。 “母后……”我跪在她身旁就泣不成声,“女儿犯了好大的错,我们的狐族没有了……” 我徒手刨起树下湿软的泥土,一点一点地,边刨边对着母后哭诉:“怪我当初一意孤行,不听你的话,其实你的话一直都是对的,可我为什么不听呢!” 我多希望她能睁开眼睛骂我一顿,虽然她从来舍不得骂我的,但至少她能解脱我心里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她不给我机会了。 我不知疲倦地挖,挖得手上伤痕累累,终于挖出一个大小合适的坑。我抱着母后冰冷僵硬的狐身安放进去,再把堆在一旁的湿泥一捧一捧地填回坑里,看着母后被我亲手掩埋,直到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痛到要断气,仿佛想把身体里所有的眼泪都流出来。 “我现在知道错了,可是一切都晚了!”身心俱疲的我趴在安葬母后的坟上,哭到天昏地暗,“我好后悔……我真的很后悔啊母后……” 【上卷·忆昔尘缘】:仙 缘(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母后,我在火狐宫城楼上差点被焰煌抓住,是血滟璧突发奇光挡住他,我才得以逃脱,难道是我们的狐祖显灵庇佑了女儿? 我握着血滟璧站在母后坟前,回想昨夜千钧一发的离奇经历,百思不得其解。 可如果狐祖在天有灵,为什么眼看着她的后代惨遭屠杀而不管不顾?为什么能容忍她延续的血脉从此断尽?丫! “狐祖!”我情绪悲愤一时不能自持,仰天呼喊一个我从未见过,只存在于我族传说里的人物,“狐祖你看得到涂山吗!你看到我们所受的灾难吗……” 喊累了,仇恨却肆意滋长。 母后,到底我怎么做才能报仇?望你在冥冥之中指引漓澈。 “想不到只是短短一夜之间,狐界盛极的涂山氏居然凋敝成这般模样……” 蓦然听见有个男人发了句感慨,随之便是踩着荒草踱上山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吓得我抹掉眼泪,飞快变回狐身躲在月合树后。 “真不知道女娲娘娘心里在想什么!”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在抱怨,可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耳熟,“不是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么?她居然要我们这些神仙坐视不理,眼看涂山生灵涂炭!媲” “宿命吧。”那人唏嘘短叹自是无可奈何,“司命簿上早就写好的命数,任何人都有心无力,何况这种结果也不是你我能逆转的。天璇,我们不能把责任一味归咎于女娲娘娘。” 宿命?呵呵…… 我蜷了身子难耐心底一阵寒意,寒得我直想冷笑。 不过从他们的对话来看,这两男人是仙界的天神?而我听来耳熟的那位好像叫“天璇”?可他的声音我到底在哪听过? 我试图拨开混沌的记忆去找寻答案,可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来了。一定是我从昨晚到现在受到的刺激太大,大到我满脑现在只能装下仇恨,把其他记忆都冲散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女娲娘娘会‘述运之术’,司命簿到了她手里是可以任意更改的。”叫天璇的男人透露出好多不为人知的玄机,“为了这事我还专程去找她谈过,结果闹得不欢而散。” “所以你一气之下把他赏你的砚台都给砸了?”他朋友嗤了一声像是在笑话他,“这一砸可好,直接砸下界了,怕是也很难再找回来了。” “你不提这事我还不生气呢!”被好朋友火上浇油,天璇更是愤愤不平,“我本来想晓之以理说服她挽救涂山一族,她倒好,严词厉色把我教训了一通不说,最后居然还赐我个用过的砚台?!说我要是平时无聊就去磨墨,写个诗画个画儿什么的,少管些无谓的闲事!我又不是你,舞文弄墨,我才没那个雅兴!” “嗬,我看她言下之意是要你磨去棱角。”他朋友的见解倒很是独到,而且似乎很喜欢埋汰他,“不是我说你,你这狂妄不羁的臭脾气是该改改了。” “有什么好改的?我觉得我脾气挺好啊!”牛皮吹着就到了山头,刚还在大言不惭的天璇蓦地倒吸了口凉气,“这……” 我透过树干远远窥视那二人身影,他们必是见了山上的满地狐尸才被震慑到了。 他朋友也怔懵良久才回神,怅然叹惋:“看到此情此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飞来横祸,大好的涂山被弄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更可悲是死后还无葬身之地……也罢,就让我们来帮忙善后,当是尽点心意。”他说罢举手拂袖,幻化一缕仙风席卷过雪狐的尸首,“希望它们的魂魄能早日安息。” 安息?我甚想笑他天真。宁不知火狐一日不灭,雪狐的亡灵就一日不得安息! 我那些凄惨的族人在他仙风过后一个个身形涣散,直到消失不见,我望着心痛,不舍与他们从此永别,便也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幽咽。 “什么声音?!”他朋友顿惊。 我以为自己那声狐吟尚浅,却不料神仙的听觉如此灵敏,我想捂嘴已经来不及了。 天璇似乎也听到了,他警惕迈出大步欲把山上巡视一遭,最后终于找来月合树下,而我再逃不过他的眼睛,只见他满眼惊喜地唤他朋友:“玑墨你快来看这里!有只雪狐……还活着!” 他朋友闻声小跑而至,看着地上的我也欣然笑开:“真是雪狐啊,它居然能躲过一劫?好不可思议……” “这个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那么大的劫难里幸存下来还能遇到我们俩,也算它三生有幸了!”那天璇说得喜不自胜,说着就伸手做出要抱我的样子,却不想在半途被他朋友挥手挡住,天璇纳闷,“怎么?” “你不是常说‘仙妖殊途’么?”玑墨是有意嘲讽他,斜他一抹鄙夷的眼神,“那你还抱它?” “我可是仙界最英明的天神,正义无私一直是我的座右铭,现在是该同情弱者的时候,对吧?”天璇不以为然地推开他手,自诩正义的化身张开怀抱倾身向我,“来,过来小狐狸!” 仙妖殊途……仙界最英明的天神…… 两句话顿如闪电劈开我混沌的记忆,终于让我想起来了! 南辰仙宫,与我屏风之隔,出言不逊贬低我涂山氏,还把我的月合带随手丢弃…… 原来这个天璇就是武星君! 此刻他居然还有脸摊着手要我去他怀里?旧仇宿怨喷涌心头,正好我心情差找不到人发泄,于是纵身一跃而起,我给他的不是热情拥抱,而是一口尖利的好牙! “啊――” 他猝不及防就是一阵惨叫,嚎得那叫一个天崩地裂大快人心:“怎么你这狐狸是属狗的?!快松开!” 武星君,我说过我一定会狠狠咬你一口,以解我当初被你嫌弃之恨,既然今天你主动送上来讨咬,那我当然就不客气了。还骂我是吧?看我咬死你! “松……快松口啊你!” 他使出浑身力气想甩开臂上的我,如是悬空吊臂被他甩过来甩过去,甩过玑墨石化的双眼,可我的牙却像是粘在了他手腕上,任他狂甩咆哮都不撒口。 “咬上瘾了你?求你了快松开……”他叫苦不迭的求饶我当没听到,照咬不误! “狐狸你尾巴掉了。” 玑墨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让我心头一惊,不自觉就松了口劲,天璇见机猛把我甩落。 玑墨冷眼看朋友在那里上蹿下跳苦不堪言,竟然还能怡然自得地转头谑笑:“有些人呐……自作自受!” “说什么风凉话!”天璇疼得龇牙咧嘴,吃痛揉着腕上被我咬出血的牙印,鄙视玑墨,“你个没同情心的……” “我记得刚才是谁说……”玑墨转回似笑非笑的眼眸,故皱眉反唇相讥,“现在是该同情弱者的时候?” 玑墨说得漂亮!我欣赏你的明智,就不该同情这混蛋! 天璇懒得理他,低头怒视地上犯了大罪的我,而我也不甘示弱地瞪他,恨恨地瞪他! 他被我瞪得怒火中烧,一把揪住我后颈的绒毛,把我极不温柔地拎起来悬挂眼前。 “你这凶悍的家伙!怎么见人就咬啊?不识好歹吗!”四目相对就开骂,我怨气还没消呢,没等他骂完又张口向他,这回却被他灵巧闪避了,“你还咬!” 他忍无可忍在我颌下戳了一指,快得我还不明状况,下巴就像是脱臼合不拢了,整张嘴都不能动了……不好!这混蛋点了我的哑穴! 嘴动不了我就气急败坏地拿手脚扑腾想抓他,他看我还撒野居然又在我胸前正中一戳,那点穴的手法绝对快狠准! 这下我四肢都不能动了! “真是狐胆包天,居然连神仙都敢咬!看我不收拾你!”如此我被他拎在手里总算是消停了,他无比快慰地冷笑一声,说着就伸出另只手掌想来拍我,可挥到一半却愣住了,“呃……它哭了?” 玑墨凑过来看我,看罢撇撇嘴,说出我心里话了:“它刚被人灭族,现在举目无亲,还要被个坏脾气的神仙欺负,人家当然委屈了!” “没出息的我心软了。”天璇丧气扭头,不忍再看我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定格半空的手掌终是放下,“算了,暂且饶你一次。” 玑墨看他那样忍俊不禁,意味深长地对我笑道:“狐狸啊狐狸,还不快谢武星君不罚之恩?” 谢他?再等五百年吧! 天璇松开我的脖子,由我被他两手架着,嘴角玄虚一笑:“玑墨,我有个提议。” 玑墨眉梢轻扬:“说。” “你看它现在孤零零的,我们干脆把它带回仙界好了!” 【上卷·忆昔尘缘】:仙 缘(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他说什么?要带我去仙界?我还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带它入仙界?”玑墨也是质疑的,眉心渐而蹙起显露为难,“你不是开玩笑吧?” “六界八荒无不传颂你我拥有洞悉星辰的天赋,从而才有资格成为苍生命运的主宰,手中有那么大的权力却挽回不了一场违背正义的杀戮,想来你不觉得很惭愧吗?”天璇大义凛然似乎还带点激将的味道,“就像你说的,它刚被人灭族举目无亲,如今就当是做善事喽!” 我心生讽刺,想当初你那么看不起我们涂山氏,现在居然主动提出要救我,你会有这么好心?我看分明是你想沽名钓誉罢了。 “天璇,你动了恻隐之心,可雪狐属妖族岂能擅自带入仙界?”玑墨面色凝重,不敢苟同他这番言论,“仙规不容的。媲” 母后也曾说东辰既有威望傲立于五方神族统领仙界,必有它规矩严苛的地方,看来玑墨有此顾虑不是多余。 “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只要我们不说出去,谁会晓得世上还有一只雪狐啊?”对这计划天璇已是胸有成竹,还边作思量说得头头是道,“我们把它养在南天宫,有人问起就说是玄冥送的,那家伙不是就喜欢在他的凄凛寒城里养些奇珍异兽么?而且我可以每天拿天河水给它喝,帮它遮盖身上的妖气,那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丫” 我听着感觉他帮我把后路都铺好了,要不要表现得这么认真? “你的办法听起来虽然周全,但凡事总怕有个万一。”玑墨抱臂托住下巴若有所思,还是觉得很冒险,“何况女娲娘娘自有洞察天机的本领和权力,一旦被她发现,我和你都逃不了罪责,必将被天戒惩处。” “可这是最后一只雪狐,你忍心就把它放在这里任由它自生自灭吗?我想它迟早是会被仇家发现的,火狐的凶残你也都看到喽?斩草必除根。到时它一定摆脱不了被追杀的厄运,我们难道见死不救啊?”天璇据理力争,势要将他说服,“至于女娲娘娘那里,能瞒一天是一天。她虽然是神主,可势力主要放在北天宫,自从让你我主掌南天宫以来她就很少过问南天宫的事,哪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见他心意如此坚定,还设身处地关心我,对他的反感居然不如刚才那么强烈了。 “天璇,你这是侥幸。”二人的分歧依旧存在。 “当你对将来的把握足够自信,侥幸也可能变为现实。”很显然,天璇已然具备这样的前提,所以扬眉淡笑,“你想仙界那么大,神仙那么多,藏只小小的雪狐又有何难?哪个仙家身边不能养个仙宠灵宠的?” 我听完他最后一句哭笑不得,心想你可真会盘算,谁答应当你的仙宠啦! “可是……” “不必再劝我了。”天璇不想听他可是,终将我贴紧怀中,“我心意已决,现在就带它回南天宫。” 喂,有没有你这么霸道的?你说带我去仙界就去仙界,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虽然我知道他做此决定是为我好,但我总是忘不了他在南辰仙宫当着琼姬面说出的那些话,那是深深郁结在我心里的芥蒂。总而言之,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而他压根听不到我在怨念,径自走去崖边召唤一朵仙云,直到他平步登云,我才万分确定他是动真格的,他是真要收我上天当宠物啦! 可是话说回来,就算你要带我回仙界,好歹也先帮我把穴解了吧?我已经保持这样的姿势很久了,很累你明不明白! 听到没有啊喂?喂—— 解穴啊仙界最英明的天神…… 无论我用意念在身体里怎样呼喊,他丝毫都不能察觉,而我就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张牙舞爪地趴在他怀里随他升入九霄,途中连转个脖子看看风景的愿望都做不到,我身体已经从酸痛变成麻木,麻得快失去知觉了。 尽管我当时讨厌他真的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很多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正是这样一个在我眼里狂妄、霸道又自以为是的男人,他因为一丝善念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也根深蒂固占据了我第二次生命,即便是后来辗转红尘历尽浮生,最终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把他赐我这隔世仙缘亲手奉还。 我会永远记得那次劫后余生,是他不顾仙规执意带我入了仙界,我才能有机会领略那六界之中众生仰望的天堂。 仙界当真美到超乎想象,彩云锦簇遍地繁花,绝不是凡人信笔所能描画。犹记南天门外是天河,远观五彩斑斓,近看明澈如镜。凡尘常把美人比天仙,莫非那些仙子仙女的美,全是靠这天河水滋养出来的? 巍巍南天十二宫,气势恢宏。彼时璇玑宫为主司之宫,内分璇、玑二宫隔桥相望。天宫之名便是随了各自的主人而定:武星君天璇和文星君玑墨。 他们所司并不只是表面看来的,仅人间的文武造诣那般简单,而是掌管苍生命谱,统帅万千星宿,以星为棋,以命为盘,永无止境地下着天道万物局,共同守护芸芸众生皆依据各自的命格和运道走完轨迹,不可偏移。他们在仙界同享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地位,有权驾驭他们的唯有那万物之主,天地圣母:女娲。 也许我做梦都没有想过,我一介狐妖,竟也有幸与那口口声声“仙妖殊途”的武星君同住一宫。 “我看我们是真疯了!”步入璇玑宫的路上玑墨牵一抹苦笑自嘲,斜眸瞥着天璇怀中的我,“你就这么自作主张不声不响地带它上来,万一出个纰漏,我难以想象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 “带都带了还计较什么后果?”天璇一手屈肘夹着我,一手潇洒地搭上玑墨肩膀,轻松自若,“要是女娲娘娘真怪罪下来,做兄弟的可要患难与共啊!” 玑墨当即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数落道:“你总是好事都想不到兄弟我,坏事专让我来陪你蹚浑水!武星君你真是很讲义气啊?” “谁说这是坏事了?我们这叫积善行德。”天璇冲他厚颜无耻地笑笑,“救狐一命也算是你我功德一件嘛,今晚去我那喝两杯,当是谢你个人情啦?” “都说舍命陪君子,虽然你也算不上什么君子,但毕竟朋友一场,不帮你担待点也说不过去。”玑墨并不像是被美酒所动,只是在答应他之前非要摆出点架子才好,天神果然都自命清高得很,“但愿我们今天积下的功德有朝一日能为我们换来好报吧。不过我更希望它在仙界安安分分的,不要闯祸的好。” “那是自然了,有我看着它!”天璇兴起举着我两只前脚正面朝他,还一脸玩世不恭地笑容问我,“小狐狸,你在仙界会乖乖的,不会乱跑惹事的对不对?” 小狐狸小狐狸……小你个头啊小狐狸!人家明明有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只是你这笨蛋不知道而已!还有,你光问我对不对有什么用,不替我解开穴道我怎么回答你?! 我看他的眼神无比哀怨,可他就是看不出来,反而把我的默不作声当成是一种默认了。天呐他到底要让我定格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后来我被他带回璇宫里安顿,其实我半点都不想和他同住,但寄人篱下没办法,我也没得选择。 他入寝殿先是随手把我往书案上一放,然后吩咐仙婢备了洗澡水,不过要沐浴的不是他,而是我。 他脱了外袍又挽起内衫袖子,刚要抱我下水却看我四脚朝天仰在他书案上,从被他放下来我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他顿时捧腹大笑,笑了半天恍然大悟:“呀,我都忘了给小狐狸解穴了!” 我刚被他笑得无地自容,这会又要欲哭无泪了,怎么会有这么不靠谱的神仙,居然还好意思自称英明?! 终于他在我胸口先点一下解了我的定穴,等到解哑穴时他却犹豫了:“你的嘴巴呢我也能帮你恢复,但你得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许再乱咬人哦?” 交代完他才去点穴,嘴巴总算阖上了,可我完全麻木的下颚骨,我已经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他试了水温合适就把我丢进去,却不知以前我一直是化作人形洗澡的,突然狐身洗好不习惯,下意识浮起身子往上漂。 “下去下去!”谁料他一见我浮上来就推着我的脑袋往水下摁,边摁还边凶我,“又是血又是泥的,看你身上脏得跟什么一样?哪还有点雪狐的样子?还不给我洗干净了,不把你毛洗白了你就在里面泡着!” 很讨厌他这么粗鲁地对我,我趁着被他下压就狂乱挣扎,溅起腾空的水花。他手里的动作突然停了,待阻隔我视线的水花落回,我才看清某人被我溅得满脸洗澡水狼狈不堪的窘相。 他当然气得不轻,为不让他罚我,我将两前足勾住桶壁,故做出满眼的无辜和茫然,如我所料,他再一次拜倒在我的眼神下。 【上卷·忆昔尘缘】:仙 缘(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那澡终于洗到他满意了才把我捞出来,全身湿漉滴水的我看起来又傻又狼狈,他用块大毛毡包住我,然后抱去壁炉边,由他一边帮我擦拭一边借着炉火取暖,我湿嗒嗒的皮毛很快就烘干了。 “看看,洗干净了多漂亮?这才配当我的仙宠嘛!”他见我蓬松后自然舒展的绒毛洁白如初,亦恢复往日的柔顺和光滑,忍不住在我背上抚了几下,摸得那么理所当然,又将我抱起放上两腿,“我现在好好帮你检查伤口,你趴着别动啊。丫” 我便是一副慵懒的德性伏他腿上昏昏欲睡,任凭他一丛一丛拨开我身上的白毛,小心翼翼察看我哪里有伤,无微不至到连尾巴都没放过,除了我手背有道不深不浅的裂口,其他都只是皮外伤。 他先把我放去一旁,去木柜里端了一盘瓶瓶罐罐走回来,手掌摊向我道:“把手给我。” 我依言把那只受伤的右前足抬起来轻轻搭在他手掌心,等着他给我上药。 “待会可能有点痛,你控制点啊?”他拈出一小瓶在我手背撒上些许,而后再用指尖轻柔抹匀,听到我嫌疼发出的呜呜低吟,他就不时要防范似地偷瞄我一眼,甚至还勾着坏笑吓唬我,“你要是敢乱出爪子,我就一刀剁了它!” 拜托,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不好?我可是很斯文的,才不会像某些野蛮人那样。 他揉会又握高我的前足,嘴巴对着伤口轻吹让药液尽快渗透,看他细致入微的神情,我突然觉得他还是挺会照顾人的。 最后他为我足尖裹了几圈纱布才算大功告成,完事还忍不住自夸两句:“我给你擦的是灵丹妙药,只要你不乱动碰到伤口,它很快就会愈合了。” 我收回那只包好的前足走了几步,一顿一顿的好不方便啊,跟瘸了一样媲。 他看到我那笨拙的走路姿态哑然失笑,笑着又大发慈悲把我抱起来,走到斜对他床的空桌上骄傲指给我看:“以后这张桌子就是你的床,认清楚哦!” 说罢放下我,取了件袍子来给我盖上:“晚安小狐狸。” 可是夜里直到他睡下了我都不敢合眼,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月合树下母后浑身是血地躺在我怀里,父王的狐尸被吊在祭坛之上,青岚用长矛刺穿胸口……一幅幅惨烈的画面又会重现,我怕被梦魇缠身,所以神智一直清醒着。 缩在天璇用衣袍为我笼起的被窝里,我实在无聊得慌,小心探出脑袋向床上张望,见他睡得倒很酣畅,可怜我睡意全无,只能听着莲漏滴水,发呆等天亮了。 我来仙界的第一夜就这么平安度过,也不知自己后来是怎么睡着的,只是听到天璇喊了句“过来吃饭,小狐狸”,睁开眼才发现已经是翌日晌午了。 天璇手里端着两盘吃的站在门口,喊了半天看我没反应就径自端过来搁在我睡的桌上,话里带笑:“这么能睡?” 我爱理不理地闭上眼当没听到,他备受冷落,又把盘子往我嘴边推了推:“醒醒,吃了再睡。” 我眼眯成两条缝望过去,都说神仙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我也看不出那两盘到底是个什么名堂。 “怎么,不合你胃口啊?”他舒服摸着我的头顶,自说自话也不觉冷场,“我不管你在凡间喜欢吃什么,这里我说了算,我给什么你就吃什么,别给我挑三拣四知道么?” 动不动就拿出臭架子,给谁看呢?我反正不屑一顾,别过脸钻进一身白毛里懒得再搭理他。 “嗬,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拧着眉头又准备说教,“不吃是吧?不吃饿死你!” 正当他被我冷暴力对待,玑墨不约而至:“天璇,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 听着他话里的关心,敢情是特地来看我的? “好是好,就是病恹恹的,看着没什么精神。”天璇转头应他一句,说着又看回桌上的我,摊手表示没辙,“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不知道它想干什么。” “不吃东西?”玑墨好奇蹲下来欲将我近瞧,“它是不是受伤了?” “身上是有点伤,但是不严重,我昨晚已经替它上过药了。”天璇也学他那样蹲着,“我在想它是不是病了?” 透过假寐的眼缝,我看到那两个并肩蹲坐的男人竟有着如出一辙的动作,都是下巴磕在桌上,目光笔直盯着我看。我想不通,一只睡觉的狐狸就有那么好看么? “要说病,那自然是心病。”玑墨心领神会地站起来,一语道破,“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我想换做任何人都是没法在短时间内摆脱出来的。” “这样啊……”天璇觉得有道理,又来不厌其烦地摸我头,“小狐狸我和你说,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再想也是没有用的,还是看开吧。” 我无动于衷。 “从今以后呢你跟我们住在南天宫,有我和玑墨照顾你也不错啊。”他挖空了心思来哄我,“仙界还是有很多好玩的,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你出去散心好不好?” 依旧纹丝不动。不是我非要嫌弃你,而是你安慰人的水准真够低的。 “喂,听到没有啊?”他终于受够了我的冷淡,捏着我的脖子一把拽起来,冲我耳朵大声问道,“听到好歹给个反应嘛!” 怨念啊……你知道这么被人拎在半空很不舒服吗! 玑墨看不下去了,斜着眼角鄙视他:“我说你就不能温柔点?” 就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在心里帮腔附和,果然他俩比起来还是玑墨稍微好点。 “你温柔,那给你!” 天璇气不过,甩手一丢,我倏地就到了玑墨怀里。 玑墨接稳我,我将计就计偎紧玑墨胸膛做出好生温顺的模样,故意做给天璇看。他见状瞪圆了眼,效果比我期待的还好,简直要气得七窍生烟。 “天璇,这可不关我的事啊。”玑墨对我这前后判若两狐的态度也很意外,又有些沾沾自喜,趁此机会好好奚落他一番,“魅力就是这么比出来的。” 天璇背身强撑着高傲,嗤之以鼻:“别太得意忘形,当心它什么时候也咬你一口!” “这狐狸灵巧,它懂得识人,所以是不会咬君子的。”玑墨真会说话,表面夸我其实是在夸自己,又含沙射影地笑某人不君子,“不过说到‘咬’,你手上那伤口怎么样了?” “已经没什么大碍。”天璇下意识捋开袖子露出胳膊,瞅着我在他腕上留的杰作暗自郁闷,“就是这牙印好像褪不掉了……” “甚好,就当是给你记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掉以轻心了。”玑墨又是一记幸灾乐祸,低头看我笑得颇有意思,“唔,这狐狸真不错,初次见面就送你份大礼!” 看到天璇那张憋屈到不行的苦脸,我躲在玑墨怀里说不出的窃喜,听玑墨埋汰他怎么就那么过瘾呢? 说真的我和天璇骨子里倒还有些相似之处,一样都是心高气傲的人。而他的霸道,我的叛逆,彼此水火不容,这就注定我们同在一屋檐下想风平浪静是不可能的。 好比那日我明知他在书房处理仙务,我还是大摇大摆地进去了。相信他一定看到我,可是没做出任何反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旧在那写他自己的。 也许是他不理我不甘寂寞了吧,我居然主动走近他脚边,轻身一跃跳上他膝盖,他被我大胆的举动愣了半分,不过很快笑开:“小狐狸,我做正事的时候你要乖,先自个玩去吧?” 哇,他居然没生气!那我更得寸进尺了,直接从他腿上跳到了书案上,见他没意见于是迈开狐步有意在他眼前晃了个来回。 “你是越来越嚣张了。”回头看他垂眸书写,说着话却未曾抬眼看我,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真的不怕我发火么?” 问完他执笔去砚台里蘸了点墨,我若无其事走过去,把一只前足伸进那砚台,抬起来脚底全沾了浓墨,我还欣赏得津津有味。 他似被勾了好奇心,俯面凑过来看我那只乌黑的爪子,不知道我自娱自乐是为哪般:“好玩么?” 当然好玩呀! 我在心底回答,然后出其不意一巴掌拍去他脸上! “你……” 他尖叫一声跳起,挥手想抹掉鼻上的黑脚印,怎奈越抹越脏,最后把整张脸都给抹花了。 “小狐狸你太放肆了!看来不好好教训你是不行了!” 他这下是真怒了,张臂扑上来就想逮住我,可我敏捷跳开让他扑了个空。谁知这一跳更悲剧,恰把那砚台给踩弹起来,还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直向他飞去。等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倾翻的墨水已溅了他一身。 他俯看仙袍上被我点缀的华丽泼墨,当真是惨不忍睹:“这可是新衣服啊……” 我一看大事不妙,倏地蹿下书案逃命要紧。 “不准跑!” 我跑到门口被他拍案喝住,回头见他怒不可揭地指我,一鼓作气冲上来,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简直要吃人了。 呆子才不跑呢! 我跳出书房正巧玑墨来了,他刚看只白狐风驰电掣窜过眼前,又见个男人顶着他那好看的大花脸擦身追过去,还险些撞了自己,玑墨只觉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可是跑的跑,追的追,谁都没空和他解释。 “小狐狸你给我站住!” 那天的旋宫分外热闹,几乎所有仙婢都出来围观她们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主人,此刻正追着他的狐狸到处跑,到处跑…… 【上卷·忆昔尘缘】:仙 缘(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夜色深沉,天上无半颗星,只有昏黄的月光洒在在山路,我身着厚重的长尾礼服蹒跚登临,又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崖边有棵月合树,此处是涂山丫? 树下站着对峙的二人,一边是母后,另一边是绯彤。我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母后脸色异常愤怒和紧张,而绯彤的脸上却在冷笑。当母后屏息运功欲向绯彤动手,她身后蓦然出现又一个人影,他高大、诡异,正手举魔杖悄然无声地挥向母后! “母后……危险啊母后!”我大惊失色立即想提醒她当心身后,“危险……” 奈何我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为什么觉得喉咙是空的,明明已经使出全部的力气还是徒劳无功……母后听不到我的呼喊,我眼睁睁看着她腹部被魔杖刺穿,鲜血顷刻在她银白的礼服上染开一朵红莲,杖尖还放射出形似蛛网的电光和火焰,它密集缠绕住母后的身体一如在粉碎她的灵力,母后痛苦不堪的神情完全呈现在我眼前,可我阻止不了…… 过了多久那魔杖才从母后身体里抽回,她气血虚脱滑落倒地,也终于让我看清站在她身后下毒手的人……竟是阴谋得逞后笑容奸邪的焰煌! 他的魔杖上一直在滴血,我痛心疾首想冲过去救母后,可跑到月合树的位置四周场景却变换了,变成篝火旺盛的巨型祭坛,父王的狐身被悬挂在火焰上空随着风向慢慢旋转,直到看见他胸膛被人剖开只剩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罪恶的火光窜动又将画面重置。 这次我看到的是青岚,她躺在一滩血泊里,胸上插着长矛。她的血在流淌,一路流向我的脚边……我好害怕,害怕到步步后退,后背却猛然撞上谁的胸膛,回眸惊见是焰煌,他那双眼睛永远是那么透露淫欲和阴狠,我想用血滟璧驱散他,摸遍全身却怎么也找不到它……而我被他逼得往回倒退,脚底踩滑跌坐在汪洋血海里!青岚的血,父王的雪,母后的血,我涂山氏所有族人的血……我被鲜血淹没了,嫁衣被染红透,举起沾满血的手瑟瑟发抖,恐惧和悲痛就快溢出胸口,我想放声哭喊,可无论我怎么努力,声音都扯不破喉咙。 “漓澈你还记得涂山,记得我们的狐族么……”饱经沧桑的哀哭,我听到父王哭干眼泪化为沙哑,“它亡了!再也没有了……” “你快逃……”母后濒死的恳求肝肠寸断,“你不能被他们抓住,你是最重要的……母后什么都不求,只要你活着……你一定要活着……” “漓澈……别忘了雪狐都是怎么死的……”青岚惨死的遗言也来盘桓,“一定要回来报仇……” “父王――母后――你们在哪里!”我含着血泪四处寻找,夜风里尽是我撕心裂肺的哀嚎,“告诉女儿如何才能报仇!我要怎么做……媲” 所有人的呼喊和哭声渐次交叠混成一片,最后我唯一能听清楚的字眼只有―― 报仇! 当仇恨吞噬理智和灵魂,我满脑子全都是复仇的念头,雪狐不能白死,必须让那些恶贼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我要凭着自己这双手把安阳夷为平地! “哇!”但闻天璇惊叫一声,朝我茫茫然地投来目光,“突然蹦起来吓我一跳!” 他和玑墨坐在贯通璇玑二宫的小桥流水上品茗对弈,而我原本是伏在他俩之间的桥栏上,由于看不懂棋局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他二人兴致高涨正杀得胜负难分,不敌我噩梦惊醒猛一阵痉.挛直起身来。 玑墨指尖拈子未落,注意力也转到我这边:“看样子有点不对劲啊” “小狐狸?你还好吧……” 天璇习惯性地把手伸向我头顶想摸摸,我却仿佛看到那是焰煌的脸,他凶相毕露的眼神,还有他伸来的魔爪…… 我顿时炸起全身的狐毛,龇咧着獠牙扑上去,我已失心发狂,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有多恨你……我要咬得你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喂!”天璇眼疾手快微步一闪,我直接扑到他们的棋盘上,溅得那些黑子白子满地滚落,而我又飞快转身,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伺机而动,天璇见状怒喝,“干什么你!又牙痒了是不是!” “天璇,它眼神不对!”玑墨挥臂拦住就要动手教训我的天璇,“血光遮眼,它必是着了魔!” “着魔?”天璇面色一沉,对着我就雷鸣震耳,“小狐狸!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们是你的恩人不是仇人!” 我神志不清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只觉内心有股仇恨的烈火在熊熊燃烧,已经快把我烧死! “没用,它心志像是被某种力量给蛊惑了,便是它的心魔在作祟。”玑墨目光始终没离开我的眼,想从我放大的瞳孔中看穿玄机,“你叫不醒的。” “那怎么办?”天璇忧心忡忡地看看他又看看我,“难道就让它这么六亲不认啊!” “我试试。” 玑墨没有靠近我,只从腰间解下一支冰骨白玉笛自横唇边,纤指错落灵跃,天籁渐生。 笛音如幽风过境拂却我失控的情绪,更在我心头淋落一场甘霖,使那的狂乱复归平息。我顿觉四肢疲软,身子一倾趴在了棋盘上,眼皮沉沉欲闭。 昏厥中感到有人温柔抚我绒毛,是天璇。他动作很轻。双眸含泪闭紧前的最后一眼,我依稀看到他眼里藏着万般疼惜。 自那日玑墨成功用笛声助我安定心神,天璇见这方法管用,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担心我再次病发的时候措手不及,他竟厚着脸皮提出要跟玑墨学吹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我可以作证,真不是玑墨不好好教他,武星总归缺乏了对文乐造诣的悟性,纵然天璇表现得再勤奋,也很难赶上玑墨驾驭音律的天赋。 虽然名义上天璇才算是我的恩人,朝夕相处他也俨然成了我的主人,怎么说我都该向着他多一点,可我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 天璇吹的笛一点都不好听! 一支曲子吹得断断续续就不说了,杂音破音还层出不穷,真乃丝竹乱耳,乱耳! 我终忍无可忍地跑了出去,看到我丢下他堂皇离去的背影,他会酸溜溜地问一句:“至于这么难听么?连你都听不下去了?” 天璇,虽然你尝试的勇气可嘉,但我还是觉得研究阵术兵法比较适合你,这些文绉绉的活儿你还是不要再勉强了。 他一个人吹着孤芳自赏也觉没趣,闲来无事便徜徉到宫外消遣。低头见我坐在门槛外面望着晚霞发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竟弯下腰很随性地坐在了门槛上,和我就隔着差不多一只手掌的距离。 他身形颀长,硬是学我蜷着膝盖,坐姿难免有些孩子气,我想要是被宫里路过的仙婢看到这旋宫的一主一狐双双挨着坐好,那将是一幅怎样逗人发笑的景象? 陪我坐了有些时候,他见我一直没什么反应,似乎有他在和没他在都一样,许是觉得受冷落了,故意躬了身子放低了视线,只为探看我脸上是什么表情。 可惜我失神得厉害,目光虽放远却空无一物,甚至连他盯着我看都未察觉。 “小狐狸啊,你坐着闷不闷?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其实我只是没心思听,他以为我没反应就是默许,于是清清嗓子讲道,“人间有次闹饥荒,颗粒无收。有人曾开坛祈福求百谷仙人赏赐粮食,百谷仙人告诉他做人不能贪心,一次只能给他一种,问他要哪种粮食?那人想着冬天快到了,就摸着肚子说自己怕冷,吃什么东西最保暖就要什么。后来……嘿嘿……” 这什么情况?我还没笑他怎么就乐成这样? “后来百谷仙人走了,衣袖一挥留下……哈哈哈……”他边说边笑,强自忍了很久才接着说,“留下了一堆棉花!哈哈哈哈……” 苍天,这也能算是笑话?看他在那倚着门框笑到捧腹,而我还半点笑料没尝到,我怎么会感到有丝寒风刮过后背,阴凉阴凉的…… “很好笑是不是?”他就这么自问自答代替我把话说了,“那我再给你讲一个好了!” 好吧你讲吧,我满足你此刻异常亢奋的表现欲,大不了我继续望天好了。 “有天一颗绿豆想不开,它想寻短见就从山崖跳下,流了很多血,把自己变成了一颗红豆!伤口溃烂了又一直流脓,它居然又从红豆变成了黄豆!等最后伤口结了疤……哈哈……”他又来了,都不能克制点,“哈哈……它就成了黑豆啦!哈哈哈哈……” 他笑声更加剧了我的石化,我都无语凝咽了。 这么烂的笑话你也讲得出来?你真是没救了! 【上卷·忆昔尘缘】:仙 缘(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 () 我今天才知道天璇还有这么一大天赋,喜欢讲这种冷到极致的“笑话”消遣自己,只可惜在我这狐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知他平日里会否说给玑墨和旁人听,亦不知他们听完是何反应,究竟是像他本人那样笑到癫狂,还是像我这种近乎面瘫呢丫? “怎么还是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啊?”他见我目光望远就没收回来过,眼神很受伤地悻悻撇嘴,“是不是嫌刚才的笑话不好听?我这还有个笑话,绝对能把你乐趴下!” 好啊,那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了,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看从你口中到底能不能讲出点稍微高水准的笑话来。//百度搜索八戒中文网.看最新章节// “从前有一户贵族人家,男主人一心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可惜他前生做了恶事,老天惩罚他今生命里无子。他不信命,想尽一切办法终于在五十多岁添了他生命中第一个孩子,如他所愿是个男婴,可把他给开心的。这个孩子当真是在他无尽的宠爱和呵护下长大,自孩子记事起过的第一个生辰,他问孩子想要什么礼物,他都会尽其所能地帮他弄到。孩子说想要红、黄、白三只蝴蝶,他立马就派人捉了这三种颜色的蝴蝶给他。”听他绘声绘色娓娓道来,可听着不像是个笑话,倒像是传说了,“转眼到了第二年的生辰,他又问孩子想要什么礼物,孩子还是说要红、黄、白三只蝴蝶,他又叫人把三只蝴蝶捉来给他。从此以后的每一年生辰,孩子想要的礼物无一例外都是红、黄、白三只蝴蝶,而他每次都是毫不犹豫地捉给他。可是在孩子十三岁那年突患重病,而且很快就病入膏肓。他跟孩子说只要他病好,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他。孩子依旧只是要红、黄、白三只蝴蝶,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很快就让人捉来了蝴蝶,但是这一次他好奇了,他问孩子为什么每次都只想要红、黄、白三只蝴蝶?孩子把装三只蝴蝶的小纱网捧在手里,看着网里飞舞的蝴蝶,你猜孩子说了什么?” 他说到尾声反而卡住来钓我胃口,我暗自思量,想必这红、黄、白三种颜色的蝴蝶对孩子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含义? “他就这样一边急促喘着气一边说。”解开谜底的时候天璇假装捂住胸口来配合喘息,演得还挺出神入化,“因为……唔……因为……唔……” 我看他在那喘啊喘的,太入戏了吧?卖什么关子,真相是什么快点说嘛! “什么都没说出来,孩子断气了。”说完这句他的脸色是何等的平静。 我心不由懵了下,等了半天没等来下文,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不会吧! “是不是满怀期待我会告诉你答案啊?是你就输了!”他有意在我头上摸得很慢,这语气很让我费解,然后他又坏笑着把嘴凑过来冲我耳语,“因为这个笑话就是拿来耍人的!哈……哈哈哈……” “……媲” 看他那一脸欠揍的笑容,我真是无力表达对他的鄙视之情,说了一大堆,把我的好奇心钓起来,最后竟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结尾,那前面絮絮叨叨那么长一段难道全是废话吗?! 而我现在极度郁闷的心情正中他下怀,所以他才会一边摸着我的绒毛一边开怀大笑,这男人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 “其实这个故事除了当笑话来讲呢还有个更深刻的寓意。”他终于笑够了,言辞忽而透出几分认真,“那就是一切都有天意注定。” 天意?我特意提到这句话是想强调什么?我已听得弦外有音。 “故事里的男人不信命,他以为老来得子自己就能后继有人,可这孩子不是照样还没长大就夭亡了么?”他用故事来作比循序渐进,其实是为了讲道理给我听,“所以说,既然是命里已经注定的结果,就无需再去刻意追究了,也许你费尽心思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的感慨让我心生不安,我总觉得他是在暗示我,他已在我被心魔所控那日察觉到我有报仇的念头?他想劝我放弃血海深仇? 不可能……想想父王、母后、青岚、碧萱他们死的样子有多惨,我这心里就像有刀在一寸一厘割裂。如果没有火狐入侵,我就不会沦为孤儿,我可以在涂山生活得无忧无虑。那时我和青岚碧萱总是形影相随同进同出,我们就曾被比作族里的三只蝴蝶,哪里有我们三个哪里就充满生机。 “那红、黄、白三只蝴蝶其实就是代表那孩子的父亲在上辈子欠下的孽债,每年生辰三只蝴蝶都会被捉来,看似给孩子玩耍,其实是在一点一点吸取他的阳寿,所以当孩子十三岁,前世的债还清了,孩子也没了。”天璇脸上的谑笑已不复,原来表面看似笑话,内里竟有这般阴暗残酷的真相,“上一辈造的孽全报应在孩子身上了,不得不说那孩子生来就为他父亲赎罪的。那我们更应该相信,今日遭受的不幸必有往日种下的恶因。” 那照你说的,我们涂山氏灭亡也是因为我们自己造孽吗?可我们向来与世无争,敬奉神灵,更不曾伤害无辜,连我们狐祖的古训里都曾明确留下过一条:涂山氏众狐不可害人。 试问这样一支善良又祥和的狐族究竟哪犯错了?你要说它罪有应得我绝对不信! “小狐狸,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到现在都还忘不掉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他把我抱起来坐在他膝盖上,面对面说着真心话,“但是你现在有我啊,以我的能力完全可以保护你,只要你安安分分,以后南天宫就是你的家,我和玑墨就是你的亲人?” 他今天是怎么了?都不像平时那个耀武扬威,没事就爱摆臭架子的天璇了。会不会是他从不曾这么温柔和我说过话,我居然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眼泪也不争气地落下来。 “好吧,怀抱借给你!”他最受不了看我眼泪汪汪的样子了,看一眼他就心软,于是将我拥入怀中紧贴在胸口,“你使劲哭,一下哭个痛快,哭完了以后就要开开心心做我的小狐狸,知道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是你把我惹哭了,既然你慷慨无私地让出怀抱供我发泄,那我就大哭特哭不会跟你客气了,哪怕是狐狸眼泪把你那件尊贵的神仙袍子浸湿了你也别怪我,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的。 我在他手臂圈牢的怀抱里痛泣,他听着时而呜呜的狐鸣声,不禁用抱我的那只手来来回回轻抚我的绒毛,下巴也轻轻靠上来蹭着我的头顶,那一刻我们抱得好紧…… 从那以后我和天璇的感情增进不少,他不再对我大呼小叫,也不再粗鲁拎我的脖子,而是常抱我,哄我,常对我笑,当然还是会讲他那些不找边际的冷笑话,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形影不离的,他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甚至还包括晚上睡觉,他竟也舍得在榻上给我空出快地方让我睡,我生平还是第一次与个男人同床共枕呢,虽然我只是狐身,他也好凭借一个翻身把我圈去怀里。 他在仙界照顾我的日子虽然安逸,可这并不代表我真能放下复仇大计了。我还是会常梦到自己有天回归了凡尘,去安阳亲手斩断焰煌和那些火狐的头颅,然后把它们悬挂在雪狐宫殿的旧址上祭奠我们涂山氏的亡魂。 每逢想到这里,我都血液沸腾得有点按捺不住。我不能再原谅自己留在仙界没完没了地虚度时光,我必须尽快找到对付焰煌的办法。 在天璇身边待久了,我每天见他处理神主交代的事务,天下武道皆为他所司,权力之大,甚至可以主宰凡尘各部族间的战争胜败。 看着他我豁然开朗,也许他正是可以让我利用的大好资源。 那天我趁他不在潜入书房,化了人形把门关上,然后辗转到他的书库里。架子上堆满了书,成摞成摞的卷册我还得一本一本拿出来翻看,大多是些作战用的兵书,于我并不过分适用。 看得眼睛酸胀总算皇天不负,被我翻到了一本关于灵物宝器的典籍。书上记载了天下诸宝相生相克之道,仙界凡尘应有尽有,某页我终于看到再熟悉不过的字眼—— 狐界圣物血滟璧。 上面写道,血滟璧乃我涂山氏狐祖千年修炼得道之际,除去妖籍脱胎换骨吐落的最后一口妖血凝结而成,相当于狐祖的血魄,所以璧上才会红光似血。而使用此宝的方法上面也写得很详细,关于如何用它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看罢我了然于心。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5_朝歌有狐,其名为雪全文免费阅读_【上卷·忆昔尘缘】:仙缘(五)更新完毕! 【上卷·忆昔尘缘】:仙 缘(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仙 缘(七)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仙 缘(八)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猫扑中文 ) ( ) 我从没这么慌乱过,从下颌到嘴唇都在打颤,心更是抖得厉害,本能想把手抽回来。 “想跑么?”他见势握更紧,似笑非笑的眼眸不容我逃脱,“你总得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漓澈,是你宠爱的小狐狸啊天璇。 当然我只能回答在心里,嘴上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因为被太大的负担压迫着,我不敢吐露真情丫。 其实我更好奇,他问我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是谁”而不是“你想做什么”?修为和智慧皆卓尔不群的武星君,难道凭你的火眼金睛还看不出我的真身? “怎么不说话?”看我低头缄默迟迟不愿开口,他坐直后探身近来打量我。 两眼在心虚促使下飘忽不定,我抿着嘴唇近乎嗫嚅:“我不能说……” “不能?”他目光转去,眼底掠起捉摸不透的笑,“既然你不肯说,那本君就自己猜了?媲” 我想也许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只是在和我玩个欲擒故纵的游戏罢了,你乐于看我窘促不安的样子? “银丝如月绝仙容,独属西辰蕊珠宫。”他信手拈去我肩上一绺发,伴随诗意风雅的吟哦,指尖从发丝滑落得颇有兴致,“你就是蕊宫仙子对不对?” “蕊宫仙子……” 我云里雾里,听不懂他那些雪月风花的辞藻,更吃惊他口中吐落的仙名,他是在和我开玩笑么?否则怎会猜得如此不着边际? “本君和冬神玄冥结交百余年,也算是老朋友了,他曾向我吹嘘说自己有个风华绝伦的妹妹,神址在西辰蕊珠宫,拥有仙族独一无二的银发。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貌以稀为美,却甚少有人能一睹其芳容。偏巧你的发正是银色,这么明显的特征当然好认了。”他如是拿我头发大做文章,随侃侃而谈表现出相当的自信,“仙子,我说的对么?” “……”不会吧?他真的认不出我? 天璇,你只知蕊宫仙子生就银发耀眼,却不知世间纷繁,凡尘有个叫涂山氏的狐族,狐女发色亦是如此。银发素被雪狐引以为傲,更是妖灵众狐所艳羡不及。昔有言,明月照雪生银华,涂山青丝覆冰霜。那月雪冰霜描绘的色泽有多美,我们的头发就有多美。 想起你曾在南辰仙宫见过我母后,若非那日为了冰雪祭我们刻意换了发色,你就能有幸目睹了,可惜。 “看来你是默认了?”我只是纠结到底该怎么回答,承认吧我没那么多底气,否认吧我要做好再被他追问的准备,他看我不说话就妄下定论,更离谱是他对我的态度,居然变得非常客气,“那好,不知仙子大驾光临我南天宫,有何指教?” “没有没有……” 我抬起满眼惶恐,暗想这话真是折煞我了,凭你在仙界那望尘莫及的地位,我哪敢指教你啊? 他眉梢舒展染了笑意,仿佛觉得我这反应挺有意思:“那仙子来是为了?” “如果我说我是碰巧路过的,你会不会信?”这话刚问出口我就后悔了,在心里把自己骂个半死,恨不得自咬拙舌。 笨蛋啊!这么白痴的问题你也问得出来!还闭口不解释我根本不是蕊宫仙子,这只会更让他坚信不疑地错认下去…… 再看他那木然一愣的表情,连他都被我的话窘住了,那更是反衬我问得有多傻。 “哈?”他的笑很牵强,“远在西辰的蕊宫仙子居然会‘碰巧路过’我们南天宫,并且又那么‘碰巧路过’本君的书房?然后再顺便帮本君把满桌杂乱的书籍整理好?” “……” 眼看他循序渐进的设问,最后更是把眼光落在书案上,我是愈发无地自容了。 “仙子真是好有兴致啊!”他目不转睛看着我,眉眼唇角无不带笑,“但不知是何处的风能吹得这么妙,能把仙子给‘碰巧’吹来?说真的本君越来越好奇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信了……”听他开口仙子闭口仙子,我深知已是骑虎难下,“好吧,其实我是……” “是什么?”他拿出十二分的兴趣在等我的答案。 “是……” 支支吾吾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我处境这么被动,非得给他个合理的解释,能骗过他最好。可苦于挖空心思都想不到,再说现在否认也晚了,倒不如将计就计。谎言呼之欲出,算了,死就死了! “是我哥哥叫我来的!” “你哥哥?” “嗯!”我强作镇定来应对他满脸的莫名其妙,“我玄冥哥哥说你这里好玩,我就来了。” “他真这么和你说?”他好像信了,又好像还有怀疑,只见他自顾自地在那嘟哝,“可要说好玩,我这哪里比得上他的凄凛寒城?满城的灵兽和珍玩……真搞不懂那家伙脑子是怎么想的。” “他啊……”我不想被他看出破绽,忙添油加醋道,“他那里我都玩腻了,不好玩了,呵呵。” 不知道他有没觉得我笑得很假,反正我是这么觉得。 他看我傻笑,他也笑了,笑里却藏着试探:“那你倒是说说我这有什么好玩的?” “呃……你这里……”我真是自作孽啊,没完没了地挖陷阱给自己跳,无奈作势环顾四周,端出个没轻没重的借口,“你这里有很多书啊!” 他又被我搞懵了,不大能理解我的想法:“这就是你来的理由?难道仙子是来我这看书的?” 都说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会比较可信,我便这么做了:“对,我就是来看书的!” 可当我肯定完不自觉瞥到桌缘,那交叠已久都快被遗忘的两只手,瞧着心又乱了。 “那个……我说星君……”低了头,眼神左右乱晃来掩饰我的不自在,“你能不能先把手松了?” 他垂眸看去旋即会意,倏地把手拿开,亦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哦,多有失礼,仙子莫怪。” 为气氛不至于太尴尬,我努力冲他挤出一丝笑,估计不会很好看。 “你说你来我这是为了看书?可我这里有的只是一些武学道论,讲些战术、兵器、武功之类,要么就是天文星象的古籍。”他缓释片刻又开始刨根问底,“怎么女孩子会喜欢看这些?” “这个嘛……”其实有个道理我很明白,就是当你撒下第一个谎,就意味着你需要撒无数个谎来自圆其说,可是撒的谎越多越容易不攻自破,所以我只能斟字酌句,每句话都说得异常小心,“其实也算不上喜欢,只是想让自己多开开眼界罢了,星君这里卷帙浩繁,没准好好找真能找到几本好看的,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想不到仙子涉猎如此广泛,那……”他点头表示赞同,又接着问我,“找到了么?” 这个没办法再编下去了,唯有垂丧脸佯装苦闷:“还没有……” 不想他竟笑而不语,起身绕过我差异的眼神走去书库里,徜徉书海一番,回来时手里握了卷竹书,递给我说:“这个还不错,里面记载的是芸芸众生一些战争典故,没有特别深奥的道义,可能稍微有趣点,你可以看看。” 我握着那竹书一端,踟蹰很久才接过来,心里忽然觉得好沉重。 这算是……他信了我的话? “相信星君的眼光不会错的。”书卷在手黯然握紧,那分量于我不可言喻,我负罪微牵唇角,“多谢星君了……” “仙子太客气了,你若是真喜欢我这的书可以随时来借。”没想到初次见面他待我竟是这般随和,更见他明眸含笑依稀有星光流连,“别忘了还就行。” 这句半真不假的玩笑怎让我听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我底气弱了犹不敢再与他对视:“星君说的是。这些书都是星君的珍藏,当然要还了。” “仙子难得来南天宫,要不我们……” 他刚想提议做点什么,却在说了一半的时候被突来的敲门声打断。我们双双怔忡。 “谁在外面?”他回神便问。 “启禀武星君,小仙是玑宫的执事。”答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并不耳熟,“受文星君所托而来。” “进来吧。” 天璇竟然毫不犹豫就准她进来?! 我顿觉不妙,顾不得其他就蹲了下去,那张书案正好能把我挡住,情急中还随手攥住天璇的仙袍边角,可惜我自己没发觉。 “嗯?” 天璇低头看我这举止大为奇怪,我听到书房门被打开已经来不及和他解释了,只用手势示意他配合我,千万别暴露我的存在。 今天运气好被他逮到,我自认倒霉,能蒙混过关已经是万幸了,若是再让旁人见了我,指不定我这冒牌的“蕊宫仙子”就被识破了,所以我必须藏! 猫扑中文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那星君你也要去了?” 我转身看他,心情复杂说不上来,本该为自己正无计于他眼底脱身而庆幸,却又莫名不舍。 “对。”他收回远处的视线和我交会,“晨笛已鸣,恐怕不能再逗留了。” “哦……”我能体谅所以浅笑释然,“那星君快动身去北天宫,别耽误了朝会。” 他不说好与不好,目光却不离我:“你呢?媲” “我?”旋身风起翩扬了纱袖,我将笑眸放诸星海不胜洒脱,“我在这里看一会美景,天亮以前总要回去呀!” “那我的书……”他欲言又止,好像用停顿的片刻把重点给藏着掖着,最后说出来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别忘了。丫” “星君你都这么提醒我了,我哪能忘了?”我瞥看一眼手中书卷,半回头冲他招摇,“放心我肯定会还的啦!” “如果可以……”他垂下眼眸似是有意不看我,声音比刚才弱了,“那就看快点。” 他这话顿让我惶惑,心想他不带这么催人的,催得我手里执书都暗自蹊跷:“怎么?这书星君你急用啊?急的话我还是不拿走了……” “呵呵……”他未收回我奉上的书卷,所有我猜不透的谜都在他转身后尽付谑笑,仙袂带去一路豪情,“我是希望仙子你尽快看完,早一日奉还,便可早一日相见呐!” “……” 走远仍可听他笑声逐浪,七分癫又三分柔,徒将我怔在了海边。 拂过心头的微风是暖的,他是期待与我再见么? 约莫过去二三时辰,前往朝圣的南天诸神陆续回宫,变回狐身的我守在璇玑宫外翘首张望,待到玑墨进入眼帘,可身边与他一路谈笑的却不是天璇,是个穿枫青色仙袍略显年长的仙人。 “狐狸你在等天璇么?”玑墨同那仙人分别后步入璇玑宫,看到独坐门口的我便笑了,倾身抚摸几许怜爱,“那家伙说有事先去星海了,你若是等不及,去那可以找到他。” 他又去星海? 我听罢扭头就跑,星海对一只狐狸来说不算小了,可直觉告诉我他会在那棵仙桃树下。 当我终在落了一地的桃花瓣上寻见一人身影,令我欣慰的,直觉没有骗我。可是他在很专注地望着星海,直到我冲他背影鸣唤两声才回头。 “小狐狸?”他习惯和往常一样张开怀抱等我跳进去,然后再把我抱紧,“怎么感觉我很久都没见你了?” 亏你还知道啊!从你昨天把某只狐狸甩寝宫不闻不问开始,你一个人在书房装睡设“埋伏”,中途被玑墨叫过去帮忙,天快亮的时候又去了星海,之后连璇宫都没回就直接去北天宫朝拜了,这近乎一天一夜的时间你压根连狐狸的影子都没见过! 当然了,其实她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和你见了面,但是你不知道,那就撇开不谈了。 “昨个一晚上发生好多事,离奇得就像梦一样。搞得自己混混沌沌,我都开始怀疑夜里见到那人是不是真的……”他起初还像是自言自语,后来渐渐地就来我耳边倾诉,“对了小狐狸,你知道我昨晚见到谁了么?” 我知道,但我依旧会装作一无所知且很有兴趣的样子等你告诉我。 “是蕊宫仙子!”他念一遍还不够,念完又炫耀似地强调第二遍,“大名鼎鼎的蕊宫仙子哦!” 我不忍揭穿你见到的其实并非你所想,是真是假暂可抛开,可是我不明白,就算是见了蕊宫仙子,为什么会把你激动成这样? “最初听说她还是从几个哥们嘴里,那些家伙终日闲得慌,没事就在一起议论五大神族哪些神女最漂亮。最常提的几个就是西辰的蕊宫仙,中辰的姑射仙,南辰的琼姬,这仨都是他们族帝君生的,来头大了,名声响亮也不奇怪。虽说北辰帝君膝下无女,但好歹族里还有个身上带花香的神女荪,那东辰呢?本来我们南天瑶宫里有个叫云什么的神女,据说美得能把那四个全比下去了,所以才名正言顺给她司了貌端星,世人相貌美丑都由她来主宰,谁说她不是东辰的骄傲呢?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仙界那时还没我呢,后来这个‘东辰的骄傲’也不知道怎么就没了。可怜咱们大东辰,枉为至尊神族,数数仙子神女也不少了,都说仙界美女如云,居然连个‘镇族之宝’都拿不出来!”他肚子里到底憋了多少苦水,好不容易有个能安静听他说话的,他就滔滔不绝了,“说真的四辰那几个除了琼姬我都没见过,脑子里对她们都没什么印象,平时也很少人云亦云地跟他们附会。可说到这蕊宫仙子,在我认识玄冥以后也没少听他吹的,当时我还纳闷,他妹妹再美又能美到什么地步?她亲哥夸她就算了,连我们仙界的神仙也夸她,说什么她的美貌在当今神族排第一也不为过!小狐狸,你说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啊?听说她这个人很少离开西辰,处世低调又神秘,外族见过她真容的人可谓寥寥无几,那我就想不通了,她这神族第一美人的头衔是怎么来的?” 说来说去你都没离开那个“蕊宫仙子”,你心里已经对她好奇得不行,这让我很不是滋味。 “我一直以为传言都是在夸大其词,直到昨晚我亲眼见了她,我真的信了。她有很长很长的头发,不同于任何神女的头发,是银色,月光那种银色!”我始终是仰望他的,所以我能很清楚看到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有多陶醉,“小狐狸当时不在场,错失了看她的机会,你完全想象不出她的样子有多美!” 真的吗?告诉我,你夸“她”的这些话都是发自真心的? “虽然可能因为常年闷在瑶池,极少和外界接触的关系,她跟我说话有时会傻傻的,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对她的好感。”看着他脸上每处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么投入,说着竟还情不自禁地笑了,“西辰蕊珠绝仙颜,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呐!就是可惜那么美的仙子怎么就不属于仙界呢?” 你心里是不是想说,如果她是你南天宫的神仙就最好不过了? 心在笑,眼眶却温热了。我想这些话他必是不会轻易说给人听的。也只有我这只不会说话的狐狸,才最适合做他的倾听者。 天璇,也许你不会知道,“她”在亲耳听你说出这番赞美之后会开心到流出眼泪,因为她对你永远有一种仰望却又遥不可及的自卑,甚至还在惶恐昨夜冒冒失失的表现会给你留下糟糕的第一印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七)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八)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九)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玉 颜(十)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之前我受邀至南辰参观一场冰雪盛宴,中途被神女琼姬私下请到内宫,她为我引荐涂山氏的狐后。”天璇沉入思绪,回忆如流水在月光下渐次铺陈,“狐后告诉我,因为我的失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按照他们的规矩我是要和涂山氏结姻的,居然还为此请琼姬帮忙做说客,目的就是要我娶她的女儿为妻。” “哦?”他又重提那件我最介怀的往事,心里不舒服却不想被他察觉,调侃也尽是苦涩,“这是好事呢,星君要是辜负人家的美意就太笨了。” “我当然不可能接受了。”他毫不犹豫就否定了,一如当初那般口气决绝,“无视仙规礼法和妖族结亲,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也对啊……”我像是吃了满腹的黄连,苦不堪言,放空了视线黯然神伤,幽幽轻念他深种在我脑海的那句口头禅,“仙妖殊途同嘛……” “虽然因为那件事我和涂山氏结了误会,但从南辰的一面之缘来看,我对狐后的印象并不坏,她待人谦和有礼且慈悲,对她女儿的婚姻很看重,这是慈母本性人之常情。”他本是心中不快,却在这时话锋斗转,换了另一种味道,“我想能被这样一位内外兼修,举手投足温和又不失魄力的首领统摄,涂山氏应该会是一支崇尚正义的灵族。” 我一瞬错愕,他在夸我的母后?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对母后的赞赏确是出于真情实意,鼻子没来由地就酸了。 “所以当我翻开司命簿看到它们濒临灭绝的定论,我第一反应是惊呆了,我几乎不能相信,究竟是什么原因非要让一个灵族全军覆没?”他说着便不由自主握紧拳头,表情里杂糅着愤恨和痛惜,“在我接管苍生命谱以来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惨痛的命运……” 我缓缓抬起目光,眼里已经有暖流暗涌:“那你后来知道原因了吗?” 他摇了头,神色惨淡:“我说过,宿命从来都不会为谁而设。我和玑墨只能按部就班保证司命簿上的内容顺利化为现实,其他的只能有心无力了。” “可你不是能参透天机么?”对于我想知道的真相我必会刨根究底地问下去,“凭你的悟性难道还算不出上天让雪狐灭亡的缘由?” “正是因为凡间的生灵知道自己在天命之下是何等脆弱和渺小,他们才会像你一样崇拜神仙,觉得我们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算得天机简直就像吃饭那样容易?然而并不是所有天机都能被我们参透的,像这种生死攸关的‘天机’恐怕只有女娲娘娘那么深厚的修为才能洞悉。”他转面直视我的双眼,势要让我明白我那些想法有多天真,“我的确有问过她,她心里应该清楚的,可是她不肯说,只告诫我做神仙绝不能感情用事。我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厄运降临到涂山……我这么说,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其实很没用?” “不会,天命难违,星君你已经尽力了……”我避开不看他负罪的眼神,突然分不清心里对他到底是怎样个情绪,“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答应和涂山氏结姻,可能会帮它们躲过这场劫难?媲” 他顿了顿,然后问道:“仙子何以见得?” “不知道,我就是随便猜猜……”真心话被我藏在心底,我只能给他一些看似有理却肤浅的解释,“我想星君若是娶了那位雪狐公主,有你这么强大的靠山,火狐想必是不敢轻易下毒手的,因为雪狐有难星君必会挺身而出,火狐有什么本事能跟神仙较量呢?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差,结局就两样了……” 如果你当初不是介意我狐妖的身份,愿意收下我的月合带,或许在琼姬和母后的撮合下我们可以结为眷侣,那样起码我不会赌气嫁给那个穷凶极恶的禽兽焰煌,火狐就没有可乘之机偷袭涂山氏,我的父王母后和族人都不会死了…… 原来说到底,我心里还是怨着他的。 “但这根本是不切实际的!”他未曾动摇的意志,甚至比刚才还要义正辞严,“我的理智不容许我和妖族有染,即便是知道结局能逆转我也……” 情绪正说到汹涌处他却戛然闭口,怎么不说了?你不是想表明立场,就算知道娶我可以让我们狐族幸免于难,你也不会那么做? 你对我们雪狐的怜悯,只是怜悯,那不足以成为让你消除偏见,放下身段娶我这个狐妖的理由,是不是这样…… “算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去争论这些也于事无补。”我不想难为他了,忍着心酸强自苦笑,“你全当我是胡思乱想……” 既然心里已经很清楚了,那我也不必期许听完他的后话,说出来毕竟很残忍,只怕我是无力承受的。 他长久缄默,我不想气氛就此冻结,看到白狐便灵机一动转了话题:“对了星君,我听你一直‘小狐狸’、‘小狐狸’地叫它,就没给它取个名字么?” “那还不是因为我太笨了,想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来么?”他憨笑可掬,也乐意从那压抑的氛围里解脱出来,难得见他跟我玩谦虚,“仙子要是乐意不妨大开金口赐它个名儿?”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循序渐进还要故弄玄虚:“我们西辰掌凡尘水司,我曾从族里的《水经》上看到过,涂山下有条涧水,名为[漓]。漓水源自山上的瀑布落入山谷形成,那是雪狐一族的生命水,据说只要漓水不枯,雪狐就能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 西辰司水是听他说的,我“学以致用”,所谓《水经》当然是子虚乌有,但关于漓水却是真的,说着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倍感真切,感情也深刻。而半虚半实的谎言最是能把人迷惑,因此他听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觉破绽。 “苍山负雪,漓水常清映云天。那就是涂山最美的样子。”我从如痴如醉的神往里回过头看他,“不如就叫它[漓澈]?星君觉得怎么样?” 他逐字玩味:“漓……澈?” “嗯,漓澈。既然它已经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最后一只雪狐了,那就理所应当要担负起为涂山氏延续血脉的重任。”我伸手去白狐背上轻柔抚摩,说的全是自己的心声,“她该像漓水那般源源不断地流下去,让涂山氏生生不息。” “含义听起来不错呢!”他眸里透出惊艳,对我赞不绝口,“多亏了仙子蕙质兰心才能想到这么好听又绝妙的名字,天璇佩服得五体投地!” “试想星君叫[天璇],雪狐叫[漓澈],合起来就是——”我望着水色天边潜心酝酿,直到唇边被风吹开了涟漪,“漓漓澈水,天宫如璇。” 他似懂非懂:“这八字又有何解?” “绕流涂山的澈水为漓,砌筑天宫的美玉为璇。”视线交会,终化成美丽的对望,“涂山是它的诞生之地,璇宫却是它的重生之地。” “听仙子这么一解释,小狐狸那名字取得倒是和我很配呢!”他旋即又开口叫绝,愈想愈想喜不自胜,“好一个[漓漓澈水,天宫如璇]!” “是啊,背负这个名字它就会记得涂山,记得璇宫。”低眸抚着那熟睡的狐狸,衷情暗诉,“也一辈子都忘不了星君的恩情。” “有仙子金口玉言借取名赠它的美好寄愿。”他手亦垂放狐狸额顶,和我做着同样的动作,“它也一定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好好活下去……” 他的手伴着轻缓的力道和速度往下移动,从狐首到后背,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尚未发觉异样,它却忽而覆上我的手背…… 这令我猛然心悸,以为是他不小心碰到的,我如是安慰自己,可欲把手抽回却无力,因为他明显使了更重的手劲握紧,暗然流露出不许我逃避的霸道。 我心慌意乱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怯懦低头转开目光望星海,奈何心不在焉负了良辰美景,无一物可入得我眼里去。 那只收不回来的手被他握在狐狸背上,被风吹皱的星海是我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波澜不息。 “我能把涂山的漓水引至南天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瑶池的‘水’也请来呢?” 突如其来的窘状让彼此无言很久,后来是他打破沉默,我听出他话中有话。 “瑶池属我西辰昆仑山,是神族圣水,它怎么可能移去别处呢?”我强作镇定,暂不去想那只困在他掌心的手,顺着他的隐喻回答,“那是天方夜谭……” “但师父教过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没有知难而退,是什么让他这么固执,“瑶池的水有灵性,我相信它必会被我的诚意打动。”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了,我终于提起勇气把手抽回,随之起身攀入阁中,“不然又该惹父王母后生气了。” 他很快跟上,鉴于上次的教训也不好留我,只俯身轻在我耳边征求:“在你回去之前,我再陪你走走?” 我不知怎么就点头了,到底是不忍拒绝,还是我心里就是希望他这么做的? 我们沿着星海慢慢走,明明有大好的时间和机会,却是各怀心事无人说话,直到快近他璇宫后苑,我才抑不住开口的冲动。 “我……” “我……” 可谁也没想到口一开就尴尬了,我和他居然异口同声?! 气氛怪怪的,我硬着头皮说下去:“星君,我有话想跟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想跟仙子说。”余光里他似乎偷瞄了我一眼。 “这样么……”我抬了一半眼,视线只达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怯生生地试问道,“那可不可以让我先说?” 他不负所望笑出风度:“应该的,你。” “今个你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想去西辰找我?” “没错,我怕你被他们责难,可你又迟迟不来,我无计可施才只好这样了。”我只问了一句他就开了话匣滔滔不绝,好像迫不及待想表现什么,“一来是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二来我可以向帝君和金母说情,劝他们别再苛责于你。” “星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已经答应我的父王和母后,今后会安心留在族里闭关修炼,提高自己的悟性和修为。”说话的时候我眼睛是看他的,分明感觉他的笑一点点僵在了嘴角,但我还是狠下心肠把话说完,“这就是我来时说的‘例外’,因为过了今天我可能就不会再来南天宫了,今夜他们准许我来最后一次,我也想趁此机会和星君道个别。” “仙子……” “你放心这是我自愿的,不是被他们强迫!”我矢口打断他呼之欲出的规劝,后面的话越说越违心,“自从结识了星君,领教到星君的本事才相形见绌,再看看自己和星君差距这么大,是该收心好好修炼了。” “你想修炼多久?”他终于等到说话的机会,语声却已苍白。 “到我自己满意为止。其实说真的,我来南天宫有星君相陪的这三天的确是很开心也很满足的。我只愿星君在心里记得我这个朋友就好,去西辰探望就不必了。”我展颜不胜轻松地笑出来,心境也豁然开朗,尽管那只是装的,演技无须登峰造极,只要能骗过他就好,“因为修炼之人是不能被打扰的,况且就算星君为我着想,想和我父王母后说点什么来扭转他们的意念,你也没有很合适的立场是?” 他被我戳到软肋了,嘴巴像是结了冰霜,无话可说。 “如果是这样,我想星君和我的父母都会不自在的。所以我希望星君答应我,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动去西辰拜访的念头了,请别让我为难。”我眼神切切直射住他的双目,要他看到我的坚决,“好么……” 说服他放弃去西辰,我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冒着被他识破的危险第三次见他,一直在心里纠结了很久,纠结到临近分别才强逼说出口。虽然我的话会有点伤人,但为了消除一切的后顾之忧,这个坏人我必须当。 “既然如此,那看来有些话我是不得不说了。”等来却是他的答非所问,眼光无处安放终又回到我脸上,“因为再不说就等于永远没了机会?” 他如此急迫弄得我底气弱了大半,以至于忘了去追讨答复:“什么话?星君说便是。” “仙子,我……” 我不经意移开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只见视线尽处远远走来个身影,吓得我心一紧,不等他说完就仓皇惊呼:“有人来了!” 他警觉回头,确认有人迅势拽住我的手往暗处跑:“走!” 他带我躲避到璇宫后苑的外墙拐角,看着黑夜里那人越走越近,走入月光里身形渐渐明朗,耳边听到天璇略带惊讶的低语:“是玑墨?” 我挨着墙心跳忐忑,看玑墨一路徘徊和张望着去占星阁的方向巡视一番,终像是一无所获地折返。 “好在没被他看到,不然恐怕就要误会了……”确信他离开星海幻境,我才捂着胸口长舒郁气,叹完又回头去看天璇,出言催促道,“文星君来星海像是找星君你的,一定是有要紧事,星君快点回宫,我也回西辰了……” “可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呢!”不想他拉长脸竟有些气急败坏的愠恼。 我被他这口气和架势慑住,木讷翕动嘴唇:“重要么……” 他眉心深锁,看我的目光不偏不倚,两个简单的字节不带任何色彩:“重要。” “那好……”我被他看得莫名心虚,随他意了,“我听你说完再走。” “仙子,自从见过你第一面,为什么我会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我绝不曾料想他说着竟还向我潜移靠近,我不堪他迎面而来的气势本能往后退,却被他一步一步逼至宫墙。 当我后背贴紧墙壁才知已无路可退,正惴惴不安想着怎么应付,他却更失控握住我的双臂剧烈摇晃。 “见不到你我会不安,我会想着要是能尽快再见你就好了!见到你我更不安,因为和你相处的世间总觉得变快了很多,没多久你又要走……”刚想躲避的双眼又被振得抬起来,不得不去和他对视,此处隐蔽照不到月光,却仍可感受到他眸中流华,那么强烈的光芒,其炽热的温度把我脸灼烧得滚烫,直教我心生畏惧又手足无措,“你说我是怎么了?” 在他强势得近乎疯狂的逼问下,心慌的我已是面容呆滞…… 【上卷·忆昔尘缘】:情 炙(一)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 ) 他一口气问完想说的,看着我两眼惊恐微微怔住,仿佛此刻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一冲动把我吓得不清,目色有所缓和,也停止了他那些过激的行为,手还在我臂上放着。刚结束一阵惊心动魄的狂乱,我和他又僵持在一片诡异的沉默里丫。 “星君……”过了好一会我才弱弱回神,知道他在等我回答,可我心乱如麻连呼吸都困难,更别说斟词酌句寻一个贴合他心意的答案了,低声轻气如我那飘忽的眼神,“你是不是病了……” 愚蠢的话。说出来的也不见得就是我心里想的,不过敷衍罢了。 他没反应,也许是一时想不出该拿什么反应对我。我以为他已经冷静下来,趁着他手上力道弱便屈身从他臂弯里钻出,我承认此举甚为狡猾。重获自由的我心存侥幸,只怪自己天真低估了他,没反应只是暂时的,发呆也不是真的呆,当我绕过他就以为自己可以溜之大吉,却难料刚迈出两步又被他擒住了手腕—— 终究还是逃脱不掉了。 不敌他一个力道又把我拽了回去,这次彻底贴他胸膛上去了!禁锢我手腕的力气尚不减弱,另外只手更是放肆顺着我后背抚去腰上,不由分说就搂了半圈将我固定住,这下我插翅也难飞。透过腰肢传来的提力迫使我抬头,惊觉自己和他正如此迫近地对望,压力扑面而来直让我屏住呼吸,看他眸光深处的迷情.色调被描得愈发浓重:“如果你说这是病,好,那就让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吧!” “星君别这样……” 感觉到他愈渐圈紧的臂力,慌乱的我还想挣脱,然他的心神却像被蛊惑了般,诱使他的脸俯低,逼近,渐向我嘴唇的方向凑来。我已经很清楚他的意思,自是想躲,可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我躲,后脑还被他的手掌托着,连转动都无力。眼神带着羞怯和慌张滑落,六神无主,只能任由两张脸的距离在一点一点地减少,直到我的唇被他完全覆上。 那碰触是极微妙的,他用唇赠予的摩挲很温柔,时而轻啄我的唇沿,时而又把我半张唇瓣含在他两唇之间。我瞳孔放大还保持着惊吓过度的痴呆状,他却已经闭了双眼沉醉其中。整个过程都在由他主导,我只是一个不懂配合的木偶,像木偶那样没有动静,也像木偶那样没有思想,谁让我脑海现在是一片空白…… 在他觉得渐入佳境的时候,他的舌尖忽乘着一股强势推开我唇齿两扇门,无视我心下悸动就这么不请自来,在我口中恣意遨游,似在探索每个角落,以便最大限度地攫取到属于我的气息。他那灵动湿润的软舌是愈发喧宾夺主了,尤其当他适应了这个新环境,他竟然连我的舌头也一并纠缠,原来这才是他最期待的部分!或舐或吮的攻势带给我异样的感受,一阵前所未有的酥麻感引得我身子猛一震颤。他当即感觉到了,手臂拥我更紧,而作为主力的半个舌头比之前更用心,也更投入。渴望占有的亲吻再不如最初落在我唇上那般温柔,而是霸道,热切,甚至可浅尝出些许贪婪的味道。它不断索取着,用力着,上下左右地翻搅着,直把那逐渐强烈的酥麻蔓延到我全身,麻痹了我手臂、腿脚还有大脑。如果不是被他搂着,我想我一定会顷刻瘫软下去吧? 在他唇舌来往中我身体各处的感官都起了奇妙变化,恍惚感到胸口积着股热气,且在渐渐发烫,裹着莫名的不安与躁动,心弦在情.欲的撩拨下颤抖不已媲。 挨在他胸膛原本抵触的双手早不知在何时就忘了推却,随指尖最后一丝知觉消散,我如他那样轻阖眼眸。终是经不住吞噬身心的情愫和缠绵,我知道自己沦陷了,他也知道。 在我舌尖由浅入深给他回应的一瞬他就深深知道,所以他为之兴奋又加深了这个吻,力道依旧控制得恰到好处。我们放任彼此的唇舌辗转流连,痴缠难解,双双融化在酣甜醉人香泽里。那时我才相信,原来天地光阴都是可以静止的。 本该释放压抑已久的感情,最是忘情的时候,我却阻挡不住湿热的眼角,终有滴泪渗出我细密的睫毛,它被风吹落脸颊,我深陷拥吻无暇去擦,而他由始至终都闭着眼睛享受,一定也看不到吧? 泪水被吹冷风干后他才放开我,那已不知过去多久了。 脸虽然分开,沾在彼此脸上的温热气息却是久久不褪,我眉眼低垂羞涩抿着嘴唇,依稀留有他吻后的余味:“星君,你为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双手悄然扶上我肩头,眼里炙热的火光还在呈一种不灭之势烈烈燃烧,“难道你感觉不出,其实我心里有多不想放你走!” “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我心里很矛盾……”因为承受不起他的感情,他越深情我就越负罪,“我害怕有天你会发现,其实,我是你不能爱的人……” “不能爱?你指的是我们效命于不同神族?”他果然不出我所料会错了意,还说得言辞切切,“是,五辰好像都有那样的共识,异族神仙不可结合。但是我不管那些,我所在乎的只有感觉,心动就是心动了,无关你出身何方,既然动了心,就甘愿把心给你!” “你不明白……”所到底他还是不能体会我的苦衷,哪里是他认为的,我们各属东辰和西辰两大神族那么简单,“我和你……我们太不一样了,想在一起很难很难!” “有多难?”他追问,不依不饶不以为然,“是翻不过千山还是越不过万水?” “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我无助避开他的满眼执念,该怎么让他懂,“莫说千难万险,只怕到最后你看清了一切,最过不了的就是你自己这关!” “为什么你连尝试都还没有就把结果给认定了?”他是以为我想太多了,说得那么轻巧,“在我看来感情就是两个人的事而已,现在我已经承认心里有你,只要你也承认对我有情,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们注定是要殊途的。”我能给的暗示已经到达底线,不可以再深挖了,“宿命从不会为谁而设,那也是星君自己说的?” “我是说过。从前我掌控别人的命运,用不着信命,我只信自己。现在我照样不信命,但是为了你,我连自己都不信。”我正有些听不明白,他便低下头俯看胸口,望回我解释得耐人寻味,“我只信这颗心,和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我领悟了一半,另一半还是迷茫。 “对,因为我可以从你眼中看到一切我想知道的答案。”他如自己所言,靠近了直视我的双眼,“我可以透过你的眼睛看到你的心,那颗心借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对我不是没感觉的。” 我不否认你把我看穿了,我对你岂止是有感觉?早在你的生活还风平浪静,尚不曾被我的出现打乱安宁以前,我就已经把你藏在心里了。可那又怎样?即便你我现在坦诚心迹,我能万分肯定拥有你的心,那也改变不了我是狐妖的事实。这才是我们最大的阻碍,因为你说过,你的理智不容许你和妖族有染,有多少感情可以战胜理智?至少我还做不到,何况是你? “你从我眼里就只能看到这些吗?那你又能否看出我有多少秘密多少无奈?那些都是我不能说出口的,因为一旦说出来,我就什么都失去了!”心寒渗透嘴角凝着惨笑,相视的眼里却噙着热泪,“包括你……” 我如此优柔寡断必是很叫他失望吧?所以手从我肩上移去,转过身愁肠百结:“我已经掏干了肺腑,如果还打动不了你的芳心,非要你我缘尽于此,今生再不相见,我只求我们从未相识!” 故作决绝的字眼,倏地就把我心刺痛,眼泪自此挣脱束缚,模糊了他的背影。 “没结果,偏又让我遇见你;生了情,偏又让我憾失你;不相见,偏又让我记得你……世上最痛苦的感情莫过于得不到和放不下,都被我撞上了?”他自顾说着也不觉我在身后泪雨滂沱,化字句为利刃一刀一刀凌迟我的心脏,“而你就打算一走了之把所有的痛苦留给我?你是那么自私又狠心的人吗!” 最后一句还要转身当面质问我,而我委屈的眼泪也在那一刻溃不成军。 【上卷·忆昔尘缘】:情 炙(二)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情 炙(三)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如蛊似毒的句子穿过耳朵,尽管知道不应该,心却还是不争气地应景,纵容双眸泛起迷离,竟跟着浮现他所描绘的画面。画里海阔天空,星云渺渺,这一望成痴也醉了,不觉收好的泪水又自眼底洇染,凝了一层稀薄的水雾。 我试图去问自己,他手里的温度,他嘴里说的话,究竟哪个更温暖? “就算是这样……”失落闭眸把眼泪隐忍,做了一半的梦终被理智唤醒,我把手从他掌心抽回,偏头泛着苦楚的笑,“月合仙人写在姻缘谱上,与你命定姻缘的人也不一定是我!你不曾窥见真相,她是谁根本是未知的……”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哪有资格痴心妄想?她是谁也不会是我这只狐妖,和你仙妖殊途的狐妖! “你用不着怀疑自己,我心里有很强烈的直觉。”他激动握着我双肩不容我临阵退缩,“姻缘谱上和我联在一起的名字非你莫属!” “那只是直觉……”我无力摇头也不知表情似哭似笑,“你是仙界最英明的天神,应该最清楚直觉是靠不住的!” “那我告诉你什么叫命定姻缘?就是不必事先窥见真相,也不需要任何暗示。”睁眼看到即是他如星的明眸,隔着薄雾烟水相望,他笃定不移目光灼灼,“想认定一个人,一眼足矣!” “……” 骗不过自己,那刻我的心真被憾动了,只为他一句,一眼定一人,姻缘何必许来生? “你心里一定最清楚不过,我费尽心机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多留你点时间,我太想和你长相厮守,那种期待甚至超过以往我对功名和修为的追求!”眉眼里藏着坚不可摧的执着,他认真起来的样子,与平时嘴角总挂角谑笑的他大相径庭,“和你在一起,就算坐在这看一天的星海也不会闷。如果你不喜欢做那些无聊的闲事也没关系,你想做的我都奉陪到底,若是想修炼,我也可以陪你修炼!” 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叩开我的心扉,然而我沉默了,只怪心结种得根深蒂固,没那么容易解开。 “既然落花有意流水非无情,那何不让我们赌一赌?”他至此都不放弃,握在我肩上的手也加重了力道,“看月合仙人说的到底是不是我们?” “天璇——媲” 未等我做些思考,远处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唤,听出是玑墨的声音,我和他不约而同地怔忡。 “我有要紧事和你商量,你在附近吗天璇!” “看来我不能再多耽搁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已经做了最大的争取,剩下的就看你。”他左手执我,右手抚来我脸侧,近望里轻许了似海深情,“答应我,拿出一点勇气,也为我……为我们,你回西辰在你父王母后那多少争取下好么?” 我思绪混沌下不了决心,本该一如既往地绝情好让他断了念想,不想说出口却是:“让我一个人考虑下……” “那就是我还有希望了?”我不确定的回答竟被他当成应许,唇角转瞬就露了喜色,“我去把玑墨引开,你听不到动静再回去。从现在开始我会在南天宫静候佳音,但愿能等到。” “天璇——”玑墨寻觅的喊声越来越近。 “来了!”他应声收回手,犹是依依不舍,临至墙角出口又回头望我一眼才彻底跑出去,“我在这里!” “你跑哪去了?”我脚底无声踱去墙角,藏于暗中看玑墨正在抱怨天璇,“我找半天都不见你人!” “我在占星阁待了会。”天璇表现得从容不迫。 “有吗?”玑墨将信将疑,“你璇宫的仙婢也说你早早就出去了,可我之前已经来找过一次,占星阁没人啊?” “哦,早些时候我是为了找小狐狸,它饭吃了一半突然跑开,我怕它惹事就赶忙追出来。”他不慌不乱还算应对自如,“没想到中途遇到璋宫那几哥们,好久没在一块聊了就跟去璋宫坐坐,你找我那时我还没回来。” “唔……那狐狸呢?”玑墨本是信了,又听着不对,“怎么没见你抱着?是不是没找到?要不我再陪你去找找……” “不用了!”玑墨对我走丢倒是很热心,说着就想回头,却被天璇一臂勾了肩膀给拦住,“我之前已经找到了,吓唬两句说不听话就扔了它,它就乖乖回璇宫睡了。” 玑墨这才放心:“那走。” 天璇点头,似乎还下意识回望几分,推着好兄弟的肩膀远离星海,生怕他发觉星海还有第三个人存折。而玑墨到底是足够信任他,就这么三两下子被他给糊弄过去了。 待耳边再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我想起天璇自从后来陪我漫步就没顾着狐狸,此刻它还在栏杆上睡着,我便又拾步回了占星阁。 手摸丛丛绒毛,掌下是只没什么生气的白狐,它一直在睡,像是生了病。理所当然,因为它的元神已经出窍,带着狐魄脱离狐身,化成此刻人形的漓澈。 耗内力也伤了元气,这么做虽然冒险却也是迫不得已,那时我被天璇穷追于此,若是见了我反不见狐狸,但凡心思灵敏的人必会觉得蹊跷。为不令他怀疑,我一时情急就想到这么个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蕊宫仙子”和“小狐狸”同时存在。 我看着栏上沉睡的白狐,它才是最真实的我,却是在谜底揭开不能被他接受的我。 就是这样一个集种种矛盾于一身的我,竟然倾了他的玲珑心。先是不顾尊贵的天神身份和礼数强行吻我,吻完我又不吝情话缠绵,想不到那个高傲狂妄的他,对于感情也可以来得直接又热切。 “我不管那些,我所在乎的只有感觉,心动就是心动了,无关你出身何方,既然动了心,就甘愿把心给你!” 真的? “感情就是两个人的事而已,现在我已经承认心里有你,只要你也承认对我有情,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可以? “从前我掌控别人的命运,用不着信命,我只信自己。现在我照样不信命,但是为了你,我连自己都不信。我只信这颗心,和你的眼睛!” 你信它,可是它却骗了你。 “我也想找个人,执子之手,白天临海踏浪,夜里观星画沙,就这么相守与共,从朝朝暮暮,到天长地久。” 他说的那些话始终在我心上,褪不去,俨然有柄尖刀绞横在我的左心房,凛凛生疼,疼得要窒息,疼得要丧命! 怎么去抉择? 纵甘舍万般机缘和执念,尽余生长离莫相思,不如不相识。未曾初见,就不会有后来的牵绊和流连。 只叹宿命如流水不复回不到当初,自与他相识便是入了相思局,相舍必相负,相负必生恨。 犹恐此恨无期,相舍难,相忘更难…… “唉……果然被我给猜着了,要不要这么衰!” 翌日大清早地就听玑墨唉声叹气来找天璇。 “怎么?”天璇心情不错,回头看着愁眉苦脸的玑墨,“灵器没炼成啊?” “还不就是那晚出了点状况嘛,起码慢了我五天的进度,后来我就抓紧时间日炼夜炼,忙得这阵子连星象都没时间看,还得托你看着我那些星宿。”玑墨素来淡定,能把他惹烦闷的事肯定很严重,“我已经拿出双倍的精力去炼化了,可刚才去一看才到第九重,照往常的经验来算,炼完最后一重最快也得到明天天亮了。” “炼器最后一重至关重要,中途稍有差池都可能前功尽弃,而且灵器出炉还要立即开光,那你岂不是要整晚守着它?”天璇从他抱怨里听出端倪。 “是啊,但偏巧今天是九星连珠的大日子,夜里我们得去星海召唤四象的灵力守护九星,这可是大事啊!”玑墨坐在那扶着额头不胜心烦,“都赶上今晚了,这冲突可让人棘手!” “但炼器也是迫在眉睫,女娲娘娘给我们的期限就是明天。”天璇提醒他道。 “我也正愁这事呢,二者又不可兼顾……”他在额上摸了半天才放下问天璇意思,“我看要不我先去北天宫求女娲娘娘把灵器推迟一天再交,先渡了九星连珠这头等大事?” “那怎么行呢?九星连珠固然重要,但炼器也不能耽误,我们璇玑宫炼交灵器从来都是最稳最佳最准时,这次因为我们自己出了差错而请命延期,传出去好丢脸的!”天璇振振有词甚不苟同他的提议,“这样好了,九星连珠的事都交给我,我把你那份活也包了!” “召唤四象可不容易啊!”玑墨拧起眉头,“你确定一个人能行?” “我是谁啊?”天璇不甘示弱地仰面看他,“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 “有你这句话,我不放心也得放心。”玑墨自在起身,顿觉如释重负,“好,那就分头行动,炼器归我,九星归你,今晚我就不去星海了。” “没问题!” 二人一拍即合,我在一边看得很透彻,天璇表面是出于义气想帮玑墨,其实心里巴不得他今晚不去星海呢。理由很简单,因为今晚除了九星连珠,对天璇来说还有更为重要的事,不方便有外人在场。 此事要从昨夜别后说起,他们回璇玑宫商议要事,现在看来恐怕就是指九星连珠和炼器之事?而我在占星阁独处片刻还神于狐,适逢天璇和玑墨聊完,他独自出宫来把他落在星海的仙宠寻回。 “唔,你个懒鬼居然还在这睡!” 他吐着碎碎念伸手欲来抱我,目光不经意捕获到缠绕在栏杆上随风飘舞的,一条白纱。 他一定感到眼熟,不,定是一眼就认出那纱是何人遗留,所以迅疾解下来迎风铺展,月光照亮纱上怪异的几行小字。 说它怪,只因我临时找不到笔墨,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拾取海边湿润的沙粒揉出泥浆,再用指尖蘸着写,写完才将这白纱系在栏杆上等他来。 他读罢如我所想展露欢颜,甚至比我想得还要开心,看到他嘴角不能自已地上扬,被皎月渲染出醉人的色调。俄尔又抬头望月,手里执纱笑不褪,任那阁外清风朗朗,吹得何处眉宇轩昂,英姿飒飒。如此神形得意全因我留下的那张白纱手书。我在信上允诺,说我回西辰会努力说服父王和母后,请他们同意我和天璇来往,今后会一起参研玄法互勉互进。也许他们认为南天宫乃仙气会集之地,而天璇又是德高望重的天神,身上必有无尽优势可助我提高修为,他们想通了就会恩准。成败与否,我明晚自会来给他答复。 尽管我只是模棱两可的说辞,打动天璇已是足够。看他高兴成那个样子,仿佛已经胜券在握看到了美好结局,按捺心头期盼只等明夜再叙。 “她答应了……小狐狸,她答应了!”他在那穷开心还不够,还要把喜悦分享给我这装睡的狐狸,“对哦,我都差点忘了,小狐狸现在有名字了,叫漓澈!” 他忽然记起我陪他坐在这的时候给他的狐宠取名,虽是我故意使了心计,但不管怎么说,我终于能听他叫我一声漓澈,死也值得了。 “听到了么小狐狸?你有名字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漓澈!你喜不喜欢?”他乐不可支把我抱起来塞到怀里,“这可是她帮你取的哦,你面子可大了!” 每次提到“她”,他的眼神就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我明白,那是给我的温柔。 “漓澈啊,是不是很好听呢?”他喜不自胜凑在我耳边亲昵得不行,“她还对你这个名字寄予厚望,希望你能继承涂山氏的意志好好活下去,你不能辜负我们知道吗!” 我们? 这热乎得快融化的字眼,逗得我心里也暗暗偷笑,笑这傻瓜已经得意忘形,怎么就那么开心?千万别开心疯掉了…… 【上卷·忆昔尘缘】:情 炙(四)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情 炙(六)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 ) 今日又是惯例朝拜神主的日子,一大早天璇和玑墨就带着炼好的神器赶赴北天宫交差。算着时辰差不多,我想他们也该回来了,就如往常想跑到璇玑宫外面迎接他们,然而我只是出了璇宫不远就看到他二人站在连接两宫的石桥上了。 他们并肩伫立看着桥下的流水似乎已聊了会,以我的方向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好奇使然,我轻快踮着四足向他们跑去。 “你知道么?你最近真像变了个人。”我刚跑上桥头听到玑墨这么跟天璇说,用一种严肃接近冷漠的口吻,“我怕这样下去对你未必有好处。丫” “玑墨,多谢你的关心,但这是我的事。”天璇态度也淡,和他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无论你我交情再深也不适合过问我的**吧?” 玑墨转面欲劝:“天璇……” “行了,我自己会有分寸的,你不必操心。”不等他说完,天璇就已索然无味地转身背离往桥这边走,“回去歇着吧。” 我停坐在半桥头,眼看着天璇冷面经过,径自去了璇宫,留下神情凝重的玑墨一直在原地看他背影走远。二人的脸色都不对劲,这让我心里很是纳闷。 好奇怪,他俩这是怎么了?吵架了吗? 我以为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了,害我整晚还心神不宁的,可第二天看他们两个相处又蛮正常,难道只是我想多了?也许昨天是为些琐事起了口角,反正平时也没少见他俩贫嘴斗气的,如此想来倒也不怪媲。 这事后来也就这么过去了,我没放在心上,直到相安无事过了几天,我和天璇约好再叙的夜里,我化人形登上占星阁等他赴约。踱至栏杆见其上系着条白色的丝绢,随手摘落打开来看,参差竖写的两行竟是天璇的字迹: [北天宫神主设宴,愧于失约。必等吾归!] 念完心头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他傍晚从玑宫回来的时候行色匆匆,直奔书房没多久又出去就再也没见他人影,原来是急着写下这字条留于此处,之后就马不停蹄赶去北天宫赴宴。 握着丝绢不禁笑了,看来他心里甚是在意我,临走还不忘给我留些交代,生怕我不知他行踪,等久了会不高兴。 既然他嘱咐我等候,想必他抱着速去速回的心是不会耽搁太久的,我就留在这等他也好。 空坐约莫小半时辰,我闲着无聊就下楼去了海边,独自一人蹲在那玩沙,先是用手指在沙上作画,画完抚平接着画新的。后来渐渐地连画沙也觉得没意思,我又掬来海水润湿沙土让它起了黏性,一层一层地信手堆砌,如是自娱自乐消磨时光。 沙丘被我堆到近半尺来高的样子,我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隐约响起,心知是他来了。 “不是参加北天宫的仙宴么?”我顾着把新摞上去的一堆沙土拍打严实了,下意识里也就没回头看他,只低头欣然笑问,“这么快就回来啦?” “你在等天璇是么?他此刻确在北天宫饮宴。” 我听着回答陡然心惊,转过头看到面前的男人就懵住了,也不知不觉丢了手头的玩意站起身,面对他摆出一副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的表情,声轻得可比蚊蝇。 “星君……” 同样的称呼,但我这次所喊却不是天璇,而是与他共司南天宫的挚友,情同手足的玑墨。 看着他我心里惴惴不安,愈发想不通他怎么会来星海?这个时候他不是也该在北天宫才对么? “听天璇告诉我,你就是西辰瑶池的蕊宫仙子?”他牵起儒雅的笑,甚是客气,“幸会了仙子,这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我一听心里更慌,天璇有向他提起过我?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我们临时得到女娲娘娘传召,称她在北天宫设下豪宴用以嘉奖诸神近日的业绩和功劳。而天璇因为表现特别出色所以娘娘有意多留他在那攀谈,又有众仙家劝酒兴致好得很,恐怕一时半会的还回不来。”虽说是初次见面,他对我言谈举止却很是自然,并不如我这般生分,“对于约了仙子在这里相见又错过,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特地让本君来代为向仙子道个歉,还望仙子别把他爽约的事放在心上。” “哦……是这样啊?”我唇角微扬一抹释然,却分明是在强颜欢笑,“没关系的,女娲娘娘盛情挽留,当然是那边比较重要,我才不会跟他计较呢。” “仙子真是通情达理,不过话说回来还得怪天璇那家伙太不够义气!”他笑着就趁某人不在尽情埋汰,“堂堂蕊宫仙子几次造访我们南天宫,他居然都不告诉我一声,害我有失远迎怠慢了仙子,要知道本君也是久仰仙子大名,巴望着什么时候能一睹仙子的芳容呢!” “星君别这么客气,我向来是很低调的,去什么地方也不想过分招摇,岂能劳驾文星君亲迎?”他这么抬举我可让我下不了台,越来越重心虚感使我眼神变得闪闪烁烁,“是我让武星君替我保密的,他只是遵守承诺而已。” “仙子倒挺会护着他。”他挑出我话里的把柄兀自玩味,玩味出别样的谑笑,“看来你和天璇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星君千万别误会!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我慌忙解释,混乱的心只想尽快逃离,真不能再和他聊下去了,“既然武星君今天无暇来此,那小仙就先告辞了。” “仙子留步!” 我还没转身就被他叫住,弄得我进退不得:“星君还有事吗?” “难道仙子是徒步来的么?可我听说蕊宫仙子座下有只青色的凤鸾神鸟,怎么……”他拧起眉头东张西望又寻思无果,“不见你那青鸾坐骑随行呢?” “青鸾……”我被问得有些慌了手脚,稍作镇定就开始编借口,“星君有所不知,青鸾前段日子受了点伤,如今正留在昆仑山养伤呢,不宜飞行。” “原来如此,难怪连你最贴身的碧云童子也没看到。”他会意而笑,“想必仙子是让他留守瑶池为你照看青鸾的伤势,本君猜的对么?” “对!”我当即点头承认,想着能把他搪塞过去,心中不免窃喜,“碧云的确在照顾青鸾。不愧是星君,料事如神!” “呵呵……”我不过是随口奉承了他两句,他竟低头莫名其妙地长笑起来,笑好一阵才抬头,“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里的蕊宫仙子不仅容貌绝世名不虚传,就连讲笑话的本事也是出神入化呢!” “唔?”我什么时候讲笑话了,满脸迷茫听不懂他的意思,“什么?” “众神皆知碧云童子乃是青鸾神鸟所化的人形,二者本为一体,不可共存,而作为他们的主人,蕊宫仙子却说‘碧云在照顾青鸾’?这不是天大的笑话是什么?”他把话挑明了说,嘴上还带着笑却透出一丝阴冷的味道,“我原以为只有天璇才会讲这种拙劣的冷笑话,没想到有人讲起笑话来比他还冷!这个人就是我面前的,蕊宫仙子。” “呃……”糟糕,我穿帮了! 我木讷瞪着他犀利如锋的眉目,总觉得他那声“蕊宫仙子”唤得意味不浅。 “青鸾和碧云童子的关系在神族已经不算秘密了,仙子每天和青鸾待在一起居然不知道?到底是仙子故意开玩笑来逗我乐呢?还是……”随他步步逼近,脸上的笑容渐逝,眼神里凝聚尖利的芒刺,“还是你根本就不是蕊宫仙子!” “我……” 我咋舌而窘迫,他这质问真叫我无言以复,因为他的话里从最开始就设下了圈套,步步为营就等着我露出马脚,而我当真不负众望地跳进了他的言语圈套,一切都是败给我的无知! “你的伎俩已经被我识破,还想再继续演戏么?”他已经走到我跟前,阴沉的脸色,严肃的口吻,一如扼住我的喉咙让我窒息,“说,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蕊宫仙子!” “我……”手心紧张得渗出冷汗,正百口莫辩,我忽而心生一计,故作满眼惊奇地看向他身后喊道,“天璇你回来啦?!” 他果然回头去看,可当他看到空无一人的身后自知中计,再转回看我的时候我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脱身只能趁他转移视线的短暂瞬息,机不可失,我必须这么果断又灵敏,用风驰电掣的速度狂奔! 他一直追到璇宫,在一个拐角后蓦然撞见了我,不过是已经化身为狐的我。他蹲下身,一只迟疑的手向我伸来,我惶恐屏息,想他不会认出是我了吧?难道他想一把揪住我再将我打回原形? 不,我现在已经是原形了,他是不是想逼出我的狐魄看个究竟? 【上卷·忆昔尘缘】:情 炙(七)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上卷·忆昔尘缘】:情 炙(五) - 朝歌有狐,其名为雪 - ﹏伊人ミ (猫扑中文 ) (大文学 ) “可你明明就不是那些啊。大文学”他淡然一笑就跳开主题,因为觉得没必要去想,对我的担忧甚感费解,“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想这种不可能存在的问题?” “我……”以为他是有心逃避,这让我更加纠结不堪,“我心里有太多的不确定,我不能确定你的心意……” 他启唇做出要辩解的口型,未出声却被我指尖轻柔按住,现在我需要的不是他抱着我说暧.昧情话,而是他能从我点到即止的倾诉里听懂我的心酸,还有惶恐。 “姑且当我说的那是现实,星君的感情会不会因此而断绝?我常这样问自己,但我毕竟不是你,我又如何去代替你回答……”萦绕心头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手指离开他的唇,像凋零的枯叶颓然垂落,“得不到答案我又惶惶不可终日,我好怕……我怕星君的选择是绝情,那我……丫” 我没法再自哀自怜下去,只觉得阴影覆上眼帘,嘴唇就猝不及防地被他噙住——两唇相接的触感虽柔软却犹如电光火石,蓦然就把我怔住了。我的唇维持着话未说尽的微开状,他轻轻含着并用舌尖怜惜地点缀温存,随之便有温暖的湿润从唇瓣之间缱绻传入,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已是多余。 舌似熔岩带着炽热的火苗探进齿内,吻也被他慢慢加深,与我舌尖碰触的一瞬彻底点燃,终不再是蜻蜓点水的轻浅,两瓣温唇紧紧压迫在我的唇缘,唇舌被完全包裹其中,愈渐沉醉。 为了给我这个吻他不辞辛苦,最大幅度地俯下腰身才够把我拥在怀里。而有过一次经历的我,对他的吻是没有多少排斥的,或者可以说我几乎没想过抵抗,就算是由于姿势不便造成身体的僵硬感,也很快在他缠绵的拥吻中柔顺下来。 尽兴了,唇分开手臂却没分开,我依旧侧躺在他怀里,他俯视的眉眼未离去太远,洒落下情至深处的柔光,恍如微醺:“我的回答,你感觉到了吗?媲” 我不知该怎么说,只无言从他膝怀脱离,扶地起身面朝着静谧的瀚海明月。大文学涨落的潮水来来回回,周而复始漫上沙滩,浸湿我及地的裙纱,有时来势汹涌的几阵还会溅到脚背上,微凉微凉。 真的能感觉到吗?我幽远望月的眼眸凄然滑落,看着深邃的海水,可比我现在的心情,动容却彷徨,说不出如是滋味。 “有些话不是非得从嘴里说出来才叫回答,用心体会你就能明白。”他在身后牵住我近处的那只手,引我转身再用微弱的力道把我拉近,“不要再用你的胡思乱想来质疑我的感情,这样我会很受打击,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才会让你不信任我么?” “我不是质疑你,是质疑我自己。”我正被千百种情绪撕扯着,心神恍惚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说至动情也忘了所谓的矜持和羞怯,竟一边凝眸望着他一边不知不觉就侧身坐在他腿上,视线近乎可与他下颚平齐,“怎么办?恐怕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所以才会这么在乎吧?” 我不认为我说的那是情话,也没有任何诗情画意的辞藻,可是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好像就把彼此的心给融化了。一种类似感动的神色浮现于他眼底,对望中我能感觉他瞳孔里反射的光在微微轻颤。 “人心就是很奇怪啊……”柔指轻抚他苍毅的眉稍,渐渐就把手掌拢上他的侧脸,这样的亲密还不满足,渴望更近的我又把脸紧靠上去,嘴唇嗫嚅轻吻他的下巴,突然就悲从中来,心痛了,泪水汇聚在眶里泛滥成灾,“越在乎一个人,就越怕失去他……” 一定是我们的脸贴太近,近得容不下半丝缝隙,从我眼中流出的泪才会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终沾在他呆滞的嘴角,牵起他敏感的一怔,随后便像我吻他下巴那样轻柔吻着我的脸,沿泪水的轨迹溯洄去下眼睑,伴着轻微的摩挲。大文学我今天才知道,眼睛四周的肌肤是如此敏感,它把感受到的温度和浓情立刻传去心里,心在细密如丝的情网里越陷越深,越觉受不起他的温柔,我难过闭上眼,他温软的嘴唇却停不下柔情,直把我眼上下覆盖住,似乎想以此方式阻止它涌出眼泪。他不知忘情时给予的动作是何等体贴,正如我不知他尝着我的泪水是何等苦涩。 “别怕。”意识模糊竟未觉他的唇何时从眼移至耳畔,紧贴着耳廓私语呢喃,“我答应把心给你了,只要你收好它,就永远不会失去我。” 随他沉默多时趋于缓和的气氛,只在他再次开口把煽情的字句呼之欲出就瞬间复燃,抱紧他肩头的我还是敌不过他的炙热情意,眼泪源源不断倾洒双颊,想就这一次哭个痛快也好。 不说话,他开始吻我的耳朵,沿轮廓缓缓蠕动,碰到耳垂时有些痒,但我没有拒绝,他就继续吻着。眼耳都是极敏感的部位,可不同于他方才吻我眼睛,唇在耳廓徐徐游走时仿佛潜藏着撩人和魅惑的气息,尤其当他温热的呼吸有一阵没一阵地吹进耳里,更加剧了这种敏感。 心里莫名地有些古怪,除了原先的感动和悲伤,无形中又多了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它操控我后来的行为越来越不像自己……偏转嘴唇去吻他的脖颈,原本是为了遏制那些不明所以的躁乱,不想适得其反,他在我耳边的举动忽而剧烈,本来还只是浅尝辄止式的唇吻,这会竟变成唇舌并用,那温温湿湿的触感让我愈发害怕,心被彻底撩乱了。 我开始躲他,犹不愿他嘴唇沾到耳朵。他起初还会追逐,但见我实在躲得厉害终于放弃。 然,放过了耳朵并不代表完全放过我,他不由我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字就覆来占据我的唇且长驱直入,这回目标很明确,温柔绕住我的舌尖便开始了无休止的辗转厮磨,缠绵悱恻。 我近乎闭合的双眼,眼帘沾着未晞的泪水,最后映入依稀是那片皎白的月光,安安静静摇曳不出波澜。潮湿的睫毛在夜风中颤抖,心尖也跟着颤抖,颤抖着去承受他的爱意,盈融许久不自觉被睫毛抿落的泪珠也随它去流淌了。尽管它暴露在风里很快会凝成冰凉,但渐渐温暖的心底还是弥漫出丝丝缕缕的甘甜,它让我们对待这一吻比任何时候都投入。 我们互相痴缠的唇舌难分难舍,彼此交换着深吻和柔情,交织出暴风雨般的猛烈,欲语还休。呼吸像是灼烧过洒在脸上甚觉滚烫,愈发逼得我喘息不能,在之前的吻里从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他好像也是如此,甚至比我更严重,我听出他的呼吸声愈渐急促而混乱,乱着就错开我麻木的嘴唇,转至下巴,不久又到了颈颈,他炽烈的吻一路往下延伸。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刚才吻他脖子会叫他突然反常了,因为此处感触甚妙,恍如受人亲吻就能沸腾身体里全部的血液,那兴奋说来就来毫无征兆。 我越发感觉我们之间的状况不对劲,似乎已经和纯粹的情深热吻越来越背驰。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推不开他了,而他的唇舌已蔓延到锁骨,羽毛般在那圈纤细凹凸上轻盈掠过,一分一寸点燃我内心深处的欲念,欲罢不能。 脸上渐泛出红潮,在我沉沦欲海快被淹没的一刻,脑中突然浮现许久之前我被焰煌压倒床榻的画面,他自上邪笑面目狰狞,手里更是停不下各种淫恶动作,他边强压我反抗的同时边用力撕扯我的外衣和腰带,我的哭喊和绝望在他听来是种享受,所以笑得更刺耳更猖狂…… 而我此刻似乎又再次感受到了,我肩上的纱衣被人扯褪滑落臂膀,有人的唇舌随之烙在肩头,如火似燎,就像彼时焰煌那样迫切想占有我,真切犹如身临其境,当那湿热的吻正向着我胸口蠕动,嫣红的脸色一下煞白,同样的恐惧再次袭来,冲破我所有的意识,也冲破喉咙。 “不要——” 眼睁开来,声嘶力竭的尖叫过后是一阵颤栗和无措,可我神情恍惚里看到的不是焰煌,是听见我大喊后仓皇把脸缩回去,被我惊吓到的天璇。 他正瞪着无辜的双眼愣愣看我,不知我好端端的突然就怎么了。我缓过神低头把半敞的纱衣扶回肩,握紧领口的双手还有些战战兢兢:“我们不能这么做……” 他凝望我半晌亦回神,带着未褪的情.欲和几分猜疑,不过最终露出半个牵强的苦笑,渗透无奈和自嘲:“好像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我深知那不是他的错,可我解释不了自己那些不堪回首,回首就害怕至极的回忆,一颗饱受过凌.辱的心,在阴影消散前我想我会深深抵触男人亲近我的身体吧? “我对自己刚才的行为向你道歉,以后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我发誓!”他执去我手藏在掌心,语气负罪又心疼,“因为相比于那些,我更希望得到的是你的信任,我期待你能放下心底的种种怀疑和防备,对我付出真心,就像我可以毫无保留放心大胆地来爱你这样。” 我看着他说出这番话,想到自己能被人如此怜惜,哪里还能抵住夺眶而出的悲怆,什么也不想只噙泪沉去他怀里,把脸深埋在他温暖胸口:“对不起,原谅我的喜怒无常,有时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他微笑将我搂紧,对我宽容得好像我才是那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我贪心不足用一只手勾住他另一边的肩膀,借力让自己能最紧最密地贴着他。 眼里下着雨,心却幸福放了晴。只求就这样被他抱着,一辈子……大文学 猫扑中文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