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 未两清 - 乫一 隆冬的冰天雪地,视线所及尽是茫茫白雪。一时天晴,倏而下雪,纷扬的雪花折射柔和的日光,犹如晶莹琉璃。 长长的队伍于落雪纷飞的雪原停歇整顿。纵然恶寒的天气冷得迫人,却消不去南方人对这纯白世界的啧啧称奇。 他站在那里,伸出左手去接雪花。一片、两片、三片……雪花飘然落于掌面,冰冰凉,他却觉得这些小东西仿佛沁了暖意。 他就笑了,薄唇轻扬,泼墨的瞳孔如被雪花轻拭,缓缓溢出星子般的亮来。 “凉意沁人,偏又想着接住它。”他看着慢慢消融在掌心的雪花,温言温语:“过后,只能任它们化在手里。” 冰天、雪地、身旁人均无应声。 那人改为双手去接落雪,笑意放大:“倒并不是第一次见雪,却觉得以往所见委实比不过这里之万一。” 等了片刻,收拢一手落雪,他问:“当真看清楚了?” 胥桉郢点头,出口亦是温良:“是竺衣,三人看得很清楚。” “我们分明是来扫墓的,孰料这‘墓中之人’竟不安分。”他话音几许轻快,伴之萧瑟:“她人还在。” 世间还有她。 记忆中的人儿,那从未消去的一颦一笑、一静一动,再次如画帧般卷卷铺散开…… 拾步走向马车,吩咐启程。 他怕拖久了,路麦几人跟丢了她。 向着不曾踏足的西离,向着故人,一行车马,不再停歇。 第2章 半生过场 - 未两清 - 乫一 竺衣,汉人,生于幕启皇朝辖地边塞——西离古寨。因她在寨中排行老九,便有人叫她“竺九”。 现如今,她的身边除了仇水,再没有一个朋友。 悲哀点说,她以往也没几个朋友的。 初临也是伴她长大、亲密无间的伙伴。三人血脉非亲,却感情深厚,胜似亲兄妹。 于竺衣而言,这世上,肯为她豁出性命者,这二人当仁不让。 他们从来可靠。 之于她,如兄如父。 只是初临人已经逝了…… 竺衣自认天生命衰,甚衰。 她的娘亲因样貌好,年纪尚小便被古寨的寨主竺腾抢进寨子做了小十娘。这小十娘胆小怯懦,免不了其他婆姨恶生计较。 进寨次年诞下竺衣,熟料产后虚弱,大出血死去。因此,竺衣的生辰日,是她娘亲的忌日。丧事传出不足半刻,寨中七婆姨早产,产下一对虚弱的龙凤胎,女娃儿出生不到两个时辰夭折。 七婆姨连声哭喊是小十娘的“丧气”所致。竺腾默不作声,面门发黑。二月后,七婆姨的儿子没熬过,亦夭折,古寨如炸了锅,一时流言四起,可谓“证实”了小十娘与竺衣的“丧星”之说。 竺腾彻底震怒,认定竺衣与其生母乃煞气阴重,遂招至“天怒人怨”,再念不得曾经宠爱的小十娘,狠心下令将其坟迁址寨外,还要将啼哭不止的竺衣丢弃。 仇水的母亲瞧着荒唐,斗胆请求竺腾将竺衣“扔”给了自家。仇水那时三岁,懵懵懂懂看着竺衣瘦巴巴的小模样,听着阿娘给他灌输“妹妹”的概念。 后来,他们一路长大,仇水将所有长兄兼之“父亲”的爱给了竺衣。 因为“丧气”,古寨的人肆意欺辱竺衣,不论男女老幼。 初临,比竺衣年长五岁,他本是竺腾半路上捡来的孤童。竺腾带他回古寨,放养式散养在各家,也就不甚关心他的境遇。各家大人并不怎么热心于喂养这个莫名其妙来的孩子,碍于不好明着违背寨主,且狩猎来的食物尚且丰盛,倒还是会给他饭吃。 小不点的初临没少受人白眼,但他渐渐发现每当有竺衣出现,那些孩子就会将矛头全部转到竺衣身上,倘若他帮忙欺负她,那些孩子会很高兴,在父母那里为他多讨要些食物。故此,初临最初是站排挤竺衣的“阵营”。在又一次欺负竺衣的时候,被仇水抓包,挨了一顿痛打。 初临比仇水还大个两岁,却吃瘪地挨了一顿揍。 那时九岁大的初临营养不良,可谓面黄肌瘦,跟七岁的仇水动起手来丝毫不占优势。那次初临对竺衣做的事委实过分,仇水赶到寨子口时,就看到竺衣被按倒在地,初临跨在她身上,在众人吆喝声中将抓来的小猫头鹰直往竺衣的小脸上摁。 竺衣的脸被小鹰挣扎着扑扇的羽翅和乱啄的尖喙伤了几处,脏污的小脸上流着血,又惊又疼,拼命挣扎着。仇水冲上前一脚将耀武扬威的初临踹倒在地,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 一旁起哄的小孩没一个上前帮忙,纷纷笑话起地上的三人。仇水气急了,下手没个轻重,初临被打的满口是血,本就松动的牙齿掉落了几颗。 竺衣起身去拉仇水却拉不动,大哭着去找阿娘。后来阿娘将三个伤痕累累的人一起带回了家。 竺衣小脸划破几处,阿娘自然是恼的,狠狠训斥初临的同时,也给他上蛊药治伤。初临被教育了很久,拧着脾气,非常不甘心。 阿娘当天将他留下,给他做了大分量的饭。尽管他再倔,却依旧不能抵挡食物诱惑。阿娘叫他多来家中吃饭,还教育他不可以再欺负竺衣。初临吃饱后撒腿就跑。 后来碰面,依旧是天天开战的场面。但他轮到去阿娘家中吃饭时,总能吃到最大分量的饭食。不知阿娘给他说的话,他听进了多少,忽然有一天,他竟改头换面,换了阵营,难得找回良善,尝试着去帮竺衣。 结果自然是跟以前的假玩伴全部决裂。 初临神经大,成日里嘻嘻哈哈,内心成长完全跟不上年龄增长。三人的关系由打打闹闹变得越来越铁,幼时不谙世事,同食共寝,烂漫恣意。 时光流转不过几年,少不经事的男孩子长成少年。二位少年长开的俊朗模样开始吸引女孩子们,是以多数姑娘对竺衣的嫉恨更添一层。 古寨的人对竺衣除了污蔑、谩骂,亦经常仗着她不过是个豆丁儿大的孩子,趁她形影单只的时候,动手欺辱。 最初,竺衣太小,不敢与他们顶嘴还手,但凡落单了,每每被打的浑身脏兮兮,灰头土脸。后来长大一些,加上有仇水和初临“护驾”,她开始学着打骂回去,而后越骂越凶,越吵越厉害,动手本领也大增。 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这样真没意思,就算打骂赢了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没有丁点成就感,还累得半死。 于是她学会装聋作哑,面对他们再恶毒的谩骂也能安然自若、岿然不动,任之自讨没趣。 糟糕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竺衣十四岁那年。 那年,她离开了古寨,出了西离,去了传说中的江南。 也是那一趟,给了她最精彩的三年彩色瑰丽人生,而后老天不忘补上一记重重的耳光——让她的生活,终于达到了颓败的极限…… 一年前,初临死在了外面。留下了竺衣和仇水二人。 没多久,他们带着初临的半抔骨灰回了古寨。纵使二人大老远赶回来,也没能住上一晚,竺衣就被赶出寨子,除去了寨籍。 古寨的人皆声称竺九已死。 竺衣记得那时候的天,跟现在一样的寒冬腊月,天上也飘着大雪,仇水抱着浴血的她出来找住处,浑身内外冰冷疼痛,几乎挺不过。幸而古寨不远处有一间猎人废弃的木屋,他将家里的火炉抱来给她生火,草草铺了被褥,连夜跑去找医婆…… 那时候,神思不清的竺衣拼命撑着眼,看着那明灭扑朔的炉火,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等到仇水回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人安静极了。 好在,那些都成为往事,已过。 如今的竺衣,也算经历过一场生死轮回,死而后生。她自认已练就坚不可摧之术。 第3章 重逢“柸先生” - 未两清 - 乫一 现今,乃是幕启二十九年二月初三,新年方过。 西离,域姜城。 大雪纷纷扬扬接连下了半月之久,街上零星散布的商铺木屋积落皑皑白雪。路旁雪堆摞起来甚至有六七尺之厚,人们穿梭在其间如走迷宫。 寒冬凛冽,着实冷得透骨。当地人习以为常,外出着厚衣厚袍尚且能抵御,且各家商铺都烧着通红的火炉,若是进得屋去取暖,倒也是暖意融融。 竺衣身着一袭长及脚踝的白袍走在石阶宽道,脖颈处围了一条雪兔毛领。这是刚从蛮阿娘衣铺里买来的,毛领光滑柔软,她摸着爱不释手,小脸溢满喜色,乐呵呵地不知在和身边的仇水说着什么。 嘴上说得起劲儿,却一个没注意,脚下打了滑,直直向着地面摔去。 仇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住。 彼时一阵喧哗自二人身后响起。 自灯笼摊左拐的长道处,透过人群隐约看见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由于已被围观的人群挡了去路,不得已停在了路口。 域姜城位于幕启皇朝辖地极西的西离之地,这里以皙族人为主,而皙族人多以骑马出行。故而,马车在这里实属罕见。 何况是一辆华贵精美的马车。 听人们围着它议论纷纷,竺衣竟觉着这马车分外眼熟。 仇水扯了她的胳膊就要走,竺衣哪里肯,嘴里嚷着:“看看,就看看……”奈何仇水突然使了力气拉她。就在她要转身的刹那,人群终于被遣散开。 二人闻声,又停在原地,竺衣还保持着回望的姿势,如此便见得有人自车中出来。 距离有些远,遥遥看去,却依旧能看清那人的容貌,倾尽天下的英气容颜,一如往昔,好看到晃眼。 世人怎么形容他来着?她好像已经记不起,但她还记得他。 竺衣颇有些疑惑地看看仇水,求证似的硬着声音,念出那人的姓名——“左柸”? 左柸…… 仇水暗中攥紧了拳。 左柸,姓左,名柸,字亭屿。美名惊世,著闻天下的温雅公子,精弄文赋诗,注礼仪风度,可谓惊才绝艳。 非朝廷权贵之人,不为名门将相之后,不拜官不涉政。幼年其母身患隐疾早逝,自小在父亲教诲下长大。左父先前靠做海上生意发家,赚得颇为可观的银两,选址在江南千城野郊处建了诺大的庄园,题名“遥案庄”。 年少时,不知道是哪位姑娘,在千城与左柸无意逢面,仅一眼之缘,便惹的姑娘在闺中泛起绵绵痴意,她提笔而记:“世间当有此一人,眉遥逸锋,目含沉星,岩鼻峥立,薄唇尤冷,万幕青丝,可拟墨痕,青衫白袍,儒雅俊生。闻之那家少年,原为遥案左亭屿”…… 姑娘一席闺中密词,秀在团扇上,本是自读自念,却在一次外出听戏时不慎遗落在人来人往的戏楼,自此,扇上之人的“天人之貌”一时流传开来。 不少姑娘慕名而至,纵然左柸其人还未见着,口中念着那些词,免不了芳心暗许。 遥案庄本是远郊一处净土,这日渐喧闹起来,让左家父子各自思量。左父原想敞开大门欢迎小姐们进庄,好为独子觅一桩美事,奈何左柸不解风情,直接下令庄门紧闭。 但左柸总有外出的时候,被遇见自然不可免。真人鉴证的后果,便是众口相传。不多时,仅凭着惊人的样貌,便传至朝野上下。 再后来,天下人皆唤这位少年一声“柸先生”。 倒不是指教书的先生。 幕启朝野治政端正严明,市井民风祥乐安稳,百姓茶余饭后喜欢拉些闲话来解闷去乏。不知何时坊间渐生出关乎有名“公子”排位一事。 左柸容颜佳,偏又才华盛,自小饱览诗书,满腹经纶,颇有才识。 只是,他着实不愿被列入坊间私攥“公子”之列。 其意不在从政,却也不愿从商,掷钱在多个城镇设了近百座书院,甚至幕启国土之外的边疆都有几处。适当为庄园添进银两的同时,也极大满足了他潜读圣书的心思。 由此,百姓出于他置办书院的敬仰,皆开口唤他一声“柸先生。”而他被人冠以此敬称时,还未及弱冠之年。 就是这样一个人,曾将竺衣迷得七荤八素…… 竺衣看着远处骚动的人群。 那厢里一身墨色大氅,清冷的男人慢慢踏出马车,扶了身旁小厮的手踏下车凳。待他站稳,漫不经心“扫视”了周围一遭。 只是他能看到什么呢? 世人皆知,幕启二十七年冬初,遥案庄失火,柸先生因大火致双目失明。 竺衣看着他放开小厮的手,将大氅的袍带仔细系紧,动作娴熟,附耳与身旁人说了什么,在下人的帮扶下进了一处低矮简陋的茶肆。 没人注意到这边站着的二人,二人也没心思要引起人家注意,老实折身回家。 到家时,已近傍晚。大雪依旧没有要停的架势,仇水帮忙清扫了屋前落雪,回了古寨。竺衣随意热了饭菜,吃了两口,也就梳洗一番上床休息。 天色不知不觉黑透,落雪簌簌,又好似没有声音。竺衣在黑夜里睁着眼,什么也看不见的漆黑,她不觉得可怕,只是无聊。 半响,一声轻叹溢出。 不知道左柸怎会突然造访西离,如何思量,她也不会将这缘由与自己搭上边,只得猜想这不过又是他的一场“游历”罢了。 读书人都希望在外云游一番,更何况他是天下人声口相传的“柸先生”。 东海之滨,北地之野,中原之城,南蛮之理,他皆数次游访,唯这西离之地他不曾来过。 默叹一声:读书人的追求真累。算着时间,不消片刻,床上的人便昏沉睡去。 她的世界好像很安静,又好像一片嘈杂,嘈杂到耳鸣、躁动…… 距离竺衣的小木屋不远处的古寨,此时正是一副欢欣热闹的场面。 大雪纷飞,还在忙碌接待的人们个个冻得鼻头发红,依旧热情不减地为左柸一行人马忙前忙后。 早有一众已婚未婚的姐妹打着拜访“柸先生”的名义款款前来,胥桉郢以安寝为由拒之门外。西离的严冬是极难熬的,遑论夜间? 然莺莺燕燕的女人们不肯离去,这便扰得屋外嘈杂不堪。 左柸与胥桉郢、路麦几人围坐在烧得通红的炉火前取暖。 屋外的喧闹,衬得屋内沉默的场面有些沉重。 炉火不断“噼啪”爆出火星子,映在左柸的眸子里,闪烁着升腾,挣扎着寂灭。 他拾手往炉中添置一根木桩,静默良久,道:“我一直信她死了,死在瑾园。” “她今天站在那里笑,活生生的站在那里。恍然间,我竟觉得那不是她,”蹙眉,陷入沉思般看向跳动的炉火,“一点都不像。” 那一瞬间,终于见到了她的人,却怀疑自己看错了的惊慌,现在想来还有些心悸。 左柸抬头,看向胥桉郢,眼里隐隐赤红,“不知该欢喜,还是悲哀。她当初一直说不怨我,转而布了这样一个局离开。” 从来清傲的男人,无波无澜的心绪正在一步步瓦解。想着这一年多的折磨,他的声音已浓重得如染不开的墨,苍凉、沉重:“她不是一个爱说谎的人,却用这个谎言,成功骗过了我们。” 胥桉郢知道主子只是想说出来,便只打算听着。路麦几人嘴笨,现下也不知该如何接庄主的话头,于是同样选择沉默。 良久,欢七毛手毛脚去添柴,搅得炉内直冒青烟,胥桉郢想起左柸双目复明不久,不得不出声提醒主子歇息。 左柸听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起身,再出口的语气,已如往常般清冷:“我已复明的消息既未公开,便如照从前,当我依旧目不能视,知否?” 胥桉郢默笑。自今日里下车开始,他已经眼盲了不是么? 第4章 西林巧遇 - 未两清 - 乫一 一连两日,古寨都在忙着安置左柸的人马,可谓里里外外费足了心。 竺腾将左柸奉若上宾,每日里亲自去左柸寝居问候一遍。他已过知命之年,依旧精神抖擞,面相也有几分俊朗。 竺腾的寡情,他多少听竺衣提起过。 然而眼前的男人,脸上挂着殷殷关切之色,虚伪得明显。 “听闻,寨主还有一个九女儿。”左柸目视前方,毫无焦点,端端“失明”着,好像只是随口一提。 竺腾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也没细想左柸如何得知这一号人物,嘴上只说:“那个女儿算不得数,已经死了。” 果然,不愿承认竺衣的身份。 左柸拧眉,嘴角漫不经心挑起一抹笑痕,冷语嘲之:“算不得数?怎么说也是父女一场,寨主的此番话,左某倒是闻之心寒。” 竺腾笑得尴尬:“柸先生不知内情,家丑不外扬,咱不提她也罢。” 左柸不再出声。既不提便不提,除此之外也无甚好言跟他说了,遂缄默,将竺腾晾在那里。 竺腾察觉左柸一副拒人千里的“寒气”,一时也摸不清这人脾气怎么说来就来。对方看不见,自己晾在这边并不好看,打了声招呼,就要离开。 胥桉郢送他,走至门外,听他叹气:“我这粗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尽管开口。” 胥桉郢笑着点了点头,将他送走。 路麦在屋内戳戳师乔,师乔看看冷了一张脸的主子,低语:“这破寨子,忒没人情味!难怪竺衣离家三年多都不愿回来。” …… 话说左柸一行人暂住古寨,免不了会与仇水照面。路麦每每看到他,一副想搭讪又不好开口的样子,仇水厌恶的瞥一眼便过。 一个字都懒得同他们讲。 怕有心人跟踪他,继而发现在寨子外生活的竺衣,仇水硬是忍了两天没有出去看她。待到第三天,彼此心照不宣的漠视,让他放松了警惕,一大早提了两只兔子出了寨。 仇水向来早起,到竺衣那里时,天色还黑。 将手从木窗下伸过,反手一扳顶门柱,低矮的木门便开了。拍了拍身上的雪,点亮烛火,床上的竺衣裹着厚被睡得正沉。 他将被子为她塞得严实些,赶紧找来木桩架火。 小木屋徐徐升起暖意,过了许久,隐约听得古寨鸡鸣。天色尚黑,但黎明时分已到来。 天色初晓时,屋外的大雪方停了。 小屋已经烧得很暖和,床上的人悠悠转醒。 头发散乱的竺衣看着仇水,原本睡眼惺忪的迷糊小脸瞬间开心起来:“哥!你终于来了,这两天没人给我生火,早上醒来快把我冻死了,都起不来床!” 仇水听着她清晨慵懒的鼻音,颇有撒娇意味,不由瞪了她一眼:“娇贵!” 竺衣跳下床,迅速梳洗一番,看见两只待宰的野兔喜得眼漏精光。仇水让她用大锅烧水,顺口告诉她左柸住进了古寨一事。 竺衣停下手中的动作,稍愣了下。 没想到,左柸竟然住进古寨,还付与竺腾要价的三倍银两。将冰块投进大锅,她笑得明朗,说:“毕竟有钱人嘛,再说了,跟我无关的事,不提它罢。” 知道她不想谈这个话题,仇水不再说什么,只一心去剥兔子。揭锅的时候,四溢的香气扑满小屋。 下午日头冒出,照在雪地上散出莹莹的光,仇水回了寨子去照顾阿娘,竺衣午眠醒来无事,披上雪色长袍,背了弓弩去西林打猎。 西林并不远,不多会儿的功夫便到。行至林子深处,早有猎人提了轻易到手的猎物三三两两谈笑着离去,很快就剩她一人留在这天寒地冻的雪林。 随意寻一处林地,挨着一颗光秃粗壮的胡杨树蹲下,将身上的袍子包裹得更严实一些。 四周万籁俱静,静得渗人。竺衣等了半晌,终于瞧见不远处雪堆有松动的迹象。 她立时屏住呼吸,默默拔出背后的箭矢。 动静越来越大,竺衣屏息以待。她有把握雪堆里的活物再出来些就能猎杀…… 然而,恰在她手中的箭待发之际,赫然几声粗狂嘹亮的大笑响彻雪林。那松动的雪堆迅速垮落小半,瞬息没了动静。 猎物跑了。 一时气急,竺衣转身看向声源处,待罪魁祸首从弯弯曲曲的雪道绕出来,双方对视,均是一怔,而后同时露出鄙夷之色。 是古寨的人。 竺衣作为一个“名声不好”,且被驱逐出寨,被众人称为“已死”之人,自然会让对方一如既往地鄙夷。然而他们的粗俗野蛮,亦被竺衣所厌恶。双方互瞥一眼,各自扭过头去,忽视对方。 竺衣欲另寻一处安静的地方,还没走开两步又碰到了竺兰、竺蜻。着一身湖蓝长袍的竺兰是古寨八小姐,一袭艳红的竺蜻是七小姐。 那是她本该唤“阿姐”的人。 衣着艳丽的二人在莹莹雪地间显得格外耀眼。竺衣绕到竺蜻跟前的时候,竺蜻不屑地哼了一声。 耸耸肩,系了系胸前的带子,竺衣毫不在意她的轻蔑,拾步欲走,孰料还有人从对面绕出来。只潦草一眼,吓得她立马拐进旁边交叉的雪道。 一道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我们刚才是不是看到了古寨其他的小姐?怎么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 说话的是路麦,他从前总是和竺衣拌嘴的。 二位大小姐不愿在竺衣身上长谈,嬉笑着打马虎眼,将人领开。 待到他们走远,竺衣才从岔道口出来沿着原路回去。 回去的路上,她两手空空,看到笨拙藏匿的动物,也没了涉猎的心思。 到家时,仇水已经来了,在炉边站着,颀长的身姿结实挺拔。不经意间,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早已褪去少年的影子,愈发沉稳、可靠。 仇水听见动静,转身看着空手而归的竺衣,笑了笑。 竺衣将弓弩箭筒取下挂在门后,就听仇水斟酌着问她怎么样。知道他在问什么,认真在内心思考一阵,她道:“好歹我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现在除了阿娘、你,其他的人和事,对我可没有多大的影响。” 这也算作真话。 纵然年纪轻轻,却再没什么能激起她内心的大风大浪。比如这两天不慎见到的故人,若在以前,她定是激动得难以自持。反观如今,着实没有明显的感觉。 不过,若说一点波澜没有,倒也不是。 比如,她还是有点怕那件事被拆穿。 一年前,她借着一场大火诈死回来的“骗局”。 当然,她知道的,致使左柸双目失明的那场大火,与她刻意制造的那场火灾不是一回事。 巧的是,时间相同。 然,地点、缘由、结局大相径庭。 仇水知道现在的竺衣总算是“清醒”的,便欣慰地笑了笑,接着转移话题,问她为七日后的研书大选准备的结果。 不提还好,提起,直让竺衣感到一个头两个大。 古寨。 路麦几人回来后,激动地直奔左柸下榻的寝居。 左柸见他回来,面上神色兴奋,便知他见着了谁。由于激动,路麦眼眶里有些湿润:“我看到竺衣了,就在那片林子打猎!”他指着西林的方向,语气难掩的激动:“庄主,咱们这一趟来得太值了,咱们早就该来的!” 胥桉郢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莫激动,道:“看来竺姑娘有狩猎的习惯。这就好办了,听闻方圆百里,也就西林一个打猎的去处。” 座上的男人素日沉寂如冰湖的眸子,现下有点点涟漪层层漾起:“她能去,我们自然也能去。此后,除了大雪封林的日子,我们就去林中狩猎。” 欢七颇为不解:“竺姑娘的房屋离古寨不远,我们何不假意借造访之名直接去她的住处?” 左柸执茶盏的素手摩挲了两把杯身:“不要贸然扰了她。” 师乔听着几人的对话,想起了什么,道:“我先前没留意听谁提过七日后有个研书大选,什么四年一届的。便是方才,又听见有人说竺姑娘今年报了名,我才留心多问了一嘴。那研书大选就像寺院里的尼姑一样,如果被选中,就要终生留在那个叫什么‘储垣’的地方,不能生情扰志,更不能谈婚论嫁,只能日复一日地研文写字,直到老死。” 记起竺衣闹腾的模样,左柸低笑:“她本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我也不会让她进去。” 不能生情扰志?不能谈婚论嫁?那不是她今后该走的路……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主子。 记起曾在书中看到过西离研书相关记载,左柸笑意更甚:“西坞储垣么?看来,我们要过去一趟。” 胥桉郢不禁多看了左柸两眼。庄主他,或许已将后路铺好了。不过,现如今的竺衣,怕是不会乖乖就范,唯有神不知鬼不觉,“引”她上道。 第5章 西坞储垣,研书大选 - 未两清 - 乫一 西离的研书多是粗略接触过汉文化的皙族姑娘,汉字能写好的屈指可数。皙族虽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文字,平日里研究先典、记载文案用的全是汉字。 古寨是西离为数极少的汉人族落,竺衣生在古寨,彻头彻尾一个汉人,童稚时也是马马虎虎学过写汉字的,且在外的几年,跟在左柸身边,也算又学了些。虽不怎么拿得出手,但比之大部分的皙族姑娘略占优势。 就是这一点点的优势,造就了竺衣懒散又侥幸的性子——莫名自信能入选。故而练手这种小事情能省则省。 且说这研书大选只考“作诗”一项,作诗既勘查了一个人的诗文才情,亦可根据一个人的字看出她的品性如何。 进了西坞储垣,可以享受到良好的生活待遇:不愁吃穿不缺用度。 竺衣自认她的目标实在平庸。但是志向高远并不能抵腹中饥饿,所以她宁愿选择这实际而实用的目标。 一味的追求,往往会衍生幻想,幻想是美好的,现实则不然。当幻想与现实的落差感出现,足以改变一个人的脾性。它会让人明白,与其毫无希望地瞻仰,不如实实在在解放自己回到属于你的路,而后走下去。 最后这几日,她得空就拿出纸笔写写练练,中午休眠,下午无聊对着空荡荡的小屋发呆。 不觉孤寂,唯觉时光慢。 终于盼来第六日,傍晚时分她和仇水坐上了一辆马车前往天阴山。 夜间赶路,路上有不少寒冰,马车行驶得艰难缓慢。天阴山不算远,只是等他们到达时,已是次日辰初。车内有小的火炉,二人挤一块儿也还算暖和。一路上竺衣靠着仇水沉沉睡着,仇水仅仅闭眼小憩了几次。 到了位于天阴山山麓的西乌储垣,所有参选的姑娘皆在门前等候。粗略数过,今年竞选的姑娘们约摸三百来人。 天色漆黑,门口点了百余只朱红大灯笼,将四下照得通明。姑娘们一个二个清丽素雅,姿容不凡,衬着天阴山的寒雾,有种美到虚幻的朦胧。 “气氛这么冷清,被选上也只有像出家人一样,人生被控制,没自由,有什么好?”仇水有些“煞风景”地低声道。 竺衣没应话。 在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见高高的储垣墙门轰隆隆拉开,底下的人群瞬时息了声。两排穿着一样的姑娘鱼贯而出,将所有参选的人秩序井然地编成了五列。竺衣被编在第三列。 各家随行家眷皆被另行安排,姑娘们被依次带进储垣。仇水被家眷人流挤得不堪行,看着参选的姑娘们进去,多少放下心来。 这厢里的家眷人群乱成一锅粥,倒衬得外围的马车处一派清闲。 西乌储垣一路蜿蜒而上,道路石阶上没有丁点积雪碎冰。天色依然一片幽黑,透过朦胧的灯光,依稀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院落参差林立,甚至还有收拾布置妥当的山窑。 一路上碰到的研书均颔首敛眉,身着储垣统一的素白衫袍,挽着松松的流云髻,披散在背后的发被辫成数支细细的长辫,秀丽容颜上覆着一层轻盈面纱,一副仙气缥缈的秀气模样,神秘又端庄。 这边各种繁事忙着安顿之时,左柸一行人如约而至。留了人在外安顿车马,左柸带着近身几人被亲自前来的祝研迎接至储垣中。 祝研在西坞储垣位级最高,大小事务均需经得祝研的批复才可。眼前这位祝研已有三十岁的年纪,在这冰天雪地的衬托下,看着仍似一个年纪尚小的姑娘。 与众研书不同,祝研着一身蓝袍,标准的皙族姑娘长相,浓眉大眼,额前的几捋绒发缱绻铺在饱满的额头,面上同样覆着与衣衫同色的蓝纱。 左柸今日里一袭烟青色长袍,长发仅在尾部用同色丝带束住,寒风吹来,有发丝轻扬,初晨雾色中,眉眼英气又懒散,薄唇微抿,抿痕印在唇角,不经意的带着魅惑。 这便是“目含沉星”、“薄唇流冷”罢…… 尽管沉星般的眸子里,星光已经灭了…… 天人之姿,传闻果真不虚,柸先生真的俊美似谪仙。饶是杜绝情欲的祝研,此刻也是心念异动。 不过,瞻仰一番就好,她如何也不能失态,刻意端正仪态,恭谨地迎左柸进了储垣。 两旁随侍的几个研书,因着有幸一睹柸先生的容颜,兴奋得红了小脸。 左柸一贯面无表情,本就不好亲近。现下又“眼盲”,走路还要欢七、师乔二人搀扶才可。寒暄客气的话他是三两句便结束了。 走在主子身后的路麦看着一个小个子研书不时偷偷抹过脸来偷觑自家主子,见怪不怪的同时,想到竺衣几年前明目张胆地窥视庄主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 身旁的胥桉郢听到,侧目瞥了他一眼,挑眉作询问状。 路麦想到竺衣现在亦是在这储垣中,盯着主子的背影,咧嘴笑开:“故人近。” 左柸闻声,面色蓦然柔和不少。 这是他今日不经意出口的话,路麦倒是听去了。 …… 一整晌,参选姑娘都被安排在一处诺大的白殿调整休息。终于熬到午间,有人送来吃食。彼时竺衣饿得慌,享用起来毫不客气。 饭饱,每日的午眠时刻也就到了。 当年在外受到的重创,使得她当初夜夜无眠,身子差到极点。后来服食了半毒半药的眠杀蛊药,才止住了恶态。 眠杀蛊药服食久了,会缩减人的性命。阿娘和仇水也曾阻止,奈何竺衣若是不用,便无法入睡,最后只得同意她食用一阵。 这一阵,便持续到了现在,已经形成了依赖,根本断不得。眠杀蛊药最大的优点,便是可以强行催人入睡,每晚尚过黄昏就晕眩绵软,中午亦是固定时间开始困乏。 蛊药的催眠力度能使竺衣直接躺在地上就睡,所以才有点感觉疲倦,她便急匆匆找了处人少的房间睡觉。多是姑娘们临时落脚的客房,哪里有床?不过找了处窗台蜷着睡了。 这边仇水也找到了竺衣,站在一旁守着她睡了一个时辰。 下午未正一刻,题诗考核开始,竺衣睡得也够了,醒来还不怎么清醒,便看着参选者领着编号按次序进入殿堂。竺衣领了自己的编号——五批一十三号。 头前几批人进进出出,有人欢喜有人忧。多数皙族姑娘紧张地进去,懊恼地出来。汉族姑娘即使信心满满,可人数寥寥,倒不必太担心。 终于轮到竺衣这一批,姑娘们进了殿堂,依次走到考桌前站定,一位研书摇了银铃示意开始。竺衣揭开压着试卷的杨树木签,下方押着的纸张端端正正书着一行字: 以‘归’之意,赋诗一首。 这还不简单?几乎不假思索,她挥笔而落: “早时妄图君心系,不辩云泥恶尝果。 若知坟中阴阳离,初逢日躲红颜祸。 言语两三劝不允,众口悠悠弑人堕。 落古尚且算故里,归笔停为一人客。” 半刻钟的时限,竺衣仅用了片刻功夫完成,余下的时间便斜倚着桌案百无聊赖去观察细细思量的姑娘们。 时限至,研书收卷。她随众人退出试殿时,正巧瞧见一位研书拿了收走的纸卷抱去试殿左间的大堂。 好奇心使然,她趁着人多影杂跟了过去,悄悄探过脑袋去瞧,发现竟有人拿着细针小心翼翼按着纸卷上的字形扎了一圈小孔。趴在门边看得费解,忽听身后一位研书怒斥道:“此为阅卷处,不可肆意窥之!”竺衣被惊得一跳,麻溜地转身就要溜走,迎面看见一位穿着蓝袍的女子款款走来。 正是祝研。 “无礼!祝研岂是你直视的!”又一声厉喝,竺衣莫名被训,却不敢还嘴,怕人家记仇,机会给她抹掉。 倒是祝研,笑意柔柔,虽是地位最高的人,反倒和善。她浅笑道:“瞧着姑娘很是疑惑,那我便解释与你听。柸先生此番游历西夷,恰逢研书大选,储垣有幸请了他来把关考核。不过柸先生目不能视,只得想出这样的法子,用针孔连出字体,方便他用手测出你们的诗与字写得好是不好。这样说可解了你的疑虑?” 听见“柸先生”三个字,竺衣都呆了。 左柸一向不喜参与与自身无关之事,怎的一年不见,脾性换了,“亲民”了? 竺衣讪笑两声,匆匆离开去找仇水。 第6章 悖愿落选 - 未两清 - 乫一 就在方才,离试殿不远的右间大堂,一位研书将新扎好的试卷送来时,难得瞧见专注于低头抚字的柸先生停了下来,安静“看”向某一处。 研书放下试卷,退开两步,有些疑惑,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门外熙熙攘攘的姑娘,并不见什么奇怪的人。 左柸唇角轻轻扬起,目光里都沁了笑意。研书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她知晓柸先生是眼盲之人,但此刻,她分明觉着柸先生似是“看”到了什么。 欢七帮主子念诗,可看着主子手中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便慢慢收了声音,用胳膊捅了捅路麦。 忙着整理试卷的路麦抬头,发现身旁这位研书迟迟未离去,他瞪大眼将自己的脑袋插在姑娘与庄主中间,姑娘再扭头去看左柸时,看到这双瞪得铜铃大眼,吓了一跳,委身退了出去。 这边左柸已经恢复一脸漠色,专心抚探试卷。 方才,他是真的在看人。 竺衣从试殿出来,左柸便一眼瞧见了她。 距离很近,她在院中,他在房中。 她的一举一动瞧着可爱又熟识,仍如记忆里的模样,好奇、好动。尤其是那双杏眼,总想偷瞄些什么……如此看着,他浑然不觉地笑了,尽管只是些微表情的变化,但那眸子里的柔和,自己并不曾控制。 她离去,他便收起视线,继续手中之事。祝研带着几位研书进来,命人阖了门,挡住门外的寒气。 路麦原本还发愁如何找出竺衣的那份,却不想看见一份未写编号的,有些幼稚,称得上带点秀气的字迹规规整整印在纸卷上。他肯定,这就是竺衣所写,毕竟她的字迹被他嘲笑过三年,还是能认得的。于是将其抽出来,交给欢七,刻意朝欢七挤眉弄眼。 欢七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念出纸卷上的诗。左柸安静听罢,朝他伸手,欢七赶紧递给主子。 左柸手探上去,一笔一划,描摹的极慢,比任何一份审阅的都慢。一字一句,意思他是知道的。 题目是他出的,她当日的“归”,化作短短几行字,以她的功力来说,也算真真切切写出来了。 祝研看他握着纸卷的手隐隐颤抖,不禁出声提醒:“柸先生若是累了,我们下午再阅就是。” “不必,这字,不过关。”他开口:“下一份。” …… 祝研听着他的话语,恁的坚决,也就不好再去看这字写得如何了。毕竟柸先生都否决了,想必无论如何也算不得能入眼的。 竺衣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失去了一辈子在西坞储垣混吃等死的机会。 找到仇水时,他正背着那把挽消剑站在远处的长廊下,倚着柱子百无聊赖盯着廊下一株料峭寒梅出神。竺衣跑过去,刚开口叫了一句“哥”,却见仇水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竟跟陌生人一样侧身就要走开,二人擦肩而过,她听见仇水低语:“左柸来了,你精心着些,我看到不少他的人,先避避,得空找你。” 竺衣有点懵,“他考核我们的成绩,怎么办,看到名字不就毁了?” “考核不写名字,你写了?!”仇水瞪大眼。 经他这么一提醒,竺衣才想起,研书大选,只要写下编号即可。 可是她好像什么都没写,名字没写,编号也没写…… 看着她丢魂的样子,仇水心下了然,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什么都没写?”竺衣悠悠抬头,努嘴无言,仇水笑留一句“人才”就走开了。 他本就不愿她能进这储垣来,这下倒好,用不着他担心,人家自己把机会丢了。 竺衣蔫蔫站在长廊下,揉揉鼻子,裹紧厚厚的白袍,颇为懊恼地去找地方坐。 长廊尽头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里面正有不少姑娘在。找了个角落的床位靠窗坐下,看着莺莺燕燕的姑娘们或喜或忧,她一遍遍安慰自己:指不定因为没编号,反而更容易让人记住呢? 或许可以因祸得福呢? 她自觉写的诗尚且语句通畅,比大部分皙族姑娘写的通俗易懂。 次日辰正,天色还黑,储垣便热闹起来。研书大选已然有了结果。姑娘们冻得瑟瑟发抖,焦灼等待着。竺衣和仇水一早也挤在公告殿下方。在寒气中抖了近半个时辰方见大殿有人出来。 照例是几十位素白衣袍的研书飘飘然出来摆道,祝研一袭蔚蓝长袍稍后款款现身。而后继一位研书一阵清雅的开场词之后,祝研接过一条长锦盒打开,取出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入选编号的宣纸。那捏在莹莹指尖的薄薄纸张,引得下方众人一片紧张的抽气声。 祝研并不卖关子,直接公布入选编号。她念出第一个号,就有一个姑娘喜极而泣的应诺声响起。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整整三百一十九个人,当殿上的祝研念完第五十八个编号便戛然而止。台下众人一时错愕,任谁都没想到此届的研书竟然只选了五十八个。 往届都是一百来号人入选的。 殿下一片议论哗然,入选的早已奔出人群去找随行家眷欢欣庆贺,落选的留在原地凄凄然然轻声啜泣。竺衣欲哭无泪地看着仇水:“我想去问问,她们是不是漏了一个没有编号的人。” 仇水觉得这可能性不大,道:“你去吧,去了就死心了。”竺衣撇嘴,嘀咕:“一定是把我漏了。”她挤过人群,就要上台去问祝研。挤到台前时,左柸从大殿出来了,底下参选的姑娘们虽不知出来的这个男人是柸先生,但清晨的薄雾中,他的模样清越孤傲,身姿颀长,近处的姑娘们看得稍清,不禁惊呼。 台上的男人竟然长得这般好看! 竺衣正欲爬上台子,听到惊呼声,抬头去看,登时吓得往回缩,第一反应就像自己暴露了似的,做贼一样往回撤。 左柸出来,与身边的祝研不时说句什么,就是不见得离去,已经重新挤回人群的竺衣转过头来看,他与人交谈时,目光始终没有投射出来。 方才还嘤嘤啜泣的众姑娘们纷纷挤去台下仰头看台上二人…… 左柸与祝研仍站在台上低语交谈,又过了稍许,左柸终于折身回殿内,竺衣想冲过去问问祝研,怎奈祝研吩咐了身边的研书几句,便跟在左柸身后一道进了殿。 竺衣急了,胡乱拉住一位从她身旁经过的研书,张口就问:“有一个没写编号的,你们是不是漏了?那是我写的,我一时大意……” “是有一个没写编号的,但是柸先生说字写得不好,就弃了。”研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同情地对她眨了眨眼走了。 字……不好?! 仇水上前来,竺衣失魂般地开口:“他还是不懂得赏识我的文采。”仇水事不关己,一派轻松:“没事,回家。” “……” 第7章 狩猎 - 未两清 - 乫一 “仕途失意”的竺衣一脸土色的回了家。 她离开不多时,左柸一行未多做停留,也动身回了古寨。 次日巳正三刻,竺衣醒来。迷迷糊糊瞧了瞧窗外,天色微亮。 远处的古寨明明灭灭燃着几处篝火。熏烟袅袅升起,有人在烧烤。竺衣饿得前胸贴后腹,回屋取过弓箭裹了厚袍出去打猎。 近十日没下雪,西林的雪地上多了许多脚印,动物的,人的,交错纷杂。 那日打猎不小心与他们打了照面,虽有厚厚的刘海作掩饰,终究还是让路麦起了疑,此番竺衣特地戴了绒帽,面上罩了面纱,全身上下只露一双眼睛。 古寨这边,左柸再次拒绝了寨中人专程为他们烧烤的野味,披了大氅欲前往西林。几位小姐原本个个懒得外出,但看着左柸一行人天寒地冻还要早起去狩猎,便纷纷自荐自己如何练家子,要尽地主之谊,陪左柸前来。 左柸最不喜人缠,前几日的客气婉拒,总不能奏效,便冷下脸来,道:“左某只想自己人去感受一番塞外狩猎,并不需要‘个中高手’指点,难不成左某没个自行的权利么?” 他本就性子冷僻,现下一番话,说得亦是直接。几个大小姐脸皮再厚,也不想引他厌烦,心有不甘地讪讪离去了。 备了两辆马车,叫了随身几人,前往西林。出发时间比竺衣稍晚些。 化雪的天气格外冷,林子地势稍高,不时有阵阵西风灌来,竺衣拿弓的手如被刀割一样生疼。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白袍扫过她的脚印,几乎将她来时的痕迹覆盖。 穿过大片空地,好容易寻得一处人迹罕至的白桦林。四处看看,已经是西林最西的地界,再往西去就只剩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了。 竺衣蹲在一棵白桦树下,将弓弩放在腿上,冷得紧,就打算“守株待兔”。反正随便打只野兔足够她吃两天的。 今次运气委实不错,没多会儿便有一只浑身通白的雪兔火急火燎地向东蹦去。 竺衣立马上了弦近道拦截。 雪兔比一般野兔体形较小,加之与雪同色,不仔细便瞧不出。今日它发足狂奔堪似尾巴着了火,竺衣举弓瞄准,猛然听见一声尖锐绵长的鹰啸划破雪林的寂静。惊得竺衣立马躲在树后。 抬头一瞧,但见一只秃鹫当空俯冲而下竟是朝着那只雪兔而去。她道是雪兔拼了命在逃窜,原是碰上了这么凶残的天敌。 左柸等人自然听到了这响彻雪林的鹰啸,身旁的欢七惊喜道:“那不是竺姑娘吗?”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就看到右前方诺大的林地里,着一袭与雪同色长袍的竺衣正提了箭站在远处一棵粗壮胡杨后面。 她的箭蓄势待发,但是盯着猎物,却犹豫了。 左柸顺眼望去,惊觉她的猎物,竟是那只硕大的秃鹫。 “桉郢,秃鹫易伤人,助她。” 胥桉郢接过路麦递上的长箭,拉箭上弦…… 而这边的竺衣,犹豫着放下箭,思忖:若是与秃鹫争抢猎物激怒了它,那她最坏的下场当是把命赔上。毕竟西离的秃鹫不是鹰,体态硕大,甚至比个孩童都大。再者秃鹫伤人性命之事早有耳闻。 这家伙饿极了什么都扑。 秃鹫犹如离弦之箭俯冲下来,眼看着雪兔就要命丧鹰爪,凑巧竺衣肚子咕咕叫几声,她实在饿了! 再不想其他,重新上箭拉弦,死死盯住那一团硕大的黑物。果然,人饿极了,也能什么都不管不顾。 秃鹫伸爪利索捉住地上犹自狂奔的雪兔刹那,“嗖”一声,手中的箭携着凌厉寒气而去,一下穿透秃鹫的腹部。秃鹫吃痛地在雪地上猛力扑扇大翅,雪兔得以从鹫爪下逃脱。眼看秃鹫原地扑腾,她不敢贸然前去,拉了弓又射去一箭。 这一箭射穿了它的左翅,秃鹫可谓剧痛中恼羞成怒,竟一瘸一拐踉踉呛呛朝竺衣跳来。看着这落了地简直比孩童还要大些的家伙,她心里一阵发慌,慌慌张张连发数箭,直到秃鹫咽了气。 路麦、欢七、师乔看得呆了。再看看胥桉郢,刚才秃鹫向竺衣跳去之时,胥大哥为什么不放箭?万一那边的人来不及反应可怎么办? 胥桉郢放下了箭,笑言:“是我们瞎担心了,竺衣的箭法,咱们不是没见识过,用不着别人相助的。” 竺衣两腿发软地上前去,谨慎地观察一番,可怜的秃鹫已经成了马蜂窝,死状极难堪。 她有点不可置信地向秃鹫拜了一把,而后试着去拖动,然,一己之力,实在有限,左右看了看,伸脚踹了几下身边弯曲错杂的沙枣枯树,庞大的树身扫坍了雪堆,将死透的秃鹫瞬间埋没。 她打算喊仇水过来拖回去。 雪白的袍子粘上大片血,猩红可怖。 整了整衣袍,蓦地一阵鹰啸再次响彻雪林,竺衣以为秃鹫死前的惊叫唤来了同伴,吓得赶紧缩在雪堆后。 原来只是几只苍鹰。 竺衣想了想自己躲起来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头顶的苍鹰犀利的鹰眼紧紧盯着埋秃鹫的雪堆,鉴于有人在场又不好直冲下来抢。 数了数,共六只。 心下一计,如果将他们全部射下来,即使带不完,也可先与秃鹫埋在一处藏着。她有把握将它们全部猎杀。虽然残忍,可她实在不想每天都跑出来打猎了。这次,她直接拔出三支箭上弦。 这边的左柸微扬唇角,伸手,路麦赶紧给主子递上了箭弩。 三支箭同时上弦,瞄准盘旋的苍鹰,就等竺衣那边出手。 竺衣倒是毫不犹豫,集中注意力观察苍鹰的飞旋轨迹,“嗖”地射出离弦之箭…… 同一刻,左柸同样松开箭矢,清啸略过,六支箭矢从两个方向如脱缰之马呼啸而上,“噗”“噗”流箭中靶,苍鹰摇摇晃晃地坠下。 竺衣没有看对方是谁,一心想着去提鹰。边走边算计:我射了三箭,对方也是三箭,猎物只有对半分了。 艰难踩着雪过去,她走近看了看,自己的三支箭均中靶,孰料对方三箭竟射了四只鹰。这便尴尬了:有只鹰被两人的箭一同射穿。对方的箭射穿了它的脖子,而她的箭则射穿了鹰的腹部。 其他鹰尚在地上扑腾,这只鹰却是利索毙了命。怪惨的。 然而这只算谁的?自己射中三只,对方这么算来,射中四只…… 想了想古寨的猎人不好惹,脾气大,这次权当自己吃亏,她只提两只作罢。 左柸叫了声胥桉郢,胥桉郢领命,迈开步子向那方走去。 竺衣提了两只鹰,折身打算离开。胥桉郢适时发声:“姑娘好身手。” 她弯着的腰就那么卡住,蹲也不是起也不是,提鹰的手也尴尬停在半空,心中怅惘:怎么比上次还倒霉,竟碰到了胥桉郢?! 左柸第一得力心腹,那个出手无影,腾身无形,沉稳卓健的胥桉郢。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出声怕露馅,不支声反惹人嫌疑。胥桉郢踱步走的近些,在她身后停住,“姑娘?” 竺衣想着,这份田地,怎么着也不能更怪异了,只得认命地装作正常的样子,慢慢起身,顺带将纱巾往上挑了挑遮得更严实,而后故作“大方”地看向来人。 她宽慰自己:今天武装得如此周全,来人再有能耐也认不出我…… 胥桉郢故意草草扫了她一眼,就去看那鹰,脸色毫无异常,只说:“姑娘好箭法,令人佩服。” 竺衣心虚地点了头欲要撤身,还没抬起脚,却立时如被泼了冰水一般僵住。 她看见,有人在小厮的搀扶下不徐不疾踏着雪走来,他问:“发生了何事?” 轻轻浅浅,素淡悠然,如磬了磁的声线,她曾听得如痴如醉的声音。 无意停留,竺衣故作镇定地迈开步子加紧离开,却堵不住身后二人入耳的对话: “涉猎时遇到了一位姑娘。她的箭法精准,我一时钦佩,意欲攀谈两句。” “哦?是哪位姑娘?”左柸浅笑,明知故问。 看着离去的背影,这么近的距离,一步步走得远了…… 只是,不会再远了不是么?他笑意更浓,因为欣喜,凤眸里如蕴藏着和煦的春风,一笑展风华。 胥桉郢看了看走远的竺衣,嘴上配合主子道:“她已经走开了。” 左柸折身,最后看了看,“罢了,我们也回吧。” “……” 走得很远了,竺衣才敢回头,那片空白的雪地上已然没了任何声息。她费力提着两只鹰绕了远道往家赶。一路心绪起伏异常,两次狩猎都能碰到遥案庄的人,甚至左柸本人,还真不走运。 她觉着最近一段时日都不该出来打猎了。 第8章 “哑女” - 未两清 - 乫一 一路思绪麻乱,行至雪林出口,诧异发现左柸一行人正在那儿套马。竺衣瞬间苦了一张脸:怎么又碰到他们…… 胥桉郢正与套马车夫说话,抬眼“不经意”扫了这边一眼,颇有些惊喜地喊道:“姑娘,你也打算回去了?” 竺衣抖了抖,将面纱往上拱了些遂上前点头示意。她欲若无其事的借过,他们却不愿做被漠视的过客,擦肩而过的时候胥桉郢开口:“姑娘看着还小,箭法已经了得。在下一向敬重骑射了得之士,因此想讨教一番,不知姑娘肯赏脸否?” 她一阵恶寒,作为即将二十岁的老姑娘,竟被说“看着还小”? 背对着他摇头,示意不肯,胥桉郢绕至她面前,拦了她去路,竺衣不得不停下。胥桉郢认真端详一番,看得竺衣一时发毛,慢慢慢慢将头压低,她以为对方发现了端倪,却听胥桉郢恍然大悟,也不知说给谁听的,声音很大:“原来姑娘不能说话,我还在这儿邀问姑娘,真是得罪了。” 诶……这是以为她是哑女的意思? 那可真是给她找了条庇护的路子。想来,竺衣作为一个不折不扣没话找话的话痨,与此刻这个默不作声的“哑女”是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处了。 “哑女”的身份让她面对眼前这些人,难得安心点。 见她又无所表示,胥桉郢毫不在意,一把提过她手中的鹰就塞进后面的马车:“早间寒气重,反正是要往回赶,大家顺路,我们便送姑娘一程。” 竺衣连连摇头,痛心疾首看着那两只肥硕的鹰就进了人家的马车,而后还没反应过来,路麦和另一个小厮已经“热情友好”地请她上前面的马车。 她瞧着,往死里摇头。 左柸在里面。 先不说上去了不自在又压抑得慌,就她这满身血腥,以左柸那喜好洁净的脾性,不定要如何嫌弃。 她可是不愿再被人嫌弃的。 路麦个子比之以前拔出一大截,力气又大,几乎是不由分说就把竺衣往马车里塞。竺衣撑着车门使劲挣扎,往四周看了看,除了他们竟然四下无人! 一来二去,她的绒帽掉在雪地上,马车也被抓得摇摇晃晃,有人一把掀开车帘,竺衣停住。 那人在车内茫然“瞧”向外面,而她在车外口不能言。他问:“怎么了?马车还没套好?”车夫赶紧回话:“柸先生,套好了。” “嗯。”吐出这一个字他便放下了帘子,竺衣此时扮作哑女,怎么着急也不能出声反抗,最终,还是被“请”进了马车。 看着没人再进来,她小心守在车门的厚重车帘处,将路麦帮她捡起的绒帽老老实实扣在头上。左柸端正坐在那端的软座。车外马夫一声“驾”,微有寒风透着车帘灌进来,恰好将竺衣身上的血腥吹向那边。 她赶紧朝里移了移,避开风口。 那厢里左柸闻到浓浓的腥臭味微微皱了眉,竺衣又赶紧把沾了血的袍子脱下来裹住。 胥桉郢在车外驾了匹马,对左柸道:“方才那位擅射术的姑娘恰与我们同路,想着天寒露重,便私自邀了姑娘一道回程。”最后,他放轻了声音补充:“姑娘不能说话,庄主尽可歇息就好。” 竺衣一听,暗自咬牙:我是会吵吵你家庄主咋的?左柸毫无焦距的眸子“看”过来,唇角弧痕弯了弯:“不碍事。姑娘可以进来坐,莫要染了风寒。”说罢还很好心地将他座前的火盆往竺衣这边挪了挪。 看着他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还能用脚移火盆,她不禁替他捏了把汗。 也不怕把脚伸进去了。 左柸既要装,就要装得像些。他本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此刻便不能多说什么。于是靠着窗柩微微阖了眼小憩。 只是哪里能小憩呢?她就在车里,曾经以为死了的那个人,那个为爱他粉身碎骨的人,四百多个日夜后,又活生生地坐在了他的身边,他又哪里能真正冷静? 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不过是拼命压抑内心波涛汹涌的假象罢了…… 竺衣摊手放在火盆上方烤,顺便将一旁的暖炉稍稍移过去些。马车轧上一块石头,车身猛地颠簸,暖炉一下翻倒在地,“咯噔”一声。左柸立马睁了眼,“姑娘?” 竺衣悄悄吐了吐舌,结果舔了一把面上的纱巾。她没回应,他便稍起身坐起,又唤一声:“姑娘?”竺衣不知他为何又唤一遍,这带着疑问的语气,看来是要她回答一声。 可她是“哑女”啊。 伸手将暖炉扶起来往他那边推了推,竺衣轻轻扣了两下他身前的桌案,以作回应。左柸闻声转过视线,大致向声源处“望去”,听着那“扣扣”声微微笑了笑。 竺衣手上有不少血迹都还没擦,转身在白袍上抹了抹,想着反正也是脏了,再抹点也无所谓。 这小动作被左柸看在眼里,他不想再沉默,就这样与她完全没有交集,委实不甘。 竺衣撩起车帘,查看走到哪儿了,左柸却在这时缓缓向她伸出手,竺衣看着那玉骨分明的素手这样伸向自己,不明所以。左柸浅笑:“一路闲来无趣,不若拉话闲聊打发时间。若姑娘不介意,可写在左某手掌。” 将面纱再次往上拢了拢,只为增加安全感。然,看着那好看的素手无动于衷。 她这里沉默,左柸依然伸着手。在竺衣看来,他的视线只是茫然向前看着,或许他自己都不晓得在“看向”哪处。 顺着他的视线看下来,原是无意停留在她的面纱处。叹口气,依旧不打算伸出手去。 一路而已,何况她的小屋比古寨近,片刻就到了,没必要。再者,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聊什么? 左柸的手静静杵在那里。她不依,他就固执地伸着。 竺衣以为他这是因为从没被人拒绝过,面子过不去才固执着。她在纠结着如何既能回了他的面子,又能拒绝这种沟通方式,却听得下方火盆“噼啪”一声,两三点火星直直弹向左柸的手背,她慌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拽到一旁。 左柸疑惑:“姑娘,这是为何?” 唉,叹口气,这不解释倒像她侵犯他一样,咬咬牙,唯有认命的伸出手在他掌心上轻轻划道:“炭火迸溅,冒犯,见谅。” 他的手心温热,掌面纹路迷离,肤理柔滑。触上他的那一刻,一直以来平静的心湖竟然泛起些许酸涩。 左柸低下头,视线并不曾落到他的手掌,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多谢。” 竺衣想自己也劳烦他举了好一会儿的手,定是酸了,出于愧疚,她又伸过手写道:“不用。” 左柸这才收回手。 她的小手冰凉,轻轻划在掌心的凉意好似激了他一般。 为何烘烤了半天,还是没有温度? 他不知再开口说些什么好,竺衣亦是不想交流。再次掀起窗帘,远远的看见她的小木屋升起袅袅炊烟。将裹起来的衣袍重新披上身,轻叩两下车窗,路麦闻声将厚重车帘掀开,竺衣示意他停车。 车夫勒了马,竺衣跳下车站在小路的分岔口。孤零零的小屋在东北方向的小坡上,而古寨则在这条沿东南而去的小路尽处。 两个地方,相距不远。 胥桉郢提过她的鹰,笑笑:“原本想将鹰全部送与姑娘,念及姑娘拿不动,这次便作罢,改天与姑娘切磋射技,届时奉上见面礼。” 竺衣接过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与人切磋。胥桉郢选择性忽视对方的意见,只说了声“告辞。”而后上马吩咐继续赶路。竺衣无可奈何转过身子,听着嘚嘚远去的车马声,一时心里纷乱。 仇水老远便看见了她,匆匆出来,接过鹰,看着她素白的袍子沾满了血,不住问她可有受伤。 竺衣晃了晃头,一把拥住他,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衫,越攥越紧。 仇水将她快步领回了屋。 “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了竺衣还活着,之前不过是诈死骗了他们,你说他们又该怎么看我?”小屋里烧得很暖和,她松开仇水,闷声闷气地问。 仇水反应很快,“他们认出你了?” 竺衣有些不确定地摇头:“应该没有,只是顺道载我回来。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有点闷,心里也怪不好受的。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难道这一年多了我还没放下?” 仇水坐在对面,问她:“你告诉我,现在看到左柸还会欢喜吗?”竺衣瞪大眼睛:“他都那样了,好好一个读书人恰恰失了明,我如果还能欢喜,岂不是卑鄙。” 仇水皮笑肉不笑,“我指的是‘钦慕’的欢喜。” 竺衣支起下巴,老实道:“倒没有,只是看着他会有点堵得慌,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过你放心,不是以往的那种冲动。” 仇水伸过胳膊揉揉她的发髻:“以后注意避着他们就好了。”言毕“嚯”地起身,“肚子饿了吧?看你不在就知道你又跑去打猎了。来,尝尝我煮的羊骨汤。” “可真香,我方才竟然没有闻到。” “小心热着。” “……” 品了一口,果真香味醇浓,鲜到骨子里。竺衣被烫得口齿不清:“若,若是哪日你成了家,我肯定羡慕死嫂子。”仇水认真想了想,“放心,随时给你备着。” 她笑迷了眼一脸讨好,仇水宠溺地摸她的头。 他尚且不知自己能否再遇见倾心的姑娘,即便遇见了,他也不能只顾自己成家,扔下这丫头一个人生活啊。 她是他从小带大的,他是他的兄长,亦如她的父亲!这是他从小的信念。 饭后不多会儿,竺衣照例午眠,仇水守着她,直到算着她该醒了,也就回古寨去照顾阿娘。 竺衣的生活就这样日日复日日,月月复月月。小木屋进进出出只她与仇水二人,简单,带点清苦。 她从前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研书参选失败之后,她悲哀地想:原来一辈子都会这样。 第9章 飞雪赠弓,违心应约 - 未两清 - 乫一 雪又开始下。 一连数日,纷扬的大雪都不见消停,鹅毛大雪几乎连成片簌簌直落,门前的雪根本无法清扫干净。竺衣冻得浑身发抖,在屋内不住地添柴加火。当小屋总算蓄起了暖意,她便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百无聊赖,将小木窗开了个缝隙,呆呆地看着窗外。 屋后的积雪快要没过她的房子了。 门前隐约传来嘈杂声,竺衣连忙下床,戴了面纱。来人动作倒快,她这里才戴好,就响起了敲门声。她在门内回应地敲了敲,屋外的人开口道:“姑娘,在下胥桉郢,八日前曾说过要与姑娘切磋射技,姑娘方便开个门吗?” 竺衣皱眉,大雪天的切磋什么?射雪? 打开门,胥桉郢一脸笑意。他身后站了六个模样生疏的人。 竺衣挑了挑眉,指外面下得正酣的大雪。胥桉郢毫不在意:“自然不是今日,那日走得急,没有与姑娘协商妥当,今日过来便是想与姑娘商妥。另,”他转身从一个小厮手里接过一架制工精美的弓弩,“补赠见面礼。” 竺衣连连摆手拒绝。胥桉郢不由分说抓过她的胳膊一把递到她手里,为了让她收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了,“姑娘一定要收下,小小心意不成敬礼。”最后竟是强制性地塞给竺衣,甚至表面笑意不减地暗点了她的麻穴,竺衣胳膊一阵麻痛不自主往回撤,竟像是她亲自收回怀里。 胥桉郢目的达成,立马道:“姑娘既已收下这礼,那就表示接受胥某的邀约了。雪停后我们会再来,届时姑娘莫要推脱。”说完也不等对方有所表示就走。竺衣急得上前去追,几人身形却迅速消失在一片雪色里。 徒留她呆在原地。 手中的弓弩静静留在怀里。弓身隐隐散着檀香味,原来是檀木所制。弓形游刃若鱼,弓尾外绕雕成飞云状,弓身雕刻栩栩如生的大朵冰莲,朵朵绽放,延至收尾处。弓弦清清泠泠,如果没猜错,该是南疆霁蚕丝制成。 果然是厚礼。 竺衣冷笑,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 曾经,她向左柸讨要过这种弓弩,一直没讨到。虽不是这一支,却也八九不离十。 胥桉郢回到古寨,左柸房前好些姑娘仍在大雪中“据守”,包括竺家几位大小姐。其中一位,几小姐他分不清了,总之与竺衣长得颇为相似。 仅是看面相的话,路麦几个臭小子倒是对她颇有好感,每每忍不住多看两眼。 五日后,雪停,天晴。 天初晓,路麦与欢七、师乔三人实在忍不住,打着“提醒竺姑娘赴西林之约”的借口堂而皇之就出寨子去了竺衣住处。 左柸不放心那莽撞的三人,吩咐胥桉郢过去一趟。 仇水如往常般,天色依旧黑沉,在竺衣醒之前就先过来生火。待竺衣初醒,天色渐亮,彼时小屋已经暖意融融。仇水忙前忙后,她就取过扫帚将屋前屋后的大雪扫开。 远远有人过来。 来人已经很近,她今日没覆面纱,她想,就算覆面纱,怕也是没什么作用了。暗暗咬牙:“既然这样,不如我们照实了说开吧。” 仇水趁煮饭的间隙出来帮她扫雪,见她傻傻看着远处,觉着不对劲,扫了对面一眼,瞬间蹙起了眉头:“看来这几天除了我还有别人来过。” 竺衣没应答。 路麦三人一路心情明朗地过来,走近了,瞧见了竺衣。刘海还在,面纱却没有,素净的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几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 竺衣放下扫帚迎上去。 看着路麦黝黑的脸被冻得发紫,她说:“你们南方人皮还挺厚的,雪才停就跑出来。”路麦听到她开口说话,一时呆住,一旁的师乔赶紧接话:“今日姑娘怎么不戴面纱了?原来姑娘并不是哑女啊。” 一副疑惑又恍然的样子。 竺衣冷哼:“少装了,早都看出来了还装什么?你家主子在哪,我去‘负荆请罪’,毕竟烧了你们二间房。”说罢就要拾步走。路麦回过神来拦住她:“竺姑娘,没想到你还活着。” 竺衣耸耸肩:“活得好好的。”路麦顿了一下,忙着解释:“竺姑娘不必担心,眼下只有胥大哥我们几个知道姑娘。其他下人都是生人,不认得你。庄主他,他眼盲,也不知道。” “哦?你这么大嘴巴的人难得没有向柸先生揭发我啊?既然他还不知道,看样子你们又不打算供出我,那干嘛还要来找我麻烦?” 路麦现在嘴笨的可以,解释得吭吭哧哧:“胥大哥说庄主不知道的好。可,可是胥大哥又是真的想要弥补你。” 竺衣“唰”地转过身往仇水那边走:“不用,说到底是我骗了你们,是我对不住。你们回吧,回去告诉胥桉郢,以后别再来找我就好了。” 路麦跟过去:“胥大哥没有恶意,我们也没有,只是难得再见,我们都很高兴亲眼见姑娘还活着,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竺衣猛地转过身,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为何那日你们强行把我塞到你们庄主的马车里?把我置于尴尬的境地?”记忆里鲜活的竺衣如今这么凶,把身后两人吼得一滞。 胥桉郢过来时,就见到这样一幅场景。有些好笑,还觉得,有些熟悉的温馨。 “外面冷,我们回屋。”仇水将扫帚放在门口,走上前来将她搂过。她挣开,背着身对两人道:“希望以后我们都不再见……” “可是竺姑娘那日既已收过胥某的见面礼,怎能爽约?”胥桉郢适时打断她的话。竺衣无力地看向来人:“是不是我自愿接受的,你我心知肚明。” “胥某只知礼送出去了,约便也定了,做人无论如何万不可失信于人,姑娘说是不是?” 仇水放开竺衣,转身,将她护于身后,声音如冰:“我不管你们出于什么目的,要是敢伤竹子一分,我仇水定回他一丈!” “呵呵,胥某理解。只是胥某实在无辜得很,只想与姑娘研讨射术之技,没人与姑娘有仇,何来伤她一说?” 竺衣将仇水拉进屋里坐下,取过挂在门后的弓弩,对胥桉郢道:“这弩还你。” 胥桉郢并不接过,他看了两眼这弩,轻抬眼皮,“送出去的东西绝不收回,定下的约绝不辜负,这是遥案庄的规矩,而我,是遥案庄的人。姑娘想必也清楚,如今把话说开了,难免有人因为情绪一时失控把什么不该说的说出去……” 竺衣失笑:“这是在威胁我?怎么以前不觉得胥大哥是这种人呢?” “胥大哥以前也不知道竺姑娘是为了骗人宁愿假死之人。” “你……” 胥桉郢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面对他的反驳竺衣一时语塞。 仇水面色僵硬地站起身,带起泠泠一阵轻响,他腰间的挽消已是泛起冷光。 这场面着实有些紧张,竺衣赶紧走过去按他坐下,可是仇水一动不动就这样站着,和屋外同样清冷的胥桉郢一道暗自僵持。 竺衣心里好似几把大刀交接摩擦,这弥漫的杀气冻得她有点发颤。欢七、师乔两个识趣地将胥桉郢围住。 眼看局势一触即发,竺衣主动打破僵局:“胥大哥,我也不是个无礼的人,只要今后我们不要再打搅对方,我可以遵照你所谓的‘约定’。”虽然那个约定并不是她答应的。 胥桉郢这才收敛了周身气息,他将视线转到竺衣身上:“我答应你,绝不会作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事。你记着今日自己说出口的话。明日我便来邀你前去涉猎你可答应?” 竺衣如鸡捣米似得死死压着仇水开始发抖的双肩:“好,好,明天我一定去,你们先回吧。”几人闻言不多做停留,颇为满意地撤身。 竺衣赶紧关上门,仇水仍然闷不作声,她走过去拉拉他的衣襟,“你别动不动要打架的阵势啊,他们人多。” 仇水慢慢松了攥紧的拳头,言语间满是自责:“是我没用,才让他们发现了你。”竺衣努嘴:“别说傻话,纸包不住火,迟早会撞上的。” “你明天真的要去?” 她嘟囔:“不然畏畏缩缩也不是个办法。路麦说只有他们几个知道我的身份。把我诈死的事供出来,其实对他们主子来说,还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觉得左柸是断然不会知道的,何况在他面前我还是个哑女。他看不到又听不得,胥桉郢一向重守信用,应该没什么。” 仇水缄默。 “好了,哥,别不高兴,”竺衣安抚他,“明天见了他们我把所有的都说清,然后断绝往来。” 仇水心思已经不在此处,她摇摇他的手,听他幽幽开口:“只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第10章 罪魁祸首 - 未两清 - 乫一 第二日日央,竺衣如约同胥桉郢一行人去了西林。西林雪路重开,踩上去吱吱响。 竺衣特意看了看,左柸没跟来。也是,他一个盲人过来看他们比试确实没有意义。 她原本还会跟胥桉郢几人说说话,现在有下人跟着,只好继续装哑。 随意寻了处地方,前面一棵参天白杨,笔直挺向天空,稀松却结实的枝杈末梢林林总总停着几十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胥桉郢当先放出一箭,登时吓得鸟儿四处惊窜而飞,竺衣毫不示弱,搭箭上弦,“咻咻”接连与胥桉郢一同放出数箭,但见的麻雀扑扑直落。 待身上的十五支箭矢全数发完,胥桉郢也一并收了弓前去查看。他惊叹:“竺姑娘果然好箭法,凌厉精准,箭无虚发。”竺衣撇撇嘴低语:“你不必跟我假客气。” 胥桉郢笑笑说:“我们去打些地上跑的怎样?”她没有意见,扬眉示意前行带路。 新的比试,场地换至一处人迹罕至的沙枣林。沙枣树枝条繁杂错落,且树根粗大,是动物绝好的藏身之地。 众人噤声,蛰伏在雪堆后。一小厮发现一头雪鹿,那人一时欣喜不禁动静大了些,雪鹿闻声而逃。胥桉郢有意射那雪鹿,竺衣连忙低声对他道:“雪鹿数量极少,就放过它吧。” 胥桉郢闻言及时收弓。见二人放走了雪鹿,众人纷纷表示遗憾,甚至有人嘀咕:“放着难得一见的雪鹿不打,光打野兔有什么新鲜。” 竺衣瞪了那说话的小厮一眼,恰在此时余光瞥见一只颜色艳丽多彩的野雉,于是她扬起了下巴仍旧瞪着那人,却是当空一箭顺着眼角余光朝右边射去,“噗”的一声,命中。 得意地冲那目瞪口呆的小厮眨了眨眼。 有人过去将那瞬息毙命的野雉提来。她示意递给那小厮,将小脸从诺大一团雪兔毛领里拔出来,只对口型无声道:“拿去,弥补你的雪鹿,这个多好看。”那小厮颇为尴尬,看着竺衣精致娇俏的小脸,不禁红了脸,连连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她哼一声,扭过头去。 胥桉郢看着眼前的人,较之以前,现在的她像一只解放了天性,回归天空的苍鹰。曾经坠落受伤过后,自己舔舐伤口,毅然决然离开了地面。 尽管古寨的人不欢迎她,但她依旧把这里认作自己的家。她的生活,不一定激得起千层浪,但是她适合的。 他们看着这个姑娘与从前一样,没有一蹶不起,没有堕入黑暗,在最严寒的地方,努力过着温暖的日子,多少是欣慰好些的。 或许,她的心还是暖的,能够愈合伤口,平息伤痛。所以还有现在这样一个她。 她过得不糟糕,于他们而言,本该是欣慰。 然,庄主他,这一年多来却变得太多。确切来说,自她出事,就已经埋下导火索,再后来的诈死离开,则打破了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她算不得不好,但庄主他,委实不好…… 心头一阵烦乱,胥桉郢突然出声提议回去。竺衣自然乐意,这下回去,想必以后也没什么交集了,装聋作哑也就没必要,便直接开口说:“今天我可是陪你切磋了,我履了约,日后就不必见了,你说呢?” 在场没有人诧异“哑女”竟会说话,看来都是事先被叮嘱过的。 胥桉郢脸色更不好看,语气含了怒意:“不知道竺姑娘一年后依然可以笑得这么快活,看来你过得不错。” 本来心情不错的竺衣听着他这突然漫出来的怒意,一时气愤。 难不成见了他们还要她哭着哭诉她的不好,供人取乐不成? 她如今过得好与不好那是她的事,看着她好就不爽是为何?竺衣欲朝他乱吼一通,话已经卡在嗓子眼了,转念一想,又默默咽了回去。 挂上笑脸,笑得一脸纯真,乐呵呵的,“我自然过得不错,不愁吃穿,有人关怀。没事发发呆,有事打打猎,养活了自己,还锻炼了身体。这生活安安静静平平稳稳,清闲的很。你说我过得快不快活?” 胥桉郢气结,说不清是对她的,还是对谁的。总之脸色不霁,不豫,不快,不爽。 队伍回返,竺衣收拾了东西跟上,好心情地哼起小调子…… 胥桉郢已经完全没有要与她讲话的意思,只听着瑟瑟的踏雪声。终于快要走出林子。胥桉郢却突然停下了。竺衣不解:“干嘛不走了?” 前方高大的男人转了身,他脸上的怒意已消,似有颓靡,他说:“可是庄主不好。” 竺衣没能理解:“……?” “庄主过得很不好。” 可是他好不好与我无关吧?竺衣无声却礼貌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胥桉郢叹了口气:“竺衣,其实我找你并不是真的要与你切磋什么,而是有件事,与你有关。” 听他这话突然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竺衣缩了缩脖子:“你们那儿有什么与我有关的?我当初不该拿的一件没拿,不该留的也都没留,唯一对不住的,是烧了你们两间房。”她仔细回想了下,当初火起,她已经先行离开,莫非是…… 火势没控制住,多烧了几间? …… “该不会……整个瑾园都被烧了吧?”她心虚地缩了脖子问。 胥桉郢叹气,退下了所有人,“庄主眼盲之症寻常中药均不可治愈,南疆巫蛊之术太过冒险。或许,只有西离的密蛊才是个中道的法子。” “所以你们才住进了古寨么?那正好啊,古寨的女人都会育蛊。”竺衣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此番前来是为这个。 “我希望由竺姑娘来做。实话说,我们来古寨最初也想找资质更高的人来,不曾想再次见到了竺姑娘。” 竺衣扭头冷哼:“我不愿。万一手抖,害死了你主子怎么办?” “你不会。” “吃不准。” “你不会。” 胥桉郢说得肯定,竺衣咬了咬唇,好心提醒对方:“是这样的,古寨里有个女人,施得一手好蛊。虽然我很不乐意承认,但她确实远近闻名——古寨五小姐,竺岚雨。”她介绍得一脸诚恳。 胥桉郢丝毫不为所动:“我知道这算是难为你,可我信任的人,是姑娘你。”竺衣纳了闷了,躲左柸还来不及,反倒让她送上门去怎么可能?! 胥桉郢见她一脸不愿,沉下了脸,“庄主曾被姑娘下过蛊,直到你诈死都没有取出。大夫说正是因为如此,才一直耽搁眼睛不能恢复。竺姑娘,你当初种的蛊才是一切原因之本。所以由你来,也算‘解铃还需系铃人’。说是难为你,不过是为以前的事过意不去。” 这是前几日左柸要他讲的。 曾经左柸从竺衣房里出来,左臂被划伤,留有一个较深的切口,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以此说是她手误,不小心给他植了蛊,她那一次烂醉,发生过什么都不记得,倒不如直接给她一个“罪名”。 然而,胥桉郢这番话说完,竺衣失笑:“要不我把这一年育的所有蛊都送给你们吧,我育蛊还是有一手的,权当抵了烧你们房子的债行不?至于什么别的罪名,你就别塞给我了罢。” 他就知道竺衣不是个傻子,一两句话并不能真忽悠过去,便看着她,笑得一脸悲悯,好像他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而她偏偏把它浪费掉一般,而后不再言语,折身出了林子,留竺衣一个人待在原地…… 第11章 “亭屿” - 未两清 - 乫一 竺衣回家,一路心绪不宁。她总觉得自己摊上事了。 赶到家,生火取暖。她托腮坐在炉火前堪堪愈发不安,偏仇水不在,她突然滋生的想法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她不愿为左柸查蛊,但胥桉郢分明说了是她的原因才致使左柸不能复明。虽然他们说对左柸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人家是左柸手下的人,自然偏颇与自家主子。 思来想去,不如自己主动摊开。 左柸总不至于恼羞成怒吧?竺衣自认还激不起他动怒。 她竺衣于左柸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不再多想,睡觉…… 两日后的下午,左柸一行人从古寨过来。竺衣的小木屋实在小的可怜,且屋内没有置衣柜,左柸一袭月白长袍褪下也只能放在她的床上。她将事先用血引活的流引蛊端过来。左柸闻着一阵又腥又苦的气味,稍稍拧了眉。 竺衣向胥桉郢眨眼,胥桉郢出声道:“庄主,这是姑娘取出的药蛊,用来验查您体内的旧蛊。”左柸点头“嗯”了一声。 左柸是读书人,是天下人心中仰慕的柸先生,不假。 只是没几人知道他还是个武人,一个在外人面前几乎不曾出手,出手也没人能看清动作的武人。 竺衣曾见过,那不经意的狠辣身手,她没来得及看清,只觉着慑人的杀气掠过,真真吓到了她。 左柸肤色白皙,平日里身姿挺立颀长,给人贵不可言的疏离感,这样脱了衣物,才知道素日里隐匿在衣衫下的体魄。 不似西离男人肌块硕大,也不是白面书生的羸弱不堪。宽肩下两道深刻的锁骨如龙骨蛰匐,恁地妖娆精健。腰腹紧窄,六块硬肌,肌理分明,很是健美好看。 一旁的人静默无声,竺衣停下对左柸身体的“审查”,转脸看到几人不好意思地盯着二人。胥桉郢将刀子递给她,还不忘来句:“姑娘下手可要看准位置,莫走神伤了人。” 竺衣脸迅速蹿红。无声咽了口闷气,捏过刀片,手指轻轻按在左柸左胸口,将头压低了凑上前去,刀片已经挨在胸口上,头顶之人蓦地开口:“你们退下,有事我唤你们。”清隽的气息迎面扑来,她手一抖,好在还没开始,不然铁定划出一道大伤口。 胥桉郢不放心:“我们还是待着吧,姑娘想要说个话我们还能传达。”竺衣忙不失迭地点头,左柸否决,“无妨,只是取个小口,我信她的手法。” 胥桉郢倒不再说什么,看了看二人,转身带人出去了。 听着关门声,左柸笑了笑,轻声道:“开始吧。” 竺衣因着没第三人在场,瞬间觉得压抑了起来,抬眼看了看左柸,如此近距离,他倒是没了以前冷冰冰、拒绝人靠近的怪癖了。 恩,他还是这么好看。 这个男人啊,这个凭着他的色相就搅得天下女子芳心大乱的男人啊…… 她向前伸了伸头,去看他的眼睛。左柸瞳孔失焦,明显的“失明”着。她趴这么近了,那双淬星的凤眸都没眨一下。 竺衣抿了下唇,老实回归原位。 说实在的,这双如星子一般深邃的眼睛这么好看,却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任谁都觉着可惜。 她这边低头惋惜,又将刀片拿去火上烤了烤。 左柸转动了瞳孔,看向她的小脸。刘海厚实遮盖了饱满的额头,灵动的杏胡眼,翻飞的羽睫,娇俏的鼻子,嫣红的唇,特别是那圆润可爱的唇珠,还是很小的模样。他想起她笑时的模样,左脸颊总会有一个小小的泪窝浮现,娇俏可爱。 除了厚厚一层刘海,依旧是记忆里的那个竺衣。 她不知,方才她伸着脑袋瞪着大眼去凝视他眸子的举动,令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差些与她对视。 左柸思绪飘渺,忽觉胸口一阵刺痛,竺衣已经拿刀片划出了一道切口。切口很短,只是划得有些深。带着热意的殷红迅速溢出。竺衣将流引蛊放在切口处,小蛊虫很快进入了左柸体内,片刻后,她依次将盛了不同蛊药的碗凑到切口处,用银针引着殷殷红流慢慢淌入几只小碗。 她又抬头看了看左柸的神情。硬生生划一条切口在胸口处固然很疼,饶是左柸这样深藏不漏的练家子也得受着。虽然他不声不响,但拢起的眉头昭示着他也是一介凡人,会痛会难受。 差不多取够了血,捞起一条白白胖胖的封伤蛊吸附在左柸切口。那小蛊虫见血就兴奋,沿着流血的切口一阵嗜添。左柸难受得出声:“姑娘……” 竺衣见情形不对,颇为疑惑。按理说,流引蛊只为引出旧蛊,它本身会消散在体内,不必取出,若体内尚有其他旧蛊未取,这封伤口的小蛊虫就只会给寄主带来酥麻的感觉,可是看左柸这表情,像是遭受了极大痛苦。 体内无蛊之人被封伤蛊舔舐,才会难受。因为那是犹如剜心一般的刺痛。 左柸伸出手又唤她一声“姑娘。”竺衣看着他伸过手来,不由得一阵不悦,摊开他的手掌写道:“柸先生怕是骗了众人罢,你体内根本没蛊,才会难受。” 左柸确实是因为体内没蛊,现下被这封伤蛊折磨得难受。但嘴上却道:“我胸腔处难以顺气,像是有什么堵住,并不是伤口的疼痛。姑娘误会了。”竺衣哑然,又写:“不是伤口刺痛?”左柸摇摇头。 她有点慌了,莫不是他体内真的有蛊?且这样看来,那蛊太过强盛,已经迁至胸口? 她放开他的手腕,仔细瞧着那些小碗:骨蛊、渊蛊、蝉呔蛊不是,花间蛊、血心蛊、抹魂蛊一一排除,扶苏魂蛊、绽杀蛊、禁殇蛊亦不是…… 奇了怪了,两年前的她差不离就会育这些蛊,可都没见得那血溶在其间。 过了好一会儿,那只生龙活虎的封伤蛊随着左柸流血渐止,慢慢僵成堙白的药粉。刀口明显的愈合不少,竺衣将药粉涂匀了,自他身后拉起他的衣物。 左柸自己拉过衣物穿上,一切穿戴整毕,竺衣拉过他的手写:“给你下蛊的人是谁你还记得?”左柸点点头。竺衣又写:“你确定没记错人?也许另有其人呢?” “姑娘有所不知,我曾认识一位西离的姑娘,那时我身边的人,除了她,没有人会施蛊。”左柸说得平淡。竺衣踌躇了会儿,才下手:“那什么情景下给你施了蛊?” “她宿醉那日。” 她又问:“那人有没有在宿醉中说出些什么蛊名?” “不曾。” 竺衣顿时毫无头绪起来。左柸看眼前的人半晌没动静,补充道:“她那日只叫了我。” 叫他?叫他什么? “亭屿,我的字。” 亭屿!左亭屿! 左柸,字亭屿。 为了与人区分,她那时喜欢唤他“亭屿”,觉着好听又亲近,比那“柸先生”上口。 竺衣看着他掌心的脉纹,一笔一笔划下:“恨不?”不敢抬头,尽管左柸目不识物,她仍旧觉着心虚。 等了半响,她手心都沁出了汗,才听到头顶幽幽吐出二字:“不恨。” 竺衣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心里还是稍稍松了口气。对着一个陌生的人,他能说出这么多已是极限,她便不再写字,左柸亦不再说话。 屋内屋外一时寂静无声,场面静得有些诡异。竺衣低头思忖半天,最终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并不敢看对方,只敢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柸先生,我是竺衣,对不起,害了你。” 左柸愣住。半响,错愕开口:“竺衣?你……”他千算万算,算不到她竟然开口“自报家门”。 她当真是不循常规。 原本他想着她既“作哑”,他便“装瞎”。怎知竺衣竟来了这么一招? 愣怔片刻,便是为她的出声讶然,惊喜。 错愕、惊喜与惊讶的本能反应,配上他出口的话,让竺衣误以为左柸之前当真不知自己活着。 左柸的声音较素日里的温润提高了几分,“竺衣?” 竺衣老实点头,“嗯”了一声。 她原本就想直接说开,在听到他说“不恨”之后,更放下心来,决心“招供”。 近日思前想后,左柸是怎样精明的一个人,她再清楚不过,且胥桉郢一众人嘴上说替她隐瞒着,谁又知道是真是假? 这群人何时离去都说不好,她总感觉早晚会被说破,不如坦荡点。 “我之前,烧了你瑾园的房子,”她抬头谨慎瞄了对方一眼,“赔我肯定赔不起,不如多送你点蛊药吧。我现在会育的蛊药多了,血心蛊也可以多给你几只……” “竺衣,我不再需要血心蛊了。”左柸打断她的话,声音闷闷的,隐隐发凉:“房子不算什么,你还活着就好。” 她活着,就是最大的补偿。 竺衣听着左柸凉凉的语气,便以为人家在意房子一事,努了努嘴,不好再说什么。又想起他方才还说了不再需要血心蛊,兀自笑了笑,心道:真好,总算有一件事是自己没“搅黄”的。 左柸摸索着下了床,竺衣赶紧给他披上了月白长袍,左柸道:“看来今日无果,不过无妨,日后还劳请你费心了。”竺衣摇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出声回应:“哪里会麻烦?不过是我欠柸先生的。” 左柸唤了欢七进来搀他离开。待走至门前,暗自挑起嘴角,笑得不漏声色…… 第12章 “残花败柳” - 未两清 - 乫一 黄昏入定时分,有稀客不请自来。 古寨三公子竺柏千、五小姐竺岚雨。 竺衣站在门口,并没有请他们进来的意思:“我说我怎么忽生不祥之感,这一眨眼,竟然有瘟神到访。”竺岚雨皱了精致的眉眼:“说话还是这么带刺?” 竺衣反问:“不然呢?要我跪着恭迎你们?”冷笑一声,转身欲关了门避客。竺柏千“啪”一声撑在门上,竺衣瞪他,他亦神色莫名地直视她,最后倒是竺衣被瞧得毛骨悚然而败下阵来。 竺岚雨趁机一把拨开她,径自进了屋,左右看看实在没有坐的地方,便毫不客气地坐在她床上。竺衣这边还和竺柏千僵持在门口。 竺岚雨环视小屋一圈,声音带着尖酸:“地方小了点,不过还是挺暖和的嘛。看来你的日子还挺滋润。”竺衣暗自气恼,怎的一个二个看着她没成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就觉着她过得好了?实在羡慕,你们倒是来体会一番啊! 见她不说话,竺柏千沉着语气发问:“今天柸先生来了你这里?他来你这儿干了什么?” 莫名发酸的语气,让竺衣忍不住抬眼多看了两眼说话的男人:“怎么,看上人家了?如果对他感兴趣,可以自己去问啊,他就住在古寨,何必来我这里打探?” 竺岚雨那边带着不耐烦的口气道:“少说混账话,你可想好了,柸先生现在是我们寨子的金主,他这次来肯定是要买很多蛊药回去的。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鬼点子,要来偷抢寨子生意,不过我好心劝你一句,再惹怒了阿爹,恐怕你以后就连这间小破屋都住不了喽。” 竺衣闻言不屑地摇了摇头,古寨这些人小肚鸡肠的脾性,早已不失为寨中的一项传承,且他们传承得很好。说她抢古寨生意,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站在门口冷风全灌了进来,她钻身进屋,身后的竺柏千将门严实扣上。坐在床上的竺岚雨声音拔高了些:“还有啊,我看你竺九的媚性子又冒出来了,是不是见到柸先生这样的男人,就想勾搭了?”嗤笑几声,“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一年前你可是不知从哪带回来了一个野种,被阿爹一脚给踹掉了呢。怎么着,残花败柳……看着男人还是不死心啊?” 听了后面的话,竺衣僵在原地,也许是方才屋内被灌进太多的风,她果然全身冰冷。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竺腾赏了她狠狠一脚,正中她的小腹,不多时便涌出大片大片的血,腹腔连带全身的痛…… 竺岚雨果然知道她的死穴,看着她的异样,才觉得心满意足。 狠狠吸了一口气,半响,她竟还能笑出声来:“对呀,左柸那样的男人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长得可真是好看。如果可以,我一定要使尽手段先把他勾搭到我床上……” “啪”的一声,竺岚雨上前来就给了她一耳光,竺衣耳朵有些发蒙,右脸颊火辣辣的疼。她歪着头,冷冷看着动手的女人。 竺岚雨笑骂:“就你这样的脏货,也配想柸先生?不自量力!我是为你好,才想要打醒你。哈哈,你要是醉死在梦里了,我还真心疼呢。”她辱骂、掌掴竺衣时,一旁站定的竺柏千自始至终就像个看客,一如小时候,竺衣被欺侮时,他基本都站在一旁,看戏似的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话我也懒得多说,你就记好了,这云泥之别的意思你也懂。所以,想伸手摘云的时候,先拎清楚自己是块粘粪的烂泥,就别幻想了。”竺岚雨拍拍自己的肩,做出掸土的样子:“多脏啊!你这里多待一刻都让人不舒服。以后再看你勾搭柸先生,想要染指他,我们可绝不饶你!别以为有那个仇水保你就万事无忧,惹恼了我们,连仇水和你们的阿娘一块儿收拾。” 听了竺岚雨的描述,竺衣努力吸了一口气。 是,云泥之别,她早知道了。以前被别人这样形容,全因脸皮厚,听听也就习惯了。没想到几年后,这个词又绕回到她身上。这词怕不是给她造的吧? 摇了摇头,刻意甩走不愉快的记忆,竺衣走至门口一把拉开屋门,请人离开。竺岚雨此番过来仅是为了警告竺衣远离左柸,话已撂下,想着她以后定有所顾忌,目的达到,也没什么好说与她了,于是拉着竺柏千就要回寨。竺柏千却回身停住,他居高临下,瞪着竺衣,酝酿了片刻,说道:“从前大家都嫌你脏,我还说服自己,选择相信你是被迫的。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不知检点的话来!” 这话突兀得不仅竺衣纳闷,就连气势逼人的竺岚雨都愣住了。 “三哥,你从前竟然还看得起她?你是被蛊养傻了吧!”竺岚雨翻白眼,一把甩脱竺柏千的胳膊。“难怪哦,每次我们骂她你都跟个闷葫芦似的。你心里还对你这个‘九妹妹’念旧情?” 竺柏千听着“念旧情”,心里如被鼓槌敲了一下,他想矢口否认,最后竟没出声。竺岚雨怪异地瞥了瞥这位别扭的哥哥,嘲弄着吼他:“得了,赶紧回去了,晦气!” 竺柏千没理会她,倒是竺衣反应过来,回味着那句“九妹妹”和“念旧情”好像听到了笑话。 竺柏千看着眼前这个“妹妹”,也跟着笑了,眼里一抹狠厉之色,他说:“我从来没欺负过你,你不记得?我也从来不嫌弃你,你不是我妹妹我才欢心。但是……” 但是,那全部是因为我想着我可以对你跟他们不一样,或许我们的关系从另一个层面上亲密起来才好!他在心里呵呵笑着,面上戾气愈浓:现在,不知道你怎么就勾搭上了左柸。那个书生,除了有钱有皮相又有什么好?他可以对寨子里趋之若鹜的女人避而不见,偏偏来了你这孤僻的地方单独见你! 竺柏千不是一个温润如风的人。他从前的不作为,不过是心里存在龌龊的想法罢了。人人道竺衣是野种,他选择信也选择不信。又有谁知道,和一个不知亲疏关系的“妹妹”在一起,究竟是不是一种刺激呢? 竺衣全然没察觉出这人的异常,只反驳道:“是是是,谢谢您,竺三少爷,谢谢您这些年的高抬贵手,谢谢您的不嫌弃,天要黑了,你能走了么?” 竺柏千还要说些什么,她已经不耐烦地推他出门。走远的竺岚雨看着被推搡出来的竺柏千,一股无名火冒起,对着屋内的人吼骂:“竺九,你如今也要二十了,看看你现在都活成了什么德行?众人厌恶、嫌弃,没有朋友,还是个臭名远扬的破鞋,你自己不觉得可悲?也罢,想你这种不要脸皮的人也是不会在意的,你就守着你的小破屋,守着你自己的影子过下去吧。” 竺衣没再顶嘴回去。 疲惫倦怠袭来,卸下嘲讽又虚伪的笑,倚着床沿躺下,全身犹如被抽光所有力气,甚至呼吸的力气都没剩一口。这种竭力感逼得她心口剧烈的疼痛。 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不在乎,她以为那件事再也不能刺激到她分毫,却原来只是没有人再提起…… 好在,这疼痛并未持续太久,困乏袭来,不消片刻她就睡着了。 无梦无感。 第13章 初见沉沦 - 未两清 - 乫一 幕启二十四年初,经过七载艰苦卓绝的南伐岁月,幕启皇朝最终攻下南蛮,将其纳为其国领土,成为坐拥中原、南蛮、东海、西离的霸国。 幕启兵力精、财力足,地域广,慕太祖不过花甲之年,治国理事雷厉风行而不失法度。故市井民风和乐,除了实在偏远,治之有心无力的不毛之地,可谓举国上下其乐融融。 就在治服南蛮的那一年二月,十七岁的仇水和十九岁的初临已长成高大出挑的少年,两人功夫厉害,被派去江南卖蛊药,算作护行。那是古寨的旧例,每年会派几户人家出寨远行卖蛊。 他二人不在,竺衣如何愿意留在寨子里? 竺腾没管过竺衣,她无需向他请示。于是她在征得阿娘同意后,兴高采烈踏上了东行之路。 历经两个多月的劳途奔波,幕启二十四年五月,一行人到了江南千城,将千城视作当年的目的地。 那里,是竺衣从未见过的带着浓郁婉转色彩的江南小城。 也是她那场荒唐故事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江南五月,正是繁花似锦,莺歌燕舞的好时节。 平坦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生意人摆着小摊争相叫卖,百姓优哉游哉漫步街巷。有几家酒楼酒馆挨着戏院,门前熙熙攘攘,一派繁荣盛景,比姜域城热闹百倍。竺衣好奇心重,孩子气十足,眼花缭乱瞄着从未见过的各类物什,看看这儿摸摸那儿,爱不释手。 可惜她没钱买。卖蛊药的钱全在大人手里,他们可以去吃好的,却一点都不给竺衣,连带着仇水初临都被拖累。 后来竺衣馋得急了,悄悄兜出一些蛊药趁他们不注意,拿去街市卖。就是这么巧,让她遇到了遥案庄的人。 他们是竺衣的第一批客人,竺衣极尽所能胡吹乱侃她的蛊药如何神奇。对方显然不信,于是竺衣一路吹一路追,追到几人不得已扔下几两银子匆匆离开。 于是乎,竺衣的第一笔钱财就是她偷寨子里的药“强卖”得来的。 时隔半月,凑巧她再次遇见了那几位买主。人家穿的比一般市井人物好太多,财大气粗,竺衣再次贴上去,还想再来一次交易。 打头的男人转过身来,问旁边的人:“那日卖你们药材的小姑娘就是她?”有人点头。他弯下身子问竺衣:“小姑娘从哪儿来?” 竺衣十四岁个头矮得像个冬瓜,还扎着西离的发辫,看着他笑得一脸讨好:“我打西离来,你们还要不要买蛊药?我们寨子里的,绝对和南蛮的不一样。南蛮的毒,我们的邪。要知道邪可比毒实用的多,我们的能当补药用……” 竺衣话还没说完,男人就吩咐一个少年掏钱买下她手里所有的蛊药。竺衣乐了,忙把蛊药递上。男人并不接,只问:“你来自西离,那你可会育蛊?” 竺衣听着生意门道有望扩大,赶紧装作大人的模样,自信得一脸骄傲:“当然,我们西离古寨的女人没几个不会的。”男人闻言,轻笑了一声,又问:“如果可以,还望小姑娘能找来你家大人,为我们育一些出来。不管成品怎样,我们全买。” 竺衣的确会育蛊,听对方这样说,仿佛看到了金子,激动不已,当下自荐,直言自己从小育蛊长大。她并不愿意把古寨那群大人引荐给对方。 数日后男人找过来,在小街的转角一眼就看到了又在极力向路人推卖蛊药的竺衣。暗中留意着竺衣的去向,便跟着她找到了古寨的大人。 他讲明来意,未成想被他们一口否决。一来古寨寨规:决不允许在古寨以外的地方私自育蛊,二来有家室的成年人一心想把所有蛊药卖完就打道回府。 劝说无用,来人只得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在众人身后拼命挤眉弄眼的竺衣。 竺衣想着去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大户人家”,仇水初临只得陪同她一起跟男人过去。 出城,一路往西坐马车行驶近半个时辰,途径一片郊野,而后到了一处气势辉宏,却安静得颇显肃穆的庄子。 那就是遥案庄,它的少主人——左柸。而接他们的人,是胥桉郢。 竺衣十四岁的年纪,正属少女情节滋生时。身体的巧妙变化,让她意识到了自己与仇、初他们是不同的。也由此让她开始对异性充满好奇,可怕的是,偶有思春之梦。 身边自小相伴长大、交好的人没有一个女孩子家,于是当她发现自己心里“怪异”而不受控制的陌生情愫时,几乎惊慌失措,以为自己出了问题。 就是那一日,江南六月初四,初夏伴着清凉雨丝降临千城,天气阴沉。竺衣三人进了遥案庄。胥桉郢带他们去见了遥案庄的主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左柸。 一见倾心,挣脱不得。 那个男人,当真好看到晃眼。五官精致中棱角毕现,气质温和中带着疏离,风骨儒雅中透着凌厉。他那日穿了一袭白衫,墨发安静地披在身后,很长很美。 竺衣当时就看痴了,心里只道:这该是天下最好看的男人了吧?怎么就让我碰到了?简直太好看了…… 那时的她晕晕乎乎,丧失了思考能力,在左柸面前痴痴傻笑,害得周围几人瞧着她极度不正常的样子均吓了一跳。 左柸被眼前的小姑娘两眼放光地盯着瞧,丝毫不惊讶,毕竟多少姑娘见了他都是直接跳过含羞带怯,直奔似痴似傻的程度。 见怪不怪,他简单两语,带着淡淡疏离的口吻只说安排竺衣三人住处,换取她为他育蛊。 竺衣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能住在这人的庄中,开心地对着初临又掐又跳。 初临鄙夷地看着她,咬牙把自己的胳膊解救出来…… 左柸看了看蹦跳的竺衣,不论个头、模样、声音,十足十的孩子气,哪里有少女的影子?不由多问了一句:“不是说她十四岁的年纪了么?” 胥桉郢尴尬咳了一声:“竺衣姑娘是说过自己快要及笄了。”他知道主子是信不过竺衣会育蛊,复又补充:“她自小研究蛊药,不是装懂,庄主若不放心,先试她一番。” “……” 那之后她和仇水初临就留在了遥案庄。古寨的大人待蛊药售罄,即刻整装返程。临走之际,仇水找到他们,将书信托那些人带回西离给阿娘,便陪竺衣暂时留在了遥案庄。 遥案庄中,左柸让路老管家给三人安排住进遥案庄最西角的寻风苑,还派来一个丫鬟伺候竺衣。 竺衣人生中唯一的那个“丫鬟”,名唤文希,性格腼腆而稳重,虽然只比竺衣大两岁,却事事精干,处处周全。文希是竺衣全心依赖的唯一一个同性朋友。 六月千城进入雨季,几乎天天都是淅淅沥沥的夏雨。自第一次见了左柸,竺衣就莫名变得做事打不起精神,成天只想着再见到他,夜里开始做起有关他的梦,梦里他会说很多话。 于是她觉得他人愈发好看了,声音愈发好听了,于是她更急切地想要见到他。 若是问竺衣究竟喜欢左柸什么,她大抵是答不上来的。小姑娘的心思,或许仅仅是因为对方好看的容貌。 毕竟,好看的人,谁瞧着都喜欢。 她虽迫切的思念着他,但左柸很忙,三天两头去别城查访书院,多不在庄中。就算左柸难得回庄,胥桉郢也会吩咐她,除育蛊相关事宜外,有事无事都不要打搅庄主。 遥案庄有条规定:除非要事,否则不待客。而竺衣是因为左柸需要蛊药,不得已破例而已。 第14章 父子互嫌 - 未两清 - 乫一 左柸的父亲左邀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东海海上生意发家,后来迷上了西陲的玉石珠宝。再后来,海上生意和珠宝生意相辅,原本就占据了幕启商贸半壁江山的左家,几乎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 当左家生意发展得如火如荼之时,左邀病来如山倒。左柸一心潜读诗书,半点心思不在生意上。多少生意仇家趁机打压报复左氏。 左邀劝儿子继承生意之道,左柸不予理会,碍于当时皇室已对左家产生了警惕之心,他只得忍痛放弃经营了半生的生意。 左氏撤出,对幕启商道而言,无疑是一场剧烈的冲击。海产、海盐销往内陆的产量骤然紧缩,造成短时间内供给不足,众多小家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争先抢夺海产内销的商机。但生意经不是谁都懂得,缺乏运送保鲜条件,贩卖失调,导致当时市场混乱不堪,有个别发家致富的,但更多的是碰得头破血流、血本无归。 另一方面,边陲珠宝的最大供应商链突然的截断,致使两年内珠宝大幅涨价。亦有人雇镖前往边陲重新链接珠宝生意,结果只是满足了途中亡命劫匪的腰包和杀戮之心而已。 而这厢里左邀生病之后,再无心关注生意场是何种景象,倒也真正闲散下来,清闲自在。 其钱财数不尽,阔气出手在千城郊外用了两年时间建了遥案庄。遥案庄之大,传闻是皇都宫群的二倍。 左邀也曾因儿子不肯继承家族生意生了许久的闷气。搬去遥案庄中原想静养生息,奈何左柸砸了大把钱在幕国境内开始置办书院。这更惹得他生气。 左父气呼呼地臭骂儿子“败家”,左柸淡淡一句“臭钱换得书香,觊觎换得安生”,附带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就将父亲打发了。 老子生气,但腹中无甚墨水,与儿子拌嘴,少不得每每吃亏。路老管家夹在中间甚是为难,小的说不过,只能劝老的:“老爷,所谓树大招风,咱生意是大,大到朝廷几次三番想找您的麻烦,您还没领教吗?既然做生意难免惹人眼红忌惮,不如做些别的转移麻烦。少爷这大手笔建书院一事,也算为国为民做的好事,何尝不是一种求全求安的法子?您也就看开些。” “哼,直接把老子的钱拿出去捐了不是更直接?何必拐着弯来建什么破院子!” 父子二人在家业方面始终有分歧,左邀身体抱恙,郁闷了一阵子,也就懒得跟儿子置气了。因为他发现闲下来之后的生活……还真是惬意。 因为儿子的缘故,左邀不喜欢“书读太多”之人,满腹道理,他说不过。 竺衣胸无点墨,仅识字而已,人小好动,一张笑脸天天挂着,小嘴儿甜,于是甚得左邀欢心。 竺衣进庄第二日就去拜访左邀,见到他人的时候,他正躺在太师椅上前后晃着晒太阳。 毕竟是左柸的生父,左柸长得极俊朗,自然是遗传了左邀。所以左邀已过不惑之年,一副好皮囊也仍旧未见几分沧桑。 竺衣开口喊他“左伯伯”,在他院里转来转去、问东问西,大概是两人都不拘礼,虽谈笑无鸿儒,但是对话自如。 寻风苑距离左柸的主殿和寝居实在太远,走过去都要两刻之久。 左邀住的寝居与左柸不远,自然就离竺衣住的寻风苑远了。她喜动不喜静,左柸不在庄中,迈着两条腿就去左邀处陪左父说话。 一日,竺衣照例早起去找左邀,恰巧左邀正大动肝火,大骂路麦。 路麦是路老管家的儿子,左柸出远门游历,他不一定每次随行,偶尔会留在庄中。 从前的路麦极其厌恶竺衣。因竺衣是西离来的,读书少,跟他主子说话不会用敬语。以他的话来说,就是“白痴、野蛮、没教养”,故此少不得斜眼看人,说话总要冷嘲热讽。以此带的他身边几个少年也多多少少对竺衣抱有偏见。 竺衣不曾在意,毕竟是从恶言恶语的环境中出来的,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 她瞧着左邀气得两腿打颤,赶紧扶他坐回太师椅。左邀顺了顺气,问她:“丫头你蛊药可还有?补气的蛊药。”竺衣点点头。就见左邀“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指着路麦骂骂咧咧。 大致一听,她也明白缘由了。 原来左柸正在东海巡游书院,左邀趁其不在,托老友四处帮忙打探家室、样貌好的姑娘,置重金请画师做了画像,就等左柸回来从中选,进而面相、成亲。路麦无意间听到了此消息,私下飞鸽传书给左柸泄密。 左柸自然生气,推迟了回庄计划,令跟在身边的欢七先行回了,并根据画像留下的信息,一家家找上门,解释缘由,推掉面相。众家不满,姑娘们啼哭着控诉,传入左邀耳中,当下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路老管家年轻时跟着左邀走南闯北,也是虎人一个,审时度势,二话不说将用刑的刑具呈给老庄主。 左邀在那方揉着脑仁,质问路麦,是否让他左家不得后人他才甘心。路麦被绑在长椅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庄主说了,庄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禀告。” 左邀趔趄两步:“何为‘风吹草动’?”路麦心道:您把庄子卖了都算不得大事,但是给庄主找亲事,就是风吹草动,庄主就防着您这一点。 他不敢说。只得道:“事已至此,您打我吧。” 路老管家朝左邀拱手做了个揖,主动领过鞭子,走到路麦身边。父子俩对望一眼,那鞭子“唰”的在空中打出一个响亮的尾鞭。 鞭子只是虚空一划,把竺衣和路麦各吓个半死。路麦从小没受过刑,这一吓,吓得胡言乱语:“你就打我吧,反正庄主他不想被人插手的事,我知道一件我就禀告一件!” 左邀怒吼:“给我打!”路老管家手起鞭落,下一刻路麦的惨叫声响彻庄园上空。 竺衣捂住耳朵,不忍地看着。路老管家一连抽了十来鞭,路麦身后的衣服都烂了。她想替路麦求情,又听到左邀还在这边气得嘀咕:“给我瞎操心,不揍你揍谁……” 于是她也不敢说话了。 鞭子抽完,路老管家又自觉上了板子。那边路麦还在嚎叫,竺衣终于忍不住,替他求情,并安慰他道:“我等会儿给你拿封伤蛊药,止疼很快,你先忍忍。” 路麦又疼又狼狈,一瞧西离女来看他惨状,恶语相向:“滚开,就会看戏的西离女。”路老管家闻言,又扬起了手中的板子…… 竺衣急了,对着左邀大声说:“左伯伯,您看我行吗?”这话问的众人一脸茫然,竺衣又道:“其实我很愿意嫁给柸先生的。虽然我没大学问,可是我会听话。如果以后柸先生还拖着不成亲,我极愿意补缺。” 左邀先是愣了愣,转头想了想:遥案庄就因为这么一个小姑娘破例收客,她跟自己相处也可谓其乐融融,不是正好? 他只想左家尽早有后,其他都好说,于是他道:“今日就先这样,我左某人也不是随意之人,”佯装好好思量了下,让路老管家止了手,“等不肖子回来,我给他提提。” 趴在长椅上的路麦听罢那对话,虚脱的脸一派死灰。他不知这顿打挨了有何意义,庄主尚且不想与其他优秀的姑娘接触,这下可好,被西离女横插一脚…… 左邀自那以后,但凡得知儿子何时游历归来,便将消息告诉竺衣,竺衣就开始数日子。 终于挨到第二次见左柸,她既欣喜又惊慌。欣喜的是梦中人终得以见,惊慌的是她对他的思念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还没见他这一面,便已经开始担忧下一次见面又在何时,若是长久不见,她会不会疯掉。 那时候竺衣并不知道“一见钟情”之说,再者她那时候的年纪,说是“爱”又显得幼稚可笑,她分不清自己突如其来、汹涌如猛兽的情潮该如何收放。 竺衣简直鄙夷自己又暗自庆幸,庆幸她居然能遇到这样的人。 第15章 好意提醒 - 未两清 - 乫一 那日左柸从东海樊城游历回庄,来了寻风苑。想着他肯定很疲劳,竺衣手忙脚乱给他熬了清倦提神的蛊药。 他来的时候,还在下着小雨。竺衣极力掩饰自己的异常,却又不自主悄悄去看他。文希将熬化的蛊药端上来,他执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因为药味的清苦暗拧了眉。将茶杯轻轻搁在桌上,他直截了当地问育蛊一事进展如何。 彼时竺衣凭着手上还留有古寨的旧蛊,所以还未着手新育,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想到左柸方从樊城回来,忍不住好奇,问道:“樊城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左柸怔了一瞬,而后扯了嘴角笑笑:“不曾带些什么。” 想他是误会了,竺衣赶忙解释:“我不是要问你要东西,只是好奇那里有些什么。” 左柸依旧笑意浅浅,凉意薄薄:“日后你亲自去瞧,便知道了。”顿了顿,他轻笑着说:“家父今日同我说了些话……” 一听这话,竺衣小脸迅速蹿红,急忙打断:“不是的,柸先生,那天路麦被打惨了,我情急之下为救他才说给你补缺的。反正我想着左伯伯那样着急,临时应个急也没什么事……” 男人挂着笑意,满意地点点头:“如此便好。竺姑娘不必说补缺的话,左某希望你日后有个好人家。”他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温柔,好似在诚心为她祝愿。 竺衣捏着衣袖,几分腼腆,几分冲动,她说:“嫁给你就最好了。” 左柸起身,听她这样说,脸上笑意尽失:“竺姑娘说的话,左某不曾听清。”他那样认真、严肃地看着她,好似在看陌生人,她便瞬间后悔了,于是改口道:“我说的嫁这里,嫁千城这里,就最好了。”言罢傻笑着掩饰尴尬。 “如此,告辞。”左柸笑不由心地微扯嘴角,转身离开。 他走后,竺衣傻站在房中,为先前的冲动懊悔。文希雪上加霜的告诉她,倘若她拿不出使左柸信服的育蛊能力,她很快会被“请出去”。 而后处于一种随时被人轰走的压迫感,竺衣开始动手育蛊。 西离密蛊分两种形态:蛊药、药蛊。 蛊药相对简单:先以罐浸泡不同药性的药材,后放入三两只蛊虫,蛊虫通身引药后散化复养药,开罐后将废余的药水蒸干,取出则成干药材。育蛊药,用不用血对养虫而言,影响不大,制药时长少则三四日,多则一年半载。 药蛊则难把控些:药材先煮沸,置凉后用泡化的冰莲沉淀药性,后混入血。搁置几日,再开罐查验育蛊环境。倘若药汤层、冰莲层、血层三分明显,则可放入蛊虫。而后密封数月或数年,任蛊虫于三层游走吸收药性、血气。至后期,开罐查看,若分层全数混为一色,即可取出蛊虫,将其植入活体,以便为宿主吊命养身或对其加以控制。育蛊时长为月余至数年不等。 因此,药蛊是虫,具邪性,而蛊药为药,更偏向日常养身之用。两者倒是有一共同处:见效奇快。 因左柸初时没说要什么蛊,竺衣就先育了最普通的蛊药。育时,用芡草水浸泡干绛枝,取后厨身体最好的厨子的小半碗血混入,个把时辰后取三只白胖的蝉呔蛊虫放入,密封七日,开罐后即成药。 待育的第一批蝉汰蛊药出来,左柸为考量眼前这小姑娘的本事,将蛊药全数打赏给遥案庄的下人,用来健神养气。 后厨每日早晚在粥中熬些蛊药,以供众人食用,仅过两日便显了效果出来,多数人身体的疲劳不适有所缓解。虽然时间太短,不能看出更好的效果,但是这也让竺衣得以顺利留在了遥案庄。 她的世界,大概从那时起,就只围着左柸转,哪怕见面往往时隔三两月,对话不过寥寥数语,都不能抵消心中思念之万一。 然而,她这厢里相思潺潺,左柸却并不曾对她有任何感受。 他在外时,看多了姑娘小姐们对他散发的迷恋、痴意,早习以为常。他留她,只为了蛊。那么他跟她的交集,仅限于问询育蛊一事。于是,他照例外出四处寻访,偶尔回了遥案庄,也是除了问蛊,能避着竺衣就避着。 炎夏八月中。 左柸从南蛮回来。竺衣换上一身清爽凉快的白玉兰散花纱衣跟着大家一起去门口迎接。 一月之余,再见徒增眷恋。 默默站在人群后,看他着一袭烟青色的长衫下马车,一路当先回了寝居。纵然相距较远,竺衣却隐约瞧见他面上之色很是倦怠。于是她着急忙慌一路跑回寻风苑,将那新育的清骨蛊药捞起来托初临送去。 左柸这次回庄没有见她,她去陪左邀聊天时,他基本在书厢看书,不出房门。竺衣蔫蔫的,陪左邀说话显得心不在焉。左邀见状,唤人去喊左柸,左柸通通回绝。被拒后,一老一小,面上都很难堪。 没几日,左邀出远门访老友。竺衣连过去的理由都没了。她住的寻风苑空荡荡,整日只有她、仇水、初临、文希,外加两个守门小厮和三个洒扫小丫鬟。后来仇水看她闷闷不乐,带她出庄去狩猎。 出了庄的竺衣多少能解放天性,玩得快活些。文希看着竺衣树上树下恁地灵活敏捷,不禁目瞪口呆,她提醒竺衣是个女孩子,应当稳重。那树上的人反驳她:“这是一项生存本领。” 那日竺衣正带着文希捉鱼,文希因为近日夜间总听到竺衣梦呓唤庄主,便问她:“衣衣,你究竟有多喜欢庄主?”竺衣头也不回:“很喜欢很喜欢,见他第一眼,我就想立马嫁给他。反正我决定了,这辈子只嫁柸先生,他不娶我,我就不出嫁了。” 那时,她的占有欲很强。尽管左柸从来不是她的,她也不管不顾。 文希叹了口气:“你千万不能执着于不切实际的想法。庄主那样的人,天下女子都倾慕,这倒不是夸张的说法。可你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女子能陪在他身边吗?” 竺衣自然不知。文希自顾自接道:“怕是这天下还没出现能让庄主多看一眼的女子。” 竺衣干笑:“他已经弱冠之年,身边仍旧孤零零的,不寂寞吗?” 文希否定她的说法:“因为没有想等的人出现,所以一个人才不会孤独。有句话叫‘宁缺毋滥’,大概就是这样。” 竺衣顿了顿,问:“那你觉得我努力努力能站在他身边么?”文希一脸同情地看着她:“所以才让你打消不切实际的想法啊。” 听了这话,真是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 就像当头批了一把冰刀。 仇水坐在一棵柳树下,盯着水面发呆。初临那边叽叽喳喳直叫嚷他又抓到几条鱼。竺衣看着那两人,闷闷开口:“估计这辈子愿意陪着我的,只有他俩了吧。但我还是要努力努力,站到你家庄主身边!” 文希在她身后,没说话。 那日,他们一直在外面待到傍晚才回去,回到寻风苑的时候,路麦已经在小苑门口等着。 路麦说左柸要见她,竺衣心花怒放,欣然赴约。 去的路上看着霞光漫天,美不胜收,夕阳余晖下有燕归巢,啾啾鸣叫好不热闹,衬得她的心情格外的好。 左柸依旧是有事说事,没有任何寒暄,直截了当提出他的要求。 他要竺衣育出一只可以牵制他人情愫的药蛊。 竺衣问他为何要控制别人,他又不回答,只反问她可是不会。 竺衣自然会,但这种蛊属于密蛊,是不能私自育出来给他人用的。她犹犹豫豫,嗫喏地开口:“我要怎么确定你不是用来害人的?” 左柸面色严谨,出口的话音有些自嘲:“左某不是小人,怎会行小人之事?姑娘尽可放心,我可以保证,不做害人之用。” 竺衣看着他,面色隐隐有着阴郁之色,想他的心情应该不怎么好。 她是信他的,盲目的信他。于是她答应了。 左柸提出她为他育密蛊的交换条件,是可以继续留在遥案庄,而且为了避免这只密蛊落入奸人之手,竺衣只需育出一只。 竺衣忽略了左柸说的那句“避免落入奸人之手”。半月之后,“奸人”便找上了门。 第16章 被劫享域宫 - 未两清 - 乫一 那日才下过雨,夜色漆黑,天幕下不见一颗星子。 一群身手矫健的蒙面人悄悄潜入,聚在寻风苑。寡不敌众,竺衣顺利被劫走。 不知这些人的目的,不知他们是否是亡命之徒,竺衣趴在马背上尚在回想这变故怎生来的。亦是惧怕,瑟瑟发抖,抖了一夜。 到达目的地已是第二日,东边朝阳才要升起。 马不停蹄进了城,一路驶进一处府邸。府门高大阔气,有金匾覆于其上,上题笔走龙蛇三个大字——“钰王府”。 幕启皇朝作为泱泱大国,人口繁盛。慕太祖膝下众多皇子公主,可谓龙族兴旺。幕启四皇子,慕沉昜,尊封钰王,性情冷如寒铁,不小心就能将人的手皮血肉模糊地黏扯而下。 荆许尔,钰王妃,貌可冠压群芳,才可盛碾文人,既有堂堂王妃的端庄雍容,又有千般小女人的温柔娇憨。前者是她做给世人的样子,世人都道她是王府当家女主人的典范,后者是她呈献给自己夫君的模样,奈何却苦寻不到他的真心。 荆许尔坎坷的情路,竺衣曾经的陨灭,两个人,分明该站在对立的立场,却不得不因为另一个女人而对彼此产生了悲悯之心。 互相悲悯对方,显得可怜又可笑,但情这一条路,她们二人走过的一段,却是相似。 原本无甚交集,想来也不该有所交集的人,浑然不觉中被命运强抓了一把。 竺衣被人一路“护送”进大殿,殿里只有清扫丫鬟在打扫。大殿华丽的装饰,精丝剪裁的幔帘,纹刻繁复精致的雕花镂窗,隐隐檀香的古木陈设,泼墨浓荷六开的透纱屏风,茶案香几,汉白玉的地面……直叫惊魂不定的竺衣还能抽个空连声赞叹一番。 两腿发软的等了许久,才等来府中之主。 那人逆着刺眼的晨光一路走来,早有丫鬟下人规矩行礼。竺衣原想有样学样,规规矩矩给来人行礼。奈何实在害怕,待人自她身边走过,在上方落座,她已经“啪”一声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上方一声冷笑,竺衣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方才够胆抬头去看来人。 座上之人,眉目清俊,深窝眼看人时深邃如斯,墨发全数被绑缚在金冠里。绛纱袍加身,异样的英挺。 那人,让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左柸,面无表情。模样生得好,也是一副“生人勿扰”的气势,冰冷得很。 好歹左柸偶尔还会挑起嘴角似笑非笑一下,这位钰王却像极了冻出厉刺的冰棱,竺衣匆匆略了几眼,便不敢再与之对视。 “你会育蛊?”座上的“冰棍”凉凉开口,人气质冷硬,连声音都是冷的。竺衣随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心翼翼点点头。 “你要给遥案庄育什么蛊?” 咽一口气,斟酌答话:“回王爷,补身体的。” “哼,控制他人情愫的。”他吐出这几个字,竺衣惊吓不已。 “左柸要你育这样的蛊,你竟然肯。难道你不知这蛊乃是你们西离的密蛊,不能随意流出蛊人之手的么?”他瞪向竺衣,眼中狠厉愈盛,“你可知世人见了这蛊会引发怎样的局面?” 竺衣听他直言西离密蛊,诧异于他什么都知道的同时,更惊慌了几分:“柸先生不会这样做的,他是个好人。” “你信?呵,”慕沉昜讥笑:“私自育密蛊一事仅凭着你‘信’,而被公诸于世,倘若被有心人知晓了去,造成密蛊贩卖,你还能信你的柸先生?还是说……”转了转腰间的佩玉,“还是说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为他做事?亦或者,你本就愚昧无脑,好被人利用?” 竺衣实在怕他,低着头闷声闷气:“柸先生只要我育一只密蛊,不会被别人知道。” “本王不就知道了?” 他反问的理直气壮,竺衣匍匐着身子又压低了些。 “既然你能给他育蛊,那本王也需要一只,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竺衣摇头,抿了下稍显苍白的唇:“民女不知。” 难得他没生气,冷笑道:“来人,将她带下去,好生安顿。” 竺衣实在不想跟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打交道,松了松紧绷的肩,顺从地跟着下人退出去。 当日下午,钰王府女主人过来看她。竺衣被安排在一间普通的偏厅里。忧心发呆的时候,听见门外有威严的女声轻喝守门的侍者。 随后门被打开。 她第一眼见到钰王慕沉昜是在早间,逆着刺眼的晨光。她第一眼见到钰王妃荆许尔是在黄昏入定时,漫天橘红色的晚霞将最后一束夕阳缱绻铺散,她眯了眼,看向逆着霞光进来的女子。 端庄、清丽、美如一枝馥郁芬芳的夏花。 荆许尔稟退了下人。竺衣委身颔首粗略行了礼。再抬头,发现钰王妃正若有所思盯着自己瞧。 瞧得恁是认真,半晌,荆许尔兀自笑了笑:“听说你在为柸先生育蛊?” 竺衣点头。 “那么,希望你能尽快助他达成所愿,这样,本宫这里也就消停了。” 竺衣听不懂,但是看得懂,荆许尔笑意未达眼底,仅是微扯嘴角,微笑的样子很是牵强。 “你的蛊,可能牵住一人终身?” 竺衣小声道:“不能。”一只血心蛊牵制人心、控制情愫的药效期限一般超不过两年。 荆许尔闻言,倾城的容颜浮起萧瑟:“我还以为,以后都不用怕了。”最后半句话,她轻声言语,似卸去生气般的落寞。 “本宫想办法,送你出去。育蛊之事,烦请尽力。”荆许尔认真看了看竺衣,“你瞧着还真小,多大年纪了?” 竺衣狐疑地瞟了钰王妃一眼,道:“一十四。” “那也不小了。”荆许尔走近了几步,“本宫明晚安排人将你带出城去,路上可以搭乘马车,记得向南走,就是千城。” 竺衣伸直了脖颈,喜道:“多谢钰王妃!可是把我放走了,钰王不会找你麻烦?” 荆许尔眼神闪烁:“那倒是……也能说上话了。” 想来此二人夫妻情义并不深厚吧,王妃竟要和王爷唱反调。然而这不关她的事,竺衣连连低声道谢。 她还没来得及舒口气,门外响起森凉薄语:“将我请来的人赶走,爱妃怎么也要先知会本王不是?” 荆许尔握于袖中的素手在听到来人的声音时不自觉攥紧,转过身,她笑言:“王爷,您来了。” “本王不来,爱妃怎么与我说上话?”慕沉昜笑得温柔。 荆许尔低头,声音轻和婉转,含着莫名的悲凉:“妾身,不过是想求个安稳的日子。” 竺衣看到慕沉昜犀利的目光直直投过来,眸子半分没有去瞧近身前的人儿,却学着荆许尔低声自嘲的语气温和开口:“荆许尔,本王给你的,从来都是一个安稳的人生。” 竺衣左右躲闪那锋芒的视线,汗颜:这夫妻二人,是要在这囚禁她的屋里谈人生么? 荆许尔低头,咬了咬唇:“安稳,从来安稳。”眼眶泛红,她看向门外的霞光,美目眯了眯,眼底的潮湿就消失匿迹了,“妾身,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余生,便如这黄昏。” 平静地说完,荆许尔唤了下人离开。 慕沉昜在她离去的时候,微侧了脸,好像要目送荆许尔的离开,又好像是不刻意的动作罢了。 逃离无望,竺衣撇嘴,眼里尽是惧意。慕沉昜转回视线看向她,似笑非笑:“她希望的,恰恰是本王最不希望的,不知道对于育蛊一事,你有什么打算?” “……” 竺衣自认智商算不得低,但是对于这夫妻二人各自的一番话,她已当真听不懂。 钰王妃要她尽早育出来,钰王既与她相悖,那便是不让育?可晨间时,他分明要求自己给他育一只…… 第17章 王宫接人 - 未两清 - 乫一 在钰王府惴惴不安过了一夜,这夫妻二人再未召见竺衣。 第二日下午,左柸抵府接人。她被带到正厅时,众人中,第一眼便看到了左柸。 正厅端坐的左柸和慕沉昜二人均是不苟言笑。互相寒暄间流露着不明意味的嘲讽之态。 两人同处,简直能把热意难耐的酷暑冻结成寒气逼人的严冬。竺衣一时不敢上前行礼。慕沉昜因为她的失礼轻蔑地哼了声。 左柸却在看向她时,微扬了唇角,眼中含着歉意。他这眼神,看得她一时鼻酸,几欲扑过去。 初临跑到她跟前,直问安否。竺衣小声地叫着“哥哥”,他一把将她搂入怀,连声安慰。过后,她终是上前有些瑟缩地朝慕沉昜行了礼,又颇有些委屈地看了左柸几眼。 慕沉昜见她如此扭捏,带着一丝嘲讽,道:“柸先生果然有本事惹得天下女人春心萌动。” 左柸垂下眸子,静默不语。竺衣怕无人接话,那阴晴不定的王爷恼怒,便自作聪明地接道:“王爷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不倾慕您?” 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但见那钰王朝她瞪去:“那你倒说说,本王与柸先生,你倾慕谁?” 竺衣怔住。 仇水上前,连忙请罪:“王爷见谅,舍妹人小,说话欠考究,您宽宏大量,请莫当真。”慕沉昜睨着眼不说话,竺衣亦不敢再多言。 静默的场面最终还是慕沉昜打破,他一时变脸似的,笑得如沐春风:“柸先生大老远过来,不如随本王前去湖亭小坐,闲谈叙旧一番?” 竺衣低头哑然:原来这王爷和左柸是旧识? 左柸轻笑着回绝:“王爷好意左某心领,然左某此程是为接庄中女客回去,不便多做叨扰。” 想来这旧识情谊并不深厚…… “钰王府难得请柸先生过来一趟,看来却不是好时机。”慕沉昜似笑非笑地作遗憾状,而后道:“无妨,本王只是想见识一下蛊人的本事,冒然把人请过来倒是本王冒失了。这个小姑娘既然是你的客人,留在本王府中也不便,那么各位请便罢,不送。” 左柸微躬身作揖后折身便走,竺衣赶紧跟上。左柸走得快,衣袂翻卷,清新的气息直拂向身后的竺衣。想到他此次前来是为接自己回去,小心思不可抑制欣喜了一阵。匆忙间又回头看了看慕沉昜,后者目光看似随意,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左柸的背影,而后,说出一句令她大惊失色的话: “姑娘既然应了本王,那本王静候姑娘佳音。待密蛊育出之时,可要及时呈贡啊。” 左柸停下了脚步,他没回头,竺衣追过去,急急道:“柸先生,我没答应过他……” “我信姑娘,回吧。” 心蓦然就安定下来。 他说他信她……不管是随口说还是真信,能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肯定,便是极大地荣幸了。 回去的路上,竺衣心情格外好,一路赏景,赞叹不绝。路麦标准的嫌弃模样:“不愧是西离来的,这都没见过。”她整个人是亢奋的,也有那个功夫去逗嘴皮子,笑眯眯回他:“那你还没见过西离的景象呢,不也是没见识。” 路麦嗤之以鼻:“就你们那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的不毛地,我乐意去?”一旁的初临倒是不乐意了,嘴里叼着根草,回击他:“我们那儿长河落日的磅礴气势,冬天大雪原的辽阔,你这单薄的南方人见过?” 路麦真没见过,被堵得一时无言。竺衣立时给初临竖了个大拇指。 好动的初临提议赛马,竺衣没答应,却当先一夹马腹,冲了出去。初临转过头,极其嫌弃地对仇水说:“你这个妹妹,从小赖皮赖到大。”仇水踢了他的马腹一脚。 还不是你的妹妹么? 已跑远的竺衣兴冲冲挥舞着马鞭,迎着金色夕阳策马狂奔。翻飞的衫群、长发,清越畅快的嬉笑无不彰显着少女最美好的年华。初临看着,问身旁的人:“她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仇水看着那小身影,笑得宠溺,末了狠狠抽了初临的马儿一鞭,马儿吃痛,嘶吼着跑上前去。 听到身后追上来的马蹄声,竺衣回身去看初临。少年身形英姿飒爽,有风吹过,鼓起他绛紫色的衣衫,煞是养眼…… 天色见黑,二人方意兴阑珊停止赛马。 左柸自马车中下来,稍作休憩整顿。 赏着莹莹散出暖白柔光的皎月,竺衣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觉得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仇水递了一块干粮,要她将在钰王府发生的事讲给他听。 初临拉了马儿喝水回来,坐在仇水旁边。竺衣躺了一会儿,起身扔掉手里的蒲公英,径直向着独坐的左柸走去。 男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月光沁着微风拂过他的衣衫,烟带翩翩,墨发映着月华默声舞动。天色已然黑透,星子愈发明亮,闪闪烁烁。皓月当空,草地温软,当真是静谧安详的夜晚。 可当时的景中最好看的,莫过于左柸的身影。 走上前在他一旁坐了。 左柸转回视线,看着远处。 两个人总要有一人打破沉默,而显然,左柸绝不是那个主动的人,于是竺衣开口:“谢谢柸先生来接我。”左柸看了看她,怕她误会而自作多情,解释道:“你是遥案庄的女客,在庄中出了事。左某已经很过意不去,只要竺姑娘不抱怨就好。” 竺衣认认真真端详着他,仔仔细细描摹月光下他的轮廓,忽然道:“我叫竺衣,你可不可以不要称呼我‘竺姑娘’?” 左柸静静地看着前方,“左某眼里,你就是位姑娘,直呼其名反倒不便。” 她前倾了身子,移到他跟前,“你的字是‘亭屿’对吧?看在我为你做事的份上,让我称你的字吧?”竺衣笑得一脸讨好:“我特别特别想叫你‘亭屿’,特别特别想。” 左柸皱了皱眉,小姑娘趴得着实有些近了,幽幽香气已经被风卷来,“还是称我的姓名妥善些。”言毕往一边移了稍许。 竺衣并未在意他的动作,直接反驳:“叫你‘左柸’太不礼貌了。叫你‘柸’又肉麻,你说是不是?亭屿虽是字,但是没有人叫,万一有一天你忘了自己的字怎么办?我叫着还可以提醒你的啊。” 左柸不语,她这边自顾自道:“所以呢,这么好听的字,不让人叫简直可惜。我就来叫好了。也不与别人冲突。” 男子仍未出声,下意识不想与难缠的小姑娘搭言。 而竺衣就当人家“默许”了。 所以,那时的竺衣,心思如此不周全,不能细腻地探知他人感想,加上年少人胆大,直白来说就是厚脸皮。总之自那以后,她张口闭口只管唤左柸“亭屿”。 最初,谁听到这称呼都是一脸惊讶。后来听她挂在嘴边习惯了,也就没人再投来怪异的眼光。 两月后,左柸又出城查访。 第18章 雪狼伤人 - 未两清 - 乫一 现时。 这边竺衣睡着,小木屋四周一片死寂。 炉火早已熄了,沉睡中的竺衣倒不用体验这刺骨的冷冽。 远处的古寨篝火彻夜不曾掩熄,原本仅有稀拉的几处火光,突然间明晃晃引燃了各角落。伴之而起的,是惊恐嘈杂的人声。 十多匹雪狼不知如何潜入寨子,于人们沉睡之时发起了疯狂的袭击。 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夜空,守夜的人亲眼看着两匹体型硕大的雪狼将犹自挣扎的男人拖出来,撕咬分食,衔了胳膊臂膀径直扑向他们。 纵使手上有工具,然而被吓傻的人哪里反应的过来? 好在雪狼只是扑倒了他们,衔着“食物”窜向寨子外。 又几匹雪狼从房中窜出,疯狂撕咬,口中已唅了食,毫无惧色跑出寨子。寨中的人全部惊醒,待知道雪狼突袭后,吓得缩在房中,死死绊着门窗。 左柸披了大氅唤师乔率先开了门,胥桉郢也自左间房中出来,遥案庄的人见主子安全无虞,均蜂拥而出驱赶雪狼。古寨的男人们这才拿起狩猎的工具踏出房门。 左柸取了挂在墙上的佩剑物画往外走,胥桉郢急忙上前拦住他:“欢七和路麦已经带着众兄弟去了竺衣那里,庄主先不必急。” 他哪里听得进去,这边的人已乱作一团,竺衣那孤零零的一处小屋,若是出事…… 胥桉郢自知拦不过主子,左柸正欲提了轻功,忽见不远处一簇萤绿色烟花窜天而燃,看到烟花的刹那,左柸这才舒了口气。 莹绿色烟花,是遥案庄确认安全的信号。师乔几个跟着大舒一口气,惊魂未定看了看彼此。 又一阵惊叫声起,众人看向声源处,但见七小姐竺蜻在门外死死拉住门窗,披头散发不住摇头尖叫,身子紧绷成扭曲的姿态。 众人喊她放手,又不敢上前…… 房中有狼!亦有人! 原来那雪狼从窗子跳进了七小姐的房间。 竺蜻尚未出阁,与十妹竺优古,小十三竺桥住在一起。当时床上三人被外面的嘈杂惊起,正缩在屋中不敢动弹。雪狼窜进屋即察觉到了三人,眼漏凶光,嘶吼着扑向她们。 雪狼第一目标是最为娇小的竺桥,竺蜻、竺优古岚趁乱跃下床。竺优古腿软,被桌椅绊倒,竺蜻尖叫着开门先跑了出去。跑了出去便罢,偏生害怕雪狼追出来,遂回过头将门死死拉住。 房中竺优古拼命拍打门窗,却远不及屋外的竺蜻力气大,死活拉不开。竺桥被雪狼从床上甩下来撕咬,剧烈的疼痛伴着惊恐,尖叫不已,拼命挣扎,惹得雪狼嗜血性子大发,一口咬住她的脖颈…… 一时间血腥味铺满房间,竺桥喉管已破,再不能叫喊,浑身的疼痛,极度的恐惧,带着死亡的绝望,呜咽着瞪大了眼死死看向竺优古。 竺优古向身后瞧了这一眼,吓得失了声。对雪狼的恐惧,对竺桥眼神的恐惧,她已丧失了神识般,只剩麻木地拍打木门。 众人还在喊着开门,竺蜻听着屋内已经没了人声,更不敢松动半分,一心想着绝不能将雪狼放出来。 众人皆劝,不敢上前,左柸发现后,属实看不下去,随手将出鞘的物画甩出,那房屋的窗子当即被青芒剑气劈落,随后人飞身而去,瞬间的影动,只剩大氅散开,落在原地。 飞至窗子的刹那,胥桉郢大喊一声“庄主”,将自己的护手弓飞掷,弯弓映射火光划过漂亮的弧线,稳稳落于左柸之手。待人落在房中,刚到手的护手弓利落划出,血花四溅,那雪狼悠悠倒地。 它的脑袋被砍去了大半…… 房间里烛火早已灭掉,昏暗一片。竺优古呆滞四散的目光在看到窗外飞身进来的人影后,怔住半刻,而后尖叫一声,直扑向来人的怀中。 这是上天的神明来救她的对不对? 左柸被女子撞了个满怀,想都没想,直接委身挣开,动作并不轻柔。 胥桉郢带人冲过来,看了一眼地上犹自蹬腿残喘的竺桥,不免叹息。 本是同根生,生死面前却再无亲情。 门口的竺蜻一身凉汗,颓然滑倒在地,众人顾不得她,纷纷进屋查看情况。 竺桥无论如何是救不过来的,现下不过是喘着一口气忍受着临死前的剧痛。半天才赶来的竺腾颤抖地看向地上最幼的幺女,禁不住两眼含泪。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平日里淘气可爱,现如今只能躺在地上瞳孔涣散等待死亡。 知她的痛楚,亦知她濒临绝境,忍痛举刀挥下,替她了结。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个个忘了言语。左柸已经装作目不能视,兀自转身,竺优古惊慌地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他没防备,被拉扯得一个趔趄。 竺优古抱住他的腿哆嗦着站起来,将整个身子埋向左柸怀里。左柸一时挣脱不得,想她是真真被吓到了,也就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竺小姐,安全了,请放开左某。” 竺优古不知是谁救了自己,闻言惊觉竟是柸先生,抬起一张惊到紫红的小脸,怔怔看向左柸。男人有多好看她无暇顾及,想他破窗而入,将自己从生死线上救了回来…… 再埋进左柸胸膛,只知嚎啕大哭。他无奈,暗自使力挣脱了开来。胥桉郢吩咐人帮忙处理现场,紧随主子离开。 左柸不肯回房,披上大氅匆匆出了寨子。待赶到竺衣的小木屋,路麦正带着众人站在门外。门关着,屋内烛光微弱,仇水在低头生火。 路麦带着几许尴尬,很显然,仇水不让他们进去。 左柸扣了门扉:“若我的人有冒犯之意,请见谅。眼下大家都是担心她,烦请你允许我进去瞧一眼。” 仇水冷笑,兀自添柴,毫不领情:“不了,柸先生不必过问,她现在听不到。就算听得到,也有我照看,不用你忧心。” 左柸在屋外沉默半晌,想着她人既然安全,倒也无虞,遂带人离开。 仇水听着众人脚步声渐远,找了块木墩,垫了厚衣物坐上去,栖身趴在竺衣床沿补眠。 阿娘去年冬天被派去雪山采冰莲,为救同行的人而掉落悬崖致重伤,一直以来不能下地走动。雪狼突袭第一时间,仇水便先急着妥善安置了阿娘,是以眼下不必担忧阿娘的安危。然竺衣睡死的状态,很容易陷入最危险的境地,寨子里的人已无暇顾及他们,他决定在这里守一夜。 第19章 蛊药之疑 - 未两清 - 乫一 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古寨乱作一团。妇孺啼哭、伤者呻吟。有家人被咬死的人家,更是抱着残缺的尸首悲泣哀嚎,彻夜不止。 竺桥的生母四婆姨抱着女儿冰凉的尸身连哭带骂。竺腾寸步不离守着她,听她时而嚷着杀了竺蜻,时而疯笑不止,声声呼唤爱女,时而恼恨地捶打他,控诉他无用。 竺腾红着眼抹泪,恼怒自己未早些赶过去救下小十三。 与竺桥同母所出的古寨六少爷竺烁,抡着斧子要砍了竺蜻为妹妹报仇,竺腾听到后及时赶了过去,为制止他添乱,将他关了起来,令其余的兄弟姐妹轮番看守。 回到自己房中的竺蜻,将门窗紧闭,拥着被子胡言乱语。窗外稍有风吹草动,都恨不能吓得她肝胆俱裂。 待事态被控制住,竺腾听寨人汇报伤亡人数。 仅十余匹雪狼,竟咬死二十多人,咬伤数十人。由于从前未出现过雪狼入寨的先例,这突袭才惊得他们手足无措。 天微亮,众家忙着去寨外请大夫、选坟址。胥桉郢派遥案庄的人尽力帮忙,竺腾这才抽出空去看竺蜻。 那时三婆姨正苦苦守在门外。她看着怒气冲冲的寨主,吓得跪地求饶,求他放过自己的女儿。 纵然屋内的竺蜻已吓至失禁,狼狈不堪,这一顿鞭笞终究躲不过。未有子女伤亡的其他婆姨赶着来瞧,不嫌乱地指指点点,火上浇油。 那竺蜻被抽得奄奄一息,三婆姨只她一个女儿,哭得肝肠寸断。竺腾满脑子想着最爱的小女儿已死,竺优古也被吓得精神恍惚,愈加气得理智尽失,手起鞭落,下手毫不留情。 直到打累了,看竺蜻倒在地上抽搐,他才气吁吁地收了手。 三婆姨哭着上前去搂住女儿…… 一切纷乱止于古寨,竺衣这里一派安宁。 仇水算着她醒来的时间,先一步回了寨子照顾阿娘。她醒时,屋内暖意融融。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做每日的熬蛊功课:煮一壶眠杀蛊药。听到外面频繁传来的人马声,她以为是古寨的人晨起狩猎,也没闲心去看,专心熬药等待。蛊药煮好,方倒进碗中,左柸来访。 她现在总觉得欠着左柸,恭谨请他入房取暖。她人初醒不多时,发未梳,脸未洗,一副迷蒙的样子。左柸趁她打哈欠的间隙悄悄看向她。唇角微扬,温声开口:“我无法视物,不请我坐一下么?” 请柸先生坐木墩未免太过寒酸,她乖乖拉过左柸的袖子去床边坐了。 她瞧见胥桉郢带着兄弟几个都站在门外,看这架势,以为他又来查蛊。起身端过茶碗吹了吹蛊药,饮了几口,去取流引蛊。 左柸看那碗药汁,浓墨色,散发着奇异的药香。他叫了声“竺衣”,竺衣停下动作,回身应他:“我在找药蛊,稍候。” 想她如今只有查蛊一事能与自己搭言,左柸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今日来不为查蛊。” 竺衣不解地皱了眉,“那……柸先生大清早来做什么?” 左柸轻叹:“为夜间古寨的险情。”回想起来,他尚且心有余悸,竺衣似乎对这件事不甚上心,“你这里无人看守,太过危险。” “……”竺衣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稀里糊涂回应道:“什么险情啊?我这里生活这么久,没遇着什么危险。” 这话倒叫左柸疑惑了。 那碗蛊药犹自散发着异香,他记起夜里仇水说过的话,想了想,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他将事情说了个大概。竺衣听过,惊慌不已。 “狼怎么会进寨子?还有阿娘……你说我哥夜里在我这,那阿娘是谁照顾的?她有没有事?” 左柸怔住,什么意思?饶是夜里那番大动静,她全然不知? 竺衣犹自在担忧阿娘,愣愣出神。左柸去看她,半响,问出口:“你怎么不知道?” 叹一口气,“我哪里知道啊,又醒不来……”她只是顺口应了这么一句,却被左柸抓住了端倪:“‘醒不来’是何意?” 竺衣还要顺口再回应,突然住了口,回神看了左柸一眼,说:“就是,睡得死。” “我记得,你以前睡眠很清浅。”左柸恢复眼盲,不再看向她,竟无端让竺衣有种被“审视”的凉意。 “以前睡得不好,现在好了。” 左柸自然不信,却也不打算追问。他又留神看了眼木桌上的那碗蛊药。 相处无言,竺衣不确定地问道:“真不是来查蛊的?”左柸起身佯装往外走,竺衣想他看不到,这动作来得突然,担心他撞在哪里,连忙起身。“哐当”一声,果然,他走得急,一下撞在了放着药碗的木桌上,竺衣的小碗就这么摔下去,碎了。 她赶紧上前,提醒他注意脚下,蹲下身来收拾碎片。屋外的路麦闻声开了门,并不进来。左柸垂眼看向竺衣,又凝眼看了看沾着浓稠药汁的碎碗,朝路麦使了个眼色。路麦会意,进来连声道:“庄主,这是怎么了?” “怪我,不小心打碎了人家的碗,你帮忙收拾出去。”左柸如此回答。竺衣挥挥手,想说“不用”,路麦已经快步走来接过她手中的碎片出去了。 左柸一脸歉意:“我好像,给你添乱了。” 竺衣撇撇嘴,没关系,一个碎掉的碗毕竟比不上一间被烧的房…… “人没伤到就好。”她将左柸引到床边坐下,拿扫帚清理药汁,那股奇异的药香尤显浓烈。 竺衣打算洗漱,客气请左柸回避。左柸一心想查那蛊药之事,叮嘱她注意安全,也就回了古寨。 第20章 众口相讥 - 未两清 - 乫一 自经历过雪狼一事,时刻惶惶不安的竺优古,一心唤着找左柸。竺岚雨为了借此接近左柸,寸步不离的守着她。熟料大清早携着竺优古去左柸的住处,被人告知他出寨去探望竺九了,惹得竺岚雨瞬间嫉妒心起,掐着恍神不知痛的竺优古暗自咬牙。 日落时分,仇水带了一只山羊给竺衣补身体。说到阿娘的身子恢复得大好,二人都很开心。至于雪狼伤人一事,他们只顾得了彼此安全无虞,旁的人是生是死,不甚在意。 正煮着汤,屋外叽叽喳喳嘈杂了起来。 竺衣出门去看,门方打开,便被当先一人大力推倒在屋内。锅边的仇水连忙扶起她。 她一阵头晕目眩,听耳边的仇水怒喝:“五小姐,你不要太过分!” 那本就一肚子火的竺岚雨闻言,立马被惹怒,咋呼道:“我过分?论过分我可比不过竺九这破鞋!她命贱不知贫也就算了,现在都见不得我们过得比她好了吗?” 被扶起身的竺衣知晓这人的脾性恶劣,眯眼一笑:“我可没心思管你们。”看了看门外二十几位大大小小的姑娘,笑得真诚:“怎么,你们寨子里的事处理完了?现在想跟我叙叙旧?” “呵,”竺岚雨斜眼看她:“谁愿意与破鞋叙旧?人家柸先生不经意看到你这间实在寒酸的屋子,好心伸手扶贫一把,哪成想你这贱性子就出来作祟。现如今厉害呦,柸先生都为你选址造屋了。” 竺衣尚未听个明白,仇水已经开口:“什么造屋子?把话说清楚。” “柸先生怕雪狼再来,特意派人在这附近建房子。明天就有人过来扫雪清地、去林中取木。这狐狸精就是有办法啊。”门外立即有人吼道。 “是啊,寂寞空虚了一两年,狐媚性子可全要使在柸先生身上了。” “这些日子没有人……哼,憋坏了吧?” 众女纷纷出口相讥,竺衣听过,暗自郁结:为何今日晨间他过来,都不曾说这事? 古寨这群人,愈是与之相争辩,他们愈是言辞犀利。尤其是女人,乱爵舌根的本事可领教过太多了。是以,仇水不愿与她们费口舌,一把抽出挽消,直指人前的竺岚雨,头微倾:“事情我们自己会问个清楚,劳烦你现在带着人走。” 被指的大小姐怒不可遏,口中放肆:“再怎样我也是古寨的千金,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拿剑对我?” 枉她有段时日还曾钦慕于他! 仇水轻嘲:“口无遮拦,行径猖狂,五小姐如此诠释‘千金’一词?”看细细碎语、指手画脚的闲人,他说得直白:“你们来找麻烦,是因为左柸来找了竹子,而你们在寨子里怎么表现都不被待见,所以你们嫉妒她。” 竺岚雨被戳中痛处,气极,随手从身后拉出一个女孩子,“我们哪个不是干干净净的姑娘?哪个不是老实本分的人?我们都不愿打搅了柸先生,她个被人穿过的破鞋凭什么?”顾不得被剑指着,她伸出手恶狠狠指向竺衣。 左柸来古寨小住这么些天了,她们从未有机会单独接近他。每每带着各种理由求见,每每被拒。甚至拒绝代她们传话的下人都鼻孔朝天看人。 “呵呵,”竺衣终于忍不住笑了,“这如何怪的到我?如果说我动动手‘勾引’他,他便过来了,那……你们是多差劲啊……” 这话使众女听了皆愤慨:“呸,我们是不去打扰。你手段多低贱,自己清楚。” “就是,像狗一样反咬柸先生,辱人声名!”一个年纪尙小的女孩子尖声尖气地应和。 “勾引柸先生用她的蛊药,断我们寨子的生意不说,还把自己贴上去!” “不要脸!” “在外面野过的破鞋怕是不知道脸是什么……” 众人纷纷声讨。 谩骂于竺衣而言,影响甚微,她只嫌人多嘴杂声音太吵。仇水正打算强硬驱人离开,突然人群中一阵躁动,众人回头,见是左柸,识趣地噤声,纷纷让出路。 左柸径自进屋。 他“失明”着,堪堪面向竺衣。因屋门大开,一室寒气,不觉皱眉:“哪位竺小姐这样闲,带了这么多人闹事?” 竺岚雨忙开口:“柸先生,我是岚雨。我们大家是担心您被寨子外的野丫头骗了。她有的蛊药我们统统都有,您若需要,尽管开口,我们什么不愿意给?您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德行,如果任您被她骗,我们怎么过意的去?” “左某与谁交易,与你何干?” 竺岚雨闻声,心中一痛,急急道:“您双眼失明,自然看不到,这个女人她要相貌没有,才华更没有,只会使手段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也给您手下的人讲过,寨子外有个女人,不是个善主,就是她啊!她的风流韵事我都不好意思启口向您说。” 本激不起波澜的心,在面对眼前的男人时,也终于初显溃败,此番情境,实在不适宜揭露过去。竺衣气息乱了几分,低声吼道:“闭嘴!我的事,轮不到你们……” “柸先生……”一声惊慌的女声适时在屋外响起,打断了竺衣接下来要反驳却毫无意义的话。她寻声看去,不经意瞧到左柸面色难掩的不耐烦。再看过去,是挂着一脸泪水的竺优古。 竺优古被左柸的下人搀扶着进来,下人脸色难堪:“庄主,这竺小姐自您离开后就惊醒了,片刻不停地说要找您,古寨寨主央着属下过来……” 竺衣看了一眼左柸,左柸压根未回头,依旧面向她,忽略瑟瑟发抖的女孩子,声音几分清冷:“不是派了人专程安抚了么?” 其属下自知主子这是生气了,唯唯诺诺:“属下已经尽力安抚,但是竺小姐惊慌不已,古寨寨主再三央求,说,说暂时送到您身边……” 被左柸堵得脸色不霁的竺岚雨,想了想夜间发生的事,看看竺衣,心中有了计较,走过去一把拉过发抖的竺优古,将她径自送到左柸身边,“我妹妹素日胆子就小,这次实实在在被吓到了,柸先生今天哄了她大半晌,也是辛苦。” 言毕得瑟瞧了一眼竺衣,拉着竺优古的小手,又道:“妹妹平时最清净的一个人,都知道这寨子外的人是什么品行。柸先生不愿相信我们,那不如听我妹妹如何说。”说罢,朝竺优古一番眼神暗示。 竺优古怯怯向左柸身边靠近:“她不是什么好姑娘家的,柸先生,她不贞洁,还把那个初临哥哥害死了。其他的我不想说,我们回寨子好不好?我怕……”女孩子祈求般地抬头望着左柸。 左柸移开了些距离,没有听那姐妹二人说话,不予理会,却朝着竺衣的方向,温声道:“我的原因,给你带来这些麻烦,你别记心上。今后不会有人再上门闹事,你信我。” 他不喜观旁人琐事,更无心理会无关之人的言行如何,犯不着与无礼之人多言,他只要护她脱离这环境即可。 一时间,前来兴师问罪的众女皆感尴尬。 竺衣看着这场景,娇小的女孩子,眼里、心里只装着他,悄悄泛起一丝心酸,后退一步,她说:“我不知柸先生要做什么,但我名声够臭了,何必污了您。” “我知道你的为人,知道你的品性,他人的污言秽语,怎么能损你半分清誉?”他却笑了笑,缓步走上前,“从前我不能护你,现在除了护你,我不做其他。”竺衣咬着唇,又后退一步,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仗着自己谎称眼盲,假意看不到她的回避,转身面向众女,沉声道:“左某一行与古寨的交易将止,若你们再来扰她,左某不介意找古寨讨要说法。” 众女面面相觑,摸不清柸先生为何这样护着竺衣,又听他下逐客令:“各位请回。”话落,已有遥案庄的几十号人于她们身后现身,众人皆为这突然所惊。虽然每个人心中尚不服气,但迫于压力,她们只能选择离开。 风波偃息,天色已黑。左柸没看仇水,却也能感受到他投来的探究的眼神。 仇水问:“你这么做,有意思?” 他答:“自然。”而后向竺衣那方微侧首示意,拾步离去。 竺衣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21章 夜深沉请 - 未两清 - 乫一 众人回了古寨,竺腾正在左柸门前等着。见竺优古和左柸先后回来,长舒一口气,迎上前:“我还担心爱女会不会造成柸先生的困扰,看来是我多虑了。” 竺腾昨日还是精神抖擞的一个人,经过这一日,模样显见的沧桑了数分。左柸没说话,他跟着走上前,“我们哄她都不顶用,她看不到您,就一直发抖。今天晚上休息就劳您费心帮忙照看,等爱女入睡后我再派人将她接走,行吗?” 左柸压着无名之火,稍置于身前的手一甩衣袖,停步,出口的话冷若冰霜:“前一时救贵千金,只是举手之劳,其他事与左某毫无干系。桉郢,将人送走!” 胥桉郢依言迅速派人带走了竺优古,哪里管得着她此刻是否羸弱不堪。 “左某答应了你无偿付与古寨半年的租金,也说了是你征租的三倍银两。”他不想竺腾跟进房间,便停在门口把话说完了:“若左某没记错,当日寨主要价为一间房一月租金四两银。左某共三百一十九人,统共用房六十八间,半年的费用我便给你五百两黄金,左某自认这个数额已经很诚意。希望寨主收下后,莫在事后纠结。”说完谢了客,回房。 竺腾在原地消化那五百两黄金。激动地胡子颤巍巍抖动。 这边左柸进了房,师乔携着风雪进来,手上拿着一支蛊药。 “庄主,属下查明了,这是眠杀蛊,催人入眠的。早上路麦带来的药汁就是这种蛊药。另外,这还是……毒蛊。” “毒蛊什么意思?” “眠杀蛊,顾名思义,能强力催人入眠。也是,也是杀人的蛊。” 路麦恨不得一脚踹上去:“你什么时候磨磨唧唧的了?一下说清楚!”师乔没有在意路麦的举动,接着道:“问了一些人,都说他们古寨现在不育此蛊了。这蛊服食后,是通过强行侵入脑颅,让人即时感到疲倦以快速入眠。说是入眠,倒不如说是把人药晕了。长期服用,会大大缩减人的性命。前些年服用的人,快则三四年,慢则七八年,必死。” 左柸接过那只蛊药端详,“快则,三四年?” 她回来近乎一年半了。 他恍神,突然间觉得耳边嘈杂不已:风声、火声、惊呼声、笑声…… 以及他搂着失而复得的怀中人,却听到欢七跌跌撞撞跑来,喊的那句:“瑾园大火,竺姑娘被烧成了白骨……” 她也曾猖狂地笑骂,也曾乖巧地对他说,她“挺得下去”。最终,却选择将一切结束在火场的谎言里。 此刻他的世界嘈杂不已,过去种种在他的脑海翻涌不息,吵得他狂躁不安。良久,他起身,向西南一角急急走去。胥桉郢一时不知他要去哪里,唯有跟上。 左柸径直去了仇水家。彼时仇水还未归,只有仇母在。 头一次顾不上礼数去敲门,推门进屋的动静把坐在床上的仇母吓了一跳。 仇母惊吓过后,看清来人,不禁哑然。 他绕过锅炉,直走过去,双目清明,在仇母的讶然里跪了下去。仇母想起身去扶,奈何无能为力。 抬首与她相视,左柸毅然道:“晚辈非欺世盗名之辈,然,佯装失明一事却是属实。一直无颜面见您,但终究要过您这一关。竺衣唤您一声‘阿娘’,晚辈便也应唤您‘阿娘’。希望您谅解晚辈骗众人眼盲一事,另,晚辈,”他说得极快,好像怕被打断、不被认可一般:“晚辈今后要陪着她!不管何人阻止。今日无法与您长谈,改日请罪。” 言毕重重行了叩拜礼,起身而出。 仇母尚未来得及发一言,只觉得来人如风来去。 留她一人在原地消化方才那段话。 左柸回房中取了大氅,吩咐手下等天亮时开始搬行囊。 仇水在竺衣处又呆了一个时辰,待她睡下才回了古寨。至家中时,见得母亲一脸茫然。 仇水以为是竺岚雨一行人来找了母亲的麻烦,不料母亲说是左柸找她说了一通话。阿娘没有透漏左柸“复明”一事,无缘由,只觉着不该透漏。 仇水觉得恶心,想要去找左柸算账。阿娘一把拉住他,道:“从前你很少对娘提事情的始末,今天我见到他了,发现他并不是我揣度的那样。他想照顾竹子,我不说赞同,但也没理由反驳。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更何况,当初不是他犯的错。” “怎么就不是他的错?如果最后他不给竹子希望,竹子在出事前就回来,后面又怎么会……”仇水眼睛泛红,咬牙切齿地看着炉火。阿娘瞧他这般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怕是竹子都没你这样恨他。”仇水狠声道:“是,竹子不忍心恨他,但我恨他!凭什么?他想到竹子身边就要顺了他的意?他算什么?” 阿娘叹气:“娘到底是不清楚那几年的过往。竹子受伤,我心疼得很,可这个左柸……娘还不能和你一样下了死定论。不如看看竹子的意思吧。” “竹子现在可对他没半点情意,我怎么着也不能……” “阿水啊,你真的希望竹子一辈子不随人了吗?”阿娘一把打断了他的话。 仇水原本义正言辞的反驳,顿时哑口无言。 竺衣在小屋中沉睡着,正是万籁俱静时,房门被人从木窗内反手轻轻扳开。 欢七将门打开,不敢入内。在深冬的寒夜出来已经十分要命,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在屋外过一夜的,左柸吩咐他们回了寨子。 他知道这小屋里的烛火在哪里,映着将熄未熄的炉火微光,举起裹了厚厚几层蜡油的灯烛点着,又向炉内添了许多柴火,过后向竺衣的小床走去。 她果然没醒。 这里的寒夜,实在太冷,他狠狠搓了搓自己的手,待回温了稍许,将手轻轻抚上她冰凉的小脸。 竺衣睡得向里了些,床沿位置尚可,他拂衣轻轻坐了。 她沉睡时显得那样乖巧。烛光扑朔,映在他如星的眸子里,映在她如蝶翼的长睫,娇俏的鼻尖,一切静谧得如一帧画。 好似有千万情愫在这静谧的夜间无声流转。 不知几时起,窗外静悄悄又飞起了大雪。左柸不时往炉内添置柴火,小屋升温后就为竺衣把厚重的被子稍稍掀开些。近卯初时,胥桉郢来请他回寨休息。 雪狼一事,使得仇水和阿娘不敢酣眠。阿娘后半夜就醒了,让仇水过去照看竺衣。仇水赶到小屋时,看到才压灭不久的炭火余烬,忍不住低声咒骂。 第22章 出寨 造屋 - 未两清 - 乫一 第二日天亮,众人动身在寨外搭建房屋。 人马分两派,一派借了斧头去西林伐树,一派前去竺衣小屋周边清扫落雪。 竺衣醒来不久,正抱着小碗喝药,听见响动,开门一瞧,见几十人正卖力地铲雪清地。 左柸由欢七扶着走来,携风带雪。路麦兴冲冲跑上前,兴奋地直叫竺衣看这番景象。竺衣叹气,看着他们不知该说什么好。 左柸走上前,温声道:“寨子里的人找你不痛快,是因为我要在此处建房,委屈你已遭受,不即刻实施可说不过去。” 她理不清其因果关系,喃喃道:“你们只是游历西离,而非长居,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么?”左柸笑了笑,假装没有听到这话,“我可否先去你房中坐坐?” 她点点头,进屋去铺展床被。 仇水笑看左柸,讽刺得直白:“当初我们烧了你的瑾园,如今你反而帮我们建房,这算以德报怨了?” 左柸客气有礼,回曰:“过去之事,仇公子何需再计较?如今我有机会为她做些事,自当全力以赴。” 仇水点点头:“是啊,谁欠谁的倒还真说不清。”左柸绕过他进了屋。 西林。 胥桉郢帅师乔等人前来伐木。雪下得正酣,放眼四周,雪景白得刺眼。众人砍树时,树上的积雪大块垮落,总有人被埋没。众人便嬉笑着挖出那人,一边伐木一边打闹。师乔负责清点木桩,胥桉郢安排队伍运送。晌午,雪停,清扫的进度加快,中午清出了大片空地。下午开始搭建木屋,至晚间,规模初具雏形。 接连两日的赶工,第三日中午,大大小小七十余间小木屋完工。左柸一行近四百人全数从古寨搬了出来。 这规模,堪堪抵得上小半个古寨。竺衣站在门口咋舌:两日前,小屋的前后左右还是空荡荡一片凄凉景,现在炊烟四起…… 左柸的房间就在她小屋的右首。 正对面挨着两处空起的房子。路麦说那是安排给她的阿娘和仇水住的。 古寨专以育蛊为生,为避免私人泄蛊生出变故,立下寨归,首条便是任何人不可私自出寨居住,除开被外派做事的原因,可视情况在外而居。知令而违反者,除寨籍,还要刨其亲人坟址。 阿娘和仇水因为被寨归限制,且阿娘身体尚未痊愈,还需要仇水日里夜间悉心照料。因此这一年,仇水很是辛苦的寨里寨外两处跑。 左柸提前搬出古寨,古寨人众口铄金,对竺衣的憎恨更甚。但左柸的警告已达,他们也不敢有所动作。 竺优古见此情景,不免哭哭啼啼,央着竺腾请回左柸。竺腾看着到手的五百两黄金,想着古寨这些年何曾一下见过这么多银两,实在无脸再去乞求左柸做些什么。人是他救的,钱也是人家给的,还待怎样? 竺优古对钱财无甚概念,也并不在意,见父亲不出面,便独自一人出寨去找左柸。 竺优古看着新建的木屋发呆时,被路过的欢七看到,上前问她有何事,听这姑娘说是出来找他主子的,欢七二话不说命人将十姑娘送回了寨子。 可怜这人哭得梨花带雨,却连左柸其面再见不到。回了寨子,竺优古以泪洗面,加上夜间总做噩梦,休息不得,原先娇美的小姑娘,迅速变得面色发黄,精神不济。 竺腾以最好的蛊药滋养她,奈何抵不过夜里梦魇的侵扰。被逼无奈,唯有拉下老脸,出寨请求左柸见她一见。左柸自出寨以后,只一心要竺衣为他查那不存在的蛊,因此全然不知此事。 这一天,竺腾找上门时,正是未正时分,左柸正拿着蛊药沉思。听人禀报,他随即放下了手里的药材,佯装失明。 他的房子就在竺衣旁边,让竺腾颇为惊讶。左柸听了事情原委,心道正好,他有事要与竺腾商量,于是答应了随他前往探看竺优古。 神思不清的竺优古盼来了左柸。形销骨立的她可怜兮兮地求着左柸陪自己,她想时刻待在他身边。左柸不允,在要谈之事与竺腾商妥后,命人去遍寻名医以为她疗伤,就出了寨子。 名医尚不知何日寻得,这竺优古依旧夜不成寐,每日吵闹着出寨找左柸。左柸耐心用尽,闭门谢客,竺优古固执地拖着羸弱的身子在他门外苦等。 三月已进,西离的春天不见回暖的迹象。话说这竺优古三天两头来闹,竺衣怎会不知?寒气逼人的雪舞天,屋外女子凄凄切切的抽泣声,扰得她火气渐起。今日午眠方醒,又听哭泣,她披上厚袍出门去。 “竺十,你来,我有事给你说。”她招招手。啜泣的竺优古见到是她,更加难过地蹙起眉,还不待说话,已被她一把拉进屋内。 临屋的左柸听见动静,走去她门前。 竺衣在房中的一堆药罐里扒出许些蛊药,塞给竺优古,好心道:“你的事我也听说了,是挺吓人的,但你天天这么哭不是办法。你们寨里不让育这蛊药,怪可惜。正好我还有些,你拿去用,每日早晚跟喝寻常蛊药似的,相信我,你明晚就能倒头大睡。” 竺优古看着手里的干枯药材,闻了闻异香,皱眉:“这是眠杀蛊?” 竺衣点点头,小声地说:“这是我才育的,很有效用。你不知道我前面刚回来的那段日子,也是睡不着,又没这现成蛊药,跑了好多地方,才从别人手里高价买回了备用的。喏,这些都给你,足够你用到柸先生离开了。” 一听这话,竺优古好容易止住的哭泣又要开始,竺衣捂住她的嘴,“他肯定要离开的,早晚而已。不然你以为人家要在这里安家不成?” 门外的左柸听了这话,稍稍握紧了袖中的手。 竺优古低声控诉:“你想害我,这蛊服用久了是会杀人的。” 竺衣吸了一口气:“小姐,你就服一段时间而已,除了安眠没有大碍。我服了很久了,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这毅力坚定的竺十小姐哭泣声如怨如诉,实在令她难以忍受,若再不安稳下来,不把左柸逼疯,也会把她逼疯。 “听说柸先生已经为你去找名医了。你就用到名医过来为止。”她拍拍竺优古的手,打算开门送客,“别跟别人说,不然你们寨子里的人知道,又要拿我做文章。”看竺优古犹豫不决却没推开,她欣慰的假意笑了笑。 正要开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屋内两人均被吓到,竺优古见到左柸,心里一阵酸涩,摇晃着走过去,拿起手里的眠杀蛊给他看:“柸先生,您看,她如今要我服毒蛊。我现在的身体,差成这样了,难道还嫌命长吗?”左柸未搭理她,路麦、欢七走来,看了眼主子,识趣地进屋将竺十小姐送回了古寨。 竺衣颇为尴尬地站在原地,发觉柸先生的脸色不大愉悦,尴尬地笑笑,说:“这样一看,我好像坐实了恶人一说。” 左柸已被眠杀蛊烦扰了几日,碍于没有契机说出,一直不曾向她证实。这番听到,已经无法再坐视不管。微低首,喉结滑动,他很直白地吐了两个字:“断药。” 他想,他已搬来这里,不管多难熬,陪着她断药,熬过难挨的日子,当不难过。 回想昏天暗地的日夜折磨,竺衣直摇头。左柸看到她摇头,人没出声,便敛了凤眸,道:“好,你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今晚起,断药。” 竺衣连忙辩驳:“没同意,我不能断……眠杀蛊怎么会像她说的一样吓人?若是育成了蛊,植入身体,确实损伤较大,这育成蛊药,危害可忽略不计……” 想她也不会同意,他只得放轻了语气:“既然这样,劳烦你份予我些。好助我缓解近日夜眠不酣的不适。” 竺衣瞥他一眼,故意小里小气地说:“不了吧,柸先生。我千辛万苦育出来的,没剩多少了。” 左柸语气温度降了几分:“你明知其害,仍旧用了一年不曾断,命不自惜,谁来顾你?” 她苦了张小脸,小声嘀咕道:“我怎么就不自惜了,我自己的命,自然看得很重的。我每日酣眠,养的脸色红润,精神气足,你要是能看到我的状态,就不会这么说了。” 男人顿了顿,问:“不用药,你夜里会怎样?” 这下轮到竺衣发怔。 会怎样? 她没回答,待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他,看了良久,说:“柸先生你从前不与我纠结什么事的。何况这是我的私事,我心里有数。” 左柸不逼她了,点了点头,闷声回了房。竺衣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 第23章 扔药 - 未两清 - 乫一 算了算时日,她有一月之余未去域姜城了,最近需要新育封伤蛊,独独缺了冰莲,仇水来时,两人定好第二天去城里买些。 次日巳正,他们背了两小筐蛊药去了域姜城。因为无马,二人走路前往。大雪天,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 先过药材铺子卖了蛊药,兑换了银两,又过卖冰莲的长山阿叔那里买了几朵冰莲。路过蛮阿娘的衣铺时,仇水进去买了二身新絮长袍给竺衣和阿娘。竺衣的冬袍多为白色,这次选了件酡红色,仇水看着,直嫌老气横秋。 回去的路上,竺衣将空空如也的箩筐丢给仇水,穿着新袍忍不住的开心臭美。笑得开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异常灵动,泪窝时隐时现,看上去那样自在随心。 大雪漫天,如鹅毛飞絮,仇水看着撒欢的竺衣绒帽半落,伞也不撑,遂把她招来身边,拍拍她帽沿的雪,戴好绒帽,强行将她拉至伞下。 竺衣欲挣脱,仇水突然问她:“左柸前几日去找了阿娘,现在又在你住处附近搭建房屋,你想过他这么做的目的吗?” 一阵寒风过,落雪被吹得四处翻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看我可怜。”她说:“人家本来是查蛊治眼睛,顺带给我扫墓的,结果发现我还活着,也就可怜我一番吧。或许他觉得亏欠了我,如今想着法地做些事。如果这样能让他心里好过些,那便随他去吧。”小小的鼻尖被冻得通红,她揉了揉,接着说:“我现在只想赶紧把蛊给他查出来,好助他眼睛早日复明,我就不欠他什么了。” 仇水瞪了她一眼:“要我说,你根本没欠过他。他当初失明,不是因为你。” “唉,我当然知道啊……”竺衣叹气,绒帽戴上后,呼出的哈气凝结在睫毛、刘海上,她一眨眼,就能看到睫毛上的白晶,忍不住用手戳了戳,“失明与我无关,耽误他复明却是我的事。” 仇水将她的手拍下来,藏进宽厚的长袍里,又听她幽幽道:“麻烦的是,那两年多不取的蛊,废在体内不说,还失去了药性,不好查啊……” 仇水无言。 几年前左柸送醉酒的竺衣回房那日,路过的他确实听到了竺衣满口说着给左柸植蛊的胡话,而后左柸一声闷哼,良久,才从房中捂着伤口出来。 当时左柸没有说什么,许是后来双眼受伤,久不能愈,这才知道与蛊有关。 也因此,仇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反对她为左柸查蛊。可这建房屋一事,实在令人怀疑其动机。 竺衣跑远了,红色的身影在雪幕里格外显眼。那身影跑着跑着站住,脑袋猛地一点,又打了个喷嚏。仇水叹了口气,笑了。 “哥,你快点,我们跑一跑,可能天黑前就能到家呢。”她在前方呼喊。 “来了。”他应到。 跑上前去,又把伞撑给她,被推开…… 赶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半个时辰。竺衣披着厚厚的三层冬袍,趴在仇水背上睡着。以往从域姜城回来的晚了,他将她背着回来,看着孤零零黑漆漆的小木屋,总是心酸。这一次,还是背着她,却看着大小屋落点着明灭的火堆,说不上感动,但到底是心安的。 说到底,竺衣身边热闹些总归是好的。他这样想。 早有人喊了一声“竺姑娘回来了。”左柸被人带着走近,仇水冷脸道:“她睡着了,别扰她了。”进屋将她放到床上,一切检查好,他回了寨子。 第二日,竺衣到时辰醒来,照例去泡药喝。然而拿蛊药时发现装着眠杀蛊药的罐子,竟然空无一物。她惊起,连忙去翻正在育着的新药,同样是其他的都还在,唯有眠杀蛊的罐子已经开口被倒空了! 脑中一片空白……回想起来,前日左柸要她断药一事,她没应,如今竟然被洗劫一空? 怒气冲冲且毫不客气地大声叩了左柸的房门,左柸给她开了。即使不去看她,来人周身的怒气都能感知。他问的异常温和:“清早就进一个尚未洗浴的男人房中,你觉得妥吗?” 听他这云淡风轻的语气,竺衣胸腔里堵得很,“那么柸先生昨日趁我不在,私自进我房里,盗走我的蛊药,就妥当了?” 低头沉吟,他说:“我以为……妥。”他还是温声温气,“你不愿意断药,我来助你。” “你……”竺衣气得两只手攥成了拳头,举在腰腹,气呼呼的。那是她气极时就爱做的小动作,好像随时要用拳头说话。 他实在无法无视这个小动作,忍俊不禁,转过身去,背对她说道:“我猜,你又举起了拳头。” 竺衣低头看了看,立马松开手,闷声闷气地道:“柸先生你怎么喜欢多管闲事起来了?换做以前,我怕是死在你面前,你眼都不眨一下吧?”她无心纠结其它,只气着丢药一事,出口的话便有些口无遮拦。 果然,听了这话,左柸面上浮现异色。他摸着木凳坐下,方才的喜色消失殆尽,他闭了眼,道:“不,你不知,当日死了几人。” 竺衣听他这话,反应了一下,想起那两场大火,声音低了几分:“不扯旧事,现在就说眠杀蛊被你拿走的事。” “我已经扔了。”他坦然应着,星眸微敛,“昨晚你没有用药,不也睡得安稳么?” 竺衣气结,那是她看做救命的药,他说扔就扔了? “一两日不用尚可,超不过三日……”她皱着眉头,“超不过三日的,我试过。” “不要怕,竺衣。”左柸第一次这样带着诱哄的语气认真对她说:“之前是你一个人熬,现在有我陪着。” 竺衣败下阵来,口中喃喃:“柸先生要怎么陪?我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 他们都知晓这话的意思,房中的沉默只会让人难受,但彼此都不知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竺衣苦笑,等噩梦再度来袭,那种恐慌无助,只有自己承受着,没有一个人能替她。 左柸心痛,下意识抚了抚胸口。她的噩梦,何尝不是他的? 竺衣注意到他这下意识的动作,不甚热心地说:“最近一次的刀口也该长好了吧?明天,接着给你查蛊。” 他牵强笑了,“好。” 第24章 暗夜前夕 - 未两清 - 乫一 接下来两天,天气极好,日光大盛。 竺衣失眠症状暂未出现,路麦想拉着她去西林狩猎。她确实好些天不曾打些野味了,耐不住路麦的磨人,答应了他。 路麦当然不会一人与她前去,少不得拉上欢七、师乔。 左柸总会过去西林,远远看着几人玩耍。 林中狩猎的人异常开心。竺衣不会武功,但她精射箭,上树矫捷的如一只松鼠。路麦几人会轻功,并不见得比她灵活多少。 师乔尤其喜欢颜色艳丽的野雉,欢七更喜欢狡猾的雪狐,而路麦则不同,不管竺衣猎到何物,扔给他他都照单全收。 师乔和欢七每每嘲讽他:当初欺负人家最凶的,现如今只能舔着脸哄人家开心。 路麦掏出他背后的弯刀做样子示威…… 无人理解,他因为先前对她的偏见,至她假死后,方醒悟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混蛋。有人说,心里的悔恨多是由作恶的不安带来的,那么他对竺衣便是。 天知道,他这段时日活得有多轻松。 这边几人玩得正开心,全然不知左柸来了。竺衣站上一颗粗壮的沙枣树干,左手取了箭矢上弦,微扬着小脸,美眸微眯,调整了角度,“咻”地放出手中之箭,朝一株红柳丛射去。 远处即时响起凄厉的尖叫,一只雪狐脖颈插箭,歪歪扭扭跑出了红柳丛后的小雪丘。 欢七大喝着“精妙”跑过去捉那雪狐。这距离委实比较远了,却还是被她猎到。 左柸站的不算远,看着她脸上溢出的得意之色,跟着笑了。 将至晌午,身上玩出薄汗的竺衣困意来袭,打了招呼回去睡觉。左柸看着她开始打起了哈欠,连忙吩咐胥桉郢备马车。 竺衣越走越乏,车夫干脆将马车驶进西林,在她瘫软前顺利让她上了车。 左柸随后也进了来,她已睡着,他坐上软榻,轻悄悄将她的头抬起,枕在自己的腿上。看着沉睡的人,安慰地想着断药或许已经不影响她的作息。 马车颠簸了一下,闭眼沉睡的竺衣忽然睁了眼。左柸正低头看她,见她醒来,心慌了一瞬。“竺衣?”他轻声唤她。竺衣没有应声,杏眼半眯,眨了眨又阖上了。 轻吁一口气,他嘱咐车夫稳当些。 到了住处,他将她抱去房中,动作十分轻柔,竺衣还是在挨到床时又睁了眼。好在依旧是无意识状态,为她盖上被子后,她复又睡去。 胥桉郢等左柸从房中出来,告诉他已经找到老庄主的旧友坟山大夫。 左邀爱做生意,亦爱结交好友,且关系最好的,当属几位医术了得之人,坟山大夫是其一,常年游医在西离。 次日,左柸等来了坟山,与他一同去了古寨。 坟山为竺优古看病,左柸则是去找竺腾,而后过去见了阿娘。 为避免竺优古再缠着自己,左柸又给了竺腾五百两黄金,竺腾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成想人家紧接着砸给他黄金两千两,令他免除仇水和阿娘的寨归束缚,承诺他二人可随意出入,居住自由,且其逝亲之墓不得动。 竺腾激动得嘴角不住抖动着,只道好。 两箱黄金搬运进来,竺腾开箱查验,脸上贪婪的表情叫人生厌。 左柸负手而立,面无表情,“望寨主今后管教同寨的人客气些,古寨得来的这些,可是左某看在他们三人的份上给的。左某以为值得,便给,若不值得,”他一字一句,说得那样轻巧:“左某收回的,可不止这钱财而已。” 尚沉浸在无边喜悦中的竺腾闻言,忍不住去看他。左柸这时正直视着他,末了微扯唇角,笑意凉凉。竺腾被这眼神惊得忍不住站直了些。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看得到,还是看不到? “寨主,左某想问,寨外的竺衣是你何人?”他问,这语气逼得竺腾不敢隐瞒,他连忙低声说:“她是我的一个女儿,自出生起就很晦气,所以……” 左柸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了,竺腾老实禁言。 坟山刚为竺优古看病出来,见这情形,吊儿郎当地走到左柸面前,唏嘘不已:“贤侄,多年不见,怎么还是压着人说话?好歹让人把话说完喽。”左柸收回原先负起的手,朝他恭敬作揖,未言语。胥桉郢忙上前将坟山请了出去。 临走之际,竺腾试探着问:“我实在是不知道,那个人与柸先生究竟有什么关系?您为什么要帮她做这些?” 左柸彼时已走至门口,闻言停住,他没有回头,朗声道:“大抵是未两清的关系。我从前欠她的,必须用这余生偿还。”言毕,离去。 …… 左柸回到住处,坟山在门口与竺衣闲聊得正开心。 坟山发量稀疏,为数不多的头发顽强地绑成一个发咎,发咎下坠着一枚铜钱。竺衣也不知为何,偏偏看上了坟山头上的铜钱,想着人家挂在头上的,定有着特殊意义,遂不好意思要,时不时瞄两眼。 那坟山发现了,问她:“想要老夫的保命圈吗?”竺衣点点头,而后一回味“保命圈”三字,赶紧摇了摇头,傻笑:“就是看着好玩,我才不要。” 坟山一把抓下来,“逗你个小丫头鬼的,这是老夫在一个坟头上捡的。”毫不客气地递到她手上,竺衣听到“坟头”二字,一阵哆嗦:“我不要,我不要。”坟山咯咯一笑,就要戴回去,待看到铜钱圈上带下来的几根头发,蓦地哀嚎出声:“老夫的头发!” 竺衣立时吓得跑了一丈远。 左柸这时赶回来,她喊了句“柸先生”,左柸站在原地,轻笑。 “嗯。” 坟山混迹西离这么些年,多多少少知道西离密蛊,但他也仅假他人之手买过几次蛊药,药蛊尚未接触过。 于是他趁入寨给竺优古看病时,总忍不住打听些关于药蛊的事。未曾想古寨的人对这古怪的老头严防密守,他根本不能探得丝毫。 他又来问竺衣,竺衣掏出自己的陶陶罐罐,一一展示给他看。他看到那些或透白或通红的蛊虫时,直嚷嚷要拿头上的保命圈来换。竺衣干笑着收起了自己的宝贝。 看似其乐融融的时光,总要起些波澜。 该来的总是要来。 断药的第三日晚,独属于竺衣的昏天暗地卷土重来。 左柸平日入睡较晚,睡前会先去查看一番竺衣的情况。 亥正时分,他照例过去。门推开,平日已经乖巧入睡的人,正抱着腿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听见动静,反映了好一会儿才去看来人。 他已经看见她未睡,心中骇然。依旧装作摸索的样子走到她床边,打算为她掖床被。竺衣保持着抱膝的姿势,转回了视线。在他的手还未触碰到自己之前,开口道:“柸先生夜里进一个女子房中,合适吗?” 他顿住,慢慢收回了手,“你没睡?” 哼笑一声:“想,倒是得睡得着啊。”竺衣从未用如此哀怨的语气跟他说过话。她看了看他,“你去睡吧,我不想在这时候看到过去的人,总会想起不好的事。” 语气恹恹的:“一个都不想……”她强调。 他在床沿坐了,说:“我陪着你,你想我安静,我便不说话。等你困极了,或许就能睡着。” 竺衣缓缓摇头。白天的她,可以与人谈笑风生,但这时刻,无论如何,她是装不出洒脱的。 “我刚才其实睡着了,但是刚睡着,有个人就闯进来,她把我吓醒了……” “她……们都还好吧?”她问,并没有看他,好像随口一问,答案并不重要。 左柸听她终于提起了故人,喉结微动。 往事如烟,竟消不散,凤眸微敛,掩去痛楚之色,他道:“我不知。” 她果然并不在意答案,听他这样说,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在这夜里,极力让自己做个安静的人。 第25章 宋冬晨 - 未两清 - 乫一 幕启二十四年十一月上旬。 自竺衣被请去了钰王府一遭,回去后,寻风苑明显加强了人手防设。 遥案庄的银杏仿佛一夜间转黄,满树金色,有风吹过,铺落遍地。竺衣从前不曾见过这样的美景,不忍破坏,她便阻止了遥案庄的下人们过来清扫落叶。 很多人说寻风苑成了野园。 那段时日,她育的几种养身蛊药起色更明显了些,庄中的人多多少少开始接受她,尝试与她亲近的人也多了起来。 左柸当时在外,竺衣见不到其人,就跑去书厢看些书。最初,看管书厢的路麦老大不乐意,有几个与他关系较好的小姑娘帮竺衣说了话,他倒不好再计较,放了她进去。 书厢奇大,罗列的书本成千上万,圣书、兵书、法书、禅书,乃至稗官野史、奇闻异录一应俱全,可谓包罗万象。 但竺衣压根看不进。 她来此不过是听闻左柸每次在园中待的时间,多半在这书厢中度过,这才心猿意马的过来,为的是嗅嗅他的气息。 文希将竺衣无法自拔的迷恋看在眼里,忧心忡忡讲与初临,伙同初临阻止她。文希一心要她清醒,初临则是看她笑话来的。 偏巧有几日,竺衣心情不好,想到左柸不在庄中,这一去已经两个月未回,见到他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很是烦躁,发泄不出的那股浓烈的情绪就这么爆发了。 她对着文希大吼,直吼她不能理解自己,还要装作“大义凛然”的样子过来数落说教。她大声质问:“我就这么差吗?你要这样看不起我,认为我高攀不起你主子……” 文希愣住,反应过来之后,低声道:“我这哪里算看轻了你?不过是想提醒你看清自己与庄主的差距。如果只靠追求就能被庄主看上,那这天下的姑娘比你追得厉害的人多了去,怎会不见一个成功?” 文希那番话说完就走了。后来竺衣在寂静的小屋中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真的是自己无知、任性,荒唐可笑。 但那次,她还坚守着自己的幼稚,一心与文希闹“冷战”。 她打算那几日都不要同人家说话。 不巧,第二日她来了葵水,肚子酸痛,浑身冰凉。她捂着酸痛的肚子哼哼唧唧,缩在床上可怜兮兮地叫文希。 文希自然不与她计较,贴心地过来帮她揉肚子,灌热水。 竺衣皱眉哀呼:“看来不能跟文希置气,不然会遭报应的。” 文希“噗嗤”就笑了,打理好她后又开始打理房间。 十一月中。 外出访友的左邀回了庄,还带给竺衣一个好消息,说左柸不日就赶回来。 那一日,竺衣随着众人高高兴兴地去庄门口迎接左柸,却在看到与他一同回来的人之后,笑意僵在脸上。 那个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鹅黄色的曲裾裙衫,头上挽着两个鼓鼓的发髻,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竺衣站在远处傻傻看着。那个姑娘一脸好奇地东瞅西瞟,热情地与两旁的人打招呼。 文希晃了晃失神的竺衣,努了努嘴。 那个女孩子,叫宋冬晨。 想起来,如果竺衣的人生没有她的出现,该多好。若没有她,纵然竺衣得不到左柸的心,也不至于使她失去更多…… 那是第二个住进遥案庄的女孩儿。 竺衣也明白自己是一个女客的身份,明显人家的来头、地位比她高出很多。 宋冬晨住在离左柸主居温烟居很近的朝字阁。 她的性格活泼好动,人又娇小可爱,加上庄主对她明显的照顾,不多时就有一大帮子人围着她转。竺衣虽然对她能享受的高待遇很是不爽,但人家见了她热情地打招呼,她又不好拉下脸来熟视无睹。 宋冬晨总是有意无意过来寻风苑找竺衣聊天。竺衣这个人从小表达要么欠缺,要么过度,人家全不在乎,仍隔三差五大老远的跑来。 初临看着宋冬晨每次跑来找竺衣,很是辛苦,偶尔就会拿脚踹竺衣:“还不给宋姑娘泡茶去?”竺衣怒不可遏。 宋冬晨在那边咯咯直笑:“初临哥哥你对人家好一点,女孩子怎么能拿脚踢呢?”笑得娇美动人。 初临登时红了一张俊脸,不甚自在地甩了甩额前的斜刘海。 这也是正常,庄里的男人们,看到宋冬晨,多半会忍不住悄悄多看两眼。 好在仇水是个例外,依然万年不变的表情。 这让竺衣心里好受多了。不然他跟初临一样,每人一脚过来伺候她,她哭都不知道该找谁。 宋冬晨总是给他们带些东西过来,而且每个人喜欢什么,她都能记住。竺衣望着她玉瓷样的笑脸,思想斗争了几天,最后决定跟宋冬晨做朋友。即便她心里还在因为宋的特殊待遇而吃味。 熟识之后,竺衣才知道宋冬晨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只是被她很好的掩饰掉了。 宋冬晨不喜欢喝茶,每次过来都要喝那些苦苦的蛊药。竺衣害怕她补过了反而伤身,劝她别当水喝,她只道是养伤。 宋冬晨悄悄地问过很多次竺衣要帮左柸育的是什么蛊药,竺衣自然不能告诉她。宋冬晨转眼挂着笑脸去问初临,初临立马就招。 她一脸惊奇,直呼世上真有可以控制别人的蛊。她有些害怕地离竺衣远了些:“衣衣你不会用到我身上吧?” 竺衣笑:“想得美,那么贵,用你身上浪费了。” 天地良心,竺衣只是开玩笑回她,却没想惹到了对方,宋冬晨瞬间变脸,气冲冲地呛她:“当然,这蛊药用不到我身上,不然我能到这儿来吗?” 宋冬晨莫名其妙的话,呛得竺衣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歪了头去看她。 她不再说话,气呼呼地走了。初临刚从外面回来,见她这样,拿手哆哆嗦嗦指着竺衣,一拍脑门去追人。 竺衣和宋冬晨的朋友关系就这样,并没有持续几天就瓦解。 第26章 赐字 - 未两清 - 乫一 入冬的千城,阴冷阴冷的。 那一日起了大雾,整整一天不见消散。下午时分,有人来找竺衣,说庄中的人出了事。 竺衣被带去见左柸。 温烟居中,除了常伴在左柸身边的几人,还有二十来个下人候在那儿,正愤然地等着竺衣。 那日早间开始,一直服用蛊药的人们突然身体不适,腹痛难忍,请了大夫查看,说是服用蛊药惹下的,竺衣好不容易在庄中积攒的好印象被粉碎个彻底。 众人面色发黄,在左柸面前状告着她。竺衣原本为自己争辩着,忽然看见左柸低头蹙眉,伸手去按压小腹,所有为证自己清白的话便戛然而止。 她上前几步,问他可也有腹痛,左柸那时正疼得厉害,便没答话,竺衣紧张起来:“我真的没有下毒,我自己每天都在服用。我真的真的,真的不会下毒。” 左柸挨过难忍的奇痛,才去看竺衣,就见她睁着清凌凌的大眼,着急地看着他。本还想问她个究竟,却看着小丫头自己都虚了,也就打消了质问的念头。 “好了,我相信不是你,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且勿心虚。”他宽慰她:“左某也算知道个大概了,竺姑娘先回吧。” 激愤的一席人听庄主连审问都没有,就这样下了结论,哪里心甘,忍着腹痛窃窃私语。而竺衣定定看着左柸,回味着他的话。 一连两次,他都给予自己充分的信任。他不会仅凭眼见耳闻就随意给人定论,这种尊重,让她动容…… 虽说左柸并不疑她,但在未查出真相之前,其他人并不会信服。 那以后,后厨不再熬药汤,使得很多蛊药突然被扔掉。竺衣心疼得很,请求后厨将多余的蛊药拿给她,抽空去千城集市卖了。 事情是宋冬晨做的,她想借此事将竺衣赶出遥案庄。左柸查出来并不费事,可他没能给众人一个交代,只告知众人竺衣是清白的。 竺衣彼时很希望他能公布栽赃陷害自己的人,不想,左柸头一次有失公允。 后来才知道,为了他等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惩处宋冬晨的。 十二月十三日,是竺衣十五岁的生辰。按说她也应当行汉族女子及笄礼。无父无母,阿娘又不在身边,肩负重担的仇水和初临两人去街上买了支木簪。仇水为她挽了发髻,初临再插上木簪,以此潦草表意她已成人。 及笄便要取字,这字本是不该由旁人随意取的,无奈仇水和初临二人均想不出合适的字,恰逢左柸在庄中,她正好有了理由去求助左柸。 竺衣提着新买的儒衫跑去找他,她兴奋得头脑发热,一心想着向他宣示自己已是个大人。 左柸在书厢看书,听闻她所求之事,想也没想,直接以不合规矩推脱。门外欢喜等待的竺衣不接受这个闭门羹,头一次耍赖,说自己没有双亲,没人赐字实在太可怜,非要得到一个中意的字不可。 她在门外苦守了许久。他那时大抵清楚她的情况,看她站在那里因为被拒,正嘟着嘴闷闷不乐,出于同情,他终于喊人拿了笔墨。 竺衣左颊的泪窝瞬间笑了出来。 她冲进书厢,左柸方拿起笔,抬首看了她一眼,笑了下,帮她取字。她凑上前去,看素手执笔落墨: “暮春青杏等花展,妙龄亲启人初现” 竺衣抬头看他,有些尴尬,她说:“亭屿,我就要个字,这也太多了。还有啊,现在才入冬,怎么就暮春了呢?” 左柸有些无言地又看了她一眼:“左某不是在应时作诗,竺姑娘从这二行诗里选取两字来看。” 竺衣拧着眉又去读诗,末了,试探地说:“春花。”她去看左柸,左柸先前的微笑有些异样,于是她又认真研究,最后认命地道:“那要不就杏花吧,竺杏花,也挺好听。” 执笔的男人笑意中含了一丝怜悯,复垂眸,写下“青初”二字送与她。“竺姑娘读得懂吗?”他问。 竺衣拿起纸张来念,念了又念,说:“你夸我‘妙龄’,我看得懂。” 左柸点点头,几分温和:“左某希望,竺姑娘大好的人生才真正起笔。愿你一生无忧,岁月烂漫。” 她因他的祝愿、他的赐字开心极了,人有些飘飘然:“亭屿,你看我都叫你的字,那你现在也叫我的字嘛。” 左柸拾起了自己的书:“竺姑娘请回吧。” “就一声,就一声‘青初’……”她央求。 他支颐翻书,抬眼时星眸微冷,片刻起唇:“竺姑娘。” 察觉到他的疏离,竺衣笑得弯弯的杏眼刹那黯淡许多。看人眼色退了出去,她自己默念了几遍“竺青初”。 竺衣是真的喜爱这个名字,尽管此后没有被人叫过。 自从宋冬晨来了遥案庄,左柸鲜少再外出巡访。在竺衣看来,就好像他在守着宋冬晨一般。 她育蛊一事也正式赶上日程,天天低头去研究蛊。左柸作为蛊的控主,免不了要经常过问,竺衣便三天两头跑去找他。 由此开始,竺衣和左柸的接触才频繁起来。她滔滔不绝给他讲蛊,左柸总是静静坐在那儿听,听得似乎很专注。 最初,她以为左柸对自己讲的内容颇感兴趣,为了更吸引他,竺衣甚至亲自演示给他看,一次次划开自己的胳膊植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蛊。 悲哀的是,渐渐地,她才看出一些端倪。 左柸并不是听得专心,而是心思根本不在。他多半只听几句有关血心蛊的进展,后面的内容,大抵是看竺衣过分热情不好打断,遂飘远了心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摒弃了略显聒噪的她。 每晚回了寻风苑,竺衣就要用封伤蛊去封那条切了长、长了切,快要不能愈合的切口,疼得浑身打颤。 现在看来,当初竺衣那人,整个人都是瞎的:眼瞎,看不懂他的疏离;头脑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荒谬可笑的行径在对方眼里可能略显怪异;情商……罢了,一见就钟情,毫无根据地疯狂喜欢着一个人的她,哪里还有什么情商。 初临最初总黏着宋冬晨,甚至与她做朋友的那段时间,为搏她一笑,事事挑竺衣的刺。竺衣嘴皮子功夫不如他,每每只能任他偏心地数落。 终于在初临经受了宋冬晨谎话连篇、蛮横无理的对待之后,才站回竺衣这边。 那一刻竺衣感动得无以复加。 第27章 新年 白衣惑 - 未两清 - 乫一 岁末来临,除夕渐进。千城街市热闹非凡,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不论是商楼酒馆还是街边小摊小贩,生意异常兴隆。 感受着全然不同于西离古寨的过年氛围,竺衣和初临惊奇极了,满大街的傻眼。 遥案庄派了大批人分别进城购置年货。庄园不缺银子,故此年货准备的琳琅满目,充裕富足。庄园四处迂回长廊皆换上新的大红灯笼,从最东头一直到寻风苑的最西头。 尽管寻风苑这边偏僻,鲜少有人走动,路老管家精着心吩咐全部焕然一新。 文希挑了几幅窗花仔细贴好,甚至被褥都给竺衣换了喜庆的大红色。竺衣仔细听着,偶有几声鞭炮响远远传来。 除夕夜这一天,千城难得飘起零星的雪点。文希高兴得紧,竺衣看她因这一点在自己眼里算不上雪花的雪点便喜不自胜,睁着圆圆的大眼告诉她,如果有机会去西离,那里整个冬天甚至春天都在下雪,很白很美。 文希是个安静的姑娘,那时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竺衣的手,连连说:“好啊,有机会我跟着你们走,跟你们去看雪。” 子夜时分,东边传来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初临一脸兴奋地拉着几人出了屋子。仇水将数米长的鞭炮挂在苑门口,蜿蜒至地上。初临迫不及待就去点炮,彼时仇水还在查看有没有挂好,结果初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点了。 竺衣吓得大叫一声,初临一把拉过仇水躲开。鞭炮就在二人身后炸了,霎时满眼火花绽放。她和文希捂着耳朵确认那二人安全后,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初临玩性大,方才那一下子并没有长记性,鞭炮才熄,又抱出大堆烟花炮竹。 文希拉住他严厉嘱咐注意安全,仇水看他一人忙不过来,过去帮他。竺衣站在后面叫他小心着点那个“不靠谱的人”,初临凶神恶煞剜她一眼。 仇水兀自笑笑,接过初临递的三支长筒烟花。 烟花很美,大朵大朵绽放在夜空,明明灭灭,璀璨耀眼,有着说不出的震撼。 第二日天还黑着,有不少人过来贺年,竺衣以为他们总算想与自己“和好”了,没想到来的全是姑娘,个个穿的讲究,直到看见了仇水和初临,羞答答笑着就走了。 …… 过年期间的夜晚,总是要闹一阵儿才愿意歇息的。 文希搬了板凳与三人一起围坐过来,拉着竺衣再讲西离的趣事。 遥案庄不接客,许多欲上门送礼贺年的人皆被回绝。后来瞧着大批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多半是跋山涉水,也是辛苦。左柸派人将他在千城内空置的瑾园打扫出来,安排了风尘仆仆的访客在那里休憩。 人家大老远过来,一心要送礼,顺道引荐自己的小女。礼物断不能收,左柸最初一一回绝,后面乏了,便没了多少性子,自己进了书房看书,余下琐事全交由路老管家处理。 那些天真是令竺衣大开眼界:各家小姐,环肥燕瘦,娉婷袅娜,姿妍俏丽,香风阵阵……全部被拒之门外。 大年初一至初四,庄中接连摆宴,不迎客,庄中人自己把酒言欢。左柸一年四季外出远多过在庄中,过年时虽是留在庄中的,也鲜少露面。 寻风苑几个也不去凑那份热闹,竺衣难得有自知之明:不受待见的自己,去了会遭白眼。她专程去给左邀拜了年,除了把左邀哄得喝高了之外,根本没有见到左柸的面。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夜,千城最主要的几条街巷举行猜灯谜。那晚整个城灯火通明,花灯绵延数里,行人把大街小巷围得水泄不通。竺衣看着令人头大的灯谜,心酸的一个都猜不出。 初临恨铁不成钢地直揪她的小辫子,“你给我猜出来一个也行啊!”竺衣气得回怼:“有本事你猜啊?” 二人文学造诣半斤八两,果真初临乖乖闭了嘴。 文希说:“如果庄主在就好了,这些没一个能难到他的。”竺衣咂舌:“真的?”文希点头:“当然,九年前庄主才十一岁,将一条巷子的灯谜都猜出来了呢。” 初临鄙夷地吹了吹斜刘海:“老天啊,这人是有多闲。” 竺衣狠狠捅了他一胳膊肘。 几人随着人流往前挤,身后几排花灯突然“砰”地爆破,炸出呛鼻的烟火。初临下意识地把竺衣按在胸前,仇水护住了文希。 竺衣被爆炸的花灯吓到咬了舌。 烟雾弥漫,久久散不去。还没移动半步,前方传来一阵惊呼,竺衣踮起脚尖就去看,初临敲了她一把,让她老实点。 初临力气大又不会控制,跟着人挤的时候,双手只管抱住竺衣的头,她身子被人挤得根本没法跟上头往前行的步调。 竺衣疼得大叫:“哥哥!哥哥!头要扭断了!你撒开我,我自己走!”初临一副爱她护她的口吻:“不怕,跟着哥哥,丢不了你。” 竺衣哀嚎:“真要断了!” 初临根本照顾不到,依旧抱住她的头直往前拽。 前方有人倒下来,一个倒,一片跟着倒,很快相继扑倒的人就一层层跌过来。又一阵惊呼,头顶一阵风过,她难得有机会把头从初临胳膊里伸出,艰难地抹着头向上看,只隐约看到一袭白影略过…… 留下一阵香风,很香很香的风…… 初临有些呆滞,竺衣艰难直起身子,前面倒下大片人,队伍再不能前进,她恼怒地狠狠锤了初临一拳,就要破口大骂,初临却似傻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白影消失的方向,呢喃:“好美……” 竺衣看到一向大大咧咧粗神经的初临失了魂的样子一时无语,竟也不知道如何去骂他。头上相继又有几人飞过,看着那迅速消失的黑影,她转了转僵痛的脖子,说:“这些人,元宵夜还打架!飞下来赏赏花灯不好吗?” 初临没回话,转身看了看不远处的仇水,大声道:“你先帮忙看着竹子,我去去就来。”竺衣头一僵,忙得一把拉住他:“哥哥你要干嘛?” 初临急道:“那几个人肯定是去追那姑娘了,我去看看。” 仇水在那边厉声道:“管他们做什么?你好好看着竹子!” 初临一咬牙,拼命挤了挤周围的人,推了一把竺衣,“去他们那边。”腾身跃上灯架,三两下消失了。 竺衣:“……” 文希和仇水捱了半天才挤过来,文希转了转她的脑袋,“头没事吧?” 竺衣吐了口血,舔了把咬破的舌头,摇摇头。仇水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并不说话,竺衣说:“你要不也去看看,哥哥莽莽撞撞的,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仇水眯了眼,声音都低了好几分:“那就让他莽撞去。”说罢拉了她就往人群外围走。 那晚三人在千城等了许久,不见初临回来。天色初晓,实在冻得不行,只得回了遥案庄。 直到第二日晌午,初临方归。 那时三人都在补觉。等他们睡醒,已是下午时分。竺衣、文希两个打着哈欠去初临的房间看,结果满身是血的初临一动不动趴在床上的画面一下子把她们的瞌睡虫全吓没了。 竺衣一把扑过去,抓着初临的衣袖大喊。初临难受地闷哼出声:“我没事,困死了,先让我睡会儿。” 入夜,初临才醒过来。竺衣刚想过去问问他的情况,结果仇水先她一步冷着脸把初临拉走了。过了好久,初临才回来,竺衣跑过去,初临搔了搔头,说他没事。 她找了一只封伤蛊将他身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问起他这一夜都去做了什么,初临整个人登时兴奋了,他说他看到了这世上最好看的人,那个姑娘功夫很好,佳人受伤被追杀,他去帮姑娘打恶人,结果自己也挂了彩。 他说:“没想到我跟人第一次交手,竟然打得还不错。” “只是好可惜,没能问出那姑娘的名字。” 竺衣说你们两个既然安稳处了一夜,那些坏人看来被你们打得很惨。初临更是兴奋,眼里跳耀的星火染了红色,他说:“那姑娘把他们全杀了!快,准,狠!” 她怔住,看着初临犹自沉浸在那陌生的兴奋里,有些畏缩地移开了些,小声地问:“哥哥,你没杀人吧?” 初临被她的小动作拉回现实,兴奋才见冲散。他有些抱歉地看着她:“对不起竹子,昨天我不该抛下你。” 原来刚才仇水把他拉走,是狠狠训了他一顿。毕竟在仇水眼里,没有什么比竺衣的安全更重要。 竺衣摇摇头:“你没事就好。” 话虽这样说,但初临自那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大家都看得出来。虽然待他们还是一如往出,可他的思绪总会飘远,冥想的神色也常令竺衣摸不透。 他以前从不发呆的一个人,天天跟丢了魂儿一样,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28章 入瑾园 春猎宴 - 未两清 - 乫一 三月初九,正值千城春色浓郁之时,控制人情愫的密蛊——血心蛊终于育成。 竺衣本是怀着“邀功”的心思去见左柸,哪成想左柸安排她住去城中瑾园,待需要下蛊再请她进庄。这番安排将竺衣见着心上人的好心情冲刷得惨淡无比。 但,纵使她再赖皮,也不能造反不是? 于是竺衣、仇水、初临、文希四人简单打点行李去了瑾园。 瑾园,建在千城中,小园不大,“五脏俱全”。门匾上寂寥落着两个大字——“瑾园”。尽管门前即是热闹的千城主街,奈何墙门斑驳、老园寂静,街市的喧嚣好似侵染不了这座小园,从而衬得它愈发冷清。 左家父子一直住在遥案庄,想来瑾园的作用只是为了安置上门拜访的客人。就像上门贺年的访客,过节期间全数被安排在这园中。想到这里,竺衣“被赶出来”的颓败感尤其强烈。 文希反觉得庄主这番作为其实是断了竺衣不切实际的幻想,更妥当些。竺衣独自闷了许久,才渐渐冲淡了郁结之气。 宋冬晨知道竺衣搬出了遥案庄,趾高气昂专程造访了瑾园。 她嘲笑了一番被“轰出去”的竺衣,道出了那次全庄中毒的原委。 初临恰巧走了进来,以往听到有人对竺衣冷嘲热讽,他一定要加倍毒舌反击的,不过那次他只是走上前来,若有所思盯着宋冬晨看了半天。 宋冬晨说得正酣,初临又仔仔细细盯了好一会儿,开口对她说:“你模样真好。” 宋冬晨一脸莫名其妙。 初临又说:“如果你不说话就好了。”他顿了顿,“好像那个姑娘……难怪我怎么看你怎么顺眼,太像了……” 竺衣和文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每天在想的,难不成是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他一直没停止过对那个姑娘的念想? 竺衣上去赶紧打断他:“好了好了,知道那姑娘没对你说几句话,你可惜的很,你别想傻了,怪吓人的。” 初临挣开她,对宋冬晨道:“你再说两句话我听听可好?” “可好”这么文绉绉的词从他嘴里出来着实诡异得紧。宋冬晨被一脸痴迷状的初临吓到,匆匆带了下人离开。 那天仇水出去给竺衣买了一把弓,傍晚才回。她将初临的异常讲了,仇水想了想,血心蛊只等左柸吩咐植蛊,若是植了,他们就要回家,于是直接去跟初临商量了一番,让他先回古寨,免得他在这出事。 竺衣以为初临在这个节骨眼上应是决计不会同意的,不成想,次日一早,他就乖乖地收拾了行李回去了。 竺衣简直佩服仇水在初临跟前的“威严”。 初临一走,瑾园就剩下三人。 四月将近,大地回暖,草长莺飞。大片大片春花绽放,万物渐苏渐醒,瞧着风景杜丽谙好,三人简易行装去北边打猎,倒也逍遥自在。 未几日,北地来了支百余人的队伍。遥案庄不接客的惯例难得打破,虽说不留客在庄中住,但每天都会宴请队伍头领--涂钦承进庄。 四月四,北地来客与遥案庄约定举办一场猎奇赛。文希回庄领月银时听闻这个消息,带回了瑾园。 竺衣按奈不住,算着日子赶了去。 那天,他们三人到达狩猎地点时比赛即将开始,几百人不算多,但气场颇足。 狩猎比赛图的是个开心,不为争强夺胜,所以双方各派了四十余人切磋。 竺衣老远看着左柸与涂钦承端坐在正中央的宴桌说着什么。她问路老管家可否加入遥案庄的队伍,老管家用不着请示左柸的意见,看她跃跃欲试,嘱咐她小心些便可。 文希拿出竺衣专程买来的的红色骑射装帮她换上,又为她将长发束起扎了个利索的马尾。 竺衣兴冲冲地跑进遥案庄的队伍,穿着统一骑射装的男人们挑着眉毛盯着她。 当一声鸣鼓示意比赛开始,竺衣跟着八十多个大男人策马冲进林子。林中狩猎她自然不在话下。反观好些队友是临时组编的,并不擅长开弓放箭。 她当先驾马往林子深处去,只想离乱射箭的危险人群远点。这一跑没记准方向,也跑远了。等回过身的时候,已不辨方向。 原地转了俄顷,等到一个人。 涂钦承。 他看到竺衣,有些讶然,随即礼貌地笑了笑。竺衣瞧他异族的服饰就知道他是北地来的。他一笑,才认出他是前面陪着左柸说话的人。 看他进来了,她以为左柸也亲自上了阵,瞬间一股血翻涌而上,竺衣激动地问他柸先生去了什么方向。涂钦承笑得揶揄,说柸先生不狩猎。 那股血“腾”地又下来,她懊恼地甩了甩手中的弓弩。 涂钦承倒是会转移竺衣的注意力,告诉她如果能夺得前二十的成绩,可以坐在他们专门准备的胜宴桌上享用打来的野味,遂邀她一起打猎。 这不失为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竺衣毫不犹豫,一甩缰绳冲了出去。 那一日天气甚好,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一簇簇打下来,射进林子里的光线温和又耀眼。 竺衣放了很多箭,几乎没有一支虚发,一路下来收货颇丰。 涂钦承策马跟在她身后,看着小丫头精神十足,策马、上弦、拉弓、放箭,那张扬利落的神气、姿态,颇为养眼。 就是看着太小了,带着抹不去的稚气。 竺衣哪里顾得到身后人的心猿意马,一心想着冲进前二十。到了后来涉猎太多,实在没法带出去才罢手。 涂钦承看着她为难的样子,让她将装不下的猎物放到他那里。竺衣回身看了一眼,他一路过来什么都没有打,于是她满怀戒心道:“你自己打不到,要夺我的?” 涂钦承一愣,不禁大笑,然后指着她,说了句:“我不跟小孩子抢东西。” 竺衣撇过脸去,“看来你还是会抢人东西,坏得很。” “这话的重点难道不该是‘小孩子’吗?”他揶揄道。 竺衣反应过来,却又觉得他的笑点实在莫名其妙,低低驳了句:“你又不是老男人,好意思说我小?” 涂钦承止住笑,正儿八经道:“唉,我可比你老太多了,说我老男人也不差。” 她怪异地上下打量这男人。 北地的人天生身材魁梧高大,眼前的人也确实够精健。不过怎么看也不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毕竟那双桃花眼配上英俊大气的五官,长得还是很耐看的。 竺衣没时间考虑太多,涂钦承笑得夸张但不至于奸诈猥琐,最后她还是把猎物放他马上,二人出了林子。 众人比赛的时候,左柸并未在外面等着,所以她提前出来也没能见到人,心里暗自不快。 待狩猎的人全部出来,有人去清点猎物。左柸换了一身隽白长衫回到了主宴桌位,涂钦承也折身返回到主桌。 竺衣的成绩排在十八,前二十中有十三人都是北地的人。 遥案庄无疑是输得惨,不过左柸仅是尽宾主之谊,陪远方来客尽兴罢了。因此尽管自家战绩不好,他仍旧能安安稳稳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和涂钦承说着话。 有人点了火堆烘烤打来的野味,竺衣和十九个大男人走向特摆的饭桌。 一帮子大汉中间走着一身红装的矮冬瓜,惹眼的紧。有人交头接耳,对她指点议论。 竺衣奔过去抢了离左柸最近的位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近一月不见的心上人。左柸听到身边人的议论也看过来,她激动地朝他挥了挥手臂。 左柸并不知她何时来的,竟还是前二十的成绩,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而后他端坐着点了点头,以示赞许。竺衣感觉自己心跳异常,难得笑得腼腆,还带着小骄傲。 烤肉很多,多是野兔野禽之类。竺衣在吃得欢的间隙拿了几把串好的烤肉去找仇水。回到桌上,见不少大老爷们边吃肉边喝酒,竺衣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桌上有人叫了半天“竺姑娘”,竺衣回过神发现叫自己的人是坐在左柸身边的涂钦承。他走过来,手中端了两杯酒,一脸笑意,给她递了一杯。竺衣看向左柸,左柸淡淡看她一眼就转走了视线。 竺衣没喝过酒,怕醉了失态,可心里痒痒的,又十分想尝尝它的味道。涂钦承一眼看出了这小丫头的纠结,笑说只喝一杯不碍事。 她将身子悄悄抹了个完全背对左柸的方向。 接过涂钦承手里的那杯酒,对方怂恿地挑了挑眉,竺衣小心地嘬了一小口,入口辛辣,些许不适,呛得她皱了眉头。涂钦承示例,仰头将酒全部灌了,竺衣学着他一大口灌完,这下辣得口舌麻痛,鼻子喷出的气体都含了浓浓的酒味。 不过只片刻时间,辛辣褪去,喉间慢慢溢出一股醇香,实在醉人。 涂钦承看她一副餍足的神情,拍了拍手又叫人换了只大碗,豪爽地给她灌满了。 仇水和文希不在跟前,竺衣做贼似的,四下环视一周,端起大碗跟着一堆人放肆豪饮。 人群不断响起叫好声,还有人给她鼓掌。场子中的人,也都围过来纷纷撺掇竺衣与之拼酒。竺衣这人本就自制力差,人一起哄,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但见她一碗碗喝下去,不知停止。涂钦承看着要出事,连忙轰散了人群。 好在竺衣虽然醉得厉害,但没有大吐大闹。 那天左柸陪着北地来的远客在北郊搭了帐篷夜宿。烂醉的竺衣被仇水背着回了瑾园,仇水看她呼呼大睡,也不闹人,原本想要训斥的话也就没说出口。 第二日北地大队人马打道回府。涂钦承因在千城有事要办,又留了些时日。 竺衣闲着无聊,涂钦承派人去瑾园接她,又去打了几次猎。 涂钦承身手极好,不过令竺衣吃惊的是他的身份。 跋焰城是北地所有部落的主城,跋焰的势力便覆盖了整个辽阔的北地。而涂钦承,是北地主城跋焰的城主。 知道了他表面笑谈风声,其实把权一方的势力后,她每次看他笑就要揣测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在笑。毕竟看着涂钦承对手下管理的手段过分严厉,严厉到很多人惧怕他。 涂钦承已经二十七的年纪,整整大她十二岁,倒是难怪他自称“老男人”。竺衣有时打猎与他比得尽兴,满口喊着“老男人”,他只会爽朗大笑。 五月,涂钦承回了北地。 没几日,钰王慕沉昜,终于对那只血心蛊下手。 第29章 伪矢血心蛊 - 未两清 - 乫一 竺衣在瑾园安稳喝着凉茶那日,惊闻血心蛊被盗。 左柸派师乔将竺衣接进遥案庄。人人心事重重,唯有宋冬晨一脸惬意,她看着竺衣,嘲弄:“只有要用到你了,你才能出现在这儿,心情如何?” 竺衣笑得纯真,回她:“心情当然好啊,亭屿需要我再育一只,我就可以住进来了。” 宋冬晨一脸愠色。 当然竺衣住不进去,因为血心蛊没丢。被偷的不过是一只很普通的渊蛊,它被左柸掉包放在血心蛊的药罐中。 这事仅左柸和胥桉郢知道,他叫来竺衣,是为配合他演出戏。 不出所料,需要竺衣演戏给他看的人,没两天就将她“掳走”。 再次见到慕沉昜,竺衣也敢耍小聪明了。她哭得惊天动地,带着惧怕到战栗的模样匍匐钰王脚边,边哭边说自己育的过程中出现了差池,误用会伤及人命。 不惜一切目的就是要收回这只“血心蛊”。 慕沉昜冷脸看她演戏,尽管地上的人已经哭得人不人鬼不鬼,且十分恳切,他也不会相信取来的这只就是真正的密蛊。 竺衣嚎啕大哭,吵闹不止,不要命地上前欲拉住其大腿,还想劝说他将蛊还给自己。慕沉昜厌恶地甩开,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竺衣被踹得胸口钝痛,有些喘不过气,忍了忍,又爬起来想去抱人大腿,忽听门外传来“柸先生拜访”的启禀声。她一下噤了声,吸了吸鼻涕,哭都忘记了。 她人还趴跪在地上,赶紧擦了擦肿胀的双眼,忽地抬头,拽了拽慕沉昜的长袍,问得实诚而焦急:“我这样丑吗?” 慕沉昜看着这小小的人儿变脸迅速,咬牙道:“方才不是哭得要死要活么?怎么,一听你的柸先生,反倒先顾起样貌了?” 竺衣努力撑了撑双眼,意图把肿胀的眼睛撑大,揉揉胸口,也不回话,跪在地上开始拾掇起自己来。 慕沉昜一甩衣衫,走了出去,对传话的小厮道:“让他到晚凉亭一坐。这个人……”转身嫌恶地指了指地上的竺衣,“也带过去。” 竺衣被带去湖心的凉亭时,左柸与慕沉昜相视一笑,彼此意味深长,再看向竺衣,四道凛冽的眼神一齐迸射而来。 瞬间惊起她十二分的精神。 凉亭中有一把座椅,待慕沉昜授意,她颤巍巍上去坐了。慕沉昜看着她,笑了声,对左柸道:“昨日本王的人在千城发现了这位姑娘,未经柸先生允许,就私自请了来做客,是本王的人逾越无理了。” 竺衣一脸无奈地听着钰王乱扯,又不能反驳。左柸面色平静如水,没有丁点涟漪泛起。慕沉昜又道:“看来柸先生很是在意这位姑娘,辛苦你大老远赶来接人。” 左柸扫视了竺衣一眼,看到她那双红肿的双眼,扑扇扑扇,无辜地回视自己,心头一丝不忍,“王爷,不知,这是对左某庄中女客的照料?还是刑罚?”竺衣纵然被揍,也不敢让王爷有一点不开心,连忙回左柸,道:“没没没,王爷没打我,这是吓哭的……” 慕沉昜嘴角抽了抽:“本王,不动手打女人。”无非是踹了一脚…… “既是这样,那么若无他事,左某接了人就走。”左柸出口的声音泛凉,也不怕慕沉昜拿权势压他。 慕沉昜略微整了整衣衫,尽管他衣冠楚楚,并不曾乱,“柸先生何必急着走?人,本王已经还你了,怎么在我钰王府做客,还怕亏待了你们不成?另外,你来这府上,只是接庄中女客?难道不是寻‘物’而来?” 总算说到正题,左柸兀自轻笑一声:“不寻,竺姑娘还在,又何惧丢什么‘物’?且王府待客有道,王爷的盛情,心领足矣。诚然左某一届平民,府中久居,实为不妥。”左柸说话间,已经起身。 “柸先生非要走,本王不好阻拦,看得出这位姑娘在你心里还是很重要的。如果本王对姑娘照顾不周,还希望姑娘不要腓腹。”慕沉昜稍转了身看了看竺衣。 竺衣赶紧跟着站起来,惶恐道:“哪里,钰王对民女的照应,民女感激不尽。” 慕沉昜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这位姑娘,难得你有缘两次进本王府邸,不知今后可还有机会再来拜访。本王还没瞧见柸先生对哪个女孩子如你这般上心的,你也是好福气。希望姑娘把握机会,终与心之所属走到一起。” “王爷!”在一旁听着这话的左柸终于忍不住,回身,面带愠怒:“她只是个局外人。” 慕沉昜收起笑脸,声音亦冷了几分:“柸先生说这话,姑娘想必很伤心罢。自她为你做事起,就有人盯上她,她又怎能置身事外?” “姑娘,”慕沉昜看向她:“你喜欢柸先生?” 他问得直白,竺衣想这个问题,无需遮掩,答得也直白:“当然,我打从第一次见亭屿,就喜欢他。”她去看左柸,左柸未看她。 “你还小,可曾分得清你对他的情与旁人有何不同?” “我……” 有何不同?其实竺衣并不知道不同在哪里,只是…… “我不是把他当做仇水和初临那样的兄长来看的,我只知道我仰慕他,没什么理由,就是想和他在一起,这个‘在一起’就是嫁给他。”说完这话,小脸通红,佯装镇定自若。 左柸闻言,低声道:“够了,竺姑娘还小,哪里懂得这些?” 慕沉昜未理会左柸,又问竺衣:“不管多难?不管中间有多少人,有什么人阻隔,你都会这样?” 左柸看向慕沉昜,额前隐有青筋跳动,“王爷究竟欲意何为,我们心知肚明,何必牵扯……” “当然!只要他身边没人,我就会陪着他,不管发生什么。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他话尚未说完,已被竺衣一把打断。 左柸狠狠看向她。 狠厉之色还未收起,竺衣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过想想他是左柸,只是左柸而已,她还是小声地说道:“我会的……而且不小了,十五岁成人了……” 那一刻,竺衣甚至有些感谢慕沉昜,如果不是他的刺激,说不定她那样当面对左柸表明心意的机会都没有。 左柸冷静下来,他对着身后的慕沉昜道:“王爷要怎样都可以,但既然不是她,就不要牵扯无辜。左某告辞。”说完这话,他率先走了。 慕沉昜负手而立,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 出了王府,文希已经在马车边等着。 竺衣很想去跟左柸说说自己如何演了一场戏,然而方才的尴尬还未消去,左柸又是一副阴郁的表情,她一时也不敢去打扰他,只得转身踏进后面的马车返程。 第30章 瑾园刺杀 凉亭记忆 - 未两清 - 乫一 回去的路上都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倒是文希扔给她一个惊人消息:初临负伤,已回了瑾园。 到了千城,竺衣坐的马车在瑾园门口停下,而左柸一行径直回了遥案庄。 竺衣一下车就跑去看初临。 初临背上一条又长又深的刀口,痛苦难耐地趴在床上低声呻吟,仇水正在用她育的几只药蛊为他处理伤口。 她被皮肉翻卷的景象吓住,想象初临经受的痛楚,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初临有气无力地向她问好,竺衣接过仇水手中的药走过去边哭边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好有能耐……” 初临费力地笑了两声,“你先别说风凉话,快给我弄弄吧,疼死我了。”他喘了半天气,“仇水下手狠,给我越治越疼。”说罢又是龇牙咧嘴。 竺衣收了声,哭得抽抽搭搭,拿药膏小心翼翼涂抹伤口。抽泣止不住,手也跟着抖,结果碰到伤口的力道轻重控制不了,初临哼哼着要文希帮他上药。 竺衣看不下去,出了门,仇水跟着她。 屋里的初临低声抱怨:“跟我最亲的两个人,一个下手重,一个没轻没重,疼死我了,还是得靠文希来。” 文希专心做事,没理他。 处理好伤口后,竺衣死缠烂打,追问初临打着回家的幌子去了哪里,初临嬉笑着糊弄,怎么也不肯说。 初临回来的第三日,瑾园来了一批人。 不是慕沉昜的人,而是一批亡命之徒。 那天晚上,她被仇水死死护在房里,他替她捂着耳朵,竺衣听着外面的厮杀,并不真切。 当一切风平浪静归于往常的时候,她踏出房门,看到满地躺尸,吓得两腿发软。 第一次知道,遥案庄是有“高手”护卫的,而“高手”就有不少躺在尸堆里。幸而,死的人更多的是夜袭的杀手。 胥桉郢带着众人站在小苑门口,身上染了血。他看到竺衣,几步走过来,瞧着竺衣身上干干净净,才垂下了肩,他说:“庄主吩咐无论怎样,务必保你安全,幸好我们赶来的及时,你们都没事。” 竺衣一时不能消化,尚在哆嗦,胥桉郢叹了口气,让人迅速清理了园中的尸体。 瑾园灯火通明,几百人守在各个角落。 胥桉郢看着趴在床上的初临,说这些人算是跟他结下了梁子。仇水看了看初临,初临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他说:“我救人的时候不小心伤了他们的人而已。” 仇水脸色极差,怒视初临,声音都大了不少,道:“因为你的事,这么多人丧了命,你老实说,是不是杀了人?” 初临闷不做声点了点头。 竺衣难以置信地问他:“哥哥,你怎么会杀人?” 初临说:“我要救她,他们一直阴魂不散,我不可能放手不管。” 仇水气得半天没说话。胥桉郢道:“罢了,事已至此,不说没用的了。你们先放下心来,我回去复命,庄主会想法顾你们周全。”话落,就要走,却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又对初临认真说道:“你离那位姑娘远一点,庄主他什么都知道。” 初临闷闷趴在床上,没有出声。仇水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端看着他。 次日天色微微启明,竺衣醒了。左柸一早来了瑾园,派人将院落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整理干净。 他没说什么缘由,就在瑾园小住下了。竺衣高兴得很,因为瑾园那么小,她住的房间离左柸的寝居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可算是为她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左柸来瑾园的那些天,多半在房中看书,天气实在热了,便吩咐人在小湖上的云亭摆上软榻、小书桌,或看书写字或假寐休憩。 每每这时,竺衣会找各种理由去小亭子,往那儿一坐,小窃喜地瞧着他。 左柸做事很专心,不论看书还是写字。竺衣何时去的,他通常不知。他做事最不喜欢人打扰,然而竺衣安安静静,从不捣乱,天气确实热,瑾园只这么一片小湖,他也不好赶她走。 先前只有胥桉郢、师乔两个心腹伴在左柸左右,师乔虽然也不喜欢竺衣,但是没有太过分的表现。直到路麦、欢七二人住进了瑾园,见竺衣厚颜缠着主子,免不了直白骂她,诸如“西离女”、“毒蛊手”、“没脸没皮”、“不识自己几斤几两……” 彼时他们真心厌恶对方,竺衣于左柸面前不好直接还口,暗自咬牙忍着。左柸注意到那两人的行为,令其道歉,欢七别别扭扭敷衍了事,路麦难得违背主子意愿,最后挨了体罚,也不向竺衣“低头”。 左柸心里过意不去。看着十五岁年纪的竺衣,发育不好,很小的模样,他心里多少怜悯她些。纵使她明白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他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盲目的冲动。 他代路麦致歉,竺衣羞地满脸通红,只说“没事,小时候听得比这难听多了。”笑得开朗且真心。此外他不再多说什么,依旧很少与她交谈,免得小姑娘的心更难收回去。 最热的七月盛夏,每日固定时分,他就在软榻上小憩,睡着的动作从一而终,翻身都很少。 那是竺衣最开心的时候,她可以坐在小石凳上,凝神去看睡着的人。坐得久了再小心翼翼站起身,吹着凉风,站在书桌前看左柸写的字。 他写的内容于她而言晦涩难懂,她看不懂,就只看那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字骨大气。偶尔伸出细细的手指,在空气中一笔一划描摹着,认识的,不认识的。 越瞧越喜欢,春心荡漾,傻子一样。 亭下倚着柱子打盹的欢七瞧见,不屑地撇嘴:“字都不识几个,傻子……” 一日,左柸又在休息,竺衣动动坐得僵痛的腰,悄悄走进桌案。 桌案上规整放着一沓宣纸,他只写了一张,上面安安静静印着几个字: “温言温语温耳盘,皎人皎月皎美斋”。 他的字迹她看过太多遍,遒劲而婉转,大气而秀丽。而宣纸上的那几字却有所不同,淡淡的娟秀清逸。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依稀记得遥案庄南端有一处未开放的区域,听哪个小丫鬟说过有个皎月斋,正与左柸的温烟居遥相呼应…… 身后的左柸轻轻起了身,看竺衣盯着桌案出神,唤了声“竺姑娘”,竺衣“啊”了一声,赶紧起身移开了位置,放远的思绪收了回来。 左柸瞧见她慌张的模样,歉意地笑了笑,将两张薄薄的宣纸收起,离开了云亭。竺衣见状也拾步离开。 亭下倚柱打盹的欢七醒了,赶紧跟上左柸,看到竺衣低着头跟了来,一阵鄙夷,没多想,上前一把推了她。 竺衣被推得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她抬头不解地看向推自己的人。一脸无名火的欢七指着她的鼻尖,怒骂道:“庄主都走了,还跟?要点脸皮吧你!狗皮膏药西离女!” 竺衣感觉被他指着的鼻端好似隐隐作痛,解释道:“我没跟,我要回自己的房子。” 欢七扯了把她搭在耳后的小辫子,“呵,自己的房子,这儿可都是我们庄主的房子,你个西离女有脸说自己的?” 竺衣平日里的神气都散尽了,侧开身子朝自己的小院走。欢七看着她果然不是缠着自家主子,一时间更气。 第31章 被欺落水 - 未两清 - 乫一 这一日,左柸有急事出了门,两日内不回,竺衣知晓后,还是看着日头去了云亭。桌上被砚台压着几张宣纸,褐黄色的。她呆呆盯着瞧,想象左柸写上去的该是怎样的字迹。 日头毒辣起来,她的鼻尖泛起细细的汗珠。她不知道自己盯着宣纸瞧了多久,最后鬼使神差地拿起左柸常握的那只笔,小心翼翼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 “云亭下有君子,还有心怀不轨的小女子。” 她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着实不好看。又忖度了下:“心怀不轨”是不是不恰当? 可自己对他就是充满了小心思。 于是她不打算换词。想着反正等下就给它收起来扔了,无妨。 竺衣躺在左柸平日小憩的软榻上,安静的闭目养神。以往一直是左柸睡得安稳,她只记得用这时间来观赏人家,却不想沾了软塌,困意来得如此强烈。 不消片刻,她人就睡熟了。 文希三人知道每日的这时刻,竺衣会想方设法不要“多余人”去叨扰,尽管那天左柸不在庄中,他们也没去云亭陪她。 不巧的是,那天宋冬晨去了瑾园。她听说左柸在云亭小憩的时候,这个西离女总会过去晃悠,心里不爽已久。 她赶到云亭时,竺衣正睡得沉。无声嗤笑了一把,看了看湖上大开的荷叶,便心生一计,轻手轻脚折了一支。 睡梦中的竺衣突然被大股水劈头盖脸浇下来,鼻子里灌进不少水,惊慌起身的同时只感觉鼻子火辣辣的痛。 宋冬晨哈哈大笑,看着头发、衣裙湿了大片的竺衣,开心极了。 竺衣捂着鼻子好半天才缓解了疼痛。她愤怒地看向宋冬晨,大声质问。午间困乏的欢七迷迷糊糊又去了云亭,想起主子不在,就要回走,不想听到了这番动静。 他走过去,看见湿哒哒的竺衣和大笑不止的宋冬晨。 “宋小姐,您怎么跟西离女闹起来了?”他好整以暇地揉揉鼻尖。 宋冬晨大笑着问他:“看到她的样子了吗?我看她躺在左哥哥的软榻上实在过分,就拿水把她泼醒了。” 欢七不屑地瞥了一眼竺衣,“真是活该!躺我家主子的软塌,你也配?”竺衣听着那句“你也配”浑身一抖,那一刻看着欢七嘲弄的脸,真想上去给他抓烂。 忍了忍,狠狠瞪了二人一眼,打算离开。宋冬晨不满地问了句:“干嘛去?这样玩不起吗?” 竺衣回身看那湿了一片的软塌,再看看自己紧紧贴在身上的湿衣,说了句:“懒得跟你玩。”言毕不顾宋冬晨的阻拦就走。 宋冬晨哪里肯,上去抓竺衣。竺衣没防备,被她从身后猛地拉扯住腰间丝带,腰腹一阵痛,彼时一阵黏腻的液体自下身流出,好巧不巧,葵水造访。 宋冬晨看竺衣蹙眉,又拉了拉手中的丝带。竺衣去抢那丝带,被她绕开,衣衫扯得不成样子。 竺衣气恼,心中一急,液体又溢出些许。宋冬晨不知情,只觉得戏耍她有意思极了。 “欢七,你看,像不像牵着一条狗?”她口中肆无忌惮。欢七热闹看得正开心,听她这样说,想也没想,纠正:“哪有把人比成狗的?你这有点过分了。” 宋冬晨不高兴道:“我说她像,她就像!”说罢一用力,抢夺丝带的竺衣小腹一阵紧痛,又听宋冬晨说道:“就是一只死活赖在左哥哥身边的狗!” 竺衣不知是被这话激到,还是身体难受得很,一个扑身上去,将宋冬晨直直扑倒在地,宋冬晨后背撞上廊柱,钻心的疼,恼怒之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在欢七过来帮她之前,翻身而起,将竺衣压在地上,两个耳光下了狠劲赏给了她。 跑上前的欢七听到那两声响亮的耳光,怔住,“你,宋二小姐,你也别这样打人啊……” 竺衣被打得耳廓轰鸣,宋冬晨坐在她小腹上,恶狠狠揪着她的衣领:“你敢打我?我立马写信给左哥哥,你就得滚出这个园子你信不信?” 竺衣嗤笑一声,“你有这本事,我早就搬出去了,也不用你在这里威胁我。”宋冬晨更气,挣扎着起身,右膝借力时偏偏狠狠跪在她小腹,这一压竺衣只觉得胸腹间的气全数被吸走,痛到眼冒金星,大脑瞬间空白。 还没回复意识,身体被拖曳,而后“噗通”一声,水从四面八方冒过来。 亭中的宋冬晨这才解气,看着被自己扔下水的人,嚣张大笑。竺衣不会游泳,虽然这小湖水不深,但还是超过了她的身高。脚触不到底,水从耳鼻喉毫不客气的灌进来。她扑腾着,间或喊“救命”。 看戏的欢七觉得不大对劲,飞身就要入水。宋冬晨一把拦住:“急什么,又淹不死她。我都能在那站住脚跟,你看她装。”欢七想了想,这水确实不深,撇了撇嘴,也就没动。 竺衣在水中乱拍一阵,已经被水呛到不能再吸一口气。慢慢地,窒息的压迫中,意识开始模糊,挣扎的动作缓下来。 “看到没?”宋冬晨努嘴:“这会儿不装了吧?就说了这水浅。能站住,还在那儿瞎扑腾。” 竺衣开始保持相对直立的姿势,背对着凉亭二人,安静站在那里,长发铺在水面。欢七觉得不太对劲,那姿势看着诡异的乖巧。 倘若竺衣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他们一眼,他或许会松口气,但竺衣一动不动,他便忍不住了。 他赶忙跳下水,有人更快一步,在水中将他狠狠推到一边,骂了句“滚蛋”就去救人。 竺衣被初临带到岸上,双眼还睁着。初临吓得手哆哆嗦嗦,去拍她的脸,没反应。用手按压胸腔,一下一下,嘴里慌张地大声叫着“竹子”。 好在发现的早,竺衣被按压了几十下,总算吐出水来。随后赶到的仇水和文希在一旁看的惊心。 吐出水,竺衣大口大口拼命呼吸。初临全身湿透,瘫软着坐到一边,嘴里嘀咕着“孙子”,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一个飞身,一脚将欢七踹到在地,扑上去没有轻重地抡起拳头直往欢七脸上招呼。 仇水好似没看到,走到竺衣身边给她整理衣物。文希和宋冬晨被发狂的初临吓到,一个上前想阻止,被仇水拦住,另一个想跑,却脚底发软。 初临边揍欢七,边骂他“孙子”。欢七也是功夫少年,却被打得天昏地暗。 等欢七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只剩喘气的状态,初临起身。 他甩了甩拳头上的血,走向宋冬晨。宋冬晨吓破了胆,平日里再嚣张,奈何眼下没有自己的人,唯有一步步后退。 初临随意松开了拳头,说:“我姓初的不打女人,你信吗?”嘴角痞痞一笑。 宋冬晨刚想说“你不能打我”,话没出口,已被初临一把拽起,直直扔进湖中。 “姓初的不打你,淹你。”说罢又跳下湖,将宋冬晨的头直往水下摁。宋冬晨终于体验到了被溺水的滋味。初临每让她吸一口气,就重新摁她进水里。如此反复,直到宋冬晨筋疲力竭,被呛到翻白眼。 仇水完全不管初临在做什么。给竺衣整好衣服,发现衣裙上染了许多血,竺衣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他想了想日子,忍不住皱眉。 将竺衣抱回住处,文希去打热水帮她洗浴。仇水、初临二人等在门外。彼此无言,却都在懊恼没有早些过去。 若不是洒扫的小厮看到了竺衣被欺辱的一幕而跑来告知,以那两个人的恶行,可能竺衣就死在今日…… 第三十一章 北地之行 - 未两清 - 乫一 左柸第三日回了,但是他们搬回了遥案庄。师乔过来打点东西时,发现宋冬晨在,顺便把她带了回去。 竺衣因溺水发了烧,人还没来得及下床,就听闻此事。在床上的竺衣身心皆倍感焦灼。 病初愈,北地来了一封信。 涂钦承邀竺衣同左柸一起前往北地游玩。通过来信,她才知左柸接下来要启程去北地。拿着信进了遥案庄去找他商量,左柸除了蛊相关的事,其他方面并无权利干涉,遂同意了带她一起。 初临往日最爱往外跑的人,因有伤在身,借故留在瑾园。瑾园已被左柸加派了人手,均是武功高强之人,初临要竺衣放心,承诺会老老实实等他们回来。 仇水、文希跟着竺衣走了。 北地距离千城有些时日的路程要赶,快马行车十日,仅仅走了一半。 竺衣对沿途秀丽多变的风景充满了惊奇,很容易忘却疲惫。夜间不必舟车劳顿地赶路,人马会停下来找一处宽敞的地方休息。 左柸喜欢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马车里,常不露面。 起初,他想着竺衣一个小丫头会累,为她备了马车,无奈那竺衣好动,坐半天下来已经浑身难受,遂命人给她牵了匹马骑。 路麦、师乔二人经常闹不愉快,一点小事也要争执不休,若不是有左柸在,怕是早动起了手。路麦肤黑,生气起来脸色涨得黑里透红,竺衣怕他们真动手,好几次多事地上前调解,反被二人一致对外,反向挤兑。 那以后,再看二人争吵,她就走得远些,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将走将停,行至一处偏僻的黄土原时,碰上了一队荒盗。那些膘壮大汉围着他们打转,口中不时发出吆喝声。 遥案庄的人毕竟训练有素,临危不乱地排阵防御。竺衣经历过几次打打杀杀,倒也能适应这样的场面。 在那群荒盗的嘘哨声中,有人一马当先冲了过来,抡着大斧就朝人挥砍,路麦、欢七、师乔三人即时应敌,与对方展开厮杀。 兵戈交接之声,血肉横飞之景,令竺衣和文希看得不忍,慢慢退回到左柸的马车边。左柸还坐在车里休息,没有出来。 路麦等人边打边将荒盗往远处带,离这边大队人马远了些。在一片混乱的砍杀中,竺衣听见胥桉郢问左柸要如何处置这群人,车内小憩的左柸闻言睁了眼,道:“杀。”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温和,温和得异样好听,也异样残忍。 待荒盗全数被灭,人马稍稍整顿,又启程。 晚间,寻一处黄土丘壑歇脚。篝火堆燃起,流油的食物被烤得劈啪作响。 竺衣捏着步子,悄悄挨近左柸,他正一动不动看着篝火。 她抹了抹鼻子,没话找话,道:“今天那些人,太可恨了。我们西离也有这样的盗匪,专门半路拦截百姓,作恶多端!” 左柸看她一眼,眼中映着火光,有些闪烁:“竺姑娘害怕么?”他问。 她摇摇头,转过头去看那篝火:“不怕,因为有你在呀。”说完这话,她扭了扭脖子,鬼笑着看了他一眼,见左柸神色未变,不服气地端正了口气,“好嘛,我逗你的。可我真的不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很危险的情况,如果有个心里最亲近的人在身边,就好像有了神灵保佑似的,总想着有人在,就伤不到我。你看,咱们不是很轻松地把他们全杀了吗?” 左柸听她变着法的说些胡话,兀自笑了一声,“荒原,居于北地与幕启之间,此地贫瘠,但不至于种不出庄稼。他们身强力壮,不想着开荒谋生,反倒常年作乱,杀人掠财为乐,这种人,左某放不得。” 竺衣也清楚,荒原已不在幕启境内,这里本就是一片野地,哪里来的官府能治?若是有官府,此地偏僻险要,治理也是力不从心。 “既然此地险要又偏僻,为什么还有人从这走?换做是我的话,哪怕路绕远些,我都不要以命犯险。” 左柸拾手往篝火里添了根柴,“一来这是百姓的必经之地,二来,百姓换了路线走,他们也跟着换窝点,有何用?左某能力有限,只有碰见之时尽力屠之。” 竺衣笑开了:“亭屿不仅仅是天下人的‘柸先生’,还是个嫉恶如仇的正义君子!”左柸看了她一眼,这恭维有点虚。 她一咬唇,鼓起勇气,接着道:“君子配小女子,你说这小女子在哪里?”话说完,她趴过去,歪着脑袋坏笑着,泪窝浅浅。 左柸不去看她,搁下柴棍,起身走向马车:“你年纪尚小,不应胡思乱想。” 看他就这样走了,竺衣连忙起身,道:“这才不叫胡思乱想!”冲着他的背影喊,她郑重其事地说:“我十五了,是个成年人,看人不看个子。我喜欢你,就是很喜欢,发了疯的喜欢,这不是小孩子会有的感情,你现在不接受,没关系啊,万一哪天就看我顺眼了呢?先不要急着否定。” 她的声音很大,在场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均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坐直了身子去看。 左柸身子顿住,良久未动,竺衣以为他会转过身来说些什么,最终他还是迈开步子离开了。 到跋焰城城的那日,作为城主的涂钦承早早在城门处迎接。他与左柸为旧识,关系说不上多亲近,但也稍亲于点头之交。人马启程往城里走时,涂钦承慢悠悠驾马过来与竺衣并驾齐驱。 五个月没见,涂钦承蓄起了北地男人的胡须,竺衣喊他“老男人。”他笑得开心,尤其自在。 身为一城之主,涂钦承的庭院不算小。然而身为北地粗糙汉子,对于亭台楼阁的建造,不那么讲究。 他的庭院并不是四四方方,大体呈南北走向,略有些狭长。竺衣没花几刻时间就参观完毕。 左柸已提前买下了城南处一栋客栈,因喜静,他选了三楼的房间,竺衣喜滋滋地选了他右侧的一间,胥桉郢受左柸指示,提着包裹提前入住,于是她被安排到楼下去了。 左柸来此是与涂钦承协商在此城设立一座柸生书院,选址已定,左柸常前往查看。竺衣嚷着要去见识,左柸不允,令路麦留在客栈盯着她。 路麦依旧厌恶她,庄主走后,他才懒得管竺衣要去哪里。 第三十二章 北地逍遥 - 未两清 - 乫一 北地不归属幕启,由挞伦族大大小小上千个部落组成,集中权力于北地主城——跋焰城。因各部落牧民分布较散,自古难以管制,总有部落隔三差五的寻衅滋事,是以涂钦承平日很忙。 自打竺衣来了,他每日会抽出一点空闲时间找她说说话,若实在不得空,竺衣会拉上文希,仇水,组成固定的三人帮日日上街闲逛。 北地的街市又是一番景象:衣物首饰无不洋溢浓重的民族色彩,宽大的袍服虽没有裙衫清爽,但穿在北地高个子的姑娘小伙儿身上,热情洋溢、别有风情。 汉人无几,竺衣几人就是稀客。少数民族待客极为热情大方,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东西,什么小物件都可以拿出来与人分享,哪怕对方是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每次出去,竺衣都可以收获大把他人赠送的小东西。 涂钦承见她才来北地没几天,已经换上了挞伦族袍服,系上了艳丽的腰带,入乡随俗,没有丝毫不适应的样子,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的招待。 那时日,在北地的日子可谓潇洒快活。 竺衣爱极了拉人去辽阔的草原纵马狂奔。涂钦承得空,会驾上他的汗血宝马带她去更辽阔的地方玩耍,实在跑得远了,便在附近的小部落落脚休息个三两日再回城。 某日,他们方意兴阑珊从外面赶回,就见得大帮阿姆步履匆匆,对着涂钦承围将过来。阿姆们满脸的急色,满口讲着竺衣听不懂的族语拥着涂钦承进了主殿。 第二天,涂钦承迎娶了噶厥部落的长女——拓楠卓阳。 竺衣诧异得很。她在跋焰城待了那么多日,都从不曾听得半点消息,结果人家和她胡乱跑了两日后,归来便娶亲了。 左柸从书院过来,给涂钦承送了大礼,涂钦承爽朗大笑着,问能不能把他的小女客一起送给自己,左柸看着气急败坏的竺衣,笑了笑,回他:“尽随竺姑娘之意。” 竺衣听后更气。 因娶亲,涂钦承接连几日没法陪她玩,竺衣老实地呆在客栈,刚好左柸日日都在,她高兴地很。 这日,她捧着从涂钦承处拿来的书上楼去找左柸,路麦、欢七二人一人把守一个楼梯口,拦着她。竺衣站在那里大喊着向左柸请教问题,声音之大,恨不得炸了两人的耳朵。 左柸在房中听到,出门来看,训斥了手下的无礼,放她如愿进了房。竺衣笑嘻嘻把书本摊上前,随意指一处诗文,请教诗意。 知晓她心猿意马,他还是一一正经为她解惑。她不想走,一页页请教。左柸耐心极好,温声解析。 最后耐不住性子的是竺衣。 她本身对枯燥的诗文毫无兴趣,问了许久,开始犯困。左柸见状,适时说自己乏了,让她也回房休息。竺衣闷闷不乐,颓丧地离开。 次日,竺衣又抱书上楼,路麦在楼梯处拦了她,贼兮兮递过一本书塞她怀里,说以后只要拿这本书请教,他绝不阻拦。 竺衣瞟他一眼,疑惑他为何突然这么好,路麦已经不由分说推她上了楼。 左柸看又是她,面色稍显郁结。 她走上前去,乖乖在书桌旁站定,翻开书,瞪着大眼,等他来指教。 左柸无声叹息,去书桌前坐了,看那“诗文”。只一眼,眉头瞬间蹙起,蓦得冷声质问:“竺姑娘这是请教什么?” 竺衣听他语气陡然转冷,低头去随意一指书中内容,却入眼一副旖旎画面。画中之人那样亲密……接连翻了几页,愈看之下,莫名熟悉。 仿佛找到了一直以来的答案,她忍不住小声惊呼:“这画面我梦到过的,我以为自己病了,却没想到……却没想到,原来大家都会这样吗?” 男人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她,“竺姑娘,你若是请教这番问题,左某无法指导。倘或你已无师自通,那更无必要请教,请回罢!”他颇为诧异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怎么能厚着颜面与一个成年男子讨教这种问题。 见他生气,竺衣连连摆手,道:“我哪里无师自通了?我从前不知道什么原因,梦到过……再说了,你作为一个先生,不是应当为人解惑的么?怎么能根据书中内容对人加以鄙夷?”她嘟着嘴,心一横:“我就要请教!请柸先生不带偏见,不吝赐教!” 左柸已经白了脸色,暗吸口气,方能稳住语调,一字一句道:“恕左某,不愿指教!”“啪”一声阖了书本,递到她手中,让她出去。 第一次见到左柸真的生气,竺衣摸不着头脑的同时,有点虚怕,怕他因此讨厌自己。她还想解释什么,他已经开口唤了路麦。 路麦早在门口闷笑许久,将人领出去时,热心地说主子不愿意教,他可以代为指导。竺衣将书砸到他脸上,憋屈地跑下了楼。 左柸第二日有事出了门,她以为他是生气才这般。 涂钦承过来找她,见她情绪低落,诱导着问出了事情的始末,听罢这出荒诞事,大笑不止。竺衣见这人跟路麦一样,气得要哭。 涂钦承转了转那双桃花眼,不怀好意地说他愿意教,嫁给他即可。竺衣想了想,声音都打了颤:“我只要嫁亭屿的。” 那北地的城主一掌打在她头上,吼她不识趣。 …… 北地的秋季来时,草原上刮起了大风。竺衣将乱飞的头发扎成西夷的细辫,照旧穿着挞伦族的袍服出去玩。 在跋焰城东的一处小草原,偶尔会有篝火欢宴展开。挞伦族的男人女人、姑娘小伙、阿赞阿姆会有数千人到场闹欢。 纵然夜间天气骤降,但看那远远近近的篝火,喧喧嚷嚷的人群,炙烤的香溢扑鼻的美食,无不渲染着热闹与欢喜。 北地男人生性粗犷豪放,已是傍晚时分,犹在三五成群扎在一堆比摔跤比饮酒。 竺衣曾与十几位汉子一起喝酒吃肉,纵使再野性,却也觉着不能再如此,彼时夜间有些寒意,她老实穿着厚袍,裹了一件大氅挤在人群里晃悠。 路麦、师乔玩得起兴,未察觉间竟挤到了竺衣附近。她原本跟着众人瞎起哄,并未发现二人,倒是不知哪位激动地推了一把,不经意将她撞了个趔趄。 身边有人反应迅速,一把扶稳了她,她还未道谢,就听路麦嫌弃地说道:“早知道是西夷女就不扶了啊。” 师乔锤了他一拳:“怎么说话呢你?竺姑娘又没招你没惹你。”路麦冲他瞪大了眼,黑脸更黑:“你可别瞎充什么好人,平时你不也讨厌她,天天说她招人烦来着?”师乔脸色有些挂不住,竺衣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又挤进人群。 身后的师乔见她离得远了,口气有点冲,又锤了路麦一拳:“你也别当着人家的面说啊,嘴上积点德。”人群中适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路麦撇撇嘴,没说话。 玩得累了,竺衣先行回了帐篷煮了一罐蛊药驱寒。帐外篝火明灭,人声鼎沸,胡琴羌笛声悠扬飞远,伴着远处的鼓点,已是子夜,喧闹尤盛。 不知何时,她渐渐睡去,再醒来天色已见分晓。 挞伦族的人精力旺盛,闹腾了整整一夜,个个挂着一双泛青的眼还在把酒言欢,欢歌热舞,划拳吆喝。 远处有大群姑娘的惊呼声,竺衣循声而望,看到涂钦承迈着劲步走了过来。 涂钦承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笑呵呵去揪她的小辫子,向人群扬手示意,与众人算打了招呼,扯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走。 她的小脸冻得通红,恨恨地拽回自己的头发,嘀咕了句:“老男人。” 他看着那气鼓鼓的小脸,突然道:“说真的,我想过你成为我阿依的样子,我们同驾一匹马,我纵马,你大笑。” 竺衣费解地皱着眉,仰脸去看涂钦承,坑坑巴巴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他的那句“阿依”。 阿依,是北地男人对妻子的专称。 竺衣不知眼前人为何说这话,兀自摇了摇头。 她只是想成为左柸身边的一个人,即使是拥有他少得可怜的爱恋,即使成为众人之一,她亦心甘。 于是她转过身去,任冷风吹拂,坚定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亭屿,这辈子都只喜欢他。” 她心动的那一个瞬间,就像一副描摹在心尖的画,已经散落在日后无数个装裱着他身行影动的角落,甚至他就那么坐着,她也会迷失在有他的情境中,无法自拔。 最后她背对着涂钦承,笑得夸张:“老男人你要是拿我寻开心,我诅咒你这辈子找不到你的阿依!” 涂钦承背过手去,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灰败,却是转瞬间,又恢复了往日豪气:“你可别小瞧老男人的本事。” 西风迎面扑来,在近处打了个璇儿,又呼啸离去。 第三十三章 青衣佳人 - 未两清 - 乫一 草原渐渐换色,青葱盛景转为多彩之秋。那日,文希拉着仇水去草原教她骑马,竺衣一个人闲不住,去涂钦承府上玩。过去后未见他人,拓楠卓阳告知她,涂钦承有事出了门。 她驾马出了城,打算去找仇水和文希。 途径一处连绵起伏的小山丘时,听到了打斗声。她赶紧勒马,欲绕道而行,忽听得一道清晰的男声喊了句“宋姑娘”。 只一声,就叫她傻了眼。 那是初临的声音…… 驱马翻过小丘,前方果然有两队人正经历一场恶战。一方不知是哪里的人,统一身着青衣,另一方为涂钦承的部下。 而初临,当时站在青衣人那方,目光紧紧锁在一个姑娘身上。那姑娘身上染了血,他们的人伤亡惨重,涂钦承这一方明显占了上风。 她怕初临会被涂钦承的人误伤,急忙冲过去,大喊:“哥哥。”涂钦承、初临、守在马车旁的胥桉郢等人闻声都向她看来。 竺衣方才没注意,等马儿下了坡,才看到左柸的马车也在。胥桉郢、师乔、欢七正守在马车旁。 她着急地冲涂钦承喊道:“那是我哥哥,你们别伤到他!”言毕,纵马向初临跑去,想接他回来。 初临见状,惊呼:“竹子别过来!危险!” 竺衣急着救他,顾不得许多。忽听“咚”的一声,她还未来得及反应,马蹄前突然落下一枚链子锤,重重砸进草地。马儿吃惊,一声嘶鸣,原地停住。 端坐车中的左柸闻声掀开了车帘,唤胥桉郢即时将她带来。 那时竺衣已经跑得离青衣人一方近了些,因此青衣人快一步,欺身过去将她从马背上抓起,轻易掳获了她。胥桉郢远远掷出护手弓,那弓划出凌厉的弧线,直奔青衣人面门。青衣人头向后一仰,堪堪躲过。 涂钦承看了眼胥桉郢,示意他们别插手,下一瞬甩出刺鞭飞身过去。 这人轻功极好,抓着竺衣飞上飞下,灵活躲闪涂钦承的攻击。竺衣被甩得难受,狼狈极了。 涂钦承唯恐伤及竺衣,出手有所保留,这样便不易捉住对方,他终是失了耐心,大喝一声“低头”,竺衣奋力低下头去,涂钦承再次甩出刺鞭,青衣人脖颈被层层套住,吃痛去扒那钉入喉的鞭子,不由得松开了竺衣。 涂钦承稳稳接过她,捂住她的眼睛,同时单手狠狠收回刺鞭,那人头颅被卷下来,断口处破碎不堪。 又有几个青衣人过来,他送竺衣回地上,折身忙去对敌,竺衣的箭筒早被甩落,她想帮他都无法,只恨自己不会武功。 眼前蓦得闪过一抹白影,她迅速反应,躲闪不及,就抓过腰间挂的小药瓶一把拔开瓶塞,在被来人劫持时,将驻草液悉数向他眼中泼去。 对方尚未想到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有这么一手,毫无防备下,双眼一阵刺痛,猛地甩开了她。 竺衣被摔得吃痛,看着倒在地上捂着双眼痛苦呻吟的人,才发现这是那个女人。她扑过去,趁众人无暇顾及她,拉着这姑娘直往左柸马车那里拖。 邀功似的,竺衣大喊:“快看,我抓到他们一个人!那个女人!” 话音方落,竺衣看到左柸自车中飞身而来。她不知左柸会轻功,颇为惊异,惊异之间,分明看清了他眼中的担忧,那样明显,向着自己…… 不由得心中一软…… 然后,她看到左柸伸手,迅速在女子身上点了穴,俯身抱过那女人,头也不回地进了马车…… 竺衣在原地愣愣的。 欢七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戏谑。 马车内,左柸迅速倒了温水为女人清洗眼睛,他从来没有如此紧张失态过。竺衣泼的驻草药液可毒辣人的眼睛瞬间失明,但防身用的,也不至于真要人瞎了,两个时辰便会恢复。 她不知道左柸为何这样在意一个陌生人,呆呆移到了马车边,刚想说话,车帘突然被他掀了开,他问:“你洒的什么?如何清洗?!”竺衣被他一凶,笑得尴尬:“驻草液,无大碍,两个时辰便好。”看他脸色难看,她也没什么底气,小声道:“就是这两个时辰之内看不了东西,眼睛疼而已……” 左柸“唰”地放下了帘子,对车边守着的属下道:“我们撤。”车夫听言驾马离开。 起了风,竺衣在原地站着,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她看着左柸离去的马车,回想起方才他飞身过来时,那担忧的眼神,以为是为她担忧,真是可笑。 初临跑了过来,刚叫一声“竹子”,已被她一把打断,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她大哭着冲到他怀里,一边捶打,一边骂他:“谁要你来的?你不是说会在瑾园好好养伤吗?你看你带了什么人过来啊?!” 初临懊恼,去给她擦泪,连声道歉。竺衣猛地推开了他,吼了句:“对不起!”转身跑去捡自己的箭筒。 涂钦承未给青衣人留活口,派部下清理尸体时,看竺衣在远处耸着肩膀抽抽搭搭,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发。 她眼泪掉得凶残,涂钦承逗她:“我没死呢,何必这么伤心?”竺衣一把打开他的大手,抽噎着问:“那人是谁?” 涂钦承问:“哪个?” “就那个女人,跟你们打架那个。”她不满地吼着。 涂钦承摇摇头,“我哪里认识啊,上来就要杀我,也不报姓名。” 竺衣深吸一口气,又要哭,涂钦承赶忙让她打住:“小祖奶奶,我是真不认识。反正她人都被你抓了,回去还怕问不出来吗?” 初临在一边守着,眼下也不敢上来招她烦。涂钦承稍微把她哄住些,这才吩咐一行人驾马回城。 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当时的情况,除了她的无用,被人见识了一番狼狈之外,另一件事,就是惹到了左柸。 明明前面才因为“请教”的问题惹他生了气…… 心不在焉回到客栈,路麦已经守在门口,见她回来,怪声怪气“呦”了一声,说:“再不回来,庄主都要让我出去接你了。也不知道磨磨唧唧干什么。” 她朝楼上看了看,左柸房门紧闭,路麦见她像失了魂一样,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别看了,人在庄主房里呢。”竺衣点了点头,回了自己房间。 仇水和文希回来了,文希脸蛋红红的,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两人是去看竺衣的,却不想看到了一旁悻悻杵着的初临,仇水走过去,拍了拍初临的肩,倒没说别的。 竺衣看见文希,一把抓过她,问她是否知道庄主有中意的人,文希摇了摇头,笑她犯了傻。 …… 晚间时候,左柸叫了竺衣。 那姑娘双眼已复明,安静地看着走进房的竺衣。 竺衣忍不住看向她,为她的容颜震撼…… 她有一对羽玉眉,瑞凤眼,眉眼尾皆略微上扬。初一看,英气迫人,不可亵渎。再看那水眸,又是波光流转,摄人心魄;秀挺的直鼻,娇小的丹唇。 她长得很美。 竺衣在心里赞叹。如果她是男人,这一瞬间足以一眼万年。 第三十四章 钰王到访 - 未两清 - 乫一 知道心上人心有所属是一种什么滋味? 竺衣永远记得当时的感受。 她时刻想着讨左柸的欢心,以此让左柸记着自己。那姑娘则与她相悖,人家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轻易得到左柸的倾心相待。 她自行惭愧,在两人面前,又有些尴尬。 她与他们格格不入。那时她对于当时情景的总结。 左柸说宋姑娘身上有伤口,请她用蛊封伤,她照做。褪去姑娘衣衫时,左柸没有回避。想着他们已然亲密到如此地步,竺衣心中难掩酸涩。 好半天,她闷声地问出声:“姑娘怎么称呼?” 那姑娘没理会,左柸在身后代她回答:“西原,宋冬晨的姐姐。”竺衣点点头,纠结着要不要自我介绍,又听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左某爱慕之人。” 她噤了声。笑了笑,低头认真去施放小蛊虫。 宋西原没有任何表示,面目冷清,对眼前人毫无兴趣。房中安静极了,等那小蛊虫成了药粉,她为宋西原拉上衣衫。左柸客气道谢,又对她说,不日启程回千城,为宋西原植血心蛊。 竺衣说:“好。” 离开后,她直奔仇水房中,拉着初临打听宋西原更多信息。初临纵使自认与宋西原“相识”,不过人家很少与他讲话,是以他只知晓一星半点。 竺衣气馁,想到令初临失魂的人就是宋西原,恼火起来又动手打初临,无理地恨声道:“都喜欢她!连你都喜欢她!”初临苦着一张脸,不知如何安慰她。 为缓解郁闷,她骑了马去草原散心。草原辽阔,风起涟漪,她在马上,想要抓住什么,但每每落日余晖下,她能抓住的只有自己。 如此郁闷的事尚未缓解,令她更郁闷的人又来。 文希见她终日不开心,拉着她去了街上闲逛。她拿着一条腰带暗想心事时,赫然听闻一声“竺姑娘”,她寻声望去,看到了一身便服的慕沉昜。 慕沉昜一身汉人百姓衣着,正笑看着她。竺衣惊讶地睁大眼,随即上前去就要施礼,被一把拦住。他摇头示意不便暴露身份,竺衣了然,简单施了个小礼。 她小声问:“王爷来北地做什么?” 见她低头弯腰像是做贼一般,他一把提了她的衣领,令她站直了,道:“本王需要向你汇报?” 竺衣背脊又弯了下去:“不不不,民女是不敢相信您出现在此地。” “何须你相信?”慕沉昜嗤笑:“听说你家柸先生也在?” 竺衣说:“是。” “听说他身边多了个女人?”他挑眉。 “是。”犹豫一瞬,她还是老实回答。 慕沉昜冷声一笑:“带路,本王去见他一见。” 竺衣小心地瞧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不善,低声嗫喏着:“王爷您就别让民女带您去了吧,您都打听得到,何不自己去?” 她怕左柸误会自己与钰王串通一气。看她如此,他也懒得难为她,抛下一句话:“回去给你的柸先生带个话,本王晚上去喝茶。”言毕甩袖离去。 竺衣将这话带给左柸时,左柸凉凉挑起嘴角,轻笑着说,“果然,他不死心。” 她听得云里雾里,看着听闻“钰王”而稍显慌张的宋夕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与竺衣小见一面后,慕沉昜去了涂钦承府中。 他与涂钦承初次见面,表面上宾主尽欢,客气有理。 男人互谈话题,天南地北,壮志豪情总能说个一二,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 北地不归属幕启,其日益扩大的势力令幕启如芒刺在背。谈及山河之势,慕沉昜探涂钦承的口风,饮下一口烈酒,问:“城主管辖这万里辽原,可有力不从心?” 涂钦承连连摇头,回他:“何止力不从心?事发时,恨不得令本主发狂。” 慕沉昜跟着笑,一副感同身受的口吻,道:“为主者,总要百般操心,诸事亲力亲为。” 涂钦承点头,又灌下一杯烈酒。 “本王听皇兄提及,我幕启正有意与城主约谈共同管治北地一事,也不知城主意下如何。城主近日可有接见幕启使臣?” 涂钦承看他一眼,似有犹疑,末了叹息一声,回:“不曾,倒是有暗阁前来绕我安宁。” 慕沉昜微拢衣袍:“暗阁?”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头绪:“不知这暗阁是什么组织。若只论两邦交好,城主是否考虑接受?” “这暗阁,只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知道它瞧上我北地什么好处了……罢了,王爷,”涂钦承看他装不知情,也不拆穿,执起一杯酒,向慕沉昜敬道:“今日来,您为贵客,本主热情招待。若为政客,这情景,未免不合时宜。我们且对酒罢。” 慕沉昜回敬:“有理,你我不谈政事,只管饮酒。” 二人仰首一饮而尽,同时笑开。 …… 晚间时分,慕沉昜去了客栈。左柸携宋西原自房中出来,慕沉昜见此,脸色明显阴沉几分。 二人朝他施礼,慕沉昜走近宋西原,将她扶起身,仔细看着她。宋西原平日极少下楼,竺衣与她照面不多,也知道她的脾性极冷。 然而,面对慕沉昜的凝视,她闪躲地低下了头。慕沉昜便蹙起眉,苦笑一声,道:“你如今对我陌生至此,呵呵。” 宋西原又委身施礼,不愿抬头。左柸请慕沉昜入座,慕沉昜阴鸷地看了一眼楼上,问道:“不知西原的房间是哪一间。” 知晓他的猜忌,左柸倒了杯温酒呈给他,道:“她一个清白姑娘,左某怎可能与她共寝?” 听罢这话,慕沉昜脸色稍缓。他接过酒盅,冷哼:“谦谦君子。” 左柸向他敬酒,声音薄凉:“王爷谬赞。” 竺衣在房中,紧紧贴在门窗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实在想知道这三人究竟有着什么牵连,但那宋西原过于安静,并不说话,她安奈不住,伸手将窗纸捅了个洞,瞪眼去看。 慕沉昜时时盯着宋西原,左柸为他斟酒,问:“王爷此行北地,是为西原而来?” 慕沉昜冷睨他一眼:“明知故问。” 竺衣瞬间觉得那三人周遭凉意森森。 左柸凤眸微敛,问得直白:“西原没有意愿随王爷走,王爷又何须如此?” 慕沉昜放下酒盅,声音带着嘲讽:“柸先生怎么知道西原的心意?她如何想我,本王清楚得很。”宋西原听他这样说,终于向他看了一眼,水眸潋滟泛起犹疑。 “论与她相识相知,本王皆早于你。柸先生也清楚,西原不喜欢受制于人。你想通过用蛊得到她,未免强人所难。” “王爷既如此说,当日为何二请竺姑娘入府?” 慕沉昜打开折扇,笑言:“你那小女客与本府有缘。” 左柸看了看竺衣紧闭的房门,未说什么。半响过后,他道:“左某留西原在身边,是为护她周全。左某不愿她再卷入江湖厮杀,亦或是……”凉凉扫视摇扇的男人,“不想她继续为朝廷卖命,到头来反被朝廷嫌弃。” 慕沉昜被戳中痛处,沉声怒曰:“你莫诋毁我皇室!” “左某不敢,但王爷想抢人,还是先想好如何免除那条宫规罢。左某可记得,当初她从宫中出来时,是如何被伤的。”左柸执起酒盅,向他敬酒,说罢这话,方一饮而尽。 慕沉昜和宋西原同时微拢了袖中的手,回想起曾经不甚愉快的旧事。 房里的竺衣听言,不断地在脑中推演,猜想他们曾发生过什么。朝廷、江湖……这宋西原的身份令她尤其混乱。 慕沉昜与左柸对视良久,深知对方不会轻易放手争取宋西原。 当日,三人相见可谓不欢。那一见之后,慕沉昜未在北地多做停留,不日启程回了王都。 第三十五章 三人过往 - 未两清 - 乫一 竺衣猜不出宋西原的身份实为正常,她阅历尚浅,不知江湖纷争,便猜不到那宋西原是个杀手。 宋西原出身于幕启东海之滨——落潮海的止此阁。止此阁以代人行凶敛财闻名。这个“行凶”,多为替人铲除邪佞之人。偶尔时候,若有上门的生意,价钱谈得妥,不论目标人物好坏与否,阁主亦会派杀手出海办事。 是以,止此阁既匡扶正义又敛财行凶,冤家颇多,正邪二路皆感头痛。有外人前去探路,统统落得惨死海上的下场。 因建阁久远,且一套落海剑法令江湖人士谈之色变,久而久之,名声愈大,幕启皇室听闻,私下联络了止此阁的羽翼,必要时,令其为朝廷效力。 为表诚意,慕太祖将四子慕沉昜送去海上学武。 宋西原、宋冬晨原是东海边一对普通渔民夫妇的孩子。二人年幼时,偶尔会与父亲出海打渔。某天,淳朴的渔夫无意间救下了受伤的止此阁右羽——子言非,那人在船上一眼相中了宋西原。后与渔民夫妇商量送她进海习武。夫妇二人为此得一笔钱财,倒也欣喜。 那时方满七岁的宋西原,冷静自持、依言做事,颇受子言非器重,悉心培养她在止此阁长大。 慕沉昜被送去止此阁时年方十六,彼时宋西原学有所成,有过几次外出的经历,很为阁主满意,便将她指予慕沉昜,命二人互相切磋学习。 初时,慕沉昜依仗已有颇厚的武功底子,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总喜欢刁难宋西原,处处挑刺,横眉冷对。 宋西原任他挑衅,不见生气。 误以为她是软柿子,慕沉昜自觉无趣,请阁主为自己换搭档。宋西原听闻后,二话不说,一套流畅的落海剑法耍得惊艳,令少年皇子叹为观止,他正眼去看那性情寡淡的少女,头一次看进了心里。 慕沉昜败给了她。 在止此阁习武四年,待止此阁终于成为皇室暗中的一把利剑,慕沉昜方出海,回了王都受封。 慕沉昜对宋西原的情感,宋西原并非没有感觉。阁主拎清厉害,警告于她,不可妄想攀附王权富贵。她这一生,注定为止此阁生死。 另有皇室例规,皇室贵族不得嫁娶江湖之士。慕沉昜便总想着能为宋西原赎身,洗清名声。 若说慕沉昜钟情于宋西原乃是日久生情,无可厚非。而宋西原能被左柸念念不忘,则是瞬间情动所致。 早年,左邀还是那个不折不扣的生意精,前半生一直忙着经营生意,常年在外。为了左氏独苗能够坚强存活,左邀忙里抽空,凭借广泛的人脉打听能教授武功的门派。 止此阁当时兴起,口碑褒贬不一,他未做考虑。后听闻靠近南蛮一处地方,唤做狸山,狸山上有一帮派——狐牙镜,出入神秘,无差风评,便派人带万两黄金前往狸山,请求贵派收留独子左柸,以教习防身之术。 左柸好学,肯吃苦,镜主惜才,亲自传授他一身独门密学。他学成后,镜主甚至将长子胥桉郢指派给他,命胥桉郢做他的左右手,此外,指派镜中武功上乘的暗影护他。 十八岁开始,左柸着手在一些地方选址、设立书院。幕启崇尚学术之风,鼓励大肆兴建学堂书院,有朝廷关系的公立学堂比比皆是。有钱贵公子千金尚学得知识,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想进学则难于登天。 左柸设立的柸生书院,大部分为中下贫民之家而设,少不得受人爱戴。那开设公立学堂的人眼见不服,只以为他有钱无势,拿出权势打压,不成想这年轻人丝毫不惧。有人打砸闹事,诬告他于官令,左柸不予理会就罢,一旦理会,狐牙镜的的暗影便出面教其做人。 遇见宋西原,是他在中原之城斐齐开设课程的那年。 那日重阳节,左柸讲学完毕后出门散心。城外一处不知名的小山,不少百姓前来登高祭祖,他随人流往上走。路过较狭窄的一处阶梯,一小男娃被大人挤倒在地,吓得放声大哭。左柸弯腰去抱他,惊觉有物袭来,他正要躲闪,瞬间耳边香风过,白影一剑斩落了暗箭。 周围人惊慌失措,争相逃避。 左柸将那孩子抱起,还未道谢,宋西原率先开了口:“公子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罢?” 她极美,收起剑的动作英气十足。 “珍重。”她道,转身拂衣去,那纤细的背影成为一抹倩影,当即掠进左柸的心里。 要查一个人,对左柸而言很容易。后来与她每一次见面,他会细心地巧妙避开所有耳目。 为的是防止止此阁阁主对她起疑。 既然被作为杀手培养,宋西原逃不了被止此阁下药控制。这药用久了,心智只会更加坚硬冰冷。故此,左柸想用蛊来控制她情愫,好让她安心留在自己身边,免于继续打打杀杀的生活。 回王都后的慕沉昜日日想着宋西原,派人留意她的动向,一来二去,发现了左柸与她相见频繁,勃然大怒后恨不得动用朝廷权势要捉了左柸来。 左柸当时名满天下,口碑极好,殷实的家境做底,且有狸山狐牙境的背景,无实名罪状,动用权势就显得可笑。 两人只得暗中较劲。 慕沉昜从未想过可用药蛊牵制宋西原,直到线人来报,会育蛊的竺衣住进了遥案庄,当即派人掳了她来问个虚实。 也因为竺衣的缘故,二人对宋西原的争取,由暗中较劲陡然转为明面争夺。 第三十六章 左柸负伤 - 未两清 - 乫一 因止此阁行刺一事,涂钦承来客栈找左柸。 想他涂钦承从来杀伐果断,有隐患必除之,可对于刺杀自己的宋思源,只能看左柸的佛面不予追究。 左柸思虑,那止此阁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不消失日,定有近处留派的阁员杀手前来夺抢宋西原。倘若他们继续留在北地,势必给涂钦承招致更多祸端,是以,左柸提出早日回江南。 涂钦承则想着止此阁党羽本是奉命杀他,与遥案庄无关,未免日后对方寻仇泄恨时牵连到他,他亦希望左柸提前离去。 事情商妥,涂钦承告辞。 他下楼路过竺衣的房间,忍不住敲了敲门,被告知竺衣去了草原兜风。他笑骂一句,出去找她。 找到竺衣时,她正与一位年迈的阿姆谈话。察觉到走近的男人,她抬眼看了看。涂钦承接过阿姆递上的马乳茶,问她:“小姑娘,还郁闷吗?” 竺衣努了努嘴,回话:“我想开了,我要给亭屿做小。”她说得郁闷,但口气很认真:“宋西原可以嫁他,我也可以。” “嗯……”涂钦承被她这话惊得挑了眉:“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但你觉得你家柸先生会娶小房吗?” 竺衣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不确定地摇摇头,道:“我还不清楚,但是我会跟他好好商量的。不就是做小吗?我愿意。你看,那么多男人都是娶了好几个女人,我得想开点。”她低头喝了茶:“我这两天跟阿姆们聊了好多,她们都说男人只娶一个不实际。” 她甚者掰着指头数了数:古寨的男人一娶二三个;草原上的男人也各有几个配偶,就连涂钦承都有五个内室,她为何妄想左柸只娶一人? “你当真想得开?不难受?”涂钦承坏笑着问她。 竺衣拔下手边的一棵草,扔了出去,“怎么可能不难受。”她说:“说自己想开了,不过是在自我安慰。如果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宋西原的存在,可能我不会接受亭屿除我之外还要娶别人。”她不知道宋西原与左柸过往如何、情谊有多深厚,但从左柸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得出他有多在意那个女人。 涂钦承没说话,她又道:“也可能,我心里其实清楚,亭屿根本不会娶我,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臆想。” 他看得分明,左柸对竺衣无半点男女之情,当下不知如何宽慰她。 竺衣扬起小脸,迎着风大吼撒气:“那能怎么办?我想嫁给他!我就想嫁给他啊!老天爷……就让我嫁给他吧……我做小都行!”喊完,瞬间泄了气,她颓丧地去牵她的马,道:“不说了,我还是有点难受……” 临近帐篷里的牧民闻声纷纷出来看她。大家很想笑话这小姑娘,碍于城主在场,各自识时务地缩了回去。 涂钦承看着走远的竺衣,有点心疼,心疼这个固执的她。末了,他笑笑,低声说:“跟我不就好了,说了娶你做阿依……” …… 离开北地前,柸生书院恰好落成。主院在跋焰城里,供挞伦族的孩子学习文化。骑射场、校场等设在城外草原上。 左柸设置书院的初衷不在于教出多少学术才子。每一座柸生书院设立的意义,是结合当地风土人情,发挥其长,助人开阔眼界。 挞伦族的人几乎不曾接触汉学,知道背书写字于他们而言实属索然无味,他派了专人以汉字记述牧民的生活习俗、记载北地的风情地貌,用挞伦族特有的语言翻译过来,讲给未受教化的孩子们听。 待一切安排妥当,十月下旬,众人启程回江南。 止此阁的人闻讯,即时行动。他们人分两路,一拨去跋焰城劫北地城主,一拨去半路拦截左柸,夺宋西原。 彼时涂钦承提前部署了周全的府邸防御,与止此阁的人恶斗一夜,最终对方溃败离去。 左柸这方出城行进三日,尚未走出北地,与那拨蛰伏半路的止此阁杀手打了照面。 着实令人未想到的是,右羽子言非也在北地。他亲自带人来抢夺自己的手下。 对方实力不容小觑,胥桉郢难得上了阵。宋西原武功尽封,左柸将她禁锢在身边。竺衣担心左柸,不住地张望着他的马车,仇水怕她被误伤,押着她退向人后。这边刚拖住了竺衣,那边初临立即跑去,为护车中女人安全,拔剑守在车前。 两方交手,厮杀激烈。那子言非是个狠角色,落海剑法耍得游刃有余,剑光略过,杀气十足,杀伤不少被剑气波及之人。 胥桉郢作为狐牙镜正牌大公子,镜双生练得出神入化,与人交手时身形极快,一招一式动作迅捷到使人分不清虚实,常看到两个身影交替进攻防守。 二人对招数回合,难分输赢。随着双方伤亡之数愈增,始终不见宋西原出来的子言非失了耐心,口中打起一声清亮的嘘哨,车内的宋西原即刻头痛难忍地尖叫一声,猛地掀开了车帘。 左柸见状,一把抱住了她。尚在交手的子言非不屑地挑起嘴角,口中又吹起了哨声,宋西原听那哨声过,脑中似有万千虫蚁噬脑,左柸心疼地阻挡她猛击头部的动作,捧住她痛到狰狞的小脸,不住地喊着她。宋西原咬破了唇,瑞凤眸中垂落大颗泪水,她看着左柸,慢慢安静下来,最后瘫软在左柸怀中,低声啜泣:“不要吹了……右羽大人……” 左柸为她轻柔颞颥,唤人去叫竺衣来。初临听着车中的动静,急忙大喊竺衣和仇水。 子言非又一次躲过胥桉郢的攻击,看了看那晃动的马车,算着时间再次吹嘘哨。 稍事缓解了痛楚的宋西原瞬间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再难忍受,她央求着左柸跳下车来,跌跌撞撞向前子言非那方走,左柸揽住她,余光看到正赶来的竺衣,叫了声“竺姑娘”。 看好戏登场,子言非躲过胥桉郢重重一击,咧开嘴,自袖中漏出护腕冰弩上了弦,径直射向宋西原。宋西原眼角通红,怔怔迎着那飞来的数枚冰箭,子言非及时嘘哨,她迅疾闪身,拉了左柸挡于身前。 她不知,左柸早于她发现异常,正待抱她飞身躲开,突然被她猛地拉住,轻功起得晚了些。 跑来的竺衣见状,心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大喊道:“亭屿小心!” 然,为时已晚…… 那细短的冰箭直直射中左柸的左腹。 左柸闷哼一声,丝毫未犹豫,抱着宋西原飞向竺衣,落地后他急声道:“速查她体内是否有蛊,对方可以控制她……”那冰箭淬了剧毒,说话间他已经慢慢滑倒在地。 竺衣傻了,猛地拉开痛苦中的宋西原,去抱地上左柸。初临慌张地查看宋西原,被竺衣吼着帮忙送左柸进了她的马车。 子言非趁势飞身过来要夺宋西原,胥桉郢迎上前拦截。初临将左柸放在小榻上,急急跳下车去看宋西原。仇水已让文希扶了宋西原跟着进了竺衣车中。 路麦、欢七被人缠得吃紧,只有师乔于打斗中退身出来,见主子受伤,慌张不已。竺衣让他去拿布,他依言去找。 竺衣将左柸的衣衫拉开,小心地揭起伤处的衣物,那冰箭仅有半指长,大半没入左柸腹中,因遇人的体温,正慢慢消融。看左柸伤口流出的血液几近黑色,她一边为他撕扯衣物止血,一边叫喊着“亭屿”。 没有了哨声,宋西原清醒不少,看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的男人,她一把握住他的手,尚能镇定下来,看慌乱止血的竺衣,道:“止血无用,这冰箭上有潮参毒,侵入人体极快,要立即清毒。” 竺衣闻言,抖着手取了腰间药瓶,抓出禁殇蛊小心地放在左柸伤口处,蛊虫因毒性剧烈,挣扎了一会儿才进去。 她不敢眨眼,直直盯着淤黑的伤口,数着西夷的蛊语,等了好一阵,身边的人都暗暗捏把汗,终于看到大股的黑血自伤口流出。 成了!竺衣喜极而泣。 她第一次育的禁殇蛊,竟然真的可以祛毒! 昏睡中的左柸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竺衣喊他:“亭屿”,他的眼睫轻颤。 文希见庄主脱险,拍了拍竺衣的肩,激动得无言。宋西原亦是软软靠向车窗,唇角微扬。初临看她无事,跟着傻笑起来。 竺衣怕蛊的功效不完善,待黑血减少时,她想也没想,直接倾下身去,用嘴吸出最后一点毒血。 宋西原见此,眼神闪烁,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师乔找来了细布,宋西原接过,打算包扎伤口,竺衣阻拦了她,掏出通红的蛊瓶,取了两只封伤蛊。蛊虫的作用下,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一大半。至蛊虫变成药粉,她又抹匀了,示意宋西原包扎。 宋西原为左柸仔细包扎好,向竺衣柔声道谢:“多谢姑娘。” 呵,这话…… 竺衣抹了抹嘴边的血,说:“我救亭屿,你不用像外人一样对我道谢。” 宋西原被她不善的语气顶的一顿。 “柸他……我方才被人控制了,拖累了他,真的多亏有你。” 听她这样说,竺衣缓下口气来:“你也不用说给我听,我哪里清楚你的事?等亭屿醒了,你说给他就好了。”言毕抱着膝往一旁坐了。 文希下了车,与初临等人守在马车边。 遥案庄的人倒下许多,那止此阁也未占到便宜。路麦、欢七二人身上都挂了彩。 混乱中,子言非向马车飞掷数枚毒针,师乔纵身一跃,宽大的衣袖猛地一卷,将银针尽数收入袖中。马儿嘶鸣,原地踏了踏步,车身摇晃不已。 子言非在外大喝一声“宋西原”,宋西原看了看左柸,又看了看竺衣,“我要回去,不然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等柸醒过来,你就说是我自己要走的。” 竺衣没想挽留她,点点头,宋西原向外掀车帘时,左柸一把拉住了她,声音很小,却异常坚定:“说了我不会再让你回去,你以为我是说笑的么……” 两人都没想到左柸会醒,面面相觑。左柸作势要起来,牵动到伤口,疼得额上沁出了冷汗:“冬晨已被我接去遥案庄,她的安全你无需担忧,为何还要回去?”凤眸染中痛苦的神色,紧紧盯着眼前的女人:“我不愿你再卷入江湖恩怨,更不愿看到你被当做棋子为朝廷效力!你可知,参与朝廷之事,终不得善终。” “我一个杀手,早已不期盼能有善终。”宋西原目光沉痛,她去握他的手,“可是没办法,我人为他们控制。真失了控,我就是留在你身边的一把凶器。” 一听这话,一遍的竺衣连忙插了嘴:“你单纯陪着亭屿,我尚且能接受,你要是对他有威胁,那我可不依了啊!”左柸头痛地看她一眼,竺衣乖乖低下头,犹自嘀咕:“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车外,子言非的人在少数,扛不了更久,鉴于当时形势,抢回宋西原一事只得作罢。 止此阁的人撤走后,遥案庄调整队伍,打点伤员,复启程。 竺衣常驾马行驶在左柸马车旁,动不动就去掀车帘,以查看左柸伤势为由,谨防宋西原“半路发疯”伤了他。 后半程很顺利,路上再无险情。回到千城时,竺衣与左柸一行分开了。她住瑾园,他回遥案庄。 回了千城后,因为宋西原的存在,竺衣跑遥案庄极其勤快,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第三十七章 林中落雪 - 未两清 - 乫一 古寨遥遥传来鸡鸣声,竺衣从恍神中惊醒。 一夜未睡,却像大梦一场。脑中混沌,浑身僵痛,拾回神思,她扯嘴角笑了笑。 开了小窗瞧瞧屋外,轻声开口:“天快亮了。” 一旁独坐的左柸闻言,稍动了身。陪竺衣耗了这么一宿,他眼下泛青,问她:“现下打算做些什么?” 竺衣跳下床,向炉内添了几根木桩,抹了把脸,颇为怅然地看着左柸,道:“你去休息吧,不然你这样熬出病,我担待不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现在要做什么?”左柸又问一遍。 她没吱声,去外面搬了大块的冰进来,被冰得直搓手,才回道:“我除了打猎、育蛊,也没别的事了。”说话间,她将冰劈开,放入锅内用以煮水,又说:“我白天不会有事的,柸先生尽管放心。” 左柸看她忙里忙外,想着她再动一会儿,总会疲倦,届时再要她睡,许是奏效些,于是他说:“我记得蝉汰蛊可提神养气,你若还有,不如煮一些,我喝了与你同去西林打猎。” 竺衣在外吭哧吭哧劈柴,没听到他说什么,也没注意他何时回了自己房子。 劈了好半天柴,猛地直起身来一阵头晕目眩,晕得她赶紧回屋去煮蛊药。 她将小脸洗净,嘴里咕嘟咕嘟用蛊药漱口时,左柸已经换了身衣物过来。小木屋烧得很暖,飘着阵阵清苦的药味。将漱口的蛊药汤吐掉,又唅了水清口,走过他身边时,没注意打了个哈欠,一股香甜幽幽散开,左柸闻到,立即皱了眉,问她:“这是什么蛊药?为何是香的?”语气说不出的严厉。 见他对带香味的蛊药如此有偏见,竺衣气不打一处来:“不是眠杀蛊,这是我每日漱口用的。” “不是便好。”左柸平复了纠结的锋眉。 平日与她离得近了,她说话时总有淡淡清香气味,他先前以为她发上抹了什么。后来知道了眠杀蛊,他确实比较排斥非药味的蛊药。 “眠杀蛊被您扔得一干二净,柸先生。”竺衣咬着牙与他置气:“一根都没有给我留,还要我复述您的功劳么?” 看她这样气愤,左柸又闻了闻,确实是异于眠杀蛊的清香,放软了语气,道:“对不住,我误会了。” 蝉汰蛊已煮好,竺衣给他舀了一碗,没有说话。 仇水过来时见她醒着,正和左柸一起喝蛊药,脸色变得难看。刻意忽略那多出的一人,他问竺衣怎么就醒了,竺衣一指左柸:“他前两天把我的药扔了。” 仇水瞥了眼安心喝蛊药的男人,嗤笑:“多管闲事”。 话虽如此,实则心里并不责怪左柸做了这事,毕竟他早就想让竺衣断了那眠杀蛊。 天大亮时,竺衣动身去打猎。左柸说了要同她一起,自然不是说说而已。她去喊路麦,路麦几人提前被庄主禁令跟随,推说要去逛西离的街市,通通拒绝了她。 如此,就只有她与左柸两人共乘马车前去西林。车夫将马车停在林口,竺衣下车来搀扶左柸,苦着一张脸:“柸先生,时至今日,我竟成了你的下人。” 左柸听她不情不愿的语气,也不纠正她,闷笑着道:“如此,劳烦你了。” 竺衣怅惋地吁了口气。 林中有不少前来打猎的古寨人,看竺衣扶着左柸走过,忍不住无声咒骂。 竺衣嗤笑,笑他们骂人都不敢出声。 为图清净,她还是选择去人少的林子深处。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一处空白雪地。雪地上印有不少动物足迹,可谓一个狩猎的好地方。她将左柸扶去一棵树下站了,自己稍稍往前走了些,搜寻猎物。 竺衣认真的时候不多,但打猎时一定是全神贯注的。不消片刻,因为安静,她自觉屏蔽了周身环境,甚至忘却了左柸在场。 她那样站着,左柸便有了机会肆意去看她。 这一时,天地安静,女子娴静,像极一幅精心装裱的画…… 左柸看了看身旁粗壮的枯树,又瞧了瞧竺衣,心中一动,忽然叫了声“青初”。竺衣突然被这声音拉出自己的世界,迷蒙地转过身去,也没反应过来他喊的什么。 左柸掌中聚力,在她看向他之前,一击树干,霎时雪花飞扬。积雪纷纷坠下,竺衣满身落雪,反应迟钝的她呆住片刻,想起了左柸,隔着重重雪幕去找他。 左柸看她走来,再忍不住,脚尖一点,飞过去一把抱起了她去躲雪。竺衣惊得一把抓住他的襟口,绒帽掉落在地,脖间落了雪,凉意迫使她缩着脖子直往他怀里钻。 男人星眸微亮,胸臆间尽是柔情。 他在林中飞掠,惊起不少飞鸟,鸟儿争相离枝,又引起落雪簌簌,竺衣忍不住喊了声“凉”,左柸垂首看她,抱着她的手臂收拢,将她更紧地压往自己怀里。 “竺衣……” 而后,缓缓落地,放下了她。 竺衣赶紧去拨弄脖子里的雪,一边跳一边叫,待拨弄干净后,她不满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左柸口气清冷:“方才有东西从我肩上跑过,我去抓时,不小心碰到了树。” 竺衣看他发上、大氅上亦有许多雪,对他道:“你低一点,我帮你把雪拍了。”左柸面色冷淡,依言弯了腰。 轻拨他发上的雪,她嘀咕:“我缓了半天才想起你在后面,以为是你不小心撞树上了,那么大的动静。” 淡淡清香自她檀口飘出,左柸心神俱宁,道:“不曾。” 竺衣拍完,又疑惑道:“我好像听你说了什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位置啊?” 左柸面不改色,甚至更染几分清冷:“我是失明,并不是废了武功。习武之人怎会连近身声息都感知不到?” 竺衣了然地点点头,“那……多谢柸先生。” “不必。” 听着左柸不甚热心的回话,竺衣拉他去了先前的地方,在雪堆里找遗落的弓弩和绒帽。 将绒帽扣在头上,竺衣带他去树下站好,两人不再多言,一人专心打猎,一人静心看。 今日动物活动频繁,竺衣打猎颇为顺手。左柸任她在这林间畅快,不再做打扰。他看她精妙的箭法,看她灵巧的身形,看她脸上洋溢的喜色,一切的一切鲜明而深刻。 渐渐的,日光大盛,气温回暖。眼看她到手的猎物已提不完,左柸唤她回去。竺衣将多半猎物埋进雪堆,手上提了几只,扶着左柸出了林子。看她面上出了薄汗,他问道:“累了么?”竺衣摇摇头:“我感觉我精神还好。” 左柸没说话,心中愈加沉重。他没想到断了那眠杀蛊,她竟真的无法入睡…… 回到住处时,竺衣拿了只野稚给左柸。左柸向她道谢,她客气回礼,被路麦等人看到,纳闷不已:怎么出去一趟变得这样生分? 那刚从古寨出来的坟山见此,晃着头上的铜钱走来要了只松鼠,再要晃着铜钱回自己临时居住的小屋时,左柸喊住了他。竺衣没听他们说什么,回了小屋取柴烹食。 第三十八章 求医坟山 - 未两清 - 乫一 下午时,在屋里无所事事,心里有些慌,竺衣打算育蛊分分神。左柸小眠个把时辰,醒来时天色见黑,他派人叫来了坟山。坟山提着他破旧的医箱过来,嘴里直嚷嚷:“那寨子里成日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刚治个大概,这又要我来治寨子外的。”他走近竺衣,看她气色红润,撇嘴摇了摇头,嘴上说着不相关的话:“他老子都留不住我,他倒把我使唤的……” 竺衣听他这明显的是在说左柸,讪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坟山自顾自拉过她的小木桌,拖至床边,将医箱放上去,对她道:“来吧,老夫给你看看,这愁人的。” 竺衣瞧他架势,反应片刻,才知道这是要治她失眠之症,她犹豫地躺上床去,却道:“恐怕没用的。我以前找医婆治过,差点没把我治疯。” 坟山见她怀疑自己,当即一甩头,头上铜钱“咚”的一声砸在后脑勺,“老夫这就走!” “哎……” “叔父……” 竺衣和左柸同时出声,坟山瞪了竺衣一眼:“竟拿不入流的医婆跟我比,委实侮辱老夫医技。” 竺衣立即讨好着认错,拉过他吹嘘一番,乖乖躺回床上,让他瞧看。坟山趁机要了两只蛊,竺衣痛快答应。 见她如此配合,语声朗朗,带着朝气,与昨夜间那个抱膝发呆的她出入甚大。左柸的心也跟着明朗起来。 坟山为竺衣针灸。他的手法熟稔,毫针刺入轻且快,毫无痛觉可言。神门穴针入半寸,三**、百会穴各刺入一寸,轻轻捻转间,竺衣合上眼,“我看看我等会儿能否睡着,若睡不着那蛊可就不给了。”她笑言。 坟山轻嗤一声:“针在老夫手里,你还敢威胁我?” 她嘿嘿一笑,闭着眼不再说话。 仇水过来看她,看到坟山正为她针灸,向他抱拳恭敬行了礼。看着一旁的左柸,他道:“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他两人出去后,屋内只有烤着银针的坟山和正努力入睡的竺衣了。坟山盯着手中的银针,幽幽叹气:“你这身子,差得很呦……”竺衣未睁眼,眼睫微动,半响,竟然笑了:“我都要睡着了,被你吵醒。” “哼,”坟山捻了捻艾草叶,“你倒是能睡着才好。” “……” 左柸带仇水来到自己房中,请他入座。仇水站着,开门见山:“寨主说你花了不少金子,就为了我和阿娘搬出来。”他说这话时,语气听不出丝毫感激。 左柸执起茶盏,抿了一口蛊药,道:“你逝亲坟址他也动不得。”蛊药清苦,他喝着如没事人一般。 “我不想问你为何做这些,我也不会为了跟你过不去而拒绝出寨,你更别妄想我会因此对你有所改观。”仇水站得笔直,他看着那杯中的蝉汰蛊药,语气里的不满尤其明显:“你做的这一切,在我们看来没有意义。纵然是现在断她蛊,喝着提神的蛊药陪她熬过夜间,也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么?”左柸放下茶盏,烛火下唇角掠起一抹凉笑:“左某迷失意义,一年有余。今拾之,又岂是仇公子说没有便没有的?” 仇水面上愠色渐起:“你来西离是因为知道她活着?” “否,我来西离是为祭奠她。进古寨才是因为知道了她还活着。” “你觉得对不起她?” “是,是欠她,”星眸中映着闪烁的烛火,“也是欠我自己,更是欠了我们。“ 仇水听他这样说,呵呵冷笑,语气不屑:“你可怜她现在的处境,想做世人口中的好先生,自以为是地弥补她。那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想你的?你又如何说得起‘我们’二字?” “我尚且不知她如何想我,”左柸坦然以对:“但左某不会听取仇公子口中的描述。她如何看我,我自行感知,不必他人揣测。” 他想过,或许她心死时只求着一别两宽,借一场大火与他假象“阴阳相隔”,使他无法追究什么。但他终是情念意动。他在梦中一遍遍看着廊下模糊的身影,唤之不应,求而不得,只待复明时迫切地想要看看她,哪怕只是冰冷的墓碑而已。 仇水顿了顿,道:“如果你早些时间能这样看重她,何至于此!”他狠狠吐出一口气:“你不如直接说个明白,做这些表面功夫图什么,图你乐善好施的好名声?还是图自己心安理得。” 左柸知道仇水总要万般提防他的,虽无奈,却也无可非议。低声笑开,星眸潋滟,他道:“图她余生,图我余生,图情谊圆满。”他如此说。 竺衣的房子与左柸的挨着,固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依稀间听得出二人谈话并不心平气和。竺衣晕晕乎乎躺着,任坟山为她换针。坟山知道她没睡着,好奇的发问:“这两个年轻人有这么深的渊源?” 竺衣没搭理他。 邻屋的二人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仇水走至门口时,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不知归期。”左柸和气回道。 仇水握了握拳头,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竺衣看天色已晚,叫仇水回了古寨。左柸过来时,他前脚刚走。 左柸问竺衣有没有睡意,竺衣睁开眼,眨了眨。 针灸结束,坟山收拾好医箱回屋休息。左柸跟上前,问今日效果,坟山少有的严肃,他说:“这个竺丫头,比寨子里那个严重得多啊。”左柸停住,坟山也跟着停住,继续道:“你看她熬成这样,脸色还不至于变差,但正常人可不能这么久不睡觉还精神头十足的。” 左柸简要提了眠杀蛊一事,坟山听后直摇头:“侵入脑颅强行催眠,这不是在给自己下毒吗?说他们西离密蛊邪,可不是闹着玩的。”左柸面色黯淡:“所以还请叔父尽心医治,晚辈不能让她出事。”言罢朝坟山恭敬施了一礼。 坟山拍了拍他的肩:“老夫尽力。”说完这话提着医箱走了。左柸在夜间站了须臾,听见竺衣屋内响动,这便回去看她。 第三十九章 以血试蛊 - 未两清 - 乫一 看她在屋内翻东找西,毫无睡意的样子,左柸摸索着走到她床边坐了,沉默须臾,与她商量不如査查蛊打发时间。 竺衣听要查蛊,面色颓丧。前后试了几次,她都查不出。左柸胸口处的刀伤新肉未长全,又受刀割,看得她心疼不已。她不想左柸如此受苦,几次劝说他去找竺岚雨,总要被他冷着脸驳回。 他固执得令她头疼。 左柸坐在那里等着,她无奈,想着他要查,便依了他。但这次她打算用自己的血试试。她自小服用多种蛊药,体内的血异于常人,若用扶苏魂代替流引蛊,吸食她的血液,不知是否能增其药性与活性,倘若能,扶苏魂可在左柸体内养活废弃的旧蛊,待药性再被激起,就可以顺利查出了。 扶苏魂本是用来续命的蛊,称邪蛊,五年方能育成。她仅育有三只,且是一年前才开始育的,想来,现如今在药罐里的都蛊虫还未沾染多少药性。 聊胜于无,眼下只有先用它一试。取出为自己育的那只,准备好相应物品,她坐上了床,喊左柸背过身去。左柸不解,问她缘由。竺衣想到他眼盲,叹了口气,作罢。 取出一把匕首烤火消了毒,看向左柸,他正沉浸在自己的黑暗里。竺衣一咬牙迅速褪下自己的衣衫至胸口,将刀刃贴上胸口肌肤。堪堪触上反光的利刃,倒抽一口凉气,她的手颤了两颤。 她不是个怕疼的人,且割刀口于她而言可谓家常便饭,但她从来只是割自己的胳膊罢了。在自己胸口上划刀,还真没体验过……可胸口取血,于扶苏魂而言效果最好,她唯有忍受一次。 左柸见她这番行为,下意识地伸出手阻止她。竺衣正犹豫不决地看着刀刃,将割未割之时,看见左柸伸手过来,惊得一颤。她赶紧把衣物往上拉了拉,左柸问她:“你在做什么?为何许久不说话?”竺衣闻言,自嘲的拉下了衣物。她回说无事,下一刻一咬银牙,狠心将匕首切下去…… 刀口霎时见血。竺衣疼得立即皱了一张小脸,胸口处刀口需深一些,那刀刃又入肉几分。目视一切的左柸狠狠怔住,看她一时间痛到冷汗直流,紧咬牙关默默的忍受,他跟着湿润了眼眶,胸臆间沉痛无比。 他好像失了声般,只想夺过她的匕首,将那伤痛转到自己身上。 最终,他死死攥着手压制住自己。 暗红的血衬得柔肌惨白一片,半褪的衣物被染湿大片,床上铺的厚布垫同样浸染了大片血迹,触目惊心。 竺衣嘴唇发白,强忍痛楚,端过装有扶苏魂的小碗来接血。 左柸尽力稳住了自己的声线,他问:“为何有血腥味?”竺衣疼得端碗的手颤抖不已,那被血浸泡的扶苏魂本就在兴奋地吸食进血,不甚老实,这手抖间差点将血带蛊全洒了。 好容易取够了半碗,她赶紧放下碗,捏过封伤蛊任其攀附在刀口处。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顿时缓解了不少疼痛。等她感觉好些了,这才去回应左柸。只简单说了大概,看左柸眸中流露的疼惜那样明显,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扶苏魂浸泡一刻钟,她去褪左柸的衣衫,道:“你看,我划胳膊都痛得受不了,你每次还得忍受胸口奇痛。我真是,害了你……” 左柸闭了眼,摇头否认,却没说话。 为他切刀口时,竺衣趴近了些,想着那疼,她忍不住朝刀口吹了吹气,左柸低头看她如此,皱着眉头,还是笑开了。 将扶苏魂植进去后,再给他用封伤蛊,左柸总算体会到了酥酥麻麻的纾解。以往因体内无蛊,封伤蛊强烈的药性蛰得他刺心痛。 将药粉涂抹开,封住切口,竺衣为他拉上衣衫。她吐了口气,幽幽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如果这只扶苏魂太残次了,激不活旧蛊,那你到时就必须找别人了。” 左柸想了想,回她:“好”。 两人查完蛊,各自捂着胸口静坐了半天。竺衣两日一夜未休息,方才坟山为她针灸许久,她又查蛊失了血,难得脸上浮起倦色。周遭太过安静,她慢慢地开始东倒西歪。左柸看她这样,没有出声直接提醒她入睡,就让她自己愈来愈乏。 她捂着胸口的手渐渐滑下来,身子一点点朝后仰,左柸轻轻揽过她的肩,柔柔将她带入怀中。竺衣依偎进左柸怀里,立马睁开了眼,目中迷蒙不已,梦呓般地嘀咕:“我怎么趴你怀里了……”她说这话时,又慢慢没了意识。左柸收拢了怀抱,安心抱了她一会儿。彼此呼吸浅浅,他感受着她在怀中轻微起伏,心中满满的踏实。 瞧她一时半会儿没有醒来的迹象,他将她轻轻放倒,盖好衾被,退回了自己屋里。她睡,他亦睡,她醒,他亦醒。既然要与她一起熬过,那所有作息跟着她的来就对了。 深夜时,多数人都睡熟了。夜间起了小风,风儿打着旋儿在木屋间穿梭,凉意加重。不知是听到这风声,还是那梦中人实在笑得太过张狂,又一阵风起时,竺衣眼睫轻轻颤了颤,睁开了眼。 她不知现在几时,侧身将整个人埋进被中,她努力试了试,发现无用后,拥着被子坐了起来。炉火尚燃着,却没有暖意。她望了望,认命地下床来添置柴火。屋外风声呼啸过,她轻轻开了门。凉风席卷而来,激得她打了冷颤。雪地莹莹,她看了又看,兀自默笑。 有人轻声叫了“竺衣”。竺衣望过去,看到了值夜的欢七。欢七走过来,冷得跺脚,“庄主方才说你睡着了,他才回屋不久,你怎么就醒了?” 竺衣“哦”了一声,看来她睡了没多久,“我就起个夜,现在就回去接着睡。”她说。 欢七在身后犹豫地问她:“你是不是又睡不着了啊?我要不要叫庄主起来?” 竺衣连连摆手,“我就去睡了,你值夜吧,别打扰别人!”她回了房,将门窗合严实,乖乖躺回床上。 第四十章 林中之变 - 未两清 - 乫一 她的乖巧持续不了多久,因了无睡意,越趟越不舒服。胸口闷气,头也沉重,她干脆坐起来点了烛火,捏着脚步去捯饬药罐,靠着育蛊消磨这*******七几次绕到她房前,偶尔听到屋里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到初晓。左柸醒来,他将竺衣近乎一夜未睡的事如实相告。左柸沉着脸去竺衣房中,那床上的人“睡”得正香。 他唤她起床,床上的人立即睁了眼,捏着鼻子佯装初醒的鼻音,“柸先生早。” 左柸直面她的方向,没回她。她发觉这男人脸色不怎么好看,不敢多吭声,去烧水洗漱。左柸看清了她惨白的脸色,想开口问她,最终没出声。 而后,他带人进古寨去。 左柸到仇水家见了阿娘,阿娘知道竺衣断了蛊药,定不好过,看他诚恳请罪扔药一事,她没有怪罪他。他说了竺衣这两日的状态,希望阿娘尽早搬出古寨,陪陪她。阿娘有此打算,与他商妥今日出寨,左柸即刻派人前来帮忙。 竺衣草草吃了东西,去西林提昨日埋藏的猎物。 古寨的人看到她,骂骂咧咧。这其中一个体格矮小的中年男人看她左右无人跟随,眼珠子滴溜一转,悄悄跑回寨子。 竺衣到了那处雪堆,掏出冻得梆硬的猎物,用绳子将他们绑起来。今日阴天,小风持续,她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一阵耳鸣。 “着凉了。”她咕哝一句,揉了揉鼻尖,提东西回家。 走没多远,虚脱无力的感觉袭上大脑,让她觉得头重脚轻,不得已停下缓了缓。靠着树闭眼歇息的空当,听见有人喊她。 她睁开眼,直起了身子。那竺柏千远远走来,嘴角噙着一抹兴味,语气轻佻:“竺九,今日不见,这么虚了?”竺衣没理他,提东西就走,他加快步子走近拦住她。 竺衣绕开,他又欺身阻拦,不得已,她问他何事。竺柏千居高临下看着她,问:“看你这脸色,白得吓人。怎么柸先生才搬出来几天,就把你压榨成这样?” 竺衣没有精神与他相争,拾步又要走,他不耐烦地抓住了她。竺衣狠狠去推,奈何这力气等同于无。竺柏千见她气恼,但不反驳,忍不得怒从心起,笑得渗人:“夜夜生欢是么?他和你以前的男人比,哪个厉害?能让你这么沉迷?” 竺衣挣不开,闭眼调整气息,轻声道:“你不用刺激我,没用的。让我过去。” 竺柏千嘴唇抖了抖,夹杂着莫名的恨意叫道:“竺九!” 她睁眼,冷冷看他,“竺三少爷?” 她的口气过于陌生,过于冷落,明明气血不足,却强打精神与他对峙。竺柏千摔落她手中的东西,狠狠把她攥进怀里,竺衣不知道他会来这么一出,毫无防备,待人扑到他怀中时,才反应过来用力挣扎。 她不知这个人发什么疯,在争执中,她看到竺柏千瞪向她的眼神,没有杀意,却有着暗黑的疯狂意味。吓得她更用力去挣扎。竺柏千身高八尺,且为习武的男人,制住她轻而易举。他看到竺衣惧怕的眼神,闷笑声尤似从胸腔中出来:“懂了?怕了?” 看他眼中的疯狂之色,竺衣摇头不已:“竺柏千!你是我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他大声反驳,面目狰狞。竺衣吓哭了,犟嘴的勇气被他吼得尽数消散,她下意识地直喊他“哥哥”,意图提醒他。 “虽然你们说我是野种,可我并不是,我娘是寨子里的小十娘,她是你的十婆姨,我跟你同父生,你是我哥哥,你放开我……” “你要我说几遍我不是你哥哥?你哥哥不是那个死了的初临吗?”竺柏千笑着问她。 竺衣着实害怕了,语气转为哀求:“求求你,放过我,我以后见面就喊你哥哥,你是我亲人好吗?你是我亲人,哥哥……” 她哭得厉害,泪水沿着瓷白的小脸滑落,厚重的刘海因为挣扎歪向一边,鼻头通红,看着令人爱怜,只是那张小嘴儿一遍遍说着他不爱听的话。 竺柏千脸上的笑意随着她重复“亲人”而消失,他抓过她一只手,邪肆地道:“也对,我是你哥哥,我们是兄妹。”竺衣听他这样说,以为有了转机,连忙止住哭泣,点头道:“那你放……” “兄妹,亲密起来才跟别人不一样,你说呢?”他打断了她,攥着那只手伸向他的胯间,“怎么样,感受到了?我还可以让你更刺激!”他咬牙,低头一把噙住了她。 竺衣的唇被磕出血痕。她茫然睁着大眼,全身上下无一处反抗。唇未躲,手未移。 “不挣扎了?你喜欢?”竺柏千啃着她的唇,眯着眼拥紧了她,“我忍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被他们先占了便宜?你也该让我尝尝了……”他自顾自说着。 竺衣脑中一片空白,好似这副身体不是她的。这张嘴巴不是,那只手也不是。她反应平静极了,在竺柏千看来显得诡异,满怀戒心地放开她,竺衣尚在呆滞。 林中有鸟飞过,挣落不少雪,她瞳孔转了转,如梦初醒。看了看这林间,看了看雪地,又看了看抓着她的男人,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她恍惚着开口:“你方才问我什么?问我喜欢吗?”她眼神涣散,摇头,又摇头,“恶心死了,明明恶心死了,怎么可能喜欢?”四周安静,没有人来。眼前忽明忽暗,她渐渐变得喘息困难。 “要么,别动我,要么,杀了我。”竺衣看向竺柏千的眼神,是十分恳求的神态。竺柏千阴鸷地看着她,见她说完这话径直往地上滑。他抓着她,她便没有躺到地上。 竺柏千晃了晃她,“装晕?你以为我能放过你?”打横将她抱起,放到雪地上,“那你可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他此刻已经完全泯灭了良知与伦理道德,打算在这雪地里要了她。 解了她的长袍铺在雪上,伸手去抓她的衣领,忽听有人的脚步急急传来,“竺三少爷,快走,那人来了!” 竺柏千闻言,脸上戾气愈重,撕衣领的手直接移下去剥裙衫,今日他无论如何也要先尝一尝她的滋味。 那人冲过来看一眼吓得赶紧转过头去,急声催促:“他们刚才看到我了,快走吧……”竺柏千恨恨骂他:“既然被看到了,你不会把他们带远点?!” 那人不再回话,竺柏千察觉到异样,停了下来。他抬头去看,只见迎面一道剑光闪过,他从竺衣身上跨开躲闪不及,一张俊脸被斜斜划开。剧痛邪肆,他惨叫一声捂着脸滚到雪地上。 “竺三少爷小心!”那矮个子男人惊吼,竺柏千手还没从脸上拨开,已被人从地上提起,重重砸向沙枣树。沙枣树枝干横生,披覆厉刺,瞬间穿透了他的左肩,挂他在树上。 “竺衣”,来人将身上大氅取下,为她覆上。伸手在大氅下为她整理好衣物,看她毫无知觉,心疼得抱她起身。 “竺柏千是么?”抱着她走了几步,树上的竺柏千痛得呻吟,一脸血地看向来人,不甘心地道:“就差一点……我就差一点……” 左柸对昏睡的人说了句“不怕”,径直走到掉落的佩剑处,单脚挑起剑,腾空旋身,踢向树上的人。物画轻啸,没入竺柏千的喉咙,不甘心的人瞬息毙了命。 那矮个子男人趴在地上求饶,左柸命师乔处理了他,先带竺衣出了林子。 第四十一章 阿娘出寨 - 未两清 - 乫一 竺衣昏睡了两个时辰,于未正时醒了。她慌张地坐起,看见自己衣物整齐,身上未有被侵犯的感觉,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出了声。 门外有人闻声开门。 仇水看她醒来,喜得转身叫阿娘,竺衣听着那句“阿娘”睁圆了眼,急忙下了床。她看到对面的二间屋里已经住了人。巨大欣喜带起胸口起伏,她跌跌撞撞跑过去,果然看见阿娘正坐在床上张望。“阿娘!”她大喊一声,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在扑进阿娘怀里时,终于心满意足地又唤了声“阿娘……” 阿娘去摸她的小脸,她的软发,高兴极了:“娘出了寨子就想看看你,那柸先生说你难得休息了,小床坐不下两个人,我这才没法过去!”她去拍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阿水也说你床小,我又不能离床,所以你看,出了寨子还熬过这个把时辰才看见我的竹子。” 竺衣往她怀里拱,余光瞥到了站在门口的左柸,她抹过小脸,不去看他,只对阿娘道:“阿娘我晚上跟你睡,我会老实点不压到你的。” 仇水笑话她:“多大的人了,还缠着大人睡觉?” 阿娘亲亲竺衣额前的发,“再大也是娘的宝,娘一直陪你睡。”她将竺衣的小脸从怀里扒出来,捧着细瞧:“人家说把你眠杀蛊断了,要我说,断的好!你看,前面不是睡了会儿吗?这往后阿娘再陪着你睡睡,肯快就能把梦魇驱走。” 竺衣听到梦魇二字,笑意僵了下。阿娘看她嘴巴伤了一处,担忧地问:“这小嘴怎么回事?” 她身子一凉,已经进得屋来站在她背后的左柸代她答话:“今日在林子打猎,摔到了。”阿娘一拍她的小手,“怎么马马虎虎的。这一年多都在打猎,身上磕了多少伤了?” 竺衣眯眼傻笑地打马虎眼,没有说话,再扑进阿娘怀里,她稍稍看了眼左柸,心中一恸。 胥桉郢过去古寨知会了竺柏千被杀一事。竺腾动怒,不知是为竺柏千的死悲痛,还是为他对竺衣做出的龌龊事感到丢脸。许是之前竺桥的死刺激了他,如今又死去一个儿子,刺激加深,他疯言疯语,要为儿子报仇。他找来时,脸色涨得通红,左柸冷看着他,说他尽管折腾,倘若还有人胆敢欺辱竺衣,他不介意屠寨。 竺腾不清楚左柸有何势力,但杀子之痛他若不予追究,在寨中不知有何脸面而言。想他寨中近三千人,左柸的人未到四百,他心里暗暗计较对策…… 自打阿娘出寨,竺衣一直赖在阿娘身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晚间坟山过来给她针灸,把她叫回自己房中。足足半个时辰,坟山收针后说了句:“别看你今天小睡了一阵,这身子比昨天还虚。” 他走后,左柸上前。竺衣平躺着,看着他笑了笑:“今天多亏柸先生救我,谢谢你。” 左柸在她床前坐了,“他一直如此心怀不轨?” 她摇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的这种心思,我想不出他会如此,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妹妹。” “以后不会了。”他说。 听了他的话,竺衣探究地看着他,问:“什么叫以后不会了?难不成你还把他杀了?”问完这话,屋里静默片刻。她想起过去的事,再看他时,双眼慢慢睁大,因为惊疑坐起了身:“你真的杀了他?” 左柸点头:“杀了。” 她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看得极为认真,似是要将他看穿,“说实话,他死不死于我而言没有什么,但我的事,我不想你掺和进来,你的人有多少你清楚,引火上身没有必要。” 今日他若赶去不及时,竺衣必定会失身。他无法承受她再遭侵害,更不想竺衣将这事归结于她自己之事,是以听她如此说,左柸语气渐凉:“杀就杀了,何至于拎清谁的事。” “我不想你在西离出事。”听他口气骤冷,她的语气也变得不佳:“这里怎么说也不是你的地盘,你倘若有个好歹,我这辈子都是个罪人。” “我不会出事。”他接话迅速,“更决计不会让你出事。” 竺衣低下头去,手指搅着袖口,道:“我们真是奇怪,互相以为欠着对方……”缓了缓口气,她说:“不说这些了,等到东窗事发,我们再想对策。还有,你接阿娘和我哥出寨的事,真的多谢了。” 听她说“我们”,左柸脸色缓了些,又听她客气道谢,他声音沉了沉:“不谢。” 屋内一时无声,竺衣吸吸鼻子,靠了木墙懒散倚着。恰好仇水在对门喊她“竹子”,竺衣应了声过去了。 这一夜,竺衣虽然没怎么入睡,但有阿娘在身边,她抱着阿娘的腰身,努力闭着眼睛混沌地找周公,不至于有梦魇缠身。鸡鸣时阿娘醒来,见她羽睫轻轻眨动,拍了拍她。 竺衣睁开了眼,眼下一片青色。她伺候着阿娘如厕,后仇水烧好了水喊她洗漱用早。将将洗漱过,她感觉脚踩在地上仿佛虚飘着,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开始剧烈咳嗽。一个没注意,人倒在地上,吓得阿娘惊声叫喊仇水。这忽然的病疾,来得迅猛,以至于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不能下床了。 昨日着凉她没放心上,于此刻终于加重。 阿娘让仇水煮药,左柸第一时间听闻她病倒,以不染阿娘为由,将她接回自己房中,请坟山过来诊治。坟山在一旁捣药研粉,那铜钱随着他的动作不住地砸在后脑勺。竺衣浑浑噩噩中看到,还能笑出来。 因竺衣已有食不下咽症状,为她祛风散寒的同时,还要给她开药治她虚寒呕哕。那坟山口中嘀嘀咕咕:“半两细辛去叶,抓二钱丁香研而为末,配柿蒂汤送服一钱,如此,治她饮食不下。”竺衣仔细聆听,他又嘀咕:“抓出老夫子中原取来的鬼督邮为她杀百精蛊毒,好祛风化湿……” 左柸看竺衣好似感兴趣,为她换过额上的湿帕,温声道:“觉得有趣,等你好起来跟着叔父学。” 竺衣咳嗽两声,一张小脸烧得通红,闷声说:“我西离育蛊小能手岂能输了他中医。” 坟山听言,转头咋呼:“怎的?现如今老夫可正是在用你看不入眼的中药材为你祛病痛,你还瞧不上眼?” 竺衣一哼,哑着嗓子驳他:“你方才说什么‘鬼督邮’‘杀百精蛊毒’我可都听着了。那不是专门跟我药蛊对着干吗?我说您先前为何对药蛊如此执着,原来是要借去研究与之相克的药材去了。” 坟山知晓她这是玩笑话,故意装作计较的小气模样:“有本事你现在就喝你的蛊药去……” “叔父!”左柸打断他,“她还在病中,您勿与她相争,烦请尽力治她。” 坟山贼眉鼠眼看了看两个年轻人,笑得一脸了然。 他觉得,左邀那老匹夫是该为独子不娶之事放宽心了。 第四十二章 南蛮动乱 - 未两清 - 乫一 竺衣重病那几日,坟山用了许多名贵药材,药材祛病为主,针灸调理为辅,双管齐下,势必要治好他贤侄心头的人。 古寨看上去风平浪静,寨外新屋也见炊烟袅袅起,这日子看似避世离俗、悠然自得。 观幕启大局,近两年显见国事蜩螗。北地尚未归属,同一时的南蛮几处族部寻衅作乱。 三月末,春意复苏时,南蛮鹿达爆发战乱。《未两清》第四十二章 南蛮动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钰王夫妻 - 未两清 - 乫一 慕沉昜得胜归来,宫中喜气洋溢,众妻妾为他接风洗尘。 荆许尔牵着世子,美目随男人流转,围着他笑意盈盈说着庆贺的话。慕沉昜看了一眼,实在不知她如何能摆出这样假意的笑来。 有意不去看她,他抱过孩子逗弄了一会儿。 晚间时,二人合衣而躺。荆许尔心满意足地瞧着他,他闭眼时深眼窝敛去万般情绪,唯有根根分明的黑睫偶尔扇阖。她伸出纤细的胳膊抱住他的腰身,头轻轻挨着他的肩。 “不难受么?”男人沉声开口,稍动了动。 荆许尔摇摇头,“殿下,以后尽量不出兵作战好么?嘉赏又有何用,妾身只愿您一世平安。” 慕沉昜没有睁眼,保持着平躺的姿势,“本王不在乎嘉赏。” “妾身知道,”荆许尔挑起嘴角,通透地笑了笑,“您不过是想逃离这宫中罢了,如若实在不想见我,我便不去您跟前晃,您又何须上战场犯险呢。” 慕沉昜鼻息一重,“你有话就直说。” 荆许尔抬头看他,温柔地道:“麟儿说他想父王了。”男人睁了眼,侧脸看了看她,深幽的眸子隐隐发亮。荆许尔看着,又向他贴近了些,随后叹了一口气,“前两日,妾身赐死了梁姬,向您请罪。” 慕沉昜噙着凉笑,“是因本王先前宠了她一段时日?” 荆许尔否认,“她恃宠而骄,欲毒害麟儿,妾身发现的早,便将她赐死了。” “你无需向我禀告,这后宫之事你向来处理得妥当,我何时怪罪过你?” 抱着他腰身的胳膊轻轻动了动,她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男人的温度,“真无情。”她道。 慕沉昜莞尔,正过脸去。 她只说了梁姬欲加害世子,却没说在发现之前,她已误食了毒食。那药是梁姬自家乡带来的,御医无解,为她瞧毒时告诉她这是慢性毒,说不好几年内会噬人性命。 荆许尔派了人去查解药,心中亦是委屈。她想告诉枕边人,想看他会不会为自己担忧,最后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的多情早已泯灭,何必自行添堵?不论剩余几年光景,好好陪着他便是了。 她往他怀里钻的小动作有几分执拗,慕沉昜皱眉制止她,“勿动,本王乏得很。”荆许尔噗嗤笑了,道:“好。” 灯烛压灭,床上二人先后睡去。 寝宫外静谧一片。 不知何时,睡意朦胧的慕沉昜听见有人说话,是一个小女娃的声音,“沉昜哥哥,你多大娶亲?”他去看来人是谁,却见一个身着翠绿儒衫的小姑娘提着纸鸢跑近。她小脸白胖圆润,只有十来岁的模样。 沉思回忆,他不确定地问道:“荆许尔?” 小女孩高兴地点头,而后又嘟嘴,不满道:“沉昜哥哥怎么叫起许尔全名来了?好生疏。” 慕沉昜拍了拍自己,“本王这是在做梦?”不然何以回到了小时候的场景? 荆许尔鬼精灵地眨了眨眼,“当然是梦啊。许尔长大了都嫁给你了,你还不知道?” 他搔了搔头,十三岁的少年声音还未转变,“那……那你自己玩吧,我先走了。” “沉昜哥哥要去哪里?”身后的荆许尔急忙唤住他,“你忘记太多事了。不愿重温一下么?”慕沉昜摇头,荆许尔声音委屈的紧,“我们小时候常在一处玩的,别人嫌弃我娇气,只有你愿意哄我玩……” 慕沉昜想起长大后的荆许尔,不免头痛,道:“忘记就忘记了,你之后不是如愿嫁给我了么,没什么必要重温的。”他说完就走,身后的小人急急追着他,“你教我耍拳,教我识礼,教我女孩子不可以太调皮,我都做到了。沉昜哥哥,你走慢一点,等等我好不好?” 慕沉昜没有停,快步向前走,任小时候的荆许尔追不上他。直到一阵明光迎面而来,他为甩脱了粘人的小女孩而欣喜。 幽幽睁开眼,荆许尔正紧紧抱着他,嘴里呢喃着:“等等我,我快要追不上你了……” 他抬手抚上额头,叹息原来只是她的梦呓声入了梦。 听着她的梦中絮语,无奈侧了身,揽过她入怀,轻轻拍了拍女子单薄的背脊,为她将锦被盖严实。荆许尔轻喟一声,唇角弯起了弧度。 大概是梦里追上了他吧。 慕沉昜搂着她,有些感慨。这女人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小时候也曾得他千般宠爱。她最初娇滴滴的,总爱哭鼻子,玩伴们多不想带她一起,他就拉了她去放纸鸢,父皇准许出宫时,他也会带上她去郊外玩耍。 小小的人才十一岁,突然有一天问他会不会娶自己。他彼时才一十三的年纪,哪里有这心思?遂说了不娶。那是他记忆中,荆许尔哭得最凶残的一次。 后来一十五岁入海习武,他遇见了隐忍独立的宋西原,才懂得何为情。少年收不回一颗飘海的心,回了王都后,再见亭亭玉立的少女荆许尔,却毫无男女情分可言。 一纸圣书将二人牵绊在一起,荆许尔愈是含羞带怯,愈是情深义重,他愈加不安,因回应不了她的一往情深,只觉得心头如有枷锁。 被封为钰王后,他脱离了皇室掌控,一心要为宋西原洗去江湖身份,荆许尔发现后,禀告慕太祖,慕太祖怒,令止此阁阁主看管好阁中人,莫生妄念。 迫于王威,且宋西原实在为止此阁的一把利剑,阁主便将她盯得严密。 慕沉昜知晓此事后,对着荆许尔大发雷霆。直言幼时情分他记不起,他这一世不会爱她荆许尔。 而后几年,两人相见不欢。荆许尔察觉到了慕沉昜以躲避的方式冷落自己,也终于明白了那外面的宋西原于他而言,是怎样的存在。 当她听闻西离来的竺衣会育蛊,就想着能得到一两只蛊用在他身上,却不想招致他无情的嘲讽。他说不爱之人,蛊有何用。 两年前,荆许尔终于为他诞下世子——慕杞乫,好似有了孩子多了一层牵绊,能收住他的心一般,她这才没有继续纠结于宋西原一事。 慕沉昜合眼,掩去不知冷热的情绪,又拍了拍她的肩,心道:“好在你没有像那西离的竺衣一样寻死觅活。” 他以为她是识大体的,却不知道她是一个人执着于一事太久了,会乏。 第四十四章 迁坟 - 未两清 - 乫一 南蛮异动平复不久,慕太祖未另封诸侯前往驻守。 为试探慕其言,慕太祖将南蛮暂交由他治理,考虑南蛮管治棘手,他放了部分军权与義王。 即便先前已有两场败绩,南蛮各族亦不甘心。義王宫邸毕竟不在南蛮境域,思及此,众族落恨不得一呼百应,要给这義王一个下马威,更要南蛮脱离幕启掌控。 太子一派左右谏言献策,皇后柳氏背后无人,尚无关系可依,唯有暗中拉拢朝中大臣以固太子地位。 朝中之势一时半会儿传不到西离,倒是南蛮乱起的消息如风吹过,遥遥四散。 左柸收到狸山来信,将纸放于烛火上燃了,问:“古寨有何动静?” 胥桉郢如实禀告:“庄主和竺姑娘常去狩猎的地方,已被他们连夜布了陷阱。树上重石、猎网数处,地下挖了藏锐器的猎坑数个,雪地上埋有猎夹近百,另派了人藏匿雪堆放暗箭。” 左柸拿剪刀轻挑灯芯,烛火跳跃,胥桉郢接着道:“此外,他们要去古寨坟群掘竺姑娘生母之墓。” 挑灯芯的手一顿,左柸将剪刀放下,“你派人去林中清除暗器,我要她明日照旧可以畅快狩猎!” 胥桉郢领命,又道:“庄主,可用暗影?” 左柸起身:“暂时不,若真到了屠寨的地步,再用不迟。”说完他出门去找竺衣。 找竺衣现下只有一个去处——阿娘房中。 他恭谨地敲了门,阿娘应了声,喊竺衣来开门。竺衣寒热已退,一张素面朝天的小脸不再通红。她守在门口,问他何事。阿娘在身后斥她无礼,让左柸进来坐了。 竺衣将他扶进来,对阿娘道:“这不是看天色太晚了么,我想柸先生要是没什么大事,倒不如去休息。他近段时日都没有好好睡过觉。” 阿娘看着她,笑问:“竹子怎么如此忧心柸先生?”左柸微正身,背脊端的几分僵硬。竺衣请他坐了后,又跑去药罐前捣药草,手上忙活,嘴巴也不停:“肯定担心啊,那扶苏魂在他体内有起色没,我都不知道。旧蛊不除,再又不能酣眠,对他的眼睛实在不好。这要是一直治不好,耽搁了柸先生复明回江南,我可太对不住他了。” 左柸笑了,他和阿娘对视一眼,阿娘亦笑,她点点头,说:“是啊,柸先生不好好休息,确实对眼睛不利。” 左柸忙托手作揖:“阿娘唤晚辈亭屿即可,晚辈实在担不起您口中的‘先生’称谓。” “是是是,亭屿,阿娘的记性不好,总是忘记。”阿娘连连笑道。她瞧着左柸一表人才,谦虚恭敬,时时注意着竺衣,心中对这后生越来越满意。 左柸一直在看那忙活着的竺衣,阿娘甚至不忍心出声打断他。察觉到被人注视,左柸看向阿娘,见她正一脸慈爱地打量自己,忙歉意地道:“晚辈失礼了。” 阿娘遥遥头:“我们小地方的人,不拘泥于那些礼。你说吧,这么晚了还来找她,有何事?” 左柸恭敬回答:“晚辈想与阿娘和竺衣商量一事,关于为十娘迁坟之事。”阿娘和捣药草的竺衣同时愣住。左柸又道:“前面有一事您不知道,数日前晚辈听说了古寨的竺柏千在林中欺负竺衣,晚辈赶过去时,失手杀了他,现下古寨怀恨在心,欲迁怒于竺衣,定会拿十娘亡灵做文章,晚辈想在他们动手前,将十娘坟址迁出来,重新厚葬。” 竺衣听他这样说出来,惊愕地抬首。阿娘不解:“竺三少爷从前不与竹子动手的人,怎会……” “那人伪装极深,他趁竺衣一人去林中时争夺她的猎物,听闻还动手打了她,晚辈没忍住,下手重了些。”左柸如此说。 竺衣看他,又看看阿娘,末了道:“谢谢你啊。” 左柸转向她,视线生生绕过她的小脸:“既然是我惹怒了古寨的寨主,决不允许他玷污十娘的亡魂,眼下就想到了这样的对策。那迁坟一事实为大事,我需要征得你们的同意。” 阿娘看看竺衣,忧心忡忡:“竹子怕是不会同意。她被人喊了这么多年的‘野种’,每次她都会反驳,说她的娘亲正睡在古寨坟址群处,来证明她是有根的人。若迁出来,不是更惹寨子里的人奚落?” “阿娘,我同意。”竺衣却说,“如果柸先生有能力为我娘亲迁坟的话,我是很愿意的。我现在甚至因为身上流着古寨竺氏的血,而感到耻辱。”她走过去,在阿娘床边坐了,看着左柸,认真地道:“娘亲坟址在古寨那里,假如我以后死了,肯定不能葬在娘亲旁边,这样多孤单?不如就依您的想法吧,柸先生。” “你还年轻,怎么净想些死不死的!”阿娘伸手敲她的头,左柸却因为她的话有半刻钟沉默。 竺衣抱头痛呼,对着阿娘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何时死我哪里知道,只是说以后死了的事嘛……” “你怎么又对我用敬称?”左柸口气不好,几分沉甸。 竺衣心想这么大的事,你愿意助我,我特别感谢你。不过想到他不喜欢自己跟他客气有礼,只得道:“就依你。但……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否只把娘亲的尸骨挖出来,焚烧成骨灰,把骨灰给我,先不选址另葬?” 阿娘惊异,“竹子,你想做什么?” 竺衣揉了揉鼻子,语调有点颤抖:“我已经五年没有去看过娘亲了,我想先把她放到自己身边。我也知道死者为大,应当入土为安,可是我真的想等以后自己也死了,再托人将我们母女俩埋一起去。况且,现在为娘亲选了坟址,那寨主不会找过去打扰我娘亲么?” 不喜欢听她提到死,左柸皱眉:“我可以答应你,焚化十娘的尸身后,请你们当地的巫师为她安魂超度,并将骨灰交与你,但你莫再声声提及‘死’。” 竺衣喉头一哽:“我以前都不能去那里看娘亲,没想到柸先生能如此帮我,我当真又欠你一份情……” 阿娘见她同意,对左柸表示感激,左柸嘱咐二人尽早歇息,就回房去安排为十娘迁坟之事。 他做事干脆,一旦要做,便是即刻行动。次日一早派人去请了巫师,下午时开始动土。古寨守坟人急忙去禀报,竺腾赶过去时,小十娘残余的骨骸已被熊熊烈火包围,燃烧许久,终成一抔骨灰。 竺衣急忙跑上前,捧过装了娘亲的骨灰盒,红了眼。 竺腾咽不下这口恶气,甩脸走人,回了寨子叫人加急准备报复一事。 晚间时,众人归。 阿娘看竺衣抱着一只汉白玉的小盒,幽幽叹息:“小十娘,你别怪竹子扰了你,这孩子实在太想你了,你在天有灵,多保佑保佑她吧。” 竺衣一刻不离手地抱着娘亲的骨灰回了自己的木屋,静坐良久,难得来了睡意,合衣躺在床上睡了。仇水过去为她添了火,守了一会儿,见她睡得安心,回去告诉阿娘,阿娘叹息:“或许竹子现在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吧,她安心就好。” 她喊仇水请来左柸,又是一番道谢。左柸因为竺衣总算安稳了,终于放下了心。近日休息严重不足,他起身告别时,左腹旧疾隐痛,不由得伸手按压在腹部,阿娘瞧见,问他何故。 左柸停住,他说:“故不因她起,却幸得她那次出手相救。” 阿娘点点头:“改日不如讲给我听听,她在外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天色晚了,你也去歇息吧。” 左柸施礼告辞。 今夜,都会好眠…… 第四十五章 执勤遥案庄 - 未两清 - 乫一 幕启二十五年十二月,从北地回千城已有月余。 自宋西原被接进遥案庄,竺衣几乎日日赶着往返四十里地前去遥案庄。守门的小厮不甚乐意放她进庄,竺衣要挟于人,直言她不进庄便不为庄主植蛊,那小厮担不起耽搁大事之责,面目不善地放她进去。 天气转寒,她过温烟居找左柸,左柸无事不见她,她只得跑去陪左邀喝茶。 左邀见她穿的单薄,心疼地喊路管家派人去城里为竺衣量身做衣。竺衣心不在焉,因终日不见左柸身影,郁闷地喝茶,道:“左伯伯您不用为我操心衣物的事,我会卖蛊换银两,冷了自然记得添置衣物。” 左邀想伸手捏捏这小人的脸颊,想了想不合规矩,遂作罢,只夸她乖。 竺衣旁击侧敲,问出宋西原住在遥案庄南端的皎月斋。虽然记起左柸曾写过温烟居与皎月斋的上下对文,心中吃味,但又一想,他们二人并未住在一起,当下又释然了。 左邀知道这小姑娘对自己的独子一往情深,瞧着她纠结的眉宇,他开口安慰:“丫头你放心,有老夫在,定会让那不孝子给你留个位置。” 竺衣闻言大喜:“您也觉得我可以给他做小是吗?” 左邀眉毛抖了抖:“做小……”这话说的……瞪她一眼,“你就不能有点志气,做大?咱也不差什么。” 竺衣大受鼓舞,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左伯伯,您能瞧得上我真是我的福气。我陪您喝酒!” 左邀极高兴,竺衣为他斟满,他一口饮尽,咂咂嘴,借着酒味的醇劲叹道:“丫头长得娇美,性格明朗,与老夫相谈甚欢,关键是咱读书不多,不端架子,老夫就瞧得很顺眼。你自信些,努努力,改日就成了他的妻!” 竺衣一口烈酒下肚,喉头一酸,哽咽着说:“左伯伯,还是您待我好!我原以为您会嫌弃我无家室的……”她感动地又为左邀斟酒,“您放心,若我能嫁进来,我一定好生伺候亭屿。我一定孝顺您!” 左邀连连道好。过后,终于又喝大了。 路麦向左柸反应西离女总是害老庄主喝高,左柸在她又一次进庄时见了她。 竺衣拘谨,她跑得这样勤快,才见得这一面。 听说她近些时日来遥案庄频繁得像执勤一样,他头疼地看着这个矮个头的人,劝她不必如此。 竺衣在回千城的路上已为宋西原查过蛊,不知道是她当时知蛊太少,还是西离密蛊与南蛮毒蛊相克,她竟查不出。 左柸带宋西原回来后,请来两位江湖上有名的闲散医者查看。这两位医者均是左邀至交好友,查病自然竭尽心力,但结果依旧是查不出。 旧症不知,便不敢给宋西原植血心蛊。是以左柸回了遥案庄一月有余,都不见他传唤竺衣。 竺衣耐不住性子,只想看他会不会和宋西原过于亲密接触。 见她不死心,左柸直截了当地告知她,她于他而言,不过是遥案庄请来的客人,若不是其间有蛊的牵连,二人可谓不相及的陌客。 听他这样说,竺衣小脸瞬间煞白。偏偏听清了路麦、欢七自门口传来的嘲笑声,她恨不得将头低至尘埃。 她蔫蔫的样子,似乎被打击到了,左柸心疼了一瞬,却没有做补救。训斥了路、欢二人,他命师乔送竺衣回瑾园。 回去的竺衣脸色灰败,文希瞧着不对劲,上前询问情况,竺衣一抹鼻子,抽泣了一下,而后握紧双拳,嘴中念念有词。 文希离得近了些,听到她说:“无碍,反客为主。”文希瞧着她的架势分明想打人,却说着不相及的话,疑心重重。 “文希,明日陪我去街市买衣物、发饰,你帮我打扮得像中原女人些。”文希一副询问状,竺衣目光坚定,看着她道:“我从明日起,改头换面,要沉熟稳重的妆容。” 说罢去翻她的钱袋,数银两。 银两将将够买两身衣物,为防止不够,她又过房中取了些蛊药,于次日卖了兑换银两。 她平日穿汉族裙衫为多,但头发总会留有一两处鞭着西离的细辫,缠着彩带张扬不已。她自欺欺人的将左柸的拒绝归结于妆容不够端庄,让文希帮她梳了当下最时兴的发髻,其余秀发铺散在身后。 看着自己终于多了丝飘逸的神韵,竺衣再次启程赶赴遥案庄。 她想不到左柸已经明令禁止自己入庄。那守门小厮抱着臂膀,再不肯放她进去。 竺衣绕开,看了看高墙,明面上装作离开,却偷偷绕了弯去翻墙。她不会轻功,那墙极高,好不容易凭借爬树的本领翻了过去。 跳入庄时,有人听到响动,发现她后急的来追,竺衣撒腿跑去找左邀。 当日左邀难得拉了左柸出来品茗。宋西原安静地坐在一旁。 自打知道了左柸并非没有心上人,左邀欣喜的同时又为宋西原的身份苦恼。 三人话少,气氛多半沉默得令人难受。左邀“唰”的一把打开竹扇,堪堪停住。 江南的冬日虽有暖阳,天气却冷得紧。他不过是为缓解诡异的静谧气氛而随手拿过一把扇子,这猛一打开,不扇,动作已经甩了出去,若扇,非得把人扇出毛病来。 彼时尴尬的气氛中,惹得他内心气结:儿子性格阴沉,这女子又不爱多言,生活在一处,可见有多乏味。这样想时,又埋怨起竺衣今日还不来。 厅外有人叫喊,左柸让人去看,就见竺衣发髻散乱、衣衫带叶地冲了进来:“左伯伯,求您下个令让我进来,我不想翻墙还被人追。”她风风火火地站定,发现左柸、宋西原也在,急忙整理身上的狼狈。 左邀疑惑地问原因,听后不悦,冲着左柸道:“怎么帮你做事还要人家求着送上门?你不是个先生么,对待一个姑娘如此无礼,老夫看不过去。”他当着左柸的面下令解了禁。 左柸没反驳他,看向竺衣的那一眼沉静得出奇,竺衣搓了搓胳膊,读到了他眼中的怒意。 他起身带宋西原离开,行走间左腹酸痛,竺衣发现他的异样,走上前过问。左柸看了她一眼:“明日竺姑娘过温烟居一趟,左某有事需要劳烦你。” 她忙不失迭地点头应道:“好,明天我一早来。” “不必,早间寒气迫人,左某的事不急,你午间来即可。”他走了几步,想起一事,又道:“请竺姑娘切勿灌家父饮酒,家父体虚。” 竺衣尴尬,道:“知道了。” 左邀在身后不满地大吼:“老夫壮得很!” 左柸、宋西原二人离去,留下那一老一小。 左邀去开酒坛,被竺衣拦下:“左伯伯,我们就不喝了罢,不然又把您灌醉了,明日我还进不来。” 左邀:“……” 第四十六章 “肌肤之亲” - 未两清 - 乫一 次日,竺衣清早便到了遥案庄。她去温烟居时,只有左柸在。 左柸看了眼她当日的装扮,带着几分大家闺秀的气韵。只是那双转来转去的杏眼,总要好奇地看这儿瞟那儿,过于灵活,一副调皮的感觉。 竺衣明知故问,问为何不见宋姐姐。左柸睨她一眼,看她庆幸的小表情明晃晃挂在脸上。 无心与她扯不相关的事,左柸告知她上月被淬毒冰箭伤到的腹部近日有些异常,虽在受伤第一时间竺衣已经为他祛毒,但仍有少量残留在体内。先前尚觉无碍,最近不知何故,开始隐隐作痛。痛意加重时,夜间无法安睡。 竺衣听他讲述了大致情况,命他躺下,再为他植了一只禁殇蛊清毒。禁殇蛊入体游走吸食残毒,不久,她放流引蛊将它引出。那禁殇蛊本为乳白色,食毒后再出来时已成了只蔫蔫的小黑虫。当时她手上唯剩这一只禁殇蛊,需要养它时日,待它排了毒方可再用,所以当下已不能为他清除更多,竺衣为他封伤口。 左柸半躺在软榻上,衣衫半解,胸腹随着呼吸起伏,精瘦的小腹触感极舒适。为他封好伤,听他说症状好了些,她也有了心要捉弄他一番。 彼时左柸拉拢衣衫打算起身,竺衣秀眉一扬,看了眼脚下的裙摆,她一脚踩上去,大叫着扑向他。左柸整理衣物的手本能地要去接她。竺衣眼看他的大手即将拦在两人之间,一握拳头猛地将他的手挡开,成功地一头扎进他怀里。 叹气,他难得无奈:“竺姑娘,你这不小心也太明显了些,起来罢。”竺衣忍住笑,他能感觉到她小脸努力绷住了,听她道:“我突然特别晕,没有力气……” 左柸头痛,他前面说了那样直白的话,这小姑娘怎么就不见收心? 他抓她的肩,将她扶起,竺衣趴得很近,面色潮红,对着他傻笑。门外路麦的声音传来,通报宋小姐来了。左柸应了声,去推竺衣,竺衣没动。 宋西原见此,清冷的眉眼漏出一丝笑意:“柸,我是不是坏了什么好事?” 左柸不想用蛮力,对竺衣道:“玩闹过,就老实收了。” 竺衣耸耸肩,依言起了身。她看宋西原,宋西原不见一丝气结,甚至朝她礼貌地点了头。左柸整好衣物,走去宋西原身边,说竺衣方才是在为他植蛊清毒,宋西原笑得温柔:“你不用解释给我听,我不会多想的。” 这气度…… 竺衣看二人相携要出门去,她捣乱似的,在后面大声问左柸:“亭屿,我们方才算不算有了肌肤之亲?” 门口的路麦惊得睁大了那双铜铃大眼,他直勾勾地去看主子,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竺衣,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 宋西原站住了身,也去看左柸,左柸顿了口气,他实在不知道竺衣这个人怎么如此敢想敢做敢说…… “算不得,因为左某丝毫没有轻薄竺姑娘的邪念。竺姑娘需记着,姑娘家清誉很重要,以后莫再如此玩闹。你回去罢,今日多谢竺姑娘来助左某清毒。” 竺衣压根没在意左柸的逐客令。只奇怪那宋西原为何一点不猜忌她与左柸的关系,反而镇静得出奇。饶是她提到“肌肤之亲”,宋西原也没有过问的意思。于是她问宋西原:“宋姐姐日后嫁给亭屿了,会要求亭屿只娶你一人吗?” 宋西原看她把话题拖到自己身上了,不由得顿住,仔细回味她的话,瑞凤眸中闪现一丝疑惑,她看向左柸,道:“我尚不清楚是不是会嫁给柸,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只要他娶我一人。” 左柸因她的话,心中略感苦涩。当时他只想与宋西原一生一生一双人,但以宋西原当时的状态,确实无法明了地给他想要的答案。 竺衣显然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她摇摇头,道:“不对,你这样说不对。亭屿这样好的一个人,谁都想嫁给他,如果我现在是你,我肯定说我以后只要亭屿娶我一个。” 在她看来,这宋西原简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既然喜欢亭屿,为何抱持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宋姐姐,我很羡慕你,你能被亭屿这么在乎。不过我先给你说好,我是铁了心要给亭屿做小。你以后也别嫌我烦,我尽量不打扰你。” 左柸看她自说自话,拉了宋西原就走,已经懒得再说什么给她听了。他终于知道了竺衣是多么油盐不进的一个人。 竺衣也知道自己执念太深,但没人能教她脱身。 她看人家走开了,不想跟路麦大眼瞪小眼,便去找左邀谈话。 第四十七章 泄愤 - 未两清 - 乫一 陪左邀喝了半日茶,竺衣请辞出庄。经过一处廊庑时,遥遥看见宋冬晨站在那端,正冷冷看着她。竺衣已经许久没有同宋冬晨见过面,差不多忘了这么一号人物。 她走近时,宋冬晨还在瞪她,因为不悦,眼中弥漫着恨意。 摸不清她的恨意源自什么,竺衣对她实在没有好奇心,打算绕道走开。宋冬晨抱着胳膊阴恻恻地走近,命她站住。 竺衣不听,加快了步子,在出庄门前还是被她拦下了。 宋冬晨不管竺衣的意愿,拉着她就往东南方向走。 不想被人看笑话,竺衣沉默地任她拉着。一路走至皎月斋,宋冬晨放开了竺衣,看竺衣兴致缺缺地盯着院门,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对她道:“看见了么?我姐姐现如今就住在这里,这是柸哥哥亲自选址为她建的。” 竺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大老远拉我过来,就为了替你姐姐炫耀一下她的位置?”宋冬晨刚想奚落她,就听她又道:“我知道亭屿喜欢你姐姐,那又如何,这根本不影响我喜欢亭屿。” “不要脸!”宋冬晨骂道,“你既然知道,那就滚远点!别妄想挤进左家。” “你姐姐都没说什么,你急个鬼啊?”竺衣翻白眼,“我知道你也喜欢亭屿,喜欢得不得了,但亭屿不喜欢你,偏偏喜欢的是你的亲姐姐,你没办法恨她,只能把矛头转向我,对吧?” 被她一语点破,宋冬晨慌张了一瞬,指着她道:“是,我是喜欢柸哥哥,从小就喜欢。我知道他喜欢姐姐,我不会横插一脚。可是你个蛮子凭什么要横亘在他们中间?” 竺衣一听宋冬晨喊她“蛮子”,怒火起:“你嘴巴干净点,不然别说亭屿了,是个男人都不会喜欢你。” 宋冬晨浑身如扎了刺,她方才听路麦几人说了晨间的事,更加气愤,问她:“你今天轻薄了柸哥哥?” 竺衣这下明白了她的怒气源头,歪头道:“不算轻薄,我只是趴到亭屿怀里,亭屿也没推开我罢了。”她回想了一下当时情景,又道:“你不知道亭屿身型有多好,他怀里可暖和了,我还听到他的心跳声,强劲有力,特别清晰。” 如此添油加醋的一番描述,让宋冬晨嫉妒得红了脸,她慢慢从背后掏出一条长鞭,竺衣笑着看了她一眼:“嫉妒了吧?恼羞成怒了吧?你也别急,我以后要定期来给亭屿清毒的,这样的机会多着呢。” 宋冬晨再难忍她如此嘚瑟,大吼一声:“西离女给我去死!”直冲过来。 竺衣闪身躲开那甩来的鞭子,宋冬晨见没抽到她,扔了长鞭举着两只手抓她。竺衣比她矮些,被她一把抓了头发狠狠攥住。 头皮吃痛,这宋冬晨恨不得把一缕头发给她撕扯下来。竺衣去抓她的胳膊,力气比不上发疯的宋冬晨,便去踩她的脚,宋冬晨捂脚跳开,又扑过来猛地推了她一把。 竺衣趔趄着抓住她,在倒地前掼过宋冬晨,令她做了肉垫躺在地上。宋冬晨闷哼一声,竺衣起身,对她道:“你住手吧,我不想跟你打。”她拍拍身上的土,看宋冬晨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喘粗气。 “不至于吧?我没怎么还手。” 宋冬晨皱了一张精致的小脸:“我有心疾,你这样会害死我……” 听她喘息愈发急促,竺衣将信将疑地走上前,要拉她起来:“那你打人又打不过,还喜欢先动手。” 人走近了,宋冬晨一声冷笑,迅速从地上爬起,去抓竺衣的衣领。竺衣反手推搡,宋冬晨将她狠狠抵在花墙上,双手迅速下移,用劲一扯,将竺衣的衣襟、腰带打开。 竺衣没想到这姑娘还有撕人衣物的怪癖,一脚踹开了她,急急整理自己。 宋冬晨趁她低头的空当,跑去捡了那长鞭,直接朝竺衣抽去。 剧痛袭来,竺衣一声惨叫,系腰带的双手被抽开,立即肿起血痕。宋冬晨又打过来,腰带再次散落,她挂着的小蛊瓶被鞭子扫过,出现了裂痕。 双手捂住蛊瓶,她撒腿往外跑,边跑边喊:“你耍阴招!”宋冬晨不依不饶,瞧她如此重视那几个瓶子,便专盯着蛊瓶抽。 一连挨了几鞭,竺衣痛得直骂人。手中一阵濡湿,她去看时,那只装着禁殇蛊的小瓷瓶已经破了,黑色蛊虫掉在地上挣扎。她赶紧去捡,宋冬晨见她如此,一脚上前,将蛊虫踩扁。 竺衣愣住,被宋冬晨一鞭抽倒在地,宋冬晨张狂而笑:“你方才不是很嚣张吗?有本事你再反抗试试!”说罢又扬起鞭子,竺衣立即护住了脸,等待那阵剧痛。 这次鞭子没落下,被一柄长剑斩落。竺衣松开手去看,认出那是左柸的物画。 左柸携宋西原出现在圆门处,看宋冬晨的眼神如结了冰。宋冬晨不知道一向温和的柸哥哥会有这样陌生的眼神,突然被他震慑住,只能委屈地走到宋西原身边,来一个恶人先告状。 左柸不理她,去将地上的竺衣扶起,也不问二人为何打起来,只问她为何不躲。竺衣一指地上的蛊虫,声音多了丝委屈:“她把禁殇蛊弄死了。” 看她手上的伤痕,衣衫也被抽烂几处,他难得有点心疼,道:“蛊虫不是多大的事,哪里有人重要。” 竺衣将手背过去:“禁殇蛊要育五个月,这只死了,近半年都不能给你清毒了,怎么就不重要……” 左柸失笑,心里一软:“无碍,左某忍忍就是。倒是你,早间不是说让你回去么,怎么下午就跟人打起了架。” “她缠着我打的。”竺衣吸了吸鼻子,“我打得过她,这不是不想跟她还手嘛。” “你回去罢,明日我让人去瑾园给你送些衣物。”竺衣闷声点了点头。 宋西原走过来,向她道歉,竺衣老大不高兴,道:“宋姐姐,你有空好好管教一下宋冬晨吧,刁蛮无礼,霸道娇气!” 宋冬晨依仗自己姐姐在场,还要吆喝一番,被左柸训斥一顿,又下令关了她禁闭。 她欲反抗,宋西原摸了摸她的头,教导她禁闭时好好省过。 竺衣不知道宋西原是否清楚自己的妹妹对左柸有想法,便不自主地看了看她,宋西原问她有何事,竺衣摇摇头。 宋冬晨被关禁闭,宋西原陪她先离开,这时竺衣蹭到左柸身边,补充道:“宋冬晨喜欢你,又不敢直说,就打我泄愤。” 左柸凝眉,想了想宋冬晨往日的表现,道:“是我疏忽了。” 宋西原没来之前,他安排有伤在身的宋冬晨住在朝字阁,是为护她安全,后来她说住惯了,也没有搬去与宋西原同住。朝字阁虽然离温烟居较近,但素日里他并不过去看她,哪里知晓宋冬晨的心思? 被竺衣这样一说,左柸怎么也无法任她继续住在朝字阁了,是以在宋冬晨被罚了半月禁闭后,他将她送去了皎月斋。宋冬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颇不是滋味。 第四十八章 夺人恶战 - 未两清 - 乫一 年末时,遥案庄去了一位南蛮姑娘。竺衣赶过去时看她正给宋西原查蛊,登时如临大敌。 她怕左柸有了南蛮蛊人便不要她了,急忙走过去对左柸言说西离蛊与南蛮蛊不尽相同。左柸看她紧张的样子,宽慰她只是请了别人来查一下。 宋西原体内的蛊果然是南蛮来的。那姑娘查了出来,是一种唤做“誓死”的蛊,专为控制他人心智的毒蛊。那姑娘为宋西原植了几只类似于西离流引蛊的蛊虫,后对左柸说要取出誓死蛊还需等待时日。 左柸心情终见明朗。 宋西原父母几年前出海意外逝世,现如今宋氏姐妹都在庄中,已没有后顾之忧。此次又查出了控蛊,只待取出,便再无忧。左柸要宋西原静心留下,宋西原看着他,笑得柔美,点头同意。 左柸将她揽入怀里,竺衣、宋冬晨二人面上各自惨淡。 南蛮的姑娘被暂时留在了遥案庄,竺衣总是不安心。夜里做梦,梦见几次左柸要她把血心蛊留下,让她人离开。 文希看她气色不好,和仇水初临商量带她出去玩。可一向贪玩的竺衣再没了心思。 又一日,她进庄。与那位南蛮的姑娘打了照面。对方礼貌地点了点头,竺衣想起数月前自己也是住在这遥案庄,心中酸涩不已。她问姑娘住在何处,姑娘说了一处她没去过的地方,她更难受。 因为不管是哪里,没有再比寻风苑更偏远的地方了。 南蛮姑娘对西离密蛊很感兴趣,拉着她问来问去,竺衣心思不在讨论蛊上,回答得简简单单。 姑娘看她实在没有精神与自己研讨,便走了。 下午时,左邀动身外出访友,竺衣打算回瑾园。突然有人快马加鞭直冲进来,向左柸禀告要事。 竺衣看着来人那样着急,搁置了出庄的打算,去了温烟居。她人到时,左柸正沉声吩咐胥桉郢部署人手。 众人纷纷领命行动起来,胥桉郢放了支烟花,四周突然冒出着褐衣者千人。那时狸山狐牙境暗影,镜主派在左柸身边的。 几个暗影头领先是向胥桉郢抱拳,叫他“大公子”,而后向左柸行礼,唤他“主人”。 第四十九章 得力助手 - 未两清 - 乫一 林榉与胥桉郢交手,哨声吹得断断续续。左柸出得门来,看了眼林榉,那一眼迸发出无限的杀意仿佛惹了风起。 物画出鞘,不单是剑气迫人,长剑当空,剑芒映日,一时寒意无两。林榉发觉,忙得闪开,头顶盘发被削过,散落下来,断了数节。 命胥桉郢退下,左柸迎上去。 林榉口中又吹哨声,左柸挥剑上前,步步紧逼,林榉发觉闪躲更加困难,再无暇嘘哨,用尽心力应对。 若说胥桉郢的镜双生已练得炉火纯青,则左柸可称得上出神入化。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白衣化影如风,令林榉接过数招便有些吃力。但他终究是止此阁的左羽,一身功夫亦是登峰造极。虽然他的进攻已经落于下风,但防守尚能惊险躲过。 屋内的竺衣见胥桉郢进来,愈发担心左柸,她急得直跺脚。左邀头痛地声声喊左柸“不孝子”。 如此等了好一阵,竺衣额上沁出了汗,正焦急间,不经意瞧见墙上挂了一支弓弩,她急急跑过去取了下来,又拿过几支箭矢,将蛊瓶打开,并不取蛊来用,而是各自沾抹了些育蛊液。 见她往外走,胥桉郢一把拉住了她,禁止她胡闹,竺衣道了声“放心”,猛一把挣脱。 一开门,暗影悉数上前将她围起。看见左柸一身白衣染了血,竺衣心中恼怒、担忧、冲动齐涌,当即将箭矢搭上弓弩。林榉、左柸二人交手快得惊人,空中人影上下翻飞,竺衣瞄了许久不敢随意放箭,只有举着弓弩不断变换着方向。 林榉被左柸重重一拳击倒在房顶,手速极快地于腰间取过一支小瓶,拔开瓶塞欲洒向左柸,瞄了半天的竺衣终于等到这两人分开的间隙,注意到他手上的动作,竺衣利落撤开紧捏箭翎的手,那箭批空而去。 房顶的林榉反应极快,挥剑斩落这飞箭,还未来得及向下看,又一支箭矢呼啸而来,直直射落他手中的小瓶,同一时间射穿了他的手掌。 林榉吃痛,恼羞成怒向箭飞来的方向甩去手中的剑。剑携雷霆万钧之势,竺衣惊得后退,突然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物画飞过,将那剑狠狠抵开。 左柸御轻功下来,收回了物画,竺衣看林榉拔下了手掌的箭,育蛊液使他痛麻不已,那只手已经废掉。林榉去看她,眼中杀意漫天。竺衣浑身打了通寒颤,眼前一暗,左柸已经挡在她身前,“你进屋去。”他说。 竺衣双腿发软,道:“他看到我了。” 左柸转了一把手中的物画,划出好看的剑花:“不怕,稍后他便看不到了。”声落,他轻功而上,直冲向林榉。林榉垂着一只废手,嘲弄道:“狐牙镜出来的人,竟靠着一个女人?” 左柸不说话,底下的竺衣已经怂着胆不乐意了:“什么叫靠着女人?明明是你耍阴招在先!”说话前,她已放出一箭。林榉躲过左柸的进攻,随手提一片瓦击落了飞箭。 林榉被她如此缠得烦了,大喝一声,只见无数冰箭如雨砸落,暗影闪身将冰箭打落,左柸见此,凤眸微眯,额间隐有青筋浮现,下一瞬移影过去,白衣天人尚在原地冷冷窥视,眨眼间他已提起林榉凝掌重击其肺腑。 林榉当即咳出血来,双目赤红。止此阁的人见左羽受伤,各个杀红了眼,势必要突围暗影,直取众人性命。 竺衣握了握手中的弓弩,心里道:不能给亭屿拖后腿,复举起弩来。 房上,左柸将林榉击得步步后退,止此阁的杀手忙上前支援左羽,与左柸打作一团。林榉暂时脱身,向竺衣看来。竺衣已经做好了准备,虽然怕,却不知为何一挑嘴角,笑了起来,三支箭矢出弓。林榉同一刻朝她直扑而下,胥桉郢护手弓将他逼退,趁林榉回身,竺衣将手中最后一支箭放出,终于直直射进了林榉的胸腔。 左柸斩杀了缠身者,见林榉已倒地,看了眼他身上的箭矢,举起手中的剑,道:“左某本不想杀你,但你如今记着她了,便放你不得。” 捂着胸口的林榉口中鲜血直流:“你应该知道,为了一个女人与止此阁作对,是自寻死路!不管是你遥案庄还是狐牙镜,怕以后都不得安宁。” “左某听不得这些,因左某有能力守吾欲守之人。”他不想赘言,物画出手,索命无情。 止此阁的人大呼左羽,却见林榉幽幽咽了气。有人喊了声撤,众杀手不敢恋战,听令撤离。 遥案庄的护卫与暗影自觉上前清缴余党。 左柸已收了剑走来,竺衣笑着问他:“我是不是有功?我是不是得力助手?”左柸看着她,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遥案庄终于恢复清净,宋西原方才痛过后,沉沉昏迷过去。左柸擦了擦手上的血,为她解了穴。 左邀气得不轻,骂左柸惹是生非。 他也算知道了宋西原的来历,头痛地在一旁哼哼:“如此……你如此给老夫招惹麻烦……明天就给我娶亲去,我要早些抱到左氏后人。你个不孝子没了就没了,好歹给我左家留个后……” 竺衣跟着点了点头,却看左柸脸色发黑。 当日一场打劫,遥案庄死了数百人,而止此阁损耗巨大:左羽兼大部分头等杀手皆命丧于此,百余人仅几个活口溜掉。 宋西原醒来后,闻此结果,心事重重。她深知止此阁的处事之道,他们必会卷土重来。左柸安抚她,只要安心待在他身边即可,至于江湖恩怨,由他处理。 回了瑾园的竺衣怕仇水担心,没讲此事。 几日后,仇水动身回古寨看阿娘。竺衣写了一封文绉绉但语句不通的家信托他带给阿娘。仇水走之前吩咐初临一定照看好竺衣,初临少有的正经,拍着胸脯起誓。 第五十章 求弩不得 - 未两清 - 乫一 幕启二十六年除夕。 听闻竺衣的兄长回了古寨,左邀请她进遥案庄过年。那晚左氏父子、宋氏姐妹和竺衣兄妹几人一起用年夜饭。 竺衣没有这般正经同左柸一起吃过饭,跪坐在小案几前,竟有些不自在。看她扭来扭曲,初临提醒她注意仪态。 年夜饭丰盛,汤饼、饺子、烹煮过的猪狗羊鱼等一应俱全,馋得她恨不得垂涎三尺。 左邀于上座发了话,席间几人这才执箸而食。为保持形象,竺衣执箸秀气地夹小块食物放进嘴里,偷偷瞟眼去看眼左柸。 左柸吃饭十分正派,举手投足间仪态端正优雅,竺衣看着赏心悦目。席间左柸偶尔为宋西原夹食,宋冬晨撒娇,要左柸为她夹一些,左柸笑她玩闹,并未依她,心中吃味的竺衣见此,好受许多。 年夜饭用罢,乃是燃炮竹辞旧迎新。 路麦几人分了许多烟花炮竹,兴奋地比赛燃放。 看着又一年除夕,竺衣一时想念起远在西离的阿娘和仇水。不知今年的西离寒冬冷不冷,不知是否好打猎捕食,不知阿娘样貌是否有了变化…… 思念不能开头,一开,便难以收住。 初临发现了走神的竺衣,猜到她是想远方的亲人了,上去揉她的发,说:“别难过,哥哥在呢。”竺衣扑进他怀里,道:“明年我们回去过年吧,大不了后面再出来。我想阿娘了。” 初临点头:“好,明年我们回去一趟,现在先好好过这一个年。” 点头,竺衣从他怀里出来,道:“我想放烟花。”说完去找师乔要烟花去了。 路麦和欢七见她走过来,大过年的不至于说难听的话,但是看她要烟花,脸上不大乐意。师乔抱了一把给她,道:“就在这儿放吧,不然怕你炸着自己。”竺衣点点头,开心地叫来初临和文希。 空中炸起斑斓的烟花,鞭炮噼里啪啦热闹响着,竺衣捂着耳朵单手拿着烟花晃得开心极了。簇簇花火渐次点亮遥案庄上空,开出各式花样,流光溢彩、绚烂多姿。 初临去看厅门处的宋西原,她正与左柸相携,静静站着,抬起倾世容颜看花火盛宴。烟花美得绚烂夺目,却丝毫比不上女子摄人心魄的眸光。他清楚自己与宋西原之间的差距,如隔海且不相望的两个人。 竺衣大笑着喊了“哥哥”,他回过头,看她手中举着一根粗壮的炮竹正朝天放着。那炮竹升天,炸起巨大的银白花火,令众人欢笑着惊呼。 她突然举着大炮竹跑去厅门前,对左柸大喊:“亭屿,这个最大的是我放的!你看……” 接连开出几大团烟花,左柸看了看,笑了一声,低头去看阶下的小人儿。 她以为左柸在看烟火,遂仰着笑脸数着那大烟花,每绽出一朵,泪窝就浮现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她的笑实在过于纯真,好比街市上拿到糖吃的小孩子,眉里眼里藏不住的开心。 左柸看着她笑,不由自主地跟着笑。 宋冬晨见她成功引起了左柸的注意,在一旁恨声道:“改日人家来复仇,头一个杀的就是你,看你能笑多久……” 左柸听到了,侧首看向宋冬晨,眸子里笑意殆尽。 竺衣前次出手助他对付止此阁杀手一事,已然暗暗成为他的软肋。他不惧江湖恩怨惹起的风云,但竺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论如何不该滩这趟浑水。 他要加紧为宋西原植蛊,以便事后尽早派人护送她回西离。 这样想着,他再无法随她笑闹。 竺衣去看他时,他正仰首观烟火,脸上虽无笑意,但看的认真,她见炮竹没了,又跑去找师乔拿。 那一夜主仆尽欢,许多人彻夜未眠。竺衣困极,路老管家临时为她找了处房歇息。 大年初一那日一早,她去给左邀拜年,左柸尚在。 左邀看见她欢喜的很,用一块早年间得来的形似长命锁的黄金包了压胜钱,寓意为她驱除妖魔邪祟。竺衣打开那红布,仔细掂了掂黄金,嘀咕:“这拿到集市上能卖多少钱?” 左邀听见,吹热茶的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为了不使儿子为难,左邀象征性地给宋氏二姐妹也包了压胜钱。随后他问竺衣有何愿望或想要之物,他可以作为疼爱小辈的新年礼物赠予。 竺衣倒真不客气,认真想了想,带着小心思去看左柸。低头饮茶的左柸同一时察觉到她应该要看自己,一抬头,果然看见竺衣睁着大眼与自己对视。 那双杏眼越睁越大,分明有所求,左柸干脆放下茶盏,星眸压抑着星光,静待她开口。 “我想要亭屿房里的那张弩。”她道。 一旁的宋冬晨暗舒一口气,她可真怕这竺衣张口来个嫁给左柸…… 左柸微笑了一下,敛下星眸,温纯开口,回她:“抱歉,那张弩不能赠予竺姑娘。” “为何?”竺衣问。她想着那张弩在左柸房里挂着,一定是他珍视之物,且那日用它助左柸杀了林榉,于自己而言,意义重大。 “那是左某为西原制的。”左柸看了眼宋西原,“本是西原之物,怎能转手给竺姑娘?” 竺衣张了张嘴,想着再开口要就是抢他人东西了,吸了吸鼻子,闷不做声。 见竺衣闷声失落,宋西原心中有些微怜爱之情,便对左柸道:“不如给了她吧,我从不射箭,要弩也无用。” 一听有希望,竺衣眼中泛起光亮来。 “我当日废了诸多功夫,才找到了南疆霁蚕丝制成,你说不要便不要了?”左柸笑问。 宋西原有些歉意地看了看竺衣,对左柸低语:“没成想你因我的一句话,便去做了这件事。” 左柸搂过她,亦是轻声回道:“你想要的,我肯定拼尽全力给你。” 竺衣蔫了,她多希望自己此刻是个聋子。 左柸要她另选一个,但弓弩无望,她也想不出其他想要的东西,遂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回瑾园的路上,初临提点她清醒些,莫过于沉沦。竺衣想到他心仪那宋西原,便奚落二人为同道中人,初临否认。 他是时时刻刻惦念着宋西原,但他不做宋西原与自己在一起的春秋大梦,他只要在看的见宋西原的地方守护好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竺衣好奇他是否甘心,初临无限怅惘。 倘若不知道宋西原是左柸的心上人,他会努力追求一番,不论天涯海角也要追随,但宋西原选择的人既然是左柸,那么初临于他们二人间,毫无立足之地。 同为男人,左柸可以为宋西原隐忍这么多年,这份真情,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后来者,实在无法撼动。 初临分明是想借此说给竺衣听,要她看清左、宋二人非一般人可插足,奈何竺衣对他说二男不可侍一女,但二女侍一夫古今有之。 初临搔了搔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敲醒她…… 第五十一章 卖药逢旧人 - 未两清 - 乫一 仇水在古寨陪阿娘过了年,因担忧外面的竺衣,方过完上元节,阿娘便催着仇水上路返江南。 遥案庄里,南蛮姑娘终于为宋西原取出了体内的控蛊。南蛮取蛊会大大损耗寄主元气,宋西原因此休养了几日。 竺衣已然到了随时待命植蛊,植完蛊散场走人的时日了。她不想就此离开,于是拉着初临去集市打听客栈,以便搬出瑾园后有个落脚的地方。 那日两人在集市一连跑了几家客栈,竟不想各家要价颇高,实非常人可住的起。竺衣数了数手中的银两,酸辛地发现囊中羞涩,堪堪够住一月时长。 因快到了流离失所的地步,竺衣心中焦急,回瑾园掏出大大小小的药罐,将蛊药悉数取出,第二日一早拿去街市卖。 特意租了处小摊,将蛊药摆放在前,竺衣一刻不耽误的吆喝道:“走过路过,西离蛊药不要错过,每日服食,保你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了哎。”路人见她一个小姑娘叫喊得如此卖力,纷纷围过来。 竺衣在这里卖蛊药已经一年有余,多少有人认得她,见她如今一下摆出这么多,那些老面孔挤到摊前,问:“竺姑娘,你这是把家底掏空了吧?” 竺衣于寒风中裹紧衣袍,道:“我手上尚有一批在新育,这些已成药材的都可以出手了。” “那老样子,给我称三斤骨蛊的药。”最前面的一位老大爷道。 竺衣喟叹一声:“何不多抓点?我摆这么多呢,来五斤可行?” “五斤就五斤吧,你别说,这蛊药治老头子的腿疼还真有效。”老大爷爽快,接过药也不忘向身边人推荐一下。 竺衣一高兴,喊文希多送了二两给老大爷。 一位面熟的大叔大声问:“小姑娘,今天有蝉汰蛊药吗?” “当然有,”竺衣一指,“今日要多少?” “多拿点,来个六斤,回去能用个半年。” 竺衣高兴地给大叔包药,大叔接过蛊药,递予她三百文钱。竺衣道谢后照例给人送了几两。 大叔挤出去,又有几个熟面孔出现,十分照顾她的生意。 摆摊不多时,几类常用蛊药已被老主顾买走许多,余下的就是一些尚在观望的人。竺衣瞧这些人犹豫,便挨个问他们家中有何人,有何不舒适之症,若人搭理了她,她取出几支应症的蛊药赠予,说如果两日有了起效,他们再来买也不迟。 如此一番连卖带送,摊上余下的蛊药只有一点了。竺衣看了看日头,已经午时过,她伸个懒腰,低下头去揉脸。一个流里流气的纨绔子弟晃过来,大声道:“竺姑娘,巧啊。” 竺衣抬眼,不是很想搭理他:“张公子,你来买蛊药?” 张益绅压低身子,凑到她跟前:“缺银子了给本公子说,犯得着这么穷酸的上街叫卖?” 他一张嘴,口中恶气迎面扑来,竺衣如吸毒气般皱巴了小脸:“您还是要花间蛊药么?我给您拿……”她将张益绅推远了些,急忙抓了大把蛊药塞过去:“一贯钱。今日多送您几支。” 也不跟她讲价,张益绅接过蛊药递给身后的下人:“你别说,你这邪门歪道的药还真有奇效,本公子妻妾都说近日迷恋得不得了,竺姑娘身为卖蛊人,自己有没有体会过?” 竺衣忙得又塞给他一把花间蛊,催道:“一贯钱。”张公子摇头晃脑地掏腰包,后道:“本公子也不逼你,有朝一日求得上我了,再来找我也不迟啊,我先跟我妻妾好好享受人间极乐。”说罢朝她吹了一口气,招摇过市地走了。 竺衣顿时被他一口气熏得睁不开眼睛。一旁被殃及的文希捏着鼻子,直道:“这张公子口气也太烈了!”竺衣点点头凑过去:“就这还人间极乐呢。” 两个小女子低低笑开。 估摸着余下的蛊药今日能卖完,竺衣回复正色,边数钱边叫卖道:“西离蛊药,男人滋肾润脾,女人补脾益气、清安五脏……” 有人听此,走上前来,低声问:“可补肾阳?” 竺衣一看来人带着箬笠,帽檐下看不见面孔,想来是不好意思明着打听,她急忙放下手中的钱币,道:“自然。花间蛊,蛊惑花间,令服食者于床第间如游于仙境,故得此名。它可是天南地北找来的药材悉心育出。”竺衣指着花间蛊热心介绍:“黑色的选材混用五味子、石龙芮、葳蕤、蒺藜、狗脊、巴戟天……这每一种单拿出来都是固精强骨、有补肝肾用的。褐色这种是女子用的,姜黄、仙茅、蓬莪术养之,通肝经聚血、滋阴止痛,总之于夫妻有大益!” 那人恍然,道:“这般神奇?姑娘试过?”声音粗噶,听着令人极不舒服。 竺衣咽了口气,这人怕不是来砸场子的…… 她重新提过钱币来数:“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不如去药材铺买壮阳药得了。” 这下轮到男人怔住,低低笑她:“你还是这样,说话从不饶弯子,直接得令人啼笑皆非。”他摘下头上的箬笠。 听恢复过来的声音如此熟悉,竺衣睁大眼,惊喜地喊他:“老男人?!” 涂钦承那张俊脸露出来,桃花眼笑得正酣:“小丫头,你觉得我还需要去抓药吗?” 这话问的!竺衣瞪他一眼:“无事打扰我做生意,你这人真是无聊。”她抢过涂钦承手中的箬笠,问他:“你怎么来了千城?何时来的?到这儿来做什么?” 涂钦承看她把箬笠扣在自己头上,故作唏嘘状的说:“一别四月,老男人想你啊。”见他如此不正经,竺衣撇嘴:“作弄我。” 男人笑呵呵去扣了扣她头上的箬笠,听她在底下惨叫了一声,问道:“怎么就沦落到上街卖药了?很缺银子?” 竺衣将箬笠取下来,理了理压乱的长发,“我向来自食其力,靠着卖蛊药赚了不少钱呢。”将箬笠还给他,“你来找亭屿吗?” “还真不是,就是来找你玩。”涂钦承说的认真。 竺衣被他的语气迷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末了他道:“北地现在太平了些,我就过来几日,也当放松一回。”吩咐人帮竺衣把摊子收了,他道:“别卖了,我好不容易来一趟,陪我逛逛你们的街市。” 竺衣依他的话收了摊,文希打包先回瑾园去了。竺衣陪着他边走边道:“放下政事不管,陪我这小女子逛街,也不怕留为笑话。” 涂钦承一副老神在在的惬意:“老男人也需要松口气啊,不然那几个儿子是白生来养活的吗?” 竺衣吃惊:“你长子也才九岁的年纪,你把事情推给了孩子?” 男人理所当然地道:“九岁已顶的上半个大人,我出来玩一趟怎么还要被你说教?!” 竺衣无语,涂钦承见她不说话,又道:“你在这儿卖蛊药,没有官府整治你?”竺衣揉了揉鼻子:“就今日租用摊子卖了会儿,往日都是缩在街巷或者犄角旮旯里卖的。蛊药确实有效,很多人买了以后都会再来找我。”看了看他,她坏笑起来:“花间蛊也确实有效,不如你买回去试试?” 男人猛地敲她的头:“你人不大!天天给我想些荒唐淫乱之事!” 竺衣抱头弯腰:“真的有效,有奇效!外人我都不骗,怎么可能骗你?” “哦?你这意思,咱们是一家人?”涂钦承笑问,露出整齐的大白牙。 竺衣补充:“我们是亲人,您是我失散多年的大哥!” 看她没个正行,涂钦承揪她衣领,将她提了起来,“老男人有时候很惆怅啊,想娶你回家,又一想我那长子就比你小七岁,心里那个滋味,啧啧……” “你娶不了我,也别妄想我叫你阿爹!”竺衣立即警惕道。 涂钦承一顿,而后朗声大笑,笑得周围人皆看过来。回味她的话,涂钦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脑袋里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我分明是说娶你回去有点老牛吃嫩草的意思,谁想过要你认爹?”说完他又敲她的头。 竺衣被敲得疼了,置气地快步向前走:“每次都敲我,你自己逛吧,我走了。” 见她生气,涂钦承也不急,慢悠悠喊道:“谁家的小娘子,走的那般快?”路人看着这二人纷纷笑开:“小两口在街上打情骂俏……” 竺衣有意不去理身后的人,在前方被气得冒火。 第五十二章 众人相逼 - 未两清 - 乫一 左柸派人请竺衣入庄的那天,竺衣正在酒楼与涂钦承喝酒。路麦找来时满口喊着“西离女”,那涂钦承捏起一粒豆狠狠弹在了他脑门上。彼时竺衣喝上了头,昏昏欲睡,涂钦承打算送她回瑾园,路麦看他如此照顾西离女,心中不高兴,非得拖她折腾一趟,便借口有急事,硬是拉竺衣走了。 入庄时,几人围将过来看路麦额头巨大的红包,问他可是与竺衣打了架,路麦“嘁”了声,哼唧:“是那北地城主多事。”左柸听闻,问他:“涂城主在千城?”路麦回道:“来了,属下在城中找了西离女半天,人家陪那城主悠哉喝酒呢。” 左柸听言,去看竺衣,竺衣脸色酡红一片,强打着精神发呆盯着他,良久,打了个饱嗝:“亭屿叫我来植血心蛊?”纵使醉酒,这唯一令她忧心的事依旧挂在心头。 此番确实是叫她来植蛊的,但瞧她如此醉态,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怎的,左柸责怪路麦道:“你瞧着竺姑娘已醉酒,便不要请她白走这一趟了。” 路麦站去一旁,心一横不做声。 竺衣晕晕乎乎,杏眼抬不起来,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你想让我植蛊,我今天不行,我手不稳……我……诶?老男人呢?”她努力回了回神,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观看四周,一拍头,又恍然大悟:“亭屿喊我植蛊走人,不行,得跑,能拖一天是一天……”言毕人摇摇晃晃跨出了厅堂。 留一众人笑话。 左柸看她踉跄的步子,心中不免责备她贪杯。 植蛊一事耽搁了这么一天,不想再往后一段时日都没能顺利植了。 那日竺衣回到瑾园,正有人在等她。几个陌生的人递了一封信,说是钰国钰王妃有事相求。竺衣方拆开信,身子一软,倒地睡了。次日酒醒,几个脸色不快的人尚在等她,冷声冷气地传达了钰王妃的所求之事。 荆许尔想要一只密蛊把夫君“栓”在自己身边。 竺衣摇头,要他们转达不可行。 先不说她从未想过给左柸以外的人育血心蛊,就算育了,那慕沉昜又怎么可能配合植蛊?怕是还没接近他,自己就丢了小命。 钰王妃的人离去,钰王如算好了时间般掐着点到访。 在这要为宋西原植蛊的空档,竺衣俨然成为众矢之的,一个二个纷纷找上门来,令她头痛不已。 荆许尔暗中派人找竺衣,慕沉昜一清二楚。他上门来要将竺衣请去钰国。竺衣一把跪下,心里哀叹多事之秋。 慕沉昜看她故技重施,又要嚎啕大哭,一挥手制止了她。竺衣未哭出来的一口气就这么憋着,不得不砸吧嘴默默叹气。看她发蔫的模样,慕沉昜正颜厉色地问她:“前些日子,你可是助左柸戮杀手有功?” 竺衣凉凉吸了口气:“殿下消息灵通。” 抚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慕沉昜声音低沉了些:“何时为西原植蛊?” “就近日了,具体时日民女尚且不知。”竺衣老实回答。 慕沉昜看地上恭敬跪着的人不像说谎的样子,又沉声道:“本王现在给你两条路,你来选。” 竺衣闻言立即匍匐在地,示意恭听。 “其一,为本王育蛊。本王也算止此阁的人,若你照做,不仅可以不追究你伙同左柸杀戮阁中人一事,本王亦承诺保你性命无忧;其二,你去将左柸那只密蛊取来给本王销毁,而不至于让西原受制于他人。” 竺衣额头触地,恭敬回道:“殿下,您既然知道蛊可以控制人,何不派人前去西离、南蛮取一只回来?” 慕沉昜语气高傲:“你以为本王想用蛊来控制她么?若不是你那柸先生执着于用蛊,本王才懒得动用这种手段。” 竺衣噤声。 她有什么办法,左柸执着于将宋西原留在身边。 慕沉昜睨了趴着的人一眼:“你选哪条?” 闷声趴着的竺衣苦笑一把,恳求道:“民女斗胆请求殿下,允许民女好好想想。” 钰王倒不继续为难她:“准了,本王便给你一日时间,期间你若是给西原植了蛊,那你的脑袋必定要丢。” 竺衣磕了个头,“谢钰王殿下。” “对了,钰王妃所托之事,你莫管。” 竺衣正好不愿意再多一事,急忙道:“好。” 不自在地送走了钰王这尊神,竺衣在瑾园思绪纷飞。不知左柸今日可否会请她去植蛊,也不知那钰王妃几日后得知被她拒绝会有怎样的后果,更不知钰王会不会随时要了自己的命。 前面几乎卖光了蛊药,到手二十多两银子,加上原先积攒下来的十几两,粗粗算过,最便宜的客栈可租两间房住个半年。 文希看她低头数钱,心里酸酸的。 只要她开口,庄主一定会给她大笔钱财,哪里用得着这样为几两银子精打细算?况且她人搬出去了,自己作为遥案庄的丫鬟,只能与她分开,继续回庄做事。而仇水偏偏还没回来…… 想起仇水,文希心里又一阵难受。竺衣和初临两个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不曾注意到文希面对仇水时,会面红耳赤。 下午时,涂钦承来瑾园看她。竺衣实在不知该如何做,支颐忧心忡忡地听他支招。没见过竺衣如此忧郁模样的涂钦承,揉了揉她的发,想与她玩笑,就建议她利索地帮宋西原植蛊,而后随他去北地,他来保她一生平安。 竺衣立即摇头拒绝。 文希倒了茶给二人,只有那涂钦承一人喝得自在,竺衣脑中时而乱时而空白。 左柸带人过来时,正看到二人对坐品茗。 竺衣往日见到他都是极其欣喜的,今次却有些闪躲。 她不想让左柸知道钰王夫妻已先后找过自己,更不想他是过来通知自己植蛊的。 涂钦承与左柸客气地招呼,两个男人说起话来。 竺衣一直不出声,左柸觉得奇怪,笑看着她,问:“竺姑娘今日脸色不佳,是昨日酒未醒么?” 他的笑意倒是真的如沐春风,不含一丝往日里笑不由心的意味。 这另竺衣愈加不安,她紧了紧握于袖中的双拳,道:“可能是还有点晕。”涂钦承饮茶前看了她一眼,直白问左柸:“丫头植蛊后,便不能住瑾园了?” 左柸点头:“我会派人护送她回西离。” “你可知她并不想离开?”涂钦承抿了口茶,咂咂嘴。 左柸眼中星芒微敛:“我知道,但为了她的性命安全,我只能把她送走。”涂钦承知道止此阁已经与遥案庄正面交锋,竺衣住在瑾园,甚至留在千城,极有可能被牵连,他叹息地看了看左柸,又看了看竺衣。 竺衣再次听闻左柸明确要将她送走,脸色都白了,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她道:“亭屿,我植蛊之后我们的交易就停了,那我的人身自由不由你说了算。我还要留在千城,我喜欢这里。” 她祈求般地看着左柸,左柸却否定了她:“若此行不是左某留你为我做事,那么你身在何处我都不会管。但既然为我所累,我便必须送你回去。” “我不回。等我想回了我自然会回去!”她声音大了些,左柸不去看她,笑意犹在,却硬了语气,不容否决:“竺姑娘,左某不能让你出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偏执?是不是觉得我很自作多情,沉迷幻想?”她一连三问,涂钦承不由得正色去看她,她死死盯着左柸,不甘心地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也没说继续留在瑾园让你烦心,我只说我留在千城,你不用管我,都不行么?” “不行。”左柸回得干脆,眼角眉梢的笑意全数消散。 一时间,身边的人均察觉到气氛的异常,路麦、欢七二人相视一眼,忍不住抻了抻脖子。 见左柸如此执着于驱她走,竺衣已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说到底你不是我什么人,无权干涉我的自由!柸先生你今日先走吧,我今天也不会随了你进庄去给宋姐姐植蛊的,没有为什么,今天就是乏得很。”说完她甩下众人,直接回房了。 文希要去追她,被左柸叫住:“她近日情绪怎么会这样大?” 文希为难地看着竺衣跑走的背影,又看看一脸阴郁的主子,为难地开口道:“庄主,您先别逼竺姑娘,她今日一连见了这么多人,心里正乱呢。” 左柸没说话,涂钦承看了他一眼,问:“想必你是知道她今日见了什么人,才过来这一趟的罢?” 左柸不可置否。 为他添了茶,涂钦承接着道:“依我看,你就给她点时间,她现在每天如坐针毡,心里正不好受呢。” 第五十三章 植蛊变故 - 未两清 - 乫一 送走了涂钦承,左柸去看竺衣,她在厅堂坐着。 左柸拂衣坐了,话中语气没有先前那样冷硬:“我知道钰王来过,你放心,这里不是他钰国,他不可能肆意为之。左某只要你安心为西原植蛊,此后诸事有我来处理,你不必担忧任何人给你施压。左某说了能护你万全,便一定做得到。” 竺衣摇摇头,她目前最大的压力源自于他。可植蛊一事分明摆上了日程,说什么也无用,遂低头不语。 左柸叹气:“你也清楚当初是缘何进的遥案庄,扰了你近两年,如今算有了果,何不尽快解决?” 他清楚竺衣的小心思,但他自认两年来与竺衣刻意保持着距离,二人见面实不算多,但竺衣的一往情深令他困惑。假如他没有天人之姿,假如他没有名满天下,那必不会招致眼前这位小姑娘的迷恋。 “左某自认平常,并无过人之处,不该得姑娘如此青睐。”他目视厅外翠竹,颇有长辈开导晚辈的语气:“左某至今唯爱西原一人,对旁人尚无情义,你又何苦折磨自己?若左某以往所为有不妥之处,引起了竺姑娘误会,那左柸向你道歉。” 听他如此苦口婆心,甚至带着商量的语气,竺衣心中如落了雪,寒凉无比:“亭屿,你没有给过我希望,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就是很希望得到你的注意,很想得到你的关怀。说它是一种心疾我都承认,可我没有办法不去在意你……”她声音压得很轻,仿佛自语般:“能不能给我两天时间,这两天不要让我植蛊,我好好冷静一下。” “好,我不逼你。”左柸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事后听我安排,回西离。” 竺衣简直要被他这话催哭,眼睛泛红:“先等我把蛊植了再说吧。”不想与他讨论是去是留,竺衣难得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我想开导开导自己。” 左柸看她神色颓靡,只有应了她,离了瑾园。 晚间休息时,竺衣迟迟不能入睡。左柸承诺保护她,她也相信左柸做得到,可她依旧不安心,或者说不甘心。脑中一遍遍想着各种对策及其后果,没有一个是自己想要的。 屋外有动静,她起床去看,见初临坐在园中仰头看着明月出神。竺衣走上前叫了声“哥哥”,初临向她招了招手。两人各怀心事,但都是源自不想离开。 看她穿的单薄,初临进屋拿了厚袍给她披上。竺衣站在月下,看着那轮明月,羡慕它的无忧无虑。初临问她是否想好了后路,竺衣摇头。 两人惆怅,清醒地意识到作为多余且渺小的人,在注定万人敬仰的人面前有多轻薄。 夜间凉意浓,二人心更凉。 第三日钰王准时到访。竺衣行大礼,心中恍惚紧张着。慕沉昜问她考虑的如何,竺衣说她选择第三条路:既不为钰王育蛊,也不盗取血心蛊。 竺衣告知慕沉昜,被抽出药性的血心蛊进入体内后即为一只废蛊,因此她打算植蛊时将血心蛊药性抽出,面上依旧正经植之,以此蒙惑左柸。 慕沉昜不信她,问如何保证她动手脚,竺衣笑道:“民女是植蛊人,如何变活蛊为死蛊,我再熟悉不过。”看慕沉昜寒意袭人的面色,她接着道:“钰王可派身边人监视民女。民女开口令柸先生带宋西原来瑾园,您可提前部署耳目,如何?” 慕沉昜双眸深邃,如不见底的黑潭令人虚寒,他道:“可。” 竺衣这便麻烦一个小厮进庄传话去了。 在那小厮到来之前,已有暗守瑾园的暗影将钰王和竺衣二人的对话如数向左柸转达。欢七听后气得跳脚,和路麦二人满口嚷着西离女狡诈无信。左柸看他二人如此激愤,淡定地道:“放心,竺姑娘不是那样的人,我信她。她对钰王如此说,不过是为了移花接木。” 师乔看着主子如此信任竺衣,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祈祷:竺姑娘可千万别辜负了庄主的一番信任…… 带宋西原去瑾园的那天,竺衣看宋西原气色红润,正是植蛊的好时机。她将银针、碗碟、刀具备全,看了眼左柸,左柸命胥桉郢拿过装有血心蛊的药罐,含笑示意她开始。 遣散不相干的人员,房中除了当事三人,仅留了打下手的文希和另一个小丫鬟。 宋西原轻解衣物躺在床上,竺衣烘烤刀片的功夫,看着女子莹白娇嫩的肌肤,无不艳羡地道:“宋姐姐真的好福气。此后便可以专心与亭屿长相厮守了。” 宋西原笑容清明又安心,回她:“听说这蛊诱人心智,但我愿意,我不想自己的情思再摇曳不定下去了。” 竺衣点点头,没出声。 打开药罐,灌中被血滋养的小蛊虫一动不动,竺衣夹出来放在碗碟中端看半天,对左柸道:“你的血应该没有问题,但它的成色不大好,看着活性不足。” 左柸细致入微地注意着她的动作:“可会影响效果?” “应该没有大的影响。”竺衣抬头,极为认真地道。她去看他,明明没有任何情绪,却叫人莫名感受到了怒意。 “那么有劳竺姑娘,动手吧。”左柸被她的眼神瞧得不舒适。 竺衣收回视线,指尖带着凉意抚上宋西原脖颈。脖颈处行刀需万分小心,好在她心细手稳,刀片方触上侧颈,并不费力,轻轻划出一条短短的刀口,刀口轻浅,足够细小的血心蛊进入。 宋西原不愧是练武出身,微蹙眉头,不吭一声。 竺衣谨慎地夹起血心蛊,将它置于刀口处。再次凝神端看这只蛊虫,她眼睫阖动,余光不自觉瞟向文希身边站着的小丫鬟,顿了顿。 左柸看她犹豫,心中一窒,问她有何异常,竺衣没有回他,纤细的手指迅速轻挤虫尾,一道暗红蛊线随即被抽了出来。 左柸随她手上的动作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一把攥住了竺衣的手。竺衣的手很凉,他的手更凉。寒意重叠,也抵不过他口中的凉意:“我信你,你却在做什么?” 他的手隐隐抖动,带着她的柔荑一起。竺衣笑了笑:“我在植蛊,亭屿你怎么拦我?莫非不让我植了?宋姐姐可都躺好了。” 男人得手越攥越紧,疼得竺衣轻呼。她不做反抗,冷静得出奇,反惹得他怒火翻涌:“蛊线抽去,这蛊还有用么?” “柸先生知道什么是蛊线?”她问,杏眸不期然氲起湿意。 第五十四章 信任危机 - 未两清 - 乫一 左柸是信她的,纵使她再耍小聪明,他都信她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然而…… “你应当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他平日清冷的声线已阴沉得如从喉间挤出,稍带沙哑,“竺衣!你方才的动作,击溃了我对你的信任。” 豆大的眼泪滚落眼眶,竺衣问他:“是吗?”她挣扎了下,左柸不放,竺衣抬起捏着蛊虫的那只手,举到他面前,蓦地用力,蛊虫暴毙,暗黑的血顺着指尖蜿蜒而下,左柸凤眸迸发出骇人的冷冽。 竺衣被他的眼神震慑,恍惚开口:“你知道我与钰王说过什么,所以你压根不信我。” “左某,真的想不到你做了错事,却先委屈了起来。” 竺衣眼泪止不住,她道:“我是抽了蛊线,这只蛊是死了,是我手误,我重新育一只还不行吗?!”她声音奇大,外面候着的人听了面面相觑。屋里一旁站着的小丫鬟见此,向前去呈上手帕,竺衣将那死蛊抹在手帕上,动作粗鲁。 “如果我今日植了这蛊,钰王不可能放过我!”她声音很大,甚至颤抖不已:“你想与她厮守,可不可以顾虑一点我的感受?!亭屿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吗?” 她问得嘶声竭力,在左柸眼里像极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攥着她的手因为胸腔间的怒火不自觉向上提了提,他离得近了些,俯视着她,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认真:“左某要说多少遍,对你毫无男女之情!我又何须顾虑你的感受?” 忍忍,竺衣告诉自己。她大口喘息:“你不用一遍遍提醒我,这种感觉你不知道有多难受,你体会不到,便不要觉得不痛。” 床上的宋西原慢慢睁了眼:“既然蛊已毁,便罢了,何须如此动气。”她起身看了眼那执帕的丫鬟,对文希道:“你们都退下吧。这形式,已无需你们打下手。” 文希立即领命带人出去。 出去时,文希趁机向竺衣使了眼色。而竺衣与左柸两人尚在僵持,任谁都感觉得到怒意滔天。 那丫鬟已走远,竺衣泄下气来,方才的勇气用尽般,她平复了语气:“欲望的人走了。”她道。 左柸语气跟着冷静下来:“这有什么干系?” 竺衣心中胀痛,只觉难言的酸楚,泪水静静淌落:“亭屿,我从一开始便想着如你所愿,为宋姐姐植蛊。可信任是相互的,你偏偏这样试探我,我还能怎么做?难道真要把假蛊植进去?你不心疼她么?” “你扯什么假蛊?”左柸冷笑,语气中已经有了丝厌恶。 “如果你给我的是血心蛊,我一定植进去,事后再编了谎言当着钰王耳目的面告诉你没有成功,如此你再发火我也认了。可是呢,你用只假蛊替代,我只有当面搞砸。”竺衣失笑,笑得惨淡:“这只蛊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它长得几乎与血心蛊无异。可我是个育蛊人,难道自己育的蛊我还分辨不出来吗?我开罐看那一眼就发现了。” 她说的轻巧,左柸慢慢放下她的手腕:“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信你在先,给你假蛊?” 点了点头,竺衣眼泪还在流:“难道是我徒手变真为假?” 看她哭得无声,左柸竟不知如何回她,更不知“假蛊”一说是什么意思。血心蛊由他亲自照看,他分明没有动过。 “柸,是我……”竺衣身后的宋西原拢衣,“是我前些日子拖白萫姑娘养了只假蛊出来。”她声音如清流,缓缓自檀口溢出,却字字掀起波澜,“是我尚未清楚自己的心意,却又不想让你失望,才如此做。” 竺衣抽出了自己的晧腕,不由得去看宋西原。她着实不能理解宋西原的意图,左柸那样在意她…… “对不起,如果不是竺姑娘发现了,或许就不会让你们互相猜忌,从而误会对方。”宋西原走到一旁。 左柸长睫压着万般情绪,最后于喉间只道出一句:“若她没发现,这假蛊植进去对你可有害?” 竺衣委屈得嘴角微微抽搐,纵然宋西原这样欺骗他,他还是最担心她的身体。 宋西原摇摇头:“无碍,这是白萫姑娘临时养的,并无毒害。”她看着左柸,又看看竺衣,愧疚地道:“对不住,害你们起了争执。我知道他的人在,方才没有先说出这回事,如此令他以为血心蛊死了,我们,各自太平些……” 左柸没有看她,还保持着面对竺衣的姿势,半响,阖了凤眸又睁开,他道:“还是我逼迫了你,是我不该如此心急。”他气息微拂在竺衣面颊,清隽气息时轻时重。 原来真正在意的人有悖于自己,都可以不被追究。竺衣听着两人对话,一抹眼泪,轻笑:“宋姐姐,你命真好。”说完这话,也不看左柸,她绕过身前的男人跑了出去。 门口的路麦见她出来,就要拦住她质问破坏主子大事,竺衣大吼一声“滚开”推了他跑开了。 人前站着的宋冬晨知道自己的姐姐没有成功植蛊,悄悄弯起了嘴角。 房中左柸回转了身,问宋西原:“真正的血心蛊呢?” “在你房中,白萫姑娘的药罐里。”宋西原走上前,“我知道你现在生气,可是……”她没说下去,因为她为自己飘忽不定的心思羞愧。 “没事,”左柸安慰她,声音渐渐恢复,咽下喉间的苦涩:“这件事先告一段落,我们回去。” “竺姑娘她受了委屈。” 左柸脑中不期然浮现竺衣流泪的画面,轻蹙了眉,道:“我会向她道歉。” 宋西原点点头:“我也欠她一个道歉,改日来请罪。” “不必,是我吼了她。”左柸说完这话率先出去。 不知真相的众人随着主子离开,竺衣一个人坐在廊下伤心,没有再见他们。 慕沉昜详细听了手下人的汇报,安心回了钰国。荆许尔在宫门迎他。慕沉昜看着她,笑得春风得意,钰王妃心中慌乱不堪。 荆许尔的心神不宁在慕沉昜眼中值得戏谑一番,他笑问钰王妃可是求蛊被拒才心中难安,荆许尔面上含怒,招致他更嘲讽的笑。 她已不知何为心寒,不死心地暗中定下计划,要前往千城一趟。 第五十五章 千城闹剧 - 未两清 - 乫一 植蛊风波过,左柸入瑾园向竺衣致歉。他语气诚恳,话还没说几句,竺衣那张皱巴的小脸就很没出息的展开了。 因事未做成,左柸请她继续留在瑾园。竺衣乐得不可开支。 一连两日胸中气闷的左柸看她如此欢欣,暗舒口气,心中跟着明朗许多。 想起竺衣说过的话,他问:“若没有发现那是假蛊,当着钰王手下的面,你也会为西原植蛊?” 竺衣点头:“当然啊,我不想让你失望。我本来就打算先把蛊植进去,再说没有成功,那人不懂何为成功何为失败,如此就瞒过去了。” 听她说得轻巧,左柸心中说不上是何感受,他道:“你以为钰王这么好糊弄?” 竺衣自作聪明地回答:“你极其重视这件事,我若当场说了失败,你定会生气地质问我,我再与你斗嘴相争,大致可以迷惑那人。” 她一心想着为他做事,却并未万全的考虑后果。这一瞬间,他有些明白了竺衣对自己的执着。 恰似于他对宋西原的执念。 眸中浮现怜悯之意,他看着她的明媚娇颜:“左某当真不想害你陷入生死局。” 竺衣察觉他星眸里的微亮,有些羞赧:“我不怕。对了,那天的我是不是很无理取闹?” 左柸点了头:“是带些咄咄逼人的气势。”他眸中藏匿笑意,“幸而,误会没有加深。” 竺衣由衷地叹息道:“因祸得福。” “什么?” “我又可以留在瑾园了。”她笑言。 左柸跟着失笑,给她留下了带来的小点心,不久后回了庄。 雨过天晴,心情大好。竺衣拉了初临去医馆买药材。旧蛊药寥寥无几,她开始大量新育。 远郊处的遥案庄里,宋冬晨看着姐姐心事重重,精神不济,想着法地逗她开心。 左柸每日来皎月斋,发现宋西原日渐消瘦,无力感油然而生。而宋西原见他因自己忧心,愈发迷心。 近日,她脑中浮现出从前的片段,多半是关于慕沉昜和她的过往。 慕沉昜曾桀骜不驯,却为她抽去一身傲骨。他曾在风中拉着她的手,霸道地宣布死生契阔,亦曾因为禁令不得已伤她身心。 她所有在慕沉昜那里得来的伤痛也好,甜蜜也罢,在左柸这里皆换做无限的温柔照拂、倾心相待。 小时候的宋西原也是爱憎分明,绝不拖泥带水的性格,熟料被誓死蛊控久了,万般情愫混乱错杂,模糊不清。她不知不觉间地辗转于慕、左二人,突然记起与慕沉昜相处的某个场景,晕眩间又分明想起了是左柸陪在她身边隐忍呵护。 宋西原不喜欢如此游离的自己。左柸来时,她愧疚地想要躲避。 宋冬晨饶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面上有几分心疼,心里便有几分窃喜。 见她如此状态,左柸带她去千城散心。宋西原对一应物什皆无兴趣,神色恹恹。 一日在街市,竺衣正同涂钦承看杂耍。鼓声阵阵中,杂耍人飞天遁地,每个招式耍得精彩漂亮,引得百姓纷纷叫好。 小矮子竺衣看不见,又挤不进去,双手撑在涂钦承的宽肩上跳着看。 涂钦承无奈,干脆捞起她坐在肩上,竺衣觉得不妥,欲跳,被涂钦承拍了下小腿,喊她老实坐着。 恰巧这日左柸带宋西原入城。几乎不曾来千城闲逛,他与宋西原走近人群时,有姑娘小姐看过来,登时想起他是“柸先生”,各个红了面庞。 冷面的宋西原站在他身旁,地位不言而喻,多少人窥之黯然失色,徒徒羡慕起宋西原来。 更多围观的百姓为二人样貌所惊,不约而同地让了路。宋西原微颔首致谢,站于人前去看杂耍。人们不时爆发出喝彩声,笑得痛快,她反倒羡慕起这群普通的黎民百姓。 人群那端。 竺衣看至尽兴处,一手抓着涂钦承的肩稳住自己,一手握成拳在空中晃动喝彩。下面的涂钦承抬了抬左肩,防止她摔下来。 各家大小年纪的孩子坐在父亲肩上兴奋地吆喝,一身霜色衣衫的竺衣混在其中难得不显突兀。 饶是如此,左柸还是一眼看见了她。再看向驮着她的男人,左柸轻笑,朝他们走去。 涂钦承身旁挤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汉子肩上坐了个手举大串糖葫芦的男娃。天气渐暖,日头冒出来,融化了糖皎。经孩子灵巧的双手畅快地翻转,糖皎成功地甩上了涂钦承的衣襟。 涂钦承低头一瞥,不甚客气地伸手捣捣那男娃。白胖的小子不明所以地看下来,涂钦承一扬眉,指指自己溅污的衣襟,那孩子圆脸一点,示意道歉。涂钦承看他手中的糖葫芦,指了最大的一串,摸出小块碎银,小孩子识眼色,立即递给他一串。 竺衣看举过来的糖葫芦,兴奋地接过。 左柸几人走过来时,涂钦承闻声转身,肩上的竺衣跟着转了向,口中嚷着:“反了,反了!” 涂钦承拍拍她的腿将她放下。竺衣口中方塞入一颗糖葫芦,赫然看到几人面上各有颜色地看着自己,她一把吐了那沾糖果子在手中,将手背到身后。 左柸看到她唇珠上一点糖浆,语气略带责备,道:“女孩子需注意仪态。” 竺衣手指涂钦承:“是他非要驮我,还硬塞给我糖葫芦。” 这话惹得北地城主睨眼看她。 左柸请涂钦承喝茶,两人在饮茶间大致谈论了些北地形势。竺衣坐不住,跑出茶馆继续啃糖葫芦。 坐于宋西原身边的宋冬晨见几人谈话,没有注意到竺衣的去向,悄悄起身跟了出去。 楼上人对酌小饮,一派和乐闲情。 不多会儿有人向涂钦承传话,涂钦承听罢一个闪身,从窗户跃了出去,刺鞭已从腰间抽出。 左柸不知发生了何事,楼下传来凄厉的女声,宋西原闻之变色,当即冲了下去。 宋冬晨已被一鞭子抽倒在地,倒在地上张大了嘴抽搐着。涂钦承在一旁掌中运气猛击竺衣后背,竺衣紫着一张脸吐出了一颗糖葫芦。 飞身下来的宋西原见自己的妹妹被伤,拔剑相向,直刺涂钦承,左柸上前拦了。 涂钦承起身,没有看宋西原,刺鞭出手,又打向地上的人。宋冬晨被刺鞭划伤抽碎大片衣衫,宋西原大怒,问他何以至此。 师乔为难地上前来说了缘由。 原来竺衣出去后,看一家酒楼在闹事,便站在茶馆门前边吃糖葫芦边看戏。 宋冬晨走近,四下没看见熟人,趁竺衣又塞进一颗糖葫芦的时候猛地上前推了一把。竺衣往前扑时,喉间一紧被噎住。她赶紧弯下身去咳,发觉无用,吓得六神无主地往茶馆楼上跑,宋冬晨左拦右挡,一心要看她出糗。涂钦承的人在暗处看到了,这便急忙去禀告。 左柸听后,将手帕递给竺衣,冷眼去看地上的宋冬晨,对宋西原道:“她过于顽劣,人命关天怎能随意取闹?如今有人惩处她一番并不过分。” 话虽如此,令宋冬晨一个大姑娘家在热闹的街市丢人现眼,也不光彩。派人将她带回遥案庄,他回首向涂钦承道谢。 涂钦承看过来时,散去眼中杀意,他对左柸道:“你且把那心术不正的人看好吧,我可以不追究杀我的人,但绝不放过伤害她的人。” 左柸正色,去看咳嗽不已的竺衣,“我会的。” 第五十六章 协助相逃 - 未两清 - 乫一 当日宋西原当面向竺衣道了歉,竺衣虽不开心,不想令左柸面上难堪,让此事翻了页。 二月进,涂钦承回北地。竺衣送他出城时,她故意搞怪,对涂钦承道:“我这第二条命是你给的,恩同再生,没齿难忘,下次见面我不叫你老男人了,叫你阿爹可行?” 她抱拳,说的正经,涂钦承听后一掌打在她头上走了。 没有人再日日拉她闲逛,竺衣安心育蛊,凑着好日头不时的前去遥案庄晃悠一圈。初临一副无所事事地模样,常自己出去。竺衣开始不放心,悄悄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只是百无聊赖地瞎逛,便没再留意他。 左邀总算外出访友去了,竺衣进庄时不必陪人喝茶,挤出不少时间找各种理由见左柸。 今日捏着蛊瓶给左柸瞧,明日想学些书文,请求柸先生教授。 一日,竺衣从外面过来,看见左柸正陪宋西原在湖中赏景。她提着裙衫跑过去,左柸远远地听见动静,向她看来。 竺衣立即迎上笑脸,腰间的小蛊瓶“叮咚”直响。她走近了,喊了声“亭屿”左柸稍有无奈,“今日来做什么?” 竺衣看宋西原盯着湖面发愣,指了指她,《未两清》第五十六章 协助相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西离风起 - 未两清 - 乫一 竺衣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起码爱上一个人不至于面都见不着,但初临确确实实与宋西原相见甚少。 她亦不清楚在难得的见面机会里,初临可曾从宋西原的眼中发现半点自己的影子。 她不知道,所以每每回想起初临来,都替他不值。 左柸补眠良久,一扫几日来的疲倦,星眸未睁,依稀听见屋外有人在说话,声音朦朦胧胧,闻之缓缓而笑。 推开门,果然见竺衣正与坟山站在屋外说话。不知道她哪句话惹到了老大夫,坟山正气得碎碎嘴。 竺衣哄人颇有心得,声音柔软糯甜,她打开怀中药罐的盖子,递到坟山跟前,要他看蛊,坟山赌气地别过身子去,她绕至人家身前,讨好地道:“哎呀,说给您就给您,这蛊育的可好了,拿去卖很值钱。” 坟山傲视, (呢啥,太晚了,我要碎觉,明儿一早绝对补……不补是小狗……反正没人看……嗯哼)《未两清》第五十七章 西离风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左邀来信 - 未两清 - 乫一 五月初,竺衣去域姜城卖蛊药,左柸陪同她前去。城中把守明显森严了许多。竺衣不清楚局势,却也能从城中居民惶惶不安的面色中看出形势严峻。 卖了半日蛊药,又去各处买了药材,竺衣并未打道回府。她在域姜城转悠了半天,想给左柸买点东西作为答谢之礼,奈何看来看去,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左柸佯装不知她的心思,在一旁默默地陪她逛。 瞎猜无用,竺衣试探地问左柸对西离的什么东西感兴趣,左柸道“蛊人”,竺衣当下皱眉,心想他如今也会拿人取乐了。 最后竺衣硬着头皮打算买一身皙族男人的骑射装,左柸察觉她这心思,二话不说拉她出了店铺。 赠礼暂以失败告吹,竺衣坐在马车中冥思苦想还有什么能回馈的。马车出城不久,途经一家牧民门前,忽然听见有小马驹的声音,竺衣掀车帘去看,左柸立即叫车夫停下。 竺衣下了车,跟路麦和师乔进了牧民家。牧民马厩里正有三只满五月大的小马驹,一白二褐。小马驹才断奶,乳毛已经褪去,看着可爱极了。 竺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白色的小马驹柔顺的贴过来。左柸跟在她身后,命胥桉郢去付钱,直到要走时,竺衣看小白马被牵出来,才知左柸给她买下了。 一匹马的价格不菲,纵然是匹小马驹,没有十两黄金也难买到。竺衣感动没持续片刻,就发起愁来。 原本说买礼物答谢人家的,结果却成了受人恩惠。 她坐回马车,斟酌地道:“柸先生,我回去把好蛊全部给你,权当低了这马,行吗?” 怕她心中愧疚,他道:“好。” 竺衣这才安心许多。她的蛊拿去卖,多少能卖个几两金,不够的日后再育就是了。 回到住处,竺衣牵着小马驹溜达,给它介绍周边环境。小马驹摇着头喷息,竺衣亲了它一口,又抱了几下,才将它栓去门前。 阿娘叫了声竺衣,竺衣进屋时看见阿娘扶着床沿站着,努力抬了抬脚,走动了两步。一声惊呼,竺衣高兴地大喊大叫,跳起来就想往人身上跳,意识到阿娘才能下床,这才兴奋地抑制住自己。 左柸闻声而来,见此自然高兴。他看竺衣围着阿娘转来转去,那模样是以前欢笑的模样。发自内心的笑,尽展现在一张生动的小脸上。 怕阿娘站久了不舒服,竺衣扶她坐下,咧着嘴招呼左柸进来坐了,对阿娘直言今天是个好日子。阿娘也看见了那批马,诚心向左柸言谢。 竺衣晚间还是留宿在阿娘房中,母女俩说笑了好一阵,方有了睡意。 阿娘睡得很快,竺衣闭眼半天,最后还是睁了眼。 也不知为何,一月过去,她的不眠症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她不知何时睡去的,感觉没合眼多久,寨外已经启明。 竺衣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扶着阿娘走了几圈,而后去看小马驹。仇水正在给小马驹喂水,看她过来,眼下青黑,问她昨夜几时睡的。 她哪里清楚,就说激动过了头,一想到阿娘就要回复了,高兴得睡不着。 仇水让她陪小马驹玩了会儿,回屋做早食去了。 今日竺衣没有心思育蛊,大半天都用来看小马驹了。下午时分,又暗影来找左柸,他们说了什么,竺衣不清楚,也没有跟进去问。 暗影消失后,师乔扶着左柸从房中走出来。师乔看竺衣的眼神笑眯眯的,看的竺衣好不自在。 师乔抖出怀中的一封信,拿给竺衣看。 原来是左邀的来信。竺衣惊讶地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呼“左伯伯”。 左邀来信开头便是留个大字:“想念,甚是想念!”紧接着大篇幅抒发对竺衣的想念之情,又大骂左柸“不孝子”,隐瞒他这么久。因欣喜,那双老手怕是不怎么平稳,字写得有种发抖之态。 虽然废话洋洋洒洒一大堆,但竺衣读得热泪盈眶,后边抽泣边说道:“左伯伯肯定是真想我,想得字都写不好。” 左柸星眸迅速隐匿了几乎藏不住得笑意,师乔为难地骚了搔头:“这个……其实老庄主他写字就是这么丑,又丑、又抖……” 竺衣抽泣声止住,左柸不动声色微向师乔侧颜,后者自知失言,抿了嘴巴。 抹了把眼泪,竺衣说:“我要不要给左伯伯回个信?他这么担忧我,我得让他老人家放心。” 左柸阻止了她,道:“不必,以后让他见上一见,他也就知足了。” 竺衣点点头,又疑惑:“你要让他老人家跋山涉水地来西离?” 左柸否认,“回了千城见他。”竺衣立即摇头,左柸不看她,接着道:“西离形势今后必定不太平,留在此处惊险万分。” 第五十九章 王城受袭 - 未两清 - 乫一 左柸没说话,朝她伸了手,竺衣试探的将手中的缰绳递过去,他接了。 “柸先生,”竺衣软软开口,“其实你可以暂时离开,等西离安稳了再过来,我继续帮你查蛊。扶苏魂三个月能养活旧蛊,可是我这只毕竟育得不好,等半年再查说不定都每个结果。” “你要说什么?” 竺衣弯腰搂了搂小马驹,道:“我想说,你先回江南吧。” 左柸将她从小马身上拨开,“任你自生自灭?” 听了这词,竺衣失笑,“我有能力野蛮存活。” 看得出她是恳切的希望他走,左柸一丢手中的缰绳,兀自回了房。竺衣在扯过缰绳,看着左柸离去的背影,隐约觉得他有些置气。 坟山早已将竺优古治好,左柸便将他提前送出了西离,坟山临走前极力劝说竺衣一家跟着离开是非之地,但是仇家祖辈之墓皆在这里,他们不可能离开。 坟山出西离的路上,听闻凫凤教携皙族人一夜间攻破了几处小城,教中势力如夜里盛放的毒花,侵蚀人心般席卷而过,毒佘沿途百姓。 凫凤教乃是西离第一大教,将此番造反教民称为“教义军”,反旗一竖,竟有数万皙族民众响应,由此迅速扩大了教义军队伍。 万陆城中,李舯痛心疾首地看着地上的蒋维,问他为何如此。显然,蒋维植控蛊失败。 慕沉昜问他蛊从何处来,蒋维不说,他捏着那蛊虫细看,心中了然。 蒋维看着高高在上的慕沉昜,难掩悲愤,直言皇室官僚俱是刽子手。慕沉昜听他如此说,倒也大概明白他为何如此做了。 “不过是蝼蚁想复家仇,还自认万无一失的忍辱负重了良久罢了。”他将那蛊虫捏死,轻嘲道。 蒋维被戳中痛处,在地上挣扎半天,实在起不了身,怒骂:“你以为你们皇室又有多崇高?不过是踩着尸山建的江山。尸骨腐化,你们迟早从那高处摔下来。” “本王想说结局如何,你且等着,但又一想,可惜了,你等不到看结果的那一天。”指尖轻弹,死蛊落在蒋维脸上,拌之血腥与药苦之味。 蒋维甩了甩脸,口中涌出大股鲜血,“吾主凤神恩及万物,惠泽天下,我不必看,幕启触手必从西离爬出去!”说话间他已咬舌。 李舯听他如此执迷不悟,信奉凫凤教的癫狂模样与平日大相径庭,寒心不已,“算小王眼拙,竟与狼心之徒谋事九年有余!今日不杀你,怎说得过去?来人!”他道:“拖出去,斩首示众!” 蒋维哈哈大笑:“你一个外姓诸侯而已,对他幕启忠心耿耿,殊不知你在他们眼里就是帮忙看家的狗。” 第六十章 亦非从前 - 未两清 - 乫一 饶是取胜,西离聚齐十数万教民造反之事传至慕太祖耳中,亦惹龙颜大怒。 他不知这暗中的反动势力可抵上十万大军。再者,南蛮尚未降服异己,西离教派乱中作梗,势必卷土重来。《未两清》第六十章 亦非从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有求必应” - 未两清 - 乫一 回去时竺衣想一头扎进屋里洗漱换衣,不巧仇水正扶阿娘在外面走路。竺衣见两人已经看到自己了,迎上一张笑脸。 阿娘见她如此,拿手指轻点她额头:“一个姑娘家灰头土脸成什么样子?打架了?” 竺衣嘿嘿一笑,说打猎时摔的。将阿娘的手递给竺衣,仇水进屋烧水。左柸向阿娘解释,说竺衣确实是摔的。阿娘也不嫌脏,去给她拍半干的泥土。 下午时难得有点睡意,竺衣洗了澡就睡了。仇水将她的脏衣服拿到自己房中去洗了。 过了两日,积雪消融,春日生暖,人们彻底换下了冬装。旧木抽新芽,雁鸟北归,初见一年盛景。 精神不济的竺衣去域姜城卖蛊药。她趁左柸不注意,凑过去向曾经高价出售眠杀蛊药的人低语。 从前这人手中尚有一些从古寨人手里买来的眠杀蛊药,竺衣应急,花了大价钱买走。竺衣让他回家去再找找,这人实在没有。左柸看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搀着他走过去,问竺衣在干什么。 竺衣正了身子,说她在给伽木大叔卖蛊药。 伽木大叔瞄左柸一眼,明白着说:“这丫头又问我那助眠的蛊药,我早都没了……” 一听这话,左柸脸上表情瞬间变了。本就面无表情的人,星眸微阖,让人无端发抖。 不能怂!竺衣挺直了腰板:“没有!我是提醒伽木大叔,如果他还有,千万不要养成依赖。”言罢朝那大叔示意地挥了挥手。 左柸不听,冷声吩咐路麦扶他出去。 伽木大叔盯着左柸的背影:“小伙子嘛,咋就生气了?” 竺衣“唉”了一声,追出去。 她走到马车边,被路麦为难地拦住了,“庄主这会儿生着气呢,你要上去?” 竺衣看着安静的马车,郁闷地挠头,“那我先不上去了吧,你给我匹马。” 路麦把自己的马拉给她,去和其他兄弟凑合骑一匹。竺衣刚接过马缰,车中人已凉凉开口:“进来。” 两个字掷地有声。路麦赶紧拽回自己的马,也不敢让给她了。竺衣忐忑不安地看看路麦,路麦笑得颇不自然,请她上车。 认命地进了车,竺衣有些不适地坐在车门处,眨巴着眼研究左柸气到什么程度了。左柸被她注视,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他干脆闭了眼。 他也知道错不在她。 竺衣不过是想像正常人一样睡个好觉而已。 “过来。”他朝她招手,再出口的语气温和了不少。竺衣移过去,“柸先生……” 左柸听她声音闷闷的,心就软了,“除了眠杀蛊相关的,其余事你有求我必应。” 她也没别的事。竺衣气结,又不敢让那语气暴露情绪,还是压着声音,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的事,但是这是我的请求啊……”她要说不说的。 左柸轻笑,睁了眼:“你说。” “我请求你回去。” 气氛瞬间又绛下来。 “这是我的事,你换一个。”左柸轻靠车窗。 “那我请求你不要我查蛊了,去古寨查。” 左柸嘴角漫不经心挑了起来,竺衣看着睁大了杏眼。 “这个不准,毕竟我只信任你。现在左某已经与古寨翻了脸,怎么可能以身犯险?” 看来是真气到了,他称呼自己为“左某”。“你食言。”竺衣吐气,低头思忖。 左柸见她不出声,转过去看她低着头不知道在认真想着什么,却突然见小脸上浮起了泪窝,“” 第六十二章 扫墓 - 未两清 - 乫一 五月二十九日一早,竺衣来敲左柸的门。左柸见她背了包袱,似要外出,就问她有何事。竺衣说她和仇水有事需外出三天,希望他能帮忙照看阿娘。 见她不把事情说明,左柸说要随她前往,竺衣情绪不高,解释是要为人扫墓去。 为一年多前,向她借尸之人扫墓。 五月三十日是那位姑娘生前的生辰日。去年时竺衣就想去,当时仇水照顾阿娘,离不开,又不放心她一人前往,便没能如愿。 左柸听言,不再纠结随行之事,只吩咐胥桉郢带些暗影护他们前去。 有左柸在,阿娘一定不会有事,竺衣放心地动了身。 此行要扫墓的坟址在原谷,一个离古寨稍远的绿洲之地。 到达原谷已经第二日午间。竺衣亲手掩埋的人,她记得清楚具体位置。深入原谷走了两刻钟,绕过一片干芦苇丛,众人看见了一处孤零零的简坟。 这小小的坟头实在过于简单,胥桉郢看不下去,命暗影去购置墓碑。竺衣和仇水将坟上新草一一拔去,为坟培上新土,细细修整。 忙完这些,竺衣将带来的食物果品摆于坟前,掏出纸钱烧给坟中人,诚心拜了拜。 纸钱燃尽,竺衣在坟前坐下,说想与坟中的人说说话。仇水为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点头走开了,胥桉郢便也带暗影远远退开。 见众人走远,竺衣用手扇了扇额前,感觉到一点凉意。她去看修整过的坟,出声笑道:“看着还是很可怜的一小堆。” 好像在等人回答一样,等了半天,她才接着道:“夏丛,对不住啊,现在才来给你扫墓。” 她纵火烧园那天,借用了病死的夏丛的尸身。夏丛是西离人,不知家在西离何处,隐约记得原谷这么个地方,所以竺衣依照她生前的遗愿,将她送到了这里安葬。 “你别看这小坟看着可怜,我都还有点羡慕你呢。睡着后再也不用管这世间的大小事,多好。”停顿片刻,她叹了一口气,“我最近状态不好,都怕控制不住自己,一走了之……起码去那边有娘亲、哥哥和你在。” “可是又不行,阿娘和我哥对我这么好,我要是只图自己痛快,却不顾及他们的感受,怕是死了也难安心。” “你看,活着不安心,死也不安心。怎么生而为人,这么累啊。” 微风轻拂,她额间的薄汗渐渐被吹干了,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以前的人找过来了,他们好像都不再讨厌我。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夏丛,是不是我太……” 眨了眨泛红的杏眼,她说:“我可能矫情了吧,不然人家示好,我就不应该纠结。可我试了,还是没办法解开心结。” “他们对我笑,我也可以对他们笑。我可以很爽快地跟人相处,但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明白,除了‘不该让阿娘和哥伤心’之外,我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我睡不着的时候,脑子竟然在幻想有个人能来杀了我。这样的话,我就不算自尽。毕竟,自尽不起嘛……” “柸先生你记得吧?就是我以前常给你说的亭屿。他一心想补偿我,我明白那种感受。可是他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竺衣看到手上落下两颗泪,赶紧擦了,“柸先生真的没有对不起我,反而是我害了他。你们在天有灵就保佑保佑我吧,让我赶紧帮他取了蛊,我会轻松很多。” “现在好累。每天装着开心的样子,一点都不敢让他们看出我心里的腐化。” “我还是恶心自己。从脏污里走出来的人,这辈子只配在腐臭中过活吧?”眼泪控制不住,她怔怔地看着砸在手上的泪珠,也不擦了,努力用平稳的声调继续说着:“如果这里面躺着的,真是我的尸身就好了,夏丛。” “人生已经走到这一步,我都快二十了。从前我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只要有几个爱我的人,就可以很潇洒自在。可现在一回首,我看到的只有排挤、欺辱、荒唐。你说我是有多失败,才过了这样一种人生?” “竺衣一无是处。”她道。 原谷变得寂静,微风都消失匿迹。 “夏丛,你也是个可怜人,我还对着你诉苦,你夜里会不会找我啊?”竺衣收不住泪水,索性不管了,吸了下鼻子,“你还是来找我吧,一个人脑子里吵得很,我头疼,不如你来陪陪我嘛……” 半响,无人应话,竺衣赌气地拍了下坟,“不说话算了!我还不如留点力气跟活人打交道!” 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竺衣将心思一股脑地吐露给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还觉得轻松了不少。 等了一个时辰,暗影总算买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墓碑,甚至请来了刻字师傅。将墓碑立于坟前,师傅在碑上精心刻了几个大字:“竺衣之姊——夏丛之墓。” 仇水看竺衣眼睛红肿,搂着她笑了笑。竺衣挤出泪窝,道:“真好,夏丛有墓碑了。” “嗯。”仇水松开她,朝坟墓拜了拜,后对竺衣道:“我们回吧。” “好。” …… 花费了一日半的时间,众人于天黑时回到了住处。 左柸在门前与阿娘说着话,正等他们。竺衣远远看到,轻快地跑上前去,搂了搂阿娘,也不忘向左柸答谢道:“谢谢柸先生,因为你让胥大哥陪同过去,人家都立上墓碑了!我记着你们这恩情,现在就去育蛊报答。”言毕就回房去了。 看着她迅速冲进屋的背影,左柸笑言:“不急于一时,赶路回来先休息罢。” “也好,还真是倦了,我等下一定睡个好觉。”竺衣回身关上了房门。 阿娘看天色不早,嘱咐左柸早点歇息,也回房了。仇水一回家便去烧了热水,将水抬进竺衣房中时,她正迷蒙地坚持着等洗澡。 “累了就先睡下,明日再洗不就好了。”他怪她。 竺衣上下眼皮直打架,“不,一身土。” 仇水将水倒好,出去将房门带上,竺衣打着哈欠脱衣洗澡。 第六十三章 邪教夜袭 - 未两清 - 乫一 一切看着皆与常日无异,直到凫凤教的人突袭。 这天夜间,竺衣育了半夜的蛊,出门找小马驹白夜打发时间。白夜还未长出鬃毛,看上去秃秃的尤其可爱。 值夜的师乔从新打的井里提了水饮马。竺衣道谢,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聊了许久,也不过才到寅正时分。 算着时间,师乔带了人去周边夜巡。一行人走至房群外时,一阵风过,有黑影阵阵惊袭而来。 师乔立即通报有刺客。 他带人在外与来敌厮杀,尽力阻止这些人接近房群,然而黑暗中看不清有多少人已飞身略过。 这时竺衣正留在白夜身边发呆,脑中混沌一片,不知在想什么,听闻远处的大喊声,她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待看到一个站在房顶的黑衣人时,堪堪怔住,不闪不躲。 她在夜里只看得见对方身影轮廓,无法看清长什么模样。 地上正燃着火堆,对方认出竺衣模样,浅淡色的瞳孔在暗夜里转而化作无边的黑,右腕翻转,一把长刀反射出光影。他看着竺衣一动不动,便以为她已吓傻,当即朝她抡去长刀。 师乔的一声大喊,第一时间惊动了歇息的遥案庄护卫,左柸闻声惊醒,立即披了外衣出门。 却不想,开门便见一柄长刀带着骇人杀气一旋而过。想也没想,他只觉得那刀砍向的目标,必定是竺衣,是以一个飞身,在长刀批在竺衣身上前,镜双生一现,抓过竺衣险险躲开。 竺衣看那批进地里的长刀,又看搂着自己的左柸,轻轻叫了声“柸先生。”左柸因一时暴涨的恨意赤红了双目,兼之方才差一点伤了竺衣,他搂着她的臂膀有些颤抖。 没注意她的异样,左柸闭眼,轻推她一把:“你回房去,门窗关好,什么都不要看。” 竺衣听了,乖乖去了阿娘房中。 正焦急的阿娘见她进来,慌张地扶着桌椅往前疾走了几大步,竺衣赶紧上前去扶了她。 仇水无法置身事外,随遥案庄的人一同杀敌。不过他不至于前去追杀调头离开的黑衣人,守护中心便仅是围着阿娘的房子。 竺衣看阿娘紧张极了。安慰她有左柸在,完全不必担心。 左柸接过下人递来的物画,瞬闪至房上,要杀那人。对方警惕性高,又无刀具在手,几个弹跳,混进后方交手的两方队伍里。 左柸额间青筋暴起,大喊一声“护卫撤!”师乔与众兄弟应声抽身退开,对方一时以为他们怂了,又要缠上来,忽然一阵剑气袭过,不待反应,十几人软软倒地。 嘈杂声陡然匿迹,凫凤教徒为这迫人的杀气惊住。 人群后,那人夺过身旁人的长刀,用皙族语喝令众人上,自己却渐退渐远。 左柸没抬头,却拾过插在地上流血的物画,于夜色下嗤笑一声。他分明没有说任何话,却叫人胆战心惊。 被洗脑的凫凤教徒尤想表现出自己的教义无畏精神,却看衣衫翻飞的男人几个闪身,兀自游梭于他们当中,所过之处,再无一人而立。 他们挡不住! 领头教徒暗道不好,转身要跑,物画飞来,无声没入这人背脊。他趴倒在地,被左柸一脚踩住了头,“师乔,将他的刀提来。” 师乔领命,片刻功夫,长刀便拿了过来。 脚下之人硬撑着骨气,不愿求饶,倒也干脆。左柸拿了长刀二话不说砍下了他的头颅,命胥桉郢将头连夜送去古寨。 他回房欢换了衣物,将血清洗干净,去敲阿娘的房门。 竺衣开了,阿娘见他过来,连连道谢救命之恩。竺衣见左柸一身整装,发都未乱,忍不住频频去看他。 左柸谦和地应答阿娘的道谢,安慰母女俩接着休息。 屋外,师乔带人将余下的教徒杀个干净,回来后向左柸请罚。当时竺衣刚从阿娘房中出来,见师乔跪在左柸面前,闷声挨着兄弟的鞭刑。她连忙跑去问情况,路麦和欢七冲她直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竺衣看左柸方才还温和的脸色,现下紧绷着,一副黑云压城,不得接近的模样。其他人噤若寒蝉,默默看着师乔受罚。 她忍不住,伸手要抢施罚人手中的鞭子,左柸一伸手捞过她禁锢在身边。竺衣不解,喊他住手。 左柸薄唇微抿,不说话。竺衣徒劳无功挣扎了下,喊他放人。受罚的师乔却说话了,直言自己失职该罚。 竺衣胳膊被压制,无法动手,她便伸脚要踹抽鞭子的护卫,左柸本就火大,她如此一来,索性打横抱起她,唤路麦引路抱她回了房。 回到房中,左柸将她放到床上,命路麦将门关了。看他委实不高兴,竺衣竟大着胆子斥他无理蛮横。 左柸出口的语气也不好,他道:“巡夜便是排查异情,他却放了人潜进来。” “师乔第一时间就喊了人,这里没有院墙,夜黑风高的,被人偷偷摸进来本就不奇怪,谁也不是长了两双眼睛!”竺衣替师乔抱屈。 “我一个瞎子,开门就感知到你有危险,这次实属他们过失,如何放任不罚?”他想到那柄长刀,心有余悸,“以后夜间睡不着也不可再出去了。” “偶然之事……” “偶然之事也不可!” 竺衣郁闷,“你乱罚手下已经说不过去,现在又限制我做什么?凭什么管我这么多?”她斜斜扬起小脸,暗中握起拳头,不服气地睨视左柸。 余光中看得出她生气的神态,左柸竟气得想敲她,“竺衣你现在小脾气这样不知收敛么?” “又不是我无理取闹。” “是左某无理取闹了?” “……”竺衣咬咬牙,“可以这么说……”说这话时,她气势下去了一半。 明知左柸是为她好,她却不想继续接受。 “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麻烦柸先生不要过于关注我,您顾好自己。” 那张小嘴儿如是说道。 左柸自嘲的笑了笑,“是我管的多了。”他转身,在竺衣没来得及接话之前,伸手在她后颈一砍,这横着一张小脸的人吭都没吭一声,闭上了眼。 将她放倒,盖好衾被,就要回房。 将至门前,突然顿住,男人几次调息,终于认命般地走回来,两个大步便走到床边,看着床上总算乖巧的女人,他一俯身,覆上她的柔唇。 没有缱绻柔情,他星眸闪过一丝恶惩意味,轻轻咬了她一口。 昏迷中的竺衣眉头都没皱一下,左柸起身,又仔细看了看,没留下印迹,这便走了。 第六十四章 勒令护寨 - 未两清 - 乫一 许是疲倦极了,被敲晕的竺衣竟然睡了几个时辰。 她醒来时已过巳时正,日头高高挂在天上。左柸同阿娘在外面说话,竺衣开门探了个头,被阿娘看见,招手唤她。 竺衣抓抓有些凌乱的头发跑过去,阿娘给她散开耳边搭着的两只细辫,边斥责她睡前不散发,边为她重新梳理过。 皱巴了小脸,竺衣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昨晚怎么就直接睡下了,但凭阿娘数落。她瞟了眼一旁坐着的左柸,这人笑颜温醇,看上去心情不错。 竺衣费解,明明昨夜才经历过一场恶战,怎么不见左柸面上一丝忧愁? 思索间,阿娘已为竺衣扎好发辫,系上彩带。竺衣转过一张苍白的小脸,眨了眨杏眼,“阿娘,我今日好看吗?”她悠悠转过来,意在撒娇,却不想仇水路过,见她眼下青白一片,忍不住开口道:“何为好看?像个鬼一样么?” 仇水本是逗她的,竺衣闻言脸上的娇憨瞬间垮落,哀怨地瞪着他。阿娘怜爱地搂过竺衣,笑着说:“竹子每天都好看极了”。 竺衣亲了阿娘一口,开心地晃着头回屋洗漱。 见她走开,左柸凤眸微动,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阿娘见左柸眼中柔情一片,感慨地开口,“老身看的出,你对竹子是真心。既然如此,为何不敞开了与她谈谈?”《未两清》第六十四章 勒令护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父女争锋 - 未两清 - 乫一 未免竺腾再找麻烦,仇水次日进了寨,妥协可护寨时日,但他要竺腾承诺日后不再出尔反尔。那竺腾不过是想制住仇水,好胁迫竺衣。因此他说即日起直接留在古寨,不得外出。见他当即强留自己,仇水大为光火,恼竺腾耍花样。 竺腾老脸一摊,大有“你奈我何”的模样。仇水明确今日需回阿娘身边,竺腾的人将他围起来,明示他已走不了。这招致仇水不得不拔剑相向。 看他如此动作,竺腾也不惊慌,看好戏似的对他道:“再等片刻。”仇水尚不知是何意,不料剑方出鞘,腹部突生一阵钝痛,手中的挽消堪堪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竺腾走上前,笑得得意,“看来蛊药的毒性发作了。” 昨夜竺岚雨暗投进井里的,是无色无味、遇水即化的煎七蛊药。这蛊药看似普通,却是淬了毒性的。人食之少许,半日后可至心腹胀痛,若不及时清毒,则一天内慢慢遭受折磨而死。 这已是古寨见效最快的毒蛊药,竺腾知道寨外有仇家阿娘,左柸等人会很快祛毒,他并不指望以此取左柸性命。但也无妨,足够竺腾安排收拾竺衣的时间即可。 …… 竺衣与阿娘常年服食蛊药,对此并无明显不适,而左柸他们正忍受着热厥心痛,间或感到腹内冷热交替,致食入反出的症状。阿娘瞧此,赶忙找了禁殇蛊药和甘香蛊药拿给左柸,命左柸分予手下煮药解毒。 想起左柸腹中有残留的旧毒,竺衣当即为他植了禁殇蛊,而后将育蛊液分与胥桉郢等人饮了。有禁殇蛊及时清毒,左柸稍事缓解,脸色恢复过来。 竺衣左右等不回仇水,看着众人被算计至此,愈发焦急。她知道仇水自持身体健壮,鲜少喝蛊药,那煎七蛊定会令他难受。阿娘扶着马厩不时张望古寨的方向,那一双手又无意识地揉搓着,看在竺衣心里,又急又怕。 在阿娘又一次看向古寨那方,竺衣忍不住了,趁众人无暇顾及她,干脆跑去古寨接人。 平日里,竺衣是不被允许靠近寨门的,今日入寨却畅通无阻。她知道竺腾在玩什么把戏,碍于懒得顾及许多,一心冲进去要人。 找到仇水时,仇水正倒在地上被奇痛折磨。竺衣去扶他,奈何仇水全身力气被抽光了般,一点力使不得,竺衣拼尽全力才勉强架起他去一边坐了。 从腰间取下蛊瓶,没有条件为仇水植蛊,只得先喂他饮下禁殇蛊的育蛊液,希求暂解他的不适。仇水在碰到一只小蛊虫时不由得反胃更甚,差点将育蛊液全数吐出。竺衣抬手为他顺气,杏眸眯起,余光扫到了地上的挽消。 竺腾冷眼旁观这对兄妹,直到竺衣拾起挽消时,他才开口命人将她抓住。竺衣笑了一声,细细去看竺腾,道:“你想抓我,抓就是了,何必伤我哥?难道寨主忘了,我哥和阿娘两人让你白白拿了多少金子。” 视财如命的竺腾脸上不见丝毫羞愧,“那书生要给,我就顺着他,照收无误罢了。” 他这样无耻,竺衣鄙夷地嘲讽,“好歹一寨之主,却只想把寨人往绝路上逼……想必你不了解柸先生,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他的势力,可不单单是遥案庄。狸山狐牙镜也是他的人,若柸先生真起了心思对付你,你这古寨顷刻灰飞烟灭,划得来么?” “呵呵,”竺腾笑得好不恣意,“你我父女两个多少年没有说过话了,这难得叙旧,就这样你嘲我讽?” 竺衣笑得无暇,“你可别提父女,听着恶心。极其恶心……”说这话时,她还能笑得明眸皓齿,“有什么小动作不防冲我来,不想灭门你就别招惹柸先生。” 竺腾一甩衣袖,负手走向竺衣,看着她一脸纯良的笑颜,道:“别说,你和小十娘长得还真像。我当年就是看上那丧星长得标致才娶了她。哪成想生出个小丧星竟要了我二子一女的命?”说及此,他又走了两步,咬牙道:“我那第三子也不知怎么个混账玩意儿,竟把命搭到你身上。” “你还觉得恶心么?呵呵,我更觉得恶心。蛇鼠一窝,老的贪图好色,小的跟着色迷心窍。”竺衣举起挽消,示意竺腾莫再靠近。 竺腾站住,一双沧桑的褐色瞳仁闪着戾气,“反正你今日走不出去,让你逞一时口舌之快,我也亏不着什么。” “我可以不出去,但你必须放我哥走。” “我凭什么答应你?” “因为阿娘已经给柸先生植了控蛊,如果我哥有个三长两短,柸先生受控于阿娘,你看古寨这几十年的基业会不会付之一炬。”竺衣歪头一笑,笑得轻巧。 “那书生这么容易被控的话,你为什么不干脆给他植控蛊,让他唯你是从?” “因为我从没想过要用蛊控制柸先生,从来没有。”竺衣说罢这话,收起笑脸,换上恹恹的神色,“我们也不用说太多,总之你把我哥放了,我随你处置。” 痛到晕眩的仇水隐隐约约听了二人对话,他虚弱地开口叫竺衣。竺衣过去握了握他的手。 竺腾也懒得同她废话,他已等待这么多日,眼下犹似等不及了般,拿过自己的剑走向竺衣。 竺衣看着他,无所畏惧,“你已经杀过我两次,但愿这一次你痛快点。” 仇水腹痛到直不起身,却摇摇晃晃地伸手抓竺衣的衣摆,竺衣看了眼仇水,道:“哥,生死有命,我不强求。”她看着仇水的眼神是坦然的,坦然到令仇水心慌。因那神色诡异的透漏着解脱前的窃喜。 “竹子……”仇水叫她。 竺衣压根不看竺腾,一副随他处置的态度。竺腾反笑,刺来的剑不偏不倚,直抹向竺衣白皙的喉间。仇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飞身而起,惊险地将竺衣带到一边。 那剑将将擦过竺衣脖颈,细长的伤口如一丝红线,登时溢出鲜红的血。 仇水见她还是被伤到了,紧张得腹中剧痛,嘴唇瞬间煞白。他浑身冒汗,不知是冷是热,只道:“竹子,如果你乱来,我再不认你这个妹妹。”竺衣抹了把颈间的血,伤口很痛,她龇牙咧嘴,心里嫌弃竺腾的失手,嘴上却道:“哥,这不是我的问题,他不绕我我能抗拒的了吗?你放心,我一定拼命、努力留条命下来!” 仇水点头,已经说不出话。 竺腾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剑锋上只沾了一点血。他走近竺衣,“你是想让他出寨?” “废话。” “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我的目的只是杀了你为柏千报仇。”竺腾已经看开了,“此刻那遥案庄的人也是痛苦不堪吧?就算你阿娘反应再快,解毒还是需要小半日时间。我如果想趁此端了遥案庄的人,可是易如反掌。” 竺衣笑笑,笑竺腾无知的可悲。他不知左柸的暗影隐迹在何处,但左柸传唤,那暗影必定如鬼魅般出现。届时古寨迎来的,可真是毫无喘息之机的覆灭。 瞧她笑得肆意,竺腾心中不爽,举起剑又要刺她。 第六十六章 负伤 - 未两清 - 乫一 左柸精神恢复后,去看阿娘和竺衣,出门去只见阿娘一人,心中一紧,问竺衣在何处。因担忧而出神的阿娘听他这样问,也是一怔,“竹子不是在你房中吗?” 男人脸色微变,随即很快地压了下去,他上前安抚阿娘,命精神好些的人来照看她,取了只烟花当空一放,他便前往古寨。 这时间,竺衣正躲闪竺腾的行刺。她虽不会武功,但身形灵活,一连躲开了好几次。 竺腾从未关注过竺衣的成长,想不到她还有点防身的本事。怒意叠起,他手中的剑挥舞地更不客气。 再一次旋身躲过刺来的冷剑,竺衣凉凉开口,“虽然我也不想承认跟你有血缘关系,但我还是想问问寨主,弑杀亲女的感受如何?” 听到“亲女”二字,竺腾如被刺激到,大喝一声,“你个野种,算什么亲女?!” 心中不痛是假的,竺衣笑着咽下去,明朗道:“我说的是三月时您亲手断了小十三的命那事。”她将痛如数还给竺腾。 果然竺腾一个虚晃,拿剑的手都不怎么稳了,“你个……混账,老子今天不杀了你誓不为人!” “前面就说了让你利索点,一连三次都杀不了我的话,您可就太废了。”竺衣看竺腾不单单是被激怒,提及他的痛处,竟能让他又苍老了几分。 仇水听竺衣故意惹恼竺腾,心仿佛悬挂在嗓子眼,生怕一个不测,竺衣真的出了事…… 这边渐显疲态的竺腾停了下来,他瞪着眼,阴恻恻地问竺衣:“你说我杀了你两次,我怎么不知道?” “啧啧,”竺衣眨了眨清澈的杏眼,“我出生你就扔了我,我死了一次;一年前我回来,你踹我、半夜将我扔出去,我死了第二次。如此你都不记得?” “懒得跟你翻旧账。” “我也懒得跟你翻旧账,但是气气你我就很开心。”也不知道竺衣究竟有没有一丝害怕,她的灵动与竺腾的倦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眼下,她真的是很开心。 “实话说,我小时候很羡慕别人,尤其是你的一堆子女。他们每个人都能叫你阿爹,做错了事也不用担心受罚。我就不一样。我清楚得记得三岁那年,跑到你跟前叫了你一声阿爹,你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我是谁,经其他婆姨提醒,反应过来后,竟一脚把我踹飞了。我人那么小,为什么记得那样清楚?因为我记得飞了很高,还狠狠撞到树上。然后半天喘不上来气,迷迷糊糊听到大人小孩笑成一片。”竺衣一口气说了很多,“明明阿娘在我学话时,一遍遍教我念‘阿爹’的,哪成想终于向你叫出了口,却差点送了命。” 竺腾早已记不起这八百年前的事。 “我叫你那堆子女‘阿哥’、‘阿姐’,他们叫我学狼狗叫逗他们开心,还跟我说野种就应该偷偷死掉。” 可能是说话分了心,竺衣一个闪躲不及,右臂被划伤。她抽了口气,接着絮叨:“同样是你的女儿,小十三能获得你全部的宠爱。你把她捧在手掌上,高高举着,说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以前傻的时候,真的特别羡慕,甚至可以说嫉妒。” “不过后来就不会了,因为我发现你们所有人都比不上我阿娘和我两个哥哥。” 竺腾失了耐心,“你说这么多是遗言?” 这话在竺衣听来,简直就是笑话,“不,我的遗言你不配听。我说这么多是觉得,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又莫名地心疼你,因为我觉得要死的人,可能是你。” 耐心尽失的竺腾将剑一丢,对身边的人道:“你们上,留她最后一口气再交给我!” 一听这话,竺衣也不笑了,她转头向仇水耸肩,“哥,我尽力了。这次可真的是要听天由命了……” 竺衣与竺腾周旋了这么久,育蛊液总算起了些作用,仇水慢慢站起来,“莫慌,我但凡有一点精神,都不会让你出事。”竺衣走过去,扶起他,道:“我自己也能抗一会儿。” 第六十七章 救治夏丛 - 未两清 - 乫一 宋西原不声不响离开遥案庄的那年三月,仇水回了瑾园。 竺衣缠着他问阿娘的情况,又细说了他不在的那段时日发生的趣事。仇水见她和初临安然无恙,也算老实,一直提着的心落了地。他给竺衣和初临各带了两身阿娘新做的西离裙衫,又将西离带来的物产分了。那两兄妹各自嘚瑟自己的新衣裳,对物产没多新奇。倒是文希拿着一支西离玉镯欢喜得不得了,仇水见她面色微红,静静多看了几眼。 初春时的千城天气时好时坏,连日冷雨过后,总算一日日转暖。竺衣一边留心着遥案庄中的左柸何时前往东海,一边拉着三个伙伴去千城闲逛。 三月末的一天,文希央着仇水带她去城外骑马,竺衣拉着初临去街上看杂耍。傍晚,初临拉竺衣去酒馆喝了点酒,直到微醺二人方要归园。竺衣半路贪嘴,又绕了远路买了些吃食,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赶。偏巧,途径一条陌生的街巷,碰见了缩在墙角残喘的夏丛。 当时的夏丛身染重疾,浑身脏乱不堪。竺衣鲜少见到难民,颇不是滋味地多看了她一眼。夏丛身上穿着的,正是一身西离裙衫,这令竺衣顿住了脚步。 她会一点皙族话,犹豫了少刻,上前去试着对夏丛说了一句。奄奄一息的夏丛闻声,还未抬起眼皮,浑浊的泪水已涌了出来。竺衣见之,心里说不上的难受,她不嫌脏地伸手为夏丛抹了眼泪,喊初临帮忙救她。 虽然初临有点排斥身上异味明显的夏丛,但迫于竺衣的淫威,唯有无奈地将夏丛背回了瑾园。仇水和文希早早回了瑾园,所以这边三人回去时,文希正在廊下看仇水耍剑。不解风情的竺衣也没个眼色,大声喊文希帮忙备清水。 文希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仇水也收了剑,向她一笑示意。当时清雅少年的温柔一瞥,令文希只觉得心跳如鼓,不甚自然地起了身。竺衣终于注意到这两人间涌动着令人莫名心动的情愫。她一笑,按住了要去忙碌的文希,自己烧水去了。仇水见她忙里忙外,也没心问夏丛底细,倒是初临不住地在一旁闻自己的衣袖,直说他也要洗澡去臭。仇水凉凉看了他一眼,后者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洗净后的夏丛体力不支,倒床昏睡了几日。竺衣花了近三十两银子为她请了大夫来看,又询了医嘱,在不与药物相克的情况下,为夏丛植蛊养神。 在几人的悉心照料下,夏丛气色好了些许,虽说下床稍显吃力,但总算能小坐半日与人说说话。 身世凄苦的夏丛是被人从西离买来的汉人奴隶,在江南邬瑜小城一大户人家做苦役。因身边稍有点姿色的奴隶会贡主人消遣玩乐,被厌倦后弃之如敝履,落得惨死的下场,样貌尚算清秀的夏丛就扮丑,逢人便歪嘴斜眼,再加上她处处挑最脏的活来干,终日浑身泥垢,以此躲过了被主人玩弄的厄运。 夏丛被买来时遭过毒打,脑颅受了重击,忘了许多事。她隐约记得家在西离原谷,具体在原谷何处,属实记不起。她将随身行囊中的西离异族裙衫藏好,苦役过后的夜里冥神回想关乎身世的蛛丝马迹。 那大户人家不知如何得罪了邬瑜小城的权贵,一夜之间血洗遍地,惨遭灭门。夏丛趁乱倒在尸堆里逃过一劫,趁人走后从大火里找回衣物跑了出来。她不敢继续留在邬瑜,靠着一路乞讨辗转到了千城。 身子羸弱,且沿途风餐露宿,还未到千城,人就彻底病倒了。偏巧千城几日阴雨连绵,寒风冻骨,重病缠身的夏丛几乎死在街巷。便是在出现幻觉时,碰到了竺衣和初临。 她的遭遇过于凄惨,竺衣听了眼泪直落。瑾园毕竟是左柸的地方,竺衣无权收纳外人,一早进了遥案庄亲自向左柸禀告,左柸见她难受得无法自拔,表示同意的同时还安慰了她几句。 且说夏丛这一来,几花光了竺衣所有的积蓄。从未被人如此厚待的夏丛感动得不知该做些什么。勉强能下地走动时,她就要去做活报答。竺衣要她安心休养,又托几人盯着夏丛,免得她折腾自己身子。 左柸那边还没有要动身的消息,竺衣就认真育蛊、治夏丛。文希常帮忙照应夏丛,三个女孩子十分处得来。竺衣将自己的西离服饰拿了两身给夏丛,承诺待她想起自己家在何处时,一定送她回家。 初临更喜欢往外跑,通常一跑就是一天不见人影。竺衣对他越来越不放心,冥冥中,总觉得初临会突然不辞而别。仇水和文希二人的心意渐渐明了,竺衣确认后惊喜不已。文希看她调笑自己,脸色绯红,故作嗔怒状于她。直到有一天竺衣没头没脑地喊了句“嫂嫂”,文希因为羞赧兼之惊慌,原想轻拍竺衣,却没控制住力道,打得竺衣有点发懵。竺衣杏眼里泛起水光,嘴角不住地下瞥,看的文希懊恼又心疼。 四月时节,那素爱花间蛊的张益绅寻上了门。竺衣避之不见,托初临拿了蛊药卖与张大公子。夏丛当时在园中晒着日光,被好色的张益绅瞧见,硬是要买她回家。 夏丛吓得脸色惨白,初临实在不愿护着她,又怕竺衣回头怪自己,便喊文希去叫竺衣。 怒气腾腾的竺衣冲过来就要驱赶张大公子,张大公子偏偏自诩帅气地一吹头发,那恶臭之气熏得竺衣立即退开了。张益绅前月才买了那么多花间蛊,不该这么快找来,竺衣压着怒火问他所求何事。张益绅本想过来戏耍她一番,但知晓她的脾气不小,临时起意,将歹心放到了病弱的夏丛身上。 新育的花间蛊才算出罐,竺衣全数取了,以翻倍的高价卖给张益绅。张益绅先前所买的蛊药已分给身边的纨绔子弟了,手中确实缺货,所以也不计较价格贵贱,痛快买了下来。 然而买了竺衣的蛊药,看竺衣盯着自己的目光依旧恨不得喷火一般,张益绅老大不乐意。他染指不成,砸金照顾她生意还是不能博佳人一笑,心中很不痛快。 竺衣下了逐客令,扯出左柸来施威。张益绅自知斗不过那遥案庄的少主人,自讨没趣地走了。 夏丛松了口气,堪堪吐出一口血来。许是奴隶的生活过得太久,她已经将自己等同于一件货物,生怕与她毫无干系的竺衣当真为了金银而卖了自己。 竺衣自那以后也不怎么爱玩了,专心育蛊卖药,调理夏丛。 第六十八章 宿醉误伤 - 未两清 - 乫一 荆许尔亲自找上门来是竺衣始料未及的。 后宫之主竟能离开封国,找她一介小平民,叫人稀奇…… 荆许尔未说请求,却先给了竺衣数两黄金。竺衣从未摸过这么多金子,小小贪婪了一把,过了手瘾后推了回去。荆许尔见她不肯受,矜傲的面上浮起一丝失落。 “竺姑娘,本宫千里迢迢而来,只为索求一只血心蛊罢了。” 竺衣当然知道,可她答应过左柸仅育一只出来,便行礼恭敬回绝,“一来,民女无心多育,二来,民女给了您密蛊也无济于事,毕竟植蛊时需要蛊语,我断然不可能前去给钰王植的。民女命虽贱,但也是一条命。” “你将蛊语转述给本宫,或者本宫设法为你创造植蛊条件。倘或出了任何问题,本宫保你。”荆许尔稍显急切。 话虽如此,竺衣又怎可能将蛊语随意转述给他人?她否定了荆许尔的想法,“恕民女不能答应,若您实在需要那蛊,不如您去西离另求吧。民女还想在这边安心生活,不愿图惹是非。” 想必荆许尔也做了求蛊不得的准备,她眉目如画,面带愁容,“那……这金子你先收下,日后想通了再为本宫育蛊也不迟。”见竺衣仍在拒绝,她也不生气,顿了顿,问道:“听说你为那东海女植蛊失败了,是蛊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竺衣闷声道:“是我对那蛊做了手脚……” “钰王命你做的?” “算是。” 荆许尔轻轻一笑,媚眼如丝,“真可气啊,本宫多想那东海女从此死心塌地跟着柸先生。” 见她面若桃花,口中语气却饱含怅惘与厌恶,竺衣低下头去不敢应声。荆许尔寥落笑了,“你我都是可怜人,可怜的立场对立的人。植蛊不成,你便高兴,本宫则忧心失望。一旦植成,你当是能体会本宫现在忧虑的思绪了。” 荆许尔毕竟不随慕沉昜那样随意要挟人,她见竺衣执着地拒绝,也就不再提血心蛊的事,从竺衣手里买了些常用蛊药离开了千城。钰王妃前脚离去,后脚便有暗卫随着离开。 慕沉昜听到钰王妃此行的结果,心中倍感畅快。而徒劳无获的荆许尔回到宫中,几乎疲倦到心身麻木。 听下人来报瑾园有贵客到访,左柸担忧来人施压于竺衣,专程进了趟瑾园。竺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她没答应钰王妃的请求。她语气诚恳,颇似急于辩解。 左柸信竺衣不会给旁人育密蛊,向她轻笑以示信任。竺衣当即被他的笑蛊惑,小女子的心思泛起,痴痴看着那含笑的俊颜,沉溺了一颗心。 左柸看她站在那里与自己对视,眸中盛满了自己的身影。难得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也不知还应怎么回绝,他头一次败下阵来,回避了竺衣的视线。 竺衣捕捉到男人星眸中一闪而过的挣扎,欣喜地出声,“亭屿,你刚才眼神有点不一样,我看到了。”左柸长睫扇阖,转过身无声的自我嘲笑。 若是,竺衣那热络的神情,能出现在宋西原清冷的眉目中,该有多好…… 因身后的竺衣犹在欢欣雀跃,左柸平复了心绪,道:“竺姑娘看错了。” 听他这样否认,竺衣也不气馁,顾自开心着。 男人不打算多做停留,记起两日后是父亲的生辰,便告知了竺衣,随后离开。 竺衣也没来得及问左邀喜欢什么物件,只得自己瞎捉摸着准备孝敬礼。她在街上逛了一整天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左邀的法眼。 想他老人家财富万贯,东奔西走许多年,所见稀奇的玩意儿多了去,实在不知道该送什么好。无奈之下,到了左邀生辰那天,竺衣只提着蛊药去了遥案庄。 左邀二月时外出,这一趟回庄竟带来了两位散医好友:南者大夫和汪楚大夫。生辰日的主人翁端坐主位,高举酒盅与众人欢饮。两位散医老者对入座的竺衣兴趣浓厚,打听她身世后都觉得这小姑娘遇生人不拘谨,又懂歪门邪道的蛊药,十分适合与自己在外游离,悬壶济世。 左邀摆手否认,老谋深算地捂嘴侧身,对好友直言那是自己未来的小儿媳。左柸不予理会,而竺衣并不知三个长辈在嘀咕些什么,莫名看他们笑得贼精。 她原本还为自己没带厚礼感到惭愧,结果两位老大夫都是空手套白狼,不但没有任何礼物,还得以在遥案庄蹭吃蹭喝,竺衣心里自在不少。 欢宴从傍晚至晚间。喝上了头的竺衣向左邀连连敬酒。换了身白衫回来的左柸见状,一把抓过她放回了食案前。主位上的左邀终于不胜酒力,倒睡过去,这欢宴才算散了。 醉酒的竺衣脸蛋通红,杏眸迷蒙,双臂撑在食案上,跪坐着摇来晃去。瞧她如此醉态,左柸与陪她前来的仇水商妥当夜在遥案庄住下。 路老管家为竺衣和仇水安排了近处的房间。恰巧仇水也喝多了,去了殿外透气。竺衣没看到他,便嚷着要左柸送她回房。下人们过来,她抓着食案不肯起身。左柸隐隐笑了,挥退了下人,竟如了她的愿去扶她。 竺衣一路嘀嘀咕咕,“亭屿,我要是给你植蛊……你就是我的人了……”左柸侧目看她,她歪着身子干呕了下,又道,“悄无声息的植……” 男人失笑,直到把她送进房,她尚在嘀咕。头晕的仇水找来时听见了房中动静,也没进去。 他完全不担心左柸会图谋不轨。 只是没想到竺衣会酒壮怂人胆。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精致短小的匕首在左柸面前亮了亮,“亭屿,我给你植蛊好吗?”左柸怕她误伤自己,就要抢夺匕首,竺衣晕得一个天旋地转往前栽倒,左柸臂力一收,稳稳接住了她,同时右臂传来一阵刺痛,令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屋外的胥桉郢听闻,忙问情况,左柸道了声“无事”。 惹事的竺衣见男人捂着胳膊,修长的指间溢出血来,不由得惊呼,“呀,正适合植蛊。”忍痛的男人恨不得敲醒她。 一直嚷着植蛊的人并不是当真要为左柸植蛊,她不过是嘴上胡言乱语而已。此刻见了血,她还能记起用封伤蛊。 她打开腰间的小蛊瓶,晃着手取蛊。醉得厉害,见几只不知道是什么的蛊装在一个瓶中,她疑惑地“咦”了声,甩了甩蛊瓶,毫不客气地洒出了三只,且很巧地被步履蹒跚的她乱脚踩死了。 宿醉中的人尚知道心疼,哼哼唧唧,一脸惋惜,“你不要动嘛,你看这一动,害的我蛊都洒了!” 左柸已夺过她手中的匕首,好气又好笑,“权当你为我植了蛊罢,”他将匕首没收,“以后不要随身携带这些。” 竺衣闹了这么一出,已经困极。左柸将她带去里间,这才捂着胳膊出了房。 门外的人见左柸受了伤,急得查看。左柸看着人后的仇水,提醒他,“以后劳烦提醒竺姑娘,莫随意为人植蛊。”仇水头还在痛,也不知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勉强点了头。 第六十九章 随行东海 - 未两清 - 乫一 谁也没有将这出闹剧放在心上,烂醉的竺衣对此一无所知。 五月的江南阳光明媚,清风徐徐,吹得人懒散惬意。夏丛已经可以做些轻活,竺衣瞧她实在闲不住,便放手让她去做。 一直在暗中留意宋西原动向的左柸听闻她出海的消息,终于要动身前往东海。 尽管左邀不虚江湖门派,可他毕竟上了年纪,只盼独子早日成家,给左氏续个后人,他才放心颐养天年。是以左邀对此事颇有微词,表态反对左家再与宋西原扯上瓜葛。 然则左柸心心念念着宋西原,他想明晰她的情思。倘若宋西原真心无意同他相守,他亦决心放手这纠缠了近六年的过往。未得答案之前,实在无法收心。 遂无论如何,要去这一趟。 左氏父子为此互相置气。 左邀年轻时过于贪恋生意场,疏于照顾爱子,心中常有愧疚,便鲜少动手管教左柸,然而这一时几欲怒发冲冠的他拿起酒盅就狠狠砸向了口中的不孝子。左柸也不躲,任那酒盅砸在他胸口,沉闷声下,憾不动丝毫寻人的决心。他好似没事人一般,撩袍而跪,与父请辞。 已被气到脸红气粗的左邀颤巍巍地挥手,表示再不想见他。左柸伏地行礼,起身出了门。旁观这事的竺衣嗫喏着上前,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左邀。 一旁的南者和汪楚大夫示意竺衣出个声,竺衣咽了口吐沫,攥紧了拳头,虚着口气,“左伯伯放心,我再努力些,争取让亭屿瞧上我。”支着头忍痛的左邀一脸凝重地看着竺衣,颇有托付重任之意。他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压了下去。最后心酸地拍了拍竺衣的肩,心中委实费解左柸怎么就如此眼拙,看不见身边人。 竺衣势必要随左柸去东海。左柸知道就算自己不带她去,她也有办法偷偷跟着,倒不如将她看在身边还放心些,于是点头应了。 东海离江南不过几日的路程,到达海滨小城樊城后,竺衣提着包袱就往左柸的邻屋跑。胥桉郢看她缩手缩脚地跑得飞快,有些为难地看主子。左柸笑着摇摇头,示意这次且饶过她。 如愿住在左柸旁边的人高兴坏了。 夜间睡觉时,一想到左柸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竺衣就兴奋地难以入睡。 接连两日夜寐不足,她眼下便明晃晃的挂出了青黑色。路麦没有跟来,那欢七接替了最毒舌之人,他瞅着竺衣,笑问:“怎么,夜里偷鸡摸狗去了?”竺衣脸一歪,哼着曲子走开。 生平第一次见到大海的竺衣开心得拉着仇水和初临在海边嬉闹。两位兄长并不如她对海潮感兴趣,若不是担心她被海水冲走,怕是一早回了客栈休息。 文希留在瑾园照顾夏丛,仇水面上不显什么,但竺衣悄悄去看他时,发现这个哥哥竟然神思悠远。她暗地里贼兮兮的笑,快活的心情更添一层喜。 宋西原由于“被劫”遥案庄一事,使止此阁失了左羽,回落潮海遭受重罚,几乎丢了一条命。因她是自己回来认罪,止此阁的阁主归海谋没有痛下杀手。他要报复左氏,便先要对这座海滨小城的柸生书院下手。为探宋西原衷心,留她活口后,派她顶着重伤出来执行此任务。 归海谋想着能用宋西原引左柸前来更好,却不想左柸“自投罗网”。 初临透过左柸的人知晓了宋西原正在这樊城中,总想着亲自去寻找。竺衣好似发现了他的念头,玩耍期间少不得分心留意他的动向。 樊城的柸生书院是最早一批建园的,当时已有五年的时间。因为百姓拥护,声誉极好。竺衣在外玩累了,见左柸不在客栈,便去书院找人。 书院附近总有莫名其妙的姑娘、小姐把守,竺衣在门前虎视眈眈,告诫众女打消妄想。众人见她猖狂,斥她不识规矩,却见她大摇大摆进了书院,艳羡又气恼。 欢七为此一连几次向左柸告状,说西离女多管闲事。左柸责令他改口对竺衣的称呼,终是选了一日亲自在书院门前等竺衣。门前徘徊的一众女子难得见到柸先生真颜,喜不自禁。她们方要围将过来,果然那竺衣适时地出现了。 目中带火的小女子提着裙摆一路跑到左柸跟前,捋着袖子挥手撵人,口中直喊众人散了。 大有与人争风吃醋之嫌。 暗香自身前传来,看那脑袋抹来转去,左柸一时走神,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伸出手将她提进门中,而后令人阖了门。竺衣的杏眼眯成了一条缝,嘚瑟地跟着左柸进了堂中。 左柸偶尔会给学生讲诵课读,竺衣领了纸笔坐在后面乖乖听学。她看着各种年纪的孩子摇头晃脑地背书,书声琅琅中,莫名为自己的才疏学浅感到自行惭愧。欢七嘲讽她,“你是不是也该交点钱,进来好好学上一学?”竺衣皱着鼻子瞪他。 这座柸生书院皆是百姓家的孩子。休息间隙,会有人趴过来与竺衣说话。竺衣享受被人热闹地围着。再见面时,少不了赠送些补身的蛊药做礼物答谢。 她听课多是随性的。 只有左柸讲学,她才会出现在学堂,若左柸不在,她便跑去海边玩耍。 那几日总有学生大着胆子向左柸打探竺衣的行踪,左柸这才知道她已经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晚间,他回了客栈,见竺衣哼着小曲从外面跑进来,傻气的模样带着几分娇俏。他问她从何处回来,竺衣指指海边,从兜起的裙衫里掏出几只硕大的彩色贝壳一一向他展示。 她又辫起了西离的彩带细辫,光洁的额头上有些绒发,一派无忧无虑。 她低头认真筛选最好看的贝壳,末了举起一只递给左柸。 分明已经十六岁的人,成天不是幻想着追求他,便是贪玩。无心顾忌周遭形势如何,成日用不尽那没心没肺的快乐,这在左柸眼里可谓童心未泯,涉世未深。 有想法猛地跳出来,却又转瞬即逝。 那一瞬间,他竟想竭尽所能,让她一直这样快活下去。 …… 来樊城的第十四日,左柸腹中的旧伤再次发作,竺衣为他植禁殇蛊清毒。她起身时,左柸好心地扶了她,谨防被扑倒。竺衣绷着一张脸出去了。 之后左柸或讲学,或去处理书院事宜,玩够了的竺衣就跟着听课或去门前轰赶花痴女子。 第七十章 心迹 - 未两清 - 乫一 夏日一进,热浪袭人。竺衣度过了海城的新鲜期,便渐渐收了贪玩的心。左柸授课不多,但素日无事,他也多半在书院,竺衣跟着往书院跑得勤快了。 志不在读书的人往往在几案前端坐须臾便要打盹。堂前授学的夫子鲜少走动,竺衣干脆在课堂上伴着朗朗书声睡起觉来。几位夫子私下找了左柸,均委婉表示不希望竺衣入堂听学。左柸那日去揪人,果然见到了伏案睡得沉酣之人。 他手中拿着数张夫子呈来的书纸,上面尽是竺衣初逢周公时的真迹。 字迹歪歪扭扭,笔墨成团,糅杂混乱。 蹲下身,轻轻扣了扣竺衣的几案,竺衣茫然转醒,杏眼叠成了几层。她摊在几案上的半张脸印出几道红印,左柸叹了口气,竺衣清醒过来,支起身子,软软叫了声“亭屿”。 他将纸张递给竺衣,竺衣接过一看,幽怨又嫌弃地道:“近日一挨桌子就犯困,写不好。”她按压着麻木的半边小脸,将薄纸揉成团扔进袖子里。左柸笑着道,“以后莫来了。”竺衣刚想反驳,就听他道,“若你真心想学点什么,我可以教你。” 一句话叫竺衣心里乐开了花,那花绽在眼角眉梢,明媚生动。 自此,竺衣日日抱着纸笔名正言顺的赖在左柸身边。左柸悉心指教她读书习字。他为她解读诗书古籍晦涩难懂之处,为她指点提笔落笔之力度轻重,或亲手写字,供她临摹,就差手把手地教了。 他周身若有若无缭绕着清隽舒爽的气息,竺衣满脑子迤逦幻想的闻着,常常为此迷惑,神游天外。她一跑神,就被自己的面红耳赤出卖了。左柸总会及时将笔递给她,命她写字静心。 如此被左柸指教了多日,她的字还算有些进步,字形规矩美观许多,识的字也多了。但倔强的是,她笔下每个字的字骨都不屈的保留着竺氏风格。 青涩、稚气。 始终不得左柸真传,见不到丝毫大气遒劲之态。 左柸略感惆怅,认清了她在这一方面实在是不可塑之才。 …… 安稳之下,尽是躁动。 那止此阁的人藏匿着踪迹,已在书院附近徘徊了多日。左柸耐性极好,对方不明着来,他也按兵不动。 狸山的狐牙镜主早已加派暗影出山。一波前往遥案庄护安,一波随左柸前来东海护行。 竺衣在海边玩耍的那般畅快,根本不知有多少暗影潜在周围护着她。她从未觉察到四伏的危机,就连那次进书院时被人暗中放冰箭,都毫无知觉。 只因那冰箭尚未接近她,已被人息声拦截了去。 受重罚的宋西原方恢复七成功力,就被派出来找左柸。她出门没多久,竟被闲逛的初临撞个正着。初临一扫连日来的恍惚,整个人如散发新生,兴奋地叫“宋姑娘”。 这一声称呼,引来了街巷看戏的竺衣。她迅疾跑来,待看到宋西原,几分尴尬,几分认命地叫了声“宋姐姐”。 宋西原歉意地笑笑,问,“他呢?” 竺衣语气郁闷,“书院。” “你随他一起来的?” 竺衣点点头。 初临憋了许多的话想对宋西原说,竺衣清楚他的心思,自觉地走开,“我哥哥想跟你说话,我就不打扰了。” 待她消失在墙角,宋西原这才看向初临。初临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她面前不自觉的卑微了许多。 “初公子有何话要说?我听着。”宋西原当日扎了利落的马尾辫,黑发被飞吹起,摆动着撩人的弧度。 初临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一别几月,不知道你境遇好坏,有点不放心。” 宋西原静静站着,“初公子无需担心。倒是先前麻烦你助我回来,不知道柸有没有难为你。” “没有,你放心吧。” “嗯。” “你们的人没有为难你?” 宋西原点点头。 初临上前一步,想查看她身上是否有伤,宋西原作势退了一步,初临站住了。他笑笑,问:“以后有事,我还能帮你吗?” “不用,我不想连累初公子。”宋西原回得直接,“初公子的情意,西原不能接受,抱歉。”她颔首。 初临没有听进去,嘴上却说:“好,我知道了。” “初公子还有什么事么?”宋西原羽玉眉微扬,丹唇含笑,英气又美艳。初临怔怔看着她,听她又问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摇头。 宋西原握剑抱拳,转身走了。 竺衣从街角拐出来,看人家背影都绰约多姿,又带着江湖人士的飒爽。再看看自己,好像明白了她为何能引众人倾慕。 宋西原畅通无阻地进了柸生书院。左柸单手负于身后,好似久等了一般,看见她时,空缺的心被柔情填满。宋西原唇瓣微启,踌躇片刻,在原地站定了。 此刻,她看到左柸,心中安宁。 不像在遥案庄,时刻为糊涂的心意左右,而愧疚不安。 “怎么了?”左柸见她在院中停住,轻笑着问。 宋西原摇摇头,好似失了言语一般。 “身子好些了?”左柸走过去,“若没好,我叫竺姑娘来为你植蛊养身。” 沉默的人低下头,他就看着那浓密的眼睫如羽翅般轻微阖动。 胥桉郢带护卫和暗影严密巡视周围,欢七和师乔则密切注视着宋西原的一举一动。 左柸命二人退下,师乔执剑的手紧了紧,退了两步,“庄主,您也知道宋姑娘她此番是来做什么的。” “她不会杀我,你们退下就是。”左柸走近宋西原,拉过她的手,“在海上的这些时日,可想透了?” 宋西原瞳孔漆黑一片,她认真看着左柸,“若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接受吗?” 他笑意不减,只那喉间酸胀,“果然,还是偏向于钰王么?” 宋西原眸中起了水雾,半晌,道:“嗯。” 就算左柸给予她这世间最诚挚的爱,就算左柸一次次打着巡防书院的名义,实则为天南海北地暗中护她安全,就算二人从初识到相知,兜兜转转这几年的光景,终究抵不过一个慕沉昜。 霸道的慕沉昜和温润的左柸比起来,实在过于强势了。但他也曾为她丢下一个皇子的尊严,也曾站在海边礁石上,迎着海风畅快表明他的爱意。哪怕因为莽撞,他强行带她入宫,害她被极刑惩罚,害她被落魄丢出宫来……所有悲喜,在之后的时光里捡起,时常令她迷惑、留恋。 宫中被害那一次,她一直以为慕沉昜负了自己,生死线上走过这一遭,她难得对慕沉昜产生了惧怕之意。 她不知慕沉昜为了她,差点失手杀了自己的结发妻。 身体里的控蛊被催出来后,她在止此阁被暗无天日的用刑,被极刑折磨到撑不下去时,总会想起与自己配合耍落海剑法的少年慕沉昜。 再想起他,总归是欢喜先袭上心头。 第七十一章 好意安慰 - 未两清 - 乫一 “下次再见,怕是已成天涯陌客。”宋西原哽咽,“柸,若是这种刀剑相向的局面,我们都要尽力。” 左柸沉默着,只是看着她。 “你我立场不同,终归走不到一起。原本,落潮海与狸山两派各自安好,如今因为我,使你趟了这浑水,对不住。” 她眼眶微湿,安静回视着男人。 为她拭了泪水,左柸叹息,“是我甘愿如此,你无需自责。”宋西原摇头,他又道:“如此也好,你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好。” 她含泪闭目,两行清泪蜿蜒而下,“我终归是辜负了柸先生。” 左柸轻笑,“你莫多想,只要你好,我亦心安。”他伸手,轻抚她的长发,一下一下,缓慢而轻柔。 在他眼中,与她相识的这些年,是他半生中最值得珍藏的时念。 宋西原迎上那双温柔的星眸,喉间略感苦涩,“我对你动过心,真的。”她水眸潋滟,“我在外执行任务时,你在附近守着我,这些我都知道。那时候,我真的想过退阁,随你天涯海角,只做闲云野鹤。” “如此,足矣。”左柸执起她的柔荑,“接下来你要做什么事,放手去做便是。至于止此阁和遥案庄的恩怨,你信我,我有能力处理好。” 宋西原颔首,大着胆子扑进左柸怀中,“柸,谢谢你。” 左柸面上含笑,回得温柔,“难得你主动,竟是在这种时刻。”怀里的女人没有说话,紧紧环住他的腰身,长吸一口气,随后放开了手。 “除了杀我,你还有什么任务?” “前往北地,杀涂城主。”她道。 上次任务失败,朝廷质疑止此阁的行事能力,已引起归海谋的不满。此次,归海谋直接下了死令,哪怕宋西原搭上性命,也要将此事办妥。 涂钦承是左柸为数不多的朋友,左柸不可能任宋西原与涂钦承殊死相搏而置之不理。 “我再为你做一件事,可否?”他不等宋西原答话,道,“只有帮你彻底脱离止此阁的摆布,我才放心。”他可以放手,却不能看着她继续刀尖舔血,过风雨飘摇的日子。 他一直都想助她隐退江湖,安稳的生活下去。 “冬晨暂时留在遥案庄代为照顾,我设法助你换个身份,待你稳定了,就将她送到你身边。” 知晓他的心思,宋西原轻笑着颔首,“好,依你所言。”言毕,两人再无多余话语,女人委身告辞。 宋西原从前是止此阁的大红人,人人敬重艳羡,如今失势,境遇一落千丈。她回了落脚处,同来的杀手知她并无作为,指桑骂槐地骂她无用。 便是当日晚间,竺衣捧着纸笔去找左柸,男人拿过几张纸递给她,要她临摹。她依葫芦画瓢,写了许久。左柸没有心思伴她读书,看她写完几张伸了懒腰,又及时递了几页。 竺衣倒也一声不吭,接过来又去低头写。不知过了几刻,左柸收回了神思,检查她的字。她已经呆滞地犯了困,最后两页的字扭成了花。他叫了声“竺姑娘”,打盹的竺衣吓得一机灵,急忙从他手中抢过那薄薄的二页纸,将书案上写得较规整的数张推了过去。 无非是想得到夸奖…… 瞧她人也清醒了,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左柸略一沉吟,他道:“字如其人。” 这评价…… 竺衣不满,“到底好还是不好?” 左柸没说话,她吸了吸鼻子,脑瓜里蹦出“歪瓜裂枣”四个字,赶紧甩了甩头。 思忖片刻,她看着左柸面色,糯糯开口,“我知道今天宋姐姐来找你了,我还知道你们不会在一起了。”她口吻认真,“你别难过,是宋姐姐无福。” 心里空落的左柸现在哪里有心思听她人小鬼大的扯及此事?遂将纸笔放到她手里,示意她去休息。竺衣不肯离开,自以为他现下需要人的安慰,道:“情缘呐,总是一言难尽。既要天作之合,还要门当户对。你和宋姐姐不能在一起,也是有原因的。你看,你们相遇在茫茫人海中,这就是天意。可话说回来,宋姐姐是个混江湖的,你是个儒雅君子,这就是门不当户不对,所以没必要强求。” 左柸也不赶她走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安慰你啊。” 他无言地看着竺衣,为她的“不识相”头疼。 “你万丈光芒,就如神祇,不需要为一个不爱你的人费心绕神。”竺衣坐端正了些,“宋姐姐哪里都好,就差在不喜欢你这一点上。我很费解她的心思。” “……” “你看,我都愿意给你做小,她竟然可以放着妻位不要!可见钰王对她的影响有多大……不过也是,钰王长得英俊贵气,有权有势,其实被宋姐姐喜欢也很正常。”她支着胳膊压在书案上,“可是我就不一样了,我眼里心里都是你,管他钰王是谁。再说了,常言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既如此,何不选择天上仙宫一样的遥案庄呢?” 心里被她插了刀子,又灌进去些蜜糖,左柸无奈的反问她,“我们又如何‘门当户对’?” 竺衣闻言,理所当然地摇头:“我这里不用门当户对,我这叫勤能补拙、事在人为。” 也只有她能将前后矛盾说出花来。左柸笑了,“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早了,去歇息。” 竺衣依言起身,“那你可不要太难过啊。” “我不难过。”他道。 阖了门,男人为她的离去长嘘一口气,于书案前静坐一夜。 几日后,一个漆黑闷热的夜里,暗影与阁中杀手在柸生书院和客栈附近交了手。双方实力相当,一场恶战下来谁也没占到便宜。亦正亦邪的止此阁想维护其正面形象,知晓欲杀左柸实非易事,他们也不明着挑衅,而是退回海上复命。 朝中又催止此阁呈贡北地城主的首级,归海谋暂且放弃了集中矛头对付左柸,派阁中一等杀手前往北地。左柸闻信,派人快马加鞭奔赴北地告知涂钦承。而宋西原一行动身后,初临留下一封没有交待的信,暗中跟着她走了。 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业已发生,竺衣捏着信,急得直哭。她跑去问宋西原的行踪,左柸清点暗影去找寻初临,但她不放心,闹着要亲自去。 仇水知道初临选择跟着宋西原,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心头的担忧与失望,最终糅杂成无可奈何。 他为爱上无望之人的二兄妹倍感无力…… 第七十二章 寻亲妥协 - 未两清 - 乫一 此行一去北地,已从盛夏直接到了夏末时分。 北地城主见到竺衣,笑得丰神俊朗。丝毫看不出他此前已与止此阁交手三次。 见他无虞,竺衣稍感踏实。 然而,初临与宋西原一行人结伴而行,左柸、涂钦承均不知他们藏匿何处,竺衣便见不到初临,为此,她日夜焦虑难耐。 仇水常常带她外出寻人,左柸见她心事重重,一边命胥桉郢留意她的去向,精心保护,一边着手布局为宋西原洗脱身份之事。 初临的处境并不安全,止此阁的人面上不显山漏水,实则暗中总想杀他。宋西原不想他犯险,却赶他不走,时日一长,同阁中人歹心蠢蠢欲动,令她愈加忧心。 她见过在集市上转悠了多日的竺衣,也知晓竺衣常去草原上的小部落打听他们的踪迹。她趁阁中人不注意,去找了她。 暗中的人极易找到明处的人。这一日,她在街角找到了独自出来的竺衣。竺衣远远瞄到跟在她身后的初临,又气又兴奋,恨不得跑过来打人。初临抱着剑站在街巷暗处,看到竺衣气愤的眼神,心生愧疚。 竺衣终于见到这个毫发无伤的任性兄长,担忧、松懈与埋怨齐催生,迫使她当街红了眼落泪。初临帮她抹了脸上的泪水,被她挥开。她握拳,一下下接连锤在他身上,哭闹着要他回去。 原本喜欢笑闹的一个人,自打初临随宋西原消失,便时刻提心吊胆。那些不知他去向的日夜里,她多半会做噩梦,梦见初临出事。 说不上为何,初临会彻底消失的预感一日重似一日,强烈到可怕。 而她,绝不想失去这个亲人。 宋西原将空间留给两兄妹,初临下意识地要随她走,这一瞬间,竺衣凉透了心。 “是不是我今天无论怎么求你,你都不会心软半分,随我回去?” 初临看着宋西原走远的身影,口气稍显焦急,“竹子乖一点,哥哥后面就回去。”他拍拍竺衣的肩,抬脚欲走。 见他话没说两句,就想着离开,竺衣抹泪拉住了他的衣袖,“宋姐姐不会喜欢你,你追着她有什么用?!”她大吼,眼泪都甩了出来,“她已经和亭屿说好了不会在一起,那就一定是打算去钰王那里,你怎么争得过堂堂一国之主?你告诉我!”她攥紧了初临的衣袖,极其用力。若她有能耐,当是强行将他提走的做派。 初临又为她擦泪,“竹子,我想陪着她,能陪一次是一次。等她去了钰国,入了宫,我就回来。” “我不要!她身边太危险,我不要你卷进去,你跟我走。求求你了,哥哥。”她连忙换了语气,缓和下来,“哥哥,我特别怕你出事。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都睡不好,难道你不心疼我了么?你要是出了事,我和哥怎么办?” “哥哥一定回来,不耍赖。你先安心回左柸那边,他有能力保你。接下来,西原他们还要继续打北地城主的主意。我知道你跟那城主是好友,你放心,我绝不出手对他不利。我守在西原身边,只是为了保她不受伤。” “说这么多,你就是不愿回来?” 竺衣嫣红的唇被白齿咬着,初临拍了拍她的小脸,命她松开,而后道:“总是在说我,你追那柸先生不也是死心塌地?”竺衣摇摇头,想说不一样,复一想,眼泪掉得更凶,“亭屿会保护我,而你是为了宋姐姐出生入死。” 初临实在不愿收心,无意识地向宋西原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竺衣心中凄凉更甚,心一狠,下一刻未作他想,想趁其不备,学着习武之人以手刀击晕他。 结果砍得自己手痛不说,初临捂着脖子颇费解她的用意。竺衣见失败,撇嘴哭了,“你别让我找不到,起码留个踪迹给我啊……” 带不走人,能得到他的行踪也好,起码以后他随宋西原去往哪里,她不至于毫不知晓。 初临妥协,与她商定隔三日就在城中逢面。 回了客栈,竺衣将初临的行踪告知了仇水,即便一颗心落了地,她还是委屈了许久。 两日后,客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日夜兼程赶来的宋冬晨。 原来,这不省事的大小姐在遥案庄寻死觅活,闹着要出庄,左邀没精神应付她,拨了点暗影任她出来了。 一路风餐露宿,饱受摧残,她一见到左柸,当即哭着往他怀里扑,左柸以手撑住女子细削的肩头,未令她得逞。 待她看到从左柸临间房中出来的竺衣,登时气红了脸。竺衣惊异片刻,很快收起了异样的表情,下楼去找仇水。 宋冬晨想知道宋西原的去向,左柸已经知晓,怕她惹事,只道不知。她倒也聪明,不缠着追问。 从来不与竺衣对盘的人,此番没有出格的作为,竺衣尚有闲心去涂钦承府中。 止此阁想要涂钦承的命,幕启想要北地的权,两种势力加袭,足够涂钦承应付。她难得从这男人的眉宇间看出明显的疲态,后面为他送去了些蛊药养神。 涂钦承无法陪她畅玩,熟料他的几个大小孩子却拉着竺衣玩得开心。 与城主长子涂泱络比赛射箭的一日,止此阁中又来人。宋西原一袭青衫袭向涂钦承,被涂钦承反手逼退。竺衣领着涂泱络躲开。涂泱络摩拳擦掌,冲动地想上前比试,被她死死拽住。血腥场面见过几次,她没什么兴趣看,索性拉着不安分的孩子进了屋。等外面归于平静,她方出来。 看着下人清理院中的尸首,涂钦承负手而立,面目沉重。竺衣发现他情绪低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涂钦承也没看她,少有的严肃,道:“我耐心无几,方才差点杀了他心上人。” 她知道涂钦承一直很为难,不杀宋西原,一是因为她有伤在身,二是因为她是左柸心尖的人,然而宋西原只有一个使命,便是杀了他。 “你千万要在保证自己安危的前提下,再对宋姐姐手下留情啊。” 听得出她的担心,男人掩去戾气,爽朗一笑,“本主可不是个短命鬼!”言毕,亲自送她回客栈。 宋冬晨见涂钦承出现在客栈,想起数月前他用刺鞭抽打自己,吓得腿软,回身进了房中。左柸出来见涂钦承,歉意地一托手。 三人在客堂闲聊了几句,涂钦承便回了府邸。左柸一连许些时日不曾见竺衣粘着自己,轻松的同时,发现她近来不如先前开心,问了几句。 想他已经为宋西原的事费心诸多,竺衣只刻意地笑了笑,说还好。 第七十三章 北伐战起 - 未两清 - 乫一 幕启二十六年九月,慕太祖龙体抱恙,一时无力治理朝政,太子慕梁开始接手治国。 義王慕其言平南乱有功,依旧无望顶替太子,慕太祖为抚他心头愤然,将南蛮划为義王势力领土。慕梁知晓辽阔的北地向来是父皇的心头刺,派人前去钰国请慕沉昜商议北伐之策。 当战起的谣言零落散播在草原上,平日里小打小闹的北地部落同仇敌忾,坚信马背上的民族可以抵抗外敌入侵。竺衣在街巷与初临见面时听闻挞伦族人传及此事,心中慌乱难安。 她不懂,为何北地的牧民们友善好客,却将要遭受战事的摧残。 左柸欲在战乱爆发前送她回千城,然而他不走,且初临也在北地,她便不愿离开。 同年十月,北伐之战拉开序幕。 幕启朝中镇国将军亲帅二十万兵卒,与钰国派出的十万兵马集结,朝北地进发。金戈铁马踏来,迎着初秋的骄阳,在荒漠与草地扬起万丈尘土。 涂钦承钦点各族落聚齐的近二十万彪悍骑兵,与幕启聚力抗争。他于主城指挥作战,接连多日不曾安歇。战火已起,伤亡不计。竺衣看不到战场硝烟,但见涂钦承紧蹙的眉目,也知战况不容乐观。 跋焰城中,牧民百姓家家户户日夜操练,就待兵临城下之日,能尽微薄之力。 虽说钰国临近北地,粮草供给充足,但汉人多为步兵,相比之下,涂钦承的骑兵凶悍勇猛,因此,汉军一连几次未能突进北地内腹。 同一时,宋西原接到阁主传来的密信,命她趁此作乱行刺,务必取得涂钦承人头。她身体伤痛加重,再回不到从前杀伐果断的光景,唯有咬着牙领了命。 这日,宋西原去线人处拿药治伤,被卖药的竺衣遇见了。看她过于虚弱,竺衣将手中新育的蛊药拿给她。暗处跟着竺衣的宋冬晨终于看到了家姐,现身跑过来。 她将宋西原手里的蛊药尽数打落,傲娇地拒绝竺衣的“施舍”。宋西原斥她无礼,看她由兴奋转为委屈的小脸,心疼地将她搂进怀中。竺衣撇嘴,将蛊药捡起来拿给远处的初临。 她和初临说了会儿话,听到那边的宋冬晨闹起了脾气。 姐妹俩无非是因去留产生了分歧。宋西原摸着宋冬晨的柔发,哄了好一阵子。 竺衣懒得管她们姐妹,转身去给初临买了几身挞伦族衣衫。过后,几人分开。 当时,宋冬晨情绪正低落。竺衣也不搭理她,顾自走了。有止此阁的人跟来,因想整宋西原而不得手,便打起了宋冬晨的主意。 宋冬晨不知暗中有人,她一路小跑着追上竺衣,口中大喊“西离女”。如此喊了许多声,竺衣回身看了她一眼,轻嗤,“你和你姐差远了,难怪亭屿看不上你。”后者一声怒吼,竺衣赶紧跑开。 彼时房上有人影略过,竺衣顿了下,再看身后的宋冬晨手中举着石头追来,吓得她跑得更欢。街道旁,有认识竺衣的阿赞阿姆以为这两个汉人小姑娘在嬉闹,大笑着让她们跑快些。 竺衣绕进一条偏僻的巷子,想甩脱身后的人。头上几道身影急速略过,一前一后的两个人皆察觉有异,同时停住了。宋冬晨背后发凉,握紧了石头,缩起脖子环顾四周。 便在这一刻,一个青衫男人腾身朝她扑来,她一声惊呼,手中的石头掉在地上。竺衣吓得不轻,眼下也记不得自己讨厌宋冬晨,下意识地取了背上的弓箭去射那男人。 对方身手矫捷,轻松躲过箭矢,提了呆住的宋冬晨。竺衣大喊一声“放人”,暗影飞身出现。止此阁杀手见到狐牙镜的人,擒着宋冬晨,拔剑作势。几个暗影迎上前出招,止此阁并不想为此损伤同伴,当即撒手离去,宋冬晨趁机跑到竺衣身边。 竺衣松口气,没防备地被脸色惨白的宋冬晨伸手猛推了一把,道:“瘟疫,哪里有你哪里不顺!” “那是跟你姐一伙的人好吧?”竺衣不客气地推了回去,撒腿往客栈跑。 止此阁的人偃息消失,暗影再次隐匿。 二人跑回主街,以为不再有危险,喘着气往客栈走。宋冬晨始终慢一步,因方才的险情惴惴不安,疑心地向后看看,但见一个身着挞伦族服饰的汉人朝她一笑,露出了腕上弩机。 她心惊,加快步子追上竺衣。 前面的人被扑的一个趔趄,下一刻被人拽过,不得已转了身子。远处冰箭出弩,悄无声息射来,她尚未发觉有何异常,便见一袭青衫飘然飞至眼前,伴着女子一声轻哼。 是宋西原。 中箭的人将竺衣扑倒在地,被压在身下的她错愕不已。宋冬晨见自己的姐姐突然出现,并为竺衣挡住了暗箭,惊呼着去扶她。 宋西原从怀中掏出一颗绿色药丸塞进口中,咽下口中血腥,她推开了扶自己的宋冬晨,“为何拉人挡灾?” 宋冬晨一脸委屈,“我不知道有人……” 见她如此,宋西原无声望着她,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她明白,终是疏于陪伴,这个妹妹心性已然出了邪念。 初临揉了揉竺衣的头,将宋西原抱走。竺衣回过神看着宋冬晨,轻笑一声走开了。 回到客栈,左柸正在厅中等着二人。他确认竺衣没有受伤,又问了宋西原的情况。宋冬晨被他训斥了一番,闷声回了房。 左柸面色冰冷,竺衣却拎不清是为她担忧,亦或是为宋西原负伤而气。她默默绕过他回了房。 此后几日,好动的人未免再遇不测,抑制了玩心,鲜少出门。 北伐名头打得正响,身为一国之主的慕沉昜,原无需亲赴前线,然则知晓了宋西原在北地,他便安顿好宫中一切,日夜兼程奔赴北地。 他派人组建精锐之兵与北地骑射兵周旋数日,又下令挥军北进。原本,远道奔袭而来的幕启兵卒见北地久攻不下,士气锐减,更有弃枪矛而逃者。此刻,钰王亲自统兵作战,一时激起万众军心,大有愈战愈勇之势。 较为薄弱的北地荒原界岭失守,涂钦承下令撤兵后退,待稍事修养,齐力反击。 两军交战,号角震天,旌旗鼓风。场上乱箭纷飞,毒火燎原,人马悲鸣,可谓风云变幻。草地上风烟滚滚,万顷草绿染血迹,马蹄下总归无数战魂消弭…… 当幕启一路势如破竹逼近跋焰城时,止此阁正不厌其烦地侵扰涂钦承。日理万机的北地汉子无暇分心应对,索性一夜屠杀数位阁中杀手,钳制了宋西原。 第七十四章 乱战、落江 - 未两清 - 乫一 战事如火如荼,柸生书院业已暂停讲学。 宋西原被俘后,初临无心陪止此阁的杀手耗着,去了客栈。左柸知晓心爱之人被抓,但不见他有所行动,于客栈中安然处之。 跋焰城前方五十里地为一片荒漠绿洲,是一处突进北地的必经之处,慕沉昜欲急速攻下此地,确保水粮供给无忧。此地受袭时,涂钦承严整装备,披甲上阵。 他亲自带兵,也带上了被掳的宋西原。 两兵交战,作战指挥者皆是军事奇才,帐中彻夜审时度势,帐外厮杀声势震天,战况尤为激烈。正面交锋接连三日,两方折兵损将严重,不得不各自偃旗息鼓,再商讨对策。 这夜,幕启镇国大将军周至良派人发动夜袭,一举刺杀了涂钦承得力部下,涂钦承怒,于天亮时率先发起进攻。铁蹄溅血而来,疲惫不堪的士卒难以抵抗这支铁骑大军,惊惧敌人一路逼近幕启的主营。战报传至慕沉昜耳中,他下令众将排阵,掩护着后退。 而当时杀红眼的涂钦承奋起直追,势必要取敌营将士的项上人头。 慕沉昜远远对上涂钦承,也看到了被涂钦承擒拿住的女人。他清楚北地城主心中的怒火,心中一紧,唯恐涂钦承会对宋西原做出什么。而涂钦承站在人前,迎着风要他以周至良换宋西原。 儿女情长在国家大事面前似乎不值一提,钰王还不待发话,那性情刚烈的周将军已经驾马上前。他听闻钰王与一江湖女子有情,倒不想竟能在这种场面见着。 这一战持续了大半日,幕启折兵损将上万人,因战势不利,被骁勇的骑兵逼退至北地元岐江。元岐江水流湍急,涂钦承与幕启大军隔江相望,各据半边。 竺衣不知道左柸为何要在这种情形下前去找涂钦承。她趁众人不注意,提前藏匿进了马车,车厢空间尚可,她蜷于软塌后,倒也不突兀。左柸发现她时,马车已经驶出城外。他赶时间,唯有任她跟着。 宋冬晨等人被留在客栈,留了胥桉郢和暗影看护。 两军僵持在大江两岸,涂钦承耐心耗尽,押过宋西原推至江边,遥遥扬起手中的刺鞭,便要当着对岸钰王的面杀了她。同一时,急急赶来的左柸总算出现的及时,他飞身上前为宋西原挡了那致命的一鞭。饶是如此,重伤的女人亦是没能幸免,被尾鞭重重击中旧伤口,剧痛令她浑身一震,于江边摇摇欲晃。 环住女人的左柸被刺鞭抽得当即血染白衣,痛到唇色发白,宋西原趔趄时竟将他带的站不稳。跑来的竺衣大惊,下意识伸出手去抓住二人,不料身单力薄,竟与他二人一同掉进崩腾的江中。江水浑浊,汹涌澎湃,只片刻功夫,三人已被急速冲卷消失。 涂钦承本在自责下手重了些,却不想人后跑出来一个竺衣,更想不到他们一起掉进了江中…… 他急忙派人去下游寻人,而对岸,若不是被周将军拉着,那慕沉昜恨不得跳进江中去救人。 这消息刚传至客栈,跋焰城中又迎来一批不速之客。 止此阁阁主归海谋携手下亲自前来,直捣涂钦承府邸。待他突破重重防守,才发觉人去楼空,不见涂钦承妻妾子嗣一人。北地部落何其多,他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找到城主家眷,便折身前往左柸下榻的客栈。 他打算亲手解决了这一后患。 胥桉郢知道左柸只身外出,便是留够人手,以护住客栈中的无辜之人。他招了暗影现身应敌。归海谋作为止此阁阁主,武功当然登峰造极,他亲自上场,饶是胥桉郢这般高手,都不能伤之丝毫。胥桉郢率众人与他周旋良久,惊觉此人愈发功,愈迅疾,毫不见疲态。 屋内瑟缩的宋冬晨紧张地捏着衣角,一动不动盯着房门。门外的胥桉郢不敌归海谋,听人重呼一声“大公子”,便见他被击倒在楼梯处,狠狠吐出大口血来。 仇水也负了伤,暗影重重迎上前,拼死护住几人。宋冬晨唯恐杀手进来房中,惊吓着尖叫。 照面打不过,暗影抛洒迷烟,趁对方双目刺痛时,掩护众人全身而退。 仇水和初临担心竺衣,出了客栈后与胥桉郢等人分开,驾了马出城寻人。 一路靠人指引,二人直至次日,才到了两军驻守的元岐江。连夜未睡好的涂钦承看到兄弟两个,自责道:“对不住,我失手了。”仇水一怔,尤在回味男人话中的意思,又听他道:“原本我与他商定好当众假意杀了宋姑娘,抛尸江中,他借此带她离开。怎知我力道大了些,将他们打落江中。”浑浊的江水冲击下,三个人没有浮起来,他派人沿江寻找,一无所获。 “还在作战,我没办法亲自去找他们……” 初临听到这,瞬间疯了般冲上前,即刻被人制住。两个最重要的人同时生死未卜,他无法镇定,喉间如困兽发出呜咽声。仇水则二话不说跑出了毡帐。 这种时候,涂钦承无论如何没有精力随仇初找人,只有加派了人马同他们前往。 未能屠了涂氏的归海谋现身慕沉昜营帐,心中正愤懑。而慕沉昜因寻宋西原无果,心中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朝归海谋抱拳,“请阁主,务必杀了那涂钦承。” 归海谋知他心中所想,便道:“不论是为钰王心爱之人复仇,还是为朝廷永除后患,我必定拼尽全力。” 他轻功渡江,后方幕启兵将再来挑战,涂钦承分身乏术,半点懈怠不得。 那阁主不易对付,一人突破重围,扫倒大片人群。他招招致命,周围扬起的尘土抛洒出决绝的杀意。涂钦承接过几招,便感觉这人武功内力之深厚,可谓当世之顶。 帐中部下迎战幕启,他便专心与归海谋交手。两人于刀剑中打杀,速度之快令近身的北地勇士目不暇接。城主只守不攻,略占劣势,那阁主出手异常狠厉,每一招一式都是奔着涂钦承致命处袭击。 他们为城主担忧,却在一阵擂鼓声中,看到幕启那边强行渡江的队伍狼狈划了回去。涂钦承嘴角含笑,旋身逼退了归海谋,几个跳转,回了营帐。 “久仰止此阁大名,今日有幸交手,讨教一番便罢了。本主自知打不过阁主,但阁主也莫想着轻易就能取了本主的命。”他笑得好不恣意,因为麾下逼退幕启大军而得意不已。 归海谋见众北地莽汉缠上来,识时务地退回对岸。 战不得胜,慕沉昜因此脸色阴沉。他卸下一身战袍,坐于帐中与众将商讨下一步策略。 第七十五章 洞中疗伤 - 未两清 - 乫一 元岐江下游地段,水流平缓,两岸已现巍巍青山。 竺衣于洞中悠悠转醒,意识恢复的同时即察觉到浑身异常冰冷。她溺了水,胸腔、鼻喉间火辣疼痛。 洞外天色迷蒙,令人分不清是晨初亦或是入定。 稍一动身,背部剧烈疼痛,她背过手摸了摸,不见血,只是那痛感持续,人愈清醒愈加剧。然而看向一旁相拥的人,情况则比她还要糟糕。 原本左柸和宋西原落江前皆已身负重伤,且左柸一心护着女人,几次施力无用,在落水的刹那承受了不小的冲击。 竺衣记起自己在下坠过程中也被他用力护住,不至于让她在落水的瞬间被江水拍晕。水浑且急,他们被不知方向的冲卷着,直到一处坡势低缓的小瀑布才勉强挣扎出水面。 从瀑布跌落下去,沿江而下,水中撞到不少大石,竺衣感觉全身骨头如散架了般,直至失去意识…… 大致回想了落水的细节,竺衣也完全清醒了。她朝里面走了几步,隐约看见宋西原已经昏迷。左柸费力地剥落了二人的外衣,紧紧收拢怀中的女人倚靠洞壁坐着。血腥味阵阵传来,竺衣气息不稳地唤了声“亭屿”,晦暗中,听到男人哑着声音回道:“我无碍。”她稍稍宽心,拖着剧痛的身子找来干草铺在地上,又生了火取暖。 她拾来洞口的枯树枝干,简单支起,将三人褪下的外衫架在火堆前烘烤。 左柸的腰腹斜斜环绕了一圈的伤口,被刺鞭钩出的皮肉令人看着触目惊心,破碎的衣物早已被血浸透。竺衣心疼地挨过去,摸了摸腰间的蛊瓶。 蛊瓶在之前的撞击中破碎了几支,禁殇蛊瓶也因裂了口而灌进少量江水,此刻,那蛊虫活性微弱,不知是否还有用。万幸的是那装有几只封伤蛊的蛊瓶完好无损。 她取过幸存的禁殇蛊放在左柸伤口,左柸捏过蛊虫,却想拿去为宋西原清伤。竺衣一把夺回,固执地放回他身上,怨念地道:“若是你非要先治她,那我就不念蛊语,这虫便是废的。”男人只能任她所为。 她念了一番不同以往的蛊语,那蛊虫并不进入人体,而是沿着伤口一路舔舐,不多会儿便清出大股污血。 当蛊虫彻底死去,她才取出封伤蛊为男人封伤。 左柸本就万分疼痛,这番锥心刺痛袭来,瞬间面色苍白,浑身战栗。 竺衣知道他必定难受,安抚地抓过他的手,希冀能为他舒缓些。痛到极点的男人大掌反过来握住她的小手,失控攥紧。她觉得五指将要断裂般,死死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 等那蛊虫成粉,伤口初愈,左柸疲软着身子倾倒,竺衣扯了架上衣物,赶紧扶过他慢慢躺在草堆上。男人的体温异常发烫,昏沉中咳嗽带起伤口的痛,面目纠结。 知道他担心宋西原,竺衣挪到昏睡不醒的人身后,找到被刺鞭打到的左肩伤口。那禁殇蛊已用掉,她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左柸拿过身旁的佩剑物画递给她,“发为血之余,将长发烧成灰敷在伤口可治淤血,你试试。” 她错愕地接过,又听左柸道:“我现下不便自己动手,烦请竺姑娘帮我割发。”竺衣怔住,没有依言所示。宋西原一头乌发长至臀部,长而乌亮,她看了又看,不顾男人的阻拦,果断地将宋西原头发从腰部割断用火燎成灰洒在伤口处,再撕了自己的衣裙为她包扎。 宋西原伤口没有清理,她不敢用封伤蛊随意封了,唯有如此。 做完这一切,竺衣舒了口气,也不看男人神色,径自侧躺在草堆上,盯着火焰出神。左柸向她道了谢,渐渐体力不支,搂过宋西原合眼睡去。 腹中饥饿,胃渐渐感到不适,加上寒意难消、全身疼痛,竺衣难受得连番干呕,甚至几度眩晕。 然而左柸和宋西原已经倒下,三人中唯一能做些事的,只有她了。现下的体力,打猎无异于妄想,她扶着洞壁出去,打算采些野果。 “轰隆”一声巨响,巨雷滚滚,她才刚踏出洞口,岂知天色说变就变,风雨欲来…… 时值深秋,冷风阵阵迅猛刮起,再加上先一时的呛水,竺衣牙关磕碰着,片刻后忍无可忍,认命地回到火堆前又烘烤了一阵。待身上回暖了些,这才重新出了洞去找食物裹腹。 凉风在低矮的山谷一遍遍扫荡,几次三番吹得她差点倒下。她一手狠狠掐着腿,提醒自己醒神,一手扶着山壁艰难前行。 不远的距离,硬是走了许久。 好在干雷滚过,并未下雨。等她再次回到洞中,天色已经黑透。将兜回来的果子一股脑地撒在火堆前,整个人犹如虚脱了一般颓然跪坐在地。瞧了那相拥的二人一眼,而后视线定住半响,眼中慢慢蓄起了晶莹。 湿透的贴身衣物一直穿着确实不好,所以他们衣衫尽除。 她能看到两人的肩膀隐匿在盖着的宽大衣衫下…… 宋西原昏迷不醒,自然是左柸做的。 就在竺衣出去这段时间,他将两人穿着的湿衣褪下,仅仅盖上已干的外衫。宋西原浑身冰凉,男人的体温比女人高些,是以,他直接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宋西原的身子。 这时刻两人都在昏睡。竺衣笑了下,还未真正笑出来,心中一阵苦涩,硬是带着嘴角下弯。她收回视线,随手抓起一个果子,胡乱擦了擦,放进嘴里。 眼泪不出息的滚落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什么,也许是身体实在糟糕,也许是为此刻的情景所刺激。 左柸听闻动静,揽衣起来,细心为草堆上的女人裹紧了衣物。 她由此看到紧紧蜷缩的宋西原仅着白色肚兜亵裤。 左柸发现了她脸上难堪的神色,沉沉看着她。竺衣赶紧抓过几只野枣放到他手里,命他吃点果子再休息。 看她湿哒哒的衣衫贴在身上,洞外凉风灌进来,她在火堆旁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左柸背过身去,命她把衣物脱了烤一烤。 男人方背过身去,一时忍不住,连续咳了数声。他已染伤寒,体温原来越高,而宋西原身子更加冰凉,毫无苏醒的迹象。他复又躺下,抱住了沉睡的人。 竺衣没有褪下贴身的湿衣,也未转视线,突然问出声,“我是不是也算有用的人?” 左柸睁开眼,道:“幸亏有竺姑娘相助。” 她一笑,面颊上的泪窝没有浮现,“竺姑娘,竺姑娘!” 如此念了两遍,有人沉沉睡去,没有应她。 洞中再无话语。 夜里多生了两堆火,仍无法消去寒意。竺衣蜷缩在草堆上捂着手,不敢让自己入睡。她被冻得打颤,闭眼熬到了后半夜,身上恍惚觉着热了起来。 中间醒过来的左柸将干了的衣衫盖在她身上,竺衣睁了眼,想说话,因喉咙干痛,便没开口。 这一夜仿佛没有尽头,时时刻刻难受的她只想哭。 等到暗影找到三人,已是天将明时。 竺衣被人抱着进了马车,在车中她才算睡着了。 第七十六章 静乱之间 - 未两清 - 乫一 小门轻开,伏在床沿的男人坐起身。 阿娘端来一碗蛊药,看左柸双目布着血丝,知他又是夜半醒来照看竺衣。老人家心有不忍,对他道:“老身来替你看着竹子,你听话,再去休息一阵。” 左柸接过蛊药一口饮尽,“晚辈无事,阿娘不必管我。” 阿娘重重叹惋,抓了抓竺衣的小手,“她近日连受折磨,身体底子太差了,这才迟迟不醒。” 已经昏迷八日的竺衣躺在床上一无所觉。初入夏的西离天气渐热,她的身子却浸染了凉意。左柸总是握着她的手,每每被体凉惊吓,唯有摸那微弱跳动的脉搏方才安心。 请来的二位名医在西离也算名号响亮,皆在尽心医治竺衣,丝毫不敢怠慢。然而床上之人毫无生气。 “她能熬得过,你放心吧。”阿娘宽慰左柸,“竹子平日毅力坚韧,她不会撒手人寰的。你听阿娘的话,好好休息去,这里有我呢。” 左柸抹了把脸,复又睁开血红的眼,“她不醒来,晚辈睡不安,闭眼也无用。” 看他如此坚持,阿娘微张口,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仇水端了盆温水从外面进来,阿娘打湿了帕子为竺衣擦洗。连日来同样不曾睡好的仇水亦是满脸倦色。屋内无人说话,端的压抑。 夜幕再次降临,独留房中的左柸握着竺衣的手,轻声道:“又一日了,你还要吓我……你是在惩罚我断了你的蛊药,故而不愿醒来么?”他揉捏着她的柔荑,另一只手轻触那张娇嫩的脸颊。 凤眸静静锁在女人卷翘浓黑的长睫上,期待它能如蝶翼微微眨动一下。 但没有。 沉睡的人太贪睡了,呼吸都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他人。 暗夜里,男人声音微颤,尤似说给自己听,“今日晨间闭眼假寐,我竟梦见了北地一同落江之事。”他看着两人交缠的手,纤长、莹白、素骨,一方追缠,一方无力,无奈轻笑,“我梦见你冷得浑身颤抖,咬着牙关背着我,不愿出声。我还梦见你顶着夜风外出采野果。明明那一次,你也受了伤的。” 梦里不知是梦,他以为正在发生着当时之事,便想着定要顾及到她,可看着那个一心扑在西原身上的自己,他竟什么都不能做。再后来,紧缩一团的竺衣在洞中转过身,望着他流泪不语。他问她要说些什么,梦里的人只摇头…… 又一时,梦境错乱,竺衣在瑾园对着他大笑,质问他为何赴约迟了,左柸告诉自己必须冲过去抓住她,却终究无能为力。一支火把落地烫成火海,火舌肆虐焚烧了已不在乎答案的人。他告诉自己那是梦,强行催醒自己。 他记起早间疲惫转醒时,率先感知到一只小手正被自己握着,当时伏在床边的男人没有抬头,兀自惨淡一笑。 “又如回到了重逢前的那些日夜,我常梦见你在亭下,梦见你质问我,梦见你葬身火海。这些梦,总归要惩罚我不能安睡。”左柸顿了片刻,收回轻抚女人脸颊的手,捧着她的柔荑送至唇边,“睡了这么些天,不如起来看看,万树正抽枝芽,你不该错过这世间的葱茏。” 竺衣听不到,他苦涩挑起嘴角,俯身轻埋在她手边。 半响,睡去。 当有人哭喊的声音传来时,浑身僵痛的男人起了身。门外,竺岚雨携众兄妹闹得正欢。他出门去,快速躲开迎面扑来的一阵香风。 月落日升,一夜便在混乱的梦中消逝。左柸揉着颞颥醒神,心力交瘁地看着制乱的人群。 竺优古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在初夏的轻盈衣衫下看着骇人。她委屈地看了左柸一眼,哭哭啼啼道:“求您放过大家吧,他们只是被阿爹的死刺激到了,一时糊涂才想对您的人不利。您信我,我回去好好劝诫他们,不再给您添堵,您就饶他们这一次。” 她说完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跪行至男人身前。左柸在被她伸手抓住衣摆前一闪身躲开了。 路麦抱拳解释闹出这动静的原由,原是古寨这帮兄弟姐妹欲为其父报仇,在林中设计暗算护卫,被暗影察觉,全数提了过来。 到底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往日倾慕左柸的女人们这番也没了几分热情,脸上铁青,极为不甘。 左柸也不气,看着地上的人,口吻亲和,“各位倒不必如此着急自断活路。时至今日未动你们,仅是不急于这一时罢了。待她醒来,左某端了古寨是必行之事。” 地上有人慌张不已,面上仍要佯装镇定,颇有视死如归之大义。倒是一旁的竺优古吓坏了,惊慌间就要磕头,被左柸一把拦住,他道:“竺十姑娘无需替人求情,左某是决计不会顾及你颜面的,毕竟你与他们是一家人。”言毕,凤眸不耐烦地瞥了眼众人,交由手下料理此事,顾自回了房。 有人声讨他不义,竺大少爷干脆带头叫喊,朝着小木屋大骂,类如男娼女盗,狼狈为奸,如此带的其他兄妹几个也跟着大声辱骂。物画自屋中飞来,带头之人瞬间安静了。其妻女见此惨状,惊吓得连番后退,过后扑上尸首痛苦哀嚎。 左柸并未再出门,仅有一道清冷的男声飘来,“实在不想多活一日,你们大可借左某之手成全自己。”早有胆小的几个人猫起身子溜回了古寨,然而这番回去并非怯懦躲避,而是挨家挨户去喊人,可谓发动整个古寨要与左柸这方一决雌雄。 有清醒的寨民纳罕为何这几日大家像疯了一般,硬着头皮也要去顶撞寨外的人,殊不知半数最擅长用蛊的寨人,早已被竺岚雨用控蛊养了许些时日。 这位竺五小姐品性恶劣不堪,偏偏在育蛊方面颇有造诣,各家尚不知她又研育出何种新蛊,已被她暗中安排得滴水不漏。 竺岚雨想玉石俱焚,哪怕自己惨死,也要拖竺衣同入地狱。 她认为竺衣这时危在旦夕,闹事恰是时候。 胥桉郢不必等左柸授意,见谁家叫嚣厉害,以白入红出的刀剑换平静。惨叫声不绝于耳,竺岚雨逼出一身汗水,双目死死盯着竺衣的房屋,眼中说不出的恨意。竺优古瘫软在地,乞求双方莫再动手,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 阿娘在房中不便出来,被路麦几人守在左右。 当上千寨民涌来时,左柸微低了身子,对床上的人轻声道:“本想等你醒来再处理,但那些人已经等不及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冷血,但他们委实太吵闹。”等了半响,仿佛在等竺衣回话,他又道,“既不无辜,何须留情。” 他起身开了门,收回师乔呈上来的物画,语气波澜不惊,“最多一日,恢复清净。” 胥桉郢抱拳,“属下明白。”躬身请主子入房中,不忘为他掩好门窗。 一日之间,木屋内外自成两种场景,静谧极静,血腥极腥。 第七十七章 北客得讯 - 未两清 - 乫一 将至晌午,日头愈见毒辣,满脸汗水的竺岚雨躲在人后,任徒劳上前的寨民纷纷倒地。她怪异笑着,口中偶尔念句蛊语。未被控制的多为妇女孩童,他们在人群外无助地哭喊,不知家人为何各个杀红了眼,眼见打不过还是要拼命上前,平白送死。 最后,被提到胥桉郢面前的竺岚雨已面目扭曲,她面向强盛的日光闷笑着,胸腔如鼓,低沉如鬼魅。她自欺欺人地道:“阿爹,我在为你报仇了,他们必将惨死……呵呵……” 这人咯咯笑着,路麦瞧她已是半疯癫状态,可怜地直摇头,表示从未见过这么极端的人。 当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有何异样,急急冲到竺岚雨跟前,看她唇上咬出的血迹,恨意怒涨,边捶打边问她为何至此。竺岚雨想反抗,被人重重压在地上不得翻身。但她不甘心,她还要等着有人能突破那破屋子,好趁机去杀了竺衣的。 是以,疯了的女人凄厉地命身上的人滚开。 若是已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却没能带走竺衣,她死不瞑目。 刀剑声中,谩骂声、嘶声竭力的反抗声不绝于耳,直到竺岚雨被人活活打死…… 蛊语再念不出女人之口,无脑与护卫、暗影纠作一团的寨民犹豫地停了手。十数名女子从层叠的人堆散开,漏出地上的尸身。 竺岚雨死状凄惨。 这无偿送命的闹剧收了场。 拖她的福,古寨可谓覆灭。竺家兄弟姐妹十二人,仅剩未动手的四位年轻人留活。竺优古彻底疯了,大笑着跑走,满口喊着找柸先生来保护古寨。 胥桉郢不想日后留有祸患,欲对这帮人赶尽杀绝,左柸则以为不足为患,他不想再折损自己的人,也就作罢。其后,古寨的人如何处理后事,他没有心思在意,一心扑在竺衣身上。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柸先生屠杀古寨的消息在西离传开时,知晓柸先生大名的人惊异于谦谦君子竟弑杀如狂,而不知晓柸先生的人,则揣测那支汉人寨子缘何招致杀身之祸。 域姜城太守惊闻此事,急忙派人来查,意图压住此事。然而流言不曾收敛,一路传至万陆城,岘堇王李舯想起先一时蒋维便是从这个古寨得来的控蛊,遂下令彻查。古寨迎来王城官兵时,众人以为有了庇护,争相控告左柸恶行。 左柸写了封诉书,一诉古寨与凫凤教密谋加害无辜,二诉古寨供控蛊于邪教,插手西离造反之事,三诉此番屠寨乃因竺岚雨自念蛊语控制寨人送命,将此一一细禀。又挑来几位寨民,以遥案庄代为保住他们独苗后人为条件,让他们被官员带去王城受审认罪。李舯接到书信大怒,下令剿灭古寨余党。 形势逆转,古寨的人弃了家当连夜四逃。 这些事前前后后历经半月,竺衣依旧没有苏醒。 阿娘心中的愁思日益加重,夜间忍不住偷偷抹泪。她总怕竺衣当真一睡不醒,天人两隔。仇水每日将打猎来的动物熬成汤,为阿娘大补元气。小马驹白夜乖乖在马厩里吃草…… 一切风息平静时,所有人都在盼一人醒来。 两位名医日日摇头叹气,左柸心情愈发沉重。 七月盛暑,天气燥热。阿娘将竺衣先前育的残次扶苏魂蛊加育了些时日,植进了竺衣体内。她每日早晚为竺衣擦洗身子,那本该温软的触感却是凉意渗人。她喂竺衣喝药,被灌进去的药总不如吐出来的多,如此一来,阿娘头上墨发转白不少。 西离局势已然紧张起来,暗处不安分的党羽四下勾结串通,随时准备跳起反叛朝廷。岘堇王忙于国事已经不由分心,故此,并无力再将涉及千人命案的左柸一行人放在心上。但此事传至一人耳中,他却是兴奋难言。 这人便是北地城主涂钦承。 一身皙族男儿打扮的涂钦承一番乔装,专程来西离与孤漠部落协商里应外合,共同挑衅幕启政权。事已商定,凑巧听到这消息。他料定其中必有变故,立马打听了古寨方位。 此行西离,未免树大招风,他带了寥寥几十人。当几经辗转找来古寨时,看到那片新屋和遥案庄的护卫,男人突然间涌出强烈的喜悦。 这喜悦在看到喂马的仇水时,直叫他激动难耐。即便他尚未看到竺衣,却觉得她人必定还在。 “仇兄弟!”他爽朗地上前打招呼。 仇水闻声而转,见到是他,脸上难得有了亲和的表情,“涂城主?你怎么找到此地的?” 涂钦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丫头在哪?” 屋内有人推门出来,是左柸和阿娘。他与左柸相视一眼,彼此了然笑了。 “她呢?” 左柸委身让开,涂钦承进了屋。瞧见那单薄的人无声息睡着,北地男人也未多想,只连连叹道:“太好了!这丫头还活着!”左柸微抿薄唇,笑意似无。 小屋本就狭小,阿娘想这人又是竺衣旧识,便干脆为他们腾出地方。她又实在好奇这人来头,仇水盯着涂钦承的背影,为她解疑,“我之前说过北地城主,就是他。” 他过去顺带提过,阿娘没记住也正常,见阿娘正想问话,仇水又道:“他才是真心待竹子好的人。” 鲜少见仇水能为他人多说两句话,阿娘为此多看了涂钦承两眼。屋内的人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回过身来。他问明身份,慌得向阿娘行了北地之礼。 再见竺衣的喜悦还未消弭,知晓她现下的境况后,爽朗的人再笑不出丝毫。 西离的夏夜落日极晚,亥初时天色仍大亮。众人于屋前空地围坐闲谈。涂钦承对阿娘亲切且敬重,见阿娘愁容惨淡,他时不时谈及曾与竺衣一起做的趣事。 他说竺衣总是惹得他想揍她,偏又不舍得下手,他说竺衣在北地与大人小孩都玩得开,又说竺衣自力更生,常去街市卖蛊药赚钱,空了拉着他去赛马…… 阿娘听得出这年轻人在尽力分散自己的哀愁,配合地乐呵呵听着。 一旁的左柸缄默不语。 与涂钦承相比,他确实匮乏与竺衣同做趣事的过往。 察觉到他的心思,阿娘意有所指地道:“竹子会好起来的,来日方长。”。 涂钦承了然,看着木屋,又看看左柸,道:“自然。” 第七十八章 端倪 - 未两清 - 乫一 当今形势复杂,涂钦承过来这一趟不可能多作停留。离去时他担心战乱祸及此地,想带阿娘一家前往北地。转念一想北地即将动荡不安,也就没开口。 此番回去,便是准备与慕启正面交锋。 在南蛮赭圭氏并潘羌氏再次竖起反幕启皇朝的大旗时,西离大漠走出来的孤漠部落因从涂钦承手中购得数万精弓巧弩,随即乱上加乱,直抗朝廷。上一战失利的教义军蛰伏休养两月,亦趁机与孤漠部落接头,直捣万陆城。 若说教义军由于临时组编了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皙族百姓,导致作战能力弱,那孤漠则皆为生性粗犷的狼性男儿,好战、恋战、无惧生死。 幕启边南、边西正自顾不暇时,回到北地的涂钦承挥军南下,数万大军兵分四路:主力军直奔钰国而去;另有良马铁甲之精英大军避开钰国,由东北方位突进幕启境地;再有一派则四处游击奔袭,出其不意助主力军逐个击破钰国边防城乡;最后一拨人便是前去与西离教义军、孤漠配合。 慕沉昜拨兵将前往与北地接壤的几座城严防死守。荆许尔担忧他再亲自奔赴战场,日夜愁思。 然而,精密部署的北地铁甲军攻能打,退能防,进退间虚耗敌方兵力战力,时日不长,竟已声势震天、势如破竹,一连攻破钰国七城。 相继传来的失守战报令钰王攥拳暴怒。 且说另一支北地骑兵绕过钰国,三天两日侵扰得幕启境地苦不堪言。久卧病榻的慕太祖闻之急火攻心,恐苦心打下来的幕启江山从此风雨飘摇。偏生慕梁无甚主见,老皇帝又放心不下将大权全权交付于他。 皇后柳氏一日不见太子登基,便一日难心安。她派人暗中散播流言,意指慕太祖大限将至,理当顺应民心让太子登基。 此谣言传至朝中,她命太子亲自捉拿造谣者,连夜斩杀数人,其中包括几位被利用的远方亲信。而后拉过慕梁向慕太祖假意示孝心,加以言辞表明宁愿大义灭亲,也要等皇帝龙体康复,这期间太子会尽力辅佐朝中要事。 慕太祖尚不至于头脑昏花,他清楚柳氏手段,权且闭口不提让位一事。 西离战势起时,遥案庄左邀来信。他在心中言辞恳切,与左柸好言相商,希望他即刻带上该带的人回程。 纵观古寨此地,偏僻孤立,少有外人走动,一时半会儿尚不至于被战火困扰,倒也是一处不可多得的隐匿之地。原想尽早带阿娘一家离开的左柸,此时并不急于离开。 胥桉郢放给狐牙镜的消息已被镜主知晓,暗影悄然增加了许多。 两位名医的家眷皆被护卫接了过来细心安置。 二位老者为竺衣施针下药,尤不见起色。当又一日药汁被全数吐出,其中一位白发医者低声咕哝,“这位姑娘,莫非有意抗拒服药?” 左柸听到,星眸微阖,当下追问其意。白发人轻嘘,道:“既然姑娘受伤当日,你们已经及时为她清了蛊毒,伤口也愈合大半,按理来说,连睡这么多日确实该醒了。再者,姑娘的心肺脾肾一应脏器尚无可疑之症,唯有意识不醒。不知姑娘是否已对人世毫无眷恋,若她无心配合,老夫妙手也难回春啊。” 听罢这话,左柸回忆重逢以来竺衣的种种外现,畅快狩猎,与人斗嘴、谈笑风生、勤快育蛊……如此笑貌至纯的一个人,却说她对这人世厌倦? 他否认,道:“应当不会。”可又一想到她执意服用眠杀蛊药,心中无底的这一瞬间,自深处涌出一阵凉意,“应当不会……”他重复道。唯那语气迟疑了许多。 他转过身去,蹙眉凝视那安静的沉睡之人,仿佛从未看透她一般。良久,他去敲了阿娘的房门。 听他询问起竺衣自小到大的性情,阿娘认真地说她与小时候无异,天性好动、倔强不屈。 一旁的仇水已知端倪,眼下瞒着阿娘也无用了,他道:“竹子是骗了我们的。”二人看向他,他吐口气,声音低沉,“她去寨子接我那天,有两次故意刺激寨主出手,而且那刀剑刺过来时,以她的机敏皆可躲过,但她不愿躲,胡说什么‘生死有命’来搪塞我。” “我在外照顾竹子这一年多,她除了才回来的那段日子萎靡不振,之后就调整了自己,装作从前的模样,让我都误以为她真正走出来了……” “可实际上她一直把自己困在原地,那面上鲜活的模样,只是给我们的假象是么?”左柸目光沉沉盯着仇水,接话道。 仇水点头,阿娘怔怔坐回床沿,面色郁结,她颤着语调落下泪来,“究竟造的什么孽,让我的竹子遭受这折磨啊……” 仇水目光中燃起几分不满,压抑了片刻,似笑非笑地看着沉默的左柸。左柸阖上星眸,敛去痛楚,再次睁开却也没说什么,微躬身行礼便出去了。 他走后,阿娘在屋中低声闷哭,从前安慰自己的话已经被竺衣薄弱的意志力击溃,她当真不愿白发人送黑发人…… 路麦等人心里也不好受,自竺衣昏睡,几人去林中打猎都不痛快了。看着庄主日渐消沉,心里更不是滋味。 另一边,千城遥案庄。 左邀为远道而来的坟山接风洗尘。时隔几年再次见到旧知交,左邀第一句话却是痛骂坟山为“老匹夫”。因坟山半月前就应当到了,左邀在庄中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他,谁知这人竟半路拐去他城玩了数十日。 接风宴上,两位感叹光阴飞逝,免不了多喝几杯。 坟山将西离的那对年轻人情况细细说了,左邀恨不得抹泪诉苦,“老夫我差点以为左氏无后了……你可知我心中疾苦?” 西离大夫一怔,“有后……你这考虑得是不是太快了?别忘了你那独苗现正在竺丫头面前装眼疾呢。如果顺利,还用的着骗人家?” 遥案庄老主人便不甚开心了,“你这老头就盼着吧,等我子孙满堂,你莫嫉妒!” 瞧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坟山咂咂嘴,“盼吧盼吧,老夫也等着抱干孙子诶。” 因无人看管,两位鹤发垂颜之人饮酒失了控,各自难受不已,在庄中耍起酒疯。。 次日进城,城中各处贴榜招兵买马,召集士卒,左邀一捋短须,叹道:“才平稳了几年,这又要开始南征北战。”再一想远方的人,心头忧虑起,“须得万事小心呦……” 第七十九章 内忧外患 - 未两清 - 乫一 北地强兵如日中天,一路杀至钰国中北之地,朝中迅疾增援钰国数十万大军。当又一座城池被攻破,慕沉昜已无法安坐宫中,终是整装上阵。 西离战事吃紧,教义军联合孤漠主力仍在持续攻打万陆城,另有分支编队成功自接壤之地与北地势力汇合,夹击钰国。 涂钦承原不是野心过大之人,只因三年前幕启发动北伐之战,使他不爽已久。此行主动出击,为的是震慑妄想吞并北地的幕启皇朝。 朝中太子坐立不安,日日在朝上与众臣商议如何平定内忧外患。却看众人听闻塞外形势相继告急,且那北地过于强悍的战力,皆头痛不已。 虽说幕启王都远离战场硝烟,却再不如从前闲情恣意。只见城中各处贴榜招军,一时间民心惶惶。太子慕梁暴躁不堪,下旨命慕沉昜无论如何再不可失守一城。 接到圣旨的钰王冷笑嘲讽,蔑视这只知纸上谈兵却无所作为的昏庸储君。 当时慕沉昜正阵守源城,其身边有两大谋士,一者认为此城地理位置极为重要,若此地再被攻破,那么与之前所失去的数座城即连城一条易攻难守的战线,更利于北地突进。他提出派使臣前往求和,另一谋士则认为求和已是无用功,源城较大,北地强兵尚未形成围城之势,应当加派主力防守,另派精兵潜出以骚扰牵制敌人。 两人各抒己见,慕沉昜盯着沙石地图深思。彼时他直面应对的乃是北地主力军,西离及东北方位绕钰国而行的北地军亦是棘手的威胁。 源城是钥江的发源地。钥江自西北向东南蜿蜒,分支于源城中过,涂钦承命人在上游处投药,下游处筑坝堵截。虽说投药没什么大用处,仅使城中官民腹有不适,但下游被堵,则时日一长,必会造成水位逆升,继而淹城。 慕沉昜命人前去下游阻拦,千人前去,半数而归。为防止官民身体的不适加重,这一日他登上城头,下令大开城门击鼓进军。城墙上排开战车纷纷向敌军阵营投掷乱石,兼以强盾抵过对方弓弩射来的箭雨,而后命火箭兵于城头反击。 从未有哪座城如源城这般难以攻下的。两军你进我退,复而调转形势,僵持不下。 西离联合北地的混编军在取得几场小胜后,开始内讧。彼此都是争强好胜之人,对几场胜战取得的战利品瓜分不满,自然要互相挑事。慕沉昜知晓这一方应以智取,遂派人佯装战败而降,主动供出粮草装备。对方见这汉人卑躬屈膝,好不享受,自以为有了补给,此后作战必将所向披靡。 假降之人假人千面,教义军前示忠心,孤漠部下颂其功,北地军处叹其强兵利刃。而后在三处势力面前,哀呼其余两方暗中勾结,欲私自瓜分财物。 三分如计进了圈套,打杀抢掠,互相内耗。慕沉昜趁对方乱了阵脚,及时下令将其剿灭。涂钦承本就没有寄希望于西离盟军,遂所派人数较少,接到被覆灭的消息时,并无过多波澜。 孤漠一方伤亡惨重,忍气吞声地保留了主力与教义军继续围城灭汉,但终究是有了芥蒂,恨不得一攻下万陆城便要杀教义军个措手不及。 既然缺了人手,便要编进新生军力。由此西离各地纷纷发起集兵讯。 西、北大乱,南蛮也不甘落后。 義王慕其言与南蛮三大族的较量精彩纷呈。三族通晓彼此所长,避开正面迎击无用的法子,各司其长用以战中,可谓诡谲多端。 赭圭氏人数最多,三十万南义军中,半人数皆为其族所出;廖氏善策划,作战技巧灵活多变;潘羌氏则善使毒,一旦有机会接近越歌城,施放的箭雨或是淬了毒或是燃着毒火,城上汉兵常常为毒气所熏,呕吐不止,严重者双目失明。 汉兵多,及时撤换顶替,尚不至于被敌军得计攻破城池。 南义军急于反叛,本想倚靠沿途百姓的支持以保证粮草问题,奈何手段为人不齿,不得人心,是以粮草还需自备负重随行。一连数日的强袭硬夺,均没有拿下越歌城,远途征战的南义军逐渐陷入兵疲粮绝的窘境。 慕其言麾下大将得知南义军正陆续运输粮草,领命亲自带了兵马前去拦截敌人的辎重部队,成功使得几十万石粮草付之一炬。 廖氏命人自盘踞的山林虚造数万锅台、遍地扯旗,制造漫山皆为兵的假象。殊不知左右等不来增补的粮草,军中愈发士气低迷。 赭圭氏知晓狸山有一门派,其头领不知如何想的,妄想拉拢不问天下事的狐牙镜一起杀去越歌城。狐牙镜主没有理会,那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山中人多半愚钝,应先教训一番。于是带人上山威胁,镜主一怒之下派人血洗赭圭氏。 此事被慕其言知晓,他亦想与这一神秘的江湖势力联手,也砸了重金拨人前往。 赭圭氏狸山一行惨受打击,余党势必不甘心,欲伙同另外两族急速攻下越歌城,而后反身收拾狐牙境。 镜主为此书信一封送往西离。 此时的域姜城已被封锁,欢七等人护着大夫前往买药时,花了大把银子才进了城。因此次形势比两月前更为紧张,城中街巷冷冷清清,寥寥无人,药铺也关的没剩几家。 左柸接到狸山来信,知晓山中也须多一人为镜主分忧,他让胥桉郢带一些暗影先行回去,承诺日后他再过去一趟。 胥桉郢笑说不缺暗影,孤身便走了。他这一走,左柸身边少了最尖利的一把手,可急坏了路麦三人。他们唯恐主子在此地遭遇不测。 反观左柸本人,精心守着竺衣,其余事并不怎么在意。 阿娘听路麦细述了当下形势,看着守在床边的年轻人,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她与左柸闲话时,也知晓了左家一脉单传。左柸为了竺衣冒险留在西离,若因此出个意外,他们必定是那千古罪人。 不知道是第几次好言相劝,依旧是未能说服固执的人。左柸道:“晚辈还是那句话,若阿娘一家同意一起离开,即日便可启程东去。”。 话题又卡在此处,双方皆无奈。 第八十章 初醒闻情 - 未两清 - 乫一 八月至,燥热的西离如一只罩天火炉,把江南人炙烤得焦躁难耐。 左柸来此已有半年,悲哀的是,竺衣昏迷也有近两月的时日了。 大夫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委婉表示收了钱财便要携家眷离开。身处乱世,左柸也不好强行挽留,重金答谢过后,打算派暗影护送其离去。 这一晚,男人的星眸当真失了颜色。他在床畔无力地唤竺衣,一想到大夫已然放弃,他慌张不已,轻声问道:“你打算睡完这一世么?”竺衣呼吸轻微起伏,他握着她柔荑的手加重几分力道,“莫要睡了,我在等你醒来,将最应当说的话讲给你听。你睁眼看看我,若实在无意,便是看看阿娘和你兄长可好?” 他乞求般地低语,与世人口中清傲的柸先生宛若两人。 脑中混沌太久了,毫无知觉的人难得听到一丝声音,她尝试着动手指,却半天没有成功,便又攒着力气想出声,呼吸竟都没加重丝毫。 这人就急了,她分明听到人在说话。浑身如被千斤石重重压着,她努力了许久,终于如愿动了手指。手上方有知觉,便感受到一阵热意,那只手立即被大掌包裹住,耳中朦胧,渐渐听见男人不甚确定的声音。 左柸连声唤着竺衣,那长睫眨了眨,缓缓翻飞。随着那双杏眸亮起,男人的眸中一时流光溢彩。 一个倾身,揽起了女人。 “你醒了……” 竺衣被男人拥在怀里,被拥得很紧。她不明所以,费力地启唇,挤出干瘪的声音,“柸先生。” “没有柸先生!” “你是柸先生啊……”初醒的人一时摸不清左柸为何突然否认自己的身份,就听男人稍显霸道地道:“叫我亭屿!” “亭,亭屿?” 久不曾唤,久不曾闻,这一声出自她口的轻唤使得当事人均一怔。 左柸将她整个人环住,终于感到满满的充实感,“我很想你。”他对着她的耳朵呢喃:“我当真很想你,竺衣。” 这仿佛蕴藏了万千思恋的醇雅男声直击心扉。竺衣初始无甚反应,好一会儿后才莫名其妙落下泪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 “因为我日里夜里,都在想你。” 她眼泪簌簌直落,左柸将二人稍分开些,轻笑着为她抹了泪。 房门被大力打开,仇水扶着阿娘急急走来。竺衣好似没理解左柸的意思,从男人怀里抽出身,张开胳膊就要阿娘抱。阿娘喜极而泣,听她叫了声“阿娘”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哭得动容。 “你终于舍得醒了,再不醒阿娘可就下去了。” 竺衣动动僵痛的全身,眼中晶莹闪烁,“我就睡了一阵子,您说什么胡话?”她声音虚弱无力,语气中却满满的责备,“您可说过要做那期颐老人的,怎能半途而废?” 听她还有心思调侃,仇水捏了她的小脸,“死活赖在床上四五十日,还说没吓着人?” 制造惊吓者着实不知道自己睡了这么久,因昏迷时无梦无感,最后将醒,才有了空白的反应。竺衣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那……是有点久。这不正好么,前面连番睡不好,这一觉都给补回来了。” 说完这话,她想下床舒缓筋骨,怎料身子坐着僵痛,想起身反而绵软麻木。 门外焦急等待的路麦、欢七、师乔三人得到许可,急不可耐地冲了进来,竺衣不知道他们一个二个为何神色都不如从前自在,主动挂起笑脸,亲切地向他们打了招呼。路麦脸一黑,失了口,“你再接着睡,庄主就要疯了。” 这些人在竺衣看来都不对劲,她以为左柸如此紧张是因为他心思多虑,无故强揽罪责施加在自己心头,路麦才如此说。她歉意地看了一眼左柸,愧疚地笑意刹那间烟消云散。 “你眼睛……” 经历这一场生死考验,左柸再不想欺瞒她,直白承认道:“先前便看得到。” 竺衣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脑中嗡嗡作响,“就是说,没有蛊?”杏眸求证似的看进那双清晰映着自己的凤眸。 男人点头。 “那,那柸先生叫我一次次查蛊是为了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在场的人皆沉默。 竺衣呆滞地挠了挠耳朵,呼吸不自觉的加重,“柸先生先出去吧,我缓缓。” 左柸温柔地看着她,“好,你方醒,先调理身子。”他向阿娘恭敬施礼,这就带了自己的人出去。 阿娘也不急着替左柸说话,细细观察了竺衣的状态,喜得双手颤抖。 夜半十分,竺衣了无睡意,安静感受着盛夏的漫漫长夜。阿娘已在身旁熟睡,她悄悄去搂阿娘的腰身,怔怔发呆。 她不知是否该恭喜自己再次死而后生…… 两位大夫因竺衣的清醒而搁置了离开的日程。竺衣每天喝着苦到作呕的药,总想方设法地悄悄倒掉一些。仇水发现后将她一顿痛骂,阿娘嘴上也不饶她,她才老实点。 这日阳光甚好,她站在小路岔口,看着毫无人气的古寨发呆。左柸走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问道:“我此种做法极端么?” 竺衣摇头,手抓上胸前衣襟,“我没有资格评判。”她转回身,不敢看男人的眼睛,“我应该是生性薄凉,所以并不心疼他们,你要我怎么说?” 左柸上前一步,她下意识后退,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慌令男人怔住,“你……” 她立即接了话,“我不是怕你,是我好像不应该太过靠近柸先生。” 男人苦笑,“月前,你我还能正常接触。” “此后不能了。”竺衣说得通透,“我捉摸不透你的心思,我也不想琢磨。” 他星眸里的复杂神色叫她疑惑,“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既然您双目健好,就请您尽早回去吧。” “你还是以为,我对你的改观仅是出于‘可怜’?” 竺衣默认了。 “呵,”男人一声苦笑,“那年秋末,我说心上有你,你可信过?” “没有。”竺衣如是说。 她当真没有信过。他对宋西原的专情众人有目共睹,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矢志不渝,又怎么会爱上另一人? 且发生了那样的事,事后他要留她,不是同情心又是什么? 她打算结束话题,“这番讨论没有意义,我先回去了。”说罢就要走开,左柸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一使力将她带进怀中,“令你误解我的心思,是我不好,那我重新表露。你记好,左亭屿爱慕竺青初,是‘爱慕’,绝非同情可怜。” 竺衣无用地挣扎,被迫的感受着男人直白的情愫倾吐。 阿娘在远处看着两人,暗叹是否该为了年轻人做做打算。 然而她找竺衣试探口风时,竺衣没做考量便拒绝了。阿娘愿意为了她离开自己的生养之地,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次踏上走过的路。 唯恐她此生当真不许配他人,阿娘用心良苦再三劝说,竺衣听着,眼中竟浮现泪花,她道:“阿娘,柸先生有真爱的人,那个人不是我。您不知道那个姐姐有多美,有多厉害。只有她配得上柸先生。”阿娘想说什么,竺衣笑着打断了,“您一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干脆给您讲明白了吧,相信阿娘听完,一定不会再让我跟他走了。因为,我配不上。”。 “……” 第八十一章 鞭笞 - 未两清 - 乫一 两年前,北伐终以幕启的失败告终。 回到跋焰城养伤的三人各自生了一场大病。伤势最轻的竺衣躺了两三日就能下床了。而左柸和宋西原身上的伤口发炎感染,高烧了几日才算缓和些。 涂泱络瞧竺衣大好,兴冲冲拉她出去玩,竺衣却兴致缺缺。那孩子见她萎靡不振,以为左柸负心愧对了她,便豪情壮志地立言一定去劝说自己的父亲娶她回家。 竺衣被气得两天没有搭理这小子。 其后,涂钦承来客栈向左柸赔礼,她才明白所发生的一切皆是计划,以此为宋西原塑造身死假像,继而为她洗脱杀手的身份。 左柸自知对方已经最大限度地忍耐了宋西原,他并无道理怪罪人家一时的失手,便拱手向涂钦承施了一礼。 那时左柸常拖着高烧的身体去看望宋西原,生怕她有所不测。宋冬晨常以此奚落竺衣,两相比较,竺衣的处境着实可怜又可笑。 慕沉昜对宋西原的身体状态了如指掌,那副百孔千疮的身子落江后几乎无生还的可能,兼之当时战败,他整个人如发了疯,在宫中郁郁寡欢。荆许尔前去安慰,多次被他暴躁地赶出了寝宫。男人醉酒后还会胡言乱语地怒斥她是为看他笑话,钰王妃听后失笑,笑得美目怅然失魂。 某一日酒醒,幕沉昜收到一封信,看男人深邃的眸子瞬间溢出欣喜之色,一旁的钰王妃认命般的低下头,顾自默笑。 当时,北地的大小关卡已严格封锁,汉人再想进入北地难如登天。一心想见宋西原的慕沉昜无法潜入,只得留心左柸等人何时出来。 虽说北地没有被幕启吞掉一寸土地,但也是元气大伤。涂钦承对部下的操练更为严苛,挞伦族的大小部落空前团结,少了许多临时跳脚的滋事者。 十一月下旬的北地可谓天寒地冻,左柸打算回千城。 宋冬晨看自己姐姐身上的大小伤口久不痊愈,而竺衣早在地上活蹦乱跳,心中不爽,逮着机会就要捉弄她。 平日里的小打小闹竺衣懒得计较,但得寸进尺的宋冬晨胆子越来越大,不露声色的买来了些自己都不懂的毒,投掷在竺衣的饭食中,意图给她点教训。 一两次没有发现,一连几天服用下来,竺衣腹痛难忍,这才察觉异常。初临替她留意事情原委,抓到宋冬晨后,宋二小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嚣张地说左柸不会拿她怎样。初临知道她有恃无恐,就想寻着机会暗中收拾她。 两人就这样彻底记了仇。 宋冬晨在厌恶竺衣的同时,也开始思考怎么整垮这对兄妹。 时机来的倒是快。 涂钦承生辰那天宴请了千城之客,宾客在席间其乐融融。竺衣中途去后院看牧民烤全羊,在火堆前待了许久。便是抓着这一机会,宋冬晨凑过去以嫌弃她为由,表示不愿与她享用同一只羊。 竺衣依言与她分开,去了另一边。宋冬晨挑衅的数次在她近身前走动,将她扰得不耐烦时,将无色无味的毒药泼在了分割羊肉的长刀上。 竺衣不知,被她缠得无可奈何,干脆提了刀跑去帮阿赞们分割已烤好的羊肉。 羊肉上桌时,宋冬晨确认了竺衣及其周围几桌上的羊肉正是那把带毒的长刀切割的,心中倍感刺激。 药效快,欢宴中途,半数人便感觉到腹部绞痛,就连涂钦承极其妻妾子女都不曾幸免。城主部下当即封锁宴会,纠察元凶。当矛头初步指向竺衣时,左柸却在征得涂钦承的同意后,暗中派人回客栈搜查宋冬晨的房间。 突然有人昏厥,席上登时乱了。竺衣贪吃,疼得厉害,可她怕涂钦承误会自己,忍痛上前为他植了禁殇蛊。看她唇色惨白,涂钦承哄了又哄,她才去为自己清毒。 涂泱络拉着初临的手站了出来,直指宋冬晨,后者矢口否认,涂泱络便将他与初临看到的一幕详细讲了一遍。 涂钦承压抑着怒火坐于宴上。不久后,遥案庄的护卫回来,手中拿着一包药粉呈上,在场的大夫用水兑之,片刻后成了尤似于净水的药液,一番查验,果然是众人所中之毒。 宴会主人再不能忍。 这事可大可小,若顾及左柸颜面,有意包庇她,可以说宋冬晨出于私人恩怨,不分轻重糊涂而为,但另一方面,亦可以将她视为一个欲加害北地城主的刺客。 涂钦承早前就忍她够久了,是以欲除之而后快。左柸颇无奈地拱手替宋冬晨请求从宽处理。 竺衣看北地城主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不嫌事大地对宋冬晨道:“害人之心不可有,你偏要生!如果这毒药是你直接灌倒在肉上,毒量加大,我们就死了!你心思歹毒,怎么还有脸让亭屿看在你姐的面子上维护你?” 宋冬晨依仗着左柸在场,仅有几分惧色,“我只是想给你个教训,他们自己吃了怪谁?” 左柸冷冷看了宋冬晨一眼,又向竺衣缓缓摇头。 竺衣装作没看到,难得与他对立,“作恶就是错了,不打她一顿我不痛快!我家亭屿的面子不是卖给你的,凭什么迁就你?老男人!”她越说越气,也没注意场合,直接就这样叫了,“我帮你数鞭子。” 座上的男人倒也配合她,接过手下呈来刺鞭“嚯”地起身,“句句在理。” 宋冬晨看着那反光钩刺的长鞭,由不得发了抖,想往左柸身后躲藏。 鞭子在空中虚甩一道,尖利的女声立时响起,竺衣哼笑一声,做好了看戏的准备。 “涂城主,请您留人!”门外急急响起熟悉的声音,众人看去,竟是休养在客栈的宋西原。左柸当即起身走向她,眼中担忧之色明显。宋冬晨小跑着过去,缩在两人身后。 来人身子尚且孱弱,一把跪了下去,“我无颜开口求您,但请您将罪罚施在我身上。家妹品性恶劣,我有失教之责。”身旁的男人去扶地上的人,宋西原执意不起。 北地众人对姊妹情深的一幕毫无兴趣,饶是姐妹花各自美艳动人,亦抵不消心中愤恨。涂钦承知道这一场势必要打出去,也懒得回宋西原的话,提着刺鞭走向宋冬晨。 左柸看了看那长鞭,伸手拦住了涂钦承。竺衣这时已经平静了些,不想左柸因外人的事与涂钦承伤了和气,也不想扫了涂钦承的面子,犹豫着上前,“不如……我来帮涂城主惩罚宋二小姐?她最想害的人是我,就让我动手吧?” 她一介不会武功的女子,出手必定轻许多,再者,她心里还是有股气,想借此发泄。 在场的人没有异议,竺衣就对着宋冬晨一勾手指,“你想杀我,我只打你一顿,算你赚着了。先说好,你不许还手,否则你还一下,我就请求城主抽你。大家心里都有气,你想活着出去,就老实点。” 宋冬晨何时受过这等气,死死攥着姐姐的手闷声咬牙。宋西原清楚当下只有顺着竺衣的意思,方是最轻的惩处结果,她微侧臻首,向身后的妹妹轻声道:“过去,为自己的错受罚。”察觉到那双手在抖动,她又轻启唇,“莫怕,竺姑娘不会下死手。” 一点一点挪出来的宋冬晨恨恨盯着竺衣,却看竺衣也不说废话,接过一条短鞭就抽过来。 宋冬晨急忙护住脸,腰身一阵刺痛,还没缓过来,又是接二连三的鞭子落在身上。 竺衣看似下手不留情,实则比一个成年男子力气小了大半,但宋冬晨还是觉得奇痛无比。北地的人哄堂大笑,仔细看着这一幕,纷纷嘲笑起宋冬晨的狼狈来,甚至涂泱络带着弟弟妹妹为竺衣叫好。 不敢露脸的宋冬晨突然觉得身上的痛已经算不得什么,听到众人哄笑,心中恨意激增,报复的仇恨种子自此深埋。 那时竺衣实在想教训她,也不明白自己的言行可有不妥,是否会给对方带来难以磨灭的伤痛记忆。 实不知,日后的宋冬晨会一手毁了她。 第八十二章 喜悲陡转 - 未两清 - 乫一 当日欢宴以鞭笞宋冬晨一事潦草结束,左柸带宋氏二姐妹回了客栈,竺衣则在涂钦承府中多停留了片刻。 涂钦承叮嘱竺衣留心防范宋冬晨,她点头,末了向他道谢。涂钦承总觉得她缺点心眼,朝她脑门弹了一记,不怎么放心地派人送走了。 刚迈进客栈门槛,听宋冬晨大声哭闹的声音传来,像极了一个撒泼的娇气小姐。竺衣不屑地鄙视了一把,楼上下来的路麦看见了她,白眼一翻,语气刻薄,“西离女今天可算扬眉吐气喽。” 竺衣咬牙走开,欢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接话道:“当然了,我们庄主的面子在北地城主面前压根不值一提。明明说句软话就没事了,结果来个她自己动手。呵呵,怎么不明摆着说泄私愤呢?” 竺衣回身瞅了瞅不分是非曲直的两人,漏出一副关爱白痴的神情。 动身回千城前,涂钦承特意去客栈请人参加当地的篝火盛会。宋氏两姐妹因身份不便,去不得,便只有左柸和竺衣兄妹去了。 男人多半的时间都留在帐中对饮,竺衣则如脱缰的野马,穿着袍服,请当地阿姆帮她绑了异族发饰,热情高涨的混迹在欢歌热舞的人群中。 夜间寒风不小,蹦跳嬉闹的人们浑然不觉。 营帐内喝酒喝得身上发热的人相邀出来透气,听得近处太平鼓声声叩击,胡琴悠扬婉转,且人们拉手绕着冲天的火堆呼喝着起舞的场面看得人心情愉悦,他们便走近了些。 围观的人群自发为城主让开了位置,如此一来,就看的清中间幸福起舞的人。 圈子很大,众人边跳边转,如此转了好一阵,二人看到了竺衣。 她一身鲜艳的挞伦族装扮,精准地踏着鼓点跳的欢快,脸上浮现的是多日未见的纯憨笑意。篝火映在每个人脸上都泛出明亮的光晕,而跳动的火苗跃进那明朗的女子眼中,仿佛变得调皮,散发着令人神往的光芒。她体型娇小,袍服下包裹的躯体仅凭猜想,便觉玲珑曼妙,旋转的纤纤细手若花绽放,如瀑长发甩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弧线,经风吹过,更衬托她的娇美动人。 完全沉迷歌舞的竺衣不知道有谁正看着自己,渐渐随着舞伴转走了。涂钦承一副极可惜的口吻,道:“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 左柸知他情意,却无法附和。看着快活的人转走的方向,唇角微挑,笑得内敛而真切。 跳了大半夜,身上出了薄汗的竺衣暂时退出来调息。不期然看见暗处站着两个男人,各自身形颀长笔挺,气宇轩昂,她未看清其人样貌便大步跑过去,“亭屿、老男人!” 两人心中各有所想,压住心思后皆向她而笑。 竺衣万不可能拉着两个身份特殊的大男人去跳舞的,只有絮絮叨叨说了些话,待身上起了凉意,又要去玩闹。左柸怕她着凉,建议她休息,她毫无睡意,兴冲冲地跑走了。 男人在身后笑笑,突然听一道悦耳的女音飘荡在热闹的草原: “我喜欢亭屿!喜欢得身不由己!哈哈哈哈哈哈……” 随即大片人群跟着那姑娘爽朗大笑,更有小伙儿口中唏嘘着打口哨助兴。 被言宣之人则无奈地摇头,“你怎么……” 如此胆大直白? 竺衣回身,隔着人群朝左柸做了个鬼脸。男人亦是回视,彼此未转移视线。 欢闹的众人不知晓,但涂钦承却发觉两人间的情愫已不同以往。 …… 离别当日,涂钦承来送客时赠了支弩机给竺衣,嘱咐她好生照顾自己,这一见,便是截止重逢前的最后一面。 回到千城,竺衣兄妹乖乖去了瑾园,文希和夏丛相携而出迎接三人。夏丛气色不错,竺衣很开心。 迎来幕启二十七年的那个除夕,竺衣照例进了遥案庄。主位上的左邀因两位好友医者年前已相继离开而闷闷不乐,看到竺衣后变脸似的喜笑颜开,招手唤她坐过去陪他解闷。 席间,宋氏二姐妹委实没有办法哄得老庄主欢心,只有缄默着。左邀先前已与左柸谈了话,听到宋西原身子痊愈后会去钰国,老庄主倒也不至于在年宴上摆臭脸色。 年后没几天,落下病根的宋西原伤势恶化。请来的大夫都是医技了得之人,熟知越治,她身上的伤口越发溃烂。竺衣知晓后进庄查看,和大夫一起细细研究什么地方出了差池。 上元节后,慕沉昜来了。他好整以暇地坐在瑾园等人时,刚踏进园门的竺衣暗自叫苦不迭。 她早有预感,钰王一定会再来找她。 为高高在上的人呈上一杯蛊药,他竟接过喝了。来人的目的彼此知晓,因此他也不卖关子,问起宋西原的现状。 听闻宋西原正在受苦,慕沉昜面上镇定,心中已然坐立难安。竺衣将宋西原吐露的心声及左柸的送人计划全盘托出,说完后以一副拜托的口吻,希望钰王尽早将人接走。 慕沉昜得到证实,心安了不少,打算待宋西原养伤几日,再过遥案庄要人。 岂料宋西原旧伤的复发愈加严重,伤痛折磨得女人浑身滚烫,痛痒无比。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遥案庄来了一位翩翩公子——盛留白。 盛留白乃外地人,来了千城后自诩有起死回生之能,被初临撞见并鲁莽地拉了过来。这位公子仪表堂堂,像是一位富家子弟,左柸并不信他。 那盛公子看了宋西原身上的伤后,写了副药方让人抓药,又从自己的药箱中捣腾出各种土灰倒进炉内熏着。 因这烟味呛人,常人闻着泪流不止,皆退在屋外守着。左柸怕来历不明的人出手加害宋西原,纵然双目刺痛,也要坚守在女人身边。 烟雾缭绕,熏了一个时辰,盛留白流着泪再为宋西原上了药,说日后再熏两次即可。 当日,宋西原伤口处奇痒无比,但高热症状明显的降了下去,精神也好了许多。 待到第三次熏治时,偏不巧遇上慕沉昜到访。 左柸态度并不怎么恭敬,倒是左邀听闻钰王来了,喜得出来迎接。他不是仰慕权势之人,仅因为钰王要接走宋西原而喜。 天意弄人,慕沉昜不顾旁人阻拦执意要看那房中情形,见宋西原仅着贴身衣物在烟雾缭绕中与另一男子相对而坐,因要处理伤口,有大片肌肤裸露在外,这一幕深深刺激到了他。 怒意乍现,他上去提了盛留白就想把人扔出去,宋西原一声惊呼去拦他,没注意撕裂了伤口。 不知道她伤势如何,只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画面,慕沉昜双目赤红,恨声问道:“柸先生这样对她?” 左柸解释是在治疗,钰王一声怒吼,口无遮拦道:“她一个清白女子,你让人这样糟蹋她,是要辱她,从而辱本王么?” 宋西原忍痛起身,痛苦地直摇臻首,慕沉昜冷笑一声,眼中寒意逼人,“罢了,你本不愿意跟我,却愿意这样任人刀俎,本王又谋求什么?” 这即是帝王之家出来的人,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 宋西原黯淡的眉眼令左柸心疼,他冷下声音,难得有耐心讲述事情原委,熟料气极的慕沉昜听不进去,甩袖走人。 踉跄上前想要抓住他的女人被左柸一把揽住了,左柸看着慕沉昜决绝的背影,道:“既如此,我便绝不放手任你随他去受委屈。” 门外的竺衣听得很清楚,脑中“嗡”的一声,脸色转白。 第八十三章 眼线 - 未两清 - 乫一 回到瑾园的竺衣如失了魂魄,夏丛见她如此,以为她生了病,急的连翻咳嗽。 竺衣抱过她,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她清楚,左柸既然说了不打算将宋西原拱手相让,那么她再无机会同他在一起。天天说给他做小,其实根本没有机会。 宋冬晨亦如失了魂。她本想着宋西原去了钰国,自己有机会争取遥案庄少夫人的位置,却不想关键时刻钰王糊涂了。 她找上钰王时,钰王正端坐雅间饮酒。见她过来,慕沉昜一声轻蔑的冷哼,“本王没说召见你,你胆敢私自前来?” 宋冬晨恭敬伏身行大礼,道:“民女是来为姐姐澄清。”慕沉昜没有出声,她便不敢抬头,老实趴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她又复述道:“家姐亲口向柸哥哥提了话,她爱的是殿下您,民女求您给家姐一次机会!您与她分分合合这些年,为何要在彼此心意明了时,反而心生嫌隙呢?” 慕沉昜猛拍桌案,“本王与西原的事,轮得到你说教?”宋冬晨吓得不轻,身子伏得更低了,“不敢,民女只是真心希望您能与家姐永结同好。” “哼,也难为你了,”慕沉昜厌恶地瞟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你为了跻身遥案庄女主人之位,甘愿为本王做眼线。” 宋冬晨大气不敢出,慕沉昜不耐烦地让她起了身,“是啊,这么多年了,她说爱的人是本王,本王却从未听过。”他唤了下人,离开前对宋冬晨道:“本王乏了,先如此罢。” 宋冬晨不知他这是放弃了这段情,还是暂且先回钰国调整一番,也未交待她接下来是否需要继续向他暗中汇报所闻所见,只得头痛地思索其意。 她害怕宋西原真的与慕沉昜自此一别两宽。她努力了那么久,就盼着姐姐能远离左柸。不过,那钰王模棱两可的态度许是还有转机,宋冬晨自我安慰一番,告诉自己矛头不应当是疼爱她的姐姐,而是那死缠烂打的西离女。 想至此,恰逢路过热闹的主街,远远就看到了寂寥的瑾园。 女人恍惚间看见了狼狈挨打的竺衣在瑾园门口连滚带爬,这臆想出的画面令她咯咯笑出声,模样阴森可怖。 脑中有点不受控制的宋夕原回到遥案庄时,宋西原方才歇下。她看着睡着的人,又爱又恨,这种矛盾的感觉直叫她抓心挠肺。宋西原睡得清浅,仿佛有所感应似的睁了眼,细细凝视着她的宋冬晨内心正在挣扎,见她醒来,便是娇俏的一歪脑袋,开心地露出笑脸。 宋西原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小手,往一旁移了些许,宋冬晨娇笑着褪了外衣钻紧女人怀里。 “姐姐,你还会同钰王走么?”她问。 宋西原瑞凤眸中迷蒙不清,“不知。殿下他……许是没有想象中那样爱我……” “不要因为一时的误会就放弃!”宋冬晨言语恳切,“如果你不顺遂自己的心意,而与柸哥哥在一起了,势必要错憾终生。” 宋西原没说话,一直到宋冬晨快睡着了,她才道:“柸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如果尝试与他共度余生,也许会是另一种人生。” 意识模糊的人于暗夜里睁大了双眼,眼下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装作已睡着。 盛留白在遥案庄小住了几个月,终将宋西原的新伤旧疾全部治愈。 左柸守在庄中几乎不外出,瑾园也是再没踏足过一次。久不见慕沉昜有所作为,他也是躁郁于心。 竺衣常去看望左邀,发现了左柸总在有意躲避着自己,无奈地自嘲取乐。她也失了勇气,不敢再大着胆子吐露真情。 知道了左柸已有娶宋西原之意,左邀无可奈何的同时试探性地问了他可有纳妾的想法,左柸神色异常一瞬,过后摇头否决。 他全身心倾注在宋西原身上,宋西原也告诉自己一定要敞开心扉大方回应左柸的用情。两人都在努力,遥案庄上下都以为喜事将近。 路麦和欢七见竺衣鲜少往遥案庄跑了,戏谑地登门瑾园笑话她。夏丛有精神时会帮她驱赶这可恶的人。后来,竺衣拦了她,干脆将自己锁在屋中。 六月的某一日,初临问竺衣可还打算存银子住去客栈,竺衣发了很久的呆,她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必要,便没做声。 宋冬晨一直没等到慕沉昜进一步的指示,极为难耐。就在这时,她看见了进庄领月银的文希,她想打听竺衣的动态,文希敬她是二小姐,恭敬问候过就走了。 她实在无聊,心中又总有股火气难以疏散,就日日跑去千城想找些事来做。她容颜俏丽,没几日就引来一些公子哥的痴迷围绕。她喝得酩酊大醉时,恨恨地想到自己明明也是有人追捧的,为何会输给姐姐。 宋西原见她每天带一身酒气回来,怕她在外惹事,将此事告知了左柸,左柸派人形影不离地跟着宋冬晨。这宋二小姐发现自己闹得动静大些,就会惹他们注意,便渐渐的酗酒成瘾。 夏日末的一天,她在胡吃海喝时碰见了卖蛊药的竺衣。宋冬晨将近三个月不曾看到过对方,不相信竺衣对左柸和宋西原的事会无动于衷。 然而竺衣平淡地看了她一眼就走,将她瞬间惹怒了。 她只想找竺衣撒火。 一连多日的酗酒暴食,宋冬晨娇小的身躯膨胀了不少,是以她扑到毫无防备的竺衣身上时,竺衣被她压得翻不了身。 街角戏楼的初临听小孩子报信,赶紧跑去救人。他跑的很快,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快。 左柸已经将竺衣抱起来,竺衣咬着牙忍痛。初临看她的腰侧染了大片血,又看看地上的酒坛碎片和一旁被人控制住的宋冬晨,气得上前就要踹她。 左柸命人将宋冬晨带回遥案庄,自己抱着竺衣去了瑾园。竺衣默默砸着豆大的泪珠给自己处理伤口,疼得直抽气。 自她见到左柸,两个人竟然都没说什么话。竺衣还在时不时抽泣,左柸没有看她,低声道:“委屈你了。” 竺衣点点头,抬手抹泪。 “我……左某不会再让冬晨伤害你丝毫。西原植蛊后,我会在别城置一处宅邸送她过去。” 竺衣又点点头,继续听着。 左柸沉默了须臾,慢慢道:“西原身子痊愈,不日就可植蛊了。植蛊后,若竺姑娘在千城仍有事要做,可继续暂住瑾园。若无它事,我会找人护你回西离。” 豆大的泪珠就没停过,竺衣“嗯”了一声,稳了稳声调,“那还是回去吧,我有几年没见阿娘了。” “好。”男人欣然应允,温和的洒脱下,让人看不出他的空落、无奈。 第八十四章 交易止 - 未两清 - 乫一 九月,因宋西原一事越想越气的左邀索性离家出走,老人家扛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后两日,竺衣进庄植蛊。 她因蛊来,停留了几年,终要因蛊去。 宋西原褪去衣衫坐在她对面,双目平静阖着。这次植蛊很顺利,无旁枝末节的事阻碍。 看着那只细长的血心蛊扭动着植进宋西原体内,凝神关注的左柸方放下心来。竺衣的手冰凉,轻轻为宋西原拉好衣衫,细声叮嘱她前期莫有过大的情绪变动。 可宋西原悄无声息地哭了。她说不上心中有何感想,只是揪着胸口的衣襟无声痛哭。左柸为她擦拭泪水,轻搂了她默默安慰。 一旁的竺衣看了这情景半响,口气认真又艳羡,“宋姐姐,你很快就能和亭屿心意互通,到那时,你心里只有他,绝不会再因为别人痛哭了。”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接受这个结果,却没想真正面对时,还能忍着不哭。 “血心蛊两年后死掉,如果需要的话,我看我到时候可否过来一趟,如果不行,就麻烦你们去西离找我或者去南蛮找蛊人也行。” 屋外有人大哭,她也不想再做停留,这便起身离开,“我跟遥案庄的交易到此为止,事已做完,我先走了。” “竺姑娘……”左柸在身后叫住她。 “竺衣。”她认真地道。 “多谢!还有,对不住……” 她没回头,故作大方姿态地挥了挥手。 门打开,那大哭不止的人正毫无仪态可言地被路麦几人拉着。宋冬晨知晓这一天会来,她更知道自己还没能做好心理准备。听闻那蛊已经植好,她自然万念俱灰,疯癫气恼。 宋西原在屋内垂泪,宋冬晨在屋外嚎啕,只有竺衣走得安安静静。 见她步履不稳,胥桉郢派已经对她无甚偏见的师乔送她回瑾园。师乔不会安慰人,看着脸色发白的她,也只能尽心跟着。 回了园,仇水再问有何打算,竺衣恍惚着回神,道:“回西离吧,再不回天就要冷了。” “好。”仇水也不多问,只如此说。他将初临叫来商量日后回家之事,文希听着红了眼。竺衣想让文希同他们一起走,但文希是遥案庄的下人,她的亲人皆在江南,这想法便不现实。 夏丛的身子在秋中时陡转之下。那一日,许久不曾咳嗽的她毫无预兆的咳出大片血,接着人猛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竺衣吓坏了,手上的银两大把花出去请人医治,也不见夏丛有所好转。 各大医馆的大夫均来了一趟,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竺衣不信,但她已花光了所有积蓄,只得跑去遥案庄找还留在庄里的盛留白。盛留白看过夏丛,亦是愁眉紧锁,明摆着告诉竺衣不必折腾了。 竺衣不愿意,前段时日宋西原那样糟糕,都被救了回来,夏丛的状态分明没有差到那地步,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救回来。 看着这急到拒绝实情的人,盛留白无奈吐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人当下就安静了,堪堪举着手中的碎银,默默呢喃那几个字。仇水、初临、文希皆守在她身边,怕她崩溃。 实则竺衣已经崩溃了,她大哭着求盛留白救人,泪窝深深,却不是笑出来的。 她哭起来颇似一个孩子,涕泗横流,嗓子也沙哑几分,“夏丛是西离来的,我发过誓一定要带她回去找家。我们马上就走了,求求你救救她,我要带她回西离的,我求求你……” 盛公子被她哭得无奈,为了稳住她,只能象征性地为夏丛施诊。 他费了半天功夫,强行催醒了病入膏肓之人。人是醒了,但基本没有任何生气。 竺衣大声叫着夏丛,仇水趁她不注意请为难的盛公子走了。 初临慢慢走到门口,看着屋内的人,一抹脸,神色迷惑,“我们出来这一趟,都图了个什么?” …… 那年,钰国世子问世,从千城回去的慕沉昜难得有心多陪了荆许尔数月。荆许尔以为他当真放弃了宋西原,感动得无以复加。 实际上,慕沉昜那段时日是在思考他与宋西原的关系。累,固然累。之前被束缚于皇室与江湖的明令禁止,他们错失了最美好的年岁。好不容易脱离了这一层牵制,他却看见心仪的女人在外人面前毫无避讳,为人观瞻! 占有欲极强的男人,确实被冲击到了。 可她实非不自爱的女子,他又在恼怒什么? 一连数月的冷静后,慕沉昜终于打算接人入宫。 然,找上人时,为时已晚。 宋冬晨见他终于现身,苦笑着说蛊已植。慕沉昜沉着脸,痛恨左柸的同时更痛恨当初言语中伤宋西原的自己。 当夜,宋冬晨去找宋西原说话,她问宋西原有何感觉,宋西原笑得柔和,她说脑海中浮现左柸身影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有点意外。 埋在她怀里的宋冬晨听着清冷的姐姐能说出这番话,又惊又惧。她心中邪恶了一把,道:“钰王殿下来了,他说他来接你回去。” 果不其然,恬静的宋西原双眸睁大,眸子瞬间溢出晶莹的水光,“你不要给我提他,我不想听!” “姐姐,殿下很爱你,一直如此。你不如随他回去吧。”宋冬晨抬头,“靠着情蛊滋生的爱意,是假的呀。如果你不爱柸哥哥,还违心的跟他在一起,对你们两人来说都不公平。” “冬晨,姐姐乏累,先休息了。”宋西原翻过身去,捂住耳朵。 “钰王殿下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和柸哥哥还没有成婚,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你带走。如果我是你,我一定选钰王,因为钰王尊为一国之主,还能为一人痴情这么多年,夫复何求呢?” 宋西原慢慢松开了手,犹豫了片刻,问道:“冬晨,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柸?” 背后的人凄凉一笑,“姐姐才发现啊……”她长吁一口气,“我当然喜欢柸哥哥了。可是柸哥哥眼里只有你。” “何时有这情愫的?” “第一次见他,我就喜欢上了。”宋冬晨一笑,“那年受你所托,柸哥哥去海边接我,对我说不要怕。” 她当然不怕,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对孤苦无依的她说接她去一个新地方。那时候才十三岁的人,就一头扎进了左柸怀里,紧紧抱住。 她知道是因为姐姐,才有机会让她结识左柸,也知道他一直把自己当做妹妹看待,毫无男女之情。可她动了心,没人教她怎么收回来。 宋西原沉默了。 当年父母双亡时她在外执行任务,左柸去帮她接了宋冬晨,且为她购置了一处静谧的小院安心生活。那次任务在外整整半年,若没有左柸,宋冬晨就是一个流浪儿…… “姐姐对不住你。” 宋冬晨点头,“我有时候真的好想恨你,你能让柸哥哥念念不忘,还能让钰王为你痴狂。可姐姐是我唯一在世的亲人了,我只能爱你。”她带着哭腔,“私心,我真的希望姐姐能和钰王走了,那样我还能有点机会抢柸哥哥。除了姐姐,我跟谁抢都不怕,就怕姐姐在。” 就在这一刻,宋西原揪心一痛,突然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她的错,不曾早些发现妹妹的心思;她的错,让妹妹承受痛苦…… 血心蛊仿佛在抗议她的懊悔,刺得她心痛。她一夜未睡,却也更明白了一件事:哪里是走错了路,不过是终究不够爱左柸罢了。 第八十五章 灯下对手 - 未两清 - 乫一 幕启二十七年过的很快。 原定于十月下旬离开的日期越来越近,夏丛不见好转,虚睁着眼命悬一线。竺衣才发觉自己的蛊没有一种可强行续命的,愧疚且心慌。 左柸几乎不与她见面,仿佛忘了还有她这么个“女客”。 情蛊发作愈发明显,宋西原正逐渐地增加对左柸的男女之情,可宋冬晨的话一遍遍回响在脑海,那份属于小女人的甜腻心思总要被愧疚一点点击散。 她怕有朝一日尚未完全倾心于左柸,却因两种冲突的情感将自己逼疯,日夜思虑下,她倾吐了心里的困惑。 左柸低头不语,沉思了许久。看着他的沉默,宋西原更是自责地抬不起头。 她想理清错综迷乱的情思,可错乱的源头偏偏是她! 两人各自冷静了几日,宋西原率先道出了放弃。她终于极其厌恶自己的摇摆不定,自认配不上左、慕二人,索性同意了盛留白带她出去漂泊的意见,她不想再触碰男女情爱。 左柸必不会缠着她不放。情蛊已深种,她还是要反悔,证明他们实在没有缘分。他松了口气,最后一次认真地问宋西原,“只要你快活,我便放手。但若你日后过的不顺意,或许我已无力同你厮守。如此,你想好了?” 女人低声回应了他,“此生,我绝不再反复改变心意。” 两人说开了,不知喜悲地相视而笑。 宋冬晨闻之大喜,每日明目张胆地去找左柸。左柸回避她的态度比从前应付竺衣还要决绝,见不到他人的宋冬晨提前与路麦打好了关系,改为日日进书厢读书写字。 这下导致左柸在庄中最常去的地方也不去了。他想找竺衣取蛊,怎知一想到那个笑颜如花的人,他心情顿时明朗。已经长时间疏于见面,他挑了千城宦官为自家千金举办花灯夜游那晚,约竺衣出来商量取蛊的事。 竺衣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有了这样的反转。她接到左柸的邀信时,不可置信地再三擦拭双眼,确认没有眼花,忍不住盯着那书信亲了又亲。 那夜,她提前赴约,等在约定的桥头。不多会儿,左柸就过去了。他怕身份、样貌为他人识破,特意在面上带了副半脸面具。 两人隔得有些远,穿越重重人海相望,心里点点酸涩。 竺衣的性格收敛了很多,这是左柸当时的感觉。她不敢表现得太痴迷,说话声音都放得轻细软糯。 结伴走在绵延百丈之长的花灯架下,竺衣看着各色花灯惊叹这官员的大手笔。花灯烛火的柔光影影绰绰撒在她的脸上,让身边的男人忍不住贪婪地细赏。 怕沉默造成尴尬,女子粉红樱唇尽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左柸听她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 竺衣脸色绯红,很好的被一旁暖黄的花灯掩盖了颜色。 “我以为……你会反复向我确认取蛊的事。”左柸停在她身前。 “那我现在问,取蛊是不是意味着你和宋姐姐再也不会牵扯了?”她杏眸中闪烁着几分谨慎的期待,额前有几丝俏皮的碎发微微轻扬。 她是怕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吧,便如此小心。 这如轻灵小鹿般的眼神撞进左柸心神,他发觉前几次偶然有之的悸动此刻已经不受控制。 男人的眼神看得竺衣一颗心怦怦乱跳。她以为左柸还要考虑答案,殊不知下一刻他就明确回了她,“是,西原与我,再无可能因情而有所牵扯。” 得到他的答复,竺衣喜极而泣,失态地抓住男人衣袖,没出息地哭出了声。 但她还是缺了点胆子,她不敢扑进男人怀里。 只怕是一场梦,万一扑醒了…… 花前月下,二人心思呼之欲出,却又各自含蓄地收敛不少。又走了一段,不期然被人挡了去路。 慕沉昜倒坦然,其出色的面容引得街边百姓夺目而视也不避讳。他一袭束身红衣,散发着王者之气。竺衣当下欲行大礼,左柸拦住了她。 钰王心高气傲,看左柸带着其他女人夜游花灯,极为不满,“柸先生真有闲情雅致,这才控制了西原,就急不可耐地在外寻欢作乐了?”他看向两人的目光端的鄙夷。 竺衣敬他是王爷,暗暗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左柸淡然一笑,回道:“论闲情雅致,左某实在比不过慕公子。毕竟一别数月,西原都没能等来接她之人,想必慕公子在家中最是悠然自在罢。” 听他称呼堂堂钰王为“慕公子”,竺衣看了看周围瞧热闹的素衣百姓,才反应过来慕沉昜不便暴露身份。 慕沉昜又一声嘲讽,“原来被你爱的人,一旦得手,就可弃之如履,此种虚情假意,怎对得起‘柸先生’三个字?” “慕公子您这番话异意可就大了。您说柸先生虚情假意,但分明是您不愿意带走宋姐姐。就因为治病时衣物脱得多了些,您就嫌弃她,这称得上真情么?”竺衣很不开心听到慕沉昜那番话,说话也大胆了些,“要不是您让她失望伤心,宋姐姐也不会选择用蛊。当日您大度些,你们早就一同回……家了。” 慕沉昜被她这番顶撞得更不舒心,堪堪上前走了两步,竺衣下意识心虚地后退。左柸伸手将她护到身后,眼中寒意乍现,“慕公子火气如此高涨,是要在这大闹一番?” “有何不可呢?”慕沉昜冷笑,下一瞬直接出手袭来。 左柸当即将竺衣轻推到人群,同时反身迎击。 “不能一心一意待她,就少自我感动地困扰纠缠她!”慕沉昜步步紧逼,招式凌厉。 见他未用止此阁的武功,左柸也当做最普通的切磋同他过招。两人并非夺命之徒,攻防皆有所保留,却还是碰倒了不少花架、花灯。 有花灯起了火,百姓纷纷拿脚去踩,不知详情的人想拉架又不敢上前,唯有让一旁的竺衣劝架。 “这小姑娘,你倒是劝劝两位公子啊。” “就是,人家为你大打出手,你怎么也不拦着?这万一伤着谁了可如何是好?” “唉,你看,花灯架子都倒了,打不得哦打不得,快停手吧……” “多好的日子,年轻人也是……” 竺衣纠结地撇嘴,这跟她本无关系啊!那两位“公子”分明是为另一个不在场的女人才如此大打出手的好么。 一位大娘心急地摇了摇竺衣,“小姑娘,你快拦拦吧,非要人家为你受个伤啊?这闹得大了,你们可是要上官府吃棍子的哦。” 为难地看了一眼热心的百姓,竺衣为难地小心移过去,“亭屿、慕公子,别打了……” 左柸本就没有心思要在这给众人看热闹,奈何慕沉昜不愿收手。 竺衣心一横,强行拦在二人中间,左柸见状急忙拉过她护住,慕沉昜重重一掌击上左柸后背。 听男人一声闷哼,竺衣欲哭无泪,“对不住啊亭屿,你们再打下去真的就闹大了。他一个王爷我不敢让他有闪失,只能如此拖累坑害你了。” 左柸咳了几声,朝她笑了笑,示意无碍。 慕沉昜冷静些许,不满地看了看周围指指点点的人,这才收了手。 第八十六章 意外身死 - 未两清 - 乫一 闹了这么一出,竺衣哪里还有心思赏花灯。她不想慕沉昜误会是左柸寡情负了宋西原,道明左柸同她见面是为商量取蛊一事,这事才算过去。 当夜,左柸回庄,宋冬晨正一脸阴鸷地守在庄门口。 “柸哥哥为何去见西离女?” 左柸为她发酸的语气不满,冷声道:“冬晨也是个大人了,须知礼、懂善恶。你且把任性妄为收敛住,免得日后铸成大错。” 宋冬晨蛮横地一仰小脸,自以为俏皮地道:“冬晨哪里任性妄为了,还不都是那西离女逼得……” “张口呼人‘西离女’便是无教养,此后莫再让我听到。”左柸语气严肃,说得宋冬晨一怔。他顿了顿,又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但纵使没有西原,没有竺衣,我也不可能无耻到对自己视若妹妹的人动邪念。所以冬晨无需将心系在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身上。从前诸事过便过了,但今后你再找她的麻烦,柸哥哥定当不饶。” 他离开时带起的一阵风好似刮进了她的心里,冰凉寒意慢慢包裹了那温热胸腔中的暖意。 宋冬晨站在原地许久,间或发抖起来,泪水时断时流。 直至深夜,她才回了房。她如魔怔了般,口中一遍遍念着竺衣的名字。睡去前,脑海中已开始幻想竺衣遭受万人唾骂的痛快场景。 她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将一个计划说给另一个自己听。 她的精神状态明确出了问题,但没人及时发现。她带了大把银两去千城与众位公子哥挥霍千金。在体会众星捧月的畅快时还不知避嫌地与他人调情。 本就长相喜人的宋冬晨因时下丰腴不少,可谓别有风情,早有一干风流公子见色起意,争相欲对其下手。不过烂醉的宋冬晨身边尚有暗影保护,是以未被他人得手。 但吃不到便心痒,各个好色之徒用尽浑身解数想争得美人芳心,彼此间日渐心生嫌隙。今日明家二公子与李家三少爷争风吃醋,明日孙家两位公子大打出手…… 冷眼旁观的宋冬晨犹如看耍猴般地看着众人,嗤笑不已。 一两次许是无妨,但次数一多,纨绔子弟们也察觉了她在戏耍众人,方知心中恼怒。 其中一位刘姓富家子弟认识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在又一次求爱不成后,砸钱雇人想绑了她强行拉回府里,纵是辱她一番就丢弃,只图个痛快便好。 那日,暗中跟随宋冬晨的两位暗影被几十人在城外拦住,宋冬晨无察觉,独自进了城,终于被人绑了去。 暗影回庄禀报,宋西原当即驾马进城,左柸紧接着也出了庄。 宋西原一路快马加鞭,到城中时才发觉近日不曾关注宋冬晨,竟不知她结识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焦急地转了半天,她想起竺衣和初临两个人常在城中,许是碰见过妹妹,就去了瑾园。 初临一听便同她出去找人,竺衣拦都拦不住。 左柸随后赶来,他没有进园,只问了竺衣是否知道宋西原去了哪里,竺衣意识到或许事态比较严重,她驾了马随左柸一起走了。 多方打听,宋西原知道了人是在刚进城不久就被一位家住城南的刘姓公子绑走的。两人赶过去,那家下人死不承认绑人一说。宋西原没有耐心等他们放人,直接与初临打了进去。 既然她已经洗脱了止此阁杀手的身份,便不可能再用丝毫阁中功夫。 当众人在外打斗的声音一路传至宋冬晨耳中,宋冬晨口中被塞着布,呜咽着挣扎。 她一身凌乱,差一点就要失身,身上之人恼其不配合,又闻屋外之声,谩骂着起身提了剑出门。 门一开就见府中已鸡飞狗跳,上上下下的奴仆、护卫被单来的两个人打得极其狼狈。初临向这位光膀子的公子哥缠过来,宋西原一剑挥开数人,及时脱了身进屋救人。 被吓坏的宋冬晨嚎啕大哭,紧紧抱住了宋西原。宋西原边安慰她边为她整理衣物。 初临正与那些人打得火热。未多时,又涌出大片人,宋西原一看那架势,便知是混江湖的人士。 她将妹妹护在身后,手中转出一支剑花,欲使了落海剑法。初临被逼退到二姐妹身前,他看了眼宋西原,竟伸手压住了她握剑的手,皱眉摇了摇头。 宋西原及时清醒,换作普通的剑式迎上去。 寡不敌众,不使出看家本领,优势略显薄弱。几个回合下来,两人皆已力不从心。好在听闻城南正闹命案的左柸等人到了。 心中委屈的宋冬晨不顾形势,私自跑出了宋西原和初临为她打出的保护圈,哭着就要穿过人群奔向左柸。 当即有人剑锋一转,向她刺来。宋西原有所感应地回头,下一瞬不顾一切地飞身来挡。当下已无力再批开那凌厉的剑刃,只有将宋冬晨扑倒在地。 她惊险地查看趴在地上的妹妹,斥她胡闹,忽然一阵风袭来,背后人顿了一下,而后慢慢压倒在她身上。 她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听竺衣在远处大喊了一声“哥哥。” 当左柸出现在她面前时,身后的初临已经被三把利剑穿透了身体。 听着人群外的哭喊声,宋西原回了头,初临又被人重重一掌击在被剑透过的心口,霎时吐出一口血,落在她的发上。 宋西原怔怔喊了一声“初公子”,初临慢慢滑到…… 她不知何时战况有了反转,只知道意识回还时,竺衣正抱着口涌鲜血的初临失声痛哭。 她看到竺衣的手哆嗦着想用蛊封伤,但无济于事。又一时,竺衣的哭声她仿佛也听不到了,但她知道竺衣肯定吓坏了,紧紧抱着初临大喊着什么。 初临费力地抬起手来,竺衣赶紧抓过,他确认了宋西原无事,这才愧疚地对竺衣道歉。 竺衣哪里听得进,她抱着他,冲周围人大喊:“大夫还没来么?大夫呢?!快点啊!救救我哥哥……” 那口中一声声的“哥哥”听得左柸心都要碎了,他蹲下身去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竺衣直冲他大吼着要大夫。 她身上如浴血一般,看得人心惊。初临一咳嗽,又吐出大股血来,身体渐渐失温,他艰难地开口,“对不住了,竹子。哥哥竟然死在今天,世事难料啊……” 竺衣大哭,骂道:“你闭嘴!你闭嘴!”骂完又后悔了,急忙改口,“哥哥,哥哥……你别乱说话,大夫快来了!” “瞧你吓得,没出息。”初临撇嘴,眼神涣散,“你别说,还真疼……又冷,你把我抱紧点。” 竺衣听话地赶紧抱紧了他。 费尽最后一点力气,被抱紧的初临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道:“竹子乖,哥哥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妹妹,实在有幸。但哥哥不能再继续陪你了,你别记恨。”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气息微弱,竺衣怕再吵着他,也不敢大哭了,便抽搭着,“你就再撑片刻,大夫来了就好了。我要带哥哥回西离的,我们要回西离的。” 又一声轻咳,温热的液体流在竺衣的耳旁,“哥哥要回去的,你把哥哥的骨灰带回去。”弥留之际,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的种种场景,他还能弯起嘴角,“竹子,小时候真好……替我向阿水陪个罪……” 她手中的大掌无力地垂落,初临彻底睡着了。 竺衣将脸埋在那流着黏腻血迹的脖颈,拼命找寻一丝生命的起伏。 有人碰了碰她,她抬头看了一眼,眼中晦暗,软软倒在了初临的尸体上。 第八十七章 陨落 - 未两清 - 乫一 竺衣不知道左柸如何与官府打交道将此事摆平的,她只知道自己恨死了宋氏姐妹。即便初临是自愿同宋西原救人,即便初临甘愿为宋西原而死。 醒来后,她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 初临已被焚烧成一抔骨灰,她就抱着那只小罐子发呆。仇水虽不说,但兄弟的死对他的打击同样巨大。 文希担心这两人再熬出病来,忙着照顾夏丛的同时还要挂心看着这对兄妹。 因竺衣不想看到宋西原,为对方取蛊一事不得不搁置了。 左柸不想竺衣拖垮自己的身体,频频来瑾园看望她。那段时间,男人绝不在她面前提及宋氏一字。文希看得出来,庄主对竺衣的情已经非同一般。 入夜为竺衣洗漱时,文希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她,希望颓靡的人能有点朝气。但竺衣以为那仅是左柸在为两姐妹的事感到愧疚。 初临的死于宋西原而言并非毫无波澜,奈何她自始至终没有对其动过心,更自觉无颜面对竺衣。她消不去心中日夜翻涌的愧疚,终于忍不住前去瑾园向竺衣致歉。 竺衣已经憔悴了许多,宋西原的出现只会徒增她的憎恶。 难以从失去至亲的伤痛里走出来的竺衣说话十分不客气,她说:“你别说愧疚了,如果当真愧疚,找你妹妹那天你就不该来。”她看着宋西原依旧美艳的面容,咬牙切齿,“你好妹妹做的恶心事,让我哥哥赴死收场,真的太恶心了。” 宋西原低垂着头,无法辩驳。 “取蛊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真的不想见你。”竺衣起身离开,“对了,我哥哥临死前可没有再提到你一句,多谢你的薄情,让他至死终于放下了这可悲的单相思。” 说这番话,好似在为初临扳回一局,尽管她知道他们输的彻底。 宋西原回到庄中,宋冬晨看到她的脸色难看,啐了一句,“跟那西离女道什么歉,又不是我们杀的人。”宋西原闻言气得举起手来,看到宋冬晨抱着头委屈地盯着自己,过后还是放下了手。 之后,慕沉昜两次进遥案庄抢人,宋西原仍决心要同盛留白走。因朝中突发急事,慕沉昜不得不先回去,留了线人继续盯守遥案庄。 如此过了一月,眼看已至十一月中旬。 千城慢慢转凉,满园银杏又染黄。 竺衣想起初来那一年,寻风苑的银杏便是这样好看。当时她不愿意让人清扫落叶,如今反倒亲自拿起扫帚来同文希和下人一起清扫。 左柸来时,见她气色转好,一颗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他知道竺衣救过一位夏姑娘,如今没有按期离开,多半是因为念及那位姑娘的身体不能劳转。 夏丛不曾亲眼见过左柸,当时躺在床上的她已如半个死人,唯有吊着一口气。左柸看竺衣细心为她擦洗,不嫌脏累,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将死之人,万万救不回来的。倘若夏姑娘一死,她许是立即就走…… 男人苦笑了下,因果轮转,总算是他不舍了。 众人都在平静等待一件事的结束一般,这种诡异的平静中,早有人为拉一人陨落而埋下了伏笔。 任谁也想不到,事态怎么会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十一月月底是左柸的生辰,别成有书院出了状况,老夫子前来汇报,左柸便没空再去瑾园。他特意提前两日书信一封,邀竺衣在生辰日当天去城中散心。 宋冬晨日日偷窥着男人的动向,趁此拦截了送信的下人,命她先去皎月斋清扫院落。小丫鬟转身将信拿给另一人去送,宋冬晨见她走开,又拦住了那人,不满地道:“院落很快就扫完了,何必再托你跑一趟?你拿来,我丢给她,喊她自己送!” 这信顺利落在了她手上。 信上内容极简,不过是单独与竺衣相会…… 她知道左柸不想让竺衣在那天进庄来,免得竺衣看到她们姐妹而受刺激。 愈是这样对待竺衣,她愈痛恨。 信中最为重要的信息便是“酉初”、“芒下茶楼”。窥信者嘴角得意地一挑,心道不枉她此前多日去书厢混的日子。 每日对着左柸的字研究临摹,精心地另写一份,将酉初改为申初,两份字迹别无二致。 看那小丫鬟扫完了,她走过去把书信递过去,“时间还早,自己送去。同样都是下人,你还指使别人了……” 当竺衣收到信时,根本瞧不出异常,默默点头应了。 见下人回来复命,宋冬晨在暗中偷笑。次日,她进城寻觅目标。 十一月三十一日那天,将近申时,竺衣就出了门。她带着买来的礼品前去赴约。仇水知她是与左柸见面,便没跟着。 当她到了芒下茶楼,左右未瞧见遥案庄的人,便在门口等着。一位仪表堂堂的公子迎面走来,叫了声“竺小娘子”,竺衣没有理会,那人再叫一声,她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 对方确认就是她,风流倜傥地一笑,健步走来,拿折扇一挡,佯装调情,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她的口鼻,只片刻,被刺激气味毒到的竺衣软软滑倒。这人抱起她,对一旁疑惑的人谦和的解释自家小娘子身子孱弱。 这一约,赔付了竺衣一生。 她被疼醒时,身上的男人正在驰骋,忘情呼喝。脑海中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直到听见房中还有另一个男人在抱怨,她去看那人,竟被哀怨地怒视着。 沉沦的人不忘去哄他,语气宠溺,极为不堪。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小爷最钟意的人还是你!” “你记着只是跟她一夜露水,而我才是你的‘女人’!” “当然,小爷多疼你。” …… 龙阳癖…… 分清状况的她一声尖叫,声音陌生至极,她四肢被绑着,男人嫌她吵,捂住她的嘴加快了动作…… 竺衣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了,只是赴个约,为何会这样? 庄里的宋冬晨算着时间,忽然大笑开,一度笑到落泪。 宋西原听清了她嘴里的话,不可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宋冬晨笑得腹痛,“她毁了哈哈哈哈!竺衣这个贱人终于毁了!你不知道啊姐,我找的是龙阳癖的人去毁她哈哈哈哈哈哈……” 宋西原看着眼前疯癫的人,惊得捂嘴后退了两步。她反应过来时,匆匆唤了下人去找左柸。 左柸彼时已出了庄,却见师乔急急忙忙追上来失控的大喊着去救人。 去救竺姑娘…… 第八十八章 刺激 - 未两清 - 乫一 左柸找到竺衣在的酒楼,扬手止住了随行的人,宋冬晨一指房间,他手中的物画出鞘,门开,一眼便瞧见了床上的人。 竺衣没有听到声音一般,呆滞的睁着眼。她的身子不着一物,一动不动。软榻上的人倒是惊醒了,不满地抬头正要嚷嚷什么,一柄长剑呼啸而过,两人毙命。 左柸没有去看他们,拾步走向床前。竺衣毫无察觉,直到左柸上前,褪下外袍给她盖住。 他欲将她浑身包裹住,终于听到她哼了一声。左柸连忙看向她,竺衣终于回神。 “别动,疼……”她的腿,动一分便是撕扯的痛。左柸喉头一哽,迅速为她裹好上身,说了句“不怕。”便是撑不住一般,蓦然跪了下去。竺衣听到一声闷响,愣愣转头看他。 左柸眼里,大概是迷了沙。 他要将竺衣带回遥案庄,竺衣固执的一直重复“瑾园”。将她送回去的时候,仇水已经不在园中。有下人颤巍巍地禀告:“那仇公子进庄去了,他一心要杀了宋二小姐。” 左柸闻言,却没有离开。吩咐文希给竺衣清洗,他在门外等着。 天黑透时,仇水回来了。看到门外的男人,一向稳重隐忍的他刹那间倾泻一身杀气。左柸好似没有发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抵是,仇水没能成功杀了宋冬晨。毕竟宋西原的武功那般好。 如果她的武功没那般好就好了。 竺衣洗干净身上,撵出了文希,要自己待着。 仇水进去看她,他向她走过去,她拼命挤在角落,说了句:“别过来,这里太脏了。”便是这一刻,仇水突然如困兽般哭出声来。 他为自己武功不敌宋西原而恨自己,更为放心地任她一个人出了门而追悔莫及。初临已死,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些精神的人,偏偏遇到了这种事。 竺衣在那里叫着“哥”,他赶紧应了,又听她说道:“你先出去,我不想见人。”他不敢,他怕她想不开,趁自己没注意做出傻事。 可竺衣摇摇头,对他道:“哥不用担心我,我就是想自己静一静。”仇水擦了泪,退出去了,确实在房外捅破了墙纸时刻注意着屋里的人。 竺衣果然很乖,半响没有一点动静。 左柸回了一趟遥案庄,尽管有宋西原护着,但宋冬晨还是被他一掌打落了几颗牙齿,他扯过物画的时候,只差一点,就能直接要了她的命。 话说当时的宋冬晨已经疯疯癫癫,宋西原不敢离开她半步,就看她自言自语,时常又哈哈大笑。下人被吓得不知所措。 左柸将消息压住,顾不得休息又连夜去瑾园看望竺衣,神识清醒的竺衣不再一个人待着,见他进了房,也不哭不闹,只问他为何迟了。 他希望她痛骂、痛打他一顿都是好的,可竺衣冷静地看着他,又问他为何迟了。 左柸说信被人动了手脚,竺衣移开目光,又拿出那封信仔细看了看,突然笑开,“宋二小姐这方面真有天赋,我怎么都学不来,她却能以假乱真。” 天色启明,竺衣双眼不满血丝,一个动身,身上的痛顿时令她想起不堪的画面,这一时的刺激将她瞬间又拖进万丈深渊,毫无防备的一声尖叫,她推赶着几个守着她的人出去。 自那日起,她开始极排斥见到遥案庄的人,甚至于文希都不行。是以,文希为照顾她,都要在夜里她好不容易睡下了才敢出现。 见左柸日日将自己关在寝居,宋西原请求见面竟也被推了。无奈之下,她唯有不经允许便去了瑾园。 矜傲如她,竟在竺衣面前跪下了。 她出现的那一刻起,竺衣浑身如被针扎,全身刺痛。她仿佛看到了地狱恶魔,嘶吼着让宋西原离远点。这种恐惧到极致的抗拒让身旁的人反应不及。 因她前几日太过安静,突然的失控便极为惊心。宋西原祈求她的原谅,竺衣便朝她砸东西。杯碟茶具,花瓶案几,在她手边的通通扔过去。 仇水拦住她,看她被吓得不轻,怒骂着宋西原即刻滚开。 及时赶来的左柸见宋西原眼下有一处割伤,强行压下怒火,平稳着声音问她为何私自前来。 他知道竺衣现在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从不敢说让宋西原过来“请罪”。 她能请什么罪呢?竺衣遭受过的,她必然不会遭受。 宋西原见他如此紧张在意竺衣,口中不住地低念着她对不起竺姑娘。 将人送走后,左柸进了房。竺衣仍在喊着“滚”,一声声无用的空喊着,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正对她纠缠不放。 直至哭喊累了,浑身冷汗的人才渐渐停下来。左柸挨近,她如惊吓的兔子一般猛地看向他,而后又紧紧抱着自己不放。 不想理会他。 竺衣想回家,拼命地想逃离这个地方。 可左柸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她离去,纵使仇水执剑相向也无用。他怕她在半路出事。 再明白些,他分明不想放她离去。这一离去,便是从他生命中走出。 左柸柔声诱哄她吃饭、歇息,甚至打算搬来瑾园陪她。 师乔不敢明着提到宋冬晨,在佯装与文希谈话时透露了宋二小姐已经被送走。且再无遥案庄相关的人护她。 这一切于竺衣而言,着实无意义。她只想夏丛能醒过来,然后就回家。 这一日,左柸前来,竺衣正盯着稍稍结了碎冰的湖面发呆。她听见动静回了头。阳光正好,洒在她脸上,仿佛有一瞬间她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男人为她披了外袍,她没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左柸默叹一口气,果不其然,她又提到了离开。 当时的她身上已经毫无分文,因前段时日为夏丛瞧病,所剩无几,回家的盘缠差了许多。她没有心思将手上所有的蛊药再拿去出手换钱,索性将它们全给了左柸,想换点盘缠。 如果不是为离开准备,左柸随手赠她大笔钱财都可,然而当下他不能拿出分毫。 竺衣笑了,那次笑得很柔和,说不上明媚还是糜烂,但就是努力发自内心地笑了。她道:“亭屿放心,我想了这么久,早想开了。我的路还那么长,不应该一蹶不振。”那泪窝竟然也笑了出来,“诚如你所说,脏的是他们,不是我,我觉得挺有道理。” 她将他真心安慰的话归结为道理,“我挺得过去。回了西离我会好好育蛊,好好卖钱,你不必内疚,这事与你无关,你不欠我的。” 第八十九章 焚园而归 - 未两清 - 乫一 外面太冷,左柸带她去了点着熏香的静谧厅室陪她说话。竺衣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始终不见男人彻底失去耐心,便索性直白地问对方的目的。 为了不让她有压力,男人只是温柔地看着她,不敢过于认真凝视,他道:“是我愚钝,迟来心动,等你好些了,搬回庄里可好?” 他说这话的时机太可笑,竺衣当然摇头,“你不用收拾烂摊子。我自己的事,自己扛。” 听她说“烂摊子”,男人忍不住去抓了她的手,两只温度差异稍大的手触碰,吓得竺衣急忙甩开了。 “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罢,直到快要失去了,才想要用力抓住你,呵,自作自受。”左柸低声自嘲。 竺衣颔首思忖了须臾,没有看对面的人,道:“如果初临哥哥没有死,你不会愧疚。如果我没有被人……”眼中酸涩地泛红,“你也根本不会这样说。你就是可怜我而已,可怜我失去了亲人,又失了身。偏巧,你做不到亲手惩罚自己爱的人和她犯了错的妹妹,所以你心里内疚、不安。” 她抬起头,蹙眉看着左柸。 左柸想为她擦去面颊挂着的泪珠,被她躲开了。男人轻声说道:“对你哥哥的事,我确实愧疚,可对你的感觉绝非如此。竺衣,”他鲜少直接叫她姓名,当下念这两个字时唇齿轻柔,“打算为西原取蛊,是因为我彻底放弃了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我原不打算这么快向你表明心意,怕太过突兀,让你不适应。可悲剧发生后,你一心要走,如果我不是对你有意,无论如何我必不会开口徒增你的困扰。” 他说这么多又有何用,竺衣分明听不进去,“柸先生,你是个好人。”她认真地道,“但我不需要被好人照拂关爱,说到底,你无非是在自责。可我不想活在你毫无意义的忏悔中。因为真正该自责,该赎罪的人,是那对姐妹!” 话题扯到这里,气氛明显的紧张了起来,竺衣咬牙,“我不会给她取蛊了,你们去找白萫姑娘吧。这辈子,我都不愿意再看见宋西原和宋冬晨!” “我真的不想错失你……” “那我也是真的,不愿接受你的怜悯。” 二人在房中的谈话,外人听不见,但文希见左柸从房中出来,面色极差,也知道了谈话必然有出入。 几次商讨未果,竺衣便同他耗着。 由于太缺银子,没办法硬气的说走就走。仇水去了集市上卖蛊药,无奈收入微薄。这番捉襟见肘,竺衣才想起为宋西原植蛊的那日,就应该狠狠敲诈左柸一笔。 也不至于他如今这般“小气”。 无法,她只有打起精神亲自去集市卖了两天蛊。好在她熟客多,倒也多进了点银子。 路麦和欢七贪玩,去城里喝酒的当儿,碰到了多日未见的竺衣。 他们自然知晓竺衣的遭遇,好在左柸一直明令禁止这两人去瑾园,不至于对竺衣造成再一次的伤害。 欢七别扭地向竺衣打了招呼,竺衣回礼的点了点头。 想起先前在庄里闹得不可开交的宋冬晨,路麦来了句,“疯了一个,污了一个,还指望庄主能看上么?” 欢七忙得去捂路麦的嘴,已于事无补。竺衣手中的钱袋突然掉在地上,铜钱、碎银嘣落,她睁着黑亮的杏眼去看路麦,嘴唇颤抖,半天没有声音。 路麦被她瞧得发毛,同时也后悔了方才出口的话,欢七又急忙碰了碰他,他想改口,结果只叫了句“西离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竺衣红了眼,又点点头,蹲下身子捡散落的钱币。还没捡完,手越发抖得不行,她干脆不要了。见她转身如逃荒般走了,欢七赶紧把余下的捡干净追上去。竺衣不敢看他,胡乱抓过就走。 身后的人是继续鄙夷或是真心懊悔,她没有胆量猜测。 万幸当天的竺衣没有崩溃,靠一遍遍压抑着自己,竟也生生忍住了最难熬的时段。 其后,文希渐渐地能直接出现在她面前了。她偶尔还能主动同文希说说话。文希抓紧时机开导鼓励她。 竺衣会笑着听,试图搜寻那些话中有哪一句可以真正愈合心里溃烂的角落。 十二月已经过了些时日,夏丛的呼吸微乎其微,在她床边放再多的暖炉都没用了。竺衣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托仇水买了两只坛子,商量如何离开的事。 两人私下收拾了些厚衣物和不多的银两,以及初临的骨灰坛。当仇水将马车联络好,竺衣挑着日子做打算。 这日夜间,她趴在夏丛床边说着话,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废话。床上的人忽然留下两行泪来,絮絮叨叨的人惊喜地以为她要转醒,等了许久,却发觉她渐渐没了呼吸。 许久以来的期盼落空,竺衣竟然静静地看着夏丛,没有任何声张。 半响,她抓过夏丛的手握了又握,这就放弃了。 她灭了房中的一切热源,将夏丛的尸身暂时保留。 次日,文希照常来照顾病人,竺衣佯装噩梦初醒,哭着要她请左柸过来。文希见她终于主动找庄主,欣喜地回了遥案庄。 文希方出瑾园,竺衣又吵闹着要仇水去买东西。仇水以拿不动为由叫走了几位暗影。如此一来,除了大门处懒散的几个下人,便再没有人盯着她了。 众人走后,她去了夏丛房间。夏丛已经僵硬,竺衣双手合十向她拜了拜,打趣地道:“借你一用,然后带你回家。”用尽力气将夏丛扛去了自己房中,将身上的蛊瓶取下挂在尸身的腰间,又在房内各角落泼洒了浓酒。 一切准备就绪,她吸了口气,最后看了看这里,轻笑一声,道了句,“终了”。 话落,带油的火把毅然扔下去,大火当即燃起。她趁人察觉前去仇水房中拿了自己的包袱躲到不起眼的杂库房里。 直到火势大了,才有人惊呼着救火。几个人人手本就不够,各自乱了阵脚,手忙脚乱地去打水,竺衣趁机出了瑾园,而后直奔约好的车夫那里。 遥案庄中,文希向左柸细细汇报了竺衣的情况,脸上挂着笑意说竺衣请他过去一趟,尚未说完,突然看下人急急跑来,大喊着皎月斋失了火。 左柸立即赶去了皎月斋,看见皎月斋房前的竹林浓烟滚滚,房中幔帘很快被火舌肆卷,一时起风,火势愈旺。 如此巧合,连日愁闷的宋西原只是醉了酒,却也能一个不小心,在寝居酿成大火。 左柸发力击退了死死拉住自己的胥桉郢,径自往火里冲。昏昏沉沉的宋西原听见左柸连声唤自己,她的喉咙因被熏得疼痛,已无法发声,只能焦急地拍打身旁的桌案。当男人在浓烟中看到跪坐在地上的女人,也不顾梁下怒吼的烈火,扑将过去一把揽住了她。 第九十章 复得·错失 - 未两清 - 乫一 宋西原没有力气,被他抱着往外跑。才刚踏出内寝,几根燃着火的梁柱轰然倒塌,左柸躲闪,因怀里有人而避之不及,被一支柱子狠狠砸中头部。 双眼被烟熏的生疼的男人,硬生生挨过这一击,刹那间耳中轰鸣、双眼痛极,甚至于怎么将人救出来的也不怎么记得清了。他只是在成功逃出来的那一刻紧紧拥住了宋西原,浑身颤抖…… 宋西原在他怀里缓了许久,抬首,忽然见得两行血泪自那双失了光的眸子蜿蜒而下。 左柸茫然睁眼,看见了红黑色物体在眼前飘动,片刻后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边火势才被控制住,欢七跌跌撞撞跑来,口中大喊着:“瑾园大火,竺姑娘被烧成了白骨……” 左柸耳中嘈杂不堪,没反应过来。胥桉郢上前猛地扯过欢七,“你在说什么?!是庄里起了火!哪里是瑾园?” “方,方才,瑾园的下人过来,说,说瑾园大火,又起了大风,他们几个救不及,那仇公子和暗影回去后才灭了火,但是,竺姑娘的房间被烧的只剩房梁……和一堆白骨……” 将宋西原交给丫鬟,左柸摸黑向前,“怎么会……竺衣……”他不信,大夫没来得及为他看眼睛,他就去了瑾园。 留给他的,确是残缺不全的白骨。仇水正敲击着白骨,磨碎,一点点装进坛子。 左柸看不见,有人过来将蛊瓶送到他手里,碎烂的,完好的…… 众人看着仇水边砸骨边流泪,大风吹得他们各个迷了眼,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路麦怔怔盯着那白骨,想起前几日曾出口伤害竺衣的话,腿一软,坐了下去。 紧紧捏着蛊瓶,很容易破碎了两支,那锋利的触感使左柸如梦方醒,可说不上是眼中疼痛还是心中疼痛,亦或者是脑颅钝痛,他又流出血泪来,呜咽一声倒在地上。 仇水将骨头能装的装好,去屋里拿了自己的包袱,抱着两支骨灰坛离开了。临行前,他对文希谎称城外何处埋了夏丛,若得空,劳烦她偶尔帮忙烧个纸钱。 文希一时无法接受竺衣的死,迟迟回不了神,见他要走,流着泪也说不出话来。胥桉郢想派人送他回去,仇水实在不接受他们的好意,执意拒绝。 左柸清醒时,仇水已经离开。 当日瑾园和遥案庄的两场大火于千城传开,百姓们喟叹左氏流年不利,并不知晓是无意酿祸还是有意为之。 柸先生因救火失明更是一传十十传百,令人谈之惋惜。 竺衣听闻这个消息时,已是两日后,在距离千城数百里之外的小乡了。她在简陋的客栈等着与仇水汇合。人还没等来,消息倒是传得快。 心疼,固然是心疼的。然而为宋西原失明,这下宋大小姐该要稳下心来陪在他身边了吧…… 她还是笑了笑,心想福祸相依,大抵如此。 仇水终于来了,两个人继续启程回西离。 路上颠簸,竺衣毫无食欲。接连赶路一个月,还未进西离,她突然开始作呕。车夫的妻子说小娘子症状颇似有喜,二人没有注意,但在客栈落脚时,她的干呕症状加重,吃的东西全数吐出,客栈老板娘指责这“小两口”瞎折腾,“娇妻有喜”了还要赶路。 竺衣听罢如雷轰顶。 她无助地看向仇水,仇水也不知这情形是有身孕的表现,亦是无措。可他必须镇定下来,装作老道的模样安慰竺衣无事,只要回了西离,他一定有办法。 越向西走,天气越寒冷,两个人时常挤作一团取暖。西离大雪纷飞,遇到恶寒天气封了路,车夫会一连休整几日再出发。 是以二人到达域姜城时,已经临近一月。 赶回古寨那天,天色已黑,那些人几年不见竺衣,纷纷过来围观。竺腾听说竺九回来,想她在外几年肯定在外人面前泄露了密蛊,满腔怒火地去了阿娘家。 在竺衣赶回来的前些日子,阿娘因救人落崖,瘫痪床上。两兄妹看她老人家如此受罪,忍不住自责。又因为初临死在外面,三人心里极为难受。所以即便竺腾来了,竺衣也懒得理会外人。 她如此无视自己,惹得那寨主怒火中烧,问她在外如何野了几年。竺衣质问他为何阿娘因救人受伤,却不派人悉心照料。 原先就不喜欢这个被撵出去的小灾星,孰知外面待过几年,回来竟大着胆子朝他叫嚣,竺腾看着严寒的冬夜,当即气得让她滚出寨子。 双方各自有气,竺衣不愿屈服。在听到有人说她克死了初临,克伤了阿娘,还打算继续祸害寨子的话后,仿佛失去理智般,竺衣拿起顶门的板子就要砸那乱吠之人,突然一阵干呕,难受得她不得不弯下身来。 看戏的女人瞧她这样,了然笑言,“不会还带了个野种回来吧?” “野种带小野种?哈哈哈……” 这话气得仇水大声轰赶众人,想压下所有不堪入耳的话语。而竺衣好不容易忍住恶心,却见竺腾突然一脚踹来,随着阿娘的一声惊呼,竺衣感到小腹一阵犹如刀绞的疼痛,倒在床边缩起了身子。 阿娘急得想扶她却没有办法,不多会儿,流出的血便证实了众人的猜测。 于是,竺腾命人连夜把她丢出去,除了寨籍。 那夜大雪,仇水抱着浴血的她匆忙去了古寨外的那间废弃木屋,他一遍遍往返,将家里的火炉、被褥,厚衣物抱来为她取暖,又连夜去找医婆…… 那时候,失血过多的竺衣神思不清,她拼命撑着眼,看着那明灭扑朔的炉火,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等到仇水回来……又疼又冷,难过到极致处她已丧失了哭的力气,人异常安静。 折腾了一天一夜,落了胎,止了血。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那以后,她就住在了这间木屋。 最初的那些天,晚间入睡,初临和夏丛会鲜活的出现在梦中。她不知那是梦,奔过去同两人亲昵的说话。初临还会欺负她,夏丛也不被初临嫌弃,站在一旁笑得温柔。 两个人又总是很皮,通常聊得正开心,他们就玩起了失踪。竺衣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那样害怕,在黑夜里一遍遍喊着他们,直到作弄她的人再次出现,戏谑她笨,她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大哭不止。 梦中太多次这样的场景,被仇水叫醒的人睁开眼发觉自己一脸泪水,会有一段可怕的缺失感层层淹没了她。只有紧紧抱住仇水,听到他的声音,她才真正从梦中醒来。 如此反复,人消瘦得极快。 第九十一章 梦境虚实 - 未两清 - 乫一 竺衣竭力以平淡的口吻,将最不愿提及的这段往事讲给阿娘,老人家抱着她揉搓她的肩膀,想为她驱走这噩梦般的过往。 “我的竹子受了苦啊……娘不知道你在外头受了这么多欺负。娘真想拼了这条老命去宰了那蛇蝎丫头!” 竺衣抓住阿娘的手,清浅一笑,“苦不苦的,都过去了。您看啊,您身体好了,我们也算苦尽甘来呀。”她嗅了嗅阿娘身上的药香,有点委屈,“但是,阿娘不要再逼我跟柸先生走了可以吗?” 阿娘稍稍妥协,“娘可以不逼你,但听不得你贬低自己,说什么配不上他的混话。如果你配不上,人家怎么会不愿意放手。”竺衣还要说话,阿娘不给她机会,紧接着道:“是不是愧疚,我这过来人看得清。那孩子是真心待你,你实在无意,我就先不说了。” 竺衣把头埋进阿娘怀里,闷声道:“谢谢阿娘。” 是夜,左柸过来时,竺衣正在育蛊。听闻身后动静,她没回头,专心盯着药罐里的蛊虫。 身后的人面上几分沧桑,出口的声音也仿佛不是他的,“我们好好谈谈。” 竺衣割了手指,又往灌中加了几滴血,没出声。 “竺衣,我们谈谈。” 捣弄药罐的人不大友善地应了句,“有话请讲,我听着。” 这语气…… “你可以痛快在我身上撒气,但你先转过身来。”他的口吻尤其无奈。 将药罐封了口,竺衣走过来,“您要谈什么?” “谈那个孩子。”男人口气清淡,认真看着她。竺衣无意识的后退一步。 “野种么?早死了。”她同样口气平平,甚至冷漠。 “对不住,爱我一场,却害你跌进了地狱。我不敢想象你独自面对那一切时,如何孤独无望,如何痛彻心扉直至心如死灰。乃至于,我没有资格猜测你经历那悲剧时的心境。因为无人能替你承受折磨……我犯下了大错,在我们心里生生捅了个鲜血淋漓的窟窿!可我还是期望你给我一个机会,救赎我,救赎彼此。” 竺衣觉得他说的太绕弯子,揉了揉鼻尖,道:“我没那个心。” “莫怕。” “我怕什么?死都不怕的人,我怕什么?” 她必然心虚,因她的惧怕大家心知肚明。 左柸在低矮的木桌旁站着,竺衣看着忍不住发笑,“前面你站在这里不显突兀,怎么现在觉得格格不入呢。” 家境殷富、高高在上、俊美若仙的柸先生,磊落的挺着颀长的身姿站在这清贫简陋的小木屋,实在违和。 男人知道她的意思,苦笑着低头。可他不认为两人间有任何的差距,只道:“记得那日,我醒来,听他们说亲眼看着仇水为你收敛了骨灰,带你回了西离。就在那一刻,我为当初不放你走的愚蠢做法,无比痛恨自己!我后知后觉地想,如果我先放手了,你该不会走到那一步,哪怕你从我身边离开,总好过彻底消失……那时日,我大概是生不如死。” 竺衣站在床边,也不坐下,也不看他。男人微侧身子,盯着窗外夜色,“属实煎熬。如今再回想,我不知自己怎么走过来的。你总是出现在梦里,给我一个笑脸,下一刻又抱头痛哭;给我一个背影,却总是转瞬即逝……抓不住碰不得。” 听到这里,竺衣干笑,“所以我还活着,就该为你圆梦?”还不待左柸说话,她突然问道,“柸先生,宋西原的血心蛊有人为她取了吗?” 左柸清楚她有多恨宋西原,犹豫了一瞬,他回首看她,道:“盛公子说带她去南蛮取蛊,之后的事我不知情。” 原来他们没有在一起,竺衣有点幸灾乐祸,“如果没有取,你们又没有成婚,她会很痛苦的。那感觉,可是相思成疾,思之如狂。”说罢她还轻笑了一下。 左柸尽收她这一时的小表情,“自他们走了,往后余生与我再无关。”他走到竺衣面前,“告诉我,你不愿接受我,是在害怕什么?还是,在自卑么?” 他说的太直白,一语破的。慌张的人努力掩饰自己,接连摇头。 “我承认,我曾压抑了自己对你的情意,一直到发生了错事才说出口,我坦白内心的时机不对,让你以为我仅是内疚罢了。可我是真的先对你动了情!竺衣,你莫否认它的真意。”他想抱她,被躲开了。 听男人一声叹息,竺衣也跟着叹气,“你知道我才回来的那段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吗?” 左柸没说话,她活得很辛苦,不用想也知道。不然也不会用眠杀蛊。 竺衣走到窗前,看着闪烁的星子,双眼失神。 “刚回来的时候,因为被踢掉了孩子,我睡不踏实。总是惊醒,方入睡,旧人便快我一步入了梦,好像每次都在等着我……” 最初时梦到初临和夏丛,她于梦中贪恋不舍。可突然有一天出现了宋冬晨的脸,那张脸笑得诡异极了,竺衣看见她打个响指,就有个男人扑过来。 那一刻,撕心裂肺的尖叫透过木屋远远飘散。 竺衣腥红着眼,双手狠狠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实在驱不散脑海里的那张笑脸,她就改为用拳去锤击自己的头。 时值寒冬,将厚衣衾被通通裹上身,还是觉得冷意在黑暗里四处钻袭。她锤得累了,亦或是有些晕了,稍缓解着入睡,能睡半刻钟,再次被梦中人笑醒…… 她不知为何宋冬晨会一直出现,驱赶不走。 最可怕的时候,她睁开眼,看着黑黢黢的屋子,仿佛能看到宋冬晨正蹲在她的床上,朝她咧嘴笑着,那避无可避的恐惧,下一瞬就要伸到她身上的黑手,使她分不清是梦、是幻觉还是真实。 精神恍惚到不知自己醒着还是睡着。 迷蒙中睁眼巡视四周,直到仇水出现。他来了,她才真正“醒”过来。可她不敢说太多,只告诉仇水自己睡不好。仇水为她抓药,一天天过去,看她神色憔悴得令人心惊。 她与仇水商量服用眠杀蛊,被仇水和阿娘否决了。 “后来的夜里,我不敢再留在床上,屋外的雪地比漆黑的屋里看着更令人心安,我就裹着被子出门,在门前的雪地上来回走。” 她笑看一眼身后默不作声的男人,“是疯了吧?西离的冬夜,我在外面呆着。”左柸暗中攥紧了手,没出声,脖间青筋已经鼓起。 竺衣接着道:“冷自然是冷,我也不知道除了来回走还能做些什么。脑中无所想,只告诉自己下一步往哪里踩。结果身子太虚,一夜过后倒床不起。” 仇水给她煮蛊药,又忙着去城里请医婆。夜里他必须回寨照顾阿娘,恳求了许久,医婆才愿意留宿在竺衣的小屋。竺衣烧得浑身难受,半睁了眼看医婆睡熟了,又爬起来裹了件后袍出了门。 犹自在雪地上缓慢走着,嘴唇发白,眼皮难抬,她还觉得安心不少。走了不多会儿,终于“哇”地一声,吐出了所有服用的药,人随即向后倒去。 医婆听见动静,惊醒,忙开门去看。 竺衣不省人事,医婆连夜去古寨喊仇水,守寨的人不给传唤,她白跑一趟,只能针灸,强行唤醒竺衣。 竺衣毫无知觉,呼吸孱弱,吓坏了那医婆。仇水一早过来时,医婆说了情况,他这才明白竺衣发烧的原因。 好在她还是醒了,等她缓过来点,仇水用手摸着她的小脸,问她为何在夜里出门。她哭了,说她真的睡不着,不用眠杀蛊简直无法闭眼。 挣扎了许久,仇水看着竺衣,终于说:“好,我们用蛊。”她还在哭着,闻言使劲点了点头,扎进他怀里。 “我这里没别家人住,不然的话,以当时夜游的情景,准能把人吓个半死。”竺衣低头笑得明朗,好像讲的真是一个笑话般。 入秋的西离还是热意不消的,所以被人自身后抱住的她不满地想扒开肩颈处的手臂。 男人不说话,喉间滚动,呼吸急促。有温热的水滴落,融在竺衣轻透的纱衣上。 她也不挣扎了,抚慰般地拍了拍那手臂,“所以柸先生私自扔我药,是不是过分了?” 拥着她的人再次加重了力道,她怕窒息,乖乖噤了声。 第九十二章 原谷 - 未两清 - 乫一 其实竺衣觉得自己没必要太过矫情。夜里几番调整心态,她认为还是应该以轻松的姿态面对大家,免得众人皆因为她变得情绪低迷。 西离乱象逐渐波及到古寨这里时,左柸无法再等下去。他与阿娘谈了许久,再三担保每年可带阿娘一家回来祭奠逝亲。阿娘也怕这年轻人继续留在这里出事,更想给他和竺衣创造点条件,终于松了口,愿意离开这乱世。 竺衣摸着吃草的白夜正开心,听阿娘说全家先同左柸避一避,那笑脸当即垮了一半。 但她不能太自私,阿娘和仇水是自己最重要的亲人,既然有更好的躲避战乱的方式,肯定要选择平安活着。 心里说不上来的沉重,但她同意了。 遥案庄的少主久久看着她的背影,笑得如负释重。身边的几个心腹自然跟着主子眉开眼笑,这其中便是路麦最为高兴。竺衣回千城,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他定要恭恭敬敬将她看作庄主夫人,诚心对待,彻底抹去心里的愧疚。 离行前,竺衣打算先去一趟原谷。 她想帮夏丛找找家,阿娘给了她十日时间。这一次,左柸任她怎么推脱也不肯放她独自前去。 阿娘亦强行留了仇水在身边。 坐在马车中与左柸两相对望的竺衣十足的郁闷。 原谷有望不到尽头的干芦苇丛,也有万亩良田绿意悠悠,颇似一处被遗忘的人间净土。竺衣几日间走过了许多村落,四处打听夏姓人家。好不容易问询到几家夏姓农民,却无人说曾卖过女儿。 竺衣费解如此简单一事,为何各家皆否认,再三确认下还是无果,便越问越上火。生闷气之际,左柸手中掂起二两黄金,他耐心极好地让对方仔细回想,但见的其中一家慌忙跪下承认了。 那一刻,竺衣愤怒地想踢人一脚,只因为说不上的心寒,“你直接承认自己卖过闺女能死吗?何必遮掩?” 那男人哭诉,“老农前妻死的早,现在的妻过门后嫌大丫是累赘,养不活,这才卖了。要是不卖她,妻就没了。各位好人又找过来,俺们不知道是不是那大丫犯了事,不敢说。” 懦弱的人哭哭唧唧,竺衣气恼地抓过左柸手中的金子扣到那摇晃的桌上,“我带你走一趟夏丛的小坟,以后你每隔两个月去给她扫坟。如果我以后过来见到坟上有杂草,就找人把你家拆了!” 想了想,怕不够满足这人的贪心,她还想说什么,却听身后的左柸道:“你若尽心照她说的做,左某每年给你十两黄金。” 她看了看左柸,满意地接话,“对,每年让你白得这么多金子。你扫坟的时候多念两遍,夏丛是你们夏家的恩人!” 对方恨不得将身子趴到地里,连声叩谢。就连初时凶相毕现的夏丛继母都扒拉着几个孩子跪下了。 竺衣带夏父去了坟址。三月前她才来过,此时又长满了乱草。夏父赶紧去拔草,竺衣看了许久,不知是在盯着夏父劳碌,还是在想些什么。左柸发现自己有点害怕她出神,那种空洞能摒弃外人,让他陡然觉得离她太远。 竺衣没有发现身边人的异常,夏父拔完草,她才回过神来,上前与那人一起添新土。 末了,看着这孤单的小坟,竺衣道:“夏丛,你有家了。以后你爹会常来看你的。我有空也一定来。”回身拉了一把左柸,“这位是柸先生,从前他去过瑾园那么多次,你也没亲眼见过。你生父一家有他接济,你就安息吧。如果有心,你可以托个梦感谢柸先生,我们……就走了啊。” 左柸本想说托梦就不必了,但是听到了“我们”,瞬间没了意见。 短短几月光景,凫凤教强拉百姓入教的做法越演越盛,便是在众人回寨的途中,就遇见了这荒唐事。 快到域姜城时,前方出现了大批哄闹的人群,那些人看一辆精美的马车经过,纷纷侧目。一个男人口中喊着皙族话,竺衣对左柸道:“他叫我们停下来。” 左柸掀开车帘,不怎么待见地看了眼车外。 正是在半路拦截百姓强行入教的凫凤教徒。 他踏出了马车,竺衣连忙跟出来。一头目见他们只有几个人,却行头不小,贼笑着打起了杀人掠财的主意。 那些教徒不过百来人,但凭借手中有武器且善于施淫威,遂能治住数百人的弱小百姓。 竺衣对这种倚强凌弱的人十分痛恨。见左柸悄然握住了物画,她也不示弱,拿过车中的弓箭。 还未来得及上弦,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进去。” 竺衣有点不乐意,“我有用。” “用不到你。” 不由分说,左柸将她抱起塞回了车里。 竺衣咂咂嘴,索性悟了耳朵不听车外之声。 虽说左柸此行出来只带了几个暗影,但各个都是顶尖高手,对付教徒易如反掌。在车中等得无聊的人掀了车帘观战,看人影飞上飞下,不忘评价道:“教徒的轻功耍起来可真难看。” 倒是人群中的那抹白影颇为入眼,“轻功就应该飘逸利落!”将手搭在车窗的轩栏上,她乖乖趴着,“可惜了,飞得好看的人杀人不眨眼。” 车夫听不懂这是夸赞还是讽刺,忍不住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夸你主子呢。”竺衣一把放下帘布,悠哉躺回到软塌上。 将被挟持的数百布衣放了,左柸擦拭了物画上了马车。竺衣困意来袭,瞥了一眼男人未染血渍的白衣,咕哝了句“厉害”,侧身睡了。 左柸将物画放在一旁,坐过去看她。 回了古寨,阿娘见竺衣心情转好,放心了不少。 又让竺衣修养了两天,开始举家东迁。 出西离的路上可谓颠簸坎坷。常有官兵挡道,或者教徒抢人。阿娘身边有仇水、路麦、欢七、师乔紧紧跟着,十分安全。而左柸寸步不离地守着竺衣,竺衣倒是基本都在睡。 阿娘深知竺衣的性子好动,这天天见她不出马车,少不得数落她。竺衣打着哈欠,总嚷着睡不够。 数日后,终于出了西离。左柸仔细叮嘱师乔等人带大队人马护送阿娘继续赶路回千城,自己则带着竺衣先拐去南蛮一趟。他只与阿娘商妥了此事,在车中熟睡的竺衣毫不知情。 睡得天昏地暗的人醒来后听男人说要去狸山狐牙镜,登时来了兴趣,这才燃起了对沿途风光的好奇心。彼时仇水已经愤然地跟着阿娘走了。过了大半日,竺衣才意识到身边没有“亲人”相随。 见她白日里还兴致勃勃,天色暗下来,人已如蔫了的一朵小花,左柸开口逗弄她,“怎么才意识到上了‘贼船’么?” 他心情极好,竺衣就很郁闷,“阿娘他们走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你睡得太沉了,他们叫了你,是你没醒。” 竺衣瞥他一眼,咬着牙道:“罢了,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总不能在夜间跳下车去,“我没去过南蛮,权当去长见识好了。” 左柸靠上软榻,“这么安于现状?” “这叫不与你计较。”。 嗯,倒是她能言善辩。 第九十三章 狸山·狐牙镜 - 未两清 - 乫一 抵达狸山这一日,山下有众人前来迎接。竺衣跳下马车,看到数位江湖气息浓厚之人,一时吓得不敢迈脚。 胥桉郢笑着迎过来,握剑抱手,“庄主。”他身后几个兄弟姐妹也纷纷行了江湖礼,唤声“柸先生”。 左柸面色恭敬地回了礼。竺衣在他身后拘谨地站着。一位白衣姑娘看见了左柸身后的人,欢喜地缠了过来,“这位就是左小夫人吧?长得真标致!” 没来得及抓住姑娘的胥桉郢朝她使眼色,那女子故意不理睬,热络地挽着明显在抗拒的竺衣,自顾自道:“早听闻左哥哥为了一个女子痴情销魂,没想到今日竟见到了。我给你说,不知道你激不激动,反正我是挺激动的。” “茳漓,你老实点。”胥桉郢忍不住出声提醒,那姑娘不听,拐着竺衣走了,“他们男人去谈事,我带你去转转。” 另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随即响起,“姐,带上我啊。”一个看上去很小的姑娘冲过来,挽住竺衣另一只胳膊。 被左右挟持的竺衣“哎”了一声,却不见左柸回个头,她连声叫“柸先生”,男人仿佛没听到。看他走得远了,竺衣有点生气,大喊一声“亭屿!”男人果然顿住,而后回身看了看她,笑得魅惑众生。 这加快了两位姑娘拐人的动作,“千年木头哥哥能笑成这样也是渗人,咱们赶紧走!” “……” 也不知为何刚进山就这样被人抛弃了,竺衣在两位陌生姑娘的“挟持”下,毫无个人意愿的走上了另一条上山的路。 年已二十有三的胥茳漓是狐牙镜主的大女儿,家中排行老四;扎着两个发髻的小姑娘名唤胥杉,破瓜之年,整一十六岁,为镜主小女儿,家中排行老五。 胥茳漓虽已为人妇,但性格爽朗,爱整蛊人。胥杉一切向她看齐,善恶分明,古灵精怪。 左柸少时便入了山,与胥家五兄妹结识。那些年,除了还在流鼻涕的胥杉属于青瓜蛋子一个,大家都是最烂漫的年华,有过许多回忆。 两个女孩子从小调皮,胥桉郢三兄弟还会惯着,若是在左柸面前犯了错,一定要吃些苦头才行。 在胥茳漓的记忆中,左柸几乎没有笑过。怎么逗弄,都败兴而归。他习武时总是对自己严苛到入魔般,让人看着唏嘘而惊叹。 谁曾想多年不见,寡面的人如今也会笑了。 更不曾想这番他难得回来,还带了个面上强装镇定,实则一看便知到也不甚安分的人回来。 第一眼见到竺衣,胥茳漓就很喜欢她。仿佛竺衣的样貌恰好是令她赏心悦目的样子。既然来者是客,她又想进一步了解这个丫头,便冒出了带她闯关上山的鬼点子。 这一路可谓机关重重:暗箭、坠石、泥潭、迷烟阵,甚至还有可怕的蛇阵…… 竺衣被吓得够呛,若不是有这对姐妹的保护,她怕是在第一关卡就要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箭夺了命。 坠石砸落的轨迹在她看来同样杂乱无序,害怕至极时,她抓住人就往对方身上跳…… 却说左柸一行则通过密道顺利上了山。 见到镜主时,他双膝下跪行大礼,镜主扶他起来简单试了试他的功夫,满意地点头。 等了小半日,竺衣才被两个折磨人的姑娘带上山来。 虽说她也知晓所有危险必能化险为夷,但一路险象迭生,惊出了她一身的冷汗。 喘着气看到那悠然品茗的左柸,她捂着胸口瞪着男人,“居心叵测!想折磨我直说。” 左柸端了杯茶递给她,“无礼,先见过镜主。” 竺衣接了,看看那位满头银发的人,“砰”地跪下去,高高举起茶盏,“晚辈竺衣,见过镜主。”众人见她跪的利索,犹如跪拜父母,忍住笑意瞧着她。 镜主接过茶,满意地一饮而尽,“小姑娘挺讨喜。” 竺衣低着头嘀咕:“可不么,我最擅长入乡随俗。”左柸听言,笑着将她扶起来,安排到一旁坐了。 方才带竺衣上山的胥茳漓、胥杉二人跑到镜主身边,叽叽喳喳说左柸会笑了。竺衣瞥了眼左柸,心里还有闷气。 当胥茳漓亲切地走过来,竺衣紧张的砸了咂嘴,下意识揪住了左柸的衣袖。来人直接上手拉了她,邀请她再四处走走,她实在没有精力一惊一乍了,又不想求助左柸,干脆可怜地去看胥桉郢。 胥桉郢与她对上了目光,下一瞬飘走了。竺衣气馁,听身旁的男人道:“今日先放过她罢,她重伤才好。” 胥家两个大小姐也不是刁蛮的人,皱着眉点头。 竺衣打了个哈欠,胥杉立即把人拉走,带她去休息了。 喧闹的人走后,镜主将一封義王慕其言欲求交好的来信拿给左柸。 左柸将信接过,沉声道:“镜主放心,我会代为回绝此事,绝不让恩门沦为朝廷逐流的利器。” 镜主语重心长地道:“我不怕外人来扰,但实在不想与朝廷有丝毫擦边事务。若为朝廷所压,心中总不痛快。” 左柸抱拳颔首,“镜中人本是为俗人大义而生,自当不甘做朝廷棋子。” “你与众人已别数年,此次前来,不如多停留些时日。”镜主抿了口清茶。 左柸从容应了,“南蛮动荡平定时,我再离开。” 次日一早,山间鸡鸣方起,竺衣就被两位生龙活虎的胥家大小姐喊了起来。初醒的她憋着一肚子气,双腿因为昨天爬山爬得酸痛,气上加气。 饶是如此,她还是拒绝不了山主人的热情。两位没有眼力见的人带着她来了个镜中一日巡游。辉宏的殿宇,隐匿于竹林的打座房、练功房、武器房,上下交相辉映着两湾烟云缭绕的镜湖,从早到晚都有万人在操练的空场……等等,她们皆拉着竺衣看过。 走的累了,竺衣坐在空场上看暗影练功。 整齐划一,阵势惊天,她情不自禁地感叹,“怪不得他从来不怕惹事,这暗影个个厉害,还怕什么。” 胥杉在远处叫了她一声,她走过去,才看见立着的几支大理石柱上刻了字。胥杉带她依次看过去,分别是: “出狸自予将成行,湖中不见江湖影。 月白映下远行客,非是无与伦比者。 镜中一度数华年,山水万年覆万年。 莫道一声生死路,不知逍遥客之处。 狸岭山下拜别门,出山尤为镜中人。” 竺衣念完,问道:“这是一首诗吗?”胥杉摇摇头,“不是,是我哥哥姐姐和左哥哥随意写下的,左哥哥出山后,爹将这几句刻在柱子上了。” “为何没有你的?” 不问还好,这一问,胥杉眼中蓄起泪包,“他们……嫌我小……都不在乎我。” 竺衣看那包子似的小脸有了褶皱,更像包子了,象征性地向安慰她一番,那人一抹泪,道:“好在,爹让我取了名。我叫它叫‘镜中人’。爹说就这个名字是精华。” 原来永不着安慰……竺衣羡慕地看着胥杉,由衷地道:“镜主对你们真好。” 胥杉不以为然,叹了口气,“还有一些隐秘点的地方太远了,明日再带你看。”。 竺衣听罢,心里一咯噔,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 第九十四章 散人先生 - 未两清 - 乫一 黄昏时,她去了左柸房中。左柸正在写信,见她过来,将手中的笔一放,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竺衣皱着眉问:“什么时候回去?” 左柸莞尔一笑,“这才来了一天。” “那我明天起就跟在你身边可以么?我可以习字可以读书。” “不必,你就随她们玩个尽兴。” 竺衣不干了,上前抓过他的纸笔,“那你也别想安生。”她想恶作剧的一把抓烂,随意瞥了眼信上内容,却看上面大致写着关于作战的什么对策。她看不懂,又还给他,“柸先生著兵书吗?” 男人轻笑,竟像对待小孩那样捏了捏她的脸,“非也,我有事要忙,你先出去玩可好?忙完我去找你。” 烦躁地扭开了脸,竺衣一横,“我不!我看你忙什么。”她有心阻挠,想气他一气。左柸却又执起了笔,低下头去继续写信。 竺衣不懂装懂的看着,末了见左柸署名处留了“散人”二字封笔。他叫了人进来,将那信送走。如此忙完,左柸看那无言盯着自己的女人,心中瞬间柔软,他说:“南蛮这一仗打完,就带你回去。” 竺衣瞬间垮了脸,“那一年半载都打不完呢?”她会被胥家姐妹整惨的。 “不会,最迟不过两月,我们就能走了。”他很想抱她一下,确实微抿唇,忍住了。 越歌城。 慕其言收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先生来信,打开来看,数句言语,双方形势并良计一并献上: “敌军辎重受袭,兵粮不济,盘山而居必定心慌力疲。而我军所守王城顽固不破,粮草自备充足。再者,境内失守城池皆为没落之地,不至于积为大患。另有殿下仁义施政,颇得人心,故此无论兵力、民意,我方皆处上风。 统战前,您需做好两件事。其一,派人散言皇天恩泽,言辞主导明击南义军狼子野心。其二,王城西南三百九十里处有座朔葭山,有蛊民百扬氏深居山中不与世往,其民性淳朴,但戒备心重,殿下派人前往需好言相求,借得‘矿虫’。 详悉之: 一有赭圭氏已遭受狐牙镜重创,族落余人所剩无几。殿下点拨少量精兵直抵其住地,可灭; 二有廖氏精明善谋,族人已分批转移至不同聚居地。欲一举粉碎其后部族人,尚不可为。请殿下静待几日,届时愚民可呈上窝点地图,再下手清剿; 三有潘羌氏位置偏僻,距王城往返需二十余日,族落四周皆藏毒虫,素来人眼难以分辨已被钻进体内噬咬。此虫为潘羌氏自养,性喜湿,不惧火,唯有矿虫可逼退。点拨两万壮兵携百杨氏矿虫奔袭潘羌一族,可歼灭。 殿下切记:大战前先暗中除去赭圭氏、潘羌氏,这两方受屠而惊,敌方阵脚愈乱。愚民必在惊动廖氏前呈交地图,我方逐个屠之。届时主力军在廖氏想撤兵回保族人之际主动出击攻打,可大获全胜。 请殿下胜战后将矿虫归还百扬氏。 另,愚民以此书信敬上,以换狐牙镜清静无为。 散人。” 慕沉昜读罢,长吁而叹,“这位散人先生,年少时就曾助本王,却不愿明了身份投奔与我。可惜啊。” 其麾下部将彼此相视,对这位来历不明的人并不信任,却见義王下令依信中所言先派人行动了。 狸山之上,入山几日后的竺衣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付胥家两位千金不能说累,否则她们会以磨练人的意志为由,从早到晚想法“培养”你;你若同她们玩得畅快了,这两人倒是变着脸的亲善又和气。 山上风景极佳,养了几日的身子就恢复了许多,竺衣的玩心也渐渐地被带了出来。左柸不见她再来诉苦,专心做自己的事。 当南蛮传闻两大族被灭,已是一月后。左柸汇集了暗影探到的消息,绘了一张图纸暗中送到慕其言手中。 慕其言麾下的幕僚正为灭敌战捷大喜,这番看到来信所附的简要地图,亦是赞叹:“其实我军现在与南义军正面相击,就可得胜,可这位先生的妙计,不光是要得胜,还要借此彻底剿灭这三大异族势力!”几人细细看那地图,“他竟能如此详细得知敌方去向,这人若是在朝中,必是厉害人物啊。佩服!佩服!” 众人钦佩过,慕其言记起散人的信中明确写着以他的良策换取狐牙镜不插手朝廷之事。 他倒也不执着于江湖势力,眼下有良计实施便是。 越歌城门大开,直迎数十万大敌,军心不稳的南义军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硬抗。此时,被灭的两大族尚有激愤之心,但求鱼死网破。可廖氏已经惶恐不安,担忧族人被杀。 慕其言也不令他们有回转的余地,根据地图精准找到了各处隐秘的廖氏余族落脚点,毫不留情地击破。 历经三日战火硝烟的弥漫,南义军溃不成军,四散逃离。慕其言下令乘胜追击,可谓血洗异族,端其老巢,永绝后患。 幕启二十九年十一月,南蛮局势又被幕启牢牢把控,朝野上下君臣振奋。 消息禀报给左柸时,他正拧着眉看着树上的人。 不负众望,在胥家二姐妹的“调教”下,竺衣终于解放了天性。彼时她没注意到镜湖边站着的男人,便毫无仪态可言。她胡乱挽了裤腿站在树上举弓四瞄,那神气说好听点活灵活现,难听点便是狂妄嚣张。 “我,就是这狸山的山大王!” 远处不知道哪棵树上传来胥杉的声音,“好,今日暂且让你当一日,明天可就轮到我了!” “可。”竺衣眯着杏眼,“看到石碑那里的大鸟了么?” 男人看向石碑处。 那是一只白孔雀。 “射它!”竺衣兴奋地大叫。 胥杉吓坏了,急忙道,“不行!家姐最宝贝的孔雀,死了她会找你拼命的!” 这话吓得竺衣赶紧收了弓。她跳下树,放下挽起的裤腿,不满地吼道:“那我这个山大王能射什么?熊不行,花面狸不行,云豹不行,大鸟也不行……” 她说这话时,气得拿弓身抽打草叶。片刻功夫,胥杉已经摸过来了,她为难地看着竺衣,“生气啦?” 竺衣看她脖间挂着一条花蛇,吓得躲开,“我又不敢抓蛇,你把它拿远点!”胥杉有意捏着蛇头唬她一下,竺衣头皮发麻,“你再吓我,我叫胥姐揍你!” 胥杉不以为然,“这多好玩呐,狸山这么多条蛇,抓都抓不完。” 竺衣听了,带着哭腔道:“柸先生什么时候带我走啊,天天忙自己的,这是把我卖在这里了吗?” 男人好笑地走过去,在她身后站定,“又想回去了?”他这蓦得一出声,吓了竺衣一哆嗦,她回头想瞪男人,却被左柸抱住了。 胥杉吃惊地张大了嘴,“左哥哥竟然会和人这样亲昵?怎么不抱杉杉呢?”她不出声还好,一开口,左柸单手扳住她的肩一转,她就背过去了。左柸又顺势推她一把,“少管大人的事。” 胥杉气呼呼地跺脚,左柸醇雅的声音又飘在竺衣头上,“你二哥哥捉了条火印蛇,正找你。”果然,这话成功地引走了爱蛇的丫头。 “老实点,近日疏于管你,竟与她们疯得不成样子了。”男人感受到怀中人的不安分,稍有点训斥的口气,可谁都听得出那一腔宠溺,“你说说你,再过几月就是桃李年华的人,却如此不稳重。这是山上,树又高,你万一摔下来直滚下坡,谁受伤遭罪?” 竺衣感受到男人的胸腔随着说话而震动,那低沉的力度仿佛鼓动到心底。她承认,最近不常见他,是有点不好受。 她将一根手指抵上他胸膛,告诉自己应该分开,可他清隽的气息太好闻了。沉了沉气,终于没发力。。 男人低头看着那根莹白纤指,欣喜油然而生。收紧了怀里的女人,他笑得真心而实在。 第九十五章 回庄 - 未两清 - 乫一 胥茳漓远远看见两人回了镜中,打趣地走过来,“春风满面呦。” 竺衣摸了摸自己的脸,白眼一翻,“茳漓姐瞎说。”胥茳漓坏笑着凑近她,“左哥哥从前严厉又古板,你却能把他变成这样,可见在他心里你有多与众不同。”言毕,她眨了眨眼。 竺衣推开她,耸肩表示不认同。 “不逗你了,见杉杉了么?” “方才你二哥找她。” “死丫头,她的蛇把我小黑咬死了!”胥茳漓咬牙切齿。 竺衣一挑眉,那只她最爱的黑兔子么…… “呀!看我的火印蛇!哈哈哈……”好巧,那胥杉人未至,声已到,一条一指粗的蛇随同清脆的喊声而至。 那火印蛇还小,伤不了人,“咻”地一声落在两个女人面前,竺衣当即一声尖叫,眼前一暗,被人护在怀里。 而正有无限怒火待烧的胥茳漓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二话不说冲过去揍人。胥杉的惨叫声顿时代替了恶作剧的爽朗笑声。随后她就被姐姐提着耳朵,匆忙拾了地上扭动的小蛇走了,一路走一路哭一路求饶。 左柸放开被吓到的竺衣,眉目间略有怒意。却听竺衣嚷嚷着:“我一定要炖了她的蛇!臭丫头年纪轻轻就爱唬人。” 他就笑了,瞬间转为依顺,“我帮你生火。”竺衣杏眼睁得圆溜,“那是你镜主的女儿,你想被逐出师门吗?” “不会。若你真想炖蛇,我们可以一试。” “……” 已走远的胥杉正被拧耳朵疼得落泪,突然打了个巨响的喷嚏,胥茳漓以为她又想作幺蛾子,手上加使了力,胥杉立马哀嚎起来。 胥茳漓边走边骂,“千年木头难开花,你非要在树下点火。没看见左哥哥多护着青初么,万一你真把人吓出个好歹来,不光是我、哥哥们打你,就连爹都会教训你。” “我是因为喜欢竺姐姐才那样的。”胥杉委屈。 “她越怕什么你越来什么,你那是喜欢吗?你还是恨她吧!” “姐,我等下去给她赔礼,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废话少说,你给我走!我小黑的命还没找你呢!” 晚间。 山上起了风,山谷回荡着如野兽鬼魅般的风啸。左柸正打算安寝,胥杉来敲门。看着这个小丫头,他无奈地板起了脸。 胥杉言辞诚恳地向他道了歉,表示以后向竺姐姐示好的方式换一种。左柸看她红通通的耳朵,闷气也没了。而后,他很认真地问胥杉这一月中竺衣是否经常出神。 小丫头嘟着嘴,“就是说发呆吗?没有啊。竺姐姐常说我把她折腾的厉害,没有喘气的时候,哪还有功夫发呆啊?” “如此就好。”左柸笑了笑,“带她来此,为的就是防着她胡思乱想,幸而你们两个与她心性相仿,多少能带她快活些。” 胥杉见他也不惩罚自己,笑得十分狗腿子地蹭到门口,“那我现在去向竺姐姐道歉啦?”也不等左柸说话,一溜烟跑了。 在狸山呆了近两月,竺衣确实畅快多了。当左柸将回庄提上日程,她竟然对这里恋恋不舍。胥茳漓、胥杉二人对她的好是很纯粹的,期间有被她们折腾到欲哭无泪的时候,可回想起来,竟然无比轻松。 胥杉抱着她大哭,大方地赠了两条自己最爱的无毒花蛇。迫于她的热情与真诚,竺衣僵硬着笑容接下了。 胥桉郢陪左柸在外这么些年,已到了继承镜主之位的年纪,便未再出山随行。 出南蛮,向千城行进。沿途听闻北地大军正如何侵犯钰国甚至直犯幕启,直叫竺衣蹙眉沉思。左柸担心她又回到之前的状态,细心追问她为何烦忧。 竺衣回答得闷声闷气,“战火怎么越来越激烈,这要有多少百姓死于马下、流离失所。” “你怪他么?” 不假思索,竺衣摇头,“我怪不着他啊。他向幕启开战自然有他的理由。我只是不想有人平白赴死,我更不想老男人收伤。”她又复述一遍,“我不想他受伤。” 涂钦承待她那样好,她没有办法站在道德制高点指点他的行为。 左柸也不吃味,安慰她道:“我理解你的心境,也同样不希望涂城主出事。他此番是向幕启宣誓北地主权和军事实力,若说他当真对幕启的土地感兴趣否,许是并不在意。” 以他对涂钦承的了解,后者并非好战之人。以前,幕启尚未称霸天下时,北地常常侵犯临边小国,可自涂钦承推翻前任北地领袖,建立起城聚族落的管理体系以来,几乎不曾主动挑事。 竺衣坐在摇晃的马车中渐渐有了困意,“赶紧停止吧,免得各地人心惶惶,我日后还想去北地找他玩呢。” 男人笑了,脱下身上的大氅给她盖上,“也许很快就结束了。” 当日客栈夜宿,左柸给胥桉郢写了封信,信末特意写道:“青初以为乱世可止,其功在你。无意评祸福,唯愿你安好。北地之约,愿指日可待。” 他以为,全信劝诫休战的内容皆不如这句话奏效。 马车抵达江南,已经是十二月的天。距离千城越来越近,竺衣逐渐焦躁。左柸常与她说话断她陷入回忆的怯弱心思,直到马车终于停在遥案庄门口,她听着车外热闹的声音,已是连下车的勇气都没了。 一道激动到打颤的老者声音响起,“竺丫头,回来喽。”左柸为她掀开车帘,牵了她的手踏出马车。 左邀和阿娘正站在人前笑看着他们。竺衣呜咽了一声,抹过头去。众人以为她是害羞,只有左柸听见她说了话。 “怎么了?”他问。 竺衣发抖的手被他的大掌包裹住,隐隐发凉,“怕……” 男人低下头去认真看着她,“怕什么?” “左伯伯会嫌弃我……” 原来如此。 男人淡淡笑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庄里的人已经全部换了一批,莫怕。” 竺衣惊愕地抬头,“左伯伯怎会不知道?” “出事那段时日,他不是负气出走了么?且不说他不知道,便是知道,也绝不会另眼看待你。家父不是那样的人,你该知道。” 不怎么相信他的话,竺衣怯生生转过脸去,左邀笑得极开心,“两年不见,都不叫人了。” 左柸拉着她上前,她不敢抬头,行礼唤了句“左伯伯。” 左邀立即扶她正了身,“哎呦,这盼星星盼月亮的,再不回来,老头子都要上那狐狸山找你们去了。”左邀不满地瞪了眼左柸,“不孝子,不说赶紧回来,瞎跑什么?!” 左柸平淡地叫了声“爹”,而后向阿娘和坟山恭敬问候。 老庄主命大家都进庄,竺衣看着那熟悉的庄门,怔怔恍了神。 最怕她如此,左柸捏了捏她的手,她才有了反应。还不待拾步迈进去,有人一把冲上来抱住了她。竺衣听着耳边那声“衣衣”,立时红了眼。 “文希。” 文希很失礼,没有顾及礼数,将庄主晾在一边,可左柸也不计较,一直等两人分开,才又拉起竺衣走了。。 跟在身后抹泪的人看庄主拉着竺衣,那画面有点美好,使她心酸又高兴。 第九十六章 圈套 - 未两清 - 乫一 接风宴可谓是竺衣印象中最盛大的一场宴会了。 左邀、坟山两人酗酒严重,一个比一个高兴,左柸也不阻拦,甚至满面春风笑意灿烂,看得众人惴惴不安。 果然,他面上笑意不减,暗里却派人连夜搬空了酒窖,悉数分予下人命其藏好。 阿娘向后厨打了招呼,煮了些解酒的蛊药,待喝高的人酒劲上来了助他们醒酒。竺衣还有点为众人的欢欣不知所措,多次挪到阿娘身边。 左柸一遍遍不动声色地将人拉回来,为她夹菜。主座之位的人看到了,哈哈大笑,满口说小两口恩爱。 竺衣知道左邀喝多了,嗫喏着出声劝他少喝一点,左柸在她耳边道:“无妨,今晚随他闹,毕竟是最后一次过酒瘾了。” 她忍不住咳了一声,看着满脸通红的左邀,笑颜略显僵硬。 她两年前的冬初心死离开,两年后的冬初在大家的期盼中回来。 看着觥筹交错的欢闹,看着陪在自己身边的阿娘和仇水,又看看完全变了的左柸,竺衣低下头去,认真地问自己:当真对得起他们的期望?当真…… 还配? 左邀父子待他们一家三口极真心,便是完全按照一家人来看的。经过数日的相处,竺衣相信了左邀对当年的事不知详情,遂渐渐能同他老人家逗逗乐。 实则左邀怎会不知?他人在外,可毕竟是他庄子里出的事,瞒天过海也瞒不过他。但经历过人生起伏的人,并不会依照世俗眼光嫌恶受伤的人。 他读书远不及左柸,但年轻时也是用情至深之人,能为出自书香门第的左柸生母看上,必然是为人不与世人同。妻子于左柸幼年病死,这么些年风风雨雨,他独自扛了过来。好友皆劝他续弦,可他只爱过一人,根本无心再找。 好似左家向来单传那样,左柸竟也如他一般性子古板。竺衣“死”后,看着迅速消瘦下去的独子,左邀心里只顾得上痛,这两年间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娶妻生子的事。 见坟山来信说竺衣尚在,他在庄里高兴得一连几晚失了眠。 只要小姑娘心安,他便当做不知道罢,免得她自卑退缩了…… 几日后,竺衣同阿娘进千城,听百姓奔走相告,道西离形势彻底平定。想来也是,教义军与孤漠大军貌合神离,并不团结,又缺少谋士大将,何以取胜? 战事明面上以异军溃逃告终,可此番作乱也使幕启元气大伤。且说那邪教势力根深蒂固,深埋民间,想一举铲除还不待时机。 至年前,大战半年的幕启与北地休战。 慕沉昜拼死守住了源城,可被北地骑兵绕道而袭的幕启境地苦不堪言,迫于无奈,只得以钰国划拨十三城归属北地,幕启主动提出与北地联姻交好终了。 收到停战的消息时,竺衣在灯下认真地看着念信的左柸,默默道:“老男人赚大了,得城得美人。” 灯火葳蕤,男人星眸闪烁着跳跃的星芒,“若你是朝中人,涂城主定指明与你联姻。” “他才不会逼我。”女人神气的小模样蛮横又自信。 “嗯。”男人一笑,认真看着她。这小女人并不知道自己对他人的影响有多大。涂钦承于最得利时选择休战,很大的原因,不过是她不愿看尽乱世而已。 天色已晚,竺衣要回房,左柸唤了声“青初”,她回头,一时为男人眼中流淌的情意所惊。 也不敢做出出格的事吓到她,男人抱了抱她,“阿娘说她半年前开始育的扶苏魂蛊长势良好,你要坚持四年多的时日,等它来抵御你体内的眠杀余毒,知道么?” 她笑得尴尬,“我尽力挺。” 左柸阖了眼,嗅了嗅她的发香,“四年之余,会很快过去。” 他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祈盼她能躲过眠杀蛊的蚕食。失去过一次的人,再有第二次,不疯即狂。 转眼已至大年夜,小辈们在外喧闹着放烟花,老人没那个精力冒着寒气出去。左邀喝了一肚子的茶水,与阿娘商讨如何进一步推进两个年轻人的关系。 阿娘没个主意,却看左邀如老狐狸一般,眼珠子一转,得意地说他有一计。 这日,竺衣被迫陪两位老人喝着茶,听见路老管家急匆匆地禀告官府来了人。左邀重重搁下手中的茶盏,急忙去迎接。 竺衣一惊,立马跟过去。那官府的人颐指气使地列出几条罪状,说柸生书院闹了大事。她要细听,左邀面色沉重地将她打发走了。 左柸被连夜押送至官府,且是千城太守亲自问案。左邀一夜未眠,次日顶着布满血丝的眼出现在竺衣面前。下人又急急来报,道太守大怒,已打算启禀朝廷。竺衣吓得不轻,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在太守府中喝茶的左柸看消息已经送回了庄,他又命人搬过一箱黄金,恭敬敬茶,“多谢太守大人,如若可以,便是用些苦肉计也可。” 太守胡子一抖,“你这贤侄,竟说浑话!我便是不收你这银两,也必然助你。”话虽如此,他还是命人照收,而后吩咐人换粮食当即于城中发放给百姓。 百姓对这位太守更为爱戴,太守乐得自在,“你说罢,还要怎么折腾?” 左柸抱拳,“大牢可走一趟。” 竺衣进牢去探望的那天,左父抱着左柸痛哭,“早年就说了不要管那破书院子,你死活不听!现在可好了,一个院子出事,连累百座被查。朝廷要拿你,为父可怎么保你啊!” 这分明极其严重,竺衣焦急地抓了抓男人的手臂,“左伯伯说的可是真的?书院究竟出了何事?怎么会这么严重?” 左柸不愿多提,面色温柔地哄她,“无事,你莫管。” 越是这样,她越担心,又听男人道:“只是要苦了你。若书院全数查封,我被赐死事小,可却辜负了你。原本接你出来是要享福的,这一出事,今后能否保你有个住的地方都未可知。” 仇水在一旁听着直挑眉:这是不是太过了? 而竺衣犹自担心,且深信不疑遥案庄正遭遇大事。见左柸还在为她顾虑,她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吧,我会育蛊,若你真的有事,我出去卖蛊赚钱,绝不让左伯伯流落街头。” 走向不太对,左柸抓住她的手,“如果我被赐死,你会难过么?” “当然会。” 男人点点头,“倘若我能躲过这一劫,你可愿意委屈自己同我这个大难不死的人过完这可能穷困潦倒的后半生?” 竺衣犹豫了。左柸叹息,“已然到了这份田地,你都不能给我留个念想。”他苦笑,“罢了,终归是对我没了情分,我何须再问。” “我……我不是无情的人,但我给你念想又有什么用,到你真失去了一切,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莫说我同你在一起了。就是我天天在你面前晃,你都无动于衷。” 众人听了不由得唏嘘,左柸面色一沉,“这就是你从前的心态么?什么都不在乎了。” 察觉到气氛有点异常,竺衣改口,“我在乎阿娘和我哥呢。” 也不管有多少人在这狭小的牢中看着,左柸强势地拥她进怀里,“这么长时间了,你在乎的人就没有多一个?”他的声音发闷。 竺衣为难地感受着众人的殷殷注视,尤其是左邀期盼、鼓励的眼神看得她羞愧,于是她说的坑坑巴巴,“有的啊,左,左伯伯,文希我也很在乎,还有……还有……” 可左伯伯脸上期盼的眼神为何突然加深了?那张着的嘴一开一合,引着她跟着开了口,“还有你。” 话一出口,她感到左柸僵硬了一下,半响低低笑开,“听到了。”他放开她,“你们先回去,我配合官府调查,惟愿此番能顺利过去,我定娶你为妻。” “那要是过不去呢?整个庄子都没收了吗?我现在还没钱,如何带着大家住客栈?” 她一连三问,问得认真。左柸看她这傻气的模样,甚至不想放她回庄。 与他分别后,官府以彻查为由守着遥案庄,不许人随意外出,这就免去了竺衣去千城发现端倪。。 她倒是挺能混,在城中很容易与人打交道,万一提及此事,百姓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皆不知尚在开堂授课的的柸生书院出了事,岂不是漏了陷? 第九十七章 红来白往 - 未两清 - 乫一 舍本演戏自然要全套,竺衣在庄里每日听闻官府传来喜忧参半的消息,惶惶不可终日。除了仇水不配合、不拆穿外,全庄上下皆为“庄中之变”忧心忡忡。 左邀成日把自己闷在寝居叹气,连坟山都愁容满面,直言担心老友身子骨跨下。这听得竺衣愈发焦心。她帮不上什么忙,唯有看着暗影来来回回取证辩清白,导致她每天育蛊时总在分心。 终于,在太守府待了半月有余,将要被相思之苦逼疯的人见好就收,回了庄。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么些日子,再久他也等不了了。他怕竺衣忧思出什么心病来,这便请太守对遥案庄放出消息,并撤了所有把守官兵,称案件已查清,还左氏清白。 左柸回庄那天,竺衣跟着大家去迎接。众人喜气洋溢,她也高兴得很。 男人从马车中跃步而下,还未见过父亲长辈,他不管不顾地捞过人群里的竺衣抱住,“我回来了,之前我们说过什么可还记得?” “……” 竺衣为他的平安归来开心,可又怕他当真要自己陪他过下去,便瑟缩着犹豫了半天。左柸也不着急等她回答,颇有耐心地看着她。 一想再想,最后鼓足了勇气,她问道:“你就这样拉上我过一辈子,真的不会后悔吗?” 男人凤眸沉静,认真看着她。 “我要怎么做,才配得起你身旁的位置?”她问得小心翼翼,悄悄攥紧了衣袖。 “兜兜转转过了几年才确认是你,是我太过拖沓愚笨,对不住。”左柸打横抱起她,低头在她耳边道:“你能应了,是上天予我莫大的欢喜。” 当众被抱起,她怪难为情的,“那,那我先应了?” “何来先后之说?应了便是应了!”男人薄唇扬起,笑得一点不客气,“竺青初,得你有幸。” 终于圆满的他抱着她走了,留身后众人欢欣不已。左邀正激动地给坟山炫耀,转脸一看仇水的生母竟然哭了,忙得安慰她:“亲家母,这是好事,莫哭啊。” 阿娘点头抹着泪,连声道:“是,是好事,多谢老庄主成全。” 左邀客气地挥挥手,“这俩孩子成全了大家啊。” 众人爽朗笑开…… 且说两人已经确定了关系,左父和阿娘便要挑吉日为小两口办终身大事。竺衣至此都没察觉出之前的书院一案有何问题。 再有一件喜上加喜的事,则为仇水和文希的美事。竺衣不想太快成婚,便推脱要兄长娶了妻,她再嫁。两家老人已不急于一时,便先给仇水办了喜事。 仇水婚宴那晚,竺衣哭得揪心,左柸心疼地搂着她,听她哭着说:“如果哥哥还活着该多好,他就能看到他兄弟成婚了……” 左柸心里一堵,静静环着她不说话。 当又是一年四月天的大好时节,万物欣欣向荣,竺衣感觉心里有了许多期待。她跟在阿娘身边育蛊,学女红,每天因为那些微精细的活都能心情好个半天。 这日,她正打算去千城买药材,钰国宫里的人突然来了。 尽管遥案庄还是不待客,但先前钰王破例来过,也就不再限制这宫中访客。 为首的女子不认识竺衣,只说要见柸先生。见了左柸,才知是荆许尔有事相求。 钰王妃去年被梁姬下了毒,前次只在古寨拿到了禁殇蛊药,之后一直没机会再去西离请蛊,好不容易熬过了战乱,她打算亲自去古寨,不想慕沉昜从李舯处得知了数月前古寨被血洗一事。他将此事告知了她,荆许尔当即白了脸色。 对蛊稍微熟悉点的,她只知道遥案庄的柸先生了。碍于此时毒素积累,想亲自出宫已经不可能,唯有派人前来打听。即便没有西离密蛊,便是有南蛮清毒蛊亦可应急。 左柸看了眼身边的女人,摇头拒绝:“实在抱歉,左某身边已经没有了蛊人,恕在下无能为力。” 竺衣疑惑地看向他,男人又摇了摇头。来人无奈折返。待他们走后,竺衣问他为何不愿助钰王妃。左柸牵过她的手,“不想你再跟那宫里的人有来往,以免卷入是非。” 他好像越来越霸道了。这是竺衣从前没有发觉的。 便是以前对着宋西原,他都可以听取她的意愿,尊重她。可近日来,自打她同意在一起,这男人就莫名小气了许多。 好在这小气并不令她厌烦。他不让管,不管便是。 阿娘说,天大地大,夫家为大。她听进去了。 竺衣以为这事就这么跳过了,却又在半月后的一天迎来了贵客——钰王慕沉昜。慕沉昜看见活着的竺衣也没空惊奇了,仿佛她是救命稻草一般,不由分说要带她去钰国。 左柸甚至拿过了物画,这一个冲动,可是行刺皇室的重罪。竺衣头一次感觉到慕沉昜的急切,那是为宫中受毒折磨的钰王妃而急。 她主动投进左柸怀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道:“钰王殿下好像同你去年那般,知道心疼他从前不在意的人了。” 只这一句话,倒是有效,左柸最终同她前去钰国。 享誉宫内,四处死气沉沉。下人们因为钰王近日的焦躁狂怒而息声低头,尽量缩起自己不被看到。 荆许尔在寝宫内,竺衣一行人还未进去,已听见她的惨叫声。 现下,那不知名的毒素如在钰王妃身体里生了虫,四处蹿袭噬咬五脏六腑。接连数日的疼痛,痛得她无法安歇。世子慕杞乫围坐在母妃床前,张着小嘴儿哭得声音嘶哑。 竺衣急忙进去为荆许尔植禁殇蛊。当她看到一脸惨白的人时,直觉她大限已至。 毒素已扩至全身,因此数只蛊虫植进去已无用,它们再出来时通体透黑,但吸附的毒远远不够。荆许尔痛出一身的汗,不断有人为她擦拭着。 “我不行,这样清毒根本就没效果!南蛮您派人去了么?”竺衣也急,不顾礼数地问慕沉昜,慕沉昜点头,“自然有派。可南蛮太远,加急赶回来也要一月之久。她这样疼下去怎么受得住?” 竺衣无能为力地看着荆许尔,对方许是已经疼到意识错乱,根本不知道身边的人都是谁。 慕沉昜握拳狠狠锤在心口,“她曾说过要本王带她去一趟西离,可本王当时忙于战事,拖到后面竟然忘了!本王不仅不知道她被下了毒,竟然还忘了曾说过要陪她找蛊人!” 他锤在自己身上毫不客气,竺衣也没那个胆量去拦他。 又一阵急促的喘息伴着痛至骨髓的痛感,荆许尔口中塞着的锦布被她咬得死死的。慕沉昜压住她的双手,免得她伤到自己,却见女人忽然顿住,而后有血自鼻中溢出。 竺衣赶紧取了她口中的锦布,果然大股黑血一涌而出…… 这场景吓得她立时站了起来,无意识惊呼一声。等在外面的左柸听闻,想要冲进来找她。 慕沉昜脑中“嗡”的一声,看着那止不住的血,蓦然间白了脸色。 当荆许尔双目流泪血时,被吓坏的竺衣呜咽一声跑了出去,刚跑到寝宫外就被左柸一把抱住了。她从没见过一个人口鼻眼中那样出血的状况,比惨死刀下更渗人。她发着抖直摇头,“我要回去,我治不好她。” 左柸二话不说抱着她就出了宫。 而寝宫内,慕沉昜双手去接那血,随后又颤抖着想捂住荆许尔的口鼻,好像能止住血似的。 荆许尔坐了好一阵,仿佛是血流尽了,才缓缓倒下。 忍受了数日的非人折磨,钰王妃于幕启三十年四月一十八日薨于钰国。彼时竺衣吓得不轻,因为她目睹了最可怕的一幕,便是荆许尔活活疼死的最后时刻。。 左柸当日便带她走了,不多时就听闻钰国上下皆为钰王妃哀婉送行。 第九十八章 各生悲喜 - 未两清 - 乫一 举国哀悼,慕沉昜颓靡地坐守灵堂,看着翻飞鼓动的丧幡,他仿佛也逝了灵魂。 荆许尔的惨烈离世过于突然。她以为自己尚有时日求蛊,却不想短短几日,就被毒腐蚀了脏器,痛苦致死。 临终一刻,她悲哀的以为这一生算是失败了。因为她终究没得到慕沉昜的心。 生年二十余载,她从一个才貌双全的天之骄女沦为偏执求爱之人。 她其实很爱笑闹,可慕沉昜的冷落,让曾经娇气明媚的少女变得沉默寡言,鲜活掩去,唯剩黯然失色的魂魄;她打小厌恶勾心斗角,却在嫁给他后,日日精心算计,走好后宫的每一步…… 丧幡又被风吹起,更显凄凉。慕沉昜恍然回神,仿佛看见了女人端庄地站于眼前,他的心口猝然抽痛。 荆许尔的贴身宫婢呈来一纸书信,“殿下,这是王妃生前打算给您留的。” 慕沉昜急忙打开来看,上面仅有二字:“殿下”。 “殿下去江南寻人时,王妃痛极,她想写封信留给您,孰知就写了这二字,便不知该写些什么。” “而后,王妃无力握笔,不得已放弃。她常晕过去,最后两日也不再问殿下您何时归来。” 想起她在床榻上难受得翻来覆去的模样,男人猛地嘶声大喊:“滚!都给本王滚出去!” 慕沉昜不知自己在懊悔什么,一时又迷茫地怔了神。他灌注了满腔热情的人没有得到,一直以为理所应当陪在身边的人走得痛苦,至死也没能给他留下什么话。 到头来,他竟一无所有。 阴风过,天上飘了雨。春雨本绵绵如絮,这时日落下来,却令人寒凉无比…… 坐在回程的马车中,竺衣乖巧地窝在左柸怀里,男人轻拍她的细肩,好似在安定一个惊慌的孩童。 听闻车外惊雷,她闭眼将小脸深深埋进他胸膛,许久后,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车轱辘声,她开口道:“回了庄,就娶我可好?” 男人的手停了,他低头看她,“好。” 她原不想过快进门,如今却为荆慕二人之事刺激了。 她不要这般痛的抱憾终身。 “为何不问问我,这么急切的缘由?” “不问,皆依你。”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左某想要小夫人,已非一两日了,我怎会多嘴去问?” 他突然的魅惑,说着不甚正经的话,让竺衣睁了眼,“柸先生,这个关头,你还能调戏人……” 左柸叹了口气,双手环住她,“我知道你被那情景吓住了,可那一关,乃是他们两人的情劫终了,与你我无关。”将唇点在她的发上,他又道,“外人事莫多想,再者……我当真有权调戏我家夫人,天经地义。” 竺衣檀口轻启,不待出声,又听他说道:“‘柸先生’三字不许叫,生分!” 她噤了声,默默点头。 良久,雨落得更急,车窗外的重重雨幕压下来,远山只留下隐约的轮廓。附近无人家,车夫业已停止赶路,进了另一辆车里躲雨。 竺衣素手缠握上左柸的大手,左柸立即回应,改为十指紧扣。 “你说,钰王对钰王妃有情吗?”她问。 男人微顿,而后道:“有情,也绝情。” “他果然,最钟爱的还是宋西原吧。” 一时沉默,她突然为提及那个名字后悔,片刻后左柸却笑了,“诚然不知他所想,也许是吧。”他将她扶起身来,认真看着那双杏眸,“宋西原和盛公子做了游医,我不知其行踪,亦不感兴趣。现今,我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人,世间其余女子,我半分瞧不入眼。” 竺衣看他如此严肃,有点尴尬,“我没疑你……” “那我也再明说一遍,宋西原与我而言,即便江湖再见,也是陌客罢了。” “嗯,我信你。” 长叹一口气,左柸重新拉她入怀,“回去即大婚,不然你安不下心来。” “依你。” 男人笑开,任车外大雨瓢泼,却觉得世上万物如此可爱。 回庄后,两人向长辈说了意愿,左父和阿娘挑选黄道吉日,则定完婚吉日为五月一十九。婚前这几十天,两个年轻人也不忌讳什么婚前见面不吉利,只要天晴云舒,左柸必带着竺衣外出游山玩水。 临近钰国处,有一座山,名为烟山。 半山腰处有二间茅草屋,隐隐有炊烟。 盛留白背了一箩筐新采摘的药草回来,看见白衣女子正在屋前捣药。他将箩筐卸下,道:“我此前下山,听闻钰国王妃薨了。” 宋西原直起身子,“这无须说与我听,我与宫里的人不相识。” 盛留白点点头,把药草全部抓出来,“劳烦你把它们捡个分别,我又全混一起了。” 白衣女子走过来认真分拣,两个人不再说什么,各自去忙。 傍晚随意煮了些饭食,宋西原没什么胃口,去屋前草地坐了。盛留白随后跟出来,看着月下略显单薄的女人,他无声叹了口气。 “密蛊全然消散了,你现下再无入骨相思之痛了吧?” 宋西原默认了。她看着天上那轮圆月,回想这两年来走过的路,极为辛苦。当初竺衣离世,她无颜面对左柸,匆匆跟了盛留白出来。 为了惩罚自己,她没有找蛊人取蛊,应是忍受两年愈发难忍的相思疾苦。日夜皆在思念左柸,愈是想见,愈要压抑,便愈是痛苦。 两年过后,蛊终于失去活性,她思念的程度虽大大削减,可下场竟是当真全心全意恋慕着遥案庄的少主人了。 听闻慕沉昜之妻已死,她除了些许愧疚,再无情念放在慕沉昜身上。 “明日,蛊人随我上山,把废蛊取出来,你我就离开此地。” “好,前往何处?” “南岐湖,有风声说那里生了瘟疫,过去一看。”盛留白说完就先进房休息了,滞留宋西原一人静坐半夜。 她如今与盛留白二人互相扶持着游荡于世。她一身功夫可护他周全,他行医济世换些银两糊口,但行好事,清洗她手上曾流过的血。 他们清晰地知晓彼此不会生情。一个为情伤过之人,一个本就无欲念之人,说不上何时会分道扬镳,但就目前而言,搭伙尚且是最佳方式。。 月牙进了云层里,女人仰头看了须臾,自言自语道:“冬晨,你究竟在哪里……” 第九十九章 余生情 - 未两清 - 乫一 初进五月,左邀在千城为阿娘一家购置了一处新园。 眼见成婚之日挨得近了,竺衣被阿娘强行拉去新园小住。 幕启三十年五月一十九,大婚日。 左柸亲带迎亲队伍上门接亲。 阿娘听见外面喜庆的鞭炮声,不禁又湿了眼眶,细细瞧竺衣许久,方含笑为她抹去泪水,盖上红盖头。竺衣亦不舍,亦紧张,被仇水背进了马车。 闻车外鼓乐齐鸣,又闻人声鼎沸,伴有众家孩童的欢闹声一直追随马车,她记起此前左邀问她对大婚可有要求,她说从简,他便吩咐下去含蓄行事的,可这般已然传遍千城的阵势,分明没有半分含蓄…… 拜堂行礼已是黄昏时,竺衣莫名又紧张几分,左柸察觉,轻握了她的手,随即又松开。待夫妻对拜后,听着那句“送入洞房”,她方明了自己在紧张什么。 好在入新房后,左柸依礼招待宾客去了。她在新床上安静坐着,手心沁出了汗。 左家一向单传,左柸则无伯叔、姑母前来,左母虽离世久矣,但左柸之舅、从母必然各携了子女前来相贺。 竺衣原以为左家没什么亲戚,却不想他们是几年不一见,见之便分外热闹。 另有狐牙镜镜主带着胥杉特来参宴。喜宴上长辈们领着数位中表之亲连连祝贺新人,喜气洋溢,觥筹交错。 左柸在外宴宾,新房内的人以为她夫君今夜许是要醉酒。怎知小半个时辰后,他便回来了。 他明令禁止闹洞房,当下无人敢来打搅。 男人走近,执喜秤慢慢为她挑了盖头,她终于看清了一身红衣的他,伟岸、英挺,腰间所束的宽腰带更显他虎背狼腰,既贵气又养眼。 原来男人穿喜服如此好看。 左柸见她中规中矩盘起了发,娇美容颜在花烛的照映下泛着醉人的媚态,便忍不住想抱她。 竺衣起了身,两人合卺而酳,细心结发。 天色已不早,她略微颤抖地抓上左柸的手。左柸轻笑,拉着她的手环在自己身后,顺势将她楼入怀,“你今日鲜少开口,倒是没少害怕。” 怀里的人点头,“一整日都迷糊着,现在清醒了。” 他将她抱起,轻放在撒了喜果的新床上。竺衣紧张地微喘,却见男人将喜果收走,而后在她一旁躺下了。 他只握着她的手,再没有多余动作,她倒是看向他,嗫喏着问:“不洞房么?” 左柸侧首回视她,道:“今日喜酒喝多了,安生歇息吧。”他抬手抚上她的眉眼,“缓上一缓,我不愿吓着我家夫人。” 杏眸当即泛红,她声音微哽,“你不用等,也不用忍。” 男人平静地道:“你莫胡想,馀生还长,何急于这一时贪欢。我属实酒劲上头,不想熏着你。” “当真不要及时行乐么?”竺衣突然坐起了身,伸手去解男人腰带。 左柸浑身一僵,忙道:“青初,你老实些……” 谁又忍得容易,能经得起她这番折腾? “阿娘教我大婚之夜不可辜负,你不想也罢,就权当是我想了。” 她不太会解人衣,跟那腰带较劲许久,“我是怕,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圆房是早晚之事,我总不能一辈子不让你碰……” 她直白说出自己的恐惧,左柸坐起身来压住她的手,星眸里有火隐隐点燃。 竺衣手动不得,也不敢看他,又道:“只要是你,我愿意。” “我想等我们同床久些,我想等你完全适应了我睡在你身边……”他压着声音,说得认真。 “亭屿,你想做什么便做吧,我们顺其自然。”她又要动手,蓦得天旋地转,左柸已将她压在身下,他呼吸明显乱了,“你可知,我的毅力并不坚定。” 她细细端详他,随后笑颜浮现,干净的面庞渐染魅惑。 “青初……” “嗯?” “你当真……不会解衣……” 竺衣一怔,唇便被他覆上,轻柔辗转。她脑中混沌,直到一身红衣被层层解开,身上的人呼吸转急。 酒香醇浓,把她染得亦有些醉。因唇齿的触碰缱绻着夺去了她的呼吸,她嘤咛一声,方觉痴迷。左柸何时褪去衣物,她不知。红帐已被放下,当帐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呼,龙凤花烛映着大红喜字扑朔着迷离之意。 便是这一夜起始,竺衣才知若所给予之人是心上人,那便是极享乐…… 自此,竺衣成了左柸之妻,路麦等人见她皆改口,唤一声“左夫人”。 左邀命人将竺衣生母和初临的骨灰厚葬在左家坟园,竺衣感动不已,那一口一个“父亲”喊得左父极受用。 且说二人大婚后,狐牙镜主在庄里小住两日便走了,而那胥杉生平第一次出山,对所见所闻兴趣浓厚,便央求着长辈同意她在外玩一段时日。 如愿留下来后,她日日不得闲,总要各处跑,尤其爱去城里瞧热闹,初时尚好,没多久便开始闯祸了。 她能行侠仗义,替人叫屈,更能走哪打哪,所过之处鸡飞蛋打。 左柸为她收拾烂摊子,威胁她若再惹事便送她回山里去,她委屈的包着两泡泪去竺衣面前告状诉苦。 竺衣常被她缠得哭笑不得…… 一日午间,竺衣浅眠初醒,到书厢去找左柸,还不待迈进去,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话,她立即停住了。 “若她身患重疾,就去请医,纵使吊她一口气,也要让她继续受着。” 是她夫君的声音,可语气竟冷漠如斯,含着恨意,“还有,你说她的疯魔之症已好?” 暗影回道:“是,宋二小姐前月时已清醒,不再疯癫失常。” 听闻宋冬晨,竺衣立时怔住,她努力将握紧的拳头抵在胸口,才没有出声。 怔神间,她又听左柸一声冷哼,“既然心神恢复了,便要身上残缺。废她双腿,让她每日拖行做苦役。再告诉那户人家,脏、臭、苦、累之事皆安排给宋冬晨,但凡她有一日好过,我便要他们不好过。总之,要她清醒度日,清醒着苦熬下去。” “是。” “此后有关她的事可不必上报了。” “属下明白。” 暗影退出来,竺衣仍在恍神。 调整良久,她踏进书厢。男人见她进来,温柔一笑,“午眠醒了?” “方醒。”她走过去,被他揽进怀里。他面上笑意尤其柔和,好似前一刻那个冷漠而残酷的人不是他。 左柸不知她听见了对话,便在她面前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她也没有说什么,只随他一起笑了。 就这样,宋冬晨在众人不知道的地方,继续凄惨苟活。 宋西原一直以为妹妹是在被左柸送到别城后,因疯傻而私自跑丢了,实不知宋冬晨当初才被送到别城,左柸就安排暗影把她送去了一户人家。 自此,不论她清醒与否,等待她的只有终日做不完的苦役,挨不玩的打。 左柸不杀她,却要她生不如死。 竺衣知道他不会在自己面前提及宋冬晨,她更不会去问。 她现下是幸福的,就只要抓住幸福便好…… 七月末,北地来信,涂钦承说待秋高气爽时,登门拜访。 竺衣拿着信正开心,忽闻下人来报喜,说新园的仇夫人有了喜脉,夫妻俩当即出庄去祝贺。 年末,千城零星飘了雪,竺衣查出身孕。左柸一封书信写给去老友家喝酒的左邀,那老庄主只恨不得插翅飞回来嘉奖两位功臣…… 有一日雪竟下得大了,庄里红梅正艳,覆上白雪,一时美如天上之境。左柸将竺衣包在自己的长袍里,带她赏景。 静默良久,男人握住女人的柔荑,轻覆在她的小腹上,一声轻喃: “青初,今生有幸。” 竺衣一顿,泪窝蓦然笑了出来,衬着红梅白雪,她回道:“亭屿,不负今生……”。 (全文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