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身傍九色鹿,箭扎大黄狗 黄泥墙,黄泥路。 宿平耷拉着头慢吞吞走着,手间拈玩一条不知从何处撇下的细竹桠子。这桠子上冒出的五片青绿竹叶,被那暖烘烘的日头一照,映在凹突的泥路上,活似一只灵动的纤手在地面漂游。宿平也是讶异,这竹桠子是他平素里把玩腻了的,竹叶的影子就该是竹叶,今日怎地就映成了人的手指?他终是少年心性,虽有疑惑,却也好玩,百无聊赖之际盯着那竹影,一时间倒也入了神…… 冷不丁的一个念头! 宿平陡地全身绷紧,寒毛都炸了起来。 “有狗!” 宿平四下警觉张望,渐而又很是古怪……周围明明没有狗影,更未听到狗叫,自己如何就会有了这么一个想法? 正思索间,前方的黄泥墙坯下,突就蹿出一道身形。 果真是狗。一头大黄狗! 那畜生,狗势汹汹,一见了宿平,便将两只前爪按在地上,左右疯狂地扑摆着壮实的身体,龇咧着的嘴里犬牙交错!——只是奇怪得很,这畜生明明张嘴狂吠,宿平却真的一点也听不见它的声音。 “是王癞子家的大狗!” 宿平的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捶了一下!震得里头的那颗心脏就像跳了出来一般,凑到自己的耳边咚咚地颤个不停。他平日所见,除了那山间田野偶遇的蛇虫之外,最畏惧的便是村子里各家的狗了。而眼前王癞子家的这头凶货,正是他的怕中之怕。见那恶狗作势就要扑了上来,宿平吓得差点哭出了泪来,拔腿就要逃跑,却发现两只小腿软软的提不上一丝气力。 正值危急当口,宿平的身边又是突兀地跳出另一头活兽,来的也是一般无声无息。 活兽刚一出现,宿平也不知怎么地,整个人就镇静了下来,眨眼忘记了所有的恐惧,竟有心思细细地端看起它。 这头不速之兽,煞是好看!通体连蹄都是雪白的颜色,只余背脊两侧缀着九色火焰般的图纹,熠熠生辉,尤其是那头顶的杈角,有金色微芒流转却不刺眼,更添几分古老祥和的气韵。 “九色鹿!” 宿平欣喜地叫了一声,竟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九色鹿的背毛,只觉得触手一片柔软,温温的很是舒服。神鹿也是灵眸微转,回头看了看宿平,神采中居然带着一丝笑意。 再说那头恶狗,此刻却像是见到了命中的天敌克星,原来的凶焰顿时报销,夹着尾巴扭头便要逃窜了开去。 神鹿见状,用头拱了拱宿平的手臂。便在此时,突地一道柔和白光闪过,宿平手中的竹桠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却多出一张七彩流离的琥珀弯弓,腰间也别上了一袋白色尾羽的箭矢。 福至心灵般地,宿平抽出了一根羽箭,搭在那神弓上面,轻轻一拉便是一记漂亮的满月。顺着铮光发亮的银色箭头望去,宿平视野所见,那夺路而蹿的恶狗却是如何也逃不出他箭心所指。 少年只觉自己吃吃地笑了,那箭矢便似随了他的心意,一头扎向恶狗黄白相间的后臀之上,打得那畜生跳起三丈多高,而后跌坠在地上、胡乱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宿平见自己为村里除了一大害,便将那神弓挽了一个弧圈,满意潇洒地插进身后的弓囊,腾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边上神鹿的毛发。那九色鹿似乎也极为开心,不断地将自己的前额蹭向宿平的手臂…… …… 这是衡山脚下的一个村庄。 静月的光辉悄悄偷进半开的老窗,流连在一户农家小屋的床头,床头黄旧的竹篾高凳上随意撂着几件衣衫,衣衫的上面躺着一张发黄的画纸。 画纸所绘之物中,正有方才的那一头九色鹿。那神鹿的旁边站着一个头顶赤冠的男子。这名画中男子,虽说只能见其一面侧脸,却是有一股说不尽的威风脱尘之气,正作弯弓搭箭之势。那弓,正是方才所见的七彩流离琥珀弯弓,只是箭头所指,却是比王癞子家的大黄狗更要狰狞千倍的不知名凶兽,张牙舞爪,似要跳出画纸,择人而噬。 “宿平……宿平……” 床上一个男人的声音轻唤着,他正小心地推开搭在自己胸口的一只手臂。旁边躺着一个少年,正是这只手臂的主人。此时不管男人如何动作挣脱,那只手总是能够摸将上来,在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 “九色鹿……九色鹿……”这少年不止手上动作不断,就连口中也是念叨有词。 男人见自己躲避不开,又不想打扰了少年的美梦,终于还是平躺了下来,任由少年去了,只是神色间有些哭笑不得,哀叹道: “这娃是入了魔障了……只是可怜了我这人见人爱的绝世胸毛。” 0001 都头炫神通,力拉三弦弓 东方大陆势分五国,东赵、西郑、南徐、北梁、中夏侯。 徐、赵皆为鱼米之乡,最为富庶,人丁兴旺,文人辈出;梁国横亘大北,幅员辽阔,山原交错,民风彪悍,武力最盛;郑国矿产丰富,能工巧制,善产利兵;夏侯位居中枢,贸易往来,九流三教、商贾云集,千里丝路、千里楼铺。 时值赵国平光十七年,皇帝宋升仪坐掌东京,号庆宗。赵国之南有二路,南江西路辖六州,湖荆南路领五州。湖荆南路有衡州,其州境内有四百丈衡山,其山东麓有竹林,其林成海,蔚为壮观。 衡州厢军于夏季常来衡山东麓扎营,时隔几年便取山中之竹为军队制弓。衡山大竹所制之弓,至多可负一百五十斤力,竹弓多数并非衡州厢军使用,乃是运往各州禁军大营,用以训练新兵。 厢军与禁军不同。 禁军隶属三衙,除京师的拱卫禁军之外,还有戍外禁军。戍外禁军同时分属各路、府州辖下。戍外禁军、中央禁军的兵士与将领,每隔数年便须更换对调,“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名谓“更戍”,旨在遏制禁军将领的独大叛乱。 自三衙以下,禁军有厢、军、营、都四级,每都常设百人。 厢军虽有军号,却只是地方军,实则杂役兵,平时多做筑城修路、制兵垦荒、迎卫官员之事,隶属州府。开国初始,赵国南部与徐国常有战乱,厢军协同禁军防守护城,招募之人多是灾荒饥民、配军罪犯,待得天下太平,厢军待遇才有提升,诸多贫农纷纷入伍。只是但凡入伍者,不论禁、厢,均在臂上刺字,称“招刺”。入伍须得六十年方能退军。 厢军只有军、营、都三级。 邱禁,便是衡州厢军之下步军副都头,此时正与都头同领一百号兵士在衡山脚下取竹制弓。 …… “邱叔叔,这弓做起来还真是有些麻烦,我看你扳着这根竹片子已经很久了。”只听边上一个少年的声音说道。 邱禁正弯着蘸了水的竹片在火上来回燎着,黝黑的双臂都是虬实的肌肉,左侧小臂上更雕着醒目的刺青,正是一个“衡”字。他闻言转头看了看那少年,笑道:“宿平,你可别把眼睛盯得这火太久了,小心晚上尿床,把我冲走。” “不会的,邱叔叔放心好了,母亲说我最近的一次尿床是十岁,以后就从来没有了。”宿平认真地回道,末了还补充一句,“我已经十五岁了。” 宿平认真说话的模样惹得边上的兵士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叫道:“宿平真是厉害,已经有五年不尿床了。” 少年正待回话,却听见“咔哧”一声,原来是邱禁说笑时一个不留神,把手中的竹片子扳折了。宿平暗自咋舌,心道邱叔叔的力气还真不小,这竹片子都是衡山里的老竹所制,每片足有半寸厚薄,三指来宽,却被他几个指头说断就断了。 邱禁却似有些懊悔,左右望了望,见一个人走了过来,眉头更是皱紧。 来人正是这一百号弟兄的首领,衡州厢军步兵营下都头,位在邱禁之上,姓“詹”名“纳司”。这詹纳司本是小小厢兵一名,与邱禁同届入伍。邱禁为人勤奋,深受前都头喜爱,不出几年便升做副都头。 与乡农出身的邱禁不同,这詹纳司却是衡州府所在——衡阳城内人士。当年有厢军新任营指挥使初来乍到,要去县城“熟悉民风”,便从下属的军营中挑了詹纳司等当地人常侍左右。詹纳司曲意逢迎自有一套,很快就得了营指挥使欢心。等到那前都头考核进入禁军大营,新都头本该由副都头邱禁升任,却因营指挥使一句话,落入了詹纳司的囊中。 詹纳司虽当了都头,但其阿谀奉承行径却为治下兵士所不齿。而邱禁为人热忱,颇受弟兄尊崇。如此一来,詹纳司自然视邱禁为肉中之刺,时常挑拣毛病,少不得当众羞辱一番。 眼下邱禁折断了竹弓片子,恰又被詹纳司撞见,部下们皆为副都头捏了一把汗。 却有一个精瘦偏矮身材、其貌平平的兵士站起身来,向那正要开口的詹纳司唤道:“都头、都头!我方才制好了一张三弦弓,已经等着您亲试很久了——想来这步军营里头,也就只有都头您才能拉得动这三弦之弓了。”这兵士边说、边堆着一脸的崇拜相,将那张新制的弯弓横在詹纳司前头,挡住了对方去路。 都头詹纳司听了这奉承,问罪的架势果真立刻减了八分,倒显出自傲的神色。但见他略一点头道:“侯兄弟,这衡山竹弓,一片所造即担四十斤、挂一弦;两片九十斤、缠二弦;三片便有三绕之弦、担力一百五十斤!确不是我等厢军寻常兵士所能承受,只是……”说着,眼中狡光一闪,瞟向一旁的邱禁,似作赞赏道:“……我们的邱副都头却非常人,天生神力,号称‘衡州厢军都下第一力士’!——你为何不叫他来试弓?” 邱禁暗叹一声,心道终于还是躲不过去,却是总归比直接被人训斥了强些。他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一眼那名替他解围的侯姓兵士,对着詹纳司抱拳道:“都头见笑了,这浑名都是弟兄们私下里闹着玩的,却叫你听了进去,真是污人耳根。” 詹纳司哈哈一笑,取了侯兵士手中的三弦竹弓,自腰间捏出一枚杨木箭,一并塞给邱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邱副都头不必过谦,便让弟兄们开开眼界罢!” 邱禁看了一眼那弦上之箭,无奈叹了一口气道:“既然都头如此抬举,属下便献丑了。”说话间,就率先向着不远处的靶场走去。詹纳司笑了一笑,招呼众人放下手中活计,一同跟上。小宿平自然不能错过这等热闹场面,旋即一骨碌儿站起、也贴了尾后。 厢军每逢制弓之时,均会在山脚处搭上一个营帐,营帐外选一空地插上远近不等数个箭靶,以供试弓之用。 只见那邱禁提了弓箭直接从二百步的箭靶线前走了过去,詹纳司跟在后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邱禁足不停步,又从一百五十步的靶线前经过,詹都头的眼神便露出了一丝不屑,继续跟上。 待众人走到一百步的准线前,邱禁终于停了下来,只见他望了望那对面的箭靶,举起弓箭瞄了一瞄,还是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收了手中的武器,继续向前走去。 “等等!”这时一旁的詹纳司终于开口了,只见他表情古怪、似笑非笑道,“邱副都头,你莫不是要去射那五十步的箭靶?” “属下正有此意。”邱禁面露羞愧,说着指了指那一百步的箭靶道,“方才我试了一下,那百步之靶,确是无能为力。” “侯志!”詹纳司突然叫了一声。 只见方才那侯姓兵士急急从众人之间站了出来,一脸迷惑,显然也不知都头为何要唤自己的名字。 “我来问你,这竹弓射程如何?”原来詹都头却在这个当口考核起兵士来了,那神情有模有样,俨然一副长官派头。 “回都头,这衡山竹弓……这……”侯志眼珠子一转,望了望邱禁,略作沉吟后,这才硬着头皮说道,“这一弦弓射程为五十步,二弦弓一百步,三弦弓一百五十步,若……若是运用得当,三弦弓亦可中二百步,只是……” “说得不错!”詹纳司大手一挥,便不让侯兵士继续说下去,回头看着邱禁笑道,“邱副都头,你以三弦之弓去射这五十步之靶,也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吧?” 邱禁这厢一脸为难,踌躇道:“非是属下有意为之……只是凭属下的力气,这三弦弓至多只能拉开半张,射也射不甚远——这弓既拉不开,箭杆子自然多半露在外头,晃晃荡荡的,恐怕我难免要失了准头……” “无妨,无妨,”詹纳司摇头说道,却是不听辩解,“你便用这能射二百步的三弦弓从那一百步起试!五十步之靶,便不要去射了,倒让弟兄们看了笑话。” “成!”邱禁闻言,略一咬牙,“那我便依都头之言——倘若射得偏了,大伙可别真来取笑。”邱禁说完,也不等谁来回话,径直退到那百步靶线之前,众人都向后退了几步,围成半圈静静地看着。 只见邱副都头举起竹弓,郑重其事地掂了一掂,便将箭矢搭在了弦上,双手缓缓用力引弓向后一拉,堪堪拉到半弓之时,已是双臂贲张,满脸赤红,显是尽了全力。那箭身果真如其所言,有大半截杆子还剩在弓臂之外,铮亮的箭镞却是微微颤动,竟是有些控制不住。 这架势直看得宿平一双小手里都攥出了汗来。 “呼嘶”一声过后,杨木箭终究是射了出去,众人之间有那眼力好的,已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出来。 詹都头嘴角一翘,却是按捺不住笑意。 “呀!没中!”宿平远远望着那落在箭靶旁边地上的羽箭,失落地叫了一声,偷偷拿眼睛担忧地瞧了瞧邱禁。 邱禁长长地吁一口气,好似方才回过劲来,这才朝詹纳司抱拳说道:“都头,属下惭愧,竟是连箭头也控制不稳。” “不妨!不妨!”詹都头尽力将笑容掩了下去,嘴上说着不妨,手里及快地接过了邱禁的竹弓,煞有其事地端详起来。 “想是这竹弓出了些问题……”詹纳司转头看了一眼侯兵士,道,“侯志!是不是你这弓制得比平常厚了?否则以副都头之力,如何会连百步靶边都沾不上?”他看似在质问手下兵士,声音也不甚太大,却是叫周围之人都听了个真切。 连珠训问过后,詹都头更不等侯志回话,径自拿起手中三弦竹弓,又从步叉内取出一杆木箭,站向靶线之前沉下马步,运了三个呼吸的气力便搭弓上箭,一口气堪堪拉出一个满弓,那镞头稳稳地指向箭靶。又是两个呼吸之后,只见他手指一放,风声骤起,百步之外就响起“嗒”地一声,那柄箭头深深地扎在了靶心之外一寸距离。 众人都还在沉默,却听一个欣喜的声音唤道:“射中啦!” 邱副都头见宿平高兴的模样,似也恍过神来,跟着拍手称好,余下弟兄们这才各自响应,稀稀拉拉地称赞起来。 詹纳司背对着众人收敛一口真气,这才转过身来,右手摸着淡青色的弓身,轻轻地拍了拍,向众人说道:“不错!是一把好弓。”眼光却飘忽不定地向邱禁的脸上瞥去。 人群之间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都头,如何不去试试那一百五?” 兵士们一时间轰然鼓嗦。 詹都头也不推辞,带了一行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百五十步的靶线前面。如此那般动作又演练了一遍,只是沉马运气、拉弓瞄靶各自都添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最后那射出的箭头偏了靶心之下三寸,又是惹得一阵赞叹。 侯志手脚灵快,一路小跑前去取回了三支木箭交于詹都头手中,都头收了箭枝于步叉内,正要将竹弓还于侯兵士,却听一个声音叫道: “都头,如何不去试试那二百整?” 那声音将方才起哄之人的语调学得是有模有样,只是稚嫩了几分。宿平说完话,却见众人眼神古怪,都是闭口不语,直觉有些不妙,便吐了吐舌头低首呆在一旁。 詹都头脸色僵硬,咳嗽一声,似是没有听见一般,抬头望了望天。那日头正当半空之上,旋即说道:“时辰不早了,指挥使邀我去张老进士家里用餐,弟兄们都散了吧,各自回农家吃饭!”言毕,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等到詹纳司渐渐远去,兵士之中便有人当先笑了出来,最后大伙哄成一团。 宿平见了好奇,便扯了扯邱禁的衣角,道:“邱叔叔,他们如何笑成了这样?” 邱禁抿了抿嘴唇,摇头不语。 此时有一人从后面斜插进来,将宿平的胳膊拉了一拉,却是侯志。 这兵士一脸神秘地说道:“你去仔细看那四张箭靶,便可知晓。” 0002 衡州厢军副都头 宿平依言便跑到了那五十步的箭靶旁,细细端详起来。这箭靶是稻秆所编,里外结结实实缠了足有十来层,卡在靶架子上头。箭靶上斑斑眼眼的,满是箭孔。一旁地上,还丢弃着十数张废弃的靶子,均已被扎得千疮百洞,无法续用。 少年离开,又来到一百步的箭靶。此处倒与之前的五十步靶无甚差别,只是地上弃靶更多了许多,足有数十张,叠成一人多高放在一旁。 一百五十步的靶子却要好上一些,弃靶只有八九张的样子。 待得宿平来到二百步的箭靶跟前,却是愣了愣神。他在那稻靶之上左右检视,竟是找不出一个箭眼,再看脚下,也没有废弃的箭靶。 “宿平!” 少年正疑惑间,突听得对面一声叫喊,便抬头望了过去。只见那侯志俯首拣起一块石子,大喝一声向他掷来,那模样像是使尽了吃奶的气力。宿平不明所以,心下却是一阵紧张,唯恐被它砸中,急急地跳避开了去。 但见那扔石子的气势不弱,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石子划过一道弧线,没出多远便力尽而跌、落在了地上,才堪堪与那百步的箭靶齐平。 宿平望着那地上的石子愣了许久,随后才恍然大叫:“哎呀!我明白了,明白啦!” 邱禁与众人相顾莞尔,瞧着宿平手舞足蹈地从那边奔跑过来。侯志当先迎上前去,笑嘻嘻地拦住宿平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就是……就是……”少年显是有了大发现,跑得快了,气喘不定,连话也说得不甚顺畅。只见他把那双漆黑光亮的大眼睛一转,看向邱禁道:“邱叔叔,你可不要泄了气,那姓詹的都头是一个……是一个空心大萝卜!” 侯志微愕,问道:“什么是‘空心大萝卜’?” 宿平当即回道:“我爹说了,别看有些个萝卜又白又大,其实内里早就空了,干了吧唧的一点也不好吃,只能喂猪!有些人也一样,看着厉害,实则……实则一肚子空屁!” “哈哈哈……”众人听了这话皆已明白过来,轰然大笑,看向宿平的目光都带着赞赏,觉得这少年甚是聪慧。 “对对对,那货就是个空心大萝卜!小宿平,你说得真是对极了!”侯志乐得想要一把将宿平抱起来,奈何自己身材也比十五岁的宿平高大不了许多,这才作罢,胡乱摸了摸宿平的头发道:“你别瞧他神气活现的模样,至多也就射个一百五十步,那两百步的箭靶向来就未曾用过,只因他根本没那力气去射。要是邱大哥——你的邱叔叔做了都头,准保比他强上十倍!” “猴子!休要胡说!”邱禁这时轻斥一句,眉头微蹙。 “猴儿说得不差。”却见人群之间走出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兵,来到邱禁的跟前,语重心长道:“阿禁,你爹当年托我将你带到这厢军大营之时,你也比宿平长不了几岁,晃眼便过了十年有余。这些年你的用心大伙都看在眼里。你父亲给你单取‘禁’字一名,便是盼你有朝一日能入禁军。这王平王都头一走,本应你来继任,大伙也都是心服,哎……哪知横插进来一个溜须拍马的谗货,却将那位置抢了去了。想他詹纳司,若非得了都头一职的便宜,如何能与你一较高下?你一个大好男儿,切可不要妄自菲薄。” 众兵士听了,都点头称是,纷纷上前劝慰邱禁。 这时间,却听侯志叹了一声:“还是林叔有学问,咱们只听过浅薄、轻薄,却不知这‘菲薄’是个什么意思?” 林老头老腿一抬,踢得侯志跳将起来,笑骂道:“你便是只轻薄大马猴儿!” 众人又是一阵轰笑,气氛顿时舒缓开来。 宿平却是听得懵懂,侯大哥与林爷爷话中之意,这都头一职,显然是有“便宜”的。只是这又是个什么“便宜”? 原来宿平不知,这厢军归属地方,受各府州执掌,朝廷忌惮地方私囤精兵,自然不能教厢军强过了禁军。禁军兵士平日都以外功口诀受训,个个练得一身好筋骨。这外功口诀便是朝廷的“制胜法宝”!外功口诀分上、中、下乘,厢军虽也鲜有外功口诀,与禁军相较却是落了下乘,大多都止扎马挑刺之流。此外朝廷又教枢密院下了军令:其一,但凡厢军中有能人者,可经三年一次的考核,升入禁军;其二,厢军都头以上的军官,可授予禁军外功下乘口诀一层至数层不等,立功愈多、官职愈高,所授口诀随之愈多、愈高。只是口诀为军中机密,擅泄者立斩不赦……此令一下,既能使厢军中的精锐源源不断地加入禁军,又能以禁军外功口诀牵制厢军中的军官,朝廷真可谓一举两得……詹纳司五年之前升做了都头,自然得了朝廷赏发的外功口诀,虽只两层下乘之法,却是功力日进。于是在众人想来,詹都头的实力顺理成章地便超越了邱禁,成就名副其实“都内第一人”的光彩。只是詹都头的这份光彩,来路委实有些不光彩,因而虽然表面力压副都头,却不得兵士一丝心服。 邱禁见弟兄们对自己关怀备至,心下宽慰了许多,却也不想再言此事,便道:“多谢众位好意,真是感激不尽。这会已到了午膳的时辰,你们各自都回农家去吧,这里有我一人看守即可。” 原来衡州厢军制弓之季,兵士们都食宿在普通的农家,军官自有方圆之内富庶大户招待。 众人闻言,各自做了一些收拾,相告而去,营外只剩了邱禁与宿平。 二人折返营帐,邱禁从制弓的竹料里挑了一段封节大竹子,去掉其中的一个竹节,左右削了几刀,又拿锥子在开口处钻了个孔,穿上一截弓弦,递于宿平道:“宿平,还要麻烦你多跑一趟,自己吃完了,给叔叔捎点饭菜过来。” 宿平看着邱禁没几下便做出了一个竹筒,满脸的神奇之色,一把接了过来左右端详、心喜不已,嘴上应道:“我这就回去,拿最好吃的过来给邱叔叔。”说罢,就匆匆跑开了。没出几步,忽而又站定下来,回头认真地说道:“邱叔叔,你便是不在这军营受气,凭你这番手艺,也能赚出一堆黄灿灿的铜板来。” 邱禁见宿平说得言辞恳切,知他还在宽慰自己,颇受感动,却又颇觉有些好笑:这孩子长这么大了,许是还只知铜钱不识银两,否则那“黄灿灿的铜板”定会说成“白花花的银子”了。 从营帐到村子虽不甚远,却也有三里多路。宿平方才走过一大半,就见村口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对她招了招手。那身影见到宿平也加快脚步赶了过来。 待到跟前,却是个婷婷少女,端得清新可人,十二三岁的模样,一籽桃面润如玉,两瓣粉鬟俏垂耳。她手里正拎着一个竹篮子,走得急了不免有些气喘。 “灵儿,你怎地也跑过来了……咿?这是什么?”宿平发觉她手中事物,便接了过去,打开看了一看,就见竹篮子里放着两双筷子和几个盛了饭菜的瓷碗。 “哥哥,母亲见其他兵叔叔都回村吃饭了,打听之下,知道邱叔叔不能回来,叫我给你们送些饭菜。”宿灵的声音清脆,甚是好听。 “好母亲,好灵儿,我倒少走了许多冤枉路。”宿平嘻嘻一笑,把手中的竹筒子塞给宿灵道,“呶,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呀?”宿灵拿起竹筒朝里面探了探,揪着小眉头问,“是斗蛐蛐的吗?” “噗!”宿平失笑一声,“你倒是聪明得很,连这个也想到了。不过这不是斗蛐蛐的玩意,是拿来盛饭菜的。”说着掂了掂右手的竹篮子,“你瞧这篮子里放了碗筷是不是太沉了一些?以后你若提着这个竹筒子岂不轻松了许多?” 宿灵顿时嘟嘴:“哎呀,以后还要我来送啊?” 宿平见她有些不情不愿,用左手挠了挠鼻尖,突然正色道,“我这儿可有正事在身呀!” “什么正事?”宿灵收起情绪,满脸好奇。 宿平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没人,便凑到妹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正与邱叔叔偷偷地习武呢。” “真嗒!”宿灵欢叫一声,但见哥哥眉头微皱,赶忙也放低了声音道,“哥哥,你真的在习武呀?” “那还有假!”宿平仍是一本正经,“等我学成之后,就叫那烂人张和王小癞子不能欺负于你。” “好呀!”宿灵开心地拍了拍手,挽了宿平的胳膊,就要朝营帐方向走去。 “你这是做什么?”宿平问道。 “我也要去瞧哥哥习武。” “使不得,使不得!”宿平挣开灵儿的小手,急急忙忙道,“习武,唔,习武最求专心,你若是去了,哥哥便什么也学不好了。” “那我便在一旁,只看着不说话就是了。” “不行、不行!”宿平也不管这许多,直是摇头,“你就是站着不动,我也会分心的。”说罢,宿平赶忙提了篮子、撒腿就向回跑去,一边叫道,“你赶紧回去,母亲那里还要你来帮衬。” 宿灵见她哥哥一溜烟就跑出了十几丈开外,气得直跺脚,无奈却也只好回家去了。 宿平一路来到厢军扎帐的营口,却见帐外靶场有一人站在那里,手里正提着一弯竹弓,脚前是一百五十步的靶线。 身形挺立比槐杨,岿然不动视前方—— 却不是邱禁是谁? 少年正要开口叫唤,突然愣愣地出不了声音。 0003 深藏不露大志有 正待宿平开口之际,邱禁那边已举弓在前,自腰侧的箭囊里迅速取出一枚箭矢,轻轻松松拉了一个满弓,也不见如何瞄准便射了出去,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宿平小小年纪,目力却是极佳,凝神之下,一眼看见这枝箭射中远处的靶子,正想开口叫好,那邱禁已然伸手去腰间抽了另一枝来! 二上弦,再满弓,银镞飞闪,又是一箭命中。 少年微微张开嘴巴,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竹弓上的弦绳,兀自在那里颤动。 但见邱副都头左臂前擎,气势如虹,右手一挥取出第三枝木箭搭在弦上,眉眼倏缩,断喝一声:“着!”那杆利箭应声而发,眨眼便到了箭靶之前,镞头狠狠地射没在红心之内。 宿平此刻的目光却不在那箭靶之上,只是怔怔地望着邱禁,双颊有些发烫,满脑满耳所响尽是那个“着”字,还有咚咚的心跳声,心中泛不起任何念想。 邱禁射了三箭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颇显畅快淋漓,收起竹弓,轻轻拭了拭额前的汗珠。正待去将箭靶上的木箭取回,他忽然心中一动,转头望来,却见宿平提着篮子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邱禁顿然眉头一皱,再度四下探视了一番,忽而微微摇头自嘲一笑,便向着宿平招了招手。 宿平这边还未回过神来,待得邱禁再唤了一声,方才收拾心情,提着篮子跑向前去。只是刚刚的情景,来得委实有些突然,让这少年心中受了不小的冲击,是以走在路上,不免有些脚不着地的虚浮。 不一会儿来到邱禁跟前,心情终于平复了许多,宿平拿眼睛瞅了瞅邱禁肩上的竹弓,默数了一遍:“一、二、三,”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神里有了一些恍惚。 邱禁也不说话,抿了嘴眯起眼睛只看着少年。 宿平终于忍耐不住,先出口道:“邱叔叔,你手中的,可是三弦弓?” 邱叔叔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正是。” 少年此刻真是一肚子的疑惑,赶忙又追问:“莫非这张三弦弓与方才‘空心大萝卜’用的那张有不同之处?” 邱禁听他称呼詹纳司作“大萝卜”,心下既宽慰又好笑,紧绷的脸色亦松弛了些许,摇头道:“这便是方才的那一副三弦弓。” “呀!这可奇了!”宿平挠头,“明明刚才还拉不动竹弓的,怎地一下子工夫,邱叔叔的力气更大了这许多?”说罢,望了望手中的竹篮,在那里自言自语:“也不对呀,这饭还未吃呢,又哪里来的力气?” “宿平,”邱禁这时唤了一声,打断少年思绪,接过其手中的竹篮子,一手指向对面箭靶道,“你过去替我取了那三枝箭回来。” 少年当下便跑了过去,等到箭靶边上的时候,又自惊叹了一阵。原来那三柄木箭,镞头不偏不倚全都扎在了正中拳头大小的红心之上,更有一枚木箭连头带杆,埋进稻茎编制的蒲团之中三寸有余。 从箭靶上拔了两根木箭下来,宿平便伸手去取那第三根。只是这第三根,饶是他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是拔将不出,直摇得箭靶的木架子嘎吱作响。这箭靶的高度,均是依照寻常成人的身材而造,宿平要取那木箭,须得抬起手臂方才能够拿捏住。这第三枚箭扎得委实太深了,是以宿平只能踮起脚尖去拔。最终他一个站立不稳,只听得“啪”的一响,箭杆应声而断。 宿平咋舌看去,那箭靶之上,断箭的镞头仍深埋其内。当下急急地收了三柄木箭,跑了回去,交到邱禁的手中。 邱副都头当下也未细看,直接拿了那三枚箭矢就要往箭袋里放去,却听旁边少年说道:“等会儿……邱叔叔,有一枝箭头被我给折断了。” 邱禁这才看向手中事物,原来真有一柄木箭缺了一枚铁镞,堪堪断在箭头根部。只见他眉眼一缩,抬头远远地看了过去,没来由地道了一句:“谢谢你,宿平。”说完放下竹篮,就向前走了出去。 邱禁沿着他的来路去到箭靶边上,好似在那里检视靶子,一会儿又取下了稻靶,将扎在稻靶之中、木架之上的断箭头拔了出来放入箭袋里面。将那稻靶持在手中,邱禁顿了一会,这才从地上拿起一个崭新的稻靶,换了上去,而后再提着刚刚换下的那个稻靶,自一百五十步的靶架走到旁边一百步的废靶堆边上,将其扔了进去,这才作罢折返了回来。 宿平很是不解,迎前问道:“邱叔叔,你刚才射的那个箭靶还是新的,你怎地就将它撤换下来了?” 邱禁好似没有听到少年的问话一般,只说了句:“饭菜就要凉了,我们这就去吃罢。”遂领着宿平来到营帐边上,寻了一处空地坐下,二人开始进食。 “宿平,你娘真是好厨艺,我这几日吃得上瘾,过些日子怕是有些不舍得走了。”邱禁放下碗筷,边抹嘴边笑道。 少年早早地吃完坐在一旁,见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爽朗模样,心下也是高兴,只是嘴上却遮捂不住:“我就喜欢邱叔叔现在的样子,之前你那般的不开心,我都有些担心呢。” 邱禁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空看了好一会儿,才对着宿平道:“你心里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明明能拉开那三弦弓,却又装模作样?” 宿平只得点了点头。他虽是一个乡下少年,却自幼聪明乖巧,早间的事情看在眼里,只因察觉邱叔叔似乎隐隐有些苦衷,便也不敢开口去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几个字的意思,你可懂吗?” 少年摇了摇头:“我这些年只在村里教书的许先生那里听过课,这几个字倒没有见他说起过,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邱禁笑了一笑,沉吟一小会儿,继续道:“我见你家养着一些鸡鸭鹅猪之类的禽畜,是也不是?” “是呀……”宿平点了点头,心下却是奇道,这些东西普通农户家里都会蓄养一些,邱叔叔突然问起这个干什么? “你母亲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总要杀些鸡鸭的,是也不是?” “是。”宿平又点了点头,脸上的疑惑却是更甚。 “那宰杀的鸡鸭,是挑拣那些个头大的,还是小的来?” “自然是大的,小的吃不出几两肉来。”宿平傻傻一笑,似是嘴里正含着一块美味的鸡腿,末了又道,“邱叔叔,你问这些做什么?” 邱禁此刻的脸上却是一黯:“我在那詹纳司詹都头的眼里,便如这些鸡鸭,若是长得太大太肥,自会时刻遭他侧眼注目。” 少年看着邱禁的脸色略觉心疼,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当即哼道:“邱叔叔你明明是个人,怎可将自己比作鸡鸭?那臭都头也就是块‘空心大萝卜’,方才你射箭的样子,可比他威风、厉害多了!” 邱禁轻拍宿平肩膀,微微一笑:“怨怒者欠虑,宿平你要学会冷静。眼下说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方才鸡鸭之讲,你可有所悟?” 宿平刚经一阵愤懑,心中早已乱了,哪里还理得清邱禁说了什么?不由想道,邱叔叔说得不错,怨怒果然要不得,日后须得多加注意。 邱禁见少年不语,便将手指向远处一点:“宿平,你再看那衡山之上的竹林。” 少年抬起头来。 夏季的竹林郁郁葱葱,碧波青涛,连成一片,只觉让人看上一眼,便可倦意全消;风卷竹浪,萦耳不绝,只消听上一阵,立能心旷神怡。 “这衡山,实是灵气钟毓之地……”邱禁先是赞了一句,旋即话锋一转,“宿平,你放眼望去,可曾寻见那竹林中,有奇高之竹?” 宿平闻言瞪大双眼,半晌过后,无奈摇头。 邱禁又道:“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秀木’便是奇高的出头之竹,‘林’便是这竹海,若是有那一根竹子长得太高了,拔出了头,大风……就将它给刮折了。” 宿平登时记起鸡鸭之事。鸡鸭大了,就被宰杀;竹子高了,就会刮折……邱叔叔说他在那詹都头眼中,便如鸡鸭一般……其实是想说他自己若是太过厉害,那詹都头便会盯防着他……难怪那厮总来为难邱叔叔,也难怪邱叔叔要装作拉不动三弦弓……是了!邱叔叔方才将那射完的靶子藏到别处,定是怕被詹都头瞧见了、起了疑心!少年想通了关节,看向邱禁的目光不免又多了一丝同情。 “邱叔叔,宿平明白了。” “你很聪明。”邱禁拍了拍宿平的肩膀,却不再多言,只因他看到了少年眼中的关切,甚而还有一丝丝的……怜悯。 “只是……”宿平顿了顿,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邱叔叔明明比那姓詹的厉害,力气比他大,射箭也比他准,为何却要怕他?”少年拳头微微捏紧,他怕这话伤了邱禁的心,却又实在无法按捺。 一双年轻的眼睛向邱禁望来,黑白分明,干净无暇。 邱禁猝不及防,一阵愣神。 “哈哈哈!你个小屁娃子懂什么!”邱副都头突然伸出手掌,遮断了宿平的目光,按向他的额头,叫少年吃了个后仰,“行了!你也不必为我烦扰!我与那都头,总有一日会各自为营,再也不来受他的辖制!” 宿平一个挣扎坐了起来,见邱禁恢复神采,言辞之中斩钉截铁、成竹在胸,不由欣喜。 “对了,林爷爷说之前的老都头后来考入了禁军,想来那个空心大萝卜詹都头迟早也有一日要走的……邱叔叔你只需忍他一时,待他走了便可清净了。” 邱禁却是面泛古怪之色,复又一笑道:“宿平说得不错,我且忍他一时。”暗地里却捏紧了拳头:各自为营不假,但能入禁军之人,却不是他詹纳司……而是我邱禁! 0004 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一) 这日为农历七月初六,适时方过隅中,骄阳似火。众厢军兵士午饭之后尚在各自农家小憩,邱禁与宿平二人留守营帐,促膝而谈。 邱副都头射弓发泄过后,又与宿平聊了些话,心情豁朗许多。眼下正说到禁军与厢军的俸饷事宜,却听宿平道:“原来这禁军发的铜钱竟比厢军多了一倍,可分到田地又能带上家人——那邱叔叔当年为何不直去禁军大营?” “我又如何不想,”邱禁苦笑道,“这挑拔禁军之时,台上光板赤身站有一人,是为‘兵样’,考核之人从其身前经过,若是高壮不如者,便自落选……只是你不知我那时尚幼,与你年纪相仿,虽然力气超于同龄,身材同你却是一般,并不合那‘兵样’要求,是以当年入不了禁军。哪想到在这厢军没有几年,一下竟长高了许多,这也是老天作怪,命中如此。” 少年闻言,又上下打量了邱叔叔现在高壮的模样,心下也是嗟然。 邱禁谈及此处,却是心中一动,又道:“我见你家境况也不甚好,宿平你可想入伍参军?” 宿平本就是一个乡下少年,自八九岁开始,就帮忙父母干些农活,待到十岁便进了村里一个先生的门下,识书认字。那先生自己其实也只读了半吊子书,是个连秀才也未曾考上的村夫,至多也是农闲时间抽空教习些简单字句。宿平虽然自小聪明异常,却也有自知,若是只仗着从教书先生学的这点微末才学,就想凭科考文试及第耀祖,那是奢望。 当下听了邱禁的话,少年胸中那一团不甘之火也是被撩了起来,心痒难挠,思索了一会儿,却又苦道:“我父亲生得也不高大,只是不知日后我的身材能比得上那个‘兵样’,能入得了禁军吗?” 邱禁见自己并未说明入伍参的是禁军还是厢军,少年便自考虑起禁军来,也知他是一个颇有心气之人,又忆起自己的过往,便道:“宿平你今年可是十五岁?” “正是。”宿平见邱叔叔又顾左右而言它,心中却是一喜,莫非还有希望? 果然听邱禁说道:“那也不迟,你父亲虽不高大,我却见你母亲也只比你父亲矮了一寸不到,妇人之中也算是高挑的了。农户人家所以个头不长,皆因终日负柴挑担,受其命累。你只需与你父亲说明志向,叫他不要让你双肩受重,我再教你一些练身子的诀窍,当可既长气力,又拔身高。那禁军招刺新军,看的便是气力与身板。只是……” “只是什么?”少年急急问道。 “只是这训练的诀窍方法,须常年累月、不可懈怠,若是有一日不练,就将前功尽弃,没了一点用处。你虽是聪明,但聪明之人反会去钻营那些投机取巧的门道,我这才担心你没有这般吃苦的毅力。” “不会、不会!我吃得了那个苦,我也有那毅力!如若做不到,就叫我……叫我出门便让大黄狗、火烈蛇咬了。”宿平信誓旦旦地叫道。 邱禁听得有趣,实是不知宿平最恐惧的便是大黄狗、火烈蛇。此时他二人正坐在营帐门口,那日头正照射不到的地方。邱副都头虽见自己一番苦心,激将之下有了些成效,却担心他少年心性,这些“毒誓”只是随口说来,便抬手指了指门外,道:“你真有那般毅力,就在那日头之下,一动不动地站上半个时辰,若是做到了,我晚上自然会教你。” 宿平这几年干过许多农活,便如这个季节,要是自家下地割稻插秧,也都选在清晨或是傍晚稍为凉快的时辰,为的就是躲开毒辣的日晒。此刻邱禁要他站在午时的烈日下曝晒,简直要了他的小命,一时间踌躇起来。 “怎地?连这也不做不到?看来我真是走眼了。”邱禁掀起嘴角,故作不屑道,“那你便做个一辈子的农夫罢。” “宿平啊宿平,不就是站上半个时辰么,怎地能让他如此小瞧了我?”宿平暗自懊悔不已,当下就站了起来,两步便跨到门外站定,回头大叫道:“邱叔叔,我站给你看!” 邱禁却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随意道:“你叫得再响也没有用,这是考究你的定力,关乎你自己的前程,与我无关——你若是只为了站给我看,我也不稀罕,现在便回来吧。” “父亲教我做人要重信,说出口的话怎可轻易收回?”说罢将头一撇,便不再言语,挺直了身子,真个一动不动。 “倒有一些骨气!”营帐内的邱禁心里赞了一声,口中却道:“我先打个盹儿,你的半个时辰一过,顺带把我叫醒。”完了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真的就眯起眼睛,席地躺了下去。 宿平的心口的一股子气终究是慢慢平息下来,只是天气炎热,不出一会儿额头就开始冒了层层的汗珠,挺直的腰板也不自觉地开始隐隐有些发酸。少年眯起眼睛望了望天上,心道:“也没个计时的器物,我又不知道这半个时辰是多久,难不成就一直这样站着?”正想开口询问,却见邱禁静静地躺在那里,似是睡着了,于是又将话吞了回去。 “八成还未到点,我便再站一会儿。”宿平这样想道,其时恰过了一刻而已,离半个时辰约定尚余三刻之久。 又一会儿,宿平抬手拭开从眉角滴落眼睛的汗珠子,也不知是第几遍了,却是不敢去动自己的双腿,他的腿脚已经绷得麻木了,他只怕一动便再也不能重新直立起来。少年现在只觉得天地之间唯有“热”之一字,热辣辣的日光照在头顶,热腾腾的地气直蹿脚心,热熏熏的风掀开领口舔过胸膛,热噪噪的蝉叫钻进耳洞震得头脑心烦意乱。越是心烦意乱,宿平越是觉得难挨,其时堪堪才又过了一刻,就想道:“这般难受,约莫也该半个时辰了。”看了看邱禁,依旧纹丝不动地睡在地上,想要开口又踌躇了半晌,只等到心口像是爬满了千万蚂蚁一般,挠得实在憋不住了,这才大声叫道:“邱叔叔!邱叔叔!” 邱禁似被惊醒了,又似尚在梦中,微微翻转了个身子,跳了跳眼皮却也不睁开,只呢喃道:“何事……” 宿平见他又将睡去,急忙再叫:“半个时辰到啦!” 这回邱禁终于打开眼眶,斜眯眯的只露了半扇,朦胧胧地看上一眼,复又闭了回去,道:“才过了一半。” “你怎地知道!”宿平气他那舒坦的模样。 “这挂在天上的日头啊,是自东往西去的,会将你地上的影子拉长,等你的影子触到那根木桩子,便是半个时辰到了。唔……你若是坚持不住,自来里边睡觉,可舒服了……”邱禁的梦话再度传来。 少年闻言往地上一瞧,果真那前面有个拴了营绳的木桩子,身后的日头将自己的影子照在地上,影子的头顶与它还有半尺左右的距离。宿平嘟哝了一下,也不知说些什么,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影子的头顶,那里恰好有颗土石子。 都说光阴匆匆如白驹过隙,宿平此刻却觉得这一点一滴熬出的时辰,还不如他额头的汗珠出来的快,他已经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影子和那块石子很久了,就是不见它们分开几厘,日光也没有将影子拉长几寸。 正焦躁间,突然灵光一闪,小心地瞥了一眼邱禁的所在,吞一口唾沫,将右脚尖轻轻地往前挪了一足,迅而并上了左脚。这法子果然灵验,那影子随身而动,眨眼就离那木桩子好些,只余下了半寸距离,正暗自偷笑,得意洋洋之间,却听一个声音道: “后退两脚,加时一刻!” 原来邱副都头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宿平:“投机舞弊,当罚!” 宿平一脸胀红,只得低下脑袋往后退了两足,羞愧地站在那里。 这会儿少年已无他想,只当踩着的双脚不是自己的脚,只当垂着的双手不是自己的手,任凭风吹日晒,两眼模模糊糊挂满汗水也不再动弹一下,迷迷茫茫地看着前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左肩被人拍了一下,惊得宿平不由抖了一下。这不抖不打紧,一抖之下,少年全身犹如散架了一般,双膝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旁边一人只伸出一手,便轻轻地扶住了他。宿平侧头一看,原来是邱叔叔。 “时辰到了。” “真的?”宿平靠着邱禁微微站直了身体向前看去,果然自己的影子已经触到了木桩子上面,甚至还超出了许多,于是开心地笑道,“真的!邱叔叔那你就教我吧。” “不可!”邱禁正经道。 “为何?”宿平急道,“我不是已经站了半个多时辰了吗?” 邱禁也不说话,扶了宿平来到营帐歇息,等到各自坐定之后,才看着少年开口道:“‘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你可知道这一句话是为何意?” 宿平揉捏着酸疼的大腿,懊恼道:“不知道!这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只知道邱叔叔说话不算数,是个大骗子!” 邱禁摇头一笑道:“想不想知道此话是为何意,那是由你……只是这门诀窍教与不教,却在我。” 0005 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二) “站也站了,邱叔叔你便说吧。”宿平仍自嘴硬。 “说什么?”邱禁微笑道。 “什么黄泥、岩石,三尺、十丈的。邱叔叔喜欢打哑谜,自然是要先教我这话的意思。”宿平愤愤道。 “噢?看来你果然是心浮气躁,连我说了什么话也记不住,即便教了也是无用。”邱禁脸上气道。 “那你再说一遍,我就记住了。”少年不服气道。 “‘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邱禁双手抱胸,说完几个字又把嘴给合上。 宿平在心底默念了几遍,抬头小心地试探道,“黄泥屋三尺,青岩气十丈,我背得可对。” “不错。”邱禁依然惜字如金。 少年出了一口气,追问道:“现在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了吗?” 邱禁依旧摇了摇头,朝地上一指,道:“你写给我看看。” 宿平的脸颊霎时有些发红,偷偷地看了邱禁一眼,硬着头皮从地上拣起一个石块,慢腾腾地写下了十个大字:“黄泥屋三尺,青岩气十丈。”字体不甚好看,却也端整。 邱副都头从地上也挑了一块石头,圈了“屋”、“气”,并在旁边各自写上“圬”、“砌”二字。邱禁出生乡野,从军多年,却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这两个字都写得蝤劲有力。宿平看见对方纠改了自己错处,脸上红色更甚。 邱禁写完将石块扔到一旁,叹道:“常言聪明之人喜好投机钻营,你果然便是这般。你若真要我教你那些诀窍,须从明日起,每日午时来此,再站三日。”随即起了身,便要向营帐外走去。 “邱叔叔……明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我恐怕要拖上一天……”宿平突然想起一事,轻声道。 “乞巧节?你又不是女娃娃,怎地也有事?那也随你——若是明日不来,便再多站一日。”邱禁说完,自顾走到那太阳底下,摆开拳脚,练了起来。宿平见他不知道在打些什么招式,只觉呼呼生风、劲势威猛,不时踢起一阵尘土,身上的短衫一会儿便被浸湿了,便想起自己刚才受的煎熬,没来由地全身毛孔胀大,吸了一团热风,激灵灵地抖了一下。 邱禁打了约莫半个时辰,见前边走来了一人,却是那个老兵士,于是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日现西磋,知是到了未时,便停下手脚,走近对老兵士道:“林叔,你来的正好,我要去到那边的水里冲个凉,劳你代我看守一下。” 老兵林叔笑着打了一个哈哈,道:“你去罢,有我哩。” 邱禁走了之后,林叔来到宿平的边上,见少年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邱禁,脚边的地上还有两行大字,便道:“宿平,这是你写的?” “是……不过写错了两个字,让邱叔叔给改过来了。”宿平转而道,“林爷爷,我来问你,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可从来没读过什么圣贤书,字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林叔笑道,“不过你倒是可以把它念出来,说不定老头子碰巧听说过,还能给你讲解一二。” 于是宿平又将这几个字念了一次。林叔听完之后问道:“你邱叔叔没跟你解释过?” “没有,”眼下邱禁不在边上,宿平颇有些怨气冲天道,“他说聪明的人爱投机取巧,哼,我瞧他就比我更聪明。” 林叔莞尔一笑,顿了顿道:“这句话我也只听王都头说过,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你邱叔叔读书认字可都是王都头教他的。” 宿平惊道:“邱叔叔说他参军之时已与我一般年纪了,居然还能学得这么多的学问,写得这么一手的好字?” 林叔收了笑容,点头道:“他天资原本不高,你说他聪明,却是错了。我只听说当年王都头与他讲了一番话之后,他就如换了个人似的,一有空闲就习文弄武,从不倦怠,这才有了现在的这些本事。” “那王都头真是个神人,竟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了。”宿平道,“他又与邱叔叔说了些什么?” 林叔摇头笑道:“王都头是不是神人我不知道,我这双老眼只看见阿禁是一个狠人,也是一个苦人。他们说的话我也没亲耳听到,只是知道里面便有你方才说的那句话。” “如此说来,邱叔叔确是为我好了。”宿平道,“可他为何就是不跟我说说这话的意思呢?” “他有他的道理,该到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了。”林叔摸着宿平的头道,少年这回乖巧地点了点头。老少二人便不再旧题重议,另聊了一些却也都是跟邱禁有关,少年似是对邱叔叔很有兴致,听着老人的讲的那些往事,不时流露出敬服的眼神。 没过多久,邱禁便光着板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件拧干的外衫,将它挂在扎营的麻绳上。宿平站起身来,对他说道:“邱叔叔,以后你说什么,我便照做。” 邱禁听见少年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有些错愕,问道:“噢?那是为何?” “我要做邱叔叔你那样的人。”少年看着对方结实的肌肉,挺直腰板说道。 邱禁闻言,看了一眼林叔,笑了一笑道:“既然如此,便省去你两日,只须再站个两日便可。” 宿平两步跳到邱禁的身边,大喜道:“我还要学邱叔叔打的那些拳脚功夫。” “你学那些做什么?”邱禁淡淡地问道。 “自然是打架了。那个张成,还有王小癞子一伙,他们老是欺负我,我若学了拳脚,管叫他们见了我就绕着道走。”宿平神气活现地说道。 “唔……你如此有志气,便再加你三日,你须站满五日,方可教你。”邱禁依旧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宿平听了之后,心下大悔,又叫道:“我不学了,那拳脚功夫我不学了!” 邱禁也不看他,伸出两个手指道:“朝令夕改,再加你二日!” 话一出口,吓得少年赶忙捂住了嘴巴,生怕再说一句,又要多受煎熬。林叔在一旁看得有趣,乐呵呵地笑着。 到了未时三刻,那些午歇的兵士都陆续回到了营内,边说些天南地北的话,边干着手中的活计。宿平陪在他们中间,一日便这样过了。 …… 七月初七,乞巧节。 这是赵、徐两国乃至大梁南部皆行的民风,虽因地域差别,各有礼俗不同,却都是女人乞愿的日子,故而也有地方称作“女儿节”。 昨日宿平已告知邱禁,所以这一个清早也未与他一同前往厢军营帐,而是跟了母亲和妹妹来到田野之间。 乞巧节的传说由来已久,牛郎与织女每年只有这一日方能被王母准许相见。自古文人多感伤,他们抬头遥想那牛郎一家于银河之上的鹊桥相会,织女自是要掉了几滴泪珠下来,跌落凡间。只是骚客们不知这泪珠被藏到了何处,想来也不过是融入了晨露、雨滴、溪泉、河海之中,于是便给今日之水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天孙圣水”,更有了女人们采露抹眼,水中沐发的习俗。 宿家母女二人,清晨来到这田野之间便是为了采集露水而去,宿平跟在后头纯是为了好玩。女人生**美,就算采些露水,也要往花下寻去,不多时,全村的女人便在一处花多的地方聚了起来。 “啧啧啧,”一个中年女人开口说了话,声音甚是洪亮,直把旁边田丛里的稻鸡惊飞了几只,“灵儿名字取得好听,人长得也越发好看了,我瞧着不出几年,咱们这乡里的头号大美人,就要落在宿家!” 宿平只听嗓音,就知道说话这人是王癞子的婆娘,王小癞子他-娘,于是拿斜眼瞧了一瞧,却看见那女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与自己身高相仿的少年,只是块头大了一圈,不是王小癞子是谁?那小子此刻也向自己看来,还不时拿眼角瞄了瞄宿灵,一脸坏笑。 一众女人听了王小癞子他-娘的话,都点头称是。其中一个接道:“灵儿娘,你看我们家虎子咋样,要不趁着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咱们把亲给结了?” 王小癞子他-娘急忙喊道:“你家虎子比灵儿长了好几岁呐,我家王机灵就刚刚好,再说他们名字里都有个‘灵’字,‘机灵’、‘灵儿’,那要叫起来,得多亲热啊。” 那边却又有几个不情愿的,跳出来把自家“柱子”、“豹子”、“牛娃”、“黑蛋”的都往外来献,一个说得比一个好,宿灵的母亲听了也不气恼,一笑置之。宿平心里却是把他们个个都埋汰了一遍,却又无奈得紧,心想:“我妹妹是灵儿,又不是什么瓶儿、罐儿,你们家里的这些小子,一个比一个坏,哪里配得上我妹妹了。” 远处王小癞子见宿平脸色不善,便朝他招了招手,待引得宿平看过来时,张大嘴巴做了一串口型,只是个唇语,却没有声音。宿平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捏紧拳头登时就要冲将过去。 那王小癞子见状,却是不疾不徐,轻轻地吹了个口哨。旁边草丛里立刻钻出一条大黄狗,“汪”的一声摇着尾巴跑到狗主人的跟前。宿平一见这头克星,立时气焰消亡,朝母亲身边靠了几步。王小癞子朝他挥了挥拳头,脸上的坏笑更放肆了许多。 各家女人采了晨露,都回屋子生火做饭去了,柴米油盐自是不提,很快巳时已尽,到了午时。邱禁回来吃了中饭,与宿家的男女主人说了些闲言,唯独宿平闷头不语,挑不起话头。 邱禁走后,宿平来到院子外面的无人处,依着昨天邱禁的要求,在日头下偷偷站了一会,却因实在太热,只忍了一刻时辰便跑回了家中。 大屋里只有宿灵一人,正在拿着一面丝巾做女红,丝巾的上头一朵粉红色的牡丹花只剩下最后一道花边便要绣好了。宿平凑了上去,笑道:“绣得可真难看,比起母亲的手艺差得远了,这块丝巾得来不易,莫要弄坏了才好。” 宿灵嘟起小嘴,左手将丝巾藏到身后,右手捏着铁针在空中虚扎了几下,气道:“我又没叫你看,再敢笑我,我就扎你。” 宿平嘿嘿一笑,道:“不看就不看,父亲和母亲呐?” “里屋说话呢。”女孩道。 宿平便来到里屋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里面的人在悄悄说话。他一时兴起,就附耳到贴到门缝上,偷听起来。 0006 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三) “……我都与你说了,你倒是拿个主意。”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宿平的父亲。 “这家的主人是你,怎么叫我拿主意?”只听另一个声音幽幽道,是宿平的母亲。 房间里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宿平听得奇怪,也放慢呼吸,小心地等着。一会儿母亲先开了口,道:“表叔这番托人带讯,也是出于好心。只是平儿要去镇上读书,花销可是不少,单那第一次进学堂的银子,就要你在田地里累个好几年……我这不是当心你的身子嘛。” “还是你心疼我,嘿嘿——”里面父亲笑道,“不过你看我,刚收了稻子又插了秧,四亩多地下来,不慌也不累,一顿三碗饭。你夫君我呀,身板精肉瓷实得很!不信你摸摸!” 宿平差点噗嗤笑出声来,赶紧捂了嘴巴。 “德性!”母亲的声音嗔道,“你如今才到四十,自然还有些力气。要是平儿去了外头读书,却是没准了。都说十年寒窗,你要苦个十年咱们孩子有出息了,也就罢了。若是考不上半个功名,你也老了,那花了钱的书生又下不了地,我看你背了一身的债找谁去还。难不成你要我看着你到了七十,还拄着拐杖去下地?” “哈哈!这还不怪你,要是我二十岁的时候,你就从了我,我还能给咱儿女多干个七八年!偏偏就你硬心肠,让我等了这么久。” “能便宜你就不错了,当年你在我面前可排不上号。” “对、对!当年跟我争的人里就有那个教书的许老三,我儿子要是考不上功名回来了,不用下地,就让他抢了他的饭碗,做个教书的。” “你越说越没边了!许老三那个土先生教了这一村的娃娃,你才给了他几个铜板。” “嘿嘿,就他那点学问,我这不是怕他误人子弟嘛。”父亲申辩了一句,复又好似叹了口气道,“哎,我们宿家从来就没有出过一个能走出这方圆几十里的人,平儿聪明,我总想着能够让他光宗耀祖,怎地如此艰难。” “你就逞那一张硬嘴,别人不知我却如何不晓?你只是想让平儿出去多见些世面,平儿光不光宗耀祖,你会放在心上?……不说这些了……要你真个能撑下来,我便先去娘家借些银子,先让平儿读上个几年,他若是争气,那也是他自己的福气……” 正说到此处,忽听房门“哐吱”一声打开了。母亲立刻停住不语朝外看来,见是宿平站在门口,想起方才与宿父的几句打情骂俏,面色一时赧然。 宿平原本刚开始偷听他们说话,觉着很是有趣,只是再听下去,就越想越不是滋味,双眼已是隐隐泛红。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终于忍耐不了,推门而进道:“不要问舅舅们借钱,我不要看他们脸色!父亲、母亲,你们也不用送我去读书,我……自有好去处!” “好去处?你有什么好去处!”父亲说话时悄悄看了他妻子一眼,回头又对宿平怒道,“你舅舅是你能说三道四的吗?你懂个屁啊你!还敢偷听老子说话,看来很久没松你骨头了!”说罢,就要上来拿下儿子。 母亲急忙拉住了他,道:“你先听儿子怎么说。” 宿平知道父亲从来不打自己,也不害怕,见他被母亲一拉便不动了,古怪地笑了一笑,随即把昨日与邱禁一起说的话都告诉了父母,中间自然略去了自己要站午时日头的一段。 母亲听到要去考禁军之时,把头一转,看向父亲,只见对方也是眼睛一亮。 母亲低头略有所思,父亲却道:“就你这小身板,还去参军?你莫不是想以后不下田、不挑担子,故意找来这些借口?” “谁说我不下田?只是双肩不能去挑那些重的事物而已,万一压矮了,就不能入禁军了。”宿平纠正道,私下还嘟哝了一句,“谁让你自己就生得这么……”话还没完,就被父亲陡然怒睁的双眼给逼回了肚子。 母亲这时开口道:“我看邱兄弟也是个忠厚的人,不会拿些玩笑话去骗小孩子。自古朝堂之上,除了文相,还有武将,既然咱们读不起书,就让平儿去试试参军,未必不是个出路。” “那就听你母亲的,去参军!”父亲立马变脸附和道。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对宿平道:“你邱叔叔教你什么法子,我不清楚,也不想打听,只是必然很苦。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咱们这样出身的人家,老天不会平白的送好事上门。你可不要辜负了邱叔叔的一番好意。” “可听明白啦?”父亲在一旁道,“你要不用心,我以后叫你天天挑担子。” 宿平点了点头。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父亲便到地里给庄稼放水去了,母亲和宿平也出了里屋,见宿灵已经把那朵牡丹绣好了,正在拆底子。母亲拿起来瞧了瞧,高兴地夸了两声,灵儿便神气地对哥哥仰起了脖子。宿平心中有事,也不跟她计较。 呆到申时又过了几刻。按乞巧节的习俗,母亲和宿灵提了个篮子,就要出门去溪边沐发。宿平也说要去溪里洗澡,就一同跟了过去。 衡山之上有几处泉眼,其中便有一处泉水略多的,在村旁汇成一溪。村里的女人极少在外沐身,至多只在夏季来溪边洗个头发,她们通常在溪水的上游,男人和少年们则在中游冲凉嬉耍,下游一般都是洗菜涣衣的地方,这已是村里的约定俗成。 宿平陪了母亲和妹妹来到中游,便不再往上去了,她二人向前又走了百来丈,小溪在那里拐了个弯,被几丛竹子树木遮住了,里头隐隐传出了几个声音,想是已经聚了些沐发乞巧的女人。 宿平脱去衣物走入溪中,不知怎地也没了耍水的兴致,便轻轻地躺了下去。清明凉爽的溪水很快漫过了他的额头,将他整个头浸了进去。宿平在水中睁开眼睛,透过水面看向当空的太阳,那光此时并不刺眼,柔柔的照在他的肚皮上。 “要是站在日头下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那该多好啊。”宿平不由地想道。 他平日不大喜好和其他的同龄玩耍,时常一人跑到这溪里,久而久之,水性渐佳,也能在水下憋上很长一段时间不出气。 这是他第四次换气没入溪中,依旧仰头看着水中的天空。突然一个黑黑的事物从他眼前闪过,接着就感觉大腿被东西砸了一下,虽不甚疼,也惊得他立马跳起身来,还被溪水呛了一口,鼻腔生疼。 他的头刚一出水面,就听见一个声音在旁边叫道:“大舅子,看你平时斯斯文文的,原来是同道中人啊,哈哈——” 这个笑声异常猥琐,宿平在抹脸的时候,就听出了是王小癞子来了。等他眼力恢复的时候,向溪边扫了半圈,那里站着七八个少年,王小癞子就在最前边……还好,没见到他家的大黄狗…… 宿平的目光最后停在一个少年的身上,这人站在王小癞子的身后,一袭质料上好的轻薄白衫,长相清秀,却扯着和王小癞子一样的嘴脸,笑嘻嘻地正在看他。 他怎地也来了?宿平想着,嘴里却驳道:“谁是你大舅子?谁和你是同道中人!”原来早上采晨露的时候,王小癞子朝他说的那一句唇语,嘴型正是“大舅子”三个字,那时他有大黄狗在旁,如今又带了同伙,是以宿平两次都不敢当场发作。 “我们见你把头埋在水里,嘿嘿,也不知是透着这明晃晃的水偷看溪那头的哪位姑娘?腿儿白不白?腚儿大不大?……你看了咱们几个想要看的东西,还说不是同道中人?啧啧,不愧是我的大舅子,比我们方才在林子里爬树偷瞄的法子高明太多啦!佩服!佩服!”王小癞子说着,还似模似样地做了一揖。 “高明、高明!佩服、佩服!”其他的几个少年都哈哈地起哄,唯独那白衫少年不说不动,脸上的浪笑却更甚了。 “你!”饶是宿平聪明异常,也被杠得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才无力道,“你不要再叫我大舅子了……” “好、好!我不叫,我不叫。”王小癞子居然正经地应道。众少年正奇怪着,只见他又张开了嘴巴,做了一个夸张的神情,轻声道,“你不让我叫,那我便只好悄悄地说,大——舅——子——” 宿平捏紧了拳头,气得满脸通红。 这时,那个白衫少年走了出来,一记板栗敲在了王小癞子的头顶,训道:“‘大舅子’是你叫的吗!”王小癞子显然有些忌惮这个少年,嘿嘿几声讪笑退到一旁。却见那白衫少年走近了宿平,拍拍他的肩膀正经道:“甭理他,你妹妹长得这般好看,怎么也轮不到王机灵来,他有什么资格叫你大舅子,是不是?” 宿平愣了,王小癞子也愣了。 白衫少年促狭地盯着两人脸上的反应,渐渐地鼓起两个腮帮子,似是强憋了一口气在,接着突然“噗”地爆笑起来:“当然不是他小癞子能叫的!你应当是我的大舅子!——大舅子、大舅子……”他绕着宿平捧腹怪叫、歇斯底里的得逞模样,仿佛自己刚刚讲了现世以来最大的一个笑话,直看得其他几个少年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王小癞子也捂肚子笑了起来,陪着白衫少年转圈:“哈哈,张少爷是大舅子,我是二舅子——” “贫嘴!”白衫张少爷闻言,一脚踹在小癞子屁股上,小癞子顺势滚到一旁,两人兀自大笑不已。 宿平早已是双目通红,再也忍受不住,疯了一般地直扑向滚倒在地上的王小癞子身上,抡了拳头就砸,拳拳到脸,嘴里发狂道:“我打死你!啊!我打死你!……” 一伙人谁也没料到这素来胆小的宿平,说开干就开干了,直到王小癞子脸上被招呼了十来拳,这才惊醒过来,纷纷冲上前去。 这群小子平日于村里村外打架群殴就如吃饭喝水一般,更有几个经验老到的,立马就各自锁了宿平的双手双脚,把他架到一边。王小癞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肿了半边的紫脸,挣扎着站起来,朝地上呸了一口,冲到被制的宿平身前,飞腿往他小腹就是一脚。若不是那几个熟门熟路的同伙在王机灵抬脚的时候就撤开了双手,留宿平被踹之后倒退缓冲几步,否则当场便要断上几根骨头。 宿平倒在地上,呲牙咧嘴,满脸狰狞,口中依旧骂着“我打死你”,手脚并用向空中抓挥个不停,似是根本忘记了疼痛。这倒叫王小癞子无从下手,只能在旁边狠狠地踢上几脚,又被宿平抱住了差点咬上一口,拼命拽腿将他横着在地上拖了几尺,这才抽了出来,在一旁大口着喘着粗气。 张少爷早已经止住了笑声,双手抱胸冷冷地在一旁看着热闹,忽然瞥见远处又来了几个人影,便道:“够了!不要重伤了他,我们走罢。”说完,当先就离开了,其他少年也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王小癞子最后又踢了一脚,才悻悻地走了。 宿平兀自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颓然地摊开四肢,一动不动望着天上。几个女人拎着竹篮从边上经过,并没有留意去看地上的少年,又向前走了过去。而后宿平又闭起眼睛躺了一会,陡然睁开双目之时,内里精光一闪,双手撑地倏地站了起来。 这一站牵动了身上痛处,少年却只是呲了呲嘴,嘴里却哼都没哼,竟而还笑了一笑,笑里竟然透着一股从来没有的狠劲,听他自言自语道:“原来这就是被揍的感觉。好像也不太痛嘛!” 拍了拍尘土,迈开双腿,朝着衡山脚下走去。 0007 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四) 宿平这一路来到厢军营帐,已是酉时一刻。邱禁正与兵士们一同制弓说笑,见宿平走来,也不招呼。宿平径直行到邱禁的面前,开口便道:“邱叔叔,你教我练功!” 邱禁坐在那里抬起头来,目光恰好落在他的手臂上,只问了一句:“跟人打架了?” “是的。”少年回答也是简洁。 “我说过,你要站七日方能……”邱禁说到一半,目光偶然掠过了少年的眼睛,突地又改口了,“……你今日不是不来么?怎么地又变了卦了?” “我要入禁军!”少年依旧镇静。 “这话你昨日已与我说过了。”邱禁毫不在意道。 “我要保护宿灵。我要让父亲母亲过上好日子。我要让别人永远不能欺负我们。”宿平的声音不大,却是一字一顿地说得极为清晰干脆。 邱禁默然盯了少年片刻后,便起了个身,去那头抽了几条麻绳,又去这头抱了六粗一细的七根竹竿,粗的有一臂圆、一人多长,细的有三指宽、略短,这才回到宿平面前,朝他一甩头,淡淡道:“走!” 宿平依言跟了上去。 他二人走出了几步,便听围坐一起的人群中哄的一下闹开了,一人道:“看不出这小宿平还真有种啊!”侯志性急,更是站了起来,要跟上去瞧瞧,却被林老头挡了下来,斥道:“就你多事!” 邱禁领着宿平来到一处平坦的空地上,取了六根大竹,三根为一组交叉立在地上,用麻绳扎成两个一人一手高的支脚架,最后一根竹竿搭在这对支架的叉口处,看起来像是家里晾衣的架子,不过结实了许多。最后他指着横在半空的那根,对宿平道:“跳起来,抓住它。” 少年这回也不问缘由,走到横竿下,跳了起来就一把抓住,身体在空中晃了几晃,很快便定了下来,双脚悬地恰有半尺来高。邱禁看着,点头道:“我不让你下来,你便这样挂着。”说罢就不去管他了,转身回到众兵士中间。 侯志等人探头过来问东问西,邱副都头一概三言两语打发去了,一旁许久不语的林叔突然说了一句:“阿禁,这个娃娃很像你。”邱禁一怔,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可怜宿平刚被人踹伤了身子,现又要吊在竹杠上,心底却没有丝毫的怨言,闭上眼睛,双手紧抓,咬牙坚持着,渐渐地手心与竹杠之间沁了许多汗渍,过了一会儿终于抓拿不住,掉落下来。他也不去看谁,拿手掌在地上蹭了一层干土,甩几下酸疼的肩臂,挪开少许的位置,竟又跳起来挂了上去。 宿平坚持越久,就越是能感觉到臂上、肩上、颈上、前腹、后腰、股间传来的与时俱增的酸麻,特别是一直紧握的手心,火烈烈地撕痛不已。 但是这一次他再没有掉下来。 …… 日色渐晚,衡岳之顶挂着一轮斜阳,谁道是: 红日有落,却无晚霞,是故南风吹不动,西山半脸照光华; 青峰常在,老树新花,谁怕王朝几更替,朝夕角奎由它! 终于到了晚歇的时间,厢军们收拾了杂物都放进营帐,各自散去了。邱禁不知何时轻声来到了宿平的跟前,见他闭着眼睛,仍旧挂在那里,便绕到他的身后,拢手一把抱住了他,就往下拽。谁知宿平手里抓得紧了,竟没有被拉到地上,竹杠子晃了几晃,和两边的脚架撞出咔咔的声响。 宿平惊觉,却也不来转头,只叫道:“是谁在我身后?” 邱禁道:“是我!……你怎地闭着眼睛?” “眉头有汗,怕咸疼了。” 宿平说罢,便不再多话,扭了下身子,继续在上面吊着。 “还不下来?”邱禁转到他面前问道。 “你方才说‘我不让你下来,你便这样挂着’,你现在没有说这话,又想来诓我!”宿平口里吐着粗气,说话有些艰难。 邱禁愣了一下,这才笑道:“你下来!” 宿平看他不似有假,便松手落了下去,卜一着地,只觉腰间与那大腿根一软,又要倒地。这回又是邱禁扶住了他,将他放到一旁的木桩上坐下。 “邱叔叔,我又让你扶了……是不是又要加我多站两日?……没事,我能挺得住。” “我不加你时日,也不是为了这个……若是方才你被我一拽就拽了下来,便说明你没有用心,那样的话,说不得就要加你几日。” “真的?那我只要站上原本的七日,你就可以教我了?” “不用了。一日也不用了。” “这是为何?” “不为何。” “那你现在就教我。” “我已经教你了。” 宿平怔了一下,突地站了起来,生气道:“邱叔叔,我一心向你讨教,你却总是消遣我。” 邱禁莞尔一笑,道:“你才做完我教你的第一个诀窍,且做得不错,莫非你忘记了?” 少年低头沉思片刻,猛然看向那尚立不远处的竹架,讶道:“这算什么法子?” “这可是个好法子,”邱禁眯起眼睛,神秘地说道,“使你长高的法子。” 宿平幡然醒悟,击掌叫道:“我明白了!村里的大人常说这个那个生得矮小的,就把头伸进狗洞去拉一拉,也是这个道理?” 邱禁笑了一笑,算是认同。 宿平把身子一挺,仰起脖子,也不去管那些酸痛,道:“邱叔叔,你也且站起来,看看我长高了多少?” 这话倒是把副都头给逗乐了,站起来敲了他一记脑壳,道:“你以为你是田里的秧苗吗?哪有这么快的!” 少年一边用手揉了揉头顶,一边看向邱叔叔,发现对方也正盯着他瞧。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突然都开怀大笑起来,昨日开始隐蔓在这萍水叔侄之间的阴霾与不快,顷刻烟消云散了。 他二人收拾完毕,便去溪边洗了个痛快澡,此刻正光着膀子躺在光滑温润的鹅卵石滩上,仰起脸就能看见正在入夜的天空。 “邱叔叔,你说天上的星星有几颗?” “我脑瓜没你聪明,只能数月亮。” “……邱叔叔,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诀窍要教我?” “不错。” “那现在就教吧!” “明日起来再教你。” “我吃得消!” “我可吃不消!我还想早点回去吃你母亲做的晚饭呢。” “那你说说,‘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是个什么意思?” “原本有意思,现在便没意思了。” “为何?” “不为何。” “……邱叔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少跟我泼酸,现在已经是‘夕’了。” “邱叔叔,宿平曰,‘夕闻道,睡好觉也。’” “……你别参军,去考功名得了!……你也别叫宿平了,叫宿有才!大才!” “改名字得问我父母,你倒是先回我话呀,那两句是什么意思?” “……宿平。” “唔?” “给我念些书来听听,叔还从来没进过学堂书院呐。” “好啊,那我念了!……‘大学之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宿平,你们先生想必是个胸襟广阔有大气之人。” “为何?” “瞧你这一口气念的,不停不歇,惊天地泣鬼神。” “我们都是这样念的,又快又好记。” “……宿平。” “唔?” “有些话……懂了或是不懂了,记下或是没记下,都无关紧要,因为那都是别人的话,紧要的是自己做了还是没做,懂了的、没记下,犹如不懂,不懂的、记下了,难免乱意,懂了的、记下的,没去做,又是何必,不管他懂了的、没懂的、记下的、没记的,只要你已做到了,便都不重要了。” “……邱叔叔,天上怎地一下多了好些星星?” “唔……看见牛郎星了吗?” “看见了,有两颗呢。” —————————————————————————— 按:本书中会出现一些诗词,假如是大家别处没见过的,就是我胡乱写的,也算有感而发。我不是文科生,这些所谓的诗词想来是不入“正统”的,大家一笑而过就好。 0008 晨起练一通 翌日清晨,宿平尚在梦中就被邱禁捏鼻子叫醒了,一个起身直觉全身上下、筋骨皮肉无一处不酸痛。少年昨日挨了打,却因重伤在那腹间,又隔了层衣衫,是以家人只见手臂上的几块红肿,也问不出缘由,便作了罢。倒是邱禁被他父母好生款待了一番,大肆吃喝毫不见外。 寅末之时,天之东边曙光方现。 二人轻轻掩了大门,出了院子,宿平睡眼惺忪道:“邱叔叔,天还这么早,我们是要去哪里?” “练你!”邱禁做了个阴狠狠的模样道,“跟着我跑,落下二十步今天就不教你了。” 宿平方才恍然,这天是邱禁训练自己的第一日,强自深吸了一口气,对邱禁道:“邱叔叔,咱们开始……唉,唉,等等!”原来邱副都头耍了个诈,不待他说完就跑了出去,气得少年刚刚提起的一口气,楞是给生生岔歪了。 村子名唤“半山沿”,顾名思义,这个村子有衡山的半个山脚那般大。这自然名不符实。这个叫法大约是因村里的老辈鲜有走出村子的,自以为如此罢了,其实至多只有衡山山脚的百中之一。然这“半山沿村”确是顺着山脚外圈的轮廓而建不假,靠着里面是农屋,围在外头的是田地,中间隔着一条能并走四头黄牛的泥道,连着村东口,通向村西外。 宿平的家便是在村西。他父亲因早就收了早稻谷又已栽完了新秧苗,是以可睡个安眠。另有一些人家却不同了,舍不得点那些灯灯烛烛,趁着清晨的微光,摸摸索索地,男的寻了农具下地,女的生火做饭等他们早工归来。 邱禁与宿平二人在这泥道上前后一路慢奔着,忽见对面走来一人一牛,晨间天色昏灰,不详其貌,只听那人嘴里唱道: 雄鸡只报两年令,丑时卧窝三叫停; 耕牛虽有廿岁龄,春秋走田百来巡; 鸡鸣方歇须梦醒,牛犁在地必执柄; 老天垂我杖朝命,谷播万万柜不盈。 声音颇为苍老,这乡野间又是空旷之地,悠悠地传出甚远。得到了面前,邱禁朝老人微微一笑,便跑了过去,宿平在后头叫道:“爷爷早!” 却听“哞”的一声叫唤,原来倒是那老牛先打起了招呼,瞅着宿平摆摆尾巴,颇通人性。 这是村里一个老头,却不是宿平的亲祖父,此时也正趁着晨露,赶着老牛去翻田。这老头年轻时娶过一妻,不是村里的女人,也不见娘家人影,尚未来得及生个一儿半女,几年后便已过世。从那时,老头更不曾另娶她人,饶是乡亲们说了几桩婚、讲了几次媒也都闭耳不听,孤孤零零地活了大半辈子,暗地里还被人取了外号,叫做“孙犟头”。 孙犟头已有八十来岁,却身体硬朗,见了少年也是哈哈一笑,道:“宿平早!得空到我家来,爷爷煨只鸡你吃。” 少年嘴里边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好,却差点把口水滴了出来。这“煨鸡”可有来由。宿平生性腼腆,虽不受同龄男孩的待见,却深讨乡邻大人们的欢心。这孙老头也不知哪里弄来的一手,别人家吃鸡不过是拿来煮、焖,至多架到火堆上烤烤,他却能把一只整鸡包了荷叶、棕叶,放几味调剂,埋到灶下、野外的炭灰堆里,做出喷香可口的“煨鸡”来。 宿平跑了几步,心里痒痒,却见邱叔叔把自己又拉开了几步,赶忙灭了心中“煨鸡”的那堆炭火,急急冲跑了几下又追近了一些。 半山沿的这条泥道足有二里远近,三去三回的,两人足足跑了十二里路。宿平虽不甚壮实,却胜在朝气迸发的年纪,加之有言在先,又经昨日斗殴一事、意志弥坚,才能憋了一口傲气将它跑完。 其实少年刚跑了一个来回时,已见乏力,胸口如有一团火焰在干烧着,喉咙又涩又痛,整个身子似被上了枷锁、灌了铁铅一般,疲重不堪。那时邱叔叔跑到他的面前,教他鼻吸口吐、调节气律之法,才稍有好转。 待到第二个来回行至中途时,速度更是慢了一半不止,教的那些方法再好也是无用了,宿平只觉得这个世间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剩了自己的两条酸腿,和眼前那条黄泥道上另一双起起落落的脚后跟。 直至最后一个折返,那简直更与寻常走路无异。 就算有这许多的难苦,宿平却硬是未开口说上一句求饶的话,这也亏了邱禁早有预料,总是与他持开在二十步之内,循循善诱。 这时天边也已有了红光,宿家做好了早饭,妹妹还在睡觉,父母二人在门口站着。邱禁叫了一声早,宿平却是双手撑腿,口里喘气不断,连说话的间隙都没了。母亲微笑着将邱禁招呼了进去,父亲收起眼中的一丝关切,抽了抽嘴角,满脸不屑道:“瞧你那熊样!快,进来吃饭!” 那边邱禁却回头道:“根哥,宿平还没练完,不能吃饭。” 宿平听了猛然一抬头,“啊”一怪叫,复又连咳几下,一脸忿忿,却是再也说不出下一句来。 “哦,对、对!”宿平父亲——邱禁口中的“根哥”叫道,“还没练完、不许吃饭……只能喝水!” 妻子眼角带笑,白了他一眼,根哥嘿嘿了一声。 …… 不多时,根哥与邱禁二人端着碗筷斜靠在院子里的墙面上,一边吃着,一边低头看着地上,若无其事地聊着。 “邱兄弟,方才你与我家小子村东村西的来回跑,是为个啥?” “练那耐力,还有腿力。” “噢!那这蛤蟆般的上来下去,又是在练个什么玩意?” “手力,唔……对腰力也有些裨益。” “当真?还能练腰力?嘿嘿,好、好……咳……邱兄弟,我看他是不是做得太慢了些?” “唔……他前几个做完,已是过了极限,后头也不论他做得快慢,只要他撑得越久,就越能见成效。” “噢!如此这般……咦?这小子倒是做了几个了?” “唔……正吃饭呐,嫂子手艺可好,这咸菜腌得比猪肉更香……啧啧,根哥你数了没?” “哎呀,我也没数,要不咱们现在从头数数?” “咳……罢了罢了,今日才是初试小练,就当他做了四十个吧。” “噢!那么就便宜了他……唔?这小子的姿势,我看着怎地有些古怪?” “唔……啧啧……屁股有些翘了。” “我就说吧!——宿平,你可听见?屁股要低,别跟只老母鸡似的,忒丑!” 地面上的宿平听了他们的话,差点没喷出一口腥血来,心道:“你这老爹当得可好!我已做了六十多个啦!”却又是不敢开口。 原来少年刚喝完了水,邱禁就着他到院子里做第二个训练。瞧那副都头先俯卧在地,全身绷直,两脚尖与双手支起四个点,手掌之距与肩同宽,双手撑直举起身子,复又放低,如此一上一下做了个榜样,叫做“俯卧撑”,倒也名副其实。便叫宿平学了他这般,也上下照做八十个。 宿平看邱禁做得轻松,也是不以为意,方才只是两腿酸麻,手臂还是无碍,喝完水后力气也回来了四五分。于是二话不说就依言练将起来。 谁知这前三十几个上下还好,居然也能一口气连上。可接着就够呛了,直觉肩膀越来越酸,愈做愈沉。更要他小命的是,这个练法还得一口气憋着连做下去,要是想换上一口气就须得停上一停,但若停那一停,却又连不上了。如此反复,恶性循环,到了后面宿平是做一个俯卧,便停上一个呼吸,再后来是两个呼吸、三个呼吸,即便是如此,他心中也不曾有那一丝放弃的念头。等到勉勉强强做完了八十个,便立马往旁边斜里一倒,活像个被人拨翻了身子的河鳖,来个“五体反投地”。 邱禁见他第一次就能这般,心下其实也是赞叹,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根哥,我便先去大营了,待宿平用完早饭,叫他也过来。” 根哥道了一声好,邱禁便离去了。 0009 左手右掌自开弓 宿平正值少年,起得早了总有一些瞌睡,食了早饭正要拖着疲乏之身,再去那床上蹭个回笼觉,不想却被他父亲毫不留情地遣了出去,要他去向邱禁处报到。 来到厢军营帐之时,邱禁刚刚做好一把新竹弓,见了宿平,便将它交到少年的手中,道:“正好,来试试。” 宿平大喜。 自厢军来此,少年整日与兵士们厮混,听他们说了许多英雄演义的故事,又得邱禁送他一张“箭神”的年画,时常端详,甚而夜梦“箭神”的伴身瑞兽九色鹿。加之前日见邱叔叔大展神威,连射三弦弓,早就对这竹弓木箭暗种痴根,窥视已久。现如今达成夙愿,急急向邱禁道谢数声,抢了竹弓放在手中,细细观看,小心抚摸。 这弯新做的竹弓比之厢军寻常所制短了十之二三,剩下七八分的长度,弓臂也是略薄略窄。宿平手中无箭,只是比划了一番,却也趁手的很,知道是邱叔叔有心,遂又道了一声感谢,浑然忘记了早间被他折磨过的怨念。 邱禁又拿出一个口边缝着麻绳的长布袋,里头插了十数枝新做的竹箭,再替自己也取了一把二弦弓,笑道:“你随我来。” 宿平将竹弓往肩上一挂,煞有气势地跟着邱叔叔来到靶场之上,在五十步的靶线前站定。邱禁将手中的布袋绳往宿平腰间一系,挂在他的右腿上,顺道取出一枚竹箭,往前跨出,口中数了十步划上一线,再十步又一线,共将这五十步的靶距分了五份。 “便从这里开始。”邱禁站在离箭靶十步远的那条线上,朝宿平道。 “邱叔叔,你小瞧了我,这也忒近了些。”宿平翻了个白眼道。 邱禁嘿嘿一笑,道:“我也不小瞧你。你将这些竹箭尽力射向那靶子,射十二能有十中靶心,便向后退十步;若能有力气,二十步远处射十二中八,可再后退十步;三十步若能六中,这竹箭便嫌稍短,我为你再备十二枚竹箭,去射四十步;四十步若是也能六中,可射五十步。只是五十步开外,这弓力便有所不及,我自会另做一弓。如何?” “好!”宿平于是想着邱禁射箭的样子,学他一般从布袋里潇洒地抽出一柄竹箭,就要往弦上搭去,却看着箭尾愣了一愣,道,“这尾巴上怎么也没个羽毛,光秃秃的甚是难看。” 邱禁尴尬道:“那制箭的厢军弟兄都在衡山另一头、多产硬木的地界扎营,所备箭羽全在他们那里,我手头也没有。啧……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儿……回头让你母亲杀只大公鸡,拔了鸡毛,我替你在箭尾开几个槽口,把那鸡毛插上,便是羽箭了。” “那可好。我家的大公鸡又能做箭羽,又能下饭。”宿平眼珠子一翻,瞪着邱叔叔道。 邱叔叔被少年点破了小心思,嘿嘿讪笑不语。 宿平搭了好几次,才将竹箭尾槽扣在弦上,拇、食二指捏着箭尾就去拉弓,不想才拉开四成,就捏拿不住射了出去,掉在地上。 邱禁一旁抱胸道:“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宿平沮丧道。 “站姿不对,身形不对,手法也不对。”邱禁一口气道了个“三不对”。 “之前我见你射箭,便是这样的。”宿平辩道。 “当真?……那我便再试一次。”邱禁取下他的那把二弦弓,又从自己步叉里拿了一柄木箭,“你得瞧好了。”说着,搭箭上弦,拉开竹弓比了个架势。 宿平这回寻着“站姿”、“身形”、“手法”,看了个仔细。只见邱叔叔左手擒弓,右掌虚握、拇指扣弦、食指压着大拇指靠在右下颌,箭头搭在擒弓的右拳之上,两腿微分,腰胯挺直,侧身向前,双臂平举端成一线。 “先前他摆的也是这个式样!可同样一个姿势……怎地现在看起来却不同了?奇怪!奇怪!”宿平心里奇道。其实他不知这正是有心与无心,看热闹与看门道的差别。之前他只是瞧着起劲,过了眼瘾也就罢了,不把那些个放在心上;如今是真要学射箭,自然将邱叔叔的一举一动都记在了心里。 邱禁却没有把木箭射出,道了一声:“你这会可看清了?”见宿平点头,便微微一笑,收箭入袋,对少年道:“你再来试试。” 少年这回将它学了七八分的相似。 为何是七八分,却不是十分? 原来宿平终归是少年身躯,气力还未长成。弓身虽是定做的小弓,却也只能拉开七成。既然拉不出那满月弓,他双臂自然不能完全打开,不能如邱禁那般撑直成为一线,故而说他只学了七八分。只是在邱禁看来,少年的聪慧已经让他很是满意了。 宿平为了让邱禁能看得仔细、纠正自己,保持了这个姿态许久。时间一长,却见他的手掌开始微微颤动,特别是右手的大拇指抖得尤其厉害。 邱禁一旁忙道:“放!”宿平便如释重负地放了出去,这一支箭打在了箭靶上,却偏出了红心五六寸的位置。 邱禁不去看那箭靶,只对宿平关切道:“拇指很痛,是不是?” “唔……那弦勒得太紧,我的拇指都快断了。”宿平甩了甩手道,“我得去找块布料把拇指缠上了才好。” 邱副都头哈哈一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于宿平道:“不消用什么布料,这儿有专门的家伙,你把拇指戴上它试试。” 宿平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截圆筒形的木头,挖空了中间,刚好可以插进一根拇指头,通体灰溜光滑,似有了一些年月。这枚似戒非戒的事物,一端圆头平整,另一头削了个斜口,是以一面长一面短,长的一面上顺着圆周开了一道弧形槽口,短的一面上钻了两个小孔,一条细长的葛线穿过两孔,扎了个活结。 少年看着稀奇,便问道:“这东西叫什么名来?” 邱禁道:“我赵国与徐国称之为‘韘’,通常也叫‘决’,梁国却叫‘扳指’,专门用来射箭拉弦的。” 宿平一脸委屈,不忿道:“原来是邱叔叔早就备好了的,却也不给我,害我白受了那疼。” “不叫你受点疼,怎知这‘决’的好处?”邱禁毫不在意道,“这点疼你就叫唤,那待会儿可有你好受的。” 宿平把木决套在了大拇指上,旋了几旋,便已知晓应当将那带槽口的长面对向掌心内侧,短的一面朝外。邱禁帮他把细葛线解开,拉在腕上绕了一圈,并打上一个活结绑紧。 那木决戴好之后,在指上略有些宽松,却无大碍,宿平便道:“邱叔叔,这是你年少时的旧物罢?” “是了……”邱禁闻言,叹了一声,“是王都头在我方入厢军之时赠于我的。” 宿平听不出他话里的感慨,便将弓弦扣于木决槽口之内,再次推臂引箭,尽管仍只拉开了竹弓的七成,却已轻松了许多。这便是木决的功劳,无须再去为那拇指烦扰,他自然能将全身精力放在竹箭与靶心上。 邱禁在一旁也未闲着,口中喝道:“双手双腿都须稳,两肩要沉不要晃,箭身不可颤,吐吸要放慢,眼睛与箭一条线,对准靶心——放!” “放”字一出口,宿平立刻松了右手,只听那弓弦在耳旁带起一阵风声,竹箭便已打在稻靶之上,虽未中红心,却也不偏差不大,紧挨着离了一寸不到。 少年却无得色,偏了头看向邱叔叔。 邱禁神情淡然,脸上也看不出对这一箭有何好坏评判,只是说道:“你便这样练着,记得我方才所教之法……累了就歇会儿。”说完就回了众兵士那头。 宿平抽出一箭继续练了起来。 哪知这一练,便练了整个上午。 许多兵士都是过来之人,深知射箭虽不如操练枪棒那般耗费体力,但要保持两个多时辰站在靶线前不停地拉弓引弦,或许邱副都头可以,他们却自问不能。是以这群大老爷们个个在心里将小宿平高看了一截。 午饭临散之时,众人纷告而别,却在邱禁的授意下,无人来打扰少年习练。邱禁收拾了一番,与中午留守的兵士交代一句,来到少年的身后,悄悄伫在一旁观看。 宿平恰好射完了十二枝箭。 邱禁见那箭靶中,竟有八柄镞头密密麻麻插在红心之上。 而宿平却仍只是摇头,似乎有些不满意,将竹弓往肩上一搭,低首走了过去,两手放在身前做了一些动作,只因他背对着邱禁,副都头也不知他手里在做些什么。 少年取下那些竹箭,又低首走了回来,脚下甚慢,好似每走一步心中都有思虑,居然没有觉察到邱禁的存在。 邱禁大奇,更是一言不发。 宿平在十步线上站定,朝着箭靶深吸了一口气,就把左手推弓,右指拉弦。邱禁忽然觉出有些不对,再细看少年右手时,便见他那原本绑在腕上,系着木决的葛线不知何时已然松开,飘飘荡荡挂在手下。 “真是个大意的娃娃。”邱禁想着,便微微一笑,继续观望。只是不多时,他的笑容便换作了惊震。 惊的是,宿平又连射了六枚竹箭,竟有五发命中靶心;震的是,少年竟然解下了右手的木决,将它穿到了左手拇指之上,变作右手推弓,左指引弦。 邱禁恍然道:“难怪他不去将那木决绑在手上,原来是嫌换的时候麻烦。” 宿平换了木决之后,再射六箭。这一回的六箭下来,居然也中了五箭,令得少年不由高举竹弓,喜极而呼了一声。 双五一十。 十步射,十二中十。 左右开弓! “这才练了半日!”望着少年的背影,邱禁的嘴里轻声赞道:“真个好悟性!” 0010 箭中下痴种 这一次取箭,宿平终于不再低头思索,也在回转之时瞧见了邱禁,只是怔了一下,便飞快地跑来跟前说话。 “邱叔叔,我这箭射得如何?”宿平终是少年心性,颇有些得意道。 “唔……马马虎虎,勉勉强强,可去射二十步了。”邱禁收敛神色,只是淡然道。 却听宿平回道:“二十步我暂不去射,还射十步。” “噢?这是为何?我方才见你已有十中靶心了。”邱副都头这下也有些不解了,两眼微光一露,盯着宿平。这少年近日给了他颇多的惊奇。 “我用左手推弓,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只是右手推弓还不甚熟练,是以我还想再多加练习一番。”宿平认真道。 邱禁听了这话,却将眉头一皱,故作严厉道:“小小年纪,不脚踏实地,一只手还没练好,就要学人左右开弓,怎地如此三心二意?”邱副都头这半日没去留意宿平,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本就是拿这话来套他的。 果然,就听少年无辜道:“这就叫‘左右开弓’么?我原来是并不知晓的。只是,邱叔叔你看!”说罢,将竹箭往袋中一插,弯弓搭在了肩上,伸出一双手来,摆到邱禁的面前。 邱禁拿头凑了过去看了个仔细,这一瞧,纵然是他定力过人,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少年摊开的那左右两只手掌上,虎口都已破裂,肤皮碎开了一圈,中间露出一大块猩红的新肉,特别是左手的那块,竟连里面的新肉也磨开了几道口子,微微地渗出几丝鲜血,与掌上的汗水融在一起,触目惊心。 “这是……”邱禁看着宿平,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竹弓给磨的……起初的时候还好,大约射了十来回之后,左手便开始有些刺痛了,我一看,原来是起了一个大水泡。我心里想着那射箭准头的事,也没太在意,到了后来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就自己换了右手去推,让左手好歇息一番……那时,我便想了,若是哪天我左手如这般受了伤痛,不能推弓,岂能了得?怎么也得把这两只手都练好了,才叫万无一失,邱叔叔,你说是也不是?……却不知为何,换了只手便难练了许多,我后来又想了,这大约与我使筷子用惯了右手,是一个道理,邱叔叔,你说是也不是?” 少年自言自语般地连问了几个问题,却不见邱叔叔答话,抬头看了看对方,只见邱禁也看着自己,但那目光涣散,显然是在想些什么,出了神了。 宿平于是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胳膊。 邱禁这才恍过神来,也没回了那些问话,只是轻声道:“都怪我,不曾把这竹弓打磨圆滑就给了你,磨破了你的手……宿平,你既然这般受痛,却又为何不见你停下来?” “唔……”宿平仰头想了一会儿,吃吃一笑道,“那时我只一心想要将箭射在靶心上,就忘了手上有伤,便是在这一刻,要是邱叔叔不来,我怕是也会一直射下去,直到把另一只手也射顺了为止。那种……心情,自己现在想来也觉得很是奇怪。” “那可不是什么‘心情’,那叫‘心境’,是常人盼也盼不到的东西。”见宿平傻傻的模样,邱禁在心底暗叹了一句,却没有说出来。他知这“心境”是种玄妙无比的东西,自己也只是耳闻,倘若告诉了少年,会让对方记挂在心、刻意追求,甚而适得其反。 “你也无需奇怪,怕只怕你这会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一两日,便把弓箭丢到一旁了。”邱禁回复神色,眯着眼睛道。 “不会不会!我射完十步,还有二十步,还有三十步、四十步……不射到那两百步,我是不会停的。”宿平正经道。 “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禁军的考核,这射箭可是重中之重。”邱禁道。 “咦?”宿平用手拍了一下脑袋道,“我怎把这事给忘了?” 邱禁瞪了他一眼,笑骂一声:“你这小子,不为了那禁军,叫你来学射箭作甚?” “啊……我以为是邱叔叔看我喜欢弓箭,特地做了给我耍的呢。”宿平委屈道。 “你……你说你这般又是手伤,又是左右开弓的苦练了半日,是为了好玩?”邱禁觉得很是有些无言以对。 “我就喜这弓箭,确是没有想到其他。”宿平低声道。 邱禁默然片刻,遂大笑一声,道:“好、很好!咱们回家,过了晌午继续来耍!”揽了宿平肩膀,就往村里走去。 两人到家后,邱禁便伙同根哥埋头吃中饭去了。宿母见了儿子手上的伤势有些心疼,赶忙叫他用水清洗了双手,抹上菜油,又取了几块白布缠上,这才坐了下来。 宿灵自打看过她哥哥的手掌后,便乖乖地陪坐在饭桌上,偶尔往宿平那边偷偷瞟上一眼,瞧他忍痛抹油的样子,又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邱兄弟,等吃完了饭,领我家小子哪里练去?”根哥夹起一条大尖椒往嘴里塞,看似不经意地探询道。 “哥哥都痛成那样了,还要去练?真是个狠心的爹!”邱禁还未答话,却听小姑娘仰起头,竖起两弯小柳眉,朝他父亲忿忿道。 根哥也不生气,把大尖椒在嘴里飞快地嚼了嚼吞将下去,这才一脸苦相道:“灵儿可冤枉死我了,这可是为了你哥哥他的前程好啊。” 灵儿把小脸儿一撇,哼了一声,才不去理他。 却听邱禁说道:“根哥,往后每日中午须保得宿平睡上一觉。” “这是为何?”根哥把脸一正,疑惑道,“不是说要练他吗?” “练固然是要练的,”邱禁说着,就拿了两枝筷子敲在桌上比划道,“只是这操练身体好比‘一出’,吃食睡觉好比‘一进’,若是出得多,进得少了,身体便会亏空。宿平正值青春,身体尚未长成,因而不可操练过度。” 见宿灵茫然,根哥咋舌,邱禁笑了一笑,往下续道:“禁军考核,一须看身高,是以宿平未及成年之时,双肩不可压重担;二须看气力,跑步、吊杆、俯卧撑便是为此,故而餐食给养要跟上;三须看眼力,射箭耗力更耗神,这便是为何要叫他补睡养神的道理。” “原来如此……”根哥听罢,突地一脸不平道,“照你这么说来,那小子还得把他当少爷供着?” “呵呵,他要能入了禁军,哥哥嫂嫂你们一家也可享福嘛。”邱禁笑道。 “谁要去享他的福,他能考上是他自己的本事。”根哥嘴露不屑,牛皮烘烘道,“老子一肩挑三担,到老还是自己干。” 邱禁也不去管他,与宿灵两人各做了个鬼脸,继续吃起饭来。 不一会儿,宿平与母亲进来同桌坐下,少年见父亲碗里的米饭已剩不多,便道:“父亲,我给你盛饭吧。” 根哥刚想把碗递过去,却正好看见了宿平缠着白布的双手,于是又缩了回去,大叫道:“吃饱啦!吃饱啦!” 宿平母亲嗔了他一眼,骂道:“叫那大声作死啊!听你声音就知道你是吃撑了!” 根哥嘿嘿一笑,用筷子点了点宿平的手背,眨眨眼道:“你这手上,可是只蹭掉了一层皮,并未伤及筋骨?” “唔……”宿平不知是何意思,只得点了点头。 “只是掉了一层皮,就要用我那么多的布料,还真是败家。”根哥飞快地吃了几口饭,把碗向宿平面前一横,道,“去,给我再盛一碗。” “你不是吃饱了么……”宿平嘟哝了一句。 根哥立马喝道:“老子刚说了两句话,又饿啦!……瞧你这手嫩的,就该多蹭几下,长了老茧就啥事也没有了。” 宿平只得老老实实地低头打饭去了。 一顿饭吃完,邱禁与宿平二人来了里屋睡午觉。 邱禁眯着眼睛,抱头靠在床栏上。宿平手里捧着那张“箭神”的画纸,忽然问道:“邱叔叔,你说世上真有这射箭的神仙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在想,要真有这神仙,我就去拜他为师。” 邱禁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宿平一眼,见少年依旧低头呆呆地盯着画上出神,便不知哪里来了一口闷气,叫道:“拜他为师做甚?你小子是嫌弃我邱禁不够资格教你么!” 宿平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别人不知道邱叔叔的厉害,我却是知道的。” 邱禁这才满意道:“只要你能射完二十步,我便带你上山,教你打猎。” 宿平双目放光,看着邱叔叔道:“当真?” “那是!”邱禁拍了拍宿平的头,豪气道,“我见你正当年少,家里也没什么肉食,如何能长身体,心中早已有这打算了。” “还是邱叔叔对我好!”宿平把手里的画纸往边上一扔,就纵身往床上的邱禁扑倒。 却听一声惨叫响起。 “嗷呜——你的膝盖!我的蛋蛋——” 直把邻房刚刚合眼的根哥,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0011 黑龙翻云一点红(一) 晌午一过,邱禁与宿平便来到厢军营帐。 宿平歇息了一个时辰左右,气力恢复了许多,全身虽仍有酸痛之感,却因连日都是如此,竟隐隐有些不放在心上了。也不等邱禁吩咐,自行来到早间的十步靶线之前,练了起来。 邱禁看在眼里,欣然一笑,回去弟兄们中间,却不坐下干活,只拿了一把木锯就向衡山之内走去。 宿平射了几箭,却发现比早间失了些准头,通常十二枝竹箭,只能中个七八枝来。他也不气馁,又练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手顺眼顺起来。之后便越来越准,直到射了十数回,回回都有十至十一中那靶心,方才收了竹弓。 将犯酸的胳膊甩了一甩,宿平从地上抓起一个竹筒,灌了几大口的凉水,又活动几下双手十指,那手掌被白布缠上之后,抓箭握弓,已无多少伤痛之感。 席坐在地,宿平用手搓揉着双目,一边想道:“刚才初射的那几箭,微觉有些生涩,时而掌控不稳,后来射得顺手了,就没了那感受——常听人说‘熟能生巧’,想来还是我练得少了!”念罢,就唰地站起,又前去取下稻靶上的箭枝,继续射练。 这一次,他不再去用左手推弓,而专用较之生僻的右手,十二箭为一个回合,射了二十多回,再将木决戴到了右手,改为左手推弓。 果不其然,从左手推弓换到右手推弓,射了许久之后又换回左手的第一轮时,这左手推弓的十二枝箭堪堪只射中了八枚。那股子生涩感又回来了!待到左手推弓又射了二十多回之后,却又变得顺了,便改成了右手推弓。 如此反复,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几次换手之时都没了那生涩的感受,回回射中十枚有多。宿平将嘴巴一咧,开心地笑出了声来。 “终于可以去射二十步了。”宿平捏起拳头,暗道一声。 这时邱禁已然从衡山里回到了营地,手里拿着一段木头,正在那里用短刀切削着。忽地抬头朝宿平那边望了一眼,见少年挪了位置正站在二十步的靶线上,便停了下来。 宿平此时左手推弓,拉开之时已能有满弓的八成,比之上午又多了一成。这当中,新弓变旧弓是其因之一,其因之二便是宿平射得久了,双臂自然有了一些惯力。这拉开八成之弓去射二十步,正是恰到好处。 只是眼下已射了好几箭,却发觉总是偏了靶心几寸,少年心道:“与之前一般的力气,一般的瞄射,怎地就是不中?” 又射了几箭,依旧如此。 那边邱禁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只见他对侯志叫了一声:“猴子,今日一弦弓已做出来许多了,你拿些去试试。” 原来这竹弓制成之后,总需有人来抽些试射一番,以作校检。寻常的一弦弓,厢军兵士都能自做自试。二弦弓力道强劲,这厢军一都百来号人,除开正副都头,也只有寥寥五六人能够打开。到了三弦弓,明面上有此资格的试弓者,只有领了禁军外功口诀的詹都头了。 侯志却道:“那五十步靶,宿平正练着呐。” “正事要紧。你让宿平在一旁歇息片刻,顺带让他见识一下你出神入化的射技。”邱禁眼睛眨一眨,对侯志促狭道。 旁的弟兄听了,都大笑起来,一人叫道:“猴子的‘黑虫扭屁股箭’,那可是俺们都里的一绝啊!” 侯志也不与他们争辩,嘿嘿一笑,双掌撑地,腾地从坐着的地上跳了起来,灵活异常,倒也应了他的绰号。“好嘞!便让他瞧瞧侯志哥哥的厉害。”说完,取了他的箭囊,负了一大筐的一弦竹弓来到宿平身后。 把那筐子放在五十步线上,侯志双手叉腰看了一会儿,却是微微摇头,颇有深意地扭身回望了邱禁一眼,心道:“原来如此。” 等到宿平射完了这一轮,十二枝竹箭中了靶心的依旧只有寥寥两枝,少年烦躁地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却听后头有人喊道:“宿平!你先停一会。” 少年转身一看,见是侯志,又瞧了他脚边的筐子,自然知晓他的来意,于是皱眉道:“侯大哥,我还要练一会儿呢,求你稍候再来吧。” 侯志看了宿平的神色,眯眼笑道:“邱大哥叫你旁边休息一阵,你且看着我来射。” 宿平见执拗不过,便垂头丧气地取了靶上扎得稀稀拉拉的竹箭,提了水筒来到侯志的边上坐下,心里还是想着准头的事情,竟然没去看对方一眼。 侯志嘿然,自筐内抽出一把竹弓,虚拉了几下弓弦,再从箭囊取出一枚木箭,单拿着箭头斜眼朝对面远处的红靶心遥点了一下,便将木箭扣弦,弦扣木决,嗖地一声出了一箭…… “哎呀……中了。”忽闻侯志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恰被宿平听在耳里。少年转头一看,果然见那红心之上,插了一柄通体全黑的木箭,只不过那箭身微微有些偏斜。 愣了一愣,宿平微微笑道:“侯大哥,好箭法。” “哪里哪里!凑巧罢了。”侯志骚骚把齐肩的鬓发一甩,又从箭囊里抽出一箭搭在了弦上,拉开弓来。这回宿平看了个仔细,侯志只撑开了九成的弓形,并未达到满月。 “想来你也是瞎猫抓了死耗子——这么大一个人竟连一弦弓都拉不满。”少年心道。 他之前见了厢军许多人验弓,却从未见过侯志来试,但凡那些个试弓者,无一人不把这一弦弓开到满月,眼下见了侯志这番表现,自然起了不屑的念头。 只是这侯志的木箭,倒是让宿平新鲜不已。 那木箭从头至尾均是黑色,甚至连羽毛也是一样,似是被刷上了一层油漆,却不见任何光泽,箭身上还刻了一条条的细纹,横竖皆有,织成鱼鳞的式样。 他正看得仔细,突然眼前一花,那目野之内的黑箭就消失不见了。 宿平急忙顺着黑箭的去向,转头看了过去。 但见那木箭飞在空中,却不是寻常的笔直而去,而是划过一道弧线,最后打在了箭靶的红心上。 “又中了!”宿平心头一震,扔下竹筒,直立起身,目光从靶心之上撤回,呆呆地盯着侯志,面露古怪之色。 那些厢军的人,虽然个个能拉开满弓,却是除了邱叔叔之外,没有一人能射得如此之准。十射能有三两枝中了靶心,那都可谓是好箭法了。哪里会有侯志这样轻轻松松的,好似夹菜喝汤一般,信手拈来。 “你莫要这样看我,我会骄傲的。”侯志嘴里无辜道,只是眉头轻挑、眼藏笑意,哪还有半分不骄傲的神色? “侯大哥好箭法!”宿平又赞了一声,随而笑嘻嘻地搓着双手,轻声道,“我能看一下你的箭么?” “这小子是怀疑我的箭里有文章。”侯志眼珠一转,心里想着,却不说破,依言从箭囊里再取了一枝递于宿平。 少年收了木箭,又拿眼偷瞧了一下对方腰间,那里还有整整一袋的黑色箭羽露在外头。再看那手中的事物,果然与方才射出的那枝一模一样,这回却是瞧得更加细致,又凑上前去闻了一闻,只觉一阵墨香传到鼻内。 “原来这颜色是用墨汁描上去的……”宿平心下了然。 再端详了一会,却只是除了颜色与箭身的雕纹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名堂,当下便道:“侯大哥的这木箭,做得可跟别人的不同。” “那是当然,我这箭可有名号……”侯志一拍箭囊仰头道。 宿平见他言语很是得意,“噢”了一声,等他继续望下说去。侯志见少年不来追问,眨了眨眼睛,急道:“你怎不问我是何名号?” 宿平翻了一个白眼,无奈躬身抱拳,作了个揖,道:“请问侯大哥,此箭是何名号?” 0012 黑龙翻云一点红(二) 侯志这才一甩长鬓,作了个自以为的潇洒状,只是身材稍嫌瘦小,更无半点玉树临风之感,可言辞间却是豪气冲天。 “此箭!长,三尺三寸!重,一两一钱!取南岳灵气化龙之木,头犄龙角,身被龙鳞,尾生龙翅,赐名:‘翻云黑龙箭’!” 这番作态,看得宿平直是咋舌,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茬。 侯志见他模样,却是颇觉满意,便道:“如今再看这‘翻云黑龙箭’,是否觉得煞有气势?” 宿平闻言,再低头看了一眼那黑不溜秋的木箭,只好点头肯定道:“正是正是!——此箭既有这等好名字,想来便是侯大哥百发百中的依靠了?” “错错错!”却见侯志大摇其头,连道了三个错字,“这只是其一。最要紧的还是我出神入化的箭技。”说罢,又眨巴了几下眼睛。 宿平见他如此,早有准备,又是作了一揖:“敢问侯大哥,箭技谓何?” “哈!此技名曰:‘黑龙翻云一点红’!”侯志也不再啰嗦,直接拿出一柄‘翻云黑龙箭’搭在弦上,目视前方,对宿平喝道,“你看好咯——” 少年听他话虽大声,气力却还是一般,仍只拉开了九成弓。话音方落,那木箭出弦,在空中又是划出一弧,最后插在红心的边缘,只差几丝就射在了外面。 侯志定睛一看,偷偷抹了抹额头虚汗,暗道:“冲动了,冲动了——幸好没出丑。” 宿平见他又是射中一箭,突地将缠了白布的双手一捏,对侯志道:“侯大哥,我也要学这‘黑龙翻云一点红’,求你教我。” 侯志见他言辞恳切,朝营帐方向瞥了一眼,知道邱禁期望的目的已然达成,转而对宿平笑道:“自然是要教的……不过你得先说说,我这‘黑龙翻云一点红’比之你们寻常射箭,却有哪些不同?” “唔……”宿平摸了摸手上的黑木箭,思索了半晌,只觉得心中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却就是不能说出道道来。 侯志见自己难住了这聪明异常的少年,似乎极为开心,于是笑着点拨了一句:“那奥秘便在它的名字里。” “‘黑龙翻云一点红’么?黑龙……翻云……翻云……黑龙翻云……”宿平喃喃了许久,陡地眼睛一瞪,失声道,“对了!就是这翻云!我们的箭都是直着出去的,侯大哥的箭却是、却是……” “却是什么?”侯志唇角带笑,眼藏赞赏。 “却是甩了个屁股、拐了个弯!”宿平终于憋出了两词,却招来头上一记爆栗。 “那叫翻云!黑龙翻云!”侯志收回少年头上的竹弓,气得跳了起来,另一只手伸出,在空中不断地作那扭动状,好似一条水蛇在蜿蜒前行。 “那一点红,又是什么意思?”宿平揉了揉头,继续追问道。 “一点红么……”侯志将那扭动的手在空中一停,向前轻轻一点,点到宿平的脑门上,“便是我那翻云黑龙箭一出,必要点中红靶心之意。” 宿平毫不在意,却是急急问道:“真能百发百中?” “呃……”侯志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道,“这个,便要看各人道行了。” “那侯大哥再射上几箭,我在一旁看着。”宿平将手里的那枝箭交还给侯志,往后退了几步,生怕影响了他。 侯志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他虽然靠着这手段,也能将一弦弓射得极为精准。可这天下射箭之人,能有几个敢说自己是百发百中的。方才话一出口,便心生悔意,若是出了差错,自己岂非就是那个“道行不够”之人。 低头踌躇之间,目光扫过脚下时,突然心中一动,便对宿平道:“徒儿呀……你可看好,为师要射啦!” 宿平不觉其他,一脸肃然地点了点头。 侯志便放下手里的竹弓,从筐子里另取了一把,开始演练了起来。 如此试弓,一把接着一把,换了总有三十多把,其间宿平为他取了两次“翻云黑龙箭”回来,却不是箭箭都中。只是每逢射偏之时,侯志便看着那把令他射偏的竹弓大摇其头,而后才将它放到筐子的另一旁,与其他的隔了开来——其中含意不言而喻:非是“侯大师”射技不行,只是那些竹弓有毛病。 最后一把竹弓射完,宿平将所有黑木箭摘回,交到侯志的手中,点了点地上的竹弓,说道:“总共射了三十八回,加之早前的两回,那便是四十射三十六中……侯大哥,你真是厉害!” “一般般,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啦,”侯志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脚下,皱眉叹道,“哎,倒是这四把竹弓,制得有些不妥,累了我的名声,说不得要把它们修正修正。” 宿平耸耸双肩,只能选择无语,忽又想起一事来,便道:“侯大哥,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为师在此,不懂之处自然是要问的。”侯志虚抚胸口,缓缓而道。 “那我可说了。”宿平将头一歪,说道,“你是不是拉不满着一弦弓?” 侯志楞了一楞,他不料宿平竟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把脸一耷拉,苦笑道:“你也太伤为师的心了。” “可……事实,确是……大约……如此吧?”宿平微微有些不忍,但也说不出个慰藉的话来。 “哈、哈,那可未必!”侯志却是把嘴一咧,又去拿了一副竹弓,自五十步靶线再后退约有七、八步方才站定,腰间引出一箭,箭头微微斜上,双手撑起竹弓,弓面渐渐打开。 四成、五成……八成、九成、十成满月弓。 再看那侯志,眉弛面笑,丝毫没有半点费力之感,还将头一转来:“是这样拉满么?你可看好了——” 只听“嗡”的一声,弓弦颤动间,空中黑龙再翻云,不偏不倚,一头扎在稻靶中心。 “怎样?”侯志回复了一贯的嘻笑,怀抱竹弓,得意非凡地看着宿平。 宿平讪讪挠头道:“侯大哥厉害,却是我有眼不识英雄来。” 侯志活了小半辈子,何曾想过与“英雄”二字有缘?自然听得心花怒放,大笑间直道数声“孺子可教”。 “只是我有些糊涂了,明明你能拉开满弓,却又不去拉呢?”宿平问道。 侯志抿嘴带笑,笑里透着一股神秘,摇摇头也不回答。 却有一个声音在两人背后突然道了一句:“这可是他耍赖偷懒的借口,怎能被你知道了?” “呔!哇呀呀……”侯志一听,便跳起转身,指着说话那人,作了个颤颤巍巍状,大叫道,“好你个邱副都头……竟……竟然这般……翻脸变无情……过河来拆桥……鸟儿射尽把弓藏……磨子卸下就杀驴……呀~呀~呀……唔!不对、不对!我可不是驴子……” 侯志摇头晃脑、抖袖甩发的样子,活像个唱大戏的,把宿平怔得无语。 “他是城里人,听戏听魔怔了,别去理他。”来人正是邱禁,这时白了一眼侯志道,“得了、得了,别在那里哭丧似的,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就是怕回回都拉满弓,那手上、肩上吃苦,便每日钻营,终于被你取巧想出了这等精怪点子,又能射中靶子,又可省下力气,是也不是?” 侯志嘻嘻一笑,朝宿平做了个鬼脸,也不争辩。 邱禁便又对宿平正色道:“他这是‘吊射’的法子。你如今射二十步时力气不够,尚可一用。——但要谨记!这样子射出去的箭,即便中了目标,那也是强弩之末,没有半分杀伤之力!” 宿平听罢,尚在咀嚼其中涵义,那边侯志却嘟哝道:“要杀伤之力做甚?又不是行军打仗,你死我活的。” 邱禁不去管他,来到宿平跟前,伸出右手道:“这个给你。” 0013 我为我子舍门环,我父为我祈命樟(一) 宿平接过,原来又是一枚木决。淡黄色的圆面上,树纹还清新可见,里外都磨得光亮,显然是新做好的。 少年很是感动,便道了一声:“谢谢邱叔叔。”将那新木决戴在了左手拇指之上,绑好腕绳,活动一番,开心异常。 “这下可好了,不用一个木决换来换去啦!” 侯志觍着脸,搓着手,凑道:“邱大哥,我也要!” “去!”邱禁笑骂道,“你若是改叫我几声‘邱叔叔’,我倒也可以考虑给你制一个。” “得!我还是自己做比较称手。”侯志缩颈一笑,就去收拾了地上竹弓放进筐子里,回头对宿平道,“既然你‘大师父’来了,我这个‘二师父’也该退场了——那靶子上还有一根‘翻云黑龙箭’,你留着,权当我送你的信物。他日若是有人胆敢欺负你,就把那箭拿出来,报上我名号,保管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哈哈!” 宿平朝他善意一笑,点头谢过。 侯志回了营帐。 邱禁与宿平来到二十步靶线之前,看少年初射了几箭,虽无命中,但见他慢慢掌握了侯志所教诀窍,也是欣慰,只是总觉得有些不足之处。 宿平亦有同感,他按着侯志的“黑龙翻云一点红”,几次射出,手法姿势看来均是毫无偏差,却次次不能射中自己预先所料之点位,便开始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右手摸着腰间的囊中的箭尾,提起来又放了下去。 邱禁见他躁动,正要上前安慰,却是目光一怔,停在宿平的右手与箭囊之间。 “原来如此!”邱禁双掌一拊,摇头面现苦笑。 “怎了?”宿平被他声音惊觉,旋即问道。 “我道你为何次次不中?却是这尾羽在作怪。”邱禁上前自少年腰间取出两箭——其中一枚正是侯志的翻云黑龙箭,将其同放于宿平面前道,“猴子的箭尾有羽,你的竹箭却没有,是以你的箭射在空中不如他的那般稳当——这便是为何你连射不中的原因了。” 宿平这时才松了一口长气,释然道:“我说我怎地这般不济,方才心中还异常郁闷,却又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看来这箭上的尾羽,还是得给你粘上……”邱禁突地哈哈一笑,对宿平挤眉道:“咱们家的大公鸡,是难逃一劫咯!” “那也不必……”宿平乌黑大眼转了一圈,皱鼻回道,“我家大公鸡命硬,就算拔下了二三十根毛,还是能够活蹦乱跳,不必做那盘中之餐。” “忒小气!吃你家一只大公鸡还真难……”邱禁呲了呲嘴,将两根箭矢重重地插回宿平的布袋当中,换了一脸正经道,“既然问题出在这箭上,那么你若还要练,便再射上几箭,若是不练的话,今日就先到此处吧。” 宿平道:“我还是再射几次吧——就当是练练手,等你们都歇了工,才一道回家。” “也好。”邱禁点了点头,便走回了营帐方向。 两人都已离去,宿平独自沉吟许久。 “也不知邱叔叔他们还能逗留几日,他虽答应了要带我去打猎,却是要等到我能将二十步箭靶射成之后,眼下要如射十步箭靶那般的直射,几日之内力气可涨不了这般快,显然来不及了……侯大哥‘黑龙翻云一点红’的吊射之法,不失为一条取巧捷径,我必要加紧练习,时刻不能松懈……既然没了羽毛不易命中,那便只把手法先练熟了再说。”想到这里,宿平收拾心情,射出第一箭不在话下。 又射了数十个来回,换了左手、改右手,两边都练了几百来遍,宿平已将这“黑龙翻云一点红”操得颇为熟稔。 …… 日头西偏。 厢军这天收工较以往早了半个多时辰,邱禁吩咐众人都收拾好了家伙什,并向宿平喊了几声。宿平挥了挥手算是回应,又将手中剩余的几枝放完,便去了靶架处收箭。 “果然还是力道不够啊……”箭靶前的少年喃喃道,他只轻轻碰了一下那稻靶上的箭枝,它便掉了下来,“十步线时直射之箭比这些扎得可深多了——邱叔叔说的不错,以我之力,二十步远近,侯大哥这方法只能用来演练,却无多少杀伤之力……我还是应当多下苦功,把手力、臂力都练起来……不过,他日若是去考禁军之时,仍旧力有不逮,这‘翻云黑龙箭’能增射程,倒也不失为一记妙招……既是如此,我还烦恼什么!‘直射’与‘吊射’两种射法都要练好,便如我这左右开弓一般,当可以防万一!” 思通了关节,宿平全身上下又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子的劲,真想再去射上几十个回合,却是瞧着天色已完,只得叹了一口气,把余下的箭枝都小心地放进布袋内,拎了水壶去与邱禁他们会合。 众老少爷们累了一天,都是望溪边洗澡去了,脱了衣裳,赤条条的几十号汉子,硬是将五丈多宽如镜的溪面,断了白花花的一片。 这堆人里,有一半人正在二三十岁的年纪,好些个都尚未婚娶,见有几个村里的年轻姑娘沿途走来,都是大声起哄。一时间,口哨、鬼叫不断,羞得那几个女子捂了竹篮子,疾奔而逃,转进上游拐弯处的竹林,消失不见。 一群人哄笑一阵,也自顾洗身耍水去了。 林老头与邱禁站在一起,一边拿汗巾搓着脖子,一边努嘴道:“阿禁,我瞧那孩子这几日常跟在你左右,这说话、性子可越来越像你了。” 邱禁顺眼瞧去,溪中的宿平正与侯志他们嬉闹一团,笑了笑道:“林叔哪里话,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将来准比我有出息。” “哎——我知你心中有结。若能帮他考入禁军,也算了了你当年的一桩憾事。”林老头叹了口气,转而又道,“不过你年纪还尚轻,要入禁军,却也不是没了机会……”正说着,惊觉手中突然一空,原来是邱禁抽走了他的汗巾。 邱副都头来到林叔身后,一边给老头搓背,一边嘴里道:“我就知道,这世上就属林叔最懂我了。” 林老头双手掏了把水拍在胸口,笑骂道:“少来哄我——不过,我见你说得这般轻松,想来这事你已十拿九稳了……如此甚好,甚好啊!” 邱禁看着老人松弛褶皱的后背和背上的点点灰斑,口里轻声说道:“放心吧,林叔,我不会一辈子困在这里的……” …… 今日回到家中,却不是太晚,宿平母亲才开始点火做饭,他父亲也方从田间回来。 宿平将他竹箭缺羽之事告诉了家人。未曾料根哥爽快道:“拔什么拔?直接把那大公鸡杀了便是!老子也许久没开荤了!”乐得邱禁躲在一旁,朝宿平挤眉弄眼,呵呵直笑。 于是一伙人边忙将起来。半刻钟烧滚了水再熬新汤,半刻钟杀鸡煺毛切了葱姜蒜,半刻钟剖肚去脏下锅添柴旺,一刻搅一搅,再过半刻把盐调,二刻汤不多,三刻不到便上桌。 宿平与宿灵分了两个大鸡腿。邱禁的碗里也少不了被招呼了许多好肉。母亲星肉未沾,只喝了几口的鸡汤,吃了些鸡心、鸡肠炒成的小菜。父亲面前的骨头却最多,碎碎满满的一堆。 一餐饭毕,宿灵与母亲收拾洗涮去了,两个男人坐在院里的竹椅上乘凉。 少年来到晾衣的竹竿旁,那杈子上挂着方才在溪里洗净了的缠手伤的白布,这会已然烘干了。将它收下之后,宿平正要拿回屋子里去,却听后头邱禁叫道:“宿平,你等等。” 宿平转头过来,望着邱禁道:“邱叔叔何事?” “你先别慌着收了那白布,呆会还要用它。”邱禁眨了眨眼道。 宿平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旋即失声叫道:“啊?还要练呐?” 邱禁也不忙答话,慢悠悠地朝天上做了个开弓的姿势,狡黠道:“你若不想早日拉满那把竹弓,不练也罢……” “要的、要的!”宿平听他说起弓箭的事,急急捋了白布就往手上缠去。 根哥一旁见状,倒是眼睛一亮,望着二人,嘴角露出些许欣慰笑意。 “怎么个练法?”少年跑到邱禁跟前,抬眉问道。 “这法子你倒是练过,只是今日须得再添点料。”邱禁呵呵一笑,“你暂在一旁歇息片刻,将那饭食消一消,等我牵好了架子,咱们便开始。” 说罢,邱禁便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半山沿地多人稀,是以每家每户的篱笆院子倒也不小,里面时常种些桃李樟榆。 宿家的院子却又是这村里种树最多的。 副都头最后瞅准了一棵年岁最远的老樟树。这棵老樟,节根盘错,露地二尺,其干圆壮,三人合抱,其形隗捭,达两丈五尺多高,丛朵层叠,晚风吹过,其叶飒飒。 邱禁来到树下,在他头顶一人半高处,正有一杈,一腰粗细,分开腿壮两枝,他指了指那树杈,回头道:“根哥,可否在这里搭个吊绳?” 根哥笑了一笑,道:“你只管搭!要什么家伙,跟我说便是。” “好。帮我备两根大麻绳,再寻两个铁环,得有碗口大小。”邱禁十指虚交,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根哥见状,寻思了一番道:“麻绳倒有,这么大的铁环,一时半会儿却是难找。” 宿平也不知邱叔叔是要做什么,但听了他说“铁环”二字,脑袋里便立时浮现了一个事物来,当下就朝大门口看了过去。 少年的这些举动全落在了他父亲的眼里,根哥也循着儿子的目光望去,那院子半开的大门当中间钉着两个门扣,门扣上咬着的,不是两个大铁环是什么? 0014 我为我子舍门环,我父为我祈命樟(二) “你这败家的小子!”根哥见罢,笑骂了一声,却是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向柴房。 不多时,他便提了一把二齿钉耙走出来,到了院门口,把那钉耙望门扣上一撬,那铁环连扣带钉一股脑儿,全拔了出来,再一下,又把另一扇门上的铁环也取下了。 这一阵工夫,院子里另两个男的尚未反应过来,根哥便甩了钉耙,把铁环交到了邱禁的手里,笑道:“这对家伙正合手,你拿去!” 副都头饶是见过一些阵势,这会也有些讪讪,连道:“根哥真乃猛人!”说罢,目光瞟向宿平,竟带着一丝艳羡。 “那是!想当年我也是纵横半山沿的人物。”根哥骚骚一笑,不再多说,又去取了两根麻绳过来。 邱禁将那两个铁环去了门扣后,分别穿在两根大麻绳正中,并系了个死结。只见他挽着两根麻绳,如猿猴一般几步蹿爬到老樟树上,来到那先前瞧准的大树杈前,自比自划一番,便把麻绳吊着铁环垂了下去,口中叫道:“宿平,你跳起来够一下我这铁环。” 宿平过来,依言照做。两人试了几回,终于将那铁环的高度定了下来,堪堪在让宿平跳起来,恰能抓着的地方。 邱禁将余下出头的麻绳,在树杈上紧绕了几圈,打下两个活结。另一根麻绳也依样画葫芦搭在另一枝树杈上。做完这些,根哥父子二人便见那两根麻绳缀着铁环,从杈间垂下,晃晃荡荡。 正是一对一人两手高的吊环。 邱禁从树上跳了下来,对宿平道:“你以后晚间就在这里练了,我先与你做个示范。” 说罢,来到那双吊环之下,轻轻一跳便将两个铁环抓在掌心,双臂一引,整个人就被拉了上去,待到脖子够至铁环的位置,又轻轻将身体放了下来,竟然没有一丝晃动,好似一杆通体精铁的长枪,在刀石上来回地蹭着,不折不弯。 如此上下做了三十个,邱禁方才松手落地。宿平二人见他脸也不红,气也不喘,都是拍手叫好。 “这叫‘引体向上’,该换你了!”邱禁笑了一笑,对宿平道。 少年双眼放光、摩拳擦掌,也不知是何缘故,方才邱禁做那“引体向上”之时,宿平心中早已蠢蠢欲动,总觉这事并非太难。 宿平来到树下,暗暗蕴了一口气,一个上跳就要抓住那吊环,却不想铁环是抓住了,身形却不稳当,前后左右晃了一圈,心中就着急,便挪了挪屁股想要稳住,哪里知道这越想要稳它,它便越晃荡,一时半会儿居然定持不住。 这时宿灵恰与他母亲出了屋来,女娃望见哥哥吊在树下觉得甚是好玩,跑到他父亲面前便问:“哥哥这是做什么呢?” “猢狲耍把戏呐!”根哥白了儿子一眼,嘴里哼道,却冷不防被他妻子上来在背上拧了一把,“啊哟”一下跳了起来。 宿平那头把他们的话全听在了耳里,却是下也下不得,停也停不住,满脸胀红,心里直道:“看邱叔叔做得轻松,我怎地如此不济?” 却听邱禁那边叫道:“宿平你放松身子,不要再动,片刻便好了。”宿平又依言做了,僵直了身体再不敢动弹,果然一会之后,终于止住晃荡,停稳下来。 “好歹不能让灵儿看了笑话!”宿平收拾心神,口中出了一道长气。他终究还是个少年,不去想父母长辈如何看待,却对在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面前失了颜面颇为计较。 念罢,两臂并肩一发劲…… 这劲是发了,却只是两肘微微弯曲了一下,无论如何再也上不去半点。宿平一急,双腿便开始乱挣起来,在半空中不停地蹬啊蹬,依旧不见任何成效。 “得!”根哥那边又是一顿白眼,“猢狲变蛤蟆了。” 宿灵之前没见到邱禁做的示范,也不知他们三个在玩些什么,这回却不来问她父亲,只是对邱禁道:“邱叔叔,我哥哥他在学什么名堂?” “这叫‘引体向上’,也叫‘磨铁枪’,你哥哥一不小心做成了‘蛤蟆蹬’。”邱禁笑了一笑,道,“灵儿你过来,我偷偷与你说句话。” 小宿灵走近前去,邱禁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不远处,根哥死命地竖起耳尖,却也听不出半点声音,只见他的小女儿点了点头,带着一丝雀跃走向宿平那边。 宿灵的脚尖轻点、不声不响,是以那尚自吊在半空中挣扎的宿平没有察觉妹妹已经来到了身后。 突然! “毛虫!有条毛虫!哥!在你屁股上!啊!在你屁股上!呀!往上爬啦……” 一个极为尖锐的声音从宿灵的嘴里炸响出来,倒把她父亲给吓了一跳。 “根哥,你这女儿了不得啊!这声嗓,这神情,啧啧,就是那衡阳城的名伶名角怕都及不上她演得生动。”邱禁一旁笑道。 这边在漫不经心地说笑,宿平那边却是不得了了。 少年听到尖叫,活像一只受了惊的野猫,全身寒毛炸起,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蹿到腰间,陡然一缩一挺,双手往下一拉,整个人嗖地便上去了。 “哪里!哪里?”宿平双肘紧紧曲弯、不敢松手,脸颊朝下贴在吊环,胆战心惊地向屁股上看去。 “咦?怎么不见了呢,刚才明明还在那里的呀!”宿灵挠了挠头,一脸无邪的迷惑。片刻后,却终于忍耐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哥哥,我吓唬你的啦!” 宿平呼了一口气,正要松弛下来教训妹妹几句,却是猛然一惊,叫道:“我上去啦?我上去啦!” 邱禁这时走了过来,对宿平道:“你还记得方才自己是如何上去的吗?” 宿平闻言松了手,轻轻挂下,想了一会才惭愧道:“大约明白了……我须得用上腰身的力气。” “好!你再做上一遍我看看。” 宿平闻言,劲力再起,却是腰间先动,接着脊骨一甩,宛如荒沙游蛇,力冲双臂,空腾而起,一瞬间,下颌便掠过了吊环中心,曲臂悬垂,挂在空中。 “好呀、好呀!”宿灵见哥哥做得浑然一气,觉得很是好看,便拍手称赞。 “我瞧着就与你做的不太相像,”根哥方才拳头一紧一松,显是关注异常,继而看向邱禁问道,“也不知对是不对。” “也对,也不对。”邱禁答了一半,又对老樟树那边喝了一令,“宿平,你已得了要领。这回腰身用力,却不能甩动,如我那般全身挺直,再来做上一次。” 宿平依言又做了一次,果然全身笔直、腰身不晃,只是花费的时间却比方才多了两三倍,而且做完之后,明显气力消损甚大,满脸胀红。 “呼……邱叔叔,这可要难上许多啊。” “那是自然。你可曾见过山上的猴子?它们在林子里面腾挪跳跃,丝毫不累。一来是它们冲得快,再则便是猴子的手劲很大、身子又轻,不过最终还是需要腰脊之力。它们每从一根树枝荡到另一根上,出手间腰部发力一挺,便可飞出老远……” “你第一次做的轻松,正是因为借了腰部、脊骨的甩力,而省下了手臂上的许多劲道,是以腰脊为主而肩臂为辅。而第二次做的,却是肩臂为主而腰脊为辅……腰脊为人之擎柱,力量当然比肩臂大上许多,加之你手臂上的气力尚小,做的就更是吃力了……” “日后两种练法皆要熟习,一练主腰、脊,一练主肩、臂。每夜入睡之前,在这吊环上吊上半个时辰,有力气时便做这‘引体向上’,力气不继时,便这样挂着不要松手,如此拉筋松骨,对你长高亦有好处……” “这引体向上,有人为其编了一套说法,很是贴切:‘全身不动,好似细磨精铁长枪;腰脊一甩,灵猴腾空把那蟠桃抢;若是两个都不对,吊起的蛤蟆乱蹬腿。’” 邱禁这席话说了许久,侃侃道来,却没有一人打断,也不觉得烦闷。宿家四口人听得颇有兴致,宿母更是从屋里端了一碗茶水递给他,道了声“有劳邱兄弟”。根哥谄笑着也想来一碗,却又吃了一个白眼。 宿平听到最后句“蛤蟆乱蹬腿”,稍微平复下来的脸色又烫红起来,一口气做了几个“引体向上”,似要将那羞色连同气力一起散了出去。 半个时辰对于院子里的其他几人来说,过得很是惬意,晚风、蒲扇、凉茶还有谈笑。但那对那吊在树上的宿平来说,简直就是煎熬了。 少年的双脚方一落地,第一刻便是将手垂了下来,耷拉拉地贴在身子两侧。人都说手酸了,就甩甩,宿平却不敢这么做,他只觉得这条拉得笔直的手臂,只消轻轻一甩,立马便可分崩离析,比那传说中的“庖丁解牛”还要来的迅速、来的彻底。 “哥哥,你来喝口水吧。”宿灵端着一碗水,匆匆地跑了过来。 “谢谢灵儿。”宿平感激道,他嘴里早已干涩万分,正要去接,却只得苦笑地加了一句,“还是你来喂我吧。” 灵儿乖巧地将水送到了宿平的唇边,缓缓地送进嘴里。 宿平喝完,垂着手来到根哥面前,踌躇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才轻声道:“父亲,这吊环搭在樟树杈子上,我觉得有些不妥。” 根哥朝儿子翻了个白眼:“哪里不妥了?” “这树杈用久了……容易折断。”宿平小心说道。 “噢?是吗?”根哥面色极其不善。 “呃……也不是……”宿平言辞闪烁。 “吞吞吐吐——有屁就放!”根哥骂道。 “那上面……有毛虫……我少说也看见了三四条……”宿平艰难地提起右手手,朝吊环上面比划了一下。 “你属老鼠的吗?胆子这么小!”根哥不由一阵气结。 灵儿在一旁哈哈笑道:“父亲,那叫胆小如鼠。” 根哥这回出奇地没有和灵儿打趣,目光扫了宿平一眼后,就朝那棵夜影下的老樟树望了过去,凝视许久都未说话,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表情,很凝重,很深沉。 根哥的这个神色,邱禁从来没有见过,宿平、宿灵也没有见过,即使他们的母亲也极少看到。少年虽然不明就理,却开始后悔了起来,动了动嘴唇,正想要开口收回方才出口的那些话来。 突然,很深沉的根哥动了。 “既然如此——” 他往前走了两步,叉腿一站,手臂一挥。 “砍啦!” “哐咚”一声,院子的大门撞开了。 “你敢!” 一个老头拄着拐杖,叉腰站在那里。 “爹!你怎么来了?啊——我刚才是说……把那几片招虫的樟叶子砍了——哦不!是摘了、摘了!我怎么舍得砍树呢,是不是?这完全不可能嘛!哈哈……”根哥一边大声解释,一边向院门口迎去。 他正想要伸手去扶那老头,却见前方一根拐杖虚晃半圈,抵住了他的来路,令得根哥赶忙一个急停,那杖尾堪堪对住他大腿根前三寸处。 “爹,你下手也忒狠啦!” “哼!你要敢动那樟树,我坟头碑上就没你‘宿树根’三个字!”老头也不理他,厉声说罢,一个拂袖,就径自撑着拐棍“嗒嗒嗒”地原路蹒跚了回去。 “爹!你不进屋坐坐啊——”根哥望着老父的背影,咕哝道,“这老头儿……” 老樟树是不能动了。 宿平在他父亲出门送走爷爷的时候,就借口冲澡躲了进去。邱禁也没有多问老人家的事情,各人聊了一会,都相继回屋歇息去了。 …… 0015 我为我子舍门环,我父为我祈命樟(三) 接着下来的几日,宿平照旧练功。清晨在村路上跑步、院子里做俯卧撑,白天靶场射箭,晚间樟树下引体向上。虽说只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宿平却是愈练愈起劲,也愈练愈有成效。 三日之后,宿平已经逐渐适应了这般练法,腰不酸,腿也不疼了,两掌的伤口也化成他生平的第一对嫩茧,手臂的力气更是增加了许多——就在第四日,宿平已能于二十步的靶线上,十二射十中靶心,比之邱禁要求的“十二射八中”尚且胜出两箭之多,更是左右开弓、直射有力,并未使用侯志的“黑龙翻云一点红”。 如此少年奇才,饶是被难得出来“巡视”的都头詹纳司撞见了,也是赞叹有加,并且很是大方地叫宿平只管在其“地盘”练射。而在得知此子乃是邱禁所教之后,詹都头的脸角虽微有抽搐,却很快又将邱副都头在众人面前褒奖了一番,赞其“亲民有加”,但也不忘告谆谆告诫兵士们:“莫要舍本逐它”,“勿要将‘制弓重任’当作‘儿戏’”。 连着几个晴天,终于在这一日的午后,半山沿的天空吹来了一大片乌云。 村民们开心极了,半山沿的秧田缺水已有些日子了。 厢军们都躲到了营帐里制弓。 雨天将至,无法射箭,宿平也是心有不甘地回到了家中。 “父亲呢?”宿平在屋里没见到人,便向灵儿问道。 “他说想起孙爷爷的田埂好像倒了个缺口,帮忙筑田去了,”母亲恰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蓑衣,“去了约莫三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马上就要落雨,正好,这蓑衣你给他送过去,自己也快去快回。” “好。”宿平接过蓑衣、斗笠,二话不说就出了屋子。 孙爷爷,就是那日晨间碰到赶牛的老头,孙犟头。 一路上,宿平见了好些人都在忙活,都是穿着蓑衣,星星点点的遍布在这片秧苗嫩绿稀疏的田头。顾不得与乡亲们打招呼,少年急匆匆赶路,只因第一个雨点已然打在了他的前额。 雨点多了起来,旷野上蒸出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将远处的人影笼罩在氤氲之中。 等他来到孙犟头的稻田时,却发现这里哪有半个人影?倒是看到一段新筑起来的田埂。 “我来时也没碰到父亲,想来他是弄完这些去了村东孙爷爷的屋里。”雨势渐猛,宿平套上宽大的蓑衣,戴上斗笠,挽起裤管,小心地往孙犟头家走去。 孙犟头的院门开着,宿平一眼就见到了坐在大门槛内、古旧藤摇椅上的老人。老人家此刻正闭着双眼,前后晃动着摇椅,神态很是安详,两唇开合,悠然吟唱如歌: “…… 夫雨之骤降兮,倾覆于空野,天地维音哗哗; 芸芸将洗将涣,去浊而存净,方圆其色朦朦。 夫茅之陋简兮,偏隅于乡邻,闻顶有声唰唰; 分水于南于北,不寒且不侵,听檐有响嗒嗒。 嗟夫世事有常,言若水善渊, 之吾复命知明,独乐怡然。 ……” 见到孙爷爷有如此自得之乐,宿平也不由得身临其境,一时间竟伫立门口,听之任之,忘乎所以。 雨水似无尽期,那歌音却终有了断之时。 那唱方毕,宿平醒转,想起自己来此目的,便已知道父亲并不在这屋内,心下不忍打扰孙爷爷,抬腿就要离开。 “哗~” 少年脚踩在雨地上,荡开积水,发出了一个响声。 孙犟头的眼睛蓦然睁开。 “宿平?” 孙犟头叫了一声,并未太看清那斗笠之下少年的面貌。 “爷爷,”宿平转身道,“是我。” “来,来,快进来。”孙犟头坐起身子,招手叫道,“你爹他刚走不久,你先在我这里玩一会儿,咱们躲躲雨、聊聊天。” 宿平于是进了屋子,孙犟头帮他把蓑衣脱了下来,一边道:“阿根他给我筑好了田埂,又怕我自己淋雨白跑一趟,就过来跟我提醒了一句,便回家去了。你是来找他的吧?” 少年从蓑衣里面钻了出来,点了点头。孙犟头又拿了一块干布,给他上下擦了一遍,待他坐下后,老人又躺回了藤椅上,眯起眼睛,微笑着看向少年。 “你身子结实了不少哇,都不似以前那么白了。” 宿平也不瞒他,将邱禁教习自己练功,还有那要考禁军之事都告诉了老人。孙犟头在他眼里,便如同亲爷爷一般,这从少年叫他“爷爷”而非“孙爷爷”之中,便可见一斑。 “难怪连日都不见你踪影,想来那前早间见到的,就是你口中的‘邱叔叔’了。”孙犟头虽有八十来岁,却依然颧隐额盈,头脑灵光、口吐清晰,这在乡间清苦之地确也少见。 宿平点了点头。 “没想到……没想到……”孙犟头忽然叹道,“方才我还在唱道‘世事有常’,却是应验了。” 宿平疑道:“爷爷,你是怎么了?……我只听过‘世事无常’,却不知这‘世事有常’是何道理?” 老人不答反问:“你可知你爹当年有个心愿?” “是什么心愿?” “参军习武。” “啊?”宿平失声。 “可惜并未如愿。” “我可从未曾听家人说过!” “这还得从他的出生说起……”老人两眼望着门外雨帘,缓缓而道, “你爹出生之时,你爷爷便去请来了村里一个老头——哼!那老头成天装神弄鬼,占卜问卦,却偏很多人信了他——听说那老头神神叨叨了半天,终于问出了一个结果,于是告知你爷爷,‘你儿五行缺木,须得去山里祈回一株新樟,再于自家栽上满院的苗木,终年与树同邻,方能保得一世安泰。’你爷爷居然真的糊涂虫上了脑,跑到深山里,照那老头的什么五行八卦图转悠了几日,累了个半死,却也没找到哪怕一片樟树叶子。再去问那老头,那货居然说你爷爷搞岔了方位,又让他去找,又是连着几日进出深山——” “都说我是‘孙犟头’,我瞧着你爷爷当年真有强过我的苗头。” “……果不其然,这第二回进山,真的找着了那棵樟树苗子,却看着软软奄奄,把你爷爷急得立马回来浇水浇粪的,忙个不歇。” “——你说这野林子里长出来的东西,能这么容易就死?我后来还听说那苗子竟是根孤零零的独苗,旁边没有一根大樟木!你说蹊跷不蹊跷?亏得还有人信!必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提前移栽下去的!” “……樟苗是活了过来,也就是如今你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樟树,你爹也被那老头取了个‘宿树根’的名字。我虽长你爷爷十几岁,却与他素来交好,可当年我恰逢妻亡,也无心去管他的这些家常。等我得知,那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 “……你爹长大后,生性好动,你爷爷就把他送到了我这里,让他学念字。我本来也是粗人一个,那些文字都是我妻子教的,她走了以后,我也闲着无事,便就答应了。后来又有其他人家把孩子送了过来,我便做了你爹他们的先生。不曾想,你爹没过几个月就把王聪明、许重恩那些孩子给挨个收拾了,你爷爷熬不过村里人天天上门讨要说法,就把你爹拧回了家里。后来王聪明头上生了癞子,其他的也渐渐长大,陆续下地忙活,都没了念书的心思,我也关了大门落个清静。倒是许重恩那小子,时常向我请教,后来自己做了个半吊先生,也不来往了,真不愧了他那本名……” “……你爹虽说少年好斗,却是最重情意,我地里活多的时候,都是他帮的忙。只是这半山沿终究困不住他的心思,总想着出去闯荡,想去参军习武,可你爷爷却说是整天舞枪弄刀的,于命理相冲,是为‘锐金克木’,死也不让他出去。你爹是个孝顺之人,知道你爷爷脾性,怕他犯怒生疾,也不敢私逃,于是都把郁气撒到了别处。呶,咱们村东的那口大水井,就是你爹当年撵着王聪明、许重恩他们几个年轻人挖出来的。那可都是硬地啊!别人一锄头下去只能挖掉碗大一个缺口,你爹一锄头就是头大的一个坑,倒是叫那会儿打铁的李老汉累了个半死,光是修那坏废的锄头都修不过来。可见当时你爹确是怨气冲天……” “……还好,后来一次他到邻村去的时候碰到了你母亲,这才定下心来,前前后后相了有七八年的时间,终于结成一对。你是你爹的第一个孩子,可在你母亲突然临盆之时,他不去照料,却是先来找我,说是一定要让我站在边上,等你一出世就给你定个名字。这也怪我迂腐,其实你爹早几月就让我为你取名,可我选了许多字,总是犹豫不决,迟迟不能定夺。我二人一路疾奔,没料刚才一到你家院外,就听见你哭声了。你爹急了,大声催我:‘什么名,什么名?’我在来路上本想给你取个‘平元’,这‘元’与‘怨’同音,是想让你以后能有出息,平了他心中的这口怨气。哪想到‘平’字刚一出口,就被你爹给截了过去,连道:‘平字好,平字好,没有金木水火土,去他娘的八卦五行!’说话就冲了进去,口里大叫:‘平儿!平儿!’第一个找的却又不是你母亲,而是你爷爷,你爹抓着他老子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爹,他已经有名字了,已经有了!他叫宿平!他叫宿平!’……” “哎……”老人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深深地望了身边的少年一眼,“其实那会儿村里早已没了那些个占卜问卦的人,他又何必如此……” “平字好,平字好……”宿平却没有看他,嘴里只喃喃着几个字。过了许久,少年才抬起头,对老人哽咽道:“爷爷,平字……真的很好。” 孙犟头伸手轻轻地抚着宿平的前额。 “爷爷,我得走了。” “唔,去吧。本想留你吃晚饭,在灶堆里给你煨只公鸡补补身子……只是现在看来,你可没有吃的心思了。” 老人帮宿平穿好了蓑衣,戴上斗笠,送他出门。 宿平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笑道:“爷爷,我虽不太明白什么是‘无常’、‘有常’,但我却知道,若是我父亲往日离开了半山沿,便就没有我了。” 孙犟头的手指一颤。 从院子门口望去,少年渐渐消失在了雨中的转角。 “不错,不错……” “彼‘无常’之常,非此‘有常’之常,彼之无常,亦在此常中……” 老人双目一明,若有所悟。 0016 不疑凝神气,怀善无贪欲(一) 连着几日都是下雨。 宿平并未因此闲着,自从孙犟头家中回来,他便更刻苦了。雨天不能晨起练跑,他便在屋里原地踩踏,俯卧撑也从八十加到了一百。 射箭之事更是新奇。他家房子自东往西有里屋、正厅、灶下三间,两两之间都有木门正对,笔直贯通。于是宿平便央着邱禁带回来几个稻靶子,悬于灶台墙壁之上,打开灶下至正厅、正厅至里屋的木门。少年站于里屋举弓,透过两扇敞门,正对灶台稻靶。虽不及二十步,倒也堪堪可以练箭,不至于因雨天停滞生疏了手感。所谓“拳不离手”,大抵即是如此了。却说一次宿树根冷不防从大门口闯了进来,刚巧碰到宿平一箭射出,差点飞了他的鼻子,气得他火冒三丈,撵着儿子追了几圈,倒也不敢真下手痛打。只是那以后,但凡雨天,根哥进门之前都落下了一个探头探脑、左顾右盼的毛病。 “引体向上”最易解决,只需从房子的横梁上牵下两股麻绳,两麻绳中间系上一条横木杠便可。虽说这横杠如秋千一般,容易前后晃动,不适做那“引体向上”中的“灵猴抢桃”,却总了胜于无,“磨铁枪”和悬垂吊挂倒也没多大影响。只是这又叫根哥得了另一个毛病,就是但逢雨天,每晚都要望着头顶上吱哑吱哑的那两根麻绳上的横梁惴惴不安。 …… 这日早晨,离厢军回营也只剩了六天的时间,却也迎来了雨后的第一个晴空。 邱禁真的告假一日,说要带着宿平上山打猎。 “邱叔叔,村西面就是大山了,这里我还从没来过。”宿平手里提着短棍,肩上负着竹弓,左腰系一个布袋,右腿挎一副箭囊,神情兴奋。 邱禁道:“这几日我让都里的弟兄在各家打探了,知道这西山小兽野禽颇多,且还有人说出几处隐泉。” 宿平问道:“那有没有老虎?” “有!” 宿平吓得握紧弓身,一脸惴惴。他虽说前次与王小癞子打了架,胆气大了许多,只是真要遇到了那些凶兽,却不是伤筋动骨能够了结了的。 “哈哈!无妨,走罢!”邱禁在前头大笑道,“自我大赵立朝以来,各任衡州知府都曾派军剿过虎患,那些大虫都躲到深山里去了——咱们只在这衡山边上打猎,怕是还没那般好运气。” 宿平心头稍安,跟了上去。 “这大虫是照不到面了,只不过……若是碰上几头野猪、几条蛇,那也是稀松平常。” “你就唬我吧。”宿平这回却不怕了,一拍腰间的布袋,微微传来一股呛鼻的气味。原来临行前,邱禁让宿平母亲准备了一些雄黄和许多捣碎的大蒜,放在里头。雄黄和大蒜气烈,蛇一嗅到,便会远远地躲开了。 “你倒是有恃无恐……”邱禁微微一笑,不再拿话吓他了。 向西走了约莫两刻钟,尽是些灌木矮林,也不见有什么新鲜事物,顶多有三两只癞蛤蟆从脚边逃过。见宿平有些兴致索然,邱禁轻轻一笑,也不开口,只是偶尔在沿路留下一些记号。 这西山入口之处,也有村民往来伐樵。再朝里走,便鲜有人去了。 一路山势渐陡,少年跟在邱叔叔身后左转右突,还好他这些日子勤练不怠,要是换了从前,这会该已气喘不已了。 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山坳之前,坳间有一条尺宽的小流淌了出来。 “过了这坳,前面该有一处平地。”邱禁抬头望了望东天,那日头有大半已露了出来,只听他叮嘱道,“呆会儿跟在我身后,不可轻易出声。” 宿平神色一凝,慎重地点了点头,握着短棍的那只手掌微微一紧。 邱禁将自己的短棍插到腰间,并排在那里还吊了一把包了鞘的小刃,也不知是匕首还是短刀,又把肩上的竹弓取了下来,弯腰挑过一根矮树杈,顺着那小流朝里面走去。 邱禁虽说得了些消息,却只知这里有一处山间的旷地,其它并无详情。如今看那水流,便明白来对了地头,是以接近时脚步放慢。宿平也跟着小心翼翼。 又一会儿,来到几株矮木遮蔽处,邱禁轻声叫了一个“停”,招手示意宿平到他旁边。少年蹑手蹑脚地踱了过去,站在邱禁的左侧,目光顺着那几片叶间的缝隙,望穿而去。 这世间之人自诩与天、地并列三才,却一味只知巧取豪夺,哪堪得半点造化之功?宿平自是年幼,心中也无太多想法,纯是为那眼前的美景所叹服: 初阳之光柔柔洒向树顶、钻过叶丛,透到这山涧中;雾气蒸腾,似仙烟缭绕;夏花点点,铺满岩间草地。山涧中心是一湾八丈多宽的清潭,显是前些日子蓄满了新水,轻波微漾,盈盈有余,溢出流淌。那潭边已有几头皮毛一色棕黄的小兽正引颈探头,在那里安静舔水,那小兽并不群居,一头头分散而立,除了四五只更小的黑毛幼兽,身被点点白斑,分成两伙围在各自母亲身边活泼跳跃。这些小兽沐在朝阳之辉当中,全身金光微泛。 宿平望着那些只有一腰来高的活兽,隐隐觉得有些眼熟,登时想起了那画中的九色鹿,便轻声问道:“邱叔叔,这也是鹿吗?” “这是香獐,也叫麝。”邱禁拍了拍宿平的肩膀,道,“——咱们这处位置有些远了,射力有所不逮,你且呆着不动,更不要出声,且看我如何捕猎。” 宿平看着他起了身子,悄悄地从一旁掩了过去,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无奈之下,只好蹲回了原位,一会儿盯着邱叔叔,一会儿看着山涧中。 邱禁走得谨慎,行动颇慢,宿平瞅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又想起呆会儿那些香獐就要被邱叔叔射杀当场,也是不忍再看,便朝周围四下打量了起来。 他不打量不要紧,这一打量竟快要将他的苦胆给吓炸了。 一丈多远的灌木从里,少年看见了一张脸,一张似人非人的脸! 这脸扁平如盘,眼眶深凹,鼻梁既宽且长,好似一个倒三角,鼻尖锐利如弯勾。 最可怖的是那眼珠子,乌黑泛光,正也一霎不霎地盯着他。 “啊!”宿平率先大叫一声,跳起夺路就奔向邱禁那边。 “哇!——”只听他身后也是一声厉叫,那音调比之宿平还要高上数倍,少年只觉心胆俱裂,下脚却更快了。 邱禁听得宿平一叫,也是立马折奔而回,两人在路上相遇,邱禁一把将少年拖向后背。 “什么东西?!”邱禁抽出一箭搭在弦上,凝视前方,神情戒备。 “鬼!……鬼!”宿平指着来路,失声叫道。 正疑惑间,突然前方一阵扑腾,邱禁立刻将弓拉满,对准那边,却见一个事物从那地方冲了出来,飞上天去,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大鸟。 “呼……”邱禁见了那飞禽,先是一楞,随后便长吐了一口气,放回弓箭,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你说的那个‘鬼’,长得可是一张似人非人,似猴非猴的脸?”邱禁拉过宿平问道。 “正是正是……它那鼻子眼睛,我只看了一眼,便似魂儿也没了,不是鬼是什么?”宿平心有余悸道。 “你见过鬼呀?”邱禁笑骂道,“真叫一个‘人吓人,吓死人’,我道碰上了什么凶兽了呢。” “真不是鬼么?”宿平拍了拍胸口道,“那是什么东西?” “喏,就是方才飞起来的那只大鸟。” “啊……真是那只大鸟?” “骗你做什么?那叫草鸮,因长着一张猴脸,故而都叫它‘猴面鹰’。”邱禁气着解释道,“这猴面鹰,都在夜里抓些野兔、野鼠来吃,这会儿正是它该睡觉的时候——你倒好,一来就大嚷大叫,扰了它清休不说,还把我吓了一跳……唔,那香獐这会儿肯定都全吓跑了。” 宿平闻言转头就朝那山涧之中望去,果然已是空空如也。 “小畜生,跑得倒挺快。”宿平嘴里骂道,却是撇过头去一阵偷笑,自是为那些活泼小兽的逃脱庆幸。 “那可不……这些香獐的胆子,那该比你小多了,可论起跑路蹿跳的速度,却是十个宿平也及不上的。”邱禁也是嘿嘿一笑。 “邱叔叔,那咱们现在往哪里去?”少年连忙岔开话儿。 “我见你喜爱这里,便去里面歇息一下吧,顺便查探查探,草丛里有没有什么野兔之类。”邱禁指着山涧的空地道。 “好耶!”宿平一声欢呼,提着短棍,在前面一阵乱拨,跑了下去。 来到潭边,宿平凑下掬起一捧水,饮入口中,只觉味道平平,无甚出奇之处,又在周围盯着潭面绕了半圈,入目之处,只有一些水草青苔,不免有些索然。 “邱叔叔,这潭里怎地不见有鱼儿?”宿平一脸疑惑,回头问道。 “此潭并非山泉所聚,只是趁着地势,汇积一些雨水罢了,遇旱则干,逢涝便满,上不通河,下不接海的,如何会有鱼儿?……唔,你方才已饮了一些潭水——这潭水佐料繁多,那些什么香獐、野狐的,来这里汲水,嘴上喝着,底下拉着,想来应该味道不差?哈哈……”说到这里,连邱禁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宿平听罢,眼儿都绿了,更是腹间鼓动,干呕数声。 两人歇息了一会儿,又四处仔细寻觅了一番,却哪里有半只野兔的踪影。正气馁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叫声,“哇……哇……嘎嘎嘎嘎……” “是角雉!”邱禁竖耳一听,便说出了名来,用手往北一指道,“在那里!” 说罢,就卸出竹弓,提在手中,一溜儿就飞跑过去。 宿平连忙后头跟上。 两人朝山上越去,绕过几个小林,终于在一处黄泥坡上看见了那只角雉。这角雉与家鸡一般大小,略长,生得也一般模样,只是头顶黑色羽冠,腹间呈黄,被身褐白相间,却有一条长尾向后拖出,此刻正低头在那黄泥坡上,来回走动觅食。 邱禁拿眼瞄了一瞄,却收起竹弓道:“这里去那,恰有二十来步,便由你来射罢。” “这如何使得,”宿平惊道,连连摆手,“万一我射不中,它岂不飞了去?” “无妨,无妨。”邱禁笑道,“这角雉又叫角鸡,不善飞翔,胆子极小,也被笑作呆鸡,你若这时冲得快,追到它边上,指不定它就把头埋了土里,跑都不敢跑了。” “当真?——那我且试它一试。”看邱叔叔模样不像说谎,宿平心中也是跃跃。他自练箭以来,还从未曾射过活物。这刻便丢了短棍,把弓拿在左手,右手取了一枚竹箭,竹箭末端已然粘上了三根鸡毛羽。 宿平悄悄退后一步,于隐蔽处拉开射箭空位,张起竹弓,拿眼瞄向前方,却发现了有些不太对劲。 0017 不疑凝神气,怀善无贪欲(二) 原来那角雉并非只停在一处,却是来回走动,这让射惯了箭靶的宿平有些不适。加之那野禽所在土坡,比他身处之地,平平高了两丈有余,使得他前后两肩高低不整,目光更不能顺着箭身与镞头平视,心中顿时失了射中的底气。 邱禁看在眼里,口中轻道:“快射。”说罢,自己也后退一步,缓缓举起手中的弯弓。 “嗖”的一声,宿平的箭射出去了……却只插在那角雉的下方,并未命中。角雉受了惊吓,嘎叫一声,扑腾双翅,飞起半丈多高。 此时,另一枝箭应声而至,噗地打在它黄色的腹间,那只野禽便跌落下来,原地打转,垂死挣扎起来。 宿平扭头一看。邱禁正收回竹弓,朝他微微一笑。 “赶紧拣了!” 少年这才跑了过去,把那角雉连带自己的竹箭拣了回来,那先前的活物,眼下却已断了气了。 “原来邱叔叔早有留手。”宿平将角雉交到邱禁的手中,面露羞愧。 “是不是觉着与平日射箭大有不同?”邱禁将他的木箭取出,擦去血渍,重又放回了箭囊。 “不错……”宿平面色一正,将自己方才的体会都说了出来。邱禁一边听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段绳索,把那角雉双脚绕了几绕,绑在一起,吊在手中。等到宿平讲完,这才开口说话。 “射箭的姿势与准头,那都可以苦练熟习,日久便精,都不是最关键之所在……这握弓之人,不比刀剑之徒——刀有泼刀,剑有狂剑,刀剑一挥,即便不中要害,也可伤及肌肤,即便伤不到肌肤,也可立时挥刃再补,无刻不在制敌——箭若是一旦离手,必得命中,否则要想再补上一箭,还得另取一枝,搭弦再射,那时定然良机已失,要是对上与你生死相搏之人,岂非等于拱手让命?——是以,这射箭最重要的,便是本心不疑,凝神静气,力求一击!” “什么叫作‘本心不疑’?” “本心不疑就是要信任自己,万事有成竹在胸,方才能够排除烦扰,静下心来,便如书中的‘定、静、安、虑、得’一般……你刚刚举箭不定,虽有与箭靶不适之因,更深一重,便是对自己能否射中抱有疑虑。” “可我的确从未如此打猎射弓,又怎能不疑?”宿平觉着有些委屈,辩口道。 邱禁哈哈大笑,继而神情肃穆,望向远方,此地视野开阔,一眼看去山峦起伏,气势雄壮。 “这天下之大,非你所能想像,世间万态更是纷繁复杂,你我尚且不明万中之一,若是连自己也要怀疑,人生如何能有进取!宿平——你又如何敢走出这小小的山村?” 说到最后一句,邱禁回头看着少年,眼神犀利,直指其心。 宿平心中蓦然一震,刹那间只觉热血翻滚,涌起无边斗志。 “咕哇!”一个叫声突兀响起。 原来是邱禁手中的角雉尚未死透,蹬直了双腿,又挣扎了一下。 叔侄二人面面相觑,旋即爆笑起来。 “哈哈哈——” “是我失态了——倒叫这只呆鸡看了笑话。” “邱叔叔,这可不是笑话!宿平受教了,定会牢记在心——哦不,定会做到的!” 两人又在山里转悠了一番,却是再也没有碰到那几头香獐,其间倒猎得了三只竹鸡,一头野兔。那三只竹鸡中,却有两只是宿平射下的。这禽鸟个头不大,也不喜高飞,爱排成一排栖在低枝、灌木间。邱禁为了训练宿平,都是让他先开的弓。少年本就聪明,几回下来,居然顺手不少,渐入佳境。 再说那头野兔,此刻卧在宿平怀中,被绳子绑着双腿,一端系在少年手腕,全身灰毛,咂巴着三瓣嘴唇,两眼滴溜溜地转动——却是活捉的。是因宿平见它长相可人,便央了邱禁一起围捕,准备带回家去交宿灵喂养。 日渐高升,山林也慢慢变得燥热起来,这下能找见的活物就更少了,大多都躲进了岩缝、树洞、草丛当中,叫人不易察觉。 二人便就要下山,一路走来,突听得邱禁“咦”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宿平猛然发现那里有一处两尺来高的黑堆,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坨粪便。 一坨两尺高的粪便? “……居然真有野猪。”邱禁转头对宿平道,“好几年前,衡山周围野猪倒是不少,知府下令猎杀大虫之时,怕那野猪没了天敌,要来祸害农庄,便叫人一并端了。没想到几年下来,又有了踪影……那便是野猪的粪便,它们都在一处排遗,这粪便所在方圆十几里地,都是它的山头。” 正说着,便听“哼”的一声恫响。 宿平虽说从未见过野猪,可心里真是替它可怜。大虫会吃人,杀了倒也罢了,而这野猪只是偷吃了一些庄稼——就好比村里那些没拴好的牛羊,也时常下田糟蹋——却要落得个被围猎灭种的下场。 这想法,只是刚才的。 眼下,他的面前真出现了一头野猪! 三十多步外,这头三尺来高、六尺多长的野兽,全身棕黑,四蹄短而健壮,肩背高隆,鬃毛坚竖,根根如刺,最可怖的是那长突而出的吻部中间,竟然伸出两尖森白獠牙。这野兽虽然名里也有“猪”字,也长得与家猪相似,可宿平怎么看,怎么也不似它的亲戚那般,是头温驯老实、任人摆布的货色。一时间心中悚然。 “快!上树!”邱禁见宿平兀自杵立不动,就伸手指着旁边一棵栎树,大喝一声,自己则迅速扔掉手中猎物,搭起弓箭。 宿平这才回过神来,也丢了短棍,朝那栎树冲去。栎树主干生来粗而短,分叉却是四散繁多,这根也不例外。此刻放开了双手,那野兔被绑了脚倒提在手腕之下晃荡,宿平也顾不得它的死活,一道“蹭蹭蹭”地冲了上去,等爬到两人多高的一个树杈之上,方才扶了枝头站定。可怜那野兔已被甩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了。 少年这时再望后一看,乖乖的不得了!那野猪正低着脑门,直向前狂冲而来,一时间蹄下尘土飞溅,眨眼就近了十步距离。 “邱叔叔,你也上来呀!”宿平急急出口叫道。 邱禁不蠢不笨,自然不会傻到楞在原地射箭。只看他一个健步,右脚尖踢向栎树干,飞起一层老皮,就如寻常迈步一般,径直地踏了上来,接着左脚在那杈上稳稳一立,右掌向前方树枝轻轻一拍,整个人便原地顺势转了半圈,回身时举起那已经搭了箭的竹弓,恰好对着野猪的来路,向后一引,便开出了一个满月。 惊叹邱禁行云流水般的潇洒之余,宿平再看那疯奔而至的野猪。这兽确不是那农家圈养的肥亲戚可比,异常警觉,见到二人都上了栎树,居然不来追了,撇了头就要往一旁直掠而去,毫不迟疑。 就在此时,邱副都头双目一凝,只听“嗡”声响起,弓弦震动,如电的飞箭,一头就扎在了那正要转头的野猪前蹄。邱禁臂力强健,是个能劲贯三弦之弓、直射一百五十步的猛人,今日虽只带了一把二弦弓,但就这十多步的距离,那箭势也是可想而知。 “哼哩!——”野猪一声惨叫,失了前蹄,一个翻身滚出十步之远。 宿平见了咋舌不已,就这冲势,想来任谁都受用不起。一面又开始对那哀号的野猪生出一丝怜悯,正见邱禁欲取箭再射,突地想起这野兽的灭种之灾,连忙失声叫道:“邱叔叔,你饶了它吧。” 邱禁闻言,便顿了一顿。 就在这时,那野猪一个骨碌颠起身来,慌不择路地便蹿了远去,竟似没有一丝障碍。 “咦?没点中脑袋也就罢了,居然连骨头也没伤到……”邱禁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望着遁去的野猪,收起弓箭,跃回地面。宿平也跟着扶了树枝,跳到邱禁身边。 “你干什么要阻拦我?”邱禁拾起那一串竹鸡、角雉,故作冷脸道,“我告了假来这打猎,你道是闲着好玩?” “不是,不是。”宿平此刻竟也学起他的父亲,腆着脸凑了过来,谄谄一笑道,“我知道邱叔叔是为了我的身子着想,要给我找些好的吃食。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起你说的那野猪被人灭了种,便又于心不忍。” “哪里被灭了种了?你眼下不就有一头吗?” “许是……就剩这一个独苗了呢?” “心肠倒是不坏——”邱禁哈哈一笑,将手里的猎物朝宿平肩上一挂,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走罢!回家!” 宿平拣起短棍,捧了那晕头转向的野兔放在怀里,兴冲冲地跟了上去。 “邱叔叔,那野猪好生厉害,撞到人身上还不要了命了?” “唔,这畜生凶猛得紧,要是让它在二十步以内发足狂奔,就算那些狼豺虎豹,也要退避三舍的。” “那它方才滚了老远一地,怎么就不见有半点事情。” “这货没事就在树桩、石头上蹭皮,身体两侧的皮质磨得坚硬无比,更不用说他的头和肩了。一般的猎手离得稍远了,拿箭射它,就当挠痒。所以别说是滚了那十来步,就算从这山头滚到山脚,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碍。” “哇,那咱们给它取个名字吧……就叫‘硬头’如何?” “……” 两人回到家中之时,晌午刚过,宿家已经用了午膳。宿平母亲给邱禁二人热了饭菜,一桌端上,又怕天气太热,把那些竹鸡和角雉拿去褪了毛准备腌起来。灵儿果然对那只野兔爱不释手,给它冲了个澡,捧在怀里逗个不歇。 吃饭间,必然说起了打猎的经过。宿树根对儿子惊扰香獐之事深为不齿,又听得他放跑了野猪,更是怒目而视,一脸忿忿。直到后来被邱禁说出了是宿平心善的缘由,这才面色缓和,嘴上却是一个劲咂巴,怨气深重地叹道:“野猪肉啊野猪肉,多少年没有闻过那味儿啦……” 邱禁与宿平稍事休息,就又望厢军营帐方向去了。 临走前,宿平突然发觉他父亲脸侧有一块红斑,再细看之下,那脖子、手臂上也各有数块,便出言询问了几声。未料根哥红着脸骂了一句“滚蛋”,便扭头来到宿灵身边,柔声说道:“来,乖女儿,爹爹带你给这小兔兔编个竹窝去……” …… 0018 晦言藏隐意,人心比箭利(一) 一切照旧如常,厢军们制弓,宿平练箭。 只是大约个把时辰之后,一阵马蹄之声惊扰了众人。 宿平正从靶架上收了一趟竹箭往回走,却见东边来了一队马骑,总有十几人的模样,于是便驻足观望起来。不多时,就认出了那个前头领路之人,正是衡州厢军步军营里的都头詹纳司。 正看间,突然一匹快马冲出队伍,朝宿平飞驰而来,眨眼就要撞到了跟前。少年连忙向侧下一翻,就地打了一滚,再撑起身子倒退两步站定,那心口却是“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还好我今早上了回山,有了些定力,不然准要被惊得撞飞了去!” 宿平暗自侥幸不已,当下便朝那马上望去,又是一震。 “是你!” “啊哟、啊哟!本少爷这畜生野性难驯,没有撞到你吧?哈哈……不过你那一招‘驴打滚’,用得真叫一个炉火、炉火……炉火什么?阿财……”这个把“本少爷”和“畜生”连起来叫得震天响、还浑然不觉的少年,正是那前几日带着王小癞子欺侮宿平的张赐进。他依旧白衣一袭,不过原来的长衫现已换作了一身紧绸,此刻骑在马上叫了几声,却不见有人答应,便回头朝后吼道:“阿才!” 那陪读的家奴叫作珍有才,闻听少爷叫唤,本就已在来路之上,此时更又加快了几分,待见到少爷面有愠色,便大声冤道:“大少爷你英明神武、孔武有力,每回一动就如疾风闪雷、高山流水,眨眼就失去了踪影,真教人难以捉摸、望尘莫及。下次您走前一定得告诉我一声,要是像上回乞巧节一样,找了半天也找不着你,可叫有才我差点就被老太爷打得屁股开花,花落一地……” “少罗嗦!”张少爷本来听得挺爽,到了后来便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头,“——那个词,叫炉火……什么来着?” “如火如荼!”阿财果断接道。 “对对对!”张少爷复又猖狂地朝宿平怪笑道,“哈哈……你那一招‘驴打滚’,用得真叫一个‘如火如荼’。” 宿平这边却早已等得冷了场了,双手抱胸,便如同看着一对白痴般地盯着张大少爷二人。 那阿才此刻更是冷汗涔涔。原来那个“炉火纯青”的“炉火”,被他下意识间,误会成了“如火”,搞出了岔子。不过幸好少爷没有发觉,那地上的小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爱搭理的主,急忙岔道:“大少爷,沈指挥使大人刚才叫您过去呐!” “本少爷等会儿再来找你!”张赐进马上将鞭一甩,朝宿平撂下一句话,终于离开了。 宿平一时也没了练箭的心思,于是向着营帐方向驻足而望。 再说邱禁这方兵士,见到马骑过来,也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聚而拢之,列成方队。詹纳司也率先下了马,来到队伍前边站定。 其余的人也都从马上跃下,为首一人身穿青蓝制服,颇有几分威严之气。只见他马缰随手甩给随从,走上前来朝众兵士道:“列位近日辛苦,教我不负都指挥使沈大人所托,顺利完成任务,沈朗在此谢过!”说完,就是拱手一揖,端得持稳驯儒,叫人看了很是亲切。 詹都头见状急忙脱了队伍冲上前来,转头对部下兵士喝道:“这都是咱们指挥使领袖有方,你等说是也不是?” “是……”那众兵士虽然喊得稀稀拉拉,却也响亮。 沈朗哈哈一笑,双手连连虚按,止住了众人的声音,又道:“另有一事!眼下就要大功告成,那乡里的张老员外是个感恩朝廷之人,也与我颇为交好,见我等即将离去,将于五日后宴请众弟兄,特来告知。” “好!”这回兵士们听了有富人请席,倒是异口同声。 那沈朗见了也是甚为满意,目光在队伍中游弋扫视一番,突然喝道:“邱禁何在?” “属下在!”邱禁身形一挺,连忙低首抱拳,心下微微有些惊愕。这营指挥使大人虽说是自己的上司,平日却少有交集,此刻点了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为何事。 沈朗微微一笑:“听闻你在这村里收了一名少年徒弟,是也不是?” 邱禁又是一惊,自然而然地瞟了詹纳司一眼。宿平之事,除了这里的厢军,只有他一人知晓,其余的人却是半步不离地呆在半山沿,沈指挥使能说出此话,肯定便是得自他的口中。 “你看他做什么?”沈朗道,“这是好事啊!军与民乐,百姓们自然就会感念军恩,你为我厢军又做了一个表率。” “大人谬赞。我只是吃住在那少年家中,相处久了,教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却也称不上师父徒弟。”邱禁只得无奈道。 “好好好。”沈朗赞了三声,突然朝身后叫道,“赐进,你过来。” 张大少爷走上前来,对沈朗揖道:“师父叫我何事?” 沈朗听张大少爷公然叫起自己“师父”,陡地眉头一皱,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邱禁笑道:“你与我倒是一般……我在张老员外家,见他大孙子招人喜欢,便也教了几招射箭练功的架势……这孩子却心地淳朴,执拧要叫我声‘师父’……那日听闻詹都头说起你那徒弟小小年纪,射艺却精,他便起了切磋的心思,求我定要带上他过来见识一番……” 闻言,众兵士间哄然一团,轻笑声此起彼伏。在他们看来,宿平虽然年幼,却聪明异常,尤其是对射箭,更是天赋异禀,竟能左右开弓。那张大少爷若是已有功底还好,倘是与宿平一般白手起家,除非是天纵之资,否则绝对是踢到了铁板一块。只有林叔、侯志少数几人若有所思,皱起眉头,不言不语。 邱禁暗自叫苦,再看那眯眼诡笑的詹纳司,心头一片雪亮。定是这货想出的鬼门道,挑拨了张家少爷!思虑电转间,邱副都头朝沈朗拱手道:“既然如此,指挥使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他叫过来。”说完,竟不等回话,急急抬腿便走。 “等等!”才走了几步,就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正是詹都头。只见他似笑非笑看了邱禁一眼,又对沈朗恭敬道:“大人,那个叫作宿平的小家伙,如今就在靶场上站着,不如我们一同过去好了,省得来回的麻烦。” “也好,一道走吧。”沈朗一声令下,众人都舍了马儿,步行向靶场走去。 “我们也去看么?”等到那几人都走得远了,忽听厢军兵士间一人叫道。 “凑什么热闹?那么多人围在一起,指挥使定然不喜!”林叔叱了一声。他总算年纪最大,众人敬他,便都散了。 …… “邱副都头,你慢些走,这荒郊野地的,小心跟头。” 詹纳司与邱禁二人并排走在前面,邱禁想要快步,却被他调笑了一句,无奈只好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 宿平看见那些人朝自己走了过来,也不知出了何事,又于人群中发现了邱禁,见他眉头深锁,而一旁的“空心大萝卜”却喜笑颜开,微觉有些不妙。 “小宿平,詹叔叔我又来啦……”詹纳司最先一个走上前来,挽住了宿平的肩膀,一个劲的摇晃,叫外人看来,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极为熟络。 少年只得报以一笑。 邱禁有了詹纳司捷足先登,却是不好靠近少年、交代此事的利弊曲折,心中苦闷更甚。 “这就是那个叫宿平的少年?……长得倒是俊俏。”沈朗笑道。 “对对!师父,他家还有个妹妹,模样更是可人……”张大少爷从后面钻了出来,言语轻佻,说话间尚在浮想联翩。 沈朗暗骂一句“哈坨”,脸上却是慈颜悦色,不着痕迹地打断了张赐进的话头:“你二人看来还是旧识,那便更好了!咱们定个规矩,便开始比试吧。” “什么比试?”宿平看向邱禁,小声疑问道。 “我们指挥使大人有爱才之心,听说宿平你小小年纪却射箭厉害,就特地带了这些人马过来看你,顺带叫上这位张少爷,与你比试一番,当是考较。”回答的却是詹都头。 “你倒是会拍马屁!”宿平暗自思忖,“这话要是别人说来,我或许就信了,可出自你大萝卜的口中,我偏要反着来想……邱叔叔却为何不言不语?此事定有蹊跷!”怪只怪詹纳司先前给宿平留下了极为不齿的印象,倒叫少年在心里猜中了一些是非。 “我说宿平啊!你若是怕了本少爷,就对我告饶一声,夹着尾巴逃之……逃之……”张大少爷这时插了一句,依旧皮厚无敌。 “逃之夭夭!少爷……”这回阿才没有接错话,只是这家奴突然看见沈指挥使面色有些不善,便又替主子圆了一句,“少爷您这激将法,真是用得恰到好处、画龙点睛啊。” “好了好了!”沈朗亦是忍无可忍,若非在张员外家借住已久,不好驳了颜面,他才不会携这纨绔一同前来,更有气结之处,来时他曾反复叮嘱不要在众人面前叫自己作“师父”,却早被这竖子抛到了九霄云外,“赶紧开始吧!你二人要射几步的靶子?” 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宿平的身上。 这伙儿跟着沈朗的,都是刚从张员外家过来的人,自然知道张赐进的底细,可宿平却是生人,众人都想听听他能说出几步远来。 少年却是看了一眼邱禁,并不开口。 “二十步!”还是张赐进率先叫了出来。 “你这会儿倒也不傻……”沈朗心中想道,他知这二十步于张赐进力来讲,堪堪力所能及。见这纨绔难得中规中矩一次,也是微微一笑,正要点头。 却听张大少爷又叫嚣着补了一句:“我怕说出三十步吓跑了他,就没人陪我耍了。” 沈指挥使顿时有种自抠双目的冲动,好容易吸气凝神了一番,这才对宿平和声道:“小娃娃,二十步可否?” 宿平见邱禁依旧不语,只得点头称好。 沈朗命人丈量距离,在箭靶前划下一条二十步的靶线。那阿才趁着这空档,也去马匹处为他少爷取了弓箭过来。宿平只偷看了那弓身一眼,便对张赐进多了几分艳羡。 那弓并非竹弓,以宿平的眼力,自然认不出它的用材——却是柞木所制。这弓比之寻常柞木弓又削薄了几分,否则任凭那张赐进小小年纪气力再大,也不能拉开。弓身腹背更贴了牛角、牛筋,弹力十足,又涂上一层红漆蜡油,于日头底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张大少爷得了柞木弓,昂首挺胸走到宿平面前,把那弓弦不断拨动,目光对着宿平手里的竹弓,极尽不屑之色。 “你弹起棉花,倒是一绝!”宿平听了那嗡嗡之声,又见了张赐进的眼神,不知是因羡暗恨,还是忍无可忍,嘴上终于破天荒地恶毒了一回。 话一出口,饶是沈朗身边一些见过世面之人,也是觉得颇为逗趣,笑出声来。 “你!——给我等着!”张赐进连忙红着脸按住了弦,止住了响。 “咳!”营指挥使沈朗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的近身侍卫一个点头。 就见那侍卫跨前一步,大声宣道:“现下我来说说这比试的规矩……每人各放二十箭,分两轮来射,每轮十箭,点中红心多者为胜,箭落则不算。” “……那么,谁先开始?” “我先来!”张赐进报仇心切,大剌剌往那靶线之前就是一站,抽出一根梨木箭,二话不说,搭箭上弦,就是一发。 箭扎红心! 周围爆出一阵喝彩。那几个都是厢营里的军官,看这纨绔方才一箭隐隐得了一些气势,都是叫好。 张大少爷自得一笑,大模大样左右抱拳一番过后,才取了第二枝来。只是这一箭,却未中了。接着又是连射四箭,两中两不中,再余下的四箭,却只中了一发。 “十射四中!”侍卫见他射完一轮,便报上结果。 沈指挥使心头暗骂一句废物,凭他混迹军中多年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张赐进第一箭能中,是得了气势,这气势便是对宿平的怒气,可这小子却在射完第一箭时不去一鼓作气,竟然还要做作一番,自然越往后越丢了信心,没了准头。 “到你了,宿平。”却是詹纳司看见张少爷下了靶线,急忙催道。 宿平脚底一挪,正待上前。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了他。 “等等!” 但见邱禁上前一步,跨到宿平跟前。 0019 晦言藏隐意,人心比箭利(二) “咦?——看来邱副都头还有压箱底的秘诀,要临阵传给你的小徒弟了?”詹纳司也慢慢走了过来,眯着眼睛凝视邱禁,“不知能否让大伙儿也听上一听?” “但听无妨,”邱禁却是看着他微微一笑,继而朝沈朗抱拳道,“大人,宿平是村里的娃娃,自打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大人物——我见他今日说话不多,想来是心中害怕……是以我想与他说上几句,为他壮壮胆气,不知可否?” “确是我疏忽了——你说便是!”沈朗见他说话得体在理,也是挥手一笑。 詹都头想要插嘴,却是提不起话头。 “宿平!”邱禁转向少年,满脸肃穆,一字一顿,大声缓缓而道,“我邱禁入伍一十二年,承蒙沈指挥使抬爱,能在军中谋得一职,却恨自己力有不逮,苦练这些年头,竟连那三弦之弓也不能拉开,不能报效其恩!这人生在世,不可学那田中水稻,穗谷累累却低头不语,若有才华,咱们昂首挺胸,就像那水稻的伴生之草!高出一头!又有何妨?——你,可听明白?” 宿平虽然怎么听着,都感觉邱禁的这番话有些别扭,但见邱叔叔言辞激昂,心头也是不由一震,大声回道:“明白!” “你可明白!”邱禁却似没有听见,居然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 少年这次却不立即答应了。 他与邱叔叔相处时日已久,见他方才明明听到了自己的回话,却又装作不知再问一次,并不似其性格,当下重又将那话儿思虑一番,这才双目一闪,释然叫道:“我明白了!” “这邱禁……能不能拉开三弦弓,又跟报效于我有什么关系……哈哈,不过瞧他说话这气势倒也有个十足,想不到咱们营里居然有此等人才……对了,那水稻的伴生之草又是什么?”沈指挥使听了邱禁说话,不由得与身边的军官都是心生好感。不过当沈朗提及最后一问,众人都是一脸茫然。这些都是出生城里的军官,鲜少熟知农作之事,即便略有耳闻,也是联想不起。詹纳司与张大少爷自然也是一般模样。倒是一旁的家奴珍有才,若有所思。 “很好!去吧。”邱禁拍了拍宿平的肩膀。 宿平挺直腰杆,真似个刚刚受了鼓舞的有志少年,脚踏龙虎步,手握青竹弓,来到靶线之前,把箭一搭,双肩平举往后就是一引!——这气势,较之方才那张赐进的第一箭,更胜一筹。 “好!”詹纳司拊掌叫道,其余众人也是赞叹不已。只有张大少爷斜了眼睛,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却也不敢出声打搅。 再看宿平扣弦的右掌一张,那竹箭便应声射出。 在场之人目光顺势而去,眨眼间,却都是“哎”声连片,面露惋惜之色。 箭偏红心一寸,未中! “不可能!”宿平失声叫道,一脸难以置信的忿忿。 这声音不大,却叫众人都听了个真切。当中有个自觉眼光毒辣的灰衣男子,此时便开口对旁人道了一句:“还真是个自负的雏儿,不得半点受挫。”那张大少爷听了此话,更是心花怒放,直觉比自己射中一箭还来得爽快。 说话间,又见宿平取出一箭,再射!再不中!三射!三不中!…… 足足射了六箭,居然一箭都没有射中红心,第六次更是偏了箭靶。 “不可能的!不可能!”宿平突然又叫了数声,停下来不住地上下抚摸弓身,又拿出箭囊内的竹箭,一根一根地查看,叫人看了像是失了心疯一般,“定是这弓箭出了问题!” 那些方才听了灰衣男子说话之人,眼下都是对其评论深表赞同。 邱禁于一旁看了半天,似是终于忍耐不住,气急败坏地喝道:“宿平!再不可借口推托!记住我与你说过的话,要凝神静气!凝神静气!” “知道啦!”宿平言语之间显然有些不耐,进而还对邱禁驳道,“——是这弓箭出了毛病,我有什么法子!” 此话一出,那灰衣男子立马又给他安了一个“不尊师重道”的头衔,这回围观之人皆以为然。 唯独詹纳司面色阴沉,望着邱、宿二人,不言不语。 宿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略作平静,再射出余下四箭,却也只中了一枚。 “十射一中,一箭出靶!” “第二回合。” 张赐进撸了袖子,兴冲冲地正要上前。 宿平却是不挪不动,就霸在了那靶线前面,红着眼睛吼道:“我先来!” 张大少爷是什么人物,会给他抢了风头?正要开口讥讽,却被阿才拖住了手、附在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张赐进眼睛一亮,隐隐有些兴奋。 珍有才说罢,张大少爷立刻面带微笑来至宿平身前,居然双手递出了自己的柞木弓,塞到宿平手中,极其罕见地和颜悦色道:“我见你连射不中,又说弓箭出了毛病,想来确是事出有因、名副其实,不如我们就互换武器,再来比试,这才叫作公平合理、不偏不倚。” 这话的语气用辞,一听就是出自家奴珍有才之口,众人却都对沈指挥使连连拜服。 “沈大人真是教导有方,这张家少爷虽说性情略过‘豪放’,但小小年纪,便显大家风采,实在是难能可贵!” 沈朗哈哈一笑,微微摆手。 宿平也不客气,将自己的竹弓交到张赐进手中,又接过了他的柞木弓,拿指扣弦,空拉了一下,觉察出劲道与竹弓一般,再一放手,却是嗡的一声脆响,弹力比那竹弓不知好了几倍,暗赞一声“好弓”,口中却是朝张赐进冷冷道:“拿箭来!” 张大少爷听他胆敢如唤下人般指使自己,但又不好发作毁了形象,只得自箭囊中取出了十柄梨木箭递给宿平,正想开口学对方一般语气让其交箭,却见宿平早已将十根竹箭取出,拍到他跟前作为交换。一时间闷气袭胸,咬牙切齿。 宿平并未将梨木箭放入箭囊,只是一根根地插在了脚边的泥地上,手中只留了一柄。 张大少爷还没来得及心疼他的梨木箭,宿平那边已经开弓,一箭射出。 命中红心! “我就说么,定是那竹弓有问题。”宿平将头一扬,面露讥笑瞥了张大少爷一眼。 张大少爷心头一紧,真怕对方就此赢了自己,瞧了瞧手里的破竹弓,突然拿它悄悄地狠抽了阿才一记,压低声线骂道:“你出的馊主意!” 他却是冤了珍有才。 因为宿平接下来的九箭,只中了两箭。 “十射三中!” “哎……这弓,手生得紧,不然定能射中十箭!”宿平挽起柞木弓,摇头叹道。 “你就吹吧!”张赐进迫不及待地走了上来,一把推开宿平,狠狠地将那十枝竹箭一根一根地扎进土中,手里一枝不留。再来一通舒颈摆臀,屈腿伸腰,热身过后,又拿斜眼睥视了宿平一回,终于拔起一柄竹箭,开弓射了出去。 “嗖……嗖……嗖……” 这回合,张大少爷却是表现得极为惹眼,不骄不躁,也没废话,连着射了十箭。众人拊掌、叫好之声此起彼落。 “十射五中!” 两个少年换回了自己的弓,张赐进看了一眼宿平的手,突然笑道:“你这人,射得这么差劲,偏还要带两个木决,真笑死人了。” “呀!对对!”宿平似猛然惊醒,一把将张大少爷双肩抱住,不停地摇晃,口中叫道,“我都差点忘了啦!——我能左右开弓!要不要咱俩再比试一回?” 张赐进被他疯魔之状吓得赶紧挣脱开去,连连后退,骂道:“比就比!怕你个鸟!” “行了!”沈朗这时间走了出来,“天色将晚,比试就此结束罢!” 邱禁一脸羞愧,上前对沈朗抱拳道:“属下今日叫大人看了笑话,败了兴致,真是该死……回去定当对这孩子好好教诲,虽不能比得上张少爷的射箭之能,也定然学您一般,教他做个坦荡荡的男子!”说话间,言辞恳切,叫人深信不疑。 “好好!”沈朗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你能有此心,教化乡野小民,也当可做我衡州厢军之表率。” “谢指挥使!”邱禁说完,便领着宿平退到一旁。 张赐进胜了比试,营指挥使脸上有光,邱禁虽有宿平输了比试却得了褒奖,阿才临场献计回去定有重赏,就连那评头论足的灰衣男子也因几句目光毒辣的定论而倍受推崇……这些人都谈笑着回到了营帐前,却只有两人例外。 一个是宿平,低头耷脑,闷闷不乐。 另一个便是都头詹纳司,沿路望着邱禁,神色阴沉至极。 …… 沈朗带领着众人骑马离去。 厢军一个个都围了上来询问结果,邱禁只说了四个字——“略败一筹”,兵士们无不啧啧称奇,没想到那张大少爷也是一个天才少年。 邱禁与宿平独坐一隅,副都头用手轻拍少年的侧脸,微笑道:“谢啦。” “没事,邱叔叔。”宿平老气横秋地摆摆手道,“我才懒得与那烂人张计较呢……还有那空心大萝卜,我愈是不中、他愈是郁闷,他愈是郁闷、我偏愈是不中!好玩!好玩!” 邱禁被他一逗,也是开心不少,打趣道:“我可没有叫你射不中——你今天可真是丢人丢到州府去了。” 少年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叫过河拆桥、鸟尽弓藏!”这两个成语本来学自侯志,却是用了珍有才的说法。 邱禁冤道:“我哪里过河拆桥了?我可是还临阵鼓励了你一番呐!” 宿平鼻子一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番话里,可有玄机,怕我不明白,还再问了一次——不过幸好你再问一次,否则我真就把那烂人张给射趴下了。” “噢?有什么玄机?”邱禁故意问道。 “你先说自己不能拉开三弦弓,别人虽不知道,我却晓得,是以这里头肯定有猫腻。又说起要让我学那水稻的伴生之草,我也是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水稻的伴生之草,不就是‘稗’吗?这‘稗’与‘败’是同音,自然是要让我输了比试。邱叔叔,我说的可对?”宿平将头一昂,骄傲地道。 “对啦,对啦,还真是个聪明的小子!”邱禁用手指一拧少年的鼻子,笑道。 “只是……我不明白邱叔叔为何要我这么做?” “哎……你若知道这事是由詹都头挑起的,便不会这么问了。”邱禁叹道。 “是他?可我却还是不明白为何。”宿平瞪大眼睛,继而又挠头道。 “也对,你年纪尚小,便是再聪明十倍,也想不出人心的险恶……”邱禁道,“他早前见你射箭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营指挥使和张家少爷引来,与你比试。他算好凭你的准头,定然会胜了那个少爷,如此一来,营指挥使便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迁怒于我。” “我与烂人张比试,又干你和那指挥使大人什么事了?”宿平疑道。 “那张少爷是沈大人所教,你是我所教,你若胜了他,便不等于是我胜了沈大人了?”邱禁道。 “你们……哎……你们大人之间也太过复杂了。”宿平恍然大悟,“大萝卜真不是个玩意!——还有那个指挥使,如果我胜了,他真会为难邱叔叔吗?” “我也不知……这些大官们的想法,非是我等所能揣度的。”邱禁苦笑。 “那你说我演的像不像!”宿平突然跳转话头,拍了拍手。 邱禁微微一顿,接着一本正经道:“像!像极了!简直和你妹妹有得一拼……你、灵儿、根哥,这三口人,完全可以去搭台子演戏了。” “你……你,好心没好报!” …… 就在这两人嬉闹时,沈朗一伙已经回到了张员外的庄子。张大少爷早已下马冲了进去。指挥使发觉詹纳司似有话要说,便挥手遣退了众人。 詹都头踌躇道:“……大人,那个叫宿平的小子确实并非如你所见,厢军们都可以作证。”他今日目的未达,已是抑郁了一路。 “噢?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你都下的弟兄叫过来,一一对质?”沈指挥使眉头一掀,似笑非笑道。 “属下不敢!”詹纳司忙道。 “此处没有外人……”沈朗顿了一顿,双眼凝视着詹纳司,复又叹了口气道:“你跟了我这些年,我太知道你的心思了……罢了罢了,若有我在一日,定不叫那邱禁爬你头上便是……” …… 五日后,厢军拔营。 宿平与邱禁站在一起,手里拿着四把竹弓,两把一弦、两把二弦。两人都是依依不舍,少年更有泪花闪烁,却不知说些什么。 过了半晌,少年终于走了。 空旷的废营地上只剩下了邱禁一人,目送对方远去,可他却不知,另有两人也正望着他。 林老头喃喃道:“阿禁……你的出现,改变了这个少年,却是不知你能否改变自己……” 詹纳司站在靶场,脸色阴戾。他的身侧,正立着一块取下了稻靶的空木架。那是一百五十步的靶架,靶架的木板上,有一个深深的洞眼…… 0020 雷惊蛰,箭出弓(一) 去冬寒雪洗杂尘,皑皑南岳峰; 今春暖阳照我身,炎炎欲蒸腾; 忽来东天吹一风,雾蜃九霄奔; 滚滚苍龙云四方,惊蛰天雷震。 赵庆宗平光十八年,二月。正是惊蛰天过后半月有余,时近三月。 “小硬硬,快来啊!” 说话的是一个青衣少年,身高五尺有一,肩宽背厚豹子腰,全身肤色如古铜,皓齿棱鼻横剑眉,一双明眸似星辰。此刻他正负着一把竹弓,双手叉腰,站在山林里的土坡上。有些奇特的是,这四下并无其他人影,也不知他在对谁说话。 倒有一头全身乌黑的野猪,低着脑袋在几节树根旁觅食,听了少年的嗓音,只抬眼瞥了一瞥,又安然自在地继续刨土。 “哎……我说硬头呀硬头,才过了个冬而已,你的身子饿瘦了不说,连脑瓜子却也钝了不少。”少年伸手点了点那头野猪,原来还真是在与它说话,只见他微微有些气结,摇摇头道,“看来,我非得用那最后一式,才能让你有所觉悟了……” “呔!”少年厉喝一声,快速伸出右手,挑起胯间衣角。 那青色的衣角荡起,陡然露出一块红布。 红得扎眼。 “哼哩!”那野猪先被喝声吓了一跳,撇头过来又见红布,顿时两眼一瞪,二十步外,拱头就向少年冲来。 “嘿嘿……”少年一声轻笑,拔腿就跑,跳跃腾挪、敏捷异常,一边还不时拿那红布勾引野猪。 一人一兽,在这山间追逐,惊飞虫鸟无数。 这头野猪叫作“硬头”。那少年自然便是给它取名的宿平了。如今已过了一岁,正值十六好青春。只是他如今的这番模样,较之去年的柔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与“硬头”戏耍一番之后,宿平来到一处山岩。那岩间有个被杂草覆敝的洞穴,少年悄悄地摸了上去,拣起一块石头,“啪”地望里就是一丢。 “咔嗒,咔嗒……”一阵响声过后,只见那洞口探出一个黑脑袋。那脑袋长得几分似兔几分似鼠,见了宿平,立即钻了出来。这家伙总有二尺来长,后半个身子扎了一圈白色的锐毛,最长的那些竟有四寸左右,根根直立,一眼看去,比那“硬头”的鬃毛,不知厉害了几倍,却是真的硬刺。后头还拖着一条长尾,棘球密布,走起路来不住晃动,发出“咔嗒,咔嗒”之声。 原来是只豪猪。 “噗!噗!”那豪猪嘴中发出叫声,身上的硬刺抖动,唰唰作响。 宿平眼尖,瞧见那洞口昏暗处又露出几个脑袋,比之眼前的这头,小了不知几分,却是幼兽,便大喜笑道:“硬毛啊硬毛,你可比那硬头兄强多了!他成年孤苦伶仃、好不可怜,你却娶了媳妇,如今又生了娃娃,真当叫人羡慕呀!” 豪猪“硬毛”许是发现了自己幼崽遭人窥视,顿时紧张起来,突然急骤颤动全身,掉转脑袋,拿尾巴朝向宿平撞击过来,速度疾快。 宿平似早有预料,等它快要冲到跟前,这才踮起脚尖,轻摆双腿望后退去,就是叫它触碰不着,口中哈哈笑个不停。硬毛见他躲避开去,复又跑回洞口,宿平再引。 如此又如同与硬头一般,耍了几个来回。宿平方才尽了兴致,往别处去了。 在林间绕了半日,把那些獐、兔、獾、狐各个拜访了一通,已是到了日中时分,下山之时,宿平手中却是空无一物。 来到家中,推开院门,便听一声叫唤:“哥哥回来啦!” 原来是宿灵正与父亲站在屋前,各自手里端着一小一大两个瓷碗。那少女如今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根哥却拿眼瞧了瞧与他身高相差无几的儿子,拨了几口饭菜,筷子甩得劈啪响,嘴里含混道:“你哥哥是个能人,折腾了一个上午,两手空空,吃饭倒是会赶时辰……” 宿平上前叫了声父亲,见他并不理睬自己,便进了屋去,卸下弓箭,盛了米饭,叫了一声桌旁的母亲,胡乱夹了些菜一并放进大碗里,也端着走了出来。 “哥哥,”灵儿道,“今日怎地又是空着手回来?” “呃……”宿平却是瞟了一下父亲,接着道,“倒是能射下几只竹鸡、山雉之类的……只是如今刚才开春,我见那些鸟儿都在抱窝,唔——便如你的小灰和小黑,要是把它们杀了,那它们的孩子可得遭殃。” “也对,也对!小灰和小黑,生了一窝子的小兔子,长得可好看了。”灵儿听了也点头赞同。 “小灰”便是去年捕得的那只野兔。小黑也是只兔子,却是后来宿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活捉到的。那野兔奔跑速度极快,若不是宿平披草戴叶的,一旁静蹲了许久才等到它靠近,却也极难抓到。这两只野兔,恰好一母一公,养了大半年,今春竟然抱了一窝小兔,毛茸茸的可爱模样,让灵儿欢喜不已。 此时宿树根却将头一凑,眨眨眼对着他女儿讨道:“乖灵儿,你说咱们把那些小兔子养大了,红烧了吃,好不好?” “不好!不好!”灵儿急道。 “灵儿口味清淡,那咱不红烧了……就改清蒸吧。”根哥忙道。 “不行!不行!不许你打我小兔子的主意!”灵儿将头一仰,对着她父亲怒目而视。 “我……我就说不行嘛!”根哥突然将脸对着宿平瞪了一眼,然后又对灵儿道,“这其实是他的意思,我只是代他问问而已。” “骗小孩呐!”灵儿一阵白眼,再也不去理他。 根哥只好对着那墙角的兔子窝,望而兴叹了一番,下筷的速度越发猛了几分。 宿平早就对这些习以为常,等到父亲进了屋去,才对妹妹道:“灵儿,等下吃完了饭,陪我耍那射箭的游戏可好?” “好啊,好啊!”灵儿一听,便立即点头开心道。 …… 衡山脚下,半山沿村外。 宿平和宿灵站在一处。离他们百来步的地方,那些枝头、山坡、平地上,挂了、插了二十块木头,那木头并不太大,只有半个巴掌长宽,却都涂成亮眼的红色,星星点点地缀满了眼前的山头。 宿平将手中的二弦弓紧了紧,取一枚竹箭搭在弦上,嘴里吐出一口长气,双臂撑起,竟然是个满月弓! “开始吧。” “十一!”只听灵儿叫了一个数字。 宿平立刻将竹弓瞄向前方,自左往右迅速移了十块木头,放出一箭。只听“嗒”的一声脆响,那山前枝头上的一块木头应声落地。 再取一箭。 “五!” “嗒!”地上的一块木头倒下。 “三!” “嗒!”山坡上的一块也倒了。 “十四!”“嗒!”……“二!”“嗒!”……“七!”“嗒!”…… 一连射了十三箭,箭箭命中! “三!”却听灵儿又叫了一声。可过了半晌,却并未听到任何响动,也不见那剩下的第三块木头从树杈掉落,终于把那辫子一甩,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哥哥面露古怪地盯着她。 “你怎的不射了?”灵儿叫道,脸上还带着一丝未去的兴奋。 “我连侯大哥那只‘翻云黑龙箭’都射出去了,哪里还能再射?”宿平拍了拍妹妹的脑袋道。宿灵往他腰间一瞧,果真那箭囊此刻已是空空如也。 “都怪邱叔叔!临走前只送了你几把竹弓,却把箭给忘了。”灵儿嘟起小嘴道。 “可不许说邱叔叔的坏话,若没有他,我可不会射箭的本领……”说着,宿平抚了抚胸口,只见那里正吊着一环绳链,绳链的中间缀着两颗灰黑色的扳指。这两颗扳指,正是邱禁去年送他的“木决”,一颗是自己做的,另一颗却是转赠自老都头王平之物。只是这两颗木决早已被勤练射箭的宿平磨圆了槽口,废弃不用,却舍不得扔掉,便串在了一起当作颈链。如今他的左右手依旧各戴一枚,却都是“石决”,是他父亲宿树根所制之物。那些日子,根哥见儿子木决将坏,就去山涧里找了十多块质地坚硬的青石,用铁锥铁矬精钻细磨,在报废了八九块之后,终于磨出了一对石头扳指,凶巴巴送给儿子,说是叫他不可借木决损坏之由偷懒。这“石决”材质果然坚硬,用了近半个年头,只磨了一星半点,依旧称手。 宿平想到这里,心中没来由地一暖,暗道:“邱叔叔与父亲对我这般,我定不可叫他们失望。” “灵儿,咱们去把那些竹箭、木头捡了回来,重新排上,继续射箭!” “好哩……哥哥,这回你可得换只手了。” “那是自然!……不过,我近来觉得这二弦弓射得愈发顺手,你若想看笑话,恐怕得趁早打消了那念头。”宿平笑道。 “我当为何连日不曾见到孙爷爷家的老牛呢?原来是被哥哥你吹到天上去,下不来了……”灵儿回敬一句,转而又道,“不过,哥哥你越是练得厉害,我就越是开心,就越不怕那王小癞子和烂人张欺负于我。” “那两个人,今后都不必怕他了,我只一箭,就射他们到姥姥家去。”宿平豪言道。 “好耶!好耶!……他们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要真让我跟了他们,还不如就去南岭山里当了强盗婆子!”灵儿一副敢爱敢恨的模样。 “你怎地又知道南岭山里有强盗啦?” “村里的大人们都是这般说的。” …… 0021 雷惊蛰,箭出弓(二) 傍晚。 宿平站在老樟树下,树杈间仍旧挂着一双吊环,只不过那吊环如今已换作了一对更粗更大的铁环。原先的门环早在几个月前被宿平一个不慎拉断了接口,麻绳也由一股变成了两股,并往上又缠高了几圈。 少年轻轻一跳,两手就抓住了铁环,双臂劲曲,一个“磨铁枪”,身子笔直不动就引了上去,那神气,竟然与去年的邱禁相差无几。更令人咋舌的是,他整整做了三十个方才罢手。可他并未结束,稍稍调匀了一下呼吸,便甩动腰脊,又是一阵“灵猴抢桃”,一口气足足完成了四十个。 静静地挂了一会儿,又是“磨铁枪”,接着“灵猴抢桃”,如此反复,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才跳下地来。 宿平并未立即回屋,却先弯下腰来,伸手探到脚腕子上。手里一番动作过后,便见他提了飒飒作响的四个袋子站起身来,这才走了回去。 原来方才宿平的脚上还绑着沙袋。 其实不单这“引体向上”,就连那晨跑、“俯卧撑”,宿平也都给自己加了重码。 起初邱禁刚走那几日,宿平独自一人在村道上来回跑步,却不知何时,被家住村道边上的王小癞子发觉了。这小子真当坏得透顶,也跟着连续几日起了个大早,死死堵在那大路的中央,就是不让宿平过去。宿平不想与他计较,每次只得跑到半路就折了回去。那小癞子得了分寸却不知足,更又进了几步,将宿平的跑道越堵越短,最后几乎就要逼到了宿家的门口。宿树根得知了此事,便立马闯到了王癞子的家里。不出半刻钟头,那小癞子王机灵的爹——癞子王聪明就将根哥笑送了出来,再把他儿子痛扁了一顿。那日过后,王小癞子果真不敢再来骚扰宿平,又过了几天,却连踪影都不见了,也不知这小子去了哪里。 宿平得了清静,却是越跑越有劲了,从原来的每早在村道上三个来回,继而增为四个,直到现在的每日六个来回,也不带大声喘气。 俯卧撑,亦由八十个变成了两百个。 “也不知如今的力气,是否达到了禁军的考核标准?这身材,又是否符合那‘兵样’要求?邱叔叔眼下过得可好?千万别被那詹都头大萝卜给欺侮了……”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却是宿平躺在床头自言自语,手里正拿着一张枯黄的“箭神”画纸。 那画中的“九色鹿”依旧栩栩如生,那人的背影依旧凛凛威风,那琥珀流离七彩弓依旧斑斓绚丽,还有那凶兽依旧面目狰狞,只是却没有一个能够回答宿平。 ……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 宿平这日照例在山边与灵儿练箭,正将一箭点倒了红木头,从腰间再取了一枝,搭上弦,拉满弓,只听灵儿一声令下便可射出。 忽听灵儿“啊”的一下,惊跳起来,跑到他的身侧,神色慌乱。 宿平赶忙收了弓箭,正要开口询问,却听一个声音喊道: “大舅子!……小媳妇!……我想死你们啦!” …… 只听这嗓音,宿平便已知来人是谁。他早已不复去年的稚弱,心中只微微一紧,却是不慌,转身伸出手臂,将妹妹朝后一揽。 果然是张家大少爷张赐进,依旧一身白衣。此时虽不见家奴珍有才,却也并非只他一人——后头还围了七八个岁数相仿的少年,都是常日宿平敬而远之的郎当货色。王小癞子居然也在当中,大半年未见,似也精壮许多。 眼看一伙人越走越近,待到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宿平突然举起了手中弓箭,平平对着那些少年,嘴里喝道:“打住!再往前一步,休怪我放箭了!” “哟哟哟,大舅子好骚包的架势!”张大少爷怪叫一声,却是伸出双臂挡住了众人的脚步,眨眨眼道,“不过……你这是要射我哪里呢?是头呢?还是脚呢?啊哟!我知道了!你定是瞄着头,却是要去射脚啦!”说完,他身后的少年也都放肆大笑,想来早就听说了去年两人比箭、宿平出丑之事。 宿平也不理他,神色淡然道:“你们来这里又想做什么名堂?” 张赐进瞟了他身后的宿灵一眼,咳嗽两声,摆摆长袖,一反贱态,儒雅道:“此言差矣……今日乃三月初三,我见天悬暖阳,万木葱翠,花草芳怡,便会同乡里各村的俊杰小生,趁这大好时光,游春郊外,吟诗作对,好不快活。方才见你二人射箭,甚觉浪费光阴,便有意前来一邀,共赏美景……” 那些“俊杰小生”们听了张大少爷一席文绉绉的话,个个都撑大了嘴巴,一脸茫茫然,片刻之后,也不知谁先叫了声好,便都鼓掌称颂起来。 宿平道:“既是如此,那便多谢张少爷的好意。你们走吧,我们还要练箭。” “小媳妇儿!”张大少爷却不再理他,突地朝宿灵喊,“你也不去么?” “不去不去!”灵儿把她那头上两支发鬟摇得噼啪响。 “哈哈!我唤你小媳妇儿,你也不拒,看来真是对哥哥我有些意思了!——你说!是不是大舅子他要阻拦于你?若是如此,我现在就叫人赶他回家!咱俩独自游春去……”张赐进得逞地笑道。 “你们不走,那我们走。”宿平一手拉着灵儿,就要离开,却见妹妹双脚硬是不挪一分。定睛一看,只见灵儿双目湿润,那泪珠儿盈盈在眼眶颤动,就要落下。猛然间,他便想起自己曾对妹妹豪言壮语要收拾那两个坏蛋,如今到了眼前却要逃跑,一时心如针扎、气血翻滚。 正在此时,突见王小癞子上前一步,大声斥道:“张大少爷好意相请,你却婆婆妈妈,真他姥姥的丢我们半山沿的脸面!” “你想怎地!”宿平豁然转头,红着眼睛对王小癞子厉声道。 这小子今年倒是硬气了不少,王机灵微微一怔,心中想着。却也不能在他兄弟跟前失了颜面,猖狂道:“你要是打赢了我,我们便放你过去。” 张赐进想要开口阻拦,却是眼珠子一转,突然又不说话了。 “打就打!”宿平说话就扔下了手中的竹弓,望前冲上两步,与王机灵怒目而视。他此时极为反常,似被灵儿的眼泪激起了血性,全然没有了丝毫冷静。什么“怨怒者欠虑”的话儿,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癞子!赶紧上啊!”一群少年见到宿平冲了出来,便都大声怂恿道。 王机灵施施然朝后抱了抱拳,竟是一点没有怯场——其实他也无须怯场。去年的那日,王小癞子被他爹教训一通、离了家门之后,便来乡里投靠了张赐进。张赐进的祖父张老员外本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名进士,告老还乡之后,家底殷实,良田数百亩,更有一个女儿嫁了邻县的一个县尉做正房,便惯出了一个横行乡里的纨绔孙子张赐进。这张家有食客不下二十人,能文能武。其中就有一个来自川南的武师,叫做田丘。这田丘耍得好一手黑虎拳,劈、撩、砍、抓,狠辣无比,时常领着张家家丁到处收租讨债,恶名远播。王小癞子便是拜在了他的门下,习了半年多的拳法,自然不将宿平放在眼里。 王机灵抱拳过后,转头便是双目一凌,踏踏踏几步冲了上来,竟然不与宿平废话。这小坏蛋从来就是肉架堆里滚出来的,深知先下手为强的好处,待得逼到了宿平跟前七八步远,便立即勾掌为拳,屈起双肘,起手一招“黑虎出洞”就向宿平撞来。 “灵儿退后!”宿平见他来势凶猛,连忙喊了一声,脑子顿时也清醒了不少,再想到要去避开,却是来不及了。 那一对拳头已经到了面前,直捣宿平胸口,慌乱之间,他唯有推出双掌抵住。却见王机灵突然抽回了双拳,把那屈起的右肘连着小臂横击宿平而来。这一招,却不是“黑虎拳”的招式,是那小癞子打惯了架,临场发挥的野路子。 宿平只觉手腕一阵发麻,整个人仰天便倒了下去。王小癞子顺势一个扑棱,双拳径前下取,连着一招“饿虎扑食”就要欺身而上。宿平连忙绕转身子,手掌撑地,几个滚翻闪出了老远。 远处那些少年见了,都是轰然一叹,为小癞子惋惜不已,又对宿平如此迅捷的回避啧啧称奇。却不知宿平苦练半载,又常在那山林之中狩猎,早就得了一副轻快无比的身手。 灵儿更是揪紧了双手,抱在胸口,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一个滚翻躲避,一个扑食不得,两人几乎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 宿平借机腾腾往后退了几下,立时又拉开了七八步远。王机灵也不负了他那名字,刻下就跟着快挪双脚,再次挺身上前。原来这黑虎拳的一套招式,均是讲求斜身贴靠,近距离拧旋转折,若是分开远了,便毫无功效。 宿平盯着小癞子甩动的双腿,忽然目光一闪,继而嘴角露出一丝怪笑:“打不过你,我还躲不过你?”念罢,竟对着欺身而上的王机灵,向后倒退起来。 0022 雷惊蛰,箭出弓(三) 那王机灵眼看就要靠近了宿平,手里正凝着一招“黑虎掏心”,欲抓其胸口,却被宿平退步避开了去,心下极为不甘,脚上便又发力了几分,再次向前扑上。只是这一次,又扑了个空,登时不甘化作不忿,口中厉喝一声,又是一扑,却还是徒劳无功。于是小癞子便疯魔了,眼露不信,手中全无了章法,风车水轮一般挥动着双臂,真有了一头黑虎的戾气。 只是不管他如何不甘不忿,却仍旧抓不着宿平的一片衣角,更不知此时宿平已经把他当做了山中的那头豪猪“硬毛”一般逗着玩耍。 两人在空地上追逐起来,一个耐力充沛、胜似闲庭信步,一个已是气喘吁吁、力有不逮。这下子,看得众位少年痞子都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终是王小癞子支撑不住,首先败下阵来,弯下腰,拄着腿,一手指向前方的宿平,就是破口大骂:“你……你……你这孙子!咳……就知道躲!我……我……他……他娘的还打个屁啊!” 宿平仍在他七八步远的位置才停了下来,拊了拊掌道:“咱俩还没分出输赢,你要想打就接着来,要是不想打,那便是你输了。” “吁……”那些个少年听了这话,不由嘘声连片,当中一个叫道,“你这缩头乌龟,真是可笑!要当自己是个男人,就赶紧去跟小癞子真真的干上一架!”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对于这些小混混,练得一张骂人不带脏字的好嘴,实乃出门必备之利器。 宿平却已不似起初那般冲动,眼下脑子清醒得很,听了这话,故作不屑道:“我还有压箱底的本事没有使出来,等到我想要出手的时候,自然就会出手——倒是你们,莫非是怕小癞子输了,想要一起上来不成?”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少年倒是不说话了,不过王机灵倒是瞅准了好时机,在宿平说话的当口,一个拔腿猛地扑上前去! 宿平哈哈一笑,他可是片刻都没有放下对小癞子的提防,见对方扑了上来,便立即向前逃去。两人一前一后,又追逐了起来。 张大少爷看得无趣,目光开始在四周游移,蓦然间,落在了孤零一人的宿灵身上。只见他一拍脑门,情不自禁地嘿笑一声,也不知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你们两个慢慢切磋,我先带小媳妇儿去溜达一圈!” 张赐进突然朝宿平二人喊了一声,向后招了招手,便当先朝灵儿走了过去。几个少年先是一楞,随即都拍手叫绝起来,一拥而上。 “你敢!”宿平这会儿真的急了,大喝一声,就抢先转向他妹妹身旁奔去。他这一转身,不管不顾,立时乱了方位,错了阵脚。 小癞子暗叫一声“好机会”,重振肩臂,脚力尽蹴而发,一式“猛虎还岭”扭身抓到宿平胸前,堪堪击中,手爪一扣,望下一撕,登时将他衣襟扯破,露出六道红色血痕。 宿平被他指尖点中,肋骨一阵剧痛,接着胸口火辣辣的被撕裂了一般,却也管不了这许多,仍是一力向前,想要挣脱。哪晓得王机灵再次出手,抓着他的衣襟,硬是不放,更有抬起右腿补上一膝的势头。 “你放不放!”宿平终于急红了双眼,双手猛地扣住他胸前王小癞子的双手,陡然间厉声大喝! 王小癞子倒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落了抬起的右腿。眨眼之后,方才惊觉此举太失胆气,大丢颜面,也是红了脖子,双手骤然一紧,再起右腿,用膝盖撞向宿平小腹,嘴里骂道:“我操你姥姥!” “我操你祖姥姥!!!” 宿平怒不可遏,声如炸雷。 王机灵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用力一钳,剧痛之下,由不得他不松开了紧握的手指!接着,双臂被人一个猛拽,身体前倾,他的膝盖还没来得及撞出,双脚就离地飘飞了起来,眼前的景致不停地旋转变幻,越来越快。——这是被抡起来了!——小癞子晕头转向,身不由己。最后那双钳着自己的手终于撒开了,他的身体就像沙袋一样,狠狠地摔在地上,连甩了好几个滚,一阵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 为何自己败得如此突然?这是小癞子唯一的念头,却是提不起一丝气力,烂瘫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其实若是让他二人规规矩矩地扭身打上一架,胜负实未可知。偏偏两人此刻一不小心变成了比试力气,小癞子只能被冤枉地抡飞了去。宿平立志要考禁军,终年终日苦练耐力、眼力、手力。王机灵却是不同,虽说拜了一个打拳的师父,学的时日也与宿平不相上下。可那教他“黑虎拳”的田丘,心中本有算盘,武功招式尚有留手不说,更是只让王机灵学了个形,却不督促他打桩练力的基本功,自是怕徒弟日后顶了他“张家第一打手”的位置。王小癞子也不是个吃苦的种,有大半时日都是跟着张大少爷游手好闲,如此一来,单论力气又怎能是宿平的对手?更别说几圈追逐下来,他早已累如疲狗了。 宿平却没那么多心思,此时也容不得他有任何想法,因那张赐进已然伙同另几位,把灵儿堵在了中间。情急之下,少年快赶了几步,却不冲上去解围,而是匆匆自腰间拔出一箭,并拾起了前面地上的竹弓。 说来也怪,这竹弓一到手上,宿平顿时平静了下来,也不知是有了倚仗,还是想起了邱禁在那山中的教导。只听他大喊一声:“张赐进!”那箭便应声射了出去! 张大少爷刚巧要抓住了宿灵的手,却被这一声喊惊转了过来,眼到之处,恰见那梭箭影贴着他伸出的右手疾飞而至,吓得他赶忙缩了回去,噔噔噔跳退几步。 那些少年一时也懵住了,没想到宿平真敢放箭。 宿平抓住这时机,已经又抽了一柄竹箭出来。 张赐进也练过射箭,眼看宿平就要又有一箭上弓,猛然惊醒,当下嘴里急叫数声:“快!快!拿下他!别让他开弓!” 几个少年闻言立即赶了上去,只是才迈了几脚,便见那边宿平已然又拉了一个满弓,箭头正封了他们的去路,一时间踌踌躇躇,竟都不敢再上前。 张大少爷恨得连拍大腿,转头忽见宿灵已趁着这档口偷跑,急中生智:“快!快!抓他妹妹!”自己离得最近,却是半步不动。 几个少年打手闻言,蜂拥着向宿灵而去。 “谁抓射谁!”宿平把箭一怼。 那几人登时又游移起来,眼巴巴地望着张大少爷。 “别怕!射不死你们!——今个谁把她抓住了,本少爷重重有赏!” 张赐进原本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想来调戏调戏宿灵,消遣消遣时光,并无真个霸王硬上弓的心思。却没料到这宿平是个急眼跳脚的愣头青,和王小癞子干上了架不说,还朝他射了一箭。张大少爷横行乡里,何曾受过如此的胁迫,鸟气、倔气一起涌了上来,倒是真的把宿平当了仇敌对待,非要把那小媳妇抓到手中,叫他低头认输不可。 “那我便射你!” 宿平把箭头一偏,却是遥遥指向了张赐进。 “你敢!”张大少爷见了那弓箭对准自己,也是吓了一跳,慌忙拿手掩住脸面,摇头晃脑、左躲右闪,嘴下却是硬道,“你要射伤了我,就不怕官府抓你。” “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宿平狠道。 张赐进见他竟然这般绝然,倒是一时半会儿没了主意。 只听那些少年中有一个叫道:“大少爷,抓是不抓呀!” “抓你姥姥!”张赐进骂了一句,眼下箭头对准的可是老子! “灵儿,你赶紧过来!”宿平见自己吓住了他,目不斜视,却是对宿灵喊道。灵儿闻言如获大赦,怯生生地绕开那些少年,就要往哥哥这边靠来。 那小霸王眼见自己就要功亏一篑,思虑电转之下,突地又生一计,指向宿平身后,大喝一声:“小癞子!快拿下他!” 宿平大惊,霍然扭身朝后看去,却只见那小癞子依旧躺在地上、死狗一般动也不动。 “糟糕!” “抓住他妹!” 宿平心知中了狡计,赶紧回身,却见那些少年已然冲到宿灵身边。 “住手!”宿平大喊,却是没人理他。情急之下,只得拿弓对着张赐进,瞄准了就是一箭。那张赐进无时不刻不在注视着宿平,见他真敢来射自己,害怕至极,下意识地把身子望左一扭,想要转躲。 “不要!”宿平惊叫一声,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宿平哪里真敢伤人,只是想再唬他一次。那箭瞄的是张大少爷的左耳之外,不料对方害怕之下,竟然转身。两人说远不远,只有十步出头的距离,这一箭呼啸而至,登时射穿了张赐进的右耳。 “啊!啊!啊——”张大少爷厉嚎之声不断,用手拼命捂着他的右耳。那只竹箭却是恰恰挂在了耳廓之上,吊儿郎当地不停甩动。 “聋啦!聋啦!听不见啦!听不见啦!……”张赐进只觉得右耳剧痛无比,满是恐惧的双眼一直斜盯着那缀在右侧的箭尾,直见鲜血顺着箭身缓缓流下,嘴里更是嘶吼连连,盖过了这世间的一切声音,便以为从此失去了听觉,自己的声音也不是声音了,越想越是害怕,越是害怕越是乱叫,越是乱叫越是听不见外面半点声响。所谓“自己吓自己”,大抵便是如此。 那些少年见状,自然是慌忙丢了宿灵,朝张赐进靠拢过来。更有两个胆大的要上来拿住宿平,却听张大少爷叫道:“大夫!大夫!快去找大夫!”也只好转身赶了回去。 七八个人架起哀号不断的张赐进,急急忙忙离开了此地。 “灵儿!赶紧回家!” 片刻之后,突地看见那王小癞子动了一下,惊魂未定的宿平这才醒转过来,对他妹妹招呼了一声,两人匆忙往家赶去。 …… 0023 虚或实,冥冥中(一) “什么!” 宿树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你把人家耳朵给射了?” 宿平点了点头。他此时到了家中,心中安定不少。灵儿正靠在母亲的怀里。这少女憋了一路,终于抽泣起来。 宿树根这回出奇地没有责怪宿平,沉吟了半晌,站起身来对宿平道:“你赶紧去收拾几件轻巧衣物。” “你让孩子收拾衣物做什么?”妻子闻言惊道。 “那人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可谁叫他偏偏却是张员外家的大孙子……”宿树根一脸肃穆,丝毫没有了往日的嬉笑,“……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我不去,我不能跑,我又没做错,是他先要抢的灵儿!”宿平稍微一想,便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却硬是不从。 “你还想不想去考禁军了?”宿树根冷脸道。 “当然想。”宿平答道。 “要想你就赶紧走!不然等那张家纠缠上来,定是叫你不得翻身!”宿树根喝了一声,却又见宿平仍是不动,便对他妻子催道,“你去给他拿几件衣物,顺便包点干粮——要拣些轻巧的!” 宿平见母亲果然匆忙进了里屋,这才微觉事态严重,却道:“我若是走了,你们怎么办?” “你若是走了,他们寻你不着,自然也不会太过为难我们。”宿树根目光一闪,咧嘴故作轻松道,“……大不了赔些银子,等时日一长……这事便可了了。” “那我得多少时日才能回家?”宿平问道。 “到时我自然会来衡阳找你!”宿树根道。 “衡阳?”宿平惊道。 “不错——我们外面的亲戚不多,镇上又近,他们容易寻到。是以只能去衡阳投靠你邱叔叔了!”顿了一顿,宿树根又道,“……等到明年,你若考得了禁军,再回来时,想必张家便不敢太过为难于你。” 宿平听不出父亲话里的宽慰,却是突然冒出一句:“若是我考不上禁军,那是不是便回不来了?” 宿树根闻言,双眼凝视着如今已与自己一般高大的儿子,好一会儿,才开口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老子觉得你行!” …… 一家人把宿平送到了院子门口。 母亲把那衣物连同几块米糕包在一起,捆了个包袱搭在宿平的肩上,轻轻揉了揉他黝黑的脸,闪烁的泪光中,是浓浓的不舍。 “行了行了!宿平你赶紧走!”父亲催道。 “父亲、母亲,还有灵儿,你们保重!”宿平拜了一拜,整理了一下弓箭行囊,抬脚就要走了出去,却是想起一事,蓦然问道,“父亲,这衡阳……是在哪里?” 这话一出口,害得根哥的眼珠子都快凸将了出来:“甚么?邱兄弟没与你说起过?没教你去那里考禁军?” “没有呀!”宿平冤道。 “老子也没去过啊!”根哥一拍大腿,却突然瞥见远处一个人影,急忙拉着宿平便跑了过去,口中叫着,“先生、先生!” 原来那人正是孙爷爷。 孙犟头牵着老牛要去下地干活,听到有人叫唤,停了下来,正要开口回话,便被宿树根拦下了口,三言两语听他把那事情经过讲了出来,却是越听越震惊。 “先生!你以前说年轻时去过湘水边上谋生,可知这衡阳是在何处?” 孙犟头情知事急,也不罗嗦,指了指那村东的路口道:“你到了村东口,那里有三条分道,望东北便是乡里,东南便是湘水,你只往正南直走,约莫也要几天的路程才能到得衡阳……若是路上碰到了人家,便再打听打听,千万要多打听几户,不可只听一人之言。” “那这衡阳,只要一路望南,便不会错了?”宿树根急道。 “怎可如此轻率!”孙犟头听他说得也太直截了当,便怒道,“记得我的话,要多打听……” “你记住了没?”宿树根也不去管他先生,只对宿平问道。 “记住了……只是这南边又在哪里?”宿平挠头道。 “你要气死老子吗?”宿树根狠狠一跺脚,无奈只好指着天上,对儿子飞快解释道,“你看好这日头,早上日从东升,晚间日落西山!” “这我知晓——” “闭嘴!听老子说!——那是东……那是西……那是南……那是北……东!南!西!北!那村口的正南道,便是你靠右手的第一个拐弯,这回懂了没有!” “懂了——” “懂了你就快滚!”宿树根真想一脚踹在儿子屁股上,最终还是忍住,“记住!找不着方位,就看看日头。” “等等……”孙犟头突然叫住了宿平,牵着他的老牛走了上来。 “爷爷何事?”宿平道。 “那张家呆会儿必来追你,你若这样一路跑下去,体格再好,定然气力也要有所不继。”说着,将自己手里的牛绳交到宿平手中,“你先骑着它,一路只管往死里赶,若是要转左,就抽它右边的脖子,若要转右,就抽它左边脖子,等到它没了力气,你就放手下来,由它自己回家。” “真的?”宿平喜道。 “爷爷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这牛跟了我十来年,可比你们会认路多了。”孙犟头道。 “还不快上去!”宿树根推了推儿子,催促道。 宿平几下便上了牛背,将那牛绳挽了个鞭,正要回头道别,却听“啪”的一声,原来是他父亲在牛屁股上抽了一掌,那牛哞叫之下就冲了出去。宿平只得伏下身子,紧靠上前。 这牛虽说老迈,奔将起来倒也不慢,竟与常人小跑无异,叫人啧啧称奇。 宿树根望着远去的身影,喟然笑道:“这小子,终于有了老子的几分英气。” “你还有心思笑……”宿母此刻终于泪如雨下,“这么远的路,也不知平儿晚上在哪里栖身。” “不用烦恼,他说自己在山里的树上都能睡着……哦!当然当然……你就放宽心思罢,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一路上总有落脚的地方……” …… 宿平在村东口转了个弯,就照着孙爷爷的话,顺着往正南的路直奔而去。 只是这天地虽生有其固定方位,可道路却是曲折不定,岔口极多,亏得宿平时常抬头望着天上的太阳,这才没有迷失的大体的方向。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朝着偏东南的方向前行。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那老牛终于渐行渐慢,不论宿平如何驱赶,也不得加快半分。少年这才下了牛背,把牛绳挽在它角上,放它离去。果如孙爷爷所言,那老牛真的就原路回去了。 少年再望了一望四周,目之所及,尽是一些荒草野地,不见有半个人影,也没有墙瓦炊烟。想起那张员外家极有可能派人追来,便深吸了一口气,撒腿奔跑起来。 只是行了才不到半里远,就见天色开始暗将下来,宿平抬头望去,那申时的太阳此刻正被一大片乌云遮住了脸,放不出半点光来。 晴日变作了阴天。 宿平心中郁郁。本来自己就不识方位,靠着日头勉强才辨了个大概,这下可好,竟连日头也不见了。却也对那老天无可奈何,只得沿着道路继续跑去。那路并不笔直,长长的一个弯道过后,宿平来到一处三岔口。 天色依旧阴沉,四方仍然不见人影。踌躇之间,宿平咬了咬牙,选了其中一个岔道,继续跑将下去。 …… 就在宿平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半山沿的村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队马骑,五六个人的模样,急急朝村东赶来。 领头的枣红马上,是一个全身黑衣的精壮男子,看着少说也有三十几岁,左顾右盼之间,双目炯炯,满脸煞气。只听他对旁边马背的一个少年冷然问道:“王机灵!到了没有?” “到了,师父,前面那家就是!”王小癞子闻言连忙伸手一指。 这黑衣男子正是田丘,擅打一路“黑虎拳”的张家食客。只见他双手只轻轻一捏缰绳,手背如铁筋骨便根根暴起,马儿嘶鸣之下,眨眼就到了宿家门口。五六个人先后下得马来,就要往院子里闯去,却听院门吱哑一声便打开了。 那里面探出一个头来,正是宿树根。他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目光放在了王小癞子的身上,咣当一声就打开了门,陡然间冲出来盯着他急切道:“机灵!这几位可是张员外家的大爷?” 小癞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搞得愣住了,望了师父田丘一眼,见他也是微微错愕,便道:“正是。” 哪知宿树根一听,便哀嚎起来:“哎呀……哎呀……几位大爷啊……我宿家真是对不住张老员外啊……生了这么个忤逆东西啊……张大少爷身子这般金贵,那逆子居然敢把他伤了啊……你们就是把他打死咯哇……也是罪有应得啊……”那腔调,羞愧中带着几分悲凄,悲凄中又夹着一丝愤懑,好好一个四十来岁的爷们,此刻硬是化作了千年怨妇一般。 王小癞子张大了嘴巴,瞪圆了双眼,不管他如今作何想像,也无法将眼前的这个人与去年到他家发飚的汉子串到一起。 那田丘的表情也不轻松,饶是他曾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从未遇过如此活宝,眉头早已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到了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手道:“够了!够了!你既然知道你儿子闯下大祸,就赶紧把他交了出来!我家员外宅心仁厚,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啊?”这回却是轮到宿树根瞪大了眼睛,失声道,“那孽障不是早就去员外家领罪了吗?” 0024 虚或实,冥冥中(二) 田丘闻言一愣,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突地怒极反笑道:“你这个当老子的倒很明白事理,却又为何不亲自领你儿子前去?” “这位大爷可真冤枉死我了。”宿树根哭诉道,“我当时听了这事,气得都快把房梁掀了,就拿椅子砸他——砸坏了好几张呐!——接着便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将他扫地出门!让他自己去找张老员外,一辈子给人家当牛做马,我就当白养了这么一个东西!” “哼!断绝父子关系——真是妙极!”田丘阴恻恻道,却是一把推开宿树根,踹了院门,“我倒要看看你家的椅子究竟砸坏了几张!” 正进了院子,才走几步,便见一个小姑娘冲了出来,边跑边哭喊:“父亲!父亲!求求你让哥哥回来吧!那不是哥哥的错!”绕过田丘,直接就向他身后的宿树根扑来。 “灵儿,你不用替他求情,我是不会让他再回这个家门的!”宿树根决然道。 宿灵听了,更是满脸泪水,抽泣个不停,猛然间看见了小癞子的身影,便用手指着对方道:“就是他!就是他们!是他们那些坏蛋先要欺负我……哥哥是不得已才伤人的……父亲,求求你让哥哥回来吧!” 王机灵见灵儿指着他,心中犯虚,不由地缩了缩脖子,却听前面田丘喝道:“搜!”他那几个弟兄便向着宿家的宅子鱼贯而入。 田丘一脚踏进门槛,却见一个妇人正红着眼睛,闷声不吭地坐在桌前,脸上隐有泪痕。又四下打量了一番,果然见到墙角有两张摔断了的椅子,于是对宿树根问道:“这椅子,是砸你儿子砸坏的?” “是。”宿树根道。 “你儿子的骨头可真硬呐!”田丘嘿然道。 “那小子不是我儿子,他已与我宿家再无半点瓜葛。”宿树根又道。他妻子闻言,一甩凳子站起身来,叫道:“你把儿子赶出了家门,看以后谁来给你送终!” “妇道人家,你懂个屁!老子自己挖坟头自己埋,行不?”宿树根立马回骂了一句。 这时,那冲进里屋、柴房、厨房搜寻的几人都一个个跑了出来,对着田丘尽皆摇了摇头。田丘顿时黑下了脸,挨个看了宿家三口一眼,陡然闷喝一声,伸出右手,向着堂内的木桌子直劈下了下,“咔哗”,那桌子眨眼间就被他当中砍成了两半,倒在地上,就连边上同来的爪牙,也被他吓得眼皮直跳。 宿母却是不惧,当先喊了出来:“你赔我家桌子!” 田丘也不理她,毒蛇般的双眼,只盯着宿树根一人,沉声道:“你最好赶紧把那小子交出来。” 宿树根喉结一动,咕噜吞下一口口水,冤枉却又无奈道:“这位大爷,我当真是把他赶出了家门了!若是他没有去到张员外府上,我确也不知他的下落。” “好得很呐!好的很!”田丘森然一笑,舔了舔嘴唇道,“我这就去寻他……既然是一个没了爹娘的野种,若是被我找到了,自然是打死了也无所谓——想想还真是兴奋,我都有点等不及了!”说完,眯起眼睛又看了宿树根一眼,把手一挥,率先跨出了门槛。 宿树根见了田丘的眼神,心中没来由的一跳,转而又对着他的后背咬牙笑道:“一切听凭张老员外发落!我先送几位大爷出门……”他特意把那“张老员外”四个字加重了几分,说着,便跟了上去,送到院门口。 田丘哪里不知道宿树根的用意,对方是想点醒自己,除非那人是张老员外,否则就没有对他儿子肆意杀剐的权力。这黑虎拳师绝谈不上是个善类,今日明知遭人戏耍,若非事有缓急,他真就想把身后的村汉子给揍个半死。 出了院门,却见外面此刻已围了一圈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小癞子朝人群里叫了声“爹、娘”,原来都是些村里看热闹的人,王癞子自然也在其中。 田丘目光一闪,两步蹿上马背,只把缰绳一提,那马高蹬前蹄,尖声嘶叫,把众人都是一惊,齐齐望了过来。 见此举奏效,田丘便朗声喊道:“众位父老乡亲,我乃乡里张老员外家的人。此番前来,是要捉拿这家的儿子宿平。这小贼眼下正作恶在逃,若有人见到了他,烦请立即告知,张老员外自会奖赏白银五十两!” 话音一落,那些村民都是哄闹开来,五十两于他们来讲,可是一笔巨额的数目,只是过了半晌,却是没有一人回话。田丘又将他那双厉目对着人群扫了一通,接道:“倘若——有人知情不报,或是私藏此人,一旦败露,张老员外必将上报县衙,你等都要同罪论处!” 这会儿,人群里倒是安静了不少,却是个个都在想着一个问题:“这宿平小小年纪,到底犯了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一个颇有些苍老的声音道:“我晓得,我晓得!” 那人群一阵攒动,就见孙犟头冒了出来,对那马上的田丘道:“我那会正在村东口,正巧碰见宿平往东南边的那条岔道,奔湘水方向去了。” 田丘闻言,却不立即答话,沉吟一番,突地对孙犟头喝道:“好你个老家伙,竟敢在我面前撒谎!” “没有!没有!我可是句句属实啊!这位大爷,你该不会想赖我那五十两银子吧?”孙犟头急道。 “你这老头,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田丘此刻凝视着孙犟头的双眼,“那小子即便是往东南的岔道去了,你又如何知道他是去了湘水边上!——还说没有撒谎!” “我……我……我也是猜的!”孙犟头结结巴巴道,神色间微微现出一丝慌乱。 田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头也不转,却是对小癞子道:“机灵!这老头是什么人?” “师父,他是村里的一位老人!”王机灵道。 “废话!我是问你,他与这宿家关系如何?”田丘斥道,目光依旧锁在孙犟头的身上。 “他是……”王机灵想了一会儿,才道,“反正关系很近,宿平常叫他‘爷爷’。” “啧啧!真是个好爷爷!”田丘眯着眼,探了探身子,凑近孙犟头道,“那么……咱们就按着这位爷爷的说法,去那湘——水——边!”说到最后,已是一字一顿。 田丘的声音虽然不大,可落在孙犟头的耳里,霎时将老头原先的一丝慌乱,化作满脸惊恐。 “哈哈哈——这村的人,尽是些会搭台演戏的角儿!”田丘放声大笑,挺直了身子,一挥马鞭。 “走!湘水边!” …… 张家的马骑很快便来到了半山沿的村东口。 “田师傅,”几人当中,突有一个开口道,“那老头与宿家关系亲近,咱们会不会上了他的当?” “不错,他确实是在骗咱们。”田丘道。 “那还往湘水去么?”那人道。 “去!”田丘肯定道。 “师父,这又是为何?”小癞子插嘴道。 “嘿嘿……那老头少说也有七十几岁,都成了精了。他知道我不会去信他的鬼话,便故意告诉了我实处,定然以为我会撇了湘水,去向其他方位追去。你师父我,又如何会上了他的当?”田丘仰头傲然道,“老头想要骗我,是虚;说的话确是真的,是实——这便叫‘虚中有实,虚也是实!’” …… “他知我想要骗他,是实;却不知我了假话,是虚——这叫‘实中有虚,实也是虚!’”宿家院子里,宿树根三人围着孙犟头,听老人说道,“嘿嘿……我早就听说这恶棍的名头!此人为张家欺霸百姓,凶悍无比,却又生性多疑,那些欠债的农户即便把钱粮藏在了隔墙里,他也有办法找得出来……宿平是往正南衡阳去的,我故意告诉他是往湘水,他定然会从小癞子口中知晓我与你家的关系,若是别人,就以为我在撒谎,可那恶棍必会反着来想,直去湘水——我这是顺着他的脾性,对症下药。” “那也得亏先生演得好,才叫他陷了进去。”宿树根道,却是面无喜色,忧心忡忡。 “放心吧,宿平天生聪颖,自会逢凶化吉的。”孙犟头拍了拍宿树根的肩头,宽慰道。 “我哪里是在想他了!我在心痛我的桌椅呢,这半个月怕是都要蹲着吃饭了……” …… 话说宿平舍下老牛,又独行了一个时辰,那视野所望,依旧渺无人烟。此刻已近酉时,夕阳西落。少年心头也是焦急,快奔了几步,站在一个土坡上四处了望,却见不远处有条大江,顺着那江水再朝上看去,宿平终于有了一丝喜色,低呼一声,急奔而去。 原来那江边上正停了一条乌篷船,船上还站着一个人影。 宿平从小没有见过船只,自然叫不出那船的名目。不过,他此刻也不是奔那乌篷船而去,是因他看见那更远处的江边道上还有几匹快马的踪影。少年须寻人问路,这些马上的人儿必然知道衡阳所在。 为了堵住那疾驰而来的马骑,宿平可谓撒尽了全力。待得跑到了江边的道上,那几匹马儿尚有两百来步远近。少年大喜,调整了一下呼吸,往路中间就是一站,伸出双手开始挥动起来。 只是那手才挥了两下,却又僵在了空中。 “小癞子!”宿平惊了一跳,失声叫道。 田丘和孙犟头两人,你来我往地算计,谁又能想到,结果是宿平自己走岔了路,被田丘逮了个正着? 少年急急忙忙撒了腿就往回跑去,才跑了两步,突然眼睛一闪,却是拐了个弯,跳下了河滩,冲向江边。 “宿平!”一个微弱的喊叫远远的从脑后传来,小癞子也发现了他。 呼喝声骤起。 宿平更是脚不停步,拼着小命又加快了几分。 前头就是那乌篷船的所在。 一个身着灰色麻衣的高瘦人影站在船头,顶上却盖了宽宽的笠帽,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相,手中提着一根长长的竹篙,正身朝着宿平。 “那位……”宿平一时也不知如何称呼,便索性略过,“可否让我——” “那小子快些上来,咱们要开船了!”却听船上的人影打断了宿平的话头,竟是先主动招呼起来,嗓音里听着倒像是个年轻的男子。 “原来这就是‘船’。”宿平暗道一声,却是欣喜不已,急急向前纵了两三步,一脚踩到舢板上。 “好小子,倒挺活灵!”男子朗声一笑,撑起三人多长的竹篙,往滩头轻轻一点。那乌篷船漾开水面,说话间就滑了出去。 宿平正要道谢,却听那河滩上又是一个喝声传来。 “等等!” 正是前后脚刚刚追到的田丘一伙。 0025 虚或实,冥冥中(三) 乌篷船方才驶出十多步远,那男子听到叫声,嘿嘿一笑,将竹篙“唆”的就插入了船头的洞眼,扎进水里。 江沿的水其实不深,只有半人来高。 船身摆转了半圈,最后稳在了水面上。 宿平见他锚了船,心中自是焦急,正要开口,却又被那男子挥手止住了道:“你等会儿,且让我做个买卖先——云颜妹子、凌雨兄弟,你俩快些出来,米米上门了。” 这后半句,显然不是对着宿平所说。 只听那船上的乌篷舱门“吱咯”一声打开了,便见又有一男一女走了出来。男的看着比宿平略微老成,生得白皙俊俏,并无半点宿平身上的乡农之风;女的与宿平一般年纪,红唇鹅蛋脸,紧衣马尾辫,灵动可人,更有一股飒爽之气。 “她叫云颜么?”宿平看着那少女,心中蓦地一跳,连忙撇开视线,却是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个叫作云颜的少女刚一出来,只看了宿平一眼,便转头对着笠帽男子道:“敢指大哥,米米在哪呢?”那少年凌雨却是瞧了宿平一会儿,最后看见了他肩上的竹弓,突地又钻进了船篷里。 “喏!”那男子伸手朝河滩上一点。 少女转过头去。 田丘正收马立滩,口中大声叫道:“那位船家!我等前来捉拿那个小子,还请靠岸!” 笠帽男子没有答话,少女却是先拍起了手掌,一甩马尾辫,娇笑道:“靠岸可以!你先扔个三百两上来!” “……女娃娃莫要玩笑!此人是畏罪潜逃!你任他在那船上,可危险得紧!快快靠岸罢!”田丘却不理她,自顾说道。 “不急不急!”笠帽男子笑道,“我见你又是捉拿,又是畏罪潜逃的,想来是那官府之人咯?” 田丘闻言一愣,随即挺首道:“不错!我等正是县衙的公人!你莫要妨碍正事,速速靠岸!” “竟然真是官府之人!”男子身躯一颤,仿似受了惊吓,轰然倒退两步,差点就要掉进了水里,连忙死死抱住了竹篙,大声喘气。只见他低头片刻之后,却是突然把脖子一仰,在那笠帽下露出了半张笑脸,缓缓道:“那便烦劳阁下再加些银子,嗯——先扔个八百两上来吧。” “你!”田丘厉眉一喝,正要发作,却又突地想起一事,便按了下来,拱手道,“敢问几位少年英雄,可是江那头的好汉?” 笠帽男子嘿嘿一笑:“你这厮眼力倒是不错。” “惭愧、惭愧!既是江那头的朋友,那也不必相瞒。”田丘神色间变得颇有些恭谨,“我等是这乡里张老员外的家丁,那小子射聋了我家少爷的一只耳朵,逃至此处,还望几位行个方便,日后必有重谢!” 男子与少女闻言,都是惊咦一声,同时看了宿平一眼。宿平正欲申辩,却听那男子又笑了笑,对田丘道:“日后之事,不提也罢,只是这眼下嘛……就看你的诚意了。” 田丘暗喜,却是极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比他拳头略大的布袋,也不迟疑,就朝那船上扔去。只听“哗啦”一声,那布袋砸在了舢板上,开了个小口,露出亮晃晃的一锭银子尖角来。 笠帽男子却是看也不看,只对那船中的少女道:“云颜妹子,你意下如何?” 少女微微摇头,面现失望道:“太少太少!那好歹是人家大少爷的一只耳朵,怎地才值这么几两?要我说么……起码得要一千白银!” 笠帽男子摸了摸下巴,点点头,似是十分赞同,便对田丘叱道:“你这坏蛋!若非我妹子聪明,今日岂不被你糊弄了去?”说完,竟哼哼着挪了个身,就要去拔起竹篙。 田丘眼见对方拿了银子,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气得把肺都要炸了,立即把手中鞭子一抽,夹起马蹬,嘴里怒道:“你这两个黄口小儿,莫道老子真怕了你!”马儿嘶叫之下,就冲出了滩头,往浅水边朝着乌篷船激奔而来。 宿平暗叫一声不好,扔掉行囊,卸下竹弓,抽出一箭就往上搭弦。正要开弓,只听耳边嗖的一声,却是有人早他一步射了出去,宿平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叫凌雨的少年正举着一把木弓站在身后,腰间不知何时也系了一个箭囊。 “哎呀!被他躲了!”那少女忽然叹道。 宿平回了身子瞧去。那田丘果然并未中箭,一路鞭马击水、逼近前来,离那船头只剩了五六步远。刻不容缓之际,宿平终于拉开了竹弓。 这一弓,并不是个满月,却是速开速射,那镞头领箭、急急飞掠。田丘赶忙再次侧身躲避。只是那竹箭却不是瞄他而来,一头扎进了马儿的前腿。马儿吃痛之下,哀嘶连连,煞住了脚,原地胡乱踢起一层水花,倒身就要望回折去。 少女朝着宿平赞了声“好!”令得宿平微微脸红。 却听田丘轻喝一声,并未从马上跌落,反而双手按住了回转的马头,两脚一挣,跳踩在马背之上,一个回蹬,借力就向船头腾扑过来。 那马儿“轰哗”一下,立刻倒翻水中。此时才有三步左右的距离,田丘眼见自己就要临近了舢板,不由地双目精光暴起,狞笑连连。 一根铁头竹篙,却在此时霍然逼将过来,直扎田丘胸口。 田丘顿时大惊失色,一口气岔在了喉间,双腿朝后一张,胸腹望回抽退,全身冲力尽散、向下直沉。慌乱间,却听他喝声再起,双手疾探而出,就要把那竹篙钳住。 如此敏锐反应,委实叫人惊叹。 然而,那竹篙却仿似有了灵性一般,就在他出手的刹那,竟然缩了回去,登叫田丘又扑了个空。那恶霸再也没有了继力,身子平平贴向水面,扑通一声,掉进了江里。 “哈哈!今日小爷高兴,且留你一条狗命……”笠帽男子长笑一声,收了竹篙点向江水。 那水并不太深,田丘很快便站了起来,抹去脸上的水渍,对着那乌篷船怒骂连连,却是再也无法追上了。 …… 乌篷船一路悠悠晃晃,行到江中。此时那笠帽男子已将竹篙斜插在了船头,来到船中划起了双木桨。 “多谢几位相救。”宿平抱拳道。去年那些厢军兵士在时,常与他讲些英雄好汉的故事,是以宿平知道,行走江湖,大约是该抱拳行礼的。 笠帽男子嘿嘿一笑,没头没脑地道:“云颜妹子,就这里吧。” 那少女正在数着口袋里的银两,闻言四下望了一望,点头道:“唔,这里正好。” 笠帽男子便停了右桨,只把左桨用力划了几下,那乌篷船顿时调了个头对准了上游,那男子再度同摆双桨,船身便不进不退地止在了江中。 宿平不明所以,无奈看向另一个叫作凌雨的少年。这少年抱着双臂,一脸面无表情地靠在船上,也是看不出个究竟。 笠帽男子手中不停,嘴上忽然问道:“那小子,你会水不不会?” 宿平老实回答:“会些。” 男子又问:“那你看这两百来丈的湘水,你能游得到岸么?” “这个……”宿平依言左右望了一望,“我还从未来过此地,是以也不甚清楚。” 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宿平忍不住探问:“这位……大哥,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哎,你有所不知呀……咱们这船年久失修,顶多只能装上三个人,刚刚为了救你,却也没有多想,事到如今才记起了这事。我们三个又不习水性,恐怕等下都要葬身江底喂鱼去了。”男子似乎很是发愁。 听罢,宿平皱起眉头望着这一汪江水,沉吟许久,忽道:“你们把我救下,我又怎可再连累了你们?只是……” “只是什么?”那少女看宿平吞吞吐吐,毫不干脆,便流露一丝不屑。 宿平见她不拿正眼来瞧自己,没来由的堵了一口气,当下丢了包袱弓箭,朗声道:“还请你们帮忙照看物件,若是我能游到对岸,自会来取!”说完一个转身,踏上船沿,就要望下跳去。 “好小子,你真跳啊!”一只手探了过来,把宿平又拉回了船内。 宿平后退两脚,定住身子,见是那男子拉的自己,便问:“这位大哥,你拉我做什么?” “自然是不让你去跳江了。”男子道。 “我若是不跳,这船岂不沉了?”宿平急道。 “哈哈!有趣、有趣!”笠帽男子笑道。不止是他,连那少女也是一展笑颜,饶有兴致地望这宿平。另一个少年冷峻的脸上多了些许古怪。 “到底是怎么回事?”宿平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少女,却是挠头道。 “你看那是什么?”笠帽男子拿手点了一点船内的一角,又操了双桨划动起来。 少年顺势看去,就见那里摆了四五块厚重的大码石,每块总有二三十斤的模样,上面还各绑了一根大绳索。 “对了!”宿平灵光一闪,拊掌叫道,“咱们把那大石头全扔下去,就都可以活命了。” “不可扔,不可扔!”那男子又是摇桨又是摇头,“这码石可有大用处。” “什么用处?”宿平自从与他们打上了交道,又仿似回到了和邱禁同处的日子,碰到的尽是些新鲜不解的事物,渐渐习惯了发问。 “这是给水性极好的人准备的。”那从未开口的少年突然冷冷地插上了一句。 “我还是不明白。”宿平道。 “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把那绳子绑住了双手双脚,连那码石一起扔到江里。”那少年道。 宿平豁然一惊,终于将那前前后后的经过串在一起,觉察了个大概:“啊!你们是……”说着,就要弯腰拾起弓箭。 却听笠帽男子悠悠一笑,道:“莫慌,莫慌,我们若要害你,你早已死了七八回了。” 宿平闻言松了一口气,住手站直了身体,叹道:“也对,你们即便是……那什么,也比那烂人张、小癞子他们好上了许多。” “你是想说我们是‘强盗’吧?”那少女云颜倒也干脆,对于强盗这个称呼毫不在意,“‘烂人张’、‘小癞子’又是什么人?” 宿平见她与自己说话,脸上不禁微微一烫:“小癞子就是方才几人中的那个少年,烂人张是张员外的孙子。” “咦——看来他们说你射聋了张少爷的一只耳朵,确是真的咯?”少女拍手道,仿若听到人家丢了只耳朵,是件极为开心之事,“你且把那经过说给我听听。” “好吧。”宿平自己也不知怎的,对这个少女所提的要求竟似生不出一丝的违逆。当下便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都说了一遍。 等他说完了,这船也刚好靠了岸。 那笠帽男子把竹篙望下一插,定住了船头,大叫了声“射得好!”一手掀了笠帽,露出一副与宿平一般黝黑的削尖脸庞,亦是有棱有角,阳刚分明。只见他两步跨到宿平面前,朗声道:“在下雷敢指,敢问兄弟姓名?” “宿平!”少年见他为人爽直,也是干脆道。 “哼!敢指大哥,你莫不是听他说起有个漂亮妹妹,就来攀亲戚了吧?”那少女取笑道,却是向着宿平一拱手,“我叫舒云颜!” “嘿嘿,要是他妹子看得上我,倒省了我找媳妇的麻烦!”雷敢指拍了拍宿平的肩膀,顿了一顿,又对那另一个少年道,“凌雨兄弟,你怎地不报上名号?” “都被你说出来了,我还报个球球!”凌雨翻了个白眼。 宿平不禁哑然。这凌雨生得白皙,看着也斯斯文文,却是出口成脏。 舒云颜笑道:“定是你射箭输了宿平兄弟,心存怨念。” “我哪里输了?”不爱说话的凌雨这会儿也急了。 “哈!你道我看不出来么?”舒云颜嘴不饶人,“你先前射了一箭,被那人闪躲了去。宿平兄弟又补上一箭,却是射中了。所谓‘射人先射马’,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自然输了一筹。” 宿平听她夸赞自己,心头不由一甜,却是暗叫惭愧:“我哪里知道什么‘射人先射马’了?只是怕又伤到人罢了。” 雷敢指笑道:“云颜妹子你可不能如此说话,叫凌雨兄弟伤透了心——” “呸呸呸!”舒云颜连忙打断,却是白了凌雨一眼,耳尖刷地红了。 宿平何等聪颖,心口没来由地一酸。 “对了,宿平兄弟,我见你射箭厉害,却不知是何人所教?”雷敢指话锋一转,对宿平问道。 “是邱叔叔教的。”宿平答道。 “你这邱叔叔又是何方高人?”雷敢指追问。 舒云颜与凌雨也是好奇万分,齐齐朝他看来。 宿平此刻却是叫苦不迭,但他又不喜撒谎,踌躇了半晌,这才对着雷敢指道:“邱叔叔是衡州厢军的步军副都头。” 0026 风雷涌聚,箭连一气(一) “是个鹰爪孙!”雷敢指一脸愕然,却是直言不讳。 “果然师出名门!”舒云颜更是冷哼一声,语带暗讽。 倒是那凌雨,此刻悠悠然道:“朝廷之人,也未必个个都是那般惹人憎恶。” 宿平连忙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凌雨却是不紧不慢地撇过头去,仿似没有见到一般。 “哈哈,凌雨兄弟总算说了句对话。”雷敢指笑道,“再说这厢军也不是官府捕快,更不是三衙禁军——方才是哥哥失言了,还望宿平兄弟莫要见怪。” “什么叫‘总算说了句对话’,你见我说过错话么!”凌雨驳道。 “得嘞,我这就给凌大哥赔个不是!”雷敢指还真朝凌雨作了一揖,而后对宿平正容道,“不知宿平兄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宿平这回也不再隐瞒,索性直截了当道:“我要去衡阳找邱叔叔,准备来年考入禁军!” “贪图功名!禁军了不起么?见了我们还不照样绕着走。”舒云颜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分不屑。 宿平赶紧摆手申辩:“不是!不是我贪图功名,定要去考那禁军!只是……只是我今日闯下大祸,怕是就要连累父母、灵儿,不得已只好去考那禁军,有了依靠,此事才能化解一二。” “谁要你解释了!”舒云颜见他神色紧张、面红耳赤,不由一嗔。 凌雨冷言:“说来道去,还不是想要以权压财,打的如意算盘。”这少年一会儿帮着宿平说话,一会儿又来落井下石,性情古怪,叫人难以捉摸。 “哪里哪里!宿平兄弟孝顺父母,理所应当。”雷敢指突然拍了拍宿平的肩膀,宽慰道,“不过——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就不知宿平兄弟是否愿意?” “敢指大哥,你说说看。”宿平道。 “好!我且先问宿平兄弟一个问题……”雷敢指道,“你可有十足的把握能一人走到衡阳城?” “没有。”宿平想想自己连东南西北也才今日方知,更何况自己再如何迟钝,也知道是迷了路了,于是摇头叹道。 “那你可有十足的把握,能在衡阳城寻到你的邱叔叔?” 宿平又是摇头。 “你又可有十足的把握,能考入禁军?”雷敢指立马接道,语气也强了三分。 宿平这回连那摇头的力也没了,低落个脑袋,忧心忡忡。 凌雨斜靠在船篷边,似笑非笑。 舒云颜此时见了少年失落的模样,又觉得可怜极了,便对雷敢指骂道:“你这是出主意呐,还是打击人呢?” “哈哈……”雷敢指抓住宿平的肩膀,晃了两晃道,“不打紧,不打紧,其实哥哥是想告诉你,这些都不打紧!” “真的?”宿平眼睛一亮,振作起来。 “那是自然!”雷敢指断然道,“只须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便可叫那些毫无把握之事,变作十足把握!” “什么事?”宿平急忙问。 “跟着我回山头。”雷敢指看着少年的眼睛。 “回山头?什么山头?”宿平一脸迷惑。 “哈哈,就是跟着我回家。”雷敢指笑道,“你只消在山头上住个一年,我便能传你一套武功,保管那禁军考核手到擒来!” 宿平这才明白,原来雷敢指是要邀他做客,又听得能学武功,自然开心,正想答应,却蓦然记起了这几人的来头,登时惊醒过来。只是对方又不似坏人,自己确又无十足把握能找得到邱禁,一时犹豫不决。 其实宿平是钻进了牛角尖了。他在雷敢指一连追问之下,丢了底气,自然沮丧不已,那些千头万绪一股脑儿扑了上来,只搅得他心乱如麻。要说这世间之事,又哪里个个都有十足把握的道理?若是换了个头脑鲁直的,路在嘴上,只消去江那头一找人一打听,便知道衡阳的去处了。宿平就是聪明的脑袋想法多,却偏偏是个初入江湖、白白板板的雏儿,是以自己把自己陷入了其中,着了雷敢指的道道。 “宿平兄弟,我如此坦诚相待,你却忒不爽快!莫非嫌我是山野匪贼,不愿屈交!”雷敢指见他踌躇,言下更是快马加鞭,直捣黄龙。 “不是不是!”宿平急急摆手道。 “那不结了!——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只安心在我山头做客,到了禁军考核之时,我自会叫人把你悄悄送去衡阳城,神也不知鬼也不觉,既免了冤枉路,又躲了张家的追捕,岂不就叫两全其美?”雷敢指说着,突然一把揽住了宿平的脖子,偷偷瞟了旁边的舒云颜一眼,将少年拉开几步,却是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也不知说了什么,末了嘿嘿道,“怎样?哥哥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只见宿平脸色泛红,目不斜视地点头道:“敢指大哥,宿平谢谢你了。” 雷敢指放声大笑,去那船板上摞起竹弓、行囊搭在宿平肩头,把右手食指朝嘴里一放,鼓起腮梆就是一串尖哨,只听那江边的林子里啸声响起,嗒嗒嗒转出三匹棕色骏马。 雷敢指朝身后二人招呼一声:“回山头咯!”当先拉着宿平跳下船头,奔着马儿跑去。 …… 四人三马,宿平与雷敢指同乘。 这一路下来,几人又互相了解了一番。 原来那舒云颜、凌雨与宿平碰巧竟是同龄,都是十六岁,雷敢指要大上一些,到了十八的年纪,确是成熟不少。 舒云颜问起宿平习箭的经历,宿平自是有问必答,只把是自己要立志考入禁军一段藏了不提,其余的都是和盘托出。两个同龄之人,都是对这个寻常农家的少年暗暗佩服。 雷敢指却是直接赞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人!宿平兄弟,就凭你的这般毅力,只怕寻遍我那山头,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你相较的来……云颜妹子,你那岭上之人多我十倍不止,不知又有几个?” “得瑟!”舒云颜没有答话,倒是凌雨哼了一句。 “哈哈……真是开心极了!赶紧回去找人喝上几碗!”雷敢指马缰一抖,加速前行。 舒云颜望着前边,皱眉道:“敢指大哥怕是看上这棵好苗子了,那宿平也挺可怜,我倒也不那么讨厌他去考那禁军了。” “能考不能考,如今还由得他么?”凌雨道。 “什么意思?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老给我打哑谜!”舒云颜两眼一瞪,气道。 “你都知道雷大哥看上那苗子了……到他口里的肉,你有见过掉渣的么?”凌雨仍慢条斯理道。 “你是说敢指大哥要强行拉他入伙?”舒云颜讶道,“那宿平的父母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自然是把他全家老小都接了上山……嘿嘿,这等好事,雷大哥干得少么?还不是夹菜喝汤一般。” “你既然早就知晓,却又为何不告诉于我?”舒云颜总觉自己每回对上了凌雨,都要受他三分压制,心中很是不平。 “你自己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有心思念叨别人。”凌雨说罢,一鞭马儿向前奔去。 “我被人卖了?……”舒云颜狠狠地把她的马尾辫子一甩,愤然道,“凌雨!你今日不给我说清楚,就别想安生!” …… 原先在宿平的脑子里,也曾有过对于那些贼匪强寇的臆想。他们要么是飞檐走壁、生得獐头鼠目的梁上君子;要么是藏于林中、突然跳出行劫路人的黑衣蒙面;要么是挥舞大刀、杀人放火的疤脸大汉……总而言之,都是些叫人心生厌恶却又闻风丧胆的狠脚色。 雷敢指三人的出现,虽说让少年有了许多改观,却无论如何也抵不上此刻的诧异。 宿平的眼前,是一座大山头。 要说它高,自是没有衡山的四百丈之险,要说它低,却不是寻常丘陵能比,方圆所占之地少说也有千亩之多,衬着傍晚的昏灰,直如一头天虎匍伏。正眼望去,一条不宽不窄的山道一路拔起,从他身前直通半山腰,那山道却不是门户大开,每隔百步远近,就有一堵两人多高的削尖大篱,各有几人提着长枪刀剑把守去路。 只是,这都算不得诧异。 宿平的身下,是一条大道。 一条大大宽宽的官道! 而这官道边上,竟明目张胆地竖着一杆大旗,上书“风雷寨”三个描黑大字。 要不是雷敢指说了一声“到了”,宿平还真不愿相信这里就是强寇的老巢。都说“贼人、贼人”,那做贼之人,如今却没了个东躲西藏的贼样,反把门户大开在着堂堂官道之侧,能不叫人惊掉下巴? “宿平兄弟!你瞧咱们这山头如何?”雷敢指豪迈道。 “好……很好。”宿平硬着头皮喃喃道,却浑不觉雷敢指口中说了“咱们”二字。 要说这江湖好比一个炉子,那宿平就是刚刚贴进去的白面烧饼,还未见识过真炭火的威猛;他再如何聪慧,也只是个乡下少年,三番两次地落了雷敢指的套。 这会儿,舒云颜也撵着凌雨到了此地。那少女口中兀自叫道:“凌雨,你给我说个明白,什么叫作‘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 “正主儿在这里,你自己问他。”凌雨也不下马,直往山道行去。 “我就偏要问你!”舒云颜一呼马鞭赶去,临前还剐了雷敢指一眼。 雷敢指摸了摸鼻梁,却不骑马,牵了宿平的手,步行而上,那山门的守卫们见到他二人过来,都是拱手叫道:“见过少寨主!” 雷敢指还了一礼,一把将边上的少年拉来跟前,道:“这是新来的宿平兄弟!日后还要多亲近亲近!” “宿平兄弟,我叫吴道,道理的道……等我换下了哨,就来找你喝酒!”一个精壮的年轻守卫抢先道。其他几人也相继说了自己的名字。宿平也学着雷敢指,一一回礼,只是头疼那喝酒之事,暗暗叫苦,却又不好相拒。 还好雷敢指瞧出了他的困扰,替他解了这围,笑骂道:“去去去!我宿平兄弟方才十六,是个斯文人,哪个有种的,我来接着便是!” “说不得那我们就一起上了!少寨主你可洗了肠子等好咯!” “尽管放马过来!”雷敢指朗笑一声,又拉着宿平向前走去。 从这山门之前到那顶峰,中间少说也有七八个大篱,雷敢指皆是将宿平挨个引荐了过去。宿平倒也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门道,招呼起来更是熟稔许多。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宿平才得站到了半山腰上,放眼看去,情不自禁地道了一声:“好山!” 这里的山腰不似别处,有着极为宽阔的一片平地,平地的中间是一圈崖壁。那崖壁趁着微光看去,依稀有些凿痕,显然这块平地是被人垦荒而成的。绕着山腰围了半圈,尽是一些屋宅,大大小小,总有五十来所。当中的一座,却是最为阔气,横开十余丈,墙柱用大石,梁栋架黄木,顶上还铺着数层厚厚的秸秆,一派草莽之气霎时扑面而来。 此时天阳已落,这座大宅却是堂门大开、灯火通明,里面不断传出呼喝朗笑之声。宿平只因站在石阶之下,不能看个究竟,抬起头来,又望见高高的门梁上挂着一幅大匾:“风雷聚”!再看廊前中间的两根大石柱上,刻着一对联字: “风风风风风涌此门,雷雷雷雷雷照我峰。” 0027 风雷涌聚,箭连一气(二) 宿平在那半山沿时,各家的门联自然见过不少,可是这一副奇特的八字联,他一口气念下来后,隐隐之间,有股磅礴气势涌上胸口。 雷敢指自打到了此处,便放手任由宿平探望,此时才走上前来,对少年笑道:“这联对得如何?” “敢指大哥,我读书不多,但也觉得这副联字很有……威风。”宿平回道。 “哈哈,哥哥我也不喜舞文弄墨!只是这联却有来由。”雷敢指道,“五风五雷,是为五洲风雷,意喻天下间行风雷之事的好汉。联子出自舒岭主之手,却也和我爹的名字有关。” 宿平自然不好去问他爹的姓名,却道:“那舒岭主,又是什么人?” “舒岭主是南岭的第一把交椅,也是我们这一片的总头目,是个文武皆备的英雄人物。”雷敢指说起这舒岭主也是不吝推崇,末了还眨眼道,“……他可是云颜妹子的父亲哦。” 宿平微微一愣,面色遂有些黯然。 “我说宿平兄弟,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够爽快!舒岭主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只要你放出那股平日练功的气势,有朝一日,定然能叫所有人对你青眼相加!”雷敢指猛地一拍宿平后背。 “敢指大哥,你又来笑我!”宿平被他拍得挺直了腰板,却也不再忸怩,豁然道,“那我日后便爽快些!” “这才像话么!要是个个都如凌雨兄弟那般,人生岂非太过无趣!”雷敢指道,“走!咱们一同进去!” 拾阶而上,却是见了另一副光景。 那大堂内满满当当坐了竟有大好几百人,围着几十条长长的矮桌,每桌总有二十来人。每人身前都放满了酒坛、大碗、花生、酱肉,还有道不出名儿的腌菜、干菜。总之,摆的尽是下酒的食物,却见不到那些寻常的农家样式。那些人里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光头长发,赤身精装,白白净净的,黑不溜秋的,眉端目正的,歪瓜裂枣的,站着吆酒的,醉了喝趴的……应有尽有,甚而还有几个女人的身影,闹哄哄乱作一团,即便雷敢指领着宿平这个生人走进来时,也仅有几人招呼一声,见怪不怪。 两人来到厅堂中央,朝正北位走去,宿平一眼就看见了舒云颜,少女此时正与主位台上的一个中年男人说话。 那中年男人两手搭在不油不漆、厚实如岩的楠木大圈椅上,即便只在矮桌上露出了半个身子,依旧叫人似见其凛凛之躯,眉唇之间与雷敢指极为相似,却长了一孔方正的国字脸庞,不怒自威。 宿平看向他时,此人也突然朝自己望来,目光炯炯。少年只相持了两个呼吸,便连忙低眉避开,却猛然瞥见台前地上趴了一个黄黑相间的兽头,盆口大张,獠牙逼露,顿时又吓了一跳,面色微微泛白。 原来是张虎皮。 “敢指,这位小兄弟可是宿平?”只听那中年男人哈哈一笑,传下声来,这才惹得众人放下酒食,齐齐回望。 “正是。”雷敢指道。 “好好!”那中年男人说话站起身来,绕过矮桌来到台下宿平身边。少年见他果然身形伟岸,比之雷敢指还高了半个脑袋,总有五尺七八,行走间好似传说之中的龙行虎步。中年男子近得跟前,又把宿平端详了一番,这才拍了少年的肩膀笑道:“哪家父母生出如此相貌堂堂的好后生?——我叫雷照峰,是这小子的爹!” “伯伯好……”宿平回了一礼,鼻尖却是隐隐发酸。雷照峰叫了声雷敢指“这小子”,登时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虽才离别了半日,却是愈发心生挂念。 “你这小娃娃,既然入得我风雷寨,怎地还叫起‘伯伯、叔叔’了……”一个面如旧铁锅、满脸刀板肉的魁梧汉子不知何时提了口酒坛子、抓着个大海碗就凑了上来,那声音好比炸雷,“来来来,别搞那些婆婆妈妈的,先灌上两大碗再说!” 雷照峰面带笑容,也不阻拦,倒是他儿子雷敢指忙上前劝道:“三寨主,宿平年岁还轻,不胜酒力。” “什么不胜酒力!甚么年岁还轻!”那汉子把黑脸上的白眼翻得铜铃大,酒坛海碗撞得当当响,“你似他这般年纪,早就把这酒坛子当枕头了!” “咱们那是习武之人,宿平兄弟怎可一概而论?”雷敢指道。 “不是习武之人,上这山头来做甚?你小子给我闪、闪、闪!”汉子一把推开雷敢指,瞪了宿平一会儿,突然狡光一现,咧嘴道,“小娃娃,不想喝酒也成,敢不敢与老夫打个赌?” 老夫?宿平愣了一愣,此人面色焦黑,虽看不出年纪,想来也不过三十出头,却自称老夫?早就听说有些绿林强盗长得怪异,脑瓜儿也不大好使,眼前这位看来便是其中之一了。只是他要与我打赌,我该应是不应?……少年心如电转,倒是愈发冷静了下来……敢指大哥救了我,对我也很不错,断不能让人瞧不起我,折了他的面子。我且先看他有什么花招! 片刻出神之后,宿平迎上黑大汉的目光,却是没来由的心头又是一紧——这货长得实在是太过凶悍了——当下只得攥起拳头,鼓足勇气道:“你要……赌什么?” “嘿嘿,方才云颜侄女先来把你那事全都说了一通,道你射艺不赖。”汉子拿海碗蹭了蹭他那直喷酒气的大鼻头,“——咱们就来赌你射箭的准头。” “原来方才她夸我射得准呢。”宿平心头一暖,忽而又想到舒云颜此刻定然也正望着他,胸口瞬间冲出一股豪气,对那大汉朗声道:“百步之内,任你放靶!”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登时有几个拍手叫好。 “倒是有些机灵,竟然拿话来堵老夫——不过小小年纪就敢说能射百步,也是当夸!”那大汉双眼一扫大堂,回头对宿平道:“这‘风雷聚’顶多也才七十步长,你大可不必担心。” 宿平闻言惊道:“莫非就在此处射箭?……却不知是个什么射法?” “什么射法?——”那汉子忽将手中海碗直直朝上一举,陡然向着堂内放声道,“兄弟们!可有人愿意陪这小娃娃耍耍那‘顶上摘花’?” “我先来!”却是雷照峰哈哈一笑,邻桌拾起一个大碗,泼去了残酒,就向西南角行去。 那场面刹时就热闹了起来,却只有十几个人挺身而出,相继去往堂内各边角站定。 宿平看在眼里,发觉这十几人皆是出自雷照峰的主位台左右、或是靠近的几条矮桌。只有正门口站了一个浑浑噩噩的醉人,顶的却不是海碗,竟是个大坛子,晃晃荡荡还漾出些许酒水,不管旁人如何规劝嘲弄,就是不听,大着舌头只管叫道:“算……算……我一个!” 少年算是明白过来,什么叫作“顶上摘花”。他射过架靶、木块,也射过竹鸡、山雉,可眼下要他去射活人头上的碗儿坛子,实乃有生以来的第一遭。踌躇间,也只好缓缓卸去行囊,解下二弦竹弓。待他摸向腰间箭囊之时,却是一愣,便对那大汉问道:“这位……大叔,不知我要射几箭?” “站着的有几人,你便射几箭。”黑脸大汉道。 宿平于是又把那人头点了一点,最后眉头一簇,指着那正门口的醉汉道:“那他算么?” 黑脸大汉哈哈一笑:“算他一个!” “若是算的话,那便共有十六人,只是……我的箭却不够了。”原来今日在半山沿练箭时,被那张赐进一伙打断,慌乱间都不及拣回,后来又送出了三箭。是以拢共十三枝竹箭,如今只剩了寥寥五柄。 “这有何难!”黑脸大汉撇了撇嘴,朝后头嚷道,“老四!你给这小娃娃送个十五枚箭来。” 宿平也不知哪个是“老四”,便顺着大汉的朝向望去,却是大堂主位。此时,那一排只坐了三人。主位上雷照峰走后,就剩下了舒云颜。略低于主位的两侧,各有一张矮桌,其中一边便是凌雨。另一侧,是个青年男子,年岁与邱禁相仿,他的桌上正摆放着一支系着腰索的箭筒,显然是入座之前解下的。 宿平将目光略有局促地从舒云颜身上撤回,关注在这名男子身上。 这男子杏仁目单眼皮,头挽流水翻刀髻,身着黑白斑花衫,整个儿端正利落。正喝着酒看着戏呢,听见黑大汉向他索箭,右眉微微一掀,也不答话,突地左掌一抬,击向桌上箭筒。 箭筒笔直飞出,冲着黑大汉倒射而来,速度极快,眨眼到了跟前。 大汉嘿嘿一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张一握,也不见什么花哨,那箭筒连箭尾处便被他牢牢抓在手中,竟是一枝也没有洒出。 “这桌的兄弟,替老夫满上十六碗酒来!”大汉将箭筒交于宿平,一声吩咐,把众人目光都从那青年的身上拉了回来。被他指到的那一桌人,都抓起酒坛子,齐唰唰地倒了十六海碗。 “小娃娃,咱们别再罗嗦,便开始罢!”大汉道,“——你若是射下那些人头上的一碗,我便喝桌上一碗,射中两碗,我便喝两碗……你若射得偏了,余下的就要自己消受!可明白了?” 宿平盯着那十六个盛满酒水、与自己脸儿一般大小的海碗,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下便系上了新箭筒,从中取出一枝木箭,放在手里掂了一掂,份量比那竹箭略重,却也趁手。 “赶紧的!老夫都喊得口渴了!”大汉催道。 宿平于是搭了箭,举起弓,却是不知先瞄向哪个。 却听西南那头雷照峰叫道:“先来射我!” 少年闻言,点了点头,正要转弓,又听东南边一个人道,“大哥,你就别抢了,让我先来!” 众人寻声望去,却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润脸福身,头顶城隍飘飘巾,两开顺眼八字眉,宽宽的绸袍纹金钱,圆圆的扑肚挂算盘。此时他捋了捋下巴上几根清胡须,指了指巾帽上压扣的瓷碗,对宿平笑道,“小哥,你往这儿射!” 宿平见雷照峰朝他点了点头,便又转了个身,打开竹弓,双目顺着箭身向那胖子瞄去,却是只觉镞头微微有些颤抖,心中暗道:“这胖大叔长相说话如此亲切,若是我一个不准,像烂人张那般射下他一只耳朵来,可要糟糕……哎,邱叔叔教我要凝神静气,我却怎地还这般不能自控……咦,这大海碗少说也有四寸来厚,我若是把箭头向上调点,以我眼力,即便偏了一两寸,却也不怕射中了这位叔叔……”心绪纷乱间,倒叫他找到了些许法门,定了计较,便深吸了口气,就要把箭射出。 只是正待他松开扣弦的右手之时,少年的余光却瞟见胖子的八字长眉突然抖了一抖。这一抖,霎时叫宿平分了心神,那戴着石决的拇指不自禁地向上抽动了一下,少年想要按住,却已是来不及了! 0028 风雷涌聚,箭连一气(三) 那弓弦跳出石决槽口,绷起箭尾,嗡地就弹了出去。亮银色的镞头呼啸破空之间,竟是扎向那胖子的眉心! “小心!”宿平失声叫道,顷刻逼出一头冷汗。 那胖子却是微微一笑,似早有所料,也不见其如何动作,那大圆脑袋就甩向一边,瓷碗晃落开来,往下坠去。只是那木箭来得更疾,眨眼就到了他的跟前。 这当口,众人只觉双目一花,那胖子白白肉肉的右手忽地挥了上来,抓向木箭。只一握,就把那柄木箭牢牢抓在了掌中。再一个转身,操起左手,又将那下坠的海碗稳稳接住。 满堂喝彩! 宿平松了一口长气,拂去额前的冷汗。 雷照峰把少年神情动作看在眼里,也是微微一笑。 胖子正了正形如城隍庙般座在头顶的飘巾,一抖腰间算盘,“哗飒”作响,走将过来,对宿平宽慰道:“小哥很是不错!莫要紧张,大胆去射。”说完,便回了席位。 一旁的黑脸大汉此时插口道:“小娃娃,第一碗酒,便是你的了。” 宿平也似受了那胖子鼓舞一般,这回竟出奇地平静了下来,对黑脸大汉问道:“这十六个人,都能抓得住我的箭么?” 大汉哈哈一笑,睥睨道:“抓不抓得住,我可不知,但我却是敢打包票,即便射偏了,就凭你那箭力和他们的眼力,也扎不中人的。” “好!”宿平说了个好字,眼中的一丝忧色尽去。当下利索地抽出一枚木箭,开了弓,就对准了西南角的雷照峰头顶,道声:“雷伯伯,我********雷照峰闻言笑答了一句:“来罢,等着呐!” “呐”字才一出口,宿平就放了右手,木箭飞闪而去。 堂内众人还未醒转过来,就听“叮”的一声,雷照峰那头顶的瓷碗应声而落,掉在地上,“啪”,摔得花碎。 “好!”这风雷寨的大头领目色一亮,竟纹风不动,泰然自若。 “喝!”宿平没来由地陡生一股豪气,居然对着黑脸汉子喝了一声,当下也不见丝毫停顿,起手又是抽出一箭,搭向弓弦。 那汉子大笑着伸手操起桌上第二碗水酒,咕咚咕咚仰头就灌了下去,嘴里叫到:“爽快得很!” 他灌得快,宿平更快。 那汉子还没来得及放下酒碗之时,宿平已然张满了竹弓,对着最靠近雷照峰的一个男子头顶,又是一箭。 “叮!”——“啪!” “再喝!” “爽!” …… 大堂之内,一时就剩下了呼弦声、叮响声、碗碎声,一个叫“喝”,一个叫“爽”。如此这般,一连射了十四枝箭,箭箭中的。 第十六枝木箭开弓在手,宿平直觉全身劲气已然蹿到了巅峰,却是如那日邱禁连射三弦弓一般,大喝一声“着”! 箭影径逼正门口那最后一个醉汉头顶而去。 “哐当!” 坛子轰然破裂,一缸酒水散将下来,把那醉汉劈头盖脸淋了个全湿。这被淋之人却似兀自在酒乡逍遥,晃着摆步,舔着嘴唇,浑噩道:“好酒……好酒……” “好!”却是雷敢指当先叫道,跟着满堂喝彩,比之方才那胖子徒手抓箭,更是热烈数倍。 再说那汉子喝了十四大碗酒,也不知是不是生了张黑锅脸的缘故,竟然面不改色,端起那第十六个海碗时,又去前头取了第一碗来,递给宿平,满脸赞赏道:“宿平小兄弟!老夫现在很欢喜你!——来来来,大伙一起满上,陪老夫敬他一碗!” 宿平还从未做过如此瞩目之事,心中也是豪迈,接过酒碗,顿了顿道:“……黑大叔,我喝!” 汉子笑骂:“老夫叫红叶,不是什么黑大叔!” 宿平换口:“是是!……红大叔!” 这两人一对一答,一个称呼兄弟,一个叫声大叔,还是又黑又红的,众人都笑翻了过去,却也赶紧满上了水酒,站起身来举碗遥对二人。 “喝!”红叶哭笑不得,只得一口黄汤就灌了下去。 “干!”众弟兄和道。 宿平也把那碗口凑到嘴边,一股酒烈之气登时扑鼻而入,正要一个咳嗽呛了出去,又立马被他强行克止,心中却是想道:“孙爷爷说过,‘既是挖井,必要见水’,要做就不要轻言放弃!——她此刻定在看着我,我怎可虎头蛇尾……”当下摒了呼吸,就把酒水朝嘴里倒去。哪知才一入口,就仿若燃爆了一场大火,焚起团团热气,钻进喉咙、冲入肺叶,顿叫宿平张大了嘴巴,胸口起伏,出气不知在出气,进气不觉有进气,瞧得那些在场的绿林好汉个个哄笑连天。 “呵呵,看不出这宿平还真有几份胆色,唔……箭也射得很准。”舒云颜抿了一口,放下酒碗笑道。 “逞能!”凌雨却是眉毛一掀。 那黑脸汉子红叶此时却把宿平手中的酒碗夺了过来,一口喝干,扔了旁边的矮桌上,回头对少年说道:“宿平小兄弟,我见你能开这二弦竹弓,小小年纪,也算得上神力了——想那拳脚上的功夫定也不赖,如何不展演一番?” 宿平见他自称老夫,那会儿叫自己小娃娃,这会儿又呼自己兄弟,辈分极乱,却也喜欢,便如实道:“红大叔,我可不会拳脚功夫。” “那便太可惜了……不过也无妨!云颜侄女说你射箭才不满一年,我瞧着资质不差,你便跟着老夫习武,定有成就——”红叶说着,似不经意间将头撇了撇那方才送箭“老四”的席位,续道,“一个人要是只知射箭,哪能有多大造化?” 宿平还未答话,就听一人骂道: “呔!你个黑匹夫,还蹬鼻子上脸了!” 却是那翻刀髻青年站起了身来,不知从何处撸过一把紫木弓,一脚踢起黑白斑花衫,就走上前,边从宿平腰间紫筒内抽出一枝木箭搭往弦上,边向门口叫声:“哪位兄弟朝天扔个碗儿来?” “四寨主,俺来!”话音一落,就有一个头扎灰巾的瘦脸好汉站了起来。那人看着四寨主搭好了弓,放在腹前,立马把碗朝上一扔。只是也不知这好汉是否喝多了酒,竟有些把握不住力道,那瓷碗猛地就望两丈高的斜梁上飞撞过去。 宿平暗道一声:“不好!太快——” 有人却更快。 只见那四寨主唰地举起紫木弓,两眼微眯,撑开就是一箭,把那瓷碗在要撞到斜梁的前一刹,当中击破,碎裂成数块掉落,叫那些站在底下的人纷纷避乱,“厅厅啪啪”响了一地。全场叫好。 “厉害!”宿平惊出声道。 “厉害个屁!”红叶鼻孔喷着酒气,显是不服,向前走上两步,来到一张矮桌前,叫了声“让让!”那几个弟兄便都站起了身来。只见大汉两手围过四个酒坛子,挨起摆成一线。宿平正想他这是在做甚,就见红叶一个扎马挺身,“喝”对着那第一个坛子,就是一拳。 “嘭、嘭、嘭、嘭!”四声脆响过后,那四个坛子爆开,稀里哗啦倒作一堆,却没有半点酒浆洒出,原来都是些空坛子。 红叶收手站起,睥了四寨主一眼,满脸得色。宿平见他拳面平整如削,并无半点异状,想起方才那出拳破坛的气势力道,也是惊骇,只是扫了四下一眼,叫好之人倒有,却是不甚太多。 “怎样?黑匹夫,今日是你输了……任谁听了兄弟们的呼声,便知高下。”翻刀髻的四寨主把他那黑白斑花衫伸指掸了一掸,抱弓在胸对大汉嗤笑道。 “你翘毛个甚啊?老夫哪里输了!”红叶愤然,“老夫一拳打碎四个空坛子,你才射下一个小碟碗,也配跟老夫比?” “非也,非也!”四寨主大摇其头,笑道,“我用那比小指还细的箭头,几十步外打碎了飞空的瓷碗,你的愣大拳头也就半步的距离,才打翻了两三个坛子——自然是我赢了。” “驴唇不对马嘴!” “嘴硬。” “什么都不懂,难怪老夫当了老三,你却只排老四!” “让着你的。” “好!好!……来来来!你也碎几个坛子老夫瞧瞧!” “你先射一箭。” 这二人斗得激烈,宿平却见堂内众人自顾边吃边笑,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 “老夫不来与你吐沫沫!——宿平小兄弟,你可愿随老夫习武?”老三突然撇了老四,向少年问道。 宿平还在犹豫,却听老四笑道:“宿平侄儿,你若想学我刚才那手,明天起便跟着法华叔。” 红叶拍案道:“奶奶的,你这厮敢占老夫便宜!”。 “我与宿平侄儿说话,哪里又占你便宜啦?” “屁话少说,你敢出去与老夫一战?”红叶撩了袖口,指向门外。 “嘿嘿——”只听法华笑道,“你倒是会挑时辰!这天色入夜一抹黑,你全身上下又似块大黑炭,只消望外头一蹦、那双白招子一闭,我便寻你不见了,脸也不见脸,手也不见手……如何能打?” 宿平不禁莞尔,他原先以为这斯文冷酷的四寨主是个不喜谈笑之人,没曾想竟这般巧舌如簧、犀言似针。只是忆起那神乎其技的一箭,便又有了崇敬之情,皆因少年虽于习武也有点兴趣,却是对弓射最为痴迷。 “你少来推托,明日正午应战!” “不可,不可。正午太热,出一身骚汗难闻的紧。”法华说罢,还凑鼻嗅了嗅大汉,连连摆手。 “那便清晨!老夫照样掀翻了你。”红叶咬牙道。 “不妥,不妥。清晨露气太重,脏湿了衣衫。”法华道。 “你个油头货,那你来选!”红叶气道。 “你这黑匹夫,当真笨不可言,——便在清晨与正午之间,不就成了?”法华叹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好、好、好!尽管来逞口舌,等老夫明日在你脸上留个乌青大拳印,看你这老四还如何得瑟!”红叶说完,蹬蹬几步跨回席位,提起一个坛子,仰头就是猛灌。 “哈哈,三寨主单挑四寨主,明天咱们又有好戏看啦!” “来来来,机会难得,快来下注!” 那些堂内的好汉兴奋不已,更有一人开出了博钱的盘口。 只有那先前露过一手的绸袍胖子,却是眉头深锁,解下腰间算盘,放在掌中,手指连拨,噼里啪啦响过一阵之后,喃喃叹道:“海碗三文钱一只,酒坛十二文钱一口,十五只海碗四十五文钱,五口酒坛六十文钱……又是整整一百单五文钱呐!这些个捣腾货,每回只顾自己爽快,却不知持家的难处……嘿嘿,幸好我方才接住了一碗,省下了三文钱,当真可喜可喜……” 0029 草莽之义,武射之比(一) 夜入亥,风雷寨,山腰之沿,四丈哨塔。 宿平与雷敢指二人趴在哨塔顶棚的栏杆上,极目眺望。 春风微凉,四野遍静,只有一轮如眉如钩的新月挂在天中,谁道是: 万家灯火已熄九千九, 却不知那一百家是喜或忧? 三月三,新银如钩, 照起一江湘水涣白绸, 天上地下空对眸。 “才别了半日,就想你爹娘了?”雷敢指见宿平一直望着西面,有些郁郁之色,便开口调笑道。 “我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走出半山沿五里之外……也不知此刻父亲、母亲、还有灵儿在做些什么?灵儿想是已经睡着了,只是母亲她……”宿平叹了口气,便不再往下说了。 “你若是愿意,我明日便带兄弟冲杀过去,把那张员外一家吊打一顿,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雷敢指道。 宿平急忙道:“万万不可!如此一来便更说不清了,官府定要为难我父母——再说了,我也不觉敢指大哥与风雷寨的人都是恶人。”。 “官府之人,怕他个鸟!我风雷寨就把大门开在那官道之上,收受往来路钱,却又见哪个当官的过来探头了?——哈!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官儿来。”雷敢指突地笑道,好似想起了一件极为有趣之事。 “什么官儿?”宿平也来了好奇之心。 “你也许不知,这隔着湘水两地,你那西边隶属湖荆南路,东边却是南江西路,咱们风雷寨便在南江西路袁州境内。眼下要说的便是袁州府里的通判,姓樊名马良,是个文官……宿平兄弟,你莫要小瞧了这‘通判’,那官职可是不小,其位只在知州之下,知州若有要令下达,尚要经他通判一道画戳签字方可执行——可就这么一个大官爷,被三寨主一拳打歪了鼻梁,却不敢来兴兵讨人,哈哈,你猜他是何滋味?” “自然憋屈的紧了……只是不知红大叔又为何要打那人?”宿平道,又想起红叶的凶猛样,登时仿若自己鼻子也挨了一记大拳头,闷酸不已。 “话说这袁州府在咱们风雷寨北面,那通判樊马良却有个老岳丈,住在袁州之南,前年入夏要去他姑爷家中避暑,便路过此地。咱们开山做买卖的,自然不能怠慢了客人,就请他下了轿子、付个酒钱。哪知那老头开口闭口‘姑爷’、‘通判’的嚷嚷,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四寨主当场便一箭射下了他的钱袋,叫人扒了他的内裤外裳,赤条条地塞进了轿子。那些轿夫、家丁因夏季天热,也都只穿了一套单衣,弟兄们逐个查了一遍,确保老头无衣可换之后,这才放了他们离去。” “法叔叔鬼点子真多,只是……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不想却被如此作弄。”宿平不忍道。 “宿平兄弟此言差矣。你原先所见,也止一村之人,我虽才长你两岁,却见过这世上不知多少混蛋人,干出多少混蛋事。”雷敢指道,“少年之人,有好小子,也有坏小子;壮年之人,有硬汉君子,也有恶棍奸贼;而那些上了岁数的人,哪个又不是从少年活过了壮年,这才到了老年?哪个又不是历经了大几十年的风雨、看尽世间百态?若其心不改,则善者越善、恶者越恶,是谓‘本性难移’,与人之年龄并无关联。” 经他这么一说,宿平顿时想起了两个人来:一个是与人为善的孙爷爷,一个是压榨乡里的张员外,豁然开朗间,更是对雷敢指又高看了三分,嘴里道:“敢指大哥是个有见识的人,我却比不上了,即便就算明白了这些个理,也不能像你那般头头是道。” 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夸赞,饶是雷敢指脸皮再厚,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挠头笑道:“我那都是舒岭主教的。咱们三山二岭似我这般年纪的后人,都须得能文会武。” “原来如此……咦?——既是法叔叔叫人扒了老人家的衣服,那个姓樊的通判理当找法叔叔才是,却怎么又被红大叔打了?”宿平疑道。 “哈哈,你是不是瞧过了三寨主与四寨主的嘴架,以为他俩嫌隙颇深?——那你便错了!你别看他二人在山寨内时常水火不容,可要是真对上了外人,那便又是咱们风雷寨最猛的一双搭档了……就拿此事来讲,那樊马良被我等羞辱了岳丈,自然憋屈,前来寨前要人抵罪。三寨主性急,没说几句就冲上去动了手,几下打翻了樊马良的一众马前护卫,那樊马良见事不妙,就要驱马回逃,四寨主便一箭把那马儿射倒在地,三寨主当场伺机擒住了对方,照脸就是一拳!打得那通判只管咱们贼寇叫大爷,口中‘饶命’连连。” 宿平问:“那通判的马前护卫,共有几人?” “总有十个罢,只多不少。三寨主出手极快,那些后头的军兵来不及插手就杀到了姓樊的马前。”雷敢指道。 “红大叔竟如此厉害?”宿平讶道。 “方才他已露了一手,想来你还是看不出他的厉害。”雷敢指摇头道,“要说只砸一个坛子,是个普通人咬牙都能做到;若是同爆两坛,便要有些身手了;三个坛子,更为稀少,咱们风雷寨恐怕也拿不出十个;要说四坛齐爆,寨上之人却只有两个能做,就连四寨主也是不行。” “另一个定是雷伯伯了!”宿平道,“只是……真有这般难吗?我看红大叔却是一气呵成的。” “哈哈!你要知那是些坛子,不是什么木头板块,个个都作滚圆状,连在一线,只能相互触于一点,是以发出的劲力只能凭那一点传递,出拳太慢太弱,那后面几个坛子根本不受其力,出拳太远太老,只能将那余下的坛子推出,并不能粉碎。故而这拳头必要猛放快收,那便叫作‘寸劲’!——不过,若是在那坛子里装满了酒水,便不知三寨主能否做到连爆四坛了。”雷敢指滔滔不绝道。 “为何?”宿平问道。 “装了酒水的坛子,虽说稳重许多,可那酒水却能卸力,自然更难上加难了。嘿嘿……再说三寨主也不敢真去打那带酒的坛子!”雷敢指突然笑道。 “这又是为何?” “他若打碎了有酒的坛子,二寨主便要罚他。”雷敢指道。 宿平大奇:“黄大叔竟然比红大叔还要厉害?——不是说山寨之中只有雷伯伯与红大叔二人才能做到‘拳爆四坛’么?”方才在那堂内,宿平早已知晓这二寨主便是那抓箭的胖子,叫做黄鹤杳,虽然生得人畜无害,出手之时却快若迅雷,人送外号——“算盘手”。只是不论如何,在宿平看来,他都不能打得过红叶。 “二寨主自然厉害!三寨主若敢打烂四个带酒的坛子,二寨主定叫他半个月没的酒喝。哈哈——你说他该不该怕?”雷敢指捧腹道,像是想起了那酒痴大汉无酒可喝的疯魔样。 “原来是这般厉害法。”宿平莞尔。 两人笑了一阵,雷敢指突然眯了眼睛对宿平道:“你又可知方才那堂上,有个人真真叫作身处险地” “身处险地?大伙都在自己的山头上,哪来的身处险地?”宿平沉吟着,却见那惨白的月光照在雷敢指的脸上,此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蓦然惊道,“莫非……莫非是我?” “不错!”雷敢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顿叫宿平看着森森然,“那十五个有胆量站出来叫你射的好汉,个个可都是寨中的精英,大寨主与二寨主更是抢先来试——你第一箭射不中也倒罢了,若是连射三箭未中,且箭箭逼人要害,此刻就不是站在这里了,而是要关去水牢之中——宿平兄弟,我这么一说,你可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多谢敢指大哥坦诚相告。”宿平摆手道,“只是,我不知这又是为何?” “是因咱们三山二岭,并非一般的绿林,与朝廷暗斗了五十来年,都互有细作潜伏。是以,万事都要慎之又慎!”雷敢指叹道。 “可我才十六岁,又能有什么作用?”宿平倒也听过‘细作’二字寓意。 “嘿嘿,你还别说,似你这般年纪,又有一技傍身,他日有了成就,定是咱们三山二岭的风云人物,正乃细作之首选。” 宿平恍然点头,追问道:“听敢指大哥说了几次的‘三山二岭’,不知那又是什么?” “三山二岭,有太行、大巴、武夷三山,二岭便是秦岭与南岭,皆是一家兄弟。咱们风雷寨便分属南岭统辖,十年之前方才建寨,只是个新山头……”雷敢指道。 “那些许多山头,离这里近么?咱们在这哨塔上可以看见么?”宿平朝黑夜里四下张望道。 雷敢指忍不住笑道:“怎么可能!你便是站在那衡岳顶上,也不能看见分毫。太行山、秦岭、大巴山,可都在赵国西北,分别挨着梁国与夏侯国,而武夷山就在南岭东边,与南岭分开赵、徐两国。诺!那边就是南岭,即便离咱们最近,也要翻过好几座山头。”雷敢指朝东南边努嘴道。 宿平闻言不由咋舌,暗道:东南西北的,我今日倒也方才明白……只是咱们赵国到底有多大,我却哪里知晓…… 雷敢指见他一脸震惊,又把许多新鲜故事说与少年来听。譬如红叶与法华并不是两位寨主的真名,他们一个不姓“红”、另一个也不姓“法”,这都是他们逃亡到此山头之后另取的化名……譬如二寨主黄鹤杳原本是个开酒庄的有钱掌柜,却被官府抄了家产,为人善于经营,更是个抠钱如要命的铁公鸡……譬如风雷寨的寨主其实共有五个,那五寨主是个女子,化名一浊,这些年间也不知去了何处,销声匿迹,但平日最喜调戏那些年轻的小男子……又譬如…… 两人又聊了半个时辰,这才下了哨塔,回到雷敢指的房内,同榻而眠。 “也不知明日红叶大叔与法华叔叔哪一个能赢?他二人是因我起了争执,都莫要受了伤才好……”宿平平躺在那里,仰望房顶,眼睛不住地转动着。 一切是那么陌生而又新奇。 …… 0030 草莽之义,武射之比(二) 三月初四,辰时。 风雷寨近半数好汉都汇聚在了山顶的练武场上,在那边缘围了半圈。雷照峰居中站在前面,身边是二寨主黄鹤杳,还有雷敢指、舒云颜、凌雨等人。宿平自然也在。 少年此刻望着场中相隔十步、对峙而立的两人,正是红叶与法华。 二人比之昨晚,并无太大不同,却也各有特异之处。红叶右手中倒提一把厚背大朴刀,冷光闪闪;法华的左前臂上绑了一块黑色护皮,护皮内插着三尾小指粗细的铁棒,不知是何事物。 那铁棒上有槽口,莫非是箭?宿平心头琢磨,当即摇头,小臂短的箭,开了弓根本搭不上。 少年这般想着,那边黄鹤杳已然开口道:“你二人开始罢。” “等等!”红叶突地甩头看将过来,“我要的门板呐!” “你要门板做甚?”二寨主八字眉下的两眼一翻。 “二哥你好不公道!”红叶叫道,手指连连点向法华,“这油头货有弓箭在身,你叫我俩离了十步,不远不近也倒罢了,这山顶空空旷旷,鸟大的遮身之物也见不着一个,你要让我做活靶子不成?” “你个黑匹夫,不是胆儿挺大么!今日怎地却又怕了?”法华笑道,“你若是真在这么一个地方,碰上像我这么一个仇家,莫非还要人家送你块门板才动手?” “你又怎地知道老夫不是在客栈里、树林子里撞见了他?——任一个都比这鬼地方靠谱!”红叶大剌剌道,他可不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 “够了够了,你们是比武呐,还是斗嘴呢!”黄鹤杳突地举手一招,登时后头钻出一人,手里还真提了块大木板,却只有四方桌大小,却不是真门板。 “真门板是要铜钱的,你若想要,须扣下三日酒量抵债……若是这块板子可用,权当白送!”黄鹤杳接过大木板,对红叶道。 “二哥真是大方极了!”黑脸大汉嘴角一抽,却也无可奈何,于是嚷道,“这块就这块!也不知包不包得住屁股!” 黄鹤杳不与他废话,五指一扣,抓起那大木板便向前挥去。木板旋在空中,堪堪飞过二人中间,还未着地,便听他一声断喝:“开始!” 话音刚落,就见白光一闪! 红叶竟是闷声不响,方才开打,就把手中厚背大朴刀掷了出去。 那朴刀呼啸连连,向法华径逼而来。 法华连忙撤走正伸向腰间箭筒的右手,摆起身子,避让开去,向来不带脏字的嘴里也骂了个“操!”字,脚下却不敢停留半分,夺路奔离。 红叶这边早有预料,方才刀一离手,就已大跨步地向前冲近。 那朴刀“哐”一声砸在地上,又“锵锵锵”地遛出两丈多远,飞起层层乱泥石,看得宿平心头直跳,对一旁的雷敢指道:“这才两个眨眼不到,就已如此凶险,万一真被那大刀扎中,可怎么办?” “无妨!三寨主只是先发制人,好让四寨主不能立刻取箭,谋得近身之机……啧啧,这一刀用得可谓绝妙!寻常之人如何能想得到?唔,宿平兄弟,他二人知根知底,你就擦亮眼睛只管看好戏……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良机呀!”雷敢指目露兴奋,两眼却不离场内半点。 宿平无奈只好也再次望了过去。 此刻的红叶与法华,倒与昨日的王小癞子与宿平有几分相似,都是一个追、一个逃,只是气势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红叶魁伟沉稳,崩踩狂踏如犀象;法华颀长飘逸,脱跳纵跃似豹狼。 宿平对于武功是个门外汉,却也看出了一些端倪,突然指着两人的脚底,不禁再次向雷敢指问道:“为何红叶大叔用了那么大力,踩起那么的尘土,却还是不如法华叔叔轻轻巧巧、蜻蜓点水那般跑的快呢?” “宿平兄弟眼力不错!不过,看来你还不知习武之人有‘外劲’和‘内力’之分。”雷敢指点头道,依旧目视前方,“这些日后哥哥慢慢再和你讲解……眼下你要知晓,四寨主身怀内力,又习过轻功身法,是以气息中敛,他若是提上一口真气,跑个四五十里都不成问题……可三寨主却是个纯练外功之人,劲力外放,能做到他这一步的,外家高手当中也算是排的上号了。譬如昨日江边追你的那个汉子,看着也颇有身手,却不能在三寨主手下走过一招!” 宿平虽说听得懵懵懂懂,却也咋舌不已。 “嘿嘿,他二人倒是绝配。一个只顾花哨,明明内力有成,却不去苦练武功招式,就知摆弄姿态;一个倔强浮躁,外功到了瓶颈,还静不下心来去学心法,整日嗜酒如命!”说话的是二寨主,他听了两个小辈的对话,忍不住横插一句。 雷照峰却是摇头一笑,对黄鹤杳道:“世间习武之人,或因其出身、机缘、体质、意志、俗事、贪痴,又或其他种种,各有不一,故而最终能成就高手者,少之又少……便如万千科考之人,读同书、而作异文,状元却只有一个……老二你倒是内功外劲俱有涉猎,但若要真干起架来,却是又打不过纯练外功的老三了。” 黄鹤杳似对大寨主的论断毫不介怀,嘿嘿自得一笑,道:“打不过又怎样,我自有治他的法子!” 正说间,却听雷敢指拍手笑道:“终于等到好戏看啦!” 法华虽说有内力、轻功在身,可这山顶却似一个垦出来的锅盖,四周都是陡坡悬崖,总归有边有界,迂回逃避间,还要取箭搭弦,自然被红叶渐渐逼近。 红叶却是不管不顾,追着对方只看一线。不过他也是头疼万分,是因那法华在逃逸中,已然备箭上弓了。 相距五步。 法华骤然止步回头,凝眼引弓,箭指红叶。 红叶顿时一个急停,斜身铲脚,踢向地面。 却是红叶后发先制。 一片沙土飞扬,几个石子被踢得飞溅,罩着法华的门面激击而来,叫他不得不避! 法华也是当机立断,扣弦止箭,急急左掠避开,却不停滞,顺势飞身而射,一道森银亮光直扎红叶! 红叶已是赚得空档,伺机一个翻身,滚地闪躲。 红叶踢出的石子擦着法华的发丝破空而去。 法华射出的木箭险险扎在红叶身侧一寸位置,打得岩地火星迸出,而后弹开三尺多高。 这一切仅是短短呼吸之间。 法华目中狡光乍现,足不停步,直往一处奔去。 红叶刚刚一个打转挺身站起,突见法华去向,立时怒眼圆睁,大骂一个“贱!”字,拼尽了全身力气,暴冲上前。 宿平也看出了一些门道,失声一笑:“好狡猾!” 原来法华借着红叶闪避的空档,却是跑去了大木板的方位,抢到那处,伸脚一挑,就把那大木板挑到空中,再一脚飞踢板沿,就见那木板呼呼旋转开来,好似一面大飞帕,直向悬崖边上飞落。 红叶暗暗叫苦,这块木板可是他的大依仗。若是没了它,要在这光秃秃、毫无遮物的山顶和一个弓箭手打架,自己就是活脱脱的一副肉靶子。 法华做完了这一些,却是不动了。原地不急不缓地抽出一箭搭在了弦上,开出满月弓,微微一笑间,目视红叶。 三寨主红叶自北面赶来。 那大木板却是从红叶的右侧,倒飞西北而去。 此刻红叶离法华七八步远,与空中的大木板只差了三四步。 这黑脸大汉毅然放弃进攻对方,扭身向着大木板一个跃身纵扑。 法华早料准他会就范,也不客气,把箭西北一指,就破空射出。 那箭堪堪扎向红叶与那掉落的木板之间。 在场的多数看客都是心中一紧,他们皆是认定此时三寨主若要执意救起那块大木板,必然就被射中。 哪知变故陡生! 红叶空中闪电般地探出五指,把那块大木板用力一个回拉,瞬间就拉了过来,再把身子一蜷,缩成一团,正好藏身在那木板之后。 说时迟,那时快! 飞箭“咄”地一声,就扎到了大木板上,镞头带着箭身穿透其中,总有三寸之多! 四寨主眉头一皱,立马再去腰间取箭。 却听那大木板后,一声放肆大笑传来,接着又是一阵裂响,大木板应声断成两半,一条大刀般的手臂从那木板碎开的裂缝中砍了出来,木屑横飞。 红叶气势如虹,双臂大捭,把那破开的木板抓在手中,左右各执一块,好似提着一对极宽的板刀,挥舞摆动间,脚下发足全力,冲将上来,嘴里疯魔一般地吼声连连。 法华刻下也已取出了一箭,又搭在弦上,迅速开弓,却是对着红叶脚下,猛地射了出去。那箭卜一离弓,他便飞也似地夺路蹿逃。 红叶看似发狂,实则心细无比。 眼看那箭就要射到脚下,三寨主只把左手木板横朝地上一扎,这箭就被挡在了木板之外,紧接脚下一蹬,左手撑板,身躯为轴,便如风车飞转,轮叶般的右臂翻转过来,猛力一甩,另一块木板脱手而出,带起一阵烈风就抡了出去。 木板飞旋间,尽封法华逃路! 法华也好似背后生了双眼,一个急刹避开,朝右奔离。 却又听见第二声呼啸响起。 原来红叶这招可并未使老,右手甩出第一块木板后,立即再转身躯,眨眼间左手的第二块木板就携风而掷,逼向法华右侧,气势更猛! 法华只得再次避让。 可是时间不等人。 如此顿了两顿之后,红叶已然杀到了法华背后,一个前伏步,一双生风拳,蛮横地向对方腰间抱击而去。 他这拳法可有来路,是前朝一个常在午门行斩首之刑的刽子手所创。那人砍的人头太多,久而久之暴虐成性,到了后来连那大砍刀也不能满足,便私下钻营出一套血腥拳法,叫做“刑屠拳”,砸头、碎喉、闷胸、击肾……无所不用其极,招招致人要害。这刽子手后来犯下颇多凶案,被官府下令斩杀,不想如今其拳法居然流落到了红叶手中。 这一式正是“刑屠拳”招数,叫作“极乐缠绵”,全然封死了法华的中盘,且有前冲之力,对方若是向前逃躲,亦能跟进。看得那一众人直把心胆提到了嗓子眼上,齐齐为四寨主捏了一把冷汗。 凶险万分之时,却听法华一个闷哼,一招“直冲霄汉”就在原处拔地而起,两脚再跟着一前一后踢开,顿叫红叶这一抱抱了个空档,非但化解了危机,还给附赠一记后脚,踩向红叶脸面。 红叶这魁汉却是毫无惧色,不避反进,前额猛顶,势如公牛犄双角,就朝法华脚底直直撞去。 法华却是暗暗叫苦。原来他虽有内力,却不甚精湛,这招“直冲霄汉”算是轻功中的高乘法诀,本就难以施展,堪堪拔起三尺来高,已是后继无力。那一记后脚更是轻功用老,顺势而为的缓兵之计。却没料到红叶真敢用他那铁头来克。 头脚相击! 法华顿觉一股大力袭来,震得他脚底发麻,所幸没有击中脚跟骨。他自不敢怠慢,当即强忍着借了一力,踩起红叶额头,腾空而起,一个筋斗翻出,就要落向远处。 红叶不饶!大剌剌一拍额头尘土,再次发足狂奔,蹬蹬蹬迈了三步,陡然一个大纵跳,飞身而起,双腿一曲一直,就向着法华下落处,径踹而去。 法华身在空中早有察觉,却是再也无处可遁,眼见就要活活变成了红叶的人肉沙包。 电光火石间,却见四寨主右手朝左臂一探,抽出黑色护皮中的一根铁棒,只一捏,那铁棒咔咔两声,瞬间弹开,变作一柄铁箭。 原来铁棒之内藏有机括! 这番动作,一气呵成,也不知法华私下里练了百回千回。就在他筋斗翻转过来之时,已然撑起了紫木弓。 红叶的脚踹向法华胸肋。 法华的箭指着红叶眉心。 两人身体皆在凌空,如若互不谦让,此回合必定是个死局! 0031 草莽之义,武射之比(三) “住手!” 却是雷照峰猛然运气暴喝,声响恫天。 宿平猝不及防,双腿发软、心口猛跳。 三寨主与四寨主互望一眼,同道一声:“收!” 法华顿时松回弓箭,提了一口真气,就要着地,举手投足间倒也轻轻松松。 红叶却是浆糊了! 三寨主的本就不如对方灵巧,是以只屈收了双腿,可怎么也煞不住身子。慌乱间,黑乎乎的脸上一对白招子瞪得滚圆滚圆,直朝法华撞去,却又怕撞坏了对方,于是张开双臂,就要把他同揉在怀、一齐落地。 法华向来清骚(注:清高加风-骚)的紧,怎能容忍这邋遢黑厮与他贴身纠缠?于是乎,四寨主连那最心爱的弓箭也不要了,一把丢弃下去,空出双手,死死向前抵住! 怎奈那三寨主练就一身野蛮的外力,可不是这四寨主轻易反抗的了的。 登时就见红叶一个擒拿,将法华双手扣在胸口,又怕他再有反抗,直接来了一个熊抱。只是时间仓促,等红叶堪堪将其制服,两人便撞到了一起,嘴对着嘴、鼻贴着鼻,终于双双着陆。却都因两眼不能视物,一个不稳,倒地交滚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得凌雨都不禁发笑,更别说在场的那些个弟兄好汉了。一时间全然哄成一团。 “大寨主……这比武,算是谁赢?”一个与宿平一般高大,眼圈发黑,面皮蜡黄,脖子上还挂块大铜镜的猥琐汉子悄然钻出人群,凑到雷照峰身边低声问道。 “噢,原来是陌路兄弟……”雷照峰哈哈一笑,拍了拍他肩膀眨眼道,“你这回可发大财了——他俩是个平手。” “陌路兄弟”听完,狠命地搓着一双不知几月未洗的污手,嘿嘿直笑,一脸的喜不自禁。 这时黄鹤杳忽然转头看了看他,淡淡道:“小叶子,按着规矩,你得分山寨五成。” 那汉子听罢,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老鼠,登时跳了起来,嘴中连道:“二寨主,咱们做人讲的是实诚,老规矩可只给三成啊!” “你小子也认得‘实诚’二字?——不过你既知道那是老规矩便好,此番咱们讲的却是新规矩。”黄鹤杳一摸他那八字撇眉道,“你倒是问问诸位兄弟,咱这新规矩,可算靠谱?” “靠谱,靠谱得很……”那些个挨的近的,都是附和道。瞧他们幸灾乐祸的模样,显是刚刚明白自己输了钱、下过注的弟兄。 原来这猥琐汉子,就是那日在堂中开盘博彩之人,叫做叶陌路。此人长相虽不端正,却练得一手好赌技,未上山前常去做那赌坊的开庄手。生平有两个嗜好,一个是挂铜镜,那是要把对头好运克走;一个便是赢钱不洗手,却是要把自家的好运留住。他今日的这双污手,就是几月连胜的战果,按这势头,想来还要继续任之脏黑下去。 叶陌路听得旁人起哄,把头一转,却又变了副脸面,一手朝人堆中指指点点,恶狠狠地咧嘴骂道:“你、芝麻!你欠我二十两八钱!……你、天闲!你欠我三两七钱!……你、虫子!你最可恶,才欠我一两银子,还好意思偷偷在裤裆里缝私房!……你、你、……还有你,都给我还钱来!” 就在他们说话间,三寨主与四寨主早就从地上跳起分开了。 法华才一空出双手,就拿袖口死命地擦着嘴唇,指着红叶,脸色惨白道:“你这黑匹夫!你、你……”却又突然说不出话,俯下身子,干呕连连。 红叶似毫不在意,拍了拍衣上尘土,看也不看法华,只对着人群叫道:“方才谁说平手了?明明是老夫赢了!” 那边叶陌路听了,却是心中一急,也不管那些欠债之事,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对红叶谄笑道:“三寨主、三寨主,平手之局可是大寨主断的。” “去、去!”三寨主手只轻轻一揽,就把叶陌路推出老远,朝雷照峰嚷嚷道,“大哥!这可不公啊!若非那人在臂上暗藏机关,便被我一脚踢飞了!” “呔!你个黑匹夫!自己又是飞刀,又是木板的,还来说我!”法华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抢驳道。 “油头货,你念过书没?老夫那叫计策、叫兵道,耍的堂堂正正!”红叶嘴不饶人。 “你是兵道,那我便是诡道,使的出其不意!”法华怎甘下风。 “两位兄弟莫争,我心中倒有一人,可给你们做个评判!”雷照峰突然道。 话音刚落,就听三寨主与四寨主齐声问道:“谁?” “哈哈……宿平,你过来!”雷照峰却是朝宿平招了招手,对少年笑道,“他二人之争,大半起因却是为你,你说你该不该替他们断个输赢?” “对、对,宿平……宿平来断正合我意!”红叶拍掌叫好。 “我无异议!”法华也道。 这两位寨主口里虽都这般说着,四只眼睛却是精光灼灼,盯着宿平,看得少年直觉自己仿若变作了狼群中的孤羊,只须开口“咩”那一声,就要被乱牙分尸,连忙低下头去。 “哎……这可如何是好?两位寨主都不是坏人,偏偏身手又是不相上下,叫我好生难去做人……这要是都对上了张赐进那样的烂人,我便巴不得他们都赢了……咦?——”正沉吟间,宿平突然灵光一闪,却是强自按下兴奋,抬头道:“都赢!” “都赢?”众人异口同声,然而表情各有不同。 大多的弟兄皆是一脸诧异;而雷照峰、黄鹤杳等人却是饶有兴致;只有叶陌路神色最为紧张,悄悄地抓起胸口的大铜镜,口中念念有词,把那镜面对着宿平直晃个不停。 “是。”宿平正色道,“红叶大叔若是那一脚踢中了法华叔叔,他便赢了;而法华叔叔若是那一箭射中了红叶大叔,他便也赢了——只是,我倒认为这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两位叔叔都心存善念,都不忍心对自家的兄弟去下狠手,不叫山寨失了两位寨主,如此才是真正的都赢了!——雷伯伯你说,我讲得对么?” “对极对极!”雷照峰大点其头,对红叶、法华问道,“两位兄弟可有异议?” 红叶朗笑道:“无妨!……反正老夫知道自己赢了便可,谁有闲心去管他人成败!” 法华知他后一句是对自己说来,也不动气,淡然道:“男儿要重信誉,方才既说要听宿平的,那么他说我赢了,我便勉强赢了罢。” “如此甚好!”雷照峰也是松了口气,这两人若是对拧不歇,当真叫人头疼,于是当众宣布道,“今日三寨主与四寨主比武已有结果——两人都赢了!” 此话一出,顿时山巅上响起一阵欢呼,接着便纷纷朝着叶陌路围去。 叶陌路眼露绝望、跌坐在地。 “哎呀——我的抽头啊,就这么没了……”二寨主一脸郁郁,肉痛不已。 舒云颜见凌雨也跟了那队伍之后,慢慢悠悠地走了过去,便叫道:“凌雨,你凑什么热闹!” 少年也不回头,只向脑后传来一句:“领钱咯!我可押了不少银子,且两个都下了注了……嘿嘿嘿……” 舒云颜在后头见他笑得连肩膀都抽抽的得逞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转头却对宿平瞪了一眼道:“都怪你!” “对!是该怪他!”雷敢指突然也扼腕道,“若不是昨晚只顾与他说话,怎会落下这等好事!哎!押谁都赢啊,白花花的银子啊……” 宿平看着两人,张口欲言,却是欲言又止。 “宿平,你莫要理会他们……来来,咱们吃饭喝酒去了,先练练酒量,下午老夫便带你去习武!”红叶说着,一把抓过少年的手腕,就要朝山下走去。 “你若是跟他走了,我便不会教你射箭。”法华突然开口道。 “不学也罢!”红叶回顶一句,却觉他掌心那里——少年的手腕轻轻缩了一缩,便扭头道,“……不过,老夫也不做那强求之事,便让宿平自己来选吧。”说完便松开了少年的手,却又不甘心,于是再附道:“你若只学那射箭,不学其他,即便练的再准,也成不了真正的高手!又或是哪天你有幸得了一弯好弓,却也只能望而却步!” “这是为何?”宿平赶紧追问。其实他心中于这习武之事实在兴致缺缺,倒是只对弓射素来痴迷,早已有了与法华学艺的定计,这厢却听到红叶那最后一句,登时吃了一惊。 三寨主见少年这么快便上了钩来,暗自欣喜,脸上却仍一副谆谆之态:“你倒是好好想想,当年第一次学箭之时,这竹弓能开几弦?” “一弦弓……尚且拉不满。”宿平坦然,却颇为自信地续道,“不过后来按着邱叔叔的法子,不出一年便能开满二弦弓了……想来再练些时日,也定能开起三弦弓。” “哈哈,天下间比三弦竹弓还难开的好弓多不胜数!——不是老夫瞧不起你那邱叔叔,只是一个厢军副都头,连一式略微高乘点的朝廷外功口诀也没有,怎能让你再有突进?——老夫手中便有一套拳法,能增你臂力三倍!你学是不学?”红叶傲然道,不过他已将外功练至高手之列,自然有这等说话的资本。 宿平也听邱禁说过朝廷传授外功口诀之事,那詹纳司从一个混混之流,自得了都头之位以后,两年便能开起三弦弓,就是最好的佐证。现在还得知原来三弦弓并不是最邀力的一种,一时间便又踌躇不定起来。 “你别听他唬烂!”法华这时插道,“这外功之力有时而尽,不若学那内功,别说三倍之力,就是十倍、二十倍也不在话下。你跟着我练箭,我自然教你。” “吹!得劲吹!——宿平要学内功,也去找大哥,更胜你这半吊子百倍!”红叶哼道。 “两位叔叔……”却是边上的雷敢指突然插嘴道,“我倒有一法,可得两全。” 0032 暴拳称刑屠,巧箭名花落(一) “你小子今日倒是嘴甜,”红叶笑骂,“有屁快放!” “好。”雷敢指拉过宿平,并肩而立,朝两位寨主道,“宿平兄弟昨日上山之前,我曾答应要教他习武,正愁自己那一招两式不够人看。所幸两位叔叔抬爱,慧眼识珠——既然宿平兄弟是棵好苗子,两位叔叔都有绝技在身,何不同时教他?” 宿平听着,感激地看了雷敢指一眼。 可少年却有所不知,雷敢指向来都对红叶、法华以三寨主、四寨主相称,即便老爹雷照峰,平日里也只叫他“大寨主”。这番“叔叔、叔叔”的攀亲讨好,只为一个被他拐来、才结识一天的少年,可谓尽了道义了。 红叶却是摇了摇头:“一方习武,一方练箭,一人怎地可以同时受教于两人?” 法华鲜有地点了点头,作个深以为然状:“我练箭时,最烦那些个喜好闹哄之人,不得半刻清静。” “两位叔叔莫急,我说的‘同时’,只是要宿平兄弟两样都不落下。一天尚有八九个睁眼的时辰,至于是上午练箭、下午习武,还是上午习武、下午练箭,却是无妨。” 法华略一思忖,便抢先说道:“巳时之前、未时之后,随我练箭。” 红叶却不依了:“凭什么好时辰都让你拱了?却叫我去顶那毒日头!” 法华嗤道:“都已这般皮黑了,你还怕晒白了不成?再说你这醉鬼,早间醒不来、晚上要喝汤,给你剩下的那些时辰却不正好?——嘿嘿,不然你戒了酒瘾,我左右都依你。” “不行就是不行!你少拿花言巧语诓我,我就是不让你得逞!”红叶如何肯戒了那命酒?却又在对方话里找不出漏子,于是撒起泼来。 舒云颜一旁看得好笑,灵机一动,开口道:“两位叔叔都不必争了,我看不如就由我明日把宿平兄弟带回南岭罢!想来我爹他定会喜欢的。” 雷照峰与黄鹤杳相视一笑。 宿平心头微震,有些怅然。 法华似要开口,却朝红叶看了一眼,嘿嘿一声,又忍了下去。 当下只有三寨主叫道:“不可、不可!舒岭主向来事务繁忙,哪里还有心思去教宿平?——老四!你倒是说句话呀!”这大汉转头过去,却见那“老四”一副吃定了自己、老神在在的模样,木了半晌,这才摆手叹道:“罢了罢了!老夫为了宿平,就让你一回,便在巳时至未时教他习武罢。” 法华强忍笑意,微一抱拳:“承让承让!” 红叶这才发现古怪,片刻后牛眼一瞪,暗叫一句“上当!”却是不愿喧诸口外,狠狠地哼了一声。 宿平此时对三寨主的好感大增,觉着这黑脸汉子虽然粗莽,却是个珍惜自己之人。少年却是不知,法华其实和红叶一样,不会让舒云颜带走宿平,但他深知老三性急,必然会先妥协,便顺势来个坐享其成。 雷照峰见事已定,大手一挥:“走了,兄弟们!开饭开饭!” “又不是晚饭,不吃也罢……”红叶撇嘴嘟哝一句。这风雷寨可有规矩,寨里的弟兄分作数批,每天交换值守。值守之人,一个日夜皆不可沾酒,吃食都不在“风雷聚”内;而闲班中人,一日三餐,也只有晚饭一顿才可在大堂放饮,只是翌日须得早醒,不能误了点卯。但凡有越矩者,轻则守哨十夜、禁酒半年;重则逐出寨门。红叶虽有那早晨点卯不醒的特权,却也不敢在中午喝酒,否则犯了酒规,黄鹤杳定然将他修理一顿。 那些人陆陆续续都走下了山顶,最后只剩了寥寥几人。除去四个少年外,还有一个让人掏翻了所有口袋、颓然躺地的叶陌路,嘴里只喃喃道:“我要报仇……我要洗手……”却是连那口铜镜也不见了,不知被哪个抢去做了抵当。 这边舒云颜朝宿平得意一笑:“说吧!你该如何感激我?” 宿平茫然中带着一丝局促,呆了一呆,才愣愣道:“谢谢……” “你你你……”舒云颜气得将手指连点少年,“明明就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还跟我说‘谢谢’!” “哈哈哈——”凌雨似乎赢了银子、心情大好,笑得有些夸张。 舒云颜甩起马尾辫,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回头对宿平道:“你莫非是个榆木脑袋?不知我方才说要带你去南岭,是在激两位寨主吗?若非如此,他二人定然争论不休,或许你就只能选其中一人了。” 宿平眼中一亮,却是丝毫未抓住要点:“你……明天不回去了吗?” “哈哈哈——”凌雨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还是云颜妹子聪敏!看来就我蒙在鼓里了——”雷敢指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复又想起一人,回头对宿平道,“不对!还有你小子!你不是挺机灵吗?怎么也没想到?” 舒云颜骄傲地抬了抬头:“两位寨主和你都着急这傻小子,自然就不知不觉中了我的妙计。至于他嘛——你可不要辜负了法华和红叶两位寨主的好意。” 说完,便追打着一旁看笑话的凌雨,下山去了。 “原来她不是真的想要把我带走……”宿平微微有些失落,又想起法华红叶这般在乎自己,心头袭来一阵莫名感动。 只是感动归感动,片刻之后,宿平还是鬼使神差般地问了一句:“敢指大哥,她……她明日真的就要走了么?” 雷敢指闻言一怔,失笑道:“你且放宽心思、好好习武练箭,等你学有所成,我自然带你去见云颜妹子,还有舒岭主——再说哥哥何曾又骗过你了?云颜妹子只是暂时回去,日后自然也会常来风雷寨走动。”原来昨日在那乌篷船上他与少年说的最后一番耳语,便是拿舒云颜做饵来诱,道是去了山头就有亲近少女的机会,不想才一转眼,她就要离开了。 “其实,我也就问问,没别的意思。”宿平脸红道。 “男人大丈夫,有心仪的姑娘正常得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雷敢指大声道。 “敢指大哥!”宿平急忙打断,伸起脖子瞅了瞅山下去路,这才回头,“呃……敢指大哥,我与你商量个事!” “你说。” “我要你帮忙搭个大架子……”宿平于是把那引体向上所需之物都说了一遍。他今早做了一套俯卧撑,却没练跑,只因不想呆在风雷寨这一年荒废了邱叔叔的教导,便开口请求。 “行,不就一夹菜的小事么,包我身上。”雷敢指搭过宿平的肩膀,也不去管那叶陌路,就双双下了山顶。正走到“风雷聚”,就见三寨主红叶劈开两腿,一手端碗肉汤水,一手抓团焦黄大锅巴,大剌剌地坐在那石阶之上。 “唔……宿平,赶紧吃饭!吃完咱们开练了。” “红叶大叔,邱叔叔让我每日午膳之后小睡一会儿。”宿平回道。 “少睡一天不打紧,就只今日,过了今日我都随你。”红叶一口咬在那大锅巴上,吭啪直响。 宿平只得点了点头,与雷敢指绕过三寨主,方才进入大堂,少年便轻声问道:“敢指大哥,红叶大叔为何如此着急?” “他自然着急了。若是一不小心过了时辰,你的第一个教师便是四寨主,而不是他了。”雷敢指一下道出了原委。 宿平登时哑口无言。两位寨主如此较劲,倒也是奇葩一对。 风雷寨没了水酒的伙食倒也普通,只一些萝卜白菜、黄豆肉汤,难怪三寨主宁愿蹲在外头、只吃个蘸了盐的大锅巴,也不愿去闻那满堂的素味。宿平只记得邱禁的嘱咐,要把身子养高养壮,也不挑食。 雷敢指却在一旁唠叨那五寨主一浊。原来五寨主在山之时,偶尔兴致突发,还能做个一两顿好菜好饭,给一众兄弟解馋,叫人念想不已。少寨主说得直流口水,小兄弟听着奇人异事,一脸神往。 过了一会儿,刚放下筷子,便听门外一人大喊:“宿平,咱们练武去了!” 宿平问了雷敢指一句“你去不去”,雷敢指摇头。少年于是告身站起,走向那倚在廊柱上的红叶。 三寨主领着宿平又望山顶走去,路上还碰到了下山的叶陌路。那猥琐汉子才几刻不见,又仿若换了个人,精神抖擞、步伐轻浮,大声地与红叶打了个招呼,笑嘻嘻地看了宿平一眼。少年也是微笑点头,却都没有说话。 到了山顶,红叶把身子一转,平推出一只大右掌对着宿平,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来!你朝老夫掌心打上一拳!” 少年一愣,但也没太过迟疑,就把拳头捏紧,笔直打了出去,却未用全力。只是这一打,顿觉拳面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隐隐生痛,宿平皱眉定睛一看,原来是红叶手心的三个硬老茧在作怪。 “太轻、太轻!双手一起来,用尽全力,连发廿拳!”红叶不满道。 “好!”宿平虽脾气不大,却有倔气。不过这次他学乖了不少,每一拳头都击在了四寨主掌心正中,并未再触到那几个老茧,却是拳拳到肉,渐打渐强。二十拳方毕,宿平收手而立,不急不喘,体力可见一斑。 “不错不错!老夫昨日说你小小年纪便有一身好力气,果然没有看错了人。”红叶哈哈一笑,转而又问,“你打过几回架?” “……只打过两回。”宿平微觉错愕,不过却是没有多想。这两回架,自然都算在了王小癞子的头上。 红叶摇头道:“太少太少!练武之人,要把那打架当饭吃,不然纸上谈兵,哪来寸进?” 宿平只听他说,并不开口,心中却想:“这话未必是真……那小癞子天天打架,还不是两次都被我打倒了?” 三寨主见宿平低头不语,以为他正在反思,自然很是受用,当下拍了拍少年肩膀宽慰道:“不过你既碰上了老夫,老夫便把那几门得意的拳脚之法都教了你,你用心去学,今后便可以横着走了。” 宿平连忙点头称是。 “咱们便开始吧!——老夫不喜那些慢腾腾的玩意儿,什么扎基马步统统省去!什么三流四流也全不要!要学就学好的、精的!少年光阴不可废,先来一套‘刑屠拳’!”说着,也不来提醒宿平,自己就大步走向场中,一个挺身站定,嘴里突然喝道: “孟婆汤浓!砸脑!” 红叶猛地跳起三尺,空中一抡右拳,砸将下来。 “周公不解梦!轰下巴!” 卜一落地,左拳又跟着向前上击出。 “午时三刻鼓!捶胸!” 两拳倏地回收,顺势交拳沉击。 “黄泉路用脚!碎肩!” 双拳骤然又收,再朝前直打。 “阎罗殿下跪!断腿!” 一个绕翻,一脚踏地,一腿轮转,跌身回拳。 “油锅滚背!” 两脚站定,一路起身,一路短拳平平疾出,越打越快! “极乐缠绵!击腰” 接着一个马步跟上,两拳环抱! “最后一式!投胎再看清!” 却是把那双拳撑掌,斜里往前一插,成爪,十指交扣,一个虚抱,望回一扯,顺势再站直身体,大脑袋“嘿”一声就朝下猛顶而去。 0033 暴拳称刑屠,巧箭名花落(二) 话说这套拳法虽然招式分明,却是打得极快,以生风之势一气呵成,令宿平仿若又回到了看邱禁连射三弦弓的那日正午,口干舌燥、呼吸不畅。 红叶每打出一式,便叫出一个名头,骇人听闻,声若响雷,仿佛化身为一个执令的监斩、宣罪的判官,顿叫人生出一股廷威不犯、森罗不欺的颤胆惊心。 “刑屠拳”,一招一式,凶如其名! 三寨主一个收势吐气,回到宿平面前,见他这副模样甚觉满意:“如何!看清了没有?” “看了个大致吧,”宿平回道,“只是红叶大叔,那‘孟婆汤浓’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刑屠拳’第一式的拳名——等你功力有成之时,如那般跳起一拳砸在人家脑袋上,立马叫他脑浆迸裂,送他归西。哈哈!那脑浆自然比汤要浓了,是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啊!……那‘周公不解梦’呢?” “这下巴经脉连着耳根也通着脑袋,一拳上打,磕掉牙齿不说,保管震得他晕厥过去,更甚者当场横死,便似做了一个周公也解不醒的梦。”红叶敞开话匣,索性将其余招数都一一详解。 “还有那‘午时三刻鼓’,拳若大槌,擂碎人胸……” “‘黄泉路用脚’,人死了就要走黄泉路,走路用脚却不需用手,这一招便是把他那无用的胳膊连肩废去……” “‘阎罗殿下跪’,到了阎王那自然要跪,便翻身断他的腿……” “恶人到了阴曹地府,是要下油锅的,暴拳连打其背部,叫他尝尝‘油锅滚背’的滋味……” “油锅中洗尽恶行,就入了极乐,双拳抱腰一击,缠绵无限,便是‘极乐缠绵’……” “十八年后,可往生投胎,站在云上须擦亮眼睛,低头望下看清这花花新世界,他不低头、你就帮他低,咱们这回用脑袋,撞其后颈,便叫‘投胎再看清’!” 宿平一边听着,一边冷气连抽,却见红叶神态自若,于是问道:“红叶大叔,你可曾对人用过这‘刑屠拳’?……有没有打死过人?” 红叶歪起大黑脑袋,想了想:“用倒是常用,不过近年下手也留了分寸……真打死人嘛,也只一回。” 宿平追问:“那人是个干什么的?是坏人么?” “什么‘那人’,是那群人!三十七条人命哩。” “三十七人!一起死了?” “对!不过都是些该死之人,是以老夫也杀得起兴。”红叶不以为意道,“——若是你碰上四个男人正在**一个良家女子,又会做何打算?” 少年面色微微一红,却是立即斩钉截铁道:“自然是要制止了。” 红叶点头道:“那便是了!老夫非但制止了那四个人,还把他们痛打了一顿……只是方才救下那名女子,没出几里地外,又被一群人堵上了,原来都是些叫来的帮手,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七人。老夫见他们各个手里提刀带棍,自称是筠州‘新昌门里的爷爷’,话一出口就要取老夫性命。既然那些‘爷爷们’找上了我这地府的判官,岂有不顺路送去见见阎王的道理?于是老夫便收了那三十七人的性命,辗转入伙风雷寨了。” “原来还有这些曲折……却不知我若有了红叶大叔这等本事,能否杀得如此爽快?……想来是不能的了……那些人虽然可恶,但也各有家室,他们的爹娘妻儿得知死讯定然痛心疾首了……哎,这‘刑屠拳’好生凶险,我到底学是不学?……” 宿平正想间,却听红叶道:“你怎么了?” 少年蓦然抬头,看了三寨主一眼,道:“红叶大叔,这刑屠拳能增力气吗?” “打拳就是练身,哪有不增力气之理?更何况咱们这套拳法乃是外功中的异数,你只看老夫这身肉板便知!”红叶拍了拍胸前的凸起道。 “那……这拳法能不一出手就要人性命么?”宿平又问。 “老夫方才已经说过了,下手留些分寸,自然便能饶人不死了。”红叶哈哈一笑,突地又翻了翻眼珠叫道,“——不对、不对!差点就被你给带进去了!——你还没学到本事呢!就想要人性命?你道别人都是傻蛋、蠢蛋、王八蛋么?不长脚不会动?即便是练到老夫这般身手,要碰到了那贼猴儿一般的老四,一个不小心也得吃憋;若是遇上了大哥那样的对手,就更没法打了……好高骛远、太高太远!” “自己可以把控便好,否则伤了别人、杀了别人,又给家里惹祸……我只把这拳法学来防身、长力气,明年去考禁军,也算多了一份凭仗……”宿平心中想通了关节,嘴上却是应道,“红叶大叔教训的是,我日后一定脚踏实地。” 红叶点头道:“闲话不多说,你先照着练上一遍。” 宿平于是上前两步,这刑屠拳也没个起手,只见少年一个起跳,把手捏拳一砸,说打便就打了。 拳才八招,宿平学的也是有模有样,令得边上的三寨主时而点头一笑。不一会儿就到了最后一式“投胎再看清”,少年刚把双手虚抱回扯就要顶头撞去,却听红叶叫道:“连着再来!老夫不叫你停,你就别停!” 宿平闻言立时领悟,最后一招,头才堪堪点下,就把双腿再屈,向前一个跳跃,竟是毫无阻涩地又连上了第一式“孟婆汤浓”! “好!”红叶亮眼大赞,“对方下巴是在前上方!周公不解梦、打!” “往下六寸是胸口!” “快收!分拳!肩在两上侧!” “下翻身!轰其后腿!” “脚站稳,挺起身,拳不停,只管朝背打!” “马步!带冲向前!俯身!刚好打他腰!” “抱紧不松手,头槌!” “再来!” “气势、气势!每打一式,喊一‘杀’字!杀杀杀!” 这刑屠拳的最后一招,本来就是拼命的架势,宿平每回把头一顶,直觉气血翻滚,全望脑袋里冲去,当下听到“杀”字,顿时也跟着叫了出来。 “杀!” 这不叫不打紧。一叫之下,那郁积之气也仿佛找着了宣泄之口一涌而出,畅快淋漓,接着便越打越快,越喊越响,转眼就是六个往复,更不见一丝呆滞。 “奇才!奇才!虽说只有六七分形似,却打出了九分的拳意!”饶是红叶素来自命不凡,也暗叹连连,“果如云颜侄女说的那般,这小子乡农出身,未历世练!——老夫依然眼光犀利,哈哈,练武之人,便须心思单纯,璞中藏完玉、赤子有真心!” …… 宿平终于在打到第十九个往复之时,一招“阎罗殿下跪”翻身不起,瘫倒在地,已然脱尽了全力。 红叶却不由他,快步迈上前去,一把抓过少年,几式擒拿连发,推推打打,疾速拍向他的腿、腰、肩、胸各处,眨眼就把宿平重又立了起来。 “刑屠拳本就是拼命的招式,即便是在无人自练,也要时刻如临千百之敌!既是对敌,你这一倒地无异将自家性命拱手于人——我要让你知晓,这并非你之极限。人力有时而穷,意志却是无尽——”红叶边说边放开少年,退后一步,招手道,“来来来,不打脑袋、不翻身打腿、不顶脖子,你用其余五式攻我!” “红叶大叔……是真打么?”宿平喘气道。 “那还能有假!”红叶咧嘴道,“你若是能打中我,便算出师……” 三寨主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拳头撩向了他的下巴,急忙后缩回避,笑骂道:“好小子,还会耍诈!” 宿平一拳“周公不解梦”落了空,却是不停,两拳砸下,又一招“午时三刻鼓”捶将下来,只因矮了红叶大半个头,堪堪击向对方肋、腹之间,嘴里跟道:“这是学的法华叔叔的诡道,小心了!” 红叶听他此刻提起法华,并不反感,倒是哈哈一笑,面露赞色,又小退一步化解了去,虽说少年眼下拳无几斤力,却是不能被他打中、丢了颜面。 “黄泉路用脚”才歇,红叶一个转身,露出后背空门,喝道:“接上!”却是直接跳过那招须得翻身跌打的“阎罗殿下跪”,但也未明说是用哪招接上。 按着“刑屠拳”的招式先后,本应是打“油锅滚背”那一式,然而宿平一个马步快靠上前,出其不意地使了一招“极乐缠绵”。 “哈哈!”三寨主是刀尖枪头打滚过来的人,这点突变自然应对自若,更何况他已知宿平极为聪明,触类旁通,早有了防备。轻轻迈前一步,避拳的同时,并不躲开太远,叫宿平马步前冲之力恰好赶上,却又抱不到腰。 宿平见这一击又是未中,但已近其背,拳也不停,终于跟上一式“油锅滚背”。 拳拳落空。 红叶见他一套打完,又转回了身来,笑咧咧地正对宿平。 宿平再来一式“周公不解梦”打上前去,直勾其下巴…… 三寨主说的没错,宿平方才倒地,只是到了体力的一个极限,却仍有意志未摧,如此一来,那体力之极限便不算是真正的极限。 对于这些,少年理应驾轻就熟,当初邱禁首次教他练身的情景,便与宿树根说过同样的道理。练身也好、练功也罢,付之肉,源自心,这心,可谓之“意志”。宿平虽未明悟,却早已做到了。晨跑是如此,俯卧撑是如此,引体向上、曲臂悬垂是如此,甚而最初邱禁叫他站于日头之下曝晒,亦是练心。 言归正传。 此刻的宿平虽也颇觉吃力,但更有一股迫切之愿,就是要把红叶打中——哪怕只有一下。 如此信念持撑,两人一追一逐,一诱一打,时间倒是过得极快。少年的拳法又因对上了真人,不似起初那般空耍把式,也渐渐地愈发有的放矢、神形皆备。而最让三寨主暗中称道的是,宿平打到了后来,便几乎不按先后出拳。一次红叶转身,正待少年打他下巴,却是迎来胸前一拳;一次本以为他该使出“午时三刻鼓”,于是缩胸退闪,不想少年打的却是“黄泉路用脚”;更有一次,少年居然冷不丁跳起一招“孟婆汤浓”,把他逼得连连后退。 打了大半个时辰,红叶忽觉宿平那招“油锅滚背”已经变作了“娘娘敲背”,显然又一次到了气力耗尽的关头。这一次三寨主并未再继续给宿平喂招,而是一个回抡,就把少年拦腰提了起来,夹在腋下。 “打中了……打中了……”宿平软软地捶了红叶背上几拳,嘴里叫道。 “打你个头!”红叶笑骂一句,只管向着山顶南坡的草坪走去,到了那处,才把他仰天放下。 0034 暴拳称刑屠,巧箭名花落(三) 春季的午阳其实并不太热,暖暖柔柔地照在宿平合起眼睑的脸上。 少年全身上下被汗水侵了个透湿,却不想翻身,哪怕只是动弹一下,也提不起力气。 “舒坦么?”红叶也躺在一边,抹了一把额头道。 “舒坦……”宿平微微张了张嘴,睫毛微颤。 红叶笑道:“这就对了。有句古话说得好,‘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咱这也是一样。只有累过了,才会觉得舒服,且越是累,躺下越是舒服。” “还真是如此,我也有许久未曾有过这般感受了。”少年终于轻轻扭过头来,对着三寨主道,“红叶大叔,你可不知我去年连跑个六里路,都已快累得动不了了,现在即便把那路程翻个倍,也是毫无问题。” “哈哈,这有什么!挑过担的人都懂这个道理。”红叶笑道,“那些耕樵第一回挑担的时候,哪怕四五十斤的担子,走个一里半里的,也会觉得肩膀酸痛。可挑的久了,一两百斤的担子,还不是宅里、田头,照样风风火火地来来回回?——咱们练武,也正如这挑担一般。” “你莫不是知道我要考禁军,从来不挑担子,特意拿这个取笑我?”宿平心中想道,却也觉得此话不无道理,便又问,“怎地又与练武一般了?” “寻常成年男子,若是无疾无病,气力其实相差并不太大。只是为何越是能够吃得重担之苦的人,他日后能挑起的担子也是越重?——便是因为那些人常将最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一肩能挑五十斤时,他咬牙挑了五十五,一肩能挑八十斤时,他挑了八十八,如此这般,肩头越练越强,越练越不怕痛,自然比那些畏惧重担之人强了许多。——咱们这‘刑屠拳’亦是如此,我说过这套拳法能增你气力,只是能增多少气力,便要看你自己,你若是那不敢去挑重担之人,所成也是泛泛。个中考较的,都是一股子毅力!” “我明白了!”宿平轻声呼道,“难怪红叶大叔在我第一次倒地之时,要让我继续练下去,原来是为了这个。若是撑的越久,日后气力岂非越大?——不成、不成!我要起来再练。” 宿平说着,竭力就要起身。 红叶一个大手掌,轻轻一碰便将少年又压躺了下来,微笑道:“你这小子,倒能拼命!不过凡事都讲求一个‘度’字。你练箭时日不短,自然对弓极为熟悉。 练弓之人,有一句话,‘人如强弓,毅志开弦;弓似满月,不朔不缺。’ 人人皆有自己的体魄,人人也都有潜质变得更强,初始的体魄就好比一张待人征服的强弓,这是第一个‘度’。 人若要变得更强,就好比要将一张强弓撑得更开,须得有力气,人之意志便是那开弓的力气,意志弥坚,力气愈大,弓开愈满,直至撑起‘满月’,这满月之弓,便是第二个‘度’。 只是物极必反,若是到了这第二个‘度’,还要强撑,哪怕意志再强,身躯承受不住,人也要活活撑成残废,强弓亦要折断,正如月之‘望而回朔’!” “红叶大叔,什么是‘望’?什么又是‘朔’?” “天上之月,一月一演,‘望’时满月,‘朔’时无月。以月喻弓,弓并非愈强愈好,只有最适合自己的弓,才叫好弓,过犹不及;习武之人亦如此,须自知最适合的‘度’,否则走火入魔。” 三寨主这一比方,惟妙惟肖,叫少年听得连连点头,赞叹道:“怎地这山寨上的人,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且还头头是道,敢指大哥是如此,雷伯伯是如此,红叶大叔也是如此……” “哈哈,老夫怎是那小敢指可比?”红叶豪言笑道,“老夫自幼漂泊,上山砍过柴,下江抓过鱼,门衙当过差,街口耍过艺,深观求玄道,佛堂问偈语,游了大半个天下,自是有些一知半解的真学。” “呀!红叶大叔还当过差?”宿平讶道。 红叶摆摆手:“不提也罢,那里头的水太深太浑,不清不净,老夫不喜那些弯弯绕绕,只一年,便弃职而走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是不再提习武之事。宿平昨晚歇息迟了,又加上刚刚一番劳累,听着听着,竟何时睡着了也是不知。 再等睁眼醒来之时,却已不见了三寨主。 “哎呀、坏了!眼下到了什么时辰?” 宿平突然记起未时一过就要去找法华,立马动身跳起,往山腰赶去。到了寨营,就见“风雷聚”大厅外的东墙根下围了一群人。 “下注了、下注了啊!买定离手啊!赢了的就趁好运啊!输了的就要翻本啊!时辰不多!再开几盘又要操练了啊!……”正是那赌徒叶陌路,虽说此刻两个眼圈还是囫囵发黑,脸上头上却是净爽了不少,想是刚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就连那面铜镜不知何时又被他索要了回来,正挂在胸前。 宿平看了几眼,没有发现雷敢指的踪影,便急急拉过了一个靠的最近的青年男子,问道:“这位大哥,可否请教一下四寨主现在何处?” 那青年侧脸看着倒也模样端正,穿戴也是得体,哪想一转过身来,却教宿平喉咙一阵纠结。原来此人背向少年的另一只手,正在掏着鼻孔,叫宿平一拉,便放开了去,那中指上还拖着一条黄黄的事物,飘飘荡荡。 昨晚宿平发威射箭之事,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山头,这青年显然也认得他,慌忙把那中指望前面一人后背撇了两撇,咧嘴笑道:“呀!原来是宿平兄弟!我叫朗乾坤,朗朗乾坤的朗乾坤!——兄弟来得正好,哥哥我昨夜梦到了一口大棺材,正是鸿运当头之际,只是不巧眼下把钱忘在了房里,可否先借你几两银子?明日我便还你!” “你这名字可取得真好!”宿平暗想,只等把喉间那阵胃酸之气压了下去,才开口道,“朗大哥,我身上只有一些碎银子,你要便先借给你罢……只是烦你告知一声,可有见过四寨主他人?” 郎乾坤等少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钱袋,接到了手中,才笑嘻嘻道:“宿平兄弟新入山头有所不知,咱们四寨主每天这个时辰,都要去西山坡上练箭,你现在过去,定然可以见到他人。” 说完,青年便转身挤入了人群,嘴里还连连叫着:“等等、等等!我还没下!”宿平正想再问一句“眼下是什么时辰?”却也只能摇头。 既然得知了法华的所在,少年也松了一口气,还好昨夜哨塔之上,雷敢指曾点划过这山头的方位形势,刻下去屋内取了竹弓、箭囊,便脚不停步地赶往西边。 这风雷寨越看越是造得巧妙,虽不敢说巧到夺了造化天工,也是独具匠心之作。 山腰开堂,南凭独道寨门,北借悬崖之势,东走是一辅山的操练之场,西去却有一斜坡的鸟语花香,真要问哪里像个贼寇窝?也只有那千百处悄悄埋在四周山脚上的陷阱暗刺了。 宿平解下缠在腕间的石决,各自戴在了左右拇指之上,到得西山坡口,果然看见那一大片青草悠悠的斜坡上,有一个身着黑白斑花衫的人影。 法华正站在草丛之中,手里提着那把紫木弓,驻足望着前方。 前方是一株孤零零的碧桃。 这碧桃虽说名里有个“碧”字,一眼望去,却是不见几片绿叶,齐肩高的树干上,平平地向各方伸出条条枝桠,满树花儿缀在那枝桠上,于这青草坡间开起一把绯红之伞。 宿平不敢打搅,轻轻停下脚步,他看得出来,四寨主此刻正在凝神。 静静的……许久之后,法华的右手探向了腰间的箭筒,轻轻捏起一柄木箭。 木箭全部抽出的一刹,法华突然一个岔步望斜坡上飞速奔行,奔行中却依旧注视着那碧桃所在,左手举弓,右手搭弦,就是一发! 嗖那一声,远处碧桃的枝头微微一颤。 第一箭正中顶端的一朵小花,花瓣飞落。 法华脚下一个撤步,回身朝着斜坡之下而去,右手伸向腰间,再取一箭。就在那花瓣未及落地之时,法华已是提气纵身一跃,腾空而起,二人多高的空中,平举紫木弓,又是一箭射了出去。 只是这第二箭,却落空了。 宿平不由扼腕一叹,“可惜!” 法华双脚甫一落地,便一把扔掉紫木弓,走前几步,伸手向下一捞,就从齐踝的草丛内捞出一个黑皮扁壶,仰头就灌了下去,一饮而尽。那番模样,却不似平日所见的四寨主,倒像极了三寨主的作风,只是少了几分豪迈,透着道不尽的萧索。 “过来!”法华扔开酒壶,对着宿平喝道。 少年赶忙跑上前去。 “那两射之箭,你可看清?”法华哈着酒气,摇摇晃晃,似有些站立不稳。 “看清了。”宿平见他眼睛微微有些发红,顿觉不妙,轻声应道。 “可是一中、一不中?”法华又问,眼里的红色又加重了几分。 宿平这回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你告诉我——这是为何?为何我射不中?为何!”猛然间,四寨主瞪起赤红双目,两手如铁钳一般,抓住少年的肩膀,大声叱问。 宿平虽与他相识不过一日,却也见过他与红叶交手时那份应对从容的淡定,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此刻居然出现了如此一幕,不由深陷错愕,一时间忘记了如何开口。 法华见少年并不答话,于是停了下来,与他双眼凝视了片刻,突地又吃吃笑道:“你心里定是在笑我,是不是?你也在笑我没有资格学这‘花落箭’,是不是?是不是!” “法华叔叔,我没有笑你,我连那‘花落箭’是什么都不知道!”宿平连忙摆手。 “什么是‘花落箭’?——”法华终于松开了扣住少年肩膀的双手,却如着了魔道一般,左手举前,右手抬后,似在虚空中开起一把大弓,迈步间,或仰或俯,或开或阖,或走或跳,或腾或挪,或疾或徐,形若疯癫,嘴里一边叫道:“花落箭……有五层……一名‘落花’……二名,‘落飞花’!……第三境!‘飞落花’!……第四境!‘飞花飞落’!……第五境——‘飞花——不落’!” 最后一字喝毕,法华散开架势,回望宿平:“嘿嘿!这可是天下间最厉害的箭法,箭神庄的绝学!” “箭神庄?”宿平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法华叔叔,这天下间真的有‘箭神’么?” “自然是有的!”法华不容置疑道。 “你看是他么?”少年忙从胸前掏出一物,轻轻一抖。 一张发皱的画纸就垂在了法华的眼前。 四寨主两眼一缩,垂下双肩,仿若被抽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仰天而倒,口中喃喃道: “是他……” 0035 弓石心中握,黑龙飞花若(一) 宿平这回真的惊呆了,是因他看到了四寨主的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法华终于缓缓坐起身来:“这张画……你且将他收好吧。” 少年依言小心地折起画纸,放回怀里。 四寨主问道:“宿平,你可曾想过,为何红叶与我都急于要把自己的本领传授于你?” 宿平道:“这个……未曾想过……” 法华微微苦笑:“其实江湖中有众多帮派——便拿老三的‘刑屠拳’来讲,在武林之中,也算得一门奇功,多少人梦寐以求——在那些帮派眼里,这一层次的武功,是绝不外传的珍宝,只须老三一句话,就会引来无数之人甘愿拜其门下,尊其为师……奈何他如今落了草,上了山,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受他衣钵的传人——敢指那小子,虽是个好苗子,却也早就在出生那天被舒岭主收到了门下——他不叫你拜他为师,一来老三本就不是个缚于世俗之礼的人,二来却是怕吓跑了你。” 宿平讶道:“那‘刑屠拳’竟如此珍贵!……法华叔叔,你说要教我,却亦未提拜师之事,也是这个道理吗?” “我与他不同……”法华徐徐道,“我这套‘花落箭’是有主之物,原本并非我能说传便传,只是我心中有一夙愿,自料此生难以达成……可当我见到你一气连射十五碗时,又生了一丝盼头。宿平!你可应我一事?” “法华叔叔,你说吧。” “你虽说眼下在这风雷寨的山头,与那箭神庄可谓势不两立。然你终归年少,世事又瞬息万变,若是哪日有缘撞到了箭神庄的门前,还望你替我了了一桩心愿——拜入箭神庄下,习得全套花落箭法!若是无缘……无缘的话……叔叔便恳请你在今后的三十年内,找到另一个少年,传他今日我之所传,再拜箭神庄!” 法华说到最后,目光坚定无比。 “法华叔叔,我答应你!”少年受了四寨主情绪所染,心里也是揪痛,竟是想都不想,一口应承下来,浑然忘了去问为何风雷寨与箭神庄势不两立?那箭神庄又在何处?又为何定要在三十年内,却不是二十年、四十年? “谢谢你,宿平!”法华低下头,郑重道,“——若真有那日,你只须对箭神庄的庄主说你是受一个复姓‘木易’之人所托,如此便可。” “原来法华叔叔有这么古怪的一个姓氏……又不知是个什么真名?”宿平想了想,却不愿在此话题继续纠结,便灵机一动,打岔道,“呀!方才那五层‘花落箭’的名头,真是好听,但我还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呢!” “哈哈!”法华也是展颜一笑,阴霾顿扫,他若是除去心中那一块旧伤,本也是个豁达之人,当下解释道,“说起这‘花落箭’的五式境界层次,便似它的名字一般,以落花为准,却又加上了射箭之人的心法。宿平,你听好了……” “第一层,花不动,人也不动,箭出花落,是曰‘落花’……” “第二层,花飘于空,人不动,箭射花中,是曰‘落飞花’……” “第三层,花不动,人动,若是奔行于地而落花,算是小成;若是飞腾于空而落花,便是大成,是曰‘飞落花’……” “第四层,花飘于空,人也腾空飞射,一箭而中,是曰‘飞花飞落’……” “至于这第五层‘飞花不落’,有此箭法以来,只有一人方能做到,我却是无缘得见……那一人,即是你怀中画纸所绘之人——‘花落箭’也是由他所创。” 宿平听得连连惊叹:“原来这一把弓、一枝箭,射将起来,竟也有如此大的变幻差别!那‘箭神’果然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法华叔叔,却不知那‘飞花不落’又是何意?” 四寨主亦是神往:“我那时也是年幼,只听父亲说起这‘飞花不落’,就是射箭之人可以连连发弓,叫那落花不落,长飞于空!” 宿平怔了一怔,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那“飞花不落”是何模样,于是干脆弃之不想,另有一问道:“为何总拿花儿来射?却不是那些碟儿、碗儿的?” “哈哈,碟儿、碗儿,都是些死物,怎可与飞花相比?”法华失笑道。 “离了枝头才叫飞花,飞花不也是死物么?”宿平脑子转的倒也极快。 “那可未必。”四寨主嘿嘿一笑,就从怀里掏出两枚铜钱来,又抬脚朝那棵碧桃走去。 少年不明所以,只得跟上。 法华来到那碧桃之前,两指挑开一片花瓣,拈下,再把它放入两枚铜钱之间,一扣,那花瓣便被夹在了里面。 “宿平你看!” 法华把那夹着花瓣的铜钱轻轻望上一抛,铜钱分开,向前掉落,那花瓣在半路脱了束缚之后,却是飘飘荡荡,徐徐落下。 宿平望着那铜钱与花瓣,似是看出了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一时抓头挠耳起来。 “你说……到底是这铜钱易中呢?还是飞花难射?”法华眨了眨眼道。 “自然是飞花难射了……啊呀!——”宿平似有所悟。 “呵呵,你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法华笑道。 “我想大约是明白了。” “说说看。” “法华叔叔方才之所以说飞花不是死物,是因它在空中比那真正的死物要难以捉摸。花瓣太轻,本就下落较慢,飘来荡去的,若是再遇上一阵风来,怕是连看都看不清了……我说的可对?”宿平道。 “对极!”法华点头道,“不过花落箭法中所言的落花,只是寻常之落花,要是如你说讲的那风中之花,委实太过难以捉摸,恐怕这天下间的能人出尽,也练不成这‘花落箭’了——哪怕是第二层‘落飞花’,也是不行。” 宿平暗自琢磨一番,甚觉有理,又问:“我见法华叔叔方才练的那一招,定是第三层的‘飞落花’了?” “正是。” “既是到了第三层,那第二层想来是练成了——只是我又有一事不明,为何那‘飞落花’却要难于‘落飞花’,在我想来,第三层射的花是不动的,怎地又比第二层难了呢?”宿平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有这般想法,乃是未曾亲身经历之故。这‘花落箭’包含之物有三,其一是花,其二是箭,其三是人。第三层‘飞落花’之所以比那第二层‘落飞花’更为难得,是因‘落飞花’只有花在动;而‘飞落花’,花虽不动,却有箭与人二者皆动,更有人走而射、人飞而射之分——我便是只练到了第三层的小成,却未能达到腾空射箭的大成之境……” “法华叔叔说的定是真的,看来又是我想当然了,亏得昨晚还在沾沾自喜,自以为箭技了得,没想今日竟能见到如此神妙的箭技,惭愧、惭愧……好极、好极!我定要学成那‘花落箭’!”宿平想到此处,不由神情一坚,对法华道,“法华叔叔,那箭神庄,我去定了!” 法华这回却没说话了,看着宿平,木然许久。 宿平也看着法华。 “果然英雄处少年!哈哈——看来老子的魅力有待增强、有待增强啊!”四寨主霍然大笑,一拍少年的肩膀道,“走!东山操练场!” 宿平听出了法华的话中之话,四寨主说他自己魅力不足,是在暗指我想去那“箭神庄”,为了练“花落箭”的心愿多过为了帮他的忙,当下也不禁莞尔。 法华到了地上拾起紫木弓,又见不远处那个干瘪的皮酒壶,突然两脚并作上前,抬腿一个扫踢,“噗”的一声,就把它远远地踢飞了出去,落在山坡尽头的灌木林中。 “酒壶老弟,后会无期!” 四寨主一个干净利落的转身,拉过宿平,便朝着东边走去。 “法华叔叔,还有两个铜钱未拣回来!” “丢不了,晚上自会有人去找。” “谁呀?” “咱们寨子里,有个兄弟叫作‘朗乾坤’,今日轮他巡夜……” …… 到了东山,正是申时。却有另一派热火朝天之景。 这山头上总有八九百人之多,规整有序,列成三个大方队。挥刀的站一阵,耍剑的摆一阵,另一阵却都是些持枪的人,分得最开,喝声也是最大。还有零零落落地在周边散了一圈的人,却都提着些冷门的兵器,什么开山斧、宣花斧、凤头斧,水火棍、哨子棍、齐眉棍,还有青龙戟、方天戟、铁双钩、狼牙棒……在那里分堆对练。自然还有只用一双肉拳肉掌对搏的,或是拿弓箭射靶的,却是少数。只是不见此处有骑马之人。 宿平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唯一一座高台上,负着双手环视全场的大当家雷照峰。 再看那刀阵之前,站着的正是二寨主红叶,抓着把厚背大朴刀,一式一演,刚猛有力;枪阵之前的那人,却是雷敢指,少寨主或挑或刺,或抡或扫,也是犀利异常;而领演剑阵的那人,竟是与宿平同龄的凌雨!这个素来寡言、却总是一语中的的少年,耍起剑来更是干净利索,劈、挂、崩、穿、剪、撩……好似无所不能,虽然一招一式、分而教习,仍叫宿平看得云里雾间,但觉好看、不觉其所以然。 “原来他如此厉害!箭与剑,谐属一音,我却又何止差了他一筹?我定要好好向法华叔叔学习射技……‘花落箭’、‘花落箭’……又可否胜过这世上的所有剑法?……”宿平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这般念头,只是有种不服之气悄然生起。而他尚且不知,于射箭来讲,自己已属万中无一奇才了;凌雨此刻虽强,也是自幼跟着他那南岭的岭主师父苦练而得;箭与剑更不可简简单单地相提并论。 轻轻吁了一口气,宿平终于从臆想之中醒转,把眼朝着场内再次扫视过去,却是没有发现那一个人的身影。 0036 弓石心中握,黑龙飞花若(二) 法华道:“在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 “那咱们便开始练吧。” “好……”宿平正答着,突然顿了一顿,看着场中一角,伸手指道,“法华叔叔,那里的箭靶都叫人占了,怕是今日没有位置了。” 四寨主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看那五六个箭靶对面都站满了人,却只一笑道:“无妨,咱们今日不用箭靶,也不用弓箭。” “不用箭靶也叫练箭?”这是宿平心中的想法,但并未说出口来。他自与邱禁相识开始,到和红叶、法华等人接触,渐渐对那些稀奇古怪之事,愈发地能生出免疫之力。 紧跟着四寨主一路走去,却叫宿平在途中看见了两个正在对打的熟面孔。 叶陌路,朗乾坤。 这二人边打边骂,各自手中的武器叫人侧目不说,连那打法也是奇葩。 “我让你赢了不赌!” 就见那叶陌路右手里扣着一把骰子大的石头,左手抓着那面蹭得发亮的铜镜,左蹿右跳。突然间就跳到一处迎光的地方,只把铜镜前边斜里一竖,对着那天上的日头,日光借着镜面一照,就笔直照向了朗乾坤的眼睛,他再把右手一甩,一颗石子就飞打了出去,击向朗乾坤的额头! 朗乾坤却是不慌不忙,在对方亮镜飞石的瞬间,就举起了左臂上的一面事物挡在脸前。——这面事物是块盾,却又不似寻常的军中大盾,要窄上许多,只有四拳多宽,但有一臂多长,木质而外包三层铁皮,内里穿出几根布条,牢牢绑在胳膊上,倒也耍出个名副其实的如臂使指。 “奶奶的——给你说了多少遍啦!我要把赌本还给宿平兄弟!” 朗乾坤臂上窄盾“啪”地挡开石子,本是站身而叫,卜一话落,突然就借机冲了上去,窄盾在前,黑手在后。为何唤作“黑手”?是因他出手的那招,正叫做“猴子偷桃”,与窄盾配合起来,虽不算正宗,却显然更为猥琐难缠。 叶陌路也是镇定,又甩出一颗石子打向对方脚踝,跳开一步,继续骂道:“亏得还有人借钱给你!输了只字不提,赢了也不还人利息!赢了不赌,输完不赊!你个守财奴,到底偷存了多少私房!?” “于你何干!”朗乾坤回臂一挡,那石子又“啪”的掉落,“我就存!存够了,娶他奶奶的十七八个水灵俏婆娘,谗死你!谗死你!” “找打!” “我挡!” “宿平兄弟来了!快还他钱!” “少来诓我!” “真是宿平兄……娘的!你敢阴我!” …… 两人一来二去,看得少年瞠目结舌,却是没有上前招呼,只跟在四寨主身后,朝这辅山操练场的西北角走了过去。 这辅山山头,较平整的那一大块被垦成了操练场。望东、望南是斜下的山坡,望西直走是“风雷聚”的所在,望北是悬崖。西北角的位置,却有一座三丈多高、四丈多阔的断壁,削得极为平整。壁前靠北,还立了一根两丈高的大木柱,柱子的顶端敲进一截棍杈。一条长长的麻绳挂在那杈子上,两边垂下,一头绑着柱子根部,另一头系了个带钩的木球。那木球有脑袋大小,旁边还置放着几个更大、更小的,也是安着挂钩,却都没有牵上麻绳。 只是此情此景好似都与射箭无关,而除去这些,也就剩了一口大箩筐,那箩筐中装满了个头不一的小石块。宿平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处,于是便把眼睛望向了法华。 “呵呵,”法华笑了笑,“你先莫要疑惑,且看我耍个把戏给你瞧瞧。” 说着,四寨主走到那箩筐之前,放下紫木弓,一手抓起两个小石块,转了转手腕,突然一个轻甩,把其中一颗石块抛了出去,那石块才飞不远,剩下的那颗也跟着掷出。两个石块一先一后,却是一缓一急,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后头的那块击中前面的那块,分开而落。 法华手里不停,又去抓了两块,一般的抛将出去,一般的跟掷,只是这第二回的力道,比之方才重了一分,却又是“啪”的一声,一般的在更远的地方击落。 如此这般,继续抓,继续抛、掷、打中,直到了二十步左右的远处,方才罢休。 四寨主把手拍了几拍,拊去手心的灰尘,对少年笑道:“如何!我这手把戏,可算好玩?” “法华叔叔,你可是想教我练眼力?”宿平其实在他打中第二块石头的时候,就已想到了这个问题。 “唔……还真是聪明。”法华夸道,“你既知道了缘由,那便依着自己练吧。” “可这即便练成了,也只是用石子打石子,却不是射箭的本领呀。”宿平急忙道。 “那便错了!石子打石子,与那弓箭射石子,其实并无太大差别,加且石子拿取方便,不似搭弓射箭那么繁琐,箭神庄里学‘花落箭’的人,都是先用这法子来练。” “还有……你可知‘箭由心发’?——其实不止是弓射,就连那刀剑、棍棒,或任何一十八样兵器,练到巅峰之境,皆是由心而发。是以这空中石击石,虽说没有那般玄妙,但若真正练到了心里,却也与射箭一般无二。‘花落箭’的第二层‘落飞花’,其中意境,并不单指那落箭的准头,更看重的却是飞花飘向何处!既知飞花之去向,又何患手中握的是弓还是石?” “箭由心发……箭由心发……原来是这样!”宿平恍然,“法华叔叔,若不是遇见了你,怕是这一辈子我也悟不出这个道理了!” “哈哈,你不用捧我,这可不是我说的。”四寨主笑道。 “不是你说的,定又是那个箭神传下来的了……”少年暗自心想。 有了如此牛气冲天、玄之又玄的四字真言来做铭志,宿平自然劲头十足。当下二话不说,也把那二弦弓放在一旁,抓起两个石块,掂了几掂,正要甩出,却突然又顿了顿,收手而立,低头沉吟一番过后,才出手把第一个石块扔了出去。 只是那石块飞离之后,宿平并未将第二块石头跟着追击,而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空中第一块石头的去向,静等到那石头落地,方才抛出那剩下的一块,也是一样的驻身而望。 “你怎地不打?”一旁的四寨主眯眼笑道。 “法华叔叔,你既言手中握的是弓是石,并无差别——那我便想,手中有弓无弓、有石无石也是一样的了。此刻我并没有把握能够击中,是以先看看那石子飞起的去向再说。”宿平挠头道。 法华闻言,双目一闪,怔了好一会儿才朗笑道:“好好!好个举一反三、好个‘有弓无弓、有石无石也是一样’!”说完,就退到了一边,闭口不语。 宿平可不知自己的一句话,在法华心中掀起多大的波澜,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猜想,模模糊糊的,却又忆不起来。 “好似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少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又抓起了一把石头,朝前抛去。 一个,两个,三个……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宿平望着那空中石块一颗颗地飞过,越抛越远,却仍旧没有头绪,不免有些烦躁起来。正在此时,他突然间看到了那光秃秃的崖壁上,长着一株嫩绿的小草,便把手里的石子朝它扔了过去。 没有扔中。 少年本就烦恼,见一扔不中,微微有些气闷,于是又将手中最后一个石块举在双目之前,对准那小草,再次抛了出去。 石块打在了小草的下方四寸位置,又是不中。 “咦?”宿平轻叫道。 那崖壁离他并不太远,只有十步不到,可他自己明明觉得瞄中了那小草,却为何落在了它的下方? 少年呆呆望着那小草与它下面的石块打痕,沉吟片刻,蓦然失声道:“有了!有了!” 一边叫喊,一边又去抓了一手石块。这次少年没有迟疑,站回原处,轻轻松松地就向前抛出一颗。只见石块在空中划过一弧,“噗”地就打在了那小草上。 宿平会心一笑。 再打,又中…… 直到把手里的六个石子都抛完了,那小草也不甘心地折成两断,落下崖壁。 “嘿嘿……草儿啊草儿,你莫要怪我,俗话说春风吹又生,咱们只有来年再见咯。”少年心情大好,朝那满身疮痍的“草儿”胡乱说了一通后,回过身去,对着此刻正面露古怪的四寨主叫道,“法华叔叔,原来这就是‘翻云黑龙箭’啊!” 法华一愕:“什么‘翻云黑龙箭’?” “啊?……那‘黑龙翻云一点红’,你定是知道的了!”宿平又问。 法华摇头:“不知。” 宿平低头自语道:“呀,莫非这真是侯大哥的独门绝技?” “什么侯大哥?”法华这回可真的懵了,完全听不懂这少年在讲些什么。 “法华叔叔,你先看我射一箭。”少年答非所问,去那地上拾回竹弓,腰间取了一柄竹箭,搭在弦上,朝四寨主道,“法华叔叔,你可知我能直射几步?” “照你昨晚所言,应是百步!况且你手中的二弦竹弓我也是知晓的,百步正是它的射程。”法华道。 “你看那杆旗子,有几步?”宿平点头同时,又指了指南侧,就在他们来路边上树着面一丈高的旌旗,那旗帜耷拉朝下。 “呵呵……总有一百二十来步吧!”四寨主见宿平小小年纪就会拿话勾人,也是莞尔。 “法华叔叔,你能不能先在那旗杆上射上一箭?”宿平道。 “这有何难!”法华依言取来紫木弓,挑出一箭,眨眼就射中了旗杆之上,离地一肩来高。 四寨主刚收手回转,就见宿平撑满了二弦竹弓,镞头微微朝上,也是一箭射去。 那竹箭在空中翻了个弧,直扎法华那枝木箭而去,“咄”的一声,却是箭身倾斜,与那木箭头端吻在一处,相隔一寸不到。 “唷!看不出你还留了一手啊。”法华到现在才明白了宿平所说,“这便是什么‘翻云黑龙箭’么?” 0037 弓石心中握,黑龙飞花若(三) “正是!——不过这可不是‘翻云黑龙箭’,这叫‘黑龙翻云一点红’,侯大哥的‘翻云黑龙箭’在这里呢。”宿平自豪道,说着还从箭囊之中找出一柄全身墨黑的木箭,在法华面前晃了两晃。少年每回练箭,直射完后,总不忘再演几十把那侯志所教之箭技,五十步时,能靠它射六十步,一百步时,能靠它射一百二,倒也没有一丝荒废。 “你那侯大哥又是谁?不是只有一个邱副都头教你的么?”法华道。 于是宿平就把侯志与他的故事讲了一遍,末了叹道:“原来‘黑龙翻云一点红’并非如邱叔叔讲的那般毫无威力、不可伤敌,自那以后我力气渐涨,才发觉用了这箭技也是渐有效用……想来是邱叔叔自己没有亲身体验过了。” “那是自然!”法华笑道,“你邱叔叔与侯大哥都是有所不知,其实那些打过仗的弓箭手用的都是这种箭技……或许也不能算是箭技,只是一种能让弓箭射得更远更准的方法……赵国已有好些年未历大的战事了,是以许多新入伍的禁军都不曾见到过那种城墙之上漫天飞箭的阵势,更不必说他俩只在厢军供职了……” 宿平讶道:“法华叔叔,莫非你见过打仗?” “唔,我在梁赵的边塞出生,那里常有战火……”四寨主似不愿多提,一带而过道,“不过!你那侯大哥当真值得称赞。对仗时,那些弓箭兵只是寻个敌阵粗略一放,多为限制敌营阵脚,却没有几人能做到他这般的精准无比,更别说还能自成一技,教出你这么个好学生!” 宿平见他夸赞侯志,心里也是高兴,眨眼道:“法华叔叔,那你倒是说说,这‘落飞花’与‘黑龙翻云一点红’可有关联?” “有什么关……”四寨主才说了半句,豁然一拍紫木弓道,“你这小子,能不能不那么聪明呀?可叫叔叔我嫉妒死啦!” 少年嘿嘿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可以去练那石击石了。”果然说干便干,放下二弦弓,拿起两块石子,就练了起来。 起初还不见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抛、击了几对石子,都是没有打中。渐渐地,次数增多之后,少年的眼力就愈发地彪悍起来。五步之内,十有六七中,那都不提;十有八九中,也不稀奇;连中十发,渐属寻常。 原来“花落箭”中的飞花、落花、石击石,还真与那“黑龙翻云一点红”有着殊途同归之妙!所谓“翻云黑龙箭”的奥秘,便如眼下抛出的石块、或似昨晚法华在堂内射中的那只飞碗一般,皆是捕捉这些个事物在飞空之时的轨痕。宿平既然早把那“黑龙翻云一点红”练到了家,打起石块自是不在话下。 “箭由心发”四个字,少年已然初窥门径了。 宿平越练越是起劲,把那石子又扔快、扔远了一些再打,仿佛回到了去年那时刚开始射练十步之靶的场景,如痴如迷……直到一次弯腰,摸到箩筐空空如也,才住了手。 天色见晚,那边厢的好汉们都收兵散阵,要执巡的回屋用饭,得了闲班的往大堂聚酒。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照你这般准头,想来再过半月就可以不用练这石块了。”法华虽然说得哀怨,却无半点惆怅,努了努嘴道,“今日到此为止,那边有人在等你,我便先走一步了。” 宿平说了声好,法华便离去了。 雷敢指走近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宿平,调笑道:“咦?你怎地还能如此精神?三寨主的那套‘刑屠拳’,四寨主的那手‘花落箭’,都没把你练趴下喽?” “你还别说,真趴下过一次。可把我累的呀,在那山顶上睡了足足半个时辰呐!”宿平似已习惯了山寨之中的风气,说话也比以往活脱了几分。 “哎哟、不好!那你要小心了!” “怎么了?” “你睡着的时候可得捂好了脸,别晒得跟三寨主似的。” “嘻嘻,那有何不好!法华叔叔不是说脸黑之人,在夜间殴斗极有优势么!” “哈哈……” 这对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回去。雷敢指告知宿平,他那“引体向上”的架子已经找人搭好,就在睡觉的屋子边上,倒叫他欣喜异常。宿平八个月来风雨无阻地每日练习邱禁的交代,昨儿个落了一天,倒有些不太习惯,当下道谢。 今晚红叶没有逼着宿平喝酒,少年自己倒是入乡随俗,抿了几口,只是依旧不大能够对付,两大碗米饭就着酱牛肉、腌菜下了肚,便陪坐在那里一边消食,一边听几个好汉胡吹海侃,也颇有些乐趣。 半个时辰一过,宿平便起身告退,说是要练功去了。几位寨主自是不去阻拦,反而面露赞赏。少年临走前回望了一圈,却仍不见舒云颜的踪影,心里不免空落落的。 独自一人来到那东山操练场上,趁着月色微光,解下竹弓,绕着山头默数着跑了二十圈,估摸着把早上的那段晨跑补了回来,才开始放缓脚步,取起竹弓,向回走去。 “谁!”一声轻喝传来。 “朗乾坤大哥,我是宿平。”少年却借着对方的灯笼,早看清了来人的脸。 “诶呀!是宿平兄弟!你可叫我好找啊!”朗乾坤叫喊着跑了上来,右手挑着灯笼,左边兀自还穿着那面通臂盖手的窄盾,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的头上还扣了一顶帽子,却不是平日能见的任一种样式,而是与那窄盾一般,包了数层铁皮的圆盔。 宿平见他大晚上的还如此打扮,不由笑道:“朗大哥,眼下又不是操练的时辰,你怎地还不取了它们?” “取不得、取不得!”朗乾坤连道,“咱这些巡夜的,晚上万一碰上个朝廷的细探潜上山来怎么办?就算碰不细探,碰上头熊啊蛇啊黄鼠狼啊什么的,也能防患一二。” “这位老兄果真是个落草之人么?怕熊怕蛇也就罢了,那黄鼠狼……”宿平听得一时无语。 “来来,宿平兄弟,我向来说话算话!”朗乾坤说着就把灯笼交到左手,右手朝怀里一掏,爽快地拿出一只钱袋,却是宿平下午给他的那个,“方才手气好,小赢了几把,是以望里头添了点红,就当多谢宿平兄弟借我本钱之恩了。” “这可使不得,我不能白要了你的铜钱。”宿平忙道。 “不妨,不妨,反正这是赢的那赌鬼的钱,咱不要白不要,却不能叫他小瞧了我!”朗乾坤一脸正色道。其实钱袋里头除了宿平的老本,顶多多了十个铜板,哪里又有多少红利了? 宿平见推托不掉,便承了下来,又客气了一番。之后二人互相告了个别,一个继续西走,一个操练场巡夜去了。不过少年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法华说那两个铜板之事,再回望朗乾坤时,果然发现他低着个头,照着灯笼、扫视地面寸步前行,不禁抿嘴暗笑。 不一会儿便路过依旧亮堂喧嚣的“风雷聚”,回到了睡觉的屋前。 雷敢指没有骗他,宿平一眼就看见了那屋子边上立着一个“引体向上”所需的架子,而且还真吊了两个大吊环,刚好分开一肩来宽,高低也正合适。少年迫不及待地扔开竹弓,一个轻跳,就抓了上去,“呼唰、呼唰……”,一口气做下六十个“灵猴抢桃”,比脚上绑着沙袋的那会儿还多出了二十来个,顿觉酣畅淋漓。 按着宿平平日的习惯,这“引体向上”原本也就半个时辰的练功,可他还记得今日午时三寨主红叶关于那“第一个度”与“第二个度”的说法,便又多加练了两刻钟。 正当少年从吊环上松手掉下之时,转头却看见了一个蹲在墙角边上的阴影,不说不动,阴恻恻的没有声响。 “谁!” “哈哈,宿平兄弟果然是个有大毅力之人,难怪三寨主、四寨主都要抢着教你习武。”那人影萎萎缩缩,踱到了光亮处,是赌鬼叶陌路。 “原来是叶……” “别叫叔!叫哥!其实我与朗乾坤那小子同岁。”长相十分显老的叶陌路打断道,却是开门见山,“我此番前来,是与那三寨主、四寨主一样,也要教你一套本领,不知你肯学否?” 宿平闻言,又看着他那两只一开一合的黑眼圈,不由地愣住了神,一时还转不过来。 “怎了?不愿学?”叶陌路见他不说话,于是拉了拉脸。 “叶大哥莫怪,只是我的时辰都被红叶大叔与法华叔叔分了……”宿平十分客气地说道。 有时一个人言语上的客气,即是情绪中的抗拒。 宿平显然想要谢绝叶陌路。 叶陌路好似浑然不觉,嘿嘿道:“我看未必……眼下你不就有空闲么?” “天色都这么黑了,还能学个什么本领?——莫非你让我跟你学赌?”宿平不由地也调笑起来。 叶陌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答道:“除了这门手艺,你道我还能拿出些其他像样玩意来?” 宿平哑然,还真给自己乱说说中了!他本以为叶陌路要教他的,也是一些打架的本领,保不齐就是下午所见的那两招“铜镜晃眼”和“石子袭人”,未料却是这三教九流的赌博本事。 “宿平兄弟,那你学是不学呀?……可别小瞧了我这一手绝活,并不比那三寨主的拳头和四寨主的弓箭差上多少……你若是学成了,今后走江湖、闯天下,当真风骚的紧呐!”叶陌路见少年踌躇,便开始循循而诱。 “我母亲曾说‘十赌九输’,我还是不学算了,多谢叶大哥好意。”宿平这次倒是拒绝得干脆。 “非也,非也!”叶陌路大摇其头,“你母亲说得有理,‘十赌九输’并非虚言——但你还须知那‘九输’之外还有‘一赢’!便是落在了咱们这些身怀绝技之人的头上。” “都说赌钱全凭运气,岂有常胜之理?”宿平不信道。 “哈哈,错啦、错啦!真正的对赌,便如武林高手之间的过招,考较的都是硬功夫、真本事!谁的赌技高明,谁便赢了,没有半点丝毫的侥幸!”叶陌路朗笑道。 宿平看着说话的叶陌路,微微有些诧异,是因他在此刻这个依旧貌似猥琐的男人眼里,看到了一种堪比红叶的豪气。 “你若还是不信,我立马可以让你亲眼见证一番!”叶陌路道,“走!咱们去你那屋里!” 0038 十锣妙妙指,快意恩仇剑(一) 宿平素来对那赌钱之事好感缺缺,只是人家怎么讲也是风雷寨的弟兄,不便推辞。再说现下无事,就当开开眼界也是不赖。于是就把叶陌路引了进去。 雷敢指住的是个独居小舍,与山头上其他弟兄的通铺屋子略有不同,这并非说他高人一等,而是大寨主雷照峰在儿子三岁那年,为了避免他日后娇纵,就给他另起了一间,一呆就是十五个年头。 两人进得房内,点起油灯,对桌而坐。那叶陌路突然变得肃穆无比,一扫平日猥琐之态,对少年道:“宿平兄弟,你须答应我一事。” “什么事?”宿平也敛神问道。 “今晚你之所见,若非日后收徒,断不可与旁人泄露半句。”叶陌路沉声道。 “我这不是还没答应要学么……”宿平心想,却是不敢乱说话,当下连忙点头,并不迟疑。他也听过一些传闻,那些身怀绝学走江湖的人们,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偷学。 “如此甚好!”叶陌路释然一笑,又回复本态,朝着宿平伸出两只手来,在他面前晃了几晃,“你可别眨眼咯……” 宿平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两只与其样貌并不对搭、生着修长十指的手上。 只见叶陌路笑嘻嘻把双手摊开,接着又看似不经意地把两手手心翻过朝下,只轻轻一捏,再摊开掌心,便有两颗石子分别夹在了他左右手的中、食二指之间。 “唔!?”宿平轻讶道,他明明没有眨眼,对方刚才也明明空着双手,却又怎地突然冒两个石子出来? “叶大哥,你是怎么做到的!” “嘿嘿……我这自然是向神仙求来的。”叶陌路把那两个石子朝桌上一扔,双手合十,作了个拜神状。 “你定是在骗我,我可不上你当!”宿平翻了个白眼,却是暗下思虑电转。 “你若不信,我便向那神仙爷爷再借一回!”叶陌路呵呵一笑,突然伸直两臂,把手在宿平左右耳边“啪啪”打了两个响指,再收回时,又见多了两个石子! “不信、不信!”宿平假装死命揉眼睛,却是陡地腾出双手,一把抓住了叶陌路的腕口,嘴里叫道,“让我瞧瞧你的袖子里藏了什么!” 叶陌路哈哈一笑,毫不见怪,倒是把手腕一转、一缩,泥鳅似的就脱了出来,嘴里也道:“恶人先告状!我看是你的袖子里有猫腻罢!”说着,反扣宿平一把,拎着他的小臂抖了两抖,竟真的听见少年的袖口传出“嚓嚓”的石子碰撞声。 宿平见状,急忙挣开。 叶陌路也不来阻拦,咧嘴松去了双手,抱胸坐在那里等看好戏。 果然,就见宿平站起身后,垂下双臂,“哗啦”几声,两个装着石子的小口袋就从他袖子里掉了下来,劈里啪啦地滚了一桌面。 “这……”少年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要是在赌坊,谁敢来揭我老底——便如你方才一样,刻下叫他双手报销!”叶陌路鲜有地霸气道。 “可我并没有耍诈呀!”宿平辩解道。 “你道有人会信你么?”叶陌路斜眼说着,只一把,拢过桌上的石子,“还有更绝的,还想看么?” “看!”宿平一咬下唇,心道我这次定要抓你个现形! 叶陌路又哪里不知他的想法,却毫不在意:“你可知道‘押宝’的玩法?” 宿平摇头。 “所谓‘押宝’,就是庄家取一堆小石头、黄豆什么的,拿一大盅或碗盖住其中或多或少的一份,叫那些下注的闲客们猜这碗内的石子数目——这石子四四一分,到得最后所剩一、二、三、四之数,分别对应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又叫‘青龙’、‘老虎’、‘出门’、‘归深’。下注之人,只需将银钱放在对应之方位即可离手,等候庄家开碗拨数……你可听明白?” 叶陌路一边解说,一边不知哪里取出一根棍子,又把桌上的一口海碗来扣下,就着那堆石子,齐齐来做示范。宿平只听一遍,就点头明了。 “你既已领会,那请下注吧……只口头说个钱数便成,咱们不来真的。”叶陌路说着,就把石子重又推成一堆,海碗扣下小半,用棍子敲了敲那碗底道。 “青龙!一个铜钱!”宿平指着那东首道。 “一个铜钱?”叶陌路失笑道。 “一个铜钱已是很多了,我打小还未赚过半纹钱呢。叶大哥,你快快开来!”宿平催道。 “好嘞!”叶陌路说着就把碗给掀开了,棍子几下一拨,最后分出三枚石子。 却是个“出门”。 “你输了一个铜钱。”叶陌路一边笑,一边又把石子重押了一次,“再来。” “一个铜钱,青龙!”宿平毫不犹豫地继续道。 可这回,却是个四子的“归深”。 接着又开了十三局,宿平也是每次一个铜钱,连押“青龙”。那盘面却只在其他三个方位轮流打摆,楞叫少年一次未中。 “你怎地老是只押一个铜板?咱们玩的是口水,何不尽兴一些?一口气赢回那些失了的赌资。”叶陌路又扣下第十六次海碗,目光连转。 “难道明知要输钱,还硬往上凑?我可不傻。若不是想要看出些名堂,我连一个铜板的冤枉钱都不会花……”宿平虽然郁闷,却并不气馁,又问,“叶大哥,这押宝可押一个以上的方位否?” “自然可以!”叶陌路似是极为开心,“还能押个角落一挑二呐!——啧啧,这押角落可有好处,若是押中了一个方位,则是一赔三,押错的那个却只扣你下注的钱。譬如你押了十两银子在那‘老虎’和‘出门’中间的角,若是开了‘老虎’,便有十两可赔。——嘿嘿,这等便宜买卖如何?要不要试试?” “不试,一试准输!”宿平摇了摇头,又想了一会儿,才道,“那我这把押三个铜钱,分别在那‘老虎’、‘出门’、‘归深’之上。” 叶陌路哈哈大笑:“哪里有你这般押法?这是包不赢的法子!若是中了一个,输了两个,还是没赢,若是一个不中,那便全赔啦!” 宿平摇头道:“我只看你这把能不能开出个‘青龙’来!” “那你可瞧好啰!我便开个‘青龙’给你!”叶陌路说着,就要伸手去开碗。 “等等!”忽听宿平一声轻喝。 “怎么!改主意了?——那我便再与你一次机会。”叶陌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我不改主意——不过我想这把由我来开,叶大哥……你看如何?”宿平盯着对方,一脸得逞。 “这个嘛……若是放在赌坊,决计是不行的……不过……”叶陌路两眼微露毫光,“你我此刻也算对赌,便由你吧!”说完,就把棍子一扔,丢给宿平。 少年见他如此,难免有些讶异,心中却是不信,当下翻开了海碗,拿棍就分了起来。 “一四、二四、三四、……”宿平一拨一拨地细细点清,到了最后终于眼睛一亮,敲着桌面大笑不已。 那最后一拨石子,赫然就是三个,当属“出门”! “不对、不对!你数错了。”叶陌路突然伸出手来,重新一把推起那堆石子。 少年见状想要阻拦,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耍赖!” “我可从不耍赖!你自己错了还怨别人,不信你再点!”叶陌路收手而立,口里说着不耍赖,却是十足的无赖派头。 宿平拿他没辙,只好重新再数。 “一四、二四、三四、……”只待一拨完,少年又大笑了起来,却是双手虚捂住了石子上方,再不叫叶陌路有任何可乘之机,挤眉弄眼道,“叶大哥,你方才可算失了手了!” 原来那桌上的盘面,竟仍然不是“青龙”,只比刚刚多了一子,却是个“归深”! “什么失手、得手的,我听不懂!我只是好意提醒你数错了……你瞧,这不是应了么?”叶陌路不以为意道。 “是、是!就算是我不小心数错了——可我还是赢了。”宿平依旧开心。 “不见得、不见得!”叶陌路又是摇头。 “哪里‘不见得’了?这台面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摆着呢,是我赢了!”宿平说话之时,双手仍然护住石子,坚守阵地。 叶陌路突然叹了一口气,又伸出了手来,不过这次却没朝着桌面石子的方向,而是点到了那放在一边的海碗,敲了两敲,叮叮直响。 “还有一颗!——被你漏在了这底下。” “叶大哥,你先退后三步!”宿平不急着去翻碗,却是朝叶陌路道。 叶陌路微笑间摊举双手,果真望后退了三步。 少年心中暗自给天上的灶神爷爷烧了一柱香,缓缓将手抓向那只海碗,提起。 事与愿违。 那碗底的浅口下,正卧着一枚石子。 如此一来,这盘便是“青龙”! “哎,又输了。”少年颓败道。 “你已经很聪明了。”叶陌路近得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要是换作别人,不知道去阻拦我,我开碗的那一瞬,就注定了他的败局。” “叶大哥,你又吹牛!”宿平心中有气,颇为不服,一口连道,“……你方才用手推石子,已属耍赖,可你说开碗之时,便可判人输赢,我却是不信——那碗刚开,你又不知里面到底扣着几颗石子。更何况,即便你知道了几颗,那也本是个‘出门’之数,你要想将它变成‘青龙’,定然也要等到用棍子拨石子的时候,才能偷加进去。” “哈哈,你又小瞧我了。”叶陌路大笑间就把石子又并到一起,却将那海碗推到宿平面前,道,“你来扣!我来猜数,保证手不动。” 说着,便双手交叉一抱,放在胸前,果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桌面。 0039 十锣妙妙指,快意恩仇剑(二) 宿平见他如此智珠在握,不由竟自先相信了几分,只是那好奇心驱使,叫他一把拿过海碗,扣了下去。少年才一扣下,便听对面叶陌路叫道: “四十二,‘老虎’!” 宿平闻言,迫不及待地开起一数,片刻后,面露震惊。 果然!不多不少,正好四十又二颗石子。 少年再拢,再盖。 “三十三,‘青龙’!” 说“青龙”,就“青龙”!半枚不多、一枚不少! “叶大哥好厉害的眼力!”宿平这回是由衷而赞,“你怎地一下就能看出多少颗来?” “你先别慌……再把那三十三颗石子重新盖上。”叶陌路道。 宿平不明所以,依言又拢了那才开出的三十三颗石子,一碗扣下。 “嘿嘿,我来了啊——”叶陌路这才舒展环抱的双臂,似模似样地在那碗底摸了一下,又“叮叮”敲了两敲,抬头咧嘴笑道,“这碗儿方才已经悄悄和我说了,里头有三十四颗货色,‘老虎’!” 宿平急忙又把碗儿一抓,棍子分拨几下,便见着了那果不其然的“老虎”,大惊道:“明明是三十三粒!多出的那一粒,你是怎么放进去的?” “哈!怎样?现在还想不想学了?”叶陌路不知何时右手指上又多了一个石子,边说边将它拨弄。那石子也仿若有了生命一般,在他五指间快速地跳来跳去,不断翻滚,却不掉下。 宿平盯着对方指间精灵般跳动的石子,已然无话可说,除了佩服仍是佩服,只是听对方又提起学艺之事,却是沉吟道:“这东西学来有什么用么?”少年其实很是想学,却又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由头,怕它真是个歪门邪道,上了瘾了,影响那练功射箭的正事。 “到底学来有什么用呢?……” 绞尽脑汁地念着念着,不免记起今日叶陌路与朗乾坤对打时候的情景,便问:“叶大哥,我见你与朗大哥操练之时,手里还握着一把石头,只是……凭你这手要什么就来什么的本领,为何不空着双手,等到要扔之时再突然取出,好打个出其不意?” “你道我不想啊?”叶陌路道,“只是朗乾坤那小子贼精的很!他若是发现我能随时变出一个石子,定会怀疑我赌钱时也是这般耍诈,若是出来大肆宣扬一番,今后还能有谁与我来玩?” “那倒也是,难怪你方才不准让我泄露出去……”正说着,少年突然眼睛一亮,一击双掌,叫道,“哎呀!我怎地没有想到!叶大哥、叶大哥——你可会射箭?” 叶陌路见他如此没头没脑地来上一句,也是不解,只答道:“射箭么,有谁不会?……不过我射得没甚准头罢了。” “没准头不打紧!”宿平不知中了什么邪乎,就把他那二弦弓提了起来,塞到有些愣神的叶陌路手中,又将腰间的箭囊松开,给对方系了上去。等忙完了这些,少年才道:“叶大哥,劳烦你用最快的速度朝着房门射上一箭——不用把弓拉满!只要射出去便成!只要最快!” 叶陌路又是一怔,道:“你这是搞什么花头?”手上却不闲着,就见他看似随意地一探箭囊,一枚竹箭的箭尾立时被他捏在了右手两指之间,那朝下的镞头堪堪出了袋口,又是一个翻手腕,轻轻巧巧地晃过半圈,便把竹箭凑到了竹弓之上,接着右手五指扣着弓弦、箭尾,连动几下,就搭箭完毕,然后一拉一放,一箭就射了出去,“啪”声响起,扎在房门上,却是因为只开了了半弓,力气不大,又掉落在地。 “好极、好极!”宿平拍手叫好,全然没有一丝嘲讽,却是发自肺腑的欣喜。 “这也叫好?”叶陌路撇嘴道。 “叶大哥,我求你教我你的这门绝学!”宿平忽然正色道。 “什么绝学!射箭可不是我的强项,你还得去找四寨主。”叶陌路倒有自知之明。 “法华叔叔若是有你这手,今日就不会输给红叶大叔了!——我要学自然是你那赌钱的手艺。”宿平道。 “果真?” “真真的!” “那便好!我也不问你到底是何缘由,只要你能答应便好!”叶陌路释怀而笑,“哎……咱这‘十锣妙妙指’的本事,总算有了衣钵。” “‘十锣妙妙指’?……便是这手艺的名字么?”宿平问道。 “不错……也不知你见没见过江湖上杂耍卖艺之人。那群人里有些个厉害的,就会一门叫做‘五鬼搬运术’的把戏,能把你身上的东西变到他的身上、把他手里的东西变入你的怀中,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咱们这‘十锣妙妙指’便是由祖师爷把‘五鬼搬运术’从那卖艺的街头,化解到了赌桌之上,在骰子牌九间日夜钻营,自创而得。” “那为何又叫‘十锣妙妙指’呢?” “之所以这般称呼,相传是因祖师爷双手十指纹路皆是铴锣,所谓‘一锣穷,二锣富,三锣四锣卖豆腐,五锣六锣开当铺,七锣八锣把官做,九锣十锣享清福’,祖师爷还当真是个有福之人,竟能创出如此诡妙的手艺来——我方才与你所说不能泄密之事,你可记住了?” 少年忙道:“我记住了。” 叶陌路点了点头,郑重道:“记住了便好——宿平,我也无须你叫我师父,但这行里头的规矩不可免……明日晚饭一过,你早早沐浴一番,换套干净的衣裳,再来寻我。” 宿平把话记在心里,与叶陌路一起把那些石子收好,送他出了屋子,直等那人影消失不见了,这才回身关门。 “气死人了、气死人了!”却听一个声音连道,同时一只手伸了出来,顶住正要合起的房门。 “敢指大哥?” 来人正是雷敢指,此刻一脸愤愤然,进了屋子就把宿平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好似见了个素未谋面的生人一般,且是那种百年不遇的极品生人。 宿平被他一番狠狠的打量,颇觉尴尬,便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门口喝那西北风已有两刻时辰啦!”雷敢指没好气道,“——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三寨主、四寨主倒也罢了,可陌路大哥的那门手艺,我求了他不止一年两年了呀!他死活不肯教我!怎么就——怎么就便宜了你这小子了呐!” 宿平见他一脸抓狂,不由失笑道,“既然如此,却也不是没有机会,那叶大哥还没有正式教我呢,我明日再与他说说,让你顶了我去吧……” “不去不去,去了也是白搭,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便宜了你。”雷敢指摇头道,“嘿嘿,不过,我的好兄弟,你若是改日要下山去那赌坊实干实干,可别忘了带上哥哥我同去发财发财!” “我学那‘十锣妙妙指’可不是为了赌钱……”宿平暗想,却也只能无奈点头。 “如此甚好,哈哈!”雷敢指搓着双手,一脸憧憬。 宿平突然想起一事,便问:“敢指大哥……二寨主他号称‘算盘手’,可与叶大哥在那赌桌上一较高下?” “绝无可能!”雷敢指断然道,“二寨主虽然也是把武功练在了一双手上,打架撩翻二十个叶陌路自然都不在话下——可要真一上了赌桌,三十个黄鹤杳却也只能赔钱、干瞪眼。若非如此,依着二寨主的性子,岂能不自己开庄?” 宿平心道:“那也未必,若是二十个叶大哥一齐朝着二寨主大扔石头,怕是他再强,也要挡不住了……” “不过,咱们山头却有一人可与陌路大哥赌个平手!”雷敢指突地又道。 “是谁?”宿平忙问。 “五寨主,一浊姐姐。”雷敢指道,“——但也只限在押黄豆宝那一块,若是换了其他的赌法,也是应付不了那赌桌上花头百出的陌路大哥的。” “五寨主还真是个奇女子。”宿平虽未与她碰面,但只这一日半的时间,便听雷敢指提起了不止三回。 “诶?对了,你方才要他射箭做什么?”雷敢指突然见到那地上躺着的一枚竹箭,想起问道。 “呃,也没什么……一时兴起罢了。”宿平笑道。 雷敢指眯眼瞅了瞅宿平,但也没再提及,拉着少年同去冲了个凉水澡,便上床歇息了。 “红叶大叔、法华叔叔、叶大哥……‘刑屠拳’、‘花落箭’、‘十锣妙妙指’……风雷寨、三山二岭、箭神庄……这外头真是精彩,若非我昨日出走半山沿,恐怕还仍以为那三弦竹弓是这世上有数的硬弓呢……父亲、母亲、灵儿,你们都要好好的,等我考完禁军回来……却不知考上了禁军,还能不能去那箭神庄了……” 宿平便在这纷乱的思绪中,侧着疲惫的身子,睡着了。 …… 又是一日清晨。 那些卯时三刻集合的弟兄们刚刚才到操练场,就见到宿平在那西北角的崖壁前收拾地上石块放进箩筐,这是他半年多来养成的习惯,不论多晚睡觉,总是能在寅末醒来。 宿平此刻已然练过了晨跑与俯卧撑,待得拣满了那一筐石块,又拿起竹弓来到箭靶对面。 “这几日要练那‘石击石’,余下的时间便更少了,我可不能因此荒废了弓射……还有,我得去问法华叔叔再要一些箭来,这五枚用将起来,确是太少些……”宿平翻开箭囊,看了一看,虽说眼下只剩了四柄竹箭与一柄“翻云黑龙箭”,射罄之后来回取箭甚是麻烦,但他也不愿以此为借口来纵容自己。 风雷寨卯时的操练,只是点点兵、跑跑步,活络一下筋骨,不过除了红叶与那些守寨放哨的弟兄之外,其余都到了场。雷照峰看到宿平后,便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剐了雷敢指一眼,雷敢指不敢顶撞,只能嘟哝几下。法华却是暗自点头一笑,与他感同身受的,还有那淹在人群之中的叶陌路。 散队之后,便是早饭。 宿平等到人都走光了,这才收起弓箭赶了回去。还未走至“风雷聚”的门口,就见那里围了几个人。三个寨主连同雷敢指都在,赫然还有凌雨和那昨天半日不见的舒云颜,边上另有一个中年女子,一身寻常妇人打扮,却不知是谁。 “她要走了么?”少年心道,是因他看见了两匹马儿在一旁踱步,但又不好凑上前去,踌躇之间,一步步向着“风雷聚”的台阶走近。 “宿平兄弟!”却是雷敢指看见了他,当即叫道,“云颜妹子就要回去了,你怎地也不来送送?” 宿平闻言,“噢”了一声,脚下却是忽快忽慢,颇有些失魂落魄。 “你……们,要走了吗?”少年走上前来轻轻说了一句,那声音小得便如雷雨天的蚊虫一般。 0040 十锣妙妙指,快意恩仇剑(三) “宿平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舒云颜突然一掌拍在他的肩头,蹙眉大声道。 宿平微微有些脸红,窘迫道:“我是说……你们要走了啊?” “嗨!马儿都备好了,自然是要走了!”舒云颜说着,突然一笑道,“要不你随我同去?我爹爹定然会喜欢你的。” “我……”宿平听她说爹爹喜欢,又面对面地见了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脸上唰地直红到了耳根,口中更是结巴,“我……我……” “你要随两位寨主习武。”凌雨淡然接道。 “嗯……”宿平终于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叫法华等人在旁看得啧啧称奇。 “叫你插话!”舒云颜横了凌雨一眼,回头又对大寨主抱了一拳,“雷伯伯,那我们便告辞了。” “去吧,路上小心,得空常来。”雷照峰摆手道。 舒云颜与凌雨上了马儿,一挥鞭子,没几下就失去了踪影。 宿平突然小声问道:“敢指大哥……这位可是五寨主?” “这是我娘!”雷敢指没好气道。 “啊!原来是伯母……”宿平刚刚有些回复的脸色,立马又变得通红。 “宿平侄儿不要见外。”雷敢指的母亲柔声微微一笑,“五妹可比我好看多了。” 众人尽皆莞尔。 那黄鹤杳叹道:“老五若有嫂子这般性子,咱们也能清静不少……不过她这一去算算已有两年了,倒是叫大伙挂念的紧。” 法华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她赶紧被哪个男人收了吧……” 几人说话间就进了大堂,那雷伯母独自回西边去了。 早饭一毕,宿平跟着法华来到了操练场上继续演习“石击石”。 一筐的石头说多不多,很快便打完了,少年又弯腰收罗起来,却见法华正盘腿坐在一块大青岩上,额头微有晶莹汗珠渗出,双目垂敛不紧,胸膛一起一伏,并不似寻常呼吸,却极有节律。 “坐着不动也能练功么?”宿平心想,倒不敢上前打搅,自去找了一处石墩稍事歇息,一边拿起一个石块手里把玩着,一边左右巡视场中。 操练场上此刻并非没人,相反地,满满站了一山头。不过与下午的团练大有不同,这些人多数是在成双成对地互打互拆,兵器繁杂、奇招百出,更有围观者指指点点。 宿平的目光就落在了前方二十步远处,那一堆看客最多的人群之中。 “柳松,看来你们正一派不过尔尔,只能画符点水,糊弄糊弄平头百姓罢了,哈哈!”那群人中,一个灰衣青年抱剑而立,朝着他的对面一人得意道。 “休得辱我师门!何秋生,若不是方才我那招‘天炉升平真火烈’失了准头,哪里还有你站着说话的份?——你也不见得练到了何等高深境界,我却是不服!敢不敢再来!”那个叫做柳松之人,也与灰衣青年何秋生一般年纪,也提着一口青光铁剑,不过穿着甚是怪异,青衣一袭,头上还戴了一顶纯阳巾,若是叫人在外头碰上了,定然以为是个游方的道士。 “来就来!”何秋生话音未落,就把长剑突地望前一送。 金顶剑法,名作“一湖”,剑尖划起一个大圈,势将柳松整个罩住。 “白鹤门的狂徒,果然个个光明正大!”柳松对他这招早已烂熟于心,陡遇偷袭之下,也不惊慌,只向后一跳、也把剑启,待对方铁剑下指,手臂一挥,直直向前斩出。 天师丹剑,“拜老君”。 何秋生也不说话了,身子微微一侧,并不躲闪,将那下沉的铁剑抡了起来,复又一式“一湖”交击而上,“叮”地挑开来斩之剑,接着连点两下,刺向对方左右胸口,却是一式“二泉”。 “他怎地不用那式‘七岩’来挡?!”柳松在何秋生使出第二回的“一湖”之时,便已看出不对,急忙收回剑柄,两手交握在前,剑尖斜指苍天,左右平平一晃,格开对方剑身。这一式“请幡灵”虽然有些仓促,却是中规中矩,把那道士请神的模样演绎地入木三分。 何秋生微微一笑,顺势把剑一沉,直点向对方下盘,平地挽出一个剑花,绞其双足。一圈、对方退后一步,两圈、再退一步,三圈、四圈、五圈、六圈、七圈。这一式“七潭”下来,顿叫柳松后退了七步之多,把那围观之人都哄散了开去。 得势不饶人!何秋生继又抡起一式“一湖”,再叫对方退后一步,接着唰唰连劈五剑,一式“五瀑”出手,又逼退五步,直打到宿平面前不远! 何秋生气势如虹,柳松足足后退了十三步! 一肚子无名业火冲天而起!柳松厉喝一声,赤红双眼,在那何秋生第五次下劈、招式用老之际,不管不顾抢出一脚、大踏朝前,右臂平伸、横里一挥,一式“八部鬼神收”抱剑割颈,只消望回一拉,对方的脑袋就要落地! 如此凶险相搏,哪里还留半点切磋之礼?全然是一副命丧顷刻的架势。 何秋生只觉脊背一凉,这式“八部鬼神收”来得太过突然,此刻他就是想要再操剑,最多亦只能拼个两败俱伤,咬牙之下只得缩头避让,就地一个侧翻,滚将出去。 柳松经了那一阵憋屈,心头之火还未消去半点,怎肯饶他?紧跟而上,也不讲求什么招式了,剑尖朝着那倒地之人连连狂点。 何秋生苦不堪言,连滚了好几个翻身,才堪堪避让开去,借机就要撑身而立,却不想那对面传来一声暴喝:“天炉升平真火烈!”就见小腿之前白光闪动,唰唰唰,柳松的铁剑如疾速扭动的毒蛇一般,对其下路连攻而来,叫他还未及站直,又退了开去。 只是这一式“天炉升平真火烈”,还有后招!柳松将那何秋生逼到身体前倾,立身不稳之时,突然一个挑剑,直撩而上! 何秋生见状,双目瞳孔猛地一缩,却已是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开膛剖腹、命丧黄泉了…… 一块石头飞了过来,柳松手上的铁剑“当”的一声脆响。 又一块石头飞了过来,打在柳松握剑的手腕上。 第一块石头,有半拳大。 第二块石头,半半拳大。 铁剑应声掉落,柳松扼腕痛叫。 何秋生拣回一命,瘫软在地。 众围观都是吁了一口长气,放下心来,齐齐看向西北角。 宿平攥拳而站,法华负手而立。 “还好四寨主出手阻止,不然何老弟大好一条性命,就要报废此地了。” “打在剑上的石头是宿小哥扔的罢?啧啧,果然英雄出少年。” “不对!四寨主内力深厚,剑是四寨主打落的!柳松手上挨中的那个石头,才是宿平兄弟扔的。宿平兄弟心思缜密,柳松手一吃痛,自然就扔了剑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咱们四寨主厉害!小宿平那手,定是四寨主教的。” “非也、非也!宿少才几岁的青春?日后必然成就更甚!” 那群弟兄们各抒己见之时,法华微笑着走想宿平,面露赞色道:“好样的!” 宿平微微摇头,脸色仍有些发白,问道:“法华叔叔,你何时醒来的?” “就在他们打将过来的时候……”四寨主答了一句,却是转身向着人群喝道,“你们两个,是切磋呢?还是杀人呢!为何要下此狠手?” 这会儿时间,陆陆续续已然又围了许多人过来。斗剑的那一对尚未出声,却听人群中一人答道:“我知道!四寨主,我知道。” 宿平觉着嗓音有些耳熟,转眼一看,又是朗乾坤。 “朗兄弟,你昨夜执巡,怎地还不回屋歇息?”法华道。 “多谢四寨主体恤,不过我这人没吃午饭,实在睡不着觉。”朗乾坤面色自若,原来是为了多赚一顿饭。 法华莞尔:“那你说来听听……” “得令!”朗乾坤挤到人前,清咳了两声,这才道: “话说柳松、何秋生两位兄弟为何这般敌视?便要从他们二人的师门讲起……说起这两个门派,那可是老对头了!柳兄弟的师门是‘正一派’,传闻乃张天师所创,座在龙虎山;何兄弟的师门是‘白鹤门’,在那武功山上的白鹤峰开宗……这龙虎山、武功山都在袁州、筠州边境,挨的很近,却又同以剑法出名……” “正一派镇派剑法是‘天师丹剑’,可了不得!共总有九式,名头虽长却也甚是响亮,取自张天师生平伟绩,‘拜老君、请幡灵、八部鬼神收、六大魔王歼、天炉升平真火烈、金丹化形龙虎现、斩虎头、刺龙眼、白日飞仙’……” “当然了!白鹤门也不遑多让,独门绝学便是何兄弟方才施展的‘金顶剑法’,只七式,贵精不贵多,取自武功山锦绣,文气十足,‘一湖、二泉、五瀑、七潭、七岩、八峰十六洞、七十五里景’……” “要说这两派,素有不和,相争已久,门下弟子更是对自己的师门绝技信心满满,不肯认怂,双方见了面就要单挑,你一剑、他一剑,剑来剑去,那缺胳膊断腿的、流肠子掉脑袋的,实属寻常,官府却也不管……还有……” “好了、好了!多谢朗兄弟解惑。”法华见他犹如说书一般,唾沫飞溅、滔滔不绝,立时挥手制止。 “客气客气!”朗乾坤得意一笑,再度站了回去,却是对着周围之人掩嘴轻道,“你们谁还要继续听下去的,晚上来屋子找我,一人三个铜板……” 四寨主习过内功,耳力甚好,又只隔了几步路,哪里还有听不见的道理,叹了口气,继而又朝那边的柳松、何秋生正色道:“你二人眼下可清醒过来了?” 两人都是点了点头,却仍都有恨色。 法华看出端倪,当即问道:“你们可记得谁若敢杀风雷寨的兄弟,该当如何?” “一命抵一命!” “血债血偿!” 两人几乎同时答道,末了互望一眼,脸色稍缓。 法华微微颔首,又问:“你们遇难之时,可有师门中人前来援手?” 两人对望摇头,眉宇之间都有股兔死狐悲的神色。 “我还要问——你们落荒之时,是谁为你们开了山门?” “风雷寨!”两人异口同声。 “你二人可同是风雷寨的兄弟?” “是!” “既然如此,为何要为那薄情寡义的旧师门,却来残害新手足!” 这下柳松与何秋生都不说话了,怔怔地望这对方,面露惭色。 法华见这米已成粥,终于咧嘴一笑:“我见你们落草之后,却还顾念师门,想来都是重情重义的好汉子!此时天阳高悬,何不指日为誓,结拜生死兄弟,成就一桩美谈?” “甚好!”那柳松连连点头,看向何秋生。 “自然甚好!”何秋生也是哈哈一笑。 二人尽皆释怀。 此处无酒,却有在场的弟兄送来一个皮水壶。柳松、何秋生割破手指,滴血入壶,两剑齐插在前,跪拜苍天于地,指日宣誓于顶,痛饮一壶而尽。 “好好——”法华等他二人起身,连说了两个好,却是话锋一转,道,“你们既已结拜,想来日后过招定然有所顾忌,缩手缩脚,却是于剑法精进不益——不过我倒有一提议,当可作为上选。” “四寨主请讲。”这对义兄义弟连忙问道。 法华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朗乾坤,道:“朗兄弟方才对那两个门派的一招一式如数家珍,自是深有体会,你兄弟二人不妨找他切磋探讨,剑法定然大成!” “哦啊……”朗乾坤闻言立马张嘴打了个大哈欠,脑袋耷拉道,“怎地突然这般的瞌睡了……兄弟们,我先行告辞了。” 说完,一个转身穿出人群,飞也似地溜了。 众弟兄哄笑成了一片。 0041 有实无名师,起落转承间(一) “法华叔叔,你刚才的那番话,讲得……真好!” 人群散去之后,宿平又与法华回到崖壁之前坐下。少年想起四寨主的那接连几声质问,仍觉于耳回荡,热血沸腾。 “呵呵……当年我在边塞之时,常听父亲鼓舞兵士,一呼何止百应!那种场面……”法华才说了一半,突然神色一黯,止住了话头。 宿平见他两次三番的,似乎极不愿提及往事,目光一转,便出口调笑道:“不过……我觉得法华叔叔你虽然说的好听,自己却也不见得能够做得如方才两位大哥那般的好。” “怎么说?”法华果然面色一霁,笑道。 “他二人拼了个你死我活的不假,可我一想昨日你与红叶大叔比武,不也是一样的情形么?……他二人都结拜成生死兄弟了,你二人为何也不……” “胡说!”法华佯怒道,“我与老三比武,皆是能发能收,即便你看似凶险,即便大哥不吼那一声制止,我俩也决计不会伤到对方的。至于柳兄弟、何兄弟,却是因为他们火候未到……” “他二人的剑法叫我看得眼花缭乱,居然还是‘火候未到’?”宿平不由打断道。 法华笑道:“剑乃‘百兵之君’,讲求的就是收发自如,进攻退守、进守退攻,灵动诡变无比。何兄弟的剑法略高,但也漏洞甚多,就拿逼退柳兄弟的那几式‘金顶剑法’,他完全可以交叉互用,定收奇效,却非得硬要把一整式打老!古板教条,由此可见一斑;柳兄弟其实并不差上太多,怪只怪他的那套‘天师丹剑’还须得一股子降妖伏魔、勇往直前的胆气,后来他倒是有胆气了,却是怒气而化,心神不凝!——要是遇上了我,只一脚,就可以了结了。” “人家比的明明是剑,你怎么能用脚呢!”宿平不以为然道。 “谁说比剑就只能用剑!”法华撇嘴道,“沧州的向家剑,就是一套融合腿法的剑技,凌厉无比;两浙路的衢州有个地方叫小南海,那里的人传习一套‘游龙掌剑’,剑只一尺,一手提剑,一手空掌,施将起来,掌中有剑,剑里藏掌,亦可化指化拳,令人难以防备;还有那些大宗派,如青城、崆峒,皆有类似的剑法,可谓不胜枚举……” “倒也是,我昨日与红叶大叔练那‘刑屠拳’时,却不是也耍了诈么?自己还口口声声称是诡道,嘿嘿……”宿平暗自窃笑,只是一听到那么多的门派、剑法,脑袋晕晕,便问:“这一把剑,还能分出那么多的打法?岂非叫人一辈子都学不完了?” “这还叫多啊?”法华又笑,“单单青城一派的剑招,就有百千式之繁,整个天下又何止上万?这正一派、白鹤门也只不过是练得那万中之一的小门小派罢了……唔,不过咱们再细想一下,望上百年、千年,那些祖辈们所在的朝代,剑法却是没有这么的变化繁杂,但依旧能人如云、名宿层出,开创一个又一个的武林盛况,更有甚者,只凭一式三招,便能于江湖中独步笑傲!而眼下的剑法虽多,却绝大都是老的剑谱中演化而来,放眼天下的顶尖高手,也就那么寥寥几人……由此可知,这剑法也他娘的如男人那话儿一般,平日长得都是一个耷拉鸟样,关键还看它的主人得不得劲!” 宿平听这面相斯文冷酷的叔叔说出此等“豪言壮语”,颇觉新奇又好笑,于是接下话头、不着痕迹地问道:“法华叔叔,那你的‘剑法’如何?” 法华随口应道:“我倒也能耍几手剑法,不过比起那些高手,还是差得远了。” “唔……难怪不见你身边有婶婶相陪。” “什么婶婶……”法华说到这里,才豁然醒转,拉下那双单眼皮,盯盯地看着宿平柔声道,“宿平啊,才两天不到,你就学坏了呢。” 宿平终于憋忍不住,噗嗤一声,放声大笑出来。这可是他生平的第一个荤段子,腥味不重,却也说得有模有样。 “臭小子,给我滚球,赶紧找你那黑脸大叔去罢!”法华笑骂着抬起一脚,就要踹在少年的屁股上。 “呀!我给忘了!”宿平扭身一闪,顺手抓起竹弓,飞也似地跑了。 “天下的剑法竟有如此之多!那刀法、枪法、拳法、腿法定然也是一样了……还好拳法也只学了‘刑屠拳’一种,用来长长气力便可,今后那些别的就不去碰了,我只专心去学射箭!……不、不,还有那叶大哥的‘十锣妙妙指’也是要学的,这可对射箭极有裨益……总之一切皆以射箭为重……却不知除了‘花落箭’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箭技?……不管了不管了,法华叔叔刚才说了,也有只凭一招三式独步江湖的高手——我日后便要做那等高手!” 少年一边跑着,一边神念纷翻,倒也最终被他定下了一个计较。 这日接下来的练功并无太大波澜,只是不论“刑屠拳”还是“石击石”,少年却更加努力了。晚饭只用了一刻钟,也没沾酒,宿平就告了辞出得“风雷聚”的大堂。 不想叶陌路比他更早,肩上背着个大包袱,伛偻坐在那石阶之上。 两人取衣、沐浴、换装不在话下。一番拾掇,又回到了雷敢指的小屋。 雷敢指已被宿平交代过今晚不可早回,少寨主自然能找着他耍玩的去处。 叶陌路把那大包袱翻开,拿出几件事物,一束香、一个青铜小香炉、一叠黄纸、一袋浅底的黄米,最后还取出一张折起的旧纸。他将黄米倒满香炉之后,才把那张旧纸打开。 宿平定睛一看,差点笑出声来。 那是一张画纸,画纸的上面绘着一个人像,头顶财神扁担帽,身服财神金元袍,端坐在椅,两手交叉胸前,掌心朝外,十指张开,正夹着八颗骰子。画中之人这身装扮虽然有些古怪,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可是那相貌就有些诡异了——这分明是另一个叶陌路!只是天庭更加开阔些,耳垂更加饱满些,再把削瘦的脸庞横拉成国字,其他的,嘴巴、鼻子、眼睛、眉毛都是依样画葫芦,甚至连那对黑眼圈也描了进去,就差没有挂上一面铜镜了。 宿平忍住笑意,暗自对那画师深深拜服,目光再落到十指之上,却见每个指头上都圈了几层同心之圆,这才恍然,脱口道:“原来是祖师爷啊!” “你也看出来了?倒也不枉费了我一两银子。”叶陌路十分宽慰。 “自然是看出来了。”宿平笑道,却不点破。 叶陌路挂起“祖师爷”于正堂之中,点起那一束香分开两把,其一交于宿平,又把黄纸引燃放在地上,拉着少年跪拜下去,对着画像双手合十并香,顶头含脸朝下,大声颂道:“多谢祖师爷赏饭,传下‘十锣妙妙指’于我等后辈,荫我等叱咤赌坛,无往不利,钱袋鼓鼓,风雨逍遥……” 宿平原本目视前方,听他口若悬河,暗自赞叹不已,没想到叶大哥看着一介浑人,竟有如此才情,不由也学他低头向下顶礼膜拜,却瞥见叶陌路的跪膝之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纸长条,密密麻麻地书了几十行的蝇头小楷,这才哑然——原来这堆颂词也是早已托人写好的。不过此刻少年也没多想,念着那“十锣妙妙指”于自己将来的好处,也是对这祖师爷虔诚在心,由衷感激。 “……今日弟子叶陌路,领着徒……新人宿平进门,誓将‘十锣妙妙指’这门绝学发扬光大,传承万载!”叶陌路念完,朝着少年道,“宿平,你将我那最后一句话对着祖师爷重说一遍。” “哦——”宿平恍过神,对着“祖师爷”拜道,“誓将‘十锣妙妙指’这门绝学发扬光大,传承万载!” 此言一结,两人双双站起,把那两束香插在盛满黄米的炉中。 “诶……”叶陌路抹了抹头道,“这张条子也花了我一两银子,总算也没有白费。当年我师父传过我一张祖师爷的画像、一张颂文字条,不过都在当年逃难的时候弄丢了。现在我把这两样事物都交给你,要好好保管。” “不不不!这般贵重之物,我不敢要。”宿平连忙拒道。 “你虽然不用叫我师父,但已拜过了祖师爷,是板上钉钉的‘十锣妙妙指’传人,这两样事物却不是给你的,而是让你一代代地传下去的。”叶陌路正色道。 “叶大哥,其实非是我有其他想法,怕只怕我若学不成这手艺,到头来却是不敢再见祖师爷……等我哪一日学艺有成,你再传我不迟!”宿平这句话半真半假,说得倒没有一丝漏洞,实是他对那张明显造假的“祖师爷”画像还有些腹诽、不敢恭维罢了。 “有那么一点道理,但这可不是你日后偷懒耍赖的借口!”叶陌路也不强求,收了画像、颂文藏到怀里,小心地贴身放好。 正活儿终于来了。 叶陌路再朝那大包袱里面探了探手,又抓出三样东西来。 细铁棒,两根,一掌来长,小指头宽。 麻绳,一段,一臂长,半个小指粗细,上面密密麻麻地打了一整条死结。 最后一样东西,却有些奇特了。 这是一截皮指套,共有十件。每件皮指套上都系着一段葛绳,每段葛绳的另一端坠着半拳大的铁球。 宿平一看这样事物,便想起了射箭用的“决”,也大致明白了它的用处,心道:“拿这些套在手指上练指力,倒是个不错的方法。” 却听叶陌路道:“咱们便从基本功开始。” 就见他两手各自拿起那对细铁棒,就开始耍了起来。那铁棒还真是听话,夹在他的左右手指不住地变换翻动,从小拇指与无名指间,转到无名指与中指间,再转到中指与食指间,又转到拇指与食指间,然后继续转回…… “这铁棒你先这般练着,要是练的熟了,可以尝试着这样……”说着,那右手中原本转到了中指与无名指间、要向无名指与小拇指间转去的细铁棒陡然一变,朝着中指与食指间倒转了回去,“你若这也练熟了,还可以尝试这样……”只见他右手上除了食指以外的四指一握,那刚刚转到中指与食指间的细铁棒,在食指上打了一个回转,整整一圈过后,扫过避开的指头,又转了回去,再将中指撑起为轴,继续向着中指与无名指转去,却已是反了个一转向。 宿平看得眼花缭乱,自己的十个指头也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跳动,面露苦涩道:“叶大哥,这也忒难了点吧!” “不难、不难!你看我,既不是神仙,也无天纵之资,不也照样学会了么?”叶陌路停手而笑,再把那双细铁棒递于少年道,“你来试试!” 宿平接了过去,也学着双手耍将起来,却是第一下就把那两根铁棒齐齐掉在了地上,跟着,少年住了左手,只练右手,也是转了一次不到,又飞了出去,掉落。 叶陌路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飞落的细铁棒,抬头道:“你能想着先学一只手就对了,这得慢慢去练,不能贪急焦躁……这换指之时,须得不慌不忙,你越是慌张,手指越是不听使唤……你看好了,铁棒到了此处,中指伸直为轴,食指压下,无名指迅速翘起,以此类推……” 这个有实无名的师父放慢转速,不厌其烦地一下一下演练,边演还边口述详解,边口述还边拿眼睛时不时看向宿平,以确认少年是否听懂。 宿平看着他的那双黑眼圈,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当下更是专心致志。 这夜的光阴似乎特别着急,没一会儿就把那钩月扯到了半空之上。 宿平此刻已然能将细铁棒连着转过两对指间,虽然还有些生疏,却是一个不错的开始。那打满死结的麻绳也有用处,是叫他以最快的速度,将其一一解开,却只能用单手。吊着铁球的皮指套与宿平想像中的一般无二,是穿在十指之上,拿来作练指之用。 少年把叶陌路送到门外,望着那消失在夜幕中的孤独身影,突然忆起了一首童谣: 东墙有一草, 披头茸茸长白毛, 风来随风倒, 倒出满天飞絮飘, 红花比它艳, 绿叶比它鲜, 红花绿叶死一枝, 来年它却漫山野…… 0042 有实无名师,起落转承间(二) 三月十二,辰时,东山操练场。 “啪!”一个石块击落了半空中的另一个。 宿平正在练习“石击石”。不过此番少年所在之地,离那击落的石块少说也有十步之远。 “唉……青出于蓝啊青出于蓝……”一旁的四寨主法华摇头叹道,“我原本说你十五天能练成十步击石,已算近了我那颗嫉妒易碎之心的底线了,没料到你小子居然只用了十天!气煞人也,气煞人也!” “法华叔叔,你这般说来,可抹杀了我这大半年苦练‘翻云黑龙箭’的功劳了。”宿平转头委屈道。他这十日下来,接触的都是些个匪里匪气之辈,连带自己也开朗了不少,不似以前那么不善言笑了——当然,这也只在与少数熟稔的几人面前。 “得了便宜还卖乖!”法华哼道,“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你不用再打石头了。” “真嗒?”宿平眼睛一亮,他其实早已厌倦了整日拣石扔石的乏味差使,要不是于射箭有益,是那“花落箭”的训练名目,他才不会甘愿每天只射那几十次的弓箭。现下听到终于不用再打了,自然拍掌叫好。 “嗯,咱们接着练下一项,‘射飞球’。”法华点头道。 宿平一听他说“射飞球”,就把眼睛瞧向了崖壁前的那根大柱子下面,伸手点道:“是那些球么?” “正是,你站在二十步外,把弓箭搭好。”法华说着,一把揉起那大柱子底下系着麻绳、半个脑袋大的木球,托在掌中。 此时少年恰将手里的上箭之弓开起满月。 那箭已不是原来的竹箭,而是一柄桦木箭,箭尾三羽,镞头铮亮,却是无锋圆头;弓也已不是原来的二弦竹弓,而是一把崭新的柞木弓,腹贴牛角片,两端微微反曲。如今少年的箭囊里有二十一柄木箭,除了那一柄“翻云黑龙箭”尚在,其余的竹箭都已退伍去了。就算是那柄“翻云黑龙箭”的镞头,也被磨圆。而那柞木弓所需之力,介于二弦竹弓与三弦竹弓之间,正适合此时的宿平。 这些都是四寨主几日前为宿平精心准备的。 “你呆会儿只管瞄着这飞起的木球去射……开始!”话音刚落,法华就把那半脑袋的木球向上抛了出去。 宿平两眼一凝,那柞木箭掠出,直扎飞空的木球而去,就在它升空之时,正中其上。 木球、木箭分开掉落。 “咦……若是这箭扎进木球,一起掉在地上,箭身必然就折断了……原来法华叔叔不把那镞头开锋,是为了这个道理。”宿平略微一转,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退五步!”却听法华叫道,一边扯过挂在大柱子顶上、绑在底端的麻绳,又把那扔出去的木球拽了回来。 宿平依言后退。 如此继续,一人抛球,一人射箭。 直退到三十五步远,宿平一箭虽也射中,却堪堪只擦了那升空中的木球最外侧,撇过后继续前冲,打在了后面的崖壁之上。 “退五步!”四寨主又喊道。 “等等!”宿平并未挪脚,却是突然开口道,“法华叔叔,这三十五步,我想再射几箭。” 法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并不阻拦。 宿平心中暗暗计算:“此处渐渐离得有些远了,这木箭射要到那里也耗时渐长,我心中想着将飞球击中在那处,却是慢了一步,险些未中——应该就是了!我且略作调整一番!” 三十五步,抛球再射。 却是未中。 “唉呀!射得早了。”宿平自言一句,又对四寨主喊道,“法华叔叔,再来!” 抛球又射。 “射晚了……再来!” 又是十几把下来,宿平终于在这三十五步处渐渐找着了感觉,把那余下的几枝射完,皆是例无虚发。暗自松了口气,前去收回那二十一柄木箭,又站到四十步的位置,少年抬头道:“法华叔叔,再来!” “好嘞!小小箭童得令!”四寨主笑答,一脸欣慰。 少年抿了抿嘴,却也不敢大意,因为他看到法华正悄悄地抡起了手腕。 四十步、四十五步,都是各自练了一轮。待到五十步时,宿平渐感难以掌控,直练了两轮四十二箭下来,才慢慢有了掌控,却是不能每发必中。 “不要灰心,你已做得很好了!比我当年,又强了几倍。”法华将一个水壶扔给皱着眉头的少年。 宿平接住,喝了几口,问道:“法华叔叔,我才只能射到五十步远……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的力气太小了些,那木箭射得不够快?” “这是其一,你说的不无道理。”法华道,“不过,看起来你虽然练那‘石击石’已有所成,却还仍未悟出那至关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宿平急忙追问。 “你去扔那木球,且看我射几箭瞧瞧。” 法华取过自己的紫木弓,又把自己的箭解下,换上宿平的那只箭囊,走了出去,却并不太远,也只来到了五十步处就停下,取出箭,开了弓,喝道:“扔!” 宿平已然托了那木球在手,闻言就学着四寨主方才那般,把它向上抛起。 法华不慌不忙,等到那木球升到半路之时,这才放手而射。 木箭呼啸着朝那木球飞驰,就在那木球刚刚升到最高点,眼见即要下落那刻,“啪”地一声脆响,击而分落。 接着,连续射了八次,次次如此。 无一不在那木球抛起的最高处射中。 就在第九次将要开局之时,却见宿平抱着那木球在怀,埋头深思,迟迟不肯扔出。 “我明白了!”过了许久,少年终于抬头叫道,一脸艳日出云般的灿烂。 “你明白了便好!”法华携弓而返,也不问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只道,“你再去试试。” “嗯!”少年重重地点了一记。 宿平到得二十步远,便停了下来。 “法华叔叔,我想从头再来,便由这二十步开始吧!” 法华见他不骄不浮,却似成竹在胸,欣然一笑,开怀道:“好小子!” 少年果然争气,接连射了几箭,都学四寨主一般,把那木球毙在起落转承之间、停顿最长的至高处。 二十五步、三十步、……五十步、……六十步、六十五步、七十步! 这一次,终于顺利射到七十步远! …… 未时,山顶。 “宿平,老夫再教你几套擒拿!” “不用、不用!红叶大叔,我‘刑屠拳’还没练好呢!” “无妨,‘刑屠拳’你今后可以自练了,咱们来学擒拿。” “不学、不学!我就练‘刑屠拳’——看招!” “好小子,又耍阴的……” 酉时,小屋。 “今日可练左手了。” “陌路大哥,我右手勉强才能转出一个来回呢!” “无妨,你慢慢自练,先学左手。” “……呀!又掉了。诶,这左手还真是难练……” 戌时,床上。 “宿平大爷!扰烦你睡床那头去!你手里那十个球球,‘咔咔咔’的我睡不着觉!” “哦,好的好的,敢指大哥。” …… 三月十五。 “法华叔叔,我怎么觉着今日这木球飞得比往常快了些呢?” “幻觉、幻觉,你只管射来。” …… “红叶大叔!你、你……” “老夫怎么了!” “呼……你今日不当我拳靶子,怎地也出手还击了!” “老夫手痒,你管得着么,叫你不学擒拿!——小心右肩!” “啊!……你、你这招可不是‘刑屠拳’!” “嘿嘿,你自己只学‘刑屠拳’,谁说老夫也一定只拿‘刑屠拳’打你了!——看爪!小腹收起!” …… “陌路大哥,这麻绳上少说也有二十几个死结,你让我半个时辰解开?而且是单手?” “别叫、别叫!看我给你示范一次……用时多少?” “……一……刻钟?……不到?” “半刻不到——来吧,该你了。” …… 三月十七。 “法华叔叔,这回我可以认定,这木球确实越飞越快了!” “……快了便快了!快了你就射不中啦?” “诶呀~红叶大叔,你这招两天前就用过了,还想打得到我么?……哎哟!你昨日打我屁股这招,可不是从这里打的!” “哪家娃娃聒噪!老夫就要打他屁股!” “陌路大哥,我左手转这铁棒,刚刚才有点样子,你又要我双手齐来?” “鸭子不赶不上架!” …… 三月二十二。 “法华叔叔,今日这木球怎么地变小了?” “……” “小便小!小了我就射不中啦?” “臭小子,看球!……哈哈,你还真射不中!” “红叶大叔,你出手也变快了!” “你们今日都商量好的么?陌路大哥,这铁棒比原来的可细多啦!” “宿平!宿平!” “唔……怎么了……敢指大哥……” “你那几个球球,怎地不‘咔咔’了?” “哦,我方才睡着了。” “你不咔我睡不着啊!继续咔,让我先睡!” “好吧……”“咔咔咔……” …… 四月初一。 “咦?我怎地连日来发觉你拔箭、搭箭突然快了这许多,连我都有些自叹不如了……” “嘿嘿……法华叔叔,你莫要说我……你倒先说说,今日换了这么个拳头大的木球,还让我怎么射啊!” “射吧、射吧!射好了,‘花落箭’的第二层‘落飞花’也就算是练成了。” “好小子,你还敢反击!?” “我就反击!红叶大叔,你现在可不好打中我,我都憋了你半个多月了!——看招、‘周公不解梦’!” “咦?陌路大哥……你拿着几个骰子做什么?” “早些给你的那几样事物,你有空自己练去。今日起,我正式教你赌技,咱们便从这藏骰子开始!” “这个……可以先不练么?” “唰!”“你看着祖师爷说话!当日之誓,莫非想要逃避不成?” “祖师爷莫怪、祖师爷莫怪!陌路大哥把这画像收起来罢,叫人瘆的慌,我学还不成么……” …… 0043 端午龙舟会,万桨共争游(一) 五月初一。 宿平与法华吃完早饭,双双走出“风雷聚”。少年正要望东山操练场过去,却被四寨主一把拉住,道:“你这几日表现甚佳,‘落飞花’已算习有所成了。” “法华叔叔,那我是不是可以练那‘飞落花’了?”宿平眼睛一亮,喜道。 “嗯……”法华点头,转而又问,“你还不会骑马吧?” 宿平道:“牛儿倒是骑过,马儿么——只在敢指大哥身后搭过一回。” 法华笑道:“那今日咱们就学骑马。” 两人下了风雷寨南大门,刚好有一众押镖走商的队伍经过。那镖师正与风雷寨的兄弟们攀交情,一眼便认出了四寨主,二话不说掏了两锭大纹银奉上。 四寨主毫不客气,点头收下,把其中的一锭扔给弟兄,另一锭交予宿平,少年不取,法华便索性一并扔给了干活的弟兄,也不看那镖师,只道了句:“收了人家好处,这条道上多照应着。” 镖师闻言大喜。 沿着官道东走四百多步,拐入山沿,再望北走,却是一个大马厩,内有二十几个弟兄把守。这些人见是四寨主与宿平二人来了,都上前招呼。 这马厩十分隐蔽,藏在风雷寨的东山操练场的山脚下,夹在东山与外面的小山之间,官道上的人若是不仔细进来探寻,根本不能发觉——更别说自来到风雷寨后足足一个月没有下山的宿平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宿平看着那几十头养得彪硕的大马,不由叹道。 “呵呵,咱们山头上地盘有限,除了入伙的弟兄住在风雷寨上,那些接来的家人,还有这些马儿,都是在山下各处安置……你自己去挑一匹吧。”法华说着,自顾去到一处,牵出一匹全身乌黑的骏马,捋了捋它的鬃毛,马儿轻嘶一声,在四寨主的手臂下蹭头蹭脑。 宿平看着艳羡不已,便把眼睛扫向那一圈栏门,栏门内的马儿毛发色泽略有不同,却多数一般高大。少年最后盯在了其中的一匹身上,那是一头枣红马,比寻常的枣红又要暗上一些,奇怪的是,别的马脖子上的鬃毛都是一律如瀑垂帘,唯独这匹只有三寸来长,根根翘起。 “这位大哥,这匹马儿可有名字么?”宿平向着一个看马的兄弟问道。 “没有。咱们这里的马儿只有几位寨主和少寨主的马儿取过名字,宿平兄弟要是喜欢,也可以给它取一个。”那兄弟显然也认识宿平,且看起来还挺喜欢这少年。 “那就叫他‘大硬’吧!”原来是宿平想起了衡山里的野猪“硬头”和豪猪“硬毛”。 “哈哈,好贴切的名字。”那几个看马的兄弟也是一阵哄笑,取过一套马鞍搭在“大硬”的的背上,开栏遛了出来。 宿平忐忑地接过缰绳,也学着四寨主小心翼翼地抚过“大硬”粗硬的鬃毛,那“大硬”倒也没什么暴脾气,反而拿头轻轻拱了拱少年,令得少年欣喜不已,急忙拿起一把干稻草贿赂一番。 “法华叔叔,你那匹黑马叫什么名字?” “想知道么?嘿嘿,等你练会了再说。”法华一脚上蹬,跃到马背。 宿平看他脸色不善,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得学他那般,一脚穿到了马镫上,踩将上去,按住马鞍,翻身而上,倒也无惊无险——这也幸亏宿平原本站在马前,若要是从它后部上去,就有被一蹄踹中的危险。 刚一坐定,整好背负的柞木弓,抓好缰绳,糟糕的事儿就来了! 原来宿平第一次独自骑马,到底还是紧张。那马背颇高,从上往下一看,叫他总觉有些无处借力,不由自主地把双腿夹紧了马腹。这不夹不打紧,一夹之下,“大硬”嘶鸣一声就蹿了出去,差点就把少年颠将下来。 “哈哈!”法华朗笑,仿若出了一口恶气,一边执鞭跟上,一边高声叫着,“放松上身,挺腰垮肩,稳住下身!” “法华叔叔,我要怎么让它停下?” “停它作甚?继续遛着!” “法华叔叔,怎么拐弯呐?” “单手拉缰绳,单腿拍马肚!” “它怎地不拐?……哎哟!” “手拉对了,腿却拍错了,它自然就不拐了……” “法华叔叔,怎么能让它慢点?” “双手拉缰绳。” “哎哟!” “谁让你那么用力了?” “法华叔叔,我屁股痛得要命!” “打浪,打浪!” “什么打浪?” “打浪你不懂啊?” “法华叔叔,你赶紧说吧……嘶……” “哈哈,马背起伏,你的屁股也跟着起伏,这就叫打浪!” …… “风雷聚”大堂,众弟兄饮酒畅谈。 这一天下来,可把宿平累得半死,双目无神地用筷子扒着手里碗,一口一口走肉行尸般地吃着饭菜。他后来才从那几个看马的兄弟的口中悄悄打探到四寨主马儿的名字,叫作“小黑”。正是这“小黑”二字,却成了少年被恶惩的由头。原来法华听到宿平给马儿取了“大硬”的名字后,再想想自己的马儿却叫“小黑”,没来由的一股子邪歪念想蹿上脑门,怨气陡生。 “这……什么跟什么么?……害得我中午提不起半点力气与红叶大叔对招,被他趁虚而入,打了我屁股好几下!偏偏人家的屁股本来就痛!”宿平一边吃饭,一边无力地想着。不过他总算有些收获,虽说第一次骑马,倒也没有从马背上摔落,渐渐地熟练起来。 “宿平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我今日一整天都没在操练场见到你人影,是去了何处?”雷敢指见他如此颓败,问了一句。 “哦,没事……与法华叔叔骑马去了。”宿平随口道。 “啊呀!恭喜恭喜!”雷敢指闻言,眼睛一亮。 “我屁股疼的要死,你却还恭喜起来了。”宿平气道。 雷敢指道:“你来了短短两月,就要练习骑射了,还不值得恭喜么?” 宿平急忙问道:“什么骑射?……敢指大哥说的,可是那骑马射箭的本事?” “可不是么!要不四寨主让你放着好好的弓箭不练,去学那骑马作甚?”雷敢指笑道。 “太好了、太好了!原来骑马是为了射箭!”宿平终于抖擞起了精神,一扫阴霾。 “如此好事,你说该不该恭喜?当不当浮一大白?” “该当、该当!”宿平拈起酒碗,抿了一口。 “……” “啧啧,你这口白,浮得也太大了!就不怕撑爆肚子?” “嘿嘿,敢指大哥,你又说反话,晚上我还有功课……” 这当口,突见大门闯入一人,却是个今夜执勤的兄弟。他风风火火一路直冲到雷照峰的主位之前,拱手便拜:“大寨主,有飞鸽传讯!” “噢?哪里来的?”雷照峰正身站起。 “宜春郡!” “拿来瞧瞧。” 那人立刻把卷起的纸条一抛。 大寨主一抓入手,舒展开来,上下看了一通,没多时便哈哈一笑,朗声道:“兄弟们!有个好玩的去处,你们谁愿意去耍耍?” 众人早在送讯的说出第一句话时,便已安静下来,此刻一听有好玩的去处,都是摩拳擦掌。 “不过,只能去一十五人。”雷照峰又道。 堂内鼓起的气焰顿时又瘪了下去。 二寨主黄鹤杳问道:“大哥,到底是何事?” 雷照峰面不改笑道:“呵呵,眼下端午将至,那潭州与袁州的知府要在洞庭湖上办一场龙舟大会。” “龙舟大会虽说好玩,可那既是朝廷搞的场面,咱们却又如何参与……”那些下面的兄弟一阵鼓噪,大多都是这般想法。 黄鹤杳却眼睛一亮,追问道:“那头名的奖赏如何?” “果然还是老二的鼻子灵光!……兄弟们,这头名的奖赏,可有纹银三千两!” “去!一定要去!……” 众人一听到那“三千两”三个字,都是双目放光,热烘烘的气焰登时又涨了上来。 却有几个依旧皱眉道:“只是该如何混进去呢?” “这倒是个难题,咱们风雷寨的弟兄的确不宜在那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 “我有主意!” 就见一人站了起来,正是朗乾坤。 0044 端午龙舟会,万桨共争游(二) 五月初四,洞庭湖畔,夕阳斜照,红霞辉映连水天。 东南角的湖边,有一篷撑起的帷帐,半边全开,里面摆着一案条形长桌,桌上一排放着好几叠白纸,全用镇尺压着。帷帐内长桌靠里,坐着几个男人。就见正中的那人站起身来,大剌剌伸了个懒腰,走出帷帐。此人脚蹬青黑靴,身着青黑袍,颈围圆领,手敛大袖,腰挎横襕,再看他脑袋上,却是顶青黑幞头,原来还是个八九品的官儿。 这官儿名叫施摘青,是袁州辖内离洞庭湖最近的小县的一个主簿。那小县隶属萍乡,唤作平江县,也才刚满一千户人,是以施摘青在县里还算个三把手。不过那一、二把手的县令、县尉都跑去伺候远道而来的州府大官了,只余下主簿施摘青一人为那些前来报名龙舟大会的队伍登记纳册。 “打道回营!”施摘青突然喊了一句。 “终于结束了。”那些个打杂的衙役都是松了口气,欢快地收拾起来。 “施主簿,你看那里!”却听站在最前边的一个持刀衙役叫道。 施摘青闻言翘首望去,果然见南面正行来一队马骑,注目而看,总有十数人之多。 这十数人直冲到最外围的那个持刀衙役跟前四五步路,才通通翻身下马,吓得那衙役赶紧拔刀挡胸口,后撤几步护在施摘青的前头,口中叫道:“来者何人?” 施摘青倒也有些当官的气度,一派夷然不惧,却是暗暗吃惊,他惊的倒不是突然看见那么多人骑马而来,却是那些骑马之人的样貌装扮。 十七个人,十六男一女,男女清一色的青布裹头巾,里里外外不知缠了多少层,活像四五个染成青色的蒲团叠在一起。男的都穿身对襟上衣,开领半敞胸,腰间扎条粗布带,下穿宽脚长裤,上衣与长裤都是青色,领口、袖口、腰带却是白色,上头织着各式不同的图案。那个女的也相差不多,却是穿着裙子,上下各处多绣了许多鲜红的花样,裹头巾上也挑了几束红穗花。 “呵呵,嫩几位汉人的官爷公,嫩里明日可有龙舟大会?”其中一个面貌端正的男子当先走了出来,说话乡音极重。 “你们是何人?来自何处?”那拔刀衙役依旧叫道。 “恩们是布努,恩们从潭州南边的山里来,嫩里明日可有龙舟大会?”男子解释一番,又急急问道。 “你们是哪个族的?”施摘青突然张口道。 “恩们是布努,潭州南边山里来。”男子还是那么两句。 “我问你是哪个族的?”施摘青微微皱眉道。 “噢,噢……嫩汉人管叫恩们叫瑶族。”男子好似方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群溪蛮……”施摘青喃喃道,盯着那男子看了一会儿,转头又看向他的身后。那些人里除了一对男女正在旁若无人的谈笑,叽里呱啦的也听不明白,却是流利无比、不似做作,而余下其他十几个都是闭口不言。主簿大人思索片刻,接着又沉声问道:“我倒是熟读各地州志,却不知那潭州之南竟也有瑶族?” “嫩位汉人官爷公,可有、可有!恩们布努人数不多,嫩们见的那些个都是盘瑶、山子瑶、八排瑶什么的,恩们说话他们可听不懂,他们说话恩们也听不懂,恩们吃肉,他们吃野菜,恩们头上是头巾,他们头上插鸡毛、挂白布,恩们出门不背篓篓,他们出门背篓篓,恩们能上山下水,他们……” “行了、行了……”施摘青被他念得头都快爆了,“你怎地知晓如此之多?” 那男子布努把头一昂,自豪道:“恩是恩们布努第一个出过远门的人,去过可多的地界,还会说嫩们汉人的官话,他们却都不会……嫩位官爷公要是不信,嫩就瞧着!”说着,就见他把脸一转,在身后挑了个比他高出半个脑袋的黑脸壮汉,对着那壮汉边说边笑道:“嫩的媳妇屁股又大,奶儿白,恩昨晚抱在床上爽崴崴!”这壮汉还真如他所说,好似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把大嘴一咧,竟与他相视而笑,颇为开心,其他有几个布努也是一般傻傻模样。 施摘青看得目瞪口呆,想笑却又不好失了官威,于是清咳了两声道:“尔等既是潭州人士,为何不去西面登记纳册?” “恩们山里闭塞,早上才听说皇帝要开龙舟大会,就急忙赶来了,嫩们汉人修的路虽宽虽大,却都弯弯曲曲的像条大蟒蛇,走了一天能到这里已算不错的了……恩们布努虽说人丁不旺,但也是大赵国的人,在哪里登记还不是一样!嫩说是不?嫩位官爷公?” “看不出你这溪……布努,还能如此识得大体。好!那我便给你作个登记!……不过,你们之前可划过龙舟?” “龙舟倒是没有划过,可恩们都是水里放排的好手。” 说话间,就有个打杂的下手取来花名册,施摘青亲自提笔录案,片刻之后,就已大功告成。 “恩们多谢嫩位官爷公了,却不知有什么歇息之处?”那布努问道。 “咱们东边有袁州队伍的安身营寨,西边那头是潭州扎营的所在。”施摘青指点道。 “呀,那恩们归根到底还是潭州过来的人,只能就望西边去了……”说罢,布努陡地一把就将施摘青抱住,用自己的右脸死命蹭了两蹭他的左脸,这才放开。 施摘青被弄了个措手不及,想要发作,却听那男子布努善意一笑道:“嫩位官爷公不要见怪,恩们布努都是这般招呼好朋友的,恩们布努可记住嫩了,嫩真是个好官。” 主簿大人顿时心中开了花儿,轻飘飘地目送着这队马骑,脑袋却是直转:“增进汉夷友好和睦……我得找人把这事宣扬宣扬,这等美谈最好能传到知府大人的耳朵里……” 十七匹快马离开洞庭湖东南,向西飞驰而行。 “法华叔叔,你看那些都是明天大会上要用的龙舟吗?”宿平骑在他的“大硬”背上,指着前方湖边一处挤满小船的所在,那小船的船头都各有一个龙头昂起,船后也伸出条条龙尾。 “不错。”法华也是把手一伸,朝那洞庭湖中点了一点,“你看那边,我猜便是龙舟大会比赛的终点。” 宿平扭头望去,果然见到极远处那粼粼湖面之上,搭着一个台架子,因为离得甚远,看不太清,隐隐间总有一所宅子大小,其上有根冲天高柱,倒是一目了然。 这群“布努”,正是风雷寨的弟兄所扮。不过也并非全部,那一对方才自顾说笑的男女却是真正的瑶族之人,这身行头也是借自他们族里的衣裳。而那个会说“汉话”的布努,就是想出这等奇招的朗乾坤了。此男倒是叫人狠狠刮目相看了一回,不出一天便找来了两个瑶人,竟是连雷照峰也从未曾听说过,附近百里之内住了这等邻居。 他们昨日启程,其实今日正午便已到了此处。候了半天,这才趁着闲杂人等散去、那些衙役收工的当口冲了过来。这犄角旮旯的平江小县离风雷寨总有大几百里的路程,是以无人识得他们,一顿唬烂糊弄,倒也顺风顺水。 “乾坤兄弟,你靠过来些,老夫与你谈谈心。”说话的是红叶,大黑脸上阴阴一笑。 “三寨主,你可千万别把刚才之事当了真了!我那只是权宜之计……再说了,我们等下还要去西边再登记一次,你若揍了我一脸淤青,可就搞砸了。”朗乾坤讪讪一笑,急忙辩道。 “不是登记过了么?怎地还要再录一次?你少来骗老夫!”红叶叫道。 “啊呀,三寨主!我这招名叫‘雾里看花’,大有用处呐!——咱们大大方方地于两边州府都报上名册,管叫他们自个儿瞎猜疑,却又不好拉下脸来打探咱们的底细!”朗乾坤冤道。 “老三,有事回山头再说,现下不可乱来,否则寨规伺候!”却是此次领头的二寨主黄鹤杳插了一句。大寨主雷照峰并未前来,是因熟识他相貌之人实在太多,怕露了马脚。 “什么寨规……还不是盯着那些银子?要是没架可打,老夫才不来凑这热闹……”红叶嘴里嘟哝道,却是终于暂且按下了话头。 “你又没媳妇,人家说说怕个甚?”法华突然说了一句,惹得大伙都哄笑连连。 “老夫明日就去知府大院抢他几个娘们儿来!” …… 0045 端午龙舟会,万桨共争游(三) 五月初五,端午,辰时之初。 洞庭湖南畔,大祭台。 潭州、袁州所有赛龙舟的桨手,与那些前来观赏的看客们一道,东西而来,聚到一处,人山人海,翘望那祭台之上。 两位知府大人同台并肩而立,东手是袁州知府,西手是潭州知府,各有一排文武官员站于身后。洞庭湖的所在,实乃潭州之境,便由袁州知府当先说话,潭州知府作为东道之主,谦让其后。两位大人嗓音都不甚响亮,却有前头一列兵士,早已背下诵文,随之高声复喊一遍,那些群众倒也听得清晰明了。 平江县主簿施摘青站在祭台之上的最东边角落,眼睛左右巡扫台下,却是不见昨日那十几个布努,心道:“那些溪蛮怎地没来?难道被潭州那边赶回山里去了?” 此刻最西边的角落也站着一个八品县尉,也是双目转动对着人群,也是一般的想法:“那些袁州来的蛮夷去了哪了?怎么一个都没见到?莫非被谴走了?……算了算了,这也与我无关。” 巳时三刻一到,祭祀开始,焚香叩拜,歌功颂德不在话下。半个时辰一过,众人便都散去,只待下午的重头之戏——“龙舟大会”。 午时,洞庭湖西。 一千多人熙熙攘攘地站在那里,极多数人手上都抓着一柄长木桨,大部皆为平头百姓装扮,还有几队是官差、衙役的行头,其中最为侧目有共有两队。一队全部精赤上身,那手臂之上刻着一个醒眼的“禁”字纹身;另一队奇装异服不说,脸上还红一杠、黑一杠地涂抹得不成人样,赫然是黄鹤杳带领的风雷寨兄弟。 一个身着绿色公服之人站在人群之前高声宣道,官腔十足: “诸位,都听好了!以下是龙舟大会的规矩:呆会儿,你等将各自的龙舟,顺着湖边划到指定所在!……那些所在,便是你们始发之地!……围着这湖面上一圈都有!……插着标旗的地方便是!……或远或近,自己争取!……眼下是午时二刻,大会未时一刻开始!……你们只须望着湖心!时辰一到!自然会有焰火信号升起!……那时你们便使劲划!划到湖心,就可看见一个四方的架台!……那架台的东西南北各放有一副弓箭!一个楮钱球!……你们谁先将那箭连球,射到中间大柱顶的稻团之上!——不能掉落!……便算是赢了!” “听明白了……那便给咱们潭州父老乡亲争一口气!都各就各位罢!” 众桨手一哄而散,纷纷抢向那龙舟集停之处。 一艘艘的龙舟从停放之处,顺着水岸两侧分开划出,所有人都想抢到一个就近停靠的好位置,为的就是省下力气,养精蓄锐应付龙舟赛。这洞庭湖太大,若是真的要将始发之地散满一圈,从此处西面到那南、北最远一点,怕是也要划去半身力气。 有一艘龙舟划得最快,上面坐的都是几个貌似憨厚的平民,嘿嘿哟哟地早就最先抢到了就近岸沿的一杆标旗之下。一阵欢呼方毕,不多时,却听有人过来道:“你等挪一挪,换个地方,这处有人了。” 那些平民抬头一看,见是个赤膊上身之人,知道是禁军来了,顿时有几个赶紧站起点头哈腰,划将开去,来到了最近的下一处。可当他们刚刚稳住船身之时,又听一人喊道:“闪开,闪开,这地儿是我们的!”却是一队盖帽的衙役。于是又只好去了下一处。就在第三处刚刚歇好的一瞬,又见后头驶来一舟,那舟上的人也是叫道:“让让!让一让!”那先前歇船之人听罢,又是齐刷刷转头望来,却都是一怔,旋即一人跳起道:“操你个蛋蛋!哥儿几个,给我上去掀翻了他们!”原来这一次来的不是军爷,更不是官差,是一船与他们衣着相似的老百姓。顿时两船之人靠在一处,腾来跳去,扭作一团,劈里啪啦,纷纷落水。 风雷寨的兄弟们看了都是暗暗摇头,自行来到那里,挑了一艘龙舟,坐将下来,徐徐向南划去。 “你看那群蛮夷,果然是些不开化的主,把自己脸上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说,好像脑袋也被门夹过,放着近处不来,却要奔那最远的地方去……” “你懂什么?那是他们聪明,怕上来抢地盘被咱们群殴,所以索性绕了过去……你看、你看!那边又打起来了不是?还是咱们手脚快,有魄力,抢了个……” “你几个,都给老子滚开!这里是你水龙帮爷爷的了!” “你奶奶!我这儿还没说完呢,就来触我霉头是不是?!三刀帮的孩儿们,操家伙伺候着!” …… 风雷寨的龙舟之上,法华靠在龙头背上,两腿之前是一个大鼓,黄鹤杳与红叶对坐在首位,两只木桨已然绑挂在桨托之上,接下来是宿平与一个瘦脸的兄弟,其余十人各自按序排好,朗乾坤居于最末,兼职掌橹。 寻常龙舟额定三十又六人,称“三十六香客”。只是此次龙舟大会却有不同,两州相对,竞技之味更浓,是以省去管旗、唱神、掌锣、托香等,再减十一人,只取一十五之数,意在“单五”,即“端午”。 “裘兄弟,你将昨夜打探之情再与大伙说上一遍。”黄鹤杳突然轻声说道。 “好。”开口的是宿平对面那个瘦脸汉子,也刻意压低了声音,“那湖心有个环型无栏的木架台,围着中间的一根大柱子,不过柱子周围却是空的,下边儿就是湖水!……唔,怎地说呢?是了!——从上望下看,就好比没了辐条、只剩轮轴和轮圈的车轱辘……这环形的架台只比独木桥略宽,约莫能并行两人。架台的东南西北各伸出一座小桥台,也是一般宽阔,十来步长。我见他小桥的中段,有一个案台,想来便是今日盛放楮纸球与弓箭所用……二寨主,我看到的便是这些了。” “辛苦裘兄弟了,累得你大半夜的还泡在水里那么久。”黄鹤杳嘉许道。 裘五当即摇头笑道:“不累、不累!我裘五别的不说,就喜欢在水里泡着……那些湖面上巡逻的官差也还真傻,我在他们好几艘船底挂了一路,却是无人发觉,倒也省了不少游水的力气。” “嫩们都是挑拣些近的地方,为何独独恩们要划这老远?”却是那船尾上的朗乾坤抱怨道。 “你能不能改改口啊,那不官不土的鸟语,听得老夫头都大了!”红叶瞪了他一眼道。 “恩们这叫深入情境,须得一路保持,不然一改口了,露了馅了,可就大大不妙了。”朗乾坤摇头道,他这会倒也不怎地惧怕三寨主了,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对方想出手也够不太着。 “还是划远点好,万一要是与人冲突起来,可就真叫露馅了。”宿平突然道了一句。 “宿平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咱们却是另有缘由,我昨日来时沿湖观望,这湖畔连起并不是个正圆,南边蜿蜿蜒蜒向内凹进甚多,整个并不看得太出,其中却有一处离那湖心最近,待会龙舟赛一开,便可省去许多路程……眼下咱们慢慢划去,费不了几滴气力,就当是暖身了。”黄鹤杳说得两撇八字眉毛微微向上一翘。 “二哥哥,你也忒精明了点。”法华调笑道。 红叶不屑,很快接下话茬:“我看你就比二哥精明!就你一人闲在船头,逍遥自在,还说风凉话!” “你要是能擂好这鼓,那你也可上来!” “不就擂个鼓么,神气个鸟?老夫就怕把他擂破了!好力气要用在刀刃上。” “你力气好,等会那几个赤膊的禁军都你一人挑了去!” “法华叔叔,那些人就是禁军么?” “禁军怕他个鸟!就那几两肉,也好意思来现!老夫扒了这身衣服,全叫他们羞趴下!” …… 0046 一箭青衫猎,二箭射飞球(一) 未时一刻。 亮焰冲天起,龙舟大会开,百余艘龙舟一触而发。 刹那间,鼓声隆隆,激吼发聩,白浪翻溅,波水堆涛。 八百里洞庭,泽盖五万顷,只此处一个内湖,便有方圆近九里水路,龙舟大会的终点正是这内湖湖心的一个架台,辐射湖畔四里多。 法华盘坐龙舟之首,一鼓槌擂下! “咚!” 其余十四人翻桨入水,挑起,回桨摆胸前。 “咚!” 又是一槌!再一划。 “咚!” “老三力气稍微收点!” “哼!” “咚!” “宿平听鼓声,不管你这一桨有没有划好,都要跟大伙一块儿收起!” “好!” “咚!” “划开水的时候,都轻轻‘嘿’出来!不要用猛力!拼命在后头!” “咚!” “嘿!” “好!” 风雷寨的龙舟疾滑而出,其始发之地本就胜于他人,离这内湖湖心最为接近,原先倒看不太出来,只是过了半刻不到,那优势立时凸显。南面一排龙舟,以其为峰,宛若一座破土的山头,徐徐向北隆起,而那顶尖上的“风雷”之舟,更是渐渐脱颖而出,好比这山头上的飞去之峰。 这十五个人,除了三位寨主以及宿平,还有出谋划策的朗乾坤,其余都是入伙之前水边谋生的操船好手。宿平的位置本是雷敢指的,但少寨主要护卫母亲回她娘家过端午,便荐了一床起卧的好兄弟出来见见世面。少年力气不输人、人也机灵,方才熟悉一阵之后,渐入佳境。 鼓声便如暗号,便如舟龙之心跳。有时和,有时烈! 已过二里。 黄鹤杳一边划着,一边突然扭过头来,朝法华努了努嘴。 法华知他怕出言扰到兄弟们,当下手中也是不停,一槌擂完之后,不动声色地顺势朝西边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心中却是一惊! 黄鹤杳把嘴又是一撇,撇向东面。 法华再次转头,眉头微微皱起。 四寨主方才所见。西面有一龙舟迅捷无比,势如破竹般地遥遥领先而上,那龙舟上头不是别人,正是一群光膀子的潭州禁军!东面也是如出一辙,不过那领头之舟中,坐的却是一色白衣的汉子,法华想都不想,便知他们乃袁州禁军! 禁军终归训练有素,而且能来此处的,真可谓是千里挑一的好手,也许那些个军都指挥使、都虞侯不能放下身段加入大会,但营指挥使定然不乏一二。风雷寨的三位寨主虽然不遑多让,可这一舟之人整体而论,却要略逊一筹。 再行一里。 那架台越来越近,八方之舟,声势合拢。 “咚!” 法华这通擂毕,突地一把抱起那船阶下的大鼓,迅速转身,后退一步,再次放下大鼓,人鼓瞬间调了个头! “收桨!” 众人闻言,立时停住,几个没停住的也慌忙收了回来。 四寨主目视前方,望着东西两支利剑般插入的禁军之舟,口中速道: “调成第二式鼓!——听我鼓声!一鼓下桨!二鼓入水!三鼓翻浪!三鼓擂完,嘿一声!——得令?” “得令!” “咚!……咚!——咚!” “嘿!” 这第二式鼓一调,气氛刹那改观。鼓声愈来愈急促,众兄弟愈划愈快速,那舟龙推浪,真如神兽出水。 又行半里。 此时那湖心的架台已清晰地收入法华眼帘,可他却依旧目露焦急之色。是因湖心半里之内,并非只有他们一艘,那东西两船禁军赫然也在其中!且西首之人更是最为接近! 东、南、西,三足鼎立。其余龙舟尽在一里之外。 “情势如何!”红叶突然喊了一声,他因背着划桨,此刻事急也懒得转头。 法华没有出声。 红叶听他不答,便扭头过去,东西各看一遍,顿时怒骂一声:“操他娘的禁军!” “咚!……咚!——咚!” “嘿!” 这一声“嘿”里,却没有红叶的声音。三寨主刚刚挑起木桨,火速朝前方喝道:“裘五!你快跳船!” “其余人等!不要停手!”黄鹤杳立马跟着喊了一句。 “三寨主,你说什么?”那瘦脸裘五听不明白,边转头问道。 红叶却是不再重复,忽地站起身来,口里只道:“得罪了!”说话间,便两手一伸,一手提起裘五,一把拎起宿平。裘五被三寨主一力扔下了湖去,宿平则被拽到了原本红叶坐的首位,正与二寨主并肩。 宿平卜一落下,心中兀自扑扑直跳,却听耳边黄鹤杳轻道:“快划!”于是赶紧抓起木桨。 红叶一人横坐两位,左右各执一柄,大声道:“老四,再擂快些!” “众位兄弟,拼命啦!”法华一声令下,举手落槌。 “咚!——咚、咚!” “嘿!” 红叶果然彪悍,肌肉颤动、两桨翻抡,以其一人之力所掀的浪头,比那二人的还多上一倍。 如此一来,风雷寨的龙舟立时迎头而上,逐渐与那西首之船拉平颓势。 半里之路很快便到,湖心架台近在咫尺! “……咦!看不出那几个溪蛮倒有一些本事!我大赵果然人才济济。” 架台的东南边,正停着一艘大舫,宽阔的甲板上,放了数十张大椅,首位四人并座,除去中间潭州与袁州的知府,另有两位却是甲胄加身,军伍装扮。能在这里有一席之位的,必定是两州的大官。说话的正是袁州知府。 “不错、不错,就连这般穷山恶水的蛮夷也被教而化之,实乃皇恩浩荡啊。”潭州知府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是闭口不提十几个布努的出处,只因两位知府都已认定这些瑶人来自对方的州郡。“教化蛮夷”本是好事,可却是别人州府的美谈,是以双双不愿宣之于口。 “雾里看花”之计果然奏效,用朗乾坤的话说,“脑褶子,花肠子,官家的那套在我眼里就是个赤溜溜的小婊-子……”他算得一清二楚。 潭州知府突然道:“许将军,咱们的‘地支军’到了!” 袁州知府抚须一笑:“先到不一定能赢,孔将军你说是不是?” 两边各自州府的两位头领将军对望一眼,并不答话。 “那溪蛮也到了!” 湖心! “就在那里!”法华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放着弓、箭筒、楮纸球的案台。正如裘五所言,这架台是个环形的水上走廊,并不太宽,止通二人。环形走廊向四方伸出四座小桥。那桥十步长,案台立便在正中间。小桥出湖面一人多高,案台两边各有一架木梯,意在让所到桨手从此处爬上。 三丈! 这三丈是风雷寨的龙舟离那桥头之距。可四寨主却是暗叫一声“不好!”原来那西边的赤膊对手已经不足一丈之遥,其中为首一人,正在弯腰虚势,就要上桥! 法华两眼一缩,扔掉两只鼓槌,一口真气暗运,矮身下蹲,猛然一式轻功提纵术中的“云峰振翅”,借着龙舟疾行之力,就跃向了桥头。 “好功夫!”看得那大舫之上的许、孔两位将军都是齐声叫好。 四寨主刚一落桥,西面那龙头之人也已一把抓住木梯,轻轻巧巧翻身而上,功夫显然不弱。这两人虽说几乎同时上桥,却因法华站在桥头,对方站在桥中,是以还是风雷寨慢了一步。 那人也是焦急,抢到所在,立马打开箭筒取箭。 法华早有预料,更是脚不停步,一点桥头,飞身冲向案台。 对方一柄木箭抽出一半! 法华冲到案台,右手电出,抓过箭筒,向上一个顿抖!箭筒之内的箭枝立时一股脑儿冲了出来,散飞空中! 对方木箭全部抽出、伸手取弓! 法华左手抢弓,右手丢弃箭筒,只向上一捏,空中抓起一柄散飞之箭,其余箭枝啪啪掉落! 对方搭箭上弦,箭头扎起那团楮纸球,遥遥指向大柱子顶端! 法华后来居上,箭亦上弦!却不去扎楮纸球,弓身平平一晃,箭已离弦! 那赤膊的潭州禁军堪堪松手放箭,便听“嗖”的一声,斜里一箭、破空而来!悚然缩眼之下,自己扎着的楮纸球,就被那箭掠夺飞去,掉落湖中。 转眼看这箭来之处—— 法华收身而立,青衫猎猎! 0047 一箭青衫猎,二箭射飞球(二) 楮纸球掉落水中,虽然还浮在面上,但已浸了个透湿。 西面的楮纸球,废了。 那名潭州的禁军回过神来,顿时火冒三丈,举起弓箭就要来射法华,却听他后头一个跟上的同伴喝道:“不可要人性命!” 这同伴正是潭州禁军此番的头儿,“地支军”中的“地子”。地子说话时并不停留,直朝法华这边冲来,口里叫道:“傻牛、兔子,快去北面!——虎头随我过来!——其余人等划船南攻!” 这个当口,法华就要弯腰把手伸向掉落桥面的一枝木箭,那筒木箭被撒出去后,只在桥上留下了两柄,其余都弹到了湖里。 西面的潭州禁军弓箭手正是“地支军”中的“地辰”,绰号“小龙”。这地辰一看对头就要拾箭,也顾不得头儿的叮嘱,只把那蓄好的木弓再射,扎向法华与桥面之间空隙。 四寨主若执意要拣,必定被那飞来的利箭射中。他自然不会拿自己性命玩笑,无奈只好后撤一步。 此时地子也已冲到,屈身一纵就要扑向法华。 一个铁锤般的大拳头闪电探了过来,径砸地子前方,封其进路。 正是红叶右脚落桥、左脚踩梯,杀至而来! 那地子也是身手不凡,应对自若,空中只把两掌一拍红叶手臂,就要借力跳将过去,模样活像一头正在抬起前蹄、飞身跃过路障的骏马。 潭州知府边上观看的许将军微微颔首,心道这招“马腾滚木”用得灵活巧妙。 红叶岂能如他所愿?只见三寨主左脚一蹬,踏上木桥,一个回转扎好马步,以身拦路,一式“巨灵舒腰”,真如一尊刚刚睡醒睁眼、伸躯活络的巨灵神!——双手斜举右上,直轰地子如马儿般跃起的身体。 地子没料对方如此神勇,却无他法,只能回手托掌护住胸前,苦笑中就被红叶轰飞了出去,噔噔噔倒退几步,方才站定,还险先撞中了紧随其后的地寅。 “好一条大汉!”地子赞叹一声,也不犹豫,又挥拳抡将前来。 红叶更是杀得兴起,大喝一声对冲上去。 这两人棋逢对手,红叶虽比地子强出半筹,却也一时拿不住他,当下斗得不亦乐乎。那后头的地寅却因木桥太窄不能过去,只有瞪眼干着急。他着急自有缘由,是因看见了法华终于抓起了一箭,搭弦开弓,点向那楮纸球。 “完了!”许将军两眼轻轻一闭,叹了口气。 而另一边的孔将军却是双目一睁,精光连连。 此时东边,突然飞速掠来两条白影! 正是身着白色露肩短衫的袁州禁军到了! 不过此刻他们还没有靠桥,而那两条飞至的人影却是“天干军”中的轻功好手,“天丙”、“天己”。这二人单论身法与法华有得一拼,竟也如四寨主般,船未稳、人先发,抢上前来! 天己迳走北面,阻击潭州禁军的地丑和地卯。 天丙朝西直冲,一边奔走,一边却将身上白衫脱下,抓在手中! 法华一镞头扎起那团楮纸球,开弓引向中间那大柱子顶上的稻团。 天丙一脚踏中架台的边沿,腾空而起。 法华出箭! 天丙已如灵猴一般,蹿至大柱子高高的半腰,却不去抱牢,险险朝着柱子一个脚底回蹬,顺势借力转身,又望南飞扑而下,正是法华所在! 箭至半路! 天丙手中的白衫陡然张开,一如渔网般迎面直罩! 法华的楮球连箭,顿时被罩在其中、挡了下来。 “呼——”那大舫上的看客都是长长出了一口浊气,继而暴起一阵喝彩。 “抓住他!抢球!”就在那变故陡生之时,潭州禁军的地子朝后一吼。他们的楮纸球已被法华射落,须得再挣一只。 无所事事的地寅终于有了活干,横眉倒竖,把脸一转,就朝着正要迎面落下的天丙拦腰抱来。那天丙却是对着地寅咧嘴狡黠一笑,在要落下的前一刻,轻轻把手一松,那团包着楮纸球的白衫飘然掉下湖面而去。 “娘嘞!”地寅登时心痛不已,撇了天丙,不管不顾就朝那白衫扑去。“扑通!”一声,那白衫虽然抓住了,可他人也坠入了湖中,眨眼被水淹没。 南面的楮纸球,废了。 “真是条傻大虫!”天丙哈哈大笑,却也不敢与人对峙,刚一踩实,就扭身向东而去。他轻功虽高,肉搏手段却要差些。 说时迟、那时快!法华手里抓着木弓,一边腿上发力奔向红叶而来,一边口中急叫:“老三!升天!东北!” 红叶闻言,立马一式“午时三刻鼓”擂向地子,逼退对方两步,接着弓腰后撤,头朝东北。这时法华刚好赶到,大迈一脚,踏向红叶后背,再一脚,点向红叶脑袋。红叶“嘿”的一声,便如那日山顶比武一般,把头狠狠斜上一撞。法华借力飞身而起,两脚空中虚迈,便如腾云驾雾的神仙一般,只是看在众人眼里更要较之疾速十倍,或许用那“流星赶月”最为恰当。 此处已无球可夺,地子立时对三寨主失了兴致,急忙抽身冲向东面。 “嘿嘿,想跑!”红叶整了整那有些歪斜的裹头大巾,吐了口唾沫,咬尾而上。 黄鹤杳提着一条大木桨与宿平上了桥来,却是没有凑前,他们无法插手,只能握拳而观。 这二寨主,此刻胖墩的脸上一色狰狞,却见西边驶来一龙舟,那龙舟上一众赤膊禁军汉子,眼看就要靠船登梯,顿时八字眉毛一掀,手起桨落,劈里啪啦把那登台的木梯砸了个稀八滚烂,嘴里还恶狠狠地嘟哝道:“鸨妈养的!老子今日要是三千两不到手,明日就去抢他个县大院!” 少年听得好笑、暗自摇头,却见桥上有一枝最后剩余的木箭,便下意识拣了起来。 再说那“天丙”,本来称心满意地跑在架台的环道上,突见右方一道人影划过,法华眨眼便落到了他前面四步位置,不由眉头一皱,赶紧发足追上。 东边袁州禁军的龙舟也已靠桥,此刻有三人上台,其中两人卜一落脚,便跑向北面、助拳那同军的天己去了,只余一人正在开弓。 开弓的是“天乙”。那箭头已然扎起了一个楮纸球,就要蓄满射出! 法华恰好冲到跟前,情急之下,一把挥起木弓。 此时的天乙,那才叫做货真价实的“霸王硬上弓”,猛一咬牙,也不去理会法华,只盼赶紧把这枝木箭射将出去,而侥幸不让对方打中。 事与愿违! “嗡”那一声,箭羽堪堪逸出弓臂,就听“啪”的脆响,被法华手中的木弓打了个正着,急坠而下! 法华见一击奏效,更不松懈,就把左脚一踢,将那扎着楮球的木箭勾起,探臂便抓! 天乙如法炮制,手中木弓也是朝上一抡,也是一声“啪”的脆响,顿叫法华抓了个空。那楮球连箭翻了几个跟斗,又飞上天去。 天丙杀到!出手便要来抱住法华。 可惜他却没有红叶那般“刑屠拳”中“极乐缠绵”的前冲后招,法华一个扭身,向前快行两步,就摆脱了开去。 顺势绕过天乙,法华转到其身后北面。天乙兀自看着空中木箭,冷不防被四寨主蹿过,急忙回身相击。 天丙方才一抱未中,便放弃了对四寨主的纠缠,就在法华躲开之时,一个收身,纵跳而起,那手堪堪抓住木箭。只是,他的小腿突然一紧! 是潭州禁军的头目——地子。 此人一把抓住天丙两只小腿,向下狠狠一拽,再松开双手,向上一捞,就要夺过木箭!——地子的身材与红叶一般,直比那天丙高出半头,眼见这团楮纸球就要手到擒来! 红叶到了! 好一个三寨主!他知道自己已无插足之地,便索性一个急停,左脚立定为轴,右脚狠狠向上一抬,“嗯!”地一声闷吼,一个震地大马步,猛地对着那二人脚边跺下! 蛮横无比! “垮啦啦!”一片木屑横飞。 桥面塌了! 地子与天丙二人只觉脚下一空,贴着身子,双双落下。 红叶收脚回跳,站于坍塌的豁口之前,“呼”地一个俯首,探出右臂,抓向那个被天丙握在手中的木箭扎住的楮纸球! 天丙又怎会乖乖就范?只把那手一缩,顿叫红叶抓了个空,口里向北面叫道:“天乙,接住!”手臂大力一挥,就要把那木箭连球抛向自己人。 “都别玩了!一起洗澡吧!”此时天丙身后、胜算无望的地子大叫一声,索性一拉天丙手臂,连身反扣,团团抱住。 既然自己哭了,别人也不许笑着。 果然,天丙刚要出手的这枝木箭,被人一扯之后,立刻失了准头,只飞了几步,“吧嗒”一声,撞在木桥梁上,弹开几圈,掉进架台东边湖中。 法华与天乙一见楮球落水,也停止了打斗。 东面的楮纸球,也废了。 只剩一个好球了! 所有人都齐齐转头望向北面。 却是不料,北面那三对赤膊的、白衫的禁军也正怔怔地望着他们,手中也是空空如也。 所有人此刻都是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大柱子的顶端稻团。 还是空空如也! 湖心顿时鸦雀无声。 都傻了眼。 “球呢?你们的球呢?”天乙朝着北面暴跳如雷。 只见一个白衫军汉走出几步,指了指下边湖面,那里一堆浮起的木板,边上赫然还半漂着一个湿透的楮纸球。 原来这个白衫军汉正是“天干军”中的头头“天甲”。他原以为另两支队伍的球都废了,己方胜券稳操,天己上来定会将球射中,是以一到北面,为免节外生枝,不等与人相斗,二话不说,只一腿就扫向了盛着楮纸球的案台,将其轰爆出桥。 东南西北,四个楮纸球全数落水。 “白忙活一场!” 法华拿着木弓,绕过天乙走了回来,有些兴致索然。 正走着走着,四寨主偶然间抬头望了南面一眼,双目陡地又焕发出灼灼神采! 偷偷侧行了两小步,来到一处桥沿。 突然,法华一把抡起木弓就向黄鹤杳与宿平飞掷过来。 黄鹤杳正在郁闷,忽见飞来一物,立马探手操住,再把眼睛瞪向扔弓之人,却见老四朝他努了努嘴,又身边的点了点宿平,便立时领会过来,把那木弓交在少年手中。只是对这番用意还是一脸茫然,不知何故。 宿平握弓在手,也是不明所以,于是望了法华一眼。 就见法华忽地一个跃身,跳下湖面,口中叫道: “宿平,射飞球!” 少年终于眼中一片雪亮,应声把那手中的弓、箭合在一处,一搭一引,开起满月。 “擒住他们!” 这时湖中的潭州禁军“地子”突然高叫一声,虽然他也不明对方要做什么,只是见到法华跳到水中之后,一手抓起那浸湿的楮纸球,顿觉极为不妙! 一声令下,却是两州禁军三十人同时出动! 划的划、跑的跑、游的游,全都分别向着法华与宿平围堵而来! 那天乙离得最近,一把扔出木弓砸向法华,自己也腾身扑了下来。 “哈哈!” 法华朗声一笑,仰天向后一划,轻松避开那飞来之弓,右臂借着浮力朝上一挥! 那揉成一团、拳头大小的楮纸球划过一虹,飞向大柱子顶端。 “射!” 宿平微微一笑,五指一松,弦“嗡”地一声! 楮纸团堪堪飞至柱顶稻团之前,微微一顿,就要落下! 一枚银色镞头飞至! “噗!” 镞头把楮纸团穿了个通透,牢牢钉住! “锵!” 一声铴锣响起。 龙舟大会结束! 0048 祭台风波起,难猜同龄意(一) 洞庭湖南,祭台之上。 几套官气连天的滥调陈词方毕,一个青衣小帽的宣声职官走到台前,高唱一句: “请头名!” 台下骚动一阵,朗乾坤当先走了出来,神气十足地扬着个下巴,倒也不怕那瑶族的大头裹巾折了脖子,直把脑袋晃得左右荡漾。他虽说对打架之事帮不上忙,一到这个时刻却是当仁不让,不说虎头虎尾,演戏也要演得善始善终。 “大哥!你瞧那蛮夷八咪子德性!我真恨不得一刀削了他!叫他知道三刀帮的厉害!”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汉子面色不善,恨声道。 “怕懒得!等会儿人一散,咱们便去抢了他!”那个被叫“大哥”的男人压低声音道。 “湘**龙帮的人怎么搞?不去找场子了?” 这位“大哥”把眼望向了人群中的一处:“先放一放,场子自然要找回来的——若不是跟他们起埂子打了一架,断了我好几支木桨,咱们岂能划到半路就歇菜了!” “……头儿,那宁乡三刀帮的人在看咱们!” “先不与他们搞筋,叫弟兄们先盯着这三千两再说!” 此时祭台下黑压压的一色人头脑袋攒动。这中间,与三刀帮、水龙帮同一心思,动起歪念的不乏一拨两拨,都是眼馋那白花花的纹银奖赏,只待大会一收,就要伺机劫抢。 十五个“布努”走到台上,一字排开。他们脸上依旧画着横竖相交的黑、红条纹,只有掉入水中的裘五与法华满面浑噩,糊得活像个唱戏的武生;另外两个昨日同行的瑶族男女却是不见了,二人今早天刚一亮,便换了汉服,骑马先回了村寨——不过临行之前,还教了风雷寨好汉们一句瑶家土话的说法。 那宣声职官见人已站定,又高喊一声:“授赏!” 便有两个小吏同时上前,手中各捧一个盖着大黄巾的托盘,两位知府面露微笑,互相伸手道了个“请”字,便迎面走了上来。 潭州知府走到朗乾坤身前就已停下,取过托盘向前一送,朗乾坤神态自若地接了过去,口里叫声:“谢大官老爷公赏赐!” 那袁州知府却是微微一顿,前行一步,来到黄鹤杳处,看了二寨主一眼,点了点头,二寨主好整以暇,报之一笑。然而知府大人没有停下,再进一步,来到红叶跟前,红叶咧了咧嘴。知府还是不停,又行一步,法华只颔了颔首……最后他终于站到了宿平身边。 那前面四人都是混江湖的老油条了,自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宿平却是不同。少年虽说这段时日见了些世面,只是应对这等排场,尚属首次,加之眼下身份尴尬,隐隐有些发怵。他见那袁州知府官威毕露地两眼盯了他许久,脸上不免有些灼烫,饶是他肤色微黑,还是被这大官瞧了出来。 那袁州知府突然伸出双手,牵起宿平垂放的两掌,置于胸前,朝那身边的小吏看了一眼。小吏急忙奉上银两托盘。知府大人接了过来,轻轻按在宿平的掌上,腾出右手拍了拍少年肩膀,哈哈一笑道:“小伙子不赖,假以时日可成我大赵栋梁!” 宿平暗自松了口气,垂下脑袋,却是没有说话。那台下登时有人窃窃私语,夸起袁州知府的亲民之举,这里本是潭州地界,如此一来,倒叫人群中的袁州客人脸上颇有光彩。 潭州知府却仍以为这群蛮夷是袁州之人,见袁州知府在大庭广众夸他自己治下之民,不免有些腹诽,暗悔方才自己行为有失计较,却也不动声色,依旧面带春风,与之双双回身站定。 风雷寨众人见目的已达,互望一眼,齐齐正身朝向北面。 朗乾坤突然带头高喝一声:“恩们布努谢过两位大官老爷公赏赐!大赵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嘿咻、嘿咻、嘿唔咻!”其余十四人同声大唱,弓身三拜。 两位知府都是点头赞赏,相视一笑。 台上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这些蛮夷在‘嘿咻、嘿咻’地喊个什么东西?” “肯定是跟着喊‘万岁’了,你这驴脑袋白长了么?” “你听得懂啊?” “这还用懂么?用裆里的那根东西想想么,也想得到了!” “你看、你快看!” “什么?” 原来众人喊完之后,朗乾坤和宿平便不约而同地把托盘交到了黄鹤杳的手中,二寨主不知哪里掏出一个麻布袋子,只一抖,就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再把他二人手中托盘上的大黄盖巾一掀,露出白晃晃的银子两大堆,一手抓起就望袋子里倒了进去。 “咔啦啦”、“咔啦啦”…… 直看得那些官儿百姓们,有的愣眼,有的流口水,有的起贼心,有的愣眼流口水兼起贼心。 “蛮子终归是蛮子,难登大雅……”潭州知府对着袁州知府摇头笑笑,一番揶揄。 “哎,说得正是啊。”没料对方却是一脸深表赞同。 二寨主正八字眉毛一颤一颤地收扎好袋口,却突然瞥见老三与老四耷拉着个脑袋,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微微有些诧异,便出肘顶了顶红叶。 红叶依旧没有抬头,只把那大嘴向着右前方努了一努。黄鹤杳顺势看去,陡地目色一震,居然也赶紧低下了脑袋,直把空闲的左手扯了扯朗乾坤的衣角,“嗯哼”一声。 朗乾坤领会过来,拱手对着两位知府大人哈哈一笑:“大官老爷公见谅,眼下天色将晚,恩们山路难行,刻下就要走了,今日赏赐,恩们布努永记心头!” “稍等!” 两位知府还没答话,就听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这三声“稍等!”走出了三个人来,一个是潭州禁军的马军都指挥使许将军,一个袁州禁军的马军都指挥使孔将军,最后一人却是个头带朱砂官帽、身披朱砂官袍的中年男子,此人长得倒也有模有样,只是一副傲色官派叫人难以接近。 许、孔两位将军先是互望一眼,许将军正要开口,却被孔将军抢先道:“既然樊通判也有话说,那便你先来吧。”说着,也不看许将军脸色,就把头转向那朱砂官服的男人。 宿平听他们说起“樊通判”的名字,顿时脑子里闪现一人,心头不由一紧,暗道:“不会是他吧?” 少年这下猜的没错,此人正是袁州通判樊马良,老丈人被风雷寨扒光了衣服的那位。 这樊马良方才其实也在那大舫之上,看得不亦乐乎、大叫过瘾,只是离得稍有些远,没瞧出这一伙子仇家的真面目。此番几人刚一上台,他便觉着其中两个有些眼熟,直到他们望北三拜之时,面朝面一照之下,顿时自信了三分,再与法华红叶稍一对视,两人都是低头,更信了七分,当下窃喜不已,揣着颗激动颤抖的小心肝就要上来,做个把握十足的确认,抓这伙儿贼寇一个化日现形。 “两位将军不用管我,你们请自便、请自便!”樊马良摆了摆手,说话时,依旧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官派相,两眼不转不动地盯在法华与红叶的脸上,心里却不停念道,“镇静、淡定……千万不可认错了人闹了笑话,也不可过早喊出让人抢了功劳……唔,唔,两个穿紫砂服的已经丢过脸了,再让那两个‘大壳帽’露一次丑,我才把他们认将出来,功劳便是独我一份了!哈哈……唔……镇静、淡定……” 袁州、潭州都是大州,特别是潭州,下有一军、一郡、十二县,是以两位知府都是穿着紫砂服的三品大员,而那“头戴大壳帽的”自然指的就是禁军正五品的两位宁远将军了。 许将军也不谦让,哈哈一笑对着风雷寨的好汉们道:“几位不用着急回去嘛!那乡野虽好却不如效力朝廷来得光宗耀祖,是也不是?——我乃潭州禁军的马军都指挥使,特来邀请诸位入我禁军,不知意下如何?”说着还特意看了三位低着头的寨主与宿平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红叶身上,用手指了指身后几步远处那个“地支军”中的“地子”继续道:“咱们禁军看重的就是武功、兵法,方才与你交手那人是我手下的前锋营指挥使,你若过来,我保证!官职不屈于他之下!” 这许将军虽是行伍,却练了好一副如花灿舌,句句入理,说得勾人心弦。 0049 祭台风波起,难猜同龄意(二) 祭台上说话的声音此时并不甚大,却有前排的民众听了个真切。一传十、十传百,顿时下面嘈杂起来,论议纷纷,艳羡不已。 那些个有歪脑筋的,都不由挤上前来,绷紧耳弦,想要听个真切。 倒是那群“溪蛮”中,为首的几个依然垂着个脑袋,仿若做错了事的孩子,抬不起头来,竟是充耳不闻。其余人等也是面无表情,就似这旁人看来天大的好事于自己毫无半点瓜葛一般。 这群人中,大概只有宿平才微微动了心思,少年暗道:“我不是要考禁军么?……不过眼下人家给我上门来,却是又要不得……那个跟红叶大叔打架的人,居然和去年的沈大人一样,是个营指挥使!不过他是禁军,又比沈大人的官儿更大了一些,可他还是打不过红叶大叔……还有那些个射箭的禁军,看起来也都不是法华叔叔的对手……禁军真有这般好么?……风雷寨的人连那一州的通判大官都敢打,打了也没事,是不是要比禁军更为厉害一些呢?……哎,还是别想太多了,我自己倒是无关紧要,可父亲母亲还有灵儿却是不能随我落草……” 宿平这边胡思乱想,那边孔将军却是跟着道:“几位莫要有后顾之忧,你们虽不是汉人,但也是大赵子民,我们袁州禁军无一不同等相待,若有敢歧视者,一律军法处置!——如何?方才那队白衫,就是我袁州禁军之人,里面也不乏几个六品的昭武校尉——你若过来,便可择日擢升!”最后那句,是对着法华讲的。 依然无人搭理。 两位将军相顾愕然。 台下的人群靠得近的,也是屏息竖耳,更有几个原本存了歪心思的,已经打起了退堂鼓:“起先他们是肥羊,现在他们若是答应下来,便是老虎了,我再去抢赏银,岂非羊入虎口?……” 只有樊马良低头不语,目光在法华与红叶跟前来回扫视二人,牙关紧咬、偷偷掩笑,脚下却是暗地里悄悄后撤几步。 此时,后排官员的最偏角传来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知府大人、将军大人,这些人都是‘布努’,只有一个听得懂官话。” 转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个青衣青幞的八品小官,平江县主簿施摘青,他憋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法华与红叶相顾一眼,同时低头向着前方,默默迈出两步。 “胡说!他们明明会说官话!”地支军的“地子”与天干军的“天丙”同声喝道。 变故陡生! 樊马良本来想要退后几步,等自己与这干危险之徒离远了后,才把真相公布,却没料法华与红叶如此大胆地竟敢就跟了上来。 “樊大人,你那光屁股老岳丈可裁好了新衣裳?”法华抬起了头,那五花斑斓的脸上露起森森白牙,朝樊通判阴恻恻一笑。 樊大人像似见了鬼了,撒开脚丫子就向前跑去,只是刚要落腿,就一脚踩了个空,却是被红叶一把提了起来。 “救我性命!——他们是贼寇!风雷寨的贼寇!” “兄弟们,并肩子!”黄鹤杳一手提着钱袋子,一手拽过朗乾坤,把他攉向队列中间。 此时堪堪一只手抓在了原先朗乾坤的位置——徐将军最先反应过来,却扑了个空。 一击没有奏效,徐将军就要再迈一步出拳追打黄鹤杳,那拳头呼呼生风,比之红叶的“刑屠拳”也不遑多让。就在这时,却突然横里挡来一个红头脑袋!许将军微一凝眼,便瞧清了此人模样,急急忙忙一个收手,退了一步。 那颗横着的脑袋也同时向后一缩,转了半圈,正了过来,红头官帽歪歪斜斜,却是吓得脸色惨白、就要晕厥过去的樊通判! 红叶一手扣着樊马良的脖子,挡在围拢的弟兄身前,一边嚎道:“想这鸟人嗝屁,你们就尽管上来!” 许将军怒哼一声,却不答话,只把眼睛看向身后潭州知府,潭州知府也把眉头一皱,又看向袁州知府,那面色落在这位身边的同僚眼中似乎便是:“贼寇是你们家的贼寇,人质是你们家的人质,自然是你裁定。” 袁州知府与这樊通判本就因那风雷寨之事闹得不太对脸,现下可好,姓樊的被人家鸡崽一般提在手里,还要自己来解救。却也无奈,此处若是个荒郊野外,这倒霉通判杀了便杀了,他就当在一旁自在看山水,可眼前偏偏台上、台下好几千人都在翘首看着,顿时踌躇不定起来。 祭台两边呼啦啦跑上来一大群持兵披甲的禁军,没一会儿便把风雷寨十五人连那樊通判围个水泄不通。 袁州知府终是混迹成精,思虑片刻,便有了计较。只见他并不去与那风雷寨的狂徒交涉,却转头朝着台下大喊一句:“众位父老,你们说这贼寇抓是不抓?” 台下人头一阵耸动,继而都是面面相觑,大约心里都是在想:“我们若是说‘抓’,万一被这些强盗记恨在心,日后报复起来,你这些官儿们救得了么?再说了,真一出手抓起来,那黑大汉肯定就把红帽子官爷的脑袋拧下来了,可担待不起!——但咱们谁敢说‘不抓’呢?……”当下都是闭口不言。 袁州知府看着下面都不说话,反而心中大定,于是跟着又喊一句:“那么……樊通判大人,救是不救?” “救吧……好歹是条人命呀……”人群中开始有人轻声说道,开始却也不太大声。 “那就救吧……救!”声音开始渐渐大了起来。 “救!……救!救!……”顿时一个接一个的声音越来越大,聚成山呼海啸之势。 “好!百姓之言,便是天下之声!救!”袁州知府此刻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转头对着风雷寨众人挥手道:“你们放下樊通判,自行离去吧。” “呵呵,多谢知府大人高抬贵手,不过咱们可得劳烦樊大人陪着走上几里路,不知意下如何?”黄鹤杳面色如常,讨价还价道。 “你若敢伤其性命,明日我便剿了风雷寨!”这袁州知府颇有威严地道。 黄鹤杳是聪明之人,当下不再与其争辩,一拍红叶一甩头,三寨主便提着樊通判走了下去,那些禁军受意避开,让出一道。 终于走出了重围,二寨主一个指哨尖啸,便有十五匹马儿跑了出来。风雷寨的弟兄上了马背,红叶把樊马良挂在身前,一众扬长而去。 “幸好!幸好没出手劫财——原来不是肥羊,也不是老虎,是群贼祖宗……”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人群之中有几拨惊魂未定的想道。 “潭州禁军听令!跟上那群贼寇!定要赶出潭州地界!”却是许将军大喝一声。又是一阵哗啦啦,上马的上马,奔行的奔行,看得袁州一群官军郁闷不已。 …… 潭州边境。 樊马良有气无力地趴在红叶腿前的马背。 红叶突然大声问道:“樊大人!你可知那‘嘿咻、嘿咻’是个什么意思吗?” 顿时惹来一阵哄笑。 樊大人肠子都快震断了,哪里还有心思回话,只把一手按住脑袋上的朱砂帽,摇了摇头。 “老子偏不告诉你!”红叶说着一拎通判腰带,再一甩手,竟然直接就扔了出去,“不送!” 樊马良坠落马下,滚了几滚,瘫在地上,不知死活。 “兄弟们,来、来、来!再唱一遍!——皇帝小儿!——” “嘿咻、嘿咻、嘿唔咻!” 除了法华没有与他们一道疯癫之外,还有宿平也未开口。 少年骑在“大硬”背上,回头望着那朱衣扑地的樊马良,轻轻叹了一口气。 0050 祭台风波起,难猜同龄意(三) 风雷寨山前的官道上,一匹枣红骏马奔驰。 蓝衣少年鞍坐其背,左手持弓臂,右指扣箭羽,转眼行到一个左侧山脚转弯。 转弯一过,一排箭靶突现,远远藏在那山脚后头。 少年扭身把眼一凛,在这七八个箭靶中立时找着一个架上绑着大红绳的,只看他毫不迟疑,右手一放,木箭呼啸而出。 他射完这箭,也不关心中是没中,速将木弓交于左手,右手再取一箭,“驾”一声,继续奔前。 身后刚刚射出的那枝木箭,正中红绳箭靶之心! 又过一个右侧山脚拐弯,那里同样出现一排箭靶,其中一个箭靶上同样绑着根红绳,这回少年右手开弓,左手拉弦,一箭射去,命中。 少年收起木弓,勒绳按马,一笑抬头,朝南面山坡看去。这山坡上站着一个男子,紫色长衫凛凛,见到少年望眼瞧他,把手一挥,叫声:“不许偷懒!” 那少年嘿了一声,右边拍一记马脖子:“大硬,咱们继续!”马儿掉了个头,撒蹄回走。待他消失之后,那两处箭靶后各跑出一人,把被少年射中靶架上的箭都取了下来,又将红绳换绑到另一处靶架子上。 这是洞庭湖端午龙舟大会的一月之后,骑马射箭的是宿平,山上督练的是法华。 自打那日回来,十五个人都受到了大寨主的褒奖。特别是宿平,那最后定胜一箭被传得神乎其神,小小年纪俨然就坐实了“风雷寨第二弓”的宝位,隐隐还有直追少寨主雷敢指的势头。 雷敢指却是毫不在意,居然还死皮赖脸地问二寨主讨赏钱,说是若非他火眼金睛、慧眼识珠,推荐了宿平一道前去,这三千两银子铁定一个子儿也拿不到了。 黄鹤杳悄悄告诉雷敢指他只负责发钱,分赃的却是大寨主。雷少寨主当场便偃旗息鼓了。 宿平倒是被分了一百两,却被他拒绝了,最后推脱不下,便开口要了两身新衣裳。原来少年从半山沿出来的时候,还穿着去年的旧装,早已有些捉襟见肘了,春天一过,身子愈发高壮了许多。黄鹤杳喜滋滋地收回银子,二话不说,不出半月就叫人给他制了五套,蓝的青的、长的短的、夏的秋的都有。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叫宿平哭笑不得。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五张悬赏告示,是那袁州府所发。这几张告示上头各绘了一人头像,有黄鹤杳、红叶、法华,还有朗乾坤,最后一个却是宿平。前面三人还好,都是早已登过城门墙上老主顾,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总有七八分相似。朗乾坤的样貌也画出了五分,不过还是缠着顶瑶人的裹头巾,下署一名“风雷寨某贼”,顿叫他这个真人看了大失所望,直有股立马冲到知府衙门,叫人盯着自己重绘一张的怨念。——只是他有所不知,这画像已是作得相当不易了,却是那施摘青抖着俩小腿肚,凭着一星半点的残留回忆配合画师完成的,而且这回忆过后,主簿大人就丢了九品青砂帽。 众人眼里,最为不值当的就属宿平了。那画中之人,头上也顶个裹头巾不讲,脸上还画满了条条黑杠,五官倒能看见,只是这般模样,随便路上找个过往的行人,用毛笔撇上几撇,也可抓去大牢关着了。更为繁杂的是下边的名字,“风雷寨某贼,少年,姓不详,名‘素平’,会射箭,该名疑为小名,此人疑为风雷寨头目雷照峰之子。”——忙活了半天,还是绕回到了原本要去却又未去成的雷敢指头上…… 风雷寨,“风雷聚”。 这日中午,兄弟们吃罢中饭才刚散去,大寨主与二寨主正在闲谈。突然一人从外头跑了进来,到得二人跟前,递上一封点蜡书信于雷照峰。 雷照峰拆开看了一看,眉头微皱,抬眼望着身边的黄鹤杳道:“南岭来信,袁州知府换人了。” “来的是左派还是右派?”二寨主问道。 “都不是。”雷照峰摇头。 “竟是吕派的?”黄鹤杳又道。 “也不是。”大寨主摆了摆手,“——你不用问了,这新知府更不是闻派的。” “莫非是个什么皇亲国戚?”黄鹤杳惊讶道。 “皇亲国戚可不来与咱们做邻居……”雷照峰笑道,接着晃了晃那书信,“此人名叫秦中仁,是个刚从扬州地方调上来的新官……你可想起来了?” “是他?——他不就是因前些日子在妓院里晃悠、却逮到了个禁军军官,而被皇帝破格提拔的那位么?”黄鹤杳登时想起一人。 “就是他。”雷照峰道。 “这么个二货,也能当知府?”二寨主撇嘴道。 “所以才叫蹊跷……你可知这原先的知府为何被换?”大寨主面露沉思。 “不该是因为咱们风雷寨吧?”黄鹤杳笑道。 “虽无直接瓜葛,但也确实有关,这源头便是洞庭湖的龙舟大会。”雷照峰却是一脸正容,“——此等好事经你们一搅和,那袁州通判樊马良趁机参了知府一本,说他与咱们沆瀣一气。皇帝自然震怒。一怒之下便就把人给撤去,换了个新的过来。” 黄鹤杳笑骂:“那姓樊的还忒不是个东西,人家好意救他性命,却反过来做白眼狼,早知此人如此恶毒,那日便该杀了了事……不过此等肥缺,为何不见那四派之人前来顶替?” “这我就不知了,信中也未写明……但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雷照峰道。 “既然百思不得其解,那就别思了,谅他个光杆知府,还敢与我们三山二岭为敌?——对了大哥,既是南岭的来信,那舒岭主有没有说什么?”黄鹤杳想起此信的来路,便问道。 “呵呵,还真有一句,是给你的。”雷照峰神秘一笑。 “念来听听。”黄鹤杳催道。 “你自己看吧。”大寨主把那信纸呈开,送到老二面前。 黄鹤杳接过手来,上下读了一遍,终于在那最后找到了这么两句:“……此前听闻风雷寨的兄弟大闹洞庭湖满载而归,很是欢喜,奈何我处近日有重要人物游至,不得分身前来恭贺,过几日会让颜儿与凌雨过去。此外,黄老弟若在你身边,替我告诉他一声:‘若是手头太紧,不必跑那老远,可径向我处来领,我只收他六分利钱。’……乖乖,信都写完了,还不忘把我给损进去!” …… 十日后,舒云颜、凌雨至。 却是在官道上与宿平迎面相逢,相逢时恰在那山脚转弯处,其时宿平刚要把箭射出,见了二人过来,急急忙忙间却是收势不住,那箭噗地一声,落在了地上的草丛里。 三个同龄人齐齐勒马。 宿平把弓平放于胯前,先是望了舒云颜一眼,继而很快地看向了凌雨,才两个呼吸不到,又不自觉地转回了少女的身上,却是不知该把目光落在何处,在她脸上、胸前摇摆了几圈,最后盯在了对方马头上,口里道了一句:“你们来了。” 凌雨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舒云颜却老气横秋道:“几月不见,宿平兄弟换了身衣服,差点叫我认不出来了,只是……这准头倒是好像退步了不少嘛。”说罢,手中鞭子一指那落箭的草丛。 “这……”宿平支支吾吾。 “莫非那龙舟大会上的一箭不是你射的,是有人讹传?”少女追问道。 “不是、非也……”宿平连忙摇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你自己吓到了别人,还怪他没有准头。”凌雨突然冒了一句。 “要你管!没射中就是没射中,打架练武之人还有吓不吓的道理么?”舒云颜粉鼻一翘。 这下两个少年都没话了。 舒云颜见自己用话终于压了凌雨一头,甚是开心,一个翻身下马跃到地上,只把鞭子鞍上一插,甩起马尾辫,朝宿平勾了勾手指,道:“你下来!” 宿平不知她要干什么,却也不敢迟疑,顺从地自“大硬”背上翻下,两脚点地看着舒云颜,那动作倒也轻轻松松。 “把弓扔了!”舒云颜又命令道。 宿平依言将弓挂回马背。 可是刚刚在他回身之时,就听少女突地一声轻喝:“看招!”说话就探出右手,扣向少年肩膀。 宿平微微一惊,却不慌乱,下意识里向后一挪,闪身躲避,顿叫她抓了个空。这便是他长期与三寨主对招、时时防备对方出手的好处。 舒云颜“咦”了一声,她这手可使了六七成的功夫,居然被宿平轻轻巧巧躲了过去,还是对方猝不及防的当口,于是神色一正,前跨一脚,双指连点其胸口、肋下,手上力道更加了一成。 宿平见她还不罢休,连忙又朝后退让,可这一下却被堵住了,原来是“大硬”挡了他的去路。慌乱间,少年匆匆一式“阎罗殿下跪”,侧身俯下翻转。——这要是在与红叶对打,宿平势必会伺机连着一拳打其小腿,可眼下两条葱绿欲滴的裤管,他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于是只把这一式演完,一腿轮转,绕到少女身后。 只是刚一站定,舒云颜就张开双臂,后起一脚,单腿踢来。 这类似的一招,红叶也曾用过。不过三寨主耍将起来,叫做“马飞蹄”,活像黄狗撒尿,而舒云颜却更如天鹅翩舞。宿平自然不能叫她踹中,可也不好抱她脚踝,于是再退。 少女也不回头,一脚踏下之后,顺势再背着宿平、连撤几步追上,双掌斜向后一插。这招本是双手剑法当中的一式后刺,胜在出其不意,舒云颜能灵活变通,可见其聪颖过人之处。然而如此打法,也是缺憾颇多,毕竟一寸长一寸险,手中无剑,只凭一对手臂,再长也不过一尺,对方若要闪避,根本不能造成伤害,若是遇到高手,更有被一脚回击的危险。 岂料宿平的目光却是不小心落到了少女疾摆的后臀之上,脸上唰地一下,红得快滴出了血来。就这么迷离地微微一滞,舒云颜双掌已然插到了宿平小腹。饶是宿平被红叶打得惯了,也觉得一阵钻痛,却是闷声不吭,身子挺然,脑袋低垂。 舒云颜回身跳起,手掌连拍:“哈哈,打中了、打中了!……咦?你怎地耷拉着个脑袋?呀!不会受伤了吧?” 0051 祭台风波起,难猜同龄意(四) “没有、没有!”宿平忙摆手,却是不敢抬头。 “还说没有!你看你脸都憋红了。”原来舒云颜要比宿平矮上几分,即便不抬头也能看见他大半个脸。 “真没有……”宿平眼见藏不住了,便索性看着她道,“是……是我方才有些着急,岔到了气。” “那便好……”舒云颜想了一想,又问,“我见你与三寨主练武也有小成,为何却不还手?” “我不会还手呀。”这话假中带真,宿平倒也说得坦然。原来红叶每次在与少年对招时,都是极尽克制,宿平能受二成功力,他便用二成功力,能受三成时,才会用三成,皆以点拨为主,练的是少年的反应。而少年不学“刑屠拳”之外的招式,其实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在闪避,偶尔以“刑屠拳”反击一次,那也是红叶有意诱之,为的是让他能将此拳法在适当的时机更好地活用。如此久而久之,宿平的躲闪功夫倒是练得小有所成,“刑屠拳”也越用越灵活,若是对上武功一般或略高之人,存心要逃,也不至于吃了亏,要是对方一个不小心,恐怕还能以一式“刑屠拳”取胜。然而他也就仅此而已,舒云颜自幼习武,功夫可不只高他一截两截,虽说只用了七成之力,但若宿平执意要上去还手,不出两个回合必然趴下,这还是素来用剑的少女赤手空拳的情况下。 “我才不信!”舒云颜一听他说不会还手,没好气地睥了他一眼,突而又转头对那马上的凌雨道:“看热闹的,你信么!” “我信。”凌雨淡淡道,“——若是一个会还手的人,方才已经一脚踢得你屁股开花了。” “你!……行,你会还手你下来!”舒云颜气道。 “不与你吵……宿平,我赶了一路肚子饿了,先上山找点吃的。”凌雨把手朝宿平一拱,再向南边山坡上挥了挥,就真个策马离去了。 舒云颜微微一愣,也朝南边看了一眼,却见法华正站在那里,于是叫道:“你明明看见了四寨主,却又不告诉我!”说着,踩蹬上马也要追上。 宿平鼓足了勇气,道了句:“我陪你们上去吧。” “正好,我也想听你讲讲那龙舟大会的故事。”舒云颜马上展颜一笑,对他倒也客气,不似冲凌雨那般横眉竖眼。 宿平向法华告了个假,两人并驱上山去了,不一会儿就跟上了凌雨。 路过“风雷聚”前,正要拐弯朝膳房行去,却看到一伙人站的站,蹲的蹲,坐的坐,围在那东墙角,阵阵吆喝声传来。 凌雨眼睛一亮,转了个身就向那边靠去。舒云颜和宿平无奈,只好跟上。 叶陌路坐在人群中间,前面摆了块大木板,木板的中间画了个方块,此刻方块的东西北三面各堆着一堆碎银,有大有小,只有南面空空如也,旁边还有许多小石子和一个倒扣的海碗。却是在摇摊押宝。 “都有了,都有了啊……”叶陌路正在嚷嚷,突然抬头看见三人,似极为开心,连连招手道:“宿平、宿平,正是时候,快快过来!” “陌路大哥,什么事?”宿平问道。 “你来坐庄,陪兄弟们玩两把。”叶陌路嘿嘿一笑,眼神充满鼓励。 宿平闻言不经意地望了身旁一眼,回绝道:“我不赌钱的。” “你……”叶陌路顿时一脸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又见周围之人不断催促,直把眉头猛皱,喝道,“叫什么叫,这就开了!”说话就把手伸向了海碗。 “等等!”凌雨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子,挑了两个最小的碎银扔在方块没人押过的南面,嘴里道,“叶大哥莫要生气,我来陪你玩。” “原来是凌雨小哥,哈哈,不错、不错,你来玩也是一样,不玩的咱们不稀罕!”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宿平。 “凌雨小师傅,我劝你快把银子收回去吧,你押的那个位,今天可邪门!已经连着十二把没开过了。”一个好心的提醒道。这人是个使剑的。因凌雨一来风雷寨便领队操练剑法,还时常分开指点,虽谈不上师父,但大伙儿有些个都习惯用“小师傅”称呼少年。 叶陌路狠狠剐了这兄弟一眼,哼道:“还有更邪门的呢!”一把抓起海碗,捏根木棍火速几下一拨,就见孤零零地最后剩了两颗分到一边,赫然是个南面的“老虎”! 众人哗然。 凌雨笑嘻嘻地接过庄家分来的银子,攥在手中。 叶陌路再分石子,盖下海碗,直把碗底敲得叮当响。 凌雨再把两枚碎银一扔,随意地扔在了西边的“出门”上。 众人下完注,叶陌路正要开摊,又听一人叫道:“等等!” 舒云颜此时也掏了几锭银子,却都没有碎银,最小的也值五两。少女却是毫不犹豫,只把五两银子重重一顿,顿在了东边,口里叫道:“青龙!” 宿平愕然:“亏得我还怕赌钱被她瞧不起,原来她也会赌!早知我便答应陌路大哥了……” 第二把开,正是个“出门”。 凌雨朝舒云颜摇头叹道:“诶……运气好得挡不住呀。” 少女恨恨地回瞪了他一眼。 接着连摇了两把,凌雨押哪里,舒云颜都是跟着与他押了个对头,依然都被凌雨赢了。 第五把下注之时,凌雨伸手道了句:“这回你先请。”舒云颜拿起十两就要砸下,却被宿平止住道:“你押老虎。” “不是说你不赌钱么?”舒云颜抬眉道,“——也好,我就依你一次,反正押哪都是一样。”于是就把银子放到了南面。 凌雨等她离手,也下了注,依旧是两颗碎银,却是落在了北面。 叶陌路看了看宿平,嘿嘿一笑间掀开海碗,拨出石子。 是个四子“归深”。 “看看、看看!输了吧!你果然不会赌钱!”舒云颜一边心疼地望着那被人收去的十两银子,一边怨道。 “我错了……”宿平无言以对,凭他现在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当下与贼兮兮的叶陌路互望了一眼,哀叹一声。 舒云颜看也没看他,就道:“银子都输了,你自然错了!” “知错便好!”却是叶陌路哈哈一笑,再把碗一扣。 宿平闻言豁然一喜,盯了一眼木板上的石子,向着舒云颜道:“这回你押‘青龙’,肯定能赢!” “鬼才信你!”舒云颜说话就把那手里最后两锭银子的其中一锭押在了“出门”上。 “千万不要!快换‘青龙’啊。”宿平急道。 舒云颜哼了一声,也不理他。 此刻凌雨却突然伸手拍了拍宿平的肩膀,宽慰道:“别人不信你,兄弟我信你!既然有人说‘鬼才信你’,那我便为你做一次‘鬼’吧!” 两枚碎银扣在了东边。 碗开,一子“青龙”! 舒云颜气得马尾冲天。 宿平颓然一叹。 凌雨哈哈撸钱。 “不玩了、不玩了!你们尽欺负我!”少女说着,把那最后一锭银子心疼地望腰间钱袋一塞。 “唉!唉!你不是还有十两银子么?不翻本了?”凌雨揶揄道。 “翻你个头!”舒云颜把脚一跺,重重地踏步离去了。 叶陌路抓起面前的银两,朝凌雨道:“凌雨小哥,这些银子数目不小,你替我还给舒姑娘罢!” 凌雨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输了便是输了,叶大哥只管收着。” 两个少年这会儿也没了赌钱的兴致,双双撤离。 凌雨边走边道:“宿平兄弟,看来你赌技不错嘛。” 宿平急忙辩解一句:“我这也是瞎蒙的。” 凌雨闻言停下脚步,盯了宿平一会儿,突然鲜有地叹了口气道:“有一种石头,叫做璞石,石中藏玉,你若盼着这璞石变成心中的美玉,想凭一块绣帕去把它擦出来,是没有用的,只有拿出比她更坚硬、更锐利的东西,才能凿开这玉外之石,才能雕琢这石中之玉,才能在这玉上留刻下深深的纹路。” “凌雨……兄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明白。”宿平茫然道。 “哈哈,无妨,我瞎说说的——”凌雨说话间就跃上了马背,回头道,“这天下间的女孩子,也并非都是石头,宿平兄弟日后自会明白。” “石头?女孩子……啊!他——”宿平望着马上的背影,脸色唰地通红,喃喃道,“他看出来了么?……他又怎地懂得如此之多……为何明明听起来是在教我什么,我却不知何意……笨笨笨……”细细咀嚼着凌雨那两段话的含意,却是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浑浑噩噩间上马下了山寨,在官道上连着射偏两箭之后,赶忙把这事抛到了一边,又全心习练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宿平依旧如常,舒云颜也没有寻他追问那龙舟大会之事。 其实少女也不是没问,而是换了个人。朗乾坤的口板不是一般的流利花哨,说起故事来,个顶个的直如评书演义、有声有色,自然是听客的最佳之选。 …… 六月十八,未时。 夏季午后炎热,宿平正与红叶在那“风雷聚”的北面阴凉处练功,突听前头有人大嚷:“官兵杀来了!官兵杀来了!……” 红叶停下手脚,与宿平循声走了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喊叫之人,几步上前,一把摁住对方肩膀道:“慌什么!不就是几个官兵么!” “三寨主,这回还真不是‘几个’的事情——你看!”说着向南一指。 红叶俯眼望去,顿时瞪圆了双眼! 那山下寨门之前的官道上,黑压压的堵了一群,粗略一看,不下万人! 0052 官贼齐做戏,通判施暗计(一) 风雷寨前,樊通判跨坐马上,尽显风发意气。他前头是几排或持盾、或立枪的厢军步兵,两侧有禁军护卫。而其余的厢军则层层叠叠将他们拥在其中。 自打将原先的知府一封奏折拉下马去之后,樊通判就知道报仇的时机到了。等候新知府秦中仁上任的那段日子,他并不闲着,前前后后差了心腹到风雷寨四周打探不下十回。 眼下,十几个让人扒了上衣的汉子被绳索缚了双手,连捆一起,扔坐于最外围的官道上,这些人正是风雷寨西边的暗哨。 这番前来的军队,是禁军与厢军的混合编制。袁州禁军之下有四个指挥,一指挥也即一营,每营设三至五都不等,共计一千五百余人;而厢军数目要庞大许多,总有八千余众。全部汇集于此。 戍外禁军尽管名在各路、府州之下,其实每个番号军自有其都指挥使统率——便如这回领军的孔将军,实际还是听命于中央三衙。而袁州厢军虽直辖于知府,但也不是这初来乍到、上头无人的秦中仁能够轻易号令得动的。此刻禁军与厢军能并肩同来,一切皆因庆宗皇帝的一道圣旨。庆宗得知洞庭湖畔发生如此荒唐之事,自然要予朝廷威严一个说法,予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再说那秦中仁,一身崭新紫纱官袍,宛若还在梦境之中一般。此人虽只四十出头,但两鬓连须已见斑白,眼吊深鱼尾,抬头见横“川”,直像个五六十的老汉,一看便知是个劳碌命。他也确是以一己之力,向来苦苦拼斗,方才搏到一个扬州七品孔目官。哪想两月之前,老天开了眼!那日秦中仁处理一桩狱案,东奔西走可谓焦头烂额,等一回到衙门却见空无一官,原来他们都早早就收班回家了。霎时满腔激愤难挡!回头寻了一家酒肆大饮痛饮,烂醉如泥间秦孔目邪火上冲,破天荒地想起要去青楼放纵,就近摸了一处抬腿就闯了进去,正巧碰上一个扬州禁军的都虞侯也在此地逍遥。都说酒能壮怂胆,果然不假!唯唯诺诺了半生的秦孔目怒向胆边生,心道“老子如此操劳才不过七品,凭甚你左拥右抱官位还比我高!”于是那娼也不嫖了,一个转身,冲到路府门口静坐天亮。——这南淮东路的路府本就座在扬州,只等卯时一到,秦中仁便击鼓状告那禁军都虞侯。不曾想,还真被他告了个正着!这淮南东路的安抚使没几日就把一份奏折呈到庆宗面前,都虞侯被撤,连带都指挥使也牵受其罚。可秦中仁并未因此加官进爵,只得了几句口头褒奖。忐忐忑忑之间不知不觉过了两月,终于一道圣旨诏下,凤凰汉飞上了梧桐枝,绿幞头换成了紫纱帽,四跳连升,一跃两千里,来到这南江西路的袁州。可似乎他的运气还不止于此,刚才到任,就被那樊通判告知端午洞庭湖上贼寇大闹龙舟会之事,叫他几番怂恿之下,又加之皇命使然,便心猿意马地带人前来领那自认为唾手可得的第二功。 眼前是风雷寨的第一道山门大篱,那两人多高的削尖大篱后,藏着三四十个贼寇,再往上,还有类似的路障七处。 后头四五排厢军与禁军的弓手都已准备就绪,目光都盯在风雷寨一路朝山的寨道之上。 突然东面跑来一兵,嘴里高喊:“报!” 孔将军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个厢军兵士,便把目光收回。 这时西边转出一马,马上之人与孔将军也是一般装扮,身被甲胄、兜鍪红缨,手持长枪,正是袁州八千厢军的副都指挥使。此人看着那兵士,沉声道:“说!” 只听那兵士报道:“苏校尉!这风雷寨的东面山脚下全是机关陷阱,突袭不进,咱们好几个弟兄都受了伤了!” 苏校尉虽与孔将军同属都指挥使,却是厢、禁有别,足足差了一个半的品级,一个是从六品的振威校尉,一个却是正五品的宁远将军。不过此次厢军却是由他带队。本来苏校尉上头还有一个都指挥使的正职,按惯例应是袁州知府兼掌,然而不知为何新来的知府秦中仁并未被上头委以此任。是以秦中仁虽然领了个临时的率职,却不见得有人甘愿为他效力。 苏校尉正要开口,又听西面传来一报,也是如同东面一般,因山脚布满陷阱无法突进。 这厢军的头领转头看了一眼禁军的头领,失望道:“孔将军,看来咱们只好从这正门打进去了。” 孔将军脸上不见有何变化,只道:“那也别无他法。” 说着,两人同时各做了一个动作。苏校尉把手中长枪一举,孔将军一正头上兜鍪。 突然间,顿有两只箭从后头“嗖”地一声飞了出来,打向风雷寨的山道,齐齐扎在那第三排大篱之上。 “谁放的箭!”只听苏校尉一声断喝。 “哪个混账!”孔将军也一起叱骂道。 就见后排弓手之中,有两个人垂首走了出来。一个是禁军,一个是厢军。 “你们好大的胆子!没有军令就敢擅自放箭——来人呐!把他们先扣押起来,再有违令者,斩不赦!”孔将军一脸怒气。登时便有手下上来,绑了二人。 苏校尉见他越俎代庖,也不着恼,只看了看孔将军一眼,面带诡笑。 …… 再说那两箭射到了大篱之后,第二排的风雷寨好汉爆出一阵嗤笑。 “这些狗官兵,怎地准头那么差劲?两箭上来,连根毛都没打中!” “哈哈,是啊是啊,咱们便守牢这里,等南岭的兄弟一来,立时杀他个落花流水!” “他们怎地还不动手?” “管他干什么,越拖越好!——咦?不对!你看那两只箭上,是什么东西?” 众兄弟一看,果见那两柄竹箭的箭身上,一圈一圈都缠了几匝细线,细线下绑的各有一个小纸卷。 “快快取下!交给大寨主!” …… “风雷聚”之前。 近千名兄弟排成一阵,雷照峰站在最高的石阶上,身边是其余三位寨主。 “雷敢指听令!” “在!”雷敢指一个大步,提枪出列。 “你领着云颜、凌雨、宿平,再挑一十二位兄弟,前去南岭送信!请舒岭主即刻发人解围!路上若遇人围堵,千万先把云颜送出!”雷照峰说着又看了身边法华一眼,“——老四你也去。” “我不去!”法华道。 “眼下不比寻常,对方之人十倍于我们。你身份特殊,不可因一个万一落到朝廷手里,便谁也救不了你了!”雷照峰正色道。 法华眉头微皱,却是不再违抗,闷声不吭地抓着紫木弓,一个转身朝东边走去。雷敢指也挑好了十二人,同宿平三个一道跟上。 就在他们走后片刻,一个兄弟跑了上来,正是那第二排大篱拾箭之人,将那连着纸卷的竹箭交于雷照峰手中,又急忙跑了下去。 雷照峰拆开其中一封一看,顿时眉头舒展,再看另一封,哈哈大笑。叫众兄弟好生大惑不解。 黄鹤杳凑上前去,接过两张纸条,见上面各写着一句话: “枢密使密令:风雷寨只管顽抗,待那南岭解围,我军即散,不可杀我禁军!阅完即焚!” “左丞相密令:见援即返,不可再犯人命!阅完焚之!” 二寨主看完之后,失声骂道:“鸨妈养的,这左右两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哥,你信么?” 雷照峰目光一闪道:“信!为何不信?” “那还打不打了?”黄鹤杳又问。 “打!为何不打?”雷照峰笑道。 “可对方说了只要守住山寨,等南岭来人便成。”黄鹤杳道。 “人家不辞劳苦跑来演戏,咱们怎可放过这大好机会,正当练练手!” 大寨主说话间,转头朝着底下喊道,“兄弟们,咱们下去狠狠地揍他们,只要不出人命,想怎么揍就怎么揍!若是揍他不过,你等即刻束手,断不可以命相搏!事后自然会来解救。” “这算哪门子的事么?”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哑然,却也有几个喜欢打架的顿然摩拳擦掌起来。 红叶突然一把抢过黄鹤杳手里的纸条,上下看了一遍,瞪大眼睛叫道:“还有这等好事!我先去也!” 只见雷照峰伸手一拦:“老三不可鲁莽,等下看我眼色行事!”便领着兄弟们走了下去,八个大篱,每过一篱留下百人,最后到得寨门之前。 那樊马良此刻心急如焚,连番几次催促,均不见两军上前攻打,遂又去鼓动秦中仁下令。秦中仁依言,却被两位军官头领皆借兵法之由,要其稍待片刻。 突然间,寨前篱门开出一缝,里头当先走出两人,一个是雷照峰,一个是红叶,手中都是一柄长枪。 “就是那个黑脸大汉!殴打州官,大闹洞庭湖的就是他!”樊马良目光不曾离开那寨门半点,一眼就认出了三寨主。 “哈哈,樊大人!别来无恙啊!”三寨主大笑。 雷照峰却是先朝两位军官一一拱手,示意对方密信已收到,再看向他们中间的秦中仁:“这位便是新来的袁州知府秦大人么?” 老秦微微一愕,摸了摸那紫纱帽道:“正是!” 雷照峰闻言,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红叶,相视点头。 陡然间!两人手中长枪同时一举,唰地掷出! 那长枪来得突兀,去得更是迅猛! 雷照峰的那一柄飞向秦知府,红叶的长枪扎向樊通判。 孔将军与苏校尉目色一凛,同时挑起手中长斧、长枪,挡在秦中仁的马前,而樊马良那边却是无人搭救。 “镪!”一声钻耳脆响,那长枪被二人格了开去,掉在秦知府马前。孔将军与苏校尉双双按住马辔,虎口剧颤,身下之马齐齐后退两步! 秦大人面如土色。 而樊通判却是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的大棕马被人一枪由面贯脑,残嘶一声翻倒在地,人也被甩飞了出去,灰头土脸地滚了三滚。 0053 官贼齐做戏,通判施暗计(二) “樊大人!秦大人!你们若敢伤风雷寨一条性命,我三山二岭立叫你一族之人的下场有如此马!”雷照峰厉色道。 苏校尉闻言,勉力提起手中的长枪,指着雷照峰道:“休得猖狂!” 孔将军也阴沉了一脸,却是盯向了秦中仁:“大帅,你看如何?要不要就杀将进去,屠了这一窝贼人,血洗了风雷寨?” 秦中仁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只把哆嗦的嘴唇朝向地上一路出谋划策的樊马良,连道:“樊大人!樊大人!” 樊大人嗯嗯啊啊的,却不答话。 “秦大人快快下令!我两军将士等不及就要痛饮贼寇血了!”苏校尉也回头催道。 “娘嘞,你要杀了人,饮的可不是贼寇的血,而是我一家老小的血啊!”秦中仁心中苦不堪言,憋了半晌之后,只迟疑地对着孔将军询问道,“要不……全部活着抓回大牢?” “唉!”苏校尉似乎气得全身发颤,不再说一字。 孔将军也是摇了摇头,再把身子一正,高声喝道:“所有将士听着!秦大帅——有令!此次剿匪,不可伤及贼寇性命,只要活的!如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是!” 雷照峰哈哈一笑,让人把篱门大开,双拳一捏,朝孔将军叫声:“咱们来玩玩?” “玩玩便玩玩!——收了刀枪弓箭,给我抓活的!” “兄弟们,开揍!” 霎时,哐啷啷的铁器扔了一地,两军纷拥而上。 红叶冲得最快,一个牛犄,顶飞前面的盾兵,两下横扫,又有四五个挑起半空。 厢军顿时开了一个大口。 后头的风雷寨好汉见机而上,却是不敢深入,怕被人包了馄饨。 这风雷寨之前的空地倒也不甚大,只能容纳几百号人,而朝廷这边又明令要抓活的、不能用箭,是以两方堪堪斗得个不亦乐乎。略有不同的是,风雷寨打便打了,并不去管那些负伤倒地的兵士;而朝廷这方一旦抓住一人,还要往俘虏堆里送去。 叶陌路与朗乾坤也在这第一批迎敌的兄弟当中。 叶陌路依旧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操着石子,只是这回的石子不似平日操练的那般圆滑,全拣的有棱有角,颇为锋锐。大白天里,铜镜一照,就有一个兵士闪到了眼睛,再一枚石子下去,打得对方满脸开花。 朗乾坤窄盾在臂,左挡右挡,挡住一招,便拿起手里那根一尺小木棍,上戳下捅,回回捅戳在对方裆下、肋骨、腰肾等要害之处,只要打中,立时就叫他失去再战之力。 只是二人这般猥琐,也很快引来了厢、禁两军的同仇敌忾。 叶陌路那边,十个盾手齐上,躲在后头并不出手,叫这赌鬼石也无处可打,镜也无路可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盾牌越聚越拢,最后将他死死夹在中间,乖乖束手就擒。被擒之后押到一旁的俘虏堆前,就见几个满脸血渍的兵士冲将过来,都是些被叶陌路祸害挂彩、无奈撤下之人。这几人上得前来,不由分说全要动手——其中就有一个胡渣兵士最快,一脚踢向了叶陌路的肚子。叶陌路死命一挣,终于勉强侧了个身,躲过了肚子却被踹中了屁股,“哎呀”一声惨叫,便软软地瘫在了地上,抽搐起来。那个胡渣兵士见了便骂:“操!这么不经打?”另一人突然惊叫,声音却是压得极低:“快看!快看!好多的血!”那胡渣兵士慌道:“可我明明踢中的是他屁股,怎么会肚子流血呢!”旁边那些厢军也是仗义,迅速围拢过来挡住他人视线,一个年纪最长的憋声道:“大帅下令不得要人性命,快快将他收到一边,莫要再打,不然死了人、就要吃军令了!”众人齐道:“说的是、说的是。”便都假装把叶陌路似模似样地绑了起来,胸口朝下放到一旁,之后火速撇离躲得鸟兽散。片刻之后,叶陌路微微一动,悄悄扭身侧卧,轻轻呸了一口尘土道:“还好集合前准备了鸡血……嘿嘿,想报复我……” 朗乾坤这边也有危机。一个厢军的都头盯上了他。那都头见自己弟兄被人阴算,又看此人装备招式也颇觉脊背发凉,但周围已无援手之人,便只好挺身而上。这都头不耍刀、不舞枪,却也并非空着双手,而是握了一根齐眉棍。所谓“刀枪无眼、易伤人命”,可这齐眉棍明显不在此列,也正是这条长棍给了他面对这奸损贼寇时的极大信心。一棍敲向那朗乾坤的肩膀,朗乾坤急忙拦盾而挡,想要反击,奈何人家的棍子是他手里小棍的五倍之长,只得暗自叫苦,立时就要逃窜开去。那都头见他有败退的迹象,顿时心头狂喜,什么挑啊撩啊的招式全全抛弃,几步跟上连连就是一顿猛砸,活似给刚进衙堂犯人的好一通杀威棒,打得朗乾坤叫苦不迭。朗乾坤眼见支撑不下去了,又心疼窄盾受损,急忙口里叫了个“停!”那都头岂能饶他,嘴里喝道:“停你个鸟!”又是一棒就要砸下,哪知刚举到半空,突然瞥见对方古怪的盾牌下现出一颗白晃晃的事物,刹那眼睛一亮:“银子!”朗乾坤借机低声连喝:“只管抓!不许打!银子给你!”都头想也不想便是一个点头,收了齐眉棍来到朗乾坤身边,右手将其一把压住,另一只手掏向窄盾之下,接过银子,居然还附耳道:“兄弟,随我来!”朗乾坤听得腹诽不已却又暗自庆幸:“还好是个见钱眼开的主,这些许老婆本,挽救了一双俏脸免受伤残,倒也值当!”当下乖乖被他押回了俘虏堆里,其时又有几个抱裆痛捂的兵士要上来寻仇,均被收了贿赂的都头一一喝退。 相斗正酣之际,却听外围插不上手的一个兵士大叫:“有人逃走了!” 果见那东边官道上“嗒嗒嗒”马蹄声响起,却是法华一伙人冲出来了! 孔将军高声喝道:“拦住他们!” 苏校尉见了也同时喊道:“别放跑了!” 原来禁军、厢军虽然大部都集中在山寨门口,却也有人在东西两侧的官道扎防。一是为了堵住漏网之鱼,二是为了让那些过往的商旅免受波及。不过从这拦截的寥寥十余人看来,多半还是后者那个缘由了吧? 这十余个兵士,四人骑马,十人排盾蹲地。那四个骑马之人见到法华他们冲来,立时举枪迎上。 “宿平射马!”法华取出一箭,回头喝道。这群人中,也只有他二人手里有弓。 “好!”宿平闻言,急忙也跟着摸向腰间。 两个呼吸之后。 “嗖!”一枝木箭飞了出来。 “嗖!”接着又是一箭。 顿时前方有两匹马儿翻倒在地! “这小子!居然比我还快!”法华愕然。 原来那先飞出的一箭,竟是宿平射的。 就在四寨主这一愕之下,剩下的两匹军马迎面而来,只余了十步之远,眨眼即到。 舒云颜与凌雨双双出剑,人分两边,各对着一个冲来的马兵杀去。 凌雨双眼一眯,侧身险险躲过刺来之枪,一个坐马回身,青光抖动间,挑向对方手腕。只听“啊”的一声,马兵的长枪应声脱手坠地。那人丢了兵器,不敢久留,驱马直往西边大军方向逃离,风雷寨诸人亦未阻拦。 舒云颜与另一个马兵也交上了手,正将手中的长剑挽出一圈,斜取对方腰间之际,忽听一声“嗖”地响动。一道箭影瞬时划过她的身边,直向对方马儿扎去。那马兵想要收枪胡乱回挡,奈何眨眼之间,身下坐骑已被那木箭射中,一个失蹄将他掼翻。 “四寨主!”舒云颜本想与凌雨那般打败一人,却不想被这一箭搅了局面,扭头气鼓鼓地朝向法华。 “嗯?”法华刚刚才从腰间抽出第二箭,闻言一怔。 舒云颜一看原来不是四寨主射的,却见旁边的宿平刚刚将弓放下,这才恍然:“你又坏我好事!” 宿平见少女发怒,原本略显得意风发的脸庞赶忙低下,避目装作不见,一只手扒拉着大硬项上短毛,用蚊子般的声音呐呐道:“我是怕……别人伤了你……” 剩余拦路的,只有步兵了。 雷敢指越过众人冲将上来。 冲到一半,少寨主突然纵身跳马。刚一着地,他便发了疯一般地借力脚下狂奔,紧握一柄黑铁长枪,几步逼到那些顶盾的兵士跟前。“嘿”地鼓劲一声闷喝之下,双手平平横起长枪于胸口,猛地狠狠向前直直一推。那长枪撞在中间四五个兵士顶起的盾面上,“啪啪”之声连响,就将那几个敌兵在一片哀嚎中顶飞了出去。 此时,马儿恰好也已奔至。 雷敢指顺势收枪翻身,拍鞍上马,枪头兀自对着剩余的兵士,口中威喝:“谁敢上来!” 少寨主这一路骑马冲锋、跳马狂奔、横枪退敌、翻身上马,直如奔雷穿云、飞瀑击潭,叫人看了无不拍手称快! 兵士们哪里还敢说话,只能噤若寒蝉地看着后来跟上的贼寇们从这豁开的口子鱼贯而出,又眼睁睁地目送那垫后的神勇青年一骑绝尘。 什么叫“说时迟、那时快”?眼下便是如此。 这十七马骑从现身到突围,尽是毫无阻塞,片刻就已消失在那前方山脚转弯处。 孔将军收起眼中不由自主的赞色,突然看向一旁地上无马可骑的樊马良,沉声道:“樊通判,看来你这情报甚有失漏啊!这风雷寨的山窝窝里竟有如此多的乾坤,当中居然藏了下山的暗道与马厩,走跑了贼人——想来你却未及探明。” 苏校尉也是一脸幸灾乐祸地望着他。 “好一个李代桃僵!”樊马良心中暗骂,却是不见丝毫慌张,轻轻松松只把他的大红朱砂帽一正,哈哈笑道,“不妨,不妨!我已有密函发往衡州知府处,想来他已着人在那半道上拦截了。” 孔将军、苏校尉闻言,相顾一望,尽皆失色! 0054 世事难料有轮还,衡阳城墙只五丈(一) 袁州之南,官道,十七匹快马奔行。 “宿平,你方才为何要射那一箭!”舒云颜的声音。听起来这少女还在生气。 “不是……要冲出去吗?”宿平坐在“大硬”背上,小心回应。 “你没见我正在出手么?”舒云颜道。 “我见你的剑这么短,人家的枪那么长,就怕……”宿平依旧不太习惯与舒云颜对话。 舒云颜俏脸一嗔:“那你怎么不去帮凌雨?他的剑就比人家的枪长么?他都可以做到!凭什么你认为我做不到?——噢!你觉着我比他差劲,是不是、是不是?” 宿平无言以辩,只好噤声默然。 雷敢指听他二人说话,想笑又笑不出来,只是山寨之围未解,他尚无法做到坦然处之。随同的十二名兄弟也是一样,记挂着山寨战况,没有玩笑之心。四寨主、凌雨稍好一些,却也不能像舒云颜这般少女心性。 他们刚刚离去之时,并未见到那两张纸条,而是径直就去了东山操练场,是以心中无底,均把这一次当成了风雷寨有史以来的最大危难。 风雷寨北面是悬崖,除了寨门外的其余山脚都有机关陷阱,先前想要偷摸上山的朝廷官兵,便已吃了个暗亏。可他们却是不知,这顶着操练场的东山下,却是另有玄机。一个个极为隐蔽的暗号,刻在树身之上,只有风雷寨的少数几人才能识别,法华和雷敢指就是其中的两人,若是换了他人,只要踏错一步就会落入陷阱或是触发机关。那些暗号牵引着众人安全偷下山去,到得那藏在山中的马厩。几人各自取了马骑,只等到两方对战、场面混乱之时,方才伺机冲了出来。 众人继续赶路。 四寨主突然回头道:“宿平,何时起,你居然出箭比我还快了?” 宿平疑惑道:“有么?” “自然有!”法华没好气地剐了他一眼。自打认识这时不时给他震惊的少年以来,四寨主就常常恍惚之间觉得,“无言以对”这四个字,当真就是为他而造的。 宿平两边看了看雷敢指、凌雨等人,他们脸上也都是一副“的确如此”的表情。少年终于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自己已将那“十锣妙妙指”练到了一定的火候。 “法华叔叔,你看!” 宿平说着,突然左手取下柞木弓,右手一拍腰间,大伙齐齐望来。 就见他,两指火速夹起一枚箭尾,抽出,镞头向下堪堪出了箭囊之际,五指连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箭身就翻转过来,掉了个头,镞头朝前。左手之弓顺势凑上,“啪”那箭身就靠在了弓臂。 一个呼吸。 再见他,右手拇指上石决轻扣,决槽锁弦,一边开弓,一边余下四指又是一阵连动,旁人只见他后端藏在手里的箭尾微微晃了一晃,等到木弓开满之时,箭身就刚好稳住不动了,想也不用想,这是少年已然将那箭尾叉口安在了弓弦之上了。 半个呼吸。 法华惊道:“你方才突围之时,竟然还未出全力?”他自幼习射,当然要比另外几人更为敏锐一些——刚出风雷寨那时,明明少年晚些出手,却还是比他快了半筹,细细算来,大约用了两个呼吸,已让他颇为愕然,而眼下却竟只用一个半呼吸便完成了,如何能不为之失色。 “大约是吧。”宿平收起弓箭,挠头道。 “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法华横了他一眼,又叹道,“你可知,这出箭快与不快,最紧要的就是‘拔箭’与‘扣弦’这两段,而你眼下比之那些内力大成、四肢灵活的用箭高手,已然不遑多让了!——哎,想我练了二十多年的弓箭,都练到茅屎坑里去了。” 四寨主说话倒也坦然,也许更多的是喟然。 “不是这样的!法华叔叔,你再看!”宿平瞧他这副模样,心里直有些着急,说着便把右手上的木箭当作平日习练的小木棍耍将起来,口中还道,“……你看!你看!我平日就是这么练的,练着练着,手指就灵活了。” 法华看着他手中晃眼翻飞的木箭从小指转到拇指,又从拇指转到小指,越转越快,又看着少年毫不藏私、着急教导的神情,胸口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嘴上却是笑骂道:“你让我学这个!不怕折了我的老胳膊老手么!” 宿平手中兀自不停,也是笑着回道:“法华叔叔可不老,还没娶媳妇呢!” “小子又皮痒!”法华一鞭子抽在“大硬”的屁股上,“大硬”嘶叫一声,驮着宿平疾步向前越去。 “他娘的!耍箭还可以耍成这样么?”雷敢指也是看得惊呆,不由爆了句粗口。 舒云颜突然转头看向身边一人,满脸揶揄道:“哈哈,凌雨,我三个月前就说你射箭比不上宿平,这下认了吧?” “认什么认?我用的是剑,他耍的是箭,如何能比?”凌雨没好气道。 “什么剑啊箭啊的,我听着怎么都一样呢?”舒云颜乘胜追击。 “雷少寨主还用枪呢,你怎地不去说他?” “你俩斗你俩的,别扯上我!”雷照峰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那可不同,方才突围,敢指大哥一枪撞飞五个,宿平两箭射一双,只有你,才挑下一人。”舒云颜越说越开心。 “是么?”凌雨眉毛一掀,忽然一抖缰绳,飞速向前方路边一棵大树赶去,就见他到了树前,“卿”地一剑出鞘,手腕翻转疾刺,刺完收剑而回,奔马之上也不转身,背着舒云颜哈哈一笑道,“……谁也不似有些人,一个都没解决掉。” 那大树被凌雨发泄一通,树干上清晰明白地留下三块露白。 “你——宿平!都怪你!” 这一闹腾,倒是给众人紧张的心情缓解不少。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都想尽早地赶到南岭,搬来救兵。 再行八十里,已到酉时。 眼下正是夏季,日头并未全部落山。 南下的官道越走越偏,到了后来,那东边几乎已不见了人家,全是郁郁葱葱的丘陵起伏,只有几条小道偶尔岔出,却不知通往哪里,而西边的湘水也与他们越靠越近了。 “还有一个多时辰,咱们便可到南岭外围了。那时只将信号焰一放,一焰千人,咱们就放他十个焰火,南岭各山头的大部兄弟便都会赶来。”舒云颜道。 “倒也不用这么多,就那些个禁军比较扎手,其余厢军的身手不足为惧,只消四个焰火足矣,咱们风雷寨也不能让其他的兄弟看了笑话。”雷敢指道。 “还是多要些人马吧,以防突变。”法华毕竟要稳重许多。 “四寨主说的对,是我意气用事了。”雷敢指道。 正说间,忽听凌雨叫道:“快看前面!” “是些官兵!”宿平也看见了。 “停下!”法华沉声喝道,当先一个勒马。 众人于是都急停下来,与官道前头那三四百步之外的一群人,遥遥相对。 “是些厢军!”雷敢指一眼就认了出来,禁军与厢军的甲服还是略有不同的。 “虔州厢军大老远的翻山越岭来这儿做什么?——呀!不好!他们是来抓咱们的!”舒云颜心里想着什么便说了出口。 “此处是虔州地界不假,可这些厢军不见得是虔州府的人,你们看那里……”法华把手西边一指。 众人就见那远处湘水边上,正停靠着几艘大船。 “不错,应是衡州厢军。”凌雨方才其实也早看在了眼里。 宿平听到“衡州厢军”这四个字,心头突地一跳。 “他们总有两三百人,看来咱们不好对付。”法华眉头微皱,他与雷敢指等人自然不怕,只是随行的还有十几个兄弟。 “赶紧杀将过去吧,咱们能有一人脱身便可!”雷敢指急道。他本不是个焦躁之人,且还颇有一些计谋,但眼下风雷寨岌岌可危,却也不能一切如常。 “别慌,我怎地觉得有些古怪。”法华眯眼道。 “不错……从这里到他们那头的官道上,明明有好几处地势都很窄,可谓极利拦劫,但那些厢军偏偏要选在一个最为开阔的地方,真是奇怪。”凌雨也瞧出了些许的不对劲。 …… 0055 世事难料有轮还,衡阳城墙只五丈(二) 就在法华与凌雨疑惑之时,南面那头的厢军中也有一人气愤难当。 “操他姥姥的,这群傻贼寇怎么就来了这么几个!”一个骑在马上、手握大长刀的军官恨声叫骂,说着,探身对旁边地上站立的一个男子问道,“——你怎么看?” 站着的男子低声道:“赵都头,我若是那贼寇的头头,势必遣上几人来引开咱们,这样才有机会突围……不过,他们人手实在太少了,咱们至多给他几十号让他牵着鼻子走,但剩下还有两百弟兄,他们想要脱身也是不易。” “这么说,他们是一个都走不了了?”赵都头一脸晦气道,仿佛他自己此刻不是厢军之人,却成了贼寇的一员,迫切地想要对方跑掉。 “不能。除非……” “除非什么?”赵都头急忙问。 “除非那里头有个武功奇高之人。” …… 再说北面几人。 法华沉吟良久之下,终于颇有些无奈做了一个计较。 “宿平!你与我去他们阵前射箭。你一射完箭就跑去东面的山脚,能引多少引多少,到了山脚就让马儿顺着山坡绕,看看能不能绕过去——凌雨、云颜!你们跟在宿平后头,对方骑马之人也不过十个,你们见机行事,他们若靠近就打,离得远了就跑,不要恋战——敢指!你与其他十二个兄弟今日可能就要暂且留在这里了,盯住对方的弓手打!尽量不要让他们射倒咱们所有的马儿。” “我们不怕!四寨主,那你呢?你可不能落在官府手里。”雷敢指道。 “不用管我,我待会儿射完,就跳下河滩。你们千万不要跟着下来!这一带河滩不似别处,全是淤泥,马儿跑得比人还慢……你们若是有人骑马冲过去了,就别回头,直接奔去南岭……若是一匹马儿也没有了……凌雨、云颜,我们三个都有内力,到时候只有施展轻功徒步奔去了,那骑马的追来,我就射马,想来他们也拦架不住,不过这时辰就要延误了许多。”法华叹道。 “那就这么办!咱们走吧!”雷敢指一拎黑铁长枪,眼中寒芒闪过。 “记住,等到一百步,听我口令!” “是!” 十七人骑马向着厢军冲去。 那对面的厢军见状,也都抬盾的抬盾,提枪的提枪,挽弓的挽弓。 两百五十步! 宿平右手紧紧按在了腰间箭囊上。 两百步! 宿平看着前方的目光陡然一震,心脏一刹那似乎提到了嗓子眼上,“咚咚”急跳! 一百五十步就在眼前! 宿平突然朝后叫了一声:“敢指大哥,拿枪顶我!” “什么?”雷敢指闻言,不由一愣。 “宿平!”少年身侧的法华叱道。他并非有心责怪宿平,只是当下实在危急,四寨主身为首领,顾念大局,神经已然紧绷。 一百五十步! “停!停!快拿枪顶我!”宿平沉声而叫,一脸紧张。 舒云颜柳眉倒竖:“你捣什么乱!” 凌雨的额头拧成了“川”字。 雷敢指却没有再说什么,他与宿平同吃同睡,极为交心,眼下见宿平如此着急,即刻依言托枪,黑色枪头对准少年后背。 后头的兄弟没有听到法华下令,却是无一人停下。 一百三十步! 宿平猛然开口大叫: “邱叔叔救我!” 雷敢指、法华、凌雨几乎同时两眼一缩,继而六目齐齐神采飞扬! 一百一十步! “哈哈,小子哪里逃!” 法华突然靠马来到宿平身侧,一个飞身跃起,跨到大硬马背,从少年的身后探出双爪,扣住了他的脖子。 舒云颜惊道:“四寨主他……” “停!”雷敢指猛然一个大喊,将她声音打断盖过,长枪高举,示意后头的兄弟停下,这才对舒云颜道,“谁都不要出声!” 众人齐齐勒马! 九十步! …… “什么名堂!” 整装待戈的厢军那边,赵都头瞪大了眼睛,一脸茫茫然。 “大伙住手!住手!” 就在这时,忽见赵都头身旁方才与他对话的那个男子跳了出来,冲到厢军前头,挥着持弓、捏箭的双臂,对那些厢军们大叫,紧张之色溢于言表。 顿时有小半数的厢军放下了兵器。 “邱老弟,我真他娘的有点糊涂了。”赵都头虽然这般说着,却也在马上把举刀右手朝后一按。 这回全部的厢军都住下手来,立足观望。 此人正是厢军步军副都头邱禁。 邱禁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头向前走上几步,望了那马上的少年一会儿,似乎没看清楚,又再向前几步,盯了几眼,这才叫道:“那小子,可是湘水那边,王老汉家的王石头?” 宿平本来见了邱禁没来由地就两眼微红,闻言更是一愣,失声哽咽道:“邱叔叔!我是宿平啊!” “原来不是小石头!——什么‘树平’、‘草坪’,我不认得!你们这些贼寇,休来糊弄我!”邱禁骂了一声,居然真就转过身去,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赵都头目光闪动。 “这朝廷之人,果然都是些无情无义之辈!”雷敢指暗骂一句,手中长枪紧了一紧。 法华却是哈哈一笑,眯眼道:“既然这位军爷不认得这个半路抓来的小子,那我便顺手宰了算了,省得累赘!” 邱禁闻言,双肩一颤!立时转过身来,手中的弓箭不知何时已然全开,遥遥对着七十步外的法华,口中厉声道:“你敢!” “你道我敢不敢?”法华满脸凶狡之色,十足贼寇派头,“别以为我不知你是在拿话诓我,虚晃一招,借机背过身去暗地开弓,想要射我个出其不意!——嘿嘿,真叫个‘煞费苦心’呀!——看来老子运气还真是不错,一抓就抓了个兵亲戚!——是也不是!?” “不错!他是我侄儿宿平!你若敢伤他,我身后的弟兄定叫你万箭穿心!”邱禁也发了狠话。 “原来如此!这邱副都头还真是一条有勇有谋、重情重义的好汉!……改天风雷寨事平了,得想个法子找些兄弟把他也架上山来入伙。”雷敢指心怀鬼胎道。 宿平感动,眼中泪水打转,却也只能咬牙忍住。少年自从离家之后,虽得风雷寨百般照顾,但是抬头不见父母,低头不见灵儿,现下听了邱叔叔真切明白的“侄儿”两字,顿时想起去年全家与他一起其乐融融的日子,一阵思亲之情。 “我说军爷,你也甭在强盗面前耍蛮横!——我倒是有个小小提议,不知你听是不听?”法华道。 “你说!”邱禁只能听其言。 法华开口道:“说起来,这小子是你的亲戚,却不是你那身后的弟兄们的,你心疼他,他们可不一定心疼……” 邱禁打断道:“你要我来换宿平,那便直说,不必那么多弯弯绕绕!” 法华哈哈一笑:“果然快人快语!那你便过来吧!” 那赵都头却不干了,后头大声道:“邱老弟!你可别干傻事!” 邱禁回头若有所指地笑道:“赵都头!这可不是傻事,是好事!”说完,一把扔掉手中弓箭,回头深深看了宿平一眼,才对着法华道:“我来了。” 片刻之后,赵都头似才幡然醒悟,一拍大腿喃喃道:“这邱老弟,可叫我越来越喜欢了,偏生那个死货詹纳司就是不放人给我。” 邱禁一路走到对方马前。 雷敢指一呼众兄弟围上前来,把邱副都头用枪头团团顶在中间。 邱禁这时朝着法华冷声道:“可以放人了吧?”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只见法华一把提起宿平,就将少年扔在地下,丝毫不顾其死活,还哈哈一笑道:“咱们‘贼寇’也是重信之人嘛!——这小子,我一路上早看他很不顺眼了,本来见他样貌端正,想卖去当个小牛郎!没料还有这般用处!好极、好极!——那么,军爷便请带路吧!” 邱禁哼了一声,朝地上的少年道了一句:“宿平,你快去边上。” 宿平爬将起来,一边看着邱禁,一边依言走开。 法华身下的“大硬”见到主人离去,也要扭头跟上,却被四寨主匆匆一个挽头,两腿齐夹,遏止住了。 “小心贼寇伤及邱副都头,大伙儿快快闪开!”赵都头一声令下,当先骑马靠向官道边上。厢军们急忙也跟着分退两旁。 十七马,十七人,当中而过。 不一会儿便出了一里地远。 赵都头远远看见那些贼寇放下邱禁,扬长离去,一挥长刀喝道:“骑马的,都给我追!” 几人嗒嗒嗒奔了片刻,就遇上迎面而来的邱副都头,却被他拦了下来。 “不用追了,他们已经逃远了。”邱禁面色颓然道。 “诶——打道回营罢!”赵都头两眼望着那已不见一人的南方,好一阵扼腕痛惜,暗地里却给邱禁悄悄地伸出了大拇指头。 0056 世事难料有轮还,衡阳城墙只五丈(三) 东渡之月形如钩,西渡之月形如盘,一钩一盘是一月。 南来之水亮如银,北去之水亮如银,此水此水是此水? “现在的我,是我么?” 宿平站在湘水的西边,望着江面月照之下银光粼粼的细波,脑中翻现着这三个多月以来的一幕幕:射伤张大少爷一只耳朵,被张员外家丁追捕,风雷聚一气连射十五箭,洞庭湖大闹龙舟会,亲历上万官军剿寨,一路逃往南岭传讯时的突围解围……想起这些,少年不禁喃喃自问。 却是没有人回答。 这也不怪少年如此作想。一年之前,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乡村少年;三个多月前,他还在半山沿的家中一边射着木块、练身,一边做着禁军的美梦;只是那日一过了湘水——就这一水之隔,便仿佛踏进了另一个天地。虽然每天依旧还是晨跑、俯卧撑、引体向上、射箭,但身边的人已变了,十五年朝夕相对的父母、妹妹,变成了一窝所谓的强盗贼寇。不仅如此,这些“贼寇”中还有人教会了他“刑屠拳”、“花落箭”、“十锣妙妙指”,甚至骑马,就连手中的竹弓也换成了新的柞木弓,腰间的竹箭也变成了桦木箭。 “他们到南岭了么?搬到救兵了么?” 还是没有人回答。 正想间,忽觉后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宿平转头过去,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面孔相较一年之前并未有太多的变化。这张面孔的主人教会了他第一次晨跑、第一次俯卧撑、第一次握弓、第一次搭弦、第一次引体向上、第一次打猎;这张面孔的主人为他做了第一个木决、第一把竹弓、第一囊竹箭;这张面孔的主人替他指了人生的第一条道路。 少年轻轻地道了一声:“邱叔叔……” “嗯……高了、结实了、黑了、俊了——第一眼我差点没认出来!”邱禁也深深地看着宿平道。 少年展颜一笑。 “怎么?想你那些朋友了?”邱禁似不经意地望着湘水对面道。 “唔,也不知……”少年刚说了一半,豁然心中一颤,失声道,“邱叔叔!你知道了?!” “哎,果然没有猜错。”邱禁转头,又见宿平神情戒备地四下张望,便道,“我来时已经看过了,没人。” 宿平这才松了口气,忙问:“邱叔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初时确未察觉,直到那挟制你的男子让我与你调换,你却没有出口阻拦,便知事有蹊跷,再把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通,这才猜出了个大概,没想到、没想到……”邱禁摇头道。他方才在厢军收兵、渡河之时,均不与宿平交谈过深,就是怕的人多耳杂。 “我没有出口阻拦,怎地就有蹊跷了呢?”宿平道。 “那人若真是个穷凶极恶,你还肯让我与你调换么?”夜下,邱禁一对漆亮的眼睛看着少年。 “自然不会!”宿平想也不想,愣了一下,又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我还是演砸了。” 邱禁释怀一笑:“得亏你演砸了,不然……臭小子害得我白白紧张了好一阵!” 少年当下也不隐瞒,只把如何射伤了张大少爷,如何被雷敢指搭救,如何上了风雷寨,如何大闹龙舟会,如何突围来此,甚至与红叶、法华、叶陌路学艺等等之事,全部说了出来,当然,也不是一滴不漏——这一滴,便是他对那舒云颜说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情愫。 饶是邱禁向来定力过人,却也一路听来,震惊不断,错愕连连。 宿平说完便看着邱叔叔,本想他会对自己赞赏一番,没料却等来了他三句与那“赞赏”二字毫不相干的话。 “‘刑屠拳’我也有所耳闻,是极为霸道的外功,天下间会这套拳法的并没有几个,更说不定就剩下了那三寨主与你二人而已,是以今后千万不要轻易在人面前显露!” “原本我想趁此机会,让赵都头收你到他马军都下习练骑马射箭的本事,不过,眼下看起来谁教谁也说不准——却是件好事!” “这些事情、这些人物,万万不可再对旁人提起,便是到了衡阳,见了你侯大哥,也要保密!” 少年听了点头不已,心中又是一阵温暖。 “哎,看来我老了……” “邱叔叔,你怎地与法华叔叔一样。” “不,他比我厉害得多。” “我是说,你们怎地都总说自己老了,但明明一个也不老啊。” “谁见了你,都觉着老得快。” “邱叔叔,我教你‘刑屠拳’吧?” “不学、不学!还有那‘花落箭’、‘十锣妙妙指’也是一样!都是私学,不能胡乱传授别人。” “邱叔叔,你可不是‘别人’!” “哈哈……你小子嘴是越来越甜了,可我脑子却没晕。” “……邱叔叔,今天我不能练引体向上了。” “你还没忘?” “如何能忘?邱叔叔教我的东西,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敢指大哥还在风雷寨为我搭了个吊环架呢。” “天天练?” “自然天天练了,不止引体向上,晨跑、俯卧撑也都一样。” “方才却为何没说?” “去年你走的时候我在练,眼下你来得时候我还在练,便如吃饭睡觉一般——嘿嘿,邱叔叔,莫非你还想听我吃的什么饭、睡的什么觉么?” “亏你还有些良心!——不过你这张嘴,不但甜了,而且油了,油嘴滑舌的油。” “我可没油嘴滑舌,吃饭倒是一般,那睡觉还真有些不同,也不知敢指大哥这些日子还能睡得着么?……”这一句,宿平却没有说出口来,只在心里想着。 …… 与此同时,南岭的一个厅堂。 十余人站在厅堂的下首,法华、雷敢指、舒云颜、凌雨四人俱在。 堂前中间,只有两人。一位站着的是身着羽蓝长衫、冠插一簪、面容清雅的中年男子;一位坐着的是头梳道髻的青服老者。这老者须发皆灰,脸却红润不枯,叫人猜不出年纪,正笑吟吟地听着下面的人说话。 “爹,风雷寨不会有事吧?”舒云颜道。 “明日一早,便会有六千兄弟出发,应是足够了。”那中年男子回道,却是向着他身前的雷敢指笑了笑,“——敢指你不必担心,风雷寨的兄弟便是进了牢子,我也定将去那袁州府解救出来!” 雷敢指拱手道:“多谢师父。” 此人正是三山二岭的南岭岭主,舒秋清。 舒秋清见雷敢指兀自有些愁眉不展,脸上却笑意更甚:“敢指,你连你师父的话都不信了么?……那这位老爷子呢?”说着,回身把手一引,朝向坐着的老者。 “这位是……”雷敢指眨了眨眼,却是没有认出。 “是右玄老!”舒云颜抢道。 “右玄老”三字刚一出口,顿把雷敢指与法华吓了一跳。四寨主还好,只是朝着老者一个大躬身,雷敢指居然直接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只是方才跪到一半,突觉眼前一花,膝盖仿佛碰到一团棉花,却也是磕之不动、弹力骇人的棉花,转瞬又被弹将了回来,站直身体。再抬头之时,那老者已然到了自己对面。 “弟子眼拙,拜见右玄老。”雷敢指声线微颤。 “哈哈,孩子不必多礼。”老者展颜一笑,又道,“我对这些打来打去的不感兴趣,你倒是给我说说那个叫做宿平的小娃娃,他有些什么故事?” 雷敢指一愣之下却不敢迟疑,忙将自己从宿平口中听来的半山沿说起,直到南岭路上所发生的一切,通通讲了一遍,听得老者连连点头。 “这少年性情淳朴,又难得如此刻苦,当真不错。”舒秋清赞道。房内其余几个南岭之人也是这般想法。 法华却是心中一动,又把少年推掉自己送他的镖师贿银和龙舟大会黄鹤杳的赏银、要返教自己拔箭的技巧——这两件事情不着痕迹地补插了几句。 “原来那人就是他以前说的邱叔叔么?”舒云颜此刻方才醒悟过来。 凌雨看了少女一眼,轻轻摇头一叹,这回却是没有拿话顶撞她。 “这么说,他是去了衡阳?”老者捋须道。 “应该是了。”雷敢指回道。 “好极、好极……” …… 次日天亮,宿平与邱禁沿湘水南北跑了一个来回,又一起做了一趟俯卧撑。少年又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的那段日子。 卯时一到,厢军动手拔营。 原来昨晚赵都头所谓的“打道回营”,只是从湘水边的西岸虔州返回东岸衡州境内的临时营帐,并非真的就回到了厢军本营。 衡州厢军马军都头赵其风看着正在一旁帮忙的宿平,对邱副都头笑道:“我说邱老弟,你自己不来我都下也就罢了,我看你的这个侄儿背着弓、挎着箭,看来小小年纪也是不凡!怎样?不如让给我得了?” “不给、不给,谁都不给。”邱禁笑道。 “我说你这人!怎地跟那詹鸟人一个德性!吝啬的很!人家不放你,你也不放他!”赵其风气道。 这赵都头大三十的年纪,看得出来确实十分喜欢邱禁。其实这次领命前来,上头只给了他一人密令,要他不管能抓住几个贼寇,但一定要放走一两个。赵都头也不管为何军中会下这个密令,也不管为何沈指挥使不派詹纳司这个正都头前来而派了个副都头,他也不把这话于自己都下的任何一人说漏,却只告诉了邱禁,让他帮忙出谋划策。真还别说!这邱禁果然是个“福星”。就在他为那贼寇太少、眼见无法放跑一个的焦头烂额之际,没想到却蹦出来个“侄儿”遭人挟持,轻轻巧巧地化解了这一难题。 只是赵都头却是不知,邱禁听完这个密令,心里一片雪亮!虽然他不清楚这个密令的源头——是因为袁州通判樊马良要报私仇,给衡州知府通了书信要求拦截贼寇,而衡州知府得了书信,尽管知道朝廷围剿风雷寨只是做个样子,却不得不照做,否则就会落下“不作为”的口实,少不得被樊马良参上一本,无奈只好令沈朗命人执行——但邱副都头明白,这之所以是个“密令”,是因成与不成,赵都头和他都将承受渎职之过:若是按着密令,拦下了贼寇却又放跑一两个,让那贼寇报信成功,沈朗便可耍赖拒认“密令”一事,赵都头与他必然受惩,若是贼寇凶猛、成功逃脱,厢军死伤不说,带军之人仍要领罚。此乃无解苦差,沈朗自然不会派出他的心腹詹纳司,而是让邱禁替罪。 “詹鸟人?可是那大萝卜?”宿平那边听了赵都头的话,立马抬头问道。 “你还认识詹纳司?却又为何叫他大萝卜?”赵都头奇道。 “大萝卜么……就是因为他长得白!”宿平如今机警得很,不待邱禁朝他使眼色,便已急忙改口。 “詹纳司白么?……不过‘大萝卜’这名字倒也有趣。”赵都头不疑有他,哈哈一笑。 众厢军忙了一个时辰,终于收整好了行装,徐徐上路,朝着衡阳城进发。 这一路上,宿平都是步行,倒有些想念起“大硬”来了。不过有邱叔叔在他一旁陪伴,却不寂寞。 又是一天酉时日落。 行人越见越多。 前方出现了一堵城墙,城墙之下有城门,城门两侧有兵士,刀枪卫立。 “邱叔叔,这便是衡阳城么?” “不错,咱们到了。” 宿平望着这横捭雄壮的城墙,突然眼睛一亮:“这城楼好高!半山沿的那些屋子见了它,都变成泥草垛子了——邱叔叔,‘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你说的‘青岩’,便是那一块块、叠成这城墙的大石头么?” 邱禁微微一笑,只抬头目视前方缓缓而道: “衡阳城的城墙虽高,却只有五丈。” 0057 一年两地不相忘,尘埃方落风又乱(一) 进了衡阳城,天色已晚。 厢军大营座在衡阳城西北面山脚,众人行了一路都已疲惫不堪,急着赶回去歇息了。 邱禁却与赵其风告了个别,单独带着宿平离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靠在城东最外的一条街道上。 这街道是条老街,却不是主街,是以也不甚繁华,路面宽才一丈半余,两边的店铺大多还未打烊,烛火红光,照在一条条青石路面,映出半城的岁月坑驳,倒也有不少人正在穿梭走动,都是些衣着朴实的百姓。 宿平还是头一次进城,边走边瞧,什么成衣铺、酒米铺、顾绣铺、针线铺……居然还有摆着花圈的棺木铺,叫他看了个目不暇接。不过眼下生意最为兴隆的当属那些酒肆饭庄。此处并非衡阳城的中心,因而门面都不甚大,那些酒饭摊子的桌凳儿直将半街揽了去,有人团团围坐、气氛热烈,也有人自斟自饮、形单影只。 “民以食为天”,最是贴切。 喜悲恩怨、天下江湖,有时就在一桌酒饭之中。 宿平只是个少年,自然不会想得那般深远,东张西望,落眼皆是新奇。好一阵子,他终于收回目光,问道:“邱叔叔,我光顾着看了,却不知你带我来此处是为何?” “你若与我住在营里,与那詹纳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实在有些不妥,等会儿我带你见一个人,寻个安身之处,只等明年春季禁军选人。”邱禁一脸神秘。 “那人是谁?我认得么?”宿平问。 “去了便知。”邱禁笑道。 又走了几步。 “呀!邱叔叔,你说我日后会不会在这路上遇到那沈指挥使?”宿平突然想起一事。 “沈指挥使?”邱禁不解。 “我是射伤了张赐进的耳朵才跑出来的——邱叔叔你忘了?沈指挥使可是张赐进的师父!”宿平解释道。 “哈——”邱禁失笑,“你道沈大人真把那张员外放在眼里?” 宿平不明所以,便问:“难道他们毫无瓜葛?” 邱禁摇头:“要说瓜葛,也就顶多是个‘吃人嘴短’,一对萍水师徒而已——你可知沈指挥使是何许人也?” “沈指挥使不是衡州厢军的营指挥使么?”宿平可是面对面受过上任袁州知府亲自嘉奖的人,就连禁军的都指挥使打过照面,眼下一个营指挥使于他来讲,倒也不是那般遥不可及的人物。 “自然是的,不过他却有另一重身份——”邱禁顿了顿道,“他可是咱们衡州沈知府的亲外甥。” 宿平讶然:“原来还有这层干系!难怪邱叔叔说他不把张员外放在眼里了——不过,这外甥和舅舅同一个姓,倒是罕见。” 邱禁微微一笑:“营指挥使原来可该姓‘朗’,不过沈知府膝下只有一个千金,却是多年不得儿郎。后来他妹妹生了个儿子,沈知府让他外甥姓沈,便就姓沈了。” 宿平这才释然:“好一个霸道知府!连自家的妹夫也要欺压。” 两人边走边聊,又晃过了些许路程,邱禁突然转身停步。 “到了。” 宿平抬头一看,原来是家皮革铺。 邱副都头招呼了少年一声,当先走了进去,嘴里嚷道:“老板在不在!快出来招呼生意啦!” “来了、来了!”就见那柜台后的转出一人。 此人身材不高,很是精瘦,葵子脸上两眼微垂,目光却是极为有神,见了邱禁更是一亮,笑道:“诶呀!原来是邱大爷!稀客、稀客!”正走了两步,突地又脚下一停,愣愣地看着副都头的身后,一双招子都快瞪了出来:“这是……” “侯大哥!”少年的声音也颇有些喜出望外,两脚并作、冲了上来。 “等等!”侯志忽然把手望外一推、后撤两步,神色戒备道,“你——别过来!” 邱禁与宿平愕然。 却听侯志忿忿然道:“你小子不要靠近我三尺之内!……诶,没天理啊没天理!才一年不见,就比我高了!” 二人哑然失笑。 “我偏要过来!”宿平嘿嘿两声,当即解下木弓一把丢到邱叔叔手中,伸开两臂就向侯志抱了过去。 侯志怪叫一声,却不躲避,任由宿平抱了个正着。 三人同声大笑。 便是宿平自己,为何见到侯志竟会这般亲切,亦是难以名状。 少年虽然道不明白,但这理儿却早有先人说清,皆因人生有“四喜”,“他乡遇故知”正是其一。 再说,侯志的“黑龙翻云一点红”委实让他受益匪浅。 “什么没天理?”又听一个女人的声音跑了出来,“呀——是邱大哥来了。” “爹爹要人抱抱,羞羞——”却是另一个男童的声音。 宿平闻言放下侯志,转过头去,就见那里站了一个女子,二十多岁,头上随意地扎了一髻,插上一根木簪子,样貌清素,面容姣白,灰褐色的衣服前围了一块厚厚的麻布围裙,围裙上虽然污斑点点,却也盖不住这女子的一式利落。她身前的男娃,更是讨人欢喜,至多只有两岁年纪,仰着个小脑袋瓜子站在那里,正朝着侯志做鬼脸,面儿粉嫩粉嫩,眼珠儿乌黑乌黑,可爱至极。 “这是你家嫂子!”侯志笑着来到那女子身边,接着又抱起了那个男孩,对愣神的宿平道,“——这是我家小子!” “什么你家嫂子,我家小子的!”女子嗔了他丈夫一眼,“这位小哥是……” 侯志打了个哈哈:“娘子大人,这就是相公常与你说起的,咱们的小徒弟——宿平!” “呀!原来是宿平。”女子对少年悦色一笑,“果真是个好少年!一看就跟我家这浑人搭不上半点边,还成天师父徒儿的叫呢。” 宿平莞尔。 侯志朝一旁无人处吹了个口哨,微讪间,拿手蹭了几把儿子的脑袋,惹得娃娃烦他,一阵左右躲闪。 邱禁上前一步道:“弟妹,怕是这小子要叨扰你一些日子了。” …… 蒙湿诗半身斜倚,手中洒金苏扇缓缓撩开旁侧遮起的窗纱。 外头朦朦的,却也有光透了进来,房内昏黑不再,变成一屋暗沉的粉红,暗粉的垂帘,暗粉的台布,暗粉的罗帐,还有暗粉的轻衫、暗粉的亵衣散落一地。 他口中吟道:“初日净金闺,先照床前暖。斜光入罗幕,稍稍亲丝管。云发不能梳,杨花更吹满。”① 这里并不只他一人。 那敞开的罗帐内,横着一条赤裸胴体,那双眼睛正看着举目窗外的蒙湿诗,只听她道:“相公,你这诗可是念给奴家的么?” 蒙湿诗回头,目中尽是鄙夷:“贱人,别叫我相公!” 女人非但没有恼怒,反笑得花枝乱颤:“相公,你莫不是没了那能耐?否则怎地每次过来,都只扒光了奴家的身子,却又不与我鱼水合欢?” 蒙湿诗嘿嘿一笑,鄙夷更甚:“你那脏身子,还怕没人玩弄么?我手下五间妓院,就属这间最为破烂,最破烂的窑子装最破烂的女人,最破烂的女人便让给最饥渴的男人——只是这最饥渴的男人大多没几个铜板,想来却是让你受了委屈了。” 女人又笑:“呵呵,相公今日的话可比往常多多了——不过奴家并不觉着委屈,反而欢乐得紧呢。” “不错,是多话了!谁不知你秋等果是这里最为放荡的婊子?”蒙湿诗说着,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房门走去。 “相公,奴家如今可换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粉荷’呢——”女人的声音穿过纱帐传到门口。 “嘭!” 房门重重关上。 ———————————————————————— ①王昌龄《初日》 0058 一年两地不相忘,尘埃方落风又乱(二) 下得楼来,大清晨的只有一个龟公扶把椅子守在门内。 那龟公见是蒙湿诗,急忙到前迎来,口中谄道:“小的给蒙爷请早了。” 蒙湿诗从怀中摸出一两银子扔给龟公:“那个叫‘粉荷’的,让她少接些客吧!” 龟公收了银子,连连点头称是,边给他将门打开。 蒙湿诗一脚踏出大门,顿了一顿,突然又回头道:“不过她每日至少得接两个!” 龟公又是应诺,心中却道:“这他娘的也不少啊!” 出门入街。 蒙湿诗呼开折扇,看了看身后的阁楼,牌匾上书“百花楼”,狠狠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用力睁眨几下惺忪睡眼,摇头晃脑,大步向南迈出。 才走了半条街,突然望见前头跑来一人。 这人与他一般身高,跑动间显然极为敏捷精悍,转眼就又近了十几步。 “莫不是仇家!眼下我可没带弟兄!”蒙湿诗心中一凛,就要回身躲避,但见对方朝他点头一笑。 原来是个面容稚嫩的少年,满头大汗,却是神采奕奕。 蒙湿诗这才定下心来,放声招呼道:“这是哪家的小哥?在下面生得紧呐!” 少年依旧一脸笑面,却不答话,足不停步地从他身边掠了过去。 蒙湿诗饶有兴致地转身望着他,没过多久,就见少年到了方才自己出门的“百花楼”南边,并未继续前行,回了个头,又朝他跑来。 这回蒙湿诗可不能让他再走脱了,张开双臂,拦在路中。 那少年见他如此,只是微微一笑,突然十步远处一个发力向他疾冲而来。 蒙湿诗吓了一跳,正要闪开,陡觉双肩一沉,一个人影头顶飞身跃过。 少年两脚踏地,抱拳朝后一笑:“得罪!”又飞也似地跑开了。 “好俊的身手,有趣,有趣。”蒙湿诗虚惊一场,摇扇笑道。 那少年奔行间却是想道:“这人倒也古怪的很。长得眉清目秀,却挂了双浮肿眼袋,上下清装打扮,却吊了一圈黄灿灿的金链子,明明有七分书生气,却偏偏掺了三分无赖相……邱叔叔叫我不要多惹是非,不要告人姓名,也只好这样了。” 少年正是宿平。他混迹风雷寨久了,见惯了那里头形形色色的人物,眼光日渐毒辣。 城里百姓不比乡下,此时尚早,一路下来,店铺多还未及开门,正好合他晨跑练身。 六月刈初禾。 宿平到了这里没几日,邱禁便与侯志被召去抢收夏粮了。临行前,还为他搭了一个引体向上的木架,并从厢军大营“借”来一个箭靶,通通放在侯志皮革铺的内院里。原来侯志本是衡阳人士,不似邱禁那般有考取禁军的夙愿,却另辟蹊径,得空之时同家人倒腾一些皮革,亏得讨了个手巧能干的媳妇,一路下来,小本买卖倒也维持不错。这家中,侯志的双亲都还健在,更有一双妻儿,妻子姓名姚山凤,儿子叫侯大志,倒也美满。 宿平自然是在这皮革铺里安住下来。 沿街跑了三趟来回之后,打开铺门又关上,到了内院井边吊了些水喝下,歇息片刻,又做了一套俯卧撑,就听堂屋内有人叫道:“宿平,吃早饭了。” “来了嫂嫂!”少年回道,用袖子擦了几下额头便走进了屋里。 吃饭间,宿平突然抬头道:“嫂嫂,我也总不能吃着闲饭,整日无所事事,要不你教我如何制皮,我也好帮衬一二。” “别!你侯大哥说你明年要考禁军,千叮万嘱我不可使唤你。”姚山凤抬眉调侃道,“我说宿平,你过些年当了大官,怎么地也得给我们小店题个烫金招牌吧?” “嫂嫂快别笑话我了。”宿平忙道。 “哪里笑话了?就你这般苦练,还不能当大官,那我家大志日后不是连个盼头都没了?……你说是不是,大志?”姚山凤朝儿子笑道。 “叔叔……箭、箭……”满脸粥粒的侯大志一边自己扒着小木碗,一边拿勺子指着宿平,努着小嘴含混道。 “好好,等会儿就耍给你看。”宿平回了一声,又不自禁地犯了嘀咕,“想不到,我也成叔叔了……” 早饭吃完,老太太帮着儿媳妇干活去了,老头也出了门。姚山凤知道儿子要看宿平练箭,于是用矮栅门将大志隔在了大堂里,一来怕儿子打扰少年,二来也怕误伤。大志两手抓着矮门栅条,忽闪眼睛望着院子里。 这院子说大不大,前后、左右均只有三十来步,却也刚好够宿平发挥射箭。 “‘飞落花’、‘飞落花’……两层‘飞落花’,法华叔叔也只练成了第一层,而这第一层是人在奔行之时所射之箭,其实与那马背上射箭并无太大的不同,只多了一些分心于行动间的双脚罢了,这几日试了一番,我也能做到,不过这第二层却有些麻烦了……我又没有轻功,如何能在空中飞身射箭呢?……”宿平站在院中,看着东墙边立着的那个箭靶,思前想后,依旧迟迟不能开弓。 大志在屋里等得着急,小手抓着矮门叫唤:“叔叔……箭、箭……” 宿平瞅了小孩一眼,无奈做了个鬼脸。大志隔着矮门栅栏间看得有趣,果然呵呵笑了起来。宿平的目光却突然落到了门槛上,灵机一动,拍了一记自己脑门:“有了!” 就见他从柴房里找了条破旧的齐腰高凳,放在院子的西面,再后撤几步,突然一个前冲,凌空就从凳子上方跃了过去。 宿平不由得意一笑:“嘿嘿,既然我不会轻功,便找一个障碍来替代,我只消在跃起之时将箭射出,也能达到那第二层‘飞落花’的功效。” 说着,再取出柞木弓,人在院子南墙站定,微微呼出一口气后,拔腿就朝凳子奔了过去。 抽箭。 搭弓。 跃起。 瞄向东墙靶子。 “啪嗒!” “啊哟!” 原来凌空射箭不比单纯的跃障,宿平过多地将心思放在了手上,却忘了脚下,被那高凳勾了个正着,五体投地跌了个嘴啃泥。 “呵呵……”大志可不知宿平的疼痛,只觉好玩,一旁欢叫。 宿平站起身来,拍去尘土,左右环顾了几眼,还好四下无他人,便对大志挥拳一笑,扶好凳子又回到南墙下。 “若是没了这凳子,脚下便没了约束,跳起来定然不高,罢了,摔就摔吧,只要能练成这‘飞落花’!”少年并不气馁,思量一番,又提弓冲将上去。 不过这次他并未搭箭,而是将石决扣弦,作了个虚射之状。 却依旧避免不了跌倒的下场。 跃起、开弓、跌倒、爬起、再来…… 跃起、跳过、不及开弓、再来…… 跃起、开弓、绊脚、躲闪、再来…… 就在如此折腾了半天之后,宿平终于能安然无恙地弹出第一记虚弓了。接着,是第二记、第三记…… 大志原本极为开心,每次见宿平冲上来,就等他扑倒在地的惨状,哪知越到后面,这位小叔叔越是熟巧,叫他没了好戏可看,着急之下顿时小脸憋红,哇哇叫道:“娘……娘……臭臭……臭臭……” 宿平听到叫声,自然知道大志想要做甚,可他并不曾照料过小孩,于是匆匆跑到前屋店铺,对正在做事的姚山凤道:“嫂嫂,大志要……如厕。” “噗——”姚山凤好笑道,“拉屎就拉屎,还如个什么厕!”说着,就要放下手中的活计。 “还是我来吧,也该做饭了。”却是老太太起了身,朝儿媳妇摆了摆手,嘴里兀自唠叨道,“这老头整日找人下棋,也不知照顾一下家里,孙子也不管……” 姚山凤微微一笑,对宿平道:“你练了半日,也坐下歇息歇息吧,午饭很快就好了。” 宿平也颇觉有些口渴,于是点了点头,自行在柜台上倒了碗水喝将起来,并与姚山凤聊了一会儿。 正说间,突听外头传来一声:“凤娘子,近来生意可好哇?” 0059 登徒子横走城间,舞紫裳惹人爱怜(一) 宿平转头望去,正与来人照了个对照,均是“咦”了一声。 “原来小哥住在此处。”正是早间碰到的蒙湿诗,他只看了一眼宿平,又朝姚山凤调笑道,“却不知是凤娘子的娘家人,还是夫家人?——想来是定是娘家的了,都长得恁地一般俊俏。” 宿平眉头微微一皱,此人早间还有七分书生气,这时却全然十分的无赖相了,加之一眼扫他身后,还团团站着一十二条面色狠辣的汉子,徒增了几分恶感。 姚山凤摇了摇头:“蒙爷说笑,这是我夫家的表亲。” “我不信!——待我将凤娘子与小哥的五官对个仔细。”蒙湿诗开扇咧嘴一笑,说话就要走向姚山凤跟前。后头的汉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宿平正想跨前一步阻拦,却见姚山凤拿出一锭银子,轻轻敲在柜台上,笑道:“蒙爷今日是来收租的吧?这是小店下半年的孝敬。” 宿平看得奇怪,暂且收住了脚。 蒙湿诗摇了摇缀扇,叹了口气道:“诶,整条街上都说凤娘子爽快,果然如此,只是……我怎么就觉着这爽快里头却透着股不情不愿呢?”这会儿,他反而不急着上前来取银子了。 “蒙爷又笑话了,你如何看出的不情不愿了?” “这还不简单么?若是又情又愿,凤娘子何不亲手将小的们的辛苦钱送于我手?” 姚山凤无奈只好将银子抓起,出了柜台,走到蒙湿诗身前,伸手递给了他。 蒙湿诗嘴角勾笑,空着的左手就朝姚山凤接了过来——却不是摸向银子,而是女人的手臂。 姚山凤似早有所料,口里道声:“蒙爷拿好了。”说罢,就一翻手将银子快速抵向了对方掌心,也不管他接没接住,立刻又缩了回去。她割缝惯了各式皮革,手上到很活灵。 蒙湿诗眼见银子就要掉落,当下把那张开的折扇欠身一掏,便稳稳将它接在了扇面之上,也似乎极为轻车熟路。不过眼睛依旧盯着姚山凤白玉般的手臂,恋恋不舍地摇头吟道:“啧啧……佳人不忍折,怅望回纤手……”① 宿平微微鸷目,不动声色地朝前走了两步。 “蒙爷真是好诗兴,不过小店却是不敢多留了,怕耽误了你的正事。”姚山凤下了逐客令。 “不忙、不忙!久闻凤娘子的心灵手巧,此次前来还特地想做上一条新腰带,不知凤娘子可能帮我度量度量?”蒙湿诗合起折扇,再把那手中的银子又是一晃,“这就当是定金吧。” “蒙爷照顾生意,自然使得——不过一条腰带只要一百钱即可,等做好了,蒙爷再付不迟。”姚山凤心中直把这登徒子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通遍,却是不好推辞,只得又取来绳尺,硬着头皮上前。 宿平这时终于走了上来,拦道:“嫂嫂,还是让我来吧。” 姚山凤闻言瞥了他后头一眼,见门口那些汉子正有蠢蠢欲动之势,赶紧对少年低喝道:“你懂什么?且站一边去!”又见宿平兀自不动,便索性一把推开,来到蒙湿诗跟前。 蒙湿诗微微一笑,双手高举,身子向前送出,只等姚山凤来环其腰,仰吸一鼻,陶醉道:“诶——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凤娘子,你可知我自见了你的第一面,便终年茶饭不思,竟连这腰身也日见消瘦了不少……”② 姚山凤忙道:“蒙爷说笑了。”只把手上绳尺利索地向他腰间一套,匆匆扎了个对,两指捏好那对住的尺码,松开双手后退两步。 “唉呀,我明明一片痴心,你却为何总道我在说笑?——你瞧瞧,几年前还是多么俏嫩的一个姑娘,竟累成了这副模样。那侯志整日不在家中疼你,到底有什么好的?来来,我给你擦擦汗。”蒙湿诗伸出手掌就要朝姚山凤额头摸来。 宿平后头冲上。 姚山凤又连闪两步,兼张双臂挡住少年,却依旧笑面不改:“蒙爷,腰身量好了,要何种式样,还劳烦你在架子上挑拣挑拣。” 蒙湿诗一手落空,丝毫不以为意,还哈哈一笑道:“既是凤娘子的手艺,不论哪种样式我都是称心的……那侯志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讨了你这么一个好媳妇,真是羡煞我也。” 姚山凤道:“讨了我,又算是什么福气了?倒是我家相公,他能在沈指挥使手下做事,这才叫做福气——蒙爷,你说是也不是?” 蒙湿诗微微一愕,接着却是笑意更甚:“不错、不错!凤娘子果真是个妙人——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蒙爷好走。”姚山凤暗自舒了口气。 蒙湿诗一挥手,那些个汉子都鱼贯而出,他自己却是来到一个陈列边上,将那一锭银子“咄”地敲在案上,头也不回道:“这钱我便不收了,不过不是沈大人的面子,而是凤娘子你的面子。” 宿平憋了一肚子闷气,这一十三人都是些半练家子的混混,特别是那个“蒙爷”更是脚步虚浮毫无功底,明明自己如今一人便可全都挑翻了他们,却总是被姚山凤制止。 姚山凤取了银子回来,又笑眯眯地盯了宿平一会儿,才道:“怎么?你还真练过几手?” 宿平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唔……看来还真练过。那你一个人能打倒他们十几个么?” 宿平撇了撇嘴,还是不敢顶撞。 “唷——看样子身手还不赖。十几个没问题,那百个呢?” 宿平默然。 姚山凤白了他一眼:“即便百个你也不在话下,那几千号厢军又当如何?” 宿平这才一脸震惊,终于开口问道:“嫂嫂,那男的是何来路?” 姚山凤探了探门口,将他一把拉到店铺深处,才正色道:“那人叫做蒙湿诗,是衡阳城里唯一的一支帮派——‘斧狼帮’的东堂堂主,管收这东半城一片的看街费,又照看着十几间的青楼、赌庄,手下少说也有百来号混混,你别看他一副书生样又不习武,却是方圆臭名昭著的登徒浪子!” 宿平道:“这等恶人,官府也不管他么?” 姚山凤扑哧一笑:“你侯大哥说你个头长得挺快,却是不谙世事!你道我方才为何要提沈指挥使的名号?——他便是这斧狼帮的真正头目!你侯大哥说起你去年之事,想来你也见过沈指挥使,自然也知道他的后台来路。虽然这些都是坊间的谣传,我看定是八九不离十。你现下还认为官府能管他么?” 宿平豁然:“难怪嫂嫂方才拿沈指挥使来压他,又跟我提几千号厢军,原来还有这般隐情。” 姚山凤一挑俏眉道:“如何?你说说该怎么答谢嫂嫂的救命之恩?” “哎,本来还想搭救嫂嫂,不料却被嫂嫂保下……”宿平摇了摇头,苦笑带调笑道,“那只有等我日后做了大官,再给嫂嫂店门、内堂各题一块大匾了。” 姚山凤故作喟然道:“原先倒还有些盼头,不过眼下么,我看你这愣小子想要当官,可真悬得紧呐!” 宿平尴了一脸尬,复而又问:“这蒙湿诗又为何将银子留下了?” 姚山凤掂了掂手中的银两,笑道:“我管他恁多,你嫂嫂从不吃亏,却也不怕占这干净便宜!——走,咱们吃饭去!” 宿平跟在后头,心中却是一路想着:“邱叔叔早说了‘怨怒者欠虑’——法华叔叔也曾说练武之人须有路见不平的胆气与怒气。胆气不可或缺。但这怒气若是岔了可就不妥,不明情势之下误伤了好人固然不该,盲冲直撞损了自己也是不对……呵呵,看来我是在风雷寨呆得久了,没有他们的武艺,却有一般的脾气,日后行事该当注意了,可不能有朝一日变成红叶大叔以前那样,动辄杀人如切瓜……” 与此同时,蒙湿诗领着手下帮众走在衡阳城的街上,顾盼之间,就见对面来了个束发结簪的女子。这女子与姚山凤一般,二十出头的年纪,显是初为人妇,模样清丽,抿了红唇却未施粉妆,一色玫红长裙轻摆,却时不时地踢出一双有些黑旧的绣花布鞋。 蒙堂主眼睛一亮,扇子左右一摇,顿时那几个帮众分作两队,靠到街边。 嘿嘿一声上前,却不招惹,只等那女子擦肩而过,蒙湿诗突然从袖口滑出一锭银子落在她的身后。女子夷然不察,依旧往前行走。 蒙湿诗却连声喊道:“娘子!娘子!” —————————————————————— ①杜牧《独柳》 ②柳永《蝶恋花》 0060 登徒子横走城间,舞紫裳惹人爱怜(二) 那女子听得身后有人叫唤,回转身来。 蒙湿诗折扇一指地上:“你的银子掉了。” 女子低头一看,果然有锭银两,愕然间道了声:“这……” “这正是娘子所掉之物,我方才亲眼看见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蒙湿诗立刻上前一步打断道。 女子左右瞧望,又道:“这……” “它是娘子之物,娘子还不快快拣起!”蒙湿诗又上前一步。 那女子的目光于银子和蒙湿诗间来回闪烁,片刻后,终于嫣然福身道:“多谢官人提醒。” 她显然不识得“大名鼎鼎”的蒙湿诗。接着,就弯下腰肢、伸手朝那银子抓去。 蒙湿诗眼里一阵促狭,只等女子手刚及地,突然就探出折扇,自下而上,一把撩起女子的裙摆。 大热大亮的夏日里,呼啦啦两条雪白大腿连着亵裤露出。 “啊!” 女子受了轻薄,立刻尖叫一声,掩面夺路狂走,竟然未与蒙湿诗计较,却是不忘抓紧手中的银两。 路人摇头低叹。 斧狼帮的混混都围拢回来,放肆大笑。 蒙堂主却冷眼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全然没了笑意:“这是哪家的?” “是城北包子铺,唐家老二新讨的媳妇!”一个帮众凑上道。 “娘家?” “城外的。” “难怪不认得我……嘿嘿,既然他卖包子的管不住媳妇,便由我来代劳吧。”蒙湿诗舔了舔嘴唇,末了歪头朝边上道了一句,“你小子功课倒是做得足!” 那人谄笑两声,哈腰抱拳道:“只要堂主开心,小的便是堂主的《衡阳娘子花名册》!” 蒙湿诗一扇子打在那帮众的脑壳儿上,笑骂道:“贫嘴!” …… 又过了几日,宿平已能在西墙边的高凳上跃起射箭,但是仍然无法命中东墙的靶子。 “飞落花”尚没有窥入第二层门径。 姚山凤看着愁眉不展的少年有些心疼,于是在这天食过晚饭之后,叫他跟着老公公一道出去溜达散心。宿平觉得也应该走动见识一下了,否则这衡阳城真当就要白住了这么长时间。 侯志的父亲六十出头,子女们都已立下家室,落得清闲,除了到点赶回吃饭睡觉,基本都是在外头晃悠,有时下棋入了定,还有股废寝忘食的劲头。才领着宿平刚刚穿过两条街,途中见到一个中年男子正摆棋局,老头立马来了兴致,给少年指点了一个去处,便自顾坐了下去,一双皱纹密布的眼睛,盯了棋盘就不愿挪开半点。宿平无奈一叹,倒也得了自由,再看他指点方位,是一个临街大开的堂门,匾号“南林苑”,那里头传来阵阵咚咚锵锵的鼓镲声。 “是个看戏的去处。”宿平心中喜欢,暗道老人家还真会挑地方,抬腿便迈了过去。 进了戏园,豁然敞朗,几根大方木柱搭起两层高的空堂,里头少说有百来张位子,空着的倒是不多,人头攘攘却而有秩,均是注视台上。那戏台只有半人高,也宽也长,就见上面一个青衣小帽的男戏子正在翻腾,一会儿从地上跃到那案上,拧个柔术,一会儿又从案上纵到那搭戏拄着的竿子上,作个猴儿状,轻捷异常,看得宿平也不禁心中叫好。一个跑堂的过来拉他入座,他虽未来过类似场所,却也听人提及,当下摸了几个铜钱放在那跑堂的托盘上,接了茶水坐下。 片刻之后,这戏子演完一套作了个揖,却无多少人叫好,掌声更是稀拉,显然众看客已司空见惯。宿平暗忖城里之人真是不同于乡农,有得看却不知足,便拊了两掌,却不敢众目睽睽下叫出好字来。 饶是如此,还是招来左右两个青年的侧目。右边那个倒好,看了他一眼,便转头回去了。左边那个却是语藏暗讽道:“小兄弟既然这么爱看,何不打赏几个铜钱?” 宿平微微一愕,但见青年朝前撇了撇嘴,果然顺势看到有几个跑堂的穿梭其中,收受完戏后的赏钱,于是摊手微笑:“我没钱。”一脸神态自若。 这回轮到青年愕然了,不过晃眼又道:“等下伊婷姑娘出来,看你赏是不赏!” 话音刚落,就听仿若有人附和一般,叫着:“让伊婷姑娘出来!”便有哄堂响应。原来是那个男戏子下台去了。 宿平不明就理,心道这个“伊婷姑娘”是何人物?鼓镲之声再起,下一出戏接上,也来不及思索就又饱起了眼福。 都是些耍鼎、飞丸、吞刀、吐火的百戏之流,要么就换上一队女子共坐弹唱,宿平越看越新奇,那左手青年脸上的鄙夷随之愈来愈重,还有众人对“伊婷姑娘”的呼声也更演更烈。 又是一台散尽,走上个报幕的老者,环视台下半圈,良久之后才耸眉逗眼道:“下面有请伊婷姑娘出场!” 爆雷般的喝彩之声响起,宿平身边那人尤为兴奋,直溜溜地瞪起双目望着出台的帘幕,那神情,恨不得把他两颗眼珠子一把扔进幕后瞧个先睹为快。 宿平莞尔一笑,也看了过去。 一个女子抱着琵琶走了出来,少年正猜她是不是就是众人翘首的“伊婷”,但见又走出一个同样穿着的女子,接着连续十六个出场,一色黄衫于台上四周席凳而坐,怀抱琵琶。 “怦”一声丝弦颤动,十八个黄衫女子齐齐拨手,悦乐荡漾。 帘幕抬卷,一个淡紫长裳女子轻抬莲步飘出,登时掌声大作,更有几个站起身来的看客,高声嚷着“伊婷姑娘”,立马被后头之人按下。 就见这伊婷微笑之间,盈盈款款而来,黑丝如墨,云鬟高盘,眉描熏柳,唇含红蓝,施了淡粉的脸上还贴着几片薄如蝉翼的斑斓花钿,平增三分娇媚,岁数看着甚轻,却也应当过了桃李年华。一抖披挂玉颈的白纱缎,起舞翩翩,长裳柔柔轻飘,隽袖挥甩拂绕,时伏时起,时蹙时悦,如溪边涣水,如跨虹飞天,婉娩歌喉相和,声随形境,满堂清脆低转袅绕…… 宿平自然说不出个中的名堂,只觉舞姿好看之至,音色好听之极,一时忘神。这伊婷载歌载舞了好一阵子,方才收身而立,台前抱了一个万福,引来下面一群蜂蝶欢呼。宿平见她额前虽有莹莹汗珠,却兀自胸口呼吸平缓,不由对她的耐力啧啧称奇。 只听铜板落盘之声此起彼伏。跑堂的此刻最为繁忙勤快,其中一个来到宿平座位边上。少年受气氛所染,亦扔了五个铜板。左手哼声传出,只见那青年甩手间就是一把,当当声一片,跑堂的立时贴上个笑脸。 宿平平白无故又受了青年一记白眼,也不着恼,看向四周。 “城北绸缎庄李骏少爷,赏钱一贯!”一个跑堂的突然高声吆道。原来但凡赏钱超过一贯者,便会有人在大堂之内吆出名头。 伊婷含笑朝着那个方向屈身道谢。 “城东成衣行方老板,赏钱一贯!”又一个跑堂道。 伊婷又是一谢。 “城北珠宝行胡掌柜,赏银三两!” 伊婷正要答谢,突然听得台下一阵骚动,转头望来。 只见西边一青年忽地站起了身大声叫道:“伊婷姑娘,我叫周真明,我也赏了一百钱。” 嘘声四起。那个被他打断的胡掌柜更是圆脸怒颤,破口大骂,怪他扰了伊婷对自己的谢礼。宿平在东边位上见这青年侧脸颇为清俊,却有出奇的地方,便是头上戴了一顶道士才用的纯阳巾。 伊婷笑道:“那小女子便多谢了,我也知你叫作周真明,常来这里看戏。” 一片男人们的羡慕嫉妒恨。 周真明闻言受宠若惊,脸色更是微微泛红,手指着身边的跑堂道:“可我求他报上名字,他却不报。” 那跑堂恼他捣乱,正待发作。却被伊婷歉然打断道:“非是跑堂之过,实在施赏之人太多,不好一一回应,不当之处,唯有小女子在此赔罪了。” “不是、不是!我没有……”这周真明显然极为爱慕伊婷,见她好似有所误解,便着紧着要来解释,哪想后头的话立时被台下男人的一片咒骂声淹没不现,急得手舞足蹈,就差没有跳上了桌子。 宿平见他神色,油然想起自己与舒云颜的相处,不禁怅然。 哄哄闹间,就听大门口一众声音齐喝:“东城蒙爷,赏银十两!” 全堂注目回望,一片哑然。 0061 穷道士一怒拔剑,闻高手不见其面(一) 蒙湿诗笑脸站在门口,方才那打赏的喊话自然不是出自跑堂之口,而是他身后的十几个“斧狼帮”的帮众。 伊婷姑娘自是十分厌恶这个男人,不过却不表露,笑道:“多谢蒙爷关照!” 说话一个跑堂就托盘迎了上去。 “等等——”蒙湿诗将折扇前面轻轻一点,点住了那跑堂的额头,又朝伊婷道,“我关照了伊婷小娘子你,你却没有关照我哩!” 伊婷美目流转,又红唇轻启道:“蒙爷为何有此一说?” 蒙湿诗看着呆了一呆,旋即舔了舔嘴唇道:“好、好!好一个‘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风卷蒲萄带’……烛照……紫萝裙!小娘子比起早两年来,可是愈发地标致好看了,我方才一路闻歌而来、陶醉其中,恍惚之下摔了个十八跌,好不容易摸爬滚打到得此处——你说,你要不要给我再舞上一曲?”台下众人顿时敛起目光又期待地望向伊婷,看来这恶人的淫威,尚不及美人的诱惑。只有那周真明例外,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蒙湿诗,右手抓向左边腰间,原来那里还别着一把连鞘的长剑。① 伊婷自然不信他的鬼话,歉然道:“蒙爷,我们‘南林苑’可有规矩,我今日只能唱到这里了。” “非也、非也!”蒙湿诗大摇其头,“我细究过你们‘南林苑’的规矩,一贯以下的看赏,似小娘子你并不亲自答谢,而一贯以上却要福身,还要赔上一笑。——我今日出了十两银子,往日可有这般打赏?” 伊婷听他说自己赔笑,自然不怡,黛眉微蹙,又想这十两银子可不是小额,当得寻常人家好几年开销,那些看客虽有打赏,却从未破过此数,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道:“确实没有。” “那便是了!”蒙湿诗狡光一闪道,“既然我出了十两银子,便可立下新的规矩,举凡赏银盖过此数者,皆可再一闻芳音,你赚我赚,岂非一举两得?” 伊婷知他铁了心卯上自己,又拗他不过,暗叹了口气,只想快快送走这瘟神,便道:“蒙爷指点的是,那我今日继续献丑一回好了。”说罢,就要着人再起音乐。 “等等!”哪知蒙湿诗叫了一声,左右点了点折扇道,“我平日最烦人家占我便宜,嘿嘿!这是可我花的银子,你们不能消遣!都给我速速散了,有婆娘的回家抱婆娘,没婆娘的回家啃枕头去吧!”接着朝后使了个眼色,立时那十几个帮众过道上踏将出来,目露凶光。 这衡阳城里的百姓又怎敢与“斧狼帮”对峙,识趣地陆续站了起来。宿平自然知道蒙湿诗摒退了众人定无好事,心头不平怒焰烧,却又想起嫂嫂姚山凤的告戒,一时踌躇,看了一眼左手正要离席的青年,轻声道:“你不怕那个姑娘遭殃?”青年没好气道:“我可不是英雄!”宿平愕然,这倒与他自己方才说的“我没钱”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伊婷见状忙伸出双手,兰指连摆,止道:“诸位万万不可走开!”又对蒙湿诗看了一眼,已然愠怒:“蒙爷这般强求,姐姐回来可要怪我!”只不过在男人看来,这美妙女子的愠怒更像是作嗔。 蒙湿诗丝毫不以为意,还故作了个沉思状道:“说起你那苑主姐姐,我可有一事揣在心中许久了。她叫作‘伊三从’,原本我便以为你会叫‘伊四德’,三从四德,多么贤惠的名字呀,你却偏偏叫个‘伊婷’,虽然也好听,却总失了些韵味,诶!——对了,你姐姐人呢?快快叫她上来,与你一齐演个双凤齐鸣给我看看。”那些帮众也是和声狂笑。 台下之人愈走愈少。 这时台上的帘幕后头转出几人,护在伊婷身侧,个个对着蒙湿诗方向怒目而视。宿平注睛一看,原来是方才演百戏的男戏子,心中微定。 伊婷见戏子们义愤填膺的表情,忙给出眼色,压了个手势按下他们的冲动,又转头对蒙湿诗道:“倒是要叫蒙爷失望了,姐姐这几日不在苑中,不过你如此作为,曹监司定然也看不过去。”看来这“南林苑”还有最后的靠山底牌。 “哈哈,小娘子真是好记性,不过你说巧不巧?那个喜欢听戏的曹监司就在半月前擢调北去了,否则还真轮不到咱们两个在这里独观独舞呢!”蒙湿诗大笑,露出一丝得逞的猖狂,复又对那走动的人群斥道,“——都给我脚下快些!一个个的,天色这么晚了,还流连戏园,真是太不像话!” 宿平闻言望向门口,果见外头一片昏黑,原来不知不觉,已在这里过了许久,回眼间,突然灵光一闪,看了看台上,心中有了个计较,却又好似拿捏不定。 正踌躇间,只听一人喝道:“伊婷姑娘莫怕,有周真明在此,定叫这登徒子不能伤你一根汗毛。”原来是这仰慕者终于憋忍不住,跨出几步,一把青光剑亮出。 还真有英雄! 不过这英雄尽管有利器傍身,但显然毫无底气可言,只瞧他微颤的剑身便知一斑。宿平知他斗不过这群恶霸,却是看着他不由双目一亮,不动声色间起身走出位子。 堂内只剩下寥寥几人。 “哟,好一个花心的道士!”蒙湿诗怪叫一声,“你是不是也看上伊婷小娘子了?——可惜这小娘子只对花钱的大爷迎笑,却不知你赏了多少银子了?” 伊婷俏颜骤敛。 “我!……”周真明被他说中要害,一时气结,旋即厉声道,“我不与你废话,总之你休想祸害伊婷姑娘!” “差矣、差矣!我这是出钱包场看戏,何来祸害之说?”说着,折扇撑开,摇了两摇,一副调教的口气道,“哎……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照你这般缩手缩脚,我真替你担心何时能追求到喜欢的女子……”面色狞起,折扇一收,向前一点,“斧狼帮”帮众应命而上,左右抄起长凳,朝周真明扑去。② 周真明汗手涅紧剑柄。 伊婷叹了口气,正要抬手招呼左右戏子下去助拳。 “你这人竟敢挑衅蒙爷!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个声音断斥! 周真明只觉眼前晃过一人,接着双手被大力缚住,动弹不得。 定睛一看,脸对脸的是个面色黝黑的少年。 斧狼帮的帮众均是一怔,止住脚步。 “你要做……”周真明慌乱间大叫,却是抬不动手中之剑。 “不识好歹!还不向蒙爷谢罪!许能饶你一回!”那少年大喝,盖过对方话音,接着眼睛朝青年道士一阵闪烁,两唇翻动,飞快地低声说了句话。 他二人脸贴着脸,前后无人能查。 说也奇怪,周真明听完这话,便安静了下来。 少年松开了手。 蒙湿诗大愕,方才所有人的精力都集中在周真明的身上,并未看清这横空出世之人的模样,便道:“这位兄弟可否转过脸来?” 那少年也不转身,只一闭双目,对周真明轻道:“还不去?” 周真明似幡然醒悟,把眼一横,竟然舍身扭向戏台冲去,才跑几步,口里便嘶声大叫:“高人救我!” 蒙湿诗得遇突变,情知不妙,立即喝道:“快!抓住他!” 帮众慌忙扔下手中凳子,疾步而上。 “南林苑”里的人也不知这青年道人发了什么癫狂。伊婷却是留了心眼,四下查看了一遍,可这里头除了几个不及出走的看戏之人外,哪里有什么“高人”的影子?再瞧那个方才出言阻拦之人,一见之下,竟然是个年纪甚轻的少年,轻闭双目,不由怔了一怔。 就在这时,众人注视下的周真明已经到得东边台侧,竟突然捧起一个灯笼,朝着里面就是一口大气吹进。 那灯笼霎时灭火,东边暗下三分。 ———————————————————————— ①何思澄《南苑逢美人》 ②杜秋娘《金缕衣》 0062 穷道士一怒拔剑,闻高手不见其面(二) “不好!”蒙湿诗心中一震,失声狂叫,“快些抓住他!别让他灭灯!” 伊婷也是柳眉一动,轻声对两旁之人说了句话。 这“南林苑”里共有六盏灯笼放在半人多高的案上,堪堪高出台面少许,东面三盏、西面三盏,分别点亮两侧。 周真明灭了一盏,已然跑到第二盏之前。 这时斧狼帮的人也快抄到了他身边。 第二盏灯笼灭,东边再暗三分。 周真明抬头见势不对,情急之下一个撑手跳到了台上,快移几步,来到第三盏灯笼旁,二话不说一把将它扯起,就朝身后最近一个恶徒扔来,接着毫不迟疑地向西边赶去。 “快接住!”蒙湿诗又叫一声。 却是已经晚了。那个帮众侧身躲开砸来的灯笼。灯笼摔在地上,被后来之人几下踩踏,碎得不能再碎了。 戏园内登时半边全暗。 蒙湿诗看得折扇狠拍。 周真明跑在台上,眼见就要被人追至,突然斜里插过几个戏子,伸开双臂拦住那些恶徒的去路,其中一个还面露劝色道:“几位大爷,万万莫要动气,放他一马吧。” 斧狼帮的帮众经他们一挡,立时叫周真明逃了开去,个个面露怒色,连叫“滚开!” 却没有人挪脚。 这时西边的第一盏灯笼又灭了。 蒙湿诗大斥“蠢货”,又对身边剩余的五六人骂道:“还不快上!”这几个人又领命冲前。 台上的帮众们也是急不可遏,举拳就要打这些戏子。 几个戏子相互使了个眼色,惶恐避开。 第二盏灯笼也灭了。 恶徒终于脱了阻拦,可没等他们近前几步,就一个个地双目圆瞪。 十几对瞳孔里跳动的那最后一苗灯焰,陡然熄火。 全堂登时陷入一片昏黑。 昏黑中又是一声叫喊:“高手救我!” 站立闭目的少年嘴角牵笑,豁然睁开双眼。 他是宿平。 宿平一个转身,拔腿冲向门口。 门口月光轻洒,渗进惨白毫光茫茫,能叫人见其廓,却不得具其形。 正是藏己伤人好时机。 蒙湿诗突逢亮暗交汇,目线不聚,心中正忐忑难安,只感前头人影忽现,来不及开口叫嚷,就觉颧骨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痛,接着左眼好似被猛挤了一下,热辣辣的泪涎迸将出来,火烧一般的焚灼。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堂主!”斧狼帮的帮众听到叫声,立刻舍了鬼影不见的周真明,回身赶来护架。 宿平又是一拳擂在蒙湿诗腹间,将他掀翻一旁,心中解气道,我不用“周公不解梦”将你打晕,要的便是让你叫出声来。如此想着,一个矮身躲到了过道旁边的桌下。 那些恶徒磕磕碰碰上来之后,却见不到人,只好摸黑去扶蒙湿诗,又不想一个失足踩在了对方胯间,差点要了他老弟的性命,其状惨绝人寰不已。 就在这些恶徒跑来一半的时候,突然中间有人也“啊”的一声痛叫。原来是藏在桌子底下的宿平终于出手了,不过他打了一拳之后,又就近拉了一人,使出全力将他甩到同伙中间,撞向他们。 李代桃僵。 果然,黑暗中一个兴奋的声音道:“他在这里!” 那名被宿平甩出的可怜帮众顿时引来一阵围殴。 宿平跳上桌子闪到外围,大开双拳,逮着一人便朝他身上招呼,他孤家寡人的可不讲什么顾忌。 如此趁着丁点昏光照人影,“刑屠拳”施展之下,没一会儿,便倒了一大半。 反观斧狼帮的人,刚刚才打错了弟兄,立时变得缚手缚脚,被动万分。 只剩半条命的蒙湿诗扶靠着桌台,抱脸吼道:“谁有火褶子!” “我有!”一个同伙道。 “操你!还不快点!”蒙堂主气得差点吐血,连多年不用的脏话都骂了出来。 宿平大惊,可不能叫他们看清了自己的面目。转身就要夺门而逃,再一看大门,却又暗道不好,门口定然有人围观。 万分紧急之刻,突听一个极为清亮的声音叫道:“蒙爷、蒙爷,那道士往西边后门逃走了!” 宿平闻言却是大喜,一摸桌沿纵将上去,“啪啪啪”踩着桌面往大堂西首行去,到了尽头跳下,火速又朝戏台方向奔走。他记得那里有个帘幕。 这时一道亮光骤起,原来那个斧狼帮众终于点起了火褶子,众恶徒即刻四下张望。蒙湿诗虽剩了半双眼睛,却是不愧为堂主,目光依旧犀利,一下就看到了西边逃窜的宿平,却又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抓住他!” 几个残兵败将呼拥而上。 宿平正愁找不到通往后台的帘幕确切所在,陡遇亮光射来引路,满心窃喜,迈开大脚几下便跃上台去,一掀幕布、钻入不见。 台上的伊婷姑娘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转而看向蒙湿诗,却是讶然失声道:“蒙爷!你的脸!” 蒙湿诗重重哼了一声:“等我抓住了那人,再来与你‘南林苑’算算总账!” 伊婷冤道:“呀!咱们南林苑可什么都没做呢,方才我不是还提醒蒙爷那道士逃走的消息么?” 蒙湿诗冷笑:“既知他逃走,何不见阻拦?” 伊婷好整以暇道:“蒙爷又错怪了,他手中有剑,我们怎敢上前?” 蒙湿诗此刻一改书生面目,竖眼如隼地盯着伊婷道:“好一口如簧巧舌。”不再说话。 宿平进了幕内,当即就有一人指点他后门的去处,匆匆道谢之后,闪进内院。这内院比侯志的皮革铺那个要大上许多,少年刚一踏入,便把目光看向院子的西北角。这街边店铺门面的内院,一户挨着一户,若想要从这里逃到街上,必要经由院内房屋两侧空余的围墙——便如这个大院,若是从正东或正西的围墙,即便能够翻过,也只是到了另一个人家的院子里,走脱不去。 可此时宿平望去,却有一人正在那角落的围墙下来回踱步。只瞧他那顶纯阳巾帽,就知是青年道士周真明。 “你怎么还在这里?”宿平惊道,“他们后头追来了!” “高手来得正好!我爬不过去!”周真明一见宿平如遇救星,上前而来。 宿平叹气,心想你的身手与勇气差距也太大了,口中却道:“来不及了!我来助你!”快步上前,连拖带拽,将他重又拉到西北角的北面围墙下,再把身子一蹲,命道:“快快踩我肩上!” 那周真明还要客气,却被宿平一个眼神吓了回去,急忙依言踩上肩膀,嘴里直呼得罪。 宿平哪能跟他罗嗦,只说一句“起了!”便飕地挺身而立。 周真明突觉脚下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应势被对方顶抛而起,骇呼一声,匆忙扒在墙头,身子是翻过去了,却是抓握不住,只在墙头挣扎了一下,终是免不了摔地的命运。 “簌剌剌”掉下一层墙泥。 宿平听得墙外传来一声“哎哟”,知道他已着地,也站起身来。 这时后门内乱步声起。 少年晓得追兵已到,迅速转身,背着后门撤上几步。 第一个斧狼帮众钻了出来,左右几眼便锁定了宿平,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背影,当下急喝:“他在那里!别让他跑了!” 宿平嘿嘿一笑,撒开两腿。 只见他冲到墙前,止步一个飞跳,身子腾空而起,两掌搭住墙沿,借力之下两腿一荡,轻轻松松便翻身而过。对于这常年扎着沙袋练引体向上的少年来说,翻墙此等小事确是再写意不过。 那些帮众眼见功败垂成,却不敢只身去追,都怏怏地返回戏园大堂复命了。 蒙湿诗闻讯自然大怒,阴鸷地凌了伊婷一眼,咬牙切齿道:“给我召集所有人手,一户一户地搜!” 拂袖而去。 再说宿平翻过围墙,又见周真明还在一旁站立,哭笑不得道:“这位大哥,你又呆在这里做什么?” 周真明愣了一愣:“我在等你呀。” 宿平无奈道:“你等我又做什么?” 周真明正色道:“我还没谢过呢。” 宿平从未见过如此迂腐之人,叹道:“既是如此,你谢过了就快走罢。” 这道士当真拜了一拜:“衡山九真观周真明,多谢高手相救之恩,敢问高手高姓大名?来日也好相报。” 宿平闻言几近崩溃,又害怕有人追来,不再与他聒噪,只把那顶纯阳帽一扯,塞进他的怀里,道句“快回!”便转身而去。 “果然有高手风范!”周真明望着少年赞了一声,这才匆匆离开。 宿平回到皮革铺时,已近戌末,却见店门依旧未关、灯火通亮,便问姚山凤:“嫂嫂怎么还不歇息?” 姚山凤看了他一眼,嗔道:“你与爹爹还未回来,如何叫我关门?” 宿平大惊:“老人家还在外头?” 姚山凤也奇道:“你不是和他一起么?” 宿平灵机一动,笑道:“呵呵,与你说笑呢。我知他在哪里!等我换身衣服,就去叫他!” 姚山凤更奇了:“叫人还要换衣服的么?” 宿平却不回答,速速回到内院,不一会儿又焕然一新地夺门而出。 老人家果然还守在街角的棋盘前,对手依旧还是那个摆局的中年男人,只是旁边多了一盏烛灯。 宿平在半山沿的村里也与别人下过象戏,自然认得那楚河汉界。只是当下一看,差点惊掉了下巴,暗道:“这盘棋是怎么下出来的!” 就见棋盘之上,凄凄惨惨地摆着五个子儿。老人家这边的九宫之中,只剩了一个“将”、一个“偏”;而对方的状况略好,除了深锁闺中的“帅”、“俾”之外,还能有个“相”大跳田格,却是不能飞过河去。 那中年男子看到宿平来了,便抬起沉沉的眼皮问道:“你可是他家人?” 宿平点头。 中年男子如获大赦,谢天谢地道:“你赶紧劝老头儿和棋回家吧,我实在挨不住了,这五个子已经下了半个时辰了。” “谁说是和棋了!”侯老头突然抬头瞪了对方一眼,右手悄悄点起老将,朝下一按,口中斥道,“接着下,我定能赢你!” 中年人显然也是个犟脾气,回瞪过去:“怕你不成?”说话间,随意落手捏起一子,也向下敲去。只是刚才落下,就听那男人失声道:“哎呀!不对!不算!” “嘿嘿!我赢啦!”侯老头朗笑一声,站了起来,目中精光闪闪,哪里还有半分耆老的模样。 宿平低头一看。 原来那中年男人刚才愠怒间也不看仔细对方盘面,一子抽“相”跳开,居然叫他的“帅”和对方“将”来了个隔河相望。 “不算、不算!我已说了不算了!”那男人兀自叫道。 侯老头傲然负手道:“落子无悔,我老头等的便是这一刻哩!——哎,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太易分心!”说罢,也不管那中年男人如何懊悔,只朝宿平使了个眼色,洋洋得意而去。 少年跟在他后头,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那周真明来,心道天下之大,果然什么样的奇人都有。 0063 输钱怪老头,赢钱智少年(一) 次日,整个衡阳城鸡犬不宁。 蒙湿诗说的果然没错,真是挨家挨户的搜查。不过执行之人却不是斧狼帮,而是衡阳的捕快。“南林苑”的风波,半日便口口相传了开去。官府的这般作为,也更加坐实了他们与斧狼帮确有瓜葛。 宿平自是安然无恙地躲开了这一劫。是日捕快带着几个当事的斧狼帮众前来认人的时候,姚山凤与她公公皆道宿平是跟着老人家下棋去了——特别是侯老头,那一口咬定的神情更加叫人不容置疑,因为宿平是他最后一盘象戏艰苦胜利的唯一见证者。 少年其实倒是不甚担心。在他看来,见过他相貌且知他出手的只有寥寥几人,自己救下了“南林苑”,那些戏子理所当然不会出卖,而周真明虽迂腐却也是个胸怀侠义之人——只是不知这青年道士是否逍遥恶爪之外了? 那蒙湿诗并没有跟着搜寻的队伍出现,宿平略微一猜便知是他害于半边的肿脸不敢出门惹笑,心中快慰不已。这尚算他首次单枪匹马的路见不平,多少有些得意。 不过此处得意,也不见得处处得意。 “花落箭”的“飞落花”依旧没有寸进,少年不免有些烦躁。 又是两日一过,到了七月初五。 邱禁与侯志依旧没有归来。 正午时分,刚刚还是烈日当空的晴天,一会儿又黑云密布,下起了瓢泼的暴雨。不过这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半个时辰不到,变淡了的乌云重又放过炎炎的太阳,飘往别处去了。 宿平看着满院的积水,暗叹又是半日不能练箭。屋里束手束脚地打过几套刑屠拳之后,索然无味,便向姚山凤告了一声,出门去了。 今次没有顺着那天的路再经过“南林苑”,而是另取了一道。反正衡阳城颇大,避过这几日风头,不与那些戏子撞面总是好事。 向着衡阳城的北面,一路望着如巨型瑞兽般隐伏在城外的衡山,心中想着禁军与贼寇、官府与恶霸,不知不觉穿过了好几条街道。之所以将那衡山比作瑞兽,是因雨过之后,仍有一道状如彩绫的淡虹披挂在南岳之上,更有仙气白茫氲氤,不得不叫比其如一粟之凡人折服。 “怎么我以前在家中之时也看衡山,却没有相同感受?” 无人回答。 实不知才一年时间,他却比同龄的少年经受了更多的世练。 宿平收起喟然,环视眼前。再行几步,突见前面围了一群人,嘈嘈杂杂,便加快走上前去。 “这老头也真是,多大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好赌!” 人还没到,就听那围观之中一个男子说话。 “不过也确实可怜,五两银子呐!看他这打扮,定是辛苦攒了一辈子,说没就没了。” “嘿嘿,王老三,你既然可怜他,何不拿些钱救济救济?” “他五两银子都敢输,能在乎我的铜板?你没见前面有人扔了几个,他看都不看一眼?” 说完,那王老三扭头就撤出了人群。 宿平恰好补了上去。 墙角瘫坐着一个身着麻衣、须发皆灰的圆脸老汉,一眼便知上了年纪,却不见几缕皱纹,倒与半山沿家中的孙爷爷有些相似。不过这老汉此刻面如死灰,毫无生机可言,髻发凌乱,双目无光,脸上更隐有干涸的泪痕,下唇包天呈泣状,渗出几点白色涎末,不言不语,叫少年看了心中一疼。 再转眼看他靠墙的所在,几步远处开着一个挂幕的大门,大门的边上吊着一面白布,上头大大地写了个“赌”字。 片刻之后,人群中有一个轻声道:“走吧,走吧,斧狼帮的地头还是不要围观太久的好。” 众人闻言皆是点头,鸟兽散去。 宿平却是心中一动,没有挪脚。 这时,旁边最后一个未走的青年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宿平,见他正在低头沉思,便若无其事地走到那老汉跟前,俯首伸爪,抓起那地上的几枚铜钱。 少年目光凌凌,两步冲上,一把扣住这青年的手腕,沉声道:“放下!” 那青年先是“呀”了一声,显然宿平用劲不小,抽了口气,再又望了一眼少年,这才骂道:“小子,你做什么!” 宿平回道:“你又做什么?” 青年狡辩道:“我自然是把铜钱收拾收拾,给老人家装起来了。” 脸皮之厚,看来是惯于此道之人。 宿平嘿嘿一笑:“那便由我代劳如何?” 青年兀自嘴硬:“谁知你会不会私吞了它?” 宿平面不改色,两眼蜇住了他,手中却再是一紧:“你说我会不会私吞?” 那青年终于忍受不住,投降赔笑道:“自然不会、自然不会……嘶,还请小哥松手。” 宿平呵呵一笑,将手松开。那青年便灰溜溜地走了。 哪知青年前脚刚走,这许久未曾开口的老头倒说话了,语带哭腔:“哎呀!这可怎么办哟喂!老头子光棍一条,上上不得山,下下不了田,如今黄土埋到了眼,却是没粮也没钱,左右没人怜,撞墙早闭眼……” 宿平听他哭得如此顺口,心中直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那老头儿真个就挣扎站起了身子,后退几步就要望墙上撞去! “使不得!”宿平一把抱住了他,没料这老头力气还真不一般,差点把自己给带出个趔趄来,于是只得用尽了全身之劲,这才让他作罢。 “你拦我作甚!松手、松手!”老头怒目而视。 宿平喘了口气,却怕他再寻短见,说什么也不肯放手,脸对脸道:“老人家可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小子能帮上些忙。” 老头两眼骨碌碌一转,突兀地亮起一道精光,脸上绽出三分红润,破涕为笑道:“你能给我十两银子?” 宿平心道,你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吧?口中却说:“不是五两么?” 老头一怔,旋即改口:“那便五两吧!” 宿平心想,这又能讨价还价了?再道:“我没有。” 老头一听,登时脸色又惨白了下去,哭骂道:“连你这娃娃也来戏耍老头,让开、让开,我要去死!”说着,那与他年纪颇为不符的大力又冒了出来。 宿平连忙拼命抱住,急道:“我虽没有钱、但我有办法!你先说说、是不是输给了这家赌档?” 老头回脸又是一瞪:“聒噪!你方才没听见别人说吗?还来问我!” 宿平苦闷不已,心想我这是救的哪一家菩萨?不过口中却是安抚道:“既是如此,我帮你赢回来便可!” 老头不信:“说赢便赢,这赌档是你家开的?” 宿平却是成竹在胸,点头笑道:“说赢便赢!” 老头目中闪过一道讶色,明显愣了一愣,突然摇头道:“那我不要银子了。” 宿平实在对这多变的老头有些力不从心,颓然叹道:“你又要作甚?” 老头嘿嘿一笑,道:“你这个娃娃很有良心,我要跟你回家。” “什么!”这回轮到少年瞪眼了,重新审视了老头一番,却又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才道,“可我家不在这里。”继而想了一想,又问:“你家在何处?” 老头道:“城外。” 宿平道:“那我送你回家。” 老头道:“回不去了,失火烧了。” 宿平道:“那你可有妻子儿女?” 老头道:“没有,我说了一辈子光棍。” 宿平头痛,直觉他比周真明还要难缠,此刻真想撒手离去,但又看他孤苦无依、太过可怜,心中不忍之下,思虑了片刻,终得一计道:“我先帮你赢回那五两银子,有了钱便可重新盖屋子了。”再也不敢跟他罗嗦,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便朝那赌档门口走去。 掀开披门幕布,一阵乌烟瘴气扑鼻,嘈杂之声也立钻入耳。 这屋子也大,前后总有二十来步,外头正值阳光明媚,里头却点起了盏盏灯烛,毫无装饰可言,除了走人的过道,便只剩了几张大桌。这五六张大桌都围满了人,传出的吆喝声与风雷寨的那伙聚赌之人一般无二。 宿平拉着老头一路看将过去,发现摇摊押宝、骰子、牌九,样样皆有。心中一番计较之后,少年最后来到一条牌九的桌前。 正要站进去,却听身边老头指了指另一侧道:“我方才是在那张桌上赌的。” 宿平一看,原来是摇黄豆摊的庄,笑道:“咱们就在这儿,赢钱快哩。”心中却想,难怪你输光光了,陌路大哥说过赌档的摇摊全凭庄家一人手段,除非拆穿他,否则十有九输。复又站回牌九桌的边上,两眼盯着台面看了一会儿,但不马上下手。 这牌九共有三十二块,竟然都是青石所制,可见这斧狼帮家底丰厚。少年一想等下又要搅了蒙湿诗的局,油然快慰。 正看时,桌旁一个眼尖的赌徒突然笑道:“你不是那个五两银子一包烧的老头么!怎么又来了?” 宿平当然晓得“一包烧”就是全部家当只押一次的意思,扭头古怪地看了老人一眼。 老头却是不以为然,还一脸傲气冲天地道:“怕甚!我今次寻了帮手过来翻本!”说着,大力拍了拍少年后背,差点叫宿平岔气。 全桌目光拢聚。 庄家斜眼道:“那小兄弟还不赶紧落手?” 宿平憨憨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在那桌上抖了两抖,劈里啪啦掉出一堆铜板。 众人一看,顿时哄笑。 “五十二个!” 宿平脸上赔着尴尬,却是眼睛微微一凝,便立刻在心中道出了本钱数。 0064 输钱怪老头,赢钱智少年(二) 在场之人此刻无不认为宿平只是一个疯老头带来的傻小子罢了。 对面当中那个头包髻巾的中年庄家似不经意道:“既又有人加了进来,几位看是否需要重新开庄?” 右边一个三十来岁的衣装鲜亮男子立刻不屑道:“不用、不用,小子才几十个铜板,即便轮到他没输光光,还不是也要找张二哥合庄?” “刘兄弟说的是!” 余人皆以为然。 宿平看这男子桌上,铜钱三四贯,更有碎银一堆,暗中嘿嘿一笑。 原来这推牌九共有三十二牌,四块一叠,八列砌一堆,都由庄家下手叠砌。这庄家却非如摇摊押宝、掷骰子那般是个死庄,而是人人均有份参与。第一轮按规矩都由赌档起庄,绕桌顺序而转。三十二块骨牌叠砌完毕,仍由庄家投骰子决定从何处抓牌。牌九有“大牌九”与“小牌九”之分,时下赌档流行的正是每人两块骨牌的“小牌九”。赌徒们人手一牌,下注、开牌之后,是为“一条”;剩余的骨牌若还够用则继续“下一条”抓牌,直至用完砌好的三十二块骨牌,是为“一方”;每个赌徒行使砌牌、投骰子的庄家权力,是为“一轮”。只不过,并非每个赌徒都有足够的本钱能够承受独庄,是以那人所说的“合庄”,便是本钱不够的赌徒寻求赌档合作,共同坐庄,分成获益,而一般的赌徒也会将码牌、投骰子的权力一并交给赌档。 宿平看了一眼那明显效力赌档的“张二哥”,只见他穿着条无袖的汗衫,便知他没有陌路大哥那般赌桌上偷天换日的本领,却不知纯粹的手上功夫以及眼力如何。 台面上除去围观的几个,真正赌的只有五人。宿平在西,与那张二哥对面,左手两人,右手两人。此时恰逢右手第一人庄家,却是与赌档合庄。 张二哥道:“那便开始吧!” 洗牌、砌牌。 宿平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桌面与那张二哥的手,等他刚把三十二张骨牌堆好,便立刻收回目光,垂帘胸口,心中有了计较。 骰子扔下,左手第二人先手,宿平轮在第三个。 张二哥派牌。 宿平又看了一眼他手,心中大定。 十只骨牌出列,那张二哥因与人合庄,并未给自己发牌。如此一来,三十二只骨牌,恰好“一方”够推“三条”,尚余两只。 “快看看、快看看!”宿平身后那老头连声催促。 在场之人大笑。 “哪里来的土包子!”那鲜衣刘姓男子嗤嘴道,复又取出半贯铜钱,瑟啦啦一推,“五……” “五十二钱!”谁知宿平比他更快,声音更响,将手中铜板全部压了出去,打断了那男子话头,鼻子翘得老高看着他。 那男子虽瞧不起少年这几个铜板,却恼他错了自己风头,冷眼道:“小子,我等你一把输完回家哭爹娘!” 众人下注完毕。 左手一人与庄家都爽快地抓起骨牌直接放在眼前;刘姓男子动也未动;另一人则老练地用拇指探摸;宿平趴在桌上,盖下手掌,偷偷掀开一角,更添几分小家作态;老头因凑头凑脑,却看不到牌面,口中骂骂咧咧。 这“小牌九”极为简单,发牌之后就是下注,下注之后才可看牌,看完之后便是比牌面。虽不复杂,但流水甚快,转眼便是“一条”、“一方”过去,是以比起摇摊押宝,凶猛程度不遑多让。 左手第一人摇头一叹,先将牌面拍了出来,是个四点“板凳”与“杂八”配成的二点,果然如他表情如出一辙,有够倒霉。 “哈哈,我运气不错,是对‘杂五’!”左手的第二人这时也翻了过来。众人一看,果然不虚,两张“杂五”并排而放,凑成一对,高低排号第十八。围观之人,已有几个开始向他道贺。 眼下未开牌的只余宿平、刘姓男子与庄家三人了。庄家自然不会先开,那刘姓男子瞥了一眼宿平:“你还不开!” 宿平同样语调还以颜色:“你怎地不开?” 两人横眉冷对了片刻,那男子终道:“不与你这毛头小子计较!”说罢,两指一挑,牌面翻出。 一张六点“长三”,一张三点“丁三”,竟是九点!比起那人的“地王”虽是不如,却也不错。 顿时有人叹道:“诶,可惜了!这六点‘长三’换成同样六点的‘二四’,就是‘至尊宝’了啊!” “足够了!”男子嘿嘿得意一笑,轻蔑地看了宿平一眼,正待开口。 “哈哈!”不料宿平又以比他还要高亢的突兀笑声打断了男子,一手抓起骨牌,拍在桌上,“我赢了!” 所有人伸起脖子一看,十二点“天牌”对“杂七”,排号二十一的“天高九”。 “赢了、赢了!”老头也是大喜而呼。 “赢个屁!庄家还没开呢!”刘姓男子恨色骂道,说着用十二分期待的目光,看向了邻边的庄家。 哪知庄家无奈地摇了摇头,摊开牌面。 二点“地牌”加“高脚七”,“地高九”,排号二十二。 “冤家牌啊!”众人傻眼。 原来最后开牌的三人,竟是牌牌相挨,恰恰宿平压了庄家一头,庄家却压了刘姓男子一头。 左手二人,一输一赢。 宿平与刘姓男子,也是一输一赢,前者笑嘻嘻地从庄家那里获来五十二枚铜板,后者眼睁睁地看着五百钱全数被庄家撸走。 那赌档的张二哥微不可查地嘴角一牵。 第二条发牌。 宿平捏出四个铜板,下注。 刘姓男子又扔出五百铜钱,嘲弄道:“厉害的小子,你怎么又不全压了!” 宿平安之若素道:“管得着么?” 开牌。 这回却是左手二人皆赢,宿平与那男子皆输,不过仍旧少年的牌面要大上一些。 少年瞟了他一眼,悠然道:“正好、正好!手里一百另四个铜板,我便看着心烦,输了刚刚凑个整。” 那男子气得胸闷不已。 接连几方下来,闲家各有输赢,但仍是庄家赚得最多。最令人寻味的还是宿平与那男子,他二人除却与庄家较牌之外,还要另起炉灶私斗一番,唇来舌往,但多数都是少年告胜。宿平身前的铜钱越堆越多,等到移庄之时,已有五百多钱。 赌档的张二哥看着男子那不足小半的碎银,笑道:“刘兄弟,看来你今日遇到煞星了。” “煞星”自然是指宿平。 少年闻言暗自腹诽,心道,这招便是陌路大哥所教过的“借刀杀人”了,明明是你自己要故意摆局宰这“肥羊”的银子,却叫我来背黑锅,又想,也好也好,这般承你的露水,倒省了我不少工夫。 那“肥羊”兀自不查,硬道:“谁煞谁还说不准呢!——轮到我坐庄了吧?” 张二哥道:“正是,不知刘兄弟是要与我合庄还是自己独庄?” “独庄!”刘姓男子从怀中掏出一锭十两大银,拍在桌上:“扰烦给我找开。” 十两纹银很快换作了几贯铜钱、碎银。 那男子似又有了底气,摆起骨牌长城,手捏骰子道:“我坐十五方庄!” 每人轮到坐庄之时,都要先说出自己坐多少“方”,眼下那赌档的张二哥加入闲家,又变成了六人参赌,而骨牌仍只有三十二块,是以每“方”只能开两“条”,“十五方”庄其实也就相当于刚才那合庄的“十方”,同为“三十条”,也即派三十次牌。 他油水最多,那张二哥自然巴不得他多坐几回庄,连道无妨。 骰子扔下。 牌发、注下、牌开…… “十五方”也很快地过去了,然而却叫在场之人越看越是心惊。 这少年果如所言,真是那“刘兄弟”的煞星,更为确切地说,应该称作“克星”! 刘姓男子落庄之后,起初对上宿平的局面似乎有了改观,与少年胜负之间可谓平分秋色,但是几方下来之后,众人便发觉势态不对了。那少年输钱之时,输的都是小钱,而赢钱之时,却总恰逢下了大注,叫人替那“刘兄弟”唏嘘不已。 世上迷信之人本就太多,更遑论在这甚讲“气运”的赌桌? 一时间,“煞星”二字不绝于耳。 除去那笑得没心没肺的老头,只有三人不信这套。一个是宿平本人,一个是越输越不服的刘姓男子,最后一个,便是那赌档的张二哥了——此人眉头渐见凝重,开始留意起少年来。 十五方毕。 “刘兄弟”桌前的银子又少了一半,而宿平的五百铜钱则变作了两千,外加碎银合二两,共计四两银子,叫旁人眼馋得紧。 还有一两银子,便可翻回老头的五两老本了! 但是宿平深知事情并没这么简单,只因庄家又落到了赌档的手中。 叶陌路曾告诉他,赌桌之上看似直来直去,却是暗流汹涌、心机百出,不过他有“张良计”,我自能架好“过墙梯”。是以少年的脸上并未见到半点苦大仇深的表情。 那张二哥果然第一条便来了个“开门红”,通吃四方,暗示“气运”回到了庄家手中,而且连着几条皆叫宿平完败给了那刘姓男子。 众人皆道:“转运了、转运了!” 少年与老头难兄难弟般地同声悲叹,然而下手却是丝毫不见客气,都是两百三百一条,并无任何收势之态。 此庄共十五方,连开七方。 七方十四条一过,顿叫宿平败多胜少,捉襟见肘,四两银钱只余下了一贯几钱。 刘姓男子赢钱不多,却是大叫痛快。 张二哥看在眼里,忧色尽除。 第八方第一条开始,宿平首赢“刘兄弟”。 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 少年放肆地哈哈大笑,却是心如明镜,自己只是条“小鱼”,那赌档探试完毕,当然就要把屠刀重新架回到“肥羊”的脖子上,更不忘再拿自己为他挡箭。 看得众人又道:“翻身了、煞星又翻身了!” 张二哥朝男子露了个无奈的神色,叹道:“刘兄弟,我的运气尽了,可帮不上你。” 那“肥羊”闻言感激涕零,同仇敌忾道:“张二哥无须自责,几两银子的小事,我就不信这小子能笑到最后!” 十五方毕,再换庄时,宿平手中二两钱银。 接下来的左手二人,一个合庄、一个独庄。少年的银钱一路下来,并未见增加多少,只因在他看来,这两人比起出言不逊的“刘兄弟”,尚属无辜,更不想再叫赌档生疑。 本银二两四百钱。 庄落宿平。 “小兄弟是否合庄?”张二哥问道。 “独庄!十五方!” 宿平微微一笑,双手抓向桌面骨牌。 0065 赌中有恶险,将赴鸿门宴?(一) 赌档的“张二哥”微微错愕。台面上的本钱,就属宿平最少,按理这少年应与自己合庄才对,没想他竟一口回绝,思前顾后,再看对方脸上笑容,隐觉有些不妙,但规矩在此,却也无从下手。 此刻最为兴奋的当属“刘兄弟”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叫:“快点!快点!” 宿平正将所有仰天的牌九翻过,看了看他,也道:“就来,就来。” 两只手掌按在骨牌上,东南西北搓洗一番,接着四块堆列,八列合排。 “骨牌”是对牌九的一种俗称,并非真正都用骨头所制,目下的牌九就是青石质地,但都被打磨漆光、盖去纹理,以防辨认,只余点数一面显现原材之貌。 宿平砌好之后,捏起三枚骰子,顿时心中一喜。 “我道你骨牌上面没做文章,原来文章却在这里!骰子里头灌了汞水是么?嘿嘿,正好便宜了我!” 念罢,将那三颗骰子捏在手中转了几转,最后轻轻一甩。 “张二哥”无时不刻不在注视着少年,终于面色一变,但他乃是混迹老手,旋又恢复常态。 少年暗笑,既然你看出来了,那就索性放手玩玩,谅你也不敢当众揭穿。 不得不说,自从风雷寨“出世”之后,此刻身在衡阳城的宿平已非当年半山沿的宿平,聪明机智不改,却少了几分沉闷与腼腆,而多了几分灵动与胆气——抑或说是侠气?还是匪气? 骰子在寻常之人眼中,不着痕迹地甩过之后,就被宿平扔到了桌上,跳转几下便定住了。 “张二哥”一见那点数,更无怀疑。 少年将骨牌依次发到几人身前桌面。 “刘兄弟”第一个出声,眼睛却是盯着少年的手边:“你小子那里共有多少本钱?” “两贯另四百。”宿平知他想要做甚,微微一笑。 男子果然就扔出两贯铜板,再点起四百枚,一并推出。 “我就下两贯四百钱!” 张二哥暗骂蠢货,自己却不得不跟着扔出两百个铜板。——这是规矩,赌档之人陪赌,总不能太过寒酸,而在衡阳城里,一般来说两百钱便是其最低底线,否则再少就会叫赌徒们看不起。 另三人也分别下注。 开牌之后,闲家二赢三输。输的人里头,自然就有“张二哥”和“刘兄弟”。 “回本了!回本了!我的五两银子回来了!”身后老头突然兴奋大叫,“快快给我!” 说着就伸手过来。 宿平一把拍在他的禄山之爪上:“等会儿!” “对、对、对!还要继续赢,赢他个天昏地暗!”老头恍然道。 “那是自然!”宿平得意一笑。 那老头见少年如此表情,微不可查地眼中一黯。 第二条派牌。 “刘兄弟”咬牙道:“这回你有多少本钱?” 宿平见他如此执著,只好坦言道:“尚比不上你,不过也有五贯一百钱了。” 那男子面色更狞,一把叩下整个五两纹银,再推一百铜板,双手平放桌台,已见微颤,厉声道:“有运便都给你!” 少年见他模样,知他今日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终归心中不忍,首度好言劝道:“何必如此?” 谁料“张二哥”立刻接道:“看来小兄弟早知自己一定能赢了。”他这话说得可有机窍,不问“你怎么知道自己能赢?”,也不问“你怎么知道他会输?”,叫有心之人浮想联翩,对少年生出疑窦。 宿平一怔,这才讪笑掩饰道:“我无法肯定自己能赢,却是怕他万一会输,不过现下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江湖经验不足,却是临场应变有余。 “张二哥”看了看他,不再说话,又下了两百铜板,等至众人都在看牌的时候,突然与旁边一人耳语几句,那人应声离群。 开牌。 开牌的结局,对于庄家和闲家之间,不外乎两种:“输”或“赢”。除此没有“和”之一字。 宿平早料到刘姓男子有这博命的一手,其一固然是自己察言观色所得,其二便是陌路大哥所教。而从方才进入这赌档的那刻开始,已然证明了叶陌路以前在风雷寨看似侃侃泛泛的谈资,均一一化作了现实,有庄家的诡诈,也有赌徒的癫狂。 眼下二人开启的牌面,正是宿平对“刘兄弟”的警诫,教他有所醒觉。 两副“天王”牌,同是“天牌”配“杂九”,一个“杂九”红四点白五点,一个“杂九”九点全白,牌面大小相同,不同的是,一副属于宿平,一副属于刘姓男子,前者是庄家,后者是闲家。 这般“鬼牌”一出,按理那男子不说幡然悔悟,也该引以为戒、知道宿平的厉害了。岂料他见银子被少年撸去,心中更是不甘,红眼向着“张二哥”道:“今日银子没了,先借二十两!” 此言一出,顿叫宿平心中翻江倒海一般,愈发对叶陌路的教诲深信不疑。 这才是赌徒的面目。 “张二哥”没有拒绝,当下扔了他二十两不说,还附赠一句:“刘兄弟适可而止,若再一意孤行,便是我们赌档也不再赊钱给你了。” 说着,深深看了宿平一眼。 照说赌档无情,都巴不得赌客输得越多越好,但眼下赢钱的却不是他东家,而是这外来的少年,便就另当别论了。 宿平才不管他,埋头只顾自己洗牌。 第二方开始。 “刘兄弟”果真乖巧了许多,下注也只一两一两而落,几圈过后,却猛然欣喜地发现似乎自己的运气回复了一些,居然开始赢多输少。 最惨的反而要属“张二哥”了,连下连输,竟像掉进了黑天洞地,没有出头之日。虽然每回只是两百钱的敷出,但几方下来、越积越多,输了总有二两多的银子。 十方一完,开始最后的五方。 赌档之内空气污浊。 正在洗牌的少年突然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接着猛烈地眨了眨眼皮,又抽了抽鼻子,面露疲惫之色。 “张二哥”心中一动,两眼死死地盯着宿平的双手一煞不煞,直到少年将这一方骨牌砌好,扔下骰子,才窃喜不已,暗道:“大虫也有打盹的时候。趁你病!老子就要你命!” 不等他人下注,自行先问:“你本钱还有多少?” 宿平一脸愕然道:“你叫别人不要‘一意孤行’,怎地自己倒学起他来了?” “张二哥”冷声道:“我手痒了。” 少年“噢”了一声,继而似又终于觉察不对,突兀地露出恍然震惊的表情,接着又急忙敛神掩饰,口中却是结结巴巴:“十……十一两!” “嘿嘿,我看是十三两还要多点罢!”“张二哥”此刻疑虑尽去,点起一堆银钱说话就押了下去,末了还道,“正好十三两!你那零头留给自己买顿晚餐。” 围观人群一阵抽气,却是不明所以。 “刘兄弟”两眼放光、幸灾乐祸,不过却没有来淌这趟浑水,依旧下注一两。 买定看牌。 “张二哥”一脸吐气扬眉,慢腾腾地信手捏起那两只骨牌,等到他人都陆续翻开之后,他才睁眼瞧向他自己的牌面。 就见那眼睛越睁越大、眼白越撑越多、瞳黑越缩越小,最后失声而叫:“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宿平接下话头,诧异地问道,可他表情之间满是戏谑,哪见半点讶色。 “张二哥”兀自不信,一把扔下手中骨牌,探出大半个身子,就要向宿平的抓来。 几个眼尖之人一看他那两张牌面,赫然一只“丁三”、一只“杂七”,齐声哄叫:“瘪十!” 少年见他抓将过来,居然听之任之。 直到对方将他骨牌也一手反扣于桌,又是引来全场哄叫:“也是个瘪十!” “二四”配“板凳”,不是“瘪十”是什么! 宿平摇头叹道:“诶!你运气真够霉的,居然给我也翻出了这么个烂牌!——不过还好我是庄家,瘪十吃瘪十!” “张二哥”脸色煞白,指着少年道:“你!……” 少年迎面截道:“你什么?” “张二哥”蓦然一滞,情知失态,甩手收身道:“你运气好!” “众所周知!”宿平一摊双手,春风得意。 “周知个屁!——早知老子也押他个十三两了!”却是刘姓男子不忿道,他的牌自然比“瘪十”要大。 宿平一边收发好赌钱,一边扭头瞟了一眼男子桌上,调笑道:“有胆你下把便将那两个大元宝一齐押下!” 一句话堵得那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少年见他犹豫,索性再加一句:“别怪我没知会到你!开完这一方,我今日便收手走人了。” 众人的目光全都围聚在了“刘兄弟”身上。 “刘兄弟”好一会儿挣扎之后,忽地额前青筋暴起,两锭银元一拍,大喝:“发牌!” 宿平眉头尽舒,微微一笑,朗声道:“好勒!” 牌才发完。 就听“啪”地一声脆响。 原来是那“刘兄弟”实在承受不住神游于崩溃边缘的痛苦煎熬,卜一落牌,看也不看,就来了个翻牌。 再来一行注目。 冷气阵阵倒抽,众声同叫:“‘双天’!” 0066 赌中有恶险,将赴鸿门宴?(二) 一对十二点“天牌”互配,是为“双天”。 这一方骨牌中,刚刚一条已用去了可凑成最大“至尊宝”的“丁三”、“二四”,这时高下排号第二的“双天”俨然便成了睥睨的王者。 不用开牌,也知宿平输了。 少年面状失魂落魄,先将二十两银钱推给雾里云端、尚未恍神的“刘兄弟”,再与其余之人比牌,分配输赢所得,最后剩下一堆碎银、几个铜板,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玩了。” “你说不玩便不玩么?”“张二哥”阴阳怪气,獠牙首露。 “你待怎样?”宿平收起银钱,装入袋中。 “也没怎样……不过你却不能走!”“张二哥”冷眼道,“咱们赌档素来干净,你这几盘却开得极为蹊跷……是以还请随我入内搜查一番!” “好一个干净的赌档!——我若是硬要走呢?”宿平伸臂护住老头,退后两步。 “走不得!”“张二哥”左右一使眼色,刻下跳出几名汉子,团团将少年围住。 一触即发之际,突听一个声音斥道:“谁说走不得!” 众人转而望之。 “蒙爷!” 正是蒙湿诗到了。 其实他早已到了。 “我的赌档从不做强人的买卖!”蒙堂主横了那“张二哥”一眼,叫对方立时噤若寒蝉,再把折扇一开,问道,“是哪位朋友要走?” 宿平道:“是我。” 蒙湿诗转脸。 却是差点没叫少年笑出声来。这恶人的左脸颊上,依旧印着块乌青,正是自己的杰作。 “呀!原来是小哥!——那便更加可以走了!”蒙湿诗认出是他,先是一怔,而后笑道。只是那笑颜衬上乌青,侧脸透着些微狰狞。 “真可以走了?”宿平心中没底,复问一句。 “自然可以!——要不要我送小哥回家?”蒙湿诗好似个极为好客的主人。 宿平连说“不用”,拉着老头就快步走了出去。 经过蒙湿诗身旁的时候,只听他道:“小哥,得空我找你喝酒哇!” “好……好……”少年随口答道,脚不停步地掠了过去,只当他是客套。 蒙湿诗却是一拍折扇、精光连连,身后笑道:“那我便当你答应了……” 出了赌档,空气为之一新。 再转出一条街,这才止步。 老头甩开他手,大气喘喘:“你走恁快作甚?“ 宿平心道,难道我还告诉你是怕这恶人盯得久了,认出我来不成? 老头见他不答自己,又双目一亮,另起一问:“还有多少银子?” “六两不到些吧!”宿平想起这事,便把钱袋交出,“努,都给你!” 老头似不知道什么是客气,一把伸手接过——不但伸手接过,而且照单全收、分文不找,嘴里兀自嘀咕:“早知如此,当初赢够五两便可走了!还累我站了这许久。” 少年笑道:“那五两与这五两可有不同!” “如何不同?不都是钱么!不都是他奶奶地五两钱么!”老头白眼道。 少年被他激了一激,便将真因道来:“自然不同!先前那五两是赢赌客的,眼下这五两却是赢赌档的!” 老头目光闪动间开怀一笑道:“对、对!那赌档确实可恶,该赢他的钱!——不过后来那两个‘瘪十’是怎么回事?” “哈哈,那是对方看花了眼,以为自己能开个‘丁三’配‘二四’的‘至尊宝’,却不想‘丁三’倒是在他手中,‘二四’却被我请回家去做客了!”宿平说得隐晦,但若懂行之人自能一听便明——少年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老头“是我发牌的时候,掉包做了手脚”吧? “什么做客不做客的,我听不懂!不过确也痛快!”老头大笑,旋又惋惜道,“——唔,还有那最后一次,怎地如此糊涂?一下白白送走了二十两银子!” 宿平理所当然道:“这些银子我本就没打算要。哎,只是没想到碰上个呆子,最后要一并输那么多罢了!——我还真怕他没胆对上我的激将,那这钱就不好还了。” 老头训道:“你才是呆子!那人一看便知是个赌鬼,你居然如此费心把钱还他?——最后还不是输给赌档?——诶,二十两纹银呐,老头子我可以潇洒多久噢!” 宿平无所谓道:“那是他的钱,爱输谁输谁,与我无关;但我要拿了他的钱,却不心安。” 老头闻言,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一记少年肩膀:“好小子,不错、不错,我很欢喜你!” 宿平受了他这一下与年龄颇为不符的大力之后,咬牙切齿,忽道:“我看老爷爷你……才是呆子吧?” 老头横眉怒目,抬手欲打。 宿平连忙举手求饶:“我意是说,谁见过有人会把五两银子的全身家当起手就‘一包烧’的?” “哈哈!我很有气魄吧!”老头突然转怒为笑,变打为抱,一拽宿平肩膀道,“走!咱们回家吃饭!” “好勒!”宿平随口应道,旋即又觉不对,愕然止步道,“去谁的家?你家不是烧了么?” “我家是烧了,自然是去你家了!”老头一脸“就该如此”的表情。 “说了我家不在衡阳,我也是暂且寄宿这里的呀。”宿平忙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去知会一声嫂嫂,然后送你去城外老家,这五两银子应够盖间房子了。” “那得多久啊,我不去!”老头不依道,紧抓宿平肩膀不放,“我已看上你了,你得给我养老送终,反正我已时日无多了,房子盖了也是白盖,不如省钱买口好棺材!” “不妥、不妥!”少年摆手。 老头霎时语带哭腔:“好狠心的娃娃呀!你看我的腿!你怎么忍心哟!” 说着,放开宿平自行前走几步,却是一步深一步浅。少年此刻才蓦然发觉他的左腿明显跛脚,暗忖早前拉他进出赌档时,都极为匆忙,确实没有看清。不由生出一丝同情,却仍摇了摇头:“老爷爷,这……真是不妥呀……”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老头收起哭腔,斥了一句。接着又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只有使出最后手段了!” 朝宿平勾了勾手指。 少年上前。 老头凑唇附耳,轻声道: “你若不从了我,我便把你那晚和一个道士偷偷摸摸翻爬别人院墙的事,抖搂出去!嘿嘿……” 宿平闻言,大惊失色! “你……看错了,那人不是我。”宿平差点就承认了下来,幸好改口及时。 岂知老头的下一句话,立刻让他缴械投降:“后来你又换了一身衣服,看人下棋去了,是也不是?” 少年见他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却也做不出杀人灭口的勾当,情知刚刚当了半日的赌场“煞星”,偏偏现在自己给人制得服服帖帖,于是腆脸讨好道:“老爷爷,原来你也在场呀,怎地也不打个招呼?” 老头得意洋洋,揶揄道:“嘿嘿,口不对心,小娃娃既爱说谎,还会打岔哩。” 宿平偃旗息鼓,哀声道:“好爷爷,你待怎样?” 老头还是那一句:“你带我回家。” 少年被他降住,还能有什么法子,沉吟了半晌依旧束手无策,只得叹道:“好罢……不过带你去了之后,须得听我的,毕竟不是自己家中。” 老头笑逐颜开,连道:“晓得、晓得!那咱们快点走吧,老头子中饭都没吃,肚子已是咕咕叫了。” 宿平一边领路,一边苦思如何向姚山凤一家解释,便问:“老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随口道:“我姓继,承继的继。”却不说出名来。 《百家姓》与《三字经》乃必诵之文,是以宿平疑道:“有继这一姓么?” 老头道:“我便活生生地在你眼前,怎么地就没有继姓了?小娃娃见识太少哩!” 宿平无言以对,只能苦笑,心中点满香炉百盏,向天祈祷,让邱叔叔快些回来吧! 又怕等会儿叫姚山凤看出破绽,硬着头皮一路与他统划口径。却惊异地发觉这老头不仅力气奇大而且腿力更健,虽颠着只跛脚,但半分不落少年,就连原先死灰般的面色亦是焕然一新,血气红润堪比精壮之年。 到了离侯志家的皮革铺门口几步,宿平正要停下与老头再对质一番,岂料对方抬腿步就迈了进去,吓得少年急忙抢上。 店里没有客人,姚山凤正在缝制皮具,见宿平回来,笑着打了个招呼,再把目光落到了老头的身上,问声:“这位是?” 宿平实在怕了这老头,赶紧先道:“这是我老家村里的继爷爷,只身来衡山拜佛,正巧被我撞见,他在衡阳方圆没有熟人,于是想邀他……想邀他来家里小住几日。”少年皮薄,且又心中有鬼,说至最后已是吞吞吐吐,耳根发红。 姚山凤白了他一眼,嗔道:“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接着转向老头笑道:“老先生放心住下便是,别说几日,便是几年也无妨!” 少年暗叫“完了!” 就听继老头果然道:“我当真要住个几年哩!” 0067 赌中有恶险,将赴鸿门宴?(三) 姚山凤是个爽快的女子,闻言只略微愕了一愕,旋即又笑道:“我家有两间客房,老先生尽管换着睡。” 继老头哈哈一笑,怀中掏出一物,正是宿平的钱袋,上前几步交到姚山凤的手中,道:“总不能白白受恩,这些银子权当老头子的口粮吧。” “使不得、使不得!”姚山凤连忙起身回绝,说着朝宿平连使眼色。 少年也觉不妥。但他虽平日聪颖,此刻却内心有鬼,一时竟穷于说辞,不知如何开口。 “拿着吧,否则老头子扭头就走!”继老头面色一正道。 少年看着老头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暗暗翻了记白眼,腹诽不已:您老倒是走呀! 姚山凤见推脱不掉,只好接下,脑中闪过“这钱袋很是眼熟”的念头,口中却道:“如此,我先替老先生保管着了……不过去佛庙的香火钱还是要留点身上为好。”女子心细,说着就要从中掏还一些碎银。 继老头把手一摆,笑道:“佛若真有灵性,心中常驻便可,何怪凡人烧不烧香?” 二人俱皆一震。 默然细细咀嚼一番后,姚山凤看了宿平一眼道:“你家村里的老先生真是见识过人。” 宿平这回也是由衷地点了点头。 只是继老头的下一句,又顿叫他二人瞠目结舌:“嘿嘿,我只是觉得佛祖要那么多钱作甚?还不如自己省下买些口食,吃好喝好。” 接着进了后院。 侯大志一见宿平,便跌跌撞撞地从奶奶身边跑了出来。 姚山凤与婆婆将继老头的来历说道一遍,老太太当即就去下厨生火了。 继老头仿若进了自家的后院,毫不见外,还一把抱起侯大志,端详片刻赞道:“这娃娃根骨奇佳,日后成就定然不凡。”说着,又摸了摸怀里,竟然掏出一只俏里胡哨的拨浪鼓,放在侯大志眼前两下一摇,“咚咚咚咚”发出声响,逗得小孩呵呵直乐。 宿平突然冒起一个念头,真想就把这老头扒个精光,瞧瞧他的身上还藏着多少花样。 及至晚饭做好,侯老汉准时归来,却是一路骂骂叨叨。姚山凤介绍继老头完毕之后,再问公公缘由。原来是下象戏碰到了个厉害对手,说是阴招百出,让他羽铩而回。 席间继老头哈哈一笑,说定要帮他找回场子,教宿平差点一口喷出饭来。 晚饭过后,两个老汉出门。 再历两个时辰不到,二人携手而回。 侯老头口中已是一会儿“老弟”,一会儿“老兄”地叫个不停。 几人好奇而问。 原来继老头果然言出必行,不但帮老兄弟找回了场子,还把那对头每回杀得只剩一个光杆老将方才罢手。 至此,侯志一家老小尽被他收买过去。 宿平对这拣来的“同村”也是拜服得五体投地。 姚山凤见他未带任何行李,便去邻店买了两套老人的衣裳。继老头冲洗出来之后,教众人眼前一亮,却又面露古怪。几人不方便询问这老头的年龄,却也知比侯老头相差不大,可这会儿看上去却要年轻许多,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扎了一个道髻。 嫂嫂看着少年,问道:“老先生不是信佛的么?” 宿平掩饰尴尬,轻声道:“许是老糊涂了。” 哪知被继老头听了个正着,一个响栗到头。 及至睡前,姚山凤询问继老头是否独间。老头晃着脑袋说要与少年同屋。宿平晚间除了有做“引体向上”的习惯,还要练习“十锣妙妙指”的指法,怕耽误他休息,于是劝阻,但他就是不依。 客房内。 宿平左手手指正飞快地换转着筷子,右手同时不厌其烦地解着一条密密麻麻系了长串死结的葛绳——筷子要比最早练习的铁棒要轻,而葛绳也要比麻绳略细。这一切都显现少年“十锣妙妙指”精进迅猛,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让法华赞叹的出箭速度,更不会有叫那“张二哥”败下阵来的赌技了。 继老头躺在床头,将少年看在眼里,突然问道:“你这般辛苦,却是为了什么?” 少年停下手中动作,笑道:“我不觉得辛苦啊。” “当真?”继老头盯着少年双目,“我不信。” 宿平现在已对这顽童般的老头改观了不少,依稀竟还真有离家遇乡人的错觉,当下笑意更浓,道:“我的好爷爷,真的哩!” 老头微微一愕,突地也笑了出来,勾起眉眼道:“我知了!定是练那赌钱的技法是不是?” 宿平被他一语中的,也不掩藏,还夸道:“果然聪明!” “好也、好也!”老头开怀道,“好好练!练成了咱们爷俩再去捞一笔,嘿嘿,我的金花楠木棺材本,有着落了!” 宿平见他动不动就提棺材,心中微酸,于是道:“继爷爷你力气那么大,怕是再过个二三十年,小鬼都拉不动你呢!” 继老头哈哈大笑,忽又一拍脑门,失声道:“哎呀,今天忘记找佛祖说话了。” 说罢,也不管宿平了,就挺身而坐,两手护抱垂于腹前,双目轻闭,便如入了定一般。 少年心中却道,你还真信佛啊。却又不对!老人家扎个道髻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敲木鱼也不捻珠诵经,再细看他的姿势,更觉有些眼熟,但愣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摇了摇头,继续自顾练起指法来。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同榻而眠。 宿平因没了叶陌路的那十个连指套的铁球在身,故而也不怕身边之人如雷敢指那般无法入眠,是以安心睡下。 这夜有梦。 梦到了家中的父亲、母亲,还有灵儿。 过了次日。 又是一个次日。 又是一年七月七。 看着姚山凤一早便携上同街的女人,出门采集露水去了,宿平便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日子。那一日,他打了生平的第一架,也正是立志要考禁军的第一天。虽只一年,恍若隔世。 继老头已经领教了宿平的箭法,还拿着几块木头于院子里抛来丢去,皆被少年一一射下,自是赞口不绝。 侯大志也看得眼花缭乱,拍起小手,咿呀欢叫。 但老头对宿平在高凳上来回乱蹦,练习“飞落花”的样子颇有微词,说像只猴儿,不过还好有侯老头救场,总不至于被他絮絮叨叨一天。 侯老头也不出门了,买了一副象戏的棋盘回家,缠着老兄弟苦练棋艺,只等有一日东山再起,笑傲衡阳城大小街巷。 只是这安闲的时光没过两天,就被人打破了平静。 来者正是斧狼帮的东城堂主,蒙湿诗。 皮革铺里,姚山凤一脸惘然地看着对面而站的两人。 蒙湿诗问道:“小哥,这几日可好?” 宿平不知他的企图,小心道:“多谢蒙爷关心,我很好。” “好便好!”蒙湿诗摇扇笑道,旋即又问,“小哥可记得咱们前日之约?” 宿平茫然道:“什么‘前日之约’?” 蒙湿诗大笑:“小哥真是贵人多忘事了,前日我邀你喝酒,你可答应我哩!” 少年这才想起那日离开赌档之时,确有其事,不由望了姚山凤一眼,见嫂嫂眉头微皱,便回头道:“还是多谢蒙爷了,我不胜酒力。” “喝不了酒那便少喝,哪怕不喝也是无妨!”蒙湿诗笑颜不改,“在下只是想请小哥吃顿便饭而已,小哥不该是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小子哪敢。”宿平忙摆双手,却终是猜不出他有什么目的,飞快地瞟一眼他左脸仍有淡存的淤青,心道,不会教他看穿了罢? “哈哈,那便走吧,天色已不早,莫要等酒菜都凉了。”蒙湿诗说着,就来挽宿平手臂。宿平正要回避,却听他似早有所料道,“小哥今日要不与我喝个痛快,我可天天来这里寻你哟!” 少年闻言立时一震,怎会听不出他口中要挟之意,登时软了下来,叫蒙湿诗一手挽了过去。他总不能因自己给侯大哥家里惹来麻烦,又自恃若要逃走,凭对方几人未必拿得住自己,于是堆起笑脸,朝姚山凤道:“嫂嫂,那我今晚便不在家吃了。” 姚山凤依旧不明所以,但也觉察出了蒙湿诗那话里头的弦外之音,焦急之刻,心中一动,嘱咐道:“你早去早回!休在外头胡混!明早若要见不到你人,我就去营里告诉你侯大哥,让他回来制你!” 宿平知道嫂嫂这话是说给蒙湿诗听的,回道:“知道了、知道了!” 蒙湿诗见他二人唱起双簧,却是面色不变,笑道:“凤娘子放宽心吧,我又不是吃人的大虫!” 正要出门,突听内门一人连步赶来,叫道:“等等、等等!带上老头子!” 宿平急道:“你跟来做甚!” 继老头浑然不觉,还怪起了少年,吆道:“想撇了我独自出去喝酒,没门!” 少年正要开口,蒙湿诗却道:“老人家既想喝酒,便一起来,左右一双筷子。” 0068 往事回首何堪,杯中诉仇情(一) 宿平终是没能劝阻脾气牛犟的继老头,只得捎他一起去了。 有斧狼帮众开道,衡阳街上男女老少如遇瘟神,纷纷避让唯恐不及。 不多时来到一处,却非少年心中所想的酒肆茶楼,乃是面门颇大的庭院,院门有匾,上落“蒙宅”二字。 竟是到了蒙湿诗的家中。 宿平正自心疑,已被蒙堂主一把拉了进去。 这间庭院足有侯志家的五倍大小。少年才刚踏入,就觉一阵芬芳袭人,满园的花木分丛而置,时已近夜,绿枝不显,仍能见红白朵朵俏放,笑迎客来。宿平不是雅士,亦非文骚,但只要是个常人,皆有眼鼻,自能鉴美丽于恶丑,直是感怀如此令人心怡的地方,其主人竟然是个臭名在外的混蛋。 继老头心中似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连赞“好地方”。 立秋将近,晚风清凉,蒙湿诗的筵桌就摆在园子中间的一个小亭,倒别是别具风味。 更有风味的是那桌子的边上已然坐了一个女人,正是那日“百花楼”的“粉荷”,不过此刻自然穿了衣服。她一见蒙湿诗领人归来,便起身笑迎,口中叫道:“相公你可回来了。”却是挠首弄姿之间,把手搭向了宿平的胳膊,又道声:“啧啧,小爷长得可真俊。” 继老头嘿嘿直笑。 宿平慌忙把身子一撤,红着双颊,面带质疑地看着蒙湿诗。 蒙堂主道:“小哥无须吃惊,这女人见谁都叫相公,便是我今日特地找来给你消遣的。” 宿平诧道:“什么消遣?” 蒙湿诗还未说话,就听那粉荷故作羞答答地呓语道:“就是陪小爷睡觉了。” 眉目含春。 宿平吓出一身激灵,双手连摆:“不用、不用!”顿了一顿,接道:“蒙爷若是这般,我只好转身回家了。” 继老头离他最近,突然附耳过来,轻道一句:“你还走得动么?”说着,似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少年裆间。 宿平耳根尽赤,尴尬无比地横了老头一眼。 蒙湿诗哈哈一乐,调笑道:“小哥看来还未**哩?——既然如此,自是不能便宜了这娘们。——你便在一旁侍应着吧。”最后一句却是对粉荷说的。 粉荷嗔道:“相公讨厌,奴家晓得啦。”说着,就去掌壶满上酒水。 蒙湿诗挥退手下,只留两名几步外站定,与宿平、继老头对桌而坐,手举酒盏道:“这酒并非寻常烧春,而是花酿淡浆,清香甘洌,醉人却不泥人,老先生与小哥可不能错过哟。” 继老头早已十指大动,捧起酒盏在鼻,只闻了一闻,便“滋”地唆了个干净,罢了舔嘴闭目,赞道:“好酒!” 蒙堂主开怀陪饮。 少年最后端了起来,先抿一口,果然与那风雷寨的水酒大为不同,去了烧喉烈肺的冲气,更有清甜入咽,于是也干了此杯。 粉荷又替众人满上,只是斟酒之时那双勾魂的美目片刻不离宿平脸上,教他促狭不已。 少年为掩窘态,岔开话题道:“蒙爷今日找我,不知何事?” 蒙湿诗道:“不忙,不忙,我还未知小哥的名字呢。” 少年明显顿了一顿,正犹豫间,突听继老头抢道:“他叫宿二毛,和我同村!——来来来,再喝一杯。” 粉荷噗嗤娇笑,嗲声道:“好名字呢!” 宿平举杯,无语而闷。 第二杯下肚。 蒙湿诗放下酒杯,哈哈道:“原来小哥叫做二毛,我也有个小名叫做三蛋,贱名好养活,来来来,为了咱们的名字,再干一杯。” 三杯下肚,宿平再问此行缘由。 蒙湿诗依旧顾左右而言他,点着桌上的菜色笑问:“二毛,你看我三蛋为你准备的酒菜如何?” 宿平直言道:“二毛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饭菜。”说着,偷偷瞪了一眼正在大快哚颐的继老头。 蒙湿诗再问:“你何故又从家中来到这衡阳城?” 宿平早拟好了说辞,当即道:“自然是为了糊口饭吃。” 蒙湿诗又问:“可找好了行当?” 宿平道:“在表哥的皮革铺中帮个下手。” 蒙湿诗笑道:“凤娘子可有月钱给你?” 宿平摇头道:“兄嫂能收留我、教我手艺已是感恩,二毛哪敢再有非分之想?” 蒙湿诗忽地又把手指向那精致菜肴中的一盘,道:“你可知这菜叫做什么名头?” 继老头不管嘴里含着块鸡肉,又来抢话:“我方才尝了,不就是个青菜豆腐么,样儿倒是好看,味儿也鲜!” 粉荷格格一笑:“老官人,这叫‘翡翠白玉”哩!” 蒙湿诗未去看他二人,只对宿平道:“你可知这青菜豆腐,‘琼香楼’要卖多少钱?” “琼香楼”是衡阳城最好的酒楼,宿平也有耳闻,却还没那好命去消遣,只能摇头。 “一百个铜板!”蒙湿诗比出一指道。 宿平骇然,这可是侯志一家半月的伙食。 继老头赶紧再舀一瓢,稀咕吞下,叫声:“果然好味!” 蒙湿诗笑道:“老先生尽管放开肚子,这桌菜便是‘琼香楼’打来的。”接着,又看少年,“宿小哥可想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宿平也被他勾起了兴趣,点了点头,继老头一旁催促,粉荷却是眼中一黯。 蒙堂主撑开折扇,目露遥思,缓缓而道:“八年之前,我住在衡阳城外的一个小村,那时还是一个落魄举子,村里更有一个尚未过门的妻子,日子清苦,倒也算能预见美满……” 少年见他言情意切,也被带起一丝暖笑。 “……我深恋那就要嫁入我家的女子,寒窗虽寒,却哪及得上我心中火热,暗中发誓要许给她一个安逸的将来,不再让她随我受累,于是废寝忘食,无时不刻不在埋头奋发,相约金榜题名之时,便是我俩百年好合之日……第一年入京赶考,落榜而回,家人劝我先行婚娶,我见她似有不喜,当即按下此事不提,却更为发愤……第二年复又入京,哪知依旧名落孙山,颓丧之间更是无颜与她相首而见,干脆咬牙书信一封,告知家中我意留守京城待得来年再考,免去舟车跋涉之劳……此一年寻了家饭铺,日作夜读,第三年终于叫我一举拿下进士出身,肩披宫锦,欢欢喜喜胯马而归,谁料天意弄人,到了家中却是中了一记晴天霹雳!——宿小哥,你猜我遇上了什么变故?” 宿平听得心酸,微微摇头。 蒙湿诗厉芒露目,手指咄咄连戳桌面,恨声道:“我那日夜牵挂的女子,跟男人跑了!” “啊!”宿平低呼一声,追问道,“那是为何?” 蒙湿诗看着满桌的酒菜,讥笑道:“还不是银子作祟!” 宿平默然,片刻后才问:“那男子极有钱财?” “不但极有钱财,而且还是衡阳城里的一号狠脚色。”蒙湿诗继续他的故事,“据我娘说那女人难得进城一次,便被他看中,两人当即勾搭成双,不出几日,便上门邀亲,我爹讨要说法,给人打至吐血……我闻知此事,宛若被人掏心卸肺,当夜便星火赶进衡阳城内找着了对方。可是找着又能如何?!连女人的面都没见到,却平添一身伤痛罢了!卧榻半月之时,心中凄苦无人知晓,本意一死了之,但一口恶气堵胸,如此下了阴曹徒遭阎王笑话,遂立下一志,誓报此恨!……及待再能下床,衡阳城中四处打听,老天开眼,赐我柳暗花明之道,便连进士也不做了!” 宿平听到这里,又“啊”了一声。 “你道进士能有多少出息?像我这般出身,等那吏部甄选过后,派你小小一个九品县丞,远调他乡,黄花菜都已凉了!”蒙湿诗道,“那时我报仇心切,如何能等得及?再说那男人是衡阳城中‘逍遥帮’的帮主,跟官府素有瓜葛,横行无忌,便是寻常进士也派不上丁点用场!——还好那时有个叫做‘斧狼帮’的帮派异军突起,与‘逍遥帮’争夺衡阳城的掌控,我便托人拜入了斧狼帮的门下。——好歹咱也是个金榜题名的进士,没出一月便被头儿相中。偏巧那些个日常事务,咱们头儿不好亲自出面,于是都由我来出谋划策,一步一步将那‘逍遥帮’送进不归路!” 说到这里,蒙湿诗攉起酒杯,一口干净。 宿平心中一番算计。是了!邱叔叔说那沈朗正是彼时当上厢军指挥使的。当下唏嘘不已。又觉别人对自己坦诚布公、推心置腹,自己却欺骗了他,于是赧然道:“我其实单名一个‘平’字……二毛只是小名。” 蒙湿诗一愕,随即笑道:“还是二毛好听!不过须得自罚一杯!” 宿平一饮而尽。 继老头也是面带笑意,轻轻摇头陪喝一盏。 粉荷却好像出了神,抱着酒壶目光呆滞。 蒙湿诗朝她斜了一眼,冷声道:“这故事好听么?还不斟酒!” “好听、好听!”女人恢复神采,贴身过来。 宿平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那对男女后来怎样了?” 粉荷手中瓷壶一颤,酒洒桌面。 “男的活生生喂狗,女的卖进妓院!”蒙湿诗的声线愈发冷了。 0069 往事回首何堪,杯中诉仇情(二) “什么!”宿平闻言失声。 继老头倒未作声,只把眼睑微垂。 蒙湿诗道:“宿小哥,你认为我这么做是错了?” 宿平恼道:“即便那人夺了你的妻子,也罪不致死呀。” “哈哈!”蒙湿诗长笑一声,盯着少年道:“照你这般说来,我是要放了他?再配给这对狗男女一车一马,然后敲锣打鼓送他们离去不成?——那我之弃官丢妻、病榻半月、老父被殴,便是活该当然?” 少年词穷,片刻后才轻道:“你可以将他送官。” 蒙湿诗见他如此,揶揄道:“我看连小哥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罢!——先不说那鸟人早前与官府沆瀣一气,即算是个常人,也至多囚个一年半载,就又放了——我如何能这般便宜了他?” 此话一出,突地眼神闪烁,续道:“咱们大赵乃至全天下,何处少了欺压百姓的恶霸?你看官府管过么?小哥的村上,可有恃强凌弱却逍遥法外之人——嘿嘿,便如我蒙湿诗在衡阳城里这样的?” 自嘲意味极浓,却是正中宿平死穴,立刻教他想起了张赐进,还有有家不能归的自己。少年轻叹一声,拿起酒盏仰头喝下。 蒙湿诗看出端倪,陪上一杯,大笑道:“原来还真有!” 粉荷上前添酒。 宿平心中一动,目光落在了这名青楼女子的身上。 她早已恢复了常态,却是首露忸怩道:“小爷快别这般盯着奴家,奴家倒也见过那个女人,却不是她。” 宿平追问:“那她后来如何了?” 蒙湿诗冷眼看着粉荷。 “死了……来咱们‘百花楼’第一夜,便上吊自缢了。”粉荷给宿平斟满之后,又回头与蒙湿诗对视一眼,幽怨道,“哎……我若是有她那般好命,能被相公记恨,死了也值了。” 少年虽不解她为何要称呼对方“相公”,却是腹诽道,这也叫做“好命”么? 蒙湿诗哼了一声,继续趁热打铁道:“小哥可知为何我要将这故事讲与你听?” 宿平摇头猜不出究竟,心想,总不该是你七夕之夜,拉人忆苦思愁吧? 蒙湿诗紧握并不粗厚的两掌,目射鼓励道:“我只是教小哥明白,男儿当有强横实力,只有如此,他的双手方能抓牢属于自己的东西,方能有资格伸向自己心仪的东西!——女人,只是其中最为趋炎附势的一种罢了!”说着,似有意无意地瞟了粉荷一眼。 那女人当即媚态丛生,笑道:“奴家就是喜欢相公这么霸气的男儿呢!” 宿平却是先想到了舒云颜,暗道她会不会也是如此?坚定地抹去这个荒唐的念头之后,又想起了姚山凤,遂摇头道:“我家嫂嫂便不是。” 蒙湿诗愕然间也是哈哈一笑,赞道:“凤娘子确是令人敬重!为了她,咱们也该浮上一白,来!” 宿平自然奉陪。 这酒劲道不大,少年受过风雷寨薰练,倒也喝得下半斤八两。 蒙湿诗放下酒盏又问:“那咱们便去掉女人一说,宿小哥可同意我方才的话?” 宿平沉吟片刻,才道:“话是有理,却过激了些。” “不够爽快!”蒙湿诗白了他一眼,转而再问继老头,“老先生觉得如何?” 老头自打蒙湿诗说起他的经历之时,便已不再插话,或饮酒,或夹菜,眼下听对方问来,仰脸回道:“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老头子不搀和,左右也没几年活了,只顾眼前好菜好饭便可!” “说得好!好一个抓住眼前!老先生果然一语惊醒梦中人!”蒙湿诗拊掌大颂,突地转向宿平,神采烈烈道,“当下便有一条能令小哥出头的路子,你可愿意否!” 不得不说这蒙湿诗能考得进士、坐上斧狼帮的堂主之位,确有一套真本领,他先将自己的故事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博得听者好感与同情,再晓以道理,最后一鼓作气地顺势追问。 此刻若换作一个寻常的少年,被他这般破竹之势连番猛攻,哪里还须犹豫,直接一口便应承下来了。可他遇上的宿平,却偏偏是个意志颇坚之人。 宿平心想,终于来了!于是问道:“不知是条什么路子?”他此时说话不论语调、神色都已不复当年青涩模样,被风雷寨那帮子“贼寇”耳濡目染得十足江湖味儿,哪里还像个十六岁的少年。 蒙湿诗没有从他口中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答复,更没从他脸上见到自己想要见到表情,很是失望,但面色不改,笑道:“赌档的老张夸你手指灵巧,他望尘莫及——宿小哥只要能来我这里,我便将衡阳东城的大小赌档,全都交你打理!——这条路子,你看如何?” 宿平哑然,想不到自己第一次露手便给人瞧上眼了!这条“路子”无可厚非地极其诱人。但于少年来讲,实在毫无兴致可言,兼之前日看到那赌徒失心疯般的模样,更是深恶痛绝,干脆答道:“多谢蒙爷好意,小子怕是吃不上这碗饭了。”却也知道对方都是内行,是以不来对自己的赌技遮遮掩掩。 蒙湿诗道:“莫非是小哥看不起咱们这路买卖?” 少年连忙摆手。 “那便是我太小家子气了!这样!你若答应了我,我明日便找头儿商议,他定能将整座衡阳城的赌档全都划入你的麾下!”蒙湿诗再加一码,豪气道。 继老头此刻也放亮了招子,烛灯之下精光闪闪,煽风点火道:“快答应了吧!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啦!” 少年丝毫不为所动,特别是想起那“头儿”就是沈指挥使,若要相见,更觉古怪,便道:“蒙爷误会了,只是我实在不好赌钱。” 继老头扼腕哀叹,似怒其不争,一口将那残酒干完。 蒙湿诗仍不甘心,追问一句:“那这附近,可有小哥的师父师兄?” “没有师兄……至于教我的那人,也只相处了三四月,就远赴他乡了……也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宿平想起无私倾囊的陌路大哥,感慨之下,假言有真情,亦喝了一杯。 “哎,高人便是高……”蒙湿诗话说一半,陡然想起脸上乌青便是拜“高人”所赐,微微色变,旋即隐下后,才惋惜道,“既然小哥意不在此,那我也不好强求,来来来,咱们饮酒!” 说着,不等粉荷来斟,一把接过她的酒壶,却是掂了两掂,又打开壶盖朝里望了一眼,道:“酒没了!——再拿一壶!” “我这便去!”应声的是小亭边上两个侍卫帮众的其中一人。 “别拿、别拿!天色已晚……”宿平正要借故起身告辞,却被蒙湿诗一个眼色打断。 蒙堂主道:“难得聊得开心,这一桌好菜,小哥你还未吃上几口呢!——来,尝尝这个!” 继老头也道:“就是、就是!你自己不吃,好歹也让老头子尽兴嘛,我才三分饱唉!” 少年只得重新坐好。 天中黑色云影憧憧,掩起牛郎、织女二星,遮藏不现。 夜风清萧,星辉黯淡。 片刻之后,那帮众提了一壶新酒上来,却是蒙湿诗接下。蒙堂主为一老一少满上,他自己因酒盏尚未喝干,便没有再添。 “来!干了!”蒙湿诗举杯道,“俗话说的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只要小哥日后愿意,我家宅门随时为你敞开!” 宿平实没想到他竟如此容易地放过自己,颇觉欣慰,当下拿起酒盏道:“干。” 继老头也来凑这热闹,嚷道:“干咯、干咯!” 三人一饮而尽。 接下来,便聊了一些衡阳城的趣闻逸事,倒也融洽。 不过粉荷几次要上来帮忙添酒,都被蒙湿诗制止了。 渐渐地…… 宿平感到自己的舌头越来越重、说话含混,耳中的声音也愈听愈不清晰,脑袋晕晕沉沉的,最后两眼一耷,趴倒在桌上。 继老头也是一般无二。 蒙湿诗站了起来,看着对面昏睡过去的两人。 “对不住了,小哥……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可要说起咱们的买卖,却又哪里有仁义可言?” “你下了蒙药!”粉荷惊道。 “没你的事!”蒙湿诗厉声一句,复又向那两个帮众道,“东西拿来!” 两个帮众上前,只见那个方才取酒的汉子自怀中掏出一张折纸、一个铁盒。 蒙湿诗接了过去,把纸一抖展开,这一尺长方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再将那铁盖一挖,现出一盒红色印泥。 “宿小哥,欢迎加入‘斧狼帮’!” 嘿嘿一笑间,蒙湿诗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 两名帮众,一名将那白纸摊在桌上,另一名拽起宿平手臂,撑开大拇指,就往铁盒内压去。 就在这时。 一个黑影身后蹿至! “噗噗”声响。 两个帮众齐齐软瘫倒地! 蒙堂主瞳孔紧缩,骇然地看着对面的不速之客。 一个黑衣蒙面人,正目光如炬地蜇住了他。 蒙湿诗正待张口呼救! 却听那人突然开口:“别白费力气了,你的手下现在听不见。” 声音嘶哑。 就在此时,桌下却有一只手掌正悄悄地搭向宿平的小腹…… 0070 飞刀蒙面索命,青楼薄幸名(一) 蒙湿诗见这黑衣人能够悄无声息的潜入进来,并点倒对面两个手下,知道他所言非虚,情急之中,陡地瞪起双目看向那黑衣人身后,厉喝一声:“快抓住他!” 黑衣人闻言立刻转头。 蒙湿诗借机撤身,匆忙夺路向亭外奔去。 只是才跑了几步,就听冷哼声起。 一道寒芒闪过! “啊!”蒙湿诗双膝一屈,扑倒在地,那白色缠巾的小腿肚霎时殷红一片,血流汩汩。 血口上插着一柄掌长的飞刀。 黑衣人迈开两脚,缓步逼向蒙湿诗。 她的脚下并无声音,却仿若踩着地府的节律,步步惊心。 最为出人意料的当属那**粉荷,她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恐惧的神色,反而露出一种快意的笑容。这笑容在此时此刻看起来,是渗人的,还有些病态。 满额冷汗沁珠的蒙湿诗终是耐不住这可怕的煎熬,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杀你。”黑衣人嘶哑的声音镇定从容,宛若他捏着另一把飞刀的右手,纹丝不动。 “为何要杀我?” “为民除害。” 话音一落,那把飞刀便指向了蒙湿诗的心口。 性命攸关之际,恐惧更胜伤痛,等死不若求生! 蒙湿诗目色一厉,咬牙拔出小腿利刃,挣扎而起,作势就向黑衣人搏命而来。 “不自量力!”黑衣人手腕一屈,手中飞刀就要再次逞威! “住手!” 一声断喝,却是昏沉中的宿平拍案而起! 那黑衣人突遭变故,飞刀瞬时转向,正要甩手赏给宿平时,却见是个少年模样,两眼明显一怔。 蒙湿诗凶器在手,哪能不抓牢这个千载难逢的翻盘好时机?目射兴奋之下,胀起红脸,哑声屏气,就朝黑衣人后背扎来! “小心!” 片刻之内,宿平便已喊了两句。而这一句,却是为了提醒素不相识、但有性命之危的黑衣人。 这黑衣人刻下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已俯身扫腿,一脚踢中蒙湿诗的手腕,教他立时飞刀脱掌,功亏一篑。 蒙湿诗面如死灰地看着宿平,不甘的眼中夹杂一丝诧异。 他明明喝下了蒙药,怎会如此快地就清醒过来? 其实宿平自己也莫名其妙。 当时最后一盏酒落肚,头晕脑胀之下,他便昏睡了过去。正在无梦而眠时,少年隐隐好似觉得自己小腹被人点了一下,登时肚中一阵乱搅翻滚,接着便有腾腾热气袭遍全身,大汗淋漓之后,脑子开始运作起来。只是当他刚抬起头时,就恰巧看见了方才的一幕,于是那仅存的一丝酒意也被惊退,大声呵斥阻拦。 黑衣人踢断蒙湿诗之后,显是不愿旁生枝节,顺势一把拉过对方,手中飞刀再扎,登要教他交命了账。 宿平在那黑衣人伸手之时,便已察觉不对,踢凳离席而出,对方距他只有几步远近,爆力虎扑之下,打出一式“刑屠拳”中的“黄泉路用脚”,捶向那黑衣人后背双肩。对方与他并无深仇大恨,是以下手时,留其三分后路,只求驱敌,不求伤敌。——不过若是那人执意要杀蒙湿诗,这两拳便会打他个结结实实。 那黑衣人风闻后面有人偷袭,立即弃刀扭身,“嘿”地拽过蒙湿诗。 这一扯之下,蒙堂主登时与他换了个位,撞向宿平。 宿平急忙停身收势,放开双拳,接住来人。 谁料那黑衣人金蝉脱壳后,却是片刻不歇,不等站定立稳,回身举刀又朝蒙湿诗后背扎来,誓要取他性命! 宿平看在眼里,连忙马步后撤,将那顺势倒来的蒙湿诗一力向身侧后方扯去。 黑衣人飞刀扎空。 宿平惊魂甫定。 可怜那蒙湿诗五体拍地,惨不忍睹。——但此刻反应最快的,竟也是他!这斧狼帮的堂主刚一脱离险境,便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撑身而起,夺路落荒而逃。 黑衣人目中精光闪现,手腕抖动间,那飞刀终于有了出手的机会,疾射蒙湿诗。 宿平束手无策。 蒙湿诗第三次倒地。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因为这回飞刀扎在了他的另一条腿上。 “你还要阻拦么?”黑衣人撇下蒙湿诗,向宿平望来。 少年叹了口气道:“总归是条活生生的性命,我又岂能放任不管?” “那便试试。” 嘶哑的声音刚落,黑衣人冲向蒙湿诗。 宿平捏拳,拦身上前。 对方一个急停,猫身出腿,扫他下盘,想要一个回合让他倒地。 宿平情知厉害,刻下毫无保留,跳起身子,一式“孟婆汤浓”轰他脑袋。 那黑衣人不慌不忙、碎步近身,脚借地力,手掌成刀,仰天一插,击向少年小腹。 宿平也似有预料,变拳为掌,拦向那人手掌。——原来红叶与他对拆时,亦常用对方这招偷袭。 谁知卜一相触,少年便感掌心一阵剧痛传来,这才豁然惊觉,红叶大叔用的是拳头,而眼前之人用的是指尖! 那黑衣人不待宿平落地站稳,侧身右腿蹬出,再踹他小腹。 这一脚避无可避,少年本可以出手抓他脚踝,怎奈方才手掌中招,兀自疼痛,竟是拿握不紧,顿时捱了个正着,蹬蹬蹬后退数步。 只是这一记受挫,却教宿平看出了些微端倪。此人指骨似铁,但腿力却不甚大,也不知他是脚下留情,抑或是确实如此。 “手脚倒算灵敏,就是嫩了点。”黑衣人嘶哑道,“还要阻我么?” 宿平闻言目光一闪,突地颓然叹了口气,拱手上前两步道:“你比我厉害,我拦不住你……” 黑衣人也似无意为难于他,挥手道:“那便闪……” “闪”字刚出口,就觉眼前一花。 原来少年耍了个诈,料他防备松懈时,右拳“周公不解梦”呼啸而出,打向他的下巴,想要一拳将其爆晕。 黑衣人嘿嘿一笑,轻松后闪躲过,口中道:“果然嫩得很!” 说着,掌刀如电,插向少年伸来的腕间。 这一下若是教他点中,今夜整只手便就失去再战之力了。 但是这一招,红叶也使过。 少年右拳不撤反进,目的却已不在下巴,而是顺势沉击对方胸口。 红叶当时突遇少年这一“神来之招”,也要拼尽全力,方才躲了过去,更是大赞其聪明异于常人。“午时三刻鼓”要用双拳齐擂,但谁又能说不可单拳? “小淫贼!” 哪知黑衣人喝骂一句,怒眼圆睁,霎时便就后撤躲了开去。 宿平暗自心惊,此人身法竟比红叶大叔还要快,可与法华叔叔一较! 却是不敢托大。 因为对方的五指成爪,已然朝着宿平手腕扣将过来,更是右腿飞起,扫向少年腰间。 宿平匆忙收拳,侧身旋腿,俯地而翻,却是想要用一招“阎罗殿下跪”,打在对方唯一撑地的那条腿上。 可对方盛怒之下,出手何其迅捷? 没等少年收拳完毕,黑衣人铁箍般的五指就已将他手腕牢牢扣住,顿叫宿平挣也挣不开,身体更是被那手臂牵制之下,才转到一半就硬在当场,扭也扭不得,是因只要一扭,整只胳膊就要被他自己生生扯断了。 就在这时,又听那黑衣人“咦”了一声,旋即将扫出的腿脚一收!——却是搭在了少年的屁股上。 此刻这两人的姿势古怪至极。 一个俯身面地,一个昂首蹬臀,若那黑衣人手中再添符旗、宝剑一套,便活似了年画里面的小鬼与钟馗。 “你是不是叫作宿平?”黑衣人石破天惊道。 “是……”宿平正想他要如何处置自己,闻言下意识地回答,继而又觉不对,失声道,“你怎知晓?”方才自己与蒙湿诗坦露姓名那刻,为时尚早,对方理应不在左右。 那黑衣人听他承认,哼了一声,松开扣住少年的右手,只将抵住他屁股的右脚向前一蹬,教少年一个趔趄跌了出去。 宿平倒也灵巧,来个马步定身,回头转向黑衣人,却不敢再逞胆强上,而是在想此人到底是谁? 那黑衣人上下扫了少年几眼,才问:“你为何救这恶贼?” 虽然同是问话,但是语气已然大有不同。 少年登时想起蒙湿诗那日欲要强霸伊婷的场景,叹了口气,回道:“他虽有素有恶行,但好歹也是条人命,怎能说杀便杀了?” 黑衣人嗤笑一声,指着仍还倒地、埋首不起的蒙湿诗,冷道:“他的命是命,那别人的命就不是了?” 宿平又叹道:“他也是个苦命的人。”心中想着的,却是蒙湿诗与那“逍遥帮”帮主的恩怨情仇。 “什么苦命!——他害死了多少女人!这也叫苦命?”黑衣人嘶哑的声陡然亢起,如金铁相割,刺人耳膜。 “什么!”宿平心口一震,惊道,“什么女人?” 那人见少年如此表情,又缓下厉目,盯着蒙湿诗道:“你去问他自己!” 少年转头,却见蒙湿诗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像是痛昏了过去一般。 黑衣人却道:“你若继续装死,我便索性送你一程!” 在宿平愕然的目光下,蒙湿诗的身体颤了一颤,翻过脸来。 “好汉饶命!”这是蒙湿诗的第一句话。 “说吧!”那黑衣人却不理会,目露鄙夷道,“你到底害死了多少良家女子?” 岂知蒙湿诗非但一扫惧色,更是肃容而答: “我没有害过一个良家女子!” 0071 飞刀蒙面索命,青楼薄幸名(二) 宿平见他神采凛然,怔怔之下,看了黑衣人一眼。 那黑衣人居然没有出言驳斥蒙湿诗,却朝宿平相视望来,问道:“你信么?” “我不信……”宿平摇头,继而又加了一句,“你穿着这身行头,绝对不是出来遛街的。” “你确实不该信他。”黑衣人的声线虽然嘶哑冰冷,但少年略带调侃的话语仍教他眼中掩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蒙湿诗“坐”不住了,强自撑起身子,又跌了下去,却仍旦旦指天而誓道:“若是我蒙湿诗杀过一个良家女子,立叫我受五雷轰顶、乱刀分尸!” 黑衣人没有理他,又来问宿平:“你信么?” “我……”宿平此刻却是动摇了起来,要知世人多有信奉神佛,极重誓言,更何况他与老天立下的,是一个如此狠毒之约。 “我信!”黑衣人言出如重锤,顿将宿平思绪击懵,随后淡淡道,“他确实没有动手杀过一个良家女子……” 蒙湿诗面现喜色,只是片刻之后,却又阴沉了下来。 是因那黑衣人再续了一句:“……但那些良家女子,都是因他而死!” 宿平怂然失容,若真是如此,这个蒙湿诗也就太过可怕了,他的一句话里竟藏有如此奸猾狡诈的心机! 若不是亲眼目睹他调戏姚山凤与那伊婷姑娘,若不是今夜有黑衣人在场,或许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个外表斯文的“弃榜进士”,居然是如此作恶多端之人。但是眼下,少年却至少信了八分。 因为蒙湿诗的表情里,已经没了当初的底气与锐气,虽然此人的口中兀自振振有辞道:“你有何凭证!” “凭证?”黑衣人哼了一声,旋即道,“——你可记得孙鞋匠的儿媳林妙花!你可记得城东张老汉的女儿张雨娘!你可记得城北包子铺唐老二的妻子方翠翠!”点到最后,已然声色俱厉。 “哈哈哈……”蒙湿诗见事败露,反而不再藏头缩尾,放声大笑道,“看来阁下在这衡阳城里呆的时日并不太长嘛!” “你的意思,便是还远远不止这三个了?”黑衣人声寒似冰。 宿平听言在耳,只觉胸如闷鼓,心如擂槌。 蒙湿诗也敛起笑意,却是突兀地转头盯住了亭中的粉荷,眼露不屑道:“不管有多少个,但绝对个个都不是良家女子!” 少年这才惊觉那粉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亭中的桌旁,正在那里自斟自饮,一派神色怡然,好似看着一出大戏。 粉荷寸目不离众人,见蒙湿诗朝她望来,便举盏浪笑道:“相公好胆色,奴家欢喜死你了!” 蒙湿诗鄙夷更甚,指着粉荷,回头对黑衣人道:“那些女的,非但不是良家女子,而且更是**荡妇,便如这个贱人一般。” “无耻!”黑衣人显然动了真怒,只见他掌拍腿侧,又是一把飞刀在手。原来他那夜行衣的裤管上,绑了一块黑色的绑腿,而飞刀正是插在这绑腿之上,刀柄同样也是黑色,教人在夜色之中不易辨别。 “我无耻?哼!我看是你无知!”蒙湿诗此刻颇有一番视死如归的觉悟,居然开始反唇相讥,倒叫黑衣人愣住一愣,忘了出手。 蒙湿诗伺机续道:“先说那个林妙花,她家给我修鞋,我只多扔了她几两银子,便对我拍马奉承起来,不到三天就让我搞上了床去。这女人风骚得很呐!还寻死觅活地说要跟我!可是她越是风骚,老子就是越恨!大冬天的半夜,我就着人扒光了她的衣服,让她滚球!谁料她上床前不知廉耻,下床却又不堪廉耻,投塘自尽去了!……再说去年秋天那个新搬来衡阳的张家女儿张雨娘,名字倒是好听,人也长得水灵,更兼尚未婚配,我一眼便对上了她,居然又动了多年未萌的娶妻心思,当下与她打得火热,只是却不施她半钱铜板,更无胭脂水粉相送,半月过后,再叫一个手下扮作富商,与她交往,初时这女人倒也矜持,哪知再过一月,我那手下的银子狂扔滥轰之下,不但未婚便以身相从,更绝的是,她居然同意在那野外媾合,我当时领着几人藏在一旁偷听,心道她既这么喜欢刺激,那便让她刺激个够!于是索性绑了她在树干上!那第一炮自然是老子亲自打响,后边的再轮番上阵,干完即走!噢!顺道还通知了一声她的父亲。她父亲闻讯寻来,哪受得了如此刺激,抄起一条木棍,活活就把那女人打死了!结果小的死了,老的却蹲了大狱!我本就不相信女人,从此更是绝了娶妻的念想……还有最后那个方翠翠,前几日刚上吊死的吧?也没什么新意,老子就是有钱!看她走在街上风风骚骚的,一时兴起,便故意扔了锭银子在她身后,假装声称是她丢的,这女人竟然恬不知耻地就真当弯腰去拣了,我便撩起了她的裙子,叫她出了个丑,哪知这女人临跑之前,还是抓走了我的银子!那她既然拿了我的银子,就得给老子献出身子!这才叫做公平买卖!我次日便找着了她,半推半就之下,还不是最后又加了五两银子搞掂?简直比那做妓的还不如!我心肠好,见那女人得了便宜,也不能叫她那卖豆腐的丈夫吃了暗亏,便使人偷偷将这段香艳史告诉了唐老二,于是这唐老二举家共愤,誓要休了那方贱人,方贱人此时才知什么叫做‘无颜见人’,却是迟了,一条白绫悬梁,黄泉路上和黑白无常勾搭去了!……对了!这位大侠,昨日我还差人找到了那唐老二,向他讨教讨教丧妻之痛,你猜那男人说了什么?” 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黑衣人发问,极尽调侃挖苦之态。 黑衣人眼中有心事,“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却也没有出手。 宿平多知一些前因后果,直是暗中感慨,却也豁然为何蒙湿诗调戏姚山凤不成,反而大赞其“令人敬重”,也想通了当日他在皮革铺撂下银子后的那句“不是沈大人的面子,而是凤娘子你的面子”为的就是这个道理,原来他是把嫂嫂当作了他眼中真正不受诱惑的“良家女子”。 值此众人无言之际,唯一启口的却是粉荷,只听她笑问道:“相公呀,快别吊人胃口哩,赶紧说嘛!” 蒙湿诗闻言,只瞥了她一眼,又向黑衣人道:“那唐老二当即便笑了,大叫‘死得好!死得好!老子娶这贱人花了三两银子!姓蒙的却给了她八两!一条白绫不浪费,剪了正可当作孝布!老子这趟买卖净赚五两!好极、好极!比我卖豆腐要好极!’” 说罢,也竟自哈哈大笑起来。 黑衣人终于回复过来,叱道:“奸舌如簧的淫棍!明明自己存心勾引良家女子,事到如今竟还有脸嫁祸她人!” “大侠心胸宽厚,能将这些女子划为良家,小生实在佩服、佩服!”蒙湿诗情知自己已是死猪一条,既然如此,又何惧滚水淋头?是以他也再不将这黑衣人放在眼里了。 “你!”黑衣人一时气结,手中的飞刀正要提起,却又放下,片刻之后言道,“好、好!即便她们红杏出了墙——那么‘南林苑’的伊婷姑娘呢?你又作何解释?” 蒙湿诗立马答道:“说起这‘南林苑’的女人,最是虚伪!那些赏钱少的,既不赔笑、更不谢礼,而那些赏钱多的,却要对其点头哈腰!——敛财敛得这般冠冕堂皇,偏还口口声声说是‘规矩’,你说可恨不可恨?——若非那姓曹的监司与她们过从甚密,若非那夜有人搅局,我当可保证那伊婷早已是我蒙湿诗的床头之物了!哈哈……” “凭你也配?!” 斥毕,终于寒芒再起,飞刀划空! 不曾想,蒙湿诗在他甩手之时,却将身子轻轻向左一挪。 飞刀射至,正扎其胸口正中! 蒙湿诗却是哼也不哼一下,反而咧嘴笑道:“果……然……没有猜错,扎的就是……心口!还好……我挪了一下!” 声音颤抖难平,显然已在垂死边缘。 接着,他又抬头看向了宿平,温言道:“小哥……你也认为……我是罪人么?你……现在还救我么?” 宿平心中不忍,仰起脸颊、闭上双目。 蒙湿诗苦涩一笑,最终朝往亭中的粉荷,许久之后,才道:“秋等果,我的……好小秋,你呢?……你能……原谅我么?” 宿平身形剧震,爆开两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粉荷。 此刻的粉荷却不看向这边,只在亭台摇曳的烛灯之下,无声无息地将那酒壶灌向自己红欲滴血的双唇之间。 “呃!……”蒙湿诗插着飞刀的胸口突地一阵颤抖之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转首对宿平说道,“小哥,你可否……替我将……那壶酒拿来?” 宿平看了亭台一眼,叹道:“你忘了?那壶里已经没有酒了。” 蒙湿诗歉然道:“有的……,我说的那壶……没有酒的,是她手……里的那壶……” 少年略微一想,便将那前因后果串在一起,顿然想通了关节,但自己眼下又怎能忍心雪上加霜、再责怪于他。 疾步走上亭台之后,取过酒壶,扫了一眼那桌上的白纸红泥,还有一旁呼吸均匀的继老头,轻轻叹道:“睡着了,也许更好一些……” 蒙湿诗接过那酒壶,看着宿平道:“这里头……下了蒙药。” 少年点头:“我现在知道了……” 蒙湿诗满脸冷汗,轻嘿了一声:“蒙药……是个好东西,我喝了它……便就不会觉着痛了。” 一饮而尽之后,蒙湿诗又看向少年道:“咳!咳!你可知……我为何要……避这一刀,苟延残喘?” 少年摇头。 “我往日……最喜文风,更……喜好吟诗……”蒙湿诗渐难支撑的双目看了那粉荷——抑或该叫“秋等果”一眼,含笑道,“以前的……小秋……也非常爱听,但是后来……一切变了,诗……吟得少了,恶作……得多了,不似个……文人了……,如今……去见阎王……之前,我还想……再吟一首……,当作……临别之行!” 言罢,蒙湿诗将那酒壶奋力一掷,咬牙喝道:“扶我起身!” 宿平暂且按下心中纠结,上前搀起他的胳膊。 蒙湿诗将首一昂,抬腿踏出一步,那全身三处伤口登时扯开,又迫出一滩新血,可他全然不觉,摇头晃脑,口中吟道: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① 蒙湿诗边唱边走,却是两眼渐渐合起,唇口越挣越小,呼吸愈来愈弱,到至最后,诗未吟完,魂已归去了! “赢得青楼薄幸名!——哈哈哈……”此刻粉荷突然站起身子,醉醉醺醺地提着酒壶从亭中跌撞了过来,指着宿平怀中的蒙湿诗失心般地大笑道,“你终于死了么?秋等果早已死了六年了!……你想要我做婊子是么?我便做个婊子给你看!我扒光了给天下所有的男人看!给天下的所有男人干!你心痛么?你越是心痛、我就越是开心!……因为我粉荷就是不甘心!我就是要等!等你比我先死的那天!我要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哈哈……老天开眼!老天开眼!你终于死了!终于死了……呜……死了……” 女人泣泪如雨,脸上粉黛尽被湿痕划乱,面色狰狞无比,却偏又凄惨至极。 突然间,只见她一把抽出蒙湿诗胸口飞刀,就向着自己脖子抹了过去。 “不可!” 怀中抱着蒙湿诗的宿平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 “啪”一声响起! 瓷壶碎地,殷红飞溅…… ———————————————————————— ①杜牧《遣怀》 0072 闭目听凉炎,转眼成少爷(一) 怀中抱着一个尸首,看着地上的另一个尸首,蒙湿诗与秋等果的孽缘,竟是以这般结局收场,饶是宿平年少不更情事,心中却也唏嘘感慨。 黑衣人目睹一切的发生,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也出了神。 这方雅院的花香仍在飘荡,穿在万籁的夜寂中,平添一份幽凉。 那对“牛郎”与“织女”仍被黑色的云影遮在后头,也不知是否因为害怕看到人间的惨剧,扰了他们清苦相思的一年一聚。 良久之后,少年终于朝那黑衣人开口道:“你快走吧。” 黑衣人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亭中倒下的斧狼帮众,嘶哑道:“我们确实该走了……那些人也该快要醒来了。” “我们?”宿平闻言蓦然一震,似是终于想起一事,便问,“你认得我?” 黑衣人道:“原来不认得,现在认得了。” 宿平大疑:“那你怎知我的名字?” 黑衣人道:“我虽不认得,但你的事情,我却常常听说。” 宿平沉吟片刻,忽地惊觉道:“你是风……”他本想说“风雷寨”三个字——因为自己拿得出手的“老底”,除了张赐进那点事,就剩风雷寨之行了——却是旋即一顿、又住了口,暗忖还好、还好,今夜已然被人下过了蒙药,再这般冒冒失失下去,定又要被这来路不明的人给套话套了出来。 黑衣人目光一闪,微微点头道:“还真是机灵。” 宿平虽然极为好奇这黑衣人的底细,但眼下绝对不是个促膝谈心的地方,于是又一次劝道:“你快走吧。” 黑衣人并没有挪步,而是问了句:“你不一道走么?”他的语调嘶哑,但仍能听出一丝讶色。 宿平摇头道:“这里出了人命,我若就这样跑了,会连累到家人……唔,还有这位老爷爷。”家人自然是指的侯志一家,老爷爷便是继老头了。 黑衣人笑道:“果然很讲情义哩。”身子却是依旧不动,没有离去。 宿平第三次催道:“你怎地还不走?” 黑衣人也摇头道:“你莫管我,等我想走的时候,自然就走了……我倒是劝你快些呢,那几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必定醒了。” 宿平情知事态紧急,于是不再与他废话,抱着蒙湿诗站在原地,将四周审视了一通,片刻之后,便有了计较。 先将蒙湿诗的尸首放倒在秋等果的边上,看着二人又是一口叹气,你们生不能同床,但不知死后能不能同穴……哎,想来依旧会是另一个遗憾的结局。然而少年一念起“同床”二字,却又微微有些脸红。 收拾心神下,宿平快步来到亭中,绕着亭台内的桌子,低头盯着地面走了一圈,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接着,又将那亭台的烛灯取了一个下来,走到外头,烛灯前照,依旧目视地面来回巡视了一番,最后拣起一柄飞刀,交回黑衣人的手中。 久未开口的黑衣人将那飞刀插回绑腿,出声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宿平这次倒也没有隐瞒,答道:“我以前上山打过猎,知道那些野兽出没山林常会留下脚印,是以便查看了一下,有没有哪些异样的痕迹……”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叫人看了笑话,于是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哪知这黑衣人却赞道:“好你个小宿平!……我越来越欢喜你了!” 宿平闻言一怔,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对方点了点头之后,又回到了亭内,却是悄悄绕到了那两个瘫在地上的斧狼帮众脑后,突然出手轻拍了一下他们的额头,见那两人皆没有反应,最后才来到桌边自己的位子旁。 看得那黑衣人又是眼中一亮。 宿平盯着桌上的白纸和印泥,那白纸其实是一份契约,写的无非是他“同意”为斧狼帮效力,并为其赌档卖命,若是违约就要如何如何,微微失神之下,少年已不知自己对那蒙湿诗究竟是该同情还是该恨了。 片刻之后,宿平的目光又复清澈,突地伸出右手两指,却是挑起离那张契纸最近的一盘精致小菜,“啪”地一声,将它翻了个身,整个倒扣在那张纸上,顿时脏糊一片,紧接着又把余下那些摆放有秩的菜盘子统统打乱,这才坐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孩子,聪明得连我都要嫉妒了……”黑衣人轻声叹道,复又自嘲一笑,“看来我在这里还真是多余的了……” 于是朝宿平轻喝一声:“想知道我是谁么?” 少年猛然抬眼,用力地点了点头道:“想!” “那便来‘南林苑’找我!” 黑衣人说完,一个转身就要向外掠去,才奔几步,又回头笑道一声, “你无须害怕,官府便是拿了你,我也救得你出来!” 几个纵跃,飞身消失在那夜幕之中,灵巧轻捷,比起法华也是不遑多让。 “原来他是‘南林苑’的人,这般明说,却也不怕我暴露了他的行藏……”宿平觉得自己倒是与那才进过一次的戏苑颇为有缘,又想起他临走的最后一句话,脸上首度露出笑容,“我原本倒还真有些害怕呢……” 少年轻轻地趴下身子,伏在桌上,埋着半个侧脸望着那身边的继老头,心道,不要连累了你才好。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宿平睡不着,也不敢睡,因为他尚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正等待着他。 过了没多久,就听身后发出了“啊”的一声呓响,少年赶紧闭起眼睛。 一个斧狼帮众醒来之后,站起了身子。 片刻。 “快!快起来!堂主死了!”那人惊喊。 一阵脚踢的声音。 接着另一个人也恩恩啊啊地站了起来。 “什么……啊?堂主!”他显然也看到了蒙湿诗的尸体。 “人呢?怎地一个人也没有!” 宿平心道,这两个人定是蒙湿诗的得力手下,功夫最高,是以醒得也最早,外头的那些喽罗反而到现在还仍晕厥。 “快去找啊!” 不一会儿,脚步声陆续响来,惊诧声也是没有什么新意地彼落此起。 大约一刻左右工夫,想必人已都聚到了一起,因为脚步声停了。 “你们说,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去找关副堂主呗!” “不报官了?” “自然要报!” “有什么可报的,官府还能管我们斧狼帮的家事?” “你懂个屁!官府至少能帮咱们抓人!” “吴老三,你给老子嘴巴放干净点!今时不同往日了!” “嘿……怎么说?” “怎么说?怎么说就是——变态茂才死了,你这书僮也就当到头了!” “是不是书僮,你说了不算!我的拳头说了算!” “好了两位!——骨头!蒙堂主虽说行事乖张,但总算待我们不薄!” “哼!嘿嘿!我现在就去通报关副堂主,哈哈,现在应当叫关堂主才对!——吴老三,咱们来日方长!” “我也去……” “都给我滚球!” 宿平听得直是连连暗叹,世态炎凉至斯,却也和蒙湿诗平日的作风不无关联。 脚步声响起,却是愈来愈近,又到了他的身后。 “这一老一小,你看怎么处置?” 少年心中一凛,立即收神竖耳。 “他二人吃了蒙汗药,先我们两个倒下,如今仍未醒来,应与此事无关。”是那个还算顾念蒙湿诗旧情的吴老三的声音。 “这小子可是棵摇钱树。” “哼!正因如此,更不能便宜了那姓关的!此事现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赶紧收了这张契约!” 宿平头前一阵稀稀簌簌,显是他俩已将契纸、印泥偷偷藏好。 “纸是收了,这两个大活人咱们可藏不起来,有几个弟兄都认得这小子。” “不用藏!嘿,咱们堂主是什么脑子,他姓关的又是什么脑子?就那点小聪明,谅他憋屎憋尿也想不出这般下药画押的绝招!——我俩只说这对老少也是被人打晕了便可!” “老三,我发觉你的脑子不比堂主差呀!” “哎,就当我尽最后一点人事吧,那姓关的做了大,定然要给我小鞋穿,此间一了,我还是早早告辞回家为妙。” 接着一阵叹气,又相互说些宽慰的话,却是没人想到去试探一下趴着的二人是否诈晕,空比少年多吃了十几年白饭。 宿平心头狂喜,看来自己刚才那番契纸上的手脚,也是多此一举了,却又暗叫侥幸,若非这二人存有异心,那个“关副堂主”再着人写张新契,来个依样画葫芦,自己便在劫难逃了。 大约又过去半个时辰,少年倦得都快真睡着了。 “来了!” 亭中的两人快步走离。 凌乱闹哄的声音纷至沓来。 “堂主!堂主!” “关副堂主,堂主死了——骨头没跟你说么?”吴老三的声音。 “咳!——这里谁主事?” “我。” “哼!吴老三,堂主死了你为何却一点事也没有?如何护卫他的!” “我……” “还有!为何过了这么久了,也不见人救治?你居心何在!——来人!将他先给我绑起来,自有帮规发落!” “是!” “嘿嘿,你们倒有先见之明,竟还自备了绳索过来!我吴老三佩服、佩服!”却是没听他哼哼一声。 “聒噪!”一记耳光清脆。 “骨头你作甚!”是那个方才与吴老三交谈的男子。 “老许,你莫要管,我自有话问你!” “关副堂主请说,但这事确与老三不相干,还望手下留情。” “带下去吧!——老许,骨头说当时你也在场?” “是的,不过我与老三都被人先行偷袭击晕了,却不知事发经过。” “那人很厉害?” “很厉害!当时一点先兆都没有,就被他下手了……对了,骨头他们也是一样。” “诶……别怪我说话难听,咱们蒙堂主生前做得那些丑事,犯了太多仇家,难保没有人会买凶杀他!——你们日后都要引以为鉴!” “明白!” “咦?……那里还有两人是谁?” “哦!……那小子会些赌术,还与城北赌档的张兄弟交过手,堂主摆席便是邀他入帮!那老头是他家人,死皮赖脸要跟着蹭酒喝。——不过都被凶手打晕了,显是不想伤及无辜。” “小子手段如何?” “一个小毛孩,能有多大本领?堂主也是想栽培栽培他罢了。” “说的也是,体质还这般差劲,到现在仍未醒来。” “关堂主,那咱们如何处置?要不要通知官府?” “哈哈!不忙,不忙,我还须向头儿禀明,再作打算,想来他也不愿这档家丑声张。——你可知道那两人住在何处?” “晓得。” “甚好!——趁着天黑,赶紧叫辆马车,将他们丢回去罢!” “是!” 宿平暗自吐了口气,赶忙将身子放软。 片刻之后,便有几人围上,一名身上颇有些汗臭味的男子将他扛了起来,边走还边低声骂道:“小子看着不壮不胖,居然这般的沉!” 宿平好笑。 不一会儿,便发觉自己给他放躺了下去,触手却是块木板,想是已落进了马车。接着,又听放下一人,黑暗中微微撑起一线眼缝,见是继爷爷,一阵心安。 马车几经颠簸,最后到了一处停下。 宿平只感自己二人又被架了下来,靠在一面墙上。 “咦?灯还亮着。” “废话少说,赶紧上车,我来敲门!” 一人纵上马车。 耳旁“哐哐”的叩门声响起。 另一人也纵上马车。 轱辘碾地而去。 “还知道回来!” “吱哑”一声,铺门打开,姚山凤踏了出来。 宿平眯眼见那马车已然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便装作酒醉的模样,恩恩啊啊地呓声一番,撑起身子,拍了拍继老头:“继爷爷,到家了!” 那继老头说也奇怪,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就在此刻打起了呼噜。 “你俩到底喝了多少酒!”姚山凤秀目一拧,当场嗔怪发作。 宿平挠头道:“酒力不好,酒力不好……” 姚山凤斥道:“酒力好了,是不是还想再喝几盅啊?!——快给我进屋!” 宿平讪笑几声,便弯腰伸手来背继老头。 哪知刚将这老人一肩扛上,差点便一个趔趄蹿了出去,急急稳住身形后,惊出一头冷汗,暗忖,继爷爷的身子是什么做的?怎地比红叶大叔还要重!——他与红叶戏耍时,自然抱过对方,可是眼下居然还不如这个老人来得实沉,教他百思不得其解。 姚山凤笑骂道:“我看你平日练来练去,怎么地就练出这一身好本事?连个老人家就把你累成这样!” “喝多了、喝多了。” 宿平有苦自知,背着继老头回到房内,又怕将老人磕碰惊醒,手脚小心地好容易将他扶床倒下,这才回过身来,额头已见汗珠。 姚山凤一直跟在他后头。 少年见她的眼中依稀渗出几条血丝,这才想起如今早就过了子夜,心中一阵暖流,油然柔声道:“嫂嫂快去休息吧。宿平以后再也不敢叫你担心了。” 姚山凤笑道:“亏你还有良心!记得少与那姓蒙的沾边!” 宿平乖乖点了点头,却是黯然自叹,怕是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嫂嫂走了。 少年只感一阵倦意袭来,什么引体向上、转筷子、解绳结,通通丢到一旁,背了一会儿这继爷爷,实比任何事都要来得练身。 倒头便睡。 0073 闭目听凉炎,转眼成少爷(二) 有些事一旦养出了习惯,便成了习性。 宿平就是这般。丑时入睡,卯初起床,虽只一个半的时辰,但仍神采奕奕,照例跑完晨跑回到家中,接着连下一套俯卧撑,却是渐感吃不消了,蒙药的副效、少眠的困乏,在那体力耗费之后,一齐挥发出来。 姚山凤这时也刚起床,脸上亦不见任何慵懒之状,原来她和宿平是一类人,笑句“你还挺精神”,就去洗漱。片刻侯母将早饭端上。宿平吃得最快,却依旧不见继老头出来,好奇之下便入房查探。 结果开门便愣了一愣。 原来老头竟然正席在床头打坐,这时听到门轧的吱哑声,也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来,隐隐还真有股仙风道骨的错觉。 “哎——昨夜没和佛祖聊天,佛祖说他不高兴了,还好老头子一番劝慰,这才将他安抚下来。”继老头煞有介事道。 宿平腹诽一句,说得跟真的似的,又问:“继爷爷你脑子还好使吧?” 旋即又觉这话不对,正要解释一句,哪知已经迟了。就见老头果然腾地从床上跳起,直如饿虎扑羊一般,一个板栗当头敲下,想避都不能避开。 “看来您老是没事了,快去吃早饭吧。”宿平揉脑袋道。 继老头“嗯”了一声,又瞅了少年一眼,皱眉道:“你昨夜干什么去了?怎地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宿平古怪道:“咱们昨夜不是同去喝酒了么?” 继老头好似方才反应过来般地双目一瞪,恍然大叫:“啊呀!难怪佛祖责我昨夜没和他聊天!” 宿平哑然,你有这么糊涂么?却是不敢再宣之于口,怕又徒遭一顿板栗。 继老头像个没事的人儿一样,走了出去,浑然不问昨夜之事,倒叫少年对他这份“健忘”欣羡不已。 上午练了一会儿弓箭,不但“飞落花”没什么进展,居然还被高凳磕摔了好几次,继老头与侯大志当然拍手叫乐。宿平自知已是困意难支,只得收了弓箭,又去床上睡了个回笼觉。醒来之后精神饱满。 精神饱满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见见那个黑衣人。 用过午饭,正要出门,却被继老头拦下了。 老头斜眼问道:“你鬼鬼祟祟的,要去哪里?” 宿平没好气道:“我哪里鬼鬼祟祟了!” “你就装吧!”继老头嘿嘿一笑,朝旁边侯老头问道,“老兄弟,你说他是不是有问题?” “老兄高明。”这句话早已成了侯父的口头之禅。 “好吧……”宿平极其非常之很不甘愿地点头叹道,“我承认我鬼鬼祟祟了——好爷爷,你又想如何?” 继老头辞严义正道:“少年易失足,我须跟上你,好好看护才可放心。” 这又叫什么事!昨夜已然为你担心了一番,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再跟来了!少年于是腆起一脸和颜悦色,笑道:“好爷爷,我定会将您的教会牢牢记在心里,少年虽易失足,却也要一个人多磨练磨练,才可成才嘛,对也不对?” 继老头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少年几眼,直看得他鸡皮疙瘩落满一地,这才道:“咦……看不出你还能说出这么一句人话,罢了罢了,便让你暂离我这强劲的羽翼一会儿吧。” 什么强劲的羽翼!我又哪句不是人话了!少年虽有腹诽,却是不敢再与他纠缠不清,如获大赦之下,丢盔弃甲而逃。 继老头看着少年的背影,嗫嚅老嘴,突然回首对侯老头道:“老兄弟,咱们也出门杀他几盘!”说着,抬腿就走。侯父自是返老还童般地雀跃着跟了上去。 一回生,二回熟。 宿平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南林苑”的门口,门口正停了驾马车。马儿毛亮神俊,车棚更是精致光鲜,却不知哪个有钱人在里面看戏。 收拾心神,进得戏堂。 白日里人们各有事情忙活,是以南林苑此刻并没有太多精彩刺激的名目,也不见有人耍上几通百戏,都是些慢调老生的曲子,不过倒有另一番悠闲的风味。 少年却无心观赏,是因他这时才幡然想起,自己竟连那黑衣人叫个什么名号都不知晓,既不能报上名号,又怎能找到其人。 踌躇间,一个跑堂的上前问话,要请他入座听唱。 宿平正待摇头离开,突而又觉不甘,当下将心一横,伸手拉过了跑堂的。那跑堂的愣了一愣,满脸诧异地看着少年。少年见他两只眼睛好奇忽闪,尴尬不已,硬着头皮吞吞吐吐道:“我……我……我叫宿平!” 哪知这跑堂目光笃地一亮:“哎呀!原来是宿平少爷!” 这回轮到宿平愣了,我何时又成少爷了?又一个稀奇想法涌上——我是少爷,那父亲不就是老爷了?一想起他爹化作老爷的模样,不由鸡皮疙瘩骤起。 那跑堂见他不答,立即补了一句:“您稍等片刻,我去叫管事的。”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中年男子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那男子一见少年,脸上登时露出惊异的神采,失声道:“你就是宿平少爷!?” 宿平暗想,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古怪,却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还好这管事的颇为精明,当下支开跑堂,拉着宿平走到一个避耳的角落,不掩兴奋道:“原来宿平少爷就是那个‘高手’,难怪会搭救咱们南林苑了,二小姐也真是的,居然还瞒着我们不说。” 宿平豁然醒悟,那夜痛揍斧狼帮时,台上的众人当中,此人定也在场!少年一开始背对着蒙湿诗等人,后来这群恶徒又顾着追赶周真明,是以皆未见到他的面貌,然而台上南林苑的人却与他对面而照,自是将这“高手”看在眼里。于是呵呵一笑,却仍不明对方为何都称呼自己“少爷”,还有那“二小姐”是谁? 管事的不疑有他,像是见了老朋友般赞道:“没想到表少爷年纪轻轻,居然就有如此身手,真是令人佩服。哦,对了,我叫皮念仁,是戏苑的管事,以后表少爷就叫我老皮好了。” 少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此间戏苑的“表少爷”。 宿平也是机灵,当下点头道:“好、好!老皮,不知……”故意将话音拖了一拖。 老皮果然乖乖就范,顺着少年话头道:“要找苑主是吧?她早已叫我备好了马车,就在门外候着,只等表少爷来了便可起程!” “起程?”宿平愕然道。 老皮道:“自然是去戏苑的大宅园了。” 叫过一个马夫,三人走了出来。 才到街上,正要登车,就听一个声音嚷嚷:“宿平!宿平!” 转过头来,少年一身冷汗! 竟是继老头。 老头跛脚飞奔,凑上前道:“你这是去哪里?”两只老眼一煞不煞地盯着那精巧好看的马车,便如孩童见了山楂葫芦一般。 老皮道:“表少爷,这位是?” “我的一个同——乡!”宿平赶紧抢道,他如今已是“少爷”了,自然不再提寒酸的“同村”二字,继而又问老头,“你怎地在这里?” 继老头朝后努了努嘴。 少年就见那对街的角落,坐着两个下象戏的人,其中一个老汉目不离盘,不是侯老头是谁?当下叹气腹诽,你俩还真会挑地头! 继老头可没他这般七窍玲珑的心思,指着那精工细制的马车道:“老头子不管你为何当了少爷,总之我没坐过这么好的车子。”言下之意,便是这马车我坐定了。 宿平知他脾性,却是苦于自己都不知这是怎样的一条来龙去脉,顿时犹豫不定。 继老头见他不答,立刻挖苦道:“哪有你这般小气的少爷!” 少年老脸一红、败下阵来,无奈地朝老皮看了看。 老皮笑道:“这有何妨!” 继老头连声和道:“就是、就是!” 少年情知这次虽也毫无头绪,但眼观老皮言行,定然没有什么危险——再则,自己也给这“南林苑”救过场子,算得上有恩于他们——当下点了点头。 继老头见状,立即掀起车帘,一头就钻了进去。快不可言。 直到马车离去,侯老头依旧沉浸在象戏的楚河之中,浑然不觉。 衡阳乃湖荆南路第二城,除去买卖市街众多,更有大小民巷无数。宿平一路撩着窗帘,看似在流览外景,其实是他那仅存的一丝担忧正在作祟。小心总是好事,不然若是真被人卖了,也不知是卖到了哪处。这个“南林苑”的苑主,那日明明从蒙湿诗的口中听来,是个女的,定然不会是那个出声男音的黑衣人了。而且她的名字因蒙湿诗的一席话,也是记忆犹新,叫作“伊三从”,是伊婷姑娘的姐姐,如此说来老皮口中的“二小姐”多半便是伊婷了。却不知那黑衣人与她二人是什么关系,而自己这个“表少爷”与她们又是什么关系? 继老头显然没他这般纠结,懒身半靠半躺在柔软的锦织垫上,随着马车的晃荡左摇右摆,嘴里直哼:“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皮管事笑道:“您老真是个快活的人。” 继老头道:“那是自然,人生得意须尽欢嘛!这般难得享受,什么放不下的心事也得丢到一旁咯!” 皮管事拍手称好:“老先生出口成章,在下佩服。” 宿平微微摇头苦笑,又看向窗外。 马车是一路向北行去的,大约只用了两刻的时辰,便已听前面车夫“吁”的一声。 “表少爷,咱们到了。” 0074 南林园相约,柳暗明花现(一) 一面颇为古旧的宅门围墙,长长的墙沿上爬满了条条青藤。斑驳陆离的门瓦下挂着一块较新的匾额,上写“南林园”三个大字,字体端庄却不失遒劲。最妙的是,人未进院,就听里头飘出阵阵的钟琴鼓瑟之音,更兼美妙歌嗓相和。 宅子的外面并没有什么看门的小厮,老皮只叩了两叩,便有一个青年前来应门。 进得院内,这才叫做豁然开朗。 这院子比起蒙宅的还要大上不止一倍,亦不乏红花绿叶,只是这些植株大多绕墙而种,仅有一口大花坛建在正中,开满鲜艳夺目。如此构造,却是不无道理,皆因这院子里堆堆错错地,站了许多的男男女女,那些声音便是他们传出。有人正在唱调,有人正在拉弹,还有几个身手俊俏的不住翻腾杂耍,却是那些百戏的戏子正在练功。 好一派热闹的场景。 皮管事见宿平看得出神,笑道:“咱们‘南林苑’要做生意,街市的后院不够大,若是在那里练功,定会扰了前堂听戏之人的兴致,是以苑主两年前买下了这个宅子——门口的牌匾就是苑主自己题的。” 就在这时,那群唱戏之人当中,走出一个女子,一身淡紫长衫,头上简简单单地梳了一个平鬟,分束成结,上插一记珠簪,脸上并未施任何粉黛,却是素丽动人。 宿平隐隐觉得何处见过此女,却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女子远远而问:“皮大哥,你怎地过来了?”继而把秀目投向了两个生人,直至看清宿平之后,脸上的神情与那老皮初见之时并无太大差别,惊诧道:“是你!” 少年尚未答话,老皮却是大讶:“二小姐不认得表少爷?” 宿平霍然想起了此女是谁,顿时目瞪口呆不已。女人妆前妆后的不同,今日少年方始得以领教,不过唯一相同不变的是,这个伊婷姑娘无论台上台下,都是一样的好看。 伊婷闻言愕了一愕,眼神波动间,旋即“格格”掩口笑道:“原来你就是宿平表弟!” 老皮更是不解:“二小姐果真不认得表少爷啊?” “真是不认得哩!”伊婷放下纤指,目光仍流连在少年的脸上,“我们家的男儿就是生得好看。” 宿平不知如何接话。 那伊婷又笑:“表弟自然也不认得我了。皮大哥,我们家本来住在湘水的东边,哪知姨娘却看上了湘水西边的姨父,不顾家人的反对、放着殷实的家境不呆,大好的青春年华却被姨父拐跑到了衡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当起了村姑,一去就是大十几年,竟是一趟也未回来省亲,真叫家人想念得紧。” 老皮恍然,他自忖与宿平的父母年纪相若,闻言便对宿平叹道:“原来竟有如此往事,令尊令堂为情而不惧世俗,当真叫人敬仰羡慕。” 继老头却是面露古怪道:“老头子与你爹做了半辈子的邻居,却是被他糊弄了半辈子,看不出这小子还藏了这么一手好本领。” 此刻宿平又才方始体会到什么叫做“哑子吃黄连”,却是“有苦说不出”。最令他震撼的是,这伊婷居然知道自己家住衡山脚下,显然已将自己的来路摸得一清二楚,可笑的是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 “来吧!姐姐正等着你呢!”伊婷说罢,一把挽起少年的手来,又对老皮道,“皮大哥,烦你帮我招呼一下这位老先生。” 继老头好像也极为开心,早把他那“强劲的羽翼”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等老皮开口,便大笑道:“去吧,去吧,早知道来这么个好地方,就该把侯老兄弟一起带来了。” 他还真把自己不当外人了。 原来“南林园”还有内园与外园之分,跨过一个满月形的中门,便到了内园之中,这里头的景致才有了与那蒙宅相似的味道,花木盛放,满庭芳香。 宿平被这个在他眼里还算陌生女子的伊婷手牵着手,温柔舒服之余,却是心头咚咚直跳。少年为了不让她看见自己的尴尬之色,一路都避免与她触目相视,将头撇向一边。正巧看见边上有一个石台,那石台上面摆着一件尚未做好的长袍。这长袍颇厚,定是为冬天所制,做工也是不同寻常,不是一般的整块一色布料,而是由黑、白二色缝接而成,一身下来总有好几十块之多。宿平边走边想:“这是件男人的衣服,看起来倒十分合乎法华叔叔的喜好……莫非是给那黑衣人量身定做的?” 伊婷见他两眼盯着石台,却是俏脸一红,将手一紧,娇叱道:“你这小鬼头,看什么看!” 宿平更是大奇,却是立马收回了视线。 走进一条长廊,尽头有一厢房,两人到了那处门口,伊婷终于停了下来,抬指便扣门扇:“姐姐、姐姐!咱们的表弟来了。” “快进来!”里头立刻应了一句,是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还很欢喜。只是比起伊婷来却又少了七分的甜美,多了九分的爽朗。 推门而进,一个女子迎面站立。 黄玉肌肤鹅卵脸,青丝分额垂两肩,眉如越女剑,目合双新月,丰唇含皓齿,俏鼻点笑颜,水红长罗裙,青绿束腰间。——这南林苑的女苑主比伊婷略大,风情却是更有不同,好似其声音般,与人一阵清新干爽之风。 宿平望着她时,她也正笑吟吟地看着宿平,一时相视无语。 “噗嗤!”伊婷看得好笑,便道,“你俩大眼瞪小眼,是不是对上眼了?” “还真对上眼了!”哪知女苑主促狭一笑道,“我说小表弟,跟姐姐私奔好不好?” 宿平面色大窘,唰地直红到了耳根。 “哈哈!羞了、羞了!”二女同时大笑。 好一会儿,少年才敢出言询问:“我好像与两位并不相识?” 女苑主摇头道:“以前不相识,现在便相识了。这是你的二表姐,我是你的大表姐,你可记住了?” 宿平哪见过这么捉弄人的一对姐妹,直是被她们整得晕头转向,失了方寸,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突然又觉不对,旋即大摇其头,脸上却是更红了,支吾道:“我……是来找……黑衣人的。” 女苑主促狭道:“什么黑衣人、白衣人?这里只有一个紫衣人、一个红衣人。” 宿平急忙纠正道:“不是、是一个蒙面人!昨天夜里是他对我说的,来‘南林苑’找他。” “噢?”女苑主一脸诧异的表情,“那他还说了什么?” 宿平登时想起黑衣人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面现难色,不敢说出口来。 女苑主呵呵一笑,问道:“你看他是不是这样说的?” 少年一愣之下,好奇地盯住了她。 一个嘶哑而熟悉的声音从女苑主的口中传出: “你无须害怕,官府便是拿了你,我也救得你出来!” 宿平轰然一震,失声道:“你就是那个黑衣人!” 伊婷笑道:“不是姐姐是谁?” 宿平急忙追问:“那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女苑主微笑着眨了眨眼,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宿平的胸口。 那里坠着一条穿着两个旧木决的颈链。 “若是一个少年既会射箭,又会小红叶的‘刑屠拳’,还那么聪明可爱仗义,他不是小宿平是谁?” 怔神片刻之后,宿平终于恍然击掌大笑,叫道: “五寨主!” 一浊出手如电,轻轻一拍少年额头,笑嗔道: “叫姐姐!” 红叶老相、法华沉稳,兼授其艺,是故都以叔辈相称。而叶陌路其实比起法华小不了几岁,但颇为玩世不恭,于是就叫“大哥”,可又与年纪相仿的朗乾坤等不同,更要与少年亲近许多,所以一个叫“陌路大哥”、一个却叫“朗大哥”。 宿平心想,反正风雷寨的辈分在他这儿已经乱了套了,只要你不怕给另几位寨主占了口头便宜,左右叫声“姐姐”又有何妨,当下便就一揖到地,恭声唱喏:“宿平见过姐姐!” “唔……好好……”一浊满脸得意欣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像是安抚自家的乖巧宠物一般。 伊婷一见之下,立刻拍手:“我也要、我也要!” 宿平心中疑团告解,又受她二人欢乐情绪影响,脑子也瞬间开朗活络起来,蓦然记起庭园石台之物,当下忍住笑意,顾左右而言他道:“咦?方才外头见到的那件衣服,不知道是谁缝制的?” 伊婷俏脸微红,嗔了少年一眼,轻声道:“是我……” 如此表情,宿平更无怀疑,却是神态恭敬道:“既然如此,便不能叫姐姐了,而应当叫声‘婶婶’才对——宿平见过婶婶!”说着,也对她作了一揖。 一浊早就看出了端倪,刻下再也憋忍不住,叉腰欢叫道:“叫得对、叫得对!就该叫婶婶!” “你们——就会欺负人!”伊婷嘴上嗔怒,脸上却无半分怒色,反倒羞喜居多,好一会儿,才又忸怩地道,“我来问你……法华君……他过得如何?” 一浊朝他眨了眨眼。 宿平心领神会,叹了口气道:“哎……法华叔叔日渐消瘦了……” 伊婷果然大急,颤声心疼道:“是么……” 宿平却有后话,接着道:“不过却更加英俊潇洒了。” 一浊又是呵呵娇笑,连连朝少年竖起了大拇指。 “作死!”伊婷羞赧难当,举起粉拳朝宿平一阵乱捶。宿平坦然受之,不知为何,他在此时此地见了风雷寨的人,就像遇到了自家的亲人一般,有种如沐春风的温暖。 片刻消停之后,宿平问道:“两位……姐姐,怎地会在这里?风雷寨的叔伯兄弟们,可都想念你们得紧,特别是敢指大哥,一到吃饭之时,便常常提起五……姐姐们。”其实这话里本来没有伊婷的份,但总不能落了她的面子,是以改了口。 伊婷却不领情,逮着机会便揶揄道:“撒谎了吧!我可是南岭的人,风雷寨的兄弟们怎会提起我来?” 宿平呵呵讪笑,心道原来如此。 一浊道:“难得小敢指这么惦记我,哪天我回去了,专门就给他开个小灶,烧上几天好菜让他解解馋——不过眼下却是不行,我有要事在身,仍不能返寨。” 伊婷俏皮地挤眉弄眼道:“姐姐的要事可不止一件,若不然,偷空溜几次回去,倒也并非什么难事——对了,姐姐,他可有音讯……唔……” “就你多嘴!”一浊嗔了一句,连忙伸手贴住了伊婷双唇,却对宿平道,“我两年之前便被派在此处负责收罗官府情报,除了大哥,寨中无人知晓。”又突然想起一事,顿了一顿,问道:“听说你要考禁军?” 此话一出,便连伊婷也静了下来,一起看向少年。 宿平只得点了点头。 一浊柔声道:“你可知咱们三山二岭素来与朝廷势成水火,你若考上了禁军,便很难再回风雷寨了——已想清楚了么?” 伊婷也加了一句:“前段日子,我们也收到了山头的消息,红叶大哥与敢指放心不下,硬要带人前来衡阳救你回去,却被大寨主和法华君劝下了,说是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宿平登觉喉咙口一阵酸涩,逼得眼圈一红,猛地张口欲言之后,却又止住不语,默然垂首。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相反却是时常萦绕心头,好几次想要放弃禁军、踏回风雷寨之路,但皆被他屡次否决。家中尚有父母妹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教他们负上“贼亲”之名,只等明年考入禁军,让那张员外家再也不敢心生欺侮,才只正途。而他日渐武射有成,兼之那日龙舟会上禁军大官青睐相邀,更是坚定了他的无穷信心。 “啊呀!都怪姐姐这张嘴,看把小宿平为难的!”一浊见他如此,立刻朝伊婷打了个眼色,也教她不要继续在此处纠缠,岔开话题道:“对了!你又如何会在那恶徒的家中?” 宿平知她说的“恶徒”是蒙湿诗,当下收拾心神,将那赌档前后发生之事全盘讲了一遍。 伊婷也是蕙质兰心,夸道:“你先前不知情下救了咱们‘南林苑’一场,眼下又做了一回援手他人的好事,若你能将这般正义怜悯之心保持,那以后即便做了军官也是个好官,我们也就放心了。” 一浊点头赞同,又问:“只是有一事不明,为何我出手时,你要救他?” 0075 南林园相约,柳暗明花现(二) 宿平于是又将几人喝酒聊天之事说了出来,自然就有那段蒙湿诗与秋等果的爱痕情仇。 两个女子听了之后,都是怔怔地说不出话。伊婷的脸上一派难以置信的表情,而一浊的神色中,却流露出了淡淡的哀愁与懊悔,这在爽直如她的身上,真是鲜有见到。 伊婷先行醒觉了过来,看了一眼一浊之后,宽慰道:“姐姐莫要问心有愧,即算那个登徒子自己再有如何天大的冤屈,却也不能干出此等诸多祸患他人之事,昨夜不结果了他,便等于害了更多的女子。”非是伊婷心肠较硬,而是她并没有身临其境地见到那种魂断身殒的凄凉场景。 这句话倒也有些效用,一浊闻言收起了那一丝懊悔,眼中却仍透着哀愁,喟然一叹,幽幽吟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① 伊婷知她忆起了自己的心中之事,故作噗嗤一笑,逗道:“姐姐这诗,是想你的情郎了?” 一浊果然剐了她一眼,却是面色顿霁,朝宿平道:“原来他竟有这般叫人不忍回首的往事,便也难怪为何他调戏、欺凌的,除了那个张雨娘外,就尽是些有夫之妇了。哎,我原本害怕暴露此处据点,是以之前从未对他下手,可那日他竟敢来‘南林苑’羞辱小婷,方才动了真怒。这等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南林苑里头虽有几个传信的兄弟混在戏子当中,却只能抵挡一时,要是他再叫上些同伙,就真当危险了,偏巧我那几日又身在郴州,远水救不了近火,想想都叫人后怕!——不过还好咱们小宿平在场,既有妙计、又有身手,几下摆平开溜,呵呵,小侠风范、拍手称赞!”说到后面,渐又恢复了开朗的心性,侃侃而谈,令得二人心中大慰。 宿平自嘲道:“我哪是什么‘小侠’?倒是那个周真明才叫‘挺身而出’呢……呵呵,他好似对伊婷姐姐十分着紧哟!” “哪有。”岂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伊婷只给了淡淡的一笑。却也怪不得她,实在是因为她的美貌兼又能歌善舞,为她引来了太多的仰慕者,而周真明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略微特殊的罢了。 少年见伊婷如此泰然,不由想起了舒云颜,颇觉与那周真明有种难兄难弟之感,便问:“那他后来怎样了?没有被斧狼帮抓住吧?” “这倒没有,我已去官府和斧狼帮偷偷查探过了。”一浊说着顿了一顿,忽地想起一事,又好奇而问:“你与那老先生同喝了蒙酒,为何独你一人却立时就醒来了呢?” 宿平闻言,没来由地一阵发怵:“我倒把这事给忘了,当时我只觉有人在我肚子上点了一下,跟着全身发热、出了大汗,就醒过来了。”任谁回想起被人下了手脚还不知对方哪个,都会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少年说这话时也不例外。 一浊明眸微闪,笑道:“那哪里是什么肚子,学过内功的人应当知道,你被人点了‘梁门穴’,才有如此反应!”继而又沉声道:“不过点穴之功,并非拥有内力就能胜任,稍有差池必然弄巧成拙,不救反伤!便如我与小法华,就没有这等本事;大哥倒能点穴伤人,救人却要颇费手脚;但即使舒岭主亲来,也不见得能让你片刻散药醒转,天下间……真是难以想象,竟是在我眼皮底下干的这事。” 伊婷突然插道:“那老先生就坐你边上,会不会是他?” 一浊、宿平齐齐动容,相视而望。 却听这美丽的“二表姐”立刻又自驳道:“噢!不对、不对!要是真是一个如此高的高手,怎会因为输了五两银子,就坐在赌档门口哭死觅活哩!” 一浊笑道:“高人行事,岂是咱们所能预料的——嘿嘿,小宿平,要不要姐姐帮你试探他一下?” 宿平沉吟片刻,忽地摇头笑道:“许是我吃了不合肠胃的东西,又酒劲发作,所以恰巧醒来了……再说了,我穷小子一个,好似也没有什么能让那种高人看上的地方罢?”心中却是不忍,几日同食同眠下来,少年已然将继老头当作了自己的家人,若是因为这般捕风捉影的怀疑,伤了这孤苦伶仃老人的心,自问日后又怎能与他面对。 “小宿平叫人看得上的地方可多哩!”一浊挤眉道,旋即将手一摊,“其实姐姐是骗你的啦!若真是个顶尖高手,我这一点本事上去只能突增笑料而已,哪还妄想能试探出个究竟来?” 宿平想起自己昨夜被她几个回合轻松擒下,便道:“若连五……姐姐也只有‘一点本事’,那我岂非干脆‘没有本事’了么?” “呵呵,小宿平,我看你这‘姐姐’二字,还未叫得利索,今后可得多加训练一番才是啊。”一浊老气横秋道。 宿平哑然失笑,连忙点头称是。 一浊抬腿道:“走!咱们去会会那位老先生!” 当下几人跨出了厢房。路上又确认了一下三人日后掩饰身份的亲戚关系。一浊想要宿平搬来“南林园”住。少年却因邱叔叔尚未归来,要与他知会一声,是以言明之后,没有立刻答应。只此不经意的一处,便可看出,邱禁在少年的内心深处,实是要比风雷寨更为亲密。 才一踏入外园,就见园里的所有人此刻都围成了一圈,外头的那些人,更是踮足朝里翘望。人群之中传出的阵阵抑扬顿挫之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绵绵不绝。三人边走边听,虽不见何人所奏,却如被拨心弦,直到那琴声忽止,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到了人群边上。 轰然一阵拊掌之声,一浊三人自然也一齐拍手。 “老头儿,再来一曲如何?”只见一个骑在围墙边大树上的青年叫道。 一浊赶紧斥声:“小兽,不得无理!” 那个叫“小兽”的青年立即哈哈一笑:“苑主饶命,小的错了!” 众人见一浊来了,左右分出一道,那拉琴之人顿时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是继老头! 宿平腹诽暗叹,您老怎地到哪里都能这么金光闪闪! 继老头这时也将手中的嵇琴(二胡)交还给它的主人,朝那“小兽”笑道:“不行了,人老啦——再拉下去,手指都要断咯!”说着,伸出两只手掌,摊向众人。 就见他那拉弓的右手食、拇二指捏得通红,而左手五指上更是留下道道痕印,显是方才一曲下来,揉弦时间过长,被琴弦拉压所致。 一浊心中疑虑即刻遁去大半,倘若老人真是个高手,那他的手指定然不会被区区琴弦弄成这样,当下便对他笑道:“老先生拉得一手好琴呀!” “也没见他多拍几下手掌么!”继老头瞪了一眼无辜的宿平后,这才指了指自己的跛脚,对一浊长叹道,“是呀……当年老头子家里养了条狗,没料有一天忘了给它喂食,那白眼畜生便凶性大发,咬了我一口,老头子那时穷得很,没钱医治又不能干事,多亏还有把老琴,上得街上卖艺讨糊口,这才活了下来。” “南林苑”的戏子以前大多也是卖艺为生,后来才被一浊收罗进来,当下听了也都感同身受、唏嘘回味。 “小兽”性子最是活跃,又嚷嚷道:“那畜生后来是不是被老人家宰了?好歹也炖锅狗肉汤补补身子!” 继老头哈哈一笑道:“我哪里逮得住它!隔壁村的老宋家天天吃肉,它跑那里啃骨头去了!” 众人的一团愁绪,也被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几番逗趣,都给解散了开去。 这时有人认出了宿平,叫道:“这小哥,不就是那天救了二小姐的高手么?” 一浊当即回道:“你们说巧不巧?他居然是我和小婷的表弟,以前从未谋面,直到近日方才知晓,刚刚才又相认。” 引来一番道贺。 “小兽”一个跟斗从树上翻下,几步跑到少年跟前,边瞅边道:“你就是宿平兄……表少爷!久仰久仰!我叫贾瘦兽!”他的名字倒与蒙湿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年纪只比少年大了四五岁,约莫二十许间,身高也是一般上下。 宿平看他的表现、听他的调调,哪里还不知对方也是三山二岭的人,当即拱手道:“贾兄弟莫要见外,与我兄弟相称便可。” 贾瘦兽转眼看向了一浊,见对方微笑点头,当即搂了宿平肩膀道:“走,我带你去玩个好玩儿的东西。” 两人并肩而去,众人也都散开了,一时间声乐再起。 一浊朝继老头摆了个“请”字,老头微笑颔首,与伊婷三人同跟上宿平与贾瘦兽。一浊见他走路之时,确实一瘸一拐,落下心事,轻轻叹了口气。 贾瘦兽带着少年来到一处站定。 原来是一块耍百戏的大跷板!左端搭在地面,右端翘起半人多高,中间支着一个三角木架,两端一侧各放着一个一人一手高的木台。 宿平暗道,这有什么玩头? 贾瘦兽似看出了他的心事,不以为意地指着翘起那端旁边的木台,笑嘻嘻道:“宿平兄弟,你且站到那台上去——对了,将那木台再望右移一些!” 宿平依言做完,站在高出跷板顶端一人左右的木台上。 贾瘦兽见一浊三人过来,更是兴奋,自己走到左边靠地的一端,又将那跷板向右推了尺许,恰好伸到宿平站着的木台跟前,接着自己便站上了跷板的左端顶,身子背对着少年叫道:“宿平兄弟,我等会儿喊‘跳’!你便就跳到跷板的那端!记得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劲往下蹬就行了!明白?” 宿平顿时会意,叫声“明白”! 贾瘦兽哈哈一笑,抖动全身、舒络筋骨后,这才微微前倾、屈起双腿。 “跳!” 宿平应声一个跳纵,空中弓起身子,拼力向下一踩。 左低右高的跷板顿时来了个乾坤倒转,右端疾速向地面压去,而那左端猛地向上一弹。 贾瘦兽如一个炮仗般飞冲上天,跃起两丈多高! 不仅如此,还有花样!就见他起身时已然向前扑出,空中翻起数个筋斗,最后将到地面时,双脚向下一撑,稳稳站定。 对方玩得轻松写意,宿平却是看得心头直跳,终于见他安然无恙,立时拍手叫好。 贾瘦兽转过身来,得意地向几人拱了拱手。 继老头突然开口赞道:“小娃娃好生厉害!可比有些人只会摆条凳子跳来跳去强多了。” 宿平知他在笑话自己,却也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只是笑着笑着,宿平的脸色却慢慢变了,片刻之后,竟又化作狂喜之状,猛地看向一浊,斩钉截铁地叫道: “姐姐!明日我要搬来这里住下!” —————————————————— ①引自李白《秋风词》 0076 乱言解真谛,书信传情疾(一) 一浊、伊婷自然欢迎,贾瘦兽也是立刻拍手叫好。只是一浊心中着实不解,方才还说要等过几日再定的宿平,怎么就突然改变了主意,于是便笑问:“你不等你邱叔叔回来了?” “不等了、不等了!”宿平摇头,又对贾瘦兽道,“我想和贾兄弟学跷板,不知道你肯不肯教我?” 两女愕然,贾瘦兽却开心道:“肯的、肯的!我正愁没人陪我玩哩!——要不咱们现在就练?” 宿平也受他感染,叫道:“好呀!” 一浊笑骂道:“俩小子倒是臭味相投!”旋即又对一旁的继老头道:“老先生不如也搬过来住吧?”五寨主知他终因赖着宿平才寄住到了侯家,如今少年要换地方,当然没有理由让其独自留在那里。 继老头也不客气,回道:“老头子正想说这事,如此就多谢啦——哈哈,不过我和这小子睡惯了,只安排一个房间就成。” 一浊对他的行事古怪早有耳闻,不以为忤地呵呵一笑道:“老先生说怎样,小女子依你就是。” 继老头朝她打了个眼色,神秘道:“咱们先看好戏。” 一浊、伊婷同时望去,只见宿平和贾瘦兽已然准备就绪,不过却是调了个头,贾瘦兽站在了右边的木台上,宿平站在跷板左端。 贾瘦兽催道:“宿平兄弟,好了没!” 宿平显然是第一次玩,有些惴惴道:“等等!”当下猛地吸了一口气,再又缓缓地吐出,少作平复后,才道:“跳!” 贾瘦兽却没任何动作,只听他叫道:“你怎地不弓腿?” 宿平道:“没事!——跳!” 哈哈一笑,贾瘦兽在那木台上用力一蹬,踩下跷板。 那头的宿平顿觉一股大力从脚底传来,随之小腿骤然紧绷,向上纵起。对方可比宿平有经验多了,兼之两人体重相若,所以,结果就是宿平飞得比贾瘦兽更高、更快! 突然,贾瘦兽最先叫道:“啊!” 伊婷也跟失声道:“呀!” 一浊最为冷静,喝道:“小兽!快站好!” 宿平笔直的身体,在天上顿了一顿,接着便要向下直堕!却是正朝着翘起的跷板左端撞去!少年自己也显然发现了这一点,惊慌之下,手脚站着划水般胡乱摆动。 一浊飞快再喝:“别动!两脚并好!再踩跷板!” 宿平立刻依言照做,果真就并拢双脚不动了,向下看紧那两尺宽的跷板。 就听“咄”地一声,宿平重又落回到了翘起的端头,跷板风轮再转。 贾瘦兽一声欢叫,空中几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落地。 宿平却是“啊哟!”一句,抱住了脚踝。 继老头幸灾乐祸地嘟哝道:“看吧,说有好戏就有好戏。” 一浊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去将宿平的鞋子脱下,揉了几揉,最后双手用力一捏! “啊!”宿平痛叫,冷汗直冒。 一记手掌拍在少年的额头,一浊笑斥道:“叫你逞能!你这是放炮仗呢?还是放炮仗呢!” 贾瘦兽这时也凑了过来,见他没事,便嬉皮笑脸道:“宿平兄弟不是放炮仗,是放烟花!那么笔直朝天的,就差没有屁股开花了!”见一浊瞪了他一眼,连忙憋起坏笑,装作一本正经问道:“你怎地不向前扑出去呢?” 宿平苦笑道:“忘了……” 贾瘦兽这下是真糊涂了,诧异道:“你不是要翻筋斗么?怎么连这个都会忘了?” 宿平满脸无辜:“谁说我要翻筋斗了……噢!我只是要学这跷板来练射箭!” “啊?”三个南林苑的人惊声同呼。只有继老头事不关己地呵呵直笑。 “跷板也能练箭?”一浊纳闷道,“我倒是闻所未闻。” “能!——就像这样……”宿平说起弓箭,立时来了精神,当下站起身子,想要作出一个向上跃起的动作,哪知脚上仍在疼痛,“哎哟”一声,却跳不起来,只得用手比划继续道,“我要练的射箭,是飞起来射的。” “没学好走路就……咦?”一浊本想嗔怪他,但细想之后又改口道,“你倒真的是射箭厉害!如此看来,莫非你真的已经站着百发百中了?——不过,你又没轻功,学那做甚?” 宿平挠头道:“正是因为不会轻功,所以才要借用跷板呢。” 伊婷插道:“可为什么一定要飞起来射呀?法华君有轻功,我也没见他飞起来射过呢。——可是他能够边跑边射,一样也是例无虚发哩!”她们现在知道继老头的来路,倒也不怕他在旁听着,其实单单说个名字,别人也猜不出什么道道来。 宿平心想,原来三山二岭的兄弟虽然知道法华叔叔出自“箭神庄”,却不知道有“花落箭”一事,于是也不反驳,只微微一笑。其实他在“花落箭”的层次上,与法华并无太大差距,都是停在“飞落花”的第二层门外,只是欠缺了一些火候、力道而已,若是单论出箭速度,宿平已然青出于蓝。 继老头突然欣喜道:“什么法华经?你们也和老头子一样,是信佛的吗?” 一浊“噗嗤”一声:“老先生说笑了,法华君,叫作……是个人名,是我妹妹的心上人。” 继老头忙道:“有没有拜过堂?” 一浊笑道:“还未呢!不过我妹妹怕是等不及了!” 继老头搓手道:“那可好、那可好!那小子现在哪里!老头子最喜欢说媒了!” 伊婷羞赧地“嘤咛”一声,众人皆笑。 贾瘦兽忽道:“射箭有什么好玩的,还是翻筋斗好!宿平兄弟,你看着!” 说完,就见他一个箭步向外蹿去,动作迅速无比,眨眼就到了那围墙边上。飞奔中突然抬起一腿,踢向墙面,踩中之后便有借力,借力之后自然飞身变向,一个筋斗翻出老远,轻巧落地之后,未及站稳,便又冲到一棵树下,蹬腿跃身,两手抓住一条横出的树杈,身体一个抖动,好似“引体向上”中的“灵猴抢桃”一般,不过这时的贾瘦兽才真正像只猿猴,等他松开手时,借力已毕,而原本跃起的身体又腾高了一分,空中再来两个筋斗前翻,落地继续飞奔,却是到了院底的围墙边上。同样一个纵身踩踏于墙,嗒嗒两下胜似闲庭信步直到墙沿,再一个后翻,如水轮轴转般回身朝向来路,两腿数晃,又到了那棵树下,又是飞身抓枝,但并未松手向前,却是趁着冲劲,绕枝为轴、荡了回去,最高处时,方才离树几个筋斗,又落回了那院底的围墙,这才两眼一凝,“喝”地一声,对着那个跷板边上的木台冲来,及到跟前,双手高举,一个挣足,如飞鱼出水一般,抛起身子射向木台,两手搭台一撑,将自己撑起一丈多高,空中连续三个筋斗,掠过跷板,稳稳钉在众人身前。【注:此段联想跑酷】 宿平见其如此短的时间内,居然做了这许多的动作,且既快又好看。他自己以前也翻过筋斗,便如那日晨跑时遇上蒙湿诗拦路一般,却是和贾瘦兽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心悦诚服之下同几人拍手连连叫好,问道:“贾兄弟!你可会轻功内功?” 贾瘦兽笑道:“我一个跑腿的,哪会什么内功啊!轻功就更谈不上了。” 宿平眼中倏然放光,第二次斩钉截铁道:“我要跟你学翻筋斗!” 一浊揶揄道:“这等猴儿般地蹿来跳去,有甚么好学的!——你不练那飞身射箭了?” “要的要的!飞……飞身射箭要练,翻筋斗也要练!翻筋斗是为了……”宿平说着,看了一浊一眼。 一浊嗔道:“小宿平,你这么看着姐姐作甚?” 宿平嘿嘿一笑,答非所问道:“姐姐,你可追得上贾兄弟?” 一浊看了一眼贾瘦兽,才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若叫我在官道上追小兽,必是手到擒来,要是换作什么街市、山林,抑或有障碍的地方,怕得颇费一番手脚,便是叫他跑了亦有极大可能。” 宿平击节道:“好极、好极!” 一浊佯怒道:“甚么好极?” 宿平却不怕她,哈哈道:“若是我学好了贾兄弟的这身翻筋斗的本领,以后再打不过姐姐,或是姐姐要来打我,我便可以溜之大吉了。”却是暗忖,如此一来,我便可以真的再也不用学那些拳爪刀枪,一心练箭了!反正打不过还能跑得掉!正想着,突觉脸上一痛!“哎哟”叫了出来。 原来是一浊横里伸出一只手来,在他腮帮子上狠狠拧了一下:“那姐姐就趁小宿平还没有练成神功的时候,赶紧多欺负欺负!” 几人一阵哄笑。 午后时光一晃即过,一浊要留二人吃饭,却被宿平拒绝了。继老头也说以后难得与侯老兄弟同桌而餐,硬要回去。一浊与伊婷只好与他们一道,乘着马车直奔侯志的皮革铺,说是人家怎么也照顾了自己的表弟这么长时间,当面道谢总是应该。 衡阳城里虽说认识南林苑“伊三从”苑主的不多,却鲜有人不知道伊婷姑娘的芳名。姚山凤当即差点没有恍过神来,反倒留了她们与马夫在家吃饭。二女本就是绿林中人,当然不做半分作态,更是对粉嫩的侯大志爱不释手,融融洽洽地就餐、道谢之后,在那条街上众人的围观下挥别离去,教侯家二老颇觉脸上有光。 姚山凤却是将信将疑,回屋劈头便问:“好小子你老实说!是不是在骗嫂嫂?怎地就冒出来这么两个漂亮表姐哩?” 0077 乱言解真意,书信传情疾(二) 继老头嘴快,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发生之事,以及那些什么湘水东西、姨娘姨父、偷恋私奔,一股脑儿抖搂了出来,说是要报答姚山凤这几日的恩情。 姚山凤听完之后,愣了半晌,最后才半欣慰半叮嘱地道了一句:“你若是想回来住,嫂嫂随时都给你铺好床。” 宿平正待感激涕零,哪知对方又添道:“那咱们家人日后过去南林苑看戏,是不是有上座、好茶白送?” 嫂嫂果然是雁过拔毛的女中豪杰!片刻的目定口呆之下,宿平赶紧点头称是。 姚山凤最后道了句“等你邱叔叔回来好好审你”之后,就离身看铺去了。 宿平自己脚扭仍未好透,央求继老头抱他上架拉“引体向上”,继老头不答应,只好抓着瓶一浊留下的跌打酒进房去练“十锣妙妙指”了。 继老头与侯老头聊了一会儿之后,方才回寝,见少年坐在床头转筷子、解绳结,哈哈一笑,看着他的双脚道:“现在咱俩就是一对难孙难爷咯!” 宿平恼他不帮自己练“引体向上”,故意不答。 继老头来到床边,抓过那瓶药酒,道:“来来来,把脚伸出来,老头子给你上药,就当是赔礼道歉啦。” 宿平闷声不吭地把脚一伸,放在他的面前。 继老头倒出些许药酒于手,提醒道:“这药酒可烈,你得忍住了。” 宿平当即停下手中动作,点了点头。 继老头的手刚一抚上左脚脚踝,宿平倒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接着,一阵灼热传来,不由令其“呓”的一声轻哼,可当他哼完之后,又觉得脚上立刻轻松舒服了过来,仿若没有扭伤一般,却更添活力。怔神之下,右脚也被老头同样施为,也是一般感受。等对方收手之后,当即落下地来,先踩了两脚,接着又蹦了几下,毫无一丝妨碍。 少年惊道:“这是什么药酒!居然这般灵验!” 继老头不忿而嚷:“什么药酒灵验,明明是我老头子妙手回春嘛!” 宿平忙道:“好、好!是爷爷厉害!” “哼!老头子很受伤,为你操心还不如和佛祖谈心!”说罢,真就弃了药瓶,上床打坐去了。 少年好气又好笑地端望着这位路边捡回来的老人,一脸的祥和,猛地,那个荒唐的猜想重又袭上心头,小声问道:“继爷爷你……是不是一位世外高人?” 继老头原本闭起的双目中,突然睁开一只右眼,上下睥睨了少年几下,傲色道:“我自然是高人!” 宿平如遭雷击! 却听老头又接道:“想我老头子,精通象戏,深谙嵇琴,又能给你看病,你说是不是大大的人才!若不是被一条白眼狗咬瘸了腿,怎也得拜他娘个王侯将相罢!诶……可惜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难封啊……噢!佛祖,抱歉抱歉,我这就来……”说完,又闭上了右眼。 少年怔然无语。 …… 次日上午,宿平与继老头刚收拾好衣物,就有马车来接,同来的还有贾瘦兽。 姚山凤要将几两银子还于继老头。哪知继老头不受,说是如今跟着“宿少爷”混吃混喝用不着钱,还怕到时候银子花了却又给人狠心甩了,所以保险起见,棺材本暂且寄存在她这儿,就当放钱庄。贾瘦兽一旁马屁连拍、瞎起哄,大颂老人江湖经验丰足,高瞻远瞩之眼光天下无人可及。姚山凤也只得作罢收回。 宿平忙着同马夫将那靶架还有余留的箭靶搬出,并未理会他们,不过因为“引体向上”的架子太大、盛置不下,只能到时候另想他法。 依依惜别,宿平请贾瘦兽留下了“南林园”的住址,继老头则在临行对侯老头抛下一句“老兄弟日后棋盘上有什么罩不住的点子尽管来找我” 之后,马车便就离去了。 南林园。 一个红色彩球划空,一线残影倏至,彩球顿了一顿,就见一只桦木箭正插其上,双双坠落,那地面已有同样带箭之球五只。 喝彩声起。 伊婷向一浊道:“姐姐,他们还真没夸大其词呢,宿平这两下子,已然得了法华君真传哩。” 一浊点头轻声笑道:“不但没有夸大,只看小宿平的出箭,才知他竟比小法华还要快!” 伊婷讶然不信道:“真的?” 一浊拍了拍伊婷玉脸道:“只此一项,其他尚还不及……不过在小婷的眼里,自然你的法华君是全面胜出咯……” 伊婷嘤咛,俏颜羞赧。 宿平收回柞木弓,脸上并无多少得意之色,对贾瘦兽请求道:“贾兄弟,咱们开始在跷板上练飞射吧?” 贾瘦兽爽快答应,跑向木台。宿平将那箭靶放在跷板一侧的五十步远处,恰在内外圆隔墙前方,然后返回跷板着地的另一端站好。 一浊突然出言阻止道:“小宿平,你是不是活腻味了?昨天那一脚扭的还不够你受么?姐姐不管你为何一觉醒来又能活蹦乱跳的,但绝不许你再如此冒冒失失!”转头又对贾瘦兽道:“小兽,你待会儿先别翻筋斗,只给他示范落地时该怎么护脚,免得又出了差池。” 贾瘦兽恍然一拍脑门,连声称是。 宿平嘴里咕哝:“那药酒如此好使,还怕个甚么?”却也只得和贾瘦兽掉了个头。 连着几次示范下来,宿平这才惊觉五寨主说得不无道理,原来这“着地”确有窍门,须得脚尖先落,身子前倾,再翻几个滚翻卸力,不然定又是人伤脚扭的下场。 贾瘦兽演练完毕,轮到宿平。 少年抛开弓箭,空手来试,一路熟习下来,已然半日过去了。由此方知,有些事情看着容易,做着却难,更何况这还不用翻筋斗,于是愈发地对贾瘦兽的灵巧佩服起来。 一浊的厨艺确实精湛,宿平吃得开怀,继老头亦是赞口不绝。 下午终于可以用弓射箭了。 伊婷要给法华做新袍,是以坐在内园。继老头与一浊各自搬了张椅子,在外圆给宿平“掠阵”的同时,还能边听院里唱戏练腔,好不悠闲。 宿平解下腕间石决戴于拇指,站在跷板头上才将弓箭撑起,正要吸上一口气叫“跳”,却听一浊一声断喝:“等等!”吓得少年与一旁的继老头险些岔气。 一浊朝老头抱了个歉,对少年嘿嘿道:“小宿平,你把那弓箭开得恁好,做什么呀?” 宿平没好气道:“姐姐,我这不是要练飞射了么?” 一浊道:“莫非你今后遇上的对手,都等你拉好弓箭再飞,然后自己站在地上等死不成?” 宿平一想也对,打了个哈哈,分箭回囊,手中只剩了弯柞木弓,才对一浊道:“姐姐,你还有话交待么?弟弟这里等您先说完!” 一浊见他还敢抬杠,挥手嗔道:“跳吧、跳吧!好心没好报!” 少年收拾心神,大叫一声“跳!” 飞身掠纵!右手火速抽出一箭,眨眼便搭了弦、开了弓,朝着箭靶飕地射去,射完之后立刻将弓一夹,身一缩,落地滚了几滚,站起来后迫不及待地看那靶上。 箭中靶面,却未及红心,堪堪扎在最外圈的边缘! 继老头幸灾乐祸地吹了个“嘘”。 少年却是心中大喜,这已是他意料之外的结局,没想到第一发便已能打靶。 回到跷板,继续练习。 接着,几人便惊异地看到,这小子居然越射越准,到了第八箭,赫然一箭扎中红心。 此刻反而只有宿平本人眼中兴奋渐退,另有心思:“为何我觉着这飞射与那骑射、走射一般,最多只是骑射、走射时人平着动,而飞射时竖着动,并不难练!……但法华叔叔为何又练了这些年,还没练成?莫非……这‘飞射’与‘飞落花’并不相同?!可又不同在哪里呢?明明都是在空中射箭呀……” 一浊见他站立不动、眼神游移,好奇问道:“小宿平,你怎么了?” 宿平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接着回神“噢”了一下,才看了一浊一眼,突地蓦然眼中一亮,问道:“姐姐,假若我像你那样有轻功在身,施展之下射箭,还能这般容易射中么?” 一浊闻言一愕,旋即不加思索道:“自然不能!” 宿平问:“为何姐姐如此肯定?” “呵呵……”一浊对宿平神秘道,“记得姐姐爱耍什么?” 宿平登时想起前夜那几柄冷光四溢的凶器,脱口而出道:“飞刀!——呀!原来如此,这飞刀倒是与射箭有共通之处,不过……姐姐你能边使轻功,飞身出刀,刀刀命中吗?” 一浊抱胸道:“不敢说刀刀命中,力所能及之处,十有八九该是不差。” 宿平叫道:“为何你有轻功便能中,我有轻功却不能中?” 一浊摇头道:“不是不能中,而是射箭比起飞刀,更要难练得多!姐姐当初施展轻功之下,练这飞身出刀,足足练了一年才有小成。因为飞刀乃单手,刀随意动,想出就出,而射箭须得双手,更要抽箭、开弦、瞄准!你说你即便有了轻功,但能这么容易练成么?你要那么容易练成了,岂不要嫉妒死你姐姐?” 宿平现下早已听明,故意眨眼道:“哈哈,那姐姐还真莫要气着,我方才不是已然飞身射中了么?” 一浊剐了他一眼道:“小宿平你那哪里叫飞身射箭!又不须自己用力,只要老太爷一般往那跷板上一站,就有小兽将你送上天去,自己只管安心搭箭开弓就成,当然容易得不只一星半点!而若使上轻功,一口真气提起,便是飞上了天也要时刻注意保住这口真气,不能岔了,顾虑之下,当然不能如你这般气定神闲、心无旁骛!” 宿平一拍大腿,叫道:“这就是了!”心想,原来和我怕被那高凳绊倒是一个道理,难怪法华叔叔这么久都没练成。 却听继老头突然大摇其头,插道:“不见得、不见得哟……” 一浊与宿平同声道:“如何不见得?” 继老头尴尬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忙道:“没什么、没什么,老头子瞎想而已,说溜嘴了。” 一浊笑道:“老先生有话就直说吧,左右都是一家子人。” 0078 乱言解真意,书信传情疾(三) 继老头道:“既然女娃子这么客气,老头子也不摆谱了。不过老头子可没练过什么轻功重功,就是觉得这事吧,光是听着就不对头……”说罢,颇为不好意思地朝一浊看了一眼。一浊客气摆手,示意无妨。老头这才又指着宿平续道:“这小子在那块长木头上被人翘起来,猴儿一样地飞到天上;女娃子方才说的那个什么轻功,也是一样叫人飞到天上。老头子想啊……既然一样飞到天上,那为何这小子就能射中,有轻功的反而射不中了呢?” 一浊释然一笑,极有耐心地道:“许是我刚刚说得快了,老先生没听清哩……那人要使出轻功,便有一口叫作‘真气’的东西,也就是人常说的‘内力’,那人一边要持住这口‘真气’,一边又要射箭,是以不能像小宿平那般不管不顾。” 继老头又摇头道:“那老头子就更糊涂了……明明已经飞上了天去,还管那一口劳什子‘真气’作甚?只管射箭射去不就成了?”接着指了指一旁看戏的宿平道:“这小子飞起两丈多高,掉下来都屁事没有!那有轻功之人还怕会摔死?——啊呀!不对!你看老头子真是糊涂透顶!那会轻功之人,定然飞得更高了,怕是怎么地也有个十丈、八丈的吧?……唔,那样摔下来,没有那什么‘真气’,真是够呛!” 这些话听着好笑,一浊却没有半点笑意,怔怔地看着继老头,旋即面露恭敬地拱手道:“老先生教训的是,小女子受教了!” 继老头茫然问道:“什么教训?莫非老头子猜对了?” 一浊见他面色真似无半分作态,只是信口道来,暗怪自己心中多疑,当即笑道:“呵呵,对哩,被老先生猜对哩,原来是我们错啦……” 继老头立刻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宿平。 少年此时心中想到一事,正突突直跳,哪有功夫看继老头,却向一浊问道:“姐姐……法华叔叔的轻功……能跳起多高?” 一浊不知他是何意,于是回道:“与我倒是不相伯仲,从地上掠到一层屋顶,自是不在话下。” 宿平顿时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难陈,因为他在风雷寨的第二日所见法华练那“飞落花”,明明只跳起一人一手多高,现在经继老头一番“胡言乱语”“歪打正着”之下,终于知道了其中的缘由。 “看法华叔叔那日情状,箭神庄必定是他的一块心病,更是执念要练成‘花落箭’证明自己。哪知越是想要练成,越是练不成!‘飞落花’起身之时,本该一力使出轻功,却又太过在意手中的弓箭,故而只能跳起一人一手,而真正实力的一丈屋高;飞身之时,本该注其意志在弓箭上,却又放不下那一口‘真气’,由此扰了心神,自然不能射不中了……哎,怪只怪‘花落箭’是他箭神庄的独门绝技,而法华叔叔又将此事放在心中不与他人说道,若是早些让雷伯伯他们知晓,或许‘飞落花’已经大成了……” 一浊见少年在那头怔怔发呆,担心他钻进了牛角尖,便说道:“宿平,不要想那许多,既已明白了道理,只需勤加习练,便可熟能生巧。” “不尽然,我看不尽然……”这时,继老头极不知趣地插进一句。 “老先生何出此言?”一浊眉头微微一挑。虽总觉看不清老头儿的深浅,但她此刻不为自己而是在开解少年,若被人驳了回去、对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恐对少年心性不利。 继老头泰然道:“老头子没什么本事,倒是曾听人说起熟能生巧,但——有技方能谈巧。当年流落街头时,咱也拉过琴唱过曲——女娃娃,都说唱曲儿要凭丹田气,可丹田气再多再强,能一口气唱完整曲么?” 一浊倒也干脆,回道:“自然不能,若不换气,怕是没唱完就憋死了。” “是啦,老头子也知道要换气,谁都知道要换气,大伙儿无时不刻都在换气,人人都熟得很,可偏偏不是人人都能唱好曲儿的。哎……老头子当时也是生计所逼,不得不缴了全身家当给一个唱戏的,让他教我如何换气的技法,这才勉强糊了张口,在街头支撑下来——哎呀,那可是一两多的银子啊……”继老头一边抱怨,一边拿他那苦闷的双眼瞅瞅宿平,又瞅瞅一浊。 宿平并无太大反响。倒是五寨主一直都逐字逐句地专心听着,明眸越发铮亮,末了一拍大腿,叫道:“对极!对极!——宿平!这换气便如咱们的换劲!” 少年这下被她稍一点拨,终于也想通关节,暗想:可不是嘛!我方才还想着法华叔叔射箭时,不是太过在意轻功,就是太过在意射箭。轻功时,就该在轻功用劲,射箭时人已在空中,便不必想着轻功,换劲到手臂,用力在弓箭之上,待到射完,再换劲回到轻功不迟! 欣喜之下,宿平一个箭步冲到继老头面前。他开心极了,想要将老头一把抱起。 继老头闪电般伸出他的跛脚,抵住宿平来路:“滚球!老头子可不经撞!” 一浊与少年相视大笑。 宿平忽然眨了眨眼,促狭地朝继老头说道:“好爷爷,你还有什么没说的么?要不教教我怎么飞在空中射箭可好?”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 可继老头的一番回答,却让两人再次惊掉了下巴: “笨小子!女娃娃方才不是说熟能生巧么?想当年我也劈过柴,初始都要将斧头对准了再劈,劈啊劈啊的,便不需再对准了,那斧头啊——就如自己的手臂一样好使,想劈哪儿它就劈到哪儿……哈哈!是不是神气得很呐?……” 五寨主这会儿已经是心悦诚服了。 继老头见二人怔杵在那里,当下大摇其头,转身背着手走开了:“真是无趣,也不知鼓个掌、叫个好,不如去那边看唱戏。” “你这个继爷爷可了不得。”一浊醒转过来,对宿平由衷道。 宿平也颇感神奇,今日几次三番的觉悟,皆是受了这老人家的提点,忆起两人相遇情景,油然而笑:“姐姐不必管他,他就是这么个可爱古怪的老头儿。” 一浊也笑了:“是啦……想恁多作甚!” 宿平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姐姐,我要些纸和一支笔,不知有没有?” 一浊诧异道:“你要纸笔干什么?” 宿平顿了一顿,旋又笑道:“不知怎地,我突然有些想念敢指大哥他们了,也怕他们记挂,是以写封书信。” 一浊自然知道“他们”是谁,欣然点头:“现在就要么?” “现在就要。” 一浊笑骂道:“你倒是个急性子!想到哪出是哪出!” 贾瘦兽许久未能插得上话,此刻叫道:“快快写好!我明日便送去!” 宿平却道:“你不能去,我明日要和你学筋斗呢!” 贾瘦兽问:“你不学这跷板飞射了?” 宿平摇头:“不学了、不学了!先把逃命的功夫学好!” 贾瘦兽当即就地一个空翻,欢叫道:“好也、好也!若是让我那么给你踩跷板踩上一天,当真要乏味死了!” …… 厢房内,宿平坐在桌前,毫笔沾墨、落下白纸: “法华叔恭叩:平自离寨,现已安身,甚是挂念,承恩教诲,日日弓射,不敢稍怠,今习飞落花,偶遇一事……” 写完满满两张之后,轻轻折起放在一旁,又另起一张。 正要提笔写下“敢指兄顺祝”,想让法华替他也转交雷敢指,少年突然想起一事,于是朝那门口喊道:“姐姐,我能在信中提及你么?” 房门紧闭,一浊门口哼道:“不可!咱是执命在外之人,不可暴露!” 原来宿平怕一浊偷看她书信,便苦口婆心地将其劝请到了门外。 少年只好作罢,将那第二份方才抬头的白纸收起,又把第一封信纸塞入封内封好,添上“法华叔亲启”几个字,这才打开房门。 一浊睥了他手上一眼,怔了怔道:“小宿平,你不是要给小敢指写信么,怎地是小法华的名字?” 宿平慌忙解释道:“给谁不都一样么!” 一浊伸手便抓:“我瞧瞧!” 宿平立刻缩手:“不行、不行!你不许看!” 一浊嘿嘿道:“莫非你心里有鬼?将我与小婷卖了?” 宿平道:“没有、没有,两位姐姐我只字未提。” 一浊见勉强不得,气道:“既是不给人瞧,为何不上了火漆!” 宿平奇道:“什么是火漆?” 一浊道:“上了火漆,别人便看不了了,若是硬拆,定会留下痕迹,叫收信之人发觉。” 宿平道:“原来如此,那便上火漆吧——怎么个上法?” 一浊见他兀自不肯交给自己,便只好将他带到桌旁,教了他火漆的上法。宿平上完之后,小心翼翼地吹了几口,这才放心递给一浊。五寨主盯着那书封,揶揄道:“箭是射得挺准,这字儿嘛,啧啧,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宿平微微一笑,也由她说,满脸“你奈我何”的表情。 一浊伸出铁指,将宿平小臂一拧,咬牙切齿道:“今晚你和小兽自己烧火做饭!” 宿平悲吼一声:“啊哟!——姐姐不要!” 0079 乱言解真谛,书信传情疾(四) 在“南林园”度过了第一个夜晚,翌日宿平神清气爽。非是“南林园”的床毯要比侯志家的柔软舒适,而是少年想到法华叔叔收信后练成“飞落花”的愉悦,更因自己有了新的期盼,那便是贾瘦兽灵动脱跳的筋斗功夫,若再配以弓箭在手,简直如鱼得水。 循例寅末起床,外出跑上几圈,卯时归来,做完俯卧撑,吃过早饭,便和贾瘦兽来到外院。后者昨晚受宿平所累,与他一起被一浊罚了另起炉灶,自炊自吃,虽比不上五寨主的厨艺,倒也更加增进了彼此的好感。 宿平道:“瘦兽兄弟,这筋斗该是怎么个练法?” 贾瘦兽愣了愣,古怪道:“翻筋斗要什么练法?” 宿平道:“没个练法,难不成是天生的?” 贾瘦兽这才一拍大腿:“有了!” 宿平眼睛一亮:“快说、快说!” 贾瘦兽问:“宿平兄弟,你小时候怕死么?” 宿平不解:“什么怕死?” “呀!错了错了……”贾瘦兽摆手道,“我意是说,宿平兄弟小时候胆子大不大?” 宿平想起自己一年以前的模样,轻声嘟哝道:“不甚很大。” 贾瘦兽笑道:“这便难怪了。” 宿平瞪眼:“这与翻筋斗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关系可大!”贾瘦兽又笑,“便拿我来说吧。我本是南岭边上的一个山娃子,整个村的小孩儿当年就属我最胆儿大!我记得清清楚楚,十岁那年,我们几个玩伴说起翻筋斗,别的娃娃一个都不敢去试,当时我便来了个空翻,你猜怎么地?” 宿平问:“怎么地了?” 贾瘦兽得意道:“我把脖子给扭了!” 宿平心下一凉,感同身受道:“那不是很痛?”却又腹诽不已,这事有什么可得意的么? 贾瘦兽哈哈一笑:“当时的确很痛,不过几天之后,还不照样活蹦乱跳?最好玩的是那些同伴们,他们自那以后便再也不敢去翻筋斗了。结果只有我一人越翻越起劲,越练越厉害,直到后来被师父路过看中,把我收到了南岭。” 宿平又问:“那你后来就没再扭过脖子?” 贾瘦兽道:“怎会没有!不仅扭过脖子,还折过腰、崴过脚哩!当然,自己事自己知,在旁人看来,或许定然觉得我痛得快死了,其实我已经扭过第一次脖子了,后面再痛几次还会怕么?” 宿平依稀忆起自己第一次与小癞子打架之后的那句话:“原来这就是被揍的感觉。好像也不太痛嘛!”打那以后,自己的胆子就渐渐变大了,学了射箭、拳法、指法,更是不怕与人对峙,居然还能路见不平。当下一片了然,对贾瘦兽道:“我知了!” 贾瘦兽喜道:“那咱们便开始了?” 宿平欣然道:“开始!” 接着贾瘦兽便不说话了,抱胸站在一旁。宿平愣了一愣,片刻之后,问道:“怎么开始?” 贾瘦兽也被他问懵了,道:“你翻呀!空翻!噢?——便如这般!”说罢一个起跳,空中轮了个筋斗,又踩在原来的位置。 宿平傻眼道:“这也行!” 贾瘦兽笑道:“你刚开始学,自然不能落回原地,向前翻出便可!”顿了一顿,又道:“要不要我给你拿张絮垫子过来?免得伤了身子,被苑主训斥之下,又得咱俩自己吹灶灰了!” 宿平目光一凝道:“不用!垫了垫子,便没意思了!” 当下咬起牙关,“嗨”地一声过后,就见他已跳在空中,并未向前扑出,竟也是原地一个筋斗,可就在他头刚转到下方之时,只比地面堪堪高了一尺距离,险险将后肩转起之后,脚却已然着地,“啪”地一声脆响,脚板拍在地面上,打起一层黄尘,紧接着“蹬蹬蹬”挣扎着后撤数步,脊背擦地,“簌”地划出近一丈远。 那边坐在众戏子中间听戏的继老头突然欢嚷一声:“好也、好也!” 这回轮到贾瘦兽傻眼了:“这也成?” 宿平从地上跳起,一背的黄泥,却兴奋道:“怎么样、怎么样?就差一点了!” “是就差了一点!差一点脖子就断喽!”原来是一浊恰好从内园走了出来,旁边还跟这一个青年,笑眯眯地看着宿平,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朝少年扬了一扬。 宿平知他是此地除了贾瘦兽之外,三山二岭的另一个信使,当下微笑地点了点头。 一浊嗔道:“还笑得出来!”先朝那青年扔个眼色,等他离去之后,向着宿平续道:“有多大的碗,就盛多少的饭!你明明不会翻筋斗却要强翻——罚你俩今日中饭……” 贾瘦兽立时眼皮一抖,哀嚎道:“苑主姐姐——” 一浊回瞪一眼,淡淡道:“小兽你敢打断姐姐说话,若不说出个道道来,就连晚饭……” “姐姐休恼,这都是我的主意!”却是宿平抢道,说话时看了一眼那边的继老头,“继爷爷昨日一番教诲让宿平可谓‘茅塞顿开’,我心想呀,我不会什么轻功,但又想学飞身射箭,才让瘦兽兄弟教我筋斗——继爷爷还说了,跳起来时就不要怕摔,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贾瘦兽猛然肯定地连连点头,抿嘴私下朝“同伙”竖起大拇指。 一浊没料他还真能讲得头头是道,愕了一愕,才目光闪动道:“聪明的小宿平,你身上可带银钱了?” 宿平想起自己的五十二个铜板都被继爷爷坑了,于是茫然摇头。 一浊忽然板起了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没带银钱,那便要听我的……嘿嘿,姐姐我可不是心疼你摔没摔跤——若照你这般练法,没几下便要磨破一件衣裳,那可是要花银子的!” 宿平脸色微微一红,道:“姐姐要我怎么做?” 一浊朝贾瘦兽道:“小兽,去把那跳索的绳子拿来。” 贾瘦兽应命而去,不多时,就有一条六尺长的绳索抓在手中,跑了回来。 一浊道:“小宿平,我观你跑步,知你耐力不错;观你抽箭搭弦,知你手指灵活;观你开弓射箭,知你臂力、眼力尚佳……虽有诸多优异,但在我眼中,至少仍有两点不够格!” 宿平没有丝毫不忿,颇为焦急地问道:“哪两点?” 一浊伸出手指:“其一,手腕、双臂灵活不够;其二,脚上力道不够!” 宿平追问:“此话何解?” 一浊笑道:“咱们先说那其二——小兽,你给小宿平跳个索看看!” “跳索”即是常人所说的“跳绳”。 只见贾瘦兽答应一声,将那绳子两头抓在手中,试了一下长短,才垂于脚后跟。 这时一浊对宿平道:“你算好自己一呼一吸,十八个呼吸为一轮,且看小兽一轮能跳索几次?” “开始!” 只见贾瘦兽双腕齐抖,那绳索顿时呼呼生风,两只脚尖更是不断点地离地、又点地离地,看得宿平有些眼花,瞪起双目,却是不敢有丝毫计错。其间贾瘦兽绊了三次脚,又飞快连上继续,十八个呼吸之后,宿平喊了一声停。 一浊问:“几个?” 宿平答道:“两百二十一个。” 一浊笑道:“换我来!”从气喘吁吁的贾瘦兽手中接过绳子。 “开始!” 只觉前头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令得宿平不由后退半步。他此刻已不能说眼花了,该叫“目不暇接”更为妥当,是因一浊的手腕实在震得太快,微微颤动一下,便是一圈过去,且未见一次绊脚。 十八个呼吸之后,宿平喊了声“停”。 一浊收起绳索,脸不红心不跳地问道:“几个?” 宿平摇了摇头,示意未及数清。 一浊呵呵一笑,道:“三百零六个!” 贾瘦兽无奈地摇了摇头,宿平两眼直愣。 一浊将绳索递给了少年,道:“你来试试!” 宿平颓然道:“不试了,定然比不过你们。” 一浊笑意更甚,又问:“你可知为何?” 宿平想了一想,才道:“定是与姐姐说的手腕、脚劲之故了。” 一浊点头道:“正是……小兽擅翻筋斗,可见脚劲之好,而我亦比其不差,但更胜在手腕灵活。而跳索之诀窍,便在腕脚之间。绳子抡一圈,便过一次脚尖,是以跳绳要快,还得过脚上这关,脚尖跳动自然越快越好,这便是小兽的优势;然而,若是索子太慢,脚尖再快亦是徒劳,是以手腕的抖索速度必要跟上,小兽的手腕,不如其脚尖灵活,同样也不如姐姐的手腕灵活,故而自然比我少跳了几个。”说着,扔下绳子,突然向腰间一探,便有一把宿平极为眼熟的飞刀捏在五指之间,当下对少年笑道: “使出全力,抓住我的手腕!” 0080 多情往南去,老庵谁人忆(一) 宿平依言,一把将五寨主的手腕扣住! 一浊道:“太松、太松!使出全力、再抓紧些!” 少年立即照做,手背青筋暴起。 一浊转了个身,带着宿平面朝箭靶的方向,口中道:“看好了!” 说罢,只听她轻叱一声,腰不动、肩不动、后臂不动,前臂一颤,手腕剧抖! 刹那间,宿平忽觉手中一股震力传来,五指如执狂牛之蹄,再也无法抓扣得住,心惊肉跳之下,那柄飞刀亮起白光,已然脱手而出! “咄”地一声,正中箭靶红心! 宿平惊道:“姐姐的手劲,怎地如此了得!” 一浊搓了搓自己的手腕,再一点宿平额头,笑道:“这可不是手劲,是腕劲!单而论之,二哥号称‘算盘手’亦非我的对手哩!” 宿平立时记起空手抓箭的二寨主黄鹤杳,瞠目结舌。却是再一细想,果然不无道理。一浊明明被自己使出全力扣了手腕,再要将那飞刀甩出何其困难,更不用腰力、肩力、臂力,只凭其腕力,居然还能射中五十步,指哪打哪,这般功夫简直闻所未闻!又一想,若是对上敌人,即便被其如此这般制住手腕,对方松懈之时,再甩一记飞刀,不打箭靶却打其脸面……想想都教人骇然! 一浊见他垂首不语,趁热打铁道:“小宿平想不想拥有小兽一般的脚劲,还有姐姐一般的腕力呢?” 宿平抬头速道:“想!” 一浊又问贾瘦兽:“你哩?” 贾瘦兽忙撤后两步,摆手道:“不想不想,忒也累人了!”说罢,飞也似地跑开,溜向那些练功的百戏戏子一边去了。 一浊笑瞪一眼,对宿平道:“既是想练好腕力、脚劲,那便开始跳绳吧!等你小有所成之日,那区区几个筋斗自是手到擒来!”顿了一顿,又道:“这可是跳一个上午的绳子,你吃得消么?” 宿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别说一个上午了,便是一整天也不在话下。 一浊欣然道:“不错!想来你应比小兽有耐性多了——我去年也是这般教他,哪知这小猴子才练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如刚才那般逃之夭夭了!” 宿平心道,也对,瘦兽兄弟生性好动,你让他重复如此乏味之事,别说半日了,便是一刻钟下来,也比杀了他还难受,能坚持半个时辰,已是奇迹。却是又想不通,他的这手筋斗绝活,是怎么练成的? 一浊拾起绳索交到少年手中,说句“用心跳绳,上午做完这门功课,下午还另有他事。”便就走了。宿平想不出她要自己做什么事,索性专心一意地练将起来。 这跳索看似简单,却是比那邱叔叔教的“俯卧撑”、“引体向上”还要折腾人数倍,至少后两者皆可发出全身之力,而跳索反而要将膝、臀、腰、肩并直僵住不动,脚尖无时不刻不在踮拍地面、手腕无时不刻不在晃抖。几百圈下来,已让少年叫苦不迭,小腿绷得都快抽筋了。然而,愈是这样,他愈是不能停下,是因他仍记得红叶大叔首日教他“刑屠拳”时,所说的那两个“度”字。 “挺下去!”少年不住地给自己打气。五百跳一歇,即便后来体力不支,亦是不曾更改。 继老头一边听戏,一边啃豆子,一边又望着宿平,悠哉悠哉,呵呵直乐。 贾瘦兽却是不忍多看,偶尔瞥上一眼,只感头皮发麻,那眼神仿若见了什么不世出的怪物一般。 半日过去,一位中年家嫂出来唤大伙儿用饭。伊婷与一浊也从内园出来了,一道进了外院的大堂。宿平强自撑着两脚,哆哆嗦嗦地抖着小腿肚跟了进去,两个时辰跳索真不是寻常之人所能受得了的。 午后睡了半晌、出了房门,已见继老头与一浊对坐在石桌旁下象戏,伊婷却没有在场。女子爱美,大约是怕连日制衣太过伤神伤颜,也还在午觉当中。 继老头一脸淡若清风,一浊却是眉头紧蹙。片刻之后,五寨主摇头苦笑道:“老先生,我又输了。” 继老头开怀道:“女娃子,比侯老兄弟可强多了。” 宿平正要上去瞧那残局,忽听“哗啦”一声,吓得他又立刻缩了回去。一浊将手中棋子扔进盘内,来了个起立转身,嘿嘿道:“小宿平来得好!” 宿平心知她斗不过继爷爷,就要移祸江东,抬起腿撒丫子便撤,却早已给对方一手抓了个正着,于是戚戚然道:“姐姐要作甚?” 一浊露齿一笑:“不是说好下午还有事么?”说着,与继老头打了个招呼,挟持着少年,并肩出了内园。 外院左右各有一排房子,两人此刻去的,就是用膳的大堂对面。推开大门,就见里头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乐器,除了几面鼓、几张继老头曾耍过一次的嵇琴外,其他的,宿平一概说不上名头。 一浊突然道:“一个人即便有了傲世的强横外功与内力,却不一定能在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胜过别人,你可知那些部位是什么?” 宿平见她劈头就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想了一想,答道:“脑子!” 一浊嗔道:“什么脑子!再答!” 宿平又想了一想,道:“鼻子——噢不!眼睛?也不对?——身高?……” 一浊哭笑不得道:“好罢……那我再问你,你是不是与小陌路学了赌技?” 宿平愕然道:“姐姐怎地知道?” 一浊道:“废话!你没赌技又怎能从赌档帮老先生赢回钱来?” 宿平恍然道:“也是哦!” 一浊继续道:“那你觉得要是小陌路与小红叶打起架来,哪个能赢?” 宿平道:“自然是红叶大叔了。” 一浊问:“那若是两人对赌呢?谁赢?” 宿平道:“自然是陌路大哥了!——啊呀!对了,姐姐的意思是,红叶大叔虽然外功厉害,说不得能打十个陌路大哥,但手指却没陌路大哥灵活!——姐姐说的那个部位是手指!是也不是?” 一浊点头道:“是,也不是……不单单是手指,而是所有的关节,或者说是‘筋’!一个外、内功的高手,他的力量也许强过他人,但却不一定能比别人灵活——而‘筋’便是其关键之因。” 宿平这才真的恍然大悟,连道“原来如此”。 一浊道:“你还记得我上午与你说的其一、其二么?” 宿平道:“其一是手腕与双臂,其二是脚劲——我知了!手腕上有一个关节;而前臂之下是肘,后臂之末是肩,是以有两个;脚上也有一个,是脚踝!姐姐,我说的可对?” 一浊赞道:“小宿平果然聪明!不过你别忘了,每个手指、脚趾上还有两到三个关节不等。一是因你在练跳索、脚趾自然就练到了;二是因你与小陌路学了赌技、想来也练了指法,故而我便未提——但人之全身,并非只有指趾、腕踝、肘肩几处关节,奈何姐姐所练到的地方也就这么几处了,是以其他皆无法教你。” 宿平忙道:“够了够了!能练到这几处,宿平已经满足了。” 一浊摸了摸少年的头,道:“其中,我又以指、腕、臂最强,因为姐姐的看家本领便是暗器;而脚劲虽也在练,却要次之——因所谓暗器,或一击奏效,或求攻其不备,呵呵,若是一击未中,遇到厉害高手便要逃命,那是下下之策。” 宿平感同身受道:“是啦!姐姐用暗器,我用弓箭!这便也是我为何要跟瘦兽兄弟学筋斗的原因了!并非为了好玩,只是想让自己以后能更好地射箭哩!打不过,就跑远再射,总不能次次都如那晚一般、恰逢姐姐救我一命,若叫别个恶人擒住了,便就小命不保了。” 一浊道:“你倒打得如意算盘,却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开始下午的功课吧!”说着,便去左边的架台上取下一个乐器。 这东西看着像极了放大数倍的牵牛花,小臂连手长短的木管前头装了一个圆形的铁敞口,及近之后,又见那木管上挖了一排八个小孔,与铁敞口相对的另一端套了一个铁嘴,上头还有两枚铜钱大小的圆铁片,隔开两指。 宿平正看时,一浊悄悄将这家伙铁嘴的一端含在口中,突然鼓起腮帮,猛地一吹,就听“叭”地一声,惊得少年面无人色。 一浊得逞大笑,道:“好玩不?” 宿平恢复脸色、定下神来,却慑于她的雌威,只问道:“这是什么?” 一浊道:“这叫‘锁呐’,是姐姐到梁国的时候带回来的,听说传自波斯,咱们大赵可没有几件!” 宿平惊道:“原来姐姐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他其实哪里知道大梁在哪里了,也是那日从雷敢指的口中听说而已,更不知波斯是在何处,但那里的人能造出这么古怪的乐器,想来也是个神奇的地方。 一浊听他夸赞自己,却无半点喜色,眼中微一迷茫,片刻之后才道:“先不说那么多了……你是否还在按着小陌路教的习练指法?” 宿平点了点头。 一浊又问:“怎么个练法?” 少年当下便将转筷子、解死结的事说了出来,倒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更谈不上出卖叶陌路,是因这些都不是真正的赌技。 一浊听了之后,也觉颇为新奇,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再配上这个,保证就更见奇效了。” 宿平道:“这个……怎么练指法?”心中却是不信。 一浊看出少年想法,嘿嘿道:“不信是么?且看姐姐吹上一段就知了。”说罢,就见她将两手握住木管,用除开拇指的另八个手指按在八个孔上,腮帮一鼓,八指起合连动,高亢嘹亮的大声阵阵传来。 宿平初时听着极为刺耳,待到后退几步,细细听来,又觉那音色之中有种教人欲罢不能的欢快。吹锁呐的一浊显然是个中高手,但宿平却未沉迷进去,他要看清这吹锁呐,到底是怎么能练指法的。等到对方越吹越快、八个换孔的手指越动越急之时,宿平终于明白了过来,当即点了点头。 一浊停下唢呐,轻松道:“你现下可知我这练指之法,与小陌路的不同在何处了?” 宿平想了一想,突然眼睛一亮:“知道了!陌路大哥教我的那个转筷子、解死结,都是按着一步一步来的,譬如那转筷子,是从大拇指转到小手指,或从小手指转回大拇指,即便能跳开一指,玩出花样,但终究不多……姐姐的这个锁呐,一个曲子便有诸多变化,更不必说曲谱不同、快慢变化了,自须手指更为灵活,若要不差错,那就得想出哪指立出哪指。” 一浊欣慰一笑,却未叫宿平即刻便学,只将锁呐收起,回头看着少年,缓缓而道: “当年我在大梁曾见到过一个用箭的绝世高手,你可知他的箭囊放于何处?” 0081 多情往南去,老庵谁人忆(二) 宿平听了这话,第一句便问:“那绝世高手,可有法华叔叔厉害?” 一浊道:“小法华许还不能望其项背。” 宿平只一怔,倒也没有错愕的表情,因其知道天下还有个“箭神庄”,自是藏龙卧虎之地,于是第二句便问:“那他可是箭神庄出来的人物?” 一浊笑道:“看来你也知道小法华的出身了,不过箭神庄乃大赵地界,与此人毫无关联。” 宿平暗想,那不就是说这位绝世高手不会“花落箭”了,他既不会“花落箭”又怎地能成了绝世高手!莫非还有更厉害的箭技?一念至此,又有了第三问:“姐姐见过那人,不知又可曾到过箭神庄?箭神庄之人和这梁国的绝世高手,哪个厉害?” 一浊摇头道:“姐姐这女飞贼若进了箭神庄,哪还能在这里与你说话?那可是皇帝最倚仗的地头,你说有没有能震住大赵这片大场子的人物?” 宿平呼了一口气,轻松道:“如此说来,箭神庄定然也有人能抗衡那个梁国绝世高手了!” 一浊嗔道:“我便奇了!这到底是我在问话,还是你在问话?” 宿平惑道:“什么问……”话一出口,这猛然才想起五寨主是让他猜那人的箭囊放于何处。岂知少年一听到有个用箭的绝世高手,憧憬之下居然舍本逐末地与她论起了孰强孰弱的问题,于是脱口道:“姐姐,箭囊不都放在腰间胯上的吗?” 一浊道:“若是放在腰间,我还问你作甚?——那人是把箭囊背在后背上。” 少年闻言,当即伸出手臂,朝后箭试探了一下,道:“那不是很难取?加且眼睛又看不见,他能摸得着那箭羽么?” 一浊道:“我也是见过之后方才明白,原来箭囊放于背后确可使得出箭更快几分!” 宿平闻之“出箭更快”四个字,目光唰地闪闪发亮,兴奋道:“真嗒?” 一浊恶狠狠道:“不都说了那人是绝世高手了么?莫非你以为姐姐在骗你不成?” 宿平连忙讨饶,问道:“他是如何练成的呢?” 一浊忽地俏皮道:“那有何难,姐姐也会这手……”说完故意顿了一顿,只等见到宿平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这才满意地续道:“所谓‘熟能生巧’,不外如是!别忘了姐姐擅用暗器,不但指、腕还过得去,双臂也是灵活不差,莫说是在背后找一尾箭羽了,便是一枚绣花针也能闭眼就来!”五寨主说到做到。宿平只觉眼前一晃,再等定睛看去时,一浊的手已然到了他的眼前,而且中、食两指之间,赫然真就夹着一枚细长的银针! “这……”宿平惊异地朝她袖口探查,无果之下,又绕到她的后背左右搜寻,仍是不见端倪。 一浊笑道:“不用找了,你找上一天也找不着,因为我的手指能伸到腰间往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宿平这才将信将疑道:“即便姐姐说的没错,但这又与放囊于背有何关联?” 一浊道:“关联大了!——你想想看,若是一个人自腰间取箭,和自后背取箭,同样一抓就着,哪个出箭更为快速?” 少年于是把这两种抽箭之法都试了一遍,愕然之后,叫道:“果然是后背!——腰间取箭后,捏箭的那只手仍是下垂之状,须得抬到至少与胸平齐,方能将箭全部抽出、再转而搭往弦上;而后背取箭,只消朝肩处一抡手,手到箭到,箭一抽出,便可上弦了!那梁人高手果然聪明!” 一浊叹道:“哎……也不知何时开始,天下射箭之人,好似已然默认所谓箭囊,必是别在腰间之物,却不知变通进取。背后取箭起初是要比那腰间取箭难练,但一旦练成,便可大显神威。可惜当时小法华已然手法定型,也过了可塑的年纪,想想便叫人扼腕。” 宿平也跟着黯然。 一浊突然笑道:“咱们小宿平却不晚!姐姐这便教你手臂关节的练法,只要此事一成,再自行熟习背后取箭,就万事大吉了!” 少年一想到背后取箭,再配合“十锣妙妙指”搭弦,提升出箭之速指日可待,当下也一扫阴霾,兴奋而向往道:“妙极啦!多谢姐姐!” 一浊欣慰地点了点头,忽而向墙边一指,对少年道:“看见那几个鼓架了么?你将它们通通搬来。” 少年转头望去,果见有高低十个木架一字排开,高的有肩高,低的有胯低,而那架子上皆有木托,想是五寨主所谓“鼓架”放鼓的地方。 搬几个鼓架当然不在话下。奇异的是,五寨主令宿平将这十个鼓架围成一圈五尺之圆,并在少年搬架子的时候,取来了十面皮鼓,大小不一而足,分置于架上。搞掂之后,一浊拿一对鼓槌走到鼓圈之内,站定了道:“小宿平,你可瞧好!”言罢,右手轻启,鼓槌“咚”地一声,敲在了那最低的一面皮鼓上,接着左手再挥,后面的应势又是“咚”地一声,接着两手齐开,“咚、咚”连上,只看她手臂好似灵蛇翻舞,或前或后,或上或下,愈挥愈快,心念动处,十方之鼓,指哪打哪!这鼓声与那日龙舟赛上法华所擂颇为不同,彼时之鼓,击击在节,催人奋进;此时之鼓,声声成乐,动人心魄。 鼓曲方毕,宿平由衷拊掌叫好! 一浊道:“你可明白这擂鼓之用?” 宿平点头道:“若方才那锁呐是习练手指关节,此刻之鼓,便是为了让手臂关节更加灵活了。” 一浊道:“不错!无论是锁呐,抑或是皮鼓,总之我都会先教你如何识谱,小宿平所要做的,便是想着如何在不出任何差错之下,将这锁呐与皮鼓,奏得越快越好!” 宿平断然道:“我定不叫姐姐失望!” 一浊笑道:“我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咱们这里别的没有,乐器倒是一大堆——你若不喜锁呐,也可去选箫、笛、琴瑟等替之;你若不喜擂鼓,同样也可代用编钟——不过唢呐八孔,正合八指之练,而箫、笛只有六孔,琴瑟练指则多拨少按,效果更要次之;编钟之谱又太过复杂。故而姐姐还是劝你以此二者为主,余者为辅……” 这一日下午,宿平与一浊便在器房中度过。五寨主看似比寻常女子性情豪爽,但教起人来,却是异常心思细腻,更兼倾囊相授、无微不至。这识谱实非简单之事,何况须得边识边练,比起那之乎者也、习武射箭,还要难上数倍不止,所幸宿平心怀壮志,不将其学成誓不罢休,一遍一遍,毫不倦怠。 其间继老头倒来过一次,却因听到宿平吹出的锁呐声,捂头抱耳跑了。 是夜,皓光挥洒。 贾瘦兽领着宿平从墙头爬到外院的屋顶,两个年轻人躺在黑瓦上。 贾瘦兽一改白日活泼跳脱,突然轻声问道:“宿平兄弟,你为何要这般勤学苦练?” 宿平蓦地一怔,望着空中那半轮明月,许久没有答话。 贾瘦兽叹道:“我也知一些你的家事,我也同你一般是个穷苦人家出身,我也知你是为了去考那禁军……只是你这般,是否真的……真的开心?……噢,你莫怪我多嘴,我意是说……若你不去考那禁军,还会如此拼命么?” 宿平闻言又是一愣,我真的开心么? 顿时脑中一片思绪乱涌,不住地想着,若是真的自己当初不是想考禁军,还会继续这么拼命地苦练么?……猛然间,他想起了那“箭神庄”、“花落箭”,还有一浊姐姐口中那个射箭的绝世高手,当下终于有了答案:会的!……便如红叶大叔当初教自己‘刑屠拳’,自己本不想学,后来一听能长力气,便就学了,为的就是去开更强的弓、射更远的箭;还有陌路大哥的“十锣妙妙指”,本是一门赌技,自己原先还颇有些厌恶,但突发奇想之间,为了能使自己更快地出箭,便也学了;眼下又多了身旁贾瘦兽的“逃命筋斗”、屋内一浊姐姐的锁呐、皮鼓……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为了两个字,“射箭”!……又记起那段在侯大哥因为苦恼练不成“飞落花”而索然无味的日子,这才方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如此痴迷。 “法华叔叔曾说,这世间有那凭着一招三式笑傲江湖的高人,却不知我若是将弓箭练到了极至,又会怎样、可能和那梁人箭手比肩?呵呵,管他知与不知、能与不能,自己练下去,不就知道了!嘿嘿,我若练成了那传说中的‘飞花不落’……嘿嘿、嘿嘿……” 贾瘦兽边上见他一会儿“呵呵”、一会儿“嘿嘿”,如入魔怔一般,大半夜里直觉毛骨悚然。 “噢……”宿平笑道,“瘦兽兄弟,呵呵,我想我是开心的……” 贾瘦兽被他笑声所染,一拳打在少年肩上:“你小子!看出来哩!” 继老头闭目仰靠在院子的躺椅上,微笑摇着蒲扇。 …… 宿平搬出侯志家的第六日,邱禁终于回来了,不过并未来到南林园,而是托南林苑的管事老皮捎口信给宿平。宿平当晚便只身回到了皮革铺。 两个厢军都黑了一圈。侯志的心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在与儿子逗乐。少年却发觉邱叔叔眉宇间多了一丝郁郁,话不多,酒倒喝了不少。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有谈及突然冒出的继老头与两位表姐之事,对于侯志的费解,也只一两句敷衍过去。 这晚,叔侄二人都在侯志家留宿。 宿平将来到衡阳之后、除去法华那封书信之外的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了邱禁。邱叔叔虽因他行事鲁莽,责备了几句,但眼中更多的还是欣慰,且并没有怪他要考禁军却仍与三山二岭往来,事实上朝廷之中不乏与贼寇藕断丝连、或有交情之人。然而,宿平没有发觉的是,邱副都头的眼中隐去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愫,这情愫,大致是感怀他自己苟且忍辱,尚不及少年那般率性而为。 邱禁问起宿平要不要找人打探一下继老头的身世。少年想想南林园是三山二岭的产业,也不差了继老头这口饭,于是就说算了。 又聊了一会儿,邱叔叔酒劲发作沉沉睡去,少年为他盖上一面薄毯。 次日,邱禁与侯志回营。 临行之前,告知宿平禁军考核已有定日:来年春季,三月初一。 …… 两个多月过去,时至清秋。 这日晚膳之后,一浊将宿平拉到了内园,突然告诉少年自己要出远门了,而且时日不短,嘱他不可懈怠练功,否则回来飞刀伺候。宿平大惊,想要问个究竟,一浊却是闭口不提。 第二日早晨,贾瘦兽牵来一匹马儿,南林苑的众人于门口相送。 一浊接过马缰,一一拜别道:“今后‘南林苑’的大小事务,就交托给妹妹和老皮打理,希望大伙儿相互照应。” 众人点头称是,依依不舍。 0082 多情往南去,老庵谁人忆(三) 一浊上了马背,正要抖开缰绳,突然却又回头笑道:“不妥、不妥!我这么走了,好似不是个味儿——小宿平!你给姐姐吹个曲子呗,姐姐要有人壮行哩!” 宿平回道:“姐姐要什么曲子?” 一浊道:“就那首‘关山月’吧!” 宿平道:“行!我这就回去取箫!”说完,即刻扭头。 一浊叫道:“慢!” 宿平住足回头。 一浊摇头道:“小宿平那箫,可练得不咋地呀……”待得众人一阵哄笑,又继续道:“再说嘛,箫声太过凄凉,可别把姐姐的事给整黄咯!要喜庆点儿的!——唔,就用你拿手的锁呐吧!” 宿平委屈挠头道:“但姐姐教我,‘关山月’本来就是个悲壮的曲子嘛……” 一浊嗔道:“少罗嗦,快去拿锁呐!” 宿平赶紧撒腿。 片刻之后,众人集于院外。 宿平举起锁呐,嘹亮的乐声响起。 一浊头也不回地坐在马背,马蹄轻踢,踱步离去。 水红清秋衣,欢快锁呐悲怆曲。 曲中蹄声渐行渐促,马儿连人很快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宿平放下锁呐,身旁的伊婷已然满面泪流。 内园石桌旁。 宿平问道:“姐姐为何要走?” 对面的伊婷叹道:“现在与你说起,倒也无妨……你可还记得那蒙……湿诗死前曾来骚扰南林苑的那段日子?” 宿平点头。 伊婷道:“哎……那段时日,姐姐身在郴州,是为了找寻一个之人。” 宿平惊道:“那她此番出门,也是为了那个人了?却不知是何人?” “是她的心上人……”伊婷说起“心上人”三个字,眼中始露笑意,却也一闪即逝,继续叹道,“又或许她自己也不知晓,那个男子与她当年最后一别,其实两人也才你这般岁数,甚至姐姐还要更小一些。” 宿平张大嘴巴,哑然无语。 伊婷微羞道:“这种事,你小孩子自然不会明白了!不说了、不说了!” “不是、不是……”宿平赶紧摆手道:“伊婷姐,你接着说,我想多听些姐姐的事呢!” 伊婷看了少年片刻,这才又道:“好吧,你我虽与姐姐不是同胞所生,但她待我们有如手足,多些人与她分担也是好的……你别看姐姐平日嘻嘻哈哈,心中凄苦却是无几人知晓。当年她为了那人,踏遍了整个大赵、甚至小半个梁国,郴州已是她在大赵的最后一丝希望,却仍未发觉半点音讯,本已心灰意冷,哪知……哪知经历那蒙湿诗一事之后,突然又狠下了决心,故而就有了此行。” 宿平叹道:“想是姐姐不想此生抱憾吧……” 伊婷眼中闪过奇异之色:“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人心思,不枉费姐姐对你一番教诲……你可知若不是为了你,她早在两月之前就走了。” 宿平心中感动,又问:“姐姐这回是要去哪里?” 伊婷道:“她告诉我的是先去南边徐国。可我却知,以姐姐的脾性,若是下定决心要去做哪件事,必然不到南墙不回头的,是以那人要是不在徐国,她定会取道再去郑国、夏侯国,直至两人相见的那一日……” 宿平忽然道:“若真有那一日,那个男人……还认得姐姐么?” 伊婷轻道:“都不重要了……” 这时,继老头突然闯进了园子,嚷道:“你姐弟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吓地二人赶忙收拾心神,朝他望去。 宿平道:“继爷爷,你怎地不听戏了?” 继老头道:“听得倦了,想出去松弛松弛筋骨——小子,我看你整不是跳就是吹的,也闷得慌!明日陪我去衡山上溜达溜达如何?” 伊婷点头道:“老先生说得对,宿平你也该出去走走了,衡山上有许多寺庙、道观哩。” …… 第三日,宿平随继老头到了衡山脚下。 南岳果然名不虚传。 遍岭墨绿,中有枫林之红;庙观熏旺,偶遇石径之幽。 此处比起同属一脉的半山沿的深山老林,更因游客络绎、香火不绝,而别具人气风情。继老头并没有去拜会那每日记挂他的佛祖,而是到了东山的道观所在。 衡山目下的道观,有八座之多,可老头依旧没有在其中任何一座停下。路过最后一个“九真观”,辗转数步,又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蜿蜒盘上向北行去。老头那副轻车熟路的模样,教宿平咋舌不已,偏又不敢开口询问。 路上再无他人,沉默地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后山幽深之处,却是柳暗花明。 眼前是一座古旧的小道观,显是年久失修,但正是因为如此,反倒与周围之物和谐一体,予人浑然天成之觉。这道观灰朴深痕的大门紧锁,上有同样岁月沧桑一匾,落字“白云庵”。 继老头轻“咦”了一声。 宿平这时也道:“继爷爷,这里不闻人声,且那大门上了铜锁,好似是个无人之处;但看外面,却又有人打扫过了。” 继老头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宿平发觉老人自从踏上了那条小径,就一改平日作风,毫无半点游戏之状,反而神情肃穆,当下也不再开口。 片刻之后,继老头迈开跛脚,走到门前,突然伸手摸向那个铜锁,只听“咔、啪”的一声,那方铜锁便落在了地上。 宿平惊道:“继爷爷,你……” 老人转头过来,对宿平微微一笑:“要不要一起进来?” 宿平点了点头,一老一少,推门而入,日光同时扑门而洒。 道观的正中,摆着一个大龛台,龛台的上方摆着一尊木雕人像。这人像席坐,与真人同高,左手捏着一根拂尘,平放腿上,右手掐起一个指决,竖置腹前,身上油漆虽已掉落,但仍能看出是一袭黄色道袍,腮鬓之髯垂襟,长须落胸,慈眉善目不知如何雕刻,及至今日依旧栩栩如生,头顶上如继老头一般,只扎了个道髻,却不戴道冠。 老人静立龛前,两眼望着那雕像,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修短在己,得非天与,失非人夺……”① 宿平只觉心神一阵恍惚,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继老头忽然屈腿席地一坐,如那雕像般做了个掐指之状,闭起双目,好似忘了旁边少年的存在,自顾轻轻念了起来。 宿平初时还有些手足无措,但片刻之后,听着那不清不楚的念念有词,感受着这周遭的气氛,宛如受了什么召唤,也学着继老头一样,挨着对方坐了下去。这一挨闭目,耳中老人的声音如天籁般徐徐传来: “……夫心者,一身之主,百神之帅。静则生慧,动则成昏。欣迷幻境之中,唯言实是;甘宴有为之内,谁悟虚非?心识癫痴……”②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渐渐停息下来,少年慢慢睁开眼睛,只觉百骸皆舒,且那席坐的双腿,更无半点滞涩之感。 继老头哈哈一笑,拍了一记宿平的肩膀:“起来吧!咱们回家咯!” 少年见他又回复往常,与方才判若两人,啧啧称奇之间,心中不知该喜该悲,于是只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好!回家!” 及至出门,才发现日已偏西,不知不觉中,赫然过了半日。 继老头将大门一合,拾起地上的铜锁,重新挂了上去。 宿平心奇之下,伸手要去看那铜锁,却冷不防吃了一记板栗,叫道:“继爷爷,你把人家铜锁给弄坏了!” 继老头毫不介意,一推宿平后背,咧嘴道:“快走、快走!要是被人看见了,咱们爷俩身无分文,可赔不起哩!” 宿平翻了个白眼,突然又想起一事,便问:“方才继爷爷诵的那段经文,可否教我?” 继老头笑道:“怎地?我反复念了十几遍,你这么快便忘了啊?” 宿平道:“哪能有这么好的记性么!” 继老头道:“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更好……啊呀,不好!咱们赶紧溜!”说罢,一把抓起少年的手,急急向外走去。 宿平见他一惊一乍,正要说话时,果见前头转出一个人影来。 却是个道人。 还是个故人。 周真明提着把笤帚,瞪大眼睛失声道:“高手!你怎地在这里?” 宿平正要开口,却见继老头朝他猛地眨眼,想起那把坏锁,不免也有些心虚,只好讪笑道:“呵呵、呵呵,偶尔游玩路过而已……” 周真明四下一望,诧异道:“这里……也能路过?……果然是高手!” 宿平见了他,又开始头痛起来,只好岔开话题道:“你又怎地会在这里?” 周真明这才苦笑道:“还记得那日咱俩分别之后吗?我便偷偷回了观里,却被我爹抓了个正着,逼问之下,便只能将当晚发生之事招供了出来,谁料我爹一气之下,便将我禁足……喏,这来白云庵扫地便是其中一项……” 宿平问:“你爹又是谁?” 周真明道:“就是前面‘九真观’的掌观。” 宿平又问:“那你爹是不是很严厉?” 周真明立即狠狠点头:“高手真是洞若观火!” 宿平心中一惊,试探道:“那你如果此时再犯了些事,你爹会不会罚上加罚呢?……呃,别这样看我,我只是说‘如果’,譬如……譬如……譬如、如果那‘白云庵’大门的铜锁被人撬了,他会将你怎样?” 继老头听罢仰天长叹。 周真明眼神一愣,旋即失声道:“高手,你可别吓我!”说着,就要向大门跑去。 继老头一把将他的手抓住,朗笑道:“小道士莫急!我且问你,白云庵这块地,可是八个道观轮流来扫的?” 周真明止步看着他道:“不是的,只有我们九真观在扫,别的道观可没这份闲心。我爹曾说,白云庵与我们这八个道观渊源颇深,扫地之时,还要揣着一份礼敬之心,却没有告诉我是何缘由。” 继老头目露赞许,道:“不错、不错!”说着,伸手向怀里一掏,掏出一个小本来,拍在周真明的手上。这小本纸质发黄,半指厚、掌宽,却没有封皮。 宿平早已习惯了继老头那乾坤袋般的胸口。周真明却愣了一愣,道:“老先生这是何意?” 继老头眨眼道:“我是这小子的爷爷,也算与你有缘……”又压了压声音,继续道:“此本乃是武林不传之惊天动地的剑法秘籍,这小子的大半武功就是从上面学来的!——我见你胸怀侠义心肠,很是欢喜!你只要拿着这本子,好好习练,将来除魔卫道,当可成为一代盖世豪侠!你爹就更管不到你了!” 周真明眼睛顿时忽闪忽闪发亮,一把扔掉笤帚,当即翻阅起来,只见那里面果然画了许多舞剑小人,一时爱不释手、目不转睛。 继老头趁机拽着宿平开溜。 等到周真明再抬眼之时,两人已然销声匿迹了。 “果然有高手风范,神龙见首不见尾!……嘿嘿……盖世豪侠……嘿嘿,等我成了盖世豪侠,就可以自己保护伊婷姑娘了……” ———————————————————————— 注①、注②:引自——司马承祯《坐忘论》; 0083 诡计百出算邱郎,冰水赤子泅白江(一) 秋走冬来,冬去春还。 赵,庆宗十九年,正月之末,离衡州禁军考核只余一月。 衡州厢军大营。 大冷天里,一身单衣的邱禁正在操场练功,突听得一人叫唤:“邱大哥,姓詹的找你!” 邱禁收势回头,见是侯志,便皱眉问道:“他叫我何事?” 侯志跑近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那货今日好似极为开心……他愈是开心,邱大哥还得愈小心为妙。” 邱禁穿上外衣,拍了拍侯志的肩膀道:“多谢。” 侯志顿了一顿,突然道:“大哥你能忍则忍,左右再熬这厮一个月,便可不再受他鸟气了!你和宿平的名字前几日已经报录到了禁军考核的花名册上,这已是不争之实,凭你俩的本领,还不是手到擒来。” 邱禁展颜笑道:“你怎地知道我就能考上了?” 侯志得意道:“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媳妇早就将宿平射箭的手段告诉我了,就大哥你这当师父的还藏着掖着,瞒着咱们这群弟兄好苦!——不过,我还没告诉大伙儿,等他们自己看你考入禁军,这个惊喜,岂不妙哉?哈哈,想想到了那时姓詹的吹胡子瞪眼,便觉好玩!” 邱禁不置可否地道:“那侯老板自个儿乐着,我先走了。” 不一会儿,便到了厢军都头办公所在,收拾了一下心情,踏入门内。 詹纳司正坐在那里与本营的其他都头交谈,一见邱禁到来,便立刻起身朗笑道:“邱副都头来了,咱们出去谈!” 马军都头赵其风恰也在场,当即撇了詹纳司一眼:“我说詹都头,有什么大好事,还不让哥几个听听么?” 余下几位都头也都一阵起哄。 詹纳司道:“当真要听?” 赵其风催道:“快讲,快讲!少卖关子!” 詹纳司打了个哈哈,好似开玩笑地眨了眨眼道:“既然赵都头想听……那小弟偏就不讲咯!……邱副都头,咱们走!”说完,似极为熟络地一搭邱禁肩膀,两人双双出门。 赵其风后面骂道:“好你个詹纳司,拿大伙儿开涮呢!” 二人来到院外站定,邱禁开口询问:“詹都头有什么吩咐?” 詹纳司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又摇了摇头,这才一脸无奈地说道:“邱兄弟,我可已经尽力了……” 邱禁虽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见对方如此一反常态,一颗心直堕了下去,强自镇定道:“都头说的是?” 詹纳司盯着邱禁的眼睛道:“指挥使着你带都下一半弟兄去白水筑堤防汛。” 邱禁失声道:“什么!”旋即觉得语态不对,转而又问:“白水不是永州地界么?为何要咱们的人过去?” 詹纳司眼中毫芒一闪即逝:“永州小郡,本就人手不多,去年春、夏已深受白水毁堤滋扰,咱们沈指挥使受知府大人之令,调集麾下兵士前往援手……”复而再叹一口气,续道:“哎,我本已自荐前往,哪知沈指挥使勒令点名要你邱副都头!我亦以你一月后要考禁军之事相求,可他硬是不同意!我便无计可施了。” “多谢都头好意。”邱禁朝他抱了一拳,平复烦乱的心情,沉吟片刻,道:“我想去找沈指挥使再……” “没有用了……”只见詹纳司从袖口掏出一张折纸,递于邱禁:“这是指挥使给你的。” 邱禁接过展开一看,果然上面写了几行有关白水之行的签令,开头便是“着邱禁”三字,还盖了厢军指挥使的大章,一时目光闪烁,心如电转,却想不出一丝头绪,心灰意冷至极。 詹纳司却忽然大笑道:“哈哈!邱副都头莫要丧气,我与你开玩笑呐!指挥使大人爱才,怎会如此不通情理?他还有最后一句话哩!” 邱禁见他如此一副吃定自己的得意,反倒镇静了下来,心冷面热、故作焦急问道:“都头快讲!” 詹纳司道:“这禁军考核,总有三天时间,指挥使准你第一日告假启程归来,从白水到衡阳,骑马也就大半日的路程,你第二日便可去考了。若考中了,自然就不必再回白水了!若是考不中,回去继续专心做事,也是大功一件!” 邱禁听他说得两全其美,心中却丝毫不觉半分兴奋,但情知别无他法,微一沉吟,感激道:“请都头代我多谢指挥使错爱。” 詹纳司点头道:“你赶紧收拾一下拨四五十个弟兄去吧,这回带队的是江都头,他已在营外等候了。” 邱禁暗惊,怎会如此之快!却也不能怠慢,告了个身,朝大营奔去。 詹纳司眯起双眼,沉脸看着他的去向,冷笑连连。 邱禁回到都营,第一面就碰上了等候的侯志与林叔,几句交代完毕,饶是他三人一个老精、一个沉稳、一个机灵,刻下也捉摸不出一个究竟,只好匆匆作罢,召集人手,收拾行装,出营投大队去了。 此般苦差,自然没有让侯志随同。 外面已然集合了几百号人,带队的果然是沈指挥使营下另一都的江都头。这人平日与詹纳司相交甚密,见了邱禁,只哼一声,便下令出发。 …… 二月廿九,傍晚,南林园。 身长五尺三,面坚如黄钢。宿平站在内外园的庭门下,手握柞木弓,背负桦木箭,白羽出肩。 只听他口中清叱一声,脚下发足力奔,臂抡,手探,箭起,弓开,镞闪,五十步开外,靶心正中! 却是不停!再狂冲几步,去向是那外园当中一人一手高的木台! 近前一个纵跳,空中单掌拍向台面,弓身屈腿,两脚踩台,再一蹬,飞而扑前,刻下又背抽一箭,搭弦开弓,临空飞射,靶心二中! 双脚落地! “好!”贾瘦兽一旁拊掌欢叫。继老头、伊婷亦是面带微笑。 贾瘦兽跑上来,搭着宿平肩膀叹道:“可惜你跃起时,仍不能同时翻筋斗,不然就更妙啦!” 宿平没好气道:“你又不是不知我手中还拿着一张弓,只能单手撑台,我眼下一只手的力气怎够翻筋斗?——再则说,即便翻了筋斗,不说那囊中的箭要掉出来,我可还没那边翻边射的本事哩!” 伊婷这时也道:“莫要听小兽信口胡说,宿平已经做得很好了!射箭就射箭,翻什么筋斗么!” 贾瘦兽忙道:“婷姐说的对!婷姐万万岁!婷姐……他们都到戏苑去了,今晚咱们谁下厨呢?” 伊婷嗔了他一眼,正要开口,突听宿平插道:“我不在家里晚饭了,后天就要禁军开考,侯大哥前几天告了明日的假,说是要先带我去熟悉一下考场,我今晚去他那里歇息。” 贾瘦兽与伊婷闻言,神色极其微微地有些黯淡。伊婷道:“你可想好了?非要去考那禁军不可么?” 宿平犹豫了几下,便点了点头。 继老头忽道:“小子,禁军考不是明日么,怎地又到了后天?” 宿平道:“继爷爷,今日是廿九,明日三十,后天才是三月初一呀。” 继老头摇头道:“错啦、错啦!今年的二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 宿平心头大震,失声道:“什么!” 伊婷与贾瘦兽也是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只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连带有人大叫:“宿平!宿平!” 宿平听出嗓音:“是侯大哥!”匆忙过去开门。 侯志劈脸就道:“这月只有二十九天,禁军明日开考!詹纳司那个贼王八,老子操他鸟蛋!” 伊婷见侯志这往日嘻哈平易之人,突然爆起了脏口,好奇之下问道:“你们两个为何如此惊慌?那詹纳司又是什么人?” 0084 诡计百出算邱郎,冰水赤子泅白江(二) “邱叔叔是副都头,詹大萝卜是都头,总爱处处为难邱叔叔……”宿平当下便快速地将詹纳司一月之前调走邱禁一事说了一遍。 伊婷愕然,沉默不语。贾瘦兽却道:“三月初一是开考第一天,那邱副都头明日自当回来了呀,你们着急做什么?” 继老头叹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侯志道:“继叔说得不错!咱们也才到了此刻方知明日开考,那鸟人定然已经算计在内。若是连邱大哥也认为明日乃二月三十,那么须得后日才能动身!那已是开考第二日了!——如此包藏祸心!怕只怕,即便到了后日,邱大哥依旧不能回来!” 贾瘦兽这才幡然醒悟。 宿平道:“那咱们赶紧去找邱叔叔吧!——我这就去牵马!” 侯志道:“你明日要考试,不能去!我来就是通知你一声,怕你耽误了。” 宿平断然道:“不行!我必须去!邱叔叔不回来,我也无心考试了!”说罢,一把拉过兀自犹豫的侯志。 伊婷与贾瘦兽陪同他二人来到马厩。南林园本来有五匹马,两匹拉着马车送戏子们去了南林苑,一匹被一浊骑着走了,一匹送信未回,因此只剩下了那一头拉最精致马车的马儿。 伊婷道:“小兽,你带宿平过去戏苑,再牵头马来。” 侯志却道:“不用了。其实我仍不知道邱大哥他们在白水的何处,是以还要去找一下赵都头,他手下也有派去那里的弟兄,到时另借一头便是。” 事不宜迟,宿平与侯志同乘而去。 到了厢军大营,两人直闯入马军都所在,却是发现除了两三个留守的兵士,竟是再无他人。 侯志下马拦过其中一个兵士问道:“兄弟,你们赵都头去了何处?” 那兵士回道:“赵都头带着弟兄们巡防去了。” “什么!”侯志心中一紧,急问,“可知去了哪里?” 兵士摇头道:“我也不知……” 侯志道了声谢,拉着宿平又上了马,边行边将事情告知宿平。少年也是焦虑异常,脱口便道:“要不去问大萝卜?” 侯志冷笑:“问他?那就连咱俩也走不掉了!” 衡阳城之外,有东、南、西三个驿站,两人先奔最近的西边一处去了,结果却是扑了个空,再往南寻,亦是无果,直到接近夜间戌时,方才在东驿站找到了歇脚的赵其风。 赵其风听完二人叙说,顿时怒发冲冠,拍案道:“操他个詹小人!居然连老子也算计进去了!”见宿平面现不解,接着道:“那贼货知道我与邱兄弟相交甚好,怕我不见其回来,必要去通风报信,所以定然在沈指……呸!……沈鸟人那里暗中耍奸,将我支走!……嘿嘿,我便说么,无缘无故的叫我出来巡个什么防!” 侯志道:“那他为何不将我等也调派出去?难道就不怕我去报信?” 赵其风怒极反笑道:“将你们也调走太过显眼,事后必然要被千夫所指,他想笼络人心,自然不会去做。再说,猴儿你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你有马么?难道走着过去?你认识路么?难道摸着过去?” 少年心悸难平道:“还好侯大哥聪明,想起来找赵都头。” 侯志却无得色,说道:“那咱们现在就去白水吧。” 赵其风摇头道:“不忙,此去白水,野路甚多,不宜骑马夜行,否则欲速不达!——既然到了我这里,此事就可了了,我明日清早便亲自启程前往白水。猴儿你先回家,省得姓詹的给你小鞋穿,宿平你也回去,好好准备明日考试。” 宿平立刻道:“不行,我也要去!” 赵其风笑道:“你是不相信老赵我咯?” 宿平面色微红,但是仍旧不依。 最后侯志吃了点饭菜,留下宿平,就骑马回家去了。 少年一夜半睡半醒,等到翌日窗外天刚蒙蒙亮,就将赵其风叫了起来。 赵都头与宿平各骑了匹马,出发白水。 永州确不如衡州繁盛,一路行来,官道几处失修,更兼野路岔杂,难以快马,赵都头看起来亦非十分熟稔,到得所知白水筑堤之地,已然早就过了晌午、几近未时之末,两匹马儿累得鼻气连喷。 宿平见仍无厢军的踪影,心头大急,不知如何是好。 赵其风左右眺望,见不远方有一人正在河边垂钓,便驱马上前打探。所幸他对筑堤之事早有耳闻,指点了二人去处。于河畔再行半个时辰不到,终于见到了一大群人正在劳作。 宿平先行按捺不住,快马加鞭冲了上去。 竟是不见邱禁!连在半山沿认识的那些厢军,也一个都不在。 正要拉住一人问话。突然其中有个声音叫道:“都头!你怎么来了!” 原来那人是赵其风手下兵士,一眼便将自家都头认了出来。 赵其风沉声道:“邱禁去了哪里?” 那兵士虽有诧异,却是不敢怠慢,指了一指对岸道:“邱副都头领了些弟兄,去白水那边忙活了!” 宿平心口咚咚直跳。 赵其风面颊一抽,森然道:“姓江的呢?” 兵士见他脸色不正,立刻又指了一处:“江都头在那营帐里。” 两人又赶了过去。 江都头正在那里与几个当地官员行酒,见帐幕一掀,立时转眼相望,怔了一怔之下,起身惊道:“赵都头?你怎么过来了!” 赵其风不理那些官员诧异的眼神,开门见山道:“我来找邱禁!” 江都头目中一闪,旋即笑道:“不巧邱副都头去了白水的那边,不知赵都头找他什么事?——来来来,咱们边饮边聊如何?” 赵其风将手一挥,道:“不必了,烦请江都头给我弄条船来,赵某自己划过去便是!” 哪知江都头皱眉道:“这可难煞小弟了……附近一条船也没有哩……” 宿平脸色唰地惨白。 赵其风两眼一凛,左右扫视了一通那些永州官员,最后盯在一个年轻的小吏身上。那文官被他盯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支吾道:“确……确实没有,我们也……没有。” 赵其风心中已然雪亮,转头再问:“江都头,那不必说,对岸也没有船了,是也不是?” 江都头一脸坦然地点了点头:“前几日有些急事,所有的船都被人借走了。” 就在这时,宿平突然一个扭身冲了出去。 赵都头赶紧跟上。 宿平边跑边看着河对岸,直到身子正朝那边人影的方向,这才作罢,大挥手臂、声嘶力竭地喊道:“邱叔叔!邱叔叔!……” 这白水虽比不上两百多丈阔的湘水,但少说也有一百多丈,而且惊蛰雷雨刚过,河面更是水声滔滔,哪里能够听的清楚! 少年十几遍喊完,仍不见有人应答,猛一咬牙,当下就脱起了身上的衣服! 赵其风连忙喝道:“宿平,不可鲁莽!” 宿平回头将外衣朝地上一甩,愤然道:“赵都头,那人明显是姓詹的一伙,不能再拖了!”说着,又除去了内衣以及裤子,只剩一条裤叉。 此时天气仍有些阴冷,看得赵其风心中微微发凉,却也无计可施,当下叹了口气,只问:“你会游水么?” 宿平点头道:“赵都头放心!” 几个箭步奔了下去,刷刷跳入河中。 冰冷,刺骨袭来! 宿平站在齐胸水中,猛地“啊”一声吼叫,瞬间面色胀红,双臂狂甩,连拍胸脯,再一个扑身,向前扎去。 脚后水花翻飞四溅。 游出七八丈远,赵其风越看越不对! “这小子!只会狗刨么?——给我回来!” 宿平却是充耳不闻,勇往直前! 已然出了十丈! 0085 诡计百出算邱郎,冰水赤子泅白江(三) 赵其风说得没错,宿平游水确实只会狗刨。半山沿的小溪本就不宽不深,少年又向来不太与同龄人一起玩耍,除了偶尔闭上几个水猫、水里踢上几下,大多静静地仰在水面上下浮沉。是以等他好不容易游了三十丈左右,来到真正河水涌流的地方,却在抬脸换气时,一个不大不小的浪头打下,顿然呛了一鼻!冷水耗热、狗刨耗力,饶是少年再怎么身经百练,也渐感难支,情急之下,一个翻身,换成仰游。仰游虽然省力,但慢了许多,也更不易找寻方向。 岸上的赵其风看在眼里,跺脚干着急,却也深知自己水性不佳,下去亦是找死,于是扭身跑回厢军的人群处,厉声喊道:“哪个水性好的!快给我出来救人!” 众军民大多早看见了宿平下水,闻声立时有两人挺身而道:“都头,我们去!”竟均是赵其风的部下,且是一对亲兄弟,年在三十间,渔家出身,大的叫许国奉,小的叫许国良。 赵其风目露赞色:“咱们马军都里,就是有好汉子!” 国良当先蹿了出去,边跑边就脱起了衣服。国奉摇头一笑,同赵其风一起也跟了上去。 到了河边,国良将衣服朝地上一扔,精赤上身,接着就利索地除下了裤子。哪知刚将裤子摆到一旁,却听他哥哥喝道:“等等!” 许国良与赵其风俱是一怔,就见许国奉指着河面对岸道:“已有人下水了!” 远看之下,果然有个人影跳进了白水那头,眨眼就见些微白色的水花泛起,看其样子,正是朝着河中的宿平而去。 国良道:“咱们……不去了?” 国奉却对赵其风道:“都头,我看就不必去了,那个……谁……” 赵其风接道:“是宿平啦!你们去年夏天过湘水抓贼寇的时候也见过。” 国良惊道:“啊呀!他是宿平?这孩子我印象极深,只是方才都没看清,没想到半年不见,又长高了!”原来那次阻截风雷寨去往南岭报信时的厢军,有半数都是赵其风都下之人,他两兄弟也在其中,自然识得少年。 国奉续道:“宿平他本来就要游过去,咱们再追,怕是还没对面那人来得快。” 赵其风点头道:“有理!噢!国良兄弟赶紧将衣服穿起来吧。” 国良面现失落地拣起了他的裤头。 …… 邱禁越游越近,最后终于来到那人跟前,一个小水猫儿扎下,伸手将其肩膀托住,然后钻出水面,问道:“你没事……宿平!?”却是见到了那人转脸过来,大吃一惊。 “邱叔叔!——啊!”原来是少年兴奋之下,一把按住了邱禁,叫对方埋头吃了口水。 邱禁再次探头道:“先不多说!你一只手轻点抓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划水,我带你过去!” “好!”宿平答应了一声,复又猛然摇头道,“邱叔叔,咱们现在就要回去!” 邱禁火速左右望了一眼,道:“不行!我那边近些,现下你已游了一半多了,再回去定然要脱力!” 宿平急忙道:“我没事,邱叔叔你再不回去……咐(浪打)……就要晚了!今日是禁军开考第一天!” 邱禁失色:“什么!不是明日么?” 这回轮到宿平喘声催促:“先……不多说!咱们回去吧!” …… 赵其风三人一直在岸上观望。许国良叫道:“看!他们又游回来了!” 许国奉立刻道:“快下去接人!” 国良翻了个白眼,嘟哝道:“那不是又要我脱衣服!我说哥啊,大冷天脱来脱去的,你以为好玩呐!” 国奉比他弟弟要矮上半个头,闻言伸手向上一把掐住他的脸皮,道:“你自己看看,宿平都过了半江了,又被水冲到了下边,再不赶紧去,江面就更阔了。” 国良咧嘴打了个哈哈,道:“哥你松手!咱这就脱!” 这回,国良的手脚更快了,三两下就扔了衣服、踩下裤子,两奔三跳,一个水猫斜朝着下游扎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钻出水面,已然十丈开外。 赵其风咋舌道:“我当了你兄弟十来年的都头,竟不知你们有此等本事。莫非你这做哥哥的,还要更厉害?” 国奉看着江面,欣慰一笑:“国良这小子比我可强多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叫他下去。这接人不比捞人,我弟弟一人足矣。” 许国良水中翻腾如白条,不一会儿就到了邱禁两人的身旁,照面之后,二话不说,一把挟起少年胳膊,单手就游了回来。 邱禁放开宿平,亦是一阵轻松。 上得岸来,赵其风一见是邱禁,心怀大慰,一手扔还宿平衣物,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邱副都头的肩膀,拍了拍笑道:“正主儿可回来啦!” 宿平边套上衣服,边将所有事情都讲了一遍,听得国奉、国良兄弟破口大骂,他们是赵其风的部下,哪消给詹纳司留半分面子? 邱禁看着少年两片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又喘又急,再见他两双手指被水浸得胀白,莫名感动袭上心头,甚而连詹纳司对自己的种种行径也忘到了一边。 赵其风道:“好了,咱们先去营帐,换身干净衣服。” 路过堤头,遇上久站此处、冷眼旁观的江都头,那几个永州小吏想是被他支在了帐里,没有陪同。 江都头开口便喝问一句:“邱禁,你为何私自过江?可知那边有正事在身?” 赵其风厉声抢道:“江都头,你又可知今日已是三月初一!为何又不让邱兄弟回去?” 江都头道:“什么三月初一,于我何干?” 赵其风道:“连我都知沈指挥使有令在先,允许邱兄弟回去参考禁军,你这带队的大官,又怎会不晓得?” 江都头微怒道:“赵都头,咱们可都是营里的老人了,大家共事多年,请你能否不要出言带刺?江某确实不知有这一回事!”转而却向邱禁道:“邱副都头,既然有沈指挥使之令,便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赵其风骂道:“操!你没见他是游江过来得么!你他娘的能把书信夹在两个鸟蛋里带过来?” 江都头好歹也是个军汉,血性还是有点的,甩手仰头嚷道:“没有信件,都给老子留下!” 赵其风反而不叫唤了,嘿嘿一笑,咕哝道:“你算个球!”拉起邱禁与宿平,就向对方身后走去。 江都头伸手一拦,喝道:“我说了,不许走!” 赵其风道:“为何不能走?” 江都头哼道:“邱禁若是走了,我就参他擅离职守!” 赵其风摇头道:“不对、不对,照我看来,邱兄弟若是走不了,你江都头倒要吃个不大不小的罪责。” 江都头皱眉道:“此话怎讲?” 赵其风故意凑近了他,轻声说道:“你想啊,这邱兄弟考禁军一事,算不算朝廷举荐人才的正事?你要硬将他留下,那时邱兄弟误了时日,回头也参你一本,结果指挥使又说他已然下过了命令,到头还不是老江你吃了个哑巴亏?当然……有个得益之人却可置身事外偷笑哩……” 江都头目光闪烁一阵,却是仍道:“不管如何,没有信件,就是不能走人!” 赵其风斜眼看了看他,当下故意大声叹道:“诶!既然如此!那便由赵某替代邱兄弟留下吧!我说老江,一个都头,该不会比不上一个副都头吧?” 邱禁这时开口道:“赵都头……”却被赵其风摆手拦下。 江都头沉声道:“你这般作为,就不怕指挥使责罚?” 赵其风不屑道:“爱责罚便来责罚,老子皮厚,左右脱掉几层,更好透气,反正我此刻已经擅离职守了,还怕再降一罪不成?” 江都头一时语塞,却是无计可施。 赵其风忽然道:“咦……我看这永州真是差劲,不说半艘船都供不上,竟然连一匹马儿也没有……奇怪、奇怪!江都头你带的那几匹马去了哪里了?啊呀!莫非都是些发了春的母马,被永州的公马给拐走私奔了?” 几人这才发觉,果然四下只有今日赵其风与宿平的两匹马儿。 邱禁与宿平陡然面色一沉。 江都头被人揭了老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其风哈哈一笑,拂袖离去。 营帐内,几人换上干爽的衣服,赵其风令许家两兄弟出去帮忙驿马喂草,同余下的邱禁、宿平对而席坐。 赵其风叹了口气,道:“邱兄弟,这詹纳司与你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居然如此算尽心机?不但支开了你,支开了我,料准了大小月份,还叫人遣你过岸,断你过河的船,断你回程的马,却是只为让你不能去考禁军?” 邱禁默然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 宿平接道:“邱叔叔莫要烦恼!反正过了这两日,便可再也不用怕他!” 邱禁闻言抚着少年的肩膀,柔声道:“宿平,谢谢你。” 宿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头道:“我又没做什么?游个江都游不过去,还要人来救命!” 赵其风道:“你那狗刨确实够呛!” 三人相视之下,哈哈大笑,阴霾顿然全扫。 …… 三月初二。 凌晨,邱禁与宿平启程返回衡阳。 申时,回到侯志皮革铺。 入夜。 白日。 0086 十年一箭露锋芒,可有前路?(一) 衡州禁军操场。 大台之上,一个赤身汉子昂然立于正前,后面巨屏挡风下一排长椅,端坐的几位,一色兜鍪铠甲。正中一个短须白面,中年模样,虽穿军装,仍不脱文诌之气。再往右看,却是一个老面孔——衡州厢军营指挥使沈朗,而他后面站卫的,不是詹纳司是谁! 沈朗朝那白面男子开口笑道:“陈观察使,我看方训武站在那里都快打瞌睡了。” 陈观察使也是摇头一叹:“我道都指挥使今日为何不来,原是没什么可看的,倒是让沈兄你白陪了半天的座,咱们下午就散了去吧,其余交给方训武即可。” 詹纳司俯首道:“观察使说得不错,依小的看,只场下几人一考完,便能收摊,琼香楼摆庆功宴去了。” 沈朗斥道:“就你贪嘴!”复而与陈观察使相视哈哈一笑。 那边有个军官突然插口道:“詹都头,你手下不是有个姓邱的副手也要参考吗?怎地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詹纳司只微一沉神,旋即惋惜道:“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我家指挥使明明千叮万嘱,要他提前一日返回衡阳,还给他专门配了匹快马,结果这邱禁竟然临阵退缩,连脸都不敢露上一露,回去定要责罚一二。” 那军官道:“俺也只前些年在京城与王平兄弟有过几面交情,他提到在衡州有个不记名的徒弟,叫做邱禁,为人勤奋,是以有此一问,只是没想到……哎……倒是沈指挥使爱材之心真当叫人钦佩啊!” 沈朗泰然哈哈一笑:“不敢当、不敢当!不知王平现在何处?他当年也是从我营下出来的。” 不待那军官回话,陈观察使先赞道:“这便叫作‘强将手下无弱兵’啦!” 一阵恭维后,倒也未再提王平,几人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 场中的考员越来越少,及至最后一个演完,许久不见有新人上来。 那监考的训武郎边与旁边的统计官商量,边又等了一刻左右,便拱手台上道:“禀观察使大人,今年禁军考核已完,报名者一千二百八十三人,缺考者十六人,录取者一百又九十八人!” 陈观察使早有准备,立刻起身朗笑道:“不错、不错!看来咱们衡阳地灵人杰,两百个名额只差了两人,当是我大赵之福……” 当下有几个军官唏嘘不已,一千多人取两百个名额还没有满数,也叫“地灵人杰”?不过想归想,却不敢宣之于口,事实是怎样,到了官话自有另一种说法。 只见陈观察使一套讲完之后,顿了一顿,又开口道:“今年禁军考核就此——” 突闻一声高喊盖至:“等等!” 转出三人,飞奔近前,正是邱禁、侯志、与宿平! 詹纳司瞳孔一缩,面色转冷。 方训武喝道:“来者何人?” 邱禁看了一眼台上,嘹声道:“在下姓邱名禁,这是宿平!我们因事耽搁,故而来得迟了,险些错过这考核的最后一天,请诸位大人见谅!——属下见过沈指挥使、詹都头!” 方训武闻言一怔,旋即道:“你等可录了花名册?” 沈、詹二人没有说话,倒是台上那个自称与王平相交的军官立马站起叫道:“方训武,叫邱禁的,已经录了!” 侯志赶紧道:“宿平也录了。” 方训武看了一眼统计官,对方道:“查过十六名缺考,确有其人。” 方训武又看向了陈观察使,陈观察使看向沈朗,沈朗看向詹纳司,詹纳司换脸爽快道:“小的不敢当,自然是陈大人定夺。” 陈观察使哈哈一笑:“既然天还未黑,便仍有效!” 方训武道:“那便开始吧!脱了上衣,验兵样!” 三人欣然相视。 邱禁与宿平赶紧上台,前者先朝沈朗作一拱手,后者立即学了个样。 沈朗盯着宿平看了片刻,讶然道:“你是衡山脚下那个射箭的娃娃?!” 宿平笑答:“回沈大人,正是小子!”心中却道,你若是知晓我差点就给你家斧狼帮签了卖身契,想必又是另一副表情了。 “大人,咱们当初都看走眼了呢!”詹纳司虽然不动声色,但目光却更加阴沉。 沈朗眯了一眼,旋即哈哈大笑:“不错、不错!” 寒暄过后,叔侄二人几下将衣服脱掉,又是一阵惊叹,那个方才出言的军官更是点头连连。 这两人外头瞧着与一般人无异,却然内有乾坤。邱禁全身肌肉虬结,胸肌突出,肩圆臂壮,一看便知劲力非凡;而宿平虽没有一样的冲击感,但年纪轻轻已然和邱叔叔身高相若,厚背细腰,十分匀称,兼之肤色康健,颈下两颗扳指链,腕上一对石决环,更有说不出的英姿之气。 倒是那个一直笔挺站立的赤膊“兵样”,现下被比得有些神情尴尬。 方训武宣道:“验身通过,准备考核!” 侯志举拳高高蹦起,直是一阵拍手欢呼! 两人穿回衣服,正准备下台。 就在此时,詹纳司却跨前两步,走了出来! “请慢!”却见他到得沈朗与陈观察使之前,单膝跪地,高声禀道: “小的突然也想落场考核禁军,还望两位大人恩准!” 邱禁与宿平咯噔止步,互望一眼,俱是眉头皱起。余下在场之人,除了沈指挥使外,无不暗吃一惊,连那赤膊的“兵样”亦转首过来。 沈朗叹了口气,道:“你可想好了?” 詹纳司肯首道:“想好了!” 沈朗朝陈观察使无奈一笑,道:“陈大人,看来我的小小厢军营还是容不下这许多的大菩萨啊!先走了王平,接着邱禁也萌生去意,如今就连詹纳司也想跑路咯!” 陈观察使道:“但听沈大人意思。” 沈朗摆手道:“在下岂敢屈人之才?他们想怎样便都怎样吧,还须再请陈大人讨个方便。” 陈观察使展颜道:“好说、好说!——方训武,那便将詹都头也录入花名册罢!” 方训武点头应诺。 詹纳司谢过两位大人,开口又向陈观察使探问道:“陈大人,那我便去先验个‘兵样’……”说着,佯做了个解甲的动作。 陈观察使按住他的手道:“省了吧!你詹都头身上有几块肉,我还是见过的。”说着,看了沈朗一眼。 沈朗与几位军官相视哄然一笑,原来都是一起在澡堂厮混过的主儿。为何今天禁军考场上有沈朗的一席之地?若是换了前两日衡州的禁军都指挥使亲临坐阵,便就没他小小一个厢军营指挥使上台的份了。而这陈观察使却又不同。观察使一职于赵国不似前朝,只是一个寄禄官,并无实权,姓陈的若想晋升,就得左右逢源,是以时常与衡州知府互通有无。而沈朗是沈知府的亲外甥,二人称兄道弟实乃官宦常情。沈知府作为总领八千厢军的都指挥使,每回禁军考核,手下不乏想要出头之人,前两日都是他亲自陪着禁军都指挥使观看,最后一日由陈观察使出马,他也不好自降身份,于是沈朗就来了。沈朗亦是心知肚明,却是恰恰便宜了詹纳司。而这临阵上场,更是詹纳司押的最后一枚棋子。 邱禁、宿平、詹纳司三人来到场中站定。 整个衡阳的禁军虽只有一千余人,但其操场却是一点都不比八千厢军的小,反而各式训练器械齐备,加上四周各有几队军士护卫,一派肃然之气。 前面摆着一排连把的铁墩,个头从左往右、依次增大,最大的那个约有两尺见方,底部陷入土中,显然份量骇人。 方训武道:“单手抓举,过顶即算,谁先开始?” 宿平见邱叔叔并不说话,于是也垂目不急。 詹纳司此刻倒是颇为爽快,哈哈一笑,揉腕上前道:“方训武,还是我先来吧!” 方训武与他是相识,便道:“也好,詹都头理应做个表率!——铁墩三十斤一加,最小的那个六十斤,第五个一百八十斤,最后那个两百斤整,你自己选吧。” 0087 十年一箭露锋芒,可有前路?(二) 詹纳司等他说完,径直上去,来到那一百二十斤的铁墩之前,马步立地扎定,右掌伸出握住铁柄,将那铁墩于地晃了两晃,几下吸气吐息之后,一把提起至膝盖,紧接着上下一掂,“嗯”地一声,就将铁墩扛至肩上,最后马步顺势向上一顶,站挺身子,单手高举,倒也凛凛然好似一条真汉子! 方训武喝声:“一百二十斤!过!” 詹纳司收臂将那铁墩往地上一扔,“咚”地砸起一层土灰! 陈观察使对沈朗赞道:“詹都头果真力气惊人!” 沈朗仍只微笑点头。那台上的军官们却个个心中有些腹诽,厢军的都头已然得了朝廷的外功口诀,虽然不是什么好功法,但几年下来,这点力气理所当然还是要的,但都没有开口。 方训武向詹纳司道:“詹都头,要不要继续?” 詹纳司先看了邱禁一眼,转而问道:“不知须得几斤过关?” 方训武道:“举起最小的六十斤那个即可。” 詹纳司轻松笑道:“过了就好、过了就好,我只是个抛砖引玉之人——”说着,退身往旁边一站,满脸鼓励道:“邱副都头,下边你可得好好表现表现!”这几句话说得响亮,叫在场之人听了清彻,俨然一副关怀下属的老长官派头。 宿平却道:“我先来吧!” 言毕,上前一步,竟也是来到那一百二十斤铁墩处,引得哗然一片。 众人侧目之下,就见这少年来了个依样画葫芦,将那铁墩一举一扔,虽不见得比詹纳司轻松多少,但胜在提拎时腕臂翻转的一气呵成,惹得喝彩阵阵,就连那几位军官也是由衷赞叹。 侯志先咋舌再嘟哝:“原来你小子单手便可以把我举起来,真是气死人也!” 陈观察使拊掌道:“衡州果然藏龙卧虎之地。” 詹纳司愣神过后,朝下场的少年拍了拍肩膀,笑道:“小宿平厉害啊!” 宿平回讽道:“小子不敢,哪厉害得过詹都头的神机妙算。” 侯志差点就“噗嗤”了出来,赶紧转脸捂嘴。 詹纳司寒芒一闪,呵呵几声,不再说话。 方训武收神,公事公办道:“一百二十斤!过!你……” 宿平摆手断道:“大人,我不举了。” 所有的目光于是又转到了邱禁的身上。要说场中此时最平静的非他莫属,是因只有他知道宿平的底细。 邱禁左右一拱手,跨上一步,却是伸出右手在地上拍了一拍,再行两脚。 那台上的军官骤然踢席而起! 邱禁居然选择了一百八十斤的铁墩! 沉熊腰立大马,扣五指握铁柄,脊如直枪连尾椎,势若巨灵掌撑腿! 众人秉住呼吸,消声静望。 就见邱禁将那一百八十斤的铁墩向上一提,离开地面,再前后轻轻晃动,突地青筋爆起,眼见就要注力而举。 这时,一声炸雷般的暴喝! “好!” 却是詹纳司拊掌大叫! 在场之人本来无不全神贯注,邱禁更是不在话下,岂料被他一叫惊扰,立时“咳”地一声,刷地耳面尽赤,显是猝不及防、岔了一气! 禁军官兵,从上至下,无不皱起眉头。 宿平心中大骂:“卑鄙!” 方训武也轻喝道:“詹都头!” 詹纳司立时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只是我见邱副都头如此神勇,禁不住脱口叫了声好!——邱副都头,你没事吧?” 事已至此,邱禁手中还提着铁墩,又怎敢节外生枝,再落其陷阱、与他对话?只苦笑摇了摇头,重新摆正呼吸节律。 詹纳司兀自大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邱副都头既然选了一百八十斤的铁墩,定是有本事的,我就知道咱们‘衡州厢军都下第一力士’的名头……” 方训武制止道:“好了!詹都头再不可惊扰他人!” 詹纳司立刻收嘴。 时间耗得越久,力气也会丢得越快!邱禁情知自己若此刻不一鼓作气,而是放下铁墩的话,必然前功尽弃。 抓柄右手再次轻甩,铁墩晃动,闷哼之下,陡然臀后尾椎剧颤,尾连脊,脊连背,背连肩,肩连臂,后臂贯前臂,前臂凝大力,如鞭一式猛打,左脚跨步一扎,侧马换前马,重心重又回到脊柱,铁墩却已然如风抡起,右肩恰好上前接住,后脚再并,一举扛鼎! 喝彩雷动,便是那些站岗的军士也大拊其掌!台上与王平有旧的军官,更是喜不自禁。此刻叫的最响的,除了宿平与侯志,怕是当属陈观察使了,连连夸赞沈朗教导有方。 沈朗动容之下,看了詹纳司一眼,悄悄地叹了口气。 詹纳司虽然拳头都快捏出了渣水,却是不得不赔脸恭贺,偏还加上一句,问道:“邱副都头,不去试试那最后一个铁墩了?” 邱禁拱手道:“多谢詹都头好意,属下已然尽全力了。” 詹纳司大笑道:“过了就好、过了就好!身子要紧,其实邱副都头不用如此勉强自己!” 方训武宣道:“第一关、举墩,全过!——詹纳司,一百二十斤。宿平,一百二十斤。邱禁,一百八十斤!” 顿了一顿,又开口道:“现在开始第二关,步射——你们随我进靶场吧。” 宿平与邱禁并肩向靶场行去,少年偷偷做了个鬼脸道:“邱叔叔方才使了个巧哩!” 邱禁道:“哪里使巧了?” 宿平得意道:“还不承认呀?我都看出来了!你那提举铁墩之时,用的便是教过我的‘引体向上’中的灵猴抢桃,不过用吊环练功是向上甩身,这举墩子是向前——却都一个道理!邱叔叔,宿平现在真是佩服你了!居然能将‘引体向上’练得这般境地!” 邱禁笑道:“眼神倒是贼尖得很!不过,这不叫使巧,这叫本事……便如你学那指法、锁呐、鼓箫,是一样的。怎么地?难道我苦练了十几年的功夫,还要被你小子处处比下去不成?” 宿平立刻惶恐道:“叔叔在上,小侄岂敢、岂敢……”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隔着远处的侯志见了自然欣喜,但詹纳司就没这般愉悦了,虽也一路昂首,但心中却已不知诅咒算计了多少遍。 靶场的弓架上,挂着一色竹制弯弓,分作三处,各为一、二、三弦,下面插着几支箭筒。 方训武道:“步射分两个小关,一关射靶,一关穿札——你们各自选好弓箭。” 詹纳司这时问道:“方才我于台上虽也有在看,却不知这射靶的规矩如何?还请训武郎明示。” 方训武点头道:“按理能过单手举墩一关者,开起二弦弓定然不在话下!可也不能排除那些力气刚刚够格举起最小铁墩者,是以,或许用二弦弓他们还拿捏不稳,禁军的考核便就多设了把一弦弓……但也有规矩!……靶有五环,扎到红心算是‘一中’,扎到红心外的最内一环两次,也算‘一中’,余下便都不作数了……凡以一弦弓者,非是射寻常的五十步靶,而是六十步,且必要‘十射八中’方能过关,因为这样的人力气虽小,却有极强的准头和操控力,也算可造之才,若是力气、准头、操控都没有,那便无话可说了……而以二弦弓、三弦弓射一百步靶者,均以‘十射六中’为过关之准绳!” 詹纳司肃然拱手道:“训武郎兢兢业业,一席话叫人茅塞顿开,在下多谢!” 邱禁与宿平亦跟着礼谢。 方训武倒确实受之无愧,坦然一笑:“你们三个均非常人,自然不会去用一弦弓了。” 詹纳司道:“既然只射一百步靶,那我便挑个二弦弓足够了!”说着,就去试拉了几把二弦竹弓,最后挑中一弯顺手的,再取一个箭筒腰间系好。 宿平道:“那我也选把二弦弓吧!”便也上了前去。其实少年此时的力气,开起三弦弓已然不在话下,但总归用惯了与二弦弓弓力相若的柞木弓,是以不敢为了一时的风头,遭致枝节横生。 邱禁等二人选定,最后踏到弓架之前,伸手便拿了一把三弦弓,一弹一开后,转身向方训武道: “那我便用它吧。” 0088 十年一箭露锋芒,可有前路?(三) “好!” 原来是台上的军爷们此刻也坐不住了,全都落场下来观看。 三人来到百步靶线之前。 禁军步射的考核,原是十人一组同射,但在几位大人的要求下,变成一人一射,故而照例詹纳司身先士卒,以为表率。 詹都头操起二弦弓倒是游刃有余,十箭射将下来,居然中了七次靶心,而且另三发有两枚扎在靶心外的最内一圈,看来他自前年在半山沿见到邱禁射穿稻靶、留在靶架上惊心动魄的那个镞眼之后,已经开始发功,暗自苦练了一番。 只听对面报讯官喊道:“七箭满中,两箭半中,一箭作废!” 方训武于是宣道:“詹纳司,二弦竹弓,七满二半,十射八中!过!” 众人点头相贺,确是一个不错的成绩,只有侯志心中幸灾乐祸。 按着举铁墩的次序,该是轮到宿平,正在军官们眼神亟待聚焦之时,少年却道:“邱叔叔,这回你先上!” 邱禁无奈一笑,道:“好吧。” 抓起三弦弓到得靶线之前,手拍腰间,邱禁抽出第一箭。 居然微微有些颤抖。 十三年! 那年还小,他又矮又瘦,以为厢军即是最终命运; 那年突然长高了,他在心底呐喊,再高些,再壮些; 王平都头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看到了路; 王平都头离开了,那路还在,却被人堵了; 消沉,堕落了,那些年他在阴暗中啜泣; 愤怒,不甘了,这些年他重拾信念,学会忍耐; 就为这一箭! 邱禁握着弓臂的手,狠狠地抓紧,又缓缓地放松。 深吸一口气。 十箭连发! 只听一阵“簌簌”、“嗡嗡”之声,箭囊为之一空。 众人愕然。旋即喝彩声起! 报讯官喊:“八箭满中,两箭半中!” 方训武朗声道:“邱禁,三弦竹弓,八满二半,十射九中!过!” 旁边的记录官急忙兴奋提笔,刷刷写下这几日来最好的成绩! 侯志顾不得恁多的大官在场,喜叫连天,间中偷偷地瞥了詹纳司几眼。 詹都头微笑的表情倒也没多大变化,好似一切都在预料之内。 这时,当中有个瘦脸军官突然开口道:“詹都头十箭用了四十个呼吸,邱副都头用了三十个呼吸……当真……两位当真都是人才啊!”他本想只说邱禁是个人才,但又怕落了詹纳司面子,是以加上“两位”二字。 詹纳司笑道:“久闻吴校尉箭术超群,真是有心了,不过在下却是没有这般考虑周详。”言下之意即是,我若是考虑周详,便就不用四十个呼吸那么多了。教人听了,好似未尽全力。 陈观察使道:“不错、不错!都是沈指挥使调教出来的好儿郎!——小娃娃,该你上场咯!” 宿平默默地看着左右拇指,两枚鹅卵石凿磨而成的指决,因长期摩娑,在日照下映出朴实无华的暗光,只见少年两唇微启,喃喃道:“父亲,宿平不会教你失望!” “霍”地一振弓臂,大声应道:“来了!” 再无废话,三步上前! 只见他! 手起箭抽,腕臂疾甩,弦颤不断! 镞头闪烁,羽继而出,幻影不绝! 五箭射毕,交弓右手! 左手调拨,再发四箭! 最后一箭,出筒! 却是一个转身,面首右边第二个箭靶! 直臂斜上,瞳映金光,真似个射日之神! 众人屏息…… 白昼如寂夜。 破弦箭划空。 黑龙翻云一点红! 半晌之后,才听那报讯官喊道:“八箭满中,一箭半中,一箭……一箭……” 方训武喉结耸动,吞了口口水,喝道:“还不快去看看!” 那报讯官急急忙忙跑越过一个箭靶,来到那第二个箭靶前,兴奋叫道:“一箭亦是满中!” 其实在场的多数人,包括宿平自己在内,都是眼神犀利之辈,百步之外,早就看到了结果,却都在骇然浑噩中没有醒转,未及出言罢了。 方训武闻言高声道:“宿平,二弦竹弓,九满一半,十射九中!过!” 众人这才知道拊掌大喝。 邱禁欣慰地上前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宿平朝他嘟哝道:“哎……有些紧张了,看来右手开弓还得多练练……” 侯志此刻却已然眼眶水润,喃喃道:“黑龙翻云一点红……我的翻云黑龙箭……呵呵……这小子……好……好……” 詹纳司放松紧咬的牙关,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与邱副都头都败在你小宿平的手下啦……呵呵,不过我说方训武,那最后一箭,却不在正靶子上哟!你莫要谎报军情咯……”这人犀言如斯,前面一句话轻松抹去邱禁的风头,后一句更是意有所指,偏偏两句话叫人听起来都是朋友之间的玩笑,反而好感多过恶感。 方训武尚算个耿直之人,于是道:“也对!” 此言一出,顿叫詹纳司眼中一亮,邱禁、宿平心头一紧! 方训武沉吟片刻,续道:“那我便将这一箭附上几句、如实描述一番,那箭靶离此处大约也有一百五十步,能以二弦弓射一百五十步者,还真是鲜为人见……宿平小兄弟,你当要谢谢詹都头提醒,我这几笔一添,不知要给你档案增色多少呐!” 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邱禁给宿平使了个眼色,宿平立即拖起长音,躬身道:“多……谢……詹……都……头!多谢方大人!” 詹纳司始料未及,讪笑一下,装作坦然接受后,便沉默不语。 陈观察使突然道:“吴校尉,不知小兄弟用了几个呼吸?” 那吴校尉是个爽快的人,笑道:“依下官看,宿小兄翌日要是来了咱们禁军大营,我这什么狗屁劳什子箭手也要甘居其下了!——观察使,这是考试,可不是对敌速射,咱们便是想也想不到,他十箭竟只用了二十个呼吸不到……实话说吧,下官也是大致猜的,因为当时连气都不敢喘了!” 陈观察使显然不谙弓马,于是问道:“二十个呼吸,十箭,真的有那么厉害?” 吴校尉道:“那是自然,便连……总之,那是绝顶箭手的出箭速度,更可气的是,这小子居然还左右开弓!更更可气的是,居然几近百发百中!” 同僚军官们都是点头同意。 陈观察使叹道:“看来今天都指挥使大人没来,真是件憾事哩……对了,小兄弟,你这箭法是谁教你的?” 宿平偷瞄了一眼愈发郁郁的詹大萝卜,心中好笑,嘴上恭敬道:“便是旁边的邱叔叔教的……”再看了看沈朗,又道:“沈大人当年也曾指点过小子!” 陈观察使目光闪动,哈哈笑道:“沈兄啊沈兄,看你这一家子教的,个个人中之龙啊!——不行!”继而又朝方训武道:“——沈指挥使这一笔定也要记录在案,分别在三人身份之后缀明!咱们可不能光顾着台面上的英雄,而忘了幕后为朝廷荐才的伯乐啊!” 詹纳司第一个拊掌同意。那些军官谁还不知其中的猫腻,是以都上前恭维一通。 沈朗看着宿平,点头微笑,心中却是生出一丝懊悔——早知如此,当年打死他也不教那张小废材,而是从邱禁手中将宿小天才给抢来了! 接着是步射中的“穿札”一项。 所谓“穿札”,即是考较一个人的弓力,更与实战息息相关。古语有云“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哪怕一个人的眼力再准,假若其弓力不够,便射不穿铠甲,给敌人挠痒痒不说,还白白糟蹋了自家箭石。 “穿札”一关,于百步之外,设置了三处草垛子,每个垛子便相当于一个敌人,都套着一件皮甲裙,却又有不同。第一个垛子,为一层皮甲;第二个为两层;第三个为三层。 三人这时无一例外地,全都选择了三弦弓。 每垛各发二矢。 三人又是无一例外地,全都射穿了三层皮甲,但只有邱禁一人,回回都是射穿之后,还没箭至羽,甚至有一箭,将那第一个草垛前后皮甲扎了个通透,可见其弓力之强。 方训武报录完毕,忽听吴校尉叹道:“哎,其实就他三人来讲,应将垛子放在一百五十步更为合适。” 陈观察使疑道:“一百五十步与一百步,又有何不同?他三人用的都是三弦弓,我看他们也都开起了满月,力道不都一样么?” 吴校尉摇头道:“即便是同一把弓,运用得当与否,力道也是不一样的。” 陈观察使爽朗一笑道:“哈哈,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还请吴校尉点拨点拨,知无不言。” 礼贤下士,有时比自立威信更能笼络人心。 果然,就见那吴校尉欣然拱手道:“观察使言重了,下官只是恰在此处粗通皮毛而已,怎能和您的才略相提并论……话说这三弦弓,比之一弦二弦却有不同,弓力大上几轮之后,射程的余量更有了叠加……一弦弓射五十步,高手用它,顶多也只再往前推至六十几步便封顶了……二弦弓射一百步,高手用之,却能射至一百二三十步许间……这三弦弓寻常之人射一百五十步,而在高手用来,便能直射二百步,始才堕地——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箭手耍弓的技巧,更在乎出箭推弓的那一刹那!——当然,也有如宿平小兄弟这样的怪胎,哦不!人才!那一箭二弦弓竟然命中一百五十步外,叫人羡慕!” 宿平听他当中夸奖自己,微微有些局促,却也是暗自点头。吴校尉的这番话,当年半山沿制弓之时侯志也曾说过,只是更为详尽罢了,便是少年自己两年习练下来,同样深有感触。 陈观察使恍然道:“原来如此,吴校尉真叫陈某茅塞顿开呀!好、好!——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再射个一百五十步试试?” 宿平闻言,喜笑颜开地看着邱禁,这个一百五十步简直就是为邱叔叔出风头而量身定设的。 詹纳司却是双目一缩,望向沈朗。 沈指挥使突然道:“诶呀!我看就省了罢!你们这群人啊,个顶个都是铁汉子!个顶个的不知饥劳,沈某甘拜下风!现下早已过了吃饭的时辰啦,拜托各位大爷,好歹可怜可怜我这咕咕叫的五脏庙呀!——赶紧的!考完下一关,快马加鞭!攻打琼香楼去也!” 众军官都是一阵哄笑。 陈观察使道:“好吧,好吧!方训武,那咱们继续第三关——马射!” 方训武领命称是。 宿平与邱禁却闪过一丝落寞,却叫詹纳司逃过一劫。 詹都头这回笑得最是由衷得意,与众人一起朝马道走时,却是不动声色向沈朗靠了过去。两人一阵耳语后,沈朗轻叹一记,微微点头,继而又独自走回几位军官的队列之中。 来至马道一头,只听方训武宣道:“第三关,马射!” “马道,长六百步,每两百步各设一靶,于左首八十步外,每靶一箭!——三位选定弓箭、马匹,即刻开考!” 三人从那十几头膘壮之马中挑好各自坐骑,再于架子上拣出弓箭配置在身。依旧是邱禁三弦弓,宿平二弦弓。——但那詹纳司却是出人意表,竟也配了把三弦弓! 齐齐蹬步胯鞍,威风凛凛。 方训武喝道:“谁先开始?” “且慢!” 却是陈观察使开口。 詹纳司嘴角向上扯起,活动了一下长袖之下的右腕。 “此次马射,不分先后,三人同场竞技!因为禁军的名额——” “只剩一个!” 0089 十年一箭露锋芒,可有前路?(四) 方训武闻言张口欲辩,却被陈观察使一个眼神压下,只能在心中不解,明明是两个名额,为何平白无故地少了一个? 邱禁、宿平齐齐一脸僵容。 詹纳司诧异道:“陈观察使!此话当真?方才不是……” 陈观察使叫道:“确是一个!” 詹纳司又道:“那能否通融通融?” 陈观察使笑道:“通融不得!” 詹纳司突然无奈一叹,复又朝邱禁大声道:“邱副都头,抱歉了!看来我要想进入心仪已久的禁军大营,只好使出全身本领啦!” 众军官一阵哄然,窃窃私语。 “看来詹都头为了顾及手下面子,确实特意留了一手啊……” “我就说嘛,一个副都头已然如此厉害,詹都头还能差到哪里去?” “沈指挥使这招,堪称绝妙!一句话,就让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佩服、佩服!” “早该如此,这才过瘾嘛!” 邱禁、宿平二人依旧沉默。 只听方训武喊道:“都准备好了没有?” 宿平猛地抬头,睁起双目,断然喝道:“好了!”转而又看向眉头紧皱的邱禁,展颜笑道:“邱叔叔可要好好表现,定能拿下这头名——宿平还小,有的是时间。” 邱禁一怔,已然明白了宿平心中所想,急忙道:“不可!根哥他们还……” 宿平抢道:“邱叔叔!——你莫要忘了,我还有那群朋友。” 邱禁还是放不下心,又道:“可是这样一来……” 宿平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倏然转首,再也不看邱叔叔,只朝方训武道:“大人,开始吧!” 方训武点头。 邱禁喟然长叹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三弦弓紧紧握在手中。 “既是换作了比赛,那三位便不仅要准,而且要快!”方训武善意地提醒一句后,挥手下令道,“——发!” “发”字刚一出口,只听一个“喝”字厉声响起! 却是邱禁气势汹汹,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其后才是詹纳司与宿平。 詹纳司眼中微不可察地闪过狡光,盎然一脸得逞之色,拍起马腹,越过宿平。 变成少年一人好整以暇地吊在最后。 片刻之后,第一靶已然将至! 邱禁火速抽出竹箭,扣在弦上! 弓开满月! 右指微松! 突然!就听他胯下之马一声嘶啼,带起背上邱禁一阵巨颤! 邱禁强自想要稳住身形,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离弓镞头微偏,射将出去,扎在靶心之外第四环! 詹纳司迎后赶上,一箭中的! 宿平全都看在眼里,心中陡然一震!却是情态紧急,只能咬牙开弓,射中最外第五环! 詹纳司收弓笑道:“邱副都头,你可要加把劲啦!” 邱禁冷沉脸色,没有理他,只回头看了马后一眼,又朝前疾奔而去。 宿平却是心中一动,瞄上了詹纳司。 众军官们尽皆看得愕然,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前走去,边走边议。 吴校尉扼腕道:“他二人是怎么一回事?” “这邱禁也太过心浮气躁!为了争快,却失了准头!” “我看不见得!” “何解?” “邱禁到底是个步军,而小宿平想来也不太熟习马性!——倒是詹都头,当得作风稳健!” “原来如此!——诶!他们明知要考禁军,为何不早些多多练习?军队最重的就是马上功夫呀!” 沈朗突然开口叹道:“都怪沈某失察,早该给邱副都头单独备匹军马了!” 陈观察使忙道:“瞎说!这是朝廷的规矩,又怎能怨沈大人!——不过还好,尚有两个名额!即便满了,亦可从那前面的考生里,剔掉一个最弱的。” 沈朗道:“看看再说!” 他们这边对答得快,那边马儿跑得更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第二靶! 宿平这回早将竹弓连箭搭好,放于膝上,凝神之下,却是盯着前面的詹纳司,来回一煞不煞。 邱禁开启第二弓瞄向左方,但同时也留了一个心眼放于臀间,是因他怕那蹊跷之事再次发生。 刹那!马与箭靶平齐! 邱禁只有收神出箭! 詹纳司眼睛陡然一眯!原本扣着箭尾的右手疾速一松,中指猛地向前弹起! 一丝微光。 终于看见了!宿平想要阻止,却是已然不能及时! 只见邱禁身下快马又是一个嘶叫乱蹄!饶是防范之下,竹箭依然打偏靶心,又是扎在第四环! 詹纳司右手回弦,开弓跟上射出!此箭虽说未中靶心,但也打在第一环内! “无耻!”宿平愤然胡乱放出一箭,也不管中是没中,抓起缰绳一抖,喝道:“站住!” 詹纳司冷笑连连,却是头也不回,只对前面邱禁喊道:“邱副都头快些!我要赶上你啦!”说完亦是落掌,“啪”地一记脆响,打在马臀。 邱禁不甘之下,倒激起了一层野性,直接将手中三弦弓朝后狠狠一拍,那马儿加速奔走。 “这宿平怎么回事?不但射飞了靶子,还在那里乱叫一通!” “我也不知,许是急了,终归是个少年!” “哎,看样子,这场比试詹都头赢定了。” “八九不离十了。” 邱禁前头越快,宿平后面越急,抖起一枚竹箭搭在弦上,一边戒备着詹纳司,一边叫道:“邱叔叔,小心!” 邱禁如今满脑只念着最后那箭,一意孤行之下,哪里有闲去理会宿平,只当少年提醒自己莫再出错,刻下捏出一箭,用攥出汗渍的手掌,死死扣弦开弓,侧身向靶。 詹纳司举弓。 宿平举弓。 马头齐靶!邱禁出箭! 詹纳司左手定住箭身、弓臂,右指微张! 又是一声马声嘶咧!却是比刚才两声惨烈数倍不止! 邱禁之箭飞梭若影,一头扎进第三箭靶之心! 詹纳司胯下之马陡地一个刹步!高踢后蹄,直将马上之人向前掷飞了出去!他座下马儿的屁股上,赫然插着一柄深入骨肉的竹箭! 宿平果断将弓一扔,两掌猛拍马背,倏地两脚凌空踩向马鞍,再又一个借力,敏捷地向前翻出两个筋斗。卜一落脚,径向地上的詹纳司扑来。 詹纳司虽在灰头土脸之际,但也不失警觉,眼见宿平面色不善,赶紧后跳一步,“锵”地抽出佩刀,喝道:“大胆!” “且慢!”邱禁此刻已然勒步,回头一望之下,大惊失色,跳马几步匆忙赶了过来! 詹纳司速道:“邱禁!他今日意欲行凶!若是失身刀下,休要怪我!”这货果然狠辣!嘴里边说,手中寒刀边就真个砍向宿平。 宿平骂道:“怕你个鸟!”却是一拍腰间,旋即抽出一箭,回头朝一旁詹纳司丢弃的竹弓掠去。 “住手!”邱禁及时赶至,一把抱过宿平,扭身后撤几步,护在少年前头,对那冲来的詹纳司叫道,“詹都头不可!” “放肆!”却是沈朗等人来了! 詹纳司立刻收刀,指着宿平向众军官愤然道:“这小子想要杀我,下官只好自卫!” 宿平斥声回道:“放屁!明明你身上藏了暗器!——邱叔叔放开我!他陷害你!我要搜他的身!” 众军官愕然,齐齐望向詹纳司! 沈朗与邱禁却是眉头一皱,后者露出恍然之色。 詹纳司冷笑道:“好一口伶牙俐齿!明明是你见自己落了下风,用箭射翻我的马,还血口喷人!——罢了!下官请诸位大人作主!” 这番话一出口,顿叫大多数军官点头连连,皆是以为宿平年少,沉不住气。 陈观察使则一脸肃然,向宿平道:“可知你这般作为,简直就是画蛇添足、自取其辱!” 宿平正待开口辩解,却听陈观察使又加重口气道:“名额其实还有两个!是我等有意让你们三人竭尽全力,这才谎称一个!——若是三人俱佳,我等再保一个名额,又有何难?” 邱禁、宿平同时剧震。实在是真正的晴空霹雳! 詹纳司这一招,可谓极尽阴险狠毒! 禁军的名额有两个,詹纳司在下场之前,自然以为有一个是自己的……却是没有想到,竟连宿平都比他强上太多!如此一来,便索性在前两关,端足一副“老子留了一手”的模样,更在步射之后,向沈朗请了一计——将两个名额说成一个名额!……詹纳司料定邱禁与宿平必然左右为难,必然会有一人故意装作不济,而且必然是大大的不济!——因邱禁虽说好似无论臂力、弓力,都立于最强之地,但宿平以其年少之资,更是大放光彩,是以在众位禁军军官眼中,却是都对后者寄予更高的期望。宿平要想让邱禁拔得头筹,必要在马射这一关,佯落个一败涂地才行!——这样一来,便就连詹纳司也稳坐第二名之位。但詹都头还不甘心!——却是因为禁军的考核,关乎到日后官职的分配,他若想在进入禁军之后,依然压着邱禁一头,须得在马射上争到这个第一才行,方能叫人觉得前两场实是自己留了一手——是以他惯藏的暗器伎俩也出场了! 这时沈朗插道:“你这娃娃!为何如此心急?本来陈观察使已安排好三人同时进入禁军。现在可好!——教人如何下台?”说罢,恨铁不成钢地拂袖转身,却是走向了詹纳司,好似关怀备至地左右拍了拍他沾满泥土的衣服,道:“你没事吧?” 詹纳司迅即抓住沈朗的双手,激动道:“多谢大人挂念!下官没事!” 陈观察使站在邱、宿二人与沈、詹二人之间,宿平被他隔开了视线,邱禁却能看到。 邱副都头此刻盯着詹纳司与沈朗四手的目光猛然一颤!正想要开口,却又忍了回去,面色一阵抽动,惨白了下来! 宿平没有察觉邱叔叔的异像,却是开口向陈观察使道:“大人!我眼下也不管几个名额了!总之,请你相信我,他确实藏了暗器,陷害了邱叔叔!——你去搜他的右手袖口便知!” 陈观察使眉间一拧,喝道:“有完没完!詹都头好歹也是个军官!岂能由你这小儿信口雌黄!——你扰乱禁军考场之事,我还未……” “陈大人!” 詹纳司这时踏前一步,凛然道, “下官任他来搜!只求一个清白之躯!” 0090 往何方…… 陈观察使伸手阻道:“詹都头不必如此,此乃禁军大营,并非什么勾栏瓦肆、人人皆可胡闹之地!” “多谢大人厚爱!”詹纳司先是朝陈观察使一拱手,接着正色道,“但即便如此,下官还是要一洗冤屈!”右手一探,左手唰地将那袖口直撸至肘,亮出一条赤白前臂,却是空无一物,哪里有什么暗器? 宿平只觉胸口被一刹那掏空,喃喃道:“怎会如此……”眼睛却是看向了邱叔叔。邱禁脸皮又是一抽,肉若烧火,只与少年对望了一息,便就撤下阵来,不由自主地瞥那沈朗而去,却正好对上面沉如水的沈朗目光射来,一阵浊乱的急促呼吸过后,邱禁闭起双目,垂首不语。 詹纳司哈哈大笑:“你若不信!我便索性左手也给你看了!”真个将左袖也一把撩了起来,亦是白条一根。 陈观察使对少年冷哼道:“你还有何话说!” 吴校尉突然出言喝道:“宿平!快向詹都头道歉!” 陈观察使将手一摆,大声道:“不但要道歉,更要严惩!——你自恃有些本领,竟敢就来肆意乱我考场,小小年纪不给你一些教训,日后还不翻了天!我当禀明上部,禁你六年考试资格!” 禁军考核三年一举,六年即是两届,这还了得! 哪知宿平将脖子一扬:“不考就不考!——但暗器是我亲眼所见!没有撒谎!” 詹纳司故意长叹一声,军官们也现出惋惜之色,大概都在心中以为少年争强好胜,兀自嘴硬,更有几个已然有了一丝怒气。 邱禁却是看向了沈朗。 沈朗干咳一声,抬步上前,道:“陈大人,禁考之事,我看就免了吧……” 众人俱都一怔,宿平也不例外,只有邱禁暗自松了口气。 陈观察使道:“可詹都头他……” 詹纳司此刻恢复神情,一笑道:“多谢陈大人,下官只得清白即可。”顿时引得几声赞叹。 陈观察使点头道:“既然詹都头如此宽宏大度,那此事——便就作罢!” 沈朗朝邱禁道:“邱副都头,你将宿平带回好好教导一番,须知做事先做人!” 邱禁用手一拽还要忿然抢白的宿平,回道:“属下明白。” 宿平此刻终于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缄口无语。 方训武忽然问道:“陈大人,那这名额之事?” 陈观察使道:“自然是沈大人手下两位都头入选了。” 方训武又问:“那这马射成绩,该当如何计算?” “便取个中上,录了罢——”陈观察使摆摆手,正好看了沈朗一眼,复又加了句,“詹都头受屈,多计一靶。” 邱禁只觉旁边宿平的身躯一颤,却没转头,只是微微闭起双目。 勤练十数载,亦不过人家张嘴一句话。 沈朗见事尘埃已定,便笑道:“好了、好了!咱们吃饭去!” 众军官一哄而走,詹纳司竟是看都不再看邱、宿二人一眼,倒是吴校尉过来拍了拍宿平的肩膀,留下一句“不要丧气!” 早已心急如焚的侯志这时才敢上得前来、询问状况,却是无人回答。 良久之后,宿平开口道:“邱叔叔,你明知大萝卜有诈,却又为何拦我?” 邱禁叹了口气,颓然道:“宿平,我对不住你……就当邱叔叔欠你一回吧……” 宿平忙道:“不、不!邱叔叔没有对不起我!既然邱叔叔不想说,那咱们便不说了!” 侯志闻得二人之言,顿时动容,但话已至此,他即便开口也问不出什么。 邱禁伸手想要去摸宿平头发,却是突然发现,这个许久未做的动作如今有些生涩,因为少年已然与他一般高矮了,又暗自叹了口气,只拍了拍他的后背,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失落。 宿平见气氛不对,突兀地哈哈一笑:“侯大哥!你可知邱叔叔考入禁军啦!” 侯志夸张地将嘴一咧,拍手道:“啊呀!真嗒?” 宿平道:“自然是真的!你说咱们要不要庆贺庆贺?” 侯志猛点其头:“要的、要的!今日要将邱大哥的老婆本全都搜刮出来!寻些弟兄、下个酒肆、大搓一顿!”他也是个机灵的人,硬是闭口不问宿平成绩。 邱禁眼睛湿润,他十几年的夙愿,终于达成,但那本该盈盈之心,却是在恍惚之间,仿佛被抽去了一丝什么…… 三人并肩而离。 此时,在禁军围墙上一个极不显眼的地方,继老头坐在那里,呵呵笑道:“小宿平啊小宿平,看来咱们爷俩缘分未尽哩。”一个后仰,竟就直接从那两人多高的墙头倒了下去…… …… 侯志回到厢军都营,只将此事一公布,便惹来众兵士好大一片欢呼,其中最开心的莫过林叔。当下三人略微填了点肚子,只等晚饭时间一到,“倾巢而出”,杀向酒肆。百来号人将那酒肆占得满满当当,管够吃喝,开怀尽兴。邱禁作为这席间的主角,提壶转圈答谢过后,却是一直落落寡语,只知闷头灌酒,看得同桌的林叔、侯志、宿平等人面面相觑。 林叔憋不住开口问道:“阿禁,你这是怎么了?” 邱禁抬头支吾道:“没……什么……只是太过高兴了。” 宿平突兀摇头念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邱叔叔!” 侯志笑骂道:“你又哪里学来这套文绉绉的东西了?” 宿平悲叹道:“婷姐说我只知射箭,没有文气,是以宿平这几月每天晚上都在那书房之中度过,真是苦哉、苦哉!呜呼哀哉!” 邱禁经他这么一逗,愁容顿然去了大半,举杯道:“好,那咱们便尽欢——尽欢!” 林叔摇头道:“我原以为小宿平和阿禁越来越像,现在看来,唔,越来越不像咯!” 邱禁先是面色陡地一黯,旋又欣然展眉笑道:“不像好、不像好!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这小子正在向着他爹靠拢!” 一伙人足足喝了三个时辰方才散场。 酒肆外,邱禁对着醉眼惺忪、相携而扶的宿平与侯志道:“今夜,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宿平便到猴子家去睡吧,路上小心照应着。” 侯志酒意正浓,一拍腰间,咧嘴喝道:“有我‘翻云黑龙箭’在此,妖魔鬼怪谁敢造次!” 宿平也不知喝了多少、吐了多少,当下大点其头,胡言乱语道:“对对对,哈哈!侯大侠的‘翻云黑龙箭’确实威猛!牛鬼蛇神近不得身!” 侯志大笑:“那是自然!” 邱禁酒量最强,看着这对活宝,好气又好笑道:“自然个屁!你的弓呢?” 侯志又一拍肩膀,道:“弓在……咦?哪去了呢?” 林叔将手中竹弓朝他二人头上各拍一记:“这里呐!也不知拿着这等累赘作甚!” 侯志接过竹弓,冲道:“林叔!这可不是累赘!我侯志明日起也要发奋了!那詹鸟人一走,俺们也想混个都头当当哩!” 宿平噗嗤大笑,酒星碎沫子地喷了一口,连夸:“侯大侠好志气!好志气!” 邱禁无奈皱眉道:“你两个小子,还认得回家的路么?索性我送一程算了!” 侯志昂脸道:“邱大哥你这是什么话!这衡阳城我大小呆了二十几年啦!——宿大哥!他瞧不起人,咱们走!” 宿平也道:“就是、就是,侯小弟!咱们走!” 两人跌跌撞撞地朝东南面走去,邱禁驻足看了一会儿,只得摇首与林叔返回厢军大营。 子夜,风亦冷。 侯志与宿平走了半路,终于消去了一丝酒意。 四下早已没了人影,侯志借着月光,看向宿平:“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少年道:“该回家了……” 侯志轻轻点头,两人重又回复沉默,埋头赶路。 突然! 宿平只觉右腿肚上,一个钻心刺痛!旋即一个闷哼,身子向前一个趔趄! 侯志大惊失色,跳开一看! 少年的小腿后,赫然插着一枝箭柄!白羽森森! “快跑!”宿平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侯志。 两人才出几步,又听宿平一个闷哼! 他的左腿上,亦中了一箭! 少年立时双膝跪地! 后方转出几个人影,均是黑衣蒙面,个个手里拿着根粗木棍。 突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抓住他们!” 黑衣人应声向这边冲来! “把弓箭给我!”宿平牙关一咬,忍住剧痛,狠一拔出两枚箭矢在手,却是想要起身去抢侯志肩上一弦竹弓! 突然,余光里又是一道残影掠来,惊得宿平急忙推开侯志,撤身回避! 那箭打在二人中间,扎了个空! 侯志倒在一旁墙边,而那些黑衣人已然临近。 宿平再也顾不得这许多,一手抓着一箭,正身拦敌,嘴里兀自喊着:“侯大哥快跑!” 侯志哪能听他的,当即解下竹弓,抽出一箭,却是突然贴身紧靠墙根。 他二人虽说现下酒意早已惊得无影无踪,却是各自苦不堪言。宿平中的这两箭,箭箭破肉伤骨,两条腿已然竭力难撑;而侯志尚属首次身陷如此恶境,更是双手颤抖。 两根木棍一上一下,齐向宿平胸、腰打来,当真配合无间! 宿平瞅准时机,强自咬牙,一式“阎罗殿下跪”翻身下绕,躲过两根木棍,右手之箭,猛地扎在那左边之人的大腿上,自己却也闷哼一声倒地翻滚,显是牵扯伤口,痛得不轻! 那个中箭之人厉声惨叫,余者尽皆围堵地面宿平而来。 宿平情急之下,也不起身,反而借势滚到来人脚前。 那人一见宿平过来,立刻举棍砸下。 宿平左手一个轮转,倏地一箭扎进他的脚背! 那人痛得弃棍抱脚! 宿平心中一喜,扑身接过木棍在手,当下背地一个转圈,虽说毫无形象可言,却是在木棍气势汹汹地一气乱打之下,即刻叫那些黑衣人不敢近身,更有一个不小心被击中了腿骨,倒在一旁。 少年得一喘气之后,情知躺着也非长久之计,突然又是一个滚翻,挥棍打向右边一人双脚,吓得那人连连后躲。宿平趁机正要起身之时,身后却有一黑衣人急中生智,刻下举起那四尺多长的重木棍,狠狠就向宿平脱手掷来! “嘭”地一头正砸在他的背心! 宿平受了这冷不防的一棍偷袭,兼之腿上有伤,一个失足向前,扑倒在地! 然后,就在刚刚宿平滚地起身的那一刻,侯志突然站了起来,手中的一弦竹弓已然开启!只见他一个侧跨、迈离墙根一步。那镞头却是没有对准宿平周围的任何一个黑衣人,而是朝着这群人刚才出现的方向、斜指街边长长的院墙之上! 七十来步的远处,那里也站着一个黑衣蒙面,手里提着一把弯弓,正是方才射箭之人!这人的两眼冷冷地望着宿平那边,没有注意到院墙阴影之内的侯志。 但侯志却已在宿平腿中两箭之后、此人下令之时,转头之间恰好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所以这才将身体紧紧贴在围墙之下,便是为了躲过他的视线,静待时机。 轻轻呼了一口气,侯志克制抖动的双手,屏息凝眼,一箭朝天射出! “翻云黑龙箭”通体连羽都是黑色,在这片夜里,当真是柄名副其实的“暗箭”! 墙上的黑衣人兀自不觉,只等眼前镞头亮光一闪,已然迟了! “啊!”的一声撕心裂肺,这黑衣人额前顿时鲜血淋漓!——但那竹箭却掉落了下来,竟是无力扎入肉骨。 七十步,确是侯志射程极限。 “抓……”黑衣人痛嚎过后,失声叫了个“抓”字,却是顿了一顿,旋即又换回了低沉的嗓音,指着墙下的侯志,“抓住他!“ 那群黑衣人本来就要上前围殴少年,听到叫声后,急忙又向侯志扑去。 墙上黑衣头目此刻也跳将下来,一手抓着弓,一手捂着额头,面色狰狞。 侯志又怎是他们的对手,被几下抡打,当即翻倒在地,连拔箭的机会都欠奉。 宿平转身见侯志危机,就要再次提棍上前,却是被余下的黑衣人拦住。 那黑衣头目来到侯志身边,当下扔掉弯弓,一脚踢在侯志头上,狠狠将其踹翻在地。 宿平厉叫一声,再也不顾一切,杀向黑衣人。 却听那头目嘿嘿冷笑,抽出一箭,蹲下身来,寒芒削尖的镞头抵在侯志脖子,沉声朝宿平道:“不想他死,就扔掉棍子、跪在地上!” 宿平全身倏地如坠冰窖!不等少年自己投降,已然有根棍子鞭在了他的膝后,教他跪地。 “你是谁?——为何要害我?”宿平颓然扔开棍子,盯着黑衣头目。 那头目却没有答话,只伸手一指地上木棍。 顿有一人上前将它踢开,接着左右再来两人,反缚宿平双手。 侯志人虽倒地,但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这黑衣人的脸上,只见他略一沉吟,便豁然瞪眼叫道:“是你!” 那黑衣头目闻言身躯一颤,立马一个巴掌抽在侯志嘴上,再又迅速反手将其捂住,不让开口。 宿平叫道:“你到底想怎样!” 黑衣头目却是闭起双目,片刻之后,才睁眼道:“本来还真不想怎样……现在嘛……”说着,转而看向侯志。 一箭插向喉咙! “不要!”宿平脑中如遭雷击,歇斯底里地悲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奋力挣起双臂,将那两个黑衣人脱手甩开,直扑上前! 才冲几步! 一条木棍抡起,砸在少年后脑! 宿平眼前一黑,视野中侯志惊恐的面容消失不见…… …… 南林园。 继老头躺在床上,两眼看着窗外。 “为何总觉有些心神不宁?莫非这小子不回来,我还睡不着了?” “他今日定然是喝醉了酒,去侯家过夜了……” 老头正想着,突然风闻碎步响起,是临街的声音。 “大半夜的没事死什么人呐!让不让人睡了!” 继老头眼皮笃地一跳,床上坐起! “听说那两人死得极惨!哎,也不知犯了哪位阎王!” 再也坐不住了! 继老头一个翻身套上鞋子,再轻身一纵,那开起的窗户只微晃两下,房内便已没了人影。 街上是一队捕快。 继老头一路于屋顶上缀在后头,转过几条街,终于看见前面亮起火光,四周围了几人,清一色都是捕快。 继老头再闪掠几下,到个阴暗角落,一眼看去,只这一眼,便叫他身形剧震,悲从心生! 地上躺着两人。 一个是侯志,一个是宿平。 侯志两眼乌珠迸出,脖子上插着一柄木箭,满地血渍已干! 宿平手中握着一把弯弓,四处手腕、脚腕,亦是一片乌血! 就见一个蹲在宿平边上的捕快起身道: “此子虽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但还有气在!” 一道黑影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