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出阳关 时已深秋,天空一片阴霾,迟迟不肯散去,秋霜竟然也姗姗来迟。天空?33??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枯荷之上,发出一阵阵错落有致的声响,似乎让人略慰情思。 玲珑高塔,檐牙高琢。把酒临风,放眼远眺,灰蒙蒙的天际之下,碧瓦飞甍,钟鸣鼎食之家一直蔓延到无边的天际。 塔内,棋一副,酒一壶,杯子两只,人两个,一袭明黄,一袭淡紫。 “子归,粮草被劫一案查得怎样了?”少年天子淡淡的问道。 “刚收到大理寺传来的消息,户部侍郎的嫡子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名唤子归的少年淡淡地应道。 “狱中大刑用遍,郭盛一声不吭,这会儿怎么自尽了呢?”少年天子慢慢地饮尽杯中酒。 “管家被抓了,大刑之下,招了,还翻出了账本,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郭盛不认。”子归不紧不慢地言道,“私扣军饷,私吞粮草,共计二十万两黄金,郭勉那老贼被乱刀砍死,真是便宜他了,万幸这批粮草没被劫匪抢走。” “劫匪的消息查得怎样了?”少年天子又问道。 “除了案发现场留下的那只竹蜻蜓,什么也没查到。”子归俊逸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困惑,意味不明地浅笑道,“陛下,臣前几日翻了一些旧时案件的宗卷,倒是发现一件趣事。前年陛下派去燕北犒劳军士的是龙虎卫副指挥使,去年是兵部侍郎,今年是户部侍郎,三人全被乱刀砍死,案发现场全都留了一只竹蜻蜓,劫匪杀人后全都遇到了大队官兵却全身而退,踪迹难寻。而各位使者呢,查察之下,全都私吞军饷,巧合到诡异的程度。说起来,案发之前,这几只老狐狸谁敢说他们不是纯良中正之辈。可是如此一来,谁还敢出使燕北?臣有个不情之请,若抓到了匪首,请陛下恩准微臣探视一二。” 隔了半晌,少年天子垂下眼睑道:“明日朕会下旨处置户部侍郎一案,至于劫匪的追查,就到此为止吧,兴许是故人……” 子归微微一惊,抬首望向天子,却见那张刚毅而熟悉的脸上懊恼与缅怀交织,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 “陛下……”子归垂首,心中惊诧万分,暗自忖度,陛下从来就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为何会露出如此矛盾的神色。 “发去燕北的诏书还是没有回应麽?”天子又问道,带着淡淡的感伤。 “是的。” “她怎么……怎能如此?”天子低首呢喃,却又顿了顿,幽幽地言道,“她留镇燕北,统御内外,诏她回京,终究是朕强人所难了。” “请容子归多句嘴,您这也太纵容她了。诏书十二道,道道落空,谁敢如此嚣张?燕北十五郡,三十万兵马,全部掌握在她一人手中。姑且不说朝廷未向燕北征收任何赋税,还年年送去粮草几万石。她如此做法,难怪御史台的那群老家伙天天上奏说燕北都护拥兵自重,目无王法。说真的,您就不怕她占山为王?”子归调侃道,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容,身子向前微微一倾,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她不会。”这三个字天子说得斩钉截铁。 “得,无趣得很,是子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子归撇了撇嘴,“不过,她如果真怀有异心,到时候有你哭的。” “燕北,边塞重地,也是苦寒之地。黄沙漫天,冰雪难消,遇到年成不好时,颗粒难收,燕北都护无论是谁,朝廷都要送粮草,否则途有饿殍,哀鸿遍野。”天子叹道。 “您这也知道咯?说的跟真的似的。”子归嗤笑道。 天子并未生气,只是轻轻地瞟了他一眼,“洪庆十三年,朕率兵攻打西戎,借道燕北。” “微臣怎么不知道?”子归嘟囔道。 “洪庆十三年,淮北王出使东越,其子慕致远随行,被扣。洪庆十四年秋,秋老将军挂帅,夺回三郡,淮北王归……”天子似笑非笑地念道。 “别念了,快别念了。秋老将军对淮北王府的救命之恩,子归没齿难忘。”子归讨饶。 “燕北,我不放心,你替我去看看。”天子正色道。 “不去,陛下也知道燕北苦寒之地,臣可金贵着呢,非锦衣不穿,非玉食不吃。”子归挑眉应道。 “昨日王妃进宫与皇祖母叙话,谈起淮北王大公子的婚事,称赞永安郡主贤淑知礼,极为般配,子归以为如何?” “噗——”子归大惊,含在口中的酒一喷而出,咳嗽连连,“贤淑知礼?子归知错了,我去燕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陛下,子归刚才跟您开玩笑呢。” “朕也是。”天子一本正经地道。 “切,微臣就是劳碌命。说吧,是要子归把燕北都护绑回来呢,还是怎样?”子归笑道。 “最近,西北出了件大案子,你先去西北看看,然后再去燕北。”天子淡淡地道。 “得,子归这算是看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让微臣去处理西北的案子,顺道看看燕北,走个过场。”子归意味深长地笑道,心思微转,瞬间明了前一句不放心并不是不放心燕北,而是不放心秋惊寒,秋惊寒不愿意回京,只有天子使臣巡查后,才能压下御史台那成堆的奏折,其良苦用心,令人心惊。 “此次督查,成王府小公子与你同行。” “带着楚忠良那个小纨绔去西北、燕北?陛下,您该不会是开玩笑吧?”子归又是一惊,如若面前不是天子,他早已拍案而起。 “王叔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为了给忠良找个差事,跪在朕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怜天下父母心,朕于心不忍。” “陛下,微臣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给您看,您别让臣带着他行不?”子归欲哭无泪。 “王叔说如若朕不应允,便送忠良去燕北从军。怀英已战死沙场,朕不能……”天子感叹道,“成王与秋将军之间的恩怨,你是懂的。忠良如若真被王叔送去了燕北,恐怕是一去不复还了。” 子归沉默了,成王府与秋府的恩怨他有所耳闻。十五年前,老成王与秋老将军定下了成王大公子和秋惊寒的婚事。八年前,老成王去世后,在涉江战役中,因成王贻误军机,秋老将军失去了双腿。五年前,成王大公子悔婚,秋老将军病逝,秋惊寒孤身远走燕北。四年前,北地告急,成王大公子挂帅出征,战死沙场,秋惊寒临危受命,一战成名,次年出任燕北都护。 “你走的时候,朕不再去送你了。来,再喝一杯吧。”天子举起杯深深地吸了口气,很显然,他也想起了那段往事,那些忘不了的往事,有成王大公子楚怀英,有秋惊寒。而如今,一个长眠地下,一个醉卧沙场,只剩下他一人在权力的泥淖中挣扎。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御史大夫慕致远启程去西北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兵部侍郎满门抄斩。 第二章:夜半惊魂 慕致远率三千军士,带三万石粮草乔装成商队星夜赶往西北。因有兵部侍郎的前车之鉴,无需慕致远交代,军士们都十分安分守己,一切起行作息均依律严格执行。如此一来,可苦了随行的楚忠良,姑且不说那随侍的两名姬妾有苦难言,就是他那一身细皮嫩肉也硬生生晒出了一层油。初离京,楚忠良兴致勃勃,宝马香车,美人在怀,以为只是一场远游,但不到两日便叫苦连天,闹着要打道回府。慕致远多次起了扔下他的念头,可是只要一想起送别时成王那感激不尽、老泪纵横的样子便又打消,后来干脆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楚忠良闹了几天后知道无用后,也歇了回去的心思,大多时候神色恹恹地待在马车中,偶尔休憩时故意带着两个姬妾到慕致远面前晃荡。慕致远是清心寡欲之人,有时来了兴致便冷嘲热讽几句。几次三番下来,楚忠良每每铩羽而归,不到半天便又重振旗鼓,锲而不舍,越挫越勇,二人唇枪舌剑倒是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玉门关后,风景迥异,地形复杂,沼泽遍布,沟壑纵横,森林蔽日,杂草丛生。且昼夜温差巨大,为了避免人、马中暑,只能日出而歇,日落而行。初时三五日,尚能辨别出东南西北,可行至第七日时却迷失了方向。 一望无际的森林如一只张开巨盆大口的怪兽,吞噬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比起白日里的酷热,夜间偶尔会拂过几缕干燥的风,可这对慕致远来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爽,心头的燥热如一把火,随时可以燃烧起来。一行三千人似乎进入了一个怪圈,马儿转了一圈又一圈,累得气喘吁吁,可看树木的朝向和大小竟然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无奈之下,慕致远只能令军士们稍作整顿,熄了火把,原地休息,静待天亮再做打算。毕竟,林中猛兽出没,且含有剧毒的蚊虫成群结队,稍有不慎便陷入险境。 慕致远静静地倚着一棵大树,睁大眼睛静静地望着黑黢黢的夜空。三千军士,三万石粮草,肩头的重任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头沉甸甸的,又仿佛空荡荡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离京时父王的殷切嘱咐,母妃的面无表情;想起了洪庆十三年随父王出使东越被囚禁时暗无天日的日子,如若不是秋老将军连夺三郡,威慑四方,恐怕是没那么容易回朝。其实,后来父王和他是有特意去秋府谢恩的,只是听闻秋老将军带着孙女秋惊寒外出游玩了,归期不定,父王不得不回到封地——淮北;想起了表兄眉间偶尔掠过的愁云,曾经天真地以为天子高高在上,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后来才慢慢明白,京城是一座华丽的牢笼,天子便如同那只最高贵的狮子,有所能亦有所不能,而表兄的不能恐怕又与燕北的那个女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京中流传着太多太多关于她的传说,他对她也不是不好奇的;又想起了这些年在朝为官的日子,多数时候奔波在外,代天巡狩,说起来是极为体面的事,可个中辛苦只有经历了的人才能够真正明白。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只是觉得这样的夜太过安静,如果不让自己想点什么,总是难以静心。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夜,注定是不会太安宁。 “喂,慕大人,你说咱们是不是遇到了鬼打墙?”忽然传来的耳语,打断了他天马行空的遐想。 慕致远翻了翻白眼,忽然想起这是黑夜,什么也看不见,便只能作罢,低声应道:“楚公子,你该不会是亏心事做多了,怕了吧?” “胡说,本公子最是老实本分。再说了,就算我想,我爹也不让啊!”楚忠良不满地应道。 慕致远嗤笑道:“后半句算是实话,前半句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一遍。” “什么实话,那是大实话!爷还真怕了你不成,说一遍算什么,说十遍都成,你好好听着。爷最是老实……” “噗!”话未说完,四周却亮起了火把,楚忠良惊愕地张大着嘴,生生被吓退了一大步。 慕致远看着他吃瘪的样子想幸灾乐祸地笑笑,可目光扫过丛林,终究是压住了上扬的嘴角,朗声道:“在下京城慕子归借道贵处,请问是道上的哪位朋友大驾光临?” 身处荒郊野岭,慕致远可没傻到摆出官架子来恐吓对方。深夜围堵,要麽是为了钱财,要麽是朝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有人不想他去西北。军士三千,不是不能一战,而是押运的是粮草,见不得星火。而且,树木丛生,夜色掩护,难以看清对方到底多少人马。因此,慕致远显得谨慎而又客气。 过了许久,对方并没有人搭话,持火把的人黑衣劲装,手握匕首,面无表情,目光森然。这类人,慕致远并不陌生,王府豢养了一批,表兄身边也有。 “这样大眼瞪小眼,多无趣。”慕致远又笑道,依然闲适地倚靠着,可他左手背到身后飞快地做了个备战的手势,右手摸着胸口衣襟上的花纹,怀中的软鞭触手可及。 军士们或坐,或卧,神色未变,可右手均已伸进了草堆中,紧紧地握住刀柄,随时准备抽出大刀。 夜色寂静,血战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有些诡异。 “黑妞,爷走不动了,你就让爷喂狼吧。” “公子,您再忍忍吧。” “小爷出门那天早就说了,诸事不宜。爹不信,你不信,现在好了。这破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有虎狼后有追兵。呃,别抢,你让爷再喝一口,就一口……” “公子,您不能再喝了。奴婢也是被逼的,老爷说了,您要是再不出门谈生意,府里揭不开锅,您那十七房的小妾就只能卖回楼里了。到时候,到时候,您又打奴婢。” “哟,还嘴硬了哈。没有牡丹可爱,没有芍药温柔,更没有杜鹃美艳,难怪是灶下婢,灶下婢……” “是,公子教训的是。” “哎呦,疼死小爷了。你好好扶着,爷有点头晕。你说,他奶奶的,这淮北王妃也真不是个东西!”谈话声由远而近,渐渐清晰。 “嘘,公子您小声点儿!” “在京城的时候不让说,回到府中也不让说,到西北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让说,不,爷偏要说!她要南海的珍珠,爷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给她运了一大马车,牛眼那么大的,不,更大些,鹅蛋那么大的。你说,不给银两也就罢了,她随手抓了两个珍珠扔给爷,她当这是喂狗啊,狗都不吃。可爷什么都不能说,还得千恩万谢地叩头。现在倒好,她要昆山的血玉,她以为那昆山是我们府的啊?这不是要血玉,是要爷的小命!哎呦,慢点,快给爷喝一口!你说,爷在西北是可以横着走的人,也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她怎么能对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呢,这样显得爷多没有面子,对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醉解千愁,妞,让爷再喝一口!” “公子,猫吃鱼狗吃肉,狗是不吃珍珠的。”粗噶的女声小声地纠正道。 “傻妞,狗怎么会吃珍珠呢,不吃,不吃的……”低哑的男音呢喃道。 “公子,您小心点儿!前面有商队,咱们一起过去搭个伴吧。” “商队,哪来的商队?爷眼花得厉害,怎么看到鬼火了?哟,那可是要人命的妖魔鬼怪!黑妞,你别骗爷,爷没醉!” 随着主仆驴头不对马嘴的对答,二人柱着拐杖慢慢走近,渐渐靠近黑衣人。慕致远透过火光暗暗打量二人,主子弱冠之年,又高又瘦,一手拿着葫芦,一手拄着木杖,一身绸缎蓝衫,衣角沾有泥淖,多处被树枝划破,大大的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瘦的下巴,透出几分病弱似的苍白。细看之下,裤管处有血迹渗出,长靴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奴婢十三四岁光景,肩上背着一个大包袱,虎背熊腰,颇有几分汉子似的五大三粗,人如其名,肤色黝黑透亮,双眸如两颗水灵灵的葡萄,干净而明亮,胳膊、大腿多处受伤,一瘸一拐地搀扶着主子,另一只手同样拄着拐杖。只是,比起她主子的拐杖,似乎显得更加粗壮结实,弯曲遒劲。主仆二人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主子踉踉跄跄地抢先走了几步,抱住一个黑衣人,上下其手,一通乱摸,使劲摇了摇,回头问道:“黑妞,这块黑炭怎么这么冷?” 慕致远握紧了软鞭,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虽然此人满口胡言,前言不搭后语,但是身边跟着一个彪悍的奴婢,明知此处极为危险还硬要闯入,要麽是不谙世事,要麽是艺高胆大。连极为不着调的楚忠良都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血溅当场。 “对不住,我们家公子喝多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黑妞手忙脚乱地扯开主子,不住向黑衣人赔礼道歉。 黑衣人本就黑不溜秋,此刻脸色黑得简直可以拧出水来,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紧。黑妞满脸紧张,左右两脚一绊,三人跌成一团。那公子正好倒在慕致远跟前,仰着白皙的脸,大着舌头,喘着粗气,嘟囔道:“黑妞,爷好疼!可是,爷看到了好多星星,还有银河!” 听了此话,虽然场合不对,气氛也不对,慕致远还是有些忍俊不禁。他蹲下身子,朝那公子伸出左手,温声道:“小兄弟,地上凉,起来看星星吧!” 那公子抬头看了看慕致远的手,极为嫌弃地撇过了脸,朝黑妞可怜兮兮地道:“黑妞,酒没有了,爷还要!” 黑妞正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点头哈腰地再三向黑衣人赔礼,急急忙忙地朝她主子奔过来。可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那名黑衣人恼羞成怒之下暴跳而起,手中锋利的匕首向黑妞背心刺去。 可黑妞恰好踩到一块石头,身子向前一扑,抱住她家主子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还若无其事地扶起她家公子,从包袱中取出两件貂皮,一件铺在地上,一件盖在主子身上。说来也奇怪,那公子也不折腾了,竟闭着眸子睡着了,由着黑妞摆弄。黑妞扶着主子靠在大树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看得楚忠良目瞪口呆,连慕致远都暗暗叹服,不知道该说这对主仆运气好,还是黑妞的动作太利落。可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没有时间去思索,因为既然已经动了刀子,那么势必无法善了了。 两边人马纷纷亮出了兵器,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可是,如果说这对主仆的到来仅仅是一个插曲,算不上意外,那么真正的意外却在此时来临了。四周忽然响起了一片狼嚎之声,声音还没落下,林中的惨叫声已是此起彼伏。 “天,还真有狼啊!”楚忠良指着那公子惊叫道,身子不觉向后缩了缩。 楚忠良此次可谓是说出了慕致远的心声,可是这时候不是问话的好时机,黑衣人必须先解决,狼群的到来正是个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飞快的朝军士们做了几个动作,军士纷纷举刀向黑衣人攻去。 霎时,林中兵刃相交声、惨叫声、狼嚎声响成一片,火光、刀光交织在一起。黑衣人外有狼群围攻,内有军士突围,背腹受敌,只能展开殊死搏斗。 刚开始时,慕致远还能与那对主仆一同观战,后来见双方死伤各半,不得不抽鞭加入。楚忠良死死的捂住眼睛,蹲下身子不住颤抖,随行的那两名姬妾早已吓得昏死过去了。 所有的人中数那对主仆最为怪异,主子倒在一旁呼呼大睡,奴婢拿着鸡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啃得津津有味,有黑衣人在她身边倒下,鲜血溅了她一身,她依然面不改色地吃着。 慕致远一边迎敌,一边暗中观察那对主仆,将黑妞的举动看在眼里,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暗叹像楚忠良一样闭上眼睛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凶猛的狼群来势汹汹,见人便咬,见肉便吃,不到半个时辰地上已经布满了残骸断肢。慕致远心中骇然,率领着军士们且战且退,渐渐围成一个圈子,圈子越来越小。慕致远甩出鞭子勾住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使劲一拉,恰好撞到了紧闭双眼的楚忠良,他张开眼,发出杀猪似的惨叫,简直比被慕致远绞死的那人还凄厉,身子也向那公子的身边蹦去。黑妞伸出油腻腻的大手,一把拎住楚忠良的领子淡淡地道:“我们家公子睡觉时脾气不太好,你还是别靠近为妙!” 话语不轻不重,警告意味不言而喻,力气也出奇的大。 “死女人快放手,老子还没追究你们把畜生引来的罪呢!”楚忠良本就受了惊吓,此时被一个女人拎在手里,顿觉颜面尽失,不由地露出了纨绔的本性,口不择言。 慕致远皱了皱眉头,暗想楚忠良此话说得有些过火了,狼群来得如此迅猛,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即便,那对主仆知道一二,也不可如此草率地出言怪罪。 “嘴巴放干净点,否则休怪我不客气!”黑妞一手将楚忠良扔了出去,而楚忠良的脸上赫然多了五个油光发亮的手指印。 “好快的身手!”慕致远心中赞叹道,他并未见到黑妞是何时出的手,但是很显然她并未下重手,因为楚忠良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 “臭婆娘……!”楚忠良骂骂咧咧地站起。 “休得无礼!”慕致远低声喝住了楚忠良。 楚忠良虽然时而不着调,时而不靠谱,可是到底对沉下脸来的慕致远心存畏惧,没敢继续出言不逊。朝中人大抵都对慕致远礼让三分,不是因为他皇亲国戚的身份,更不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代天巡狩,而是曾有三位赫赫有名的太守栽在他手里的染血功绩,这也从而奠定了他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朝中官员尚且对他心怀敬畏,更何况楚忠良这个色厉内荏的纨绔呢。 尽管慕致远已经暗自吩咐军士们只守不攻,可是形势并不容乐观,黑衣人渐渐减少,狼群渐渐逼近。慕致远心中明白,狼群十分凶猛,且在黑夜里占有先天优势,黑衣人目前已经是垂死挣扎,等黑衣人真正灭亡,便是真正的恶战,生死难料。 果然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黑衣人所剩无几,军士们便与恶狼交上了手。这群野兽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凶悍非常,咬住人后便死活不松口,似乎已经很久没进食了。军士们一个个倒下去,地上血迹渐渐汇成一条小溪。慕致远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隐隐透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苍白。 这时,躺着呼呼大睡的公子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睡眼,与不远处的一只狼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拊着额头嘟囔道:“那绿光闪闪的东西,小爷看着瘆得慌。黑妞,去帮爷把它灭了,爷赏你个大美人!” 说完便又闭上了眸子,不一会儿还响起了鼾声。 慕致远嘴角抽了抽,不欲再理会那位说梦话的公子。可是,令他诧异的事情又发生了。黑妞拄着那支黝黑的木杖慢慢地直起身子,缓缓地向狼群走去,举起木杖向其中一只狼敲去,顿时脑浆崩裂,手段之熟练与狠辣令人噪舌。随之,只见她身步相随,上下翻飞,身姿矫健,大开大阖,进也打,退也打,棍影连成一片,所到之处,肝脑涂地,遍地开花。 楚忠良早已蹲在一旁吐得七荤八素,面无人色,心中暗自庆幸前面没有和那丫头针锋相对。慕致远见她下盘稳重,进退有度,颇有大家风范,心中思量:有如此好身手的女子,岂会是无名之辈呢?自认能人异士所识不少,可是为何从未听说过此女子?而驱使她的那名公子又到底是何人?似乎自从进入西北境内,很多事情便失去了掌控,比如那批来势汹汹的黑衣人,比如这群凶残饥饿的狼群,又比如这对莫名其妙的主仆。 黑妞的加入,让她身边的军士喘了一口气。她一边挥舞着木杖向狼群攻去,一边随手点了几个军士跟在她身后。慕致远看出些门道,也移到了她身边,吩咐其余未受伤的军士组成长长的一列,有意无意中摆下了一字长蛇阵,长蛇阵运转,犹如巨蟒出击,攻击凌厉,势如破竹!阵首的黑妞越战越勇,直接攻入狼群中心,几个起落间,拎着一只毛色油光发亮的灰狼笑着说道:“总算逮着它了,大伙儿回去歇息吧!” 军士们面面相觑,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慕致远。 慕致远看了看那只不断挣扎的狼,发现竟然是先前与那公子对视的那只,不由目含深色地扫过那熟睡的身影,朗声笑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姑娘好智谋!” 说话间,头狼仰天长嚎了三声,狼群停止了攻击,潮水般褪去。慕致远挥挥手,军士们收了刀,擦着汗,清理现场,相互包扎伤口。 黑妞一手拎着头狼往回拖,一手拄着木杖,憨厚地笑道:“公子过奖了,在下不过是经常在北边走动,与这畜生有几面之缘,侥幸知道些门道罢了。” 慕致远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含笑道:“在下京城慕子归,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京城沈黑妞,幸会!” 黑妞大步走到主子身边,从包袱中取出一根麻绳,牢牢地绑住灰狼的嘴和四肢,轻手轻脚地将狼放入了主子的怀中。而她主子似乎对温暖有所察觉,抱着狼在怀中蹭了蹭。 慕致远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提醒:“这畜生,凶猛的紧。” “无妨,刚才顺手给它喂了些好东西,不到太亮是不会醒了。”火光中,那张黝黑的脸上闪过几分狡黠。 “贵公子真是有福之人。”慕致远叹道。 “公子如果听到了这话,必然会很高兴!”黑妞轻声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显得胸无城府。 “在下与姑娘算是患难之交了,敢问贵府在京城何处?等慕某回京后,也好上门拜访。”慕致远别有用心地打探着,他总觉得今晚的事情不寻常,太过巧合了。 “慕公子衣冠楚楚,丰神俊朗,多半是京城中的贵人。而我家公子呢,最是不喜道貌岸然的君子,您还是别问的好!”黑妞笑嘻嘻地应道。 “是在下冒昧了。”慕致远也不生气,只是和煦地笑了笑。 黑妞也笑了笑,倒是未应声。 过了一会儿,慕致远又忍不住问道:“小饮怡情,大饮伤身,你们家公子经常这样吗?” “是啊。”黑妞随意地应道,“不过,公子还是喝醉的好。” “哦,此话怎讲?”慕致远语调微扬,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您也看到了,公子脾气不太好,不是喊杀就是喊打的。”黑妞朝粮草的方向瞟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慕大人,御史大人,您别费尽心思地想从草民嘴里套话了。花这个时间来套话,还不如躺下好好歇息。至于我们家公子的身份,您耳聪目明,日后总会知晓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身份被对方识破,心思也被一语道破,慕致远只得作罢,摸着鼻子讪笑,到底不好意思再纠缠,面色不显,心中却早已卷起惊涛骇浪:看来此番出巡自以为隐秘,其实早已被许多有心人知晓,到底是宫中还是随行的军士中有内奸呢? “启禀慕大人,伤亡清点完毕。”侍卫长、御林军副指挥使太史安打断了慕致远的沉思,“歼灭黑衣人八百余人,弟兄们死了三百人,伤了二百人。” “兄弟们辛苦了,原地休整,待天亮再出发。” 慕致远的话音刚落,一阵快马奔腾之声从远处传来,气势恢宏,众人面面相觑,苦不堪言。 “天,怎么还来啊!”楚忠良两股战战,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哀叫道。 慕致远朝军士们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军士们得到号令后围坐在一起,再次亮出了兵器,做好了搏斗准备。 轻骑飞奔而至,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吆喝:“他奶奶的,给老子把他们全部拿下!” 还没打照面,对方便挥刀而来,可谓是半点都不客气。本就折腾了大半宿,如今对方又如此无礼,慕致远堂堂四品朝廷大员,代天巡狩,又何尝受过此等委屈,大手一挥,招呼军士们迎了上去。 “住手!吴勇,你脑子被驴踢了啊!”黑妞叉着腰高呼,如平地惊雷,双方被震得各自退了一大步。 先前吆喝的汉子瞪着铜玲大眼望了望黑妞,高大的身躯一抖,飞快地滚下了马背,战战兢兢地说道:“末将有眼无珠不知沈姑娘在此,末将这就走!” 说完,又咋咋呼呼地翻身上马,欲策马扬鞭,此番动作,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使慕致远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回来!本姑娘有让你走了吗?”黑妞又喝道。 吴勇生生扯住了缰绳,回过身,瓮声瓮气地道:“敢问沈姑娘有何吩咐?” 黑妞淡淡地笑了,朝吴勇勾了勾食指。吴勇垂头丧气地再次下马,慢吞吞地踱到黑妞跟前,满脸戒备。 慕致远朝军士们挥了挥手,令军士歇息,自己却背着手,兴味盎然地看起了戏,他实在想不出为何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何以对黑妞如此畏惧。 黑妞一手拧住吴勇的耳朵,拖着他慢慢靠近熟睡中的少年,低声笑道:“来,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看看你惊扰了谁!” 吴勇飞快地扫了少年一眼,闭上眼,一哆嗦,跪在了地上,五体投地,一只手还死死地捂住嘴巴,不敢出声惊呼。 “这回算你走运,下次再如此鲁莽就等着脑袋搬家吧。行了,先起来吧。马上叫一队人马去备一辆舒适的马车和打几壶好酒,天亮前得送到这儿来。对了,那边是朝廷派来的御史,自己滚过去赔罪吧!”黑妞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与她主子倚着同一棵树闭上了眼睛。 吴勇还真听话,马上爬了起来,走到所带来的人马中,挥手令所有的军士下了马,又从中抽出一个小队低声吩咐了几句。除了那支小队领命而去,其余人马全部放下兵器休息。 吩咐好一切,吴勇这才大步流星地跨到慕致远跟前,抱拳为礼,往那对主仆的方向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末将吴勇,方才对大人多有得罪,请大人责罚!” 吴勇,西北悍将,有勇无谋,慕致远脑中飞快地闪过这些消息,淡淡地笑道:“无妨,将军何事如此匆忙?所带兵马多少?” “敢问大人如何称呼?”吴勇挠了挠后脑勺,面有难色。 慕致远心道此人倒也不傻,从包袱中取出身份官牒扔给了他。看过官牒之后,吴勇神色变得愈加恭敬,这才说出了实情。 原来,半年前北地出现了一群山贼,在燕北与西北之间作恶,接连犯下几起大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引得民怨四起。三个月前,山贼的踪迹出现在西北境内,竟然胆大包天潜入府衙盗走了太守的文书。太守崔昊怒不可遏,向都督百里瞻求援,百里瞻派吴勇等一千精锐捉拿山贼。吴勇率军士四处探访,终于在月前探得山贼的老窝,贼人却极为狡猾,化整为零,潜伏了大山之中。吴勇满腔怒火,几乎欲把整座山都翻过来,折腾了大半个月一无所获,直到十日前收到一封匿名信,这才重新有了线索,一路追踪至此。 慕致远这才真正了然为何参将吴勇鲁莽地指挥军士攻击自己的人马,释然之后,一身轻松,不由调侃道:“恕本官失礼,敢问将军为何前后变化如此之大?” 到底还是留了情面,将“前倨后恭”四个字吞入了腹中。 “沈姑娘,沈姑娘,神勇无比,末将不是她的对手。”吴勇讪笑道,“末将几年前与她有点误会,动过几次手。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嘿嘿,不提也罢。” 一句“往事不堪回首”令慕致远暗笑不已,他实在是想不出怎样的误会,怎样惨痛的过往会令眼前的这人高马大的西北悍将说出如此丧气的话,不想就如此轻易地放过他,故意挑了挑好看的眉毛,慢悠悠地道:“将军敬畏的应该不仅仅只有沈姑娘吧?” “沈姑娘已经如此厉害,对她主子敬重点总是不会错的。”吴勇摸着鼻子粗声粗气地应道,“天亮后,末将护送大人启程前往府衙,末将先行告退!” 慕致远自然知道他的前半句遮遮掩掩,未吐实言,心中暗叹:边塞的武将何时竟变得如此滑头了,既已变得狡猾,为何还一直驻守着这片苦寒之地呢,实在是令人费解。 如果说慕致远先前对黑妞的主子怀有三分的好奇,那么吴勇的避而不谈则令他的好奇心从三分变为了七分。 翌日,天还未大亮,慕致远已转醒,虽是晨光熹微,可空气中传递着丝丝燥热。不知何时,三十丈外已多了一辆宽敞的马车。慕致远一边暗暗感慨御史还不如一介商贾的待遇好,一边寻找那对主仆的影子。最后在百丈之外遇到了黑妞,她正半蹲着身子喂鸽子,身边围着七八只鸽子,羽毛丰盛,颜色鲜艳且整洁有序,可见血统十分纯贵。 黑妞撒下一把谷栗,回首笑着招呼道:“慕大人,早啊。” “沈姑娘早。”慕致远笑呵呵地应道,挑了挑眉毛,故作好奇地问道,“沈姑娘每天早上都得招呼这些小家伙吗?” “是啊,公子家大业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黑妞耸耸肩,故作无奈地应道。 “对了,怎么没见到你家公子?”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朝马车的方向努了努嘴。 远处太史安朝二人打招呼,二人结束了短暂的谈话,归队准备启程。由于有了吴勇等军士做向导,早晨与傍晚赶路,中午与夜间休息,速度快了许多。令慕致远感到十分惊讶的是,自从那公子进了马车之后,虽是同行,却再也未露面。倒是黑妞每日天未大亮时总是要喂鸽子,时常能够说上几句话,可是一旦涉及她家主子便笑而不语,所以一连三日下来,连她家主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令慕致远极为挫败。不过,也有令慕致远感到欣慰的事情,那便是楚忠良乖觉了许多,往往只要黑妞的冷眼一扫过去,他便乖乖闭嘴。当然,还有令慕致远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比如那只被挟持来当手炉的头狼,又比如吴勇对黑妞主仆的战战兢兢。 第五日,四千余人终于走出了森林,从京中随行的军士纷纷松了口气,恍然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不远处立着几百人,打头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将和一名身着儒衫的中年长须男子。他们身后是仪仗卫队,御前旗三队,伞二柄,校尉六人,其制甚简。 “西北太守崔昊见过御史大人!” “西北都督百里瞻见过御史大人!” 二人抢先几步,朝慕致远行礼,一作揖,一抱拳。 崔昊,字穹苍,永宁十三年进士,为官十几年,近十年在江汉一代富庶之地任太守,四年前主动调往西北。在仕途上,此人功绩平平,却也从未出大错。然而,在数百名官员中,其人之所以吸引慕致远的眼光主要有两点原因:其一,此人书画造诣极高,享誉文坛;其二,此人身世显赫,不得不令人注意。崔家,虽然世居淮安,远离京城,可鼎盛时期饮食华侈,制度精巧,市肆百品,出则呼朋引伴,入则奴仆成群,夸视江表。同时,人才济济,上自国师,下至县令,三分之一的官员都与崔家有或深或浅的渊源,那才是真正的世家,可谓是“世家中的世家”。然而,非常可惜,这一切似乎都成为了过去。慕致远隐约地记得,十余年前,崔氏一族在京官员全部退出了官场,老者告老还乡,少者或是病退,或是作奸犯科。其中辞官的还有三朝元老太子太傅崔敏,先帝震怒,可是到底还是手下留情,放了所有的崔氏官员。没有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今,朝堂之上,不见崔姓,只有北地还有几名零星的官员,不得不令人扼腕叹息。 百里瞻,年过半百,永宁二十五年武状元,西北最高将官。 “二位大人免礼!”慕致远忙扶起二人。 二人齐向慕致远的身后望去,目光在空中交汇,均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极为滑稽。百里瞻冲崔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低声道:“唔,大人,那好像是你家小祖宗,百里就不打扰了。” “慕大人请!” 说完,也不看崔昊的脸色,躬身引着慕致远上车撵。 “崔大人,黑妞这厢有礼了!”黑妞在马车上抱拳为礼,极为随意。 “沈姑娘辛苦了!”崔昊捋着长长的胡须笑眯眯地打招呼,“车上是你家主子?” “那就此别过?”黑妞答非所问,扬了扬手中的鞭子,杏眼滴溜溜地转着。 “千里迢迢而来,不去府中歇几日实在过意不去。”崔昊伸开手拦住马车的去路。 “崔大人,您何时诚心诚意地请过我们家公子去贵府了?依奴婢看,您这是有求于人吧?”黑妞笑嘻嘻地问道。 “沈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看这……”崔昊搓着双手,局促地走来走去。 “咳咳咳咳!” 马车里传出一阵低哑的咳嗽声,打断了二人的唇枪舌战。黑妞转身进了马车,崔昊神情也变得肃然。 待黑妞从马车上出来时,单手拎着那只头狼,头狼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用黄绸包裹着,可见其方方正正的棱角。从慕致远的角度望去,崔昊的身躯明显震了震,不知是被狼吓了一跳,还是被狼身上的物什吓了一跳。 “崔大人,公子说这畜生虽然凶猛,但是这几日陪主子解闷儿,功不可没,请大人好生善待!”黑妞站在马车上,拎着头狼晃来晃去。 “多……多谢!”崔昊身子又是一震,硬着头皮上前抱住了头狼,取下物什后,飞快地交给了身边的师爷。 “三位大人,就此别过!”黑妞抱拳为礼,快马加鞭,奔腾而去。 令慕致远费解的事情又发生了,百里瞻远远地回了一礼,崔昊亦朝着马车肃然地深深一揖。 “百里大人,敢问马车中的少年究竟是何身份?”慕致远不由地问道。 面对御史不卑不亢,可以说成是边塞偏远之地,不知朝廷大员,可是面对西北最高官员依然连马车都不下,哪怕是王公贵族都不敢如此放肆,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商贾。小小年纪,面对朝廷官员,主仆不下马车已是无礼至极,这也就罢了,不仅使得正四品大员回礼,崔昊执的还是晚辈之礼,这怎是一个“狂傲”了得! “关于那位小祖宗,您还是问崔大人吧。”百里瞻摇头叹息,讳莫如深。 崔昊走到慕致远身边,见对方疑惑的目光,不由苦笑道:“她年纪虽然不大,可是辈分摆在那儿,受得了下官的晚辈之礼。” “据说,燕北都护秋将军身边有一员女将,使得一手盘龙棍,打遍边塞无敌手。若沈黑妞与其交手,胜算几何?”慕致远盯着百里瞻,目光灼灼。 “大概,大概是不相伯仲吧。”百里瞻笑道,“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再过一个时辰恐怕酷热难当,不好赶路。此等琐事,不妨到官衙后再细聊,大人以为如何?” 带着满腹疑问,慕致远登上了车撵。可到了官衙后,忙着四处巡视郡县,到底没有时间问起此事。唯一令他舒心的是,西北犯下大案的山贼已被消灭,不知是巧合,还是因为别的缘由,竟然是那天夜里遇到的那群黑衣人。此外,动身前往燕北之前,慕致远身边多了五名暗卫,慕致远曾经在父王淮北王的身边见过那几人。很显然,淮北王已经知道黑衣人的事情了。可是正因为如此,慕致远不得不对那场刺杀多了几分猜测,却又不愿往深处去揣度。 第三章:惊鸿之见 在西北巡查了十日,慕致远率领二千五百军士,骑着骆驼,带着粮草,赶往燕北。越往北,越荒凉,大风起兮,云飞扬,黄沙漫漫,遮天蔽日。夜行晓宿,一度迷失在沙漠中,幸好遇到渔阳城梁战老将军等几十人,否则生死难测。 关于边塞,书卷中亦多有记载,如:“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又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够真正见识到北地的开阔苍凉,体味到边塞将士的艰难。曾经听闻秋惊寒远走边塞,慕致远多少以为有几分书生意气,可是越往北越是心惊,心底的那几分不屑渐渐变成了折服。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选择一条如此坎坷的道路;到底是有多坚韧不拔,才能在这烈烈寒风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坚守着。 说起来,梁老将军算是慕致远的长辈,他出身淮北,少时与淮北王是同窗,私交甚好。后来,老将军参军,两家才渐渐断了往来。五年前,淮北王举家迁往京城,不久后慕致远得到老将军回家荣养的消息。可是不知为何,过了一两年,老将军自动请缨回到燕北疆场。当然,渔阳也隶属于燕北治下,然而在与梁老将军的谈话中得知,尽管渔阳驻军十万,但是全权由老将军带领,秋惊寒从不过问,每年秋冬之交老将军赶往凉州述职,也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未必能够见到秋惊寒。 梁老将军极为健谈,谈起了一些凉州的典故。 “老夫在北地快有二十余年了,凉州自古以来就是‘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军事要地,但是真正发生大变化是漠河之战以后。”老将军的目光变得十分悠远。 慕致远不由地问道:“老将军,漠河之战是成王大公子挂帅的那一战吗?” 话音刚落,入北地后一直神色恹恹的楚忠良拉长了耳朵。 “是啊,漠河之战可真惨烈,即便是老夫这样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人,也觉得像一场噩梦。横尸遍野,流血漂橹,凉州几乎成了一座荒城。成王大公子牺牲后,北狄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军中无主帅,三军不发,主降与主战派争论不休,甚至出现了两路反贼。谁也没想到,一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小将竟然扭转了局势。将军一面派人回京请旨,一面以雷霆之势控制住局面,一夜间阵前斩了大大小小的将领五十余人。三军易主,阵前斩将,兵法大忌,可她硬是撑起了局面,斩将之后连夜调兵遣将,以三十万兵力大破敌军,成为北地最有名的以少胜多之战,将军也一战成名,成为燕北最年轻的主帅。那个冬季特别漫长,大大小小的战役上千场,等到开春,终于抵制住了北狄的进攻,最后只剩下十五万兵士,她把十万拨给了老夫,五万留在凉州。随后她又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解决军饷层层剥削的问题,秋后处斩官员一百多名。那时候老丞相还在位,收到奏报后星夜赶往燕北巡查。回京后,老丞相力保,也幸亏先帝惜才,将军才得以留任燕北,凉州才能发展成今天‘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富饶之地和‘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商埠重镇。” 史书没能写出那年的惊心动魄,只留有冰冷的寥寥数语:洪庆二十一年,成王世子楚怀英战死沙场。次年春,帝下诏,任秋惊寒为西北都护。那是先帝下的最后一封诏书,因而慕致远记得特别清楚。 “子归,你少年得志,到凉州后,多看多听,勿以为将军弱冠之年而怀有轻视之心。据说,这几年将军疾疴缠身,性情大变。如若对你有何不敬之处,还望看在老夫的颜面上宽宥一二。”梁老将军语重心长地言道,“二十岁,风华正茂,京城的女子或是相夫教子,或是儿女承欢膝下,哪像她这样领兵镇守边疆的,老夫看着着实心疼!” “秋将军巾帼不让须眉,当世女中豪杰,子归不能望其项背,只敢怀有敬畏之心。”慕致远叹道,“可是,朝中并未收到秋将军受伤的消息,何来疾疴缠身之说?如此大的事情,朝廷不可能没有任何消息。” “当年漠河之战,渡江时受了寒,埋下了隐患。据说自那以后反复发作,久治不愈。除了她整治燕北官场的那年冬天,老夫再也未见过她。这几年,燕北边境时有战事发生,从未见她露面。于是,北地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她卧病在床,命不久矣,也有人说她韬光养晦,胸怀大志。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梁老将军叹道。 “朝廷收到的奏报,燕北近年政通人和,物阜民丰,流言蜚语多半不可信。”慕致远微笑道。 边谈边走,第七日落日时分抵达了凉州。骑着骆驼的商贾,蒙着面的热情女子,穿着袈裟的僧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南来北往,摩肩接踵,别有一番异域风情。驻足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似乎所经历过的漫天风沙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只有脸颊刮过那刺骨的寒风提醒着你曾经历过风沙的洗礼。擦肩而过的女子频频抛来媚眼,大胆而热烈,哪怕是楚忠良那样的纨绔亦羞红了脸,引得对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凉州民风之彪悍,令慕致远等京中一行大开眼界。 凉州衙门位于城东,坐北面南,左文右武,前朝后寝,规模宏大,布局严谨,深邃森严,变幻无穷。雄狮镇守,衙门大开,进出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其他州府,衙门与校场往往是相隔甚远,而凉州因秋惊寒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缘故,在她上任后,便做了扩建,衙门之后是将军府,将军府之后是军士们操练的校场。如此一来,显得愈发气势恢宏,奇伟壮阔。 慕致远与梁老将军刚翻身下马,衙门内便有一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四十开外,八字胡,面色略黄,眼角布满笑纹,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两鬓有稀松的白发,目光平和,偶尔闪过一丝犀利的光芒。 “天子使臣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张远代燕北臣民谢过君上与慕大人!旷达未能远迎,罪该万死!”说罢,长揖至地,神色恭谨。 “张师爷多礼!”慕致远疾行几步,亲自扶起张远。 “慕大人、梁老将军里面请!”张远躬身而迎。 慕致远领着梁老将军、太史安、楚忠良往衙门里走,不想楚忠良的两个妾室也随后跟上了。张远神色未变,笑容未收,可目光却转深,伸手拦住,笑道:“晚膳已备好,二位夫人风尘仆仆,先梳妆整理,膳后再见各位大人,如何?” 客气委婉,不惊不怒,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侍妾不得进入厅堂,更不用说公堂了,除非衙门传召。 慕致远心中思忖:“张远神色如此自然,要麽早就知道有哪些人要来,要麽就是心思玲珑的人。如果是前者,那么凉州府的消息极为灵通;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满脸笑容的张师爷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慕致远冷冷地扫了楚忠良一眼,楚忠良这会儿也识趣,朝两位侍妾挥了挥手。虽不愿,到底不敢忤逆,两侍妾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侧门。 进入正堂后,分宾主而坐,上了茶之后,再三寒暄。 “将军月前便外出视察了,若行程顺利,这几日也快回来了。慕大人、老将军如有吩咐尽管找旷达,旷达愿略尽地主之谊。”张远此话说的极为漂亮,一方面交代了秋惊寒的行踪,另一方面表现出热情好客,“凉州风物虽不能与京城之雅澹温柔相媲美,但文庙、罗什寺塔、白塔寺、天梯山石窟,倒也值得玩赏一二。” “如此,便叨扰了。”慕致远含笑应道。 “公务在身,不敢耽误。今年,老夫是循旧例报与旷达,还是等将军回府再行汇报?”梁老将军抱拳问道。 “将军出门时有交代,若是老将军有要事在身,循旧例便好;若是老将军不差这几日,待将军归来再行汇报。校场的那些弟兄们都十分想念老将军,老将军若是能抽空指点一二,弟兄们指不定多高兴呢!”张远笑眯眯地应道。 简单的一问一答,张远权力之大令慕致远不得不高看一眼,看来秋惊寒离府时,张远统御内外,不容小觑。 果然,晚间膳后,老将军趁着张远被小厮唤出去之际,低声言道:“旷达,人称‘笑面虎’,习惯以笑迎人,往往在不显山不露水间取胜,深得将军器重。他不仅是将军的师爷,还是她的军师,其才能可见一斑。” 慕致远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刚才接到消息,将军明日晚间回府。”张远乐呵呵地回来,几乎只见眉不见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御史大人的随行军士已安顿好,慕大人与老将军是在官署还是将军府下榻?” “就在将军府吧。”慕致远应道。 “将军府后面是校场,可能会扰到大人的休息。” “热闹些好。” 夜间无笙箫,一夜好梦。果然,天还未大亮,便传来一阵阵有力的口号声。慕致远洗漱后,在后院练拳。晨露未干,薄汗湿衫,在那隐约而又铿锵有力的操练声中,内心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此番出使,虽则凶险,但是没有那么多的阿谀奉承,也没有任何胭脂水粉的点缀,只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般的雄浑壮阔,到底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大人。”太史安打断了慕致远的遐想,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事?”慕致远笑问。 “是这样的,下官想问问大人何时启程回京。”太史安摸着后脑勺憨笑道。 “怎么想家了?”慕致远看着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侍卫长。 “倒不是,属下盼着能赶回京过年。”太史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想回家,想回京过年?”慕致远取笑道。 “主要是为了好安排行程。”太史安红着脸低首应道。 “行了,到时候会提前知会你的,你先下去吧。”慕致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太史安行礼后,慢慢往外走去,忽然不经意地回首问道:“大人,今日需要查文书吗?” “或许查,或许不查,看心情吧。”慕致远淡淡地应道,笑意变浅,心中警铃大作,别有深意地望了望他的背影。 当日,早膳过后,梁老将军因收到飞鸽传书,与张远一番长谈之后便匆匆辞去了。而慕致远在张远的陪同下,在校场看了一上午的摔跤,踢了一下午的蹴鞠。楚忠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早早地回房歇息了。太史安踢蹴鞠时与一名将军相撞,不小心折了腿,半下午便被送去医馆了。查文书之事,慕致远未问,张远也未提。 傍晚回将军府时见门前跪了一名直挺挺的汉子,三十开外,赤/裸着上身,背负荆条,嘴唇冻得青紫交加,眼神漠然地扫了慕致远一眼,随后又垂下了脑袋。寒风烈烈,铁骨铮铮,形成鲜明的对比。 慕致远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色,又看了看那名汉子,发现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回首问道:“这是何故?” “如大人所见。”张远不紧不慢地应道。 “负荆请罪?”慕致远挑眉。 张远点了点头。 “多久了?”慕致远又问。 “一天。”张远慢悠悠地应道。 “不吃不喝?” 张远还是点头。 “所犯何事?”慕致远对这硬汉起了兴致。 张远这回终于不再点头了,而是变成了摇头。 “没问过麽?”慕致远接着问。 张远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慕致远蹲下身子与汉子齐平,尝试着与他交谈,结果无论慕致远说什么,那汉子始终面无表情,对慕致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炷香后,慕致远话没问出半句,西北风倒是喝了一壶又一壶,只能以失败告终,悻悻而归。 “难道是个哑巴?”慕致远喃喃自语。 张远忍不住轻笑出声,低声道:“莫问,古浪郡守将,性情乖戾,孤僻少言。除了将军,谁的话都不听。” “怪人。”慕致远感叹道。 “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自幼父母被北狄人所杀,在狼群中长大。后来参军立功当了个校尉,却又被北狄人俘虏,关押了三年,严刑拷打,誓死不屈。漠河之战后,将军听说了他的故事,感佩万分,这才赎了回来。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将军了。”张远娓娓道来。 “这样的汉子的确令人敬佩,军中这样的人多麽?”慕致远肃容。 “大概不少吧。北狄为患多年,北地多少人家破人亡,谁又知道呢。”张远苦笑道,“踏破贺兰山,攻克北狄,那是多少将士的遗愿。” 话题太沉重,以致于慕致远无言以继。北地将士日日夜夜在寒风中驻守边疆,心心念念想着保家卫国,而南方呢,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倘若多几个秋惊寒,多几次大刀阔斧的变革,将士们是否就能少流血,黎民百姓是否就能少些妻离子散?他不知道答案,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窗外,飘起了片片雪花,传来簌簌的声音。 “下雪了,不再劝劝了麽?” “不了,就让他跪着吧。或许,跪着心里会好受些。” 慕致远收回目光,清楚地看见张远眉间来不及隐去的沧桑与不忍。 夜里,慕致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一阵马蹄声,踏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 随后,马蹄声没有了,却响起一道分不出男女的惊叹声:“哇,好大的一个雪人!啧啧,这眉毛是眉毛,胡子是胡子的,奴婢从来没见过这么活灵活现的雪人!公子,快来看看!” “唔,好看。”随后响起了一声清冽的轻应,如玉落珠盘,如泉鸣山涧。 慕致远按捺住乱了节拍的心跳,披衣而起,推门而出,府前果然是那对有一面之缘的主仆。远远地,只见马车身旁立着一位身高七尺的年轻男子,满头银发,不扎不束,随风而舞,缓带轻裘,风姿绰约,眉目清浅,韵致楚楚。 只一眼,慕致远便收回了目光。所有所有,从西北开始萦绕在心头的困扰,忽然都有了答案,心中百般滋味,说不清是雀跃还是失落。京中听到最多的是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北地听到最多的是她的传奇故事,以致于不敢去想象她该有怎样的容颜。可是,从未想过她竟然早生华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使得她变成如此模样?胸腔忽然塞满了酸涩,脑海中盘旋着一句诗词:自古万般皆不怕,唯恐美人迟暮,将军白头。 “公子,您说是不是我们再晚点回来就会多几个雪人啊?” “兴许是。” “可是,奴婢怎么觉得这雪人越看越眼熟,与莫将军有几分神似?” “兴许是。” “那奴婢喊一句试试?真喊了。” “好。” “莫问,莫将军!”黑妞捂着耳朵大声喊道。 “擂鼓,聚将!”秋惊寒冷冷地丢下四个字,大步流星地向府中走去。 “是!”雪人终于不再挺尸,抖落了一身的风雪。 “慕大人!”来人微微一拱手,雌雄莫辨的面孔渐渐清晰,淡如水墨画般的眉眼间带着风霜与冷香,矜贵与清雅。 慕致远回神,回礼,却无言以对。 几缕银发拂过,梅香转淡,人已走远。闲散而恣意,如翩翩浊世佳公子,富贵功名总等闲。 “慕大人,别来无恙?”黑妞笑嘻嘻地蹦到他跟前。 “上回,慕某有眼不识泰山,多谢沈将军鼎力相助。”慕致远苦笑道。 “引狼灭山贼,不想惊扰了御史大人的驾,是我们的不是。”黑妞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不敢。”慕致远缓缓笑道,“千里追贼,远赴西北,勇气可嘉;借力打力,别出心裁。可是,你们这就不怕子归上奏朝廷治秋将军一个擅离职守,玩忽懈怠之罪麽?” “公子说,保家卫国,是为将者之责;纠察百官,是御史大夫之责。各司其职,并不相悖。”黑妞踩着脚下的雪,背着双手,跳来跳去。 “好一句各司其职,并不相悖。”慕致远赞道。 忽然军营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鼓点,骤雨一般。 “慕大人要不也去瞧瞧?对了,记得将衣裳穿好,衣冠不整可是要挨军棍的哦!”黑妞朝他眨眨眼,昂首阔步地进了将军府。 慕致远摇头失笑,系好袍带向将军府正堂赶去。 远远的便听见黑妞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哟,十二块金牌,陛下这是着急了吧!哎哟,我的牙齿,这还是真金白银的。公子,要不奴婢拿去当铺换成银票?” 敢在秋惊寒面前大呼小叫的人,除了她,恐怕难找出第二人。可是,慕致远知道有一句话,黑妞是说对了,陛下着急了。 “好。”果然接下来便听到秋惊寒不轻不重的回话,虽清冷得没有什么感情,可其中的宠溺不言而喻。 “沈将军,这恐怕不行。就算你敢卖,也没人胆大包天敢买内务府的东西。”张远熟悉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笑意。 “无趣!”接着便是一声抱怨。 慕致远赶到议事厅时,秋惊寒正在写奏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一支狼毫,凝眉而思,信手一挥,留下八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北狄未灭,无颜回京! 一笔而成,气势磅礴。 “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师。”秋惊寒放下笔,将奏折递给张远。 慕致远越发觉得秋惊寒行事放/荡不羁,心思深不可测。若说她拥兵自重,可偏偏对梁老将军的十万大军不闻不问;若说她对朝廷忠心不二,又偏偏对皇帝诏令置之不理。如此做法,前后大相径庭,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半炷香时间,武将、幕僚已全部就位。秋惊寒随意地坐在案台之后,左边是以一位白须将军为首的武将,右边是以张远为首的幕僚,中间跪着负荆请罪的莫问小将军。慕致远一眼望去,暗暗心惊,姑且不说幕僚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均是中原一带的名士,朝中多次派人征召,都没找着人影。仅仅是秋惊寒左手下方那几位阖着双目的白须将军就足够了,哪一位不是立下赫赫战功,荣归故里的功臣,没想到如今竟然重归于秋惊寒的帐下。能人之多,令人心惊,有这些人坐镇,难怪凉州日新月异,也难怪秋惊寒可以远赴西北边境而无后顾之忧。 除却这些,离京前,圣上还给慕致远看了近年来北部地区的战报。的确,秋惊寒的名字没有出现过一次,可是燕北的小将如雨后春笋般骤然增多,这也是那一班文臣惴惴不安的重要原因之一。 秋惊寒轻轻地敲了敲案桌,似笑非笑地道:“众位,这一个月以来,本公子在燕北各地转悠了一大圈,顺便去西北看望了一下崔大人,捉了几个小毛贼。唔,塞下秋来风景异,战地梅花分外香,心情甚好。回来后,在府门前见到一个偌大的雪人,本公子也甚为喜欢,可是令本公子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古浪郡失守,副将梁文锦战死了!自本公子掌管燕北以来,首次丢失城池,值得庆贺!梁老将军府上再添一位英灵,更值得庆贺!谁愿意去渔阳郡走一趟给老将军道喜?” 厅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有一位肥头大耳的儒士出列,躬身道:“关雄愿前往渔阳。” “退之长得喜庆,甚合吾意。”秋惊寒漫不经心地道,“道贺完了,顺便给梁老将军带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是。”关雄拱手一礼,领命而去。 “行了,莫问,把荆棘取下来,看着瘆得慌。”秋惊寒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慢悠悠道,“据探子来报,这次偷袭古浪的是北狄中号称‘万人敌’的古扎,领兵十万。此番偷袭,虽然敌军十倍于我,且行军迅猛,然而作为守将未能窥得先机,失察之罪旷达已记录在册,不多,五十军棍,也就半条命而已。现在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给你五万人马,打着本公子的旗帜,敢不敢与古扎一战?” “谢将军不杀之恩,末将愿意拼死一战。不胜,提头来见!”莫问抱拳为礼,扭头便走。 “二愣子,回来!”秋惊寒低声喝道。 “莫将军,立了军令状再走,这是老规矩。”张远捧着笔墨纸砚笑眯眯地走到莫问跟前。 莫问提起笔刷刷地写下几个大字,按下猩红手印,往校场的方向转身便走。慕致远眼尖地看见幕僚中随之走出一羽扇纶巾的文士,朝秋惊寒微微一致礼后跟随莫问而去。 以五万敌十万,本来无异于以卵击石,可那二人的脚步却极为坚定,厅中其余人也一副司空见惯的神色。慕致远看不透其中的玄机,只能暗自猜测或许莫问用兵有过人之处吧。 “按照惯例,每年这时候都会有一场秋狩,今年也不例外。”秋惊寒拿起茶杯盖慢慢地刮了刮漂浮着的茶叶,呷了一口,微微一眯狭长的眸子,神情极为享受。 众人神情与他截然相反,全都耷拉着脑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怎么,今年你们不想要美酒?也不想要那些琴棋书画的孤本了?”秋惊寒一副十分惊讶和不解的样子,歪着脑袋一个个地打量过去。 “想!”异口同声,却又有气无力。 慕致远向张远望去,却见到他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似乎憋得极为辛苦。 秋惊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淡淡地道:“都三年了,本公子知道你们玩腻了,本公子也看腻了。咱们这次改改规矩,对方有多少人马,本公子给你们多少人马。” 原本无精打采的将军与幕僚因她最后一句话而变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变化之快令慕致远叹为观止。 “将军,此话当真?”末位有一位小将忍不住探出脑袋问道,目光贼亮贼亮。 “这个自然。不过呢,给你们七天时间,燕北别再让我看到什么山贼、毛贼、乌贼的影子,否则军法处置,明白麽?”秋惊寒放下茶杯,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 “是!”二十余位将军都精神抖擞,领命大步流星而去。慕致远细心地数了一遍,文士离开人数与武将基本相差无几。 霎时,厅中只剩下三十余位将领和幕僚。秋惊寒沉静如水的目光慢慢地在每一张面孔上扫过,垂眸沉声道:“沈黑妞、王达、赵显贵、卢刚、钟离涛、薛敏、钱仪、李瑞八人立刻点兵五万随本公子启程赶往渔阳。余下人等留守凉州,听从旷达调遣!” “将军,您怎么连夜要去渔阳?”这回,张远终于露出了严肃的神色。 “大风将起,我怎能不去?”秋惊寒喝尽杯中的苦茶,拢着袖子起身,面无表情地道,“都散了吧,该歇的回去歇着。” “将军,老夫愿去渔阳!”秋惊寒左下首传出一道苍老而雄浑的声音。 秋惊寒眉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之色,脸上浮出几分飘渺而浅淡的笑意,淡淡地道:“晚间下雪了,天寒地冻的,惊寒怕您经受不住。左老将军的好意,惊寒心领了。” “秋惊寒,凭什么你能去,老夫不能去?老夫是老了,可是宝刀还未老!”左公明老将军拍案而起,虎目圆瞪,怒气冲冲地吼道。 秋惊寒欲说什么,却被张远扯了扯袖子,微微一顿,淡淡地道:“如此,便有劳老将军了!” 说完,又拍了拍张远的肩膀,最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凉州,就拜托众位了!”。 拢拢衣袖,悠然前行,宛若分花拂柳般在慕致远跟前飘过,却又回头,扬起一丝寡淡的笑意,轻声道:“燕北文书、帐薄、案卷、军册均由旷达保管,慕大人找旷达便是。早些查完,早些回京过年吧。” 也不管慕致远是否听清楚,已走远,闲庭散步般的洒脱身影渐渐步入雪花中,渐行渐远。满头的银发再一次刺痛了慕致远的眼,他屏住呼吸才听清楚最后那一话,那句语焉不详的善意提醒。 “将军看似随心所欲,其实不然,心如古井,冷寂自持。”厅中将军、幕僚早已散去,耳边传来张远悠长的叹息 “慕某心中布满疑惑,可否请旷达解惑?”慕致远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放下身段去了解一个人,还是个颇有争议的女人。 “荣幸之至。” 雪势变大,二人回到慕致远院子里时听到一阵错落有致的沉闷马蹄声,二人知道那是秋惊寒启程了。 慕致远捧着手中的茶,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脑中浮现的都是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漫不经心的语气,耳边又回响起那人那句‘谁愿意去渔阳给老将军道喜’的惊人之语,不由问道:“梁小将军战死,喜从何来?” “梁小将军在漠河之战以前就跟随着将军了,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场,将军亲自带出来的兵,岂能那么容易死?”张远低声笑道,“让退之带去的那句话才是将军真正想说的话,师出有名,方是正义之师。” “那秋将军为何不直接亲自攻打古浪,反而舍近求远让梁老将军去打,她去守渔阳?”慕致远大惑不解。 “此事说来话长。渔阳守军十万,北狄在丘戎驻军十五万,两地相隔不过半天路程,梁老将军与敌军相持三年有余。两军互有交战,然而谁也没占到便宜,反而将对方将领的作战方式摸得一清二楚。既然慕大人以为将军会去夺回古浪,那么北狄自然也不会想到将军会舍近求远。让莫问打着将军的旗帜,用得正是缓兵之计,将军这几年虽然未曾亲自作战了,可漠河一战,声名远播,敌营谁敢掉以轻心?待到梁老将军大军赶到,那么前后夹击,古扎必败。而丘戎,依将军的智谋,大概也收入囊中了,也算是去了梁老将军的心腹大患。”张远细细道来,慢慢分析,透出智者的通达,谋士的睿智。 “秋狩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回,张远是真的笑了,眼角的细纹从眼角没入发鬓,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悠然道:“每到秋冬季,将军都会让将士们去攻打周边的山寨,只给对方六成的兵力。山贼们人本就多,再加上有利的地形,将士们自然赢少输多,年年如此,憋了一肚子的气。刚开始那年,将士们回来后抱怨连连,将军二话不说,亲自带兵选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寨子,用对方半数的兵力半天时间就拿下了。自那以后,秋狩就成了将军的乐子,将士们有苦难言。” 慕致远不由抽了抽嘴角,问道:“为何只给六成的兵力?” “一者,以战养兵,让将士们练习如何以少胜多,如何以智取胜;再者,那些山贼身份特殊,有些是真正的山贼,有些是探子,后者居多,不宜贸然连根拔起。”张远正色道。 张远没解释那些探子的真正身份,慕致远也聪明地选择了没再问。隔了半晌,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们将军倒也是个妙人,那左老将军说要去渔阳,为何秋将军刚开始不肯,后来又松口了?” “府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将军请他们复出时,便约定只担任传道授业之职,不再上战场。左老将军年事最高,今年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军医说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季了。或许,对于老将于来说,他知道自己等不到踏平北狄的那一天了,战死沙场,那是作为将军的最高礼遇。将军虽不忍心,却不得不成全。带着自己尊敬的将军去送死,何其地残忍,又该是何等地痛心呢?”张远深深一叹。 慕致远眼前浮现出当时她那飘渺而浅淡的笑容,由衷地感到痛心,经历过多少的风吹雨打,才能那样的云淡风轻,经历过多少生死离别,才能那样的洞明世故。 “那她让我早些回京又是何故?” “狼烟将起。” 短短四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听见了一阵金戈铁马之声。 第四章:寒江垂钓 秋惊寒的回来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一切照旧,衙门、将军府、校场似乎看不出丝毫异常。张远依然每天都顶着那张笑容可掬的脸,随传随到,有问必答,十足十的一个好好先生模样。太史安至那日在校场受伤后,病情时好时坏,始终没能下地。一切都是如此地平静,平静得不同寻常。慕致远回忆起来到边塞之后发生的一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私自派暗卫送信回京请求圣上派人调查太史安。 慕致远在查看账簿、文书与旁听衙门审案之间消磨时间,无需他张口询问,张远便将一切放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异常,一切都出奇的顺利。算算行程,看看日期,慕致远知道本该启程回京了,可是他告诉自己说再等等吧,等这一战胜利后再见那人一面。 第七日,各路剿匪的将军陆续归来。第十日,梁老将军归来。 张远捧着文房四宝笑迎各将军,一边简单寒暄,一边奋笔疾书记录战功。待见到梁老将军与梁文锦时,笑眯眯地道:“恭贺老将军旗开得胜,将军早已命旷达向朝廷报喜,封赏已在路上,不日将到达渔阳!” 梁老将军翘着胡须,睁大虎目狠狠地瞪了张远一眼,凉凉地道:“旷达算无遗策,老夫甘拜下风。但是,这事不厚道,要老夫出兵,一纸军令便是,何必拿犬子做诱饵!” “让老将军受惊是旷达的不是,这不为了给老将军压惊,将军亲自去渔阳坐镇了。”张远似笑非笑地道。 梁老将军脚步一个踉跄,低声惊呼:“此话当真?老夫怎不知?” “不信,您可以问问慕大人。”张远挑眉笑道。 “旷达所言不虚。”慕致远微笑道。 “渔阳只留了五万兵马,不行,老夫得即刻回渔阳!”梁老将军转身便往外走。 “您就安心地在这候着吧,要是不放心就让小梁将军去看看如何?”张远一把扯住梁老将军,低声笑道,“若您这时候赶回渔阳,等将军回来或许会有新的部署,您到时候还得回凉州,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梁老将军这才作罢,只得派梁文锦前去迎秋惊寒。 当日傍晚,风雪肆虐,举目望去,一片银装素裹。 账房之内,炉火烧得正旺,熏得人懒洋洋的。慕致远一手执着笔,一手翻着案上的账册,抬头看了看多次添茶水的张远,低头抿了一口,齿颊间布满苦涩,火候不对。 “旷达这是在担心秋将军?”慕致远轻声问道。 “这天寒地冻的,将军的腿寒恐怕又犯了,更令人担心的是左老将军。”这时候的张远极为温和,眉间拢着淡淡的愁绪和淡淡的温情,如同一位长者正在担心外出的儿女,又如一位絮叨的管家正在担心风雪夜归的主子。 “有沈将军跟随着,旷达何必忧虑。”慕致远缓缓地笑道,却避重就轻,没敢提左老将军。 “人老了,大概都会这样吧。”张远低声叹道,鬓角白发寥寥,醒目而刺眼。 “又是一个华发早生的,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慕致远心中叹道,喉头滚动,终究还是不忍去问那背后的故事,故作轻松地笑道,“梁老将军若是听到旷达这话,定然是不依的。” 庭院中响起了一阵有规律的马蹄声,仿佛裹着马蹄,声响仅仅盖过雪花的簌簌之声,可是在格外安静的将军府却如同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荡漾出一圈圈涟漪。张远离席而起,打翻了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也就仅仅是这一会儿的热闹,之后却是安静。这安静与府中先前的安静有些许不同,先前是压抑的,这时候是沉稳的,因为这府邸迎来了它的主人。 慕致远推开窗,果然见到那人微微弯着身子正欲下马车,银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浅淡的眉眼,一如那黛青色的远山,笼着淡淡的忧伤。精致的下巴,微微上挑,透出高处不胜寒的孤傲与清高。一只手挑着车帘,另一只手递向马车旁的黑妞,晶莹如玉,洁白无瑕。这样的她,更像翩翩佳公子,风华无双,而不像铁血将军,冷酷无情。慕致远忽然想起,两次见到她都坐着马车,大概是因为腿寒,大概是因为不喜吧。 秋惊寒下了马车,低低地咳了几声,解下披风,抖落雪粒子。张远已经笑容满面地迎了出去,接过披风,递上狐裘,低声笑道:“将军回来了!” “渔阳大破北狄,攻下丘戎,斩敌十万,敌首伏诛,左老将军居首功。”秋惊寒接过狐裘,顿了顿,哑声道,“然,左老将军年事已高,归途中堕马而伤,不幸殒命。旷达,即刻上表朝廷,并发讣告于燕北各州府,召回各路驻军的主将,安排七日后的丧葬仪式。” 冷清寡淡的语气一如过往,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震落了枝头厚厚的积雪。 庭院中,回廊里只留着张远那饱含着痛惜和压抑的寂寥回应。 张远请示过慕致远后,开始着手丧事,尽管一切从简,然而毕竟繁琐,一条条吩咐从张远的口中传出,整个将军府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了。这时候的张远,就如同将军府的管家,需要操持内内外外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当夜慕致远没再见到秋惊寒,只是将军府的灯火亮了一夜,隔壁院子低沉浑厚的埙声响了一夜。秋惊寒成全了左老将军,可是谁又来成全秋惊寒呢。 从第二日伊始,各州、郡、府、县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接待的人是以张远为首的一众幕僚。灵堂里吊唁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跪拜、烧纸,秩序井然,与别处不同的是没有孝子,也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却不失安静肃穆,沉重庄严。 第六日,西北太守崔昊与都督百里瞻风尘仆仆地赶来,崔昊对张远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将军还好吧?” 张远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熟悉的笑意,低声道:“有劳崔大人关心。将军自从回府后,就没再出过院子,除了沈将军,谁都没见。” 崔昊点点头,表示了然,与百里瞻一同去灵堂祭拜。在灵堂上,见到慕致远,一番寒暄后,一同去找秋惊寒。 秋惊寒的院子与慕致远想象中截然相反,他本以为像秋惊寒那样精致的人,生活起居必然也是精致到无可挑剔的。可是没想到,门前几株翠竹,院中枯草遍布,寒梅一片,除此之外,还有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再无其他。整个院子寂静、荒芜,如同她本人一般清冷,如她名字一般肃杀。 黑妞端着托盘愁眉苦脸地往外走去,待见到崔昊时,立刻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低声求道:“崔大人,您快去看看公子吧。公子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再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将军在哪儿?”崔昊大惊失色。 “玄机阁,院子的最北端。”黑妞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慕致远心中“咯噔”地响了一声,一方面是因为秋惊寒的举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玄机阁。玄机阁之名源自“探天地之造化,夺万物之玄机,”据说由秋惊寒亲自设计,内藏海量书籍,涵盖五经六艺、天文地理、算术占卜、五行八卦、治国用兵等各个方面。而玄机阁之所以声名鹊起,一方面是因为秋惊寒漠河一役名震天下,燕北在她治下政通人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天下盗贼皆以盗得玄机阁的物什为荣,然而三年多来,无一人得逞。因此,至今仍没有人知道玄机阁到底放了些什么宝贝。 虽然玄机阁声名远播,然而它真实的样子不过是一座三层的平凡小竹楼,檐牙高琢,八方檐角挂着铃铛,风吹过,悦耳动听的铃声不绝于耳。简约大方,古朴典雅。 崔昊举手扣了扣门扉,无人应答。再扣,依然无人应答。束手束脚地贴着门,隐隐约约地传来低低的吟诵之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三人面面相觑,听这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气浑厚,丝毫不像是有事的样子,然而黑妞那难过的神情也不像是假装的。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秋惊寒立在他们跟前将三人的古怪的表情尽收眼底,一身裙布荆钗,简陋寒素,清瘦冷峻,发间别着几朵白色的梅花,温文中带着杀气,面无表情地哑声道:“何事?” “人死不能复生,请将军节哀顺变!”慕致远最先回过神,温声劝慰道。 “你们就为这事?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是早晚而已。”秋惊寒波澜不惊地应道。 “将军,您看,这外面凉飕飕的,穹苍身子骨不比年轻人,要不进去再说?”崔昊搓着手探头探脑地低声问道,这时候的崔昊没有所谓的儒士风度,更没有丝毫太守的威严。 不过,慕致远对崔昊另眼相看的同时,也为崔昊这倚老卖老暗中喝彩。 “作甚?”秋惊寒冷冷地瞟了崔昊一眼。 “冷啊,您看穹苍千里迢迢地从西北赶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崔昊低声下气地道,什么骨气,什么节操,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秋惊寒让开身子,率先进了竹楼。 “二位大人请吧。”崔昊直起身子,恢复了温文尔雅的太守模样。 楼阁内令人耳目一新,檀木为桌,玉石为棋,翡翠为杯,藤条为椅,引山涧之温泉入室,叮咚之声不绝于耳,袅袅之烟升腾而起,红梅三两枝探入窗内,旁逸斜出,意趣盎然。窗台蹲着一只硕大的红肩金刚鹦鹉,挺着胸脯立在寒梅旁,兴致勃勃地诵着《孙子兵法》的《史记》篇,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令人啼笑皆非。 “子归近年东奔西走,会说话的鹦鹉见过不少,会朗诵兵法的鹦鹉还真是闻所未闻。今日大开眼界,不虚此行!”慕致远抚掌而笑。 “它也就这点出息了。”秋惊寒淡淡地瞟了那只鹦鹉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句,没有半分骄傲的神色,丝毫没有觉得那只鹦鹉有何奇特之处。 “将军就是将军,养的鹦鹉都与众不同。”百里瞻赞道。 秋惊寒淡淡瞥了他一眼,与看那只鹦鹉的目光并无不同。 “啧啧,这鹦鹉真是个活宝。”崔昊不住打量那只鹦鹉,顺手从桌上抓了一把瓜子仁,一颗一颗地投食着,“三千两,卖不卖?” 秋惊寒似笑非笑地望了崔昊一眼。 “那五千两?” 秋惊寒一言不发。 “五千两加三幅字画?”崔昊锲而不舍。 秋惊寒慢慢地摇了摇头。 “八千两加五幅字画?” “燕北近年虽然战事不多,崔大人以为秋某已经闲到马放南山,驯鹦鹉以消遣度日了?”秋惊寒淡淡地应道,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耐人寻味。 崔昊缄口结舌,未敢接话。 她左手执住右手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右手执着木勺,微微弯腰从山涧中舀出一勺温泉慢慢加入茶炉中。少顷,又倾身从茶罐里取出一撮茶叶撒入茶炉。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如玉如竹,与寻常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无甚区别,仿佛也常常在茶韵墨香中熏染。可是,楼阁内所有的人心中都雪亮,那双手可指挥千军万马,那双手可弯弓射大雕,那双手可指点江山。 一室寂静,惟余茶烟袅袅,水声淙淙。窗外,传来簌簌的雪花飘落之声,偶尔还夹杂着枝折花落之声。 “寒室简陋,只能以茶待客,望诸位大人海涵。”沏好茶,秋惊寒便移步到窗边,斜倚窗台慢慢地削着一枝桃木,已现弓的雏形。 三人连道不敢,端起清香怡人的茶低头各自抿了一口,浓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胸口。百里瞻、崔昊苦着脸将茶匆匆地灌入喉咙,舀起泉水不住往嘴里灌。慕致远皱着眉头,疑惑地望向窗台边的那抹丽影,有理由相信那人一定是故意的。同时,也深刻地意识到三人是有多不受待见。 秋惊寒抬起头,浅淡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疑惑,淡淡地道:“喜欢喝清泉,为何不早说呢?” 慕致远低头又抿了一口苦茶,品味着舌尖上的苦凉清香,心中默默的诵读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将军,能否去楼上一观?”百里瞻苦着脸问道。 “墙上的壁画美轮美奂,可远观不可亵玩。”秋惊寒低首继续削木屑,状似不经意地提道。 百里瞻连连点头,拉着崔昊落荒而逃,留下慕致远与清冷的秋惊寒。慕致远颇有自知之明地想,在秋惊寒的眼里,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大抵是敌不过她手中那枝桃木有趣的。她那样的女子如苦茶一般,看似清静恬澹,实则冷情自持。能教会鹦鹉诵读兵法,其心志之坚韧又怎是常人能及呢? “近日,有些许疑惑萦绕在心头,能否请将军为子归解惑?”慕致远捧着杯子,目光灼灼地望向秋惊寒。 秋惊寒未应,手中的刀顿了顿,又继续削木屑。 “西北那批黑衣人的幕后主使,将军是不是知道?”慕致远问道,直觉告诉他,既然她能够那么巧合地出现在西北,那么她必然是知道些眉目的。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秋惊寒冷冷地问道,放下桃木弓,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半个月前,父王派了几名暗卫到我身边来。”慕致远苦涩地说道,不知是因为苦茶太苦,还是心中太苦。 “那又如何?”秋惊寒低头继续削木屑,缓慢而认真。 “还记得初次见面那天夜晚麽,这些天那晚发生的一切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中出现,尤其是你骂骂咧咧地数落母妃的那些话,初时觉得是你醉了,现在想来是子归醉了,不然父王怎么会好好地将身边得力的暗卫送来呢?”慕致远轻声苦笑道。 “是麽?酒后胡言乱语,还望慕大人恕罪。”秋惊寒波澜不惊地应道。 “你说,母妃怎么就处心积虑地想要把我置于死地呢?她怎么可以如此狠心呢?”慕致远终于忍不住将埋在心底多年的怨怼脱口而出,将血淋淋的伤口在仅有几面之缘的秋惊寒面前剖开。 “你只要守得住自己的真性情,什么事情熬不过去?就像窗外这雪,虽然看起来越下越大,但你我都知道,它终究是要停的。”秋惊寒放下手中的桃木,慢条斯理地拂去落在衣襟上的木屑,面无表情地道,“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不死,而这世间的事情,又哪能件件如意,桩桩顺心?” 这是认识秋惊寒以来,她对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云淡风轻的口吻,漠不关心的神情,却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口的创伤。 慕致远又抿了一口苦茶,慢慢平复心头的波动,出神地望着那个简静的女子慢慢地削着木屑,一丝不苟中透出些许柔和。 “古浪郡之战,梁老将军居首功;渔阳之战,左老将军居首功。可这一切明明是你的功劳,为何不上报朝廷?”慕致远持着茶杯凑到她跟前问道,脸上阴霾散去,洋溢着淡淡的欣喜与好奇。 “加官进爵,封妻荫子,秋某需要麽?”她抬起头来,眉间微蹙,带着几许不耐烦。 此言竟让慕致远无言以对,是的,她不需要。自古征战是铁血男儿,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也是男儿。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慕致远忍不住问道,不是不知道她不悦,而是迫切地想要知道。 “多事。”秋惊寒缓缓起身,拿着桃木弓拂袖而去。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那只学舌的鹦鹉不再背兵法,却诵起了诗词,字字句句敲击在慕致远的心头,泛起隐隐约约的心疼。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那会是她的心愿麽?慕致远摇头,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亦如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选择燕北,为何会一直守着燕北。 第二日清晨,雪停,左老将军出殡,慕致远代表朝廷送葬,依然未见秋惊寒的踪影。一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将军府出发,向北山行去,街头黎民百姓自觉让道跪拜,甚至有披麻戴孝者,足见燕北虽民风开放,然礼仪未废,慕致远内心颇受触动。然而,慕致远隐隐觉得视乎有些不同寻常,反复思量后才惊觉街上虽热闹不减,却不见老弱妇孺。 果然,回程时,喊声、骂声响成一片。 “秋惊寒反了!” “秋惊寒谋反,左老将军不从,被秋惊寒杀了!” “秋惊寒谋反,扣押朝廷钦和西北太守!” “秋惊寒拥兵自重,燕北要变天了!” “放屁!将军怎么会谋反!老子杀了你!” 各种嘈杂的喊声潮水般涌来,街道乱成一片。 慕致远纵马而过,匆匆赶回将军府,一把扯住迎面而来的张远。 “将军呢?”慕致远问道。 “凌晨将军起了兴致想吃鱼,于是带着沈将军一同去钓鱼了。”张远不慌不忙应道。 “崔太守和百里将军呢?”慕致远又问道。 “方才听到街上的消息后,急忙去找将军了。” 慕致远问了路后,放下张远,又匆匆忙忙地往湖边赶去。 约半个时辰,慕致远在一片旷野中终于见到了一片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湖边有三人正生着柴火烤鱼,一派悠闲。雾霭茫茫,天水交接,一叶扁舟顺水徐行,船头立着一抹浅淡的白影,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看看湖中的气度非凡垂钓者,再看看湖边老神自在的烤鱼者,慕致远嘴角抽动,内心忽然变得十分平静。 “慕大人来啦,过来吃鱼吧,味道极好!”沈黑妞热情地招呼道。 慕致远翻身下马,整理好衣冠,见并无不妥之后才缓步走向三人,轻声笑道:“三位好雅兴!” “不怕慕大人笑话,穹苍是衣冠不整地跑过来的。”崔昊乐呵呵地应道,“真正临危不乱的另有其人。” 慕致远望了望湖中央,无力扯了扯嘴角,“你家公子钓多久了?” “大概有两三个时辰了。”沈黑妞将一串香气四溢的烤鱼递给慕致远。 “外面都在传,说你们家公子谋反了,你不知道吗?”慕致远接过,低首轻咬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唔,果真味道极好!” “是吗?有这回事?”沈黑妞兴致勃勃地问道。 “你不知道吗?” 黑妞耸耸肩,摊开双手,无奈地道:“崔大人和百里大人没提起过。” 慕致远向二人望去,却见二人面有苦色。 “大概是沈将军烤鱼太美味了,让二位大人忘了这事。”慕致远苦笑道。 “末将是有让二位大人不要大声说话惊扰了湖中的鱼儿,可是没有不让汇报军情吖!”黑妞无辜地笑道。 三人扶额,低首吃鱼。 在水一方的那人忽然低低地喝道:“黑妞,接着!” 三人转首,但见秋惊寒顺手甩出一物,擦水面飞行,不一会儿便落到了黑妞的手里,原来是一尾肥硕的鲈鱼。接着,她撑起长蒿在青草处漫溯,离湖面十余丈时,拔地而起,脚尖在湖面连点,水面无波,身姿矫健,如履平地,令人叹为观止。 “好身手!”百里瞻与慕致远异口同声地赞道。 不过转瞬时间,秋惊寒已跃到了众人的面前,接过黑妞手中的虎皮席地而坐,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终于上钩了!” 崔昊、慕致远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心神领会地一笑,心中俱在想:“她这说的仅仅是鲈鱼麽?应该不是,秋惊寒是那种会说废话的人吗?很显然,不是!” “报,前往京城送信的役使被杀!” “报,晋城太守谋反!” “报,并州都督太史谋率军三十万往凉州方向而来,已在城外一千里!” “报,北狄大举进攻!” “报,丘兹来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