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家长女 - 权妃策 - 蔷硝月 自打张藻八年前中状元,谕封翰林院修撰后,张府热闹了好一阵子,就渐渐的门可罗雀,毕竟在从六品的官位上待了八年之久,迁也没迁升过,现在长女选做宝林,好容易又有盼头了。 翰林院的同僚刘大人跟张家老爷坐在大厅里喝茶“大小姐端秀貌美,我便曾讲过必定是个能旺宗族的贵人身,令贤弟不能轻视对女子的培养,此言果真不假。” 张藻受用过后,才露忧虑之处“新帝登基,是重新立丞相家的孙女为后,原先的王妃不过以贵妃位,可见皇上思量,我等门第,只怕长女难以站得住脚啊。” 刘大人将手一拍“话也不能这么说,除了皇后乃钟鼎之家,朝廷里的真正权贵也不愿意将嫡系送进内庭,那些权贵各个都是人精,只愿做王妃皇后,偏室贵妾都不要,报选秀女的门第不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想往权贵里走的。” 意识刚刚那番话好像把人家讲成多贪慕虚荣似的,刘大人又转而赔笑“可惜犬女没那个貌,去个过场又被打发回来。” 张藻刚刚眼神奇怪的看了刘大人一眼,听他后面那句神色才稍缓道“苦生养女十六载,她若能在皇上面前争得脸,那才是祖上庇佑,若不能,就白费了,石子投进海里还有个响儿,没宠的宫嫔沉在内庭连个响儿都没有。” 这也是权贵盛家不愿选秀的愿意之一,他们养女儿必定千捧万捧,悉心栽培,耗费许多心血,以后与地位显赫的贵族互相联姻,更甚者成为皇室妻子,而选秀入宫,是一个沉没成本,也有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者,只是少之又少。 但这些话听在刘大人的耳朵里就有些得陇望蜀的意思了,在这个阶级的眼里,家中女儿充选嫔御,是件庆贺还来不及的事情,有甚可故作深沉的。 “哪里哪里,令爱福泽深厚,贤弟前途不可限量啊,以后这状元府没准还能改成国丈府。”刘大人心里不爽,脸上却一派为喜,圆滑世故大抵如此。 诚如他们所言,大昭朝代对于选秀的规矩与历朝历代不同,不强制参选,而是由官宦人家报选,无论官职大小都可参与,跃跃欲试的往往都是中小户官员,或不在京城的地方官员。 而且大昭社会阶级森严,每个门户都想通过各种途径争上,最好的方法便是仕途,还有婚姻,但权贵人家也不傻,一般只会找门当户对的家族。 除了阶级,当朝还特别看重嫡庶血统,按法律,继承以嫡以长,无嫡子只能继承给兄弟,然后是嫡系侄亲,最后顺位才到庶出子,轮算下来庶子继承权微乎其然。 后院的张拂莘浓眉如水墨,朱唇摄珍珠,最好看的还是一双光芒奇异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发上别了一支端正的珠花,藕荷束腰罗裙袅袅娜娜。 年仅十岁的小妹拂苏跟在她的后面,知道姐姐就要准备进宫了,很是不舍“我听人家说伴君如伴虎,大姐为何还要到猛虎身边去呢?” 张拂莘看着这个一向与自己最亲的小妹,不知从何解释,不由失笑“因为大姐有与虎为谋的本事,所以爹娘才把我送去,里面有很多好吃的好看的。” 拂苏仿佛非常期待“那大姐会带回来给拂苏吗?” 张拂莘听而叹息“入了宫就再不能出来,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了,今后在家里,记得要让弟弟,不然爹娘会不高兴,贞静沉稳些,像个淑女的样子,不然会被责罚,要学会保护自己。” 拂苏天真的眸子先是染上一层疑惑,马上又冲她笑道“如果大姐不能回来,我想进宫陪伴你,好不好?” 张拂莘想也不想就透着冰冷道“不好,大姐永远不要你入宫,你的人生应该平安而喜乐,由我一个人去换爹的前程就够了。” 管家这时手里还拿着账本终于看到她“大小姐在这里啊,夫人刚刚有事情叫您到房间里一趟。” 张拂莘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习惯这个称呼,小时候她家里是没有下人的,甚至任何家务都由她自己操持,后来父亲封了官,赐了大宅子,由傅伯与傅田氏一家操持府邸活计。 拂苏有些失落的样子“哎,大姐都快要进宫了,娘也一定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先去找娘好了。”张拂莘拉一拉小妹的手,就到母亲那边去了。 张府夫人安朝娴一身绫罗素锦的坐在房里,眉目平稳如常,如今审视长女才发现,自己对她照料太少,安朝娴流露出亲切道“莘儿来了,你可还记得,自己幼时的志向?” 张拂莘的骨子里总透着一些疏离,但仪态又很落落大方“是成为史书上第一个女状元。” 安朝娴早已习惯,淡淡笑道“还记得当时说甚,古有木兰替父从军,今朝为什么不能有拂莘更衣科举,你父亲还批判你离经叛道。” 张拂莘端坐着,素手低头去理裙襟“不过童言无忌,不必记挂。” 安朝娴摇摇头“其实,你并不知道你爹后来跟我说,为何你兄弟都不像你呢。” 张拂莘微微一笑“人各有志,爹不喜我读书,又为自己儿子不愿读书而着急,又是何必。” 安朝娴开始微微皱眉“今天正要与你说的,便是你刚烈的性子,遇事冲动,娘知道你是个聪慧孩子,但进宫不比家里,在这如何责罚你,你始终是我们的女儿,可若是进宫,一定要谨言慎行,反之则招惹灾祸。” 要送她参与永无止境的争斗,又怕受到牵连,她笑了笑,并不搭话。 安朝娴似乎有洞察人心的本事“若不入宫,你便只能委身于庸碌之徒,娘在年轻时吃了数不胜数的苦头,就是因为没听娘家人的劝告。” 张拂莘慢慢道“可你从没主动提过外祖家。” 安朝娴终于长叹一声“嫁给你爹,也快二十载了,娘再也没见过他们,你就要进宫了,有些事不得不告诉你。” 张拂莘不明用意,态度漠然“我将进宫,且从未拜见过,如今再提外祖有何用处呢。” 安朝娴并不回答,只是倒吸口气“我从前出生于荣国公府,你外祖父正是主君龙虎将军,我排行四女,也是小女儿。” 张拂莘眸光一变,微微轻笑“娘可是同我说笑?荣国府乃开国十二臣,与咱们可是天壤之别。” 安朝娴郑重其事道“这些话句句属实,荣国府姓安,也是我身上流淌的血,你不得不信。” 张拂莘知道母亲并不是爱说笑之人,由感震惊,她早已学会隐藏自己的情感,心下按耐“世人议亲皆求门当户对,荣国府后人如何能嫁与我爹为妻呢?” 安朝娴多有感慨,往事涌上“旧事说来话长,我生母只是个姨娘,府里丫鬟出身,身份低微,按规矩我只能叫嫡母为母亲。” 张拂莘根据自己对于世家联想,猜测道“嫡母对庶女不好,因此将你下嫁?” 安朝娴神情一下黯淡“并非如此,嫡母反而还阻挠过我,不仅仅是她,父亲生母兄弟姐妹无一看好,进行劝诫,是我一意孤行。” 张拂莘感到奇怪“婚姻大事向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果荣国府不愿你嫁给爹,不同意就是。” 向来端庄自重的安朝娴很少流露怨悔之色“当年铁了心,非你父亲不嫁,满心是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他不过是个打秋风的穷书生,仗着父母礼待,悄悄使婢女传书写诗给我,又赠鲜花钗环,不过都是集市上最普通的货物,我却着魔一般。” 她顿了一下“我跟你是同样的倔强性子,嫡母越要阻挠,我越是逼迫,若换作嫡出姐妹们,父母是万万不会同意的,终于逼得父亲首肯。” 张拂莘从没想过原来母亲是金枝玉叶出身,怪不得学识不亚张藻,毕竟荣国府对于小姐们的教养请的是最好的女先生。 张拂莘思绪仿佛回到从前住过的破旧茅草屋,父亲在灯下孜孜不倦的钻研科举,母亲充满慈爱的教导两兄弟学习,而那个小女孩穿着破落的衣裳,耷拉着袖子,默默去洗衣做饭扫地缝补,像个可怜小丫鬟。 这种状况维持到八岁,父亲高中状元,入朝为官,她身上终于有好衣服穿,渐渐少被使唤。 可就算再如何艰苦,母亲身上的衣服永远是好的,像个永远不沾尘埃的仙子,自己站在明亮的地方,把肮脏破暗的角落留给了她。 荣府家小姐为了维护自己往日曾有的高贵,于是理所当然的牺牲了女儿,贫贱夫妻百事哀,家里总会有个承担痛苦的人,于是她被放在了链底端。 她突然感到一丝愤怒,面上只是冷然“家中贫苦时,娘为何不找外公寻求帮助。” 安朝娴沉默一阵“我若因生活落魄去找荣国府,岂不是个笑柄,熬也熬得过来。”她不想面对丈夫婚前婚后判若两人事实,也不想面对从云端跌入泥地,所以选择了逃避。 她终于点明重点“现在娘最为担心,家中富裕后娘阻拦你爹纳妾,尚无嫡庶之争,你祖父母都在祖籍地,你不曾侍奉老人,从来不知后宅争斗,娘从荣国府出来,明白人心复杂,也算保护你无忧无虑长大,只怕你的心智不足应对后宫尔虞我诈。” 张拂莘悠悠抬眼,话语里似乎很是讽刺“娘,你愿意做那荣国府小姐学琴棋书画诗词,去争人心,还是被人使唤粗役与兄弟抢吃掠食过所谓无忧无虑的生活?” 安朝娴诧异得瞳孔微张,意料不到疏离却顺从的女儿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此刻内心十分复杂,她总嫌嫡出姐妹拥有府里最好的东西,又被命运捉弄嫁给张藻,却不曾想过把不公平的待遇又不知不觉施加到自己女儿的身上。 她此刻维护着作为母亲的威严“原来那么久以来你心底一直都在怪我,如今你想说的,就趁早说了吧,入宫可再也没机会了。” 张拂莘态度却是十分尊敬的“女儿不敢,圣贤书说弱小的人在框架下相互压制,而强大的人会去改变或摧毁框架,做为女子,都是世道下的卑弱者,我知道娘也在承受辛苦,我只努力去不负所望,在后宫力争一席之地,女儿仅言于此。” 安朝娴感到自己心底最深处的一些东西被挖开,是她最不愿直面的愧疚,惊异于女儿的成长,惊异于血浓于水之间的隔阂距离,失神良久,最终化作轻和的一句: “愿你会是强大的那个。” 第二章 外祖安府 - 权妃策 - 蔷硝月 传书: “小女不孝,嫁与张氏为妇十九载,勤勤恳恳,不敢有忘母家养育栽培大恩,自知鄙陋,不敢回家问候,不知父母身体安康否,手足志成否,妯娌和睦否,十分挂念,生有长女拂莘选做宝林,欲其归府认族母宗,劳求父母接待拂莘与宫廷引教使者,安氏朝娴亲笔。” 荣国府。 “张小姐,到了。”车夫下来把脚垫放好,大门前有个身着靛蓝缎子的妈妈上来迎接,服侍张拂莘下车,一面笑眯眯的“想必这就是表小姐,夫人特命我在此接您入府,您先当心脚下。” 张拂莘想了想称谓,直视前方优雅一笑“舅母有心了。” 主母身边的林妈妈暗暗一征,这个所谓表小姐,听说是穷生养,原以为上不得台面,现在看来不仅长得漂亮,仪态也很好。 荣国府坐落在闹市接连皇宫之间的官府区域内,这个区域内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治安把控极严,因此就算近于市街也并不喧闹,反而庄严笼罩,因为这里住的,都是大昭政治权利中心的人物。 入府绕过清泉流水,藤蔓走廊,一路上都是丫鬟婆子,行行碌碌,经过张拂莘时,都小心翼翼向她屈膝行礼。 这样的景致并没有对张拂莘进行震慑,林妈妈满意把她领到了夫人屋内,恭敬负手道“大夫人,表小姐已带到了。” 张拂莘随即缓缓对着正座上衣饰华贵的妇人行“拂莘见过舅母。”她的舅母曾氏,是她母亲同父异母的大哥之妻,如今掌管荣国府事物。 大夫人笑了笑“是个懂礼数的好孩子,这张标致的脸蛋是有两分像你母亲。”她见过安朝娴,也目睹过自己的小姑子是如何破釜沉舟要嫁给张藻。 这屋里还有两个美丽少女,在一旁细细打量着张拂莘,大夫人对她们说道“燕淑,燕宁,这是表姐。” 不是说是粗丫头么,她娘充其量也是庶女,哪有我们这等名门闺秀还得叫这个寒家子表姐,安燕宁平日最是娇纵,冷淡“哼”了一声。 安燕淑倒是拉一下妹妹,笑容颇为和气“表姐好。”张拂莘看了安燕宁一眼,对安燕淑一笑“两位妹妹好。” 大夫人不满的对小女儿斥责“燕宁!”安燕宁才不情愿张嘴“表姐。” 看着大夫人对自己这样道“她个性就是这样,莘儿别跟她太计较。”张拂莘微微一笑“舅母,我哪能与燕宁妹妹计较呢。” “谁是你妹妹!”安燕宁极小声的嘀咕一句。 大夫人像是乏了“好了,宫中来教礼仪的女官不日就到了,莘儿去好好准备吧,等过两日太爷也回来了,你便见见他,西厢房我命人备好,你住进去有什么需要或遇到事情便来找我。” 如今的荣国府老爷是安朝娴大哥,那么他们的父亲,便自然是府里的太爷,张拂莘像没察觉安燕宁似的,只是向大夫人行礼“谢过舅母。” 出了院子安燕淑对自己的妹妹很不赞同道“就算她出身如何不如咱们,可别忘她还是皇上的宝林。”安燕宁嗤笑一声“姐姐也太过担忧了,别说她还没册封,就是封了宝林不过才六品,见到母亲这样的二品夫人还是得行礼。”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拦下来,张拂莘在她前面“请问,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宁表妹呢?” 安燕淑刚要拦,安燕宁便玩味一笑“表妹?你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什么人?那就是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鸡!”一想到平日里父亲多有宠爱那些貌美娇妾,冷落母亲,就对庶出和那些想凭借姿色的女子们多有鄙夷。 不过张拂莘好歹也是堂堂翰林院官员的女儿,她冷冷一笑“怎么,皇权至上,表妹是对陛下圣旨有意见?” 安燕宁被噎得冷哼一声“姐姐我们走。”安燕淑被她拉着走了,回头对张拂莘露出一个表达歉意的笑容。 宫中女官每天四个时辰的教授宫廷礼节,行走,站立,请安,吃饭,入寝等,以张拂莘的资质通透,这些礼节认真学起来并不费劲。 这日她从礼厅学习完准备去给荣国府老夫人请安,刚想绕过偏僻的后花园,就听到假山后面隐隐约约传来年轻丫鬟的声音“少爷,求您饶了我吧,奴婢不是贼,实在是太姨娘生了病,又没人管,奴婢不得不拿这些出去典当,给她换些药钱。 安蟠满面嘲讽“本少爷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说搜身还敢拦我?” 唐晚咬着唇默默流泪“拿出来的物什都在这里了,奴婢清清白白,少爷何必折辱呢?” 安蟠不屑一顾中带着轻佻“折辱?本少爷看得起你一个丫头是你荣幸!这整个安家以后都是我的,更何况是你” 这个叫唐晚的丫鬟害怕得发抖“是奴婢不配,奴婢只想一心伺候太姨娘,别无所念,如今太姨娘还病在床榻,身边离不开奴婢的伺候。” 安蟠直勾勾盯着她,像听笑话一样,一把扯过唐婉的裙子,她“啊”的一声惊叫出来,下一刻就捂了她的嘴。 张拂莘立马喝声制止道“住手!” 企图暴行的安蟠停下动作,兴致被打搅后很是厌烦的回头,只见张拂莘眼睛亮闪闪的,笑盈盈道“表弟好呀。” “谁是你表弟?”这语气倒真和安燕宁如出一辙,这难道便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 “不能叫表弟,难道要叫表哥吗?”张拂莘伶牙俐齿起来毫不客气。 安蟠似乎想起甚,作恍然大悟样“哦,原来你就是选上宝林却因家里位卑寄居在我家的表姐呀,失敬。” 对于安蟠的刻意打压,张拂莘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表弟可真会说笑,我回娘亲家里看望外婆她老人家哪能称得'寄居',不会说话别说话了。” 这位公子哥高高在上惯了,家中哪个庶出不是诚惶诚恐的说话,何曾像张拂莘这般敢不顾情面,不由气恼“肯叫你一声表姐是看在你宝林位分抬举你罢,老夫人那是你外婆吗?你的外婆不过是个洗脚丫鬟。”他流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唐晚明白,大少爷口中的洗脚丫鬟,正是她的主子,太姨娘,而这位即将入宫的表小姐是太姨娘亲女所生,兴许只有表小姐可以帮助她们,想到这里,唐晚“噗通”一声跪在张拂莘的脚下“表小姐,求您去看一眼太姨娘吧,她身子骨已经快不行了。” 安蟠像对待蝼蚁一样踹一脚,仿佛以此告诫张拂莘,这个安府谁能做主,嘲笑道“贱婢。” 唐晚被踹倒身体倾斜,张拂莘扶人起来后面色一阴“大胆,本主在此岂容你放肆。”后宫的嫔御们,旁人会敬称为“小主”,所以,她大可以在这个纨绔嫡子面前自称本主。 安蟠冷笑“刚刚还攀称我一声表弟,怎么,现在开始摆起娘娘的谱了?也罢,这个贱婢让你领走了,本少爷还不稀罕。”说完他就心安理得的离开了。 见恶少走了,唐晚感激得连连向张拂莘磕好几个头“多谢表小姐搭救,奴婢无以为报。” 张拂莘怜悯道“没事了,没想到世家之子也会是这等品行,今日要不是我路过,你一个女孩子家,实在后果难料。” 唐晚用手背擦过眼泪“奴婢还请表小姐别把这件事向夫人禀报,要是夫人知道了,只怕会当作狐媚子给赶出府里去。” 这个要求自然应允,虽然大夫人说过有事可以去找她,但从对安燕宁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她多么纵容子女,于是张拂莘叹了口气。 她又想起道“刚刚你说的太姨娘,是怎么回事?” “太姨娘是从前四小姐的生母,身子骨本就不好,如今年纪又大了,这府里大家都只敬老夫人,而老太爷从前的姨娘,府里无人去管,更何况近日都忙接待宫中客人与表小姐您,姨娘病卧在床更是叫天不应,所以奴婢今日拿了姨娘从前的首饰旧物,想去变卖换药钱,谁知遇上了少爷……”唐晚低着头眼泪婆娑,细看的确有几分清秀动人之处,难怪招惹花花公子。 张拂莘微微点头“不过规矩是规矩,我现在有心想马上跟你回去看望亲生我的姨娘,也还得先去老夫人屋里头探望她老人家,这碎银子你拿走用,之后来我厢房找我。”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外婆,就算张拂莘别人帮不着,但对于自己的亲人,总还要帮一帮。 经过这番已耽误时辰,于是她加快脚步向老夫人的院子走去,被小丫鬟引进屋后,张拂莘笑容可掬道“莘儿来迟了,还请外婆原谅。” 荣国公已经回来了,当了一辈子将军主帅,就算年近古稀也炯炯有神,不怒自威,正坐妻子旁,而下面还有个中年男子,都已经到了,张拂莘彬彬有礼道“见过外公,见过舅舅。” 老夫人比想象中要更亲和些“不怪你,跟女官好好学习宫里的礼仪要紧。”荣国公淡淡道“都长那么大了,你娘也不带你回府里看看。” 安政附和道“是啊,听说这些年来四妹在外也吃了不少苦头。”老夫人摇摇头“当初就算我不乐意,可这孩子就是坚持,到底太爷心疼四姑娘,就由她去。” 荣国公打断道“好了,当年事不用再提,你娘过得怎样?”就算是庶出,到底也是荣国公的亲生女儿,他还是有怜惜在的。 张拂莘大方得体道“娘过得很好,有时候会想念外公外婆,以及舅舅姨母们,但又不想为你们添麻烦。” 老夫人笑道“四姑娘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出阁后也为家里着想呢。” 荣国公神情一贯如此“过得好就行。” 安政时机合适的拿了一袋银元宝出来“如今外甥女儿入宫,我这做舅舅的也没什么可给你的,这些就当作礼物,孩子拿着吧。” “莘儿多谢舅舅。”张拂莘掂量了手里沉甸甸的银子,份量不轻,看来近二十年对母亲不闻不问,往后却有走动的意思了。 第三章 拥翠宝林 - 权妃策 - 蔷硝月 回到厢房时丫鬟唐晚已经在此等候了,见到张拂莘惊喜的喊了一声“表小姐。” 经过一天的学习规矩和应付这些人她已经有些疲劳了,嗯了一声“太姨娘她,怎样了?” 唐晚惆怅叙述道“姨娘以前早就不得太爷宠爱了,也没生个一男半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偏院里,对女儿思念成疾,如今老了又是多病多痛。” “明日,带我去看看” 次日偏院。 病中的外婆睡得昏昏沉沉,她明明比老夫人年轻上许多,如今却形容枯槁,面颊饱经风霜,与老夫人红润精神,仪容贵态的气头相差两极。 唐晚轻声轻语道“太姨娘,您瞧瞧,谁来看你了。” 张拂莘来到床榻前,温氏睁开垂垂老矣的双眼,呆滞了一会儿,她并不认得自己这个亲外孙女儿。唐晚解释道“这是四小姐的女儿,替四小姐来看望您了。” 老人家一听到“四小姐”三个字,马上反射性的挣扎起来向外面看道“咳,咳,娴儿啊,我的娴儿呢?”从前在府里,她在人前从不敢喊自己亲女一声名讳,都只能喊女儿一声四小姐,如今人老了糊涂了,谁也不在意这个了 张拂莘上去握住了她的手,斟酌了一会儿终究是不忍心,唤了一声“外婆,我是莘儿,也是您的外孙女儿,娘亲她不在这。”若是有外人在,这一声外婆会给她引来麻烦,不过如今只有唐晚,自然是信得过的了。 温氏紧紧拉着张拂莘喃喃道“外孙女儿,我还有个外孙女儿啊,娴儿不在……那她什么时候能来看我呀?我,我好想她啊。” 张拂莘感到心里有些酸涩,轻声道“娘她也很挂念您。”说罢拿过床边装药的碗,亲自端来“所以,您要快快好起来才行。” 温氏像一个孩子般把脸一转,用商量的口吻小心说道“太苦了,我不想喝。” 张拂莘拿起勺子,边舀边哄“您就喝一口,看在莘儿份上,就喝一口好不好,来,啊~” 温氏犹豫的看了她一眼“那就喝一口,啊!” 张拂莘狡猾的绽放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您再喝一口,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口……” 把药喂完以后,张拂莘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在唐晚的相送下出去了,她随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唐晚毕恭毕敬的“回表小姐的话,奴婢今年十五了,是府里的家生子,原先在后厨里洒扫,去年被指到祖姨娘的屋子里。” 这丫头惯是机灵的,一口气把自己想要问的话都交代干净了,她模样生得不差,人也机灵,却要在这照顾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落魄老人,而且做事谦卑一心为主,张拂莘想着,这个丫头,或许可以带进宫留为己用。 想来这几日,安燕宁在背后嘲笑她,即将入宫连个贴身丫鬟也没有。所以,她认认真真将唐晚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个少女身上穿着干干净净洗的发白褪了色的棉布裙,眉眼温柔。 张拂莘停下了脚步“若是我说,给你一个跟本主入宫的机会,你,可愿意么?” 唐晚犹豫了一下“可太姨娘那边……” 张拂莘对她一笑“不必担心,我自有周全。” 唐晚当即跪了下来“奴婢是小姐救回来的,自然愿意忠心耿耿伺候小姐以报答您的恩德。” 张拂莘亲自扶她起来“好,从今往后,有本主一口肉吃就不会让你只喝汤。” 已经快到入宫的日子了,和女官学习宫规已经学习得差不多了,而对于宫里的情况,张拂莘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当今皇上年有二十四,早年时册封为雍王,年初登基,不过册封的皇后却不是当年大婚迎娶的雍王妃阴氏,而是另选了郑国公兼丞相郑元振的孙女儿为皇后,阴王妃在皇上登基后只能册为贵妃。 太后共生了两个儿子,当今皇上是她的幼子,长子是之前的太子,因“太极之变”死于太极门,然后太后就大病了一场,次子继位后在长乐殿里颐养天年,后宫事物皆尽交由皇后和贵妃管理,不再理事。 届时正式宣旨的公公到了“……翰林院修撰之女张拂莘,着册封为正六品宝林,赐居华清宫拥翠阁,钦此。” 迎接张拂莘入宫的仪仗仿佛长得看不到尾,水晶琉璃各色风灯高挂马车,车身富丽,执礼大臣与内监女官们神情肃穆得与这派浩荡而热闹的群民格格不入,张拂莘在这里面,仿佛看见扶摇通达,或者堕云雾中,或者花折玉消。 唐晚前几天还作为一个低位低下的小丫鬟,如今却和表小姐一起……不,应该改口叫小主了,坐在这奢华的马车里,大红锦缎软垫上锈的牡丹花栩栩如生,上面吊着五彩水晶内饰,内备有檀木茶几小桌,上放置了茶水和点心。 张拂莘开口道“太姨娘的事情我已经写信回家告知母亲了,想必她会管这个事的。” 唐晚放心的点点头,又喜又泣道“小主,奴婢能遇到您这样的贵人,实在是祖上积德,无以为报。”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她感到有一丝不习惯,笑了笑“大表弟生于荣华,不说那浪荡的品性,只说荣国府这门第,你若是能入他的房,将来便不用伺候于人,衣食无忧,你为何不愿?” 唐晚赶忙回答道“奴婢不敢有攀龙附凤之心,唯有本本分分的伺候自己的主子,原来的姨娘,现在是小主您,奴婢都万万不敢生出异心。” “该赏。”张拂莘拿起桌上的一块点心分给她“今后在我身边当差,别的不管,忠心不二四字需要记牢,明白么。” 唐晚接过点心,信誓旦旦笑道“奴婢若背叛小主您,便永世不得善终!” 马车停在皇宫侧门,一眼望去气势磅礴,无法言说的雄伟壮观,辉煌得像一整块巨大的不真实的金岛珍陆,却才建立不过百年。 她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看着光鲜亮丽的地方实际饱含着危机四伏,在恭候的内侍引导下按照六品嫔御的身份换乘二人小轿往居住的宫室里去,这日景象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朱红宝蓝的高墙,四通八达的宫道。 后妃分住于六宫,其中一座就是华清宫,华清宫里其中一偏殿就是拥翠阁。 小轿停在拥翠阁外,前面种植了大片扇仙芭蕉树,而庭院最先入眼的是两排分跪的一众训练有素的莺燕宫人,身着靓青的小袄,后排是殿中省分来的内监,他们手上端着琳琅满目的册封赏赐,精致巧妙的珍宝碧玉,而脚下放了整箱整箱的绫罗绸缎,这派是通天的荣华富贵,和山峦叠峰藤萝掩映的宫楼玉宇向衬,任谁看都会激动欢喜。 最前面那个白白净净的方脸宫女最先拜见道“奴婢白雪,领拥翠阁众人恭迎宝林小主。” 后面的宫人们于是齐齐向张拂莘叩头请安“奴婢(奴才)们恭迎宝林小主,小主吉祥如意!” 张拂莘神采奕奕的扫视了一眼,满意道“都免礼,晚儿,带他们各拿一块银裸子。”唐晚这才含着笑端起贴身侍女的仪态将银裸子分派下去,众人无不是千恩万谢。 进入屋内,叫白雪的大宫女一边手里敬茶,一边提醒道“华清宫的主位是长箐殿的敬嫔娘娘,还请小主稍作歇息梳妆更衣后去向敬嫔娘娘请安。” 张拂莘接过那杯茶,算是认可了她的近身伺候“敬嫔?” 听到主子疑问,白雪声音不高不低道“敬嫔娘娘是圣上身边资历最长的妃子,原先是太后殿下宫里的人,后指去雍王府做了侍妾,因生育了皇长子,如今得以册封主位。” 张拂莘打量了几眼,顺口笑问道“你几时入的宫?” 白雪人如其名,虽五官平庸没有出挑之处,可肤白如雪,像是养在闺中的寻常小姐,她恭敬道“回宝林,奴婢打十一岁就入宫学习侍奉,得到选拔,才有幸被指到拥翠阁伺候宝林。” 张拂莘点一点头“这几日还劳你带晚儿熟悉这拥翠阁的事务与学这宫里的规矩。” 站在一旁的唐晚上前福身道“还请白雪姐姐指教。”白雪回以一福,接着面目恳切道“小主有事吩咐就好,如此是折煞奴婢了,晚儿姑娘就交由奴婢料理。” 张拂莘又唤唐晚拿来一对玉镯子,分赏给她和白雪一人一只,以示亲厚。 不一会儿,白雪便带着采唐,穗儿,花云等宫女伺候张拂莘重新梳妆与更衣,她们的年纪看着都不大,约莫十六七左右,其中只有采唐跟白雪一样满了十八,各个都很麻溜利落的样子。 梳妆更衣后,张拂莘便带着宫人婢女们往长箐走去,还没到达,不过是回廊的一个拐角处,她先听到了一阵嬉戏打闹的声音,还有人再喊“殿下您跑慢一点。” 话音还没落,徒然一个影子闪来跟张拂莘撞了个满怀,让她不由惊叫一声,还是白雪眼疾手快,将她搀扶稳住了,唐晚一干人见状,立马上前护主。 “奴婢请小主安。”看清是一个约六岁左右的男孩子,身边的仆妇请安后又道“是奴婢失职,没能看好殿下,冲撞了小主,望您恕罪。” 仆妇口称男孩为殿下,是要拜见的主位敬嫔的儿子没错了,张拂莘一派温和道“起来吧,我没事。” 年幼的皇长子满不在乎的指着张拂莘问道“她是谁?”那仆妇轻声安抚道“回殿下的话,她是皇上新册入宫的宝林。” 他因为是在雍王府里的第一个孩子,得到皇上和当时的雍王妃格外重视,又有敬嫔的溺爱,导致这个长子无比傲慢,近乎谁都不放在眼里。 “那不过是父皇的一个小妾,哪有必要赔罪?”胡泰稚嫩的脸上写满了轻蔑。 第四章 塞翁失马 - 权妃策 - 蔷硝月 对于这番平白无故的挑衅,张拂莘不由停下了脚步,淡淡道“望殿下慎言,第一,我虽只是你的庶母,但也是你的长辈,第二,殿下自身并非嫡出,既不敬我这个庶母又不孝生母,这就是堂堂大昭皇子的礼数吗?” 没想到她脸上没有一丝窘迫避让的神色,反而义正言辞的教育了自己一番,胡泰横眉怒对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向本殿下说教吗?就算是皇后也不能说我什么!” 张拂莘抬眼一扫,往前走两步挑眉“那可真厉害呢,皇后也不敢向殿下说教?” 胡泰没多想就理所当然的开口“母妃说,我是除了父皇外天下最尊贵的,以后可以……” “住口!”这时众人听到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妇人声音,回头一看,是敬嫔王氏正怒瞪着自己的儿子,而她旁边站着的,是满脸阴翳的皇帝。 胡衡年轻而威仪,一袭明黄色绣着沧海龙腾的长袍,棱角分明,目光炯炯,冷肃的眸中自有摄人心魄的光华,宛如天神般的气势。 “那朕,配不配教你啊?”这个威仪的声音冷冷传入众人的耳中,别说一个孩子,在场之内无不腿软,胡泰更是吓得顷刻一声大气不敢出。 敬嫔忽然意识到,这个小丫头其实早就看见,圣驾和自己远远从过来,却刻意引导儿子在御前失言,这个刚入宫的丫头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张拂莘已经兀自镇定下来,俯身跪拜道“妾拥翠阁张氏拂莘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在敬嫔的怒瞪下,大皇子战战兢兢道“儿臣见过父皇……”此时的敬嫔,在一旁又恼又急,恼的是儿子一时猖獗偏偏让皇帝看到了,急的是儿子现下得赶紧下跪向皇帝认错才是。 皇帝也不叫起,只负手冷声“你母妃还说什么了?”敬嫔此时脸色已经极为不好看,强颜欢笑道“哥儿还小。” 皇帝冷冷看着敬嫔“朕看你是把他给惯坏了!”敬嫔慌忙跪了下来“是妾的不是,泰儿,还不给你父皇认错。” 此刻的张拂莘跪在地上,跟众人一样低着头,绷着身子一动不动,但所有的话她可都听在心里,虽是大皇子冲撞且出言不逊在前,但因此被皇上训斥,也不知敬嫔日后会因此记恨于自己。 胡泰知道父皇生气了,已经全然不是刚刚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呐如蚊声“儿臣知错了。” 皇帝俯视威声道“你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胡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吭吭哧哧道“儿臣不该骂张宝林。” 皇帝这才去看俯身在一旁的张拂莘“你起。”她才慢慢起身,抬起清艳的面庞,皇帝的视线只是停留一转,就淡淡对胡泰道“身为朕的儿子,当面顺从,背后却这般目中无人,看来一个礼字,你还没学好。” 这一瞬间的停留让她心跳得很快,只有微麻的膝盖让她有了些切实的感觉,张拂莘盈盈说道“长殿下兴许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您息怒。” 这大皇子到底是皇帝的儿子,就算皇帝生气,也不会为这事儿太过于责罚他,所以自己适时在一旁劝诫一句,也是合情合理的。 皇帝也没看她,而是直接对左右侍人下了决定“带皇长子去祠堂跪上两个时辰,反省下自己。”他今日本来准备要留在敬嫔这里的,现下却是不可能了,甩袖离开时顺手一指“张氏晋为才人,以加安抚。” 张拂莘心下纷乱迭杂,不由怔神,仿佛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自己第一天入宫会是这样的情景,还当场被皇上晋了位分,心下冷一阵烫一阵的跪下道“谢过陛下恩典,妾恭送陛下。” 待皇帝背影圣驾渐渐远去,敬嫔最先起身,原本一张充满愁容为子忧心的脸刹那间冷了下来,眼神如钢刀一般,剜过张拂莘的面容上,看到的却是一个恭顺而不失天真璀璨的笑容,丝毫没有露怯的样子。 这个笑容却让敬嫔窝下了更多的火气,却仍然只是缓缓道“本宫先恭喜张才人。”虽然她在掩盖,但语调之僵硬周围的人都能听出来。 这股寒意让张拂莘沁入了眼底,她微微一笑“多谢娘娘。” 敬嫔没搭理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去,将自己的儿子给心疼的抱了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生怕这块宝有什么闪失,随后跟着皇帝身边的內侍监一起去祠堂了。 对付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从来不急于眼下,华清宫主位能行使大小事务,管理教训自己宫里的人,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直到人全部走完,唐晚的搀扶起张拂莘,话语很是关切道“小主,您要吓死奴婢了。”她明明将主子做法看得清楚,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理应如此。 张拂莘握住了搀扶她的手“陛下已决出主张,当喜不忧,往后的日子还久。” 她知道,王敬嫔算是跟自己对上,从今往后不说如履薄冰,也该万分去谨慎,自己忽如其来得到晋位的头筹,也不知多少眼睛盯着。 第二天是所有新人正式觐见中宫皇后的日子,唐晚跟白雪她们天没亮透便早早打了水,几个丫头们欠身捧着漱盂进来,着手净面梳妆事宜,还有宫份一应新配的胭脂水粉上好,穗儿跪在后头一丝不苟的挽出一个端整的高髻,佩戴上一支宝石花簪,众人挑出一件如意云纹银丝对襟广袖裙袍给她换上,准备好了便乘着小轿往坤穹殿行驶而去。 卯时嫔御们已陆陆续续赶到,比坤穹殿陈设的奢华更引人注目的是殿内各色的曼妙佳人,她们有的好像相互间认识,坐在一起不时低耳两句,有的低头喝茶一言不发,却同样都在暗暗估量在座的实力。 不一会儿,阴贵妃与王敬嫔一起到场,贵妃阴俪目若水杏,眉若柳叶,髻尾一支华贵的累丝流苏金步摇,光彩夺目,玉青的衣裳上滚镶着几多盛开正艳的山茶,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极好的气质,雍容无双,对众人一笑“妹妹们可都早到了。” 按照尊卑礼数,众人赶紧起身等候她们两个先座,然后才能重新落座。 这位恍若神妃仙子的阴贵妃就是皇上的原配结发妻子了,因皇上临政前,允诺郑国公,若助成大业,就迎郑家后人主为中宫,阴俪贤德,不忍让雍王为难,主动提出退居于贵妃之位,将皇后之位让给郑氏,从此皇帝最是信重与珍视她。 话说回来阴俪虽屈居贵妃,但生有皇二子,协理六宫权还有大半在她手里,她上谏新后尚为年轻,一时之间无经验主事整个偌大后宫,加上皇后的身子骨也非常不好,阴俪从前治理雍王府时也井井有条,上下无不服气,皇上将权仍给她掌。 张拂莘看了一眼敬嫔,似乎并没受到昨天的事情影响一般,笑意吟吟与人攀谈,没特别注意到自己。 刚到辰时,皇后在女官内监的簇拥下从里室辗转出来,登上了凤仪宝座,她脸若银盘,眼尾细长,气度沉静,一身厚重的明黄金绣红宝鸾凤朝服,头带赤金镶宝凤冠,加持在少女瘦弱的身躯上很有沉甸之感,就算是纤弱的体态也丝毫不掩凤仪。 皇后望向左手边的第二个空位,蹙眉“史婕妤又没到吗?” 婕妤史芙州是雍州知府进献的女子,良家子出身,被史知府收为义女,如今是近乎专宠的圣眷,自从去年入宫以来,不到短短一年,就从正五品才人封到正三品婕妤,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风头无二的人物。 阴贵妃“唔”一声“也不派人跟本宫与皇后殿下支会。” 敬嫔直接冷哼道“史婕妤也太不像话了,平日就算了,可今日是妹妹们入宫第一次来坤穹殿觐见,她也能恣意妄为说不来就不来么,别说是皇后殿下,这是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阴贵妃淡淡对皇后一笑“确实是不像话。” 皇后沉着脸对女官罗琦道“去把人给孤请来。”又吩咐一旁的内侍监“好了开始吧。” 张拂莘心里想着这位史婕妤只听说是宠妃,却不知有有这样大的本事,在这个重要的场合里不来,这样做难免有失于人心。 思忖间,内侍监已唱道“请众小主参拜皇后——” 众人整整齐齐的跪下“皇后殿下长乐无极。”然后又一一引见了贵妃,敬嫔。待受了礼,皇后给众人赏下礼物,一个个谢恩下来,已耗费掉很多时间。 参拜完毕后,皇后依例训话“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 这时只听得密密的脚步声,一阵环佩叮当,香风细细,打断了皇后的训话,一个如沐春风般的声音向殿中央传来“芙州来迟了,一早出门谁知路上轿辇坏了,我已惩罚了那些蠢奴才。” 说话间,一个如九天仙女般的美人款款而出,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睛清冷美丽至极,黛眉更胜远山,唇不点而红,这等难得一见的天姿绝色,别说后宫,放眼天下都难寻,只是微微一笑,如中秋之月露颜,令人心向神怡。 宫中民间一向忌讳白色这种不详的丧色,可史婕妤却偏偏喜欢,皇上宠溺之际特命织造房为她重金织造了一件银白色的着地长裙,用了最好的银线裁制布料,绣以一株株白玉兰,在光线下竟然能折射出七彩斑斓的琉璃感,随着史婕妤的移动,流彩异常,不禁让所有人大开眼界,宫里竟还有这等巧夺天工的精巧设计,穿在这个倾国倾城的绝世妃子身上,让人根本移不开眼睛,难怪她能够专宠不衰。 “芙州没有打扰到殿下与娘娘们吧?” 第五章 一触即发 - 权妃策 - 蔷硝月 训话到一半史婕妤才姗姗来迟,皇后已多有不悦,却不想耽误流程,瞥了一眼后轻声说道“史婕妤既来了就赶紧坐下吧。” 史芙州顾盼一笑,莲步轻移到张拂莘上面一个座去,这是张拂莘头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这位仙女般的宠妃,暗慨世上就是有人会生得如此灵动,清丽绝尘。 殿内的位置都是有位分讲究的,凤座下来左首坐着阴贵妃,右首坐着王敬嫔,左二就是史婕妤了,接下来是入选进宫的嫔御们,先是才人,然后到宝林,最后一片区域是选侍。所以以张拂莘的位分,是有资格坐到史芙州旁边的。 张拂莘几乎可以看见,这位宠妃的肌肤细腻得透光,睫毛长得如鸦翅。 “……以后望尔和睦于六宫,同心同德。”皇后的声音一落,众人又恭恭敬敬齐答“是,妾身们自省。”忽然听皇后又道“赵才人与班才人是哪两位?” 两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出列,出声道: “才人赵珑华。” “妾身班氏兰璧,参见皇后殿下。” 此次入选嫔御统共十人,初封两位才人,包括张拂莘在内的三位宝林,以及封的最多的位分有选侍五位,而这两位初封才人的秀女便是是新人中的佼佼者。 班兰璧出身于东海班氏,前朝慈原侯四世孙女,延州知府侄孙女,户部员外郎长女,正经的书香世家,未进宫前她的诗才名声就流传京宦。 而赵珑华是都督府经历武略将军的女儿,可以算是京城里的新贵之府了。这一文一武的家世在普遍中规中矩的新人里实在是显赫而出色,而张拂莘的父亲不过是个捡了运刚刚在京里扎根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相比之下不免有些差距,如今却与她们两个一同位列才人。 阴贵妃笑吟吟道“果然出色,不愧是东海班氏与武略将军的女儿。” 赵珑华也不推让,垂下目光,恰到好处的优雅而不失谨慎的一礼“承蒙贵妃娘娘赏识” 赵班兰璧面露谦卑一笑“娘娘过誉,您才是人中之凤,妾身等根本望尘莫及。” 史婕妤宛若幽兰般说道“凤凰形容的不是皇后么?” 班兰璧的脸色徒然一变,慌忙道“妾……不是这个意思。” 有人在暗处勾了唇角,这下可变得精彩极了,皇后与贵妃的关系本就微妙,一个凭借家族势力空降中宫,一个元配屈居于贵妃,她们却凭着大族的气度与高贵的教养相处融洽,或许换个说法,是按兵不动。 张拂莘时刻观察着场上的反应,有的流露出忐忑不安,有的仅仅只是喝茶看戏,她指尖一动,若出来解围,不失是个能为自己结识盟友的机会,于是目光一闪挺直腰板恭恭敬敬出列道“皇后殿下凤仪天下,贵妃娘娘崧生岳降,无不令人瞻仰。” 这个举动让全场一窒,新人中最高位分的三个才人已经全部出列身置殿堂中央,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特别是这个张才人,扭转事态走向的关键人物,更是赚足了焦点,四周都投来审视的目光。 班兰璧偏头一瞧,这个少女进来时她就有注意到,因为就坐在自己的上首旁边的座,只是自己矜持没有去搭话而已,不管是想出风头也好,帮衬自己也罢,但到底是救了场,让她稍微松懈了一些。 只听敬嫔忽而一笑“张才人好灵巧的一张唇舌,只是殿下与娘娘还未发话,才人就擅自出头,是不是有班门弄斧之嫌呢?” 阴贵妃的眼中,这个聪慧的丫头,着实是一块璞玉,刚入宫就被皇帝晋了位的人,不管是撞的运气也好,如今又有这样的勇气在坤穹殿说话,不过贵妃与敬嫔相识得最长,她知道敬嫔与张拂莘的缘故,这个形势下,阴贵妃得体的含笑看向了皇后,全不在意一般。 皇后沉默顷刻,展露出一个中宫皇后对妃嫔惯有的宽容与贤德,茶盖轻划过盏中浮沫“瞧孤刚刚还训的什么,众姐妹应当和睦于六宫,同心同德,能见到张妹妹刚进宫就懂得相互扶持,孤也宽心。” 听到皇后先发了话,阴贵妃附和道“正是如此。”说罢望向对面的敬嫔,很是公正严明道“敬嫔向来忠言直谏,也是为后宫着想,张才人知道照应一同入宫的姐妹,都难能可贵。” 这样看,这一后一妃非常默契,丝毫不见如宫外的传闻,二人一见面就会剑张跋扈的。 敬嫔冷眼看了看张拂莘,也没说什么,她总觉得,皇后在有意打压阴氏和自己,对于阴贵妃,自己可是从她一进雍王府做王妃时自己就依附相随的,如今她给了个台阶下,自己也不可能再计较下去。 皇后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三位妹妹都入座吧。” 回到座位上,旁边的班兰璧投来一个微微示好的眼光,张拂莘只是笑笑。 第一次中宫觐见很快就落幕了,嫔妃们跪安以后都相继散去,赵才人与班才人因出身显赫,不缺有意结交之辈,这时张拂莘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张姐姐留步。” 她平淡的转过身,只见一个身量娇小容貌俏丽的女子露出了可爱的虎牙,弯弯的眼睛仿佛月牙般“妹妹选侍柳稚,见过张姐姐,您也是住在华清宫吗?不若结伴一道。” 张拂莘眨了眨眼,和气道“好啊。” 一路上,这个雀跃的小女孩冲张拂莘笑道“我爹任京府经历一职,您不知道,其余四个选侍,全都是从小地方来的,都不是京城人,所以妹妹感觉跟她们也说不上话,如今看着姐姐觉得亲切多了。” 是啊,柳选侍的身世是跟自己最为相近的,因为她们的父亲同样都是贵人如云的京城小官吏,不由让张拂莘产生了两分亲近,况且,这个柳稚性子又如此自来相熟。 张拂莘却只温婉笑道“既入了宫,就没有京城与外来这一说了,都是天家嫔妇,从今往后的道路皆靠自己走的。” 柳选侍笑嘻嘻道“姐姐说的是,不过柳稚只知道,多一个姐妹多一条路嘛!”真是个小孩子,张拂莘不禁有些好笑。 从中宫回往华清宫的路并不方便,相比贵妃和赵才人居住的关雎宫,还有班才人和几个新人居住的没有主位的兰延宫,华清宫的位置,就显得地处偏僻了,不过好在,景致宜人。 一座拱桥的对面,是个金顶九凤还天的十六抬大轿,由女官內侍在两侧执掌着仪仗,数不清的宫女丫头环在后面,蓝澄澄的天空下,那处金玉锦绕恍若牡丹绽放,恍若仙雀环飞,无声却恍雅乐奏响。 遥遥可见,柳选侍“哇”的一声道“姐姐快看,这是宫里哪位贵人啊!”张拂莘看了看这盛大的仪仗,能在大昭有这等尊荣的,想必只有—— “皇太后殿下有请。”一个身材高挑,衣饰不俗,仪容恭谨,看起来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官走到她们面前来,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丫头。 张拂莘想起来,她从谷雨口中得知,皇太后身边有一个女官叫做长孙夫人,按规矩不仅不需要向她这样的低等嫔御参拜,相反,她还得给这位女官问好。 长孙夫人本也是高贵的金枝玉叶出身,与荀太后自幼一同相伴长大,后来却因家道中落,只能孤身投靠于荀家,至此一生跟着太后,成为她最有力的心腹,追随胡氏江山,追随皇家,到头也未嫁。 严格来说她并不只是太后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女,更是像是太后这一生最好的闺中蜜友,情同手足姐妹,陪伴了荀太后所有的喜怒哀乐,所以,在荀氏成为了大昭太祖的皇后以后,给她破例册封了三品郡夫人的名号。 张拂莘落落大方道“长孙夫人安好,劳烦带路。” “长孙夫人。”柳选侍小声道,连张拂莘一介才人都必须礼让,别说她这个小小选侍了,太后找她们究竟是什么事呢,她忐忑不安的想,于是跟在了张拂莘的旁边。 还没走,长孙就语带客气道“烦请柳选侍止步,太后殿下邀的是张才人。”柳选侍“咦?”的一声,张拂莘缓过神来,对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妹妹先回华清吧。” 长孙夫人将她领到轿车前,自有小宫女扶着她上去。 厚厚的花枝繁织的内帘前,一个鹤颈延修,霜髻斑驳,一看就知道上了年纪,却华贵不可言的女子,端坐在上,仅仅只是闭目养神,却能让靠近的人产生压迫感,太后缓缓开口道“你是安国公的外孙女?” 张拂莘的表情显得有些拘谨,因为她知道,地位极尊的人会喜欢这样的拘谨,因为这代表了敬畏之心和严遵礼数“是,回太后殿下的话,国公乃妾身外祖,妾身父亲是翰林修撰。” 这样的回答恰到好处,她确实是安国公的外孙女,只是她和安国府姑且能算是那么一点的沾亲带故,而主动禀明家门则是以示谦卑。 太后睁开眼看了她,语气温和了许多“瞧着像个机灵的孩子。” 张拂莘听着,低眉露出一个内敛而恭顺的笑意,她并不想顶着安国府的头衔招摇,凭白惹人增添议论。 “眨眼已经好几十年了,如今他的孙辈竟已入宫成为我幼子之妃,真是造化。”太后叹了一口气,似是不着痕迹的在她的脸上寻找捕捉些什么。 这话说得让张拂莘有些奇怪,看来也不知道安国府和皇家有过怎样的渊源,那样的门第能与皇室接触往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心里这样想,却只柔顺道“妾身能入宫侍奉天颜,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太后流露出丝许赞赏的神色,语调悠长“孤那个时候还没你现在大,经常到安国府上玩去,孤记得后院里有一颗特别大的石榴树,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结果。” 张拂莘明明姿态是那么恭敬守礼,举手投足间却又拥有着能让长辈喜欢的亲和力,微微笑道“妾身并不及殿下年轻时的万一,不过若太后殿下喜欢吃石榴,妾身每日将石榴果一粒一粒剥好,给您送去。” 这个带着天真烂漫又娇憨的举动,让太后觉得,她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丫头,松口道“你要是有心,以后便来长乐殿陪着孤。” 第六章 积结仇恨 - 权妃策 - 蔷硝月 敬嫔本就是从长乐殿里出来的人,这份得道之恩非同寻常,她如从前一样去向皇太后请安,才一进殿内,就听见太后乐呵呵的声音“拂莘这孩子,惯懂说话的!” 长乐殿在皇帝登基以后重新修建过一次,奢华至极后宫再无能敌,光是最普通的碗筷杯子,都是清一色的赤金所制。 只见张拂莘伏在太后身旁为她捶腿,一袭水葱色的锦裙,衬得人愈发乖巧,笑容比山间泉水还甜“妾身可从不敢诓骗太后,实事求是罢了。” 敬嫔心下一惊,不由紧紧蹙起了眉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才入宫半个月,先是使了心眼晋位分,现在怎么又能这般讨得太后的欢心?她不知道的是,这半个月以来,张拂莘天天来长乐殿为太后剥石榴,捶腿捏肩,陪她说话。 女官报说敬嫔到了,她优雅上前行礼“却莺请太后殿下长乐无极,愿您身体安康。”并在太后没注意时,神情怪异的看了张拂莘一眼。 张拂莘从容不迫的起身向敬嫔一福,站在一侧,让敬嫔一时之间有些恍然,她以前,也曾站过那个位置,不过太后的声音让她停止了心中不住的猜测“你来了,赐坐。” 又和颜悦色对一侧的张拂莘道“你给孤捶了半个时辰的腿也累了,你也坐着吧。” “能为太后分忧解劳,是妾身的福气。”张拂莘依旧是保持着笑容。“你呀”太后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 敬嫔嗓音清亮对太后道“关于您千秋的置办,却莺已经自己拟好所有章程,给贵妃娘娘和皇后殿下过目了,特地来请您的意思。” 原来宫里下一个宴席就是置办太后的寿辰了,皇后暂不管事,所以寿宴就由贵妃置办敬嫔协理,而很多事情贵妃会直接吩咐于敬嫔,但结果只会功归于阴贵妃,这就引起敬嫔暗地里的心思,借着商议的名头急不可耐的想来太后跟前揽功。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张拂莘心里这样想着,仿佛把敬嫔给看透一样。 太后这时候才看了敬嫔“这些交给你们年轻人去做就行了,孤喜欢热闹一些,去年光顾着忙登基事宜也没操办,这次阖宫上下要多费一些心思。” “却莺已策数日,不敢不尽心思。”她恍若是强行的在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副很劳累却又强忍着的样子。 太后只是神情淡淡“敬嫔凡事也别太操劳了,支持不住便全权交给阴贵妃,倒是作为华清宫里的主位,那些新来的嫔御,你还要花时间去教导才是。” 说罢,太后想起了张拂莘,询问道“张才人也住华清?” 张拂莘温顺一笑“回殿下,是的。” 太后看向敬嫔含笑道“呐,这便是个值得去多多教导的孩子,知道了吗?” 敬嫔一想起上次这个小丫头害自己母子被皇帝斥罚,她却还得以晋位,心头“噌“的一下又窝起了火气,在太后面前又不得不保持贤德,于是勉强笑道“却莺明白。” 待两个人都告退离开后,敬嫔乘上了轿子,她身边的女官芸屏却上前对张拂莘道“我们娘娘请张才人去清平殿一趟。”随后敬嫔居高临下的看了张拂莘一眼便乘着轿子稳稳离去了。 张拂莘明明知道王敬嫔跟自己不对付,却还偏偏要找她去清平殿,只怕是心怀叵测。 聪明如唐晚,已经看出了主子的心意,想了想道“要不,主子就说身体不适,奴婢去帮您推了吧?” 她摇了摇头,面上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芒“不可,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更何况敬嫔是华清宫的主位,按照她的性子,若我今日推脱,正好给她加一条问罪的由头。” “禀报娘娘,张才人到了。” 张拂莘礼数做得很是周全,不卑不亢道“敬嫔娘娘唤妾前来有何事吗?” 敬嫔高高坐在主位之上,满身的珠光宝气直逼眼睛,高挑了一双柳叶眉“这华清宫里,新来的妹妹们前后已经都来本宫这里敬过茶,唯独迟迟不见张才人你,既在长乐殿遇到了,便请才人来问一问缘由。” 张拂莘语气不疾不徐道“娘娘想来贵人事忙,妾身已三回登门,都不见您在,不是不想上门来叨扰。”她心里幸好早有准备,敬嫔要故意专门对她进行一番敲打。 敬嫔不置可否“也罢,你敬上一杯茶,便回去吧。” 就这么简单吗?张拂莘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并不是这样,但目前来看,也只能兵来将挡了。 芸屏会意后取来一个空杯子放进了张拂莘的手掌心里,只不过里面是空的,并没有茶水,她心下正疑惑时芸屏恭声恭气的对她说道“小主,宫里的规矩是向主位敬茶不能洒出一滴茶水出来,否则便是对主位的大不敬,该按以下犯上处置。” 随后芸屏提来一壶刚刚烧好的滚烫茶水,缓缓倒进了张拂莘手中的杯子,滚烫的茶水在杯子里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她的指尖一下子被烫得生疼,且十指连心。 她咬着牙一下子明白过来,敬嫔要的不仅仅是言语上的敲打,还要对她进行实际的折磨,要她明白得罪的下场。连唐晚都看得触目惊心,却碍于身份低微不敢为主申辩。 敬嫔感觉心情无比的快意,眸露戾色道“太后殿下要本宫教导你,那么本宫第一件事便是教你,无所畏惧,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接着慢慢悠悠的说“你可要接好了,本宫也喝不了太烫的茶,你就捂冷为止再敬,如果想早点回去,那就不要洒出来明白了吗?” 张拂莘纵然性子强韧,因此还被父亲责骂像是一块臭石头,此刻额头上也已经疼得渗出密密汗点,可惜这个宫内位分尊卑严谨,她一个小小的才人还远远不足以和敬嫔抗衡。 她用力坚持着,硬生生挺过来了,一双柔荑被烫得发红起泡,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双手递茶“请敬嫔娘娘喝茶。” 敬嫔轻瞥了张拂莘一眼,伸手要接过茶杯的一瞬间,忽然手一松开,只听见重重的“哐当”一声,茶杯在地上摔得稀碎,敬嫔声音冷冷说道“才人怎么连一杯小小的茶都递不好呢?芸屏给她重新沏一杯!” 张拂莘忍不住张开了苍白的嘴唇,挤出一些声音“妾身奉劝娘娘,做人凡事都留下一线。” 敬嫔冷哼一声“倒!” 突然,从外面进来一个小宫女对着拿着烫壶的芸屏耳语几句,芸屏面色复杂近身对敬嫔道“娘娘,太后身边的长孙夫人来了。” “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敬嫔亲自出去迎了她进来,一面好气儿问“夫人现在过来是太后有什么吩咐吗?” 公孙夫人看见了拿着杯子站在一旁的张拂莘,面色发白,略扫一眼,平调道“太后殿下命老奴来带张才人去殿中省挑选几个宫人,不知敬嫔娘娘这还有何事要留吗?” 敬嫔心下极为疑惑,仿佛太后是知道自己要训诫于张氏一样,按理说应该不能,思忖一番笑道“无妨,左不过是交代过才人华清宫事宜,既是太后殿下旨意,那便先去吧。” 公孙夫人没一丝异样,如既往和气道“那老奴先行告退了。” 张拂莘的眼底里却尽是寒意,与敬嫔的目光交错之间,便看见了对方笑意里的戾气,微微一福,便转身跟着长孙夫人走了。 她认为以自己的心性,足以从容自然的面对这发生的一切,但没想到走出来时发现拳紧握在手。 幸好,当时敬嫔使人召她去清平殿时,她便意识到来者不善,于是令白雪返殿上请太后,合情合理表明晋位以后配备人手不足,按祖制增添宫人,特请求长孙夫人帮自己挑选几个机警的,太后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于是,才有了关键时刻脱身的一幕,而敬嫔却只是在想,这个丫头的运气好得非比寻常,却不曾想过,张拂莘有所防备,先行一步未雨绸缪。 走在路上,长孙夫人看见张拂莘发红起泡的手,令张拂莘十分感到局促,她不着痕迹的掩过袖子,随即面目如常。 长孙的脑发之后挽的是两根交叠起来的乌木长簪,身形修长,仪态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们都要好上许多,尽管发丝已染上丝丝斑白。 她以谆谆善诱说道“这昭宫从太后还是皇后始起,春去秋来,无数沙砾化明珠,亦或是曾经沧海顷时成土,都是常有之事,太后殿下自开朝以来,母仪天下庇护六宫,只是宫姝八千人,能者自渡,见经识经,胜于高处者自慧眼如炬,兼善于其。” 张拂莘听后细细揣摩,以礼应之“张氏心如明镜。” 长孙夫人点一点头,心觉这并不是个蠢钝之人,语重心长的告诫道“小主还要省得,后宫之中,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张拂莘凝神道“有志之人承恩,必定记德。”她心中了然,自己的举动是一种消耗,所有援施暗处都标注好了价值,她从来不会懵懂无知。 长乐殿。 长孙夫人回到太后身边侍奉时,斟酌把知道的事情禀报了一遍“本来这等小事不用扰太后耳根,只是奴婢觉得敬嫔是殿下的人,而张氏又刚入您眼,长此以往会生出不利之事。” 荀太后的脸上愈发不好看“原本孤从底下挑人送进雍王府时,正是看中敬嫔恭顺机灵,进退有度,怎么如今如此不知轻重。” 长孙夫人见人有了恼意连忙道“这件事兴许是敬嫔事出有因,俗语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找别人却独独找那张氏。” “事出有因?孤是看敬嫔这个主位做得越发的大了,当初老幺心存异念时,她就愚昧糊涂毫无察觉,呵,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装一无所知蒙骗于孤,自己好做娘娘。” 听到太后发怒,纵使是侍奉陪伴多年的长孙夫人心生一凛,她是何等玲珑之人,自然知道太后并不是想维护张拂莘,而是早早就对敬嫔存下不满,太极门之变……绝对是太后不可触碰的逆鳞大忌。 第七章 初承雨露 - 权妃策 - 蔷硝月 入宫有一段时间,皇后因为身体太差,免去晨昏定省,而张拂莘除了偶尔去太后的宫内请安,其余都很安分的待在拥翠阁内,在挂上绿头牌以后,新秀中以赵才人拔得头筹,其次是班才人,颇为引人瞩目。 尾夏回热,午休小憩过后,院外一阵急促熙攘,原来是过来传旨的御前总管高士,他脸上的褶子随着笑意加深“皇上的旨意是今晚传召才人你侍御,小主稍微沐浴更衣准备一下,黄昏时会有车轿接你来乾苍殿与圣上一道用膳。” 这是终于要侍寝的意思了。 循例接旨谢恩,张拂莘觉得自己实在是运气可佳,因为这一届的新秀里论家世她比不上赵珑华与班兰璧,论容貌,也比不上公认的选侍朱姣,若不是在华清宫的事让皇帝留下了一些印象,她也轮不到能够那么快就上乾苍殿。 见高士还没走,张拂莘眨了眨眼,客套道“有劳高公公了,本想留公公喝个茶,但又觉得公公肯定事物繁忙,不好添麻烦,唐晚,替我送一送公公。” 高士的褶子几乎凝固在脸上,他没说什么,跟着唐晚出去了,唐晚显得很是热情都将他送到门口后,取下头上的钗子塞给他“想必高总管顶着天热来替圣上传旨,也是辛苦了,这些权当奴婢请您喝茶的。”说罢福一福身,慢条斯理的回去了。 刚出拥翠阁,高士的徒弟小贵子拿过这支成色普通的银钗子摆弄了一下道“这个张才人果然是小门户出身的,到底不能和赵才人班才人比,这玩意儿别说在师父面前,我都觉得不够看,她也拿得出手。” 高士去给赵班二人传旨时,无一例外都收到了份量不俗的红包,他很是理所当然的收下这个孝敬钱。 而且御前总管虽然在明面上是奴才,但实际上是个真正能手握实权的大太监,他根本没将这群低位分的嫔御们放在眼里。 从太祖皇帝开始,他从一个年轻懵懂的小太监,一步步成为一个令宫人们惧怕,嫔御们忌惮的笑面虎御前总管。 高士嗤然笑了笑“哪有主子拿奴婢的东西送人的道理,你没看见刚刚那个丫头说,这是她的,肯定不是她主子的意思。”说罢将钗子从小贵子手里拿了回来。 小贵子讪讪附和“那这个张才人,也太不懂事了。” 高士看了他一眼“是啊,很不通透,也奇了怪,一入宫就开罪了敬嫔却误打误撞捡到了个才人的位分,她也是头一个,不过,这个丫头走不远。” 小贵子跟在旁边听着,不敢有逆,心里想的却是:这个老土鳖,已经赚了那么多油水,连这么个破钗子都不肯给,留着买棺材吧,呸! - 沐浴熏香完毕以后的张拂莘,肌肤柔软如丝绸一般,一件件的穿上了最精美的衣服,戴上了最华丽的首饰,点上了最鲜艳的口脂,美丽高贵得像一个盛世里的公主。 她的骨子里有一些蛰伏已久的东西,家族使命永远是最沉重的枷锁,也许就连自己也还不知道,她有多么磅礴的野心。 掌灯时分,盏盏花灯纷纷送上独属于它们的光辉,或是豆大的一点,或是明晃晃的一晕,皆昭示着白昼的退场 外面的车轿停在华清宫,那是对于妃嫔来说极大的荣宠,提着水红色的广袖裙,张拂莘上了这个驱向乾苍殿的车轿。 本来翻牌子是入夜以后的事情,但皇帝在第一次临幸嫔御之前不喜欢太过生涩,所以才早早就传她们过来用晚膳。 到了殿内,她发现皇上已经在等她,于是盈盈伏身道“妾身给陛下请安。” “免礼吧。” 她这才慢慢起身,皇上看了一眼她的妆扮,不由揶揄“才人这是来和朕用膳,还是来参加国宴的?” 要知道赵珑华和班兰璧来侍寝时,无一不是想以清新素雅取胜,招显出让皇上耳目一新的感觉,而皇上看着张拂莘,觉得她奢丽则丽矣,却太过刻意。 此时艳如桃李的张拂莘颜色嫣然,美得不可方物“陛下您误会妾身了,您有那么多个嫔御,而妾只有陛下一个君主,所以对妾身来说新婚之夜,必定是隆重的,更何况若是以后陛下把妾身给忘了,那么这金玉绮丽的一个晚上,就是妾身最难忘的记忆。”她其实本来是想说只有陛下一个夫君,但又怕触犯龙颜,于是换成了君主。 皇上收起了那份揶揄,正视了她两眼“朕没想错,你果然够口齿伶俐,至于朕还能不能记得你,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她婉然为自己分辨道“妾身……心里确是那么想的。” 皇上也不置可否,吩咐下面的人道“传膳。” 宫人端着美味佳肴鱼贯似的进来,共二十四道菜,张拂莘想着自己一个小小五品才人的饭食不过才四菜一汤,简直是沧海一粟。 有宫人上来预备伺候他们布菜时,被张拂莘阻止了,她说“妾身想亲自侍奉陛下,可否让他们退下?” 皇帝面上没什么变化“这些事有宫人来做,你何必辛苦?” 张拂莘微微一笑“妾身亲手夹给皇上的菜怎是宫人们能比的呢?而且侍奉皇上是妾身天经地义的事情。” 听她都这么说,皇帝也没推辞,直接挥了手道“都下去吧。” 待宫人退下,张拂莘盛了一碗面前的罐煨山鸡汤给皇帝,柔声道“陛下尝尝。”没想到直接被他毫不留情的拒绝“朕不想喝汤,旁边那道天香鲍鱼还不错。” 张拂莘一手挽着自己的广袖,避免扫到菜里,一手夹皇帝说的那道天香鲍鱼,送入他的碗里。 皇帝吃了一口却皱起眉头“今天的鲍鱼做得不好,把两熟煎鲜鱼夹过来。” “……稍等。”帝王果然是不好伺候的,她只好起身去从这茫茫二十四道菜里找这条鱼在哪,终于找到了。 “才人不仔细挑过鱼刺就敢将鱼布给朕吗?要知道蓄意谋害龙体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皇帝眯了眯眼。 他本来还等着会看见张拂莘诚惶诚恐被吓得惨白的一张小脸,没想到张拂莘直接把他碗里的鱼肉夹走,一口吞了下去,证明这块鱼肉没刺,笑容却恭顺“妾身帮您试过了,没刺儿”。 这个女人居然让自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的感觉,他道“罢了,现在朕想吃琵琶大虾。” 张拂莘绕着这张长长的桌子,把虾放入玉碗里,一点点把虾仁剥好,把虾线去掉,才布给皇帝“请陛下享用。”这次他却没有挑剔菜品,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继续剥。” 她就在不停的剥虾与布菜中前前后后绕来绕去的忙活,皇帝终于舒坦了,放下筷子拿着清茶饮了一口“朕已经用好了,爱妃呢?” 当然没有!毕竟她才吃了一口皇帝不要的鱼肉,但面对九五至尊,她只能口不对心的说“妾身也……饱了。” “行,那便撤下了。”反正张拂莘也没那个心思用膳,她更惜自己的命运。 - 内室里,晃眼的烛台将层层叠叠的鲛纱帷帐衬映得漫漫迭迭,四角都是奢巧的冰雕,柔软的波斯地毯中央之上架着一个金色的香炉,里面的龙延香缓缓送出。 皇帝斜倚在床榻上,赐了一张降香黄檀木的凳子给张拂莘坐“你可会什么才艺?” 张拂莘从被景设的耀花里回过神来,莫非指的是琴棋书画那些,她从小就没那个条件去学习那些名门闺秀的修身技,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回答“恕妾愚昧。” 皇帝毫不掩饰对她的失望“哦,朕还以为你也会的,因为赵才人这个时候会以笛演奏,班才人也会弹琴。” 张拂莘不太服气,只是眨了眨眼“回陛下,妾身以为才艺不止琴棋书画诗歌乐,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妾可以给您讲《九章》或《方舆胜览》。” 皇帝听了感到很是诧异,连眉毛都提了起来“你以前都在看这些书?”自古没有哪个女子会去学这些东西,一般的寻常闺秀能认《女训》《女论语》就行了。 张拂莘姿态放得谦卑“学得一些皮毛。” 皇帝忽而问“你的父亲是哪个?” 提到了母家她一丝不苟的回答道“家父乃翰林院修撰张藻。” 皇帝思忖道“朕想起来了,原是前两届的状元,还是先帝亲封,这些年来年纪尚轻就状元及第的,想必仅他一人,所以令朕颇有印象,没想到还养出这么个女儿。” 张拂莘虽正襟而坐,眼底里的温婉和妆面的明艳极其鲜明“陛下谬赞……” 没等她说完,皇帝将她一把揽入怀中,神色柔和了不少,低低笑道“你害怕吗?” 张拂莘的脸颊几乎是不可自止的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宛若她来乾苍殿时的黄昏艳霞,齐胸襦裙的领口绸带都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她极力镇定着缓缓说道“妾身不怕,不管是为人臣子还是为妇,都是为了陛下忠贞不渝,万死不辞。” 帝一把将妃压在身下,娴熟而轻柔的解开衣带,在她耳边轻道“朕舍不得让你死,朕要带你享尽人世富贵。” 耳畔热气令张拂莘肌肤激起一层酥酥麻麻的粟粒, 声音里带了些猫挠般的怯意“妾不要荣华富贵,唔——”朱如滴血的唇被全部吞下,身体被全部禁锢不留一点余地,滚烫中,软绵的衾散落在坚硬的榻,坠入进旖旎绮丽的欢梦,愈涨的喘息也无法惊破。 窗外的细雨朦胧中,却是多少个孤夜难眠。 第八章 云泥之别 - 权妃策 - 蔷硝月 虽有新人后来,却无人能撼动史婕妤的坚如磐石的宠爱,除了偶尔昭幸别的嫔御,皇帝大多数都留宿在史婕妤那,不禁让张拂莘觉得自己是不是一语成畿,皇上真的把她给忘了。 等史婕妤怀孕后,已被册封为丽嫔,消息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震动在了后宫每一个角落,底下的嫔御们还好,可已有子嗣的阴贵妃王敬嫔,还有入主中宫却迟无动静的皇后,心中就不知各是何等滋味了。 已连下了三天的雨,室内愈发的潮湿与闷热,入宫那么些时日,张拂莘还没有好好在宫里四处走走,令人备了伞便乘兴往御花园里去。 走到芙蕖池,只见荷叶起伏,万花盛开,令人心旷神怡,又大概是夏季尾声的最后一批莲花,底下掩盖的一小部分已经开始慢慢凋零。 刚想找个亭子歇脚,张拂莘就发现了池畔偏僻处有人,一动不动的跪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原本还以为只是个犯了错的宫女,近看才发现她是朱选侍。 朱姣穿着一身粉白颜色的裙子,湿漉漉的贴在瘦弱的肌肤上,头发也被雨水狼狈的打湿在脸上,顺着下巴往下滴,看起来十分可怜。 那张沉鱼落雁的脸,看起来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可言,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周围连一个侍女都没有,由于此刻的混沌,她并没有注意到张拂莘的存在,白雪上前对她道“见到才人也不知道问安吗?” 朱姣抬起眸子窘迫的看了张拂莘一眼,只觉得身体忽冷忽热,一时之间难以做别的反应,咬唇声音很小的说了一句“给才人请安。” 张拂莘倒并不很在意,其实在她印象里,这位选侍是除了丽嫔以外相貌在后宫里最是拔尖的了,细瞧下朱姣长了一双极其含情的桃花眼,娴静时如姣花照水,灵气动人心弦,只是眉目间微微蹙起似乎有道不尽的悲苦,薄薄的樱唇总是微微紧闭着。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宫女一路跑来,向张拂莘行礼道“奴婢参见张才人,才人吉祥。” 看对方看着自己,她笑着解释道“奴婢是朱选侍宫里的人,选侍今日得罪了赵才人与徐宝林,才被罚跪在此处,惊扰了张小主,真是罪该万死” 张拂莘记得朱姣是个很安生的姑娘,每次见到自己都是小心翼翼的谨慎行礼,都不敢对上自己的眼睛,而且寡言少话,怎么会去主动招惹得罪别人呢?于是不由问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宫女好似苦恼道“哎,回您的话,今日本来看着天要下雨,选侍非要出来赏花,中途下了雨也没带伞,选侍便不顾形象一路遮雨跑,然而后面是赵小主与徐小主,见选侍不知礼数,徐小主便训斥了一番,谁知选侍竟还出言顶撞,于是就被罚跪于此两个时辰,而这才一个时辰没到。” 见宫女话语中句句都在指责自己主子的不是,别说只是下雨了,就是雷电交加,她想出来唐晚她们除了担忧以外也万万不敢怨怼或不耐,张拂莘平静问道“那主子罚跪,你刚刚到哪里去了?” 小宫女赶紧恭恭敬敬答到“赵小主她们命奴婢督查时辰,奴婢就到一旁督查着选侍去了。” 实际上她一直在旁边的树下躲雨,并自觉倒霉,暗暗把自己的主子朱选侍骂了千百遍。 张拂莘脸上含了一层愠色,冷冷“本来选侍出来没带伞,就是你们下人的失职,主子在雨中罚跪,做奴婢的竟敢在一旁乘凉,真是好大的胆子。” 朱姣微微诧异的看着张拂莘,有些不明所以,眸光闪烁着泪点,她的宫女看情况不对立刻下跪请罪道“奴婢知错了,请才人恕罪。” 张拂莘让这个拜高踩低的宫女跪在了一旁,并指了自己队伍里最后的一个小宫人,令她拿了把伞,站在朱姣旁边打着,并亲自弯腰轻拍了拍朱姣的肩膀,就好像无声在安慰一切都会过去的。 朱姣嘴里的那句多谢,酝酿半天又无力的吞了回去,最后变成一言不发的样子。 待她们走远了,白雪在一旁提了一句“主子,请恕奴婢多嘴,有时候同情心在后宫里是个大忌,赵才人与徐宝林得势,而这个朱选侍本就是不讨喜的人,您何必帮她。” 张拂莘瞥了她一眼,说了一个自己觉得很简单的道理“宫中人人只知锦上添花,不知雪中送炭,可殊不知锦上之花永远不缺你那一朵,而雪中之炭足够让人永久牢记。” 白雪福了一下“奴婢受教了。” 张拂莘不置可否,其实她只是觉得,朱姣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因为性子过于卑微,又太过美貌遭人嫉妒,才会受到刁难,可她什么错都没有。 有时候想想,朱姣与丽嫔同样是天赐的美貌,可境遇确是如此的不同,丽嫔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宫里争相巴结与讨好的对象,而朱姣却无宠无位分无家世,性格柔弱遭人践踏,真正论起来,朱姣的五官不比丽嫔差多少,但那份唯唯诺诺的气质和怯怏怏的气场,把那份光芒全部掩盖掉了。 第二天一早,白雪唐晚等人打帘进来伺候张拂莘洗漱,说是昨晚侍寝的班才人,已被晋升为容华了。 其实张拂莘并不惊奇,东海班氏本就是一个颇具名气的家族,尽管班兰璧的父亲只是一个员外郎,但因这个家族积攒下来的名望与人脉,是一些有权的官员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建立的。 “小主,如今别人都往关雎宫那送了礼,奴婢觉得您在中宫时于她交好,可以借此机会。”白雪一边手里的动作,一边说道。 没想到张拂莘却是摇头“她如今做为嫔御里的第一个容华,正是炙手可热,登门造访之人太多,这个时候去未免刻意,我们备礼送去表过心意就行,再者,古人有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白雪经历昨天朱选侍之事,一时之间觉得自己主子的个性真是新鲜,只能听命道“是,奴婢这就去备礼。” 张拂莘点一点头“我观察到容华素日里喜持团扇,便把我那把缂丝绣金团扇装好,给她送过去罢。” 待白雪出去间,内室里只剩下唐晚和她两个人,唐晚跪在后面替她梳头,缓缓开口道“小主可知道,班容华擢升之间的典故。” 张拂莘对着镜子道“还有典故?” 唐晚微微一凝神“那可不,昨天就在我们去御花园的西边芙蕖池子时,班容华正巧就在东边遇到了皇上。” 同样是在一天内去御花园,还有赵才人徐宝林朱选侍包括自己,偏偏班兰璧巧遇皇上得到青睐,也不知前面几人是何滋味。 张拂莘倒是心态很好“她样子不差又颇负才气,得宠也是迟早的事。” 唐晚顺滑的替她梳到发尾,轻声“这位班容华甚为爱兰,听说连下三天雨,便整整三天都在御花园里为兰草打伞,巧被圣上遇到,觉得容华心地纯良,便直接带回了乾苍殿。” 新奇下她不由想起了朱选侍,看来位卑之人,命尚且不如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 没想到张拂莘没有主动上门,隔了一段时间后班兰璧的请帖倒是递进了拥翠阁,说是十分喜爱那把缂丝绣金团扇,请她过去喝茶。 唐晚暗暗惊奇道“小主莫非是有先见之明,才没去关雎?” 张拂莘放下请帖语气如常“哪里是先见之明呢,只是有人能分得清哪些是趋炎附势,哪些是值得来往的。” 班兰璧住在关雎宫的镜花轩,本是一个地处幽静的院室,却因为她得顾圣眷晋为容华而令人纷至沓来,镜花轩树木葱定,山花似锦,很有清新秀丽的意境。 见到张拂莘过来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她温婉笑道“你我姐妹之间不必过于客气,快坐罢。” 道过谢,张拂莘坐在她旁边那把梨花木的椅子上,中间隔了一张方桌,桌上是盛好的热茶,氤氲浅浅弥漫开来,张拂莘不由夸赞一句“好香的茶。” 班兰璧真挚道“都是陛下赏赐下来的'恩施玉露',我喝着好,就想着叫你过来尝尝。” 张拂莘抿了一口瞧人“很是淡雅清口,想来以后要常来姐姐这讨茶了。” 班兰璧轻轻一笑“你若是不嫌我这地方远,自然欢迎。” 于是她们自然而然的就相谈起来,张拂莘主动提起那日在御花园时的事情,讲起所见所闻,倒是没有太多的语气,班兰璧若有所思道“原来当日在御花园的另一头,还有这样的事情呢,朱选侍也是见怜。” 张拂莘笑着说“难得姐姐这样想,毕竟在宫里可不是人人都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 班兰璧怜悯的摇摇头“她没有什么罪过,就自当不应该承受那样的折磨,我也瞧不上那种做势。” 毕竟她这种有名气的书香世家,有良好的家门教养,打心底里觉得赵珑华她们俗气。 张拂莘捧起茶“有时候软弱本身就是一种罪过,特别是对自身而言,代表了任人可欺。” 班兰璧颇为赞同,又拉着张拂莘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快天黑张拂莘才告辞离开。 快要走出关雎宫时,迎面而来遇到一个宛如九天仙女般的美人,后面跟着一大群莺莺燕燕的宫人,这等众星捧月的架势,不是丽嫔又是谁呢。 第九章 杀机暗藏 - 权妃策 - 蔷硝月 “妾身拥翠阁才人张氏拜见丽嫔娘娘,丽嫔娘娘金安。”张拂莘安安稳稳的跪下,面对这位主儿还得谨慎恭谨为先。 史芙州怀孕还不足三月,纤纤素手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琥珀色的眸子淡淡落在了张拂莘身上,琉璃色的步摇折射出惊艳的光芒“免礼,你来关雎宫做什么?” 张拂莘微微起身“回丽嫔娘娘,妾从镜花轩里回。” 史芙州美丽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些厌恶,冷冰冰的毫无征兆一句“那你跪着。” 张拂莘感到一愣,刚刚免礼起了身的腿只得又跪下了,她想着自己并没哪里得罪丽嫔,这却是莫名其妙的哪一出?镇定下来以后,她声音平静道“还请丽嫔娘娘明示。” 史芙州只是轻轻一瞥,便耀眼得夺目“本宫想要你跪,还需要理由吗?” 虽然怀孕后皇上还会常常陪伴在史芙州的身边,但召幸嫔御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所以她常常患得患失,性情阴阳不定,而班容华一举得宠之时,她更是气急败坏的砸了好几件花瓶瓷器。 所以这又是一个来奉承班兰璧的哈巴狗,看着就令人心烦,那就跪着吧。 这位宠妃的性情还真是一言难尽,就在张拂莘这样心里想着时,已经走到前面的史芙州忽然倒下了,紧接着就是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大喊“娘娘!娘娘!来人啊!丽嫔娘娘晕倒了!” 张拂莘此刻就算再能镇定也是诧异得咋舌,自己什么都没干怎么还能把这个孕妇给气晕了呢,不管别的,她赶紧起身提醒那个丽嫔身边叫玉竺的大宫女“愣着干嘛快给娘娘去请太医啊。” 玉竺马上往太医院跑过去了,这个位置离得最近的是贵妃居住的关雎主殿鸿宁殿,张拂莘来不及想,就帮着丽嫔的宫人把她送到了鸿宁殿去。 这个时候阴贵妃正在用晚膳呢,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惊,急忙放下筷子,派人手把丽嫔安顿在厢房里,看见一同前来的张拂莘,不由惊讶道“为何是才人妹妹把丽嫔送过来的?” 张拂莘无奈之下只好道“妾本要回宫,然后遇上了丽嫔娘娘,请过安以后,丽嫔娘娘没走两步就晕倒在地,妾身只能将丽嫔娘娘送到贵妃娘娘您这。” 贵妃看了她一眼,语气和蔼道“有劳妹妹辛苦,本宫命人备下来茶水,妹妹去偏殿歇息会儿吧。” 张拂莘虽然不明白这里到底还有她什么事儿,但贵妃都开口了,她只能跟着小宫女的指引去偏殿坐着。 喝完两盏茶的间隙,忽而有人来报帝后有请,就在正殿里等候着,张拂莘意识到事态严重,一路上都在想着一会儿可能发生之事。 天色逐渐黑去,宫女们已在殿里点上了一盏又一盏的牡丹珐琅雕烛,她感到鸿宁殿的格局甚至不在坤穹殿之下,皇帝和皇后都没有坐着,他们的周围环绕了很多宫人,阴贵妃看起来也是忧心忡忡。 张拂莘一一拜见后,皇后率先开口道“张才人,是你在事发时与丽嫔待在一起吗?” 她不紧不慢的回答“是妾身。”快速的扫视一眼,皇帝的神情肃穆得与她上次见到的那个判若两人。 尽管也是面无表情,但阴贵妃的声音比起皇后倒是柔和许多“你把丽嫔晕倒的经过跟陛下与殿下都讲述一遍。” 张拂莘一愣,她本来想把罚跪的经历直接带过,但怕帝后追责,于是一五一十的慢慢把事情经过给讲了一遍。 就在这时,有内监唱报“敬嫔娘娘到——” “给陛下请安,给皇后殿下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敬嫔急匆匆的赶到了鸿宁殿。 皇帝看了她一眼“敬嫔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而敬嫔看向张拂莘时并没给好眼色,转而对皇帝温声道“妾听闻妾掌管的华清宫里的张才人冲撞了丽嫔妹妹,导致丽嫔妹妹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自然是要来的。” 张拂莘姿态和语气都放得很是尊敬“敬嫔娘娘令妾身惶恐,妾身不敢冲撞丽嫔娘娘,娘娘晕倒的第一时间,妾已尽自己最大之力将她送到鸿宁殿。” 敬嫔讥讽之意表露在脸上“不敢冲撞?那丽嫔缘何无故罚你跪在关雎宫的走道上?本宫原以为,你只是不敬于我,原来连丽嫔也敢不放在眼里,简直目中无人!本宫看,丽嫔妹妹若有意外,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她像是抓到了张拂莘的尾巴似的一顿猛踩,借这个机会给皇帝狠狠发落掉这个小贱人才好。 没想到皇帝厉声呵斥的人是敬嫔“够了说什么呢!给朕住嘴,朕说芙州不会有意外!” 敬嫔看着眼眶就快红了“妾只是……太担心丽嫔妹妹了。” 皇帝理都没理会敬嫔,转而看向张拂莘,声音很沉“至于你,先留下来等着看太医过来后怎么说。” 张拂莘处事不惊的行了一礼,语带感激“妾谢过陛下没立即下断之恩。” 这个时辰正是太医院的交班时间,所以医员流动才没能第一时间到后宫里来,这时年过半百的刘御医带着两个医士赶到鸿宁殿来,众人辗转到厢房,看着刘御医替丽嫔行诊,屋内里竟是大气儿也不敢出,半响,刘御医对着帝后屈身作揖道“回禀皇上,皇后殿下,丽嫔娘娘腹中的龙嗣现已无大碍,娘娘只需修养几日即可,只是……” 听到史芙州没事,皇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又听后半句,不由皱眉“只是什么?” 刘御医稍有犹豫道“娘娘此次晕倒,并不是偶然,因是用了麝香的缘故,若是没及时发现,恐怕腹中胎儿,也难以保下来。” 皇后一直以来身体孱弱,久站之下微微扶着女官“麝香?此乃孕妇大忌,丽嫔的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皇帝当场震怒“查!给朕一个一个查下去!朕倒要看看,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谋害丽嫔与皇子!” 皇帝一怒,妃子们全都跪了下去,贵妃忧心道“陛下息怒,丽嫔妹妹有皇上的福泽庇佑,自然吉人天相,龙子也安然无恙。” 皇后站在他的身旁,以帕掩唇“陛下将此事交由妾,妾一定能将这件事情查得明明白白。” 跪在地上的阴贵妃,挺了挺腰杆“妾身很是担心殿下的身子,您旧疾未愈,又做为六宫之主,若是为了此事操劳病倒,可如何是好呢,不如由妾来代殿下审查?”她一副因为关切皇后而任劳任怨的样子,让皇帝颇感动容。 皇后矮了皇帝一个半头的个子,手搭在了皇帝的胳膊上,神情十分宽慰道“劳贵妃姐姐记挂着孤的身体,可正因为孤是六宫之主,如今丽嫔妹妹竟在关雎宫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孤的职责,不能不管。”说罢竟要掩面欲泣。 这样说让皇帝想到了贵妃做为关雎宫主位,却没顾好史芙州的胎,皇后的话也在情在理,逐点了头“此事便交由皇后来查,希望皇后别让朕失望,记得把丽嫔接触过的宫人,用过的物品进过的膳食都一一盘查一遍,不要有遗漏之处,朕在这里与刘御医陪芙州醒来,你们没事都先回去吧。” 于是众人起身,阴贵妃深深望了皇后一眼,行妃妾礼道“要辛苦皇后殿下了。”皇后对上阴贵妃一笑“贵妃姐姐说笑了,为陛下分忧谈何辛苦呢。” 恭送完皇后与贵妃离开,敬嫔也行礼告退,张拂莘请拜道“丽嫔娘娘天佑鸿福,陛下也请珍重身子,妾身告退。” 皇帝的眼睛就没从史芙州身上离开过,他坐在床边握着昏迷不醒她的手,目光十分的炙热,这是张拂莘退出来时看到的最后的场景,在她内心发生了一些变化,都说帝王家无情,但对于丽嫔,他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皇后接手以后,细细盘查了丽嫔身边的宫人,可宫人们一再惶恐,说丽嫔平日里的吃食都检查过,不曾有问题,于是皇后下令搜查丽嫔的寝宫,这时候女官罗琦后头还领着两个小宫女一起过来“皇后殿下,丽嫔娘娘平日起居的内室里好像有些问题。” 皇后眉头一动“你们找到了什么?” 罗琦姑姑挥一下手,后头的小宫女把一盆白色的玫瑰给抬了上来,釉里红瓷镶嵌宝石的盆栽上,种植了一株开得正艳的玫瑰,其色白如鸽羽,修剪得十分整齐,这盆玫瑰从根部散发出奇异的香气,都不像是个盆栽,而像一件在宫内也难能一见的艺术珍品。 皇后对于气味异常的敏感,不由蹙眉,护甲指了根部“将底下挖开看看。” 宫女们得令后用手把土拨开,还真的在土里发现了异香来源,一大包的香料,味道刺鼻的弥漫开来,皇后身体本就孱弱,不由扶了一下罗琦,掩着口鼻喊道“召太医过来!” 御医到了后,当场鉴定这包香料确是麝香无误了,找到来源以后,立即去通传了皇上。 一个怀孕妃嫔的寝室里,怎么会摆了那么一大盆带有麝香的玫瑰盆栽,皇帝隐忍着怒气道“这盆花是从哪儿来的?” 玉竺犹豫了一会儿,慢慢上前道: “启禀圣上,皇后殿下,这盆玫瑰是朱选侍前些日子送过来给我们丽嫔娘娘的。” 第十章 祸起萧墙 - 权妃策 - 蔷硝月 大殿上的气压已降到最冰点,胆子小的宫女只是瑟缩伏地,皇帝几近要将手中的扳指捏碎,黑底乌泱的龙腾鳞爪愈显狰狞,低沉得似要贯穿梁柱“把相关人等全给朕找来!” 去传召的小太监心想,相关人等都得召,那应该得多去一趟华清宫。 张拂莘一袭整洁的罗裙,被敬嫔借机禁了两天的足,此时并不含糊跟着往关雎宫去,还没进到里面,就先听到了悲戚之声,她发现帝后,贵妃,丽嫔,敬嫔,还有跪在最底下的朱姣,全部都在。 “丽嫔姐姐在妾心里是天上的仙女,妾不敢害她,姐姐喜玫瑰,而妾正好擅花艺,于是尽心竭力的栽出这一盆献给丽嫔姐姐,那底下的麝香,不是妾放的。”朱姣的样子像是枯萎凋零的花瓣,毫无生气的瘫跪在地,身体微微抖动着。 这样的场景下已经没人理会张拂莘有没有进来,她无声对尊位行了一礼,便很是安分的静静等候,她看到在皇帝身边紧随的并不是皇后,而是脸色雪白娇弱的倚在他身边的丽嫔,看来丽嫔已经苏醒了。 皇后将那包麝香扔在朱姣旁边,像是毫不犹豫的就要碾碎这已经凋零的花瓣,冷声“那选侍作何解释,不是你难道还能是丽嫔自己埋进去的?” 朱姣张张嘴唇一时哑然,说出来时却是慌乱无章“妾……妾没有这个意思,兴许是有人在妾将盆栽送过去以后将麝香埋在盆栽里。” 靠在皇帝身上的史芙州美目只是漠然“没人能进内室。” 玉竺她们委屈不满道“选侍是要冤枉奴婢们了,奴婢们每刻都在丽嫔娘娘底下伺候,谨慎小心,把娘娘与龙子看得比自身性命重要千百倍,你若要冤枉我们,我们娘娘就是第一个不信的。” 朱姣从没如此无助过,仿佛一个人置身在黑暗的井底里,每一个人包括宫女太监,都在往井底里冷嘲热讽的扔石子,让她的骨头都在作痛“对不起……妾不知道,妾没有害丽嫔,可能是有人在妾身送过去之前,把麝香埋进里面。” 场上敬嫔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冷嗤一声“口口声声说别人埋的,那别人怎么知道你要将花送给有孕的丽嫔,还是你想说这个麝香是冲着你来的?你一个无权无宠的选侍,谁会闲得害你?” 朱姣满脸泪痕鼻涕全然不复美貌,但却一口咬定“不是妾做得,妾没有将麝香埋进花盆里。”说完不停朝皇帝磕头。 敬嫔斜眼看她“看来是烫熟的鸭子,就剩嘴硬。” 史芙州抬起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小脸,那双清冷的眼睛像在诉说道不尽是委屈,声音柔得酥心“如果对陛下的爱能招致杀身之祸,芙州宁愿留在雍州,不踏入皇宫半步。” 宫里也就只有丽嫔能这么说了,只有她才敢向皇帝表达埋怨,并且张拂莘还注意到贵妃,虽然目光跟随在朱姣身上,但好像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什么话。 皇帝看着怀里受了委屈的美人,直接下了口谕“选侍朱氏,德行有失,褫夺嫔御封号,发落慎刑司审问。” 朱姣面如死灰,往上面主位看了一眼,踉踉跄跄的就出去了,等待她的,将是宫里最见不得人的去处,鲜血淋漓充满怨戾。 贵妃在这快落幕的时刻,温和体贴道“丽嫔妹妹可是受了不少罪,不如陛下做主,对丽嫔妹妹嘉奖一番以示安抚,只不过妹妹才刚晋嫔位,赏赐一应不缺,不如就赏知府史大人吧。” 皇帝觉得这个提议不胜妥帖,这才颜色缓和一点“史大人已位列从三品要官,便另赐宣平侯一爵,教女有功,这是他应得的。”虽然侯爵之上尚有国公,郡公,县公,三等公爵,但获得爵位已是作为官员最大的殊荣,甚至是踏入贵族阶级的一个重要象征,受到真正的尊敬,子孙后代也可以世袭下去。 但他没有注意到,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就青了下去,这位郑皇后是国公府的直系后代不错,但她并不是郑丞相的正经嫡脉,她的父亲是郑丞相庶出的儿子,所以有时候她就算是旁支嫡出在府邸的地位还比不上一些得宠的嫡脉庶女,这是郑千萩烙印在心底最深处的痛。 好在,她的堂姐妹们要么已出嫁,要么年纪太小,国公府里的适龄女子只有她一个,所以才被选中,去替郑家坐上皇后的宝座。 所以郑千萩的父亲没有资格世袭郑国公的爵位,只因为女儿当上皇后,才以国丈的身份封为安庆侯,而看到皇上随口一言就给丽嫔母家封侯,她的心里怎么可能舒服。 郑皇后忍不住在一旁提醒“陛下,一直以来嫔妃母族进爵,最高也合该从伯封起,只怕知府大人此番会惹人非议。” 史芙州一双冷幽幽的眸子对上皇帝,轻轻说道“皇后殿下所言甚是,妾身不要赏赐,只要陛下喜乐,义父能为国效力已是天大的福气,从不敢奢望虚荣。” 皇帝毫不在意那些,因为他怀里的人总拥有能直达他内心最柔软之处的能力,威严里余留出一丝宠溺“朕从不收回说过的话,想要非议就来乾苍殿说话。” 史芙州好不容易转笑了,正像案上那些洁白的玫瑰一样“此并非是芙州想要的,但陛下的心意比和璧隋珠还要珍贵,芙州高兴极了。” 皇后听到皇帝的回应以后,倒吸一气,才慢慢的展露出一个中宫应有的得体,微露笑容道“那么,孤先恭贺丽嫔。” 然敬嫔忽而把目光落在不起眼的张拂莘身上“陛下,虽说此事由朱氏引起,但却因张才人导致了丽嫔妹妹不适,张才人难逃其咎。” 于是众人的目光望向了张拂莘,但她没想到丽嫔会为她说话,丽嫔淡淡道“这件事与张才人无关,是本宫身子不舒服,才会晕了去。” 张拂莘却是字字珠玑“回敬嫔娘娘,妾身遇丽嫔娘娘不适,已第一时间送到鸿宁殿去,又令传了太医,若您觉得妾哪里不妥,还望多加指点。”敬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暗自气恼。 皇上嗯了一声“是该罚,回去抄两份《女戒》送过来。” 他与史芙州离开后,这件事就算是落定了,皇后起驾前意味深长道“没想到朱氏作为一个小小的选侍,平时唯唯诺诺,却有胆子做出这些事,孤原本身子抱恙,贵妃代孤掌事,宅心仁厚得到陛下称赞,却难保底下的人借此放纵,如今太医为孤调理有方,后宫是需要好好整治了。” 想来郑皇后是要重振旗鼓揽权,贵妃波澜不惊气度高华,微微扬了扬下巴,平声“皇后殿下母仪天下,您身体安康,后宫姐妹同沐。” “恭送皇后殿下。” 张拂莘后续在抄写《女诫》时,宫里传来有关于朱姣的消息,说她在慎刑司里招认,自己因为入宫后不得志,嫉妒于丽嫔,所以才一时糊涂将麝香玫瑰送给丽嫔。 朱姣招认以后,皇帝愤怒下本想将她处死,没想到皇后却以马上就到太后的千秋为由,后宫中不宜杀戮,一力劝诫下让皇帝免除了朱姣的死罪,只是将她发落到冷宫之中。 “还好妹妹此事有惊而无险,世事无常人心莫测,应当好好保全自己才是。”班兰璧出现在张拂莘的书房,听完她讲述了在关雎宫里的场景后嗔她一句,这厢正在边看她抄写《女诫》,一边在旁陪她练字。 张拂莘微微一笑“班姐姐不必担心,此事与我并无关联,不然连抄书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以咱们皇后殿下肃雍的作风,竟主动为那朱氏免除死罪,着实在我意料之外。”班兰璧已经将张拂莘引以为友,很自然就在她面前提出了这件事的疑点。 张拂莘只是轻轻摇头“或许殿下想效贵妃怜恤后宫的作风,好亲摄六宫事呢?”她其实隐隐约约觉得皇后没有处死朱姣,可能还与麝香玫瑰案有关。 班兰璧正在拟写曹植的《洛神赋》,手上顿了顿“我也想不出,朱氏有何动机去谋害丽嫔,以她位卑之躯,去嫉害一个跟自己完全没有瓜葛交集的宠妃,太过牵强。” 张拂莘斟酌半响才慢慢道“以姐姐才智,未必没想过在朱氏背后,掌控于她的另有其人,朱氏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替罪羔羊,不说别的,只说她一个无权无宠的选侍,哪来这么一件价值不菲的宝物,又正好所投丽嫔的心意?” 班兰璧心头惊骇,环顾周围只有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执素,还有张拂莘的贴身宫女唐晚,逐好言出声“此事说与姐姐听听便罢了,能掌控嫔御的主儿来去就那几个,千万别被有心之人知道,否则便是污蔑主子的大罪。” 张拂莘凝神一想“此事我自然不会与旁人提及,而班姐姐我信得过。” 班兰璧覆盖她的手“孤掌难鸣,相互扶持却更难得,你我姐妹,总是不同于人的。” 张拂莘眸光闪动,浅浅一笑“你所言极是,如今姐姐正得圣眷,难免容易名高引谤,姐姐需要多多留心才是。” 两人会心后,开始执笔各自续写,张拂莘偷偷对比到,班兰璧的书法造诣很高,堪称颜筋柳骨的风范,而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就显得像是春蚓秋蛇,她倒吸一口冷气,自己这样才不出众貌不顶尖,以后要付出怎样的艰辛才能生存。 沉静心思,她洋洋洒洒写下: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朱氏拥有那样的美貌,俨红颜薄命,可凄可悲,来世莫要再入帝王家,怀抱平安喜乐。 第十一章 初露锋芒 - 权妃策 - 蔷硝月 将《女诫》写完后张拂莘揣度着,皇帝是不罚反赏的意思,因为他当时是叫自己抄完后送过去,这不就是个变相的机会吗。 于是她将妆面鲜妍描绘一遍,头戴二三小钗,一袭雅致的青衫碧裙,与上次的华丽大相径庭,毕竟抄书要有抄书的诚意,不宜太过招摇。 到了乾苍殿外,张拂莘意想不到徐宝林徐幼皙也在,她站在外头亲自端了碗参鸡汤,殿外通报的小太监却是一脸愁苦“您瞧,奴才都说了,皇上正为国事忧虑,不会见的,您非要奴才去通传一次,白跑一趟不说,还挨皇上一顿好骂,您还是请回吧哎呦。” 桃服艳妆的徐幼皙脸上颇有讪讪之意,正败兴往返时看见了张拂莘,不由一愣,转而盈盈一笑“见过张才人。” “虽说已入了秋,可这些日余热未散,又是正阳头,参鸡汤未免易腻。”张拂莘好意提醒。 徐幼皙微微浮了些恼意,却不甘示弱道“这不劳才人操心,你要是来找陛下,现下想必也知道,陛下政务繁忙不见任何人,不用白费心思了。” 张拂莘掠过了她直接对那小太监道“这是前些日陛下吩咐我抄写的帖子,命我抄好了送来,有劳公公替我递进。” 小太监迟疑了一下,怕耽搁的是什么要事,于是将那卷帖子送了进去。 徐幼皙这头还等着丢人现眼的场景再现,然而小太监出来时却换上了另一副姿态,对张拂莘恭敬道“陛下有召,张小主您可以进去了。” 张拂莘眨了眨眼道“宝林刚刚说什么呢,并非是我来找陛下,而是陛下要找本主,失陪了。” 徐幼皙登时气得脸白了,这如何可能,皇帝前脚拒绝自己并对小太监加以呵斥,后脚却让张拂莘进去了,是张拂莘长得更漂亮一些,还是张拂莘哪里有特别之处,她可并不这样认为,甚至是匪夷所思。 张拂莘踏进乾苍殿的书房时,地上已经散落了好几本奏折,于是她只能每走一步捡起一本,然后平静的呈给皇帝。 要知道皇帝的恼怒,这还要从昭朝建国史讲起。 前陈朝最后一位帝王因频繁发动战争,大兴土木,滥用民力,引发全国范围起义,末年时形成了三支主要的农民起义对抗陈军,实力强大的异性藩王胡渊镇打着维护中央的名义,发动兵变攻入京城,陈哀帝在御驾亲征中被农民军弑杀,陈亡。 随后胡渊镇称帝建立昭朝,对农民起义军的首领以招降归顺或武力征服同时进行。陇右起义军头领兵败被杀,粤西起义军头领则选择归顺昭朝,太祖胡渊镇封他为粤西王,粤西王要求签订一国两制的协议,表示愿意每年朝贡巨额费用,但拒绝借兵支援或代朝出征。 还剩下西北起义军正是让太祖和现在的皇帝头疼的存在了,因为这是农民起义军中最强悍的一支队伍,占据西北,并且称天子,立百官,还自立国号为宁。并且他们因为地形优势,山脉蜿蜒,难以攻打平定。 现下宁国主动与大昭提出协议,建国初期,若是大昭愿意以粮草二十万石与白银五百万两收买,他们便愿意分割甘州给昭朝。 而朝堂上的主意无非就是,要么主张钱财乃外物,收复土地为先,要么拒绝,直接出兵硬抢。 张拂莘一本本将折子捡起时,眼风也扫到了大概是什么事,她直接问道“陛下可还在为宁国的事情而烦扰?” 皇帝脸色染上阴霾,声音一沉“你可知将西北称之宁国,罪同叛国?” 张拂莘冷静道“陛下,尽管您很生气,妾也不得不冒死告诉您,在宫外,西北早已被称呼为宁,可见其已成形,纵使早晚是我大昭一部分,可在眼下,其并不是内忧,而是外患。” 皇帝不由一震,这些话别说妃子,就是位高权重的臣子也不敢去说,他下意识便道“张氏……你好大的胆子。” 张拂莘倒吸一口凉气,退后两步“陛下恕罪,妾自知逾越,却也只是有心分忧。” 皇帝神情冷傲“你一个小小的后宫才人若能为朕分忧,那朕还需要养着朝廷做什么?” 她并不正面回答这样的问题,莞尔一笑“既陛下能传妾进来,必定已不想为这些政务烦恼,那妾给陛下讲个故事权当博您一乐。” 皇帝闻言便将后背一靠,挑了个放松的姿势,但说出来的话却不能轻松“那朕听着,只是讲得好没赏,但讲得无趣还要降罪。” 张拂莘却只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仪态优雅道“妾身遵命,妾要讲得是一个关于民间一个叫做福星客栈的故事……” 皇帝挑眉打断道“拂莘客栈?你家开的?” 她娓娓道来“回陛下,此福星非彼拂莘,李商隐有句'东有青龙西白虎,中含福星包世度',正是客栈名字。” 皇帝忽而杀气腾腾盯着张拂莘“李商隐的《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讲得不是北齐亡君高纬乐往哀来,实为讽刺唐敬宗荒淫无忧,才人想说什么?” 张拂莘无言以对,她只是引用那句诗,并不知道里面还有那么深刻的寓意,毕竟她从前在自家学的诗词都是靠自己理解的,没有专门的教书先生教导,于是凭借机敏转口道“陛下学识渊博,妾身望尘莫及,那间客栈的名字实则应该是赵汝腾的'喜公奉使今鲜于,又见福星来照福'。”这句应该没问题吧。 皇帝面色稍缓“开始吧。” “民间有一个神秘的福星客栈,这个客栈可以住人,可以通买卖,也提供食肆,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有一个客人来吃饭,先点了一盘羊肉,等菜上了,客人却说这羊肉做得太臊,于是要求店家换成一盘排骨,没想到这个小客栈的管家非常好脾气,秉持着和气生财的理念,给客人换成一盘排骨,客人这才满意,谁知道他吃完后一抹嘴就想走人,小二过来让他付钱,他却说那盘排骨是用羊肉换来的,然后小二说可是你羊肉的钱也没付过,那个客人却说那我羊肉也没吃啊,小二说但你吃了排骨,他又说排骨是用羊肉换的……原来这位客人是地方上的痞子无赖,他经常用这一招来吃霸王餐,店主总被他的歪理堵得哑口无言气得说不出话来,而且他看见福星客栈屋顶上的黑瓦已经残缺不全,白色的墙皮也剥落大半,这样寒酸的小店肯定也不敢声张。” 皇帝不屑一顾道“管你砌词狡辩,既来这里吃了饭就得付账,不然说出一朵花来也没用。” 张拂莘声音变换之间很有引人入胜的味道“虽是狡辩,却让人不知怎么驳回,那么陛下以为,这个无赖狡辩在何处?” 皇帝皱起了眉头,这话还真把他堂堂一个九五之尊难倒了,他忽而觉得很没面子“哼,要朕来说,直接将他斩了就是,何必那么麻烦?” 张拂莘轻轻一笑“歪理既占了一个理字,想来里面也是有学问的。”她偷偷瞄了皇帝一眼,很会审视时度的给他一个台阶下“不过嘛,客栈老板就如陛下所想,因为第二天起,这个无赖就消失不见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他。” 皇帝一挑眉头“哦?老板将他给杀了?” 张拂莘知道皇帝对她的故事早已起了兴致,神秘一笑“这个嘛,就要看陛下您是如何理解的了。” 皇帝忽而不满道“这很不合理,朕的天子脚下皆为皇土,有王法约束,这个老板怎能明目张胆的杀人?这个故事里官府何在?” “这个客栈能逃过王法,便已不是一般客栈,妾身下次来再与您好好解释,不过这个无赖抛出的问题其实很好理解,羊肉是客栈的,排骨也是客栈的,他用店家的东西来换取店家的东西,陛下您说,这与西北逆贼有何区别?”张拂莘声音是字字珠玑,样子却是俏皮乖巧。 皇帝顿时幡然醒悟,甘州本来就是他的州府,宁国却要他用大量的粮草白银来置换,这个条款他是坚决不能同意的,他不由抚掌大笑“好啊,好,好一个张才人,可堪称得这个'才'字,之前朕竟未发现后宫还有这等女子。” 一连说了三个好,可见皇帝有多赞赏她的这份巧妙和聪慧之心。 张拂莘却是一贯宠辱不惊,继续道“西北与甘州迟早都要归属于陛下您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打仗第一要物资,第二要将,第三要兵,可这三样,都需要培养,如今还不是时候。” 皇帝正色道“朕知道,总有一日西北会收复回来,起码在朕执政时,大昭的疆土一寸不能少。” 讨论完这件事,她换上楚楚可怜的样子说道“那陛下还会降罪于妾身吗?”就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猫围绕在皇帝身边。 他毫不犹豫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往别室走去,略略笑道“有时候男子开疆扩土,不一定是在战场之上。” 张拂莘顿时羞红了脸颊,抱着他的脖子别过脸去“陛下这样英明神武,妾不战而降……” 白日旖旎。 当日便得到了许多赏赐,冰种玉髓耳坠,绿猫眼金珠流苏步摇,嵌钻海水蓝玉镯,以及两件云锦,她看着这些价值不菲流水般的赏赐。 她的指尖不过在美丽光滑的云锦上着留片刻,荣华富贵,温情软意,都是轻易逝去的东西,谋取一席之地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第十二章 太后寿宴(上) - 权妃策 - 蔷硝月 班兰璧和张拂莘双双得宠,又相互来往,她们就像一棵招风的大树,十分惹眼。 而太后的寿辰已致,地点设在九州清晏,这里是皇室专门置办宴席的地方,殿宇由白螺石砌成,玲珑华澈,后宫中每一个人都极其重视这个寿宴,因为这是宫廷里的第一次宴会,那些平时不得宠的妃子,或没见过圣颜的低位嫔御,很有可能会因为一次寿宴而得到皇上瞩目,是个露面的好机会。 张拂莘一双浓眉看得出来是一丝不苟的修剪过了,月华似沉淀妙目中,蔻妆精致。她挑出御赐的宝蓝色云锦华服,那只嵌钻海水蓝的玉镯也格外衬得肌肤如玉,这些奢华的服饰尽管平日里穿也名正言顺,但她出于谨慎为避恃宠而骄的嫌,从没用过。 进入九州清晏以后,贵妃与敬嫔早到,因为宴会由她们主要置办,于是先上前向她们行礼“妾拜见贵妃娘娘,敬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敬嫔不过是冷冷瞥了一眼,显然是不待见的样子,不过张拂莘并不在意,只是得体微笑,贵妃倒是温和道“免礼,入席去吧。” “张妹妹坐这罢。”班兰璧端庄的面容宛若精雕细琢,墨绿色的外袍穿在她身上并不老气,反而高贵典雅。 于是张拂莘自然而然坐到了班兰璧的身旁,对她微微一笑道“班姐姐总是来得很早。” 班兰璧微微脸红“妹妹笑话了,你知道我是宁愿比别人都早到,也不愿误那时辰。” 不久嫔御们陆陆续续的到场,总若有若无的向她们这边投来眼光,这时,有执礼内监唱礼道“太后殿下驾到——皇后殿下驾到——”众人起身向她们请安。 只见皇后搀扶着太后,一副浩大的仪仗缓缓向大殿内行驶而来,皇后肃穆的面容上厚涂脂粉来掩气色,太后妆扮尤其隆重。 张拂莘注意到,目前除了皇帝以外,妃子就还差怀孕的史芙州没到,她上次已经见识过皇帝对于丽嫔的宠爱,或者说是爱,这次史芙州还没到,她心下也不那么纳罕了。 “皇上驾到——丽嫔娘娘驾到——”史芙州跟着皇帝进来时并肩而行,她神情温柔,头上不过随意戴了颗琥珀,却愈发灵气逼人,天然去雕饰一般,不远处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皇帝此时已经坐到了皇后的旁边,不仅仅阴贵妃若有所思,皇后心下就已多有不满,只是隐忍不发,因为有资格与皇上并肩而行的,一般只能是皇后,妃子们都得落后于皇上半步。 此时史芙州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右首敬嫔的位置前,笑若清风“敬嫔姐姐还请移坐。” 敬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诧异道“丽嫔妹妹这是何意?” 史芙州搭着小腹悠悠道“历来宴会坐次都是以上和以左为尊,贵妃娘娘自然坐在左首,而想必敬嫔娘娘你坐惯了右首,一时之间忘记了坐次的变更,芙州也是可以理解的。” 贵妃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但那望向对面的眼神是颇有兴味的,所以才端起了茶来以此显示风轻云淡。 敬嫔仿佛不可置信的轻笑道“这就让本宫很不明白了,丽嫔道是想在太后贺寿这样的场合下与本宫一较高低不成?” 太后的神情已经颇为不满,觉得丽嫔已经被皇帝娇宠过了头,在自己面前也竟敢造次,不由冷哼了一声,淡淡道“皇帝最近很惯着史氏啊。”她用了“惯”这个字眼,又直呼于丽嫔的姓氏,便能想出太后对于丽嫔的专宠有多么不满了,更何况,敬嫔还是从她宫里出来的人。 史芙州脸上的无畏透露出她并不在意太后对她的不待见,面带委屈望向了皇帝,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皇帝亲自为她说话道“母后误会了,封号本就分有先后,更何况芙州还怀了朕的孩子,她是一个性子率真的人,敬嫔也别过于与孕妇计较,让了便是。” 封号分有先后,嫔位以上,便择淑德贤惠丽华庄敬顺当中的一个为号,这九个封号,加上一个贵妃,主位的定额最多能有十位,而“丽”的确在“敬”字之前。 可到底同样是正二品嫔位,且敬嫔生育了皇长子,资历又是最长,横竖只是一个位次,如果不是皇帝总会护着,那么史芙州在此刻很容易就成了借题发挥,恃宠而骄,但拥有了圣上偏袒维护,就只是性子率真。 敬嫔的脸上已经黑得跟炭一样,平日里这个小狐媚子凭借宠爱谁都让她三分,没想到她会在这种场合里当众给自己难堪,最好别等到失宠的那天,敬嫔才勉强一笑“天家恩德不管坐哪都沐得,也不是大事,那本宫便让给丽嫔妹妹好了。”这话说得好像是敬嫔自己大度,而不是迫于皇帝一样。 史芙州懒得瞧她,似乎也没把敬嫔放在眼里过,不过是悠然自得的坐上右首,一颦一笑都是美貌无双。 贵妃此刻打圆场道“开始吧。”案上是名酒佳肴,鲜蔬野味应有尽有,曲声也潺潺流动出来,令人觉得舒缓悦耳。 说起太后荀惠机,乃前朝太尉之妹,荀家手握十万大军,也为太祖胡渊镇建国立下汗马功劳。而太尉荀懿,也被封为大护国公,位列开国十二功臣之首,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下踊跃大昭第一名门。 权盛之下,荀懿的嫡长女,也顺顺利利被选为当时的太子妃,若无意外,荀家自开国以后会出两代皇后,可惜一场政变打破了荀家的鼎盛地位。 雍王胡衡在郑国公的支持下等太祖驾崩后在太极门杀死太子,拥立为帝,史称太极之变,而太子妃荀观音和太子一损俱损,跟年幼的小世子一起命葬在这样的格局里。 荀懿作为开国功臣,以及太后的亲哥哥,自然不需要因太子妃受到连坐之罪,但难逃牵连,在六部的职位被撤,俗话说破船还有三千钉,荀氏的船也不算破,只不过被抽离了肋骨,不再重演第一名门的鼎盛。 太后为此反复劝告小儿子,可在毫无效果以后,她终于意识到他不再是那个百依百顺连一句都不敢忤逆自己的孩子了,于是她冷心搬入长乐殿,再不理事。 酒桌宴席上,听着班兰璧说起这些陈年往事,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张拂莘都快忘记她本就出身于东海班氏,虽不是京城顶级豪门,但也是一届名流,父亲也身在六部,对于皇室朝廷,比自己要懂得很多事。 “太后殿下真是可怜,会遇到这些事。”张拂莘悄悄向她叹息。 班兰璧摇摇头“那废太子松懈惰慢,本就不适合为君,陛下所为,也是天之所向。”她以为张拂莘在嗟叹这件事,于是隐晦告诉张拂莘当今圣上的一切行为都是对的,就算不对,也是对的。 历来就是成王败寇,没甚好稀奇,张拂莘只是应道“是啊。” “陛下对太后异常厚待,重新修了华丽的宫殿,又将天下搜罗来的奇珍异宝献给她,这份孝心无不令人称赞的。”班兰璧目光柔和的望向上面最尊贵的那个帝王。 而张拂莘顺着她的目光望上去沉默着,心里想到的却是,皇上杀了自己母亲的孩子,又杀了她娘家哥哥的女儿和她儿媳与孙子,大削荀家势力,出于愧疚,当然得尽力弥补了。 高士此刻领着四个小太监呈了一个大托盘上来,四个小太监一人抬一个角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再由高士小心翼翼护着,上面盖了一块丝布,揭开时明晃晃的闪耀在高台底下,高士喜气洋洋道“太后殿下,此乃陛下费尽心力亲寻的牛血红珊瑚东珠树,此来自于海底的千年灵物,不同于寻常珊瑚,上缀的东珠更是稀世珍宝,易数河不得一蚌,聚蚌盈舟不得一珠,更示陛下孝诚。” 太后不过是看了一眼,淡淡笑道“皇帝太过奢费了,你如今登基不久,正是需要盈积国库的地方,哪里用浪费在这里。” 皇帝以毋庸置疑的语气道“朕孝母后理所应当,这一笔也攒不起国库。” 太后不语,淡淡的面容上,仿佛眼里所见的稀世珍宝只是轻如鸿毛,长孙夫人将这价值连城的宝树收下了。 而皇后赠的贺礼是一樽一尺高的白玉观音,通身都是用天山冰玉雕琢,请的是天下最好的制玉大师,太后十分动容,当即大为赞叹了皇后的孝心。 张拂莘脸上不动声色说道“皇后送的不是那白玉,送的是太后对于太子妃的缅想,是荀家一族的尊荣。”白玉观音,太子妃荀观音,皇后还真有深意,太后一向很疼哥哥这个嫡长女,寄予很大厚望,三五不时将侄女儿召进宫里,没想到却折在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就算太后地位尊贵,却无法控制所有事情。 班兰璧执了团扇掩面微微一惊,有些不赞同“妹妹的确聪慧,只是陛下心中不知是何看法,分寸太难拿捏。” 皇后的家族不亚于太后,同样是权倾名门,区别在于荀家是因镶助建昭贵上加贵,郑家是积累好几百年历经三朝易主世代显贵,才攒一呼百应的名望,根深叶茂,渗透朝野。 荀氏权倾将门,郑氏权倾文政。 接下来阴贵妃给太后赠了一只比两个手掌摊开还大的足金兔子,因为太后生肖属兔,这只足金兔十分沉甸,里面实心全是金子做的,太后亦赞贵妃玲珑讨喜。 班兰璧出声提醒“贵妃娘娘母家乃是出类拔萃的皇商,在全国各地声名鹤起实力非凡。” 张拂莘微微一笑“难怪如此阔绰。” 之后敬嫔送了上品翡翠玛瑙,史芙州自己没有拿得出的贺礼,皇帝背后为她备了一份,于是她把御赐之物呈了上去,当然这些无人知晓。 嫔位之上才需要向太后献礼,酒过三巡后皇帝突然问了一句“为何今日有曲无舞?” 皇后望向阴贵妃,虽然面上在笑,但语气中不乏责备的意思“贵妃姐姐疏忽了。” 贵妃刚要开口说话,敬嫔忽而一笑“陛下,是妾身把舞姬给撤下了,妾另有准备。” 第十三章 太后寿宴(下) - 权妃策 - 蔷硝月 只听得“铮”的一声,群响皆闭,琴声启奏低回,冷峻肃穆,好似构画出一幅寒夜草木凋零的画面,后奏曲调优美轻巧释出。 十余名舞姬跟着美妙的音乐,释义出春暖花开的情景,她们忽而退避两侧,中间一名艳若桃李身着轻纱舞衣腰段纤纤的女子踏着碎步而出,乌发如瀑,中间插着一支桃花流苏木簪。众人一看,这不是选侍楼善兰又是谁,她们的表情渐渐从惊异,变成了羡慕,目光一刻不离的嫉妒,楼选侍勾唇一笑,她知道自己将要出尽风头获得荣宠。 于是她又飞身而起,足尖勾地,舞绣飞旋成形,从袖中抛出一枝垂枝碧桃,有若春风轻云,花姿妩媚动人,楚楚有致,美不胜收。 舞姬在楼选侍身后聚拢成半圆把她半包围起来,更衬她娇艳如花蕊,含苞待放,风采奕奕,迎合着她的翩翩起舞。 张拂莘在享用着桌前那道“鲤跃龙门”,夹了一口鱼腹给班兰璧微笑道“这位楼选侍平日里不声不响,原来在这里等着一鸣惊人呢。” 班兰璧道了句谢“是啊,平日里都未曾注意过这位姐妹,不过自身有本领高超,谁又乐意沉消在宫墙之下。” 坐席里的妃嫔们神色各异,尤其是史芙州,脸色已经冷得能结出冰来,美眸触及之处皆是寒冰地狱。 皇后毫无反应,仿佛已经是司空见惯的表情,将在场各色小动作收入囊中,而阴贵妃笑意得体,时不时跟荀太后去品评一二。 张拂莘似乎感受到,总觉敬嫔若有似无的往自己这里瞥,于是她不着痕迹避开敬嫔目光。 敬嫔放入一块玉翠糕入口,脸上一抹得意,本宫能让楼氏出尽风头,自然也有法子让你张氏出尽风头,趁着还能看这美丽的舞蹈,就尽情欣赏吧。 这头皇帝葡萄美酒下肚,他没有注意到史芙州冰山一样的脸,专心致志望着舞池中央很显然的龙心大悦,后宫中竟还有一个如此曼妙的嫔御,今夜注定赏赐颇多。 一舞快要结束时,不知从哪个舞姬长袖飘散里,抖落出一张软纸,落到了楼选侍的脚底下,大家还没从陶醉里醒神过来,高位上的皇后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出声问道“这是何物?” 楼选侍很是疑惑的把软纸捡起来,没来得及细看,先回答皇后道“回殿下,好像是一首诗,妾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说完她有些懊悔,因为突然才想起,一定是哪个舞姬想凭借自己献舞的机会,抢风头制造机会引起皇上的注意,飞上枝头从一个舞姬成为天子嫔御,自己一定被人当了垫脚石。 皇后微微蹙了蹙眉,身体已经展露出一些疲态,淡淡抬手“呈上来给孤。” 楼选侍莲步轻移将软纸呈了上去,皇后端详一番后脸色一变,皇帝狐疑的将纸拿了过来,敬嫔看见这一幕微微眯眼。 看着皇帝的神色一点点下沉,阴贵妃瞬间警觉起来,以她的阅历与感知,只怕又是掀起一场风浪,忧虑之心问道“陛下怎么了?” 皇帝也不回答她,只是扣着纸沉声问楼选侍“这首诗是谁的?”楼选侍眉目一跳,纳闷得到了极致“妾不知,是舞姬身上掉出来的,妾才捡起来。”她想知道纸上到底有什么玄机,让帝后变了脸,但身份低微也不敢问。 皇帝复望向楼选侍身后十余人,看似耐性的重复一遍“谁的?” 舞姬们都害怕的低着头,悄悄看左右,但不管谁的脸上都是一脸迷茫“奴婢不知。”“奴婢也不知。”因而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认领此物。 太后拿起那张纸,眉头一样是紧锁着,她读了出来“拥翠生牡丹,镜轩桂花香。唐太起玄武,潜凤藏深渊。”荀太后威严的摇头“真不像话。” 底下的嫔御们已经开始小声议论纷纷: “第一句是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说的什么意思?” “唐太宗玄武之变?天呐,是在隐喻陛下太极门……” “嘘!别说了。” “我怎么记得拥翠阁是张才人的……” “这样一说镜花轩不是班容华吗!” “那什么意思?又是潜凤又是牡丹,莫非说的是张氏觊觎中宫?” 底下一些反应差的嫔御却是一头雾水,一些明白人却噎住了口舌,因为唐太宗的充容徐惠,后世将她比做桂花花神,隐喻了班容华乃徐充容,而唐太宗的武才人,也就是后来的女皇武氏,与牡丹也拥有典故,此是将张才人比做武后了! 徐惠与武氏都是唐太宗的妃子,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与当今皇上又颇有相同处,班兰璧又和徐惠一样是颇有才情的女子,而张拂莘又得宠于议政的书房,与武后的干政相应,潜凤藏深渊意思是女皇出世,暗喻皇帝跟太宗一样杀了兄长,也一样在后宫里册了一位日后颠覆江山的才人。 张拂莘听到第一句“拥翠”时,就已经在心头升起了不详的预感,这场戏分明是直直白白冲着自己来的,她扫过了场上的舞姬,努力回忆在慌乱中是谁将这首诗掉出来的。 她感受到了场上嫔御们锐利的目光,以及向这处扫来的皇帝,于是主动出列跪道“妾身惶恐,万万担不起这等垢陷,妾身想必是有心之人利用了楼选侍,借她之手加害于妾,妾一届小小嫔御,家父不过小小从六品修撰,如何敢如何能掀起风浪遗祸江山,陛下不弃置粗鄙就已是天大荣幸,还望陛下明察!” 班兰璧因为也牵连在内,也知道此事并非冲她而来,但她还是因而出列,大概是报上回的解围之恩“请陛下明察,张妹妹平日里恪守己任,修身女德,万万不会是谋逆之人。” 皇帝沉思也不知是在想这首诗出自何人之手,还是在想张拂莘确是藏在深渊里的潜凤,沉淀多年后飞出,取代胡氏江山。 敬嫔嘴角不易察觉的上扬,正是她资历最深侍奉皇帝时间最长,看中了皇帝天性多疑,任何对于他皇权不利的事情,他都不会任之。 更何况皇室对这些事情都非常迷信,宗教风水,特别是对于未来的预言。 楼选侍想着真够倒霉,明明今天是个自己一跃获宠的日子,本来顺顺利利却冒出一个这样的事情,于是暗暗看了敬嫔一眼,不会是她吧,先答应了助自己获宠,背地里却干借刀杀人的事情。 敬嫔暗暗冲她摇头,矜持抬了抬下巴,我给你一个小小的选侍御前起舞的机会,已经是天大的情分所在了,你没什么资格来怀疑我的。 楼选侍讪讪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场上的张拂莘和班兰璧二人还有皇帝的反应。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们,沉沉对张拂莘开口“就算班容华有徐充容的才情,你也没武氏那么聪明。”接着讽刺的看了看底下的舞姬与楼选侍“不过,唐太宗可是个文治武略的杰出能者,朕也会亦是。” 说罢他拿起美酒喝了一口,笑声爽朗“将这干舞姬全都压下交由慎刑司处置,至于你。”他轻瞥了楼氏一眼“有嫉妒之心是好事,朕不封你一个才人,怎么对得起爱妃辛苦呢?” 楼氏这个才人感觉封得胆战心惊不已,皇帝竟会在这个情况下封赏她,而且还是直接从选侍跳过宝林直接晋升到才人,回想起皇帝说的嫉妒之心,难不成是怀疑这件事是她自己布置的吗,但这个时候,谢恩肯定比强硬解释更好得多。 于是面上欣喜道“妾谢过陛下的恩典。” 贵妃安然看着,她了解她的陛下,这绝对不是单纯的赏封那么简单,特别是还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的情况下。 太后招手道“高士,去把皇上的酒给孤撤下。”高士恭恭敬敬的就去照办了。她又淡淡望向张班二人,温和说了句“你们回席罢。” 张拂莘周全的行了个礼,和班兰璧一道回到座位上,果然是要成为众矢之的的,不想这一刻却来得那样快。 皇帝盯着张拂莘半响道“从今以后,你便搬去雨花阁里住,没有朕的允许,不许从里面出来。” 敬嫔心下这才舒缓起来,搬去雨花阁里,衣食住行当然得一切从简,待遇不如原来的四分之一,而什么时候能出来更是遥遥无期。 雨花阁是宫里专门藏传佛教的宫廷佛堂,里面的设置十分古朴,里面藏有各式各样的佛经与法器,而且这一代皇室因为无人特别笃信宗教,就连太后亦是,里面更显得楼庭空罗。 张拂莘心中十分措手不及,可眼下别无办法,只能应承下来,默默谢了恩“妾谢陛下。” 班兰璧几分着急又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妹妹。”她宽慰道“我没事,不过是吃穿降了一些,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 其余的嫔御们看张拂莘,或多或少有一些幸灾乐祸,甚至有一些微妙的声音传入她的耳里“我说不会有人一直好运。” 张拂莘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眸中是罕见的冷冽,让几个正在往这边瞧的嫔御收回了目光。武后降世颠覆江山?还真看得起她张拂莘。 宴会尾声,削肩束腰的宫女们鱼贯似的捧上各种新鲜瓜果解酒,雪白似的瓷盘里盛装着滴着晶莹水珠的鲜果,格外诱人。但似乎除了皇帝,谁也不敢酩酊大醉,各自怀抱心事,谨慎小心。 临行散去时,张拂莘经过敬嫔身侧低声道“听说武后从感恩寺出来便一朝得势,将萧淑妃断去手足,投入酒瓮中,此为醉骨。” 敬嫔心里一跳,却只是冷冷看她一眼“就凭你也配威胁本宫?” 张拂莘面含笑意道“娘娘所言妾身惶恐万不敢担,这后宫里既没有武后也没有萧淑妃,娘娘不要多虑。” 敬嫔神色未定道“那么本宫能教才人慢慢体会何为惶恐。” 寸目寸光之间,仿佛剑影无数。 第十四章 以佛为庇 - 权妃策 - 蔷硝月 雨花阁是个虔诚静心之地,因此张拂莘不能带太多宫人过来伺候,于是只有唐晚与白雪跟随。 她收拾好以后,搬入了雨花阁的偏厢里,这个屋子还没有唐晚在拥翠阁里单独居住得好,并且已经多处落了尘,白雪十分尽心尽职将粗活抢过来做。 张拂莘带着唐晚转入别的阁室,这一间供奉的是地藏菩萨,上有提字“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她摇头道“我并不懂佛教。” 唐晚跟在她的身后道“地藏菩萨本功德圆满,却未能成佛,只因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张拂莘不以为意,有些悲凉道“叫我说地狱已空,都在人间披了一张皮罢。” 唐晚听她这样讲,于是想法子欢快道“可菩萨不也在这,奴婢面前就有一个,还愿意解救晚儿一等凡人,不然早就成为井底亡魂了。” 张拂莘露出些笑“你惯会哄我开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懂得佛教之事呢?” 唐晚轻轻道“以前姨娘无所寄托,生活冷清而寂寞,张夫人又出嫁走了,于是姨娘唯有礼佛,奴婢自然也会学一些。” 张拂莘点点头,不由感悟“原来如此,未知苦楚,不信神佛。” 等回到了屋内,桌上已经摆好了饭盒,白雪却在一旁叹气道“说是削减吃食还能剩一荤一素给小主,但这菜也实在不像样子了,鸡汤掺水稀释过不说,里面的肉没有一块是像样子的,不是鸡头就是鸡屁股,或者脖子鸡骨,哪里能吃,而这素的青菜叶子都发了黄。”唐晚走上前去看这食盒,也不由皱起眉头。 张拂莘虽然被迫搬到了雨花阁,但又不是被打入冷宫,何至于这样被苛待呢,除非有人跟这些奴才打了招呼,让他们不必善待自己,想到这里不由冷意。 “连我的都这样,想必你们的饭食更好不到哪里去,一齐将就下吧,以后咱们在雨花阁里吃饭不分主仆。”说罢,她坐下后先动了筷子,鸡肉是动也不想动,挑了几根好的青菜就着米饭,幸好饭还新鲜。 唐晚和白雪面面相觑皆是犹豫,白雪先道“奴婢不敢。” 张拂莘嚼着半点都没味道的青菜说“有什么不敢,我说能便能,更何况现在是特殊时期,你们不来吃要饿死不成?” 还是唐晚率先坐下,眼角含泪道“谢过小主。”她倒是不介意吃鸡头和屁股,好像吃得挺香的,白雪见这个情景,也只好坐下随意吃了几口“奴婢逾越了。”她是越来越发现,这个主子挺好的。 后宫中楼才人不过得宠了两日,以为自己的好日子才开始,终于可以荣华富贵,却没想到慎刑司里,一个舞姬死咬住诗是楼善兰始作,与她们都无干。 于是楼善兰直接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皇帝赐死,令人唏嘘不已,她直到喝下毒酒前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被敬嫔利用完后抛弃了,她早就应该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敬嫔凭什么突然愿意帮她获宠呢,说看中她是直升青云之才,日后有机会相报就行。 敬嫔没有骗她,帮助她获宠扶摇直上,只不过不是日后,而是马上就让她报了,并且是以性命相报,五脏六腑感到剧痛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带着多么深刻的恨意。 班兰璧也失宠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寿宴之事,甚至在那以后,皇帝依然宠爱她,邀请她一同坐辇车游玩,没想到被班兰璧给拒绝了,她告诉皇帝“陛下是一个明君,不应当与妃妾同游,应邀请贤臣在旁论政议听。” 皇帝听了,当即就真的扔下她去找臣子了,只不过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找过她。 如今宫中在这个竞争变少的情况下,都督经历之女赵才人,有愈来得宠的趋势,赵珑华是个傲气的武将之女,从选秀入宫开始,就有很多人捧着她围着她,觉得她是将来一定能够得势之人,其中就尤其以宝林徐幼皙,以赵珑华马首是瞻。 她们因此抱团结派,将班兰璧却辇失宠一事当成个茶余饭后的笑话,排斥异己。 一个月以后长乐殿内,荀太后偶然想起了这个乖巧伶俐的小丫头,随口一提道“张氏这孩子还没从雨花阁里出来吗?”旁边的长孙一愣,忽而才想起“圣上并没首肯,殿下您是打算,给这个孩子一些庇护?” 荀太后想了想只是摇头“那还不必,有眼缘归有眼缘,长乐殿也不是专门给后宫伸手的地方,毕竟那么多是是非非,她曾在清平殿有能力化险为夷,这次也能自己想法子吧。” 长孙微微一叹“望她保佑吧。” 雨花阁里张拂莘将自己收纳写成的佛学放在一旁,让唐晚去乾苍殿求见皇帝,代她问“妾苦行已修,佛说妾有一劫,只有陛下能渡。” 阁楼里独自余她一人,在油灯烛影下清瘦许多,墨发挽成一个松松垮垮堕马髻,书架上弥漫着陈腐的檀香味,这些封卷都太旧了。 雪臂上仅仅挂着一只朴素的玉镯,支撑少女的双颊,连灯火也耀不住玉的光泽,面无半点胭脂色,很是干净,皇帝进来时并无人与她传报,他拾步上阶“朕何能渡卿?” 张拂莘起先是几分惊怯,悠悠转过身来,一本佛经“啪嗒”一下掉落在地,欢喜一点点晕染开来“陛下,您来了。” 空气中是密不透风的闷,他难得带笑“给朕说说你的劫。” “一是思念,二是无妄,三是迷惑。”她声音回荡在檀香气之间愈是飘渺,穿着青色的莲花襦裙,更显淡雅恬静。 皇帝望着她清减的下巴,点头“继续。” “玲珑骰子安红豆,妾却不知道陛下是否还生气,只能日日盼君安好,听说陛下将楼才人赐酒,代表了这场无妄之灾已经过去,便很迷惑您为什么没把妾找出去。”张拂莘的眼角淡淡湿润惹人怜惜,她微微抬起头。 他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了她的眼角“朕现在不就来找你了,但你得想办法给自己一个脱身回去的法子,不然,朕可以将你永远摁在深渊底下,就是插翅也难飞上来。” 正是一句“潜凤出深渊”将她困到现在,好容易得到一个扭转的机会,她的脑袋在飞速的运转着,于是温婉一笑“妾身粗鄙万不敢担那凤身,不过妾还能像上回一样,给陛下讲故事。” “佛法无边,妾不敢浮躁,潜心学佛,将大乘佛教讲的离相无往归纳起来,参透部分小乘佛教讲的十恶业十善业,认真抄写四十二章佛语典录,全都在这三本书里,还请陛下过目。” 想早年在闺阁里时,四书五经也全靠她自学成才,家里没有专门请夫子先生的条件,兄弟们都是去私塾上课,带回来的书籍,她总是软磨硬泡或求或抢,拿到那些书以后,她学会自己圈画,归纳,抄写,背诵,理解注释,偶尔缠着母亲来问,这些都是多么枯燥与艰难的岁月才练就的意志。 皇帝拿起她的佛本翻开,想看看到底是不是花架子,没翻两页就看见她的字体在油灯下更显狰狞,于是不留余地挖苦“字真够丑的,没人教过你书笔?” 张拂莘很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有,在家时仅学《女德》《女训》等书籍,以女红为主。” 皇帝怀疑道“那你上回讲的《九章》与《方舆胜览》又从何而来呢?” 张拂莘的脸上窘迫微微发红,把头低着“都是偷学而来,妾自知资质愚钝。” 皇帝不过嗯了一声,将眷抄的佛本扔给她“这字写得污朕眼睛,你来讲吧。” 张拂莘裙上的莲花轻摆,盈盈一笑“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离相无往,简而易之来说便是心如止水,行相之下的内在不定于一,不定于彼,不定于此……”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皇帝摆了手“罢了,你不用讲了,朕不想睡在陈破阁楼。”他胡衡从来不信命,不信天,不信神佛,但也抱有一些常理敬畏之心,下古迦毗罗卫领悟出的智慧,能被世人供奉,自然有其道理,不过是一门学识,从来不认玄乎。 张拂莘目光移开佛本轻声“陛下累了,妾给您讲耶输陀罗的故事好吗?” 皇帝靠在太师椅上问“这是何人?” 张拂莘素手慢慢合上本子,微微一笑“说佛只知罗睺罗母这个名字,并不知耶输陀罗,她正是罗睺罗的母亲,佛陀的妻子,美丽的天臂城公主。” “在一个天空湛蓝,鸟语芬芳的晴朗日子里,耶输公主在一场比武大赛中,看见了年轻英俊的悉达多王子,悉达多王子以超群的武艺打败众多对手,获取了她的芳心,十六岁那年,她顶着羡慕与嫉妒的目光嫁给了王子,婚后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卓越却又忧郁,眼神中总是流露出茫然与仿徨,耶输公主怀上了孩子,一天夜里丈夫却悄悄离开,不留一丝音讯,公主只能白天孝敬公婆照顾孩子,晚上与孤独和眼泪相伴,甚至城里流言四起,说王子出走是因为王妃怀上的并不是王子的孩子,这些恶意和诋毁传到了她父母的耳中,父母说'你回来吧,不管如何你是我们的孩子,一国公主,凭你美貌与才德,怎么会重新找不到好人家呢?',耶输陀罗拒绝了,她遵循妇德,独自抚养罗睺罗,中途有刹帝利王向她求婚,耶输陀罗不为所动,她得到了悉达多苦行修炼的消息,毅然决然解下自己的华衣与珠宝,换上清贫的服饰。” “后来呢?” “后来在罗睺罗长大时,悉达多成道为佛,终于回到王宫,去见耶输陀罗,早已没有了牵挂与爱慕,面容是沁入骨髓的冷静和安详,耶输陀罗感到了揪心的疼痛,佛陀将儿子从耶输公主身边带走,传化为佛,耶输在痛苦下,最终也选择了皈依佛门。” 第十五章 米兰围场 - 权妃策 - 蔷硝月 昏暗跳动的油灯下,若不是她的影子倒影在墙上,皇帝忽而觉得这个清瘦女子讲故事时幽幽而婉转,可歌可泣宛如倩女。 听完全部以后他不由笑了笑“你若不做朕的妃子,去当个说书人一样能谋生。” 张拂莘婉婉道“陛下说笑了,这世间哪里需要女子出去谋生的道理,佛讲因果起源,妾能入宫也是轮回福报,不能更改之事。” 皇帝挑眉“朕觉得卿很有意思,三天后举行狩猎,宗室都会随行于米兰围场,你有兴趣么?” 每年浓秋,狩猎都成为皇室的一项重要活动,进朝近代国家都很重视武举的发展,这代表了强盛的延续,以及贵族上流活动的标志,但米兰围场不是所有嫔御都能去的,要么是有权,要么是得宠,或者是能入掌权者的眼,才有资格随行,这是一份难能可贵的殊荣以及不可错过的机会,张拂莘相信没有嫔御不感兴趣。 于是她眼神清亮道“陛下愿意带妾去狩猎吗?” 皇帝见张拂莘姿态卑弱,又扫了一眼案上放在佛卷旁剩下的白粥,眯了眯眼“朕说过要许给你富贵,却让你在这里吃寡粥,倒是委屈了。” 张拂莘嘴里说着不委屈,脸上却是楚楚可怜“只要能陪伴在陛下您身边,天天吃寡粥也好。”吃粥?能长久不衰陪伴在皇帝身边的人,哪个得不到权势与敬仰呢,这段时间吃的苦又算什么。 可皇帝听着这样的话就是很受用,神色舒缓道“那便好好陪着朕吧,这两天不用住这了,回去收拾,准备到米兰围场去。” 出宫狩猎之日,张拂莘衣衫华丽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脸上带着笑意,她看到赵珑华与徐幼皙等人,徐幼皙一脸不情愿道“见过张才人。” 张拂莘看也没看她,主动向她前面的赵珑华行了个平礼“赵姐姐好。” 赵珑华神情疏离的笑了笑“妹妹好,早听我们幼皙提起过你,一直没机会单独见到,不过我很是敬佩妹妹的勇气呢。” 徐幼皙娇声巧笑“就是那个先得罪了敬嫔娘娘,又自诩为凤的张才人。” 赵珑华出声喝止“不得鲁莽,张才人刚从雨花阁出来,你怎能这样说话?”徐幼皙毫不在意的吐了吐舌,一脸得意的望向张拂莘。 赵珑华轻轻道“我这位幼皙妹妹天性直爽,口无遮拦,想必张才人也不会介意吧。” 张拂莘好像听不出里头嘲讽,不过是不痛不痒“当然不会介意,徐妹妹下次给陛下送东西时最好与赵姐姐一起,这样就不会被陛下拒绝了。” 徐幼皙一时气结在喉,瞪着张拂莘道“你!”又偷偷看了赵珑华两眼,因为那件事她并没告知过她,毕竟想背后博宠,当然会怕赵珑华不高兴。 赵珑华只是冷淡的扫了徐一眼,转而一笑“劳才人操心了。”说罢不再搭理张拂莘,拉徐幼皙转头去和别的嫔御说笑了。 张拂莘看了看这次的名额,班兰璧因为失宠所以并不在内,选出的五人只有她自己与赵珑华是皇帝点的,剩下的三个都由贵妃来挑,而徐幼皙就是赵珑华向贵妃推荐而来的。 高位妃嫔中,只有贵妃和敬嫔一同随行猎场,丽嫔因为身怀六甲,于是待在宫里养胎,皇后身体不佳,加上要管理后宫,也留守在宫中。 各位宗室加上太医,宫人,相关部门以及三千军队负责安保,整个队伍也是浩浩荡荡。 米兰围场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猎场的灌木丛树林里有大量种植的米兰花,猎场已经有十分悠久的历史了,不管如何改朝换代,这里都是一个重要的皇室场地。 到了以后早已有人扎好营地,有执礼太监过来对一众妃嫔们说“皇上那边还要和王爷议事,娘娘小主们舟车劳顿可以先行休息了,若想出去走走,也应当带好自身的宫人,可别走远了。” 营地以皇帝最大的金顶明黄帐篷为中心,上面锈有张牙舞爪的金龙飞天,里三层外三层都有禁军把守,感觉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说是帐篷,感觉更像个能移动的华丽宫殿一样。 两块区域分为男营和女营,男营住着皇子亲王郡王世子等,女营则是妃嫔王妃公主郡主等。 很快阴贵妃便邀请了湘王妃与宁王妃来帐篷之中喝茶,她们本来就是旧识,在她还是雍王妃时就常有来往走动,并且贵妃还带上了赵珑华,将她引荐认识,看来赵珑华在贵妃那边很是得脸。 张拂莘出门逛了一圈回来,就有一个趾高气扬的小女孩过来以高高在上的语气道“你就是张才人么?”小女孩穿着芍药锈金的裙子,发上插着蝶恋花的钗子,一看就是出生显赫的孩子,年纪不过十三岁的样子。 张拂莘脑子飞速运转着,能出现在这里的孩子,不是郡主就是县主了,而郡主的爵位是正一品,县主则是正二品,怎么看地位都比五品才人更高,她淡淡扫过对方的眼睛。 小女孩见她竟然敢无视自己,生气道“你是聋了吗?听不见我在问你话呢?”不远处的徐幼皙带着柳稚在一旁窃笑,以张拂莘的反应迅速明白过来,这个女孩是受了谁的挑唆。 张拂莘微微一笑道“我听见了,只是郡主应当先学一学礼貌。” 胡玉轮明显一愣,她本来还想借着自己的身份去压一压这个才人,因为对方肯定不知道她的身份,这样她就能在亮出身份的同时给一个下马威,于是冷哼一声道“你知道我是郡主,却还故意不向我行礼!” 张拂莘一字字道“若我没说错的话,郡主要等及芨才能正式册封吧,没册封也就是还无品级,那么也该是你向我行礼才是。” 胡玉轮又一愣,这话好像挑不出毛病,她确实还没正式册封郡主,而对方现在是有品级的嫔御,她不甘示弱道“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我父亲可是湘王!你算哪根葱,陛下可是我的亲堂哥!” 看着这位小郡主怒气冲冲的样子,张拂莘不慌不忙微微笑道“好啊,论辈分,我是你的庶嫂,论品级,你也是无册,况且是你无礼在先,还有话可说么?” 胡玉轮气得不行时,徐幼皙她们过来,娇声讽刺道“玉轮郡主,妾早就与您说过,这个张才人嚣张跋扈惯了,可是谁都不会放在眼里的,刚进宫就敢诬陷敬嫔娘娘,却蒙蔽了陛下晋她位分,之后冲撞丽嫔,险些害得丽嫔娘娘小产,她却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后来又自诩武后被陛下关进雨花阁里,出来后仍然处处乖张,我们都看不下去!” 这就是书上所谓三人成虎? 第十六章 生死一线 - 权妃策 - 蔷硝月 站在最后时不时发出笑的柳稚,张拂莘记得进宫时还常对自己示好,现在却和徐宝林一起,不过说来她们的性格还颇有相似之处,都很自来熟,不然怎么有本领迅速挑唆玉轮郡主呢,只不过柳稚更显活泼可爱些,徐氏更娇俏。 张拂莘显得有两分淡漠“郡主也不是个小孩子了,竟还分不清楚哪些是谣言,要是真如徐氏所说,我是那等恶人,你堂哥第一个不会放过我,怎还会晋我才人之位,带我来米兰围场呢?” 张拂莘毫无兴趣于她们进行过多纠缠,浪费自己的时间口舌,准备带唐晚回帐篷去,她听到身后的女孩跺脚道“本郡主一定要告诉堂哥你的狂妄无礼!” 徐幼皙心里很是满意面上却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郡主可别为这档子小蹄子生气,不值得。”柳稚在一旁附和道“是啊。” 张拂莘头也不回道“郡主就算想伸张正义也别轻易被别人当刀来使,有空问问陛下如何辨人。” 回到帐篷里,张拂莘叹了口气“听说湘王的嫡系后代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时与王妃爱若珍宝,才养成天真烂漫和说风就是雨的急躁。” 唐晚却生了一丝担忧道“话虽如此,但今日小主和郡主对上,万一?” 张拂莘不过是淡淡道“我若不和她对上,以她这般浅显的性子,不是更容易觉得我看人下碟,欺软怕硬了,保不齐更为羞辱。” 第二天清晨,宫人们早早就捧着漱盂等物进来,一应就如在宫中一样,伺候张拂莘洗漱更衣,她本来就是个睡眠很浅的人,在这帐篷里更是睡得不好,宫人们端上早餐,一碟玫瑰鲜奶糕呈上来,她不过是随意吃了两口。 忽然一个帽檐戴得很低的小太监通报后进来,礼数很周的跪下来请安“给张才人请安,才人晨安。奴才是皇上派来通传您前去陪伴圣驾的,才人快快跟奴才前去吧,还请别让皇上等急了。” 张拂莘下意识道“陛下怎么这个时辰传本主去伴驾?是去一道用早膳吗?” 小太监一只腿跪在地上,低着一个头道“才人您去了就知道了。” 张拂莘又喃喃自语道“可陛下这个时辰不应该都是在和王爷们议论国事么。” 小太监顿了一下“这个,奴才只是来传圣旨口谕的,您去见了皇上就知道了。” 张拂莘闻言便道“本主去找一找簪子,头上这支不适合面圣,去见陛下怎能不好好整理下仪容呢。” 那小太监立马道“皇上还等着呢,您直接跟奴才去便是了。”张拂莘眨了眨眼,小太监不由赔笑“奴才是说,才人您怎样都很好看,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张拂莘踌躇点头道“那走吧。” 才要往外走,这个小太监又笑着弓腰道“陛下请的是才人一人,身边的两位姑娘请回吧。”唐晚便很自觉往回退了退,白雪有些担忧道“小主。” 张拂莘淡淡一笑“那你们回去罢,免得我去伴驾,你们长时间等在外面容易累。” 其实白雪是想说,她从来都没有在御前见过这个小太监,十分眼生,而且他的声音和其余太监有所不同,略显低沉,但这些话她并没说出口。 张拂莘好奇道“公公,陛下的帐篷不是在那边吗?” 小太监走在前面,步子要迈得快一些“您有所不知,陛下今日早早就出来与王爷世子们狩猎,突然在林子里念叨了张才人,要奴才带您过来。” “陛下念叨…我?”张拂莘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什么时候她在皇帝心里已经有这种份量了,小太监没有搭话。 清晨的树林中,刚进去叽叽喳喳鸟啼声不绝于耳,展露出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她走在后面,看着暖洋洋的日光透着树林间的林萌照射下来,斑驳陆离的映在小太监灰褐色的衣袍上,前面是郁郁苍苍,一眼望不到头的重重叠叠,树木交错的枝梢繁盛的伸展,颤动的绿叶好像织成了扇扇穹门,穿过这一扇扇的门,越往深处那投射下来的光芒愈少,都被那些经年苍天的大树遮掩住,愈来愈静谧。 那些躲在灌木丛中的野兔,用胆怯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走过,然后又钻得消失不见。 地上是凋落的树叶,积得厚厚密密一层,人从上面走过去踩在那些枯叶上会发出“欻啦”的声音,最底下的枯叶经过雨润雪淋已经发了霉,散发出独有的气味,树林的深处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张拂莘不由得拢了拢双臂,忽而感到狐疑和警觉“公公为何还没带到?” 那个小太监却是头也没回“快到了。” 张拂莘却是背后忽而出了一层冷汗,头皮上的发麻直灌入心底,气氛实在太过诡异了,空气里的霉味越来越重,感觉这个小太监不太对劲,她平声道“本主觉得身体不太舒服,要不你和陛下说我不去了。” 那个小太监却是笑了“这就由不得才人您了。” 张拂莘心中已大抵有底,但还是强自镇定道“把本主带到这里你是何意?要知道对嫔御图谋不轨,那可是个株连九族的死罪,你不怕吗?” 小太监终于停下了脚步,以一个触目惊心的笑转头“才人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张拂莘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放开嗓子大喊“救命!来人——”这个小太监把帽子一脱,露出狂妄的表情“才人身娇体弱的还是别摔着咯!” 她用尽了权力逃跑,拼命大喊,尽管激发了求生欲本能,但作为一个女子腿脚实在使不上劲儿,眼看着离绝望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她将手镯脱下扔在地上。 看着地上这件价值不菲的首饰,男子果然如她希望的那样把镯子给捡了起来,身后响起了催命符一般的声音“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又何必拖延这点时间呢?不如替我也是替你自己省省劲儿。” 看来今天是冲着要她性命而来的!她很想问何人深仇大怨非要了她性命不可,但争分夺秒的逃跑中不允许她任何分神,慌不择路中早已不知道哪条是原路。 距离拉进时,她又狠心将脖子上的宝石项链一把用力硬扯下来,往后一扔,但这次男子却没有捡,反而喊道: “你这点小伎俩也想跑,等我先完成任务把你杀了,再回来捡收财物,也是一样。” 第十七章 豫王胡臻 - 权妃策 - 蔷硝月 张拂莘更拼命用力的喊,快被碰到肩膀时闪身到一块大石头之后,此时视线把对面的男子给完全挡住,但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冲过来,她快速说道“别人付出多少银子我愿以双倍付之!” 男子慢慢绕着石头,仿佛是一条正在悄悄靠近猎物的蛇“我不要你的银子,你为保命在使权宜之计。” 因为没有视野,难保他会突然回头转向,或突然加速,张拂莘当机立断的放弃这块石头而奔逃,她近乎是以毁坏嗓音的代价求救。 为之恐惧的一幕终于发生,男子没费太大劲儿追上了张拂莘,并拉住其衣,当衣裳被扯住以后她整个人失去平衡的绊倒在地,树林上方的光束被他的身躯全部给挡住,这是张拂莘生活不到十六载首次赤裸直视于死亡。 张拂莘咬牙怒视“我是陛下宠妃,你要是敢杀我,想想你的家人,都会受到株连九族千刀万剐的死罪,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来换那么一点点好处值得么!” 男子已起杀意,将别在裤后的刀拿出“别说什么宠妃,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得死了,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我杀了你的!” “你以黄金相许你放我的命。” “不要再陈词滥调,放你老子更加没活路。” “就算死好歹让我死个明白,到底是谁派你来夺命?” “哼,将死之人再没必要知道了!” 只听到“啊”的一声惨叫,张拂莘将头发上的簪子飞速插进了男子的手臂里,她一头秀发尽数散落在肩头,刚爬起来要跑,男子不顾手臂上的疼痛一把拉住了她的头发让她又一次摔倒在地,凶光毕露恶狠狠道“贱娘们,本想你能死得痛快一点,看来你是自找的!” 难道自己真的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了,这就是命数吗,她的内心如走马关灯一样,妹妹年幼还没出阁,既没完成复兴家族的使命,也没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好起来,权利,家族,义务,抱负,全都被一拳打散化为不甘与怨。 紧接着她又被狠狠捏住下颚道“你这女人怎么就像一块臭石头。”男子觉得异常恼怒,寻常女子在面临极度惊恐之下,会放弃求生,可她却有如此强烈的本能。 张拂莘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精美的玉石,小时候因为偷走兄弟们的书被父亲毒打一顿,发高烧时只能一个人瑟瑟发抖躲在被子里,在街上看见的一串串鲜艳的糖葫芦,那些一幕幕一桩桩在临死前闪过。 她怕死在树林里,成为一个连姓氏都不会留下的才人,葬去妃园寝,也没资格入皇陵,就算张家也会永远把这个女儿遗忘,不过是个不被在意的人。 “住手!”就在此时一匹雄伟的夜照玉狮白驹奔腾而来,“嘶——”的一下被勒得半蹄划踢在长空,马背上的主人身着玄色窄袖蟒袍,宛若神祇,高贵凌人。 男子正准备将刀刃送入张拂莘的心脏中,听到声音骤然一止,看样子来人是个皇亲贵戚,但那又怎样,既然只来了一人,那么这里荒无人烟谁又会管身份地位,这个男子已经变得穷凶极恶“最好别多管闲事,否则我连你一起杀了。” “你敢试试。”来人一个旋身从马背上下来将男子踹倒在地,男子马上捡起刀向他猛然冲去,他以弓为武器,抵挡住尖刃的进攻,甚至很快反客为主夺刀,短短间隙内男子明显感到自己不敌对方,暗骂一声倒霉东西,趁人专心打斗时闪身上马,双腿狠狠一夹马腹,迅速脱离现场。 大难之后的张拂莘衣衫在拉扯追逐中已多处破损,饰品全散,一头乌黑的长发披落在腰间,颇为狼狈,与他的高贵姿态反差强烈,她只觉得口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喉咙疼痛,声音粗哑却保持着礼仪之态,她敛色道“请问阁下尊呼?” “豫王胡臻。”豫王看着自己的宝马良驹越来越远,不由心痛,那可是他的挚爱珍宝。 张拂莘知道豫王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他全力拥护于胡衡,如今是个炙手可热的权贵亲王,本来以他生母地位不过是个容华,按理分封不到豫州这等嫡子才能分封到的州府,可皇帝亲自赐予了他这个荣耀,谁也不能说什么。 豫王身份显赫,外貌俊秀,性情儒雅,是多少名门千金的梦中良人,他到弱冠之年却未娶王妃,原因是生母病逝,他需得为母守孝三年,所以娶妃一事就耽误了下来。 张拂莘垂目沉声“才人张氏见过豫王殿下,万谢殿下救命之恩。” 豫王惊讶道“还以为你是哪家的县主郡君,原是个才人,可刚刚追杀你的是什么人?” 张拂莘的神情抑制着仿徨,又担多徒惹生非,摇头道“实在不知从何而来,那个人说陛下要召我伴驾,假传旨意将我带到这里后就凶相毕露,烦请豫王殿下可否护送妾身先行回去。” 豫王无奈一笑“你也看见了,本王的马被逆贼掳去,一时半会儿不能立即回营地。” 张拂莘恢复清亮的眼神落在他身后一扫“豫王殿下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身后没有一个仆从。” 豫王温和笑道“你还得搭谢那只被我追赶的黑麂,若不是黑麂一直狂逃不舍到附近,我也不会听到你的声音,那只黑麂体型健壮,是可遇不可求的鹿品,速度迅猛连我的侍从都追赶不上,是我不愿放弃。” 只见他说完从怀中拿出勺形一物,张拂莘心下惊喜道“这是司南吗?” 豫王慢慢蹲了下来,将司南摆在地上“没错,王公子弟们出来打猎时身上都会带着这个。” 张拂莘看着豫王有所动作后眉目一动,她说“古书里《论衡》曾提过,司南之杓,投之於地,其柢指南,但我还从没真正见过,甚至还并不能确定此物的存在。” 见识过皇长子和玉轮郡主的蛮横刁钻,张拂莘还是头次体会到皇室宗族里的光芒沁人之处。 第十八章 风云暗涌 - 权妃策 - 蔷硝月 豫王的笑容里带着一些微妙变幻“才人怎会有雅兴去看这样一本禁锢之书?”这本书反叛于现朝现代的正统儒家思想,以“诋訾孔子,厚辱其先”为名,遭到违禁,被时人称之为“异书”。 张拂莘莞尔“我并不反对三纲五常,也十二分尊崇于孔大夫子,仅仅是探究学术罢了。” 其实《论衡》是张拂莘最喜爱的古书之一,此书解世俗之疑,辨照是非之理,即以“实”为根据,疾虚妄之言,如果皇帝能参透这样的书籍,她就不会仅仅因为人为编造的拙劣预言被关进雨花阁里。 因此她从小在心里十二分尊崇的是王充,这样一位启智先知之人,却没受到应有的尊重,她也感到很是惋惜。 豫王好像很适应这样的树林,他笑“人们对于未知事物常怀恐惧之心,若不能以谶纬解释,秩序便难以安定。” 他也不知为何可以对眼前这个女子畅所欲言,大概是面对那些言官处处谨慎惯了,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盯着他的错处,难得在这样一个自然优美的环境下,可以不加掩饰的探书论籍。 而张拂莘几乎是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而出道“你倒是适合建立秩序。”说完她意识到什么便噤了声。 豫王爽朗一笑,似乎并不在意“才人过于抬举小王了,我本有意闲云野鹤,却是皇兄要我按部就班,待在朝廷里做事,要是能闲下来打猎,弄诗词歌赋,画画下棋,才是快哉。” 张拂莘看他神情自然,自己也就放松了下来,只是笑容带了几分愧疚“我不仅害你的鹿没猎到,连王爷爱惜如命的马儿也丢了,心下实在有愧。” 豫王道“今日之事若换成任何一个皇室子弟都不会不管,不然颜面何在?”他苦笑一下“那鹿就算了,只是那马是先皇赐给我的,就连皇兄来讨我都没给。” 张拂莘没想到那匹良驹的意义,深深看了他一眼“从今往后我欠王爷一个人情,有机会必相奉还。” “安安全全把你送回去便是还了。”豫王温温一笑,想也知道他并不在乎张拂莘说得话,更何况他也没有能用得着她的地方。 离营地不远处,豫王的人正搜寻过来,见张拂莘犹豫了一下,他温和的安慰道“别担心这件事情,本王会帮你和皇兄说清楚的,先派人送你回去更衣。” 张拂莘心下莫名一暖,因为这件事她虽然受其害,但一时之间还不知如何与皇帝开口,因为她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她在刚刚就怀疑了那个男人并不是太监,因为他的声音非常粗,如果皇帝知道这件事情难道不会产生芥蒂吗。 回到帐篷时心思早就百转千回,唐晚纵然性子内敛也是满脸泪痕“小主,奴婢还以为自己就要看不见您了,还好没事。”白雪直径跪下“请小主恕罪,是奴婢没能及时分辨奸人,害主子受苦受惊了!”张拂莘安慰一番“我这不是好好的” 一干宫人都纷纷围绕上来替她检查,有人直接去请了太医过来,宫人们上上下下皆是忧心忡忡。 刚刚换好衣裳梳好头的间隙,皇帝与豫王就过来了,还有得到消息的后宫众人,只是没想到玉轮郡主也在其中。 见到御驾都纷纷下跪请安,皇帝道了句“起来”,便率先过来,暂且压下怒气阴翳,平声询问道“爱妃没事吧?” 看到这样的情景,张拂莘忍不住含了泪“妾没事,不过有些磕碰之处而已。” 皇帝那张不辨喜怒的脸上青筋隐隐“若不是五弟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啊。”豫王恭敬而谦和“此乃臣弟分内之事。” 张拂莘委屈流泪间,皇帝平淡如常道“逆贼已经派人去缉拿,拿到定然碎尸万段。” 敬嫔却突然责问张拂莘左右道“不中用的东西,你们怎么服侍小主的,连假传圣旨都分辨不出来,主子糊涂你们就跟着一起糊涂也无人制止这件事吗!” 张拂莘冷冷抬眼看一眼敬嫔,明面上是关心她,实则是指桑骂槐加以怪罪。 皇帝的眼神扫过去的时候,唐晚与白雪等伺候她的宫人神情皆是不由自主的一个冷凛,敬嫔趁此机会继续道“这等没用的奴才留在张才人身边势必还会让才人闯出许多祸端,依妾来看,不如全都处置了罢。” 这一招使得恶毒,首先话里音外是说张拂莘自己闯了祸,其次要处置唐晚白雪她们,若张拂莘要救她们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就成为一个蠢货,要是不救她们,那便是失去了左肩右臂。 没想到阴贵妃忽然温和发话“这个意外也不能全怪底下的人,作为宫婢就算心存疑惑,也肯定不敢当场质疑御前的人,再加上从前也没有发生过假传旨意谋害性命的案例,她们没防备也是情有可原,还不如留下她们将功补过呢。” 贵妃一向深得人心,对待上下都很亲仁,时常袒护宫女奴婢,这一番话说得自然极有份量。 只有赵珑华是得到贵妃提携的人,此刻心下意味不明,贵妃娘娘竟会帮衬张氏,其中肯定有何联系,不仅仅是那样。 她不知道贵妃这样做确实是有原因的,两个奴婢之中,有一人,留下以后还有很大用场。 毕竟布下棋子怎能折在棋盘开局上呢,下棋的人真正运筹帷幄。 皇帝刚想发落二人,听到后思索一番后道“贵妃言之有理,便令她们将功折罪。” 敬嫔不明其意的皱眉,贵妃怎会看不出自己和张氏不对付,非要出手捞一把,但听皇上都已经给出结论,于是只好作罢。 此时玉轮郡主在一旁看她们唇枪舌战,直接对张拂莘口气质问“我都快糊涂了,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怎么不说清楚啊?” 场上一谧,也只有郡主敢这样直言,站在人群最后的柳选侍和林选侍同样是一头雾水,但这具体是个怎样的事,她们不知道,也不敢问。 第十九章 如人饮水 - 权妃策 - 蔷硝月 豫王半是宠溺半是责怪,语气流露出不满“玉轮!不可以没大没小的。”玉轮郡主冲着豫王撒娇道“哎呀五哥!三哥可都还没说我呢。” 皇帝并没理会玉轮,只是对张拂莘道“好了,今天发生了什么,你可以都与朕说。”豫王轻柔的鼓励道“有皇兄在,你大可不用怕。” 她的心里平静安定下来,舒口气“今日晨时,妾身正在用早膳,突然一个小太监进来,神色匆匆的叫我去伴驾,反复催促,妾也怕陛下等急了,于是便跟着他走了,还没出去他又让晚儿她们留下,带我往树林里走,说是陛下在狩猎。” 张拂莘在努力回想着“进了树林里越走越深,妾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晚了,然后豫王殿下及时赶到,贼子与他过招之间就跑了,殿下便护送妾身回了营地。” 贵妃听完后忙问道“你可看清楚那个贼人长什么样了,还能认得出来?” “能认出来,那人长着一双连眉阔鼻和宽下颚,眼睛不大也不小。”平心而论,站在面前叫她认她是能认的,只是这长相大众,她只能尽力形容。 豫王忽然想起了自己交手打斗的画面“才人想想,贼人来的时候可有帽子吗?” 张拂莘眼睛一亮“帽子,他把伪装的帽子扔在了林子里,陛下快派人寻找,没准还能找到。”那顶太监帽必定是出自于宫中,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 皇帝吩咐道“高士,这件事交给你去办。”高士忙不迭道“是。”随即立马转身出去了。 场上早已有人听得心怵,这个张拂莘福大命大居然逃过一劫没死,都靠瞎猫撞上死耗子,平白无故冒出一个豫王,不论如何,这件事绝不能败露出来。 玉轮郡主眨了眨眼疑惑道“现在去找能找到吗,万一贼人自己回去捡走了怎么办。” 张拂莘想了想“不会,这个林子里很大,他一个人搜寻不亚于大海捞针,其次他返回现场容易被人抓到,想必是个人都不会冒那么大风险回去。” “原来如此呀。”玉轮突然发现她顺口接了张拂莘的话,一时之间闭嘴。 此时赵珑华合乎适宜的嫣然一语道“陛下,时候不早了,您白日时骑射就过于疲劳,这件事要等高士那边进展,陛下不宜太过操心。” 唐晚还没来得及告诉张拂莘今天赵珑华在围场赛马一举得宠的事情,当场被晋为容华。 赵珑华本就是武将之女,得承家门风范精于策马,她今日换上了鲜艳的马布裙,脚上穿着简洁干练鹿皮靴,除了一对绿猫眼耳坠,其余的不过是以金玲系在发上,面容也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她更为明艳动人,在赛马场上,英姿飒爽,韵味十足。 伏身马鞍的她像是一团烈火般,艳阳也不如她一半耀眼,飞眉如髻,朱唇犹血,从皇帝身旁惊艳跃出,这种风姿漂亮得让原本伴驾在侧的林选侍衬映得黯淡无光,望尘不及。 她要求与皇帝赛马,要是她赢了,就有资格与帝王宗室男子们一同参与狩猎,连皇帝都怔住了,这个要求真是闻所未闻,自古以来都不会有女子参与狩猎这项活动。 赵珑华的马本来就比皇帝小一圈,加上皇帝骑的是名品良驹,一下就把她甩在身后,但赵珑华那一番马术漂亮至极,整个人就如怒放的蔷薇,华丽而张扬。 她在这场比赛里毫无意外的输掉了,可皇帝却龙颜大悦,不仅同意她的要求,还当场晋了容华的位分。 有了赵珑华的温声软语在前,皇帝的确是觉得乏累了,于是道“令太医好好照顾张才人,余者都回帐篷休息去吧。” 赵珑华不禁傲然相视,她明白比起去怜悯安抚张拂莘,自找厌烦,他更想触碰自己烈火那样的明艳,寻求公务外的轻松,男子向来如此,拥有佳丽众多的帝王越是,只是这些情感自然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 皇帝带着赵珑华一走,众人自然而然也都做鸟兽散了,这份傲然挑衅如烙一样,不着痕迹的扎在张拂莘心头一角,再无二人能体会余留的微妙。 这顶帐篷里头只剩下拥翠阁主仆时,唐晚捧上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过来,摆出几样美食,里面是清炖云腿,珍珠圆子,蒸鸡脯,虽是简单菜式但也色香俱全。 张拂莘饿了一整天,早中晚膳都没吃,徒撑一副疲惫的身体,不过她却没立马去动,只是询问“供应膳食的时间早过了,这饭是哪来的?” 到了米兰围场里,所有嫔御们的饮食都统一按时供给,过了时辰便是没有,因为这里随行带的御厨要供给太多人了,除了皇帝妃嫔们,还有宗族亲眷,无法完全顾及,所以品阶低的嫔御只能按规矩供给。 唐晚隐含愉悦兴奋道“这是豫王殿下身边的随从小陈交给奴婢的,说知道您一天没进食,忽而想起于是顺便,差遣送来这些。” 张拂莘怀抱谨慎之心,用筷子翻了翻里面的菜,小陈确实是豫王身边的人,那么这食盒应该没问题,她的性命是才捡回来的,总不能又轻易丢掉了。 这三道菜都是很清淡的肉菜,非常适合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吃了两口,心中忽而泛起凉薄与酸涩,皇帝内宠众多,那么多有美貌有才情,身份高贵的女子讨好于他,自己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了。 前个晚上许下荣华富贵又如何,第二天转眼即抛诸脑后,哄他开心了又得到许多名贵的赏赐,因为别人一句预言诬陷就又把她禁闭起来,哄得开心又乐意带到围场,捉摸不透犹如海底针一样。 说来自嘲,豫王是唯一一个能想到她饿不饿的人,可是,只是他的身份与自己不过是两个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张拂莘忽而别扭,本自诩冷情,现在却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凭空生出这些,真是魔怔。 不过一天,林子里的帽子就被找到了,其实周围树林实在是大,又没方向,但从晚上开始,就有多少人打着灯笼不合眼的开始找,皇帝的旨意没人敢怠慢。 那顶帽子专属于太监服饰,于是一层层追查,却很快传来一个杂役小太监畏罪自缢的消息,他在死前承担下了所有罪责。 听到这个消息,张拂莘非要亲自去看,证明尸首不可,在皇帝同意下,她只看了一眼便咬牙“又是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第二十章 黄雀在后 - 权妃策 - 蔷硝月 张拂莘平静道“陛下,凶徒并不是他。” 皇帝眉头不展,对一旁道“高士,这个内监是何背景,近期可有与谁来往?” 高士道“回陛下,奴才已经追查,此人近期并无异常之事,而且家中清贫,无父无母但有个兄弟。而且事发白天时,查下去每一个人都有在场证明,各司其职,只有此人称病不在。” 皇帝震怒下重声“既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到嫔御的帐篷,假传圣旨,意图行凶,哪天就能有刺客光明正大的走到朕的寝宫里来。” 天子一怒,高士赶忙跪下,苦着一张脸忠心耿耿道“皇上息怒啊,有三千军镇守,刺客便是想插翅都都飞不进来,况且一日有奴才在,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誓死护皇上。” 在宫里的老太监个个都是人精儿,什么话好听就说什么,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本领,更别提已经坐上总管太监的高士了。 三千军,张拂莘忽然想到,她斟酌来去决定还是说出“会不会凶徒不在内宫的内侍监里,只是想借此伪装?” 皇帝细想一番,这件事关联内庭本想交给贵妃与敬嫔去查,但听张拂莘之言,忽而觉得不仅仅是内庭的事,于是沉声“去喊豫王过来,张才人退下吧。” 猎场里玉轮郡主远远看着赵珑华的身影飞骑而过,不由羡慕“她的马骑得真好,我可还从没见过把马骑得那么好的女子。”于是一时起了兴致命令侍女道“我也要骑马,快把马给牵过来!” 侍女们对视一眼“可是王妃殿下吩咐说……” 然而话都没说完就被玉轮打断“母妃又不在这里,难道本郡主想骑个马都不允许吗?” 侍女们平时也陪郡主做过多少荒唐玩闹的事情,这次迫不得己也只能按照玉轮的吩咐找了一匹看起来比较温驯的马,玉轮却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她以为骑马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如今马在她面前,她都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于是玉轮让两个人趴跪在地上做肉垫子,另两个人各一左一右的扶着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折腾玉轮才踩着侍女摇摇晃晃的上马了,她模仿着看到过哥哥们骑马的样子,紧张不已的握紧绳僵用力一抽。 马儿本来就是一个有灵性的动物,它的情绪很容易取决于周围环境和驾驭之人的心境,如果驾驭之人感受到恐惧和压力,那么马儿亦是。 玉轮胯下的马被那一抽后突然受惊狂奔了起来,见过这副场景才能实实切切体会到什么叫疯如脱缰马,玉轮惊恐得紧紧将身体特别是腿紧锢着马儿,手上的绳子也狠狠勒住,可越如此,马就越是不受控制,她惊恐的大喊大叫道“救驾!救驾!” 她意识到从这样的马儿上摔下来的话,一定会成为一个半身不遂的残废时,一边颠簸一边嚎啕大哭“有谁来让马停下来!快让这畜牲停下来啊!” 侍女们都着急的追着马跑,她们快吓死了,要是郡主出事,她们全部一个都活不了,可这么做实在是无济于事,甚至一个侍女已经急得摔中鼻子。 周围的奴才们已经有人拿起弓箭,朝狂奔的马射去,可是无一个中,甚至还从玉轮身边擦边而过,立马就被她的侍女给阻止呵骂“都疯了?要是射中郡主,你就算有十颗脑袋都不够摘!” 玉轮感觉到身体已经筋疲力竭,下一刻随时会被甩出去,哭得泪涕横流的祈求“父王母妃,你们在哪里!” “嘶——”马儿突然仰天长啸,是一支利箭插在了马喉咙里,鲜血喷涌出来,随后这匹马儿卿然倒地,玉轮跌在地上的那一刻张拂莘已经垫在她下面了。 原来这匹马冲着张拂莘的位置奔向而来时,她当机立断将附近最近的一支箭捡起,豁出恐惧之心,坚毅的用箭狠狠插入横冲的马匹喉咙,又在玉轮从马背倒下时,用身躯接住她,玉轮没有任何缓冲余地的压在张拂莘身上,骨骼传来疼痛的感觉。 死里逃生过后的玉轮郡主坐在地上,“哇”的一下哭闹起来,侍女与猎场的奴才们惊叫着急忙跑了过来,团团重重围拥着玉轮。 张拂莘右手扶着自己的左肩,看着边上的玉轮郡主,只有唐婉与白雪跑过来关心主子,既担心又着急道“小主您没事吧?” “我没事。”张拂莘只有简简单单那么一句话,但她身上分明多处擦伤,马的鲜血也溅洒在她清雅的衣裙和脖子上,冰霜般的冷眸却流露出和平日里温和平静时不一样的光彩。 而旁边的场景却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众星捧月,尽管玉轮并没哪里受到损伤,但依旧是被吓坏了,尽管在众人的安慰下大哭着“那畜牲怎敢这样对我!本郡主要将那匹马五马分尸呜呜呜——” 张拂莘听到这话不由可笑,其实不怪郡主,从前敢献到她面前的动物都是先被驯服的,猫狗兔子鹦鹉,为了讨好小郡主,这些被驯服后的动物都是极其温顺的,所以玉轮郡主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绕着她转的,直到碰上这匹烈马。 年纪稍长一些的侍女在讨好的哄她“五匹马拖着一匹死马,奴婢还没见过那么有趣的场景呢,敢伤郡主殿下,当然得碎尸万段才是。” 这时张拂莘却一盆冷水浇在玉轮头上“畜牲可认不清郡主身份有多么高贵,不会让着郡主殿下,你从前在湘王府,自然人人巴结奉承,倘若有一天郡主需要自食其力,或者说对方就像是这匹烈马一样,不需忌惮你的身份,那么这些任性妄为就会反噬你自身。” “你!”玉轮张口就想讨伐,但突然想到是张拂莘把自己救了下来,救命之恩在前她怎么也还不了口,心下底气不足“别以为你这次救了我,我就会怕你!” 张拂莘失笑,这是小孩子才会说得话,她不愿意去计较,身上还疼,她扶住唐晚站起来,语气平常道“我可不是为了救你,我是怕你的马横冲直闯伤到人罢了。” 白雪很审视时度的说话道“小主,您要赶紧回去上药才是,您伤得不轻呢。” 张拂莘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嗯”了一声,直接带着自己的宫人从这个地方离开了。 远处的人看完这一幕,手里握着藏红花调制的猛剂,转身勾起笑容,心想真是可惜,张拂莘果真是命大呀,如果没有主动救玉轮郡主,那么她就铁定是马蹄下的亡魂。 第二十一章 鸟为食亡 - 权妃策 - 蔷硝月 回到帐篷里,唐晚回想到那一幕就觉得心脏突动,她小心翼翼给张拂莘敷药“小主,您以后可千万别再干那千惊万险的事情了,若是您遭遇不测,叫奴婢可如何是好,旁人也就罢了,可奴婢是小主带到宫里来的,偌大天地间唯有您能庇护……” 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这一番话也是诚恳至极。 张拂莘敢拦下那马儿,若是手中的利箭不稳,出手迟疑或角度偏倚,只怕早已被马蹄践踏而亡,她却决绝的将马儿一刺毙命,对于一个弱女来说,实在是残忍而凶狠,就算是男人也自愧不如。 正好白雪打着热水进来“晚妹妹说得什么话,咱们拥翠阁上上下下哪个不盼小主好,哪个不以小主为庇护呢?小主这等当机立断的勇气让奴婢倾佩不已,只是未免冲动了些,您不应该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张拂莘不置是否,悠然一笑“白雪最是机敏,晚儿迂回,你们都是本主在这宫里最得力的人,自然知道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今日我给湘王府卖了人情,来日必定是有用处的。” 唐晚眨了眨眼“可是那玉轮郡主,也不知会不会领小主的情。” 张拂莘瞧着她“就凭徐宝林三言两语的挑唆,在湘王与王妃眼里能算什么?王爷王妃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知道救了他们独生宝贝女儿有多重要。” 白雪叹了口气道“说到底还是小主以德报怨,湘王府再得势,也无法伸手到后宫里来,这种人情哪里值当拿命去换。” 其实她说得话也没错,张拂莘想,若真要算计起来,这件事并不知道能带来多少收益,可若是一个失手,付出的可是无法想象的代价。 想起上次在树林里遇险之事,张拂莘其实是一个惜命的人,却总是在用十分的筹码,去下只能得到三分的赌注,毕竟,家世平平想要出头,只能选择另辟蹊径而已。 过一日,玉轮郡主托侍女到张拂莘的帐篷,送来湘王府秘制的金疮药膏,张拂莘捏着这个小巧精致的金瓶,水葱儿似的指甲轻轻摩挲着凉滑的圆润触感,笑了笑道“看来郡主想了一个晚上想通了,巴结甜蜜的话嘴上说起来容易,却不是谁都能付以实际行动。” 白雪替她试了试,抹上清凉气味清细,却担心道“药是好药,只是小主腿上几处皮肤,怕是要留疤,世间没有药物是可以将这些伤口恢复如初的。” 张拂莘眸底很深“女子向来最爱护外貌,身上的皮肤亦是,若不能复原,也是安之若命之事,只是希望这些伤能够告诫皇上,我是为了皇权与宗室避免发生冲突,而留下来的。” 唐晚微微惊讶道“竟还有这层考虑在里面。” 张拂莘正要再说什么,御前的人却急匆匆过来禀报凶徒找到了,是出现在军中里,召她前往去认。 帐篷两侧包围了数十名侍卫,氛围看起来非常严谨,他们板着一张铁脸替张拂莘掀开帐篷,她从容踏着裙裾走了进去,直接向皇帝俯身拜道“妾身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你过来看看。”皇帝威严的负手而立,声音沉冷,她抬起头,看到豫王身边死死扣押着一个身穿兵甲的男子,此人皱起眉头目光似是若有若无的狠戾,张拂莘瞳孔急缩,这正是要取她性命之人! 张拂莘僵硬的面容上是被隐约激怒的表情,急急恨声道“陛下!此贼正是假传圣谕,图谋行刺,胁迫嫔御,威害宗室的狂妄恶徒。” 皇帝并没有想象中的雷霆大震,冷冷看着那名士兵,却是猛然一下将他的脸踩在地上,听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是谁指使的?” 士兵的脸狠狠磕在地上,他僵持着,鼓起勇气道“事到如今我只求一死,只希望你放过我家人。” 皇帝更加使了几分力道,似乎要将士兵的颧骨给踩碎一般,是那种可以主宰所有人生死的可怖“朕问你这个吗?朕是问你是谁指使的!” 士兵咬着牙似乎横下心来“我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只求皇上得放过我的家人。” 皇帝的脸已经铁青到一定的程度“就凭你也配和朕来谈条件?” 豫王此时却淡淡的开口“皇兄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劝你招认,本王可以将你族里的妇孺孩童保下,若你坚持,只怕你满门都会牵连。” 士兵知道自己是肯定难逃一死,他当时逃回营地之后才发现身上不小心在搏斗中留下了伤痕,但军士三千,他还心存侥幸也许自己在那么多人里并不会被发现,却没想到上面的人追查下来却那么快。 他经过激烈的思考挣扎,最终说道“是宫里的一位娘娘,托人以黄金五百两相诱,告诉我只要将张才人骗到树林里去,便许荣华富贵,迁仕升途,我本不敢置信而不愿,那位娘娘托来的人却说,她生育皇子贵重,今后她的儿子能真正助我平步青云,而且还将一百两金直接给我,告诉我事成之后,便追加那四百两金。” 本就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卒,家中一年开销也超不过十四两白银,这辈子见都没见过黄金,更何况是一下子那么多的天文数量。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对穷恶来说,五分利益就能让人铤而走险,若是十分的利益就敢触碰民间法律,三十分利益足够让人去冒那砍头死刑的风险,而三百分甚至更多的利益……则可以让人胆子大到去犯那株九族的滔天罪行。 皇帝大怒“哪个娘娘?还有勾结军营的本事,是要谋逆不成?” 后宫干政连都是罪责,更何况是勾结外部军中,一旦落实,那么她所承担的后果不堪想象,张拂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有孩子的娘娘整个宫中只有阴贵妃与敬嫔两个人,阴贵妃与她无冤无仇,剩下就只有——敬嫔。 仅为了贪图一己痛快,花费那么大的力气置自己于死地,敬嫔到底只是个宫女的出身,走一步看不过三步,若换作别人,也肯定不愿去做风险大收益小的事情。 士兵眼里丧失了一开始的那股狠劲儿,面对审迫,觉得自己横竖不过脑袋一横,他滚在地上道“对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家里老婆随你们砍,只是我老娘年纪已经大了,宫里哪个娘娘我是真不知道,但她出手大方,又信誓旦旦的许我仕途,应该是个极其有地位的娘娘,该说的我全都说了。” 豫王看了一眼,对皇帝道“不如将人送去大理寺审刑,刑法之下,此人必能吐露出更多讯息来。” 皇帝听完以后面色阴晴不定,半响后沉声道“不必了,拉下去五马分尸,抄家杀无赦。” 第二十二章 原形毕露 - 权妃策 - 蔷硝月 张拂莘冷冰冰的看着,她遭受生命威胁,自然不会动恻隐之心,传圣旨,杀嫔御,袭亲王,死无全尸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下场,只是那人的妻儿要不幸遭受连坐之罪。 生杀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的事。 士兵口里突然骂起来“这世道你们皇族权贵几顿饭就抵过贫民劳作半辈子,就知道抄我家算什么本事,过来找我的是你们皇权,现在要定罪杀我的也是你们皇权,可你们比我更加该死!”他马上被堵了嘴拖下去了。 张拂莘将全部的事收在眼里,袖口握紧,走到皇帝面前俯身道“陛下,有人想要妾身的命。”她看起来隐忍而克制,却让人感觉到她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像要喷流的怒意。 皇帝却淡淡道“此事朕会彻查,先回去吧。” 张拂莘不甘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只能回去,豫王作个揖“臣弟告退。”皇帝挥手允退。 出去之后豫王似是不经意间对张拂莘说道“本王劝你别再查下去,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张拂莘狐疑不悦“此言何故?” 豫王颇有深意的含笑道“这个世间再没第二人比我更了解我那皇兄的个性,他绝对不是个不考虑后果就做下决定的人,他将那逆贼直接处死,便已经是不想把那个幕后娘娘给彻查出来。” 张拂莘惊骇之下完全没想到过这一点,她一直也以为皇帝一样希望能将那幕后主使之人给找出来,可她从没想过皇帝并不愿意因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才人处置一个主位妃子。 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豫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不想你吃心,可我推测得不会有错,他若想查,一定会在处死之前事无巨细去审问清楚,他不想动的人,大概身份非浅,你若揣摩不到皇兄的心意,很容易失势。” 张拂莘心中骤然一紧,背后生出许多凉意,强笑道“多谢王爷相告,妾身自有思量。” 湘王妃相邀时,赠了一整箱的黄金。 这份作为搭谢张拂莘的礼物,贵重而又十分直接,再华美的锦缎首饰,也不比切切实实可以支配的钱,来得更有用处。 王妃还真是知道她身为一个步履薄冰的才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她话语关切“才人的身子养得可好了?” 张拂莘和气微笑道“多谢王妃关怀,妾身已经不碍事了,湘府的药很有效果。” 湘王妃孙氏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轻轻笑道“论纲常你唤我一声王妃,可要论起伦理,你还能称我一声婶子,现下没有旁人,别人说见面不如闻名,要我说百闻不如一见。” 张拂莘很快便听懂了她说的话,面色一敛“妾身哪里敢担闻名一词,不过是个深居后庭的嫔御罢了。”孙妃可以以伦理定称呼以示亲近,可有尊卑在前,张拂莘当然晓得轻重。 孙妃笑意不改“玉轮是个一根直肠通到底的孩子,之前跟我说过她听来的事情,我还加以教导,要她远离蜚短流长,谣言可以杀死人,对我们这些外人而言就罢了,不过才人身在后宫,还得多加注意才是。” 张拂莘闻言一凛,却是从容不迫笑道“王妃能够指点,妾身不胜受用,不过时日还长,流言止于智者,兴于愚者。” 孙妃不置是否,却颇有深意“谣言不仅能止于智者,还能止于尊者,后者才有能力去肃清不端。” 张拂莘相信,孙妃绝不是一个爱绕弯道的人,于是道“王妃意指的是?” 孙妃轻笑“贵妃跟我有很多年的交情了,从前在雍王府邸时,她为皇上挡下刺客一剑,甚至性命垂危,我真的很佩服这位娘娘,她为自己的丈夫牺牲了常人所不能及,又很有能力将所有事治理得井井有条。” 张拂莘眸色一动,只是微笑道“贵妃娘娘的确令人敬仰,成为妃嫔典范。” 孙妃略顿一顿“一干宝林选侍终究是不入流之辈,没人能看得进眼里去,但以才人的资质,若身后有个支持,将来晋嫔封妃,也是指日可待的。” 张拂莘沉吟片刻,想起了阴贵妃当日替她保下了唐晚二人,原来早已有笼络的心思,孙妃这一番话里,点明了机会千载难逢,因为这个阵营不是谁都能进的,门槛难登“这些话妾身都铭记于心了。” 孙妃看着她道“不管如何,我都感谢才人豁命救下小女,你也别有负担,回去为自己想一想。” 张拂莘告退后,心道贵妃是借着湘王妃之口,向自己表明了态度,这不失为一个应对敬嫔的缓和之策,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纠缠不清,好像随时能把她吞噬一样,让她难以喘息。 另一顶帐篷里,敬嫔将选侍林汀召来,冷声训斥“真是没用的东西,枉费本宫替你一次又一次的争取机会!” 林汀长得清秀,拥有一双曼妙的丹凤眼,一口皓齿齐而细,衣裳上绣有一株株杜鹃花,手戴玛瑙串子,别有一番动人之姿,她的额头上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神情却是镇定自若的“敬嫔娘娘息怒。” 敬嫔冷眼道“你自己算一算,以你末流的家世,和平庸的姿色,哪里能有资格跟着陛下来米兰围场,哪里有单独与陛下侍驾的机会,若不是本宫给予你的,你猴年马月都见不到陛下一面。” “娘娘能谋善断,又肯镶助妾身一个卑微之躯,实乃妾身天大的福气。”林汀知道,自己态度只有一再承认卑弱,并奉承于敬嫔,对方才能觉得缓和些。 敬嫔的神色不胜狠毒“是谁告诉本宫,狩猎之事惊险万分,总有不知所踪或被狂兽践踏的人,张拂莘正好会在今年意外死亡的名单上,还好意思说万无一失?” 林汀冷静辩解道“若不是豫王横生节枝,之后张氏又先行杀了那马儿……” “住口!本宫白折一百两黄金事小,现在那个蠢货被抓五马分尸,险些败露本宫身份事大,张拂莘还因为救下郡主被湘王府另眼相待,还有你,本宫为你安排机会侍驾,你却没用的被赵珑华给抢走所有风头,你说你是不是个废物!”敬嫔提起这些事时简直恼怒到极点,恨不得把手上的杯子砸在林汀的头上。 林汀的心理素质不得不说是极好的,这话骂得这般露骨,换作旁人早就不知所措了,她却还能挤出笑容道“英雄救美,本是一段佳谈,可王侯与嫔御若阴差阳错成为里面的主人公,就显得无比怪异了,豫王这条线咱们得放长来看。” 敬嫔思忖后,突然哧了一下“没想到一个小小县主簿的女儿,还能生出那么一副黑心肠子,你们家一定指使你们上头的县令干过不少龌龊事儿。” 说罢觉得十分有趣儿,竟笑出声来,林汀陪在一旁咧了咧嘴,她咬紧了下牙关,父亲曾说过,成大事者必先含垢忍辱。 第二十三章 兰薰桂馥 - 权妃策 - 蔷硝月 米兰围场的行程终于结束了,张拂莘不知为何,皇帝始终没有追究幕后真凶的责任,这件事竟会不了了之,而本次最大的赢家,显而易见是荣宠满门的赵容华。 回到皇宫里,张拂莘想了想给关雎宫鸿宁殿递一道请帖过去,没一会儿就有女官来请。 进去行礼之后,发现赵珑华也在,她蔻妆华美,意气风发,周身佩戴御赐之物,贵妃正和颜悦色与她交代着什么,见张拂莘过来,指了指那个早早留出来的空位道“赐坐。” 张拂莘不是第一次来鸿宁殿,只不过这一回的心境很有不同,她坐到那个余留的空位上,次于赵氏之下。 贵妃话语如常“外面可是在下雨吗,听苑琅说,张妹妹在雨雾里慢行。” 张拂莘并没立刻回答,迟疑一转“从宫里出来就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可妾身若折回拥翠阁拿伞恐怕来不及,于是妾身一路向鸿宁殿,尽早避雨。” 贵妃含笑不语,赵珑华颇有意味看她一眼“妹妹很会挑地儿,知道哪处好避。” 张拂莘淡淡一语“自然不及姐姐先到。” 贵妃面色不变“好了,姐妹之间最要紧的是心齐,张妹妹在围场里想必受了不少委屈,赵容华理应去关心两句,问一问张妹妹。” 赵珑华眼底倨傲,正辞道“娘娘跟我都很关心你的事情,自然是想帮你的,但你知道什么,都得告诉我们才是。” 就算同在一营,赵珑华也始终觉得,自己是远远压过张拂莘的,没必要引以为己。 而张拂莘选择了无视,只是看着贵妃说话“陛下后来传妾去认过刺客,人已伏诛,只是……” 贵妃挑眉一笑“只是什么?” 张拂莘思考一番,将当日有的话全盘托出,那士兵对于幕后主使的描述,让贵妃越听,脸色越沉。 生养过贵重的皇子,还有实力雄厚许的黄金,在宫中极有地位,这些关键词种种加持,越听越像眼前这位贵妃娘娘。 赵珑华皱眉“你说的都是实话?” 张拂莘只是继续道“陛下如今迟迟没有动作,只怕背后已经对您起疑,妾身今日能在鸿宁殿,自然已为娘娘考虑。” 贵妃很少生气,现在亦是,对张拂莘说话也温和“敬嫔生了老大,做事也是越来越大胆了,此事非同小可,不过她暂时也不能对你伸手,以免扎眼太过,实在有事便来鸿宁殿禀,本宫既拿了协理权便得为后宫分忧,张妹妹明白了吗?” 张拂莘听完,诚心一笑“贵妃娘娘贤德。” 贵妃点一点头“赵容华最近圣眷正浓,自己好好把握就行了,等雨停了,便叫人送两位妹妹回去吧。” 也不知道往后几日,贵妃在乾苍殿里说了些什么,敬嫔被贬谪成为婕妤,非诏不得见,她带着皇长子去找皇上,哭得眼都肿了,大呼冤枉,又去求太后,可太后也闭门不去见她。 以湘王之女事,皇上本想晋张拂莘为容华,却被皇后以嫔御晋升不宜太快为由,阻隔下来。 拥翠阁。 张拂莘请了班兰璧入室,与人叙话道“在围场的刺客已经死无对证,苦无证据,不然王氏不可能仅从嫔降到婕妤那么轻松。” 班兰璧看着张拂莘,眼中犹豫不定“这几日我寻你,宫女却说你到鸿宁殿去了。” 张拂莘一愣,没想到她会说出另一番话来“姐姐……” 班兰璧脸上变得严肃起来,问道“难道就连你张才人,都要给阴贵妃做卒吗?” 张拂莘别过头微微蹙眉“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更何况阴贵妃不是恶人,她在围场出言帮过我,你不要一副对我很不耻的样子。” 班兰璧心里一痛,转到她面前道“有你我姐妹扶持,又何必要对她们马首是瞻?” 张拂莘定定看着她,眸光渐冷下来“我在米兰围场中,被乔装打扮成太监的刺客,带到林子的深处去,要恶狠狠去置我于死地,好容易捡了性命回去,王婕妤趁机想斩除婉儿与白雪她们,这些是说话轻巧就能解决的吗?” 班兰璧一时语结“我只是,不想你去搅和鸿宁殿那趟浑水,妹妹你为何这样误解我?” 张拂莘叹了口气,眉眼似是结了一层寒霜“你永远不会明白,我跟姐姐是不一样的人,姐姐身后有骄傲的东海班氏,而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罢了。” 班兰璧拉过她的手,目光真挚“有一事,我不知道合不合适说出来,但我为妹妹担心。” “自然是但说无妨。” “妹妹可还记得,之前的选侍朱氏。”提到了废除之身,班兰璧颜色又严谨几分。 张拂莘神色不变“我是知道,她又有何干系?” 班兰璧似乎在思索如何表述,翠眉微凝“朱氏出事之前,我曾在关雎宫偶然间看到她出入贵妃的鸿宁殿,但愿是我想多了,当初麝香玫瑰案跟阴贵妃的瓜葛……” 张拂莘微愕道“我记得,朱氏可不是关雎宫的人。” 班兰璧亦叹气“正是如此,之后她出了那件事情,让我觉得并非是巧合。” 张拂莘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说了句“贵妃娘娘贤德仁厚,是公认的好名声,这些是不争事,只能肯定是那朱氏自作孽。” 班兰璧其实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偶然看到的,只把猜测跟妹妹说而已,若真如此,她对朱氏的所作所为,比赵容华和徐宝林等人可怕得多。” 张拂莘柔声对兰璧宽慰“我明白,姐姐是不想我沦到弃子的那一步,重蹈朱氏楼氏覆辙。” 班兰璧心中有些凄楚“其实,这宫中有谁又能够独善其身,手上一直干干净净,只是我实在不愿与那些人为伍,并且,希望妹妹也能一样。” 张拂莘喘息一口气,涩涩回以一个微笑道“姐姐放心好了,妹妹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去做那违背自己心意的事。” 接下来二人又相谈许久,张拂莘自叹不如,兰璧着实是个品格高贵的女子,可她理想天真得像一个诗人,犹如满腹香气的兰花被移植进了后宫复杂诡诈的深渊,危险重重,只怕粉身碎骨。 班兰璧拒绝过皇帝出游,以不合身份的口吻劝诫皇帝,效仿却辇之德,但胡衡并不是汉成帝。 第二十四章 秉烛而眠 - 权妃策 - 蔷硝月 皇上自围场后第一次翻了拥翠的牌子,张拂莘在乾苍殿的寝宫里等到很晚,也没看见皇上的影子,在龙延香的舒缓下,她昏昏沉沉靠在软垫上睡着了。 宫殿中,高台上的宝座折射出诡异的光线,从座椅底下慢慢横生出狰狞的荆棘,慢慢攀爬而上,宝座上的女人一动也不动,任由这些荆棘扎进她的血肉里,张拂莘看到这样的场景想逃,脚下却怎样也无法使唤。 女人身上的金凤华服已经千疮百孔,沾染了斑驳的血迹,她的脸如同木偶一样僵硬,细看下浓眉如水墨,一双光芒奇异的眼睛,那是——张拂莘的脸。 张拂莘想要尖叫,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来任何的声音,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惊恐间,宝座上的女人消失不见了,留下一摊黑血染了座,缠绕在椅上的荆棘,突然伸展开来,一点点从地上攀延而来,百数上千,相互缠绕,甚至粗藤上的尖刺还在蠕动,她却动弹不得。 四周,黑暗在一点点从最外开始,侵蚀着她所站的地方,慌乱中,她摔倒在盲区,绝望的闭上眼睛。 走吧。一个温暖的手掌向她伸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疑惑道,是陛下?对方像是一团模糊的光亮,面容并不清晰。 张拂莘情不自禁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就在那一刻,模糊逐渐清晰起来,她不由怔住,不是陛下,怎么会是他呢! “让你久等了。” 从梦中惊醒时,那个噩梦甚至还在眼前挥之不去,但见皇帝坐在一旁,她稍微醒神后扶正自己的姿态,起身道“妾给陛下请安。” 皇帝语调平平“不必多礼了。” 张拂莘莞声揉了揉眼睛道“陛下来了多久,也不叫醒妾身。”她将纱衣一披,目色如月华倾泻般,打趣儿道“留妾身与周公独处。” 皇帝似乎神色有惫,手上拿着茶杯,露出一个缓和的微笑“朕羡你睡容香甜,便让你睡了一会儿。” 张拂莘眨了眨眼“原来天子也有羡于旁人的时候。”她将皇帝手里的茶杯取下,重新倒了水给他,温柔道“夜深了,陛下喝水吧。” “朕处理政务,失眠难寝都是常有的事。”他摇头道,这个点时辰喝茶都觉得苦涩无味,换成凉开水着实更好些,眼前的人心思是很巧。 “那么陛下今晚且安心入眠。”张拂莘服侍皇帝宽衣松袍,就在那么一顷刻间她觉得自己很迷茫,笑容动作也放慢了下来。 皇帝失笑“意思是你侍奉在侧,朕今晚就能安心么?”将外袍递过去“朕知道你会讲故事,不如接着之前的讲。” 张拂莘轻手轻脚的将寝殿内的烛台熄掉,留下离得近的最后一盏,自作主张将香炉里浓郁的龙涎香换成淡雅的水仙香,来到他身边“妾身想起了福星客栈的一个故事。” 皇帝舒适的“嗯”了声“这次又是卖什么。” 张拂莘摇头一笑“客栈迎来了一位异国商客,路经此地,便留在里头落脚。” “他的国家有一个生性残暴的国王,他每天都要娶一个女子留宿,次日杀之再娶,周而复始,三个年头间,已经杀掉一千名女子。” “异国的王没有言官掣肘,更不需要看朝臣与外戚脸面,不被礼仪束缚,虽说暴虐离谱,但好坏能全权自己拿捏。”皇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去染上太多情感,可是这道冷毅背后,也有无奈潜在里面。 “陛下天选之人。”张拂莘想了想,斟酌词量后说出这句话,语调平缓而柔和。 皇帝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怀里人的发丝,也不置是否,他很享受这样的静谧,揽了揽间距。 张拂莘叙声道“那个国家的丞相有个女儿名唤鲁德,主动对父请缨道要嫁给国王,丞相很生气,不愿女儿去赴死,可鲁德却说她有办法拯救全国女子,见女儿如此坚持,丞相就把她送进王宫里,鲁德进宫以后,晚上给国王讲了一个故事,却只讲开头过程,不讲结尾,讲到关键时候,天就亮了,国王为了听那故事的结尾,就把她留了下来,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于是鲁德的死期被延迟了一天又一天,她的故事无穷无尽,一个比一个精彩,后来终于感动国王,免除死罪,并且从此无人再无辜而死。” 皇帝听过以后已经睡得很踏实了,张拂莘却小心翼翼,眼睛还瞪得溜圆儿,其实,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乾苍殿过夜,之前侍寝过后,她又会被送回华清宫,不仅仅是她,皇帝很少将嫔御留下。 张拂莘望着他身上的龙纹繁繁复复,感叹虽然京中绣娘盛名,细较之下还是宫内的绣娘更胜一筹,手上被压着想动一动却是丝丝拉拉的麻。 皇帝今天没有临幸她,只是简简单单的闲谈说话而已,他的鼻子很挺,长相十分英气,眼睛闭上时显得睫毛很长,唇色淡淡的,却始终有股不怒自威的味道。 卯时刚到,高士便进殿躬身唤起“皇上,该起啦。” 皇帝还在迷蒙之间,张拂莘立马先醒来了,朝窗外一看,天已经明了,还没完全亮透,外头的鸟已经被宫人全捉掉了,主要是怕皇帝早上睡不好会厌烦鸟啼声。 高士看了张拂莘一眼,转而又喊了两声“皇上,皇上。” 皇帝几息之后坐起身来,高士便上前侍奉着穿靴,张拂莘则跪在榻侧等候着,皇帝转头看向于她“你若困,就躺下再睡一会儿。” 张拂莘并没躺下,对他浅浅微笑道“妾与您同心同德。” 皇帝展臂穿衣的期间,想了想道“你今晚也留下来吧,等会着人送你回宫。” “皇上,您今晚是不翻牌子啦?”高士一面儿将盘扣系好,一面儿问。 没想到皇帝却睨他一眼“高士你这耳朵最近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高士赶忙笑眯眯道“奴才晓得了,恭喜张才人呵呵。”系好最后一颗扣子,他将拂尘一甩站在门前迎皇帝出去上朝。 张拂莘微微一愕,面上婉约望进皇帝目中,梨窝轻旋,他觉得她虽然没有令人惊艳之处,却总能一点一滴绽放出自己的光华。 第二十五章 布局开棋 - 权妃策 - 蔷硝月 乾定元年十一月中旬,全国多处出现地动山摇的现象,先是延安庆阳二府,然后卫同华等州,咸阳长安等县,有声如雷,频震不已,摇倒城垣楼橹,损坏官民庐舍共五千余间,死伤者无数。 地震乃天灾,有史以来都被视为警示,中原百年来都未曾经历过,如此大规模的地震浩劫,而这是胡衡登基的第一年,竟出现这等灾难性的祸患,实在难以不让人联想,这是不是老天对新任大昭皇帝的不满,引起胡衡的重大忌惮。 一时之间,民心惶惶。 皇帝谁也不见,就连他心头上的史芙州都吃下一个闭门羹,唯有一人,却在乾苍殿里头。 阴俪神情沉痛道“这么大一场地震,多少无辜百姓要流离失所了,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现在眼下要解决这燃眉之急。” 皇帝一张沉脸,将一大把奏折压在底下“弯来绕去,也还是开仓放粮一样,实在是杯水车薪。” 阴俪叹了口气“妾身是想请陛下与文武百官出宫举行一场祭天仪式,为百姓祈福,现下除了补救损失,更重要的还是安抚,以示陛下仁德爱民。” 皇帝眼里突然闪过一丝颓色,他问“阿俪,到底会不会是那天对朕……”他早已把阴俪当做亲人,只有对她才能展现出不会展现给别人的东西。 “陛下!您是,天选之人。”阴俪打断了皇帝的话,着急说道,更像一句柔和的鞭策。 天选之人,张才人也是这样说的。 他一下子打消了之前的情绪,平静道“朕会着礼部去准备祭天仪式,你跟着朕一同前往。” 阴俪却是欣然笑了“陛下似乎忘记,这种为黎民大计的祭天祈福,只能是由母仪天下的皇后去做的,辅佐皇后殿下,才是妾身职责所在。”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才从她眼睛上移开,听不出里头的语气“是朕忘记了,朕跟皇后出去来回大概不过十日,你掌好后宫诸事。” 阴俪相视一笑道“妾身不是一直在内为您分忧吗,这天气说变脸就变脸了,凉的极快,陛下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保暖,勤于添衣,不然妾身日日难以安稳。” 皇帝覆了覆她的手,突然道“在围场时,那时朕不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里,会是你,朕从前承诺过你的,都没忘记。” 阴俪的面容淡下来,扶正玉钗“陛下,妾身年十六与您成婚,截今统共八个年头,不管是从前的侍妾还是现在的嫔御,都是陛下爱护过的,妾只羡不妒,爱屋及乌,王氏是潜邸里的老人,就算往日偶有逾越,也不敢想她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您为妾将那案中人杀了,反而弄巧成拙,陛下应该了解阿俪的。” 皇帝挑眉思索道“朕知道,只是不能完全听任一个死人的一面之词,又看在老大的份上,才对王却莺留情,只降为婕妤,她可不是第一次作怪了。” 阴俪只是温言道“泰哥儿是需要人教养。”只是被那王婕妤教出来的,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皇帝眸如寒星般“老大是被捧得过了头,他要是及得上老二一半就好了。” 阴俪笑了笑并不答那话“您不如带承哥儿前去天坛,大小对他都是个历练,陛下与皇子亲往,更能感念子民。”虽无明文规定,但历来前朝祭天都由嫡子相随,虽然胡承年纪尚幼,对他来说是个不失为积攒名望的机会。 皇帝自然是答应的。 十一月廿四,宫墙落了一层厚雪,帝后携皇二子出宫祭天,众人过来送到宫门外,就连挺着大肚的丽嫔亦不例外,皇帝对贵妃嘱咐“替朕好好照看芙州”,仪仗便迤俪离去。 史芙州手搭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望着队尾神情惘然“看来陛下不久就能有个嫡子了。”说罢望了阴贵妃一眼,倾城一笑。 贵妃在众人所视下,仪容分毫不差,对史芙州笑道“那自然是我大昭的喜事。” 赵珑华目光若有似无的落在史芙州的小腹上“陛下已经有了两位皇子,要是能有个公主,想必得以儿女双全。” 王婕妤忽然出声讥讽道“陛下那么宠爱赵容华,承最多雨露为何也没个动静?” 史芙州美目瞥了一眼“赵容华那么希望本宫生个公主,本宫便承你儿女双全的吉言。” 张拂莘在一旁垂目着,心思流转,近日里王婕妤与阴贵妃关系紧张是人尽皆知的事,又不好直接对着,所以此刻才会出言讽刺赵珑华。 贵妃一语震慑道“够了,陛下此次出行是为了大昭国泰民安,诸位都应该心怀虔诚才是。”义正言辞间目光扫过众人,这下再没人多说一句。 帝后离宫以后,宫中却不曾风平浪静过,风寒愈大之时,室外的玫瑰花盆结了霜,张拂莘令人将花儿搬到室内里来,以免受到摧残。 猫头鹰被冻得“咕咕”叫,想躲在院里取暖,却被唐晚驱逐开,张拂莘皱眉道“不过是避寒罢了,何不行个方便呢?” 唐晚搓了搓手,对立于蒲窗内的张拂莘道“小主有所不知,枭是不详鸟,不能留的。” 张拂莘摇了摇头,便离开了蒲窗。 白雪这厢温好了手炉,塞到她的手里来,神情谨慎道“关雎宫那里又出事儿了。” 张拂莘心头闪了一下“谁?”千万别是兰璧姐姐。 白雪迟疑一会儿道“宣平侯大人被好几个官员狠狠参了一本,说他为了笼络君王,认养罪犯的女儿,污皇室血统,犯下欺君大罪。” 张拂莘按捺下惊骇,蹙眉道“可是丽嫔父亲史大人?” 白雪点头道“正是。” 史芙州并不是知府亲生女儿,这个张拂莘自然是有听过的,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有了知府这个养父做为后台,大家也自然不会去追究她的生父是谁,万没想到,在今天才被别人刨根究底,挖掘出来大作文章,而史芙州又正好是怀着龙嗣。 陛下如今又不在宫中,这一切好像都很巧合。 第二十六章 疾骤前夜 - 权妃策 - 蔷硝月 皇后不在,贵妃就是唯一协理六宫的行权者,现下在关雎宫里也是茶饭难安,陛下临走时特意叮嘱她照看好史芙州,可多本参奏在前,宣平侯史玉明已被停职扣押在大理寺内。 贵妃见张拂莘前来请安,喝茶道“你来得正好,丽嫔的事想必也听说过了。” 张拂莘微笑“听说了,也不知是冲宣平侯去的,还是冲着那丽嫔去的。”她很好奇,这件事是宣平侯官场上的恩怨竞争,还是跟后宫有关系。 贵妃一副忧虑模样“朝廷上的事情错综复杂,这都是说不准的。”忽而话音一转“不过,参与事情的,有七人都在中书省里头,那史玉明是封侯不错,只是中书省历来与州府官员都没有直接利害关系。” 中书省是丞相的直隶部下,或者说得直白一点,他们都是郑家的部下,贵妃这是在暗暗向自己点明呀。 沉默半响后,张拂莘忽而拍案冷笑道“殿下好一招一箭双雕。” 茶杯里的热气徐徐氤氲,淡淡缭绕在她眼前,外头已经冰天雪地,鸿宁殿里却是一派暖室,分毫不被影响,贵妃赞赏的看她一眼“张妹妹果然是个明白人。” 张拂莘看了看杯中沉浮的白毫银针,点头道“权是娘娘掌的,胎是娘娘顾的,她不在宫中,就能撇得干净。” 贵妃愈发满意,这才稍稍一缓“是呀,本宫本想压下这件事等陛下回来,但本宫不去找丽嫔,她倒是三番五次来闹翻天,要求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清白,本宫就算代掌后宫,也没理由伸手朝廷事。” 张拂莘思虑道“为何不等陛下回来?娘娘明知是借刀杀人,当不能撞在刀口上。” 贵妃不可置同,摇头道“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本宫,担子一撂,不是主动等人口诛笔伐吗?” 清冷的雪光透过蒲窗帘纱,像是一种极淡的潜光,张拂莘敛容“娘娘是觉得宣平侯并非无辜。” 贵妃挑眉一笑“那是由大理寺去定夺,如今眼下,张妹妹以为如何?”她手中的茶水一斜,无意洒出了几滴在手上,随即有小宫女来递上丝巾,她慢条斯理道“本宫不喜沾污。” 张拂莘是个极聪敏的人,她不动声色道“太后殿下素来看重皇嗣。”这件事的在她心中已经很显而易见了,阴贵妃想要不着痕迹的推波助澜一把,而中书省的力量分支何处,不言而喻。 贵妃和蔼一笑“还是妹妹善解人意了。” 史芙州只知道平日里人人都在敬她,人人都在让着她,却不知道在这个表层底下,我行我素的做派已经埋藏下多少隐患,都等着墙倒众人推。 长乐殿。 贵妃一身素净的锦衣外披,看起来很是节俭,就算是省时观势也没理由在这种时候穿金戴银“妾身按道理来说不应该事事来找太后殿下,只是事关前朝,且丽嫔在陛下跟前不同寻常妃子,哎,如今上上下下都在紧着地震赈灾,宣平侯却在节骨眼儿上戳出这档事来。” 太后看着贵妃与张拂莘一道过来,睨看一眼“贵妃太仁懦了,该怎么处理还用问孤吗?” 贵妃神色一犹豫“大理寺那边,宣平侯的案子已经是人证物证确凿,板上钉钉,只是这丽嫔,虽下等囚犯所生,可到底已成为天家嫔妃,且怀有身孕……” 张拂莘抬眼见到,太后身上是水光似的海獭皮裘,就是整个皇宫里也寻不到几件,珍贵无二,更别提多保暖。 太后直击人心道“既已确凿,你还迟迟决断不出,那么就是忌惮皇帝了,孤说得没错吧?”她是大昭第一位皇后,已经在后宫里待了几十年,地位牢固,进入长乐殿后虽不再理后宫,看事情倒也看得清楚。 贵妃迟疑一会儿,温谦道“太后殿下圣明。” 太后容色只是淡淡的“若真如那样,皇子身上,是万万不能流淌着下等囚的血液的。” 张拂莘始终是个戏外人,只是那丽嫔昨天还是光彩照人被皇帝高调捧在心尖上的宠妃,今天就成了下等囚的女儿,真是世事无常。 公孙夫人此时拿过接二连三雪花般飞进长乐殿的折子,捧上道“太后殿下,这些都是后宫参本丽嫔的。” 太后接过来后眼风一扫,折子上多是“恃宠而骄”,“德行有失”,“欺下瞒上”等,这些字眼,太后的眉眼越看越拧巴“这个史氏一味的狐媚专宠,也太过放肆了。” 贵妃在旁柔婉着提醒道“如今这丽嫔是不是史氏,还得另当别论。”这一句话无异于更加深了太后对史芙州的厌恶,等待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太后神色转瞬冰冷道“传孤懿旨,丽嫔封宫,将宫人全部撤下,发落浣衣局。”指了阴贵妃“你亲去问一问,她还有话可说。” 封宫,那是待罪削位之身,才会受到的待遇。 贵妃俯首对太后道了句是,宫人奉上来的手炉里烧了滚烫如火的银炭,她起身告退。 张拂莘对太后周全的行了个跪拜礼,便追随其后,她轻声问道“娘娘,那些折子?” 贵妃不禁露出了一些笑容“你那华清宫里头,也是按捺不住了。”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后宫里,总是不太平,本宫还得为陛下时刻分忧,真是不知叫人如何是好。” 这风雨要来了。 珍嘉堂。 苑琅忽而推门进来,声势浩大,如雷雨般,外面还有许许多多太监宫女,史芙州一时间愤怒道“你们闯进来是干什么?” 贵妃恍如神妃仙子一样,在众人的簇拥下,张拂莘看见跟史芙州在一起的班兰璧,两人四目相对间,是道不尽的惊愕,她们对立而站。 班兰璧不知发生了何事只道“给贵妃娘娘请安,丽嫔娘娘还怀有龙嗣,现下不宜受惊。” 贵妃也没叫起,反而声音提高了几分,面目严肃“承太后殿下懿旨,珍嘉堂即日禁封,不得进出,这里所有宫人一并打入浣衣局。” 说罢和蔼看向班兰璧道“容华妹妹,这是太后的意思。” 第二十七章 仲冬凉薄 - 权妃策 - 蔷硝月 珍嘉堂的宫人一个接一个的被压下,史芙州自从入宫以来几时受过这等委屈,惊慌失措之中看了张拂莘一眼,激动得掉泪道“住手!本宫要去禀告陛下!” 贵妃此刻并不在意史芙州逾越的在自己面前称本宫,反而替她很是惋惜道“可太后的意思是,阶下囚之女,不配孕育龙嗣。” 失去了皇帝庇护的史芙州,就像平日里威风凛凛的金雀成了一只被围攻的惊兔,恍如晴天霹雳一般“胡说!生乃我娘史夫人母家遗女,又从小在史府中养大,何来阶下囚,不过是被蓄意诬陷。” 贵妃笑意愈发亲和,偏头看向张拂莘道“瞧瞧,丽嫔妹妹还以为是本宫哄她。” 张拂莘心下不忍,对史芙州说了些好话“娘娘,太后殿下的懿旨,不是别人可以更改的,大理寺那边已经对史大人十分不利,您还是先保重身子,才有重申的机会。” 史芙州扶着自己的肚子,咬牙视道“贵妃,芙州一向很敬你,若有什么,还请等陛下回宫之后定夺,就算看在孩子份上。” 贵妃不过是轻描淡写一笑“妹妹这话就说得贻笑大方了,现下也没人去逼迫你,不过是遵循懿旨先等候在宫内。”她明明语言轻和,却无不疏离且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在里面,这才是绵里藏针的可怕之处。 班兰璧此刻看着张拂莘良久不发一语,珍嘉堂已经呜呼哀哉,要被打发进浣衣局的玉竺此刻跪在丽嫔身边“奴婢不想去浣衣局,娘娘,娘娘身边不能没个人伺候啊。” 史芙州一手护着肚子,一手将将玉竺拉在身后“本宫看谁敢动人。” 苑琅上前笑道“您可别叫贵妃娘娘为难了。”话音刚落,史芙州蓦地一掌甩在苑琅脸上,想来是护奴心急了,苑琅身子一侧歪在一旁,想必是使劲儿了的。 贵妃脸色惧变,已尽最大忍耐,拂袖沉声道“丽嫔你太放肆!给本宫压下。”苑琅是贵妃的家生婢,地位非同寻常宫女,打她不亚于狠狠打了贵妃脸面。 见此场景,殿内众人面上皆生一层寒霜。 史芙州被人架住艰难的跪在地上,眼睛里燃起了火光“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贵妃面无表情盯着她道“你要是平时肯收敛些,兴许也不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 史芙州一张尤是泪痕的脸上忽而嫣然一笑“我知道,陛下当宠杨贵妃一样的宠着我,所以你们心里都不痛快!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贵妃只是冷斥一句“冥顽不灵。” 玉竺已经被苑琅给一脚踹倒,苑琅捂着自己发红的脸颊,面色有那么一瞬可怖,随即恢复冷静,已有小太监把玉竺给拖走,扔去那干着最脏最累活儿的地方。 鸿宁殿的小宫人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戏谑,这主仆两在鸿宁殿时也从不将人放在眼里,如今竟有这种落魄的时候。 史芙州觉得腹部开始发疼,尖叫道“孩子,我的孩子,传太医,快传太医!” 贵妃冷瞥了好一会儿,才端然道“去给丽嫔传太医。”苑琅回到贵妃身边道“丽嫔不过一个待罪之身,娘娘仁慈。” 她不置可否,看着旁边张班二人,最终落在班兰璧身上,温和笑道“今日丽嫔吓着妹妹们了,此事没落案前,还望妹妹们避于口舌。” 珍嘉堂封宫就这样落幕了,史芙州身上专赐的能折射出琉璃的布料也好像都一齐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张拂莘扶着心里尤是突跳不停的班兰璧到关雎偏颇的一处“松雪亭”坐下,她沉吟片刻开口道“班姐姐今日为何在珍嘉堂里?” 班兰璧蹙眉望她不答“妹妹又如何在那贵妃身后?” 张拂莘望着亭子外头又开始下雪了,转回思绪伶俐俏皮道“你是气我跟别人走得近了?” 班兰璧偏偏是个要面子的,面上一个羞赧嗔了句“才不是。”她长叹一口气“我总觉得那位不似表面上善茬儿。” “那我要气你跟别人走得近呢,不过我很纳闷儿,丽嫔之前是极其不待见你的,且为人难以接近,跟她何时能处到一块儿去了呢?”虽是以玩笑口气说出的话,但张拂莘鼻子里还是存下一些酸涩。 “芙……丽嫔并不似表面上那么难以接近的,她除了跟陛下在一起的时间外,是个很孤独的人,丽嫔心地是纯善的。”班兰璧不论冬夏,都是手拿着一柄团扇,和这雪地天格格不入。 张拂莘忽然感觉被冷落了,原来密友有了别的友谊,自己心中也会有失落感,她突然有些妒那史氏,史氏已经有了陛下的珍爱,又要来分享她的友谊。 于是很没好气的一句“现在是这样,可你日后若分了丽嫔的宠,她绝容不下你。” 班兰璧失笑道“好妹妹,这又是生哪门子气了?” 张拂莘不甘心的嘟囔了一下“肯定是趁着从我去米兰围场开始的。” 班兰璧听得没头没脑的,明白过来,无奈一笑“我家妹妹也有醋劲儿的时候。” “宫中也只有你这样看丽嫔了,上到长乐殿的折子里,各个都是恃宠而骄。”张拂莘敛容一语。 班兰璧闻言笑容渐失“那些上折的人,平日里拉帮结派还少吗?你我位列才人容华,自然不受其迫,只是她们借赵容华狐假虎威,常仗势欺人。” 这话倒是说得有依据,低位嫔御们拥有自己的圈子,既是圈子便总分高低,这是世俗本能,为了不成为被欺辱者,便只能去欺辱人,她们的武器不是家世恩宠,而是流言蜚语,能在细微末节中致命于无形。 “姐姐不希望我卷进宫中浑水里,我对于姐姐亦是,丽嫔的事,只怕是不容乐观,更何况珍嘉堂已被太后下旨禁封,这几日待在宫中。”何止是不容乐观,简直是凶多吉少,皇后,贵妃,敬嫔,还有底下那些嫔御,大厦将倾,人人推动。 中书省的人,还有大理寺,一切一切都交织在一起,这些她都没告诉过兰璧,亭外风雪愈大了。 第二十八章 芙萍无根 - 权妃策 - 蔷硝月 偌大的一座长乐宫殿,就像是沉睡在后宫一角的巨兽,就在你以为它不会醒来时,这头巨兽却能足够强势的吞没你。 被雪水压断的树枝“咔擦”一下掉落,惊溅雪中雀,乌云密布间,天也显得越来越近。 太后殿下宣召六宫共听事宜,嫔妃们纷纷重视赶至,史芙州被长乐宫人搀着,强忍着痛苦,如鹤立鸡群一般,挺在殿下。 等嫔妃都到齐,没人敢去私语什么,按位分尊卑坐好,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太后精神气儿看起来很足,眉眼间是说不出的凌厉,嘴角含威,她前半生跟着太祖厉兵戎马,后半生母仪天下万民敬仰,若论气度华贵,后宫无人能及。 “今日内庭俱在,宗族血统乃大事,尤其事关皇族后裔,丽嫔不得欺瞒,你哪年入的知州府,一一从实。” 史芙州却并没有被震慑,她将宫人推开,一张绝美面庞已是冷极,手心紧捏住衣衫,半响后才开口“芙州从出生起便已被抱养去父亲府中,母亲上有一姊,其乃生母,不幸难产去世,母亲怀念手足之情,便主动抱养芙州。” 也不知是身体疼痛还是叙事缘由,她的后背汗如雨滴,在张拂莘的角度下看得一清二楚。 太后阴晴不明,殿内便一片死寂,声音不咸不淡道“皇帝纵容你,你却把宫里的规矩全忘了,你身为妃子不自称为妾,反而在孤跟前口呼姓名,成何体统呢?” 王却莺看了太后一眼,随即轻笑一声“妾看那,丽嫔还以为是跟陛下撒娇,矫揉造作呢。”平日里她一直都忌惮着史芙州,不会在面子上有过不去的地方,可如今,痛打落水鸟简直痛快极了。 史芙州红着眼睛,身体一颤,咬牙对太后道“是,妾身知道了。” “王婕妤不是在陛下面前最为爱护丽嫔娘娘了,如今如何不一样呢?”赵珑华傲气挑眉道,上次王却莺说她承雨露却无子,她也还记得,现在两人就差一级而已,抛开资历以及皇长子来说,赵珑华本就是无所畏惧的。 王却莺惊怒之余,反唇相讥道“赵容华是要当着太后殿下的面,以下犯上呢?” 赵珑华内心瞧不起王氏至极,一届宫女的出身,甚至不屑于把她当成敌人,嘴上却淡淡道“您可误会妾身了。” “误会你……”见长孙夫人都在瞪着她们看,王却莺忽而面色汕汕,便闭了嘴。 太后不曾理会二人口角,只是冷冷对长孙夫人道“记下丽嫔说的,出生之后进的史府,现在传宣平侯府的上来。” 话音落下,过一会儿后室的宫女便带出一个长相憨厚的女子,身穿的是宫外服饰,怯生生的踏进这间满是贵人的宫殿,脚一软便跪在了丽嫔的旁边,对最上位的太后磕了头,口呼“奴婢麝月给太后殿下请安,太后千岁,给各位娘娘小主们请安。” 史芙州愣在原地,如泥胎木塑一般,这个名字极是耳熟,打量她的容貌后,惊呼一声“你是麝月!” 那名叫麝月的婢子诺诺应了一句“芙州小姐。” 贵妃坐得挨太后近,看着这个麝月,她蹙眉训斥道“丽嫔入了宫就是陛下的嫔妃,再无小姐一说,更何况你身份低下,更没有直呼丽嫔姓名的道理。” 麝月看着上面的人,心知其位高贵,不由瑟缩了一下,连忙解释“回这位娘娘的话,奴婢是史府里的丫鬟,丽嫔娘娘往日在府邸里,老爷便吩咐我们下人都唤娘娘一声'芙州'小姐,原因是丽嫔娘娘是外来入籍的,不方便与府中的五个小姐们重新排辈分。” 太后脸上的冷意比仲冬更甚“重新排辈分?丽嫔是几时入府的?” 史芙州心下骇然,柔弱的身躯已经颤颤欲坠,仿佛四周皆是带血弓箭,一齐对着她,稍有不慎,马上就要万箭齐发。 麝月不解何意,这些话之前问过了,现在只能再回一次道“丽嫔娘娘是刚刚及荠入的府邸,离现在快有三年。” 她虽生性憨直,但也知晓事情轻重,如今老爷人还在大理寺里,史府上下都得胆战心惊的,往日在府邸时丽嫔待下人极好,她也有心想为丽嫔申辩,只以为刚刚这句是循例问的,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句实话会害丽嫔。 “太后……” “住口,孤现在问的是那奴婢。”太后一拍凤座扶手,随即眯眼看向麝月“史夫人母族,可有寄养在史家的孩子?” 麝月见太后一怒,忙又跪着磕几个头,小心翼翼抬头道“夫人很少与母族来往,更加不会有寄养在府里的孩子了。” 太后闻言了然,此刻暴怒呵起“丽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孤与皇帝耍的团团转。” 史芙州捂着肚子一瘫,跌在地上,心底里某个埋藏在最深的角落像是被一双鬼爪狠狠一抓,疼痛得心肝肺腑纠在一起,腹中孩子似是有感应,开始生出异痛。 当张拂莘以为,她会在极困之情景下为自己辩解时,却出乎了旁人预料。 “妾身有罪,麝月之言确实属实。” 众人哗然,目光倾尽焦距在史芙州身上,心道原来这位容颜绝色集万千娇宠之人,是如此……卑劣的身世。 她仿佛从一个人人羡慕的神话,跌进肮脏不堪的泞泥中。 史芙州忽而伏地而起,郑重其事的举起三根手指起誓,一字一字用力道“妾以肚子里的孩儿起誓,若有半句妄言,便打入十八层地狱!虽妾对太后有所欺瞒,但妾并非死囚女,奸人陷害逼迫在先,妾惊恐之下才口不择言,望殿下饶恕。” 这一番话说得极其破釜沉舟,这是人被逼到极点下才会生出的举动,她的眉眼如雕琢似打磨,皮肤白腻,挺着肚子实在是楚楚可怜。 太后抬了抬下颚,不疾不徐道“妄论生死,便是妄言。”偏头去看阴俪与王却莺“你们是怎么看的?” 王婕妤暗暗揣摩着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意,一面儿冷笑道“人为了自保真是何事都干得出来,若以地狱毒誓去免那入地狱之灾,自然违背誓言也无需付诸,可见丽嫔不是诚心。” 张拂莘暗嗤,王氏平日里冷嘲热讽,却少能这样一针见血,实在不容乐观。 第二十九章 香消玉殒 - 权妃策 - 蔷硝月 贵妃倒是端然咳了一声,声音四平八稳道“既然丽嫔如此决绝,我们不如听一听她要讲什么,若真有隐情,太后殿下深明大义,自能决断出来。” 太后知道贵妃素来妥帖服众,深得人心,正好也看看史芙州想说出什么,重重道“孤就听你一言,如果还敢扯谎,直接从严发落。” 史芙州神色凉极,美眸不复往日流转,甚至浮现出一瞬木然,令人悲悯,只见她话到嘴边,又觉得无法启齿,于是狠狠倒吸一口凉气,因身子沉重,跪坐于光亮冰冷的地上佝偻着背,纵使颓然,也能生出美感。 王却莺已经不耐更甚,只觉矫情造作至极,很不客气的了“你有话快说,一味作势只能招惹厌烦。” 太后尊华凌然,衣领上是九凤还朝,点翠金冠熠熠生辉“不急,丽嫔仔细想好了。” 泪珠从长睫上缓缓滴落下来,唇瓣微微张合,史芙州只觉口里发咸,她虽低声却异常清晰,无比沉重“妾身生于雍州凤翔,家人勤恳,以屠牲为生。” 此言一出,更是全场一片咋舌哗然,一时间私底下沸沸扬扬。 廖选侍惊讶道“屠户乃是贱籍呀!可连参选宫女的资格都没有的。”佘选侍义正言辞“堂堂知州大人,怎会让一个屠户女入籍。”严选侍含着讽刺“啧啧,亏她生得一副好皮囊。” 甚至人群中还传出了更为露骨的话: “她不是仗着宠爱孤高得很么?” “所谓贱人配贱籍么。” 史芙喉咙干涩的环视,直冲着脑袋一眩,强撑着身体,内里直犯恶心,最世态炎凉的莫过于落井下石,有了太后的态度在,人群便能不留余地的作践宣泄。 太后此刻俯视于底下,思索一番“你是说,你又不是死囚女,而是屠户女了?传人上来吧。”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宫女带着一个老妪上来,身穿的粗布上还有打补丁的痕迹,面容似乎饱经风霜,这是普通不过的妇女百姓,一副任劳任怨的淳朴模样。 老妪躬着身子,给太后与嫔妃请过大安,然后看着丽嫔“娘娘您可还记得民妇吗。” 史芙州能认出来人,却只是泪痕满布的冷冷看着,并不出声。 老妪呵呵笑道“娘娘想必已经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凤翔,好歹跟你家有几十年的邻里在哩。” “本宫自然记得马婶的恩惠。”史芙州忽而红肿着眼睛笑了,那个愚昧无知的小地方,对于她越长越惊人的美貌,在背后始终怀抱着恶意,那是她千方百计想逃离的地方。 街坊四邻,最爱散播太过美貌的女子就是个祸害,将来会为夫家招灾,又或者是拒绝镇上聘婚,仗着长得俊些眼高于顶,再或是凭空捏造出不检点的事。 老妪汕汕笑了笑“丽嫔娘娘原名叫刘招娣,咱们镇上的人都是知道的,刘家是个懒汉,整日不思劳作,干过偷盗之事,后来有一次,他与人起来争执,争吵之下还把人家给打死了,娘娘阿爷被判以命抵命,我们好心看刘家娘两可怜,能帮着都帮着了。” 阿爷是句方言,在当地是父亲的意思。 史芙州吃力的捂着肚子,愤急交加“你为何要指鹿为马?明明是有人在阿爷肉铺里闹事,他气不过下才还手,且也不曾将人打死,阿爷好端端的何时被判过?你又何时帮衬过我家?” 老妪眼神多有躲闪,一阵心虚后多磕了两个头,壮起胆子道“娘娘就别抵赖了,咱们镇上的人都知道您的事儿呢。” 贵妃正色道“要是如你所言,那么丽嫔又是如何进入到史知州宅邸的?” 老妪眼咕噜儿一转,脸上老实道“后来有个富户家的儿子,看上了招娣,要将她纳了去,她老娘直接答应了,从那天起她就跟着那人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只知道我们镇里的人,过几年听到她改名又成为娘娘,大伙儿是吃惊得嘴巴都合不上哩。” 描述过程中那老妪简直是眉飞色舞,甚至都要手舞足蹈起来了,仿佛自己在干一件大半辈子都没机会干过的大事。 王却莺嫌恶得直用帕子掩鼻,阴冷的笑一声“竟是这等下作了。” 往日里史芙州越是高贵逼人,她们就越是乐于见到她的最后一寸傲骨是如何被摧毁得一干二净的。 张拂莘心下为这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宠妃感到悲哀,世间终究是,人之初,性本恶。 当强制记起往年的事,史芙州又觉腹部剧痛起来,此刻她就像是被剥了个精光,赤裸裸又血淋淋的被架在众人面前,她感觉面颊上也是火辣辣的疼。 史芙州强矜着自己的身份,耗费自己所有力气,怒目道“混账东西,本宫是宣平侯义女,也配你来污蔑什么纳妾。” 老妪又赶紧磕头“民妇这话句句属实啊,若有虚假,就一概绝后,丽嫔娘娘别吓唬民妇了。”说完还好像忌惮的往后缩了缩脖子。 赵珑华忽而噗嗤一笑“果然你们两个是一个地儿出的,就连发誓都像得很。” 太后也是蹙眉,冷冰冰看着史芙州道“丽嫔,这妇人既说出你的原名,你家事情,想必已经八九不离十,可还有话想说的么。” “妾身并非死囚之女,原家虽贫穷,但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正说话间,史芙州身下流出血污,从地上染红了御赐的银白色长裙,已经痛到满头汗珠,她无比惊恐,万物皆是天旋地转。 坐在后面的林选侍第一个惊声“血,丽嫔娘娘身下都是血!” 殿内又要乱成一团,但这是张拂莘可以预料到的结果,史芙州的处境已经是九死一生的了。 昔日的绝代美人,在地上挣扎翻滚着,痛哭呼喊间,脸部五官剧烈扭曲在了一起,周围似乎无数蛇蝎,蛰在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肉,她的嗓音嘶哑如一匹受了重伤的野兽,全然不复往日的高贵,闻者终身难忘。 第三十章 琵琶尤歌 - 权妃策 - 蔷硝月 “唉哟,羊水破了,丽嫔娘娘怕是要生产哩。”那老妪看了一眼情况,扬声叫唤道。 激起千层浪间,公孙夫人严谨对太后说道“殿下,六月早产乃宫中罕见现象,如今连产婆都没备下。” 太后一下子站起身来,下旨道“那就去传宫里有资历的嬷嬷,叫太医过来守着。”长乐殿上下开始紧锣密鼓的忙活起来,进入夜里几个嫔妃已经产生困倦疲乏之意,却也不能先行回宫,所有让都精神紧绷的等在殿里。 …… 我最后一眼,是殿内一片腥红间,眼前那一张张面目可憎的鬼脸。 好痛呀,仿佛骨髓内脏一起迸裂开,似是有刀刃在我腹里肠内抽刺搅动,陛下,陛下,您在哪里呢,芙州好疼。 雍王府里初见时,他满眼爱惜的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今后本王必将视若珍宝。” 大概是我笨拙,所以皇后殿下才会不太喜欢我吧,他却毫不犹豫将我护在身后“母后,芙州是我的女人。” 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知惊动了他的情,还是触动了我的心,义父说学成以后,为的是弹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听,但我暗暗心想,我要弹给自己最心爱的男人。 他给我的宠幸,是我活了那么多年以来,最甜蜜的事情,像梦一样,而他说那么多年来,我是唯一让他倾心的女子,阴妃是父皇安排的,王氏更不算了。 他说遇到我之前,一心只系宏伟江山,遇到我之后,却想到了所有的长情。 我从不在意权势,位分,那些别人都想要的好处,我只在乎我的爱人,他终于坐上那个万民敬仰的位置了,太后仅将我封为才人,我并不在乎。 在这样漫天的幸福里,有他无条件的保护,我过着远离是非,顺心遂意的日子,很少会去记起以前的事情啦。 刘招娣出生的小镇,是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就如招娣这个名字,母亲始终没生出弟弟,因此别人都嘲笑父亲是绝后户,为此没少挨打。 不过乡里邻居都说,老刘家的女儿,越大越出落得标致惊人,直至艳名传播千里,还有恶名。 “你看她,小小年纪,就长得一副狐狸精样,上一回还勾引过老尹家的儿子,他可是气呼呼跟我说的。” “咦嗨,可不是嘛,平时性子就野滴很,老刘家生不出个儿子,可能就是这闺女长得太妖媚了。” 刘父是个糙野粗俗的屠夫,在她十三岁时,就有个壕绅想要高价纳她为妾,壕绅的年纪都够当招娣的祖父了,刘父竟有许配的意思,于是她又哭又闹 幸好有个算命的瞎子路过,连连惊叹这大半辈子从没见过如此天贵的命理,劝诫刘父别着急,再等待几年,自然能等到极贵之人,她这才免于不幸。 但等一年后,有一富家子弟上门愿以二十金买下刘家女儿,这个老屠夫将瞎子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收下卖女财。 可巧这富家子刚买下招娣便惹出事故,半道上打死了人,人证物证俱在大事攸关,这富家子哪里还能去想美人香泽,最后打点了大几百两银子又将招娣赠予那县老爷,才解决事情。 县老爷也没见过生得如此美貌之女,但他惶惶不安,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这把年纪,留用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家里还有个母老虎。 不过倒是个升官进迁的机会,于是他慢慢找个机会,将招娣上献给知府,史知府是个具有野心的人,一直苦于钻研跟皇家攀附上关系,于是将她收为养女,潜心栽培,教授礼仪,学习琵琶,改名史芙州。 又过两年,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沾满生腥的小丫头,日后会成为大昭朝宠冠六宫的丽嫔。 琵琶入歌,勾弦三声,荡漾月色三生浮。 素色轻纱锻飘动,似风涌月夜。 泪湿琵琶弦滴泪,是离别影,两茫之痛。 万世情,亦如故,琵琶动,情之殇。 陛下给予芙州的这一年多的时光,是芙州这辈子最难以奢望和最美好的事,已经抵过所有,只可惜我们的孩子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 即使没有我,陛下也一定可以走下去,这后宫里的女人真是多得叫芙州生气呀,您总说最爱的独我一个,可这天地间,只有陛下是芙州唯一的信仰,整个世界,浮萍本无根。 即使当面也无法说出口的话,还有很多,比言语更重要的东西,您要学会分辨呀,大概没有比芙州更爱您的人了。 陛下,芙州走啦。 …… 钱嬷嬷满身虚汗气喘吁吁的从产房里出来,一脸皱巴苦相,禀报道“丽嫔娘娘娘难产血崩,恐怕。” 众人心里都已经有了个底儿,王却莺按捺喜悦,面上却严肃追问道“恐怕怎么了?” 钱嬷嬷干嚎道“娘娘殁了。”作为奴才的,主子去世,自然得哭,可哭不出来,就只能嚎了。 天儿都快亮了,几个睡意沉沉的嫔妃们一下子打了个激灵,毕竟听到这样的消息,无不为之一振。 太后高高坐在凤座之上,用手肘支撑着脑袋,睁开眼睛,语气并不浓重“孩子呢,孩子保下来没有?” 钱嬷嬷低着头用袖子擦着干涩的眼睛,断断续续的“是个成型的男胎,娘娘早产加之先天不足,不幸夭折了……” 贵妃虽也有疲态,却始终端持着仪态,就连椅背都没去靠一下“怎大人孩子都保不住呢,哎,陛下该难过了。” 赵珑华领头出来行礼道“请太后殿下节哀。” 张拂莘等其余嫔御们只能一齐出列,口呼“殿下节哀。”奇怪,她靠在椅子上小憩时便做了梦,是那种情意绵绵的梦境,只是结局太过悲凉。 太后沉着脸挥挥手道“都起来吧,丽嫔乃戴罪之身,不过既人已逝世,便感念她服侍皇帝一场,且为皇室孕育过子嗣,保留封号,按照妃礼规格入殡。” 张拂莘倒吸一口凉气,从此后宫再无第一宠妃,能让各种姹紫嫣红黯然失色的美貌,也能让陛下爱若珍宝的人,都已经成为过去。 第三十一章 一激千浪 - 权妃策 - 蔷硝月 珍嘉堂。 张拂莘一进去,就听到戚戚琴声,那曲调悠扬而怅回,班兰璧坐在那空荡荡的地方抚琴,连披风也没解开,玫红色的大裘上,禅落那亮晶晶的雪,更加衬得她脱尘绝俗。 班兰璧的琴音透露出寂寥,张拂莘看得出来,她很伤心,安安静静站人身侧,那琴音忽而停了“妹妹是来祭奠丽嫔的么?” “不,我知道能在珍嘉堂里找到你。”张拂莘心疼的叹了一口气,将手炉塞进班兰璧的手里,弦是冷的,她的手指更如冰雕一般。 班兰璧将手炉揣到心口间,抬眼望了望那富丽的雕镂八角宫灯,微微的摇晃,她轻轻一笑“芙州去了,我来送她最后一程。” 张拂莘黯然无言,默久道“珍嘉不日后就要彻底封闭了。” 她站着被一手拉住,班兰璧怀里的另一只手还抱着她给的手炉,倚靠在腰腹间,眼泪已经落下“我在摘星楼上遇到她时,抱着一面琵琶,她问我蝉在天上还是地下。” …… “兰璧你说,蝉在天上,还是在地下呢。”史芙州的目色如一潺潺月光般,柔和宁静。 “快要入冬了,过些时候那些树上的蝉都要看不见了。”班兰璧笑应。 史芙州一怔,强笑道“是啊,入冬后都看不见啦。” 班兰璧略一打趣儿“不怪旁人都道一孕傻三年,如今芙州姐姐这个模样可不就是么?” …… 张拂莘轻声开口道“秋蝉登高树,饮清露,随风撝挠,长吟悲鸣。可是这个意思?” 班兰璧点一点头,忽而摇头,眼眶里都是热泪。 张拂莘感慨道“见过那日的,知晓登高跌重。” “不过漂泊无依罢了,我总算才理解。”班兰璧回过神来,平静道。 这下张拂莘对史芙州的妒忌全部释怀,她容色敛了敛,正色道“逝者已逝,兰璧姐姐莫平白,招惹上别人的非议才好。” 班兰璧莞尔起身,无声一叹“你说的是。” 乾定元年十二月初,丽嫔史氏难产而亡,悲拗至极,辍朝七日,丽嫔追封为妃,谥号珍嘉丽妃,史官记载“倘以来生,万仞山巅,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寻卿而来。” 长乐殿。 大雪已经连下三天了,太后感染风寒,张拂莘便去长乐殿侍疾,毕竟她在太后跟前,也算得脸。 太后届时身上铺着毯子,银骨炭烧得正旺,内室一派融意,张拂莘坐在一旁端着姜汤中药,笑得乖巧“……那个时候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外公从来不舍得罚她。” “皇上驾到——”本来太后正听得有味,突然院外传来大声的通报,她缓缓起身披上了凤袍,不由生出庄严之意。 张拂莘此刻再一次见到皇帝,那个往日里九五之尊的男人,如今眼中却全然布满血丝,他淡淡扫了她一眼,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朕还有话跟母后要说。” 她看了一眼,只觉心下繁复,随后柔顺行礼道“妾告退。” 皇帝择了太后对面的位置撩袍而坐“朕听闻母后身子近日染了风寒。” 荀太后脸上并没太多情绪“并无大碍,倒是皇帝啊,龙体康健,却无故的辍政,这叫文武百官如何去想呢。” 皇帝此刻似乎竭力在克制着某种情绪“母后还在耿耿于怀。”登基以来,他从来就没有在荀太后跟前直视过这件事。 荀太后慈和的笑了“皇帝说什么,孤这个老糊涂竟是听不懂了。” 他递了一本奏折过去,面无表情道“这上面说,荀懿做一件冬衣,就要耗费六十二名女工,用时一年,金织银造,奢靡非凡,修建外府……” “你舅舅兵戎一生,将门家在外为国效力,逞强好胜些也是有的,纵然如此,也及不上后宫琉璃锦半分。”在光线下能够折射出七彩斑斓的琉璃锦,后宫独一人所有,如今再无人能使。 帝王坚硬的心房似是在猝不及防间崩裂一角,低沉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只彩翼。” 荀太后面色不改,看了一眼“都快二十年了,皇帝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朕欢欢喜喜拎着彩翼和金笼,带回坤穹殿去,你斥朕玩物丧志,第二日,金笼还好好的挂在廊上,只是那彩翼,已断命在笼子里。”他的脸上是喜怒不辨,甚至是平静的。 “不过是只喜鹊,死不足惜。”太后轻缓而稳慢的说道。 皇帝沉下脸色,冷言“死不足惜?” 荀太后有两分充耳不闻“天灾为患,地方官谋取私利的不少,得不到粮食救济的灾民开始产生暴动,如今在这节骨眼上,皇帝还有时间去儿女情长吗。” “你怨怼于朕,何苦要用她的命……”这些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 荀太后也没去看他,只是不为所动“其二,当地富户被强迫出钱出粮,却为地方官吏中饱私囊,便打头挑拨闹事,你舅舅为了替你分忧,特派了乔装打扮的门生去废墟灾民中了解情况。” “很好。”皇帝一字字说道,心下是道不尽的悲愤,脸上似乎沉得要滴出水来“朕改日再看望母后。”说罢拂袖离去。 他最心爱的女人,死了。 坤穹殿。 皇后独自端然肃坐在凤座上,看着右首第一个位置,那是从前史芙州坐的椅子,这些座位经常在变更着,那是位分高地以及宠爱排成的秩序。 她不过是让郑家出了份力,其余的,底下的人她们还真是有默契,要怪就怪史氏自己不得人心吧。 她最害怕的,就是别人认为她不过是个空有其表的皇后,自册后大婚以后,陛下为什么从来都不正眼瞧她呢,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是郑氏女吗。 她不但是一国之后,也是一个正常的妻子啊,为何就无法亲近自己的丈夫呢。 雪停以后,宣平侯一案被翻,朝廷受到牵连者过百,革职流放者无数,几个中书省领头官员被下狱诛杀,一时间,朝廷振动。 后宫中,上过折的嫔御们,皆被诛杀,包含廖选侍、佘选侍、严选侍等人,追查下去,脱不下干系者,还有宫女百人。 可谓天子之怒,血流漂橹。 第三十二章 灼灼其慧 - 权妃策 - 蔷硝月 这一届入选的秀女,进宫时统共十人,如今不过只剩下赵容华,徐才人,林选侍,兰璧与拂莘,而朱氏楼氏柳氏廖氏佘氏,都在慢慢被宫人所遗忘,就像一枚枚石子沉入大海一样。 后面几人爱好抱团弄是非,张拂莘素来不太喜欢她们,如今一下子少了那么些人,只觉后宫从未有的清净。 今日放了个晴天,天上的太阳白白当空日照,却无一丝半毫的暖和劲儿,冷风却是一阵一阵儿刮,如今后宫是人人手不离炉,张拂莘拎着一个装着腊八粥的食盒往乾苍殿去。 高士正在殿外,见张拂莘来,客气道:“皇上这几天心情不好,张才人还是请回吧。” 既来了,张拂莘就要见到人不可,她微笑使了个眼色,唐晚便拿出一个银元宝给他,笑嘻嘻道:“高总管通融一下。” 高士一瞧,是个二十两的大元宝,一边收下一边赔笑:“皇上在里头不肯吃东西,咱家没法子,或许才人你进去就有法子了,正好御膳房要把万岁爷的鱼子粥送过来,才人便拿来送进去吧。” 花了半个月的例银能见陛下一面,也是因为她之前本身在御前也有份量在,不然就算花多少银子,高士也是不敢没眼色去放人的。 进去时只看到,皇帝好似被埋在一堆奏折里,想来政务缠身,她手端两碗粥,出声道:“妾给陛下请安。” “免礼,看来你是把高士的活儿给接了。”皇帝对张拂莘的语气,比之前温和了许多。 张拂莘平平稳稳端着粥,微微道:“陛下看妾身做得好么?” 皇帝指了指桌案:“放在那儿吧,朕不想吃。” 张拂莘将粥取出来,柔顺的都摆在了桌旁,皇帝瞥一眼道“明天才是腊八节的日子,为何今日就把腊八粥给呈过来呢?” 答曰:“明日陛下必定要同殿下娘娘们一起,哪里还用妾身呢,还不如提前找您喝粥。” 皇帝只是摇头,伏案批折,用笔尖舔了舔磨,吩咐:“墨。” 张拂莘便不骄不躁的在一旁研磨添水,细心伺候间,暗暗瞥到了有揉捏痕迹的草文,上写有“内阁设立方案”。 她心中一想,有了中书省辅臣,还需要设个内阁做什么,一朝如何能有两个行政机构呢,除非,陛下已经对前者起了异心,想到这里她不由一冽。 待到手腕微微酸麻时,只听皇帝赞道:“是个沉得住气儿的。”他忽而生出几分落寞之意:“明日喇嘛要进宫了,去雨花阁颂文纪念佛陀。” 张拂莘小心而温婉道:“也好,可以为娘娘超度。” 皇帝内心间的堤坝一下倒塌,眉眼间再也掩藏不住深深的疲倦:“朕明日想给老三入宗,只是还没想好取名。” 眼前仿佛只是一个有血有肉,丧失挚爱的男子,张拂莘平日里再口齿伶俐,此刻亦搭不上话,她默默走近,近乎哀求的柔声道:“陛下,粥要凉了,这样对龙体不好。” 皇帝意外是商量的口吻“陪朕写几个字儿吧。”她柔婉轻轻道:“妾就在这儿陪着您呢。” 张拂莘认认真真,一笔一划的,慢慢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此情可待”四个字,皇帝叹道:“你的书写进步很大。” 她无可奈何一笑:“自雨花阁里起,妾怕自己书法污您眼睛,于是即日起加以练习。” 皇帝感觉心下舒缓了一些:“还算孺子可教,你可有小字?” “未有小字。”很少与家人亲昵,因而他们也从来没有给她起过什么小名儿,如今陛下这样问起自己,她倒是愣住了。 “过来。”他突然道。 张拂莘正不解其意时,只见他忽然捉住了自己握笔的手,舔墨写下“灼慧”两个字,眼角含过一丝温柔:“赐你的。” 她一点点红了脸颊,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过的,一下子又说不上来,那种单纯的欢喜,又让她心思一时产生复杂,笑问:“灼慧乃何意呢?” 皇帝内敛一笑:“《诗经》中有一句,灼灼其华,但朕以为,对于你来说,灼灼其慧一句更为合适。” 张拂莘神色认真道:“灼慧么……妾愿意做陛下的灼慧。” 皇帝点了点头,突而悠悠道“朕喜欢你的大方,聪慧,进退得宜,这些都很好。” 很久以后张拂莘明白,他的心房是在失去史芙州那刻变得格外脆弱,以至于让她能少走了很大弯路,轻而易举的攻陷进来,女性的温柔向来是抚平男子伤痛的最好良药。 腊八节那天,因为是释迦牟尼的诞日,为表对佛教的敬重,每年这个时候,皇室都会请负有盛名的喇嘛大师入宫诵经,将宫内熬制的腊八粥,分赏给各位王公大臣们。 祭佛之后还得祭祖先,各位嫔妃会跟随着皇后一齐到宗室祠堂,只是按照祖宗规矩,只有皇后才有资格入祠,后宫嫔妃们,只能跪在宗堂外,且得诚心诚意的,心怀祈福。 “儿无别欲,惟愿天下义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皇后站在在皇室的列祖列宗前,双手合十,闭眼神情深沉,念着祝祷。 而其余的嫔妃们,却是瑟瑟发抖,大雪天的跪在门外,等待里面的皇后,将这仪式给做完。 以阴贵妃为众妃之首,统领着身后一众嫔妃们跪在蒲团上,这样的天气,连原本柔软的蒲团,都冻得发硬了。 她们平日里都是娇生惯养,出门都有奴婢撑伞挡雪,更一刻都离不开手炉,如今美人们只觉得受罪,哪能感受得到虔诚。 班兰璧没忍住一个趔趄,一向和颜的贵妃都不满斥声道“本宫尚且受得了,而班容华现在年纪轻轻的,却连半点苦都吃不了吗?” 跪在她旁边的张拂莘,暗暗扶了一下她的衣裳,以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道“姐姐离我近些,受不了便往我这里靠一靠。”班兰璧充满感激的朝她微微点头。 过了半刻钟,皇后还在里面,兰璧身体稍稍一晃,却感到后面有一只手将她推了出去,看到她趔趄倾了出去,众人皆惊,这可是冒犯祖宗的大罪。 第三十三章 雪中初喜 - 权妃策 - 蔷硝月 “班容华平日自矜身份,在祖宗前,何以失态?天灾未定,珍嘉又蒙冤难产,子嗣早夭,前朝后庭,皆不安稳,容华却不好好祈福。”皇后嗓音清来,言语间极负威仪,大宫女在一旁高打伞扇遮雪,明黄凤袍一尘不染。 张拂莘往后暗瞥一眼两人,徐才人眼里飘过一缕幸灾乐祸的意思,林选侍仿佛惶惶不安,跪在地上,双手覆在雪面上,一双细嫩的手冻得紫红,一吭不吭。 “妾身……”在这个情景下,兰璧总不好直说自己是被一双手给狠推一把,才重重扑了出来,一时间咬唇。 “孤念你无心,来人将容华蒲团去了,好好将功补过,其余人将主子各送回宫去。”这如何使得呀,撤去蒲团,若膝盖皮骨沁入厚雪,兰璧怕是一双腿都站不起来了。 张拂莘思量,这种场合应如何为兰璧句话时,斟酌开口道:“皇后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我家容华受不得呀——” 循声望去,是兰璧身边的贴身宫女执素,她从不远处跑来,打断这头。 一个奴婢竟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求情,张拂莘亦是皱眉,凭借她平日认识,执素没有理由莽撞至此。 皇后身边的罗琦姑姑已经严厉呵斥道“大胆!娘娘发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执素跪在地上不住恳切道:“求殿下开恩,我家容华可能有喜了。” 众人惊讶之下,只见兰璧的面上一脸茫然,像是毫不知情的样子,又疑惑又羡慕。 皇后神色凝固在脸上,平声问兰璧:“她说得是真?”兰璧望了一眼执素,蹙眉赶道“皇后面前,不许胡诌。” 执素似乎心急如焚:“奴婢不敢,主子素日不爱留心,可现下月信已经半月迟迟不来,喜食酸辣,要知道主子的口味一向清淡的,晨起恶心也以为是,自己没睡好的缘故。” 张拂莘瞥见王却莺的脸色暗了又暗,本来皇长子就不讨皇帝心意,若是宫中又诞下别的皇子,那长子的份量又得降一降了。 贵妃心性却平和得很:“先去传太医诊断过,再下结论,妇科不准也是有的。” 执素跪在雪上已经沁湿了薄裤,她顾不上冰痛,好生磕了个头道:“谢过贵妃娘娘体谅。” 皇后望着贵妃薄笑:“阴姐姐也是辛苦,领着各位姐妹在院内祷告。” “殿下亲自准备祝文,又是第一次给陛下祭祖,想必耗费不少精力,妾身等绵薄之力又能算甚。”阴贵妃柔和道,似乎永远是滴水不漏的贤德典范。 皇后不置是否,想一想吩咐左右道:“先去传太医,然后去备下偏殿,记得还要去请陛下过来。” 张拂莘暗惊,太医还没诊断确认之前,就把陛下请来,若是有孕了,兰璧自然喜不自胜,可若是没有,这不是硬安一个欺君罪名到她头上来,皇后这一番心思,算得恰到好处。 祠堂后面有几处偏殿,有时候是给进宫拜祭的皇亲住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着,皇后指派的宫人早先一步到偏殿里布置,炭火暖炉一壁儿齐全,被褥茶汤也都有。 皇后这下倒是体贴的让兰璧躺在被窝里,又额外在派四个宫女照料,张拂莘坐在她身侧安慰,二人皆是忐忑又期许,不一会儿,皇帝就赶了过来。 张拂莘从床边起身与人齐齐请安道:“妾身参见皇上。”他免礼过后直接来到兰璧身边问:“容华有喜了?” 兰璧在众人前只能含羞吞吐道:“女事推迟半个月了。” 听闻自己可能又会个孩子,他却是不悲不喜的神色,只是对兰璧多了几分和悦:“太医怎么说?” 皇后婉然端言道:“太医过会儿便到了,容华今日跪祭大半个时辰都没熬不住,妾身便想着她平日瞧着是个知礼的,何至于失态呢,所以还得恭喜陛下。” 皇帝却不知为何,心下生出两分漠然,他不久前才失去了一个最让他期望的孩子,现在便又有了,按理应该高兴,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太医到达后立刻替兰璧诊了脉,便大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恭喜容华小主,这是有喜脉了!” 兰璧听到这个消息,掖着被子几乎要喜极而泣出来,似乎激动难掩,拉着皇帝袖子一角,泣声道:“陛下,我们有孩子了。” 张拂莘也是真心为姐妹高兴,凝望着沉浸在喜悦与幸福当中的兰璧,轻声道:“今日兰璧姐姐和小皇子被冻得不轻。” 贵妃看着她柔和道:“皇后殿下是谨守宫规,才要将蒲团取走,不过还好班妹妹及时发现早,也算是福气一件,你们二人情同姐妹,要多加看顾才是。” 皇后心中恨不能滴出血来,最终不过赧然一笑:“是孤的疏忽了,嫔妃怀孕是个大事儿必要事事妥当,吃穿用度都得增加,孤的意思是以后份例按照两倍来,贵妃作为关雎宫内主位正好可以顾一顾容华的胎。” 这顾胎说起来不费力儿,可如此一来,兰璧每日饮食起居都得细细回禀,出了事儿就是阴贵妃顾胎不周,史芙州不也是个例子么。 皇帝伸手去摸了摸班兰璧潮冷的头发,那都是被雪花融化之后,留在发髻上湿意,看着她那张欢喜欣慰的脸,心中有些异样,挑眉只道:“贵妃向来是个妥当人,便多上心去吧。” 贵妃看不出甚,笑意盈盈的承了“妾谨遵。”接着十分宽厚的交代了兰璧几句:“妹妹如今头一胎有孕,也一定要万事小心谨慎避免出差池才好,本宫看琼月是个能干可靠的,去伺候妹妹也更妥帖一些。” 琼月是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拨去给一个容华近身伺候绰绰有余。 张拂莘略微感到局促不安,贵妃在三言两语间,就将鸿宁殿的人送去了镜花轩,思索间只觉得一团乱麻,经过史芙州之死,她有些拿捏不准,与虎为谋,进退之度到底在哪里。 第三十四章 满腹疑团 - 权妃策 - 蔷硝月 次日晨早,张拂莘就往镜花轩去看望兰璧,正好碰到高士领着一群奴才来宣旨,晋封兰璧为正三品婕妤,又赏赐了数不胜数的金银珠宝,锦缎衣裳等值钱玩意儿。 兰璧之前总是略显郁色,很少有这般喜上眉梢的时候,她拉着张拂莘去欣赏桌上摆满摊开的一匹匹锦缎,笑道:“这些赏赐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个人也穿不完用不完,摆都摆不下了,莘儿有看得上喜欢的,尽管分了拿去。” 那些锦缎里有绫罗,织锦,补锻,妆锻,云锻,杨锻,里纱,高丽布,绣幅等,颜色光泽皆不是凡品,如霞烟弥漫,几乎是要恍花了所有人的眼睛,又有貂皮,海龙皮,狐狸皮等过冬。 张拂莘没必要推辞,挑了一匹石榴妆锻,算是讨个多子多福的吉利寓意吧。 “刚进宫时旁人不都说,我攀上姐姐一根好枝儿,如今可不应验,兰璧姐姐有甚都要赠与我来。”她话语间很轻松的打趣儿。 兰璧却是个护短的:“她们倒是惯爱嚼舌,是我要天天巴不得你来呢。” 张拂莘相视一笑,便搀扶她去内阁里坐下,相坐间略过她还不曾隆起的肚子,几分玄乎道:“我突然想起一件巧合事,兰璧姐姐要不要听一听。” 兰璧正是高兴时,眉眼都俱是最柔和的笑意,嗔道:“怎么了,跟我还需要卖关子么?” 张拂莘似笑非笑的,拉着她的手曼声道:“前朝江山虽短短超不过百年,但统共也出三位君王,虽说历来都只有嫡长子合理继承大统,陈朝,偏偏所有皇帝,都是皇四子出身。” 兰璧闻言呆了半响方才反应过来:“芙州因难产而夭折腹中,陛下却排了那个孩子的辈分,也就是说我怀的若是男孩……” 张拂莘眼睛亮闪闪的,含笑微微道:“那时候民间某些地方,还因为这件奇巧,生出一种习俗,凡是生第四个儿子,都要找来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放入婴孩口中,以求富贵。” 兰璧却倒抽一口凉气:“我可不敢生出这大逆不道的心思,眼下怀的尚且不知是男是女,若承幸生个男孩,便也是忠君报国,辅佐明君去。” 张拂莘不由嗔她一句“讲件趣事儿给兰璧姐姐听,如何成大逆不道了,妹妹知道姐姐是个循规蹈矩的,第一贤孝人儿。” 兰璧面色一红低头笑道:“可别来揶揄我了罢。” 玩闹了一阵,张拂莘幽远一笑道:“若不是成为天家妇,我更愿意生个女儿,将世上我力所能及,最好的东西,统统给她。” 兰璧轻轻一言:“在宫中生个女儿,不也一样是个宝吗,何况只有两位皇子的情况下,要生育他膝下的头一位公主,指不定有多少宠爱。” 张拂莘笑了笑,她想要永远立足,有一天能成为自己想要的模样,公主的份量显然是不够的,这些话她并不预备说,只道:“莫说我们这届再无人与姐姐比肩,甚至今后是要好过王婕妤去。” 兰璧颇忿:“她的门楣出身在那里,本也算不得甚,也只能仗着长子生母的份量,欺压一下刚刚进宫时的嫔御。” 张拂莘微微一颔:“有些人前段时间忙着策谋去长乐殿上折,自然分不出身来找麻烦,最后牺牲那些棋子撇得干净。” “我如今已位列三品婕妤,若一举得男未必不能封嫔,成了嫔便是名正言顺的主位,到时妹妹不必寄人篱下,更不用在悬崖上跳舞。”兰璧露出郑重其事的神色,张拂莘一下子能听出话里先后指的是王婕妤与阴贵妃,她无比惊讶,兰璧竟会为她做这样的考虑。 “兰璧姐姐是要在宫中开辟一番新道么。”张拂莘思索道。 “算不上的,我从没去想过太多,只是希望在宫内,子嗣顺利姐妹平安,闲来无事时弹琴吟诗,和你与世无争终老一生。”兰璧甚为真挚,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张拂莘一怔,随即弯眼一笑:“那便等你肚子里那位生出来,姐姐早日封位,庇护我与小外甥。” 兰璧忍俊不禁道:“瞧瞧你,是外甥都喊上了。” 张拂莘亦是笑:“那不管,这门亲我是攀定了。” 兰璧温温婉婉望着她轻声道:“外甥算甚呢,你就是想做孩子的干娘都成。”“便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 鸿宁殿。 “今年的冬天,好像要比去年要冷些,张妹妹若是用度里有银炭不够的,就派白雪来与本宫说一声,明白了吗。”贵妃一向对嫔御关切,自己人更甚。 张拂莘坐在下首,她点了点头道:“多谢贵妃娘娘关心,妾身宫中自足。” 贵妃嗯了一声:“你不像珑华有个容华的品阶,用度短缺总是有的,本宫不得不多对你们二人上心些。” “得娘娘福泽。” “以后在这鸿宁殿里,张妹妹毋须与本宫拘束,本宫嫁给陛下前,家里也有许多妹妹,都是一个比一个能撒娇。”贵妃笑了笑,捡起家常来讲。 “是呢,如今宫中姐妹也是众多。”张拂莘莞尔道。 贵妃不置是否,看了她一眼“说起来,你跟班婕妤,倒比旁人关系要好些。” 张拂莘只是态度谦卑道:“是呀,婕妤是个好相处的人儿,不嫌弃妾身粗陋。” 贵妃温和的笑了笑:“张妹妹何必要如此妄自菲薄呢,你若是粗陋,那么本宫也不用跟妹妹说话了。” 张拂莘最会以退为进之道:“娘娘待姐妹们亲厚,一视同仁。” 第三十五章 敲山震虎 - 权妃策 - 蔷硝月 在本朝中煮茶赏雪乃是一项高雅的乐事,在宫廷贵门之中,尤为盛行,可拂莘自己的情况也知道,小时候连饭都没顿顿吃饱,哪里有多余的技艺可学,而白雪虽说只是个丫鬟,却对烹茶之技得心应手。 今天刚去关雎宫看完兰璧回来,白雪便端上一个梨花木的红漆托盘,将煮好的茶汤呈给拂莘,她坐在雕花软榻上端起来喝一口,淡淡笑道:“还是白雪的手艺精湛,能将茶煮得香气弥喉。” 白雪见得到了夸赞,便谦虚笑道:“不过学过些皮毛,哪能登大雅之堂呢。” 从前很少与宫女们闲聊,如今喝了白雪的茶汤,窗边又是银装素裹,漫天的雪花如鹅毛,又如棉花,在火炉旁暖和的喝茶,拂莘觉得很舒适惬意不过,便生一分兴致:“以你蕙质兰心,只怕出宫后不比那些闺阁小姐差,能寻个极好的婆家。” 祖制下,宫女们年满二十四以后,便能自行放出宫去,也有得志者,意愿留下,在宫廷的沉浮博弈中终其一生。 白雪面色微微一红,恳切道:“奴婢别无所求,只想一心伺候主子。” 拂莘似笑非笑的:“跟着我不一定是个好去处。”略一顿道:“但我能给予你们的,也都力所能及。” 白雪一贯内敛沉稳,不比唐晚会活泼一些,她简短利落道:“奴婢自从跟了主子,便已经决定要留在宫里了。” 拂莘手中捧着茶汤,里面煮出来的是兰馨雀舌,香高馥郁,口感浓厚,形状似雀舌的嫩芽翠绿一层浮在汤面,另一面在汤底:“如此甚好,我可还一直想喝你煮的汤茶。” 冻青釉的瓷碗在碧色茶间,显得格外好看,白雪恭声道:“您若喜欢,下次奴婢晨时出去取雪,以雪相煮才是风味。” 拂莘微微一笑,道:“白雪姑娘之前是在哪里当差,相信不止我一人赞过你的手艺了。” 白雪微微思忖:“奴婢之前在雍王府里当差,陛下治理以后,奴婢才回到宫里来。” 雍王府里的旧婢,入宫总是能寻到一份好差的,当初分来伺候一个小宝林,自然足足有余,拂莘有些疑惑:“我记得你是十一岁入宫的。” 白雪说话间诚实极了,她道:“是,因为当差还不算笨拙,才被指去王府里,为陛下效力,后来入宫的嫔御们以选侍居多,像主子这样的宝林已是有前途的,奴婢进拥翠阁亦很乐意了。” 拂莘点一点头,忽而想起道:“陛下开府多年以来,王府里难道就没有别的侍妾么?” 白雪闻言一愣,如是道:“当时王府里自然也是有姬妾的。” 拂莘眼中的疑惑更甚了:“可旧邸里只有贵妃与王婕妤册封嫔妃,其余人去哪里了?” 白雪垂一垂眸,神色更恭敬了:“这侍妾都不在了,就像跟您一齐入宫的选侍一样,况且,她们并不得陛下宠爱,如今已经没人记得了。” “那么陛下至今才得了两个孩子,也是因为……” 打开的窗棂上糊着厚密的棉纸,偶然间会有纯白的雪花飘落进来,白雪见拂莘吹得凉了,便将朱红色的窗棂关合上,簌簌的风雪声瞬间停了下来,小声严谨道:“也不是没有侍妾怀过身孕,只是终究没生下来。” 拂莘将手中最后一口茶喝完,心下唏嘘。 …… 皇后自从祭天回宫后,势头一直很好,从嫔妃入宫起,就因为中宫身体孱弱的原因,免去后宫的晨昏定省的礼节,如今,皇后的病好了,便下旨开始恢复晨昏定省这个向来的祖制规矩。 有些嫔妃们已经习惯起迟,骤然间卯时天不亮就得起,晨时就得行至坤穹殿,一时间心下不快。 想来皇后已不愿将权柄都让给贵妃掌了,她要开始一步一步的建立威信。 坤穹殿。 皇后与众人训话到午时,依然没有结束的意思,她喝下第五杯茶,神色尤穆:“这宫中若是不好好整顿,肃清风气,便越来越是无法无天。” 说罢似乎意有所指道:“后宫妃妾侍奉陛下,便应该知晓陛下身兼天下苍生,龙体还关息着社稷,身为妃子,应该时常劝谏纳言,雨露均分,适可而止,绝不该为了邀宠恣意妄为,放纵无度。” 赵珑华暗暗冷看一眼,她如今是宫中最受宠的嫔妃,这话分明是冲着她来的,自从围场一骑得势,便圣眷在握,加上丽妃难产,班婕妤怀孕,宫中除张拂莘外,几乎也是无人能匹了。 皇后讲累了,便换个姿势往后倚了一下,又厉声:“最近有宫女不识身份,存心献媚,孤看这风气就是有人带坏的,给了个有样学样的好板子——赵容华。” 猝不及防被突然点名,赵珑华的脸亦变难看,她马上起身行礼,直视皇后嫣然一笑,道:“妾愚钝,还请殿下明言,何为献媚?” 皇后拍了桌子,上面的茶杯与茶盖“哐当”一震,她不由分说便斥责道:“容华素日里烟视媚行,看在别人眼中,便以此效仿,争相飞上枝头,败坏自身德行。” 敲山震虎,今日是拿赵珑华开刀,谁叫她赶上中宫要立威出山时,贵妃看在眼里,倒还是和气模样:“赵容华到底年轻,皇后殿下为六宫表率,自然为她们身效其义。” 皇后冷冷一望:“贵妃太过仁懦了,况且要照顾班婕妤的胎,想是分不出身来协理肃管后宫这败坏风气,孤不亲理不行。” “恭听于教诲。”贵妃却没有丝毫掖其锋芒的打算,她微微笑道。 赵珑华轻轻扬了点下巴,眼观鼻鼻观心:“妾万万是担不起媚上这二字,实在惶恐。” 皇后正了正头上的凤冠,慢条斯理道:“容华以强辩为荣,有失于女德,诸位以为该当如何呢?” 众人静默之下,却有一道突兀而出:“皇后殿下母仪天下,后宫人人敬服,失德者当记内训,媚上者当撤牌。” 张拂莘偏偏以刚正不阿的语气一字字道,她实在不喜赵氏,既能借机敲打,何不为。 第三十六章 重新洗牌 - 权妃策 - 蔷硝月 “妹妹可是心急了?有孕的有孕,撤牌的撤牌,剩下一人独占君恩,本主可要恭喜你打得好算盘。”赵珑华冷笑道,看来是蓄怒了的。 赵珑华仗着家中是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向来只许她为难别人,从来不许别人来忤逆她,特别是原来在嫔御中,更是一群喽啰替她冲在前面,让她以为自己天生坐拥人气,所向人心。 可她不知道为何,自从宫中重新洗牌后,徐幼皙之流依然对自己恭敬,却不再像之前一样追捧自己,言听计从了。 其实,那不过是之前人多,女子间又争紧抱团,而赵珑华在那些嫔御里最有价值,她的傲慢才会被人认为是高贵,得到乌合愚者的追随。 现在宫中就这么几人,局势明朗,相互熟悉,徐幼皙那边又晋了才人,谁想当伏低做小的跟班角色呢,赵珑华扫一眼徐氏,没想到对方充耳不闻。 拂莘敏锐的看在眼中,不过嗤笑,面上一派大公无私的:“皇后殿下从咱们姐妹入宫第一天起,便承训于众人,姐妹无不自省,为何只有容华姐姐一人,无视内训,众人皆看在眼中,还误会我对您打起算盘,殿下最是明察秋毫。” 皇后释然而笑,对这番话极为满意,唔了一声:“赵容华有违内训,便罚抄宫规一则,撤下牌子,以儆效尤。” 赵珑华脸上隐有不甘,偏偏还得施礼谢恩,若说罚抄宫规不算得甚,那么撤牌,便是直接断下她圣恩,很可能便因此失宠。 拂莘望了一眼徐幼皙的神色,那是幸灾乐祸的眼神,虽然她抿着嘴,但还是能观测得到那种浅浅的意思。 到结束从坤穹殿出来后,赵珑华便直接上关雎宫跪着了,连大氅都没去摘:“只有娘娘您能为妾做主了。” 贵妃不动声色看着她一笑:“恃宠而骄,珍嘉便是个好例子,现下皇后把你牌子撤了,本宫有何天大的能耐去叫中宫收回旨意?” 赵珑华不由怒气流溢的道:“可您想,张才人明知与妾同为您的人,却不顾及您的脸面,串通一气儿垢陷,这不是,打得娘娘的面子么?” 院子里的雪是落得铺天盖地,好似一床还没合面的新被子,一团团的雪白,将人缝在里头,密不透风的。 “你以为本宫不知道,出了这鸿宁殿,你二人是如何明争暗斗的,现在是你风头太盛皇后要出手整顿,而在坤穹殿里头,你还糊涂得往上撞,不晓得忍下来,到鸿宁里关起门后再行商议,反而跟张才人当场起执。”贵妃脸色极其不悦了。 “妾是看不得……”“你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去跟张才人见识,而是去想想怎么解决你自身的麻烦!”赵珑华刚要再说,便直接被打断了。 贵妃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慢慢柔和下来:“你可知作为都督府经历兼将军的门第,张才人就算得宠,底子也还是不如你的,你非要明里暗里去跟她较劲儿,对你还是对她都很得不偿失,倒是给了皇后这个机会,正好可以一个个攻而破之,你明白么?” 赵珑华淡淡蹙起翠眉,眼色忽暗不明:“珑华从没拿她比较过,不过区区一个张氏。” 贵妃觉得眼前的人太过年轻,悠悠提点一二:“本宫知道你是将门之女,总有傲骨的,可要懂一样,任何权术,都以韬光养晦为最上。” 赵珑华明艳的面容上,渐渐平静下来,内心还是不乐:“妾晓得了。” 贵妃这才淡淡嗯了一声:“你晓得就好,过段日子等这件事过了,本宫就寻个由头回禀皇后,把你牌子重新挂上,这段日子你养养自个儿心性最好不过,做好你该做的,其余就毋须过问了。” 虽然麾下人受折,但其实丝毫影响不到阴贵妃,她并不在乎赵珑华或拂莘哪个失势,只要还为她所用,便有价值所在了。 沁芳亭。 这处亭子建得极好,四周都是高于人顶的花圃,冬天挡风雪,夏天挡太阳,桌凳都为白玉石砌成,比那雪色更洁,朱红漆雕柱,有各种花样,流云百蝠,岁寒三友,简直是说不出的雅致。 拂莘走时邀请了徐幼皙与林汀四人一同结伴,路径这处沁芳亭,便进来休息说话,她笑着道:“咱们这届一同进宫的姐妹,可都在这里了。” 林汀深深一笑:“是呀,除了赵容华,可不是都在这里么。” 兰璧摸着肚子,淡雅笑道:“往日里徐妹妹是与她交好的,从坤穹殿出来想必很不痛快,妹妹便不去劝一劝么?” 徐幼皙生得就娇俏,如今哼的一声:“往日里她要我们言听计从,为何要去。” 兰璧笑了笑:“徐妹妹贯是一副直肠子。” 徐幼皙托着红粉腮,哎的一声:“那我这个人嘛,向来都是有甚说甚,所以从前会不小心得罪很多并不想得罪的人,现在后悔极了,毕竟当初并不知赵容华竟是。”说罢还望了拂莘一眼。 拂莘只是对兰璧笑道:“瞧我昨日还把一只泥金手炉落在镜花轩里头了,怎么近日忘性是越来越大了。” 兰璧噗嗤一笑,冲她得意洋洋道:“你可还说我要一孕傻三年,现在还不是犯在了我手里么。” 徐幼皙见她们不理会自个儿,徒留一些尴尬,待兰璧说笑一阵,执素上前对她道:“主子,您往日里喝安胎药的时辰到了。” “都到点了,拂莘我先回宫去了,妹妹们也早点,外头天冷儿。”兰璧一面说,一面起身,她来时便是备下轿子的。 拂莘应了一声,吩咐好执素照顾主子,便目送人离开,兰璧刚一走,徐幼皙便咬了咬牙道:“妹妹从前对才人姐姐说过坏话,那也是被蒙蔽所致,还望才人姐姐你别跟我计较。” 拂莘心中冷笑不已,她不过是看着剩下的五个人里,赵珑华失势,林汀末微,只有自己与兰璧最为牢固,所以不得不示好了。 第三十七章 醉翁之意 - 权妃策 - 蔷硝月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说得大概就是徐氏一流。 唐晚等人将寻来的鹅羽软垫奉上,拂莘又命她们将徐林二人的给备好,宫人们端上瓜果入亭,徐幼皙飞快扫了眼一时不好倒开口了。 等宫人们退下,拂莘绕有笑意的用指甲盖拨了手炉的盖子,轻声道:“徐才人这话说得实在见外了。” 只见徐幼皙微一疑惑,拂莘又道:“从前的百般误会,就是因为咱们姐妹见面的次数,叙话的机会太过少了,难免有人在外面乱嚼舌根,传进徐才人的耳里对我产生误解,如今殿下恢复向中宫请安的礼数,咱们姐妹之间往后日日相见,自然就有情谊了。” 没等徐氏开口,林汀便笑道:“妾身从前性子内向,有心结交张小主又生怕叨扰,现下知道你是个好相与的人,那些流言当然是不攻自破了。” 徐幼皙面色不自然的微变,事实上在外面乱嚼舌根的人,头一个便是她自己,如今对方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有些揣摩不透,但只有现在,是投诚的最好时候,她伶俐一笑:“赵容华撤牌,班姐姐有孕,有机会侍奉在侧的也是你我二人,是多该来往的。” 拂莘唇角微扬,缓缓笑道:“林姐姐还在旁边呢,徐才人为何说只有你我能侍奉圣驾,况且除了咱们这届的嫔御,上还有皇后贵妃,徐才人何出此言呢?” 林汀本来在一旁算不声不响的,如今只是若无其事的说笑:“想来是妾位卑,入不得徐才人眼,往日里以为徐才人跟赵容华关系多好,是妾身看错眼了罢。” 徐幼皙气郁结心,却又无法对张拂莘发作,只能若有若无的瞥了眼林汀:“林选侍虽无身居高位之能,扣高帽的本事却是极好。” 果碟上是一盘盘杏子,圆溜溜的,有的绿里发青,有的黄里透红,本来不是冬天里能见到的果实,幸亏宫中有专门冰窖贮藏的地方,供帝后娘娘小主们食用。 拂莘捡了一颗给林汀,笑了笑:“你尝尝,味道如何。” 虽然不明其意,但恭敬不如从命,林汀便接来吃下去,微微撇眉:“外甜内苦,妾身实不喜杏子。” 拂莘微微一笑道:“不论高位低位,林姐姐到底是陛下册封的正经嫔御,本主瞧着林姐姐是个温和知礼的,倒很喜欢。” 徐幼皙见自己碰壁,倒也不气馁,她眉眼如月,两边梨窝轻旋,道:“从前的误会都是因旁人而起,如今误会解开了,几个姐妹间自然是要重修旧好的。” “自当如此。”拂莘望了徐氏一眼,起身慢慢道:“今日姐妹间难得叙话,只是时候不早了,我便也不耽误两位回宫午膳,明日晨时去中宫请安还能说话,不急于一时,姐妹们都回了吧。”于是几人都各自回宫。 这段时间内,拂莘侍寝的次数果然多了起来,这日她正在屋里与唐晚交代:“陛下不喜甜腻的食物,平日里糖醋排骨,咕噜肉等菜都不见动过,唯有一样,带玫瑰的糕点他会多吃两口,这些以后都得记下来。” 唐晚点了点头,将主子说过的这些话都认真记着,想来主子近来在乾苍殿那儿有了一席之地,帝王历来多掩去自己的喜好,不轻易为人所知,拂莘能够这样体察入微,也是一样本领。 这时候,花云从门外进来,她虽也是拂莘身边的一等宫女,却也不是像唐晚与白雪一样寸步不离的伺候,她难得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对拂莘福了一礼道:“小主,奴婢有事情想要禀报。” 拂莘笑着道:“怎么了,今日这样严肃,是有何要事么?” 花云有些难为情的看了唐晚一眼,郑重其事道:“望晚儿姐姐体谅,能让奴婢单独告知。” 唐晚不悦的瞥了一瞥:“我是主子从府中带进宫里的,何事连我都不能晓得么。” 拂莘盯着花云看了看,才淡淡对身旁的唐晚道:“既不是好开口的,你就先下去吧。”唐晚只得福身告退,从门口退出。 花云对上拂莘满是疑惑的明眸,咬牙道:“奴婢近日见白雪姐姐有两三回,伺候完小主以后,便一声不响的出去了,有一回奴婢稍微跟着白雪姐姐一段,见她一人往华清宫西边一处假山走,思前想后,虽不妥当,但奴婢身为拥翠阁的人,应事事禀明才是。” 拂莘思忖间一下子静默起来,打量她两眼,花云不过是个未满十四的孩子,举止间都稚气未脱,拂莘突然笑了:“你来向我禀报,如何是不妥当的呢,你担心别人说你以下犯上,你是下级,白雪是上级,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好,你们始终都是拥翠阁的人。” 花云懵懂的点一点头,眼中闪烁道:“奴婢明白了。” “这件事先别声张,我自有主张,你平日该干嘛便去干嘛,若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便再来向我禀报。”拂莘轻轻喝了一口茶道。 等到晚上用膳之后,有小宫女端上漱口的茶和热巾子,拂莘拾掇好以后,淡淡偏头对身旁的白雪吩咐道:“去把拥翠阁所有的宫人们都叫过来。” 白雪虽是惊讶却还是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去了,不一会儿,拥翠阁上下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都到齐了。 拂莘就端端正正的坐在太师椅上,扫视了宫人们一眼,少有的严肃口吻大声道:“你们各个也知道,近日里皇后殿下在严整风纪与宫规,若是你们还跟以前一样,懒散习惯了,觉得在拥翠阁当差可以松弛,徒惹话柄,让别人以为是本主纵容奴才,那便早早去回了皇后,调去别的地儿当差。” 底下人每一个都是无不恭敬,垂着脑袋在听,就连唐晚白雪二人亦是,不过有些人很疑惑,主子平日里很少立威,更很少集体训导,下面的小宫人哪里做事不周到的,也一般是叫白雪去训话。 “你擅离职守,离开这个院子也不禀报一声,以后这个院子岂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的随意进出呢,打发去慎刑司了罢。” 第三十八章 道阻且长 - 权妃策 - 蔷硝月 众人抬起头望去,只见后头一个杂役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吓得脸色苍白,磕头连连道:“奴婢已经知错了,求您从轻发落,奴婢今后再也不敢不尽职责,私自走开,奴婢知错。” 花云吃了一惊,她抿唇悄悄看了一眼垂手侍立的人,又将视线快速收回了。 大家都知道这个小丫头素日里偷懒笨拙,一直以来都还好摊上个对下人好说话的主子,因而很少有人太过追究,可这个丫头却变本加厉的找到机会就撂担子,可见主子也纵容不下。 屋里头是泛着银炭火炉过于旺盛的热,似乎要将这个丫头融化到脚底,拂莘目光冷冷地说道:“别说容不下你,本主向来赏罚分明,若错不当罚功不当赏,便是对在场所有恪尽职守的人不公平。” 不再等那个丫头再求,唐晚得到指令后就将人给带下去了,拂莘对剩下的人轻轻扫了一眼,道:“有谁觉得本主是严苛了的。” 白雪这时出列在前,和声道:“主子理应如此,拥翠阁里的确需要规矩,说到底是奴婢失察,没有督促好底下的散漫,这本该是奴婢的责任。” 拂莘淡淡一笑,语气放缓慢了许多:“你与唐晚二人都是离我最近的身边人,你们的言行有时候便是代表了拥翠阁,特别是你做事情一向妥当,不过尽忠职守四个字中最重要的不是职守,而是尽忠,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做到。” 在场人人都应了一声是,白雪显得沉稳有度道:“奴婢们自当忠心。” 如今这一番,倒是对上上下下的宫人们都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伺候干活时无不用心的。 晨起时白雪唐晚是一前一后的进来,像往常一样给拂莘洗漱更衣,她稍微打量了一眼,唐晚是属于生得可人的,一双含着水光的眼如杏花般的面容,身上是俏色的袄裙,自从进宫以来,吃穿都像主子一样,不用朝呵暮骂,人也从跟太姨娘温氏那时起变机灵了许多。 有了这样“花枝招展”的唐晚,将同样在拂莘身边伺候着的白雪衬托得可靠许多,白雪一身素净的裙子,也没有这个年纪里该有的饰品,手中老练的替拂莘捧换漱盂香珠等物。 拂莘忽而觉得心惊,就算是疑心唐晚,她都不敢去信白雪有点什么,花云说过的假山后面又是什么呢,已经叫人去盯紧便不预再去想。 寒鸦落在院子外头,扑腾扑腾的抖落着翅膀上的雪,有杂役太监去清扫这昨夜的积雪,那冷霜却是清扫不掉的越来越浓。 腊月尾声马上就是除夕了,宫里的气氛也处处透出喜庆来,到处挂着吉祥天灯,内务府里的年赏分发了下来,大批大批的料子,珠宝,炭薪等等,从全国各地供应来的茶叶酒馔,除了丰富的物产,还有黄金白银等压岁钱。 等应付忙完以后,拂莘到了镜花轩那处去,兰璧得到的年货更是铺天盖地的多,别提有多热闹了,只见她正在亲自往窗子上贴起一个“福”字,笑语晏晏的:“正巧我在等着你一道过节呢,你过来看看我这窗花贴的好不好。” 拂莘笑着道:“你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却还那么爱折腾。” 兰璧无比柔和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轻声道:“这个福字我就是为了肚子里的这位贴的,希望将来能把自己所有的福气都给他才好。” “什么把你的给他,是他会带来福气给你,能成为陛下的孩子,都是福泽深厚的。”拂莘一面去将翘起来的字给抚平,一面嗔笑。 兰璧面色微微一红:“你以后就明白了,有了孩子后我自己怎样都是无所谓的。” 拂莘微笑不语,看着眼前是珠宝争辉,半响才道:“这是在宫里过的第一个除夕,与往年都不一样。” 兰璧低头抚着近日来做的刺绣慢慢笑道:“是呀,那时候是跟着母亲进宫朝贺,如今是自己就住在这皇宫里头了,我们府里头的压岁钱没有宫中那么阔气,但那些碎金子跟碎银子铸成的小锞子,都非常精致,有梅花式的、海棠式的,还有笔锭如意、八宝连春等等,长辈们去接待宾客时,哥哥会带着我们下棋抹牌作戏,吃了年饭后一起爆竹焚香。” 拂莘霎时收敛起一些笑容,默默听着兰璧从前的生活,淡淡一笑:“每个人都会追寻美好的记忆的。” 兰璧抬起头温和的对她笑道:“陛下最近很宠你呀,甚至比贵妃娘娘都……” 拂莘从容不迫的笑了笑,却问出一个颇为严肃的问题:“姐姐可会不开心么,因为陛下。” 兰璧的神情好像有些不可抑制的伤感柔弱,却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陛下本就理所当然去拥有三宫六院,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若他现在必须要宠一个,我也愿意那个人是你。” 拂莘认真凝视着人,轻声:“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我想知道姐姐心里可会怪我么。” 兰璧想起一些甚,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她明明一边是真心待我,却一边又为了我得宠去跟陛下生过气,是那样令人苦笑不得的脾性,不过我不会因为这个怪你,更不可能生分。” 这种失言的话,兰璧不可能跟外人讲起,拂莘还是怔了怔,苦笑一句:“你跟她确实很好。”随后转为诚挚道:“这后宫的寂,一年半载是显现不出来的,等十年,数十年,若不相互扶持下去,又怎么撑过呢。” 兰璧心中感动,微一点头:“不论是否得宠,陛下要宠着谁,我与妹妹的情分都是不变的。” 宫道中雪白茫然一片更显得蜿蜒绵长了,似乎长得就像永远走不完一般,太多人走着走着就看不见路了, 第三十八章 鸿门年宴 - 权妃策 - 蔷硝月 铜雀台。 腊月三十,霞烧满天,五色并池,钦天监称谓于吉相,是为神仪六象,如西天流火一般,难能可见。 除夕与一般的家宴不同,亲王贵胄皆携眷属而来,山呼万岁,铜雀台建筑精妙,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立于前朝后宫间,最盛大繁华的夜宴都是在这里举行。 年宴是何其盛大的日子,太后身体抱恙没到,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在拂莘和赵珑华身上,大家都怀抱着恶意想看一出好戏,只是令人失望的是,赵珑华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拂莘的面容上更是云淡风轻。 拂莘只是情不自禁想起,之前去长乐殿侍疾时,那个颓然而竭力压制着悲痛的陛下,他和太后之间似乎是清微淡远且总有些隐忍锋芒的意味,太后如今连年宴都不到场,不知道跟这里面又有多少干系。 殿内等身的烛台跳动犹如火树银花,拂莘按品大妆,朝服衣冠,金精披缃,远山披黛,只是身上的华服再厚,来时也能被冷风吹彻。 帝后坐在一起,珠冠悬悬欲垂,严整以待,难得般配,册后以来,皇后一直都恩宠平淡,更是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像妃妾那样的专宠,许是荀郑两家都有大昭第一家族的缘故,就连太后对她也是淡淡的,所以皇后在千秋寿时很上心了。 大殿东西两边,宗亲与女眷嫔妃宴席遥隔,一列梨花木大桌分别是湘王胡洵、宁王胡汾,景王胡显和均王胡恪,还有豫王胡臻。 湘王胡洵与宁王胡汾都是先帝一母同胞的手足,跟随太祖打下江山战功赫赫,如今是在宗室中身份最为尊贵的皇叔,颇有倨傲神色,且宁王娶的王妃还是荀氏女,当今太后的亲妹妹。 宁王妃荀氏,长得并不出色,相比自己的姐姐太后,便少了许多世家女子的骄矜在,气质更显柔和,穿着朝服安安静静陪在夫君身边。 景王胡显和均王胡恪,都是先帝庶出的皇子,因为当时的皇后为太祖一直爱重,中宫独大,其余的妃子都算不得什么了,她们所生的儿子们,也都恩宠不重。 这两位亲王加上一个胡臻,只有后者压对了宝,如今才能这般炙手可热,而剩下的人里,胡显庸庸碌碌,过得醉生梦死,王府妻妾成群,而胡恪年纪尚小,才不过八岁大,按祖制开府出宫,被迫使与生母吴太嫔分离。 宫规严苛,宗亲男子不得轻易入后宫见面,就算是亲生母子也一样,就连节日庆宴,先帝遗孀除了太后,太妃太嫔们都是没有资格参与的,胡恪如今在均王府里头生活,事事由随从奴才照料,王府的辅臣教导指引,行规举止,皆不得有半点差错。 依旧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却再也没有母亲的疼爱了,拥拥挤挤一府奴才臣子,再无给予这个孩子温情和关怀的人,在这个活泼好闹的年纪,胡恪的眼底却始终都有郁郁神色。 另外一列是嫔妃女眷们,贵妃坐在最首,看起来很是雍容华贵,微微含笑,眉目端庄,不时和帝后说着话。 而第二席则是兰璧与王却莺两位婕妤,王婕妤又失宠不得圣心,拂莘暗叹兰璧如今的上升之快,隐隐有成为除了皇后贵妃外的主角之势。 兰璧向来清淡雅致,今日朝服青纱中单,黻领,朱縠逯襈裾,蔽膝随裳色,加文绣重雉,更是赤珠灿烂,流苏凤尾的金步摇摇曳生辉,显得兰璧神采飞扬。 第三席就是拂莘与赵珑华的位置了,赵珑华初到时似乎很介意这样的坐次,最后才不情不愿的坐到这里来,拂莘亦无话,可惜今日是按照位分排序规定好的,屈了赵容华这般“纡尊降贵”,真是可惜。 第四席便是徐氏林氏她们,林汀更是招徐幼皙嫌弃,徐幼皙觉得自个儿好端端一个才人,怎么跟林汀这个选侍分拨在一起。 拂莘望了一眼,如今后宫中人就那么几个,怪不得每个帝王都要隔个几年便进行选秀,不然照这样下去后宫岂不是没有人了么。 “臣弟入宫时便见了那天边异象,如今救赈已稳定下来,天佑吾皇,乾定二年定是瑞兆。”她回到这个觥筹交错的宴席之上,只见豫王正是举盏。 皇帝兴致看起来很高:“你历来爱在外头游学,哪样奇景异象不见得,这也不算甚了。”嘴上虽这样说,但他脸上是很高兴的。 皇后和靖一笑,偏头对与之并肩的皇帝说道:“五弟到底就是安定不下来,等到自己有个家,他就不爱去到处跑了,好好一心一意待在朝廷。” 皇帝深以为然,淡淡道:“也是,朕捆不住你的,自然得有人能替朕去好好管一管。” 胡臻收敛一些笑容,道:“臣弟便知道年夜是逃不掉兄嫂的催促,只是从外头回朝廷还有诸事习理,待等到心仪的,肯定会向皇兄请命。” “成家立业为男儿根本,若先帝在世,便是直接下旨了,没得像朕由着你。”皇帝只是看了他一眼。 贵妃的宴桌离帝后极近,说起话来一派和气道:“本宫听王妃说宁王寻到一只白鸠,献进宫里来,此乃瑞兽,正好相衬了今日瑞相。” 宁王一下子站起身来,神采奕奕的回答:“正是。”接着他大手一挥,将携白鸠的仆从给传唤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王却莺好奇的说了句:“这不就是白的鸽子吗?” 宁王皱眉瞥其一眼,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御妾,沉声道:“非也,白鸠只是类鸽,然祥瑞不可多得,其特质瑞通身白,眼如红宝。” 皇帝眯眼一看,手肘支撑着额穴,没有流露出太多喜色,祥瑞谁不喜欢呢,只是这背后是纵横捭阖多年来,以他对于这个贪婪无厌的叔叔了解,这白鸠祥瑞不过是个实权博弈的媒介,之前,宁王上奏求封,要将他两个儿子一同封为世子。 众所周知,亲王的爵位只能由嫡长子一人袭承,而宁王偏偏要他所有儿子,都荣享至贵,这是历朝都没开过的先例,宁王仗着连太祖都得敬他三分,更别说自己这个不是名正言顺登基的侄子。 第四十章 瑞兽现世 - 权妃策 - 蔷硝月 正在合适间,席里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宁王的嫡次子胡祺,年才满十二,十足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他拱手作揖,大声道:“启奏皇兄,六日前臣卯时去明华殿上早课,但内侍监却说,大雪路滑,太师不来,即日起都得请各位世子皇子们打道回去,臣连等先生三日时,突然发现飞来一只白鸠,停落在臣的面前,臣就将白鸠带回家去了,这件事太监仆人们都亲眼瞧见,臣就想着,瑞兽乃带来国运昌隆,不能据为己有,今日特跟父王一起带进宫里来。” 宁王看着小儿子有条不紊的样子,眉目上颇为自得骄傲,有那么多人瞧见,那白鸠是自己飞到跟前来的。 明华殿是建朝以来,专门栽培皇室子弟求学之地,且不限于皇子,亲王郡王也一样能。 皇帝往前靠了靠,似是开怀笑道:“大昭当兴也,祺儿你上来,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跟朕开口。”他明明知道这对父子想要的是什么,偏偏是要静观其变的样子。 胡祺看了一眼宁王的脸色,状似天真直率道:“若说跟自己的兄长讨赏,便是一愿吾朝国泰民安,二愿吾皇江山万代,最后便是想早日能替皇兄分忧……” 这话说得极妙,没有半点失礼的地方。 皇后却先行巧笑倩兮道:“孤听闻,瑞兽分为杂瑞与嘉瑞,白鱼鸠鹤乃前者,朱雀麒麟白虎为真嘉。” 胡祺犹然不解,眨巴着眼睛道:“堂嫂说的那几样,不过只是上古神话,世间谁都没见过,拿珍稀去比神话,如何得以对等呢。” 皇帝捏着手里一块雕刻有衡字的血玉挂佩,大拇指暗暗摩挲着上面的突兀,他总能感受到自己这位皇后近来心性的变化,她是不愿意再空坐中宫了。 要说少年老成,这位皇后也不过十八,但作为一国之母,她再也不能去穿那些艳丽娇俏的颜色,所有装饰都以庄重为主,就连戴的玛瑙,都是深沉暗调子的褐红,又常不苟言笑,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后却突然起身,往日那病怏怏的眼里全是亮光,开始行大拜之礼:“陛下,千古瑞兽已经现世。” 底下的宗室王族,嫔妃女眷们皆是面面相觑,宁王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是要给宁王府戴高帽还是另有谋划。 皇帝脸色却不是很好看,他看不明白这个皇后是在做什么,要当众给帝王家丢人现眼么。 皇后却面色不改,娓娓道:“妾身的堂兄郑舜在云南雪山深处发现白虎,麒凤五灵,王者之嘉瑞,哥哥与白虎都在殿外等候,还请陛下发话。” 这又不亚于平地爆破一声惊雷,满堂皆惊,宁王已经是头一个提出异议,面上极过不去:“诚如小儿所言,五灵不过是古人神话,虚构所致,皇后殿下却说找到了白虎,臣等惶恐。” 在他旁边的湘王亦起身:“本王听闻皇后殿下前些日病重,唯恐有聩。” 景王和均王纷纷好奇张望,天底下是不是真的有此奇兽,而豫王脸上的表情,则是无比耐人寻味的。 皇后面色微微不悦道:“王叔是说孤这个皇后病得糊涂了?” 而在一旁听了半天的皇帝,却是握着皇后的手哈哈一笑:“既已经候着了,那便让郑舜给宣进来吧。” 皇后一怔,感受手掌心中传来温度,平声道:“陛下,白虎不是随意一只鸟儿,轻易触碰不得,还是请陛下移步。” 这话颇有对之前那白鸠含沙射影的意思。 皇帝广袖一挥,似乎也来了兴趣:“既是嘉瑞,朕去亲迎也未必不可,起驾。” 拂莘在一片熙攘中找到兰璧,跟在仪仗之后:“除夕马上要过了,没想到我们的正月初一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度过的。” 兰璧护着肚子轻声道:“莘儿,这世上真有麒麟白虎么?” “姐姐且一会儿等着看吧。”出了光亮通明的内殿,来到铜雀台大殿外,四周高墙,所有宗室通通都在了。 铁制的笼子足足有那十二尺之高,里面果然锁着一个庞然大物,形状凶悍,早就在这里的郑舜向皇帝行礼道:“臣见过陛下,今有白虎现世,实在是天下所幸。” 人群里激起千层之浪,都在端详着笼子里的瑞兽。 黑暗中,太监宫女们打着灯笼,战战兢兢靠近着这头类虎之兽,只见那头白虎浑身都白如鹅毛,身上干净得连一丝条纹都没有,眼睛通蓝如蔚蔚之海,好像一双利爪随时能撕破笼子的束缚,因为人们的靠近,它发出了震慑的嘶吼,露出锋利的獠牙,有几个胆子小的宫女早就远远躲到一边去了。 无人不是纳罕,皇帝微微疑惑道:“这是,虎?” 郑舜又行了个臣子之礼,神色严谨道:“陛下,这是上古神兽白虎,只是状有类于虎,此虎非彼虎。” 更为奇特的是,笼子里瑞兽那雪白的皮毛上,还幽幽散发出荧光,增添无穷神秘之感。 皇帝也见过了御兽园里的不少虎类,像这般形态的,却也是从没见过,他认认真真转了两圈以做查看,终于鼓掌大笑:“哈哈哈哈果真是瑞兽,奇迹,真乃奇迹!” 郑舜长得是眉目如剑,英姿勃发,一身蟒袍名贵不凡,此刻立马山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是皇后带头,贵妃,婕妤,后宫所有妃嫔们皆是拜倒,宗亲,一时间皆跪拜山呼着万岁,那声音真是叫也在其中的拂莘要震耳欲聋的,仿佛眼前激动人心的盛世瑞兽马上就要带来万民的福祉。 这一头瑞兽就这么不可思议却实实在在的摆在拂莘,以及所有人的眼前,那么的近,让人实实切切的去看见神话成真。 国公宰丞郑家,居然还有这等通天的本事,皇后虽不受宠,拂莘却没有忘记,整个后宫只有她有这样的背景所在。 第四十一章 各取所需 - 权妃策 - 蔷硝月 历朝历代以来,选妃都喜欢择取那些出身名门世家的贵族女子,她们流淌着高贵血液,导致前朝后宫密不可分,动一发则牵全身,也并不是每个朝代都会在名门中选秀,前朝就是个好例子,皇族择偶都以平民女,在政治上就能减少很多麻烦,不必担忧外戚干政。 而昭朝介于两者中间,又或者说两极分化,皇后或者王妃都选以名门之后,且不是一般贵族,都是极鼎望族,而后宫中,因为选秀皆为自行参报,显赫门第多数又瞧不起一个“庶”字,以至于妃子嫔御都是出身于势微的小官小吏。 所以后宫妃嫔们明面上根本无法与皇后抗衡。 现在的郑千萩,最要紧的并不是跟她们这些人比美貌争宠爱,而是以皇后之身,去为郑家人铺路,一个“郑”字压在她的凤冠上,是何等千斤之重的份量。 而她所铺的,既不是自己的父亲安庆侯,也不是自己那些亲兄弟,而是堂兄郑舜。 郑舜是国公府里最为重要的一支嫡脉后辈,其父为郑胄的嫡长子郑尧之,相比安庆侯这个庶出的空有国丈之名的富贵闲人,郑尧之才是国公府的大权命脉所在,其余所有郑家旁支,都要为他们铺路,就连郑千萩命贵为皇后,也应当如此,就因为她是庶支。 她将皇帝身侧最近的位置,留出来,让给郑舜来站,自己不着痕迹的拉着朝服的裙摆往后靠了一靠,兄妹二人环绕在皇帝的身边,好像将所有人都隔离开来。 郑千萩望着一脸骄傲的郑舜,从前在府邸里时就遥不可攀的郑舜,处处都跟在祖父身边的嫡长房的人,如今自己是皇后了,他只是个臣子而已,她却还是像条件反射一样,去让出自己的位置。 皇帝的确是龙颜大悦了,拍了拍郑舜的肩膀,亲近道:“既然如此,你便留在宫内,与朕一齐宴席,守完除夕。” 郑舜动了动眉,话语间非常有分寸,道:“除夕乃是陛下家宴,臣乃是一介外臣,恐怕是不合规矩了。” 除夕宴上,确实都是皇族宗亲,王爷王妃,世子郡主,而臣子给帝后朝贺,要等到春节以后,按照规矩,分官职品阶,由礼部去执行秩序。 皇帝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既是家宴,而你又是妻兄,何来外人一说呢?随朕一同回殿赴宴就是。” “臣谢皇上赏赐恩典。”他这下便不再推辞了。 众人回到铜雀台殿内,郑舜俨然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他被皇帝赐了席,金樽美酒一应不缺,歌姬舞姬扭动着最曼妙的身姿。 “传朕的旨意,着日起建造白虎观专供奉于此瑞兽,郑舜引荐有功,此工程就由你来全权来办理,并赐御书房行走权。” 郑舜抱着金樽起身道:“臣领旨。”满是机会的重差与要权,这已经超出了他来之前的预算。 皇后自然也露出了心满意得的笑容,这下算是凭借郑氏复了权,但她要做的不仅仅限于此,她还要将留在阴贵妃手里的那部分,也一齐拿回来。 拂莘叹了口气,日后保不准要卷进皇后与贵妃的城府争斗之中,她现在还立于鸿宁殿檐下。 坐在她旁边的赵珑华却突然搭了话:“妹妹可有读过《孙子兵法》么?” 拂莘回过神来一愣:“什么。” 赵珑华饶有兴味的一笑:“我都忘记了,本主出身于将门,但妹妹不是。” 拂莘听得是云里雾里的,却保持礼数的微微一笑,不着痕迹的呛她一句:“女子最重要的是三从四德,去读孙子兵法姐姐要去效仿木兰代父上阵杀敌么?” 赵珑华眼底一冷,随即恬然:“妹妹这话说得伶牙俐齿,可不见哪里三从四德的。” “多谢夸奖。” 拂莘别过头去不欲多言,耳后却传来一句阴恻恻的声音:“孙子兵法中,李代桃僵又能称为弃车保帅,本主相信,贵妃娘娘也深以为然。” 这一句话瞬间让拂莘凝神,她思忖回过头来,盯着赵珑华的眼睛,悠悠一笑:“姐姐何以见得,自己是帅?” “毕竟朱选侍……”话一出口,赵珑华顿时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妹妹心中没数么,无论才貌,还是家世,你能及得上哪样,就算是一时得宠,能走多远呢?你既要来踩这趟浑水,那么中宫跟鸿宁两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都不是你一个小小修撰女能承担得起的。” 拂莘心头一跳,这些话里信息量也太大了,特别是提及朱氏,虽然对方之后欲言又止,但里面的玄机已经不言而喻了。 赵珑华看出了拂莘心底里的不安,便趁热打铁直白了当道:“你是能被扔进水里踩着过河的石子,而我是一把能永远被她拿在手里的宝剑,所以你以为你张才人是跟我一样的人么,今天我愿意提点你,是看在我们是同一届的份上,若你对本主有诚意的话,你干的事本主既往不咎,以后且能拉你一把。” 哦,是坤穹殿的事情既往不咎么。 这一番看似是拉拢的话,要知道赵珑华这个人从来不挑朋友,她只挑跟班,想到这里,拂莘噗嗤一声笑出来:“如何是徐才人孤立了我们将门千金赵小姐么,现在落得无人结交,来跟妾身说这些。” 赵珑华心中简直是要气得吐血,这个张拂莘说话不轻不响却是句句扼要,偏偏跟她坐在一处想走又走不得,板着脸说了句:“不知好歹。” 因为她们两个坐的是同一个宴桌,所以席上的菜都是必须共享的,赵珑华就只夹自己面前一块儿,一贯冷淡劲儿,拂莘倒是看起来显得很怡然自得,仿佛就跟在自己宫中拥翠阁用膳没两样区别,这样让赵珑华心里更加怄气。 兰璧害喜害得厉害,身体实在不适,席间向皇帝告了退,皇帝怜惜她怀着孕,便允了她回去,拂莘觉得跟赵珑华坐在一处实在没意思,就退席出去看一眼兰璧。 第四十二章 寒梅独开 - 权妃策 - 蔷硝月 殿外的瑞兽已经被安顿走了,夜幕中的云雾薄薄弥漫,轻掩住那一弯朦胧的月华流淌,星点伴月灿烂得深邃而幽蓝,往后便是一大片一大片浓光淡影的花树,那种不可言述的幽然静谧与铜雀台大殿周身的华灯喧嚣截然不同,昭宫移植了天下最妙的景致,却终究失去怡然的韵味。 执素特地给兰璧朝服外加了一件厚厚的大氅,生怕她冻着,她对拂莘说道:“年宴佳节昌平繁华的景象,乍看热闹,却不如抬头的月色更动人。” “是很好看,不过细看下那些星点密密繁综,也未必宁静。”拂莘亦轻轻抬起头,去寻找那些动人之处。 兰璧正想说些甚,却是一阵干呕涌上,身体不由晃了晃,捂着腹部:“又是这样的反应,这孩儿实在是折腾母亲。” 拂莘关切着近身,细声细气道:“厉害得紧吗,外头风寒,要不姐姐赶紧回宫去吧。” 执素在一旁干急道:“唉,往日这个点里,主子都是早早刚到戌时就睡下了,何曾像这样熬过,小主怀胎后身子弱,哪能受的住呢。” 现在已经是二更天了,要等到三更天后正月更新时,除夕夜宴才会结束,也难怪兰璧这样的孕妇会觉得难受。 兰璧勉强撑着,温声道:“那我便先回宫了,妹妹早点回到宴桌上吧,别让陛下瞧不见人,且你的手炉都没带出来,注意身子才是。” 拂莘点一点头,相送了兰璧离去,却并不打算立即回到宴席,踏着蜀锦软底的绣鞋,一步步踩进雪里,长坠的朝服裙摆逶迤在后,覆盖在雪上,卷起那些细碎的雪渣。 那几株梅花开得极好,在花树中尤为傲凌,让她突然想起一句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清冷的月夜之下,那些花瓣润滑透明,像琥铂或粉玉雕成,犹自染雪,让拂莘鬼使神差的去够这些花儿,甚至还想折下一束抱在怀中。 她刚刚使了一些力气,只觉得那些枝丫冷硬得冻手,身后就传来了一道磁性的声音:“这些花可不能乱折。” 拂莘触电一般的放开眼前的梅花枝儿,心下一沉,立刻警觉转身,入眼惊讶后眉眼已俱平静下来:“豫王殿下。” 豫王和煦微笑道:“又见面了才人。” 拂莘理一理思绪,从容不迫的拂落掉在肩头上的雪,客气道:“在宴上我已经隔桌见过殿下了,算不上又。” 他温润如玉的目光轻微在拂莘面上一留:“你与之前不大一样了,从窘迫逃难到好风乘云。” 拂莘脸上微微发烫,抿唇道:“一时东风,一时西风,宫中不过向来如此罢了。”想起又道:“王爷的马后来可还找到了么?” 豫王掩盖不住的失落道:“查过了,早被湮灭。”不过短短数字,却已能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拂莘后悔而又懊恼,自己主动提起这茬子做甚,无奈道:“看来我真是欠下一笔巨偿。” “你在皇兄身边,要拿他的马来偿么。”豫王笑着缓和,又道:“别了,先帝把这匹良驹赐给我,皇兄可还闷了一阵子气。” 拂莘露出了一些浅笑,顿了顿:“你方才说,这些花不能折,是因为这处的花特别金贵一些还是甚呢。” “这一大片花树,是先帝跟太后一起种植下的,且独一人,不仅仅是太后当时很喜梅花。”胡臻温润的脸上,平缓又令人分辨不清是哪种语气。 拂莘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微笑望着他。 胡臻略略凝神,继续道:“先帝在还没建朝为皇时,就许诺过太后,若有朝一日吾为皇汝为后,卸下兵戎,就要在皇宫里找到一块这样的地方,为她种下她所有喜欢的花卉草木,所以这一片花树栽培好以后,别的妃子们几乎很少过来,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没人想去惹皇后不悦,不过有一次,底下一个奴才,怂恿我年幼,去折皇后的梅花。” 拂莘不需要继续问下去,也能大致去猜出来,这是个什么事,对一个不长心眼的孩子,实在是太好骗了。 不过她真的很羡慕又敬佩太后,这一生都是得天独厚,生在太尉家的掌上明珠,之后嫁给太祖,建立朝代登上后位,又得到丈夫钟爱,乃名副其实的第一人,要说美中不足的,便是与孩子的隔阂。 不知想甚,就是没来由说了句:“在我家,只有我们同父同母四个孩子,两个兄弟一个妹妹,并没有别人,如果有,我想母亲也不会像善待我们四个一样善待别人的。” 胡臻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不过现在,时日已久去,这片花树林子,早就对外开放了。” “那王爷还吓唬,不叫妾身折。”拂莘又成了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眸光闪了闪。 胡臻不由失笑:“折下来才人要抱回哪里,宴席上么。”说着单独折下一朵小小的梅花,放进了自己的手炉中,里面是雪水与梅朵细细清雅的馥郁,他若无其事塞给她:“出来也不知道带好手炉么,结果要被冻得两手通红的。” 拂莘抱着这个金色的小手炉,愣了一愣,这是个款式十分寻常的手炉,大多贵族宗亲都有此物。 她感觉此刻自己的手的确冷得就像一个冰雕,触及温热的东西似乎能直接化成水一样,似乎塞回去也不好,她心下杂乱的叹了口气:“谢过殿下。” “出来了许久恐怕是要引起旁人注意了,妾身要先回殿内了,王爷还请自便。”拂莘毫不犹豫的便向胡臻告辞,也不等对方回答,便转身走开了。 胡臻望着她的背影,似乎有片刻的怔神,只有三分相像,就已足够了。 拂莘拾阶而上,拖着沉重的朝服,似乎朝服厚重的材质因为吸了雪水内里更染了一些湿气,她这才感觉到身上不仅潮,且而冷,手心里的小炉子,是唯一能传递体温热量的物什。 第四十三章 除夕之尾 - 权妃策 - 蔷硝月 拂莘回到自己的宴桌上,却见不到理应站在后头的白雪,于是问一声:“白雪去哪儿了?” 唐晚惊讶道:“主子没有遇到她么?她去找您了。” 拂莘想了想又问道:“是么,她已出去多久?” “大概您刚出去不久,她就说放心不下主子,跟着出去了。”唐晚瞪大眼睛回答,似乎对于白雪没找到人感到疑惑,转而心疼道:“主子,您在外头那么久可有冻着吗,您的衣服摸着又潮又冷。” “不碍事的。” 唐晚弯腰悄声道:“方才陛下又对宁王行使封赏,食邑添了两千户。”她把拂莘离殿后的情况如实相告之。 昭朝亲王的食邑按照律例是封地万户,且不仅仅是食邑那么简单,他们在封地上能够干涉军权,也能对地方官吏行使皇权,不过太祖为防止有人效仿自己,或者藩镇割据,已取消藩王制度,且异姓封爵不得为王。 虽然亲王有封地,却都圈在京中,驻留皇城脚下天子眼底,若有动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宁王盘算将自己的嫡幼子也封为世子,得到另外封地,这样一来,他就能拥有两倍实权,若仅仅只是虚荣空衔,皇帝又怎会如此头疼。 “两千户,陛下便是有意只赏而不封了。”拂莘微微一笑:“这白虎瑞兽瑞的可不就是陛下么,将那宁王的风头抢得一干二净,不然陛下想一笔带过,还真是进退两难。” 拂莘远远望去,看到得添两千户的宁王,果然面上并没有过多喜色,赏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杯水车薪,他的野心渴望更多。 胡臻离宁王坐得很近,似乎发现了拂莘探寻而来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 拂莘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这时白雪才迟迟而归。 “你去哪儿呢,我就在铜雀台不远处跟兰璧姐姐多说着几句话,你没有瞧见我们么?”拂莘淡淡笑问道。 “天黑地广,奴婢没能遇上主子,便到后头找了找,心想您应该是自己回来了。”白雪回来时手上拿着手炉,见到拂莘手里那个,好声问道:“主子那个是从哪儿来的,奴婢出去寻您便是怕您冻着了,想把这个交给您。” “兰璧姐姐那儿多备了一个,便叫我拿来了。”说着她把自己手里这个交给了唐晚:“你们两个一晚上都站在后头伺候着,饭水未进,把炉子捧好,捂一捂胃,便会觉得好受一些。” 唐晚感动得当即要哭:“主子待我们也太好了,也只有您能体恤奴婢们了。” 白雪只是沉稳得像一尊菩萨似的,感受不到任何不适一般,笑道:“奴婢并不饿,在这铜雀台里更提不上冷,只要主子无事便是对奴婢等最大的好了。” 拂莘宽慰的摸了摸白雪的袖子,她的衣裳还透着未尽散的凉意,只是,那是一种干冷,没有任何潮气。 子时一过,便为大年初一,众人都起身一敬帝后,二敬江山,愿帝后千秋万代,愿早日统一,愿国强民富,他们也愿敌人都一个个死去。 一片昌平欢笑,直到宴会的结束。 坤穹殿。 皇帝歇在坤穹殿,毕竟在春节这样的大日子里,理应跟自己的嫡妻在一起。 郑千萩任由罗琦一层一层的为她卸去朝服,还有那些繁重无比的凤冠钗环,挂在身上的琳琅配饰,实在是太重太多了,甚至于需要半柱香的时辰。 她身着明黄凤鸾的寝衣,端庄入室,发现陛下并没像往日里时来了后便直接睡下,忽而鼻子一酸,他有多久没来过坤穹殿了。 他握着郑千秋的手,开口第一句便是:“你今天做得很好,皇后。” 她望着两手相握的地方内心一暖,随即又觉得有些失落,为何陛下总是不肯对她亲昵一些,声音轻轻的:“那不过是哥哥的功劳。” “今日真应无巧不成书,你哥哥刚好去替朕过度了一个难题,也算尽臣子职责。”单独相对间,皇帝舒下一口气。 郑千萩心中一顿,将头低了下去:“相比身份和职责,我们也是您的家人啊。”她说出这句话时,内心有许许多多的期盼,同时也有女儿情在里面。 皇帝望着眼前的人,突然道:“那么,朕希望你永远是站在朕这一边的。” 郑千萩抬起脸,脸色急得微红:“妾身嫁与您,就是您的人呀,陛下。” “你哥要做的事情,你为何不主动的早来告知呢,作为朕的妻子,不应该事事以丈夫为先么。”不怪他没当成知己人,而是她不符合期望而已。 “妾只是想着陛下会高兴的,且哥哥也是为了您,没有任何私心。”郑千萩发自肺腑道。 皇帝心下一冷,觉得皇后实在是虚与委蛇,毕竟谁没私心呢,且:“皇后的意思是,你觉得郑家有私心才来告知,其余都一律不与朕说。” 郑千萩觉得自己委屈又难受,眼眶都变得微微红润:“妾不敢,只是妾以为您会高兴,才没主动跟您说,且郑家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啊,哪有甚私心在里面呢?” 皇帝觉得跟皇后实在沟通不上,她连自己心中不悦的点都不知,郑千萩觉得郑舜做的并不是甚不利皇权之事,所以没有必要专门邀功,但皇帝所希望的,是她能够事无巨细的托付出来。 这就是两人一说话就容易对郑千萩相斥的原因。 他皱了皱眉:“好了,今日是春节初一,且这本来是件好事,怎么说着说着就跟朕要贬谪他们一样,你是皇后,别动不动就这样。” 郑千萩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吸了吸鼻子,轻轻道:“陛下。” “皇后安置吧。”他无奈的说了一句,都已经是凌晨丑时了,往日里再有一个时辰就该起床上朝了,脑袋都冗冗至极,于是便背对着她朝里睡了。 郑千萩屏息躺下,面目朝上,尽管早就习惯这样的冷落,闭上眼时,眼泪却又忍不住从眼角滚落下去,沁湿那月白缎子绣凤凰的鹅绒枕头。 第四十四章 六宫大封 - 权妃策 - 蔷硝月 鸿宁殿。 拂莘一早便按照礼数去给贵妃贺年,皇二子胡承也在里头,贵妃精神气儿极好,正低下身子慈和的跟他说些甚,见拂莘过来,便含笑向胡承道:“过去给张小主问个好。” 只见胡承小小的身影哒哒哒的跑过来,内敛间却是既不怯也不躲,是非常讨人喜欢的模样:“张小主过年好,祝你吉祥如意身体安康。” 拂莘莞尔轻声道:“承哥儿这样懂事,娘娘便省心不少。”蔼然摸了摸他的背,便上前向贵妃行礼请安。 贵妃笑而不语,抱了抱回到身边的儿子,无比慈爱的替他整理衣袍,道:“跟着父皇去,别忘记母亲交代的。” 胡承睁大眼睛点点头,随后被仆从带出去了。 “昨儿那瑞兽你可看清楚了吗?”贵妃一面儿说,一面儿赐坐。 望着皇二子离去,拂莘想着宴上这样大的事,肯定是要一番商议的,逐瑾然道:“在场每一个人想必都清清楚楚的瞧见,可妾身相信,每一个人又都未曾瞧见过。” 贵妃在初一的盛装下,蜜合色妆锦褕翟外披大红羽纱面水獭里的鹤氅,珠玉磷磷的金篦梳起繁复高髻,佩一支白玉镶福寿钗,更显得雍容华贵:“是啊,人人皆知,却又无人得知,倒叫本宫想起了汉昭帝之母。” 拂莘眉头一动,问道:“贵妃娘娘所言之,乃是西汉钩弋夫人?” 贵妃赞赏的看了她一眼,话带笑音:“你史书倒是很通,难怪陛下都跟本宫夸你是聪慧的。” 拂莘只觉心中一钝,锋芒太露并不是一件好事,于是谦卑沉稳道:“是陛下谬赞了,在娘娘面前,不过只是愚钝之身。” 贵妃不置是否,只是慢慢道:“钩弋夫人据说天生不能展拳,从出世起紧握,一直到遇见汉武帝,才肯展开,不仅如此,拳中还有一只玉钩,于是得到宠幸。” 拂莘抬眼微笑道:“想来娘娘是不信的。” 贵妃意味深长的扶住髻上的钗子:“都已经是千年以前的古人了,史书都未置评判,本宫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千年以来,这样取悦帝王的玄乎把戏都层出不穷,且又屡试不爽。” “娘娘您是指,那瑞兽是假的?”此话一出,连拂莘自己的心中皆为一惊,连带话音都拖得轻了。 “只要陛下承认瑞兽,那便是真的,且你不也是亲眼所见么。”贵妃颇有兴味道:“多数时谎言或天机,乃一念间。” 鸿宁殿的贴身女官苑琅这时候打帘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华贵妇人,连带眉梢都是喜气洋洋的:“贵妃娘娘,永昌伯夫人到。” 贵妃立马扶着苑琅的手起身:“快把夫人迎进来” 春节期间有诰命的夫人是可以入宫朝贺的,毕竟妃子居于深宫中,常年不得与亲人相见,受相思之苦,而这个诰命还是在贵妃当年册雍王妃时,给封的永昌伯。 大昭对于爵位封赏把控得极其严苛,身份最尊贵的国丈,也才能封爵为侯,而亲王嫡妃的母族,只能降一级封爵为伯,而要成为公爵,就更是难,除立下开国大功的主臣,后世极少能再封国公。 所以大昭在朝的,也仅仅只有国公九人,当年太祖封赏的十二功臣中,有二人已去世,一人还乡归田。 封爵份量不言而喻,不怪之前皇帝要封史芙州养父时,皇后会突而反应。 “既夫人来了,妾身便先行告退。”拂莘慢慢说道,从鸿宁殿里退了出去。 今日三家夫人都进了宫,安庆侯夫人,永昌伯夫人,甚至连兰璧都特地开恩,准许她的家人朝贺探望。 唐晚见拂莘眉眼上似乎有黯然之色,以为她是触动情肠,想念家人,便在一旁欢快的开解道:“等主子与班婕妤一样,身怀有孕,就能请个恩旨见一见夫人,这些日子您在宫中得宠,想来夫人在府中也会感到欣慰的。” 拂莘微笑摇头,她只是在想,有一天自己能否登上那样的位置,在这绚烂热闹中,他们以昔日君臣置换的身份,再次相见。 坤穹殿。 “妃位空悬,令孤拟旨大封,陛下是这个意思。”皇后将手谕扔到一边,对镜将年妆端正的勾勒着,心浮意躁的。 罗琦将手谕收起,一张老迈的脸上堆积出几分严肃:“皇上如今也是要慢慢交给殿下您拿事儿了,殿下何苦不悦呢?” 她的年纪比皇后两倍还长,是国公府里千挑万选出来的老奴,跟着郑千萩进宫,在她身后步步提点,生怕皇后有行将差错之时,不论是资历还是处世,都是无可挑剔的。 “可是陛下给阴氏好事,给予孤的,却是要封要赏别人,你说孤这心中如何不是吃心呢?”皇后手上勾勒的动作一停,眼光往旁边扫去。 这位年纪轻轻的小皇后,心思终究浅薄两分,罗琦内心深觉,她面上只慢条斯理说道:“殿下好好沉下心来想,这大封的旨意若是在贵妃手中,她会怎么去用,封谁,亦不封谁。” 皇后听到这话,心下才沉静一些,顿时觉得舒缓:“是了,权使在孤的手里。” 罗琦道:“妃子终究是翻不过去的,况且您需要去想,皇上背后的意图,这中间的试探。” 皇后听得又皱了眉:“陛下对孤有何试探之意呢?” 罗琦深深的思量,逐稳声:“奴婢以为,皇上他要试您的,是一个私字儿,任何人只要有私心,做事就会露出痕迹。” 皇后深吸一口气:“他是要孤来封,却又不能封得包含私心对么罗琦。” 第四十五章 初春生意 - 权妃策 - 蔷硝月 乾定二年,皇后懿旨六宫同封,班婕妤册为德嫔,赐一宫主位,迁居宜春宫,王婕妤复位,改册顺嫔,赵容华晋为婕妤,张徐二位才人晋荣华,林选侍晋宝林。 宜春宫原本无主位,赵珑华与徐幼皙住在里面,如今兰璧册嫔一跃空降宜春之主,赵珑华得知后生了大气,窝火得将桌上的珐琅花瓶都摔得干净。 她笃信自己将来是宜春宫唯一的主位,却不想被人先行空降,日后还得处处受兰璧管束,被压何止一头,别看婕妤与嫔只是一级只差,但一个只是小主,另一个就是娘娘了。 可见赵珑华最近过得郁恼,先被撤牌失宠,紧接着拱手主位,从容华晋升婕妤都不能给她带来喜色。 而王却莺原本是敬嫔,复位后皇后改其赐号,顺,从也,其中寓意不言而明,且淑德贤惠丽华庄敬顺中,其号为末,得了这个顺字,华清宫倒安静了不少。 坤穹殿。 “德嫔年前有孕,才晋婕妤,如今刚过年关,便又册嫔,孤觉得未免恩宠太过,不过她迁去宜春宫,想来赵氏该添堵了。”皇后一边吃着调养身子的中药,一边说道。 罗琦将各色腌制的蜜饯摆在小金碟之上,供着她压一压口中药味儿:“夫人也说过,为主母者,恤下的面儿应当周全,君上都会看在眼里。” 碗里是发苦得令人眉眼拧紧的药材,皇后却不吭一声将其尽数入喉咙,平平道:“一直以来,他们都要孤做一个对长房谨言慎行的女儿,短短一年间,就要将孤养成一个威震天下,能被陛下看重的皇后。” “殿下应当作为。” 皇后招人将其余三碗苦药一起端过来,放在桌案上,慢慢道:“还有赵婕妤跟张容华,到底都是贵妃一党,孤怕不封,又打压明显。” 罗琦道:“贵妃是潜邸的人,圣上必定是要给她厚面的,殿下如今应当步步稳固中宫,才是眼前之事。” 皇后望着青花瓷的白碗映着黑底的药,伸手推了推,她现在一天之内喝掉六七碗苦药,都是常有的事,她道:“招安之事孤谋划几日,始终觉得,一个德嫔孤高,一个顺嫔出身又太卑贱,剩下徐容华与林宝林都不像是能成器的,便延后再看了。” 罗琦看着皇后,不由自主的叹一口气,将剩下的药叫人撤了,话带心疼:“您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孱弱体虚,本该长期去慢慢调养,如今您一下子要去用这虎狼之药,指望这病能一下子好起来,奴婢担心您损伤了元体呀。” 皇后将备好的蜜饯果子,三两颗放进口,又就着蜂蜜花茶咽下去,蹙眉道:“孤这身子若养不好,谈何掌事,谈何收复,迟早搬到长乐殿去跟太后一道罢了,孤何尝不知国公的期望呢,所有人都看着中宫呢。” 罗琦便也不再劝诫,毕竟皇后的身子还有气色,近来的确好了不少。 新的一年在献上瑞兽和六宫同封的大喜之中热热闹闹的过去了,马上就要开春了,冰雪都全部化去,御花园中已经有了盎然之色。 拥翠阁。 “去跟内务府要一些迎春杜鹃,百合金盏,好好儿栽植一下这个院子。”拂莘从红棱雕花的长窗中望去,有几只羽毛鲜艳的鸟儿停在里头,欢啼了几声,又飞得远了。 说话间,御前总管高士甩着麈尾的拂尘过来,领了一班徒弟太监,还是圆着世故的笑脸,唐晚上去迎一迎,嘴巴可甜:“什么风把高总管给吹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跟奴婢说一声。” 高士给拂莘打了个千儿:“这不是万岁爷传了,今儿又是张容华侍驾。” 拂莘身着窄袖棉绫绘桃的襦裙,斜插玉兰坠珠玉银簪子,两边一只银杏叶耳环,将春时的灵动都不留余地的展现出来,她淡淡一笑:“往日里来传驾,也很少见公公你亲自到这儿来,今日如何不同。” 高士还是那一副世故的笑脸,扬声儿:“哎哟容华这是说得哪儿的话呀,咱家这不是有时候抽不开身,但也时刻记挂着拥翠阁呢,时时惦记您的安康,今天是爷想要亲自过来看望张小主,就不用把小主给送到乾苍殿去了,您可要好好准备着呀。” 拂莘心中一跳,就像是嫩芽破了土一样,切实的感受到那一抹欢喜。 皇帝很少亲自踏足嫔御们所住的宫殿,想要诏谁侍驾,都由内侍监去传话,然后将嫔御送到乾苍殿去,除了皇后还有贵妃的宫室,他很少会去看一眼,嫔御们住的地方是甚样子。 所以他能到拥翠阁来,就是对于拂莘极大的重视了。 “本主还得谢公公百忙中的记挂了,晚儿。”拂莘轻一示意,唐晚就将装满白银的荷包递上去,她笑道:“主子请总管喝茶呢。” 原来只是自愿赏赐,后来渐渐倒成为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拂莘心中笑了笑。 高士接过荷包,心道这个张容华平日很少打赏红包,这一出手,却是翻倍的份量,想来不可小觑,于是收下道:“赵容华客气。” 拂莘看着他手中新制的拂尘,一眼便知价值不菲,闲聊几句道:“这麈尾的颜色倒是极其漂亮,本主不知高公公何时开始信佛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