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穿来横祸 多年之后,面对张家墙外的翠翠烟柳,赵杏忽而回想起许久之前她刚刚穿越过来的那个杏色的黄昏。 …… 那日,她醒来 …… 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的地方,穿着一件陌生的衣服,陌生的脚,陌生的手,陌生的脸,旁边背对着她还站满了一群陌生的人。 重点是古人,综上所述,她穿越了。魂穿。 情况……起初是美好的。 文笔流畅,情节正常。 她舔了舔唇,霍然起身,只觉胸中立时豪情万丈,青云翻涌,两眼一冒光,美滋滋屁颠颠暗爽道,好嘛好嘛,不枉费我素日秉烛夜读一场,看来起点女频的穿越小说诚不欺我也!呜哈哈,嘿嘿嘿……小爷我终于得道升天,也赶着时代的顺风车穿越了一把。 就在赵杏心如鹿撞,满脑臆想着即将出场的男主是腹黑还是温润?是高瘦细白病娇型还是腹肌满满傲娇款? 突然,她的神色一凛,浑身忍不住打了寒颤,嘴角先是微微颤抖,然后慢慢、慢慢变得直抽抽起来—— 一声极凄厉的哭声传来,然后,一个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围着的那群人中慢慢,一步一步爬出来…… 接着,周围的一众看客便开始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吐沫乱飞地纷纷议论起来: 看客甲:“啧啧,这胆子可真够肥的啊,居然敢在刘太师的音乐会上哼着周董的《青花瓷》冒充原创词曲!” 看客乙:“唉,又是一个不知道从哪个世纪穿越过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丫的你要显摆也别去刘太师面前显摆啊,简直是找死!杖责三十已经是便宜她了!” 众人一致连声附和:就是就是。 赵杏……!!! 眼看着那个还在往外爬的女人,只觉得天雷滚滚,小腿肚一阵抽搐,心内暗骂道:狗屁的老天爷,说好的穿越之王妃倾城,名妓倾国,一女倾众生呢?说好的诗词歌赋五行八卦上下五千年牛哄哄显摆呢? 你你你……你给我安排的倒是个什么朝代?什么穿啊?怎么……这么阴森!这么恐怖! 于是乎, 赵杏同学在第一次魂穿到我们华腻腻美呆呆的大汉朝时,上不倾城下不倾国,反倒由于其彪悍的民风而吓晕了过去。 事后被原主家中某小厮路过看见,顺而拖走。 后来,当赵杏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地用原主的身体在大汉朝混了四个月以后,才慢慢摸清了她现在所处的朝代背景,以及原主身份—— 她,赵杏。女,三流大学大二学生。自从在2016年的新社会新宿舍里喝了一杯不知道是不是过了期的酸奶之后,就莫名其妙,魂穿来到了朗朗阿狗之前的大汉朝,而且还是汉武帝执政的西汉!而且还是对穿越者视若贱婢、物件的、另一个既新且旧的西汉! 噢,苍天啊! 至于如今这个西汉为什么那么仇视穿越者,甚至于防穿越者犹若防猛虎一般的原因,后来赵杏终于摸索了出来。 原来是近年来穿越之风大盛,什么清朝、明朝、宋朝乃至唐朝都已经人满为患了。于是大批的穿越者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纷纷投靠到了西汉门下。 然而,一山不容二虎。这穿越者一多,各路能工巧匠、风流人物一群英汇集,于是乎什么妇女解放啊、婚姻自由啊、一夫一妻啊、土地改革法啊等等等都涌现了出来,愣是将大汉朝搅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这还了得!气得汉武帝震怒之下颁发了如下法令: 《穿越者律例》第四百四十二条婚姻法规定: 一、皇亲贵族不得与穿越者联姻; …… 二、朝中为官者、各地乡绅望族不得予穿越者正妻之位; …… 三、穿越者所生子女均视为庶出,不具有财产、爵位继承权! …… 《穿越者律例》第九百七十一条教育法中规定: 一、男穿越者取消所有做官考试资格,永不得入朝为官,妻妾不得超过两人以上,凡家产(含不动产)总价值不得超过一百两白银,否则悉数充公,纳入国库,以防起事。 …… 二、穿越者,无论男女,均不得入私塾为职,亦不得进本土学堂进学。 …… 《穿越者律例》第一千零一条刑事法中规定: 一、无论男女,如发现带异能穿越者,不分玄幻穿、都市修真穿、悬疑恐怖穿等等等,一律就地处死,以免祸乱动世。 …… 二、无论男女,如天赋异禀拥有特长的穿越者,为免其日后迷惑朝中重臣、江湖枭雄从而引起时局动荡,一律废去其特长。貌美者毁容。善歌者刺喉、会舞者锯腿、嗜笑者削脸如是等等,以上者留人不留技,留技不留人! …… 三、魂穿者不论任何身份,一经发现,削为贱民,与身穿者同。 诸如此类等等等一大长篇的《穿越者律例》贴满了西汉的大街小巷,且月月更新。 这也是为什么这四个月来赵杏同学如此如履薄冰,不敢造次的原因。真可谓一言一行,比之原主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可谓煞费苦心、耗尽心血。不过也好在,原主也并非什么大人物,家世又简单,性格又随了新社会的人民大众,这才让赵杏稍稍喘了一口气。 至于原主这个人,我看我们有必要对她有个较为直观的熟悉了解。 首先,姓名。 原主,姓阳成,名昭信。当然在名字上赵杏觉得这大概是原主唯一能给她的福利了。 其次,家庭背景。 四口之家,父母都在,一个哥哥一个她,两人都未婚。另外家中还有一小厮清风,一婢女明月。目前原主的身份,应该也还能算得上是半个小姐。 再其次,特殊技能。 这个嘛,赵杏只知道上辈子无聊翻看《满清十大酷刑》的时候,曾经见过阳成昭信这个人名,确也有些印象,大抵就是恶贯满盈、好妒成性、挑拨离间、无一是处,而且还偏偏深得她老公刘去的宠幸! 最后还哄得她老公杀光、折磨死了自己府上所有她看不爽的情敌!其中手段之残暴,状况之惨烈,怎怎怎……怎一个字了得! 于是乎,这个阳成昭信最后便跟着她那又黄又暴的老公——刘去,一起风风火火害完人后,双双惨死。呜呼哀哉…… 当时赵杏查百度百科的时候还纳闷了,这个刘去脑子有泡啊? 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呀,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她让你杀小老婆你就杀啊!这个女人难道是貌比天仙? 现在等穿过来才发现原主不仅没有貌比天仙,而且还貌胜无盐!便立时顿悟了:好吧,原来你们是王八配绿豆——一路货啊! 至于这辈子的技能,目前据原主小厮清风几番回忆描述,用一个词概括那就是——颜控!再加一个词,就是——花痴! 某日某天,天气晴朗,秋高气爽。 一妙龄少女,正东邻窥墙,趴在一张姓公子家屋檐上,盯着院中的某一美男,还有其身边围绕着的莺莺燕燕的一众鲜衣女子,眼泪巴巴,满腹委屈。 张公子书童见她,立刻惊道,“公子,不好,那个丑女又来了!” 她忙急呼道,“张公子,可是信儿去了趟表哥家你吃醋了?信儿再也不敢了,你万莫要纳妾啊……” 院中的某美男子大约是被她吓着了,手一哆嗦,手中的茶盏便泼到了身旁的一群姑娘身上,然后那群姑娘便薄嗔微怒着出言向墙上的某君挑衅。 “阳成昭信你个野丫头,谁让你又爬我家墙头的?”后面,一个柳眉妇人急怒奔来,正是张公子之母,厌次县县令夫人。 张公子眼神一瞥,平安便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弓,又在袖子底下摸出了一枚鸡蛋大小的圆球,放到弓上,向赵杏瞄准。 “啊”赵杏立即中枪,吃痛叫了一声,却见满头满脸的粘稠液体顺着头发,湿嗒嗒滑腻腻淋下来,伸手一摸:我去,还真的是鸡蛋! 便手上一空,从墙头栽了下去,跌下一刹,只见院中那位张公子嘴角含笑,朗若中秋之月,明如春晓之花。 心里道:也罢也罢,如斯美人,就是再给她一跤摔回去,她也愿意,哈哈! 只是—— 她摸摸屁股底下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不禁苦笑道,“清风,你怎么又来接我了?” “那谁让你天天都跑来这里,还想尽了办法的摔下来?我知道,你对七年前墙上摔下来断腿一事耿耿于怀,所以我才不能让历史重演啊。” 垫在赵杏身下的清风,一把将赵杏抱起来放到一边,颇为无奈道。 额,好吧……赵杏想了想,清风,你真是想多了。这七年来,我天天爬墙,可真的不是……咳咳,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而实是院中美人如玉也。 老天待她不薄,虽没有倾国倾城,可这张公子倒也真是深得她心,干脆日后就履行婚约嫁给他然后再生一大堆猴子猴孙好了,嘿嘿嘿,是的是的,只要不是跟着那个传说中的变态王刘去她就满足了。 第02章 扫地出门 赵杏本来以为,她的人生即使不能如步步惊心般荡气回肠,但至少也是一小众言情剧……偏远小县,四口之家,爹妈健在,兄长疼爱,她是那拂堤杨柳醉春烟的小家碧玉,他是她家邻边青梅竹马的温润书生…… 啧啧,多好的戏本啊。我虽非那倾国倾城貌,亦随君谱多愁多病曲。 赵杏上辈子死的时候,(嗯嗯,她魂都飞了,应该是死了……)从没谈过恋爱,从小到大一直暗恋的青梅发小也一直视她如手足,这是她最憾恨的。 而现在邻边的张公子居然有着一张和上辈子发小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这不得不让赵杏发生情感转移。势必扑倒男神,一偿遗愿。 抱着反正这具身体也是捡来的想法,赵杏很能豁得出去,充分发挥了现代女性的智慧,动用了几乎所有金庸小说、古龙小说、众多言情小说里所能用的一切桥段……追他。 …… 好在原主也是个花痴,她并没有暴露身份。 且在她的穷追猛打,极尽狗腿之能事的攻势下,邻居张生那座冰山也似乎有融化迹象,虽非对她有明显爱意,但从他并无意纳妾且依然愿意如期娶她的态度中,赵杏总算觉得老感欣慰。 嗯嗯,不枉费我这几年扑了一黄河的狗血…… (PS:关于白面张生与黑胖小杏的婚约,其实是一个很老的梗。 当日张生父亲初到厌次县为官,人生地不熟,小官清贫,其中得了阳成家不少的照顾。 张生母甚为感激,奈何家无长物,又想着阳成家颇为富足,遂头脑发热,指着边上的男童幼年张生,对阳成夫人说道,你既待我如至亲,不如我们就亲上加亲,结为儿女亲家如何? 阳成夫人见男童灵秀,欣然点头。 其后,待二人长大,白面张生愈发白面,黑胖小杏倒也是愈发黑胖且顽劣不堪。张母悔极,私下四处张罗为张生纳妾。) 就在赵杏眼看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她也即将与张生生猴子,排排队分果果时,突然一道晴天霹雳传来—— 广川惠王刘太师要从民间征召侍妾,而她不幸被选中。 ……!!! 她不服,我已经是即将成为有夫之妇的人了。 官差冷笑,这算什么,刘太师要的人,孩子他妈也得去他府上报道。 赵杏挣扎,求她爹。 奈何素日疼她的老狐狸却故意装聋作哑,指鸡说鸭。 …… 张家,墙头。 杏色斜阳,碧空湛蓝。 院中公子手持书卷,双手净白如玉,清瘦若竹。 赵杏盯得心口微微一疼,恍然间想起前世那些年那一人也如他这般一身校服,每天早上第一个走进教室读书的模样…… “小姐,你要是此番真的挟持了张公子私奔逃婚,你可想过后果?本来以他的才学,明明可以高举中状元前程似锦的,可是得罪了惠王之后不仅前程断送,而且更会祸及家人,性命不保。” 垫在赵杏身下的清风抬头瞥了瞥赵杏,将她再次从身上抱下来,神情严肃道。 赵杏一愣,沉思良久,遂绝了拐带张生逃婚的念头,只万分怨念着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惠王怎么偏偏突然要选什么侍妾?还瞎了狗眼的挑中她……赵杏摸了摸脸,又黑又胖,尼玛,你究竟看上老子哪点了,老子立刻就改还不行吗? 又看了一旁每回都给她充当人肉坐垫的清风,讨好笑道,“好,清风我们走吧。我给你买吃的去。” “不要。” 清风几乎立即回绝。 “为什么?” “从小到大,你每回说给我买吃的都是你吃我看,而且屡屡如此,从无例外。” “……” “我……我不是怕你长胖吗?” “那为何次次用我的钱?” “你……你怎么这样小气,我是你家小姐,从小到大我爹爹给你的工钱还少吗?” “我预支了十九年的工钱都被你拐去完了,老狐狸还欠着我一共十二回的酒钱。幸得夫人偶尔补贴,我才能攒下点私房钱。除了夫人,你们阳成家没一个好人。” 赵杏点点头,这倒也是事实,便欲拍拍这孩子以作安抚,奈何她人只到他胸前,故悻悻作罢。 心内叹,这孩子,这般小气到底是和谁学的,谈钱多俗气不是。 是以,一想到他后来居然在西汉朝风量无限,成为了万千少女所追捧的风欧巴风哥哥,并与他那个好基友步什么惊云的,一起入天下会当差,还被人追呼为“风云”,她着实咋舌不已。 “别忘了拿钱。”既然打定主意要跑路,进家之前,赵杏不忘看了看旁边的清风,满脸严肃。 “放心。”清风眼观鼻鼻观心,继续绷着张脸。 赵杏基于要珍爱生命,远离刘去的逃婚计划,确实是一件对于阳成家二老不孝不义的行为,心里一虚,便拉着清风偷溜着朝阳成家后门进屋…… 然而,一进去,她爹、她娘、她哥以及婢女明月等人的一张张笑眯眯的脸却和她撞了个满怀。 她看着她爹爹笑得那个春意荡漾,只觉得头皮发麻,忙跳进了旁边阳成夫人的怀里,瑟缩着脑袋,讪讪笑道,“爹爹,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收不回来的水了。你不会想连夜绑着我,将我强……强行泼出去吧?” 她爹爹微微一笑,轻轻“嗯”了一声,就在赵杏闻之面色大变,正考虑着要不要当下立即拨腿就跑的时候,明月突然将一个装点好的包袱递到了赵杏手中。 “爹爹?”赵杏不解。老狐狸怎么不五花大绑她,还给她包袱?难道是怕她去了惠王府邸吃不饱穿不暖,还是……想放她走? 就在赵杏满脑问号,两眼直望的时候,她哥哥阳成昭昭好心解释道,“即将嫁出去的女儿也是收不回的水,你年纪大了,可以泼出去了。” “啊?”赵杏抱住她娘,一时摸不清老狐狸到底打得什么盘算,只好挑老狐狸的软肋求助,“娘,他们要……要赶我走。” “信儿,”她娘摸了摸她的头,眼中充满了不舍,顿了顿,笑道,“这次你真的要走。你爹爹和你哥已经打听过了,那个惠王刘去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我和你爹爹、哥哥,都不想把你往火坑里推。” 赵杏心道,是啊,那个刘去根本就是个BT狂,而不是什么好不好相与的问题。 一想到她前世在百度上搜出来的他惩罚那些姬妾的手段,赵杏就忍不住小腿打颤。也因此,她才为了保命想拉着清风连夜逃婚的。可是现在这番话自这些养育了她多年的家人口中说出,她心内不由得又生出了一些愧疚,一时之间,竟是又不愿意走了。 “我不走。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你放心,我们自会有办法应付那个草包惠王。”此言一出,她一向老谋深算的爹爹倒是笑了,眯着眼摸摸赵杏的头,道,“乖,走吧,等去外面给我混回了一个武林至尊明教教主,再回家。” 赵杏闻言满脑黑线,好吧好吧,她爹爹向来是语出惊人,行为迥异。 曾记得小的时候,他抓了隔壁林伯家的大公鸡去带它学狗爬式,又领了前街刘婶的爱犬去帮它剃光了犬毛。又譬如她娘学插花,烦恼着不知菊花该配什么好,他送去一根黄瓜。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要不是赵杏从她娘那知道,他也曾入朝为官,在老头子汉景帝眼皮子底下出谋划策过,就真要怀疑他是不是穿越过来的货了! 赵杏白了白眼,“呵呵,我不是张无忌。” “没关系,那你也可以做一回张无忌试试。” 她爹爹仍是笑眯眯的,根本不理会赵杏所谓的担心。随后,赵杏她娘、她哥、还有明月一起拉着她化妆的化妆,换衣服的换衣服,牵马的牵马,塞钱的塞钱。 老狐狸还格外兴高采烈地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封红包,“乖,爹爹给你发个红包。” 红包入手触感轻薄,据以往惯例,赵杏赌五毛钱里面绝逼不会是银票。以前每次过生日,老狐狸给她发红包,打开后里面居然不是欠条就是各种整蛊的玩意。 赵杏嘴角歪歪,苦笑着望他,“爹爹,你玩了这么多年,不腻啊?” 老狐狸继续笑,笑得那叫一个喜气洋洋啊。 赵杏真搞不懂,今晚这一大家子到底在乐什么?难道……原来她这么不招他们待见?该不会所谓逼婚也是个赶她出去的幌子吧? 她想了想,还是犹豫着不想走,身子一转,正打算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滚回房间睡觉,却被清风和她爹爹的眼色给生生挡了回来。 赵杏无奈,嘟着嘴,半是明媚半是忧伤地睇了清风一眼,“当年是哪个小屁孩死乞白赖地抱着我大腿,哭着喊着求我将他带回家的?”哼哼,幸亏自己的脑子里还有原主的记忆,哼哼哼! “是你哭着喊着说让我陪你玩,我才不忍心随了你回来的。” “……” “你!那我……那我好歹也管了你这么多年饭,你不能有恩不报。” “可是管饭钱又不是你出。” “……” 就这样,一个风雨如晦黑漆漆的夜里,从现代穿来阳成家正好七年的赵杏,应证了那句七年之痒的传言,怀揣着装满银票干粮的包袱和一封老狐狸亲手交给她的红包,被光荣地从阳成家赶出来了。 临别前,赵杏回头望去,门上站着的相处了七载时光的父母兄长一个个眉眼弯弯,笑容满面,低头默然半晌,真不知道是喜是悲。 嗯,赵杏叹了口气,又捏了捏手里那封老狐狸亲手交给她的红包,自我安慰道,他们一定是等着我荣归故里,光正门楣……所以才那么开心。 一定是的。 第03章 路见白吃 赵杏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果然一上了路,就开始在心里认真琢磨起老狐狸临别前所说的那一番扬威武林,明教教主的事情。 还和清风煞有介事地讨论起了张无忌离开冰火岛后,如何发家致富一统江湖的各项事件。末了,咂了咂嘴,茅塞顿开的看了一眼清风,“对了,爹爹让我们去长安找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郭云义。”清风接道。 “啊?”赵杏失望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一阵腹诽: 为什么这个人就不叫董仲舒或者主父偃呢?叫什么不好,却偏偏叫了一个史上籍籍无名的名字,想来也是个平常人物了。 当下,不由得对老狐狸的安排略感怅然,心中叫苦连连:你这真是让我当武林盟主吗?您老好歹也找个稍微大点的官啊,人家张无忌少年托孤托的可是武学宗师张三丰,您照葫芦画瓢也弄个差不多不是? 一边想一边叹,苦命啊,穿越这些年了,一事无成,别人穿越小说里的女主早就叱咤江湖风生水起了,她却被赶出家门奔着去投靠一个不靠谱的主,着实恓惶啊…… 清风也不知她心里的盘算,等到了集市,就拉着赵杏直奔酒楼而去,“你不是早就喊着肚子饿了吗?” “啊,哦,哦。”还在晃神的赵杏呆呆地应了一声,心中想着要不再折回去和老狐狸协商协商,其实张无忌也不咋地,要不学令狐冲归隐江湖,让她和张生早些成亲生娃,最后夫妻双双把田种,从此踏上小康致富路如何? 这年头,种田经商比穿越吃香多了。 二人找了家镇上最好的酒楼,如家酒楼。赵杏笑了笑,觉得这名字怎么觉着都很是似曾相识。店里的客人极多,热闹之至,赵杏和清风挤在人流中好不容易才挨着了一张桌子,赵杏忙点了一大堆吃食,就近坐在了清风旁边。 就在赵杏从盘子里捞起了一根鸡腿,继续大口咀嚼的时候,却听得边上的清风暗暗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看见没,刚进门的那一行人中,穿黑衣的公子必定身负重伤。” “呵呵,你鼻子真好,比哮天犬还牛。” 她吞咽着嘴里的东西时还不忘如此夸了清风一句,却不料清风倒是不怎么乐意,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再三辩解道,这是一个来自绝世高手的判断,你明不明白。 赵杏心道呵呵呵,我还真没打算明白。反正我也是志在赵敏,再不济也是周芷若,我对武林高手张无忌——不感冒。 但是经清风这么一说,赵杏又忍不住去打量起边上那一行人来。只见这满堂进进出出的人流中,还就数这一行人最好看,尤其是穿青衫的那位,以及紧挨着他边上一身玄衣的男子。 那青衫男子俊眉朗目,眸如星魄,看上去很是丰神奕奕。而那玄衣男子眉间若蹙,似乎一副心中颇有算计的模样。这几个人往那一坐,似乎天然地便将四周的人都与之相隔了开来。其余的三人约好像是他们的家仆随从,一身肃立,眉目精锐地坐在旁侧。 清风看了一眼目不转睛盯在那的赵杏,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随即轻斥,“妇德。” 赵杏扑哧一笑,转过头,轻摇着手指对清风道,“非也非也,人家现在是君子。” 清风继续道,“那就对了,人家女看男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现在男看男,是断袖断袖,除了添堵就是找抽。” “你……”赵杏怒,刚想还嘴,却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一转头,果然便看见了那青、黑二位公子旁侧的三个随从,朝她看过来的阴森森恶狠狠的眼神,身子一凛,不由打了个寒颤。 “别动。”清风一声冷笑,桌子底下,赵杏连忙悄悄按住了他的手。言罢,又继续低头风卷残云地席卷着桌上的酒肉,就这样倒也相安无事直到那几人结账。 “什么?落了钱袋?”赵杏与那一行人相隔不远,只见那三个随从之中其中一个浑身上下摸着口袋,神色慌张地看向边上的青衫男子。而那店小二原本还点头哈腰笑脸相逢的嘴脸,立刻变成了一副我是你大爷的不屑神情,眼梢一瞥,扫了扫堂后几名身形魁梧高大的堂倌。 店里顿时也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停了手里的筷子,眯着眼睛朝这边看起热闹来。 “这个你拿去,就当是饭钱,另外,给我们安排一间上房。” 这时,那青衫男子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了一枚玉佩,递给了那店小二。赵杏在这边看得心中一动,只见那玉佩色泽晶莹,质地细润,必定是玉中的精品,而且还是一等一的精品。 店小二倒也看出来了那玉的价值,两眼放光,回头看了一眼柜台上的掌柜家,后者同样两眼放光。 眼看着掌柜家走过来,便要伸手去接那玉佩,突然边上的玄衣男子猛地站了起来,挡住道,“大哥,这是祖父留给你的遗物,万不能给。” 他说着低声一咳,众人一惊,一随从连忙紧张询问了句,“是否动了伤处?”他只摇头说无碍,便从头上摘下来一根木簪,道,“你们只管拿了这个去镇上最大的当铺典当了,将票据留下,在下必来赎回。” 他手下的人看到那根木簪都惊得变了脸色,偏掌柜家却冷笑道,“大爷,您这是逗我吧,就你这一根破木簪子居然想来抵销我四两银子的饭钱!” 他话音刚落,那位公子身后的三个随从便霍然站起,眼色如冰。 那掌柜家吓得是变了脸色,忙往后退了几步,心中又怕又恼,手一挥,站在暗处的一众堂倌便冲出来想要去夺那青衫公子手里的玉佩。 这几个人衣着打扮看上去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模样,只怕不是这一众威武彪悍力大如牛的堂倌对手。其余吃饭的看客见此,忙纷纷议论起来,很是为这二位面冠如玉颜色无双的公子担忧。 赵杏嗤笑了一声,看来天下花痴是一家啊。这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这吃霸王餐的人倒比得那正当防卫的掌柜家更得人怜惜呢。 “慢着,这几位公子的帐我结了。”突然一声,掌柜家和其余众人都愣了下,齐刷刷看向赵杏和清风的方向。 刚刚却是赵杏开的口。 而先前被她盯着猥琐良久,却不曾正眼看过她半分的玄衣男子也终于抬眸,淡淡看了她一下,嘴角牵着柔和散淡的笑意,像是致谢。 但那眼色却一直是淡极了的。 嗯哼~ 赵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声:古谚语人不可貌相,这话说的不错。假如撇去这人容貌上的温柔和煦,童叟无欺不谈,光以心机城府论断,这一行人中,青衫男子自是不简单的,而他却是深不可测。 第04章 你暗算我 依照玄衣男子的吩咐,一随从便走上来,要将手里的木簪子递给赵杏。 赵杏看了看他掌中那根纹理古朴半新不旧的木簪子,笑道,“君子好成人之美。何况今日更是美人如斯,不必了,这东西还是麻烦你交还给你家公子吧。” 西汉的皇帝自高祖刘邦起,几乎个个好男风,人人有男宠。刘邦的男宠叫“籍孺”,史书上记载非有才能,但能婉媚贵幸。至于余下的惠帝、文帝乃至武帝等等就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此,赵杏此话一出,酒楼里的人立刻发出了一阵极猥琐的笑声,那玄衣男子身后的两名随从更是怒不可赦。自己的主子当众被调戏就算了,还是一个又黑又胖的丑男人! 清风没好气的看了赵杏一眼,暗暗握了握拳,准备随时开打,倒是那玄衣男子先让随从退下了,淡淡地看着她,“既是如此,便多谢公子了。” 边上一直旁观的青衫男子至此,接过随从手里的木簪,看了看木簪子,又看了看她,一声轻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玄衣男子让随从过来问赵杏姓名籍贯,只说日后必定重谢。赵杏听了,嘻嘻一笑,道,”美人,我今晚在天字四号房里等你哦。“说完便拉着清风快速溜了。 也幸亏她跑得快,不然早被那几个随从一怒之下摔过来的椅子砸伤了不可。 回到客房,清风冷眼看着她,“你到底怎么回事,白白帮人付账可不像是你的作风,莫非……你花痴病又犯了?” “非也非也。”赵杏摇了摇手指,被他老事重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反驳道,“其实呢,我是一个好人,所以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那玄衣男子本来还打算送我簪子呢,不算白帮。” 清风双臂环抱,转过头轻哼了一声,“就那根破木头?” “那玉佩你说破不破?” ”废话,当然不破!可是给你的又不是玉佩!“ ”那木簪子比那玉佩要值钱百倍。“ “啊?”清风转过身,嘴里嘀咕了一句,“开什么玩笑?”随即开始整被铺床,在她脚边旁打起了地铺,不再理她。 “你听过栾书吗?春秋时期,晋国名将。“看清风十分傲娇地高挑着眉,赵杏也不着恼,刚要详细对他解释,却猛然想起,自己这时还不能对他和盘托出,不然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便笑着停顿了一下,平静道,“总之这根木簪子与栾书有关,确实是价可倾国的。” 清风安静听完,微皱起眉,略略沉吟半响,才缓缓道,“那方才那一伙人想来也不是平常人物了。”又抬眼看了赵杏一下,似笑非笑道,“我倒说先前那青衫公子为什么突然笑了,原来是笑你傻,给你宝贝也不要。” “无所谓啊,随便他怎么看我。”赵杏耸耸肩,一脸无谓地笑了。 “不对,你得了咱们老爷老狐狸的大半遗传,怎么可能吃得下这个亏?”清风眉头一皱,看着赵杏,眼睛里充满了简直不敢置信的疑惑。 赵杏滚上旁边的靠背大椅上,摊开双手枕在了脑后,又十分惬意地翘起了二郎腿,满脸不置可否的神色,只微笑着不说话。 窗外落了一点淡淡的夜色,清风一路奋战高歌收拾妥了地铺,直起身转头讨好地看着赵杏,说,“你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些回来,明天路上带着吃。” 赵杏立刻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怒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快说,你拿这吃的贿赂我是个什么意思?“ 清风瞪他,“那就别吃了。” 他说着便要出门,却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回头看时,赵杏正捂住肚子,歪在椅子上,满脸痛苦的神色。清风面色一变,立刻走了过去,刚到她床边,又随即挑眉,冷冷道,“你别和我使诈啊,方才还生龙活虎的。” 赵杏只摇了摇头,低低说了句,怕是月信来了。 清风在她家多年,素来和她如同平常闺蜜好友一般,也是知道她每逢月信来时却是有痛症的,听了此话,眉头微微一皱,便上前一步,要扶着她挨床躺下。 赵杏拿手抓住他,神色痛楚地摇了摇头,“没用的。还得你去给我抓副药来,我这给你写一张药方子。”清风闻言点了点头,等她写好了方子,立即便拿着跑了出去。他心系赵杏,自然行事利索。不一会,便将一碗已令小二熬好的汤药端到了赵杏手边,“拿着。” “啊?”赵杏看着清风手里的那碗黑咕隆咚,一阵浓苦气息扑面而来的汤药,皱了皱眉,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犹豫着不肯拿手去接。气得清风真想冲过去狠狠揍她一顿,他皱了皱眉,从新买来的零嘴中捡了颗蜜饯递到她嘴边,“你先吃这个,然后吃药。” 赵杏还是不肯碰,只看他一眼,道,“我不肯。除非你陪我一起吃,我就同意。” 清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脸都黑了,但最终还是低着头就着手里的汤药喝了两口,然后端了过去,恶狠狠地盯住她,“到你了。” 这时,赵杏却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 清风一惊,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双手发颤,猛地一下将手里的药碗狠狠摔在了地上,不敢相信的看了赵杏一眼,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嘭地一下倒在了床上。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暖身子的药,你……你暗算我!” 清风紧紧盯着边上的赵杏,声音沉怒。 赵杏从边上走过来,立在了他身前,不紧不慢道,“我十二岁的时候,因为要上山给张公子寻一朵花,便被留在了山上。结果晚上睡觉的时候,山里的气候潮湿,山洞里很多蚊子。于是,你就整夜不睡地为我驱赶蚊子,这样的你怎么会舍得我嫁给刘去那个禽兽?怎么会从婚讯传来到最后都不为所动?是是是,最后你是和我出来了,而且还是爹爹、娘亲、哥哥他们都同意的。可是,我却觉得这件事始终有些不太对劲,你向来也不是冷情的人,何以出来这么久,你一次都没提过我家里,连我娘亲也一次都没提过?“ “还有,你也说我爹爹是个老狐狸了,他要是不点头,这门婚事怎么会定下?既然已经定下了又为何怂恿着我出来?虽然我爹爹向来行事古怪,但也不排除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避祸。” 她说罢,深深看了一眼还在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清风,知道了这些天来自己的揣测便会有可能是真的,心里一沉,快步出了客房。 这具身体虽然不是她自己的,可是她毕竟客居在这具身躯中整整过了七年。这七年来,她享受了原本应该属于真正阳成昭信的所有关爱,那么她就不能不为原主尽一些责任。况且,她也并非对爹爹、娘亲、哥哥他们没有感情的。 当然,她也知道清风既然是故意隐瞒与她,那么以他的脾气秉性,就是拿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也绝不会从他口中探出一丝半毫的实情来。这也是她之所以没有开口询问清风的原因。之前,她但凡有意无意试探着问了他,势必会引起他的察觉,从而更加防范与她。至于硬来,他武功如此高强,赵杏自知自己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更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苦思多日,就是为了要让他在毫无防备之下,喝了自己亲手抓的麻沸汤。 此时,月悬当空,中庭地白,她独站在院中,双手紧握成拳,这七年来的头一次,觉得心疼难当。 她在这视穿越者为洪水猛兽的偌大汉朝,她唯一可以依附,可以全心信赖,他们也同样全心疼爱她的家人——她的爹爹、娘亲、哥哥他们,可能要出事了!所以,当日她爹爹才那般哄骗着将她赶出来,好叫她可以避祸…… 赵杏忙迅速往客栈的马厩处奔去,正当她狂奔之际,一袭黑影手拿长剑从屋檐上突然飞跃而下,向她逼近,随之浓烈的一股子血腥气也紧跟着窜进了她所有感官里。 第05章 被迫救美 眼看着这人就要向她倒来,连同手中握着的剑也即将直挺挺地刺向她,赵杏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大叫,却见来人猛一收势,以长剑剑尖捣地,勉强撑住了身体,连拽着她靠向了一边的高墙下——赵杏这才捂住嘴巴,站在一边,一脸惊魂未定。 他受伤了? 赵杏只见一片暗红儒湿徐徐从他衣里缓缓渗出,渐次浸染胸前。心下一惊,暗暗道,看来之前清风所说的那番话倒是不虚。 两人头顶之上,月华皎洁,星月争辉。这玄衣男子的脸色在月光之下,却更是苍白如雪,近乎透明;而又偏生唇上染有一缕殷红,两相映衬之下竟涤荡起无数风流之色。 赵杏突然觉得,这人的模样竟然和张公子是有几分相似的,和张公子一样好看。 只是,他眸中一片漆黑幽暗,眉眼比先前所见更要深刻十倍。他看上去也不过才二十来岁的样子,何以会有这样一种远远超乎其实际年岁的沉着?赵杏只觉得这人似乎在无形之中给人一种近乎压迫的感觉,好奇怪,从来没有谁会给她这种感觉。 要不是知道自己魂穿的并不是辫子国,况且刘彻那牛人也不比乾隆爷那般爱微服,不然她还真以为他是皇帝呢。 却听,嗖嗖几声,从屋顶上飞扑而下数道黑影,这些人身材高大,动作矫健,脸上蒙着黑布,身上穿着夜行衣。 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上都握着一柄长剑。剑光如冰,寒气逼人,各人眼中腾腾的杀意更是丝毫不加掩饰,这不禁让稍稍才定下心的赵杏,又一颗心悬到了嗓子口。 玄衣男子似乎也再难以支撑,这时,向她猛地跌了过来。 赵杏第一反应就是:我跳,我跑,我逃命。 却见那玄衣男子微微眯起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已将她心中所想一一洞悉了般,突然,一伸手,紧握住了她的手。 “你……”赵杏低声喊了一字,心中顿时火起,连连将他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了遍,又思,他伤势既重,自己若真的想挣开逃脱倒也不难,只是—— 他究竟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落得这夜深人静,人皆安寝的时候,还被人追杀? 然而,危机迫近,根本容不得她细想,只见雪亮的剑锋逼近,空气瞬间变得阴冷而肃杀——赵杏心中暗骂一声,忙夺过玄衣男子手中的剑,挡下杀手即将刺向他肚腹的一剑。而这人竟亦是强悍,居然双手分别自另外两柄剑上一弹,就势将杀手的剑势震开。 赵杏心中微微一凛,忍不住偏头朝那人看了看,暗道:我去,这小子功夫不差啊。看来今日若不是他受了伤,只怕这些杀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番一动,玄衣男子亦是再也无力支撑,直直摔在了地上。 “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保护之人在此,看来这少年武功必属上乘,要杀他,必须得先杀了这个少年!” 和赵杏交手的黑衣杀手一声冷喝,余下几人立即颔首领命,瞬及,这些人便目如寒芒,手持长剑齐齐向她刺来。 赵杏脑子里忍不住“嗡”了一下,妈呀,这叫什么事?这人谁呀,我丫的根本就不认识他好不好?还有,你瞎了眼啊,你究竟是用第几只眼发现了我武功上乘? 她基本上不会什么武功,全是她那老狐狸爹爹曾经请了一位高人,教过她几招防身用的招术而已,但,也就几招而已啊! 她诅咒地下躺着那人不得好死——狗带,怎么就那么恰巧地跌在了老子背后,让老子给你挡剑?尼玛故意的吧,靠! 赵杏虽然却是见不得人死,可也更不想自己死啊!然生死一瞬,不同以往可以仔细谋划脱生,眨眼之间,几柄长剑已经刷刷刷递到了胸前,赵杏心中想起爹娘哥哥、前世种种,心中百般滋味,眼睛一花,却见清风不知何时出来的,一个闪身挡在了她面前,迅速拔出长剑,挡住来人。 接着便是一阵削刺之声,清风眼光冷冷地从她面上掠了一下,便和杀手拼斗在了一起。 大片紫红从他左臂渗出。 他这是自戳之伤?用疼痛来抵抗麻沸汤的药效? 赵杏心里一疼,她方才并不呼救,也不往客房逃去,就是不想连累与他,可现下…… 兵刃相交,发出刺耳的响声。 此时,清风身上麻沸汤的药效尚未完全过去。他本来已是强撑,不过片刻便很快落了下风。赵杏急得不行,踉跄几步,便要上前,就在其中一名黑衣杀手一剑刺进清风肩膀的时候,地上玄衣男子突然劈手夺过她的剑,扬手一掷,打掉了另一名黑衣杀手向清风胸腹而去的致命一击。对方一惊,此时赵杏眼前又是一花,只见屋顶上光影梭闪,数支匕首破空而来,黑衣杀手全部被钉,倒地而亡。 “公子……“ 多道身影跃然而下,围拢到玄衣男子身旁,紧张地察看其伤势。 在白天所见的三名随从之外,赵杏发现又多出一名老者和一名少年。这老者面相十分威严,那少年亦是一副好容貌,明眸皓齿,神姿飞扬。他快速掠了玄衣男子一眼,确定他并无大碍后,加入众人的目光,颇有些惊讶的审度着赵杏,道,“是你救的我哥哥?” 赵杏看着向她跃来的清风,心头止不住漫过一片凉意,许是她的眼神过于冷淡,众人更觉诧然,那少年愤然,忍不住脱口而出,”喂,丑八怪,问你话呢?“ 来不及向那玄衣男子“求救”,赵杏身上一麻,穴道已经被清风拂中,意识消失之际,只听得那玄衣男子淡淡一句,“谢过二位相救之恩。惜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敝人是汝阴候夏侯颇之侄,两位可到长安汝阴侯府讨要任何赏赐。” 很久以后,赵杏想起来今晚上的事情,忽然觉得,如果,如果这一晚她挣脱了这玄衣男子的手,结局是否会全然不同。 赵杏醒来的时候,玄衣男子一众已然不在,夜幕下一场刺杀如梦。清风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她和清风相识多年,从未见他这副神色。 他眼里血丝深纵,透着一丝悲恸。 看她醒来,他欲将她扶起,她却猛地挣脱,死死看着他,“来不及了是不是?告诉我,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清风闭了闭眼,不顾她挣扎,强自将她扶起,“我带你去!” 赵杏一怔,带我去?他们回到厌次县了吗?这里已经不是他们昨日所住的客栈了吗? 外面天色尚早,光亮初开。 …… 第06章 穿越反贼 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雪。 赵杏和清风在往来的行人中一路走着,两旁商铺林立,吆喝声渐起,比之厌次县又格外繁华热闹些。这里,并不是厌次县。 这是哪里,赵杏问。 南阳郡,清风回答。末了,又补了一句,你已睡了多日…… 原来是南阳郡……赵杏心下一沉,一颗心不断往下坠去,不再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害怕清风会说什么。 等到了集市,清风停下脚步。 赵杏一愣……这里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百姓居然纷纷收了买卖,向城门涌去。她看向清风,清风却缓缓别开脸,轻声道,“小姐,你想知道的在那边,你去看看,看看吧……” 雪下得很凄美,一点点像闪亮的星星,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杏眼睛被雪点子刮得一阵刺痛,抬头看,天地阴暗霾恻,北风鼓鼓作响,寒彻刺骨。她猛然甩开了清风的手,挤入人群中。 彼处,数十层百姓,桓桓叠叠,声音密密麻麻。 “啧啧,广川王这次居然又诛杀了一批穿越反贼,你说说,皇上会不会因此迁怒?咱们郡上的其他逆党不会也跟着遭殃吧?” “谁知道呢,应该是上头的县官对那些穿越者深恶痛绝,当年不听说还埋了一个万人坑么,都是,都是那些穿越的逆党呢……“ “你们怎敢在此,当众非议朝纲?” 几个官差模样的男子从她身边穿过,百姓们本正讨论在兴头上,见此一一噤声。赵杏只听得边上有人压低声音说了句,“那厌次县之事却是怎么说?” 厌次县? 她微微一震,心如火焚,使尽了力气往那声音处挤了挤,却始终未果。 突然,腰间一紧,一抹熟悉的气息骤然而至,赵杏只听得人群中惊起的阵阵呼声,她已被人抱着越过人墙,站在了最前面。 面前,张贴着两张皇榜。 其中一张写了不少辞话,概括起来正是:广川惠王刘越子,嗣,四十四年薨。刘去继位。 而另一张,写的却是:经广川王查核,平原郡厌次县阳成助为前穿越反贼衡山王旧党,本家四口均已伏诛。厌次县城门曝尸三日,以儆效尤。我朝穿越者,凡作乱者,一经查出,当以此十百倍严惩,身穿者挫骨扬灰,魂穿者消魂炙魄。 衡山王,刘赐……即汉武帝的叔叔,多年前曾意图谋反,早已被汉武帝诛杀。他是穿越来的? 而阳成助,正是她爹爹的名讳。 赵杏忘了自己是怎样从人群中离开的,只记得当时自己和清风的对话。 她问他,“我阳成家四口,只有我……一个人逃出?” 清风声音艰涩,“你爹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从监杀的人手中安排了你阳成家两条活命。他说,他自知必死无疑。” “为什么不是娘和哥哥,爹爹最爱娘,哥哥是阳成家长子嫡脉……” “夫人说,她是一定要陪你爹爹的,明月愿代你,你哥哥不愿让我代他,说若是留了阳成家两个子女,太过招眼,只怕日后定会增加你的风险。小姐,他们最先考虑的都是你,你是他们最爱的人,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上辈子生下来就是孤儿,领养的父母有了孩子后也对她是不闻不问。这辈子好不容易才享受了七年,短短七年的父母之爱。如今……却要这样彻底地失去了吗? 赵杏脑子里“晃荡”一下,觉得心口空空的,如同被人剜去了一块似的,眼前一黑,等她再次醒来,人已经被清风带回了客栈。 她拔出他腰上的佩剑,冷冷指向他。 “信儿……”仿佛看不见那明晃晃的剑尖,清风眉目坚定的可恨之极,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不准你唤我名字!”赵杏双眸憎恨地盯着他,低吼道:“我明明可以赶回去,是你,是你……滚!否则,我杀了你!” “你们阳成家还欠我多年工钱,我不走。” 清风眼睛也红了,声音却犹自平静,一字一字如平日冰冷却宛如誓言般掷地铿锵。 她一言不发往怀里摸去,却见清风从腰间摘下一件什么东西,缓缓举起。 那是她的钱袋! 他一声哑笑,缓缓道:“你现在身无分文,要么,你杀了我,否则,我永远跟着你。” 她心中气苦,一咬牙,反手一剑刺去,抵在他颈上,他竟仍是一动不动,甚至颤也不颤一下,只深深看着她。 赵杏苦笑,再痛再怒,却果真能下的去这个手?将他赶走,有多少成心思是不想他送命,她这个真小姐尚未伏法,一经查出,便是杀身之罪,他又岂能得免? 只是,方才还能凭恨意支撑,此刻,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摔到在地。 临行前一晚,爹爹娘亲还有哥哥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眼前,仿佛,这一切只是她那惯会算计的狐狸老爹自导自演的一出折子戏…… 仿佛,曲终人散,他们……还能浅笑款款地自帘幕后缓缓走出,又能陪她嬉闹谈笑。 仿佛,他们从未离去。 清风说的对,他们阳成家果没有一人正常,便连她的婢女明月。她是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孤女,她家不过才管她十多年的饭食,她才不过和她玩耍十多年光景,她如何就能愿代她死。 为什么要杀他们? 衡山王旧党?前穿越反贼? 可是,无论是阳成昭信的记忆,还是赵杏自己这七年来的记忆。记忆中,爹爹便是厌次县的一教书夫子,经营着一家小书院,安分守纪。 衡山王当年谋反未果,妻儿幼女,家中奴仆,悉数无一免难,皆被诛杀。 即便在赵杏不知道的历史里,她爹爹果真是衡山王旧党,是穿越反贼,可是在其后的岁月中,他远离庙堂,隐于江湖,只醉心于平常人的生活,往事种种过眼成空。他的言行,令她笃信,他没有反叛之心,为何还要一朝疑心掀起旧事,为何偏偏不肯放过她阳成一家? 当她被脸色大变的清风抱进怀里,赵杏周身颤栗,痛到极致,想哭亦是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咬紧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道,“清风,退房,若你执意跟我,便护我到长安。” 清风一惊,“你想做什么?” “入学为官!”。 “你疯了吗!你明知我朝女子不得入朝为官,何况察举制中无论是举孝廉还是其他,以你现在的身份——“ “都不可能是吧?我也这样想的。所以我打算先去投奔郭云义,然后入太学。” “郭云义?你明知那只是老狐狸的缓兵之计。他早已交待过,此事必定瞒不住你,等你得知真相后,你我便立刻隐世避居。他说,以你的才智,若能避难,自保无虞。” 清风狠狠握住她肩膀,眸光也变得冷冽而凌厉,她一笑,缓缓道:“清风,我问你,这杀令是何人颁布的,你知道吗,皇上,还是现在的广川王?” 清风脸色一滞,皱眉片刻,摇了摇头。 她复道:“若是皇上,那么我们尚还有一丝生机,若是广川王……你想下,自己父亲病死,身披热孝之期,这是何等痛心之事,他却仍能分出精力去查核诛杀我阳成家,他既如此重视,你以为我们这两个被替换之人还当真能瞒过去?介时,追查下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难道你和我就要如同过街老鼠般在躲藏中过一生?你知道我脾性,失自由,吾宁死!” 清风闻言微微垂下眼眸,嘴角紧绷,不置一词。 “况且,这灭门之仇,我要弄清楚阳成家被灭门的原因,若是冤枉,我必定要为阳成家讨回一个公道!” “倘若真是广川王所为,你能怎样,你能杀得了他?” 清风霍然抬头,厉声反问。 “成为他身边最信任的臣子,然后将他杀了。你信还是……不信?” “你将来要去信都国为臣?” 清风听她低低笑出声,脸色大变,一把抢下她反握在掌心的长剑。 赵杏一只手手心早已经被剑刃割得血肉模糊,却亦只有如此,方才能稍稍缓和下她心底的剧痛。 她穿越来所爱护她,疼爱她的人都死了,她只有清风了,她要保护他,她还要报仇,不能就这样倒下去。 只有烈痛才能叫人保持清醒。 清风眼内瞳仁光芒急促变幻,呼吸也忽地变得沉重,咬牙盯着她,末了,重重点头,“我答应你,护你到长安,即使我死了,也亦护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莫再伤害自己,莫要变得,我……老狐狸绝不愿意看你这样……” 变? 爹爹……娘亲……哥哥……还有明月都不在了,她变抑或不变又有什么要紧?难道这个视穿越者生命为草芥的世界还会有什么人在乎她? 赵杏怔怔想着,昏倒在清风怀里。 …… 天地间下了入冬以来最漫长的一场大雪,整个世界尽是银装裹素,皑皑妖娆,赵杏也生了自穿越以来的第一场大病,差点熬不过这场暴雪,骇得清风暗里捉了多名大夫来为她看症。 大夫们说她病势太猛,是心病,无法可治。 药方才吃下,她便呕吐出来。她每晚都做同一个梦,梦见她挣开那玄衣男子的手,一步之差,顺利躲过清风回到厌次县,和爹娘哥哥死在一起。 若当时能心狠些许,坐上马车,麻药在身的清风怎追得上她? 她恨极自己,亦恨那人,听清风说,那人后来亦没再多留下什么话便携人离开了。她一听即笑,她原也不指望他回报什么。 她的心清醒着,身体却在沉沦。后来还是一天半夜醒来,看见清风站在床边仗剑守着,一双清亮眼睛,隐约透着水光,心里大疼,挣扎着起来死命吃药,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半个月后,她身子终于见转,却也落下病根,她是半个医者,心里明白,只瞒下清风,二人出发前往长安。 路上,问及清风,方知阳成家被诛一案,个中悬机清风亦是不知,她爹爹从没向他提起过片言只语。他问及,爹爹神色复杂,并不回答。 她爹爹在隐居厌次县之前到底是什么人,果是衡山王旧党?前穿越反贼的旧党? 汉武帝为这原因诛杀阳成家倒还说得过去,可是要是广川王刘去,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究竟是谁下的杀令,会是刘去吗? 爹爹到底用什么办法向监杀的人讨下两条性命? 这个监杀的人又是谁? 张公子一家可有被牵连? 赵杏决定按原定计划,抵达长安以后仍找郭云义,也许能从他口中探得阳成家灭门一案秘密的一鳞半爪。 第07章 公子如张(一) 西汉的交通不便,赵杏清风二人赶了一天路,还没从南阳郡走出去。于是晚间便在郡上的一家客栈投宿下。 赵杏想了想,特意挑了个叫“状元楼”的客栈。 这时的西汉,在人才选拔制度上,除了承用汉朝本土的察举制,还借用了穿越之士所告知的科举和自主招生制度,两者中和衍生出了——帝聘制。 帝聘制,每三年一次,国内真正国民皆可报考,考试中前一百名或保送太学,或备顾问;前十名参加对策,过关者委任政事。 此时,正是三年后的又一届征聘。 一跃龙门,跻身人臣,西汉各地为考生所开的客栈驿馆不计其数。数十年间,才子佳人,白衣将相,赴考书生中的种种风流韵事,更是传为绝世佳话。 想来这状元府,也必是考生集聚之地了。 赵杏想,她既要入学为官,参加帝聘,就必定要和这些人打交道—— 一则可探听对方实力之强弱。 二则可顺势摸一摸如今西汉的朝野之况,若有利己者必要时不妨择木而栖。毕竟,为官者,不若其他,若毫无“门路”,即使能“拔尖”,也未必能“拔出”。郭云义官职不大,想来也依仗不了很多,况其为爹爹好友,若非必要,能不拖累则不拖累。 三则嘛,她还想从中打探出张公子的消息。 为了掩饰身份和安全起见,赵杏只要了一间房,仍和清风同宿,不避男女之嫌。入室,清风正挪被抱枕打地铺,突然,赵杏听得屋外庭院中一阵说话之声,心里一动,便悄然开门走了出去。 院中已经站了不少人,石桌旁又还坐着几位,一时间庭院内竟聚了十数名考生。众人或谈论诗画,或品鉴音律,风姿翩然,举止雅意。赵杏静静听着,慢慢听到了他们说起当朝中的各色人物—— 极得皇上倚重权倾朝野的刘太师刘去,以及与刘去私交甚好的广川戴王刘文,太子爷刘据,丞相石庆,左冯翎公孙弘,右扶风汲黯,大将军卫青,以及霍去病大将军异母兄弟博陆侯霍光,汝阴侯夏侯颇,太尉、大夫、太常等等…… 这些人一个个,无不是手握重权,能在朝局中搅弄风云的角色。其中,又有哪一个是好接近,好对付的? 当听到刘太师刘去和汝阴侯夏侯颇的时候,赵杏微微一凛,轻皱起眉头,刘去不是刚刚才继位广川王吗?莫非,他在他爹死之前就是太师了?可是,我威武霸气汉武帝怎么会让刘去那个BT狂权倾朝野啊? 史书上,也并无记载汉武帝与这BT狂私交甚好啊!不会,龙阳癖吧?! 还有,那个夏侯颇……玄衣男子曾说自己是夏侯颇之侄。思虑间,突又听得其中一人诧然道—— “咦,曼倩兄,何以你今日也来了?” 边上又有一人忙问起,“这,这来的可是厌次县的张公子?” “呵呵,令尊张县令才被撤职查办,曼倩兄不好好在厌次县待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们说,若是不时官府盘查起来,要做做问查审讯什么,会不会追至此地?” 有人笑道,语气中充满了讥诮和奚落之意。 “我看不然。张公子素来持才傲物,孤标自诩,行事自然与常人不同,他平日里也向来不屑诗歌集会之流,恐污其慧洁,如此人物,难道也会怕了这世俗官差不成?” 随后接口一人,身姿高大挺拔,面容疏朗俊秀,只是言谈之间,眉眼故意挑起一抹轻浮之色,话语更是夹棒带刺,绵里藏针。 这人名唤桑弘羊,是洛阳有名的大富豪桑家的公子。桑家是洛阳首富,桑弘羊自身更是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少时便能“以心计”,而不用筹码进行运算,在洛阳大有才名。 论才能,本也不逊色于张曼倩。只是,张曼倩久居厌次县,又不好文人墨客集会,便被坊间众人口口相传,传得神乎其神,自然比之更胜一筹。故此,桑弘羊心中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余下书生几乎人皆附和。 赵杏见此,心中又疼又怒,想来她家中之事始终还是连累了张曼倩,张曼倩领着平安在院门处站着,微微垂下眼眸,他进门时嘴角明明薄薄扬起,似忆及甚欢愉之事。 他自小便沉静自律,好学笃慎,每日寅时起就早起读书,一日之中,除却每日三餐外,最大的娱乐无非是闲坐院中弹琴赏景自娱。他对自己要求甚高,经史子集,琴棋书画,礼乐骑射,兵阵布局无一不涉猎学习,务必研通。故而其后,他文采之名,早传遍数郡。只是其为人过于温恬素淡,从不参加任何文人集会,即便往日家中偶有同窗学子拜访,也是婉转谢绝,从而落下傲名;家中诸事亦是很少问津,只由父母做主,譬如与赵杏的婚约……阳成昭昭常说他慧美则慧美矣,却无甚风骨。 但赵杏心里知道,他,只是不喜这些繁俗而已。 他的好,她知就成。 十岁那年冬,她在溪边和小伙伴们疯玩,失足跌进河里,在边上一众小伙伴哭泣畏惧或却步不前或回搬救兵的时候,只有他不顾寒冬腊月,下水硬是将她救上来,自此落下骨炎之症,但凡严冬便见疼痛。 她哥哥说她没见过铮铮男儿,不识铁骨的好,但张曼倩至于她来说,已是天上星星。 他性情太淡,这许多年来,她将他的生活弄得鸡飞狗走,只希望他能好好记住她,慢慢喜欢上她。 这些人平日对他羡嫉恨恶都而有之,如今岂能不趁此打压? “张公子不过是为阳成家所累,一经查明,官府必会还张家清白,大家相识一场,岂可相轻?” 这时,最先看见张曼倩进来的江余和其他两名书生不禁为他说了几句维护话。桑弘羊闻之一笑,“是相识一场,这日后官家要通缉旧党之时,更是其一并党羽。” 江余等人听此猛一惊愕,一时窘迫,难以应答。 赵杏听此,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桑弘羊和围在他身边的那七八个书生暴打一顿,却只能咬了咬牙,还是站在廊柱暗处。 相逢不如曾相识,她与他,只怕从今便要陌路。 平安护主心切,一握拳便要上前,张曼倩伸手拦下他,抬首淡声道,“劳诸位惦念,曼倩忝愧。只是,官府方面诸兄大可不必为曼倩担忧,若官差来捉,曼倩向其略一解释此行目的,想来应是无虞。” 众人一怔,江余疑虑,立问道,“曼倩兄此来南阳郡却是?” 第08章 公子如张(二) “只是路过此地,右扶风大人来函让赴长安一趟。” “右扶风大人……汲黯?!”此话一出,院中众书生俱是大吃一惊,这时,桑弘羊身边的一个书生也不禁出声颤问道,“不知右扶风大人约见张公子,所为何事?” 张曼倩眼睫微动,“与诸位一样,到长安参加帝聘。” 他说着看向江余,笑道,“曼倩少出远门,此去长安又路途遥远,素闻江兄见闻广博,识途认路,可否请江兄与我同行,倒省却小弟错走许多岔路。” “这……”江余随其身后几人闻此,不禁又惊又喜,连连躬身作揖致谢。 桑弘羊眼梢淡淡从张曼倩脸上掠过,眸中冷笑一闪而逝,从平安身边走过的时候,平安气不过,悄悄伸出脚去使绊,桑弘羊眸光一动,落脚之时狠狠一踢,平安顿时被勾倒。 “你没事吧?”江余忙上前扶起平安,张曼倩更是几乎立刻便俯身——万分紧张地拾起平安掉落在雪地上的包袱,一卷画轴斜插在包袱里,他迅速将画轴抽出,仔细检查可有压坏,随之微微眯眸看向桑弘羊的背影。 原先院中集聚的书生此刻分为两拨,一拨随桑弘羊离去,一拨留了下来,面上堆笑说,“素日仰慕张公子文才,不如一同赴京,路上也好互相切磋请教。” 张曼倩闻言,对江余道,“烦请江兄到客栈问小二温几壶酒,曼倩一会过去和诸位学兄秉酒夜谈岂不更好?” 其余书生听了,无不大喜过望,立刻便拉着江余去向小二讨酒去了。 赵杏却蓦然定住。一个芝麻小官厌次县县令的儿子,即便再有名气,也不过国土千百里间,怎会为右扶风汲黯所识?方才,他看桑弘羊一眼,眸中抿过一丝锐利冷意。她打出娘胎便和他认识,无论是阳成昭信的记忆,还是自己,都不曾看见过这种气息出现在他身上过…… 他在她心中,是那样温和恬淡,如三月春风般的男子。 赵杏又思,也不怪方才院中本欲随桑弘羊的人也留下了一半。赵杏自今晚众书生言谈中得知,此番去长安,桑弘羊自是打算拜入广川戴王刘文门下。桑弘羊父亲家财雄厚,享负盛名,且朝中多好友。前些年,帝师刘去还曾当面赞誉过他,闻说刘去、刘文两兄弟感情甚笃,且又皆得武帝信任,想来此番帝聘在即,二位权贵的府上更是门庭若市,想来要想从中脱颖而出着实不易。 相反倒是右扶风门下食客学子相比之下较少些,右扶风汲黯出身仕宦,祖先曾受古卫国国君恩宠。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荣任卿、大夫之职。因家世显赫,汉景帝时已身居太子太傅。他本人更是帝聘制中的状元郎,汉武帝继位后,即为右扶风。只是,据传此人脾性难测,要拜入门下万难。但若能进其门,岂不是一桩大机遇? 曼倩,你又是怎么得到汲黯的赏识?并不热衷追名逐利的你此时赴长安参加帝聘,是为了保住张家清白吧?只是,你素来少言敛静,不善言辞,更不喜张扬,为何方才会将与右扶风认识一事故意抖出,从而压下桑弘羊? 这时,平安也是低声问了句,“公子,为何邀江余跟咱们一起走?” 张曼倩将画缓缓放到石桌上,伸手展开画轴。 “江余既相帮于我,我不能任他为桑弘羊所害。我与他既同行,桑弘羊很清楚,他若出手害江余,我必阻拦。桑弘羊动我,得罪的便是汲黯。至于江余能否得到汲黯赏识,便看他造化了。” 平安顿急:“公子,你这不是平白地在帝聘路上多加进来一颗绊脚石吗?” “古往今来,任何位份,皆是能者居之。若我有能,谁也抢不走,若我无法,又焉能去怪旁人。” 赵杏心里欢喜,果然是这样,他还是他,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即使记忆之中,从未见过此时这般模样的他,锋芒薄露,仿佛剑指天下。 “哼,还不都怪阳成昭信那个小贱婢!公子你若不是因与她曾订下婚约,又如何会如今日这般遭人欺辱?”平安说着恨恨朝地上猛啐了一口。 “以后莫要这样说她!” 张曼倩眸色一锐,平安一惊,忙低下头,张曼倩却微微仰首,看向夜空,月轮皎洁,光亮如雪,“罢了,她终究也是个可怜人,旦夕祸福,她人既已不在,经年过往,便随之而去吧……” 他的语气淡淡的,如同今晚的月光那样,洁白如雪,亦是如雪冰冷。赵杏觉得心里又甜又酸,又痛又涩。他居然还愿意维护她,居然没有怪过她……只是,听他的语气,她与他仿佛不过就是一个幼年顽劣调皮,总爱东邻窥墙偷望他的不懂事小丫头罢了,她在他心里,竟然如同这满院银银白雪,日出之后便溶解,了无痕迹。 “当年公子冒死救过她,公子当真……当真喜欢阳成昭信?” 平安突然问道。 “平安,当年你也在旁。” “是!” “可当时包括你在内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父亲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平安一声惊叫,赵杏双脚却颤抖得几乎稳不住身子。 她爹爹当年在那里?在那里做什么?张曼倩言下之意,如果爹爹不在,他…… 他到底忌讳爹爹什么?彼时,他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可只怕连爹爹也不知道他当年其实早已洞悉其所在。 她捂紧心口,又听得平安低道:“是奴才糊涂,这多年来,公子心里只有……” 他声音渐小,她听不真切,却见他看向张曼倩,张曼倩正拿起画卷,凝眸细看。 方才摊放在桌面看不清,现下可见却是一名女子。 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正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画中央。 这女子是什么人? 赵杏心里一窒,突然只想不管不顾冲上去质问他,若当年阳成助不在,你是不是就不会救我?这画中之人又是谁? 可是……如果她现在连回厌次县去将爹娘兄长尸体取回的强烈欲望也能压下,那么又还有什么是她所不能克制的? 这一出去无外乎两种结果,牵连他,或者,他将她送交官府。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冒不起的险。这画中女子,不必问,从他快速俯身捡画,从他看桑弘羊那一眼,答案已昭然若揭。 她爹爹曾说,女儿家无才便是德,你婆家人未必喜欢你舞文弄墨,除去往日在他们面前只示粗通文墨一条,除此,她对张曼倩处处真心。 可原来张曼倩对她,却不是。 她曾私下买通了他家负责随侍的婢女银秀,每日寅时便翻墙到他书斋只为给他泡一壶他最爱喝的早茶,不意有一天他早来……晨光薄拢中,他长身玉立,站在门外淡淡看着她,她大叫一声,拔腿便逃,他却伸手握过她的手,掏出巾帕,替她一一拭去手上茶沫。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 她曾拐他去山上看流星雨,结果流星雨没看到,他却听到她一长串水银泻地犀利无比表白。她问他,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他眉头微皱,说道,“阳成姑娘,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有些事,也是勉强不来的。”赵杏道,“我偏要勉强。”后来夜半山里风大,她说她冷,试探着伸出手,他似笑非笑的睇着她看了半晌,大手覆上她的手替她取暖,她以为,他确是喜欢她的。 却都是因为她爹爹吗? 她浑身冰冷,只觉得张曼倩这人是真可怕。 若他是全然绝情心计之人,还不叫人恐惧,他确是温柔的,亦并不绝情,回馈江余,不避贤能,对她更不曾责怪,然而这恰恰胜似绝情,这人的狠辣原来可以这般不动声色。 第09章 霉花三弄 她再也稳不住身子,几欲摔倒。 突然,一股力量遽然扣在她的腰上,将她扶住。她抬头,看到咫尺间的清风。他必定出来已久,眼中皆是寒意。他俯身在她耳边道,“我去杀了他。” “不必。”她一笑摇头,“阳成家那样的大痛我都顶过来了,失恋算什么。清风,今夜我们继续赶路好不好?” 她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清风双唇亦越抿越紧,末了,终于颔首,压低声音道,“我感觉到一丝气息,这附近可能有高手。” 赵杏一凛,暗里可能有人?若清风感觉没错,他们必须立即离开,即使对方的目标未必是他们。 她虽穿来七年,在老狐狸手下学了不少史书典籍、心计陈算,但厌次县人事简单,又得爹爹庇护,她一直很少用到那些。此番离家,诸事种种,波云诡异,瞬及旦夕,人心多变,每每都是她未曾预料不敢臆想的。 她心中转动,便半眯起眸,直直看向清风。 清风眉一皱,“信儿,你在想什么?” 她淡淡笑问,“清风,你,我其实真的可以信任吗?” “胡说八道!” 清风转过身去,沉斥一声,携她从偏门离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看着她的眼睛,只是如往常一般训斥她。 赵杏亦没再说话,眼尾余光一渡,张曼倩仔细地卷好画轴收起,领着平安出了院子,当他如白月光一般的衣袂终于在墙角边上消失,赵杏心里亦是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再似方才那般绞痛,她知,她心底的白月光从今之后,即便再美好,也是与她无关。 曼倩,来日长安帝聘,我们再一决高下。 只是,一个南阳郡,便遇上张曼倩、桑弘羊这样的高手,长安那般卧虎藏龙之地,如果没有强大的后台她要如何才能稳操胜券,走上圣殿? 赵杏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乃至看上去太过正常,不哭不闹,神色淡定,毫无全家灭门外加失恋的自觉,倒令清风焦躁不安。 不过,这也落了个好处。他买了更多的零嘴给她,并一改素日的万年冰山脸,有时悄悄瞥她一眼突然便笑了,笑得她毛骨悚然,姐失恋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离帝聘的初试日子还要六十多天,赵杏和他连夜赶路,半个月后终于抵达长安那个天威重地,皇城脚下。 只是,出了些变故。 赵杏想,大约是她平日吃鸡腿吃太多,杀业过重所致。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现在那些被她啃过的公鸡母鸡小鸡全全来追债,霉运一发不可收拾。 第一,古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虽然她本也不指望真有什么人乐乎他们。可是像这样夹道欢迎,掷以烂菜叶破鸡蛋的也是少数吧。 可是那个无意中被清风撞了一下的大娘黄花大闺女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即使脸上的皮子都能拖地,依然言之凿凿哭诉清风毁她清白。并且愈演愈烈,言语污秽不堪,而且毫不讲理。 赵杏和清风拜她所赐被各色人群壮烈围观,赵杏看清风,他看上去反倒比自己淡定,心道,果然好忍功! 清风身手不错,但不对付这种人。他看她看过来,不禁面色忐忑,故意低声问,你不会告诉我,她喜欢我吧? “……” 赵杏微微一笑,冲大娘喊道,喊什么喊?不知道我朋友是官差吗?还想不想在这摆摊了! 大娘肃然起敬,连连道歉。 古训说得好。清风皱眉,信儿,你还没作古呢。赵杏无奈,那好吧,是我说的好。 曾经呢,她刚穿来时,为了自家小厮清风的终身大计着想,曾于某月黑风高夜苦口婆心传授,喏,清风你记住,一个女人越是对你蛮不讲理,越惹你生气,证明她越爱你,她若不爱你,她才懒得理你呢。 这本只是句半真不假的玩笑话,却不想在她与清风进入长安的第一天就来了个实践版。 第二,他们原打算投靠的郭云义一家,早在他们未到长安的前几日,便因勾结乱党阳成一家而全家下狱。这让赵杏简直对西汉公务员的办事效率肃然起敬,幸亏我们躲到最危险的地方来了。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最危险的地方还是最危险,书上的话有时最扯蛋。 他们想探监,可是对于重犯,若没有后台,有钱也走不了后门。况是西汉关押******一级监狱,赵杏没有那么圣母心,因为愧疚,就要清风去冒死夜探。 第三,走投无路之下,赵杏决定先将个人私怨放置一边,转而去找那人,设法让汝阴侯府帮忙,结果她和清风却被汝阴侯府的下人轰了出来,理由是查无此人,谢绝认亲,他们侯爷的侄子数月内一直稳稳当当待在长安,根本从未离开过。 赵杏急,几欲冲进去要和他家公子对质。不料那管事的上下横了她一眼,极鄙视了说了几句话,便再次将她轰出来。 赵杏摸摸胳膊,倒是不太疼。可是,管事的那几句话却叫她气得肝疼!他的话一言以蔽之,就是:你碰瓷之前也不打听打听,连骗都骗得不靠谱,汝阴侯爷他老人家侄子倒是有几个,却没有一个是男的。 她突然觉得她的人生已经正在走上一条不归路,一条苦情风浓重,霉花开得睁不开眼的琼瑶路。 她被自己爹骗了,被从小暗恋到大学霸型的未婚夫骗了,连吃饭好心帮他结账的男人也是个骗子。 赵杏苦笑,此时若是有方琵琶,她莫非要学白吟霜酒楼里唱《天涯歌女》,雪地里一身缟素卖身他人,好替父收尸? 她在寒风里喝下了一壶烧酒,咬牙发誓,日后别让她再遇上这个人,否则一定先阉后杀。 继张曼倩,刘去(他要么杀了她父亲,要么就是她父亲之死的始作俑者)之后,她又加上了一个刻骨铭心的仇人,要不是为他挡剑,她就不会赶不回家,他居然还骗了她,清风说,估计是当时怕她向他要好处,就随口编了个借口。 后来,基于敌人的朋友就是我敌人的道理,张曼倩和汲黯一伙,汲黯也在她的黑名单上。 接连数日,在苦思冥想如何救出郭大叔而别人啃书冲榜她发呆的日子里,唯一让她感到欢慰的是,皇城里传出了一件大事。 汉景帝在世时,曾赐汲黯一桩婚事,对象是当朝兰台令史陶怀瑾的女儿陶望卿。婚宴前夕,陶望卿按礼进宫拜谒皇帝皇后,后宫诸位娘娘和当朝太师刘去,却被扣在宫中。 原因是呈献给刘太师爱妾石若嫣的茶点有毒。 第10章 小白小青(一) 石若嫣何人? 她是汉武帝身边红人刘去的爱妾,当朝丞相石庆的嫡长女儿。 事后,刘去震怒,不顾帝颜,当场拿下陶望卿。 汲黯闻讯连夜奔至皇宫,至武帝面前为未婚妻求情,武帝念其情深,遂至太师处劝说,未果,武帝无奈只好对汲黯说,这件事还得要太师说了算。 于是,汲黯又转而去求刘去,冬夜深宫,天寒地冻,他在雪地里苦跪了一宿,终究还是未能将未婚妻救出。 与此同时,传言中被陶望卿迫害并施救后活了下来的石若嫣,也离开皇城返回广川王封地信都国休息调养。 翌日,消息便在长安城中的世家名流,书生士子之中不胫而走。 寒冬腊月,北风卷地。赵杏和清风围坐在客栈一桌前,烫着一壶薄酒,室内四隅都燃着火炉,热意融融,和外面冷飕飕相比,显得温暖如春。 赵杏轻轻抿了口酒,半品半尝,若无经意的听着四下里书生和往来客商侃侃而谈,热议此事,心里面不是一般的暗爽。 自古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功高震主!自古男人的底线就是勿碰吾妻! 刘去如今,两个雷区都踩了,还踩得相当华丽,相当狂拽酷炫! 他身为臣子,毕竟也只是臣子。先不说陶望卿事件事实如何,就算情况属实,甚至于就算石若嫣吃了那点心一命归西了,那又如何—— 古谚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先不说现在第一情况尚未查明,第二你老婆还没死,光是汉武帝亲自说情就是最大的面子了,他……他居然当皇帝的金口玉言是放狗屁?一律不买账!如此这般,要说史书上一向自视甚高的汉武帝不记恨他,连鬼都不信! 第二,你是太师又怎么样,你位同副帝又怎么样?九十九分永远不是满分!你是皇帝的臣子,汲黯也是,你厉害,他同样牛哄哄。 现在人家为了老婆,折了膝下黄金跪你一大晚上,你老婆又没死,不不不,准确说还是你的小老婆又没死,多大的事啊,你抓着人家即将新婚的正牌大老婆不放!你让人家汲黯怎么想,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断我姻缘我要灭你子孙!嚯嚯嚯,汲黯肯定心里也恼极了他。 赵杏一笑,忍不住乐得连连点头,心里道,好啊好啊,刘去、汲黯两个都是黑名单上黑了又黑的人物,再加上一个视穿越者为粪土的汉武帝,这三个人只要愿意斗,无论怎么斗,她都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越激烈越好,最好是三败俱伤,最起码也要元气大伤,哼哼~ 何况,处于最劣势的还是腹背受敌的刘去,简直是爽歪歪。 她笑,又喝了口酒。边上清风以为她是多日来的悲苦憋了太久,悲极而喜,不由慌神,忙按住她继续斟酒的手,连连皱眉,“好了,你这又是傻笑又是点头的做什么,也喝了不少了,回房吧。” 她还想继续听那些书生说话,便不肯走,摇了摇头,突听道一声声音道,“公子,要不要去那边?” 客栈里坐满了人,熙熙攘攘花花绿绿挤满了一大脑袋瓜子,酒酣胸胆,薄醉微醺。 外面还在下着雪,白茫茫一片,客栈院子里种的几棵老梅树却开了花,一树鲜红,一青一白两位……公子站在树下的门槛前,白衣公子的雪白衣袂,被风吹得翩然若仙。 嗯嗯,最近艳福不浅,遇见的都是颜值超高的主,真是美瞎了她这双眼。那两个人应该是主仆,白衣温雅,青衣清冷,要不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真以为是白素贞和小青来为祸人间了呢。 她们似乎正在找座位。这间客栈位居皇城脚下,每至早饭茶市人皆爆满,现在只有两三桌可以拼桌。呵呵呵,而她和清风这一桌,正是那两三分之一。 另外两桌,一桌是俩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桌是对小情侣。两桌都是四人桌。前者,俩爷们大脚拔子一抬,其中一人还去其袜,时不时用双手抠个两下。后者,小女子好不害羞躲躲躲,小相公毫不害羞亲亲亲,一个跳,一个追,屁股从板凳这边挪到板凳那边。于是乎,这两桌人都很彪悍的以两人数占去四个位子。 唯独他们这一桌甚大,约能坐六七人,她作势往清风身上一依,唤了声,“官人”,正准备效法那对情侣占位,奈何清风约摸是嫌弃她断袖,脸上一红,低斥道:“别闹了,咱们回房吧。” 这小子不合作,那对小白小青很快坐了下来,又有两个书生模样的人立即从旁边赶过来坐下。 白衣公子朝她微微点头,礼貌相宜。 她顿时对这人有了几分好感,准确来说,这位姑娘。 这小白必定看不出她女扮男装,她却一眼便看穿小白,小白只是换了男装,她却惯扮男装。西汉女子不允许上学堂读书,若是想学可以请夫子入家中教授。为能多看张曼倩两眼,为日久生情打基础,她不惜熬了十数个通宵跟着老狐狸苦学化妆易容之术,并模仿男子声音和举止。 更何况她虽然不是真的貌若如花,却也确实算不得漂亮。身材瘦瘪,脸盘却圆乎乎,加上老狐狸素爱惯她,天天跑在外面野惯了,风吹日晒,更是肤色若麦。经上种种,她扮男子入学多年,除了张曼倩一早知晓,盖无人知。包括多名眼神儿极利的夫子。 小白身边的小青倒真的很是清冷,面容冷峻,不苟言笑,待小二上了茶水,她反复洗烫数遍茶具,替她家小白沏茶,又从腰上绣囊中取出一个净白小瓶,匀了些粉面儿出来,铺在水中,微摇了摇,顿时薄香四溢,方才缓缓递给小白。 另外两名男子只怕也早已看出小白真身,其中一人着粉袍,目带桃色,三分醉意七分诗意,含情脉脉洋洋得意吟诵道,“仙山灵雨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言罢眼角又斜斜从赵杏面前酒壶上一过,撇撇嘴,极是不屑神色,对旁上白素贞谆谆训示道,“唉唉,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小哥儿,你万莫学他,这茶本是洁净之物,岂可以这靡香俗物代替,来,小二,给这位公子来壶毛尖儿,钱银算在本公子帐里。” “可笑,谁要你的茶!”那小青抬头,冷冷斥道,倒是小白拦下,“不得无礼。” 她说着将杯中物分成两杯,又兑了水和稀,一杯递给那粉袍书生,笑道:“无以为报,以此相谢。” 第11章 小白小青(二) 书生心旌摇曳,眼光自小白脸上一拂,伸手要去捏她的手,小白不动神色避过,书生悻悻,低头一口将他自己所说的靡香俗物一下喝了,又眯眸去看她。他的同伴大笑,道,“兄今儿倒是成就了一桩绝妙佳话。” 这时,小青眉一挑,一声冷笑,也不说什么,只往怀中摸去,似是在找什么,却遍寻不获。 赵杏喝了口酒,往袖中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小青,看得却是小白,“若公子不嫌,可用在下的。” 小白微微一怔,目光从赵杏脸上缓缓流过,方即微微颔首,“谢谢。”又看向边上侍女,“小青,收下。” 赵杏头倒地,小青?还真叫小青啊?你们总不会真是白娘子吧?要不我直接魂穿成许仙得了,情意绵绵的,还省得在这个乌云密布的鬼朝代担惊受怕。 小青亦是一怔,瞧了瞧小白,又看了看赵杏,方才双手接下素帕,眼神也带了几分恭敬,她将帕子浸在了方才的那杯香茶中,稍顷,又递给小白。 小白接过,就着帕子净了手。 粉袍书生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怒气冲冲看向小白,“你……你方才给我喝的竟是洁手之物?你竟敢让我喝这种东西!” 小白却神色淡然,轻声道:“公子,你赠我香茶,我回礼于你,可从没说过那是吃食。” 眼看粉袍书生一脸羞怒欲抓小白衣襟,既有报复之意,又有猥亵之心,赵杏笑了笑,对清风道,“咱们往日倒也用些柠檬水、皂角粉什么来作清洁,可是这位公子所用的洁手之物却是市面上见所未见,依约倒似在哪一本书中听闻过,好像……是西域进贡的香料,一两千金,啧啧,却是矜贵奢侈之极啊,不想今日竟亲眼得见,倒也幸运。” 她说着眼角微微往上扬了扬,清风与她多年默契,立时冰着脸,很是头疼的淡淡“嗯”了一声。 小青眼见着他二人唱念做打,忍不住以袖遮面扑哧一笑,道,“一两千金?我们家公子岂会用这样的俗物净手?” 小白看她,“小青。” 小青遂止笑不语。 那两个书生此时已然呆了,慕然醒悟此人吃穿用度如此铺张,只怕身份更是万分矜贵,岂是自己能得罪起的。便猛地坐下闷头喝茶。 小青一声冷笑,桌下,小白伸手一拉她,淡淡摇头。 又眼梢映笑,看赵杏,“公子素是慈善之人。如此,今日便承公子的情,权当热闹一场。” 她话淡淡打住,掠四下一眼,赵杏知她话中意思,回以一笑,没再说什么,依旧看花看树看风景。 实下心中暗惊,虽然洁手之物却是自己一时胡编,但这人身份一事却假不了,想来定非一般。倘若她真追究起来,只怕那两名风流书生还不知会有什么大祸呢。 接着,一桌人各自为政,两相无事。 两名书生听到旁边数桌议论皇城里的事,粉袍书生缓过劲后,很快来了兴致,对同伴道:“你说,这是刘太师假汲夫人之名来压制右扶风,还是皇上想坐收渔翁之利?……毕竟,从先帝离世后,咱们皇上居然一直让刘太师把持朝政到现在。” 同伴忙接话,“这话不错,我也觉得咱们皇上在刘太师和右扶风手底下窝了太多年,看来,是时候松松土,正正主了。反正啊,这天下局势,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 末了,压低了声音,“你看,会不会是咱们皇上故意布的局?有意要引起这二人不合,好自己掌权?” 粉袍不以为然,悄声道,“若真如此,咱们皇上的此招可真是兵走险招了。先不说刘太师在朝中横霸多年,就是右扶风,右扶风在朝中的势力那又是何其盘根错节的一宗?首当其冲就是卫大将军,那手里面攥着的可是我们大汉朝最精锐的兵力啊,要是万一二人有了异心——” 不待粉袍男子说完,同伴便惊省了过来,忙拿茶堵上了粉袍男子的嘴,只岔开了话随口道,“说也奇怪,这卫大将军怎么说也是皇后的亲弟弟,怎么反倒是与右扶风汲大人私交甚好呢?” “你不知道了吧,他们可是生死之交,听说……”边上粉袍声音又小了点,以手遮着嘴悄悄在同伴耳边说了几句,二人一阵亵笑不止。 书生士子最喜论政,可天子脚下,却最好莫妄议朝政。你永远不知道,在你四周身边坐着的会是哪一位,或者说,会是哪一方势力。也许,无意中得罪了也不自知。 赵杏淡淡感慨了一番,突然怀念起新社会的好来了,想我等凡夫俗子纵置身在新社会的天子脚下,却是爱怎么议论怎么议论,放心的很,绝对不会让你有那么好的运气遇上西大大某主席。放心侃吧。 果然对面小白嘴角掠过一丝锐色。赵杏抿了口酒,状若不经意地又看了她一眼,觉得此女虽是看上去秀雅文静,其中却深藏犀睿。 “看公子模样,似乎对这言论有不同看法?”赵杏正想着,小白竟果是善察言观色之人,已目光灼灼,看向她。 她一惊,心念一转,立刻回道:“公子岂非一样?” 小白眉心一动,似并未想到她如此回答,看着她道:“可否得公子一席见解?” 赵杏笑道:“乡野之人粗鄙,愿先闻雅意。” 小白一怔,随即笑道:“好,本是气闷,今日出来一趟,不想得遇妙人,愿交朋友。既相交,君子坦荡荡自不避疑嫌,即便不当说又如何!不若你我同时写下心中所想后换之,可好?” 赵杏闻言,心里顾虑仍存,却答应了。 两名书生一脸惊疑,小白也不答话,令小青问掌柜取了纸笔。 接过小青递来的纸笺,赵杏一看之下,一喜一惊,小白所书,和她所想虽非全然相同,却相去不远。 对座,小白笑意莞尔。 便在这时,有数人从店门口经过,想是老板熟人,冲着桌柜处便喊:“出大事儿了!皇上下令处斩都尉郭云义一家和宫里的香妃娘娘、太平公主,如今车驾便向菜市口刑场而去,刘太师和右扶风亲自监斩。犯人分几批分别由石丞相,卫将军,广川戴王、博陆侯霍大人等沿途亲自押解,这架势,还真是从未有过。” “好啊,看这些穿越乱党以后谁还敢谋逆!” 本在吃茶喝酒的人不多时便从客栈涌出半数,赶热闹而去。 酒杯从手中滑落,赵杏推桌而起,奔了出去。 第12章 太平香妃 “公,公子要去哪……” 后面传来小青有些急切的喊声,她这时却顾不上了,哪怕是她原本有心,想巴结攀附这二人。 无论古代现代,人脉都是极好的。何况郭大叔一家危急,这二人又非富即贵,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也未可知。 清风追上来,眉眼一沉,道,“别冲动。” 赵杏笑,你放心,我不冲动,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不然呢,你以为是还珠格格吗?皇帝说话和放屁一样,要砍小燕子,刷刷刷一伙人上来就把人救走了,然后还浪迹天涯从此并肩看彩霞。 呵呵,她没那本事,胆子小,别说劫法场,就是她家楼下的小银行她也劫不走。 清风看她,“你明白就好。既已定局,你看一眼也就罢了。”说着又问,“你认识路?” “朝人多的地方去。” 人走的多了,自然会有路。有时,不知路在何方之时,随波逐流不失为一种办法。 赵杏和清风在人流中随波往前。 他忽然出声轻轻问了一句,“你先前和那白衣姑娘在纸上都写了什么?” 她回头看他一眼,答, “世人都说陶望卿投毒一事是刘彻和刘去设计好的欲加之罪,他们一个为权,一个则是起了不臣之心。可我和小白却是不赞同。” “首先刘彻,他并无实权,如今屈居人下,眼看一山坐卧二虎确然神伤,但他若想真借此事挑起两虎相斗的话,先不说两虎有抱团的可能,就算两虎都受伤又与他何利?小白兔不会因为弄瞎了大灰狼一只眼,那狼眼就长到自己身上,同样他也摆脱不了受制于人的困局。况,若二虎相争果真分出高下,山中仅存一虎,那这头独虎岂不是再无人能制衡,他帝位岂非更加不稳?” “那刘去呢?”清风点头,推开人群,问。 “他更无理由。陶姑娘尚未过门,还不是汲大人妻子。他若要借此压制汲黯论其裙带之责实在过于牵强,况且他在朝中树敌颇多,而汲大人相交甚好者却众,若真逼得他起了逆意,焉能有万全之策?” “总之,刘去和汲大人在朝中都根深势大,刘彻和刘去甚至汲大人自己,他们无论哪一方有盘桓之心,都必须事前一一小心部署,做到丝毫不差,从而方有可能一举拿下,连根拔起,这般隔靴搔痒,只会打草惊蛇,所以我和小白皆认为陶望卿一事,必定大有乾坤。” 清风眉宇愈沉,“这皇庭之事倒生复杂。” “所以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城里的事情若是不复杂,天下便没有复杂的地方。”赵杏笑道,心里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汲黯新婚在即,刘去却故意将这位右扶风的未婚娇妻扣押宫中,甚至不计后果,为什么呢? 先前她和小白的分析几乎一致,不同的是,小白最后还写了一句让人后背发凉的话…… 人流越发拥挤。 看擦身而过的人,总是一番景致。唏嘘者有,惊惧者有,看热闹者亦有,一众等等,倒是熙熙攘攘好一番灿烂,毕竟那生离死别只是别人的灾难。 正幽幽想着,突听得风声呼啸声飒沓而来,身旁一对夫妻似被什么摔倒,她一惊,清风眸光一暗,手臂往她腰上一揽,将她护到他胸前。 不断有人摔倒,兼而有一声声惨厉叫声划过耳边。 目光惊乱处,一个妇人跪伏在大街前方。身穿囚服,被数箭穿身而过,鲜血直涌而出。 人群亦是大乱,人们站在街道两边,惊恐的回头看着后面来人。 她这时总算看清,驰骋而来的是一队百众军兵车马。 前面数人骑高骏好马,鞍上各有男女,华冠丽服,衣履翩翩,夺目耀眼,慑人心魄。 三名男子,年岁都不大,二三十之间,其中两人样貌俱是不俗,只边上一位深衣男子模样略微普通,但他两眼狭长深邃,眉目间流淌出几分脱羁倜傥之意,却是吸睛不少。 另有三名女子,面上皆轻覆薄纱,策马于旁,虽看不清模样,但赵杏想,自古言情小说都是,凡白衣,无论男女,皆是风华绝代。凡轻纱蒙面,男子尚且不知,是女子肯定也是少不得人间绝色了。 赵杏目光淡淡从前面红、紫、绿三位绝色中睇了一下,心道果然人如其表,红衣媚利,紫衣凄美,绿衣鲜活。 只是现下却绝不是养眼看美女的时候,且不说三位美人与她泾渭分明,更何况其中绿衣女子,此刻,眼中尽是傲意和肃杀之气,手里拿着一柄弓箭。 想必,地上妇人必是她方才所杀,先前车马带起的混乱跌荡也是因她而起。 “奶娘” 一双少年男女扑倒在那妇人身上,悲恸大哭。 “求你放过小皇子公主求求你……” 那妇人说得一句话便断了气,眼睛哀求睁看着绿衣美人。 地上的小女孩才七八岁光景,看奶娘惨死,目光惊恐到极点,只连连喊着,“娘亲,娘亲在哪里?娘亲快来救我们,我怕。” 那个较她年长数岁的少年抱着她,忍泣安慰,“太平乖,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娘亲了。” 他说着压下怨恨,乞求地看着绿衣美人,“求公主饶过太平,我娘亲当日宫中诸事,多有得罪,可太平她年纪尚幼,稚子无辜,还望公主赐我一家人黄泉下团聚。” 绿衣美人娇声而笑,“香妃那个贱婢不过一个穿越而来的乱党,今儿你娘仨共叛党郭云义一家一并问斩,死你们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本宫念在你二人也曾叫我一声姐姐份上,提前送你们上路,留得一副全尸,岂非恩赐?” 那眼中艳毒之意,教人寒栗,果是皇家威严。这刁狠公主若是老子媳妇,老子定要她好看!赵杏心下恨恨想着,全然没有看到已经站到了清风前面的小白小青二人。 “不知公子可曾听过一则传闻……比如,皇上刚颁布了《穿越者律例》,他就爱上了一个穿越来的女子。” 小白眸凝远处,面上无喜无悲,仿若自言自语道。 赵杏一怔,忍不住八卦心起,只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小白,心中道这个梗好啊,这个梗才符合正常的穿越小说嘛。 俗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嗯,就好像满汉不能通婚,仇家不能相爱,贫富不能过大,师徒不得勾搭……可是后来不还是照样被万能的作者拿来利用,结果就是男主为了女主,豁出命去打破这些禁忌,从而天雷勾动地火。 小白含笑看她,“后来刘太师下令,皇上亲手毁了这个姑娘的容貌,并将她贬为庶民。连同其子女,一并除去。” 赵杏的笑凝固了,“特么,虐恋情深吗?” 边上的小青便嗤笑她,“言情小说看多了吧你!皇上毕竟是皇上,一国之君,岂能为了女子就……自毁纲常呢?” 末了,又偷偷觑了一眼小白,幽幽道,“这世上,男人和女人的世界到底是不同的。情·爱只是他们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据说,这些《穿越者律例》每一条都是太师公刘去一条一条亲手写下的,他府上穿越者美姬众多,但其中但凡有令他动情的,一律斩杀,从未留情过。” “他说穿越者个个不学无术不劳而获,只光光凭靠着后世多出来的那一星半点剽窃来的本事,又微微略晓历朝因果后事,便敢自命不凡妄图偷天换命,简直其心可耻,理应天诛地灭,罪不容赦。” 赵杏听得头皮一紧,只道,“那……那个姑娘呢?” “眼前就是。” 小白脸上也收了笑意,“也许,也许他也是爱着她的吧,一个姑娘家,举目无亲,又被毁了容貌,与其生不如死不如……” 三人都不在说话,这是现实。言情小说中,总以为爱情能够战胜一切但实际上……爱情还真没有这么金手指,而且,只是男人心中极小的一部分。 渡边淳一早就说了,爱情之于男人,和吃饭、睡觉、打豆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你重我轻之分。 所以女人永远理解不了他们你怎么可以为了打球不理我,男人一脸无辜,那我怎么可以为了理你不打球? 又听边上群众细说道,这个香妃迷惑武帝,先是怂恿其兄段明贵拥立广川王嫡长子刘文为信都国国王,事败,后竟让武帝杀了刘太师而立太平公主为皇储,结果武帝不承,将她拿下,并对刘太师实情相告。 天下竟还有这等事?赵杏坏心眼的想,谁会那么傻白甜。 此番押解分为两批,两家主犯由石丞相和卫将军押送,先往刑场而去,其余众人则由两名王爷和霍光解送。 不曾想,曾被香妃欺辱过的卫皇后幼女石邑公主刘乐也来了。 略一思忖,想来这绿衣美人便是石邑公主刘乐了,她身边的几名男子大约也是王爷或者霍光之流,那另外两名女子呢?莫非也是卫皇后女儿? 这时军队之中粟泣之声响作,赵杏思绪既断,寻声望去,果见士兵之中多辆囚车,郭大叔与香妃中牵连的家属多达数十人,围观青年老少其余旁支皆情绪激动,拍击囚车,悲愤嘶鸣,“放了她!” 刘乐眼中含笑,举弓瞄准了太平公主的头。 第13章 开金手指(一) 千钧一发之际,三位美人中的紫衣姑娘突然转过头去,对刘乐低声说了什么,应是相劝,只见刘乐眉间微蹙,又连连点头,看上去她对这紫衣美人却是甚为尊敬,她旁边的红衣美人却低笑一声,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弓箭。 赵杏心中一惊,面前少年已然应声倒下,临死之前竟将他妹妹牢牢护在怀里…… 那唤太平的小妹妹怔怔地愣在原地,呆呆地盯着她哥哥临死前那张狰狞恐怖的脸。 “阿乐,姐姐的箭法怎么样?” 红衣美人莞尔一笑,收了弓箭,看向刘乐。 眼中的狠辣阴毒之色丝毫也不逊于后者。 刘乐大笑,目光却越发睿利,“怪不得连师父也格外疼爱姐姐,姐姐的箭法乃师父亲授,更得到过汲大人的写诗咏颂,怎么,姐姐现下却是讽刺刘乐先前多箭害人性命?本宫倒是不信,今日偏试试,天下间能得汲大人欣赏的可独是姐姐一人?” 师父疼爱?石邑公主的师父?莫非这人是刘去的另一个宠姬不可?可惜红衣女子脸覆轻纱,叫人不可窥其容貌。 赵杏一凛,突然想起先前小白纸上那最后一句:也许,一切实是刘太师爱上了汲大人未过门的妻子陶望卿…… 刘乐说话间将弓箭抢回,弯弓一引,便向小太平射去,小太平也不知道躲闪,身上衣衫破旧,带有脏污的小脸上,黑黑的一双眼傻傻的盯在那,望着地上的奶娘和少年。 赵杏不由得想起了方才关于香妃的那一段话,又想着她哥哥当日为护她周全将名额让给清风,那他呢,临死前可也是这般从容? 心中顿痛,望着眼前的一番场景,突然理解了,为什么现代语文书上每每课文之后,神棍注意就会教导我们生活在封建统治下的被剥削者是何其痛苦。 四下里这时也早已轰动,围观旁支也好路人也罢多有动容,纷纷高呼公主放人。赵杏脑中一热,胸中顿生一股豪情,波涛万丈: 特么也不是老子要来的,早知道会为了什么天理纲常这么虐待我们穿,我还不如在家躺床上吃着零食看步步呢。 尼玛,现在事情出了,为了江山为了纲常,为了一条根本莫须有的法律,就把气撒在女人和孩子身上,女人何辜,孩子何错! 清风赶紧制止她,但是迟了。 “特么你们这群禽兽!放了那孩子!” (让我来……?) 吼了一嗓子,估计烧也退了,赵杏看看黑压压的人群,想着刚才那声公主也未必听到,便打算撤了。 谁知却看到清风一张冷脸,盯着她,怒斥,“你不该趟这趟浑水!” 周围也刹那安静下来,刘乐一声“方才谁喊得?”砸下来,四周更是死一般沉寂。 赵杏身后站着的人连连往后退了一大步,赵杏被迫站了出来,有些不知所措。 她身后一白面书生悄悄抬眼望她,语气颇为赞赏,“兄台果然好风骨,不算枉读了十数载圣贤书。” 赵杏一阵恶寒,这风骨让给你好不好?你特么别往后退啊。 身后的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公子大义啊,公子英雄啊什么的,就差没说公子你快点再站出去一点替我们当当公主的箭靶子吧。 边上香妃和郭大叔的旁支亲属也纷纷跪下磕头感谢,好像她真能分分钟救下那小太平一般。 无奈,骑虎难下,人都怕死,她也怕。 又加上清风神补刀地关切望她,正气凛然,“这事你岂能管,你疯了吗?” 难道你要她说,我不管,你赶紧救我走吧。岂不是拂了他一番美意……怪可惜的。 她突然想起那句人生自古谁无屎,哪个拉屎不用纸名句。便心一横,牙一咬,掀衣跪下,朗声道:“天恩浩荡,求公主饶孩子一命,让她得见母亲最后一面,了却生死遗憾。” 刘乐一声冷笑,她和她身后几人也纷纷往赵杏这边看过来,赵杏何尝不惧,头皮一紧,忽而扑通一声,她边上的一个书生跪了下去,继而又有人跪下去,一个又一个,直至长街几乎再无站立之人。 “别动。”清风低惊的声音方在耳边擦过,一支利箭便擦着赵杏的耳边迅疾而过。 “都给本宫起来,谁若违之,下次便再无那般运气!” 刘乐的声音冷冷从街道中央传来,赵杏亦惊出一身冷汗,这位公主意在警告百姓,暂还不想取她性命,可方才她只要稍一动弹,便即刻毙命。 跪在地上的人大多数都慢慢站了起来,只零零星星剩下几个文弱书生。书生较多的时候酸腐,偶尔也极少数的颇具风骨。 可是风骨值几个钱。对于其他人,赵杏虽然心底微凉,却也是理解。人不为己,地球早不在了…… 然,情势危急,间不容发,她几乎立时便下定了决心。 只是,刘乐出手太快,一箭接着一箭频频而发,向小太平头上疾射过去。 终究救不得,让她和香妃见上最后一面?赵杏怔怔想着,那箭却在女孩面门遽然落地。 叫一只袖箭打落! “霍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乐一惊,扭头看向身边几名男子其中那个容貌并不出众的凤眼男人。 霍哥哥?这人是博陆侯霍光? 赵杏再不迟疑,一拉清风衣袖,“快,将孩子带去刑场,让她和香妃母女见最后一面,我一会设法过来和你们汇合。” 清风一震,身后只听小青一声,“快,我随你。”她回头望去,却不见小白。 生死关头,他懂她的执着,她亦明白他的质问:这孩子终究要死,为这一面赔上自己性命值得吗?信儿,你不过是一个女子,男子也不出的头,你不傻? 眼下只看,不问值不值,她只知,她哥哥也曾如小太平哥哥般保护过她,香妃一缕异世孤魂,如今命丧于此,缘起缘灭,她不想她死得太过恓惶,大约是兔死狐悲吧。 清风终是一啸而起,只冷冷掷下一句“阳成昭信,别逼我恨你,设法活下去到刑场找我”,已飞跃出去将小女孩抱进怀里。 事出突然,到刘乐省悟过来一声怒叫,清风小青身影已向人群深处狂奔而去,霍光脸色一变,沉声令道:“立刻领人去追,若无法追回,军法.论处。” 他话声一落,侯在他马侧两个青年一招背后官兵,风掣般追将过去。 与此同时,赵杏身上一痛,已被他挥鞭卷摔到众人马前。 众多目光射来。 她知自己这次必死无疑。 汲黯便在不远处的刑场,张曼倩既投在他门下,也许就在那里,她就此和他永诀了吗。刘去,她的仇人,亦在彼处,她怎能不见他一见!可是,这时她如何才能得脱到那里去?。 第14章 开金手指(二) 突然, 周边的百姓中,赵杏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团结起来,围了上去,连声哀求,求刘乐放过她。 如此华腻腻的场景确实惊了赵杏一脸,差点热泪盈眶,还是咱们艰苦朴素的老百姓好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金手指?我是主角我不死? 刘乐冷笑,“好个刁民,你以为仗着人多我便不敢杀你?好,我杀给你看。” 她说着扬鞭策马而来,手中鞭子当空一掷,便近身挨着赵杏挥鞭不断抽打,赵杏也不挣扎,咬牙伏在地上不动,任她破空接连抽了数鞭。 她出手凶狠,皮开肉绽之际,疼得赵杏嘴里一阵哆嗦,真是喊也喊不出来。 疼,真疼…… 围观百姓瞠目结舌,心道这公主好生狠厉,简直视人命为儿戏,不免一阵胆寒,四下里互相各瞧了瞧,脚下步子不由又往后退了退,只剩几名书生犹自为赵杏连声告饶。 那紫衣美人似是个心善之人,但因赵杏藐视王法在前,也并未出言替她求情,只微微蹙眉看了她一眼,曼声道,“看你也是个知书识礼的人,怎生会如此粗莽?” 红衣美人和余下几名少年公子皆是赞成刘乐,便从旁低劝紫衣美人勿要再劝公主。 赵杏赶紧狗腿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边的霍光,这人和这些人不一样:这位大侠你就救救我吧,我以后一定不敢了,我保证再也不敢了,你救我吧救我吧。 娘喂,真的好疼,疼得她以后看见红肠都觉得眼疼…… 霍光看她一眼,终于缓缓看向刘乐,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还需赶路。这口气作哥哥的替你出,让人将这小子关进刑部大牢,囚上数月,如何?” 刘乐微怔,抬眸朝他脸上只淡淡一笑,瞬及,便褪去笑意,竟从马腹挂剑处拔出长剑,向赵杏颈脖刺来。 霍光明显一惊,却已阻挡不及,早有围观百姓惊呼,眼看是要血溅当场。 赵杏却早知道自己怕是没有那高挂女主的命,求助旁人终究不是最好的办法,便一直暗中窥伺着刘乐一举一动。 所以,她就地一滚,便避开了。 这时她也豁出去了,尼玛,这毒妇若是个男的,她还能有点希望,说不定这人就看上了自己的特别从而放过自己爱上自己也说不准。 可是,她不是! 赵杏全神紧张,一个踉跄故意滚到了刘乐马脚下,刘乐明显一愣低叫,尚没反应过来,她已奋力跃起,跳上马背,举匕横到了刘乐的脖子上。 然后,局面明显有些失控,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霍光一行人更是变了脸色。 匕首是出门前哥哥塞进她衣服里让她防偷防盗防色·狼用的,没想到此时正当用,面前可不就是一又毒又恶的大尾巴小母狼! 早在刘乐鞭打她的时候,她便将它悄悄拿到手上,先前向霍光示弱,本考虑霍光若替她求情成功,便不用它。 这玩意防小人不防君子,这样做,是为防刘乐耍小手段。果然,这死丫头还真被她猜中,横死竖死,你既然往死里面逼我,那我只好跳给你看。 刘乐又惊又怒的斜睨着她,喝道:“立刻放了本公主,不然我活剐了你,灭你九族。” 赵杏笑道:“你本来也要杀我,至于九族,随便。” 她一个穿越来的孤魂野鬼,现在连养父养母养哥哥也被害了,还有什么狗屁九族!爱杀杀去! 刘乐一窒,另外两名少年公子已命人瞬及将她团团围住,厉声道,“快将公主放了,可留你全尸,否则,非但杀了你,亦祸延九族。” 赵杏特么不想和这群只会灭九族的玩意谈判,索性直接看向霍光,开门见山,“一个公主的命,来换我和我朋友两条贱·命。” 霍光眸色变冷,不复先前模样,赵杏也知自己必是惹恼了他,但好在他还是毫不犹豫的点了头,只是面上沉怒非常。 “好,本侯答应你!下回别再落到我手上,否则,我必不饶你。” 众人一惊,刘乐忙连声大叫起来,“别,霍哥哥,别答应她,别放” 她没能“放”多久,赵杏也不说话,心下一狠,匕首往下一按,抵在她脖子处放了些血,她立刻闭口,目光里终于透出丝惧色。 赵杏暗暗吁了一口气,刘乐不知道,其实那是她……手抖的。 被神棍注意熏陶太久,深知生命诚可贵,杀人要犯法,她虽是多活了几年,但正经的连头·鸡也没杀过,现在直接升级杀人,她容易么她。 在将刘乐放掉前,她又要了匹马,对在场围观百姓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张安世,京兆杜陵人士,初到长安,便住在“龙门客栈”,闲暇时小弟喜欢说说评书写写话本什么,各位若是有兴趣,可过来捧个人场,若找不到小弟,那小弟必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了。小弟自幼体·弱,若无故失踪或暴毙街头,绝非是遭公主殿下报复,必定是天妒英才。” 幸亏那一日·她心灰意冷之下拆开了那封红包,原来老狐狸早知她脾性,到底是留了后招,红包里确实不是银两,而是一张类似于现代的准考证,上面有她的籍贯姓名乃至家世。虽然心中疑惑,但赵杏深信爹爹不会害她,当下便用此身份说了出来。 全场百姓一震,继续目瞪口呆。 好一会,才从远处有一阵细小掌声曝起传来,但很快又消失无踪。 这时,刘乐和其他几位侯爷王爷俱是面色难看,赵杏一看霍光,他也不似方才,嘴角有些直抽抽。 刘乐被放,回到马上。她脸色潮红,已是怒极,扬手一鞭挥向赵杏……鞭子落下之际,赵杏肩上的衣服被长鞭鞭出一道口子,肌肤露在外面,一道血红长疤赫赫在目。 “你……你为什么不躲开?” 方才还虎视眈眈的公主瞬间软·了下来,那种眼光赵杏再熟悉不过,吓得她握缰绳的手都发抖了,唉,我倒是想躲啊,不是躲不过吗? “刚才情非得已,伤了公主,这一鞭就当是张某给公主赔不是。” 既然都已经白挨了一鞭,便索性卖个人情。 公主一震,旋即又怒着脸,一字一顿道,“姓张的臭小子,你给我听好了,本公主言出必行。今儿既然霍哥哥代我饶过了你,我亦不会出尔反尔!日后,你也只管安安生生待在长安,你评书也好要饭也罢,本公主当着全长安百姓的面向你保证,无论如何,我必不会害你性命,也不断你营生……” “但……但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这姓张的浑小子心甘情愿跪下来求我!” “好!” 我去,还心甘情愿跪下来求你,姑娘你以为你玩S·M呢,臭小子臭小子,还姓张的臭小子!这苗头不会是看上我了吧?你说你怎么不姓赵,叫赵敏呢? 赵杏觉得浑身一阵恶寒,敢情好,这作者君的金手指是开给了这位公主,一出门我蛮横我不讲理,我是妖女,然后就碰上愣头小子爱上我了……可惜,她也是女的,力不从心啊。 又想着清风还在等她,顿时醒了,管他作者开的什么金手指银手指,她先活条命再说,便打马从她身边穿过,顺便调戏了一下公主,轻吹了个口哨,“小美人,现在我便拿着你言出必行的承诺,去赦放我的朋友,就此别过。” 飞了个媚眼,我溜。 “张安世!” 刘乐一张粉脸都变紫了。 赵杏莞尔,好吧,原来她对清风的那一番说教只对她自己有用。 风从耳眼灌过,背后,军队车马轰然而响,霍光带着人亦是向她的方向奔驰而来。 第15章 跪迎太师(一) 到了刑场,四周围满了人。赵杏只得弃马往里挤,进去后,里面亦是热闹非凡。 监斩台上,冷风卷起尘沙,日当空,刀光寒。 抬首看去,台下人头攒动,却是依旧热闹,只是这种热闹,不免有股悲凉味道。 监斩台上设有数座,有一老一青二人站在下方,似是监斩要员,却并未入座,想来便是另一拨负责押解香妃郭云义的石丞相和卫将军了。 相距甚远,二人的眉目赵杏有些看不清,只是远远掠去,两人的气度风华却是威严凛凛不假。 没有看到皇帝,传说中的刘太师也没有来,甚至连汲黯也没有,张曼倩就更是没有,赵杏偷偷瞄着,似乎这迟迟不入座的老少组合在等着什么人,什么人,难道是皇帝么? 但她知道皇帝怕是不多时便要到了!赵杏心头一跳。 然目光落到台上,除了两名刽子手上寒光闪闪的尖刀,四周很是平静。皇帝并未到,天气清和,四周深深浅浅的话语声也和往常别无二致,好像这台上待斩的不过是两只·鸡,两头鹅。 彼处,一男一女跪着两个人,虽然背对着她看不分明,想来应是郭云义和香妃不错。 让她略感欣慰的是,石、卫二人似乎并没有格外为难这二人。刽子手的寒刀下,她先前所见的小太平正依偎在那女子怀边,嘤嘤啜泣。 赵杏抿唇转头看四周,突然心底一惊,清风正被霍光的手下拿了下来,压在一旁。 这小子,赵杏忍不住心里嘀咕,看来我以后回去得好好说道说道他了,怎么日·日自夸是绝世高手,如今竟落在了霍光手底下这两个普通侍卫手里。 她这样想着,却见清风的目光也看了过来,他眼神清亮温然,赵杏心里一紧,顿时省然,他这是在故意等她,若她来不了,他大概亦不会独活了。 此时,霍光等人也追了过来。 她方才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动静不大,而霍光一行人带着大批军马,声势浩大,却是惊得人海一片巨浪,人人引颈而观。 郭云义的直系亲眷家属都被一一押到了他身边旁次位置,香妃穿越而来,再加上原主家中本身就人丁单薄,如今除了她母子三人也还只有一个长年在外征战的亲哥哥段明贵。但男女有别,故不在她身侧位置。 霍光看了眼赵杏,倒也守信用,径直走到清风旁侧,命人将他放了,此举引的边上的石、卫二人面上一疑,霍光又走上前去,几番唇舌,大概是解释原委。 接着,那石、卫二人便朝赵杏看来,赵杏一惊,忙微低了头。 郭大叔和香妃似是也听到什么,亦是转过了身。 香妃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肤白胜雪,四目相接时,她梨涡浅笑,朝赵杏深深一颔首,以示相谢。 她身旁的小太平也仰着小脸冲赵杏直笑,眼中还含着泪水,阳光下,那一双黑漆漆湿·漉漉的眸子,看得直叫人心疼。 赵杏朝香妃微一点头,算是还礼,眸中神色却极是冷淡。 赵杏想,她当初接近皇帝的时候,大约也是心存爱慕的,毕竟才子佳人痴男怨女,忍不住动了情,起了贪恋,想得一侥幸留在所爱的人身边,只是为了爱情而已。 这本无可厚非。 但其后,她居然将女儿起名为太平公主,更利用刘彻对她的爱意,一而再再而三涉及大汉朝纲,先是撺掇其兄段明贵拥戴王刘文为信都国国王,后又妄图改立皇储,如此逆行倒施贪心不足的行径,道德谴责倒还是其次,可堪幼女何辜,小太平又做错了什么呢,无端因娘亲的一场风花雪月、贪心不足而一载赴黄粱,仅此一点,就让赵杏对她无甚好感。 明明是她不顾生死救下了自己的女儿,为何此刻看上去对自己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香妃微微一诧,蹙眉看向赵杏,却见赵杏已经转而看向旁边的郭云义。 赵杏想,郭大叔好气派,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果然和他的名字一样,一看就是条义薄云天的好汉子! 不期然,郭大叔也正盯着赵杏打量,面上先是迟疑,而后慢慢透出一丝……惊喜。 郭大叔认出自己了吗? 不会吧?怎么可能呢? 赵杏心里突地一跳,忍不住惊喜交叠。便在这时,人群中开始骚·动,台下不断有人接连朝郭云义扔东西。 臭鸡蛋、大白菜…… 赵杏头疼,敢情你们这些人还是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这白菜鸡蛋不用买啊是不是,一个一个这么磕了劲砸?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自古真理也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百姓的意识有时,仅仅只是随当政者的鼻息而流动。 就好像神棍注意当年的那个十年什么什么一样。 香妃身边毕竟有个孩子,她一个女人家虽然在当政者眼里罪不容诛,可在老百姓看来也就顶多一个狐狸·精罢了,反正这狐狸·精也不勾搭他家男人吃他家的饭喝他家的水,加上身边还有个小太平那样无辜的小孩子,所以大部分的烂鸡蛋烂菜叶都朝郭云义砸去。 百姓的眼中,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手上也自然不会干净,砸这种人准没错,何况据流传出来的说法,这人是谋反,虽然原因不明。 赵杏看四周百姓的反应,也隐约看出,郭大叔大约在任的时候也并无什么大作为,围观百姓中竟没有什么为其惋惜鸣冤的。 可他确实是为她阳成家所连累,又是她爹爹的生前挚友。 如今,朗日当头,晴空万里,赵杏眼看着郭云义一家多口即将血溅铡刀之下,却除了干巴巴地立在那,别无他力。 这叫她将来要是下了黄泉,又有何面目再见她爹爹? 她心里酸涩之极,双拳紧握,终于便将对刘去的怨恨也暂且放下,一拂衣袖转身欲走。 清风突然压低了声音在她耳侧提醒道,“信儿,有人在打量你。” 赵杏微怔,想了想,便也低声回他道,“没事,大约是我刚才当了回劫匪,现在他们看我们,也不奇怪。” 清风皱眉,“废话,若是普通百姓,我用得着和你说么。” 赵杏闻之,浑身一凛,“在哪?那人在哪?” “具体我也不知道在哪,但就是有这种感觉,这是出自绝世高手的直觉。” “……” 赵杏整个人都黑线了,清风啊清风,你确定你不是猴子派来的逗比么==!! 她转头接而往四周巡视了一遍,只可惜某高手都找不到,她自然就更没理由找到,东看西看之下,居然迎头撞上了正紧紧盯着自己,阴测测直笑的刘乐。 赵杏后背一凉,嘴角直抽抽,娘哟,真渗人。 可清风非要和她再三纠正,说他所直觉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刘乐。 赵杏挑挑眉,也是,这丫头还用得着在暗处屏息凝气打量她么,她根本就是从方才一来时就一直虎视眈眈明目张胆的……打量她。 赵杏心中一乐,忍不住朝刘乐连抛了数个媚眼,刘乐一愣,杏眼圆睁,粉拳紧握,若非一红一紫两位美人死死拉着,怕是要冲过来咬死她。 赵杏一笑,在左拥右挤间,和清风穿过人海朝外走去。 “太师公驾到,跪迎。” 走到半途,只听得淸肃之声破空而来,她一震呆立在原地,清风狠狠一扯她衣袖,她方才咬牙跪了下去。 第16章 跪迎太师(二) “太师千岁千岁千千岁。” 四周的臣民全都跪下了,甚至连石丞相和卫将军也都俯身跪下,一时间万众皆拜倒,气势之宏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帝临了。 啧啧,这排场,难怪有功夫养那么多小老婆,难怪敢那么明目张胆的各种怪招弄死姬妾! 当日客栈书生曾议论刘去这官如何做大,她起初还不怎么相信,如今见了这排场才不敢确信的确信了。这简直就和皇帝驾到没什么区别!! 这刘去哦,灭阳成家,抄郭云义府,斩香妃,一桩桩一件件,由此可见,他不仅是个不折不扣的BT,还是一个如同魏忠贤般狐假虎威的大奸臣。 赵杏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涌出了一种为名除害的豪情,如此奸臣当道,脑袋里就啪啪啪蹦出秦桧啊,岳飞啊。 灭族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怒发冲冠啊怒发冲冠,壮志饥餐刘去肉,笑谈渴饮刘去血。 突然,耳边,穿过脚步声轻盈。 赵杏双手撑在地面,咬牙眯了眸看去。 眼前一人,是一双双尖翘头方履。上面隐约浮动一截黑色银线滚边的袍角,然后又是一抹黑色,再是一抹黑色…… 赵杏眼前仿佛没过一片墨色的海浪,数了数,漫步而过,不多不少五人。 西汉冬季的朝服都是黑色,想来这五人应该也都是和刘去差不多大小的官了,赵杏想了想先前客栈那人所说,想来汲黯也定在这五人之中。 至于,余下三人是何人物,便不得而知。 然而,这些同样逶迤而过的黑袍中纵使一样是西汉的朝服,一样是如墨如德,千般尊、万般贵,也比不上那第一抹黑色,这就是那视穿越苍生为刍狗,朝局上翻云覆雨的人,赵杏觉得双目刺痛。 四周静默如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种场面明明哪里都对,又明明哪里都不对,赵杏总觉得诡异,后来她明白之所以令她觉得诡异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刘去毕竟只是一个太师,何以与帝君无异,令百官臣服。 这又不是清朝,在赵杏所熟知的历史中只有清朝的福临才好像如此窝囊过,这时候的西汉虽然穿越者众多,但是按照他们对穿越者的铁血政策以及对处理香妃的态度,完全没有可能是因为穿越者的原因造成历史改变啊。 如此,为什么这个汉武帝和史书上记载的偏差那么多?就算史书多有美化,那这美化也太……太多了吧。 如果刘去是个女的,简直就是一个慈禧么。 “都起来吧。” 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缓缓从方长那拨人走过去的方向传来,赵杏浑身一凛,心中不禁冷笑:我竟是恨刘去大BT恨到如此地步么,未见其人,已熟其声! 不待赵杏细想,身上一轻,人已经被清风一阵清风的拖了出来。 “你,你拖我出来干嘛?”赵杏一路挣扎着,和清风默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黑压压一片人海中。 刘去旁边的一个少年笑道,“哥哥,你看那不是当日那个丑八怪吗?”他话音刚落,底下跪着的石丞相和卫将军更是面色一惊,欲言又止,连忙将头低得更低了。 回到客栈后,赵杏犹自愤愤不平,清风无奈,拿一小糖人讨好她,“好了好了,你别气了,你也不看看你当时的表情,简直和刘乐一个样,恨不得将人吃了,不将你带走,你能保证你不冲上前去,做出什么事来?不将你带走,好让你成为郭大人他们中的一员?” 赵杏撑额,一脸的深以为然,是啊是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又将糖人扔给清风,给你,谢谢你令我及时悬崖勒马。 清风一挑眉,舔了口糖人,今儿什么风吹得你这么好心。 赵杏继续撑额,我好像胖了。 “……” “你本来也没瘦过。”就在清风说完最后一个字,被赵杏迎头砸过来的茶盏赶出去的时候,后面又传来赵杏一声很是壮志踌躇的喊声,“去买些麻绳铁椎回来,我要看书。” 清风一震,小姐,你这是要自杀呢还是看书呢。 赵杏不理他,你只管滚出去买就是。 等清风真捧了一堆麻绳铁椎回来,却看见赵杏与院中墙下独自焚烧冥纸。 清风走过去,只见火星微溅,冥纸扑飞,她虽极力忍制,眼圈却仍是有些潮红。 他摸摸她的头,良久未言。 其后,她果然言出必行,日日头悬梁锥刺股,发了狠力的读书。似乎唯有这样,一切恩仇才可以泯于书中。 虽然,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声极其凄厉的喊叫声从里面传出来,听得清风浑身鸡皮顿起,不忍道,小姐,要不,我们还是不考试了吧。 一本书砸出来,赵杏怒吼,你懂什么,知识改变命运,我……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那个苦啊。 原主阳成昭信自幼就熟读四书五经,赵杏也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别说她仅仅只是继承而已,就算是她自己实打实学的,试问当年高考一过后,又有多少人还记得牢那十几年所学的丁丁卯卯…… 如此,加上她爹爹阳成助的异于常人的教育方法,虽是让她广涉奇书,亦是与她讲解其中微言大义,但从未培训她如何过目不忘,倒背如流!是以,此时她为了满腔仇恨誓要考取西汉的功名,却发现简直是两眼一抹黑。 没有考试大纲!没有老师划重点!莫……莫非告诉我本本书都是重点?本本都要倒背如流? 呜呼~~如果说让她对着那一万两千七百多字的《论语》时她尚且还能耳聪目明,那么当她看到剩下三百多篇的《诗经》,两万多字的《道德经》,一万多字的《春秋》…… 赵杏耳聋眼瞎了:我还是想别的办法报仇吧,呜呜呜呜 清风面色隐有笑意,要不我们还是隐世避居吧。 赵杏立即回道,那怎么行,出尔反尔岂不是太没有节操了么。 她爹娘哥哥还等着她报仇,郭大叔还等着她伸张正义呢,再说了,书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主人公一气之下白了头,一怒之下胖妞变瘦妞,仿佛天地万物在那一冲一动之下都是分分钟就能改变的事情一样。 网文中给它一个称谓,叫……逆袭。 于是,赵杏又继续咬牙撑了整整三天的头悬梁,锥刺股的地狱生活,清风一直陪着她,连吃饭也不过一刻钟时间。 三天下来,赵杏印堂发黑,双目无神,可是当她去掌柜那准备拿壶酒提提神的时候,听到边上一个书生哭诉自己明明每本书都倒背如流却还是年年落榜,不禁脚下一沉,大悲:倒背如流还年年落榜,那我……等等,我昨天背的晚上的那一大长段到底是《春秋》还是《尚书》? 第17章 戏迷“无声”(一) 而后,时间一天天过去。 白天赵杏依旧抱着“古书虐我千百遍,我待古书如初恋”的态度摸摸它,晚上就在灯下写话本。 她想,将来万一一不小心名落孙山,好歹靠写话本说书也可以混口饭吃不是。况乎,我神棍注意说得好,条条马路通罗马,没有谁规定只有读书才能发家致富,也没有谁规定只有给他刘去当个阶下臣才能报仇,等将来她要是富可敌国了,不照样可以曲线复仇。 咳咳,虽然,指望说评书富可敌国,简直和我要靠码字拿诺贝尔一样……扯淡。 总之, 越是临近考试,赵杏心里越是平静,她摸了摸那本《春秋》,突然想到一则笑话: 考试封神榜: 凡人:什么?明天要考高数? 得道:什么?下节课要考高数? 半神:什么?刚才考的是高数? 成仙:什么?昨天有考试? 成佛:高数?刚才考的不是英语? 佛爷:高数是多高的树? …… 长安城的四周也无任何风吹草动,公主刘乐没有过来寻仇,江湖恶霸路边弱女也没有过来“龙门客栈”投宿。 日子平静得赵杏恍惚认为,她自己就是那个戏文里土生土长憨头憨脑,赴长安赶考的书生赵采臣。 所以当她披头散发头悬梁锥刺股鸡血到了第七日,终于将书一扔,开了门,喊道,清风。 在,清风立刻应声,顺便很是意料之中的看了她一眼,你想通了。 赵杏看出他眼里的不屑,但是输什么不能输了气场,犹自硬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上网百度。 回头一看清风明显愣住的表情,立马纠正,我的意思说我读书读累了,需要放松放松,劳逸结合下。 清风似懂非懂,挑眉傲然道,你待如何。 赵杏道,我想就在这龙门客栈练练手,你知道,我的那一双妙笔已经很少没有生花了。想当初我和刘乐说了我是靠说书写戏本子为营生,如若全然抛弃岂不可惜。 清风依旧傲然,不置可否。 然而事实证明清风是对的,当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就在赵杏书性大发,冒着被烧死的危险,挥笔写下了一出《梁山伯与茱丽叶》,在客栈里自导自演小试牛刀时—— 却不仅仅没有收到预期中那种惊艳全场高朋满座,她也赚得金钱满钵的效果,相反也不知是因为她得罪了刘乐大家对她敬而远之,还是因为她的处·女唱《梁山伯与茱丽叶》唱得太过投入,令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从而都不忍卒视。 总之就是,那一晚上,龙门客栈异常的冷清,大家听着《梁山伯与茱丽叶》,纷纷离开。甚至于龙门客栈的掌柜家一气之下更欲要赶她出去,要不是屈服在金钱和清风的眼神中,赵杏的屁股已经砸在外面的街面上了。 那一晚,赵杏突然没来由的觉得难过,所以也不顾清风百般相劝,硬是要坚持唱完那一出《梁山伯与茱丽叶》,仿佛在和自己置气。 她喝了一口酒,坐在酒桌上,醉意醺醺的抱着一条长板凳, 一手执酒,一手抱着怀中的长凳慷慨悲壮道,“朱丽叶啊朱丽叶~~你死了让梁山伯我一个人怎么独活啊?” 接着,又喝了一口酒,瞬间切换成朱丽叶,无限凄楚地依偎在那长凳上,悲呼,“山伯啊山伯,我们此生无缘,只愿今生约定他生再拥抱。来生再见了~~” 接着又换了右手抱板凳,左手拿酒,一副生不如死,满目疮痍道,“哦~朱丽叶啊朱丽叶,你既然死了,我也不要活了。让我们化蝶去吧。”唱毕,猛灌了一口酒,激动不已。 “唱的很是惊天泣地。” 突听得啪啪啪一阵掌声,赵杏眯眼看去原是个白衣飘飘的男人,“小……小白,你……你来了?” “白素贞,我乃你许官人是也。” 赵杏扑近了才发现这人是穿着白衣服,也是长得不错,有鼻子有眼,可惜他不是小白,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没有胸。 赵杏忙讪讪的推开了,酒意醒了一半,“兄台是?” “我是来听戏的。” “听我唱的戏?” “自然。” 赵杏已是心灰意败,忍不住自暴自弃问道,“难道你不知我是当街害过刘……” “我为何要知道你?你很有名么?” 赵杏被他一堵,也不禁笑了出来,她还真把自己当成饭冰冰了,也是,他为什么要知道她。 这时,边上一书生小郑赶忙鬼鬼祟祟蹭出头来,好意提醒,“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这位爷他……他闯过法场,还……还胁杀过公主。” 他“哦”的一声,似略有惊讶,却仍是笑意不减。 一撩衣角坐下,淡淡道,“不巧,我只爱听戏。” 赵杏眼睛一亮,心情也不由得大好,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意,忙呼,小二上壶酒,又对他道,冲你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叫……张安世,你呢? “无声。” 他淡淡一笑,执起桌上的酒碗,抿了一口,声如溅玉。 “无声?” “对。” 赵杏愣了愣,算了算了,但凡这些高人名字也都怪,只要他不叫无常就好,于是笑道,好,无声兄,我敬你一杯,喝完了小弟我继续给你唱一出《霸王别姬》。 她倾身向前,仔细瞧了一瞧,在心里掂量了一番,此人容貌上看去不过三十左右样子,面白如玉,目如琉晶,唇如点朱,浅笑如画。 他身上也无其他特别配饰,只一白色广袖长袍,以一金边丝带束着发末,标准的美人束发。 而且,重要的一点,他肯定是个有钱人,还是个清雅的有钱人。他的一身衣裳虽然看似单薄,却是由顶级的冰蚕丝所锻而成,且他通身气度,未见丝毫瑟缩,气概清华。 赵杏心内一顿,不信他就是个来听戏的散客,举杯又敬了他一杯,问道,“无声兄来长安是为……” “张公子认为呢?”无声似乎兴致一增,眼尾一抹慵意明显淡了些许。 可惜她甚为扫兴,眯眸打量他片刻,两手一摊,道:“猜不出。” 无声道:“为何不猜在下也是前来赴考?” 赵杏看他一眼,嘻嘻一笑。 她目光轻·薄,男子也不恼,淡淡看着她,只等她说话。 他方才一直笑意轻暖,看去再无脾气不过,此刻稍一收敛,便正正当了他的身家,气度厚成。来长安不久,偶遇之人,不论男女,俱都不凡,皇城中果是卧虎藏龙之地,赵杏想着,面上也是直言道:“兄台不是缺钱人,一身穿着可媲美官家,这是市井之地,普通考生之地,实不该在此。” “噢,不该在此,该在何地?” “官家门第,当个好门生。” “安世是个有趣人。可惜……这官家门第无声却不爱去。” “好,兄台高志,小弟敬你,祝兄今科摘桂。” 赵杏嘴说一样,心里可不怎么由衷,心道:无声啊无声,你至多第二便成,第一让给老子。成绩越好,官儿越高。满天神佛,方才赵杏说的不作数,你们可千万别保佑错人了。 无声却“噗”的一声笑了,眼神一瞟她方才胡乱塞在袖筒里的《春秋》,道:“兄弟虽非宰相,却亦是个肚里能撑船的,这自己也要考试,却祝在下恩科及第。” 这人眼真尖,赵杏忙环顾左右以解尴尬,“哈哈、哈哈,今夜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好日子么好日子,喝酒,喝酒,预祝来年我与兄台一起高中好了。” 无常一愣,笑不可抑,也不知道是开她玩笑还是说真的,道:“安世尽可放心,为兄素来无心功名,常日里只醉心于看戏听曲,无一日能离曲离戏,你大可不必勉强自己相祝于我。” 赵杏一脸黑线,随即一招他,附嘴在他耳边道,“无声大哥,你这么爱戏成痴,可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无声闻言,盯着她看了半响,赵杏以为他是生气了,哪知道,末了,他也附嘴在她耳边道:“戏中故事……甚妙。” 原来,他果是吃饱了撑着的一个戏痴。 他不像是开玩笑,素珍心下却是一咯噔,妈呀,这大半夜的,难道这人真是鬼?还是也是个穿越的货? 她相人虽远不及她爹爹,但一个人有料还是没料,她还是能看出丝端倪。 这人眉目慵散,却只是看似纨绔,实质厉害的很,怎会只终日痴迷看戏听曲而醉生梦死,但看他模样又不似开玩笑。 她心里痒着,却知有些事情未必适合相询,迟疑间,无声唤小二点菜,温言笑着让她唱《霸王别姬》。 赵杏不满,敲了敲他面前的酒壶,道,“喂喂喂,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听人唱戏可都得要付钱的。喏,我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上,打个优惠,你陪我喝酒,一坛酒一出戏如何?” 无声微微一挑眉骨,轻笑,“你是在和我比酒量么?” 赵杏想了想,重重点头,“就算是吧,怎么,你敢不敢?” 他淡淡地笑了笑,眼眸轻轻闪烁,“依你。” 第18章 戏迷“无声”(二) 是夜,两人喝到三更鸣响。店内小二早已睡去,清风不知所踪。 一片静籁,油灯将尽未尽。 她唱罢了《霸王别姬》里最后一句唱词,默然半响,问他,“无声兄,你怎么看霸王?” “无愧英雄,虞姬也是个烈女子。” “唉,我倒宁愿他们一个是狗熊,一个是乌龟。” “……” 赵杏: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死后哀荣再大,也不过是虚无烟花,怎敌双双有命活下来看人间斜阳,数彼此白发? 无声眸色一动,稍带疑惑打量她,安世如此感慨,可是心中已有佳人? 赵杏望着无声那张风花雪月的脸,怔怔地点了点头,嗯,我和他青梅竹马,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无声面色隐有笑意,仍自举杯浅笑。 酒过三巡,赵杏心中不禁涤·荡起一阵绵绵情·愫,遂举酒,起身,借醉行·凶,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她双手摸在他脸上。 他一震,看她。 赵杏反应过来,忙收爪,抹了把脸,仰首干干一笑,“哈哈、哈哈,今夜月朗风清晴空万里,繁星如斗星河璀璨哈,好风景呀好风景,无声兄……你刚才没听到什么吧。” 无声抬头望了望一干二净的天花板,无言以对。 良久,方抿唇一笑,低头轻酌一口酒,“安世,这世上有些事情,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等置身其中时,难免身不由己。” 他的衣袂映在酒杯中如月光,他的声音好似圆润的珠玉。 怎么看怎么像是言情小说中深情款款的男主……可是,说话怎么这么不着调呢?你不是应该回我一句,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覆了天下也罢,始终不过,一场繁华。 赵杏不依,拍案而起,“无声兄,枉你天天看戏看话本子,怎么半点也不解风情,丝毫也不感性呢。真不可爱……” 言罢,举杯望他,“来,我们再喝。” 酒气游荡,无声斟满一杯,问她,“安世,你不开心,是么?” 她一滞,猛灌了一口酒,抬眸瞧他,见他眸子里好像映出来个脸颊微红的公子,笑道,“我没什么好不开心的。”想了想,复又道,“我好像也没什么好开心的……”“我自小就没爹没娘,现在连唯一的家也散了,家破人亡……” “安世……” 无声嘴唇翕合,赵杏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觉得油灯在眼前晃,流光晃进了他的眼眸里,晃得她很晕。 夜色那样静,油灯渐渐地黯淡下去失了华彩。她瞌上眼,脑中若有若无浮现起上辈子爱慕过那个男子的脸,然后是老狐狸爹爹的、阳成昭昭的、清风的……还有张曼倩的。 他净白清瘦的手指,他的广袖锦袍滚着银边,绣成流云的花纹…… 耳边隐隐绰绰有打更声响,她趴在桌上,昏然睡去。 酒醉朦胧之际,赵杏隐约听得头顶那位无常兄说,既然安世也对戏曲颇有心得,不如明日相约去杏花楼听曲,一同鉴赏如何。 好啊。 北风起,雪纷纷。 赵杏犹记得当日无声兄手上把玩的那一盏青釉白瓷杯何其别致,青翠莹然,好似初春的一株新竹,快要伸到她眼前来。 杏花楼,胭脂香,暖融融…… 无声一身白衣,在二楼的雅间上望着她笑得春风拂面,竟将赵杏心中藏了多年的少女情怀全都勾了出来,忍不住盛赞道,“啧啧,无声兄,不愧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此地甚妙,甚妙!” 无声,“……”。 半晌,他谦虚道,“安世谬赞了。” 谁知一走进杏花楼,赵杏不禁又觉得她的人生更加晦暗了,怪不得了,怪不得了她在龙门客栈没生意,原来和得罪公主不公主没关系,而是与杏花楼这几位大神比,她实在是小虾米中的战斗虾米。 无声笑着给赵杏一一介绍,这位是杏花楼的琼摇姑娘,这位是桐花,这位是曹雪斤,这位是霎时碧雅,还有这位…… 他每介绍一位,赵杏嘴角就抽一下。 等他介绍完,赵杏已经快接近面瘫的状态了。 总之,自从她结交了无声这个狐朋狗友,赵杏觉得她性格中贪图享乐的属性已经被完全激发。 一连数日,她跟着这位无常兄几乎看遍了长安的各大戏院,把那个什么霸道将军爱医生啊,康熙皇帝的菊花与桃花啊,还有什么一代女医在明朝啊一一看了个遍,大呼过瘾,不想穿越至千年之前的西汉,也能享受2016年的精神食粮,我穿越人民真是博大精深无所不能也。 然,快乐不知时日过。 等距离考试只剩下半个月的时候,官府下了公文,张贴于整个长安,公文内容就是各位考生注意啦,请随身保管好自己的身份证件、考试证件,然后吃饱喝足过来领个考场号准备高中哈。 赵杏闻之,顿觉亚历山大。 这天,清风一早便去替她跑腿拿号。而她也深刻反省痛定思痛,坚决将自己锁在房中恶补了半日之乎者也,直接无视拒绝了无声三番五次诱惑。 直到午时,她觉得肚饿难耐,才走出房门,晃晃悠悠走下楼准备喂饱她的五脏庙。却不期遇见一人。 她坐下,想来自己素日吃吃喝喝已经占了他不少便宜,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无声大哥,我今日虽不能与你一起去听戏,但你既然来了,不如就换我请你吃饭吧。” 无声看了看她,倒也不客气,点头言好。 她遂点了几样清淡小菜,聊表心意。 咳咳,没办法啊,往日在家虽然千好万好,但如今家破人亡,爹爹虽是给了她不少银两,但未来长路漫漫,她总归要精打细算点为好。 小二瞄了她好几眼,嘀咕,两个爷们吃饭连盘肉都不点咩。 头一遭,赵杏觉得脸皮甚厚,也生了丝窘迫。无声却轻笑,道,“你怎知我最爱清淡,这些菜倒是正合我口味,为兄谢安世美意了。” 赵杏满脑黑线,脸色愈红,无声大爷,你昨天,你昨昨天,你昨昨昨天,在杏花楼,在岳阳楼,在醉翁亭吃的那些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 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 砂锅煨鹿筋、鸡丝银耳、桂花鱼条、八宝兔丁…… 可真……真是口味清淡啊!! 不过,赵杏心头到底还是一暖,嗯嗯,无声这人好样的,长得风花雪月,人也风度翩翩,深得她心。 “安世!” 两人正待再谈,清风忽从赵杏背后急急唤她,声音里有抹紧绷的轻颤。赵杏心里不禁一凛,旋即转身,果见清风眉目里一段青白。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掷了酒杯,几乎是跳似的蹦到他身前。 “清风,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她有些恐慌的抓住他手臂。 无声也收了一路婉转笑色,淡淡看着二人。 清风眸色一瞥,眼梢快速从无声脸上掠过,方才万分歉疚地看向她,“都怪我,是我没用,我” 赵杏见一向冰冷硬朗的清风竟然眼有湿意,不由心下更是忧急,闻言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可是你替我报道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清风又看无声一眼,一拉她手,低沉着声音道,“我们回去说。” 赵杏一怔,回头朝无声致以歉意一笑,对方理解的微微颔首,她立下便带着清风回了房去。 在清风将事情从头到尾一一说与她听后,赵杏气得差点跳将起来。 好一个刘乐! 看来,是她自己低估了这个丫头! 她曾与长安一众百姓面前宣告自己所住之地,就是想以她皇家声誉而得保她与清风的性命无忧。 近日来,也一直风波未起,却原来她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小鞋穿。 清风今早去给她报道拿序号,那官员接过她的“身份证”,却说是假的。 第19章 罗缨示警 清风知她爹爹素来行事谨慎,既然为她准备了“张安世”这样一个身份,就必是安排的滴水不漏,万不可能这样还未应考就已经被人识破。 是以,清风自是不信,只让那官员再仔细查证看看,那官员淡淡看他一眼,将衙内其他同僚一起叫上,退至内堂共商。 未几,又一同走了出来,铁着脸将那“张安世”的身份证摔在了清风脸上,理直气壮道,这百分百是假的,并让清风即刻滚出公堂,否则定以其私造假证赴考意图不轨问罪,届时定用重刑。 清风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那张薄薄的身份证摊开来,沉声道,“信儿,我们去告官!” 赵杏闻言一怔,反倒依着后面的椅子缓缓坐了下来,也顺着将他拉坐下,方笑道,“傻孩子,没有用的。先不说官官相护,就算是告御状,告到了皇帝老儿面前,也一样是没有用的。” 说着拿过他手上已被攥皱了的身份证,哗哗两下撕碎了。 清风猝不及防,等要阻止已经迟了。 他气急败坏的看着她,道,“说不定,就有人不怕刘乐肯受理这一案呢?现在连你也乱了分寸,咱们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你明知道这东西何其重要,怎能……怎能撕了它!” 赵杏摇头,“清风,我没有和自己置气,我撕它,只因它确实是假的!所以,就算是告御状,有人主持公道也没有用。” 清风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看她,“你爹……你爹怎会这般疏漏?” 赵杏苦笑,“我爹爹给我备下的自然是张安世真实的身份证,但现在这张却千真万确是假的。他们知道,如果直接欺我们证件作假我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图谋之下,故意设计了你,偷梁换柱,将假的证件还了回来。” “只有这样,我们才是真的有冤无处诉,告也告不赢。” 清风闻言周身一凛,神色悲痛,只握紧了拳头死命朝墙上砸去。 赵杏心中大忧,却也见不得他如此虐待自己,只按了他的手,死拖硬拽着非要逼他和她下楼吃饭去。 她和清风在房间里耽搁了一段时间,想是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楼底下吃饭的书生学子散去大半,只剩下无声还在那里,姿态写意,慢咽细嚼。 赵杏突然发现,这个无声好像不论做什么都是比较风雅,很是有着一股世家公子的风范。 即便如今坐在了龙门客栈这样一个噪杂凡俗的地方,喝着她方才所点的薄酒,吃着她方才所点的那些粗菜,也依旧是风度翩翩,与她这个新社会穿来的草根阶级大有不同。 赵杏叹,像他和张曼倩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公子。 无声看她二人走过来,便抬眸噙笑,“你看,方才是安世请我吃饭,那么现在该为兄我请客致礼了。” 他转头便吩咐了小二,重新烫了几壶好酒,又点了七八样精致肉食,另加了些蜜饯果铺。 赵杏偷笑,无声兄你真是好人,还真是跟着你就有肉吃哈!一时间对他颇有好感,只道:要不是我已经心系我家小张张,必定跑来投奔你门下。 清风却是对无声颇有戒备,看了他两眼,死活不肯吃。 赵杏一气之下,将碗捧到了他面前,低吼一声,说,“你出师不利,现在还不给老子好好吃饭来将功折罪,怎么着,要不要老子来亲口喂你!” 清风脸一红,方才“嗯”了声,夺过碗闷头吃饭。 无声从旁不动神色打量她,见她模样低落,似是有心事,便给她杯中斟了些热酒,方要开口询问,门外一道略显苍老的女声却抢在了前面。 “有人在吗?我要找位叫张安世的公子。” 赵杏扭头去看,门口站着一个年约五十左右,精明干练的婆子,她身上衣着颜色很沉,却料子不差。 可是,赵杏却不识得她。正疑惑,她已是了然的向她走来,眼色犀利,不像是等闲之辈。 待走到了她面前,方微微施礼,淡淡道,“打搅张公子,老奴替我家主子有话传给你,还请公子听仔细了。” 这女人,说话也和把刀子似的!见血封喉,哦不,是……一刀见血。 赵杏心中也隐隐猜出了几分,只悄悄在底下按住了眸色骤然一紧的清风,薄薄笑道,“既是公主小美人要你传的,你且说吧。” 那婆子一怔,随即抬眼冷冷自赵杏脸上扫了一遍,阴阴·道,“公子还年轻,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你绝对不能做,有些人也是你绝对不能惹的。” “就算公子打定主意一辈子缩在这龙门客栈中也不打紧,可是公子须知道这天下本就没有永不倒的客栈。就不知那时,公子是走还是不走?还有,这世间上看热闹的人多了去,只是,会来,也终会散。热闹过后,除了当事人,谁还会管你是生还是……死,好还是遭了些什么罪?” 她说着故意顿了顿,续道,“不过我家主子既然贵为天子血脉,也必然就拥有她容人的气度。若是哪天,公子见到这店外梅树下有罗缨相系,那我家主子她便会纡尊降贵,来到此地,到时,你一个跪礼,一杯水酒,再加上三两话语,之前的种种,也未必不可以翻过去。” 她说着,眉梢轻轻挑起,复又压低声音,说,“指不准她一高兴,将那‘东西’相还,公子也还能赶上考期,否则,这次的训诫不才只是刚刚起头不是?” 那婆子传完了话,便转身离去。 临出门前,又忽而似发现了什么,目光遽然一滞,来回在客栈内四下巡看了一遍,良久,遍寻不获,方才慢步离开。 赵杏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到此,也许她唯一能够称赞自己的就是那强装镇定的本事了。至少,这份镇定还能保着她,不至于输的太过难看。 清风没有开口责怪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悄然握住她已然尽湿的手,替她小心去掌心里的汗。 赵杏木然地盯着那婆子离去的方向,心里一震,其实,她已经输了。 输的一干二净。 她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绵延了数千年的君主****体制。 在与仇敌刘去正面交锋之前,她已经连刘乐,甚至是在刘乐背后谋划捣鬼的人都无法战胜。 更何况……刘去。 无论她过去在厌次县有多么恣意,此刻,她都无比清楚,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家破人亡的女人,一个封建阶级下视为男人玩·物的女人……可她却妄图去挑战一个制度的权威,去撼动一个权倾朝野之人手中的权力,甚至于取他性命,多可笑。 刘乐是武帝的女儿,刘去是武帝和刘乐的师父,是当今权倾朝野的太师。 他们背后是君主****制度下的西汉王朝,他们是王者,生杀予夺,不过微微谈笑间! 她呢,她什么也不是。 穿越之前,她甚至曾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穿越古代,势必能风生水起,流芳千古。 可是,却忘了,一个空有见识的人其实并不能做什么。就好像,2016年的人也许每个人都比武则天多出千百年的见识,可是他们中,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武则天。 同样的,她空有了后世的那些见识,空有了爹爹教导她的那些智慧,却是在绝对的权威下都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突然可笑的发现,其实她和穿越之前根本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还是她,她爱的人不爱她,无父无母无兄弟,在生活的夹缝里艰难求生。 她没有成为她所看的小说中那些可以令江山变色,万物回春的奇女子,笑一笑,便足以倾了天下。 她依旧要面对现实。 她只是一个名叫阳成昭信,家破人亡的女人。 第20章 月凉如水(一) 过了很久,赵杏自己在那干干地笑了一声,忽而回过神,拍了拍清风的肩膀,“来,吃饭,吃饭,给老子狠狠吃上它三大碗。” 说着也真的拿起著子,端起碗,学着无声的样子,细嚼慢咽,云淡风轻。 “信儿,我带你走好吗?没有谁规定要为了谁陪上自己的一生。” 清风的嗓音沙哑低沉,他还想说什么,赵杏看他,浅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能躲到哪去呢?况且一个人无所归依,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又能躲到何处去?她看着门外又纷纷扬扬下起来的鹅毛大雪,不禁暗笑,这西汉的空气就是好啊,雪都下得这么够分量。 冬天的风很冷,又冷又涩,街上往来的人在冷风中瑟缩着颈脖,行色匆匆。 赵杏忽然想起一个小说中的人来,想起那个靠仇恨活下去叫傅红雪的男人。 不管怎样,人活下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总是要有理由,要有目的的,在现代,小的时候为了上大学,上了大学为了好工作,好房子,好老公,好孩子…… 为了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平安喜乐。 可是这些她现在都没有,她不能让自己快乐,亦没有可以分享快乐或悲伤的人。如果,她就这样去隐世遁居,她不甘心。 纵知我不胜敌,亦要亮剑前行。 肩膀被轻轻一拍。 她一怔,是无声。 他方才似乎是突然走开了,他到哪里去了? 赵杏心中微一咯噔,无声竟似看出她所思,将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含笑道,“方才走开了一会,有些话不知是否当听。” 哦,是这样?赵杏略一思忖,便将身份证被换一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无声听罢,眸光一深,屈指轻轻敲着桌子,道,“这事看来是无法善了。除非,你能找到比公主更厉害的靠山。” 赵杏笑,“这……这可能吗?有谁愿意接这烫手的山芋?” 能做高官的人哪个不是贼精贼精的,她一介小民,谁会为了她白白得罪刘乐? “安世,你方才不是说你是杜陵人士么,杜陵与厌次县本不远,不知你可认识另一位张公子,张曼倩?” 赵杏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张曼倩,无声怎么会说起他?莫非他们认识? 虽然她也知道那一日·他突然夜访过来听她唱戏绝非是戏文里的巧合,可她也绝没有想到此人会和张曼倩有关联。难道二人真的原本就相识? 细思极恐。她后背顿时微微惊出一层冷汗,这人还知道些什么?还知道多少?他对于自己的过去……? 不过,以张曼倩的品行,纵然他不爱她,亦是应该不屑出卖与她的。这一点,她心里总还是笃信的。 除非……除非这几年种种,全部都是假的!连他的性情也都是假的! 无声约是看她和清风都变了脸色,便开口,淡淡问了句,“难道你们果然是认识的?” 赵杏一怔,眼梢瞥了瞥清风,方才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回道,“怎么会呢。张公子博学多才,在附近数郡都皆是大有名气。小弟倒也曾好生仰慕过他,想与其切磋讨教一二。可奈何小弟才疏学浅,曾屡屡拜见而不得,又听说他近日更是为右扶风大人所赏识,我等草莽与之相比只怕更是云泥之别了。” 她仰慕他的才学是假,但曾真心倾慕过他却是真,虽非被他拒之门外回避不见,亦是被他那扇心门挡在了外面不假。所以赵杏这一番话半真半假,眼角眉梢,颇为感怀伤情,落在别人眼中倒正是一副文人相轻的酸样。 无声掩嘴,轻咳一声,似有几分失笑。 赵杏想,她不知她的话他究竟信了几分,正如他亦是不能确定自己的话中到底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但无论如何,只要是和张曼倩有关,就算即刻要了她这一条命,她也决计不会供出去半个字。 无声一声低叹,“看来安世似乎是对那位张公子颇有些微词。听说他如今是右扶风府上的上宾,若你能得他引荐,拜入右扶风门下,未必没有出路。” “须知今年帝聘恩科一事,其他大人官职再大,碍于公主情面,也未必能说上什么,但左风翎右扶风二人却不然,此二人在朝中门生众多,各旁各枝几乎都有。更何况,他们亦是今年帝聘的主考官。二人中只要有一人肯点头,你还怕审考部批不下一张入考号?” “安世,为官之初,最重要的是人脉,切记。” 赵杏微微一震,早便知道这人非池中之物,却非想他竟如此看透。他这一席话倒确实提醒了她,人脉?右扶风?张曼倩? 要去找张曼倩,去找他…… 无声走后,赵杏回到房中左右哗哗哗翻了几页书,便心乱如麻,遂弃书,来回反复踱步良久,思绪起伏不已。 见他还是不见,都难。 她心里头确实是有些想念他的,南阳郡一别,你可安好?如今你既有名望,是否还一同以往? 但为了此事,她又绝对不能见他。 即使他不爱她,可是她……终究还是不能再连累他。 她在房中左右不安,一天便这样过去。 入夜,外面的雪停了。 乌蓝的天空中升起了一轮明月,月色极美,月亮像是透明的玉石,圆润光滑。 楼底下客栈外的老梅树在月光中静静开花,泛着淡淡、若有似无的香气。 她的脸浸在从纱窗外泻进来的月色下,疲惫地微微阖上了眼睛。 “张公子,有人找。” 清风坐在地铺上,也是沉默不语,直到外面传来店小二的声音,方才一整,一跃而起,过去开了门。 她窝在床上没动,只听得门外小二一路谄笑着对来人说,“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使唤小的,小的就候在这,候在这门外。” 也不见清风说话,她心里不禁一咯噔:这来的是谁?只是,这打赏肯定给的阔气,否则那死小二可从来没有对她这样好脸色过,这个势力鬼,小狗眼。 “我的吩咐就是,劳烦你走远一点。” 来人淡淡道。 这声音小二子自讨了个没趣,应了一声,灰溜溜地走了,她却一震,差点没从床上直接摔下去,连忙爬起来捞了衣服鞋子,边穿边快快站起身。 是他,是他。 她跌跌撞撞走过去,隔着屋内一张圆桌,他和平安就站在门前,而她和清风站在桌子这边。 他的身后,碧空如洗,月华如水。 “曼倩……”赵杏一惊,终于还是忍不住地笑了,一洗多日的愁容,眼角眉梢完全舒展,笑靥如花。 张曼倩微微眯眸看向她,眼梢又轻轻划过地上铺着的地铺,最终才缓缓落到她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上。 赵杏脸上一烫,急忙伸手去扯衣衫。 又疑心自己头发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为他素不喜女子搔·首弄姿,只好忍着,却还是十分的……局促不安。 只除了那满眼抑制不住的欢喜。 对着他,她总是没有办法冷静,总是忍不住犯二。 只是,她所有的窘意都是多余的,他除略一皱眉外,目光淡然如旧。 雅人深致,沉静清华,这就是张曼倩。 平安却是一脸惊讶,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直至他家公子轻声吩咐,“平安,这位也是张公子,名讳安世,这里只有张公子,没有其他人,我的话你可听明白了吗。” 平安打小跟在张曼倩身边,不是笨人,看着“死而复生”的赵杏,明明眼中惧意甚深,却仍然立刻点头,道:“是,这是张安世公子,奴才明白。” 张曼倩又道,“你出去吧。” 他复看向清风,赵杏让清风也出去。 清风冷冷扫了张曼倩一眼,一掀衣摆,大步出了去。 房里只剩他二人,赵杏听到自己心跳如雷的声音。张曼倩没有说话,负手淡淡看着她,一如既往,长身玉立,却掠去她所有思想。 第22章 去见大官(一) 长安夜色凉如水,立看胖妞满院跑。 “哈哈、哈哈。你看这长安的空气多好,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夜色多美,这繁星春水流呀么流,多诗情画意,多适合跑步。” 清风:“……” 这个无声到底是何许人人也? 从不带一个随从,既没有家也没有工作,每天还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花,还有夜夜听不完的话本子…… ……神仙么? 赵杏回忆着这些天来的每一个细枝末节,脑子里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问号,喘着气,嘿咻嘿咻,绕着院子来回奔跑。 没事没事,有啥可难过的,我一点都不难过。真的,我一点都不难过。 跑步,跑步,说不定还能掉下二两肉。 她不难过,真的。只是这一晚的月光太冷,就像是张曼倩的眼睛,她……睡不着。 她不哭,只是沙子吹进了眼睛。 “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爱和闪电的力量……”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太温柔……” “Tomorrow~is~a~new~day!” 天幕中施施然划过道闪电, 一声惊雷炸开,回荡在客栈众书生的梦中!!!!==。 宝宝心里苦,但是宝宝不说,我不哭不哭,我赵杏就是踩不死的小强。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出办法参加考试,不能让人看扁,就算全天下都笑话她,她也要是最后一个笑话自己的人。 清风倚在栏杆上,目光拢了她整夜。 她一抬头,便能看到他对她笑。 翌日,晨光微熙,晓日初悬,遥远的东方天公悄悄露出了屁股,红通通,肉嘟嘟。她穿上一袭蓝色外袍,将头发松松绑起,对着铜镜将昨夜的伤情一一收去,喊来清风,与他商量了一会,开始让他不断在长安打听朝中为官清正的大官都有哪些。 过了几天,果然有了结果。 也不是没有,但就是……特么没一个隶属教育·局的。唉,气得赵杏不禁痛心疾首,哀嚎少年强则国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哼,这奸·官·贪·官! 好,有本事一辈子不让老子当官,否则等老子哪天面试通过也进了国企,老子一定要手起刀落,狠狠治治你们这群乌龟王八蛋。 让你们欺软怕硬给老子将身份证掉包,让你们不身正为范祸害我西汉的花骨朵,哼哼! (众贪·官一只、二只、三只六七八只,蹲墙角忏悔:不能掉包赵大人不能掉包赵大人不能掉赵大人包……) 唉,其他部门的人,即使肯帮她,也鞭长莫及。赵杏思虑良久,又细细回想了一遍上次无声所说的那番话,再三斟酌,最后还是决定去投奔左冯翎公孙弘。 张曼倩既然不愿为她引荐,他人又还在右扶风府上,此路定然已经行不通。至于直接去求右扶风汲黯,她更不愿意,她可不想再被张曼倩鄙视一回,况且他和刘去或者刘彻之间的关系尚在波谲暗涌状态,并不分明,她可不能一不小心上条贼船,为贼所用。 再说了俗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和张曼倩一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敌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 而左冯翎公孙弘同样位高权重,在百姓中乃至朝中声望亦是不逊于汲黯他们,只是……就只是听闻此人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却也是出了名的严厉。 民间甚至流传,若将他的画像贴于门外,可辟邪驱鬼,包治小儿胆小夜哭。 赵杏闻言一震,脑海里顿时响起了童年那一声铿锵有力的唱词: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 最主要是,他还和右扶风汲黯大有间隙,基于赵杏往常一贯的思维逻辑,由此便得出敌人的敌人就是我朋友的论断,袍子一掀,果断往左冯翎府上奔去。 赵杏也知道自己实乃一介草民, 她出门前,也已经做好了被公孙弘一而再再而三轰出来再坚决滚进去的准备…… 她甚至还准备了小板凳和干粮,必要时候安营扎寨,采取狗皮膏药攻略。 谁料想,他一去,才刚报姓名,便被请了进去,还是恭恭敬敬,如接贵宾的请了进去。呜呼,令她好一阵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置信。 随着门童领着她一直往庭院后走,一层一层的院落,一道一道的门槛,越往里走,庭院越发幽深。唯有天幕一碧如洗·点缀着这万恶·社·会大官的深宅大院。 终于在跨进了一道朱红色的大门后,赵杏与一庭院的正厅房中见到了传说中的左冯翎。 房间古色古香,久经沉淀。 墨香袅袅的八扇山水屏风前端放着一张紫檀木靠椅,一位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手里捧着一杯茶,静静地品着,仿佛不知道她进来,也根本没有从茶盏上移开目光看她一眼的意思。 他一身黑金色滚边朝服,周身无不处处透着官家肃穆,凛然威严。 他脸上已见皱纹沟壑甚深,头发半白不黑,眉尾向上高扬,目光讳莫如深,隐隐抿过厉色。 这人还真的、真的挺吓人的。 赵杏走上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他却依然面如平镜,只徐徐揭开茶盖,继续有条不紊的品茶。 他不叫起,她自然不敢贸然起身。只好弯腰弓背静静地站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发问。 屋角的滴漏滴答、滴答,显示着时光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白白流淌过去。赵杏腰弯的发酸,腿也开始发软,外面的薄薄日光穿过小轩窗透进来,渐明、渐高,从第一扇慢慢挪到了第三扇…… 他那本该三两口就喝完的茶居然还没有喝完,他神态自如地品着茶,仿佛赵杏就是那挥一挥衣袖,你也带不走的……空气。 老不死,老不死。赵杏心里忍不住暗骂,面上却谦卑得一丝不苟。 突然,她的肚子咕噜了一声!她的脸开始发烫,羞赧的几乎要将头钻到地下。尼玛,要不要这么丢人啊!! 公孙弘终于放下茶碗,抬起头来。问她找他什么事。 公孙弘没有继续和她摆谱耍官腔,倒是令她好生意外。她缓缓动了动酸麻的腿,也开门见山地将身份证被调包一事说了。 他抿唇凝视着她,“假证呢?” 她忙颤抖着手,狗腿的将那被她撕破后又被清风糊好的东西递上去。 他堂下管家来取,见了赵杏手上那一坨玩意也不觉皱眉。 倒是公孙弘却笑了,一手捋须淡淡道:“撕得好。这……他们给回来的必定是假的。” 赵杏一听长舒了一口气,欣喜油然而生。好啊,老爷子并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是他下一句话却让赵杏恨不得立刻画个圈圈诅咒他。 “按说,本官若要让下边人给你批下来一张入考号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赴考了也未必能过,从来有能力走到天子面前的也不过十数人。只是,阁下既有当众劫持公主的胆量,却没有走进考场的本事?” 第23章 去见大官(二) 她有些汗颜,老爷子你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你要和武松说你特么都有井冈山打死老虎的胆量,却还管不住你家嫂子红杏出墙? 不过……敬老爱幼是传统美德。 赵杏低着头,顺着耳朵,乖乖聆听教诲。 一脸老爷子你讲的对,你教训的是,你讲的都是真理~~ 公孙弘的表情便明朗一些:“能不畏生死舍命救幼女,事发后又临危不乱有勇有谋,本值得嘉许,但若就此放你在这长安之中,只怕你还太嫩。” “谢左冯翎大人教诲,是小民愚昧,但素知左冯翎大人为官清正,小民心中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太嫩太嫩,我还小鲜肉白豆腐呢,要不要烤着吃~ “哦?你说。” “是。小民窃以为厌次县反贼一事很是蹊跷,先不说阳成助偏于一隅,十多年来未掀风雨,即便是他心怀叵测,可郭都尉远在长安,二人多年未曾往来,何以此次全家皆被株连?” “这二人曾经接触过,须是有情。此次阳成助蓄意谋反,他必然也参与其中。乱臣贼党焉能姑息?” “是则,左冯翎大人,那你今天也接触了小民,莫非就一定是对小民有情吗?” 赵杏急了,老爷子你长了一张包青天的脸,怎么这么糊涂,忍不住和他摆事实讲道理,苦口道,“按大人所说,那我们说一个产妇,她从害喜怀胎、瓜熟蒂落甚至坐月子,其中都和产婆、大夫接触过,难道大人要告诉我这个孩子是他们三人一起生出来的?” “一派胡言!”他似乎有些不悦,蹙着眉头低哼了一声。 “再者,就算犯错,做错的也只是郭云义和香妃二人,其家人子女并不知情,又何故被无辜牵连?况且若依律法,那按法太平公主也只应死在监斩台上,而非石邑公主之手。那为何公主却不用受律法制约?如此,法之威严何在?何以震慑人心,约束人行?法乃天子之意,如此,天子之尊何在?国又何以为国?” “大人,不可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公孙弘一听大怒,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冷笑道,“所谓执法如山,便是有谁胆敢以身试法,定当严惩不贷。以此,方可效约束之力。若不想祸及家人,便更要严以律己约束自身,万不可知法犯法。公主虽有错,但提前问处一死刑犯,非大恶。而那孩子终究要死,你却用前途去挽一个已不可逆转的局?我不管你他日要做一个怎样的官,为己还是为民,但首先,你连为官之初最基本浅显的道理也看不透,更何况将来?” “是然,当今天子也是太平的骨肉至亲!香妃今日以身试法,她家中各人皇上诸位王爷公主亦须连坐,何以只太平及小皇子两人?按大人所言,为官之前,为民之心并不重要,如何明哲保身拿下职位方是人才?” “张安世!” 公孙弘这一气可不小,胡子也歪了,茶杯也摔了,赵杏一惊慌忙跪下,吐吐舌,抬头很是严肃诚恳道,“大人,方才是小民胡说的,自然还是您老人家说的对,说的对。” 草·民该死·草·民该死,我不该不敬老爱幼,老人家,您别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公孙弘一愣,脸色顿黑,指着她的手也是微微一颤,狠狠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末了,冷冷道,“我这次帮你,反而害了你,倒不如留你一命,你走吧。” “到下一次帝聘之期,等你学会了如何真正为官,老夫和长安自然随时欢迎你。” 我擦,老小子,老子还全国人民热烈欢迎你。 赵杏捏捏拳,气急败坏,却也是弯腰弓背低头给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方才告退。 说到底,这公孙弘虽然严肃了些,倒也是个好心的老爷子。嗯,有点像当年上学时堵在班门口的班主任,“唉,求学的时候一定要努力努力啊,不然等你到了社会,人事艰险,你拿什么和人家斗啊?” 后来,等她有朝一日进入国企,投奔刘去门下,与老爷子成了同事,方知今日自己实在是太过稚嫩,察人不深啊不深~ 她从院子往外走的时候,却见方才出去的管家领着一众奴仆鱼贯而来,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精致茶点,名贵菜肴。 她心里微感好奇,这个左冯翎公孙弘不是出了名的为官清正艰苦朴素么? 可是这些奴仆人手一个托盘,托盘上水晶盘、琉璃樽、琥珀杯……盘中东西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好多都是无声在杏花楼岳阳楼里曾经一掷千金点过的……这么豪奢,莫非左冯翎府上要来贵客? 只是,若为接待贵客,这一早备下的美酒佳肴,凉了岂不是折了美味?除非是……那内堂里早便有人?! 她顿时一惊。 那管家看她挡住去路,一脸神神叨叨,不免薄怒,轻咳一声。 赵杏忙嘿嘿一笑,跳到一旁让路。 物以类聚,她还真被清风同化了,竟然连高手的直觉都培养出来了,认为处处都藏着人。==。 再说了就算内堂真的有人,无论这贵客是谁,都貌似和她这个平头小老百姓没有什么关系吧? 总不能因为看了一次周董的演唱会,就觉得和方文山啊林夕啊都是好哥们了吧…… 不过有一点倒确实挺玄乎,既然是贵客,为何左冯翎还肯接见她这个草根?既然是贵客,好几个人挤在那屏风之后也不觉得屈尊么?真奇葩,他们到底是多贵且瘦的人物啊? 刚出了大门,清风就递来一个大大粉粉的棉花糖。 她眼含热泪,呜呜呜,清风,我好感动,你实在是我的暖心小棉袄,全世界只有你还相信我一定会成功。 清风挠挠头,额,这是买来安慰你的。 赵杏斜眼……是咩,你又知道我一定满败而归? 她凶残的将棉花糖咬下大半,抓在手里追着他满街打。 …………………………嘎嘎!嘎嘎!…………………………………… 光阴似流水咩,一天、两天、三天。 神秘、诡异、冷艳的无声小公举彻底无声地消失了。 消失之彻底,不禁令赵杏数度午夜梦回,梦到他和他的好基友黑无常一起嘻嘻笑着拉她去忘川河边听戏,吓得她醒来后一身冷汗。 不过她醒来后似乎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考期将近,她却找不到任何人帮忙。赵杏思忖良久后,遂打算效仿杨乃武与小白菜,领着清风就哭天喊地的杀到了其他有关部门。 长安民政局:我们是有苦衷的啊…… 西汉气象局:我们比窦娥还冤啊,六月飞雪啊…… 计划生育部:青天大老爷,这是有人狸猫换我的小太子啊……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结果,不是被轰就是被赏。 赏打板子。 第21章 月凉如水(二) “你……渴不渴?” 她该恨他,可话到嘴边偏偏欠扁的很。 “胡闹够了便离开,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定在那里,听他声音清晰而来,低声道,“我不是在胡闹,你知道的,我有我的苦衷。” “没有胡闹,那当众劫持公主算什么?阳成昭信,你要知这里已非故地,可任你骄纵妄为,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天高海阔来去自如,你往日那般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罢了。如今,你爹已经不在,像你的性子,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赵杏一震,这是张曼倩回她的话。 他竟然还记得她曾经对他说过的天高海阔来去自如的话,那时候她还是那个魂穿在阳成昭信身上的小姐,她的爹爹兄长格外疼爱她,而她,眼里心里却只有他。阳成家小小姐小小年纪不顾廉耻爱慕县令之子张曼倩的绯色八卦,在厌次县的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那时,她满怀爱意,想告诉他,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上辈子她苦苦暗恋他到死。而这一生,她真的不想错过他。 她在和今夜一样繁星坠地,凉月如水的夜里,隐晦告诉他,她爱慕他,她会等她,等他将来志得意满后双双归隐,就好像,故事结尾,令狐冲和任盈盈一样。 可是,现在,赵杏在他眼里看到的只有……可笑。不是爱,不是恨,甚至也不是厌恶,却是可笑。 她当初对他的真心倾诉,和他并肩坐在石阶上所讲的删减版的笑傲江湖的故事,连同她穿越来这些年对他的爱意,都只剩下……可笑。 她觉得心里闷闷的,被揪着似的,泛起一阵细细的疼痛。 如果你要寒一个傻傻爱你的人的心,最好也不是别的,而就是像他这般姿态。 把那个爱慕你的人的心意一一撕碎折毁,再一一一丝不落地通通掷回到她脸上,重新还给她。 她一生追求平等和自由,但他却从未将她放在平等位置看待过。她与他多年情谊,他再次提醒她,她的过往那样岁月静好,那样可以骄纵妄为,所依仗的不过是她已然死去的爹爹。 从别后,念重逢,几番魂梦与君同。 她以为,再相逢,第一句,他会挂念她。 她以为,她爱他多年,她此刻家破人亡,他念她孤苦,会抱住她。 她以为,他肯施舍她半分温存。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牙掐手死死忍住。是,他说的对,她骄纵骄傲,她爹爹总是惯她。可不管从前还是如今,她的骄傲在他眼里都是一文不值。 若是往日,她早已经牛犊子一般冲上前去质问他画像的事,问他,你为何要骗我,你可以不爱我,但不要骗我。 而这一刻,她终舍了自尊,低声道:“张公子,你我相识十数年,能不能请你看在往昔情分上,替我向右扶风作个引见,无论成与不成,阳成昭信永感大恩。” 她说着朝他缓缓跪下去。 张曼倩目中本无太多波澜,在她双膝及地后,眸光微微一深,似有丝许触动。 赵杏本如见曙光,却在他摘下腰间钱袋放到桌上后心思全凉。 “抱歉,我不能替你引荐,那只会害了你。这里有些银钱,你带着上路,回去吧。” “你从没有喜欢过我,你心上有人……对不对?” 终于,他一语既毕,便要离去,赵杏将最后一丝自尊抛却,追到门口,以低到连自己也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相问。 “是,但我会尽自己能力护你,无论如何,当年一纸婚约,我对你有责。你也务必保重罢。” 他的身影一滞,停下步子,淡淡回她。 赵杏不知道他回答的那个“是”字,回答的是她哪个问题,但又有什么分别。 清风便守在门外以察安全,此刻气得浑身颤抖,一手按住剑柄,赵杏上前死死握住他的手,目不转睛凝着张曼倩领这平安头也不回的离开。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 她站在客栈二楼的栏杆上朝他望去,月色下,他的白月光一样雪白的衣袂,在顷刻间碎成一地银辉,没入月色中,没入长安的街面,开出朵朵墨莲。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爱上她,既忧且怖。两世为人,辗转千年,她一样还是她,没有法术,没有倾城,她与他,还是一如当年。 她隐约中仿佛又见到前世那个叫李#的男子,白色的短袖T恤,在六月的阳光下微微晒红的脸,他的笑容青涩,他的感情收敛。 千年之后,不同地点,不同身份,却一样的脸,一样的让她心痛。 她甚至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令她心甘情愿放弃报仇,那就是他。 今夜, 如果是他, 是他,说出和清风一样的话, 那她一定会和他走,走得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入了夜的客栈,拐角处淹没在回廊的暗影里。从楼上往外看去,整个长安街道又长又静,又冷又清。 而他渐渐离去的影子更像是生生从她心头剜去的一块似的,揪得她的心里一阵阵疼。她明明告诉过自己,要恨他的。 关上门,清风张开双臂,说哥借个强而有力的肩膀给你,让你哭个痛快。赵杏将他手拍开,道,哭你妹,老子找无声听戏去。 她猜测一定是无声去联系的张曼倩。 不然,张曼倩的出现实在太过凑巧。 他……他那天大概也在场吧,所以她挟持公主,她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了。还知道她就是“张安世”。 无声也是天天睡在客栈里,不过他住的客栈是五星级的,吃喝美人,洗浴桑拿,外加小戏听曲样样有。 就在对面街上,醉生梦死的——西风楼。 西风楼中,人声鼎沸,新来的姑娘白吟霜纤手拨动琵琶,红衣轻薄,美目流转,与喧嚣中低吟浅唱,白色的小花斜斜的插着,发髻微微有些松垮。 她唱,谁也不关心她唱什么,酒楼中的男子只沉醉在她的美色下,无人懂得她的叹息。 她唱的不是《天涯歌女》,只是一支赵杏从未听过的曲子,似是江南的吴侬软语,似假还真,极其哀怨。 可惜无声不在。问小二,只说他早在日暮时分就已出去。 赵杏独自一人将一曲听完,心中不觉更加潸潸,遂转身离开。 第24章 让吃饭不 这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二人官司打到了西汉警署总局。 西汉警署总局的顶头上司,一名叫卜世仁的家伙命人赏她和清风各自十五大板,以惩处二人无事生非肆意扰官之罪。 她和清风被人按在长凳上, 清风一向自诩英俊潇洒,忙说,喂,打就打,拜托别打脸;赵杏则一脸苦逼,大人你行行好,打我脸吧。 结果,清风被打成了猪头,赵杏屁股绽开了花。 回到客栈,赵杏忙拿了药来替清风搽了脸,清风说来,我帮你搽,赵杏说滚。 然后,二人各自盛开清风徐来的下了楼去吃饭。 结果,居然发现还有一张空桌子。 这客栈学子云集,一逢吃饭时间,场面便壮观犹若当年学校食堂。是以,今日在正值吃饭时间,有张桌子空在那,着实令赵杏好一阵亮瞎狗眼,心里嘀咕,难道今日生意不好?有人自知考试无望提前回家啦? 可再一看旁边,六七个人挤着一张桌子……不由心里一咯噔,不对啊不对啊,古人云事若反常必有妖啊,嗯嗯~~ 就在她与清风互相打着眼风,同样对这反常现象深表怀疑,高度保持着一个高手的敏锐度时,店小二已经走过去,一扯肩上抹布,擦了擦桌子,又有几名堂倌立刻往那空桌上了菜,柜台后,掌柜家郝爱财道了句,“那个,今儿就算在下请客,张公子请吧。” 赵杏一怔,却见郝爱财已别过头去,但先前目光却是善意不假。 客栈里的人多数都是赶考的书生,偶尔也有来用膳的长安百姓,不过他们此时俱是用一种很是哀默的神色看向赵杏,仿佛在告别易水边即将刺秦的荆轲。 赵杏心里一凛,正一头雾水,旁边一个细小声音传过来,“希望安世你能够平安回到故里吧。” 一看,却是宿在隔壁一房的考生小郑。 赵杏一听顿时明了,想来是她近日为了考试,不断出现在长安各大衙门的事情早已经传了开来,这其中肯定也包括了她今日屁股开花的囧事。 她只知道人·性总是天生的趋利避害,是以才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但这一刻,至少还有些人情,人走茶还尚有余温。 她心头一暖,其实她当日不是没想过服软,但公主的性情,只怕纵使她服软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至少,绝不可能自打耳光让她赴考。 至于老爷子左冯翎的话她倒也真的仔细想过,她问当初自己那样做是不是太过冲动?小太平终究还是要死的,她纵然改变了过程,也逆不了结局。有什么意义? 可如今,她知道,她不后悔。 “哎哟” 赵杏开了花的屁股看来是没有福气享受这得来不易的板凳了,赵杏龇牙吸了口凉气,斟了杯酒,举杯朝众人朗声道,“安世在此预祝各位同学考试顺利,金榜题名。” 小郑在一边嘀咕,“何必勉强自己,这么虚伪的话就不要说了。” 这熊孩子! 很安静。 客栈里的那些考生并未答话,过了一会,神色静默地看了看赵杏,方才低着头偷偷地喝了一杯。 这时,有人笑道:“安世兄,我来敬你。” 赵杏一愣,抬眼看去,却见竟是张曼倩之友江余,他旁边也都是当日南阳郡状元楼客栈里见过的男子。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张曼倩也来了吗……她心里一跳,赶紧四处在客栈扫瞄。 他没来。 她和张曼倩之间种种,自是对江余没有什么好感,江余约摸着也是听过她的性情刁钻怪癖,并不以为意,淡淡一笑,举杯先干为敬。 边上有个老婆婆指着她,对怀里小孙子教育道,“包子啊,你看这位哥哥为了考试,连证件都假冒使别人的,被揭发了还不肯放弃,到处去找门路,今儿还被官老爷打了屁股。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要像他那样……” 小包子嘴里含着包子亦是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一脸严肃,继而神色复杂地看了赵杏一眼,很是淡淡的忧伤。 赵杏一直知道,话经多传必失其意,最后流传出来的定是不靠谱,不过,老人家,你那听的是什么版本啊? 这厢未了,又听得有人道:“惊云,你看连这位张公子为了考试都尚且还不断尝试,你身手又好,为何就不能随我们去报考天下会的警员呢?” 这天下会隶属长安警司,职务相当于西九龙重案组,负责重大案件的侦查缉捕,也代表了西汉皇权和一些穿越能人异士打交道,是个待遇高、福利好,假期多,年终奖丰厚的国营单位,镶金大饭碗,出门办案一切开支均可全全报销,骑宝马,坐香车,住豪宅……练武的个个想进。 只是,这话说得,什么叫这位张公子也怎么怎么样? 感觉就好像指着一个要减肥的瘦子说,你减什么肥啊,你看看那个张公子那么胖都未曾放弃美食,你还不赶快吃??!! 这时,却听他旁边一个少年道,“就是啊,惊云,你全家灭门固然是惨了点,可是逝者已矣,活下去的人总要重拾生活的勇气才行啊。” 惊云?赵杏撇撇嘴,倒是和我家清风正是一对儿:你是风儿我是云,缠缠绵绵到天涯~~ 便不由得转头朝那人看去。 那桌一共三个少年,其中那个被他们喊做惊云的少年面无表情的坐在那,虽是一身粗布衣服,却也是剑眉星目,唉,家逢此难,难怪毫无斗志了。 他名叫惊云,难不成就是那个漫画里冷到爆棚的“不哭死神”步惊云?只见他坐着一动不动,脸色如霜,要不是那那长长的眼睫偶尔一覆,赵杏都要以为他是一座小蜡像了。 清风是清冷,这少年却是冷,阴冷。周身上下似乎环绕着一股戾气,她想估计是全家灭门所致吧。 对,都怪那个雄霸。赵杏摸了摸下巴,嗯,应该就是雄霸,她记得书里好像是这么说的哦。 哇,如果他真的是步惊云,那岂不是聂风也来了?那第一梦第二梦也来了么?咦……不知道这小子和我家清风谁的武功更厉害呢? 她一下忍不住被这个少年勾起了好奇心。 清风却是个吐不出象牙的,眼看赵杏一脸花痴地盯着人家看,道,“哼,原来是个面瘫。” 他并非有心,不过步惊云身旁的两个少年却怒了,拍桌道,“喂,你个瘦竹竿,说谁呢你?” 清风傲然,冷冷瞥了一眼,抱臂一边。 赵杏暴汗!妈呀,这个不死哭神还是不要开罪的好,何况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于是偷偷扯了下清风的衣袖,弯腰便要替他向惊云致歉,清风不肯,僵了一下,自己向惊云拱手,长揖及地。 惊云一直面色无波,只在清风使手拉住赵杏的时候方微微眯了眸,不动神色道,“秦霜,皇影,我们喝酒。” 他身旁其余两名少年听了,很是乖乖听话,立即捧了酒杯面带笑意喝起酒来,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此下,才总算是风平浪静起来。 赵杏站在那,用筷子夹了一口酸白菜,心内腹诽道:今儿真是流日不利,吃个饭都吃得磕磕绊绊,现下连惊云啊白霜啊都吃了出来,往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蹦跶出个御弟哥哥…… “嘶”赵杏嘴巴一撮,眉头轻皱,看着清风道,“清风,这,这白菜可真酸啊。” 转头一想,能让超爱财的郝爱财请她吃饭已经是莫大的感动了,至于伙食就不能再提,不能再提了。 只微微嘟着嘴,对清风笑,“等我以后做了大官,我们吃涮羊肉去,热辣辣的,哇……” 还不待清风反唇相讥她几句,却从门外又陆续走进来一伙人,前面领头的人出声问,“掌柜家,请问张安世现在何处?” 郝爱财也不吭声,只用手指了指赵杏,那人便立下领着人朝她走过来。 赵杏一怔,只好再次搁下筷子,心道,今儿果然是流日不利啊,这饭还让人好好吃不? 转头朝来人看去。 这人,她认识,桑弘羊。 我擦,她刚一想吃涮羊肉就有只咩咩羊跑来? 桑弘羊颇有兴致地细细打量了她一遍,方嘴角带笑,缓缓道,“在下桑弘羊。” “幸会。” 呵呵,三头羊,赵杏眉一动,亦不亲不疏淡淡回了一句。 第25章 兰若寺咩 “哦,张公子到是很卓尔不群啊,这众人皆坐,唯君独立,有趣,有趣,兄弟想做东请你这个有趣人喝一杯,如何?” 说着面含笑意,在她桌前的两三盘寡淡小菜上看了一眼。 赵杏自是明了他眼中笑意,心道:这小菜就算再不好,也是人家郝爱财对我的一番恩义,尚不至让你这个旁观者轻言置喙! 便夹了口酸白菜,故意嚼得津津有味,睇着他笑,“桑兄莫急,等哪天你屁股也开了花,自然就可以和我一样卓尔不群了。” 桑弘羊笑意一滞,他身后跟来的人便立刻对赵杏横眉而向,桑弘羊朝后使了使眼色,哼笑一声,靠近了些,附在她耳边低语道,“桑某听闻公子曾被那位张公子折辱过,不知可有兴趣与在下交个朋友?” 她和张曼倩当晚在龙门客栈见面的事情被人传了出去,虽然大家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聊了些什么。但他二人故里相邻不远,若是张曼倩肯帮她,她此时早就被请到右扶风府上了。所以,坊间多有传闻她与张曼倩不合,是以张曼倩才不肯将她引荐给右扶风。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于是她和张曼倩的见面就被传出了数不胜数五花八门的各路版本,其中的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赵杏当日是如何哭爹喊娘厚颜无耻求张曼倩,而又被其狠狠踢开的悲惨遭遇…… 桑弘羊是个富二代,自然八卦来源丰富,并且看样子他也很是谙熟赵杏那套“敌人的敌人就是我朋友”的真理,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杏明白他想什么,故也踮起脚凑在他耳边道,“桑公子,是不是只要我和你交了朋友,你就能帮我引荐给戴王殿下了?” “这……”桑弘羊一怔,顿了顿,回道,“安世你也知道,这件事当下非常棘手,戴王爷是刘太师胞兄,刘太师是公主师父,想来都是要照拂些公主情面的。不过,待他朝安世你金榜题名,还怕不能施展抱负么?” 呵呵,呵呵呵呵。赵杏心里一阵冷笑,果然是意料之中: 桑弘羊为人高傲自负又甚爱惜名利,怎么会真的好心替她解燃眉之急,从而为将来帝聘路上横加进一个敌手呢?他不过是看中了她和张曼倩的“间隙”,想着日后若与张曼倩难分敌手,她倒是可以拿出去给他当枪使,去好好补张曼倩几发暗枪。如此,岂不妙哉。 赵杏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心中微哼,居然想算计我?便一咳,朗声道,“他张曼倩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 赵杏声音清亮,并非之前的附耳低语。客栈里的人自是都听得清楚明白,大家朝二人看过来,桑弘羊面上挂不住,盯着她,冷笑一声,拂袖匆匆离去。 赵杏看着桑弘羊离去的背影,淡淡吁了一口气,笑道,“好饿好饿,还让人好好吃饭不。”说着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顿饭。嗯嗯,粒粒皆辛苦,坚决不浪费~ 舔光盘子后,赵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摸了摸圆鼓鼓的肚皮,终于心满意足的眯起了眼。清风看她,“你吃了这么多,要不要出去溜一圈消消食。” “好啊。” 冬日暖阳,静静地铺在客栈门槛边上,金灿灿一片,恍若2016年烘培房里刚刚才出炉的蛋糕。 赵杏伸了伸懒腰,手搭在清风胳膊上,准备出去消食。 走到门口,却听得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惊云问了句,“你这样,就不怕他背地里用什么阴招对付你?” 赵杏一怔,只见他面色淡淡。便笑了笑,道,“不碍事,要知道我现在若出了什么事,人人都会联想到公主头上。桑弘羊深知此理,他不敢。至于将来,我本来就是要死的,既是如此,谁先下手又有什么分别。” 后来,那书生小郑又跑上来和他们好心提醒了一句,“对了,听说今年年尾宫里兰台要招些杂役。” 小郑说的事情赵杏也听客栈里其他考生提过,她这些日子甚至也认真考虑过这件事。 她溜着清风在长安街上到处晃悠,看到远处杏花楼里的名伶摇街而过,宝马香车,帷幔涟涟。 不由得想起以前老狐狸爹爹曾和她说过的那些离奇趣事,她心里忽而悄悄打起了一副算盘,刚待细思—— 却听清风道,“信儿你别不开心。如果你真的打算留在这长安,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记得你爹往日提过,说长安里有一处荒庙,庙名好像是叫兰若寺,寺中之人可削骨剜肉,替人换脸。等以后我想办法找到这兰若寺,然后让他们帮我改了容貌……” 他顿了下,恍然又道,“对了,之前那天下会不是还招收警员么,我就去报名,这样我们也不用再为留在长安的银钱开支而烦忧,我一定好好工作,保管你顿顿都吃涮羊肉。” 赵杏心头一震,没料想这清风居然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但是若真要剜皮削骨,也应是她,她改了容貌便可以彻底躲开刘乐参加下一次的帝聘了。清风他那么爱惜容貌,她不能让他受委屈。反正她丑些,不怕。 不过,现下她还不能告诉他,不然岂不是又要被他抢先一步? 赵杏嘴角微扬,抱住清风胳膊,示好的在上面来回蹭蹭蹭。 清风突然脸上一红,然后整个脸变成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大番茄。 赵杏抬头,咦,天也不热呀。 不过,呃呃……兰若寺,又会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她站在人声鼎沸的长安街上极目朝远处皇城望去,不禁轻轻失笑,现代有秋菊打官司,先秦有孟姜女哭长城,大西汉呢,就有她这个半路穿来的货一路伸冤赴考为报家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伸冤。报仇不易,且行且珍惜~ 两人囊中羞涩,绕着长安街来来回回溜达了一大圈,也只是做足了一个光看不买的观光客。临了,赵杏还自我安慰了一番:此次溜达消食收获颇丰,既饱了眼福,还顺便清减了下腰围。 清风立刻冷冷朝她腰上看去。 这时,郝爱财从门里走出来,看了看二人,递上了一封信,说是方才有人托他转交,又郑重其事地交代一遍,这封信对方说若有回函,可交付与他,对方明日来取。 赵杏心里微哼,看郝爱财这千叮咛万嘱咐的小样儿,想来对方好处必定是给得大大滴。 第26章 香笺尺素 赵杏低头一看,只见信函以红蜡密封,信函外字迹清逸,写着一行小字,“张公子敬启。” 信中仿似有物,指腹触摸处突突鼓起。 她心下疑惑,她和清风来长安时日尚浅,在京中所识之人也是有限,更何况在此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上,究竟是谁,甘冒风险,偷偷与她来信呢? 问郝爱财,郝爱财只是摇头晃脑道他也不知,这信是街上一个卖花的孩子送进来的。 只让一个孩子送信,看来这必是写信主人有意隐藏身份。 赵杏心下一紧,清风也不觉蹙起眉头,一时间,二人揣不出这封信是福是祸,总不会又是如同桑弘羊那般的算计心思吧?当下,便拉了清风回了房。 关上门,赵杏立刻拆开了信,一阵淡香冉冉浮入鼻间,她手一动,一枚精巧别致的翡翠戒指便从信封中缓缓滑出,赵杏抽出信笺,素笺若雪,信上墨痕尚新,盈盈入目: 安世君惠鉴: 君当日刑场之举,见势不趋见威不惕,实乃吾欲为而不敢为之事,小白心仰之。君或未知,君现已陷困局,非只公主之迫,实不知何人所起,宫中各色大人物已设下赌局,赌君屈于公主或否,将于何时服输,此一赔万之局,无人买你能赢,惊闻天子亦已密悉此事,并无阻挠…… 白首为新,倾盖如故。若君亦然,时候君言。随书附上翡翠戒指一枚,君可持此物至博陆侯府,请霍侯爷助君远离长安。霍候乃小白故友,见此信物必设法助君。 君虽心怀济事,然长安已非可留之地,为免致祸,愿君早离。此地一为别,他年逢何处,谨祝君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小白。 赵杏手捧着信,不禁笑意莞尔。 当日红梅树下惊鸿一瞥,落魄桌前所见略同,肃寂血腥长街之上,她与她讲了一段旖年风月,临别前她为她故意取了别号“小白”,想着与她婢女小青一起正衬合了那段后世佳话。未料,她今日为掩身份,竟果然用了“小白”二字。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种遇见,叫一见如故。 清风道,“整件事已经脱离我们掌控范围了,如果小白她所言非虚,宫中各大人物都参与了赌局……咦,这个小白姑娘倒是何人,怎会知晓宫中之事?” 赵杏凝眉,“信中所言之事,非一般人所能探听到,看来小白若非是权贵,就必是……宫中之人!” 她说完也是心中微骇,不由拈紧了信封,抵在颔下: 此番暂别故里,远赴长安,她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便横插了汉朝的朝局政权。现在连天子刘彻也知悉了此事……她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应考书生罢了,就算一时冲动得罪了石邑公主,也尚且犯不着他们这么多人来关注她吧? 还是说她只是一颗棋子? 刘彻,刘彻…… 为什么她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呢? 似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在向她渐渐逼近,欲将其牢牢捆住后,慢慢收紧。 清风虽也是对小白的身份颇为好奇,但很快掠过,只低了声音问,“你看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按原计划秘密离开这里,在长安另寻一处住下,只待我找到兰若寺,还是依小白所说,向霍侯求助,暂时远离长安?” 赵杏没想到小白居然和博陆侯认识,且看上去还交情匪浅。她当日在法场与霍光匆匆一会,虽非深交,但若真说到相求,这长安各色大人物中也就他是她唯一能求之人。 清风道,“小白既然都说了霍光与她是故友,依你看我们能不能直接去找霍光帮忙?让他拿下一张入考号?” 她摇头,“不行,他好歹也算是卫皇后的亲外甥,刘乐的亲表哥,上回法场未多加为难已属不易,这回看小白面子,能安排我们跑路就是万幸,哪还能……况且,我不想连累他。” 霍光,刘彻,刘彻,霍光,卫皇后…… 她心里陡然漾起一丝奇异的感觉,像是想到是什么,又偏偏什么都不是,只盯紧了那信笺,随口朝清风问了句,“你呢,你怎么看?” “我觉得那小白姑娘所言极是,若是你只是这朝堂之上众人的棋子,那么此次无论结局如何,你都……信儿,我们还是先去找霍侯,暂时离开长安,待时日稍过,我便带你回来去报考天下会。” 他话口未完,她将信往他怀里一塞,“收好,我下去兜两圈,减减肥哈。” 清风黑线,她已夺门而出。 月光之下,她又围着院子来来回回折腾了数圈,一边跑,一边脑中不断盘亘,半个钟下来,已是大汗淋漓。 她倚在老梅树底下,一手支树,一手拭汗,龇牙咧嘴朝楼上观摩她良久的清风送去一个大大笑脸。 清风一怔,以为她又是哪根筋抽风了,手往栏杆上一扶,便要跳下来,她忙止住他,冲他摆摆手,转而斜倚梅树,继续仰望星空。 月色好啊月色好~ 小刘乐,你给我等着,老子定不会输给你,哼哼。 虽此时言成败还过早,不过,她已经有了算计! 她给小白写了回函。 小白: 承汝敏言,非言语所能恩谢!随书奉上碎银一两,宫中博弈时,望君悄悄替吾投上一把,只投安世能顺利应考。既是以一赔万之局,安世岂能错过,输了权当安世为博小白一笑,赢了则尽数归小白买簪花儿戴。 此地一为别,相逢定有期,他朝再见,安世愿请小白喝这长安城里最好的酒。 张安世 随后数日,赵杏一语不发只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接着啃她的子曰成仁孟曰取义,用钱也越发勤俭节约,捉襟见肘。 好在视财如命的郝爱财竟然破天荒地免了她饭钱,只收个房租费,一日三餐,素菜、薄酒、小荤倒也一样不缺她,饭菜不算太好,但好歹能酒足饭饱。 她和清风看他,他只说算是答谢赵杏的名声顺带着提高了他的入住率。 这天吃饭,赵杏跳过去,站在郝爱财身后低低问他,“嗨,郝大老板,说吧,这些日子以来,都是谁替我付的饭钱?” 郝爱财明显吃了一惊,眼神闪烁的瞪了她半晌,方脸色一板,“这就是张公子你的不对了,你真是狗咬吕洞宾,这……这饭菜明明就是郝某请你吃的。” “哦?这样啊……”她淡淡斜睨了他一眼,唇角一扬,“你要不说,我看我今儿就搬出去住算了。” 郝爱财忙一摆手,“别,别呀……”末了,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还能是谁,可不就是那几天你屁颠颠跟着的无声公子么。” 问他无声公子下落,郝爱财却连说不知,脸上神色不似说谎。 赵杏微微一震,倒也难为这个无声公子了,不动声色予她温饱之余,还细心照拂她面子。 她问完欲跳回去,却被郝爱财一脸神神秘秘抓住,贼兮兮盯着她,“你小子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察觉出来的?” “哈、哈哈”赵杏一拍手,笑道,“若是郝大老板你请我的,至多便是头一回请我吃的那酸白菜的档次,可是……这些天的饭菜并不太差。” “唉,早知道我便按足那无声公子的吩咐去做,仍是给你配那天的菜,哼。” 她闻言又是一怔。 无声原来是这样吩咐的? 这男人察人甚微,思虑细致,本来她绝不至于发现,却是郝爱财没丧尽天良,拿了无声的银两颇丰,遂偷偷给她改善了伙食。以微知著,无声是个深梗。 看郝爱财鼻一哼,将算盘拨得咯咯响,她笑道:“好了好了,郝大财主您也是个活雷锋大好人啦。” 郝爱财吹胡子瞪眼,“第一天那顿真是我请的。” 她点头,朝他一揖。 第27 章 霍物右引(一) 她心里舒坦,亦是诚心感激,照实说,郝爱财也是待她不错了。像那个婆子说的,这世间上看热闹的多了去,幸灾乐祸的,视若无睹的,完全过场的,心存怜悯的,心有目的而拔刀相助的,不计回报的,中间那种,便是大多凡人。 其后,她思忖片刻,携着清风去了霍府。 明天就是赴考之日,她唯有一试。 二人求见霍候,其府中下人见他们衣料朴素,便生了怠慢之心,道,“我们侯爷现在正在宫里议事呢,哪有闲工夫见你们,若这般,我们候府的门岂不是也要被踏烂?” 清风闻言神色一变,她连忙按住他,只将戒指掏出,笑说,“这是霍候之物,烦请二位将它交于府上能说得上话的人,一般狗眼下人可不识这物,就说是杜陵张安世求见。” 霍候下人一听要怒,却在目光落到翡翠戒指上时,驻驻停留,吃了一惊。 赵杏心道,这戒指华贵,与她周身穿着不配,不过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即便如此这等人也是识得的。 对方迟疑着,终于,其中一人伸手接过了戒指,进门去禀报,另一人盯住她与清风。 少顷,那小子领着一人匆匆奔出。 身后那人,瞧模样约是府中管事。 他眉眼精明,探究她而又分寸拿捏极好,礼数周全,对她微笑着欠身,“敢问张公子此物从何处而来?” 赵杏回礼,也不多言,只说是一个朋友所赠,让她有事可找霍候。 管事微一犹疑,请了她进去,只说令她稍等,侯爷不久便回府,接着又训斥了先前站门前的下人几句,说是轻慢了贵客。 那二人早已惊惧,此刻只有俯首帖耳向她不断致歉。 他们见戒指竟如此恭敬,赵杏心里好一阵嘀咕,这小白究是何许人也,作何身份,还有她和霍光的关系? 之后,她婉言谢绝了管事家好意,只说身有要事他日再访,说完又和他提了一个请求。 管事听她这奇怪要求,脸上好些发怔,却未露一丝鄙色,当下便道,“公子稍待,这就去置办。” 等他返身将东西递到赵杏手上,她又将一封书函交与他,说让他转交,便带着清风离去。 到走得离霍候府远了,清风一把拉住她,训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公然问人霍府要东西?岂非让人看轻?” 赵杏轻笑,手中把玩着那礼盒,礼盒华贵,盒子上那笔风遒劲的一个“霍”字气势逼人。汉都世家望族但凡送礼,喜用本家定制的礼盒,好显气派。 她刚刚向管事讨要了一株上好的灵芝。 她吐吐舌,“这看轻我的人还少么,老子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 清风见她神色似是又想起张曼倩,摇了摇头,便跟着她往客栈走去。 晚上,二人去了廷尉中郎贾政经府邸。 贾政经就是上回换了清风手里证件的人。 却不料,二人登门造访却连遭人轰,幸亏赵杏早就想到,只和清风相视一笑,清风带她朝后门走去。 他身子一跃,跳上墙头,又伸手拉她,二人进了后院,随手抓了个“导游”,很快寻到贾政经卧房。 贾政经见到二人,脸色一震,随即冷笑道,“怎么,你们夜闯官宅,难不成想挟持朝廷命官?这可是重罪,况且就算我将入考号批给你们,没有尚书大人台鉴,你们明日也绝对进不了国子监赴考。” 他即使没见过她,亦是当即便猜出她是何人。 此人看去也不过才三十上下年纪,与无声相差不多,相貌亦是儒雅敛秀,但赵杏一看便知这是个城府极深,攻于心计之人。 赵杏和清风骤然之下逼进他卧房,他语气声音也依旧不急不缓,利落沉稳,赵杏心笑,好个家伙,难怪这般年纪,竟蹭蹭蹭爬得如此之快! 她心里一面判断,一面脸上惯常笑着,“如此,我们便挟你过去逼尚书盖上官印。” “首先,尚书大人断不会受你所迫,其次,即便尚书大人顾念贾某,肯借出官印,此事一结,你明日一样会被拦在国子监门外。莫非张公子却要连尚书也一起挟持了?” “公主是金玉之质,自是肯允你诺言。但考场之中却还有许多廷尉尚书,有左右内史,丞相石大人,太师广川王,以及,当今圣上!” 贾政经徐徐道来,神态笃定从容。 赵杏听完心中一笑,是啊,他之上还有更多高位,纵然自己胁迫了他,胁迫了尚书,难道还能去胁迫皇上? 只故意一凛,问,“贾大人说的不错啊,可是你难道就不怕安世羞恼成怒之下……与你玉石俱焚?” 贾政经一听便笑,眼梢闪过一抹嘲讽,“怎么会呢,第一,公子眼里并无杀意,第二,一个有心功名之人,一个有着欲望的人,岂会轻易犯下杀害朝廷命官的死罪,否则,你必死无疑。” 赵杏击掌而笑,“很对。是而安世此次来并非想挟持贾大人你,亦不会伤害,只不过……想提醒贾大人一句,安世承蒙右扶风抬爱,今夜到访正是奉他之命来向贾大人领取入考号。” “呵,呵呵。”贾政经听之面色微怔,旋即抿唇笑语,“张公子可真会开玩笑,莫不成你是想拿入考号想疯了?若汲大人真诺与你,他大可派人至贾某人府上通传一声即可,何须劳烦你夜半翻墙作梁上君子?” 赵杏一笑,对着他摊开手,“嗯,随便。既然今夜贾大人说张某是在开玩笑,那就玩笑吧。汲大人最近因忧陶姑娘和帝聘一事无暇及此,是以才让张某亲自登门,不劳他力。却原来在贾大人眼中,汲大人的威信到底是不如公孙大人?还是说贾大人自诩与汲大人平分秋色,非得他亲自请缨才肯卖出薄面?” “哈哈,”继而耸了耸肩,“也罢也罢,安世这便回去向汲大人复命,顺便将贾大人的心思一言不差传达与他。安世打搅了。” 说完拉着清风转身欲走。 “一派胡言!你不妨走近汲府试试看,不报名姓,汲大人从不见无名之辈,报了名姓,兵卫还不立即将你撵走!跟本官玩这套,你还嫩。” 靠,又一个说她嫩得!敢情以为她是唐僧肉啊,嫩,嫩你妹啊。 汲府门外,清风眸中寒意一闪,警惕地察掠四周,似乎有人在暗处偷偷窥伺。 赵杏并不以为意,朝门上一排侍卫拱手一揖,道:“在下求见贵府总管大人。” 第28章 霍物右引(二) 呵,还真拒草根菜鸟与千里之外啊? 赵杏手拿霍府上好灵芝,看着这侍卫大哥眼里腾腾的戾气,大有下一秒便将其拎起扔远的架势。心里一虚,好在那人到底还是看到了她手中的“敲门砖”,神色一顿,其余防她,一人进门汇报。 好没意思,怎么个个有钱人家都这德行,唉,贫富·差距啊,阶·级矛盾啊,我大活人还不如一根灵芝~ (翡翠戒指:那个啥,你也不如我……) 一会,从里面走出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目测为大总管无疑。 和霍家的哥们一样,这货眼色极厉,迅疾打量了她一眼,几乎是立刻便接去了她手上礼盒,皮笑肉不笑,“不知霍候请公子前来可有话交代?” 呵,我要说没有,你是不是下一秒就要赶人? 赵杏眼皮微动,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回道,“正是,霍候听闻汲大人最近忙于国事,日夜操劳,乃至贵体违和,故心挂之,命小民送上此补中益气之物,愿汲大人早日安泰。” 总管嘴角一牵,随即躬身抬手,“如此,小人真要代我家老爷好好谢过霍侯爷了。外面风大,公子可要进府一坐,我也去回禀老爷,若他身子好些,便巧与公子见上一面。” “不必不必了。”赵杏眼皮一跳,忙拱手作揖,“更深露重,小民还是不惊扰汲大人休息了,小民这就告退。” 大哥,你这是真心想请我坐坐的样子么?也罢,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现在身份说白了也就一跑腿,人家肯客气已是礼貌了。 赵杏偷偷撇了撇嘴,拽起清风的胳膊就走,“来,哥带你压马路,赏花赏月赏秋香去。” 千年前的月光就是好,她指着月亮对清风一路慷慨悲歌,指鸡说鸭。 “今晚的月亮就是好啊,大、圆、白,你值得拥有。” “……” 这些天,她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不挂科,可有些事情还是在茶余饭后之间传到她耳中。 朝野,似乎有些热闹。 听闻,汲大人日夜操劳。白天操着国家大事,晚上操着未婚妻,是以,昼上朝,夜入宫,长跪太师殿外,夜夜如此,天明方起。 此举震惊朝野,在百官中掀起不少争议,甚至连卫皇后也惊动了,居然为其彻查此事,竟查出陶望卿是冤枉的。 其后,一向倨傲的刘太师,连同天子更是夜访汲府以示安抚,那夜,汲府灯火燃至天明,一君两臣,秉烛夜谈,其情甚笃。 翌日,卫皇后更是宣布陶望卿为其义女,陶望卿亦是甚为感念,言之愿留待宫中,常伴义母左右。 风波到此本止,可汲大人却仍一夕病倒,卧床不起。 一时,朝堂民间再起流言。 有传是刘去想压制汲黯,却不料他翅膀很硬,斗不过,无奈之下只好放人。 有传这事本来简单,陶姑娘给刘去二奶送吃的,人吃了就肚子疼,肯定得赖她头上。不过事后查证陶姑娘是冤枉的,如此,便是那栽赃之人有心挑起臣子相斗,君臣不合,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朝野起伏。不过这操纵之人到底是谁,却不得而知,然朝中权重者不少。 更有传言,这其实都是刘去精心布局。 自先帝驾崩,少帝初等极位,诸事不熟,因刘太师少与其笃,故事必仰仗,出必亲随,表面上是刘太师竭力辅佐少帝,实则是其暗操皇权不肯放手,又挟制帝王,睥睨朝堂,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然则,右扶风汲黯与其不相谋,刘去联手汲黯不成,又见其势力不容小觑,故设此局敲山震虎,加以威慑。意在警告汲黯,顺则昌,逆则亡。自古皇权之争,一概如是,不是为我所用,即是视如死敌。 赵杏想起当日小白小青所言,小白说刘去爱慕陶望卿,小青又说刘去府上穿越美姬众多,但凡令其心动者诛,这样的人会真心爱慕别人吗?还是陶望卿却有特别之处? 传言与小白所说内幕,一则是朝堂波谲诡异暗地涌动,一则是春光旖旎风花雪月。她轻笑,难辨真假。 刘彻、刘去、汲黯…… 这三人,纵她不熟西汉历史,但凭这些年入乡随俗所获的种种见闻,亦微觉蹊跷,冥冥之中,总有不妥。 她想之头疼,暗暗感慨,当年政·治老师说的对啊,政·治从来都是黑暗的,无谓对错,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更是至理名言。 这朝堂,啧啧,如果她不是阳成家的女儿,如果不是她的至亲家人深受其害,她也不愿去踏足沾染。自古官·场如战场,常在其中走,哪能不沾血? 至于汲黯究竟因何而病?是太过操劳还是“回报”刘去,她更无从知晓。 溜达了一大圈,观光了饱了千年之前的壮美夜色。他们打道回府,她洗了脚躺在床上,清风逼近,脸色严肃,揪了她起身,张口便问,“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怎么还拿人霍府的东西去做了顺水人情?” 赵杏面上平静,心里却扑通扑通直跳,她这盘押大了,成败只悬一线,只反问他,“先前是不是有人偷偷跟着我们?” 清风点头,“嗯。那人身手不凡且行事谨慎,我目光稍动,他立即就察觉出,只故意落在后头,悄悄窥伺。我当时想应该是刘乐的人,既然我们已经打算跑路了,便不愿再生事端。” 她眨了眨眼,“谁说我们一定要跑路了?” “明天即要考试,现下已是半夜,你却连张入考号都没有,不跑路,难道还能去考试不成?” 清风白她一眼,一副懒得理你的鄙视嘴脸,开始收拾行李,等他窜来窜去终于将两人的行装打点妥当,门外小二敲门,说是有人托他转交一封信,是给张公子的。 “这大半夜的又是什么人来的信,有什么事不能大白天说么,真是奇了……”清风嘀咕了一句,开门将信拿进来,他刚一拆开信封,便立即震住,站在那,呆立半晌,方气势汹汹往赵杏这跑来,双手握到赵杏肩上,低吼道,“为何会有人将这东西送过来?” 他手上拿着的正是从信封里取下的入考号! 赵杏轻嘘一口气,心才总算定下来。 清风快速的将信封中其余之物一并取出,却是一张千两银票,另有一方素笺,笺上只写着一个“贾”字。 “这是那贾政经派人送来的?”清风大吃一惊,盯着她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眼看清风快要用眼神杀死她了,赵杏忙解释,“嘿嘿,别生气哈,我这就说还不行吗?方才我也是不能确定啊。” “说!” “一句话,就是我故意下的套,从姓高的那小子手里诓来了这东西。谁让他之前欺负你来着。” “我什么时候被那王八蛋欺负了?”清风傲然皱眉,倏然眸色一深,好似想通了什么,脸色明媚了些,看她, “你这小魔王,今晚上你是故意的,因为正常人都不会相信,你会突然成了汲黯的贵宾,贾政经自然也是,故定不会予你入考号,但他过后一思,你既知如此,为何还多此一举?便一路跟随我们暗地窥伺,想看你到底玩什么把戏。” “所以,他们一路跟踪,只看到出来迎接我的是右扶风府上的总管大人,却不知总管大人是为何见我?我们又到底聊了什么……”赵杏嘴角缓缓上扬,得意看他。 “哦,所以,”清风摸摸她头,回身去解桌上包袱,“那些人只当是你和汲黯确有毗连,还不立即折身回禀贾政经,他之后肯定仔细权量,只道你真是汲黯门客,今夜贾府一行,不过为报复上回换证之事,引他上钩故意回绝你,你便好去在汲黯面前挑拨,说他目高于顶,连汲黯也不放眼里。” “是啊,所以今晚跟踪我们的是贾政经,而非刘乐。”赵杏嘻嘻一笑,赞赏地点点头。 “后面的事情就一目了然了,姓贾的那王八蛋做贼心虚,还不连夜将这入考号乖乖送来,另外附上银两以示友好,只求你息事宁人,在汲黯面前免开尊口。” “而现在已是半夜,姓贾的自是不敢去汲黯府上求证,等他事后知晓了,你也已经考完了试,木已成舟,你是过河之翁,他却是一身麻烦。不过,信儿,你明日真的有把握拿下射策?” 清风将行李再一一放好,转头看她,眼眸星光熠熠,清俊怦然。 赵杏偷偷腹诽,真是我家美男初长成,养在我家人不知啊。清风见她不应,不由得担忧,安慰的摸摸她的头,她方笑道,“当然有把握,不过那啥,麻烦你把包袱再收拾好,考完试我们继续跑路。” “你妹的,不早说。” “我看你忙得挺高兴哈……” 清风一听错愕,旋即脸色阴沉扑将过来,将她扑倒在床上。 第29章 桃李春风 翌日卯时,长安青云山下。 深冬时节,光景肃杀,头顶一方蟹青的天色却俨然如画笔,深深浅浅与青云山下勾勒出桃李春风,墨染流香。 无数士子文人或乘辇或步行,这一日,是他们命里最生死攸关浓墨重彩的一笔。 青云山为大山环抱,群峰耸翠,屏障天然。极目望去,山峦叠嶂,袅袅云雾盘绕其间,如飞仙身着丝帛。 眼前的石阶更是平地突起,似一道天梯凌云而上,气势雄浑仿佛要直入云霄。石梯不知道有多少级,反正还没开始爬,就已经令人望而生畏,赵杏将脖子一直仰到底,才在云雾飘渺之际,隐约看见山头一抹黛色烟青。 那便是国子监了吧。 她仰着头长吸了一口气,一咬牙抬起了步子。 清风看她,她亦摇头,用眼神说道,这么多未来同事看着呢,我一个大男人若是被你背着岂不是遭人轻鄙? 等她终于肝肠寸断爬完了最后一级石阶,方扶着旁边的一棵千年巨松不住喘息,好一会才抬起头来。 潋滟的霞光穿透山顶的云雾,群山为巅,烘托着一座气势雄伟的石碑,石碑上书“国子监”三字。 那草书,力透苍穹,一笔封尽万千铅华锋芒。 石碑后,茂林修竹,参差错落着十数间青瓦白墙,温润缄默,素朴如水,写尽君子之德,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午时,试毕。 赵杏从考场缓缓走出,立在这深广宽阔的庭院之中,持刀侍卫森然耸立,杳杳官兵神色庄严,还有那白衣若雪脸色明媚的莘莘学子,他们的眼睛里风华灼灼,一如很久之后那些高考完的孩子…… 外面等候的是他们的至亲好友,满含期待,无数殷切,他们奔扑而去,交手言谈,热烈起伏。 千古功名皆如是,千年前的西汉是,千年后的考场亦是。繁华一梦三千客,他朝去往何处寻。赵杏忽而想起上辈子的无数次考试来,那些日子,无论刮风下雨,晴朗还是阴霾,无论结果是喜是忧,忐忑还是坦然,自始至终,皆她一人而已。 凉风鼓袖,山气清岚,她不觉眼眶微湿。 考试,这在现代本是家常便饭,可这一次不同,她已身在古代,她身上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她还是女儿身…… 彼时,她跻身与千年前的祖先之中,与其并肩而比,不禁胸中豪气薄漾,起伏连绵。那种激荡,竟似醍醐灌顶……薄光轰然中,仿若前尘早定。 就像是宿命。 她向来不信神佛,但她却信奉宿命。宿命若河,我们在波光中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无法解释,亦不能回避。譬如她是阳成助的女儿,她爱上张曼倩,譬如,她如今身在国子监! 这里,仿佛她早就该来一般。 那些试题,亦是她能一挥而就,慷慨陈词的。 那些东西,原在多年之前,老狐狸爹爹便已经细细教导过她。莫非,冥冥之中注定了她阳成一家,注定了她命该如此,几经转圜,终究难逃孤命? 她手一握,尼玛,清醒清醒,你现在已经是实际年纪快三十的大妈了好么,赵杏大婶,四十五度半仰望天空实在不适合你!她长吁了一口气,旋即收起情绪,且分明感觉到有一道幽深的目光自人群中投来,注视着她。 她急忙转头巡视,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伫立于渺渺人海之中,玄端素裳曳地而起,赤绶花明,玉冠束发,竟是消失多日的无声! 她大吃一惊,心头不禁欢喜,居然是他,他怎么来了?是接朋友吗?还是来找她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个,冬夜里唯一捧场了她独角戏的戏痴鬼,这个曾带着她豪遍长安各大美食戏院的冤大头,这个酒桌上为她点破迷津的城府男,这个请她吃饭却不留名的活雷锋…… 无论怎样,他是曾给予过她温暖的人。 他此刻就站在不远处,身影微浮于人海,目光直射而来,那神色竟是极……郑重其事。 连唇角也不觉收敛,一改往日慵懒不羁,恣意闲散。 无声这是怎么了? 她方要抬脚过去,却眸中一震,纳尼,这家伙……这个站在无声身后的人,不就正是贾政经那厮?! 他怎么会和无声在一起? 贾政经也看到她了,目光往她身上一扫,竟是一种明明巴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却又只好忍着的古怪神色。 赵杏心头一紧,情况不对啊,这两人?不禁心头微微忐忑起来,下意识地使袖子又揉了揉眼睛,再看,我去,那贾政经还在! 正犹豫着不管了,直接过去问问算了,却听得面前一道声音响起,“张兄你看,那不正是杜陵的张公子么?不是说他不曾取得入考号么,怎生会出现在此……” 她一惊,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江余,他身旁的一众考生也随他看过来,其中有……张曼倩。 她心里一咯噔,之前与他不在同一考场,并未遇见。 此刻,张曼倩目光拢在她身,虽目色清润,一双薄唇却已紧抿成一条直线,隐隐划下一抹锐色。 随即,他淡淡回了江余,“江兄,张公子背对考场,是刚从里面出来的。” 江余与众人闻之,相顾而视,半惊半疑。 张曼倩显然是猜出她参加考试了。 张曼倩他生气了吗? 赵杏站在那,浑身发麻,末了,才在心底小声安慰自己,也罢,要是他真的肯生气,也是好的。总强过她无论做什么,他都漠不关心,置若罔闻要好些,要好些…… 此时,她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对,转头回看,却见一众考官陆续从她身后考场缓步而出。她那天监斩台上虽然看不真切,石庆却还是隐约认得出的,这人其貌不扬,眸光深处却暗藏着一抹锐利,令人如芒刺背,见之难忘。 此刻他与公孙弘正走在前面。 二人先是颇为吃惊的朝无声方向看了一眼,继而目光回转,刺向赵杏,眼中讶异更甚。 这时,张曼倩和江余等人忙向二人躬身施礼,随之目光也注意到了无声,张曼倩神色一凛,旋即疾步朝无声方向走去。 赵杏心下顿沉,张曼倩和无声果然是认识的? 无声难道是……怎么连石庆公孙弘这两个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也认识他,且神色举止丝毫不见轻慢。 无声朝二人颔首,随之淡淡道,“安世过来,我有事问你。” 瞬及,她看到了张曼倩眉目一拧,心神恍惚之下,呆了脚步,只怔怔地看着从另一个考场走出来的……微变了脸色的桑弘羊。 “张安世?” 踟蹰间,乍听得一道男声自她身后的人群中传来,声音有些熟悉,是谁?她一震便待转身,眼梢余光却瞥见张曼倩眉间不悦之色已去,只目光温柔地看向远处。 她不由得心生好奇,目光也顺他而去。 “张安世,原来你真的在这!你个大骗子,还不立刻给本公主滚过来!” 赵杏无语,竟然是刘乐这个刁蛮公主,此刻她手上拿着一方绿绸,正杀气腾腾盯着她,眼中那个阴冷怨毒,她也不禁寒毛耸立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刘乐手中绿绸,正是她昨夜才让清风挂上了梅树枝头的,刘乐当初想让她给她挂罗缨,她偏不,于是心血来潮,给她弄了条鲜艳的绿领巾。 绿苗苗,乖。 刘乐的人一直都埋伏在龙门客栈周围,虽然平素并不限制她活动,但想来她若是要成功出来赴考,怕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她早上故意唤了俩小二端热水上楼,然后和清风敲晕二人,李代桃僵,这才趁着破晓,赶到了青云山。 赵杏吐吐舌,还想着刘乐这大庭广众之下大呼小叫多不淑女,要不老子上去给她顺顺毛算了,却在目光触及她身旁那一人时,刹那凝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人,她记得。 是那晚雪夜里,张曼倩万分着紧的画上美人。 原来,世上真有此人,原来她就是他爱慕之人。 刘乐身旁的她,肤光胜雪,一双眼眸犹似一泓清泉,眉目间书卷清华,樱唇薄抿,唇色如烟,发上白玉杏花簪浅粉摇曳,潋滟生光,和着一袭春波碧织锦冬裳映成春风十里,杏花疏影。 她见赵杏盯着她看,也自矜持一笑,略略点头示意,举止得体,温雅识礼。 刘乐瞧着似乎很是不悦,嘟着嘴恶狠狠地看了碧衣女子一眼,像是不满,却又有些不敢发作,只气瘪瘪地将头扭至一边。 赵杏想起了方才张曼倩眼中突然的温柔,忽地一下,心便沉沉坠落下去。 他喜欢的女子竟是这般好看的白富美,还是个文艺范小清新的白富美,而她却是个……黑小胖……假小子。 第30章 间不容发 此刻,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她。 她失笑,将眼神从那美人身上避开,躲闪不及地撞在了旁边刘乐脸上。刘乐脸上带着怒容,粉白的双颊气鼓鼓,活像两只剔透的水晶小笼包。 而且还是两只雕花小笼包。 她昨夜故意在那绿领巾上用墨汁画了一只小乌龟,现下,刘乐的脸上约是蹭上了那些墨汁,左右两边面上几缕深浅墨痕。 “张安世,你聋了不成,本公主唤你也听不见……张安世!舅舅,你快去,替我将这个登徒子的眼睛挖下来!” 她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竟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只怕此时的自己与刘乐是一样一样的吧? 不同的只是她在脸上,而她在心底。 当日她曾恨不得将她捉住以后鞭数十,驱之别院。而此刻,她也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心软,自古无情帝王家,也许她也未必那样好过,而她还是个小孩子。 便低头自怀里取出丝帕,比了比自己的脸,给她掷去,道,“公主小美人,脸上都成小花猫了,还不赶紧擦了。” 她话音方落,才猛然想起该死的刘乐方才说了什么,只听得旁边无声沉声一喝”卫青住手“,她脸往后一仰,肩上已是吃了一剑,利刃破肉,灼烈生疼。 瞬及,一道身影破空而来,手在她后颈处一拎,转过她身,生生将剑自她身上拔出,然后狠力一丢。 嘶,真疼!赵杏怒,“惊云你小子,拔剑前就不能先吭口气啊,疼死老子了。” 后者直接无视掉赵杏所说的屁话,手上力道一沉,将她整个人像个球一样在空中滚了几圈,赵杏心头火起,你个惊云,我不过才说了一句,你还真把老子当球踢啊! 未待她发起抗议,人却已经旋即转到了清风怀中,清风面色森然,眸光如刀地朝刘乐方向看了一眼,方才抱她坐上了马,策马而起。 “张安世!” 赵杏有些艰难地瞥眼望去,只见惊云、秦霜、皇影正并排站在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跟前。 方才刘乐所呼舅舅,就是他?这刺她一剑的人是卫青?书生口中汲黯的好基友,史上有名的那位……司马大将军卫青?! 国子监中此刻已经乱成一锅粥。 刘乐、无声、张曼倩……通通被从四面围上来的侍卫官兵团团遮挡。 也不知是谁下了指令,有一队官兵冲出,朝她二人追来。 清风一声冷笑,脚下用力一踢,一时马声嘶鸣,他们沿着料峭云梯急冲而下。风鼓入耳,如浪如涛,简直就是一古代版摩天轮的节奏啊~~ 赵杏心地一紧,忙闭上眼,死死搂住了清风的后腰。 驶至山下,只见一辆油青色马车停靠在边,车上车夫二人,车内另一男子亦探出头来,剑眉飞扬,凤目狭长,眼睛里带着三分讥讽,戏谑道,“张安世,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才考个射策罢了,竟也能这般披红挂彩,啧啧,你倒挺本事的。” 此人便是霍侯爷,博陆侯霍光。 那晚,她让霍府管家所转交的书函,就是为约霍光今日来此。 赵杏知道,公主身边的人只要一旦发现了她金蝉脱壳,就势必会寻至这国子监中,届时,官兵云集,俱是她的势力,要想脱身只恐不易,故求助了霍光,想他冲小白面子,对她施以援手,她和清风先暂避风波,日后找到兰若寺再做打算。 从收到小白那一封私信开始,赵杏就已经洞悉,所谓赌局,不过是朝堂上那些翻云覆雨之人为夺权利,以她为导火线而已,这场赌局,由始至终,她都注定是个牺牲品。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先是开罪了公主,现下又触了朝野之人的逆鳞,她张安世与这长安只怕再无立锥之地。 她之所以还拼尽全力争取今日考试,无非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心甘情愿心服口服的理由,亦是想证明给刘乐看,即便是命如蝼蚁,亦绝不容人随意践踏。 “霍候,您老这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她瞪霍光一眼,霍光倒也不怒,只是跳下车,走过来欲抱她下马,清风看他一眼,也不知哪根筋拧住了,手横在她腰上,虎虎不放。 霍光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他方才迟疑地松开手。 马车一路疾奔,车内亦是摇晃的厉害,赵杏觉得有些想吐,身子歪在清风肩上,清风看她,拿了随身带着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在她伤口上细细撒着。 霍光盯着二人,眼色颇耐人寻味,“怎么,难道不能撕了衣服上药?” 赵杏抢白:“那怎么行,老子的身子只能留给老子媳妇看。” 霍光噗一声笑了,“说你·娘吧,你连我表妹都敢招惹,说你是爷们……嗤,就这点伤,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赵杏不服,待反驳,清风斥道,“你疼就他.妈闭嘴,好好歇着,要么直接晕过去。” “你……你以为我不想晕,这不是要等惊云他们吗?” 赵杏嘀咕道,她此时心情便如弦紧绷,不说大批官兵,单是卫青,这三个小鲜肉能应付得过来吗? 这次幸亏他们帮忙。 郝爱财请她吃饭那天,那三名少年初来乍到,听说天下会招人,从各自府郡慕名而来。 她决意离开,又见他们三人与自己一样连日来饮食简陋,衣衫陈旧。于是,昨晚出去换银票的时候,一时脑抽,夜访三人,给他们留了几百两银子。 几人脸色惊诧,赵杏只好道,就当是我投资买你们的股,你们日后升官发财了,别忘了善待百姓,当然也别忘了救济救济我哈。 三人听之巨倒。可是,赵杏没想到自己这般唯利是图,今日他们却还是偷偷跟来,援手救她。 要不是惊云,只怕她的一双眼睛就要真的瞎了,现在还好,只是伤了皮肉,可即便如此,还是疼啊,毕竟被刀刺开的不是速冻猪肉,而是自己身体啊,她痛得想叫,她怕疼,她真的怕疼,呜呜呜…… 清风将她拥紧一些,道:“闭上眼睡一会吧,他们来了我叫你。” “不行。”赵杏摇头,遂强打起精神去逗霍光,“嗨,霍侯,小白是您老什么人呀?” 霍光本淡淡打量着她,闻言眸色一深,良久才缓缓回道:“朋友吧。” “安世记得,霍侯曾说过,让安世莫要再撞到您老人家手上,否则有我好看,你如今却为小白助我,你们……怕不仅仅是朋友吧?” “信不信本侯立刻将你扔下马车?” 霍光神色一沉,眉眼都是寒色。 赵杏浑身一哆嗦,她一直觉得霍光这人虽然容貌算不上绝色美男,可为人仗义抒怀春风送暖,应该是能开得起玩笑救得了唐僧的主,却不知,他一生起气来,竟然和公孙弘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觉气闷,转头朝清风求支援,清风不理,骂活该。 她只好对着头发直吹气,掩饰尴尬,心下却暗道:哼哼,还不是让老子给套出来了,老羞成怒,还说只是普通朋友,谁信。 霍光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扔给清风,“让他吃一颗,这药止疼。” “张安世,我给你药,不为小白,只为我敬你能够凭本事进入国子监也算好汉。不过,这次射策你即使能拿下名次,也没用。卫皇后最宠刘乐,除非那个人开口,否则只怕谁也不敢让你走到天子面前。” “那个人?” “当今太师。”。 赵杏两眼放光,“霍侯,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 “我还没说完” “本侯知道你要说什么。” “亏我当初还不愿意连累你,你” “反正本侯绝不可能替你引见刘太师,即便让你见了,他也不会要你。” “为什么?” “你认为太师会为了你再次忤逆皇上?众所周知,咱们大汉朝的卫皇后就是天子的最后底线,即便是刘太师,亦是不能逼近。” 赵杏默默嚼着药丸,心里嘀咕着,怎么就,就不能逼近了呢?我怎么就不知道咱们这位铁打的皇帝,流水的皇后的刘彻兄台还是这样专情的主子。 便随口道,“哼,能有多底线,当年金屋藏娇如今不还一样长门买赋!” 第31章 意料之外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说完立觉不妙,心下一紧,转头去看霍光脸色。 不料,他只是一脸茫然,“什么金屋藏娇长门买赋?” 赵杏一怔,又惊又疑,只好咬了咬唇,大着胆子又问了句,“陈阿娇,陈阿娇你难道不知道么?” 霍光一头雾水,“什么人?你朋友?” 这下轮到赵杏彻底懵了?!这是什么状况? “怎么了?”清风见她神色游离恍惚,看了看她,霍光也一脸探究望过来。 “啊,……没事。” 赵杏错愕,心道,算了算了,管他汉武帝多一个老婆少一个老婆,反正和我也没关系,便敛了神色,只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那能不能求您老另外一件事,请你去牢里保释下惊云他们几?” “个”字还没出口,便听得马车外马声笃笃,她一惊,清风和霍光对望一眼,霍光跃到二人前面,帘子一撩,几颗人头钻进来,为首的却正是惊云,他肩上血红,皮肉也狰狞的翻了出来,看去比她严重多多。 他脸色极白,劈手将一物掷到她面前,却是一段乌黑的发丝,她顿时怔了,“这是?” “公主的头发。”秦霜是个平素就少言寡语的,回答的也是简明扼要。倒是他身旁的皇影有些忍不住了,埋怨道,“本来惊云大哥可以安全逃出来的,只是他非要去取了那女人的头发,这才被卫什么将军的给伤了……” 赵杏一震,去看惊云,他唇色青白,在秦霜的搀扶下坐下,紧紧抿唇不置一词。见赵杏一直盯着他,轻咳一声,“只当你说的,救济你了。” 赵杏怒,“这下被你害惨了,老子本来打算要与她言和的,说不定一来二去还能捞个公主做媳妇呢,这下全被你搅了……” 众人愣,霍光嗤道:“你不是要和她顽抗到底么?没个骨气的。” “嘻,那时不是性命攸关么?” 赵杏小声嘀咕,众人集体鄙视。 倒是清风抬手朝她头上轻敲了一下,道“你呀,何必去逗惊云,就你这脾气,哪天被人酷刑招之,也绝不会张嘴求饶。” 众人闻之,皆翻白眼,异口同声,“不信。” 赵杏笑了,注意力掠在惊云脸上,随口道,“对了,你老家是哪的啊?你老板雄霸呢?喂喂喂,偷偷告诉我,你不会是穿越党吧?” “胡说什么!惊云怎么会是穿越党!他有名有姓,是清河县白村人氏,只因家中遇害,才逃了出来,他功夫可好,那一身厉害的燕子轻功可不是吹的,你小子懂不?” 皇影急忙抢白,手舞足蹈,一副惊云是我偶像的自豪模样。 她随即看向惊云,问,“你既有真名真姓,为何不用真名,叫步惊云做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步惊云听起来更帅气?”惊云一字一顿缓缓回道。 秦霜、皇影二人也是一脸正气凛然,“我们入天下会之前,听那些穿越的人说书里讲,这世上白云……” “步惊云!” “对,步惊云,蝶蜂,是最厉害的。还有那什么秦霜、皇影、剑晨、无名等等,可是步惊云被他先占了,我就想秦霜,一听就是个冷若冰霜绝世高手的名字,所以就用了。” 皇影也抱臂,“皇影还和皇字沾边呢,肯定也厉害了,总比什么蜜蜂啊蝴蝶的大气,蝶蜂太娘了。” “聂风!” “哦,蝶蜂。” …… 众人一听绝倒,连清风也不觉嘴角微抽。 她遇到的人怎么都是二货? 人以群分,曼倩,她和他的圈子总是那么不同……赵杏哈哈大笑,心里突然便疼了,随之想起一个问题,国子监里,当时有人紧随着无声唤“张安世”,那是谁? 烟尘滚滚,马车消失在林道。 其后,众人在霍家别院住下,仍滞留长安,惊云三人也留了下来,几个年轻人大闹国子监,别说到天下会去考公务员了,能保佑着不成为国家·一·级通·缉·犯,就谢天谢地求神拜佛了,现下只能跟她混了。 说来他们这几个小鲜肉也确实厉害,竟然能在国子监中削下刘乐的头发。 别院中有个管事的叫老朱,霍光吩咐他照顾众人的一日三餐,便功德圆满顺利开溜了。临走前,对赵杏说,确定要走时,差老朱通报我一声,我来想办法安排。 其他方面他也没有过多限制他们,于是,第二天,清风和惊四人便分头行动,到处暗查兰若寺的具体位置。 赵杏则叫苦不迭,暗恨自己怎么就那么不争气,那天说完话后居然晕了,连正事也忘了问霍光:一是无声的身份,无声的身份绝对猫腻,说不定还来头颇大,她若是将他样子形容给霍光,应该能知道是谁。二是打探一下刘去什么脾气。 如此,半月飞逝。 这日早上,她方才醒来,门就被人一脚踹开,秦霜众人闯进来。 赵杏一脑黑线,娘啊,幸亏她比较懒,没有卸妆睡觉…… 美少年身上还带着晨露清芒的气味,想是一路急赶而归,脸上神色亦是严肃凝重,每人手手里不约而同都握着一卷布帛。 赵杏大是惊奇,夺过一张来看。 只见其上书写“射策放榜”四字。 她心头顿时一跳,这是……考试成绩单?紧张地吞了下口水,睁大眼睛瞄去,这……这第一名是……张曼倩! 她按住心口,此处仿佛霎时被什么掩卷而过。 想哭,又忍不住笑。 曼倩。 他果然是学霸啊,于万人中脱颖而出,他虽不爱她,但她没有看错人,不是么。 她满心欢喜,一时忘了其他,顺序看过,第二三名不认识,又看到第四名是桑弘羊,突然,数只手掌猛力按到一处。 “看这里!”清风没好气喝道。 她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然目光落到纸上几人指戳之处,她彻底愣住。 第九名:杜陵张安世。 她一懵,经过国子监那件事,她一直以为,射策榜单上必定不会有她名字。 可是,竟然有她名字,还是前十名!按西汉帝聘制,她有机会参加帝聘制最终的对策,由天子亲自出题,点出甲乙丙三名入朝为官。 不过听说,往年到最终其实真正出题的都是刘太师。 “哇!”她高兴地猛地站了起来,刚少女心爆棚原想娇呼一声的,骤然想起此时已是男子,未免被人嫌弃她娘,便顿了顿神色,继续坐立不动,心底暗爽。 呜呜呜,哈哈哈,苍天啊大地啊,到底是哪位这么有眼光的伯乐给了她这个机会?选中了她,还是说这是……刘乐引蛇出洞之计?赵杏心下扑通急跳,几个少年看她发呆,都去拍她。 连惜话如金的秦霜也笑道:“张安世,你乐傻啦?” “张安世,你该死的都惹上些什么人,竟连夏侯老十二也招上了?” 赵杏正待回他,一人掀帐而入,明显是厉了声音。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32章 夏侯十二 赵杏欲哭无泪,尼玛,这好歹也算老子闺房,你们一个两个怎么一点自觉性也没有?! 她万分幽怨地看向霍光,却在触及他眼底那一抹凌厉时铩羽而归,歇了菜,乖乖认栽。 不过……他怎么来了?还有,那个夏侯老十二是谁?抱歉,上辈子,她孤陋寡闻,只听过京城四少。 清风等人也是一脸问号,霍光狠狠看她一眼,已沉声道,“夏侯十二少在找你!” 找我?赵杏一骨碌爬起来,惊问,“这人谁呀?” “汝阴侯夏侯颇的第二个侄子,他说……你知道他。” 霍光神色复杂,带着一丝探究直盯着她看。 赵杏一怔,与清风对望一眼,旋即明白过来,竟然……玄衣男子竟然没有骗她?那为什么当日求见汝阴侯府时,管事的会那样说? “你怎么知道他在找我?”赵杏好奇。 霍光眸光一深,微微阖眸道:“我和……他都在宫里做事,他向我们说起这事,说他在找你……我便知道了。” “他官大不大?” “张安世,你能不能不这样现实?”霍光白她一眼,“你想找他帮你?哼,你也不想想,若是这朝堂之上,连本侯也帮不了你,又还有多少人敢插手你的事情。” “不过这夏侯老十二,他要是肯帮你” 赵杏本蔫了下去,闻言一个鲤鱼翻身,把清风几人吓了一跳,齐道:“你要不要这么现实?” 霍光眸光忽暗,直问赵杏,你们之间是否有什么牵连。 赵杏便将与玄衣男子的相识过程和盘托出。 霍光明显一震,沉吟良久,脸上讳莫如深,赵杏和清风等人心里也越是一头雾水,过了一会,方听得他淡淡道,“朝野之中,向来泾渭分明,一念之差可万劫不复,亦可贵极人臣,见不见他,你自己决定。” “身正不怕影子歪,何况,只是见一面罢了。” “这话赶考的书生个个会说,只权.欲面前,话别说太满……不过遇上他,也算是你的命道吧,人世间最风云变幻莫过于权门宦海,现在命运还在你自己手上,你待再仔细斟酌一晚,明早让老朱来告诉我最终回复吧。” 赵杏还打算多打听些有关玄衣男子的事情,结果霍光来去匆匆,说完便跑了,她根本没机会开口。 四个少年看着她,惊云道:“你要怎么做?” 赵杏按捺住心中激动,缓缓道:“怎么着我也要和人见上一面再说。” 兰若寺虚无缥缈,是否只是江湖上传闻还不确定。眼下任何机会她都得试一试。也许,还真能帮上什么忙也未可知。 对策之期便在三天之后。 听霍光口气,那十二少定是个能在刘去面前说上话的人。 她让老朱通知了霍光,霍光很快让人传来话,说夏侯十二答应见面,地点就在天香居。 赵杏好歹跟过无声屁股后面转悠过长安一阵子,她知道这天香居是长安城中最大的酒楼,地处整个长安最为繁华热闹的主干街道。 她原先对这十二少极为憎恨,想着要不是他,自己兴许就能见上父母哥哥最后一面。 然而,此时听闻他肯出来见她,心里却又是无比雀跃,其中隐约还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恐惧感,渐渗骨髓。难道真的是天生奴·性么,现在只是知道他能在刘去面前说上话已成这样,要是哪天真见了刘去本尊,岂不更奴颜媚骨? 霍光说,这位夏侯十二少公务繁忙,见面时间定在了对策前一晚,又叮嘱清风等人概不许尾随,因十二少说了,只见张安世一人。 这晚,天刚擦黑,赵杏便出去了。 夏侯十二果然是出手阔气,整个天香居二楼居然全被他清场,眼下除了赵杏,再无别人。 赵杏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外看去,此时烟火漫天,五色十光。街上人群汹涌,摩肩擦踵,似乎正奔着什么而去似的。 又不是什么节日,这些人这么急赶着是去做什么?赵杏心里一咯噔,想起当初在南阳郡,百姓围观她阳成家满门被灭时的场景……总不会又有哪家是什么穿越乱党吧? 忙抓了小二来问。 小二笑道,“客官怕不是本地人士吧。这是咱们长安一年一度的展销会,那西域商队来我们大汉卖货品赚钱银哪。” 赵杏一听,明白了。 这是大汉一年一度的盛事,曾在家时听老狐狸爹爹提过,说大汉经贸不发达,邻国西域楼兰国却是物品众多,商贾繁盛,时鲜瓜果,精美瓷器,布匹绸缎……历年在大汉一出没便销售一空。 而后,她欣赏完了长安夜空美丽的烟火,也见识毕了素以奢华而闻名的天香居,却一直没有等到十二少出现。 夜色微凉,外面人潮如昼,沸沸盈盈。她等了约有半个多钟头,等得一颗心浮上浮下,满城热闹繁华皆成空白,惟剩下一腔仓惶,这时才有人推门而进。 “张公子,我家少爷有事耽搁,现在还要在正阳大街稍作停留,请公子再等一等。” 来人声音冷漠,抬眼望去却正是当日玄衣男子身边的一个随从。 赵杏一听几欲要拍案而起,心中沸腾道,夏侯十二你个死人,迟到这么久,现在才派人来说。 “张公子可是……有甚不满之处?”年轻男子眼眸微睨。 赵杏顿时对狗仗人势这个词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却只是赔笑,“不敢不敢,你家少爷贵人事忙,应该的,应该的。请问大人你怎么称呼?” “奇松。” 那奇松说完名字,便离开了。 背后,赵杏咬牙切齿,了不起啊,老子还怪石云海温泉呢,你以为你黄山四大奇观啊。 她眼珠一转,也跟了出去。 她心想这那死鬼夏侯十二现在极有可能在正阳大街上看展销会,步子一转,果见奇松朝邻街而去。 奇松那厮很快发现她,回头挑眉看她。 她忙道:“呵呵,十二少那么矜贵一人,我看我还是不劳驾他来找我了,我自己去,自己去便是。” “随便你。” 奇松不咸不淡回了句,便拐进另一个路口。 赵杏朝他又捏捏拳头,跟了上去,下一瞬却被入目的灯火慑住。 多少年以后,只要想起这一晚蓦入眼帘的澜莹冬夜,心里还是会微微悸动。 夜幕深蓝,天上星河流转,流光滟滟,被姹紫嫣红焰火擦身而过,怦然明媚,恍若无数繁星摇坠,落成满天星雨。星光下,烟柳廊桥,碧波光影,轻舟摇晃,倒映着河岸上无数白驹雕车,香草美人,商铺林立…… 欢笑声,商贩的吆喝声,食物温甜的香气,女儿家身上香,千丝万绕,与密密匝匝处层层叠叠晃进了那盏盏大红灯笼之中……灯如昼,红纱透,夜色薄醉醺然。 她从前也看过烟火,可那时为响应党的号召保护地球,所谓烟火也只是三两而已,万不及此刻万分之一。这样繁华,倒像转眼春至,三月春花渐次醒,一路花开沉醉,绵延不绝。竟令人不禁心生错觉,情愿赴汤蹈火,也要守护。 又见这光影尽头,都归拢在前面一高台上。台上竹筐里一筐筐盛满了莹紫晶亮的葡萄,胡瓜,胡蒜,菠菜、扁桃…… 还有无数丝绸软缎,玲珑首饰,脂粉香料,各色瓷器…… 每样物品后面皆站满了胡人,面色傲然,颇带得意,这般货延整里,如此阵容浩大,目不暇接,极尽琳琅。 台下人群较放榜时刻更拥挤十分,麻麻压压,声息如荼,赵杏脑里唯剩水泻不通四字。 “张安世。” 一道声音忽而在不远处静然曝开。 不响,却如一水浇落心头,叫她激灵灵一颤,这声音,那天在国子监听过。赵杏一惊寻去,只见人群之后,灯火阑珊之地,数人环立,居中一黑衣锦服男子双眸浅,负手看着她。 第33章 敲头成癖 是他,当日玄衣。 两人对垒而望,她心怦怦乱跳。 没来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俗话说无欲则刚,她一想到,从今而后,自己的命运将被攥在此人手中。便瞬时软了。 他身旁站着数人,当日青衫男子,嫌弃他丑的倨傲少年,还有奇松与另外一随从。 可是…… 霍光却没在。 “喂,丑八怪,听说你最近在长安城很出风头?” 倨傲少年见了赵杏,上前一步,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眼角眉梢三分好奇,七分傲然。 他年岁看上去与赵杏相差无几,赵杏赶紧低头,弯下脊背,对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张安世见过小少爷。” “什么小少爷,我是……夏侯爷的第三个侄子,旁人都喊我叫十三少,比我二哥还多一少呢,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臭小子真是的!” 少年,傲然挑眉。 “是是是,见过十三……少。” 她继续低眉顺眼。 少年则十分不屑连翻白眼。 突然,脑门被人轻轻一敲。 她仰首, 是夏侯十二。 他脸上还带着笑意,那罪魁祸手也方方收回,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把纸扇,轻轻一晃,在手上左右交替着把玩起来。 赵杏斜了他一眼,“为什么打我?” “这不像你。我看着不惯。” 夏侯十二把玩着扇子。 “那小人应该是什么样?” 赵杏一怔,咬牙问。 “像我三弟这样,张牙舞爪,不可一世。” “二哥,你!” 少年一脸黑线,赵杏却是愣住了,一时有些错乱。 “呃,” 夏侯十二扇子在手里一敲,磕在她脑门上。这次更疼了些。 “嗯,声音不错。” 他眸光莹然。 呸, 这个老变·态,万恶社会的残渣,当老子的头是瓷器么。 可话虽这么说,他却是现下唯一能帮她的人,人,总是本能的趋利避害。 “十二少,你有所不知,小人打出娘胎便一直是这样谦恭纯良,你还待小人如何呢。” 她, 用袖子擦了擦脑门,继续躬身赔笑。 听得她说谦恭纯良,其余几人都笑了。 却见夏侯十二眸色一暗,拿眼扫了一眼赵杏,什么也没说。 只是,抬手对着赵杏脑门又是一个暴栗。 “嘶……” 这个男人是真的打她,好疼。 赵杏摸着脑门上热辣辣的一块,转身跑了几步,一时心中万分委屈。 不就是有事求你么, 不就是你有几分臭面子么, 我爹我娘都没舍得打我, …… 如今, 月圆当空,可这世间上却再没有了阳成昭信。 张曼倩说的对,那些年她之所以可以张牙舞爪完全袒露性情,无非是背后有一个疼她爱她的爹爹。 厌次县一隅,她爹爹就是她的避风港,她置身其中,无惧江上风雨,嬉笑怒骂,不可一世。 可是,此刻,她只能如此模样。 已经吃过刘乐的教训,她又如何还敢肆意表露性情。 这样一想,她摸摸头,又屁颠颠滚回了夏侯十二身边。 放低了声音, “那夜十二少遇刺之事,安世实不敢邀功。我知道,你们不过觉得我可笑,拿来闲暇赌趣最是不错。可是,你能不能帮帮我,替我向刘太师美言几句,当日得罪了公主,是我鲁莽。我……现下射策考了第九,我不求什么,只求帝聘上刘太师能给我一个公平机会。” “你现在害怕了,怕有人为了帮阿乐出气,将你从射策名次上踢出来?那你当初呢,何必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呵呵,真是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少年一声冷笑,眉眼满是鄙夷。 赵杏有一块像是被人揪紧,酸疼得喘不上起来,却自知不能辩驳,只是紧紧咬住唇,不再言语。 眼梢余光,却看见夏侯十二眸色幽深,不辨喜怒,这时却听到边上一直温然旁观的青衫男子,淡淡开口: “好了,三弟,就你话多,也不怕扫了二弟兴致。”又看赵杏,笑意薄薄,“张安世,我二弟到此是为来观览展销会,别的事,回头再说吧。” 他说着眼光瞥向奇松,奇松略略一顿,随之朝夏侯十二一欠身,恭恭敬敬道,“奴才这便和怪石为少爷开路去。” 赵杏心中微怔,还真有人叫怪石,不过已无心揶揄,感激青衫男子为她解围之余,一颗心绷得老紧,她不知道夏侯十二到底在想什么,会不会不高兴,要是不高兴,还会不会帮她? 似乎有风吹过, 赵杏觉得面上一寒,感觉有些……诡异。 原来是夏侯十二在把玩着手中折扇,扇子一摇,阴风阵阵。 靠,她终于不淡定了,心道大冬天还扇扇子,是病,得治。 “你在骂我?” 夏侯十二身上有股淡淡清香,他的声音琅琅在她耳畔响起。 啊…… 读心术? “没……没有。” 她笑眯了眼。 “不如这样,你去替我开路,若能办成,我便帮你。不过,这不算在你对我救命之情上,以你的性情,将来必定闯祸,这个就留给你以后保命用吧。” 夏侯十二微微眯眸看着她,琥色眸中,竟真流淌着细纹笑意。 赵杏目瞪口呆, 眨了眨眼,安慰自己方才一定是她眼花……他会这么好心?打死她都不信。 陡然间,她想起了那些他对付痴心妄想穿越女的“非常”手段,身形猛地一抖,莫名的有些怕他。 余人似乎也颇感惊讶,连一向肆意的夏侯三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惊疑问,“开路,怎么开?这水泄不通的,莫非施展轻功嗖嗖嗖那样挟着二哥飞过去吗?” 无故被人夺了饭碗,奇松和怪石脸上都不好看。 赵杏愣了, 骤然反应过来,心道,嗖嗖嗖,嗖你妹,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青衫男子却笑着看她,“你曾救过我二弟,必定武功了得,想来这对你也并非难事。” 她垂下头,欲哭无泪,“我……不会武功。” 她说着眼光从夏侯十二脸上飞快觑了一眼, 乖乖, 夜色下却见他眼里涤荡着温暖波光,意味不明的笑着看她。 她小心肝一阵乱跳。 真是好看,和张曼倩一样好看。 随即环顾四周,目光一闪,忽而来了点子。 “你等我下。” 她冲夏侯十二说了一句,转头跑进了一茶铺,摸出一锭银子搁在空桌上,道,“老板,你这茶壶,我买了。” 那卖茶老汉还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她却已提了满满一铁壶开水晃荡着朝众人跑来。 众人一脸错愕,尚未来得及反应, 她倒扯开嗓子,向周围喊道,“哎哎哎,这一堆金子是你们谁掉的啊?” 她这一喊,高台下倒有半数人刷刷转过身来,她立下将滚烫的茶水往地上一浇,地面顿起嗤嗤青烟。 人群中立刻有人骂:“他娘的,哪有黄金,不要命的疯子!” 彼时,她已冲到夏侯十二身边,一把拉起他的手,喊道,“闪开闪开,烫死人的滚水来了!” 这一下,人们急急往旁侧退避,转瞬间,她拉着夏侯十二杀进第一排。 人群厉声咒骂,夏侯十三几人方才见势不对,早跟着奔了进来。 赵杏只听到夏侯十三危颤颤的声音道:“张安世,你完了,你居然敢冒犯我二哥……我二哥是什么人,岂是你能碰的,再说,我二哥有洁癖……” 他是说,她非礼了夏侯十二? 赵杏大受惊吓, 眼角偷偷一瞟,瞟向了身侧被自己紧紧握住的那只修长而美的手。 第34章 斗米折腰 夏侯十二的目光同时投过来,薄皱眉头,盯着二人交握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掌心烘热微烫,男子的气息穿透而来。 她慌张张抽出手,回头解释,“喏,你们看到了,他连试图反抗都没有,我们明明就是你情我愿……” 夏侯十三一怔,夏侯十一等人也呆了。 许久,才听得边上夏侯十一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接着,赵杏头顶又挨了一记,微疼。 她看向始作俑者,吹了口气,敢怒不敢言,嗯嗯,她的未来饭票就握在这个男人手上。 所以……老子忍。 夏侯十二却没再搭理他,眸色一深,仰首朝高台看去。 有风带过,她嗅到他身上微醺的草木香气……似有若无,淡淡飘来,浮游鼻端。 像是,冬日早晨湖上雾蒙蒙的一片湿气。 赵杏微微出神,才终于明白,为何每次都会将他和张曼倩联系到一块,因为二人,都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剑指天下,苍劲如松。 哎呀,又想起张曼倩了。 只不过是看到一个和他有些相像的人罢了,竟如此心生旖念。 若他朝,他肯施舍一分半点柔情,她岂非,心甘情愿折去命中十年八载光阴。 彼时, 高台上金白澄然,只听几人欢笑,接着便有数十银白之物抛下。 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 一颗银元宝结结实实砸在了她脚边。 赵杏一怔,朝上看去。 “你们这些大汉的哈巴狗,这是我楼兰国可怜你们的,快快快,拿了钱赶紧滚吧!” 高台之上深鼻阔目的楼兰人嗤笑着, 讥讽之声不断溢出, “瞧瞧,这号称泱泱大国的汉都却是个什么样,一国之京都,居然满地乞儿流丐,可笑,可笑!” 他们话音尚未落地,高台之下,一群穿着破烂的男女便从人群窜出,俯身上前疯抢地上抛下来的银两。 当然了,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谁不想沾一沾。 这时,连着附近好几处的流浪汉已经老弱病残都闻讯而至,那情形活像猫儿嗅到了鱼腥味。 疯狂抢钱中,那些人你争我夺,大打出手。 年轻的自然占些优势,年纪大的,以及妇女儿童就只能被撞到边上,眼巴巴看着,望而兴叹,眼神里遍布贪婪。 大汉王朝历经汉高祖、惠帝、吕后等人,本已在农业上大有所成,文景两帝相继即位后,更是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采取了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措施。 至此,到汉武帝本该是农业大国,奈何武帝雄心颇大,穷兵黩武。 不过十数年, 长安米价一路水涨船高,以至达到斗米千金之势。 汉武帝信奉枪杆子里出政权,他的铁蹄已经最大程度上的使邻近诸国臣服,然而实则已经是外强中干。 俗语云,民以食为天,外则即使大批军粮供应前线部队,战前也依然军粮短缺,加上西域匈奴等邻近多国沆瀣一气,利用地理优势,以本伤人,大汉粮仓已几近弹尽粮绝。 而内则,几多郡县百姓浮尸饿殍,为官做商者又从中牟利,民愤积攒已久,随时爆发。 朝堂上,也是分为两派,一派以刘太师为首的保和派,主张先稳住民心,暂时拉拢楼兰匈奴等国。 另一派,则以右扶风汲黯为风向标,鼎力支持帝后的英明决策,赞同与邻国开战,一劳永逸,绝无后患。 她仰着脑袋,掀着眼皮望了一眼夏侯十二。 他一言不发,看上去面色平静。 方才第一个说话的那楼兰国男人,此刻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众人,神色轻蔑。 他看上去年纪也不过四五十左右,身堂体阔,胡须茂盛。 可眼底划过的那一丝阴沉诡异,却叫人不禁气闷。 他衣着打扮较身后众人更华丽些,想来应是那群人的起头人。 随着他背后十几个楼兰商贩一阵哄笑,人群中有个人看不过眼,站出来,愤愤而指道, “谁稀罕你们楼兰小国的臭钱,你楼兰国尚不敌我大汉万分之一,如此招摇过市,竟不觉可笑!” 高台上那起头人脸上油光一浮,阴阴冷笑, “小国?可偏是我小国所产的万倾白米,却是你们大汉子民所巴望不到的!好呀,既如此,那么今夜,就谁也别想用大汉的银钱来买我楼兰国的白米!我倒要看看你们大汉的子民,日后如何摇尾乞怜?” 他说完翘唇一笑,扬手又是撒花般掷下密密楼兰银钱。 人群又掀起一阵狂潮,你推我挤中,竟也有十数个普通百姓混了进去,弯腰捡钱。 “真是的,你看这些人多嚣张,曼……” 赵杏不禁怒了, 转头,手往旁边拉去,直待那股清清浅浅香气溢进鼻间, 她一惊,生生将那个未出口的“倩”字硬吞回去, 脸上一麻, 妈蛋, 她真丢人。 说着便欲将伸出去的爪子默默缩回,不料……手上力道一沉,爪子已被紧紧攥住。 难道夏侯十二方才听出来了? 干嘛, 握个手,握得这样撕心裂肺, 狗头太师,你要伺机报复,辣手摧毁了老子的手? 他掌心, 一层薄茧, 贴近时,微微刺疼。 这样的手和张曼倩自然是不同的,张曼倩是温柔的,犹若满城月光,十里寒霜。而他,却像是太阳,一团火似的,箍得她手生疼之外,竟也像被火烤了般发烫。 赵杏脸上发热,想着赶紧挣出来,却又迟疑着不敢下手。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太师的手也挣不得啊。 泪目。 她悄悄朝夏侯十二望去,两人袖中手紧握,夏侯十二却仍旧没有看她,只眼眸微眯,望向高台,目光如镜,沉古淡然。 “烦请诸位都将你们手上捡来的银子放回原处,在下,愿双倍奉还。” 突然, 一道女声从人群中缓缓传来,声音极美,出谷黄莺。 长安的街头上,那女子一身男装也依然美得不像话。 她目色高洁, 赵杏叹, 不愧是张公子的女神。 果然, 再看 她身后站着无声,还有……张曼倩。 赵杏心头霍然一震,呆立当场。 眼梢瞥见张曼倩看她的目光,如月色般缱绻。 她到底是什么人? 第一次见她,她是张曼倩的洛河神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一张画像, 已胜过她与他,几度春秋为伴。 第二次, 她与刘乐一处, 刘乐已是美人,她更风华万千。 第三次, 无声和张曼倩, 居然都站在了她身后。 绿叶衬红花,如斯刺眼。 也许是她心中妒意太重, 眼光也变得凌厉, 她终于注意到赵杏, 几乎当即便转头朝她看来,眸光中缓缓顺过一抹温善笑意,却又随之定住,叫一丝惊讶取代。 她微微阖下眸,这一细小动作很是微妙。 赵杏不傻,知道她必定是已发现夏侯十二等人……这群官二代富二代绝逼一早就相识。 果不其然, 其后,无声和张曼倩也看了过来,眸色亦是微微闪烁。 哪怕曼倩并不在乎,赵杏仍是心下一紧,想也不想便要挣脱夏侯十二,却发现手中已空。 刚刚一握,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此时,所有人都在往台上看着,连夏侯十一等人也未曾留意,此刻他正和无声打招呼,薄薄笑道:“夏侯一家过来看看热闹,大人和阿陶姑娘呢?” 无声目光淡淡掠过她,笑道:“无声携友亦然,见过十二少和两位少爷。” “无声兄,待阿陶姑娘了却此间之事,你我再聚如何?” 夏侯十二亦一笑而回。 张曼倩微微一揖,一众显赫权贵面前,依旧举止不卑不亢。 这时,阿陶朝他们方向福了福身,旋即走近那群乞丐。 此前人们对这群乞丐心存怒愤鄙夷,无不掩鼻走开,这位阿陶姑娘眼中却无半分鄙夷,像是带着一丝怜悯,只取了腰间钱袋,递给了乞丐中为首的一个青年。 楼兰领队冷眸看着,也不恼怒,双手环在胸·前,看去倒饶有几分兴致,末了,往怀中一掏,竟又是一叠银票掷到地上。 阿陶微微蹙眉,众丐本已停止抢夺,去分她给的银两,瞬下又陷入疯狂恶战。 “你们可有一丝羞耻之心,这钱捡不得!” 人群里有人抢上一份,也有人厉声对众丐怒吼。 阿陶看一眼领队,高声道:“诸位,方才有人说的不错,此已是公然对我大汉侮·辱,以本伤人,难道我整个长安大汉子民还抵不过对方一人?在下能做的是竭尽所有,诸位只需捐赠一文半毫给这帮苦难人,已可集少成多。” “诸位,饿死不食嗟来之食,人生天地间,讲的就是一个气节,万不能为斗米折腰。” 第35章 观音姐姐 她说这话时, 看了眼四周围堵的众流民乞丐, 神色默默, 转而探手入怀,取出一青玉簪子,俯身款款,搁置地上。 赵杏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簪子定然价值不菲。 果然, 周围惊起一声讶叹。 高台上那楼兰国的领队眸色一动,狠戾地盯向阿陶。 他旁边一个衣帽鲜然的老者突然凑到他跟前,低语了几句,不知所言是何。 接着, 那领队眼色稍顿, 从高处远远望来, 直接越过阿陶瞥了眼一直安然旁观的无声,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下,像是忌惮,随后,又仰脖高声一笑: “瞧,这场面多感天泣地,你们大汉子民果然是上下一心呀。不过,今日魏某还是输的不服气。一个泱泱大国,竟以千人之力与我楼兰一小小商贩相斗,呵呵,也罢也罢,魏某就先撤了,不打搅你们劫富济贫,劫富济贫!” 他话音刚落,高台上众楼兰商贩便开始逐一收拾货物。 人群中浮动起一丝雀跃, 但很浅。 魏领队之言,一针见血,戳破了无人敢说的尴尬。 其后,人群中还是慢慢响起了一阵掌声。 当中,一些衣衫华贵的翩然公子,更是遥遥的朝阿陶点头,目光注满欣赏。 亦有些人落在掌声之后,神色黯然,为今晚没有买到白米而发愁。 从道德的至高点上走下来,大家都是凡人,柴米油盐,凡俗烟火,无一不紧,无一不重。 那些流民乞丐分好了银子,还不忘围上来,冲阿陶神色微赧,感激道,“姑娘真是观音娘子在世,今儿要不是姑娘,我们只怕又要挨好长一阵饿呢。谢姑娘大恩了。” 阿陶听之,容色一凝,神情微僵。 百姓里, 有数几公子看不过眼,愤愤道,“国之蛀虫,国之蛀虫啊,你们个个有手有脚,为何非要去做乞丐,丢尽了我大汉朝的颜面!” 更多人随声附和,言辞轻蔑,“颜面,他们哪里还懂得什么什么叫颜面?呸,这等人早没了尊严,枉配为人。” 偏角之地, 光影幽暗, 十几个老弱乞丐被方才那一群青壮的乞儿推到一边,瑟缩着,迟迟不敢上前,只是眼神渴慕,枯黄的眼睛紧紧钉在地上那堆再无人问津的楼兰钱币上。 那魏领队并不屑拿回,有个破烂妇人搂着个五六岁的小乞儿,小乞儿伸手要去捡钱,却被妇人朝手背上轻打了一下,红着眼睛死死拉回,小孩不依,龇牙咧嘴,转身撒泼往母亲身上锤了几下,最后,只是徒然地盯着台上白花花的大米看,巴巴地吮着手指。 赵杏轻轻咽了口唾液,朝张曼倩看去,他正跟在阿陶身后帮忙为乞丐分钱,唯恐他们一个分钱不匀,再生事端。 事既半了,无声他们先朝这边走来,与夏侯十二等人汇合。 这几位夏侯家的世子很是低调,方才夏侯十一与夏侯十三前去施放银两时,也并未多施显耀身份,而夏侯十二,则一直沉默,唇角紧绷。 他这般严肃,倒令赵杏不禁有些怯怯。 她摸摸自己的瘪钱袋,终于一掀衣摆,信步走过去,对台上魏领队道:“我买粮。” “呵,莫非这位小哥没听明白魏某人的话,今晚,你们休要拿大汉的钱来买我楼兰的米,纵是黄金千两,也一粒不卖!” 魏领队唇角一斜,气焰甚高。 赵杏也不说话,俯身将地上楼兰银一点一点捡起来。 “喂,你在做什么?” 背后,数名大汉气血男儿厉声斥道。 赵杏充耳不闻,直起身,将楼兰银递过去,再次申明, “领队的话在下听得很清楚。不过我还是要我买粮,来,请秤三斗米,谢谢。除非领队认为这楼兰国的钱币,它配不上这数斗白米?” 魏领队神色一变,上下打量她,冷冷道:“米给你,你倒是放在哪?”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赵杏外袍一脱,摊铺在地,笑道:“就这儿,谢谢。” 人们刚刚还纷纷怒喝,彼时已是默然。 一衣衫陈旧的书生,也助她捡起边上的剩银,放到了袍中白米上,包好打结,递到妇人面前。 那妇人怔怔看着,半晌,怯怯道:“这东西我们不能要,原先家里光景稍好的时候,这番道理也听得学堂里夫子讲过,做人要有气节,万不能为了……为了我们,而丢了大汉颜面。” 赵杏一笑摇头,侧身看向阿陶的方向,扬声道: “是,你们接受了楼兰国的白米就是丢了我大汉朝的颜面,不过,我倒想问问,若你们他朝饿死亦或流浪街头,难道就是为大汉添光?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天,之所以造成今日的局面,何尝不是当政者的羞耻?况且,这孩子呢,观音姐姐,我只知道,对他来说,饥饿比什么都大!” 她说着略一迟疑,终是问妇人道:“嫂子见谅,请问你家夫君呢?” “公子是问妾为何沦落至此吧,”妇人苦笑,“妾夫君早逝,妾身有眼疾,虽勉强能视,终无法耕田针织……” 赵杏转看向人们,低低一笑,道:“这些人确实丢了国家颜面,他们中有好吃懒做的,也有可恨之徒,更有骗者,只是亦有……” 她连忙收口,吞了下面的话,以至于大汉该给他们发发保障什么的更是不敢提……前车之鉴呀,今晚她一时妒性犯了,差点又惹祸! 除去无声眼梢依旧带笑,余下她认识的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人群里,不知谁倒抽了口凉气,赫然间,却亦是无人再说什么。 阿陶微微苦笑,走过来道:“张公子责的好,是我疏忽了。” “只是事关国政,安世君不宜多说,尤其是于楼兰人面前。安世之才,不该折在法场或是今日,莫非……莫非公子还不知道其实十二少……” 最后一句她压低了声音,却又蓦然煞住。 赵杏一怔,忽见地上三道影子,她一惊回头,夏侯十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过了来,便立在她身侧。 他目光幽沉,如被墨泼,浓深的让她有些惊惧。 她说的是大汉,也是……刘彻和刘去汲黯那样的重臣,这男子是在刘太师面前能说上话的交情。 她随之一愣,却是他并无责她,只看向无声道:“无声兄,事既已了,换地喝上数杯,如何?” 无声笑:“无声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唯恐扰了十二少与张公子雅兴,无声还是带阿陶姑娘和友人先回罢。” 夏侯十二看了阿陶一眼,阿陶微微低头,他一笑,道:“阿陶姑娘居所与夏侯十二相近,由夏侯十二来送更为妥贴,再者,也想和无声兄身边友人认识认识,一顾已是一表人材。” 无声眸光微深,却没说什么,一笑点头。 张曼倩颔首答谢邀约。 众人在人们考究的目光中离开,那妇人领着孩子千恩万谢走了,那些赵杏交予他们手中的楼兰银谁也没有再提,这钱,可到钱庄兑成大汉钱币使用。 赵杏摸摸那孩子的脸蛋,隐约看到魏领队向这边看过来。 她无暇去顾这楼兰人,只想问夏侯十二一句“你不是个记仇的爷们吧”,她严重怀疑他会反悔帮她,只是他既邀了无声等人同行,她现下向他要保证似乎又不合时宜。 他和无声的关系只怕不似表面平静融洽,无声方才的话中分明有回避之意。 无声,可恶的小声,不知道是什么牛人! 夏侯十二亦是。 他这人似不萦牵什事,对阿陶却看在眼里,对曼倩也甚感兴趣。 这认知让她有丝高兴,虽说阿陶似乎是好女子,方才甚至出言提点她,但张曼倩喜欢她,她就……不喜欢她。 呀,赵杏你个小气精。 一众人往天香居酒楼方向回走,她埋头想着跟在夏侯十二背后,突然脑门一疼,她愕然看向前方敲脑门成癖那人,“喂,你干嘛又打我?” 那人下巴微仰,“你在笑什么?” “你背后长眼睛了?” 赵杏惊吓不小,他前一刻明明还在和无声谈笑风生,几人说起了卫皇后寿辰怎生置办,突然就转身打她,靠。 第36章 天降“狗血” “你一个人在那傻笑,满大街的人都看到了,还要我来看?”夏侯十二说着又抬手在她脑门上嘣了声,“还有你光穿着一件单衣,傻了么,也不知道冷?” 赵杏一窘,瞪他,你才傻了,大冷天还拿把扇子。 她方才光想着耍聪明用衣服给人家装米,却忘了她穿着一件单衣确实不合时宜。 果然,周围人都在打量她,她一回头,眼梢瞥见夏侯十三正对她做鬼脸,脸上笑色夸张。 张曼倩也和其他人一起朝她看过来,唇角轻扬,只是眼底并无嘲笑。 赵杏咬咬牙,看了看这两个夏侯家的奇葩,蹦出三个字:“我耐寒!” “死丫头,你这叫什么,烂草无瓤!你今儿要是跟了他去,明朝还不知有你多少苦吃呢,你可对得起自己!” 突然,从前面传来一道极其尖利的骂声。 只见,灯火摇曳处,停着一顶墨青软轿,轿子旁站着男男女女十数个人。 站在正中间的是一个容颜秾丽,胸脯雪白的年轻妇人,年约三十上下,刚才的声音正是她发出的。 在她对面,一群壮汉硬拽着一位姑娘,姑娘发色漆黑,身材纤瘦,腰肢盈盈不掬一握。加上一身素衣如雪,柔弱可怜中又带着几分霜雪的傲气。 好一个楚楚美人! 赵杏心内感叹,夏侯他们以及无声等人也同时被声音引过去,脚步前移。 “芳姨,求求你,你放我走吧。我和柳生是真心相爱的。求求你看在我替你挣了那些钱的份上放我走吧。” “狗屁,什么破真爱!老娘十来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这个柳生先不说他穷困寒酸,就算是人品,他又有哪里值得你这般蠢钝的,他一个书生,不去好好读书学人考功名,倒也和人家显贵公子哥学,来这烟花之地,你以为他是什么货色!” “不是的,不是的,霜儿,我对天发誓,我对你是真心的,为了你我情愿去死!”人群中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被一众大汉钳制着,犹自探出头来声嘶力竭争辩。 赵杏皱了皱眉头,丫的,忒酸了吧,小哥,难道你是琼摇奶奶她关门大弟子?她心内一笑,却怔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女子……她见过,那晚她去西风楼找无声时,碰到过。 唉,可惜了,好好的一朵鲜花,可惜没长眼睛。 “呵呵,可笑!我芳姨手底下千百调教的姑娘,岂是你一个酸腐书生便能带走的。”芳姨对着柳生厉声喝斥了一句,转而看着白吟霜语气陡然软了下来。 “何况,霜儿,你要知道,今儿要你的贵人可是得罪不起的主,长安好多显贵也还忌他三分呢。就算是芳姨求求你,你就去吧。” “芳姨,可是我……我既然已经答应要与柳公子做夫妻,又怎能再去委身他人?” “哼,夫妻?什么夫妻?他吃穿用的一切开销,甚至连你赎身的银子都是你倒贴去的,这样的男人,你以为你和他能做得了长久夫妻!你要实在要走也行,除非你们再交出三百两银子来。” “芳姨,你明知我钱财已尽……” “霜儿,我……我这还有我柳家祖传的银镯子一只,我今儿为了你便舍了去!”柳生忽而从怀里掏出一只银镯子,神态慷概激昂。 “呸,就你这破烂玩意还祖传的呢!想用这个带霜儿走,做梦!”芳姨毫不客气夺过柳生手上镯子,啐了他一口。 “芳姨,别,你将那镯子还给柳郎,那是他家传之物,他从不肯施人的,我……我这还有支金钗你拿去,求求你,将镯子还予柳郎。”白吟霜在浑身上下一阵摸索,拔下头上唯一一支金钗欲递给芳姨。 “你,你这摆明是在讹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旁的姑娘赎身都是几千两,怎地偏偏霜儿就要两万两!” 柳生见此,气急,猛一用劲,冲过去,拾起白吟霜落下的金钗,抓在手中便要向芳姨胸口刺去。 却被身后几个壮汉抓住,一阵痛打。 芳姨眼色一利,劈手甩了他一个大耳光,怒斥道, “呸,就你这样的人,也配带走我的手底下的头牌姐儿!你光知别人是几千两,难道你就不知那是残花败柳的价,霜儿还是个骨朵儿,又才艺双绝,长安多少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两万两?两万两已经是最底线了。” 说着,使了使眼色, 接着,便传出了柳生杀猪般的惨叫声。 “不要不要打啊,芳姨,你若是再打他,我就自尽与此。这样,你也同样回不了那位贵人!”白吟霜眉间闪过一抹决然,说着便欲自我了解。 芳姨估计也是了解自己亲自调教的丫头,红唇紧抿,气得眉头直跳,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 “霜儿,芳姨知道你是个有气·性的,但你也不必拿这吓我,老娘不吃素,你若敢死,你前脚一死,我后脚就将这男人一节一节剁碎了喂狗,不信试试看?” 白吟霜听此,眸中雾气腾腾,想来也是十足信了芳姨的话。便不敢寻死,只一个劲地哭,以头磕地,连声求饶, “我求求你,芳姨,你放过我吧。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好不容易碰上个柳生这样真心爱我的,若是不能和他一起,我是生不如死啊。” 柳生一听白吟霜提出死字,猛地一惊,连忙出声朝她叫道,“霜儿,你千万别死!千万别死!” 又在芳姨看过来的犀锐眼色中,低了声音,方颤颤巍巍补了一句,“你别死,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不能没有你。” “少他娘的放屁!实话说了吧,今儿霜儿她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言罢,便令一众壮汉拖拽着白吟霜要往软轿上放。 “柳生!” “霜儿!” 一时之间,哭声震天,天雷滚滚,活脱脱一出被法海硬生生拆散的场面。 赵杏冷眼看了半天,实在受不了这个腻歪劲,便准备出手解决了这件事。但又一想,今晚她已经惹过一件事了,要是再管这茬,会不会又惹出什么祸事? 正纠结间,旁边阿陶已经看不过眼,抢先喊道,“停下!” “天子脚下,焉能容你们这群人逼良为娼!”阿陶说着上前一步,走到芳姨面前,瞥眼看了看白吟霜和柳生,义正言辞道,“是不是三百两银子?我替他们付了,你立即放人。” 她说着便往身上掏钱,却在手指往衣衫上摸了一圈后神色微窘,她身后众男子连忙纷纷递上自己的钱袋。 张曼倩站在众人之后,也掏出了钱袋,顺着掉了一样东西出来。 赵杏看见,只觉得心口一窒,酸涩难当。 阿陶朝众人袅袅一俯身,最终欠身取了奇松替夏侯十二递过去的银子。 芳姨自是不肯,无声便出言笑道,“我们虽也不知你的那位贵人究竟有多贵,但是鄙人和几位朋友恰巧与京兆尹杨守敬大人认识,若此事上交与杨大人,你待会如何?” 芳姨长年在长安摸爬滚打,自然惯会察色识人,闻言眼色一颤,旋即眼风一扫,竟一句话不说放了白吟霜柳生两人。 柳生和白吟霜互相对望一眼,又转身朝阿陶和余人长长一揖,那柳生看不出还是个很有腔调的人,非要问出阿陶的姓名地址,口口声声道这钱一定要给姑娘还上。 阿陶看夏侯十二一眼,夏侯十二微微颔首,她于是笑答不用客气了,希望他来年高中。 无声笑了,看她,“好了,阿陶,你看你今日出来光顾了做好事,也快饶过我们吧,走,前面可不就是酒楼吗?” 阿陶歉意一笑,却冷不防被人一推,踉跄之下,却发现竟是那个黑胖小子张安世。 慕容十三估计也是看不过眼柳生的软弱窝囊,手一动,便要去掐那人,却手一错,掐到了赵杏身上。 赵杏本来就不爽,哪里还能受得了这欺负,便暗暗反击了回去。 却不料,她力气太大,两人力搏下,慕容十三敌不过她先松了手。 结果,她一回弹,手将阿陶推了出去。 她一囧,还未来得及解释, 夏侯十三却是来了劲,又使坏猛然掐搡了她一下。 另一边,阿陶再次被撞了出去。 “张安世,你在做什么?快给我滚过来!” 今晚上,夏侯十二头一回,微沉了声音,眉头轻皱。 另一边,张曼倩睇了她一眼,眼色冻结成冰。 她杵在原地,也不想去解释了,夏侯十三刚才掐得很用力,她身上火辣辣的,很疼。 可是这一切,都在她眼光落到张曼倩偷偷藏进袖口的那一样东西时,变得微不足道。 张曼倩手中,正是之前阿陶所捐赠的青玉簪子。 第37章 矫情发作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阿陶无碍的,十二少,你莫怪他。“阿陶连忙回道,又微笑着朝赵杏一欠身,”可是阿陶今夜哪里冲撞了公子?若有,阿陶这里先赔不是,望公子原谅。“ 她此言一出,众人看向赵杏的神色都带着几分鄙夷。 这些官二代们都是什么眼力劲,今晚谁瞧不出是赵杏有意针对阿陶。当下,只觉得她作为男人竟如此小肚鸡肠,尚不如阿陶一女子识礼大方。 赵杏自然看出众人想法,愈发胸闷,低头望着脚底下那一大块青石砖看过来看过去,就是不开口回阿陶的话。 哼,我就小气,我特别小气。 阿陶果然修养极好,见状脸上也并无不快,只是大度地莞尔一笑,再不言其他。 背后无声冷眼看着,低叹了声,终于冲赵杏道,“安世,既然你当日肯叫我一声大哥,不如今日就听大哥一言,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去酒楼吧,十二少他时间紧。“ 赵杏顿觉歉意,想要说“好”,结果右边抬起来准备挠头的那只手,却被张曼倩扣住。 她一怔,方才想明白,右手抬起的方向正对着阿陶。 赵杏苦笑,原来如此。 只是,张曼倩一向行事内敛,自律严谨,为何会在人前这样做? 还是,他就真的那么……那么的喜欢阿陶?为她不惜当众暴露自己的心思。 阿陶、阿陶,一家女,百家讨。 阳成昭信,张安世,一个恶女,一个胖男,唉,注定了她要情路坎坷,倒霉透顶! 她缓缓看向将她手腕扣住的张曼倩—— “张公子请听十二少和无声兄一言吧。” 赵杏的心缓缓往下沉……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男人, 与她曾有着婚约之言的未婚夫, 她倾心爱慕他多年,他此刻却为了阿陶待她眼色如冰。 旁侧阿陶眉心微蹙,面上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并未言语。 赵杏无奈,只好信口解释道:“我就是想找柳公子说两句话,阿陶姑娘她……她挡着我了,所以……“ 反正,她照实说,也没人相信。 无声淡淡哦了一声。 张曼倩看着她,眸深如潭。 末了,松了手。 其余众人眸中再次掠过一丝鄙色。 反倒是夏侯十二没再言语,只目光中闪过些警告意味。 赵杏微怵,暗暗咬唇。 柳生忙道:“不知公子有何话想与柳生说?“ 有话想与柳生说,本来只是她情急胡编的理由。不过,现下她倒是真的想要问了。 她先看了看边上娇滴滴的白吟霜一眼,斟酌了下,道,“若我问的话唐突了姑娘,姑娘可千万莫往心里去。” 白吟霜一怔,脸上惊疑交错,但出于礼节,仍是淡淡笑道,“好。” 赵杏因自身条件,外加上跟老狐狸学的三两下化妆技术,令她扮起男儿倒不曾令人生疑过。可她身量毕竟不高,女子堆也只算中等,万比不上柳生身高,故微微仰头,认真道:“柳生原来可有过真心喜欢的姑娘,可也曾对她好过?” 柳生竟僵了半晌,方一睇白吟霜,支吾道:“我在遇霜儿之前,确实是有过一个青梅发小的未婚妻,我……我原以为她会是我的佳人,自然便对她好,可后来我与霜儿……霜儿才是我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所以就……“ 赵杏心底一空,抬头看了看众人身后墨色微澜的夜空,认真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也会遇上更多更好的姑娘,她们个个都比白吟霜要聪明、漂亮,也知书识礼、家世显赫、知情识趣……她们又还都是你喜欢的模样,那时,你要怎么办?像抛弃你未婚妻一样,不要白吟霜了吗?” 柳生一下愣住,白吟霜亦是微变了脸色。 “我说,张安世,你个大男人矫不矫情?小爷家中女人多了去了,全都喜欢,各种风情,何须考量这许多?一并要了便是。”夏侯十三瞥她一眼,不耐道。 阿陶此时微微敛眸,淡淡道:“公子倒是问得好。只是、只是……这人情总是如此,喜新厌旧是人之本性,但阿陶想,那责任道义总是在的,至此也便要论一个‘最’字了。谁最得心,便最爱。” 赵杏侧身看着她,有心反驳,嘴唇嚅动,却说不出什么来。 妒忌是一回事,道理亦是一回事,阿陶所言似乎……并无不对。 对于伴侣,若说拿之来炫耀,男人和女人最大不同的地方,前者炫耀的往往是数量,后者炫耀的大多却是时间—— 我有过多少人和他爱我许多年。 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可现在听去,似乎是。 张曼倩在她背后,没有出声。她很想看看张曼倩的神色,却再也不敢妄动,怕叫人看出什么。 四下突然一时静了。直至她身上被覆上一件袍子,犹带清香温暖。她一愣,这温暖让她觉得自己快冻僵了,看去,却是今晚甚少说话的夏侯十一。 他穿一身洁白单衣,轻声道:“十一不知安世在想些什么,只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大抵没有什么从一而终的想法,有的亦只是哪些是玩玩而已,哪些可以挚爱守护。” “我……早逝的爹爹对我娘亲就是。” “我亦会。”一直没有答话的柳生突然回了她。 夏侯十一却淡淡一笑,“安世莫怪十一直言,那是他们没有这个能力罢了。” 赵杏心头一跳,又看向紧紧咬牙的柳生。 夏侯十一笑道:“好了,我二弟明日事情诸多,也是时候该回家了。安世还是听你无声大哥一言,往天香居去可好?” 柳生和白吟霜见状告辞。这时,有数个西风楼的姑娘奔出,偷偷掖掖地将几个小绣包塞给莫愁。众人明白,必是些许救济银两。 白吟霜含泪拜谢,最后看向安世,“一个优秀的男人,不可能没有过去。只是,过去的终究是过去,若没有她们,他如何能识得我的好?至于将来,若是她爱上那人好于我,那便是我配不上他。若不是,他又岂会抛去我?“ 她顿了顿,又丢了一句,“最主要的是,爱了便爱了,若还能计较这么许多,也不是男女之爱了,倒像是做买卖。一手钱一手货,提前验好,假一赔十。” 赵杏一怔,微微冷笑道,“那便等四五十年后,让时间来见证你们的爱情。” “为什么?” “因为,那时他已经老得不能动了。” 赵杏拉拉身上袍子,吸吸冻出的鼻水。 白吟霜脸色一红,与柳生再拜众人离去,再不理会赵杏。赵杏却犹自在她背后低低嘀咕:“你既是善曲,难道就没听过,自古痴心姑娘负心汉啊。” 她这模样看上去有几分痴意。 阿陶看几名男子目光依旧沉稳,却已各自别过头,心下叹了口气,明白大局也许已定。 她一提,夏侯十三一提,无声一提,张曼倩一提,夏侯十一再提,这安世却…… “安世,我们也走吧。” 最终,是无声再一句,方将赵杏神智拉回。 赵杏向他吐吐舌,乖乖蹭回夏侯十二身边,讨好地将头凑过去。 夏侯十二轻笑一声,眼中再无先前兴致,似被她倒了胃口,再不看她,走上前与无声同行,“为对西域表示礼敬,先皇曾下旨,西域商队每年来汉,可不必入朝拜见国君。为此,我等竟还不知这次换了新领队。无声兄如何看待方才那领队的身份?此次米粮价格,无声兄认为楼兰国会提高多少?” “无声一直等十二少发问,如今终让无声有了卖弄之机,无声大幸。”无声看着夏侯十二,目中光芒如炬。 夏侯十二却道:“好个‘一直’,夏侯十二见识尚浅,叫无声兄和张兄见笑了。” 张曼倩道:“十二少过谦了。方才阿陶姑娘坏那领队之事,那领队本要发难,队中老人却认得无声兄,告诉领队无声兄身份,他有所忌惮,方才没有当场为难。十二少立下推断出那领队非往日领队,且必定是楼兰国皇族,此行将令米粮涨价。” 夏侯十二一睐张曼倩,“无声兄所交,才是能人。在下从没说那领队乃楼兰国皇族,公子却已看出其身份。公子可是厌次县张曼倩?” 张曼倩低头,“十二少谬赞,正是区区不才。” 夏侯十三皱眉,“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皇族?什么提价?” 夏侯十一笑了,接口,“原来如此。闻君一席话,令十一茅塞顿开。若是旧人,不必老人提点,便知无声兄身份。旧领队素以公道著称,今年突然被换,如二弟推测,怕是要提价了。提价乃大事,皇族岂能不亲自派人过来商议?这收入可有一大截落进他们袋中呀。” “无声早年游学各国,对各国宗室总算有些了解。若无声没猜错,这领队实是楼兰国太子魏利散,是名狠角。本来,皇族到此,应由户、吏二部迎接款待,如今看来,他并未知会我大汉官员,今晚更是一掷千金,先行造势,到时提价必定杀户部一个措手不及。也亏得阿陶方才出去压他一压。” 阿陶摇头,“不敢居功。” 便在这时,一骑骏马急驰而至,骑者急跃下马,跪到夏侯十二身下,禀道:“府中有事,请主子速回。” 背后,赵杏惊出半身虚汗。 夏侯十二要走了,他还没答应帮忙。明日,便是对策之期。 怎么办? 除非……能跟他回家,好好和他谈一谈。 ------------------------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38章 暗涌浮动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呃,这个…… 夏侯十二啊,你看这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我一个未来的国之栋梁,万一有个不测,十二少您于心何忍啊。 不如……去您府上借宿一夜? 她低头,绞尽脑汁的编排着理由,那边,夏侯十二将奇松、怪石叫到边上,低声交代了几句,像是……在吩咐他们送她回去? 果然,奇松怪石走过来,高冷范十足蹦出三字,“走,回去。” 不会吧……难道您老曾秘学读心术? 这样一来,别说她妄想蹭到夏侯十二家的计划泡汤,有这二人押镖,她就算想尾随其后截住他再行商议也不行了。 甚至,就算下下策,转而求助无声、张曼倩也是不可能的事。 夏侯十二唇角微勾,无视她脸上的色彩斑斓,很快便带着夏侯十一、夏侯十三以及阿陶潇洒而去。 靠。 老贼已乘白马去,此地空余老子忧! 待她回到霍家别院,看见惊云皇影他们都在满怀期待地等她,顿时眼眶一热,都是她,要不是今晚她抽了风将事情搞砸了。不仅她自己的事情了了,也还能为这些人谋求一道出路。 而现在,她一事无成,害得这些受她所累的人只能躲在这四角之地屈身避祸。 奇松、怪石脸色一惊,扫了一眼惊云几人。 奇松先开口道,“博陆侯真是厉害,这满长安追捕的钦犯竟然窝藏在此。” 赵杏闻言,一震,他们现在居然是追捕的钦犯?那,为何方才在一起的那么些人中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哦,两位大人是来缉拿我们的?”惊云眼神不动,淡淡发问。 奇松听了,语气淡淡,“要是真来缉拿你们,你们现在还能这样说话吗?” “你!”皇影一听便怒,又看赵杏一脸憋屈,似是受了欺负,虽也知这两人武功不俗,还是忍不住拱手上前,冷哼道,“既然如此,皇影只好来领教大人几招。” “你先别冲动,清风还没动手呢。放心吧,安世有事,会叫我们的。”惊云见状,一拳捶在了皇影肚子上,出言阻止。 皇影一窒,去看清风。 清风却正盯着愁云密布的赵杏。 赵杏正蹙紧眉头,不知在想什么。眼看奇松、怪石辞别将去,她连忙追上,挡在二人身前,急问,“十二少就没什么话交代我?” 两人相顾一眼,怪石道:“嗯,有的。” 你妹!我要是不问你们就这样走了? 她终是又惊又喜,狗腿道,“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十二少交代,若你问,便与你数句话,若不问,就罢了。”奇松性傲,却锐利异常,一眼便看出她心中腹诽。 赵杏挠挠头,只一个劲儿催道:“嗯嗯,安世知道奇松老兄你向来厉害,赶紧的,十二少到底说了什么?” “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此势所趋,趋无可避。然则临水照花,水照花,花亦照水,花毁水死。” 赵杏听得想哭。有文化,真可怕!她愣是听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她盯着自己,一副猥琐模样,奇松满脑门黑线,“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怪石倒是笑得眉眼弯弯,现出一口白牙,道:“若是我们知道,我们便能当十二少了,是不是?张公子,你还是自己好好再想想。对了,十二少说,你若想不明白,明天对策也不必去了,去了也必输。” 等二人出了院门,赵杏奔去清风身边,哭丧着脸,“清风,你打我一拳吧,打死我吧,我今儿又犯了花痴病,本来不至于招夏侯十二讨厌的。” 清风一怔,随即鄙视地看了她一眼,走开了。 她奔到惊云身边。 惊云转过身,也不理她。 再到皇影面前,皇影犹豫道:“不好吧,我武功好,你会很痛的。” 秦霜虽话不多,却是个实干型的孩子,赵杏还没冲到他面前,他一声不响就迎面给了她面门一拳。 而且,他最厉害的就是天霜拳,所以…… 众人傻掉,赵杏傻掉。 疼过之后,她追着他满院子打。 别院屋檐,怪石看得汗流了满颊。 奇松面无表情地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幸亏主子没要他,不然我们整体的智商被他拉低不止一条街。” “可是,主子留话给他了。” “你懂那话的意思吗?” “不懂。” “那就是了,这正是咱们主子的厉害所在。” “啊?” “我打个比方你就懂了。那些江湖上混饭吃的世外高人,他们常常口中念念有词,什么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什么无名万物之母,有名等等等。可你知道什么是‘有名’,什么是‘无名’么?” “不知道……你是说咱们主子随口编了几句话来敷衍张安世?” “嗯,毕竟相救之恩可还以财物,而入主朝堂,却是机关、险要重重。弄不好,不但他送命,还会连累主子。” “也是,如果不是这张安世行藏实在看不出女相,我都要怀疑他是个女子了。” “为什么?” “他替女子说话……其实我觉得他这人……怎么说,总之,说出了我们不敢说的话。” “咦,你是女子吗?” “去死!当然是!我只是男装打扮,便于行走好不好!” “你才见过他多少次,就喜欢上人家了?” “嗯,算起来也有好几回了吧,主子去哪儿,我们便跟到哪儿。这客栈、公孙大人府中、国子监、今晚,有四回了。” “好,回头让主子将你许配给他得了,正好替主子还了当日之情。” “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他了?奇松你浑蛋,别跑!” 天香居。 “没想到最后到得此处喝酒的是我俩,倒借了夏侯十二的情。” 无声举杯轻笑, 灯火下, 积石如玉,郎艳独绝。 他对座正是张曼倩。 张曼倩浅抿薄酒,眸光微闪,望着酒杯边沿,淡淡道,“师兄,对于张安世的事,我很抱歉。只是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他卷进我们的事里来。” “何歉之有?当日听闻他刑场一举,我便觉得此人有趣,想将他收过来助你。你却反对,说你二人相识在前,有些私交,你素知他为人,他不适合。我略一考虑,还是想见见他,便伪装成一个闲散士人和他见面。一见倒是投缘,遂劝他找你,看你能否接纳他。不想你告诉我,你最后还是拒绝了他。你俩既不投缘,我便作罢,只暗中照拂照拂他的饭食。不料他却颇有能耐,竟借我名义诳得入考号一张,若非后来在国子监碰到贾政经,这贾大人向我邀功,我还不知道呢。” “所以师兄批了他射策第九?” “曼倩,你不是不知,试卷由国子监相关人员密封誊抄一遍再批,除非事先抽起一个人的卷子,否则绝不可能舞弊。对张安世,我并没有这样做。我想看看他能走多远。”无声又是一笑,长长的眼睫在灯火下投下一片阴霾。 “张安世这人最爱胡闹,他以前有心瞒我,我原来不知,他才学其实不浅。”张曼倩目光却是微微一暗。到底是阳成助的孩子。 “嗯,这人滑头,但才气却是有的。这才气连刘去也看上了,且二人似乎早有交情。只是,如你所说,他并不适合做我们的盟友。对待白吟霜一事,他书生意气太重。感情用事的人,不配为我所用。当然,也不能白送给刘去。” “是以,师兄故意在刘去面前提点她,好让刘去知道他与你颇有些交情,对他有所顾忌?” “嗯。刘去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虽已洞悉楼兰国将提高米粮贩卖价格,但绝不可能答允。他既主和,又知我与太子魏利散颇有交情,这压价的谈判只能由我来谈。是以,他虽知你是我门生,但米粮一事,他不得不让我几分,加上你能力在此,他不可能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徇私。明日,你最厉害的对手是广川戴王刘文的门生桑弘羊,只要将他击败,便可摘下甲字天冠。过后,我将联合群臣荐你京畿廷尉一职。” “京畿廷尉?”张曼倩微一沉吟,低声道,“师兄让曼倩担任廷尉一职,是要曼倩设法平反二十年前阳成助审理过的那宗衡山王谋反案?” “嗯,当年世人皆道衡山王身被异魂附体,妄图篡位,可事实果真如是?只怕,背后谋划那人才真是穿越而来的逆党妖邪!” 张曼倩低声又问, “皇帝似乎很信任他?” “你怎么不说皇帝很倚重我?” “制衡?” “不太像。似乎他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是我们所不知的。” 而此时,汲黯和张曼倩口中的刘去正在回宫路上。 前一刻,他还叫夏侯十二。 因为,他娘亲外家,复姓夏侯。 当年平阳公主、卫皇后以及刘去娘亲三人义结金兰,感情甚笃。但其后,刘去娘亲仙逝,平阳公主亦相继大病一场,至今缠绵病榻。往日一切已随沉如烟。 夏侯十一和夏侯十三,也便是广川戴王刘文,西汉太子刘据了。 刘据道:“师父,你和母后本便因阿陶的事闹矛盾,现下还深夜带着汲黯的未婚妻回宫,母后知道不气坏才怪。张安世那笨蛋,浪费我们时间。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刘去褪下身上黑色锦袍,换上内侍递来的大汉官袍,道:“大哥你怎么看?” 一旁,夏侯十一刘文笑道:“我不是已经给二弟答案了吗?” “好吧,你们又说鸟语了,本太子我听不懂。”刘据用力翻翻白眼。 刘去让内侍下去,自己系上袍上绶带,“堂堂戴王爷赠衣给张安世,等于还张安世一个人情,也就是说,他并不想他二弟用张安世这人。”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39章 未央子夫 “师父,那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刘据挡在他面前,巴巴地问。 “大哥,你门下那个桑弘羊怎么样?”刘去不答反问。 刘文摸摸鼻子,眉宇间微露愁色,“他本能完胜,可奈何半路杀出个张曼倩。你不知,我曾暗中翻看过张曼倩的试卷,此人文采学识,俱是惊人,今晚见之,更确定此人绝非池中之物。相反,桑弘羊太过锋芒,只怕届时,过刚易折,难以与其制衡。” “哦哦,我明白了!师伯,难怪你今晚上不怎么出气,原来一直在盯着人家张曼倩看呀。哈哈,师伯,你不会,你不会是……有那方面的爱好吧?”刘据闻之大笑。 “滚开!我本就是温文尔雅款的好不好?我的标配就是一字千金。”刘文眉峰一动,飞他一个秋波。 刘据差点没被他的冷幽默和表情雷死,好一会,方才哈哈哈停了笑意,道,“不笑不笑了,还有正事没办呢。对了,师父,你查了张曼倩底细没有?我看哪,他和汲黯绝非只是老师与门生那么简单。” 刘去闻言,眼皮一挑,瞥了瞥屋内悬梁。 一人随之飘然而落。 “大爷的!温泉你能不能不要每次一出场就这么无声无息好么?吓死人!”刘据呀了一声,弹跳起来。 地上那人单膝着地,脸覆黑布,一抬眼,眸光犀锐,缓缓答道,“不可以。正所谓,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万一哪天太师又被刺杀,属下便是太师的最后一道防线。神出鬼没是必须的。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刘据黑线,小声嘀咕道,“切,难道师父和师母们那个那个时,你也趴在房梁上看?” 温泉略一思索,认真回道,“太师可以当我是空气,何况,太师从……” 后被刘去杀气凛凛地一瞥,温泉立刻换上无比严肃的声音,“主子,据云海命人带回来的消息,张曼倩和汲黯实为师兄弟,都曾拜在居士东方朔门下学习。” “东方朔可是一代大儒。”刘文微微皱眉,手指弯曲,在桌上轻敲起来,“可惜其人甚傲,清高自诩,皇上曾多次派人去请,都未能请动。若是他肯,如今早已是我大汉一名重臣了。二弟,你看明天……” “我不管。大哥,若是明日你的三只羊输了,看我怎么整死你和他。好了,即刻去未央宫,再不过去,皇后怕是要请了皇上亲自来找我了。” 刘文一张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俊脸,终于一下子垮了。皇后娘娘,拜托,你先整死你这个干儿子吧。 此刻,卫皇后卫子夫确实气得不轻。 三人到未央宫见过礼,只见正中软榻上卫皇后冷冷笑着,不发一言。 卫皇后刚刚三十出头,加上平日里保养得宜,且又天生丽质,愈发显得容色艳绝,宛若妙龄少女。但眉宇间一股凛然肃杀之气,倒微微透露了些年纪,乍然一看,竟好像已历经半世沧桑。 当年她尚值豆蔻,偶得见先皇,先皇对其倾慕不已,一发不可收拾,但奈何朝臣反对,首当其冲就是刘去父亲。 而后,未几,就连并发生了衡山王谋反,先帝暴毙之事,后则由一直避世而居的东胶王刘彻继位,而力排众议首当其冲又再次是刘去之父。 武帝继位第一年,卫子夫入宫封后,从此风头无限。其后几年,相继生下太子刘据以及卫长公主、石邑公主、诸邑公主三人。 后,刘去随父入宫为太子公主之师,长居宫中,协助其父。后其父死,宫中诸事皆有刘去做主。 当年之事牵连甚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凡涉世人等皆被灭门,更在大汉国内挂起一场“彻查穿越不轨分子”行动,造成至今令人闻之丧胆的穿越者大屠杀,尸横遍野,万人成坑。 随之,卫皇后与武帝为嘉奖刘去,又怜其母故,认其为义子。封太师之位。 二人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 卫子夫平日轻易不动怒,如今眉宇见厉,灯下,华裳丽服,金钗摇曳,一抹唇色猩红,不禁令人生怵。 刘据心中害怕,还是想替刘去说几句话,却被刘文狠狠一拉,低喝一句“别火上浇油”,方才悻悻住口。 刘去负手站于玉阶之上,亦没有说话,薄唇微抿,有几分聆听训示却不会妥协之意。 气氛僵持着,直至卫子夫座下女子微微蹙眉禀道:“皇后娘娘,太师,若嫣身子略感不适,想先行告退。” 卫子夫冷哼一声,“你这丫头,心里想些什么以为本宫不知?你是想本宫放太师陪你一起走。” 方才说话的正是刘去的爱妾石若嫣。 闻言,她眼梢一掠刘去,低头回道:“若嫣不敢。” 卫子夫冷哼一声,方凝眉看向刘去,“别家姑娘你不喜,上元节却偏偏多看她一眼。她婚期在即,你不惜用‘下毒’一事留下她。本宫看你执意,心里愈加反对,终将她收为义女,让她留在宫里。外间认为你有意一挫汲黯锐气。太师,你当真是如此?给汲黯一个警告不错,但你对这女子有意只怕也不假吧?本宫劝你一句,这几年,你不可碰她,直到你将汲黯扳倒了。否则,她必成祸水。若嫣的委屈,你亦该看在眼里。” “义母教诲,去疾心里记着。” “记着?你记在哪里?我今日故意将陶望卿放出宫,便想让她回家活动活动,和汲黯会上一面,你却将她带了回来?”卫子夫猛地站起身来,一掌拍在案几上,那哐当一声,真真将旁边奉茶的霞姑也慑了一慑。 这位当日到客栈找赵杏传达口讯的女官,已跟随卫子夫多年。 石若嫣胆色不小,此时亦然惊惧。 却听得刘去轻声笑道:“义母,这些年来去疾自己执意要定的东西有多少?”他声音淡若渐无,平静得看不出喜怒。 卫子夫盯着眼前这个日渐高大俊美的义子,这些年来的事,一桩桩在眼前掠过。 刘去,又称刘去疾。其母为刘文母亲夏侯婉的庶妹夏侯嬛,当年夏侯嬛来府中探望孕中的嫡长姐,却不料被繆王刘齐一朝看上,收纳为妾。 然则,一是夏侯嬛无论出身学识都及不上嫡长女夏侯婉,二是繆王对她本也只是贪新鲜罢了,心底真正敬重喜欢的仍旧是原配嫡妻夏侯婉。 届时,夏侯婉产下一名男婴,繆王刘齐的嫡长子,身份恩宠更胜从前。此时,刘齐早就忘了夏侯嬛的存在。只是,夏侯婉仍是咽不下心底这口气,又得知夏侯嬛也怀了身孕,愈发怒不可赦,便欲加私刑杖毙夏侯嬛。 府中之人大骇,也不是没有通风报信的,但繆王爱妻更甚,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那时,卫子夫因被先皇看重留居宫中,为了曾经的金兰姐妹,闻之连夜出宫,手拿御牌救下刘去母亲。 夏侯婉自然不敢违抗皇命,且自知她身份特殊,将来之势更是为不可知。故之后,不敢再生弄死夏侯嬛母子的想法,却是使全了那些细碎功夫消遣慢意变着法子折磨这母子二人。 再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夏侯嬛突生顽疾,暴毙而亡。 接着,刘去便以“命格凶煞,撞父克母”而被送入宫中做杂役,后虽平阳公主看在素日姐妹份上,以其才华托帝令为众皇子师父,亦是有心庇护之意。 然则,宫中谁人不知他底细,故而在宫中皇子之间更是受尽欺辱,当日凌没他之人中就有此时站在这的繆王嫡长子刘文和太子刘据。 而她一生只遇到一个男人,一个睥睨天下的男人。这男人有后宫三千,天下女子任其所取,而他一生,却只肯对她一个人好。 她曾经也奢求过很多,荣华、富贵、甚至是倾倒天下的虚荣…… 不过,她现在所算计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力挽狂澜,让她和他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曾经的曾经,他拼尽一切只为保护她,那么现在她自然也要拼尽全力保护他,还有他们的孩子。 武帝爱她甚深,又担心好梦易碎,水尽鹅飞。故而自登基之日起,除了重大事情以及发放赦令,朝中诸事皆已分散给朝中各位大臣打理,对外只称身体不适。 好在朝中大臣若非先皇之老臣,亦是那些老臣之子,外加卫皇后手腕铁硬,又有卫青把持兵权,故多年来未生是非。 只是,刘去和汲黯等部分老臣却知,武帝登基之前,遭政敌追杀囚·禁,乃至容颜尽毁,故不愿示人。 其相之狰狞恐怖,令人见之心惊,且性格狂躁,偶有发作,胡天黑地,状如野人,身边宫女内侍皆不能忍,便是少数见过他的朝臣亦是颇有嫌弃。只惟卫皇后一人,终如既往爱怜他非常,每每相顾,眼中爱慕之意令在场人无不脸红,绝不像作假。 所以,且不说旁人,就刘去自己心底,也是真心实意敬佩这样的女子。 当年他初见卫子夫的时候,才才七八岁光景,卫子夫那时也不过十来岁。 那日,圆月如霜,他蹲在长长的宫墙边上,手里死死地抱着一个脏破不堪的绸布,绸布里包着他偷偷捡来的杂役奴仆们吃剩的残羹冷饭。 月色栖地,他瘦小的身影瑟缩在月光下,双手拼命扒拉着,舔食那些吃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活着,他不能永远这样活着,他不能死。 彼时,卫子夫亦是因为朝臣反对,未被先皇纳入后宫。 百官一日每人上书十几道奏折,皆言卫子夫红颜祸水,汉之妲己。 她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当日相救之后,她便再没过问过那对母子的事。 同是可怜人,她当时鬼推神差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抬起头,说:“姐姐,我已经多日没有吃什么东西了,这样下去,我会饿死,你救救我,好吗?” 她一愣,半开玩笑道:“我救你,有什么好处?” “现在你保护我,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他想了很久,最后,慎重地如是说。 那时他脸色蜡黄,一双琥色眸子却像星光般熠熠生辉。 虽然她知道那人爱她甚深,她相信他为了她什么都肯做。只是,她更害怕失去,更害怕到头来这只是黄粱一梦。 所以,当那些非议如潮,她甚至想过远走他乡,从此隐没江湖,与他各自安好。 可是遇上刘去,她却重燃起这把心火。也许,她还能再赌一把…… 后来,哪怕她有了四个孩子,对刘去的疼爱却始终不曾减退半分,就像他本来就是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弟弟。 人便是那样奇怪的动物,仅为一份感动便可以倾尽一切。 无论,那份感动是否曾经感动过别人,还是其实只感动了自己。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些年来刘去的不容易。 当日,繆王刘齐、先帝、以至于朝中任何一个大臣,多年来都本视他为废柴。他因她,被武帝随后无奈之下派往到各郡国办事,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政绩出色。 在宫中,众皇子世子之争中,他彻底收服了刘文、刘据这两个繆王和武帝最宠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他们甘愿随他左右,陪他击挡满朝荆棘。 他更做了她不敢再回想的事,实现了当日的承诺,让她与那一人可以避于深宫,不受外界干扰。 这些年来,他无视民间非议揣测,说他狼子野心。默默,为她和他挡掉了那些欲倒行逆施之人。 他不再惶恐与曾经的耻辱,不再对生母的身份掩如脓疮。他戏称自己为夏侯十二,朝廷上下皆知。 这多年来,除去石若嫣,是他亲口说过喜欢、要娶的,他似乎真没有过想要些什么。若嫣之前,他府中连一个开了怀的姑娘也没有;饮食上,他也随意。有几次,她到地方上去看他,他在督查河坝上的工程,和工人就着简单的白馍咸菜儿就是一顿…… 乃至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不是没有猜忌过他的用心,她和武帝也亦不避讳,只是暗地里曾经提点过他,天道昭昭,有些事不可逆命而为。 他笑,似懂非懂。 但她心底总是相信,他不会。 思绪忽而又定格在五年前的一件事上,她冷硬的心微不可见地轻轻一颤。 此时,刘去走到小榻前,拿起榻上披风,缓缓披到她身上,弯腰一礼,“义母,明日对策的事,去疾还须仔细想想。去疾先行告退,明日再来向义母请安,也请义母莫要再为难陶望卿。” “嗯,暂且罢了。疾儿,明日对策,实在无法,我们不妨让汲黯一局!本宫亦百般考虑过了,此事,难啊。” 夜色的宫闱中,看着前面慢行思考着什么的刘去,石若嫣的心事也慢慢复杂起来,不觉叹了口气。 突然,刘去回头,看向她,眉峰邪气地一挑,“叹什么气?是不是觉得本王冷落了你,是不是?” 可怜了十一、十三二人,本跟在石若嫣后面,配合他们的速度慢吞吞而行,此时立即转身回避。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第40章 参加对策 石若嫣笑低了眼眉,半嗔薄怒地看了眼他。 刘去唇色一勾,忽而疾步朝她而来,拦腰将她抱起,笑,“走,跟我回去吧。” 石若嫣一讶,未想及他会如此,脸上一热,绯色直蹿到耳根尽处,“可是嫣儿听说,今晚上爷可是答应了蓉妃妹妹要去她那的。” 夏侯蓉,刘去侧妃——平阳公主与汝阴侯之女。 “无碍。今晚我哪也不去,你陪我。”刘去睇着她,眼眸幽深。 石若嫣鼻间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他的脸色如玉晶莹,和着头顶上那一方幽蓝夜色,宛若繁星璀璨,天河静美。她一笑,终于慢慢阖上了眼眸,安然地将头向他靠过去,偎在了他怀里。 “博陆侯见过刘太师。” 低哑的一道男声,带着几分艰涩。突地一下,撞破了这份宁静。 石若嫣一震,睁开了眼。 刘去依然抱着她不动,只笑着问道,“这么晚了,怎么博陆侯还在宫中?” “哦,是这样,陛下最近夜不安寝,临睡前唯独好一口子孟家中所酿的桂花酒。是以,姨母命子孟送来。只是,我来时太师已在里面了,所以子孟便四处逛了逛,等太师与姨母叙完了才进去的。” 石若嫣面前,霍光缓缓施礼,渐次抬眸间,眼光往她脸上一扫,眸色微深,黯不见底。旋即,又立刻别过脸去,似是要避嫌。 他口中的“姨母”,便是卫皇后卫子夫。他本是霍去病同父异母兄弟,但卫子夫赏其才干,便令他和霍去病一道喊她姨母。霍去病常年在外,反倒是他与卫子夫更为亲厚些。 石若嫣的眼光一烫,忽而看见了月光下,他手上,正戴着的是一枚……翡翠戒指。 她咬了咬唇。 彼时,刘去已抱着她走远了些,声音淡淡从她头顶上方传来,“怎么,还想他?” 她不答,过了好半会,才突然轻声道,“爷,如果嫣儿说,嫣儿想的是你呢?” 这一夜,也不知是怎么了,赵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踏实,眼皮还老一跳一跳的。 她瞪大了眼睛,看见外面陡然乍现的雪白月光,自我安慰道,难道这就是考前综合症? 她其实不是真听不懂夏侯十二那几句话的意思,而是始终顿悟不了这名啊顺啊花啊水啊到底和明日对策有何关系?……他终于给她划出了大纲,可惜她找不到重点。 第二天一早,外头突然停了辆很是奢华高端的轿子。赵杏不记得她曾花钱雇过轿子,正看清风时,那人自报家门,称是宫里的官差,特意来接她去参加这场帝聘的最后一关——对策。 哦……赵杏笑着挠挠头,看来是霍光。他不仅将自己的住址告诉了夏侯十二,也告诉了官府。 嗯嗯,霍光这个人还是不错滴!赵杏一边笑眯眯地围着轿子转,一边不断点头啧啧称赞,土豪,霸气,够兄弟! 清风十分鄙视地看了她一眼,与其余众人便跟在了轿子后面,打算之后候在宫外等她。 好轿子就是不一样,又稳又香很是舒服。赵杏在轿中闭目养神了一会,待轿子行至正阳大街,突地一下,只听得外面车马急促,街面上不断有人急奔而过,急促着喊叫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你们快去看,西风楼里出人命了。”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前面有人拦住京兆尹杨大人的轿子告状,似是出了大血案。” 人声嘈杂。 赵杏猛地一惊,睁开眼,迅疾掀开了帘子。 却不料,帘外惊云一张冷脸猝不防地伸过来,用手一扯,将帘子又重新拉下。 赵杏挠挠头,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那片被惊云狠狠拽下,仿佛还在不断轻摇的帘子。摇啊摇啊,摇啊摇啊…… 顷刻之间,竟仿佛变成了那日,刑场之中,高高在上,远拂她脸面而去的那一截黑色的官服。 刘去,我们终于要见面了么? 天地仿佛也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穿过长长的宫墙,碧色烟青,罗红金瓦。 她,终于走上了大汉的庙宇。 未央宫前殿。 俯首,躬身,行礼。 礼毕,赵杏和其余九人一起缓缓而立。 他们都是上次射策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 眼前是许多人穷尽一生也未曾可见的盛大殿堂、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治国重臣。 可惜,这所有的风流与美丽,此刻都似乎与她无关。 她死死地盯着这大殿最瞩目位置上的男人,修剪得秃秃的指甲早已掐入了掌心。 那人和她相隔太远,冠上珠帘轻垂,半遮着脸面,看不清模样。 西汉时的诸侯王与皇帝皆戴冠,冠上垂着玉石做的珠子。所不同是皇帝是12串,诸侯王10串。 此时他做为今日帝聘的最后主考官,身上穿着的依然是大汉的官袍,墨色广袖,袍上金色麒麟威风冷冽,身子坐在大殿之中的玉石枕木椅上,袍角如墨,与椅下渐渐荡起。 谁来告诉她,为何只不过一袭墨色,竟亦如此逼人,挤得她心头既慌又疼?那种堵闷,便像被厚褥狠狠裹压,怎么挣扎也无法喘过气来,几如濒死。 就仿佛,他其实透过珠帘,也在将她打量。 她一惊。虽说两相皆看不得太清,但万一教谁发现异样便麻烦了,咬牙又咬牙,她转而观察左右朝中百官。 右侧是武将,气肃意刚,飒飒昂然;左侧是文臣,长袍如墨,儒文尔雅。 今日的大殿,和平常一样,因为武帝的龙体违和,仍然是由刘太师代为“执政”。赵杏眼波在百官中偷偷穿梭,心道,自古高处不胜寒,同属为臣,他却近乎帝尊,执行帝令,如何能不令旁人记恨? 只怕,他的“高”也不是那么享受的吧?稍稍不慎,等着他摔下来踩死他的人比比皆是。 彼时,那独居高处的男子微微一笑,缓缓道,“各位同僚都请落座吧,今日对策,不必拘旧日之礼。” 随之,满朝官员山呼“千岁”,一一落座。那道道墨色官袍瞬间犹如墨色的海潮,漪地而开,缓缓铺展,一场意气激扬在这一瞬被全数写尽。 殿正中已备下案几。十桌十座,案上置文房四宝,只待挥笔飞扬。 赵杏深深吸了口气,她今日要用尽所有力气去赴这场约,哪怕此刻她想她已猜到昔日那位无声大哥是什么人。 无声无声,他便是汲黯。 否则,当朝之中,又有谁还能站在左冯翎公孙弘和丞相石庆身侧呢? 除了他,除了他这位右扶风,又有谁家的公子挥金如土却又不失丝毫风雅?他无心功名,只不过因为,他这位早年的甲字天冠已位极人臣,帝聘途上的风光再也惊不起他心底的波澜。 昨夜一聚,看他和张曼倩昨以友相称,竟一时忘了张曼倩是受谁之邀而来。 国子监里,他叫了一声“卫青住手”。听说卫青与他多年前曾共过生死,后卫青随汲黯入朝,为国效命,以汲黯为兄,一生只为汲黯而战。 种种,她早该省悟的。 此时,卫青和霍光位于殿右武将之列。那晚在客栈跟在夏侯十二身边的老者也在,他是谁? 而在殿上左偏角,当日法场上所见的两位公子也都在,另有五六个男子,夏侯十一、夏侯十三也在其中。 虽未必人人有实权,但这些应该便是一众皇亲国戚了。 可是,夏侯十二呢?他怎么没在这里? 这人既得刘去看重,这种重要时刻,怎会不在? 她正心生疑虑,又见文官中,被她诳过入考号的廷尉中郎贾政经和打过她屁股的大理监刺史卜世仁朝她看来,心思难辨。她赶紧收敛侧目,不意竟碰上汲黯投来的目光。 他朝她轻轻一笑。 她亦一如初见,回他一笑,仿佛他还是当日那个一见投缘的朋友,刻意隐瞒身份一事不曾发生。 汲黯略一拧眉,唇角随之又浅浅翘起,缓缓之间,目光魅然,又朝她努努嘴,示意她看向公孙弘方向。 公孙弘这位数朝老臣,这时正在太师目光的示意下,出列宣道:“感沐吾皇恩德,予刘太师及诸位大臣共同监审,意欲在此对策之期,令我大汉择出未来之栋梁,百姓之福惠。望各位学子尽情挥洒,展露风·骚,尔等待汝同朝而列!” 一语方罢,赵杏能感到身边一众考生的激动与百官略带紧张的观望。 她舔舔有些发干的唇瓣,袖子中双手握得紧紧的。被刘乐射杀的孩子,展销会上的米粮、绸缎,捡拾银子的老乞、小孩……一幕幕情景在脑里闪过。大仇以外,此刻心里竟似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而出。 她又咽了口唾沫,仔细听公孙弘讲题。 第41章 为我尽忠 “诸等学子今日皆以我大汉的士农工商为题,以其利弊论之,以其如何为之而展。方座文武百官手亦授予红签三枚,签上分别刻以甲字天冠、乙字地冠、丙字玄冠各号。 策毕,方由考生递交其试卷入百官之手,然令其好交予红签,如此,得签者众,取其前三委任政事。” 公孙弘这一方读罢,自己也不禁怔了怔,对策原来都是由皇帝一人说了算,后来刘太师被帝以护国之名委以“代政”,为表帝尊也应该是他一人审度才对,怎么…… 堂下,亦是惊起不小波澜。 彼时,刘去方从那玉石枕木椅上缓缓而起,俯视众人,道, “本王虽然是代为陛下执政,然而年岁未久,资历尚浅,目光自是不及诸位重臣,诸位都是我大汉的中流砥柱,学识深广,资历……沉厚。”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笑言:“这是本王代政以来第一届帝聘考核,上关乎我大汉江山社稷,下达于千万黎明百姓。本王实不敢草率,还是请诸位帮本王做个决策吧。” “臣等忝愧。”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目色揣摩,皆起身而跪。 刘去瞥了刘文一眼。刘文赶紧看向公孙弘。公孙弘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石庆此时一瞥汲黯,只见对方微微敛眸,他心里一笑:刘去,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这局大势已定,你莫非已认了输,索性来个顺水人情,直接成全汲黯? “本王心意已决,开始考试吧。”刘去的声音淡淡传来。 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她怎么会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大BT感觉熟悉呢? 这乱七八糟想的什么呀!赵杏使劲捏捏自己,见各人在宫宦的带领下,已开始入座,她也赶忙追了上去。 因太过紧张胃疼的一抽一抽,她本来还想,若夏侯十二向刘去说上几句,刘去将刘乐的事放开,凭借实力,她也许能夺得第三,毕竟,射策之时,她小试牛刀,还有所保留。 阳成助曾经告诉过她,要让人知你底线在哪里,这样人家就不敢轻易欺负你,但永远不可让人知你的底牌是什么,这样人家才不容易害你。 张曼倩和桑弘羊太过于强大,她没有把握打败他们。 但是第三名,她有一份笃定。 可眼下,她并非任何一位重臣的门生。 一会交上试卷,会有人投给她红签吗? 绝对不会! 这些人谁不知道她的事情,哪会愿意自找麻烦? 是,她似乎和和不少人打过照面,但这些人会帮她吗? 更不会! 谁会要她这种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人? 只是,事到如今,她只有先奋力一战。 可以害怕,不可以认输。 她想到上辈子参加学校大学生演讲时的那几句口号,握着拳,冲自己一阵低吼, “安世安世你能行,你一定可以,你是最棒的!” 然后整个大殿上的人,纷纷像是看怪物一样朝她看过来,满眼鄙视。 她挠挠头,又见桑弘羊一副嘲笑的模样、张曼倩微微皱眉……她冲二人一笑,为免被其他人鄙视,两人立刻假装不认识她,别过头去。两人目光相交,并不言笑。 背后,有细小声音嘀咕:“哎哟我去,我居然还排在了你这货后面……” 她一愣,转头,随之惊喜道:“小郑,原来是你呀,你也来这里参加对策呀?我方才人多没看到你,不好意思啊。” 第十名的郑当时横了她一眼,“屁话,我不参加对策,难道来这拉屎?不用跟我说不好意思,我一点也不想被你看到。” 这货是赵杏在郝爱财的龙门客栈里认识的考生,平日话不多,最是毒舌。但赵杏却甚高兴,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公孙弘警告地看了二人一眼,“请各位考生保持考场安静,否则将取消考试资格。现下,考试正式开始!” 有许多目光看来,赵杏却不回看,什么也不管,只带着方才调节过的好心情开始落笔,直至结束。 她坐在位子上,看着纸上墨迹,眉眼浅浅弯开,但随之又陷入最大的不安。 除去她,所有人都已离座,走到满朝文武面前,寻找自己的伯乐去了。 “张骞,暂得一签丙字玄冠、一签乙字地冠。” “苏武,暂得两签丙字玄冠、一签乙字地冠。” “桑弘羊,暂得三签乙字地冠、两签甲字天冠。” “郑当时,暂一签丙字玄冠、两签乙字地冠。” “张曼倩,暂得七签甲字天冠。” …… 读到张曼倩名字的一刹那,赵杏仿佛蓦然被人震醒,霍地站起来。她最担心的时刻终于来临。 怎么办? “张安世,还不将你的卷子交上来?你可知,你越晚,得到红签的机会就越小!”远远的刘太师座下,公孙弘严厉的声音传来。 这一声,也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引来,纷纷看向殿中央。 考生案桌上,只剩她一人。 不少人都失笑出声,意义不一。 赵杏拿着卷子,手心湿得不成话,胃紧张得阵阵抽疼。天地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怎么办? 爹爹,怎么办? 夏侯十二,怎么办? 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那个总喜欢没事往她脑门上敲两下的夏侯十二来。 夏侯十二,你不是说过会帮我吗?你果真不要我了吗? 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临水照花, 水,花? 花毁水死! 这时,四下如此热闹、热烈,和她一样安静的只有玉石枕木椅子上的那个人了。 刘去,你果真是这样一个温厚谦逊,愿意去礼让权臣的人吗?当初汲黯长跪与你门外,你也未曾讲过半分同僚之情,此刻怎么会如此的谦恭温良? 不,这绝不是你。你就是一个伪君子,真小人!不折不扣的大BT! 赵杏脑内猛一激荡,忍不住偷偷抬眼朝这仇家看去,只见他果和她一般安静,两手紧紧抓握在玉石枕木椅子上,那姿势似乎从没变化过,便那样隔着珠帘子,观看着殿中所有人,包括她。 忽然之间,便像被十二少那指节敲打在头上那般,那些话一点一点地敲进她脑里。 她低叫一声,拽着卷子,朝刘去的方向冲奔了过去。 人们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慑,本继续的动作一缓,停下。 “张安世,大殿之上,岂容你放肆!”公孙弘怒斥。 倒是汲黯看着她,出言劝道:“公孙大人莫怒,这考生亦是一时急了。” 石庆目光一动,挥手招过御前两名侍卫,便要将赵杏拉下,莫让其扰了太师。 夏侯十一、夏侯十三相视一眼。夏侯十三略一犹豫,终是伸手一拦,“慢着,先莫动手。” 这间隙,赵杏已跪到刘去玉石枕木椅子下的阶梯前。 她双手高举考卷,道:“请太师批阅。” “胡闹!”贾政经冷笑一声,高声喝道,“张安世,你好大的胆子!大殿之上,竟敢公然违反太师旨意!太师方方才明令,让我等阅卷选贤,你这岂非将太师的话当耳边风,更不将我等官员放在眼里!” 赵杏蓦然回头,缓缓眯眸,扬手一指,指向他,“你放屁!” “你!”贾政经被她一骂,竟一时窒住,好一下,方才怒道:“你再说一遍!” 赵杏冷冷一笑,看向前面百官。 众人一时惊疑,却听得她朗声道: “诸位大人,敢问此届帝聘走的是什么程序? 为示天下以公道,天子携权与太师,令其执行帝思,彰显帝尊,然则太师并非握权与手,凭己喜好批下甲乙丙三字冠员。 射策之前,有岁举,太师让权与诸位; 射策时,太师仍放权与诸位朝臣主持,可如今这是对策! 整个帝聘考核的最后一道关口! 太师对各位尊重,多次谦让,让众位举贤任能。 诸位呢?可曾对太师还以同等尊重?竟不曾再三还礼于太师便施施然接受!” “张安世倒想反问诸位,你们将太师的颜面放在何处?将委任太师代政的天子放在何处!” “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名是太师,言则是在座诸位。此势所趋,趋无可避。太师他确实并非天子,只是为天子‘代政’而已,在某些人的言语里,自然不顺。 然则临水照花,水照花,花亦照水,花毁水死。诸位大臣与太师同属为臣,效忠的是大汉王朝,若者心怀叵测,何以聚力? 力终不聚,各怀鬼胎,大汉安能稳乎? 大汉不稳,朝堂人皆存诡,一人之位,万人向之,国安能存乎? 届时,各位大人是明哲保身?亦或投奔权海?况乎,国之摇坠,焉存鄙之众人?存鄙何用? 太师代行帝思,你等效于天子,听于太师,执以策,此乃天道。如今堂堂对策竟由你等做主,岂非本末倒置?莫非,竟有人欲掀倒行逆施之祸?” “张安世这试卷只能给刘太师检阅。若诸位认定安世有错,可将安世拖出大殿,或杖或杀,安世绝无怨言!“ “臣等有罪,太师恕罪!对策之选,请太师亲点!” 她话音方落,那琅琅余音还回荡在大殿四壁,满朝文武却竟已全数跪于阶前。 大殿顶端,一直沉静不语的刘去此时方缓缓站起,琥色双瞳微微眯起,长叹一声,方道:“各位同僚都先行起身。本王并不打算阅书读卷。自古以来,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你认为这一位的文章好,我认为那一位的文笔妙。 能走到殿上的诸位学子,才气、才华、谋略自有过人之处,最后再以一纸文章来选贤任能,岂非失于空泛,纸上谈兵?再华美,又有何用?” “甲字天冠之名,纵使文名甲天下,最终亦要入仕,为国为民,何况文采、学识早在各郡县以及射策中考察过,自是出众者方能来参加今日对策。 诸位同僚,一颗为民之心,难道不比这最后一纸文章来得更有意义? 是以,若由本王来批,最后一试,本王不看文采风流,只看心术。 若诸卿果要本王亲点,本王今日愿一破祖宗规矩,不以文采论风流。谁曾不惜冲撞本王之学生天子血脉金枝玉叶,拦下当时尚不该死的孩童,谁曾于楼兰国展销会上买米送赠底层百姓可怜人,谁便是今日本王钦点的甲字天冠!” “太师英明,千岁千岁千千岁!微臣霍光愿拥!” “臣刘文、本太子刘据愿拥!” “臣公孙弘……” …… 随着霍光出列,走到前面,一掀衣摆又毅然跪下去,殿上百官声音再次此起彼落。 官员一个个走出。 公孙弘之后,石庆目光一深,也出列。 最后是卫青和汲黯。 汲黯嘴角一抹轻笑微噙,掀衣轻轻跪下。 结束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赵杏心头扑通乱跳,汗湿三层重衫,包括……里面那层自制的小文胸。 一双温暖的手握到她的双手上,头顶有声音含笑传来—— “张安世,前行路窄,深宫险恶,从此你可愿为本王尽命效忠?” 她猛地抬头,却瞬刻惊住,所有气血涌至咽喉! 眼前这个大汉权倾朝野的刘太师,广川惠王,是……夏侯十二?! 怪不得,昨晚,魏领队在展销会上对大汉无礼,她无意去抓他手的一瞬,他会反握住她的手——那是当权者的怒意。 怪不得,夏侯十一和夏侯十三对他除去兄长的敬重外,还有着一分发自骨子的敬畏。 怪不得,霍光说他事情极多。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高大男子,脑子一片空白。 赵杏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自见面起就对这人有股害怕之感,原来这世上果真有宿命这东西。 兜了这么一大圈,历史中的阳成昭信终于还是要遇见这个其后在史册中遗臭万年的广川惠王刘去! 妈呀,幸亏现在自己是男的……不然,难道一切真的都要顺着历史的轨迹而去,不可更改? 此时,这么近的距离,她亦清楚看到那丝自他眼尾缓缓蔓延出的近乎妖媚的阴冷。 这一刻,他不知与谁在暗处而峙,并没收敛,让它如花绽放。 “你怎么可以骗我?那一晚,我救了你……我救的竟然是你!” 武帝,又或是他,杀了她一家,她却救了他! 亲手救了自己的仇人! 赵杏几要嘶哑着大声喊出来,最后却只能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发问。 第42章 良禽择木 一瞬,刘去双眉一拧,随之目光中缓缓流出几分犀睿,像是在审度什么。 赵杏觉得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嘴里满是咸味。 她一惊,怕被他看出什么,勉强吞下了口中淡淡血沫,方要开口。 她手上一热,他已握住她手,将她扶起。 “是,你是救了本王,所以本王还你之夙愿,难道不对吗?你不是一直想为民请命么?” 刘去声音低沉,彼时用仅他二人能听得见的力度在她耳边反问,语气中似乎夹带着一丝宠溺。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他豢养的阿猫阿狗,它生气了,使出了爪子发脾气,他走上来宽和地摸摸头,以示安慰。 “是,安世想为民请命。安世谢谢太师。” 赵杏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使劲闭了闭眼,似乎这样便可以将那些过往一笔抹尽,刘去,为什么我最终还是要遇上你? 她睁开眼,原先眼中湿气已褪,她缓缓抬起头,仰视着她,唇上带笑。 刘去一愣,眼梢掠过掌中空空如也,方定了定神,负手踱了几步,朗声道,“即日起,传本王旨意,晋封乙字地冠张曼倩为太行令大鸿胪,丙字玄冠桑弘羊为中尉少府执金吾。” 他一顿,“至于今届帝聘夺魁者张安世则晋封为郎中令,另外加封为京畿廷尉。因近年来本朝冤狱案宗颇多,特命张安世先任命京畿廷尉一职,待明年再述郎中令其职。” 话音一落,赵杏明显感觉到,整个大殿弥漫出一种突兀诡异之感。 她亦是大惊。 刘去竟然一口气封了她两个官位? 本来按照西汉的官位排置,她这郎中令自然是要比张曼倩的太行令大鸿胪以及桑弘羊的中尉少府执金吾要大! 但是为什么偏偏先让她做这个京畿廷尉? 赵杏默想了一会,忽而想起来曾经阳成助对她说过,这个廷尉的职掌是管理天下邢狱。每年大汉断狱总数量最后都要汇总到廷尉。 甚至,州郡若有疑难案件,也要报请廷尉判处,同时,廷尉也常派员为地方处理某些重要案件。总之,廷尉的权力好像还蛮大的,甚至必要时可以驳回皇帝以及三公所提出的判决意见。 不过,大汉历来的帝聘夺魁者也没有这般一步登天的。远的不说,近的汲黯当年帝聘夺魁后也是一步步升到如今的右扶风之位。 可是今天,不仅是她,连张曼倩和桑弘羊也明显提了不少官阶。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两个?赵杏眼珠子偷偷一动,心里沉思道:而且看上去还醉翁之意不在酒,很明显刘去看重的还是这个廷尉。似乎……所谓郎中令只是为了照拂一下她头一名的面子罢了。 还有,对张曼倩和桑弘羊的安排又有何用意? 堂上文武百官亦是眼色飞错,暗涌波动。 赵杏脑核里嗡嗡嗡挤成一片,又惊又喜,又疑又惑,却又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去察看旁人,只额头上微微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张曼倩,桑弘羊叩谢太师,太师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杏一怔,连忙跟在后面照葫芦画瓢大力喊了一嗓子,以掩饰脸上神情。 其后,刘去宣布此届帝聘圆满结束。 众人退,他点了她,带之宣德殿。 宣德殿中, 彼时,只剩下她、夏侯十一、夏侯十三、石庆以及当日客栈所见的那位老者。 赵杏眼下明白,这些人都是刘去的亲信,想来夏侯十一与十三也必是传闻中的广川戴王刘文和太子刘据了。 不过,最令其觉得坑爹的是,没想到这位老者就是刘去的舅父——汝阴侯夏侯颇! 想想当日,自己就是被他府上的人给赶出来的,还说她是碰瓷。唉。 进去之后,随之大家陆续落座。只有她惶惑不安,干干地杵在正中央,不敢乱动。 刘去往书桌后的紫檀木高椅上一坐,也未开口叫她坐或是其他,只是眼眸微眯,盯着她看。 看什么看,看你妹啊! 赵杏感觉像是被教导主任喊去了办公室训话一般。心里偷偷嘀咕:这个人既狡猾又阴险,而且还特么超级善于伪装,这叫什么……简直就是集合了狐狸、野豹豺狼、变色龙爬山虎之大全。 对,他简直就是禽·兽中的禽·兽。 她与之对视,脑子里却在不断想着将这禽·兽中的战斗兽如何抽皮剥骨,嗯,还有,阉割。 “张安世,你是不是又偷偷在心里骂本王了?” 她闻之一震,赶紧摇头,换上一副谦恭温良的模样,答,“微臣不敢,太师在微臣心中实乃神圣不可侵·犯。” 是不可侵·犯,只是可以生煎活剥,猛水下锅罢了,哼。 刘去眼尾长长一撩,嗤之以鼻,“就你这只小崽子那点鬼心思,本王还看不出来?怎么,给你封了大官儿,笑也不笑一个,是不是不愿意?” 赵杏心想:死蛐蛐,就你眼睛毒!老子今晚回家就开始对镜练习一种似笑非笑的帅哥专用表情!叫你看、叫你看!我便不信你还能看出什么来! 想罢,她赶忙祸水东引,道:“太师英明,微臣绝不是对太师有异议,就是心里有些感慨,当初若能早些在夏侯府相认,兴许便省下今日一番波折。” 汝阴候夏侯颇长笑一声,道:“甲字天冠这是在怪责老夫吧?可真是对不住了。太师是早就交代下来了,是老夫忘了吩咐管家。他以为你是骗子,便随口诳你,只因太师和霍侯虽都是老夫侄子,但他们身份尊贵、护卫之多、自身武功之好,怎么看也不像被你这样的后生救了一命。” 什么叫“像你这样的后生”?赵杏心里咒骂,嘴上自是说“无妨”。 刘去也懒得与她计较,让她坐下。 这时,刘据一拍胸口,道:“师父,你真是吓死我了。今儿这出好戏,是你早就和丑八怪串通好的吧?” 刘文则作抹汗状,笑道:“我才是被吓死的那个好不好?做了一晚上噩梦。你还记得之前二弟怎么说的么?若桑弘羊不能赢,便整死我。” 刘去道:“今天不过是一场侥幸,本王和甲字天冠并未约好,只让奇松带了几句话与他。” 众人闻言一怔,又听得刘去低低一笑,道:“张安世,你和右扶风似乎关系匪浅。” 他便这样随意拈来,赵杏却差点没被他惊得滑下椅子。 她连忙跪下,并无隐瞒,将与无声相交的经过说了。当然其中省去了她借醉行凶以及唱戏那段。实在太折损她威名。 正说罢,只听得刘去道:“哦,那张曼倩呢?昨晚,本王看你悄悄打量他多次,为何?” 他声音里还带着薄薄笑意,听去不过也是随意一问。 赵杏已是暗暗一颤,背脊方干的衣衫又被汗湿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依她看,老虎哪有这只惯于伪装的蛐蛐厉害!再被他这般吓下去,她非被这男人吓出心脏病不可。 说谎宜速,她不敢深想,将当天对汲黯说过的话,又套用着说了一遍,道:“当日微臣心想这考试总要有个依靠,怎知张曼倩看不上我,不肯将我引荐给右扶风。微臣对他心有忿恨,不免多看几眼。今日得太师隆恩,自再不作他想,日后只尽心侍奉太师您一人。” 谎言里,最难分辨的话是真假参半。她豁心一搏,将自己当初想过投靠汲黯的想法也说出来,增加可信度,却将对张曼倩的爱恋以恨带过,只盼刘去能信! 四下一片沉寂,这当口自然不会有谁会替她说话。 得悉刘去身份,她脏腑气血遭受冲击,当初在南阳郡落下的旧疾又猛然发作,此刻,心口一紧,那股腥咸又涌上喉咙。她低着头颅,一动不敢动。 半晌,方听得刘去淡淡道:“嗯,甲字天冠起吧,本王现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因何对阿陶格外敌意?” 赵杏两脚虚软,身子本已贴上椅子,闻言,又几乎掉下来。拼了!她一咬牙,抬头一笑,道:“都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可是我听人说有人一见钟情,那为何没有一见就恶?我知道,她是个好人,可我偏偏不喜欢,就像那晚我救你一样,只因为我喜欢。” “大胆!张安世,你竟敢反诘太师!你别忘了你是大汉子民,救太师于危,自是本分!”公孙弘一喝,猛然站起,显已甚怒。 刘去却是双眉倏地一拧。 众人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一下,很少看到刘去这种神色,方才殿上一见,正是张安世哭得什么似的时候,如今又……这张安世倒亦是本事一桩。 但同时只见他眸中笑意亦是慢慢收去,道:“张安世,这世上,有些人可以有憎恨别人的权力,有些人却连喜怒哀乐也不能形于色。懂了吗?” “人们都说,这个是右扶风的门生、那个是左冯翎的门生。如此说来,你张安世也算是我刘去的徒弟、广川惠王门生。这几句话算是本王教你的第一课。” 赵杏颔首,额叩到地,低声道:“是,微臣明白了。太师喜欢阿陶姑娘,微臣日后绝不敢再冒犯。若有违反,任凭打罚。” “哎呀,张安世,小爷我可不习惯你现在这副奴才模样。不过,师父的话总是没错的,你听是必须的。”刘据笑嘻嘻地嘟囔着。 众人只见刘去忽而站起,眸光微沉,似要对张安世说什么。 这时,门外却传来奇松略带无奈的声音,“太师,蓉妃娘娘和石邑公主求见。” 众人一讶,刘去只让奇松开门。 “蓉儿,你好大的胆子!这是宣德殿,太师代吾皇处理政务的地方,没有太师的宣召,岂容你说来就来!”待夏侯蓉与刘乐见过刘去,夏侯颇吹胡子瞪眼训斥道。 赵杏看去,只觉这夏侯蓉杏脸桃腮,娇艳欲滴,生得真美,隐隐看着还似乎有几分眼熟。 第43章 春闺如梦(一) 夏侯蓉眼波流转,一声娇笑,“爹爹您别生气嘛,您瞧,爷还都没开口怪责蓉儿呢。” 她说着,眼底一动,悄悄睇了刘去一眼。 夏侯蓉的性格中虽因自小被娇宠,带了些泼辣斗狠,但此时亦是有几分惶惑不安,顿了顿,又半是可怜见见道, “这不是昨儿,爷本答应了要去蓉儿那的么,后来蓉儿等了许久爷也没来,甚至,蓉儿亲手为爷熬的汤,爷也不曾尝上一口。蓉儿不晓得……爷又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再来看蓉儿了,蓉儿心里记挂着爷身体,又赶巧今儿阿乐妹妹去找我玩,说想瞧瞧新封的甲字天冠,蓉儿这才斗胆,拿着又重新给爷熬好的汤跟过来了。” 她说罢,双手捧着,小心翼翼上前,将青瓷翁搁在了他书桌上。 赵杏一旁听着,心里直嘀咕:唉,这就是真人版的后宫娘娘传么?她兜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伺候这位老爷子喝口汤?还记挂他身体?这只臭蛐蛐,横看竖看也不像身体不好的样啊! 当然,她心里清楚,这些不过是手段而已。在这些姬妾成群的古代男人面前,汤汤水水,疼疼痛痛,也无非只是想多留下点那人的一点真心罢了。 她正有些感慨,那头却听见刘去淡淡说了一句,“蓉妃,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众人顿时一惊。 虽俱知,刘去素来最喜那位嫣妃石若嫣,但对夏侯蓉,他也一向礼敬有加,何以…… 何况,这时,他岳父加舅父夏侯颇还在呢。 “爷……”夏侯蓉秀脸一怔,红白交错。 夏侯颇冷眼看着,眉头微微一皱,走上前,朝刘去躬身施礼,语气恭敬,“是老臣教女有失,还请太师责罚。” “舅舅这是作何?”刘去面色一霁,连忙将他扶起,又看向夏侯蓉,道,“舅舅方才说的不错,宣德殿乃朝之要地,无论家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之前,本王也打算着派人去知会你一声,这几晚上都去你那,只是一时耽搁,未曾顾及。你今晚这般来回折腾,要是累着了可叫本王如何是好?” “爷!”夏侯蓉闻之娇羞一呼,又喜又惊。 倒是夏侯颇旁边观望,捋须一笑,眉眼舒展。其余众人也跟之笑开。 赵杏不禁心内一阵抽搐:大爷的,这不就是典型的敲你一棍再补你一颗红枣么?好一个刘去,好一个恩威并施!既要给人树威信,还要人给他死心塌地。啊,果然不愧为禽兽中的战斗兽,斗战胜蛐。 夏侯蓉缓了缓神色,又将眼光投向赵杏,明媚笑语,“哟,这位就是甲字天冠了吧?当日长街一见,已觉不凡。爷果然是好眼光的。” 呸, 赵杏忍不住偷偷翻白眼,今儿就算站这的是一头猪,只要是刘去选的,你都会夸不凡吧?又望了望她,猛然想起,这蓉妃……便是当日太平公主被射那天,与刘乐站在一起的红衣女子。 赵杏嘴角微抽,客气回道,“不敢当不敢当,实是娘娘谬赞了。” 突然,边上另一个恶声恶气的声音道,“有什么不敢当的?还有你张安世不敢做的事情么?怎么,刚封了官就跪在了地上,必是你又捅了篓子,惹得我师父发威了。” 不用说,这个人便是石邑公主刘乐了。 她自进门,眼神就一直狠狠钉在赵杏身上,赵杏方还纳闷,她怎么会那么安静?这下看,果然……唉唉。 赵杏闻之,苦笑不已。 这边,胳臂上力道一沉,只闻得淡淡一缕草木香气,人已经被刘去拉了起来。 她一愣。 却听旁边刘去淡淡笑道,“阿乐啊,师父正要和你说个事情呢。从今天开始,你又多了一位……同门,这张安世如今是师父的学生了,日后你可要多多提携他,如何?” 这番话的言外之音,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自是从此让刘乐莫再为难张安世之意。 刘乐虽是公主,也娇惯,但毕竟长与深宫,如何会听不懂,一下就羞恼成怒, “师父,你偏心!你偏心偏心!你明明就是喜欢张安世这个臭小子,看着他欺负我你也不帮我!还有上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设局让人来买张安世必输,人人都买了,偏偏却有人花一千两黄金买了这臭小子会赢,那人就是师父你,是不是?” “哼,今儿师父还封了他帝聘头一名!”刘乐转过头,越说越委屈。 “好了,阿乐,要不这样,你看你输了多少,回头我让下人双倍将钱赔给你,好么?”刘去无奈,轻哄道,“不过现在你赶紧和你蓉姐姐先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师父!” 刘乐向来了解这位太师师父的脾气,说一是一,不容讨价。便眼巴巴看向边上刘文、刘据,意图支援。 岂料,他们一个摇头,一个耸肩,竟谁也不帮她。 她气急,一怒之下,噔噔瞪冲上前,狠狠推了赵杏一把,“张安世,臭小子!” 赵杏一个踉跄。 刘去眉峰一凛,从后伸手托住她。 她稍稍稳住,立即挣开了他,弯腰向前,对刘乐俯首作揖,“往日都是安世鲁莽,对公主多有得罪,还望公主大人大量,不与小人计较。” 刘乐一怔,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少顷,方才恨恨抛了一句,“没骨气,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了?你等着,我去找我母后去。”说完便拉着夏侯蓉匆匆而去。 其后,刘去也命赵杏退下,顺带着给她丢了句话,意思就是她明天可以滚过来上班了。 赵杏撤。 公孙弘眉头紧锁,问,“王爷,此番行张安世一棋意欲之何?” 刘去一笑,不予置否。 边上刘文见此,微一思索,接道,“那不如就让刘文来猜一猜二弟心思。” “当初,因夏侯大人府上一段插曲,阴差阳错让张安世先与我等错开,后又在香妃太平一事中闻名长安,引起了二弟留意,遣人去探,却原来这小子就是当日救他一命那人。” 刘文眼梢一顿,“不料,到此,偏又让石邑公主也查得了此人,石邑公主因与之有隙,便暗地派人在其入考号上动了手脚。卫皇后素来疼爱她,自然默许。” “后,二弟从石邑公主口中听闻此事,起并未阻拦,只从旁观看。待到,那日,我们在公孙大人府上议事,张安世来求助,二弟依旧未曾道破,再次回避张安世,只令公孙大人述其所言。” “再后,只冷眼瞧着他一路摔打,及至二弟微服去射策考场监察,不料又逢张安世,虽那时二弟亦知此人与汲黯似善,但二弟心中似乎另有思量。随后又经石邑公主一闹,卫青动手,张安世出逃无踪,彼时,二弟便开始到处找他。” “直到霍光禀明二弟实情,称当日为怕张安世丧命,遂将其私留。二弟到此,便决定是时候见一见了,因而约他。” “这一相约,起初我和公孙大人当初一样,对其也是甚为赞赏。但奈何张安世为人过于直露,感情用事,未免日后多生事端,所以深以为此子当弃。” 刘文说着,唇角一牵,淡淡笑道,“本以为二弟与我想法一致,却未及二弟竟留了一线,令奇松、怪石给张安世捎了句话,若他能悟,则用;不能则弃。当真全看天意何为了。” “啧,那你们说,这张安世他到底是聪明呢,还是笨呢?不过,我怎么觉得师父你就是只狼?哈哈。”刘据一阵坏笑。 “是,本王确有此意。不过,最主要的是,前不久老一届的京畿廷尉才才辞官归乡。京畿廷尉一职,何等重要,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来填补,只怕一些有心人就会觊觎上,谋了别的想法。” 刘去看向刘文,兄弟心意相通。刘去微微眯眸,出了声。 余人听此,无不立时变了脸色。 “若有人彻查出二十多年前那宗旧案,事态便严峻了。”夏侯颇声音低沉,语气听上去颇为担忧。 “所以本王必不能让有心人取得那职位。” “二弟,我知道,你这是要抢在汲黯等人前面。可为何不用我们自己的人?”刘文忍不住道。 “因为,张安世还会做实事,这职位,本王不希望形同虚设。” 众人闻之,俱是一震,齐齐看向眼前神色严肃,目光炯然的刘去。这,才是那个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刘太师。 “可是王爷,张安世此人信得过吗?”公孙弘眉头一紧,徐徐道出此刻众人心之所想的隐忧。 “正是,万一我们用他,却发现他是对方遣送而来的过河之卒,这一切实则全为汲黯谋划之圈套,岂不……”刘文目中透出一丝凝重,道,“二弟,他和汲、张二人的关系只怕未必便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简单。” 刘去踱步到窗前,回头答道:“是以,本王早已令云海着手调查他的身份。” 众人相视一眼,顿时松了口气,因为每个人都能看出,刘去对这张安世很是用心。 但刘去始终是刘去,从不会因为喜欢一样东西而失去原则。因为他这人实则枯燥得很,没什么真正喜欢的。 “师父,要是查出这丑八怪是奸·细,你看我怎么帮你活·剐了他,对,还要加上小乐子,这事,她最愿意效劳。”刘据笑嘻嘻道,秀美双眸却透出一丝嗜·血的捍卫味道。 刘去挑眉一笑,朝刘据肩上轻轻一捶。 正想着事情,在宫中四处乱转的赵杏此时连连打了数个喷嚏。 谁在背后说老子坏话? 赵杏腹诽了一句,伸腰举手,摇头耸肩。 哎,本来还打算问问那只臭蛐蛐,为何封她为京畿廷尉,却已被他撵了出来,想来是他们自己人有事商榷。 不过,虽不知刘去何意,这官职却再适合她不过。 如此,她便可着手彻查有关阳成家被杀一事了,哪个官员经的手、谁下的令,是武帝,还是……刘去。 若是前者,她要为阳成家申冤,还阳成家清白;若是后者,她…… 这样想着,一阵轻风自她背后擦过。 她一惊,有人在背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嘴鼻已被人紧紧一捂,耳边吱呀一声门响,她已被来人抱进身旁一处房舍之中。 赵杏一肘子往对方肚腹撞去,哪知动作方起,双手已被人擒住。她想哭,不会刚得了头名甲字天冠,就遭到朝中党·派记恨,要杀人灭口吧? 正准备狠踢那人下面,一句斥语已落在她耳边,“莫动,是我。” 她一听这声音,瞬时间欢喜得颤抖。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冬夜里晚风吹起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沙沙、沙沙…… 一下,一下, 渗透到她的四肢百骸,浑身血液里。 倏然一下,心里面变得暖烘烘的。 周身温暖。 是他,是他。 那人,已经缓缓放开了她。她却是欣喜得,也顾不得去看这人是谁,便连忙一把搂住,往他怀里直蹭, 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就那样湿漉漉地往他身上瞧去。 这是个一身白衣,匝地成霜,如同白月光般的男子。眉目如画,温润如玉。 是她,这么多年,这么些日子以来,朝思暮想的人。 他,此刻,就在她身边。 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摇摇晃晃,身上还带着些许寒气,冷扑扑的。 赵杏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脸, 真实的, 微热的, 带着薄薄的体温。 她忽而觉得心内一紧,有些热泪盈眶的冲动。 张曼倩, 你知不知道, 我想了你多久, 挂念了你多久, 从前到现在,我一直…… 第44章 春闺如梦(二) 张曼倩睇着她扒在他臂上的爪子,微微蹙眉。 赵杏怯怯看他, 咬了咬唇, 随即手上一用力,示威般地捏了他一下。 他脸色原是微微绷着,这一下,唇线竟不觉间加深。 “曼倩,你会生我气吗?我抢了你原本属于你的头一名。我那都是侥幸得来的,要论真本事,你还是最聪明的,不要不开心。” 赵杏有千言万语想对这人说,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样,只怕他不开心。 张曼倩微微一怔,像也未曾想她会如此说,眸光一闪,划过一丝深沉。 “曼倩,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找我?走,我们赶紧出宫去,这里说话不安全。” 这次,反倒是赵杏警醒起来,瞄着眼,左瞥右瞟,待发现这里似乎只不过是一座废弃了的院落,才稍稍放下心来。 “放心。”张曼倩,用手轻轻按住那一颗不安分的圆圆脑袋,“这里是昔日宫妃的旧殿,如今修了新地,此处已经围禁,不会有什么人过来,反倒是外面要避开所有人耳目却非易事。你当刘去真全然信了你,不会派人探查你吗?” “嗯,我知道了。”赵杏见他并未因甲字天冠一事而生她气,放了心,一下想到重点,微仰着头,向他急问,“曼倩曼倩,那你为什么会和汲黯在一起呢?” 张曼倩反问,“你和刘去呢?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无意中救过他一命。” 张曼倩眸光瞬变。 赵杏心底一惊,刚想解释,却听得他轻声道,“我和汲黯早年便认识,他是我师兄,我对他有同门之责。” 原来,是这样。 汲黯是他师兄。 赵杏愣住,是了……他自十岁起,一逢夏末翠微,便要叫家人为其打点行囊外出求学,每每去,直至深冬雪落时才归。 那些,都是她不曾参与过的部分。 汲黯,应该就是他求学中所结识的人吧。还有……阿陶。 迟疑了一下,正想开口问他。 却听得他微沉了声音道,“长安你不宜再留,莫要忘了,纵你再会遮掩,却始终是个女子,若一朝身份败露,一则你是逆臣遗孤,二则你还是个……皆犯了本朝的忌讳,是滔天大罪,刘去众人,满朝重臣,焉能容你活命?”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曼倩,我问你,你可知我爹爹以前的事情?朝廷说他是衡山王旧党,他以前是否曾在长安待过?” 赵杏有些急切,以至于一时未想起被张曼倩压下去的那个“你还是个”,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他真是,也许不是,谁知道。” 赵杏忽而想起初来长安路上,宿在南阳郡那一晚。 那晚,客栈寂静的庭院里,白雪皑皑。 他和平安说起她阳成一家和爹爹时,也是如斯冷漠、疏离。 她默然了片刻,努力抑住了心中对他关心她的那点喜悦,还有骤然漫过心头的冰冷,压低了嗓音,缓缓问, “你让我离开长安,那我再问你一个事,你和汲黯是要推翻武……刘去吗?” “这些事不该你知道。昭信,离开长安吧,和清风寻一处隐世之所,好好地生活。” 他没说“不是”,而是回答她“这些事不该你知道。” 赵杏心内一惊,立时便了然了几分,只低声道,“我便只当你和汲黯是要这样做,那也算是替我阳成家报了仇。然后呢?成或不成,你事了之后,可会再来寻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耐烦她的不依不饶。 张曼倩陡然握住她的双肩,有些用力,眸光也随之渐深,幽暗如潭。 末了, 他淡淡一笑,“会。昭信,我会去找你,无论结局怎样。” 赵杏笑道,“是因为你爱我?” 闻言,张曼倩眉心一皱,微微成川。 赵杏却一咬唇,睁大了眼睛,仍是紧紧盯着他,重复了一遍,“是因为你爱我?” 这些年来,她认识的他始终是冷冷的,也是淡淡的,好像就真的如同白月光一样,云淡风轻,不喜不悲。 可是,此刻,他却是如此生气,他握在她肩上的手那么有力,疼得她心肝都在打颤。 初冬的那场暗疾终于又揪在了心口处,夜里的风似乎大了些,淡淡吹过,一阵生疼。 赵杏的声音却一下子冷静了,冷静得连自己都害怕, “我原想,若你说爱我,我便离开长安,因为我家的事也是你的事,我可以托付与你,我会等你,一年也好,一辈子也好。可你不爱我,我没有权利将自己的事变成你的事。曼倩,谢谢你,不爱我,但还是会为了一纸婚书而因责给我承诺;谢谢你在我爹爹死后,终于不再骗我。我知道你隐瞒必有苦衷,有些事情不说可以免却许多麻烦,你却不肯骗我。其实是我自己骗自己,你去客栈寻我那晚,还有昨晚,已清楚明白地给了我答案:你不爱我,你爱的是阿陶。” “阿陶的事、谁的事都和你无关!赵杏!我再问你一遍,你肯还是不肯?事了之后,我会去找你!你如今若不承,便再也没有机会,我不会再管你!” 张曼倩胸膛微微颤动,黑眸明亮得骇人。 动怒的曼倩是有些可怕的,赵杏心下一瑟,却终是自己先缓缓放开了搂在他腰上的手。 殿内长久的安静,听不见任何声响,张曼倩身姿挺拔地站在她面前,终于缓缓道, “昭信,若你不肯应我要求,便暗地拜入汲黯门下,我替你引见。这样日后,若万一……他方可保你!” 张曼倩的心口依旧微微起伏,眸光却慢慢恢复一贯的素淡。 月华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幽惶凄怆的长长地面上,浸透在溶溶月色中,微微浮动。或许是今夜的月光太过雪白,耀得赵杏只觉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 “不,我不需要。以后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办。曼倩,你不必管我,我们之间,也再无责任可言。我只求……你多保重。” 说一个字,便流下一行眼泪,簌簌掉到衣襟上,赵杏仍旧紧紧盯着眼前男子。张曼倩亦是紧盯着她,至此,却冷了所有目中光影。 “随你。” 那是他与她的最后二字,随后,他头也不回,拂袖离去。 他们终于断得干净,自此,只剩下她一个痴恋,他那里,连责任也不必再负。 也好。 他可以好好地去办他的事。 好好经营他真正在意的感情。 痴痴地看着那挺拔的背影消失殆尽,堵塞在喉头的那口气血一涌,她再也抑制不住,终于呕咳了出来,血落了半身。 赵杏扶着门框,让自己站直,慢慢踱出这旧殿。 夺位之事,向来凶险。何况直到如今,也尚且不知武帝真正底细。更何况他前面还有一个刘去挡着,刘去这人厉害,若她暗中投靠汲黯当细作,叫刘去察觉,便麻烦了。再说,留在刘去身边,他和武帝有什么对付汲黯的手段,她还可设法周旋,绝不教他害了曼倩。 看她那一脸泪花的模样,他竟还想对她说几句软话。这是该他干的事吗? 张曼倩快步走得半程,自嘲地一笑,眼梢蓦地沉了下去。 想起什么,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她送他的玉笛。 他原来有一支很中意的玉笛,后来损破了。她知道后问她爹要零花钱,她爹不肯给,她便拉了她哥哥和清风不知道跑到哪个深山野矿去,一去数月,回来的时候带给他这块石头,说是她亲手淘的玉石、亲手做的。 回来那天,她身上脏污,本便不漂亮,那时更像个小疯子。 她是聪明的,今日亦让他微微一惊,但总是这般疯疯癫癫、胆大妄为、不懂事,若非、若非她待他确是一片真心,他…… 为让她安全离去,他甚至违背自己心意,说到时会回去找她。 这不等于承诺,不管他将来的正妻是谁,他都承她一个名分,对她爱护、照顾! 赵杏……他微微一闭眼,将玉笛掷了出去。 这方旧殿极大,四周假山错落,偏邻各舍,莲池鱼塘……赵杏走出去站定一看,前方远远有个回廊,方才便是从那回廊进来的,穿过它,应便能回到新殿那边了。 她正想离去,却听得一阵哭声嘤嘤传来。她一怔,只见不远处一方鱼池边,有人坐在岩石上,正哭得伤心。 那人一身绿衣,头梳双髻,髻上翠罗珠络,华贵妍美。 是……刘乐? 这小祖宗好端端的在这里撒什么野?她的宫娥、丫头呢? 她本想绕路而行,恍惚间又想起明月。那是自她幼年便买回来的丫头,专门服侍她,最爱穿一身绿衣,梳双髻,要多娇美有多娇美,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虽明知是这女孩的爹爹或者师父害死她双亲,她低叹一声,终忍不住心中怜意,走了过去,半蹲在她面前,柔声道:“小美人儿,你怎么了?” 哭成兔子眼的女孩儿猛地抬头,一看是她,呆了呆,随之目光一凶,怒吼道:“张安世,你给本公主滚!谁要你猫哭老鼠假慈悲?都是你害的!” 你道这刘乐为何在这里大哭? 却是她方才去找卫皇后,说起赵杏的事,被卫子夫批评了一顿,让她听她师父的话。她一气之下,说得一句“你怎么不帮我?师父还不是你亲生的呢”。卫子夫当场大怒,若非霞姑拉着,便要给她一记耳光。 刘乐说的也不过是气话,心里还是很爱义兄兼师父的刘去,但看母亲如此,不由得又害怕又伤心,便跑了出来。 新殿人多,她怕被人笑话,便溜到这里来了,又不让一众丫头跟着。她那些丫头怕她得很,遂也不敢跟了。 哪知这丫头也是祸不单行,走着走着竟磕着了地上的不知是石头还是棍子什么的东西,摔了个狗啃泥。 膝盖磕到地上的砾石,裤子被勾破,血流了一大摊,鞋子也不知踢到哪里去了。 第45章 玉笛引情 这一下,刘乐只觉得是又疼又气又伤心,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嚎啕大哭,心道这天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可怜的人了。 孰料,却撞上赵杏,自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偏又见赵杏一双眼,还直盯着她掉了鞋子的脚丫子瞧,即便她还穿着罗袜,依旧是又羞又恼,火气怎能不大? 赵杏见她膝上伤口不轻,便想替她包扎一下或者将她扶到外面去,却人还没走近,她已暴跳如雷,连声嘶吼,“张安世,你滚,你给本公主滚远点!” 这边,先前与刘乐走散的那几个宫女正战战兢兢的从回廊下走来,赵杏眼梢一瞥,便赶紧起身离开了。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给本公主找鞋子,回去将你们打死!” 这些随身小宫女平时在她手上挨过不少打,现在立刻吓得一散而开,帮着到处为她寻鞋子。 末了,一个瘦弱宫女,满脸惊恐,手指着前方一座足足有三四人高的硕大假山,惊呼道,“公主,不好了不好了,您的……您的鞋子……鞋子卡在这上头了。” 余下宫女亦是一脸惊恐,垂头颤颤看向刘乐。刘乐也是一愣,心里直嘀咕,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摔个跤还能将鞋踢到这地方来,真是绝了。 她大叫一声, 一众宫女吓得连忙奔去假山处,躬身援·手,尽力攀爬。 只可惜都是身娇·肉·贵的小鲜花,还没爬两下,便趴在那料峭石头上卡住不动,吓得身上簌簌发抖,再不敢往上登去。 而那只鞋子,依旧小鞋高高挂。 刘乐半直起身,也顾不上脚上有伤,气急败坏,连连跺脚。 待一阵骤疼刺刺袭来,才龇牙一吸气,方想起了自己现在是残障人士。于是,哇的一声,一屁股跌回去,抱着天残脚,哇哇哇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泪眼朦胧间,一抹蓝影一跃而上,那只绿意盈盈的绣鞋已被那人握在手中,随之,身子一旋,立在原地。 她呆呆看着,只见这人一身蓝衫,前襟却是一片深紫,唇瓣下方抹着血红,此刻,眉间微蹙,正一手握着她的绣鞋,一手往嘴边轻轻拭去,像是受了伤或是生了什么病。 随之,他快步朝她走来,弯下腰,将鞋递给了她,温声道, “给,鞋子给你拿到了,快别哭了。” 竟然是那个去而复返的张安世! 他冲她一笑,唇红齿白,目光几许清颖,眉间一蕴宠溺,刘乐心头猛地一跳,直到被他搀扶着坐下,才恍然回过神来,要踢他一脚或什么。 可是,可是,没这个机会了。 他蹲下身子,竟一手抓住她脚踝,让她踏踩到他袍上,然后轻轻替她套上绣鞋。 刘乐只觉得有股热气腾的一下冲到两颊,这一脚便宛如酥软了一般,再也踢不出去。 连着发烫的还有那脚丫子。 她愣愣看着他,只听得他哑声笑道:“会有点疼,你乖乖的忍一下,我先替你做个简单包扎,一会她们扶你回去,你再宣太医看。” “外袍脏了,”他说着皱眉看看自己的衣袍,微一沉吟,一掀衣摆,撕了一幅内衫出来,很快将她膝上伤口包扎好。 刘乐仍旧愣愣看着他干净洁白的手,直至他有些摇摆不稳的站起来,摸摸她的头,尔后安静离去。 “公主,张安世他欺负了你,我们去告诉皇后娘娘和太师,让他们教训他!” “对,姓张的这回死定了!” 几个宫女似乎也愣到一处去了,此时才惊乍的炸开了锅。 刘乐恍如初醒,俏脸一摆,狠狠看了她们一看,沉声道:“谁敢在母后和师父面前乱嚼舌根子,本公主杀了她,你们是什么东西,有这资格对付张安世么,张安世这坏人……这坏人本公主亲自对付他!” “你们一帮废物,还不赶紧将方才冒犯了本公主的东西寻出来,石头树枝还是棍子什么,通通找出来,本公主要将它凌迟处死!” 众宫女闻言傻眼,但纵管心里叫苦连天,还是各自趴在地上花草坳中寻找起来,不一会,便捡了一堆石头树枝出来,有人甚至寻了一支玉笛子出来。 刘乐也不管这许多,要将这些东西一并带回寝宫,碎掉撤气。 这回到寝宫,却见卫子夫。刘去、刘文和刘据都过了来。 原是刘去等人去给卫子夫请安,听说了刘乐和卫子夫吵闹的事,卫子夫从没对刘乐说过什么重话,两厢担心,遂都过了来。 卫子夫看到刘乐那鬼模样,眼圈一红,宝贝乐儿的叫着,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哄慰起来。刘文刘据则对着那堆被刘乐带回来要凌迟的石头棍子闷笑不已。 刘去神色淡淡,直到视线落到夹压在一堆石子棍木中的一段翠莹,眸光方动,走过去将那东西抽了出来。 “二弟,师父,怎么了?”刘文刘据微有些惊奇。 刘去握住手中东西,却是看向刘乐,“这玉笛子做的极好,阿乐,送给师父可以吗?” 第46章 提议巡游 另一边,赵杏自己慢慢走出了皇宫。 皇宫外,今届帝聘的结果,晌午一过,便有官差四处贴了皇榜。 外面芸芸学子,家人亲眷围挤一团,纷纷张探寻视,评头议论。 却无人看见,此届帝聘的头一名甲字天冠,此时正一身狼狈缓缓从宫墙内姗姗而出。 候在外面多时的清风等人,自然也早就知道了她登科及第的好消息,并且,连带着原本挂满了各大城墙通缉他们的画像也撤下了,这下,他们总算可以见得光了。 彼时,此人一瞧见赵杏,连忙万分欣喜迎了上去。 可待走进一看,众人却不禁变了脸色,只见赵杏淡蓝色的外衫外头划破了一半,露出里面雪白的深衣,而此时已被血沫染透,红白交映,乍然看去,有些渗人。 皇影立时就急了,嘴里直嚷嚷,“怎么成了这幅德行,走,赶紧看大夫去,好歹也要让大夫撕了衣裳抹点药才行。” 边上秦霜也颇为赞同,二人便要拖着赵杏去看大夫。 赵杏闻言自是百般不肯,直往清风怀里躲。 惊云见状,微一沉吟,出声制止了还在生拉活拽的秦霜皇影二人。 早上来时,是坐的官府的轿子,现时间,公家车子早接班了。于是,几人在大街上随手招了辆马车,急急忙忙赶回了霍府别院。 待归,赵杏连忙让清风打了盆净水进屋,又栓上了门栓,将所有人挡在了外面。这才仔细褪去衣衫,细细擦拭了一遍,换罢家常素服,又执笔写了张药方子从门底下塞了出去,便力再不支,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等她再次醒来,却已经是第四日的黄昏时分了,她心里一咯噔,妈呀,我这好不容易才面试上,结果第一天就无故旷工,这还了得! 说着便要下床去上朝,却叫清风喝住,“早朝早过了,你现在还去做什么!” “那我……我也得解释下啊。”赵杏一愣,仍执意下床。 “不必了。”清风冷冷按住她,“你晕倒的当晚,宫里头就派人来了,送了你今后要用的官服,另外还有刘去赏下的百两黄金。当时我便让那宫官替你传了话,说是旧疾复发,这几日都不能去上朝了。刘去后来也派人回了话,让你先好好养着。” “你……”赵杏顿时急了,“你怎么能替我就这样请了假,你当时干嘛不叫醒我,我这才第一天上朝就请了假,你叫往后那些同僚怎么看我,我还准备在刘去面前好好表现呢。” 清风顿时沉下脸,“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你光想着那些同僚和刘去,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真没见过考个试能呕出血来的,那日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杏被他喝得心有戚戚,又怕他担心,只好含糊其辞与他说了夏侯十二身份这事,关于张曼倩却再不敢提只言片语。 又抱着他的胳膊连连摇晃,极尽谄媚,“总之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的身体棒棒哒,一头牛都能被我打趴下,你别担心了,好么。” 奈何,清风根本无视她的真诚,面色如霜。 “好清风,好小清,好小风,小风风……” 清风见她涎着脸,连日来的不安焦躁与惊惧担心一并涌上心头,情绪终于瞬间爆发,手一揽,将她紧紧拥进了怀中。 赵杏一愣,旋即心道,唉,这孩子一定是太担心我了,于是连忙用手圈在他背上,很是安慰地轻轻拍打。 那温香柔软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清风不禁心神一摇,那股一直被压抑着的情愫再也控制不住,将她箍得愈发紧窒,微微低哑了声音,道,“信儿,你……还想着张曼倩么?我……” 赵杏心想,咦,难道他瞧出了自己和曼倩之间的事情?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正想着要不要扯个谎,结果“嘭‘的一声,房门被撞开,皇影等人闯了进来。 “清风,你也太专横了吧,怎地这几天安世兄病了,你却将我等弟兄挡在外面不让进来瞧瞧?” 皇影话音刚住,便霎时怔住,一脸吃惊地看着二人,随之状若了然,只挠头呵呵笑道,“原来,呃,你们……你们继续,不用管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没看到……”说着便要退出去。 秦霜轻轻咳了一声,将木在那的惊云肩膀一扳,示意其出去。 不料,惊云却用力一转,回转直床前,眸光冷冽地盯着正抱着赵杏的清风,清风见他目光不善,也冷冷回视回去,二人对视了片刻,却终究还是清风缓缓放开了赵杏。 赵杏赶紧朝自己一看,还好还好,头发扎得很紧,身上也依然是一件宽松男服,便微微松了口气,冲皇影一记白眼,“你才断袖,你全家断袖,你朋友断袖。” 皇影:“你是我朋友。” 赵杏:“……” 惊云看向赵杏,“怎么回事?” 赵杏又将夏侯十二的事说了,解释说这是自己的旧毛病,气血不稳,激动过度便这熊样,并无大碍。 惊云盯着她看了片刻,末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赵杏很是受用,她自小便和爹爹哥哥清风亲近,并无太多男女之防,惊云模样性·情和她哥哥阳成昭昭虽完全搭不上界,但给她感觉便是一个小哥哥。 秦霜和皇影却看到清风眸光微微暗了。 恰此时,门外传来男子醇厚的声音,“我可方便进来?” 赵杏听出是霍光,忙道:“霍侯请进。” 霍光进来一看,“哟,人可真齐,怎么,张安世你还好吧?” 赵杏扑哧一声,笑了,“还不是叫你老人家给害的,十二少便是太师,我能不惊吓吗,惊吓能不激动吗,一激动就气虚血弱,旧患复发了。” 霍光挑挑眉,却也不恼,笑道:“我在宫中行走,因与你有过摩擦,太子爷觉得好笑,偶向我说起十二少找你的事,我便回来向你求证,知太师有意考核,当时还不想让你知道他身份,遂便没向你明说。” 赵杏心下却是一个咯噔,霍光和刘去的关系似乎有种说不清的古怪在里面,按夏侯颇所说,这两人都是他的侄子,是表兄弟,刘去寻她的事,却是霍光听刘据说起方知的,昨天对策后,他也没有像刘文等人一样,留在天禄阁中。 可对策上,他却帮了她,是首批下跪附和刘去的人。 思索当口,目光微顿间却教他手上戒指所吸引,那是——她一讶,霍光已锐利警觉,眸光一掠,一股说不出的寒意顿生,赵杏一惊敛住目光,虽想询问小白的事,知此时未必方便,暂且压下了,冲他一揖,道:“引见一事,殿上之助,霍侯大恩,安世铭记在心。” “谁要你谢,”霍光一声长笑,“太师另赐了新府给你,今日跟我说了,待你病好便迁出去,我正好想来看看你,便先跟你说了。还有,因你是太师代政以来第一届帝聘甲字,兰台那边提出举行一次大巡游以示庆贺,先是丞相赞同了,其后朝中三辅经商议亦都同意了,只等太师批下,此事应能成行,我一并先跟你说一声。” “好让我高兴下么?” 赵杏真心感激这男子,再次深深一揖拜谢。 然而,赵杏没能怎么高兴,两天后,她身子见好,刘去颁旨巡游。巡游当中出了大事,彼时,她身穿甲字天冠墨色官袍,正和张曼倩、桑弘羊两人接受万民欢呼。 第48章 各自推诿 赵杏只见俯身欲拾那碎片的洁白手指微微一抖,碰在瓷上,划拉出一道鲜红的伤口。阿陶看她一眼,随即缓缓起身,默默退回至刘去身侧。 赵杏方仰头,正看到刘去眼梢冷冽如霜,一扫而过旁边阿陶的伤处,很快便朝她慢慢看过来。 赵杏汗死,好了好了,这下罪过更大了。 良久,刘去始终未曾喊她起来,她亦是不敢妄动。 只是觉得身下膝盖处酸麻刺疼,那掠过膝上的滚烫茶水,也渐渐冷却了。 宣德殿中,鸦雀无声。 未几,第二个茶盏再次掷碎在她膝下。 她疼得微微嘶了一声,依旧咬牙挺直了腰身规规矩矩跪着。 这一瞬,她竟不禁想起刘去为她封官时所说的一句,“张安世,前行路窄,深宫险恶,从此你可愿为本王尽命效忠?”。 唉,原来是丑话早就说在了前头。怎么,他现在要先杀她敬那些居心叵测的“猴子”了吗? 可是,这下真是丢脸丢大发了,刘去竟当着满朝同僚的面这样对她,而且……张曼倩也在,阿陶也在,还有汲黯、刘文……总之,不该在的都在了。 惊吓疼痛之后,赵杏恨不得在地底下挖个洞,直接跳进去算了。也不由对刘去更添几分怨恨。 这时,去听得刘去一声淡淡发问,“好,现下各位同僚也算是到齐了,这件事,谁先来说说?” 赵杏心中一凛,连忙竖起耳朵。 只听得汲黯不急不缓悠悠回道,“太师,此案乃张大人所承,何不由张大人先来?” 无声你大爷!赵杏咬牙。 心头一抖,我去,刘去这话问得水多深啊,让先我说?!! 我该怎么说?说啥?说如何破案,如何审案还是先自我检讨? 这可是涉及到邦交之国的“外交案件”,是她傻,新官还没上任呢,就顺手接了个“楼兰国太子强·暴我国民女”的烫手山芋! 这件案子,背后审与不审,如何审,都非常棘手。且,牵一发而动全一身,稍有波动,势必会在朝堂产生蝴蝶效应。 哎哟,当时怎么就没想明白呢? 正人脑交战, 忽而听得边上刘文轻声道,“汲大人,还是由陶大人先开始吧,当初若非他兰台令史提议巡游,又岂会出这种事。” 刘文微带着笑意,看向座中一人。 一个模样儒雅斯文的中年官员立刻起身而立,他脸相明明是藏慧夹睿,此刻却有些诚惶诚恐,执笏苦笑,“是微臣该死,当初……确实未料及会出这样的乱子,太师要责罚,微臣甘愿领受。” 赵杏腹诽:是啊,老头,你是该死,好好的你们兰台为啥要提巡游这个议? 她悄悄抬头,却见刘去身侧阿陶眸光微动,缓缓睇了陶令史一眼。 接着,刘去略一沉吟,复道,“巡游一事,兰台大人亦是费了不少心思,本意是好的。杨大人,你是最先接报此案的,便由你这京兆尹开始吧,也好让本王和诸位同僚一览此案来龙去脉。” 赵杏不清楚阿陶与方才陶大人的关系,可天禄阁中其余众人却是心底透亮,这时,听闻刘去此言,不禁好一番思量: 只道,这阿陶,陶望卿容颜绝色,且在长安颇负才名,她先是右扶风汲黯的未婚妻,后因嫣妃“投毒”一事被滞留宫中,与汲黯婚期亦再无下文。 虽是她后被卫皇后收为义女,可这始终是宣德殿,素常从未有女子踏足,难道太师对她……此番留她在此,是有意一看众臣意见,这位姑娘早晚是太师要娶之人? 许多人不动声色地想着,包括汲黯的众多门属。汲黯脸上依旧笑意微微。 那位被太师点名的京兆尹杨大人杨守敬目光一掠汲黯,起身苦笑道:“太师明鉴,经查得知,楼兰国太子魏利散此次奉命带领楼兰国商队到我大汉进行贸易,闲暇时到一处名唤西风楼的酒楼中狎妓为乐。那白吟霜便是其中头牌姑娘。事发当晚,西风楼妈妈芳姨和两名姑娘被杀于那芳姨的私人宅院里。人人皆知,此前白吟霜的相好柳生曾和这芳姨有过激烈争吵,在大街上更持钗欲刺芳姨……” 赵杏想起那晚在大街所见,确实如此,心想不好。 又听得杨守敬道:“这杀人非他所为,难道是那过来寻欢作乐的楼兰太子?那柳生祖传银镯子为芳姨所夺,又叫其当街凌辱,遂趁夜潜进芳姨府中夺镯,教芳姨发现,双方争执间,柳生将此前白吟霜掉落的金钗一直带在身上,一时恶念,遂掏出钗子将人杀了。同住的两名姑娘被声音惊醒过来察看,柳生一不做二不休,将二人一并杀害。后来柳生逃出大宅,为一名打更经过的更夫所见,证据确凿!” “白吟霜为怕更夫指证,竟报案说,杀人者并非柳生,此案另有内情。又说楼兰太子杀人、奸·污她时,那柳生早已惊得落荒而逃。白吟霜本便是一娼·女支,何来奸污之说?一切岂非是为情郎脱罪?案发时,楼兰太子正和众商在酒楼喝酒,可是人证俱在。” “柳生连杀三人,实乃罪大恶极。虽狡诈不肯认罪,但在微臣一再搜证审判之下,他终于招认。微臣判案后将柳生假大理监牢狱,等候抄斩,又打了白吟霜几板,治其诬告之罪,才将她放了。” “杨大人有一点没说,对这柳生还用了刑吧?”刘去忽而一笑。 杨守敬本洋洋洒洒,闻言一惊,一时住了嘴。 刘去目光慵慵散散地在众人脸上转过,“然后呢?张安世告假数天,还不曾在任上,在大巡游他接手之前,应该还有人接过这白吟霜的状书吧?” 大理监刺史卜世仁连忙站起,禀道:“其后,那白吟霜确实又到了微臣府衙,再犯扰乱之罪,臣责了她棍棒,赶她离去。” 刘去听罢,没有出声,只是勾了勾唇,眸光略有些深暗。 刘文看向众人,冷冷笑道:“哦?大理监放了人,此事到此便完了?” 此时,赵杏看得分明,正是张曼倩起来答的话。 “后来这白吟霜姑娘找上了吏部衙门。因杨大人已判案,证据在堂,且这并不属吏部管辖范围,当时下官和贾大人都在,也没有惊动韩卫尉,仍将她送出去了。” 旁边的贾政经颔首。卫尉韩安国则没说什么,笑了笑,似表示正是如此。 没想到,接下来站出来的竟是桑弘羊。 他一看刘去和刘文,恭谨回道:“那女子又辗转来到中尉少府,微臣和丞相一商量,立即将此事上报公孙大人,……” 丞相……赵杏听到此处,却有丝疑惑:为何桑弘羊有事要和丞相石庆商量? 却原来石若嫣之父丞相石庆石大人,本是御史大夫,负责中尉少府大小事务之审查评判,多年前更得武帝金口嘉许其多年来劳苦功高,后石若嫣为刘去妃,武帝为抬其身份,特擢升为一朝丞相。是以,他的身份比其他诸位官员都要高。 石庆叹了口气,道:“臣稍作思量,只将此女仍转押大理监,并和卜刺史商量,最后以多次滋扰朝廷府台罪名将其拘下,等候三辅说法再行定夺。” 【西汉时三辅为:左冯翎、右扶风、京兆尹;京兆尹归为右扶风辖制。】 “丞相考虑周全。”公孙弘眉头一皱,看向刘去,道:“太师,待到得老臣此处,老臣知事态不轻,立刻禀报太师。” “可惜,此时大理监又出状况,”夏侯颇微微冷笑出声,“那白吟霜诱·惑牢头,那牢头将她偷带出去欢好,其间竟被她袭击逃离。” “是,此次确乃臣手下不力!”卜世仁一惊,立下跪下向刘去请罪,“太师,臣已将那牢头下狱问罪。” 至此,赵杏愈听愈惊,这中间竟辗转过如此多官员。 这些陈述之中,处处都透着一种难言的古怪,但她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古怪在哪里。 第49章 宣战朝堂 【前面错漏更改:天禄阁为西汉图书馆,宣德殿才为西汉处理政务之地。】 忽而,刘去按桌而起。 众人一惊,只见刘去眼色却并未往卜世仁看去,而是嘴角微微噙着笑意,瞥向了汲黯。 “京兆尹杨守敬隶属右扶风门下,大理监、卫尉吏部等亦是为右扶风督管。此事关乎楼兰国太子,一经三处,竟无人向右扶风上报?还是说,实际上右扶风早已了然,只是未汇报给本王?直到这事越闹越大,捅到了中尉少府,丞相报到左冯翎处,左冯翎又会晤本王,本王才刚刚知道!” 刘去竟然问罪与汲黯! 宣德殿诸人无不面色一诧,心里忖度着汲黯要如何回答—— 若说杨守敬、卜世仁和张曼倩等人确实曾汇报与他,但他却没有报给刘去知道,这无异于直接向刘去宣战;若说这些人并未向他报告,则防不住刘去会借此杀鸡儆猴,打压他的这波党羽。 他苦心谋算多年,论实力完全可与之分庭抗礼,前次陶望卿一事,他已经退让,此番再退,叫追随他的人怎么想? 赵杏心口怦怦乱跳,暗自思忖道: 今天进这宣德殿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以白吟霜的脾性,假使一放,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缘何杨守敬依旧将其放了出来? 此事,若杨守敬先将白吟霜扣押,待楼兰太子离去,便可安然了结了。 相反,白吟霜一放出来,她就势必会去再找长安城中其他官差衙门投诉此事,紧接着,便会将事情闹到人尽皆知,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点,她都瞧得出来,为官多载的杨守敬更无道理看不通透! 是了,这几个大官个个都明白得很,亦早察出不妥,只是无人想接球罢了。 石丞相更是人精,一边先将白吟霜押送回大理监,一边再去汇报给公孙弘,如此一来既不会得罪右扶风,又可通过左冯翎将此事告知刘去,这样事后刘去又岂会责他?这番左右逢源,便漂亮地出了困局。 只是最终最头疼的却还是当今的代政之人,刘去。 他是办还是不办? 办,秉公处理,势必会影响与楼兰国的贸易往来,大汉食粮短缺,届时百姓何存?更甚之,两国交战一触即发。 不办,偷偷暗箱操作大事化小,又因今日此事已曝光于万民面前而必受唾骂。 且,武帝身体近来每况愈下,朝中更传闻他要取而代之,如此风声鹤唳,他一面要为了兑现当日允卫子夫之诺,一面亦要为自己稳住朝局。否则,一朝跌落,万劫不复。 可如今,刘去办与不办,都将大失民心,动摇威信。 还有那大理监刺史卜世仁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见石丞相将白吟霜又交还给大理监扣押,如此一烫手山芋,他岂肯收?当下便设下牢头让白吟霜故意逃脱,所谓白吟霜引·诱不过是借口。 这一干人等,个个极尽盘算,无不都想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直至这烫手山芋被赵杏傻呵呵地接下来。 汲黯一笑,执笏出列,光洁下颌微微一抬, “回禀太师,他们确曾向臣报告过此事。只是,臣……以为不必向太师汇报。当初,吾皇既同样赋予了汲黯监管之职,要的便是为太师分忧。若事无大小,皆要太师定夺,那还要臣来做什么?再说监管,那白吟霜也并无犯什么大事,这么做,百姓会以为太师要……杀人灭口呢。当然,后来,中尉少府不该拘也将人拘了,又转押至大理监,大理监弄丢了人,确是失职了,臣必定严惩。” 一句“中尉少府不该拘也将人拘了”,石丞相轻轻一笑,并未出言反驳。 卜世仁闻言当即跪下,高声道,“下官该死,下官愿受处罚。” 刘去眸光幽深,却始终按住桌面,不发一言,静听汲黯再说。 “太师,堂堂楼兰国太子,一国之储君却被一娼·妓所告,此事已属荒谬,总算杨大人一审定案,还太子清白。谁料大汉官员竟再次接下那女子的状纸,楼兰国国王焉能不大怒?楼兰国亦必举国震惊。况楼兰本就有意提高粮油价格,现下岂非火上浇油?” 汲黯眸中星光璨动,淡淡笑着,看向刘去,“是以,剩下的事,全仗太师了。太师说怎么办,咱们便怎么配合,务必稳住粮价才好。” 刘去唇角微扬,面色却是如霜,眉都微微拢了起来。 宣德殿中,一时气氛严峻。 陶望卿疾步走至刘去身前,端上新茶,不动声色地将他与汲黯的视线微微隔开。 汲黯眯眸望住陶望卿的背影。 连着赵杏,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汲黯此次不退且进,这位朝堂中与刘去旗鼓相当的右扶风袖手甩出漂亮一着。 他与楼兰国有私交,手捏楼兰国对大汉的粮油价格,虽说未必能压下多少,但效果必定比别的大臣去谈要好。刘去此时如何能斥罚其手下? 白吟霜一案,谁看不明白,那魏利散若非将白吟霜逼到绝处,一名风尘女断不敢与一国太子过不去。 本来,这球你踢我避,事情仍在暗处,就好似星星火苗,被人一扑就熄。 偏偏此时出了个大巡游,赵杏当众接下此案,天下皆知。 若以国为重,则只能维持杨守敬原判,然天下有识之士会怎么看待此事?哪怕许多人都想:白吟霜不过是一名女昌.伎,那柳生也不过一介书生,相比一国贸易之大,死不足惜。 然大汉子民被活活冤死,这国家颜面何存?若一个位同君王的代政太师,连一国尊严也无法维持,那他以后还能让百姓信服吗? 不若,假使到时真拿到证据定魏利散死罪,则贸易必断。 赵杏突然觉得膝上痛楚不过等闲。 陶望卿奉完茶水走到一旁,正好让她可以看清桌案后那个男人的表情。 所有人和她一样,此时也都看着他,间或瞧汲黯一眼,都在想:这太师之位当真牢固?这刘太师圈与此位久矣,真正帝王却甘与幕后久不问事,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只怕这空头太师实际君王的刘去之位也岌岌可危了。 从扣下陶望卿开始,到帝聘考试以退为进拿下一局,刘去不动声色,却显出他作为当权者该有的气势。然而,汲黯二退之后,竟一步进逼,正式向刘去宣战。 这局是大棋,然而,刘去败迹已呈。 “右扶风言之有理。”刘去一笑,沉默地坐回椅中,良久,才缓缓看向群臣,“对于白吟霜案怎么判,诸位同僚,可有说法?” “末将记得,张大人曾说过,太师代行帝思,我等效于天子,听于太师,执以策,太师怎么说,我等便怎么做。太师若因此与楼兰兵帛相见,末将必定身先士卒,为大汉征讨。” “臣等恭听太师训示。” 随着卫青话语一落,众人纷纷跪下,只有公孙弘、石庆、刘文等寥寥几人仍站着。 这应和的多是汲黯的人,亦不乏观望派。此等大事,说什么都不对,说多错多,一跪便好。 间或,会有人向她看来,目光带讥含诮。 赵杏眯眸看着卫青——那眼梢微吊的青年。 霍光安静站着,眼底似笑非笑,却不置可否。 刘去坐在椅上,没有说话。也许说,他无话能说。 汲黯略略一挑眼尾,道:“臣有事要办,先行告退。” 刘去闻言,方摸摸鼻翼,笑道:“好。”他让众臣也下去。 众人相继起来。 “无声大哥且留步,小弟有话想和大哥说。” 眼看汲黯携张曼倩等一干人轻声谈论着什么便要出屋,仍跪在地上的赵杏突然出声。 听得她突然唤汲黯“无声大哥”,刘去眯眸静看,刘文几人亦是微微一讶,众官都愣住,却难得看到汲黯缓缓转过身来,含笑看向赵杏。 “安世请说。” 汲黯这次,没有说“张大人”。 张曼倩目光随之微微一顿。 赵杏笑道:“无声大哥,正阳大街那晚,安世对阿陶姑娘无礼,大哥好意提醒,安世却没有应答,大哥道是为何?” “为何?”汲黯不意她竟说起这码子芝麻绿豆事儿来,微怔之余,倒是略有些意趣,一笑,问道。 “因为,安世这人虽是痴傻,却非猴子可任人耍玩,有时还是略懂些人情的,当时你想让十二少误会一些什么,是不是?所以,当时,谁出的声,我都没有理会。” 赵杏满意地看着汲黯轻轻哦了一个字,微挑起双眉,盯着她。 “这些年来,无声大哥爱戏成痴,想来也是日子生觉无趣,怕是除去今年张曼倩张大人的卷子能勾起你一丝兴趣外,就再也没有其他赏心乐事。安世这次一定努力,争取在白吟霜案里交出一张让你满意的答卷。”赵杏缓缓说道。 汲黯听罢,竟不由莞尔一笑,好一会儿,方慢慢收住嘴角笑意,道了个“好”字。 此时,正是午后,冬日阳光暖媚灿烂,人们只见那位白衣右扶风眸中夹着冰雪,又半带玩味,而与之相对的蓝衫少年则目色如焰,仿若被冬阳所泼。 第50章 夜入登徒 晚,霍家别院。 在赵杏轰走了最后一只“雄性动物”后,她终于如愿以偿躺进了浴桶中。 赵杏整个身子往热水里一埋,水温刚好,看来那白吟霜倒是个贴心的。 她慢悠悠地将自己泡在热水中,似乎整个人也放轻松了不少。 只是,她自己清楚,她这下别想轻松了。 下午在宣德殿,她一时不愤公然向汲黯下战书,那么现下这个烫手山芋就得自己接了自己吃下。 可具体怎么个吃法?怎么吃下去还是问题。与汲黯之较量,若她自己都无从下手,更何谈胜出? 况且,似乎她无论怎么吃,这一次都势必要被烫伤喉咙。 不过,她现在的当务之急首先是确定刘去的态度。 她下午一举,在外人看来她是站在刘去这一派的,换而言之,她的主子她的顶头上司是刘去,所以她行事务必要看老板脸色。 可后来当所有人都离去,宣德殿中只剩她、刘文等人和倚靠在椅上闭目不语的刘去时,她讨好地问刘去该怎么审理此案,刘去鸟也不鸟她,挥手一招奇松、怪石,两人将她押到殿外扔下,便扬长离去。 所以呢……他到底是几个意思?是查呢,还是……? 次奥,赵杏大叫一声,扬手朝浴桶中狠捶了一拳,水花四溅,溅湿了挂在屏风上烟墨色的官袍。 若他决意放弃白吟霜和柳生该怎么办? 虽然他即使这么做,也没什么大错,白吟霜等人与国之利益相比自然不足并论。况,被杀之人在多数人眼中不过草芥。 然而,她心底还是有些不甘心,不为别的,就为白吟霜即使柳生负了她,她也无怨无悔为其东奔西走受尽刑苦,这一点,倒也果真应了她当初在展销会上所说的那些话,爱一个人,与她而言,似乎真的是纯粹的,不计较其他。 何况,当日既是自己与万民前接了她的案情,就等于允诺与她,给了她希望,言诺而不行,其怨大于不许。她于心何忍? 赵杏越想越烦躁,似乎这热水也不能令其舒服了,竟像是如坐针毡。她擦了擦身子,穿好自制的胸衣,再严严实实裹了一层白布,套了件家常的广袖白裳,便斜倚在旁边床上躺下。 她脑袋枕在手上,确实头疼不已,要是刘去真的要弃白吟霜,她要怎么做?她能怎么做呢? 双膝嘶嘶地疼,她一边咒骂着刘去,一边揉着快要爆炸的脑袋。 白吟霜现下就住在这霍家别院中,当初接了她以后,她倒是回去过一趟,奈何那柳生父母对其怨念极深,认定了是她妖媚引人祸害了他们宝贝儿子,活活将白吟霜从他们柳家的破屋子里一顿好打给赶了出来。 听皇影说,要不是他拦着,秦霜都要动手了。赵杏低叹,秦霜素来不是个冲动的人,可见那柳家二老猛如虎。遂,接了白吟霜过来。 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给她希望,却只是为了最终狠狠令其彻底失望一次吗? 还有,那朝中众人,昨日一见才终于明白什么叫水深。真是一入官场深似海,从此纯良是路人啊。 那一个个,脸上就差没大写着两个字:厚黑! “张安世。” 她闭上眼睛,又号叫了一声。突然,一道声音空降在耳边。 赵杏一惊,猛地睁眼,却见是一个戴着银制面具的灰袍男子立于床前。 她想也未想,便顺手从枕下包袱里摸出一物,转身朝其眼睛上一扬,骂道, “哪来的登徒子,竟偷香偷到老子屋里来了!看老子不打死你!” “张安世,你在做什么!”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双眸紧闭,正准备过去将这擅闯她闺房者摘了面具暴打一顿时,却听见这人低沉,颇有些斥责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是我,霍光。” 那人身子微微倾仰,一截翠莹自他衣裳前襟处滑出。 她一看,不得了,那是……她的笛子! 笛子很快跌回衣物里。虽只有一瞬,但赵杏确定,那玉质,那刻字,是……自己曾亲手做的那支玉笛无疑! 那、那、那……岂非就是张曼倩?! 她心中一阵擂鼓,心肝怦怦跳。 对方沉声喝道:“张安世,你这呆子,本少就算是偷香窃玉也用得着来偷你?还不快去给我端了菜油过来洗眼睛!” 咦,这是什么状况?他是来特意找她的吗?是因为她今日在宣德殿的事情吗?为什么他要冒充霍光呢? 赵杏傻眼,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头上挨了一记,“你在发什么呆,还不去?” 才啊了一声,冲了出去。“霍光”只听到屋内许多东西被撞翻闷跌的声音。 拿菜油的时候还遇到了上回在博陆侯府门前见过的那位管家,他怎么来了?赵杏心下一顿,立时明了,怪不得了,怪不得张曼倩可以这样轻易进来,有这霍府管家跟着,朱伯还会怀疑他身份吗? 曼倩也厉害,居然连霍府的管家也请来了。只是,他为何要假扮成霍光?她脑子一团麻球,火速拿了菜油,又故意将白吟霜支得远远的,赶紧进了屋,左右看了看,仔仔细细栓好了门栓。 好吧,她承认,有些小私心,希望两人相处不被打扰。 “霍光”洗好了眼睛,皱眉看满室东倒西歪的椅子。某人正端坐铜镜前整理头发,笑得一脸猥琐。 他过去一拽其衣领,将人扔到床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赵杏心如擂鼓,既兴奋不已,恨不得立即凑上去,挨着他近身坐下,又不由忐忑,怕招他不喜,想了想,只好爬起来悻悻坐至另一边,眼巴巴地偷望他。 他的衣着打扮乃至发饰佩戴,无一不是霍光之物,且身高又与其相差无几,甚至方才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意模仿过的。要不是之前她迷了他的眼睛,滑出那一截玉笛,只怕真要以为他是霍光了。 不过,他好好的为什么要扮作霍光来找她呢? 她心下疑惑,忍不住小声问道,“你,为何要戴着面具?” “这长安识得我的人颇多,你我不宜来往过密。”“霍光”睇了她眼,一本正经道,“我来找你是想谈谈刘去和白吟霜一案。” 赵杏闻之,微微一震,随之心里不由得又甜又涩,甜的是那日旧殿之事他虽与她撂下狠话,却终究还是没有真的从此与她形同陌路,他来此也是为了提点她什么吧?涩的是,他宁愿扮作霍光,也不愿她再生旖思。 此刻,她纵有再多的话,也不能去捅破这层纸,否则以曼倩脾气,这场谈话只怕便要无始而终了。倘若他只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见她,那么她便按他喜欢的来做。 “侯爷,我们‘不宜来往过密’是何意思?”她不解。他此刻用的霍光身份,这话似乎有些说不通。 “难道你看不出来?”“霍光”淡淡一笑。 赵杏挠挠头,只好慢吞吞道,“是因为……刘去?他上回在宣德殿中留下的人里独独没有你,所以?” 赵杏试探地看了他一眼。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出理由。 “我和刘去是何关系都与你无关,你只需记着,让太师觉得你我交好,绝非好事。” 赵杏长长“哦”了一声,心内腹诽:嗯嗯,这个理由倒还挺像回事的。若不是早知你是张曼倩,还真的就被你骗了。 抬头冲他一笑,问,“那请问霍候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此?” “霍光”不答反问,“你对刘去怎么看?今日之事,可曾恨他?” 赵杏一想,他是张曼倩,这回可不能再惹他生气了,便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字蹦道,“恨,怎么不恨!那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虽然我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可他也太绝情了。” 她说罢,狠啐了一口。 “霍光”,眸光淡淡朝地上口水一掠,道,“过来。” 赵杏一听,大喜,屁股一挪,连忙喜滋滋蹭过去,总算挨着他又近了几分,心内正偷乐,头上却不期然被敲来一记暴栗。 她一愣,“你……打我?” “你若敢再在我面前撒野,本侯照旧打你。” 她挠挠头,是了,曼倩向来最是斯文有礼,素不喜她这般粗鄙撒野。便轻轻打了打嘴,讨好地冲他一笑,“不敢了不敢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我,都是那刘去,还刘去呢,我看叫扭曲、蛐蛐还差不多!你等着,赶明儿我去街上多买回几只活蹦乱跳的蛐蛐炸了下酒吃,你倒时也来尝尝。” “霍光”面色一僵,握了握自己的手,将那股想敲向其脑袋的冲动压下,问,“那你可曾想过,他缘何如此?” “谁知道那只臭蛐蛐心里想什么!” “玉不琢,不成器。太师大抵是想让你记住,为民官者,建国君民,非一颗赤子心肠足够。” 赵杏怔住,又听他微微沉了声音问道,“宣德殿中,各派之间暗涌,可都看明白了?明哲保身的官场作风,可都看明白了?你要想在一个地方混,就必须先要明白自己身处一个什么环境,当中都有些什么人,哪些能为己所用、哪些要提防、哪些是敌人。” “你是说刘去在给我上课?”赵杏不觉惊异。 “我们先不论刘去怎么想。本侯问你,你如今对白吟霜一案的来龙去脉是否已经了然?” 赵杏点点头。 若非今日宣德殿中,刘去发问,各官又纷纷一一呈述,她还不清楚小小娼·妓一案背后竟然还隐藏这么多的算计。此番看下来,想必巡游之提议也是人有意为之,将事情闹大,好让刘去与大汉陷入两难境地。 只不过,无人料到,她会接下这桩案子。 “但我只不过是刘去手中的一颗卒兵,他用得着这样来提醒我?况且今日宣德殿中他处境亦是不易,哪还有功夫顾及我?再说,就算他有此意,为何事后不告诉我?” “为政者之心谁能明白?也许他不希望在你这里看到同情,你不也说,他今日处境难看?虽说是代行帝思,拥有帝权,却不可轻易和汲黯起冲突,末了,还要你去回顶汲黯一句,不可笑吗?” “若你把我当朋友看,且听我一言。不要处处和汲黯针锋相对,看样子,他对你颇有些兴趣,若他日刘去败于这场争斗之中,汲黯也不至于太为难你。” 赵杏蓦然一怔,身旁温暖骤冷,却是“霍光”缓缓起身,走到窗前。 然而,方才那沉厚的声音却仿若一股热流浇灌至她心头。 是的,张曼倩是替汲黯办事的,是以他只能选择以霍光的身份来提醒她,这就是他今晚的来意吧。 赵杏心里一涩,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感动。当日他与旧殿中也曾劝过她暗投汲黯,她却听不进去。可彼时,却仿若一瞬融会贯通。 即便他不爱她,今晚一聚,赵杏忽而觉得,那些年的痴恋都是值得的。 第51章 着手审案 “可若赢的人是刘去呢,我岂非回不了头,与其仰人鼻息,不如赌一把,何况,刘去亦非必输。” 话一脱口,赵杏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她如何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如此赤露露说出? 张曼倩是关心她,才好意提醒,她这话岂非不肯领情? 她正悔急,“霍光”却霍地转过身来,深深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方才说什么?你觉得刘去会赢?” 赵杏心里一咯噔,完了完了,曼倩一定生气了,她咬着下唇,蹙眉朝他望去。 映着淡淡夜色,此刻,“霍光”脸上虽戴着面具,但一双眼睛深邃幽暗,仿若窗外星河璀璨,隐隐之中,又透着一抹苍凉。 从小到大,他对自己的要求,严苛到有些变态。 以前,她不懂,但现在,她隐约明白,也许那是因为他身上背负了太多自己未曾参与过的重量。 如他说的,他便是注定了要负重前行之人。 这些年, 这个男子,虽眉眼间偶有笑意, 可她总觉得, 那背后更多的是, 他从未……对她说过的冰寒刺骨。 她明白,因为在他心里,她从来不是知己。 爱他,也许只是爱上了他温润如玉背后的那场苍凉寂寞。他与她,这般不同。 看着他微微绷紧的肩膀,一身灰色宽袍叫从窗外鼓进来的寒风一吹,飒飒凛冽。赵杏再也忍不住,猛然起来冲过去用力紧紧抱住了这个男人。 她想用全身力气告诉他:曼倩,不管以后我们如何,此刻,繁星为证,我多想倾我所有,去换你眉间舒展。 怀中猛然一满,当发现自己竟伸手将对方抱住,“霍光”亦是一惊,甩手将赵杏推了出去。 赵杏被摔得甚是狼狈,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脸色一苦,只恨不得时光倒流,最后,只垂头讪讪站到一边。 “再敢胡闹,本侯宰了你!” 赵杏听到微微咬牙的声音,忙不迭点头。空中一道弧线划过,“霍光”掷了件东西过来,她本能地伸手去捞,赫然是一个瓶子。 “这是大内好药,敷到膝上很快便能结痂,悠着点用,你这鬼脾气,啧啧,将来必定还用得上。” “霍光”颇恶毒地嘱咐完便开门走了。 哐当一声。 院外传来花盆被碰翻的声音,似乎是叫“霍光”不小心踢到。 赵杏有些奇怪,张曼倩这般谨慎的人走路也会冒失?还是说,她方才的行为吓到了他? 她捂住脸,捏着瓶子,喜滋滋地倒回床上,一时惴惴不安,曼倩会不会以为她喜欢霍光?一时又开心异常,曼倩方才抱了她…… 另一边,“霍光”携霍总管上了马车。行了一程,到得一街巷深处,马车停了下来。前方,另有一辆马车候着。 霍总管恭恭敬敬地撩开帐子,送“霍光”下车。 “霍光”道:“替我谢谢你家侯爷,便说我欠他一个人情。” 霍总管一惊,摆手,连连道:“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此时,“霍光”已将面具摘下,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当今太师的脸。 刘去走得数步,忽而转身问道:“霍侯可是与那张安世私交甚笃?霍侯近日不爱女子改玩小倌了?” 这一问,霍总管顿冷汗涔涔。 另一辆马车上,奇松和怪石相视一眼。怪石害臊不语。奇松得不到附和,转看向今晚也跟了出来的温泉。温泉却在严肃地思考什么,没有理会。 奇松讨了个没趣,冷不防温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难道主子也有此意?那我岂非很危险?” “……” 那边厢,霍总管只有更站立难安,末了,小心翼翼赔着笑脸道:“侯爷不比年少之时,现下深居简出,莫说娈·童、小·倌,便是那红粉之地,都无涉足。” 哪知,刘去压根没理会他说了什么,仍旧淡淡道:“你替本王向他传句话,兔子不吃窝边草,想要尝个鲜可以,有甚需要,就到外面找个小·倌消消火。” 饶是霍总管自诩也算得上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此时却哑口无言,有些不明他所指,又不敢多问,怕惹他生气,给侯府带来灾祸,只有唯唯诺诺答应了,恭送他离开。 再说赵杏,翌日便接到刘去的旨意,暂赐她勿用上朝,让她尽快筹备白吟霜一案,七日后开堂审讯。楼兰国国王即将来汉,届时将和朝廷派遣的数名大员一起聆听审讯。 堂讯之日,必定万人空巷。 赵杏大吃一惊,可只有七天,这般迫在眉睫……她进退两难,又捉摸不透刘去心思,写了封信去问是否按公办理,另一边,赶鸭子上架似的开始筹备这人生中的第一堂官司。 最先,她希望了解到的是——这件案子的真相。 这案子看上去似乎并不复杂,但实际上又比任何一宗奇案都要复杂,复杂在这背后的政·治风云。 赵杏让老仆将白吟霜带过来,准备向她询问案发经过。 白吟霜沐浴过,换了一件干净的素袍,只是脸上仍有淤伤,神情憔悴,看来可怜兮兮。 她看着赵杏,愧疚一笑。短短数日间,于她,人世变化,沧海桑田。忽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赵杏见状,低低一叹,不由伸手覆上她的手,轻轻一拍,以示安慰。 “姑娘也不要太伤怀了,人总是还要往前看的。” 白吟霜闻言,连忙盈盈拜下, “白吟霜不过娼·妓,能得大人为民女昭雪,实在是民女的大幸,白吟霜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赵杏连忙扶她起身坐下, “不敢当!安世既接下了姑娘的案子,便会尽力而为。不如,现下姑娘先将当日情形再叙一遍。” 这时,惊云、秦霜、皇影和清风一起进来。 “你好些了吗?”秦霜问白吟霜。 “好多了。” 秦霜深深的看了白吟霜一眼,看着看着,竟有些眩惑起来……这个白吟霜,虽然脸上带伤,面色苍白,但那种楚楚动人仍然遍布在她眉尖眼底,在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 皇影也微笑的对她说道, “安世说得对,姑娘还是将当日事情细细说一遍吧。” 白吟霜含泪点头,方要启口。 “张安世,你是不是傻,这种案子你也接……” 突然,一声娇斥从外传来,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蹿了进来,却随之愕然道:“你们这是……” 赵杏一看,妈呀,刘乐这个小祖宗怎么来了! 刘乐已是柳眉一竖,冷冷盯着白吟霜:“小贱人,你想勾·引张安世?!” 白吟霜苦笑。 秦霜看刘乐恶狠狠地骂着便要上前推搡白吟霜,立下挡在了白吟霜身前,冷声道,“公主殿下,你若是不想被秦某请出去,就安静坐下看安世做事。” “你!”刘乐正要回吼回去,手心骤然一暖,却是被赵杏拉着坐到“他”身旁。 她心头一跳,只觉力气都有些使不上了,心想:哼,一会儿再找那个勾·栏院的小狐狸精算账! 眼珠一骨碌,她又看到坐在一旁的惊云,想起他斩断过她的头发,朝他龇龇牙,骂道:“死面瘫!” 惊云不比赵杏,赵杏还会和刘乐对着干,惊云看也不看她一眼,哼也不哼一声,完全视其为空气。 刘乐恼怒,但见赵杏眼含警告地看着她,嘟了嘟嘴,心道:暂时放过你这死面瘫,转念一想,又将自己的凳子拖到赵杏和白吟霜的位子之间,挑眉看着白吟霜。 赵杏亦看向白吟霜,目光坚定,道,“白吟霜,案情回顾,开始吧。” 白吟霜颔首,眼神中,盛满了无助和凄楚。 原来当晚事了,柳生带白吟霜回家,岂料那柳生父母暴跳如雷,在门外便将二人劈头盖脸一顿好打,死活不让白吟霜进家门。 如此动静,岂能不惊动邻里?闹到后来,街里街坊指指点点,柳家二老面上挂不住,直接回了屋,将他二人关在门外。 白吟霜便与柳生商计,利用手里姐妹们给的一些银子先租一处地方住着,其后再想想别的法子说服二老同意。 柳生别无他法,只好点头承应。 两人将要离开,却见那西风楼中的姑娘芙雪寻了过来,央求白吟霜回去一趟,说是那位贵客找来了,见她不在,正冲芳姨和楼里面的姐妹们发火呢。若这回白吟霜不肯斟茶认错,只怕一场皮肉之苦是逃不掉了。 芙雪一道那贵客身份,白吟霜亦是吃了一惊。 对方居然是楼兰国太子魏利散。 白吟霜心下思量,因挂系昔日姐妹,决意回去。 柳生不愿,怒道:“你既已赎身,那种污烂之地便与你再无瓜葛,她们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干!难不成你还要回去投怀送抱?” 白吟霜苦笑:“在你看来,西风楼是污烂之地,可是你莫要忘了,霜儿也是那污烂之人,她们昔日待我不薄,我不能眼看着她们受我所累。柳郎,霜儿还是那句话,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后随芙雪离去。 柳生咬咬牙,亦跟了过去。 因魏利散嫌西风楼太过喧哗,芳姨便将酒席安顿在了自己的小院中,令叫了楼里的另外两位与白吟霜齐名的姐儿芙雪和清荷伺候。 白吟霜到那时,只见屋内数名男子侍立,桌上美酒佳肴,魏利散手持玉盏冷冷独酌,地上跪着的芳姨和清荷,瑟瑟发抖。 白吟霜当即跪下,呈茶认错,可魏利散并不承应,挑眉一笑,瞥向身旁侍卫。 两名侍卫当下便将站在门口怒恨张望却又什么都不能做的柳生抓了起来。 白吟霜大惊,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 魏利散也不答话,抽出腰间长剑,一捅捅进柳生心口。 这一下刺得其实不深,但剑刃没入骨肉的声音却叫人听得头皮发麻。柳生眼眸大睁,低头低头愣愣盯着自己那血水汩汩而出的心胸,浑身发抖。 魏利散一看便笑,“呵,想必你也清楚,芳姨之前打你,不过是为了威吓,到底也不敢真拿你怎样,毕竟惹了人命,她也不好营生。本太子却不一样,我杀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若你现下立刻滚出这里,本太子兴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第52章 不能全忠 “我心中气苦,直冲那人道‘此处尚还是我大汉疆土,即便你是一国之储君,可国有国法,岂由得你任意胡来,莫非你就不怕官府问罪?’” “那人只冷笑‘问罪?我手中握着你们大汉万民的口粮,便是你们太师也要敬我三分,大汉哪个官员敢问罪与我?’” “霜儿心中一骇,知其所言不虚,便横了心要一死以保清白,便言‘他人不敢逆你,我夫妇却不怕。今日若太子存心为难,斟茶认错也是不成,大不了白吟霜和柳郎一起死在这里便是,只要太子不怕污了眼睛,败了兴致。’” 言及此,白吟霜脸色戚戚,众人也默然。她再叙。 那时,边上的芙雪和清荷自是不忍,冲她大叫,“霜儿不可!” 魏利散闻之,眸色一寒,手中剑柄一紧,那剑尖微旋,与柳生体内慢慢碾过。 柳生痛喊一声,骇得脸色发白,只连连求饶,“不要!不要……太子饶命,我这就走,这就走!” 说罢,又看着白吟霜,面色如土,“霜儿,你留下来吧。今晚,我便成全了你对姐妹们的情义。你知我爹娘年老,我、我……在家中等你。”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他会如此……”白吟霜一顿,眼眶微红,边上秦霜胸口起伏,默默递了一张素帕与她。 “你叫我说什么呢,我还能说什么好呢。后来,我便眼睁睁看着魏利散轻笑撤剑,柳郎缓缓关门离去……” “那时,芳姨笑了,似是不屑柳郎,说,‘你嫌娘亲薄恩,今儿你算是见识到了吧?若是个老实人,怎会来我西风楼喝花酒?说是受一众弟兄撺掇,却是你傻!’” “她说着,又将先前拿走的银镯子给我戴上,说是好歹拿点东西,才不至于太亏了去。” 赵杏听此,沉默不言,那柳生的品性,她当日便已看出。可是,无声大哥原先说的那句话才对,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白吟霜的声音如流水,沉静而平和,其后的事情在她的语气中变得越来越宁静,宁静得竟如同叙述的是旁人故事。 白吟霜被魏利散带入怀中狎弄,芳姨、芙雪和清荷在下首陪魏利散的几名侍从喝酒。 魏利散以为她已然屈服,只尽情喝酒作乐,直到酒醉微酣,胸口处乍然一疼,一惊之下,猛然将她踹开,才恍然见到一支金灿灿的发钗正插在自己胸口。 白吟霜跌落在地,只是笑。 魏利散大怒,拔剑便刺。 那清荷和白吟霜素来交好,一咬牙,跪下来死死抱住魏利散腿脚,只道:“请太子饶过霜儿,我等姐妹自当感激涕零,尽心服侍您和各位大人。” 魏利散哪听得进去,他本也不将这些女人当人看,冷笑一声,已往清荷心口踹去。清荷倒地,他想也不想,反手一戳,一剑钉进她脸门。可怜那清荷眼睛翻得一翻,已殒了命。 白吟霜一声厉叫,便要冲上去,却叫侍从一脚踢飞,撞到一张椅子上,软软跌了下来。 “我亲自料理这女表·子。”魏利散沉沉迸出声音。 那芳姨惊得一骨碌跪到地上,连连磕头,“太子饶命,饶过我们这几条贱命吧,求你了,芳姨给你磕头,求你了……” “既是贱命,留来何用?是你这老母猪教导无方,你最该死——”魏利散眯眸反诘,从芙雪尸上抽起剑身,反手一捅,往芳姨身上一剑一剑刺捅进去。 芳姨一双眼睛大睁,却什么也做不了,反抗不了,直到血窟窿半身,轰然跌倒在地,仍死死睁着一双眼睛。 芙雪惊惧大哭,拉着白吟霜往门外冲。 有侍从恻恻笑着,率众一拥而前,数剑齐出,将芙雪钉死在门上。 一旁,满头鲜血的白吟霜嘶叫哭喊着,挣扎爬起来,却教魏利散再次踩踏在地。 其后,魏利散和众男子奸·污了她。 待终于叙完,白吟霜唇上浮起一抹惨笑:“张大人,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从前,我最不屑的便是我这副身子,认识柳生后,我最在意的却变成了这唯一的贞节。那晚,我被他们折磨的时候,我竟觉得,这并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赵杏将咬得死紧的牙稍稍松开,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答她,逼迫般地残忍问道:“霜儿,后来怎样?魏利散怎会放了你?” “当最后一名男人系上裤带子的时候,我知道我要完了,我盯着魏利散说:‘太子,我死后必化厉鬼,回来找你,必定!’魏利散便笑了,说:‘你做人的时候斗我不过,当了鬼倒成?’我说:‘是,我自是斗你不过,可今晚之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是也不敢捅出去,要杀我灭口吗?’” “是以,魏利散将你放了。你随后到京兆尹杨守敬处报官。杨守敬明面上派人去查,实际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分别联系了汲黯和魏利散,并伪造了案情,最后入狱的反成了柳生。魏利散要亲眼看你走投无路,他要一尝这场玩耍的最大乐趣,他背后是楼兰国,并不畏惧我大汉。霜儿,做得好,你救了自己。” 赵杏缓缓道出,白吟霜亦缓缓颔首。秦霜脸色发白。 刘乐一直听着、忍着,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一袖拂掉桌上所有茶具,霍地站起来便往外冲。 赵杏一惊。 却见一人从胸膛各自起伏、暗自咬牙的几名少年中奔出,已将刘乐拦在门槛之前。 “面瘫,你滚开,我要去杀了魏利散那贱人!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娼·妓还有情呢,我大汉的子民不能由他这般欺负!”刘乐红着眼睛,像只发怒的小母老虎。 惊云却冷冷道:“连你师父也扳这太子不过,你凭什么过去?” 她一下怔住,又听得张安世微微厉声道:“刘小乐你给我回来,你这样只会坏事。” 她咬咬牙,又狠狠抓了抓头发,终于跑回赵杏身边。 白吟霜跪到赵杏面前,眼中盈满泪水,哑声祈求:“大人,求你一定要为死者雪冤,白吟霜的错,不该报在她们的身上。” 白吟霜说此话时,那窈窕、玲珑而动人的身子,在众人目光下不住轻轻颤抖着,看来是那么娇美柔弱,楚楚可怜。 刘乐瞥她一眼,道:“你怎么错了?你总算有情有义,不像那柳生!” “是,”向来话语不多的秦霜和清风、皇影相视一眼,也看向被赵杏轻轻搀起的白吟霜,道:“霜儿姑娘,公主所言不差,与那懦夫柳生相比,姑娘已经很好,此事错不在你,你切莫再自责了,这案我们张大人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必不饶恕那楼兰畜生!” 最后一句,他咬得尤其凛冽,似乎欲将那魏利散杀之而后快。 他话音方落,却听得赵杏低叹一声,“错了,霜儿,你确实错了。你们都错了。” 众人一愣,缺见她眯眸看向外面朗朗青天。白云流转,绿树盎然,万物自得其趣,天地无喜无忧。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纵使人世间几经流转悲欢,痴悲怨缠,生灵涂炭亦或惨绝人寰,天也依旧是天,自是风霜雨雪依旧,似过路客,漠然看这一折折缱绻话本。 赵杏鼻中酸涩,却不知是为谁,是为白吟霜,还是为那些死去的人? 白吟霜低声问道:“错在哪里?” 赵杏回头看她,眼中微有湿热,却像她一样,砌了个笑意,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若不能一往而情深,不若守中。” 如果柳生不能与白吟霜生死与共,何不若当初只做一个平常嫖·客。 如果白吟霜既决定远离西风楼,就彻底狠下心不问芳姨等人生死,她们也许只是受一顿皮肉之苦罢了。 甚至清荷、芙雪、芳姨等人亦是如此,若非全然无情,也不会挺身去护白吟霜;若是全然全情,又何苦还让其回去? 芸芸众生,偏偏皆是如此,有情,只是不能全忠。 若不能一往而深,何不若一早绝情。到最后,韶光疏简,岁月无声,一人一世一茕茕,也不失为一种美丽。 白吟霜听着,心疼难抑,身子一颤,几乎摔倒。 刘乐眉头一皱,伸手欲扶,秦霜已经挽了她落座。 众人一时回想起涉世以来的种种人情冷暖,都一时沉默,最后还是赵杏一刮鼻子,道:“来,咱们到京兆尹杨守敬那边验验尸体。” 众人被她这么一说,也顾不及悲春悯秋了。 清风皱眉,道:“张大人那边不是有材料提交过来吗?你还去验什么尸?” 赵杏将一直掖在袖中的案卷扔到桌上,哼了一声,“这是杨守敬午间送来的呈堂记录和验尸报告,你们自己看。” 众人心中一凛,细看。 未几,皇影惊道:“验尸报告记载,芳姨等人为金钗所刺,深入脏腑,压根便不是霜儿姑娘说的死于刀剑,反应了杨守敬判词所言。” “这样一来,我就不懂了,验尸报告为何不直接写是死于剑伤?”刘乐拿过记录,蹙了眉头,“内行的人马上就能验出来,除非……” 除非,白吟霜说谎。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第47章 冤曝天下 突然,一声撕裂般的狂喊…… 前方一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女子,正试图冲破侍卫官兵的阻拦,朝赵杏等人方向,疯狂地大叫着: “求甲字天冠为我申冤!求求……求求你们了,让我过去,小女子实在是无路可走了,求你们了……” 这女子如此一叫,街道两旁人群不禁骚动起来。 赵杏他们随行的卫队亦是好一阵动静。 赵杏略一思忖,眼梢一睇跟在其身后的几个男子。 皇影就等着她一声令下,此时和秦霜低啸一声,如在弦上的箭一般便要向前方而去。 这时,她前方的张曼倩却忽而勒了勒马缰,转身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目光虽冷,却暗含警示。 呃……什么情况? 赵杏怔怔地看了看张曼倩的身影,微一咬牙,遂抬手止住了皇影、秦霜。 既无人前去阻止,那女子立刻身陷重围,已有一群侍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抓住了她。 女子拼命挣扎,痛喊着: “大人!我有冤情,我有冤情……天道昭昭,我不信这天底下竟然没有一处可以讲王法的地方!” 她在侍卫的手中,扭曲着身子,奋力想冲出去,嘴里继续狂喊:“不要抓我!我要见张大人!我要伸冤,我要见张大人……,我要见张大人……” 张曼倩眼色微动,边上侍卫首领立刻怒叱道: “哪儿来的疯子?敢在今天闹场!给我拖下去!关进大牢去!” “诺!”侍卫们大声应着,拖着女子走。 周围的人眼看女子就要这样被抓走,忍不住纷纷议论道, “可怜,可怜呀……” “这年头,哪还有为老百姓的官了,唉,都是有冤无处诉啊!” 甚至还有一些饱学之士躲在人群中叫嚣道: “为官者,却不能立政为民,当真是枉读了十数年圣贤书,不配做官啊!” 随行官兵闻之怒吼,拦着百姓。 人群偏又挤来挤去,抢着要看热闹……场面完全失控,一片混乱。 “安世,难道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理吗?你今儿是怎么了?”边上皇影急了,红了眼看向她。 女子已被侍卫拖走,虽没了挣扎的力气,嘴里仍是凄厉的喊着: “民女……有冤,民女有冤……我要伸冤啊……” 侍卫见其狂叫不休,对女子一拳挥去,旋即,一阵拳打脚踢。 女子不支,倒在地上,嘴角溢出血来。 人群骚动更甚。 四名少年,亦是眼光灼灼逼向赵杏。 赵杏心下一沉,猛然间想起,当日射策前一夜,她予他们银两时所说过的话,他朝若得升官发财,别忘了善待百姓。 立时再无迟疑,眼风一扫皇影。 皇影嗖地一下,凌空跃了过去,却不料被先他一步的秦霜抢在了前头。 官差侍卫已经不耐,举起刀鞘又要往女子头身打去。 “住手!” 秦霜一跃而下,举剑朝众官兵的刀把下一隔,将它们通通荡开。 女子一惊,抬起头来,看着秦霜。 她此刻已是头破血流,衣衫脏污,一双盈盈然的大眼睛,却清清澈澈,凄凄楚楚,似乎带着无尽的苦衷与哀诉。 她挣扎着爬向秦霜,伸手抓住他的衣摆。 秦霜心里微漾,伸手将她揽腰抱起,转瞬已回至赵杏马前。 “好!好!”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又有人惊道:“这女人岂不是前几天那个……” 赵杏并没听到,只凝眉看向地上女子。 她艰难地从怀里掏出那张被她护在贴身汗衫里的破烂纸张, “大人,整个长安没有一位大人肯接民女一纸状纸。民女求求大人,接下这纸状书。三天了,民女去过每一道衙门,都是被打个半死,民女已走投无路。但民女不忿,青天白日,我不能让冤魂含冤,纵使将我打死,我也要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她缓缓抬头,沾满血污的脸上写尽哀痛,“民女白吟霜……状告、状告楼兰国太子魏利散,强·暴……民女,杀害我母亲等三条人命。” 这声音,这凄婉幽怨的容颜,这一身的血伤…… 赵杏浑身一震,定在马背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用苦涩的声音轻声道:“白吟霜,你看看我是谁。” 地上女子闻言,亦是一震,杏眼大睁,满目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马上的男子。 “柳公子呢?”赵杏低声问道。 “他、他……”白吟霜喃喃而道,蓦地长笑一声,目光回落,定定地看着自己腕上的一副银镯子。 在赵杏将白吟霜从大街上带回府中一个时辰后,她接到刘去的急讯,宣她即刻进宫。 还派了奇松、怪石前来接她。简直像押解一级重犯。 及至宫中, 当奇松一嗓子“京畿张廷尉到”,替她推开了宣德殿的门时,赵杏顿时唬了一跳。 宣德殿此刻人满为患,文武百官罗列而挤,简直堪比早朝。 石庆、公孙弘、汲黯、张曼倩、桑弘羊、霍光、卫青、卜世仁、贾政经、刘文、刘据还有多位她尚还不怎么熟悉的朝中重臣以及大小廷尉、卫尉侍郎和尚书等等。 总之,几乎早朝上见过的官员彼时基本上都到齐了。 这里俨然就是另一个小朝堂。 赵杏心里一咯噔,莫非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怎么这刘老板会突然召开临时会议,全体官员一律跑来无薪加班? 再一看,全体上下,个个面色凝重。 众人一见她,本来宛似激烈交谈的声音顿时停下来,不约而同齐刷刷都看向她,神色各异。 但很明显,皆不是好情绪。 如此压抑的气氛下,赵杏的心也沉到底,几不敢抬眼去看房子正中、书桌之后那个黑袍男子。 她深深吸了口气,连忙跪下,“微臣张安世叩见太师。” 只闻冷冷一笑,一声脆响,一个茶杯摔碎在她膝边,滚烫的茶水便流进她的裤袍,疼得她几乎弹跳而起。 “太师息怒。”随着一声,有人走过来便要将碎瓷捡起。 这声音——赵杏微微一震,偷瞟一眼,却是一身男装随侍打扮的阿陶。 她怎么竟也在这里? “谁让你去捡那东西?”刘去冰寒的声音在耳边冷冷响起。 第54章 复验尸身(二) 蔡仵作干黄的小眼一眯,盯住赵杏,“大人是自己过去看,还是让小人替你将布揭了?” 赵杏手脚也在暗暗发抖,口中语气却是平淡,“不急。还是先劳烦蔡大哥去为安世准备几样东西来。” “什么?” “醋、葱、食盐。另外,再拿些生姜腊梅分给各人,取些苍术烧了,放在各尸旁边。” 蔡仵作脸色一顿,慢慢然摘下自己腰间上一布袋,布袋中正是赵杏所说之物。又返身取了些腊梅花分与众人,烧了苍术摆好。 众人眼色一亮,既惊且喜,忙按赵杏吩咐,一一接过姜片含在口中,又将腊梅花凑到鼻间轻嗅了下,这才缓过了先前那一阵排山倒海、头昏聩闷的欲吐之感。 待苍术燃起,屋内呛人的腥臭之气已去大半。 赵杏垂眸,正踟蹰中,却见清风众人一脸期待,心内一暖,遂咬牙道,“蔡大哥,安世还要两样东西,口罩、手套。” 虽然上辈子不是法医,今世也只是蹭在老狐狸爹爹手底下学过一点皮毛,但此番人在虎背,想下也难了。 口罩和手套都是验尸时要用的,虽只是素麻,防护效果不佳,但聊胜于无。 蔡仵作闻之目光沉沉,阴阳怪气嘀咕了一句,“嗬,瞧不出张大人还是内行人呢。” 便备好东西,递给了赵杏。 赵杏问了芳姨的位置,缓缓走到最左边那具尸身边上。 连吞了几次口水,方深吸口气,扬手一掀,揭开了覆在尸身上的白布。 映入眼中的是芳姨膨胀得已经微微腐烂的脸庞,怨毒的一双眼,眼珠朝外凸着,楞楞瞪得圆大,似要裂开,深暗色的血水从口中奄奄溢出,糊了大半张脸面。 赵杏胃部一阵抽搐,咬了咬牙,抬手去褪芳姨衣衫。 虽已时至深冬,气温低,尸体腐坏程度尚不算大,但毕竟已死了五六天,身上尸斑已现,肚腹处更缓缓蠕动着一堆腐臭的油绿色液体。 加上腹腔遭数刀乱捅,骨碎肠翻,内里脏腑肠子绞在一处,猩红血糊,赫然眼前,赵杏几乎未及转头看向众人,便踉跄着逃到了一旁清荷芙雪尸首边。 当然,她什么也没有做。 清荷芙雪的模样,较之芳姨要稍微好些,她想着白吟霜所说,细细察看了一遍伤口,二人伤处皆是呈扁平状,且横切面较宽,这断然不可能为金钗所刺!且清荷尸身青黑,肚腹处有明显瘀痕,显然正应了白吟霜口供。 看来,这杨守敬之前送来的验尸报告全特么在瞎扯淡! 原本,这案氤氲未明,又牵涉甚大,她从未断过案,自然心中忐忑,现下总算是有些眉目了。 柳生曾当街持钗反抗,多人可以为证。 杨守敬便用这点做文章,又伪造验尸记录,令案情表面看去更为流畅,毕竟柳生一届书生,深夜持剑行窃,从常理来讲,略略不通。 可他却没料到,后来赵杏接了此案,如今这死因倒成了翻案一大力证。 赵杏微微低呼了口气,倏然想到当日悬挂城楼阳成一家尸首,只怕比眼前景象更为悲惨,爹爹他一向自诩美貌…… 一时,怒恨、惊恐、悲恸,所有情绪齐涌心头。她摘下口罩、手套,用力一掷,再也按捺不住,转身扑入清风怀里。 整个停尸房静得似乎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她也知道,这一拥抱,有多诡异,可是,让她抱一下就好。 清风先是一愕,红了一脸,随即伸手紧紧抱住她,无视众人的目光。 待得脑中那阵晕眩过去,赵杏挣开清风,一瞄呆若木鸡的众人,正思忖着要掐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来掩饰这一刻“基情四射”,头晕眼花?还是一时脚底发麻酸软无力? 却见刘乐正眼睛瞪得老大,瞥瞥她,又瞥向门口。 赵杏莫名一怵,看去,只见最前面站着汲黯和张曼倩,杨守敬在一旁相陪,三人背后,却赫然是刘去一行。 不知是室内光线着实太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张曼倩眼神冷冷看向清风,边上刘去和汲黯眸中暗意更甚。 赵杏方才全神贯注,没留意这身后神不知故意不觉都已来了两拨人。 汲黯让众人别出声。 后刘去到,亦示意众人不要惊动赵杏验尸。 众人忙下跪行礼。 白吟霜俯地颔首低眉,眉下眼风却轻轻一扫,朝众人中的某个方向瞥去,随即眸色一顿。 刘去让起,眼光一睇赵杏,语气淡淡::“张廷尉验尸本事倒是不俗。” 赵杏心下一惊,喵了个咪的,这话到底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呢?怎么听来……头皮阵阵发麻? 第58章 作壁上观 谁是黄雀(一) 缺月挂枝,漏断人静。殿中,赵杏声音轻轻而起: “太师,你所有的不易,安世知,安世皆知。亦是明了此案所牵涉的各种权衡,政者,为民、为国,舍小而求大,也是对的。安世更感念太师仁义,虽已有抉择,却未曾当面驳斥安世,拒绝安世。可太师,安世今夜前来,还是想告诉太师一声,此案,安世定要秉公而办。” “说了一长串冠冕堂皇之语,张大人终于还是怕了这天下万民的诟骂,而决定为白吟霜翻案?”刘去眸色一深,倏地一下直直盯住她,眼底一抹笑意意味不明。 赵杏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嘲讽,只微微苦笑,道,“安世素来皮糙肉厚惯了,倒也不怕这天下万民的责骂,只希望这样做,能令逝者安息,生者宽怀,不至无辜者枉死。也惟此,方不负当日未央前殿,太师亲授安世甲字天冠时的期许。” “在其位谋其政,这是安世的道义。当然,太师作为大汉代政之师,亦肩负道义。所以,届时太师不必顾念与我,无论开审之前还是开审之后,太师对安世做什么,安世都毫无怨言。同样,安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我想了很久很久,这法子虽然很蠢,但至少这样,太师和微臣才能都不负初心。因为,我们彼此都有不可相弃的本职所在,这件案子,可以输,可以被误解,被辱骂,但不可以退。” 刘去仿佛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便那样盯着她,如鹰兽狩猎时瞰览审度锋芒尽锐。 隔着桌椅,她跪在地,眉眼坚决。 赵杏一番陈述,自我感觉良好,自己都快被自己给感动了,被他一看,却怎么感觉这么毛骨悚然。遂当机立断,爬起来,谄媚地说了一声“微臣告退”,就去开门。 冷不妨背后青年突然道:“张廷尉,按你所想的去做。本王不会拦你,更不会暗中打击。” 赵杏浑身一震,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转身,却见刘去嘴角微扬,目光似电。 她分明看到他眸中毫无遮掩的傲气和自负。 和初见那晚刀剑相逼的狡猾自利不同,和正阳大街漫天烟火下的风雅高贵不同,和未央前殿上以退为进不同,和宣德殿中沉默寡言不同,和停尸房被杨守敬暗中轻视、仿似不甘回击血气方刚不同。 仿佛……那些都是随手拈来的面具。 她怔怔看着,只听得他一字一字道:“你既为我尽忠,那这次,便换我为你遮风挡雨,去做吧。” “可你若放任我,大汉和楼兰国之间岂不……”这回反是赵杏不淡定了,一骨碌飞跑至刘去身边。 “本王一直未给你答复,是因为本王正在办一件事,此事若成,则无论白吟霜一案如何判,都不会动摇我大汉与楼兰国原先拟定过的米粮价格。”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赵杏狂喜,他究竟想到什么办法绝处逢生,既可让她顺利办案,又不影响大汉与楼兰国贸易关系? “事不一定能成,没把握的事,说来何用,还有,这事你断不能先说出去,懂了吗?” “嗯嗯嗯。”赵杏使劲点头,他既不肯多说,她也不问。他说不一定能成,也就是说他也许会失败,失败了也许还一样要阻止她,不过今宵有酒今宵醉,且不论明日之后世事如何,至少此刻,他有心待她。 赵杏回到别院的时候,众人正在院里……烧烤,见她回来,顿时松了口气。 皇影兴致勃勃解释,“有些小鸟从咱们屋檐上飞过,惊云猎了只画眉,清风打了只麻雀,秦霜捉了只乌鸦,我射了只鹧鸪。” “快来,我们留着等你一起吃。”清风拍拍她的头。 赵杏那个感动,兴冲冲跑去一看,碟子里躺着四只鸟,她泪流满面:“这四只是信鸽、信鸽、信鸽和信鸽。如果有紧急军情怎么办?” 众:“……” 赵杏严肃道:“不许吃了,都给我办事去。” 众人看她精神抖擞,都是一喜,有人问太师那里怎么办,赵杏一笑,只说无妨,道:“这案,尸体死亡情况是重点,我虽检过,但那不具信服力。” 秦霜道:“那怎么办?那杨守敬和蔡仵作不可能按实重改验尸报告,毕竟,你若按实来办,他们是要获罪的!” “所以咯,”赵杏拉过众人,悄声吩咐了几句。 眼看着几个少年身手矫健,噌地一下消失在院中,赵杏转身朝她屋中走去,准备将之前杨守敬送来的验尸和审讯记录再细细研看。 别院分东西两厢,她经过两厢间的庭院,却见一人慢慢走过来,却是白吟霜。她身上背着一只竹篓,还带着一把花锄,看起来颇为吃力。 “姑娘这是?”赵杏不觉惊问。这么晚了,她怎会在这? “无事闲在院中也是伤怀,又见冬天天冷,花儿叶儿落了一地也无人去收,甚是可怜,便收起来葬在了前面山头。”白吟霜低眉缓缓而答,眉宇之间,甚是凄楚。 赵杏不觉一怔,哭笑不得,还真有人和林妹妹一般葬花?又闻她语气幽咽,想她大约是思及至今尸首无人敛葬的芳姨等人,便微微一颔首,“更深露重,姑娘切莫太过伤感,早些休息吧。” 言罢,与其擦肩而过。 彼时,长安右扶风府,灯火微熏。 卫尉韩安国、大理监刺史卜世仁、京兆尹杨守敬、卫青、张曼倩,这些长安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齐聚在汲府大厅,济济一堂。 便连那京师衙门里的蔡仵作也被邀了过来,此刻一脸受宠若惊的坐在太师椅上。 众人左右而列,汲黯居中,其面前茶几放着一份白吟霜案的呈堂记录。 这份卷宗,所有人均已熟看。 汲黯搁下茶盏,凤眼一扫众人,“交于诸公之事,可已办妥?” 韩安国和卜世仁站起,欠身道:“回禀右扶风,幸不辱命。” 汲黯又看向那蔡仵作,蔡仵作立下抖擞跪下,讨好笑道:“大人,小人已办理妥当,那话儿已运回衙门,大人只管放心。” 汲黯颔首,道:“蔡仵作辛苦了,且到本府账房处支些银子买酒喝。” 这汲黯并没直接给出具体银两作酬,而是让他自己报数过去,蔡仵作大喜过望,喜滋滋的叩谢了。 汲黯隐去眼底一抹轻嘲,目光最后落到卫青身上。 卫青却是微微皱眉,“大哥,此次诸位大人得力,小弟却是惭愧,已派不少人明查密访,却均无讯息。” “抓紧。”汲黯笑意不减,眉间却难得堆上一抹凝意,“仲卿,这一次,最关键的环节,在你那里。” 卫青点头,张曼倩知汲黯所谋,端起茶碗略一思忖,道:“师兄,也许曼倩可以找人问到相关。” “哦?谁?” “一位故人。” 众人相视喜顾。 “好!”汲黯微微一挑眉,指往呈堂记录上一敲,一笑泻暗灯火。 汲府高墙外, 一辆青蓬马车,在夜色下缓缓行驰。 赶车的是一青一中两名男子,戴着毡帽,帽檐下压,看不清面貌。一览右扶风府灯火,那青年男子道:“大人近日有否收到公子消息?” 那中年男子笑道:“不曾。公子正忙,诸有不便,无他,你我正好得此空隙,观赏两虎相斗,好戏连台。” 最终……渔人得利。 青年点头,又见男子眼中映着灯火,缓缓掩过那平素少见的阴鸷锐杀之气。 第53章 复验尸身(一) 今晚太晚了,先发一半,大家明早来看吧。 白吟霜一震,旋即楚楚望向众人,咬牙道,“苍天在上,我白吟霜今日若有一字不实,情愿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霜儿……”秦霜急忙看向赵杏。 “你别激动。”赵杏拍拍她的肩,眼光在众人面上一扫,解释道,“杨守敬这样做也不无道理。你们想,若是柳生因偷窃而杀人,事先还会带着把剑去吗?况且书生不善用剑,若直说反倒招人怀疑。哪里如用金钗一词妥帖,那日柳生当街持钗欲刺芳姨,路人皆见,这理由岂非更顺乎情理些?” 众人一听,恍然颔首。 白吟霜泪盈在睫,袅袅俯身,“谢谢大人。” 皇影却想到什么,“那若是有人再去验尸,杨守敬岂非给自己埋了一坑?” 惊云瞥了一眼验尸记录,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以为,这长安城中,还会有哪个去接此案?只除了眼前这位冤大头。” 赵杏白他一眼。 又听得清风淡淡道:“安世这人就是这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案子白吟霜姑娘最好先有心理准备,结果未必尽如人意。当初你既然侥幸逃脱,也许从此离开长安,更好。那个柳生,不值。” 白吟霜脸色惨白,嘴唇动了半晌,方说出话来,“我知道……只是仇不能不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和那姓柳的也终归、终归一场缘分!” 赵杏一扯清风,低声道:“别说了。给她提个醒是不错,但多说就过了。再说,有些事,清风,我们是不能逃避的。” 清风目光微黯。 赵杏知他是说白吟霜,也是在暗暗提醒自己,可她个性不爱逃避,没办法假装看不到,只郑而重之道:“现下我们必须到杨守敬那边的停尸房走一趟,尽快将尸体再验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这是最重要的证据,死人的身体不会说谎,是最好的供词。” “可仵作都是杨大人的人,再验,结果也是一样,还不是被金钗刺死的。”秦霜性子务实,立下想到这问题。 赵杏点头,“不错,所以不能让他那边的仵作验尸。” 惊云好心提醒,“但原廷尉衙门的师爷和仵作跟老廷尉好,老廷尉告老还乡,两人也跟着走了。” 赵杏一想:还真是。 惊云也敬业,已去过廷尉衙门了解情况。她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头,“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找个仵作?再不济来个懂点武功会判断伤口的大夫,哪怕兽医也将就了。” 众人对视一眼,清风朝某个方向一指。 那些年,为了多接近张曼倩,她也算是什么绝招损招都用上了,一晃几年,为了医治张曼倩家的阿猫阿狗,鸡鸭鹅猪,她倒是半吊子学了不少医术。可这…… 赵杏拂袖就跑,还没逃进内堂,说时迟那时快,已叫众人拽出大门。 刘乐最是欢脱,朝她屁股一踹,“出发!” 一路上,赵杏垂死挣扎,讲解大夫和仵作的区别,说了一堆,无人理会,赵杏一脸郁闷。 夕阳将沉,余晖染红了天际。天色尚未全暗,长安城中却已处处掌灯,点点灯火,灿若星河。依闻轻舞歌坊、茶楼酒肆、赌坊铺子喧嚣已起,茶香酒香脂粉香弥漫了整条大街。 赵杏等人直奔长安衙门。与方方的繁盛喧闹相比,这地方倒显得肃清冷寂不少。 敲门,出来一个驼背瘦老头,说杨大人正在会客,客人是右扶风和张鸿胪,又说右扶风有请。 无声怎会来得这般凑巧? 赵杏心里咯噔一下,忙说“不必了,下官还是不去打搅杨大人与右扶风相聚了”,言罢便让这人直接带路往停尸房去。 那人应了,又寻了人去回禀杨守敬,倒也未曾怠慢,当下便领着众人前去。 赵杏跟在老头儿身后,见他驼着腰提着白灯笼,背影在黑暗里生出几分阴森死气。那白灯笼底下,几个人的影子更是晦暗不明,摇摇晃晃。 众人不觉一凛,瞬生寒恻之意。 路上回廊幽暗潮湿,光线不强,显得阴气森森。 借着微弱的光亮,一个满脸褶子瘦黄干瘪的仵作探头迎上来,一口的黄牙,干干道,“大人好,小的姓蔡。” 听闻赵杏是前来检查尸体的,那蔡仵作做了个“请”的动作,眼中却分明掠过一丝不屑。 还没等暴脾气的皇影动手,刘乐已经勃然大怒,张口便开始训人。 赵杏忙拉住她,心头隐隐漫过一丝不安:这汲黯看来是早就料到她今夜会来,有意给她泼一瓢冷水,否则一个小小仵作焉敢如此。 赵杏将要往里进,边上刘乐浑身颤抖,伸手去抓赵杏的绶带。 赵杏那可怜的绶带差点没让她给扒下来,羞怒之下,将她扔给惊云。 惊云也不多言,将自己衣袍上的腰带往她手上一丢,另一头握在手中,模样要多拽有多拽。 刘乐自尊受挫,一怒之下,小脚一跺,头一个蹦了进去。 赵杏看了看白吟霜,却见秦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侧,她见赵杏看她,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无碍。 赵杏一顿,刚踏出两步,却被一路尖叫着往外跳的刘乐撞了个满怀。 赵杏一抹额,只好认栽地牵了刘乐,第一个走了进去。 这间停尸房倒不大,四壁无窗,一缕幽暗的白光从屋顶上凿开的洞口隐隐泻下。 蔡仵作将手里白灯笼往屋里一晃,照了一处,道,“喏,人在那儿,瞧去吧。” 赵杏顿了脚步。 顺着白灯笼的微浅光色瞧去,只见屋里横着四五张木板床,床上有物各自隆起,被一张白布盖住,白布下微微浮凸出一个圆弧的人体形状。 白布上有几处浸出油黄的尸脂凝珠,有些则缓缓流动着滴滴答答黏·稠的红绿液体。 墙边上是一张长木旧桌案,桌案上置放着许多众人见所未见的铜铁器具。 这些不是让人惊怵的重点。 一阵如呕泻之物的酸蚀腐馊味,阵阵逼来,恶臭直冲众人眼鼻,令人胃中东西直往喉头蹿。 刘乐朝赵杏背后蹭。 几名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无一不皱眉瞪眼。只有白吟霜约是悲恸过度,一动不动,看上去反而镇定。 第55章 不识好歹 赵杏一直不知他对此案到底如何盘算,正打算去问他,他倒亲自来了,思及此,心中不觉又惊又喜。 汲黯笑意浅浅,看向刘去,“太师夜临此地,不知所为何事?” “微臣有失远迎,望太师恕罪。”杨守敬也顺势躬身唯命。 他向来只听命与汲黯,虽在对策时微微惊愕于突然出手的刘太师,但随后宣德殿一局,他与汲黯实力已分,他自然更是择良主而栖。 不过,这只是背后心思,为人臣子,最重要的还是要懂得明哲保身趋利避害,是而明面上他依然对刘去颇为恭敬。 刘去一笑,语意闲闲,“本王还能所为何事?凡事都有右扶风在呢。本王闲来不过抓一抓我那专爱调皮捣蛋的刁蛮徒儿,带她回家罢了。问了她近身宫女,说是寻张安世去了,谁知至霍府,下人又回他们到了杨大人这来,于是本王便追至此处。怎么样,右扶风大人,本王的回答可还详尽?” 刘乐闻言,嗯嗯闷哼几声,连忙小跑过去,蹭到他身边倒显得无比乖巧。 杨守敬心中越发不屑一顾,这刘太师也只能拈拈酸使使嘴炮了,右扶风如今确实已是稳操胜券。 这大汉的兵力原本就分四路,分别由卫青、夏侯颇、石庆以及当日被处斩的香妃亲哥哥段明贵所掌。当下,几人中却数卫青手中兵力最多,忝居首位。 刘去往日虽然在信都国乃至周围各郡政绩卓著,民心微丰,但其为人刚愎自用,眼里容不得沙子,他之手下,凡有贪赃枉法暗度陈仓的官员,无一不被其折磨致死,手段之残烈令其地任上各官无不胆战心惊。 且此人不仅严人更严己,真金白银美女娈童一概不进,曾传闻有人送一穿越而来绝世美姬入其府,未几,暴尸街头。从此,再无人敢老虎头上摸虱子。 当日香妃段卿卿仰仗自己为未来之人,对汉朝历史颇有些了解,便觊觎偷天换命,让自己成为一代女帝。 可惜路上蹦出个刘去这绊脚石,遂暗怂恿其兄长,撺掇脾气较为温和儒雅的广川王嫡长子刘文接任信都国国王,她亦是在武帝耳边扇枕边风,欲置刘去死地,奈何被刘去得知,反招杀戮。 此举对穿越者、谋逆者皆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亦是保全了刘去、刘文的兄弟情,刘去、武帝的君臣义—— 否则若段明贵再试图策反刘文,二人之间难保不生隔阂,若段卿卿日后恩情更甚,子女日长,君臣难免不生嫌隙。但刘去此举亦是让大汉兵权愈发轻重失衡。 香妃段卿卿母子三人乃至段明贵被斩当日,远在边关的段明贵部下尚不知情,待消息传至军营,段明贵已死。 塞北荒凉,马革裹尸,几经生死。那些部下无论如何,与段明贵的情分总是多过对刘去的敬畏。众兵获悉此事,无不悲痛万分,群情愤然,怒骂刘去为大汉奸逆,狼子野心,残害忠良。 随后,段明贵麾下兵力散的散,走的走,因夏侯颇与刘去关系匪浅,那些人自是不肯投奔。剩余便一分为二,大半入了卫青,余下皆归石庆。 但石庆此人城府极深,又极谙世情,一直在刘去与汲黯之间左右逢源,保持中立,似乎真的只是秉公而为,无心党争。 故此,杀香妃乃至段明贵可谓是得失参半。 私下,朝中诸臣亦是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刘去做得对,此等枉顾伦常之人杀一儆百;也有人不赞此举,认为去其人暴戾无情,故此,朝中势力日趋分化。 实际上,大汉兵力之所以会成如今这般分裂之势,追本溯源还要从汉景帝说起。 当日汉景帝传位刘彻后,即立下将兵权各分,为的就是起到一个诸位制衡的作用。深一层的意思即是,他朝若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各方可反。 后,竟如事先算好了一般,武帝即位不久,不耐,后刘去父亲代政,在其后,刘去代政。 故而,这兵变暗藏与底,动与不动,似乎只是早晚。 而今,被刘去真正攥在手中的兵力估计也只剩下夏侯颇一支。 加之,先帝汉景帝在位时,颇为宠信众臣,权力也放诸各国诸郡,但后武帝令刘去代政后,不期他竟有加强君王权力,撤散各地往中央集权的苗头。 汲黯是什么人?岂能容他刘去一人独大,乃至他朝登临帝位? 况且,朝中大臣也不是傻子,都看出来武帝为帝不过傀儡,这刘去名义上代政却是实操皇权,若他真的集中了君主权力,岂不是轻易便可越俎代庖? 既然武帝无心问政,那这帝位自是能者居之,焉能让刘去他一个贱婢所生的庶子为帝! 而这其中看似持平中正的石庆更是玩的一手好牌,你道为何? 却是这石庆家中正好有两个女儿,却又偏偏赶巧一个嫁给了刘去,一个嫁给了卫青。如此大石、小石各方一处,谁也摸不清他最终会偏向哪方。或者……自拥? 杨守敬心思正扭转,却眼梢一瞥,抬眼看见刘太师此时正定定看他,刘去眸光微氤,墨色翻涌中竟隐带杀气,不似平日神色……杨守敬不禁浑身一个寒颤,遂又咬牙思道,他已是座泥菩萨,我为何惧他! 便仰首一笑,直视刘去目光。边上刘文手肘轻轻一碰刘去,刘去面色一缓,和汲黯稍事寒暄,遂领刘乐离去。 杨守敬心中暗忖:灭段、逆汲,诸此种种,他刘去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求胜心切,凡事不计风险一味硬来,虽是对策中侥幸扳回一局,现下也终于还是渐渐沉不住气了。 他看向汲黯,正欲一抒己见,却见汲黯眸光看向那张安世,含笑道,“安世,今日大哥做东,你陪大哥去听戏小酌一番,如何?” 赵杏心乱如麻,听之忙摇头,回道,“不了,谢大哥盛意。安世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等回头,安世请客,陪大哥听一宿好戏。” 她说着,朝清风使了个眼色,脚底一抹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速追出。身后惊云等人,亦即跟出。 清风脚步一顿,突然看向一边还站在原地的白吟霜,故意问道,“白姑娘,不知你那日伤势怎么样了,可还要紧?” 白吟霜眼底微动,缓缓瞥向清风,似是不解细细答道,“清风公子不必挂念,霜儿的伤势先前让张大人细细看过,又开了几味药,现已大好了。张大人通晓医术,又博古通今,行事做人皆是不落窠臼,简直不似咱们这个世上的人,倒像是天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下凡的仙人。” 清风嘴角微抽,他看出这个白吟霜是个善于察人,心思活络之人,若再将她留在此地,只怕多生事端,遂一笑,直言道,“白姑娘切莫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们张大人医术不精,要是给姑娘落下后遗症可不好,姑娘还是快随我出去正经找个大夫看看才是。” 言罢,直接拉着白吟霜胳膊将其拽出。 待其走后,阴暗的停尸房中,杨守敬唇边浮起一丝冷意,“这个张安世,简直是不知好歹!” ###今晚更的早点,大家看的开心啊,其实不是更新慢,而是要考虑到后面情节的连贯,所以每一章需要部署一下,有的时候碰上纠结,就卡了。不好意思啊,尤其是束曹和馒头,大家等更的时候可以四处看看其他书,等养肥了再看吧。晚安。 第56章 爬床有风险(一) 汲黯慵懒一笑,看上去并无恼意,可张曼倩却分明看到他凝结在他眉目间的惊蛰。当下心一沉,莫非是白吟霜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 却见汲黯只是双眼微阖,沉思少许,随之一招杨守敬,附在其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杨守敬听完,不由得目色骤亮,连声应道,“是,是,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 他说着对张曼倩躬身一揖,立下便带着衙差和蔡仵作而去。 张曼倩眸光一闪,朝落在地上的素麻手套、口罩望去,意味深长道,“师兄似乎对那张安世颇感兴趣?” “嗯。”汲黯眼眸一眯,定定看向停放在房中的几具森然沉默的女尸,唇边涤荡起一丝未名笑意,“每见其一次,便愈觉得他爪牙见利几分,着实扑闪得有趣,令人不得不……想要将其收复,试着狠狠一挫其爪。” “师兄……” “怎么,莫非你对他尚存朋友之谊?若是如此,我手下留情便是。” “不必。阿陶之事,曼倩已是欠下了师兄一份人情。” “说起阿陶,这一晃倒是四五年光景过去了。想当日她年少顽皮,女扮男装拜在师父门下求学,与你一见倾心。我向先帝要下阿陶,便是担心她将来被别人求娶。那时你尚与那阳成昭信有婚约羁绊,无法向陶家提亲,偏偏阳成助又是个最护短的主,若然你冒失退婚,保不齐他会对你做出何事,自无必要生此事端。” 汲黯语气一顿,“可惜呀,此事最终……她还是让刘去用计夺下,刘去本就喜爱阿陶,且她还是我的未婚妻,你倒是受了我之累。” “刘去么,”张曼倩目光一沉,道,“来日方长。” 汲黯闻之,淡淡笑言,“这个阿陶,往日心性脾气倒是与这张安世有些相像,只不过近几年周旋在刘去与卫皇后之间,敛了性子,变得沉稳起来,倒也是委屈她了。曼倩呀,你要有心理准备,刘去现下尚未逼她就范,不代表日后不会,他毕竟是个男子,又代政多年权操生死,只怕来日一长,阿陶清白难保。” “曼倩明白,谢师兄教诲。曼倩绝不舍卿儿,亦会用心筹谋。” “如此甚好,此事就到此,我们先回吧。” 张曼倩随即跟上,眸光微微,“恕曼倩愚钝,此局至此,明明大事已定。刘去若应张安世秉公处理,则两国关系破裂,若拂了张安世之意打回原判则张安世必遭天下唾骂,刘去亦是难逃天下书生士子悠悠之口。可为何,方才师兄还着意安排杨守敬,似乎另有安排模样?” 汲黯轻轻一笑,“正是,此局已定,我确实什么都不用做。我今夜过来,不过是想要看看这张安世到底如何打算。” 张曼倩道,“所以,张安世今夜既来,便说明他心中已打算要为白吟霜等人昭雪。” “不错。”汲黯嘴角微扬,“这张安世倒是义气可嘉呀,可惜刘去必不会令其如愿,他如今在朝中地位岌岌可危,若此番再遭打压,岂非摇摇欲坠?” “何况,被杀那几人焉能与两国利益相较?刘去现下只不过撑着不愿捅破这层意思罢了。届时,我再微微做些事情,这出‘管宁割席,割袍断义’的好戏岂非更加赏心悦目?” 赵杏追出去的时候,刘去等人已准备上马车。她朝刘去面前一跪,大叫道,“太师请留步,微臣有话说。” “有什么事,明日再议。”刘去看也不看她,扔下她,抬脚上了马车。 你妹,你特赐了我勿用上朝,我明日找鬼议去。就算我去找了你,谁知道你又会不会抛出一个“违令不尊”的帽子,再将老子轰出来! 赵杏一脸黑线,正要再说,眼梢余光又瞥及白吟霜,微一思忖,想着若此时将这事真当着她面说,到底不好,万一刘去直接拒绝,她必然撑不住。况且,刘去几番回避,实则已是等同于给了她答案,惟是她不肯死心罢了。 想着,无论如何,总要与刘去谈谈自己心中所想,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机会可以动摇他,也是好的。 但这只臭虫却连这机会也不给她。 赵杏略一沉吟,伸手招过刘乐。刘乐咬了咬唇,觑了觑刘去,到底还是走了过来,闷声闷气道,“干嘛?” 赵杏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旋即,众人只见刘乐面上惊讶复杂,定定立在原地。 “丑八怪!你又干了什么好事!”直待冲过来的刘据一把拉过刘乐,狠狠瞪了赵杏一眼。 随即,刘去等人驾车离去。 待至霍院,赵杏示意白吟霜先回房休息,她要和众人再商量一下此案细处。 不料,白吟霜只略略一怔,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眸氤氲,“霜儿自知是个不祥之人,先是害了芳姨芙雪她们性命,如今又连累了柳郎……霜儿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命苦……” 说着,深深看了赵杏一眼,“大人今夜也不必刻意避着霜儿,若是大人想要明哲保身,霜儿亦不会怪罪,霜儿,霜儿最多便是搭上自己这条命罢了,就是死后化作厉鬼,也定不放过这些贪生怕死的赃官!” 她语意幽幽,目光森森,众人立下便听出了她口中那“贪生怕死的赃官”所指为何,知她定是见赵杏这番有意避她,对赵杏是否还会秉公办案起了疑心。 清风面色一沉,赵杏忙按住他,只淡淡回道,“白吟霜,你现在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我亦希望你可以理解我。如若我存心明哲保身,当日便可拒了你这案子,甚至可以视而不见,任凭那些人对你一顿轰打。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这是为了在天下百姓面前做一场秀,不过,既然你现下也别无他法,缘何就不能试着信我?诚然,我亦是不能给你保证,结果定如你所愿,但我会竭我所力。” “此外,我不得不提醒姑娘一句,你若是真的不怨任何人,只怨自身,为何当日还要不顾万难前来投状?不应该以死谢罪一了百了吗?还有,你做人尚且奈何不了任何人,做了鬼就厉害了?这世间上要真要有鬼,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无端枉死了!” 赵杏语气微怒,秦霜也不好多说,只是扶了脸色顿变的白吟霜,搀其而出,送她回房。 赵杏眯眸看向秦霜的背影,心中一阵思量。 边上皇影见此,抓了抓头,笑道,“好呀你个安世,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凶悍,跟个当家主母似的!” 赵杏道,“我知她可怜,但可怜也不能作为伤害他人的理由。” 惊云面无表情,淡淡出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赵杏嘴角一抽,忙打哈哈缓和周围凝聚的不融洽气氛,“来来来,时间宝贵,我们还是快想想办法怎么审案要紧。” 清风却浇她一头冷水,“还审个毛线!你觉得刘去能同意你重审此案?别倒时候真被白吟霜说中,给她哭死!” 他话一出,其余众人皆是一愣。此案本就棘手,赵杏新官上任,在朝中又毫无根基势力,若连刘去也袖手旁观或者暗暗捣鬼,那此案确实已不用再审,必败无疑。 众人想到此处,看向赵杏眼神不由又更沉重几分。 惊云虽也冷傲,却不似清风般惯爱泼她冷水,嘴唇微动,想要说句什么,却听见朱伯从门外急急赶来,匆匆报道,“张大人,石邑公主驾临,说是要接您进宫有事商洽。” 清风等人不由面色一变,俱是神色一凛,送完白吟霜的秦霜也赶来,颇有些担心地看向赵杏。 这石邑公主刘乐素来狠辣,行事又刁钻古怪,令人捉摸不透,此时紧要关头,她却急传赵杏前去终为何事?若是……惊云和清风同时出声,“我陪你去。” 赵杏笑了,摇头拒绝,“不必。想来若是那个刁蛮公主真要刁难我,你们两个跟去也于事无补,莫非你们还要弑杀皇族不成?” 二人看她语意坚决,只好作罢。 赵杏旋即随前来接应的宫中女眷而去。 这下,霍家院中清风等人哪还能安然入睡,当即在院中坐下,商议着若赵杏天明前还未归,便冲进宫去。 夜,未央宫。 赵杏与刘乐会面。 刘乐咬唇盯着他默默看了一会,少顷,忍笑着挥退一众侍女宫宦。 片即, 未央宫温室殿门外, 石邑公主刘乐携一众内监、宫女,浩浩荡荡立于温室殿众护卫面前,语气云淡风轻,“去报太师,本公主《尚书》中有一意不明,想要与师父研讨。” 众侍卫闻之诧然,只恭声回道,“回禀公主,太师尚在宣德殿,并未归来。请公主稍待,属下这就去派人通传。” 刘乐便言外头更深露重恐玉体不耐,欲进,众侍卫自然不敢拂从,让路,放公主进了去。 未及片刻功夫,却又见公主再次浩荡而出,见众侍卫似有不解,刘乐笑言此刻天寒路冻还是回去暖被窝更合适,研讨学问不急一时。 众侍卫暴汗。 目睹刘乐轰然而去。 谁也不知道,这浩荡人群中独独少了一个个子瘦小的内监。 这小内监是谁,自不用说了。 未央宫温室殿。 温室殿在未央宫殿北,汉朝皇帝冬天取其温暖居于此殿,夏日则居清凉殿。后武帝为尊刘去,令其入住,自己则住桂宫。 温室殿中以椒涂壁,再饰一层文绣,以香柱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地上铺以毛织地毯。 赵杏起初屏息凝气,像颗鹌鹑蛋似的坐那规矩等着,可半个时辰过去了,温室殿中却连鬼影也不曾等来。 她百无聊赖,便起身走动,好奇地张望殿内陈设布局,殿中各色古玩器具精巧古香,尤其一张巨大的卧床,长宽可容下四五个高头男子躺睡,宽广丝滑,帷幔幕幕。 赵杏东看西看,一个出神,差点没将一只西周极品羊脂玉净瓶给打翻在地,她唬了一跳,抬头望了眼外头肃穆威武的一众侍卫,老老实实坐回到旁边榻上等候,再不敢妄动。 就这样又约莫过了一二个时辰,赵杏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觉得周身上下等得微微发麻酸胀,困的两只眼皮直打架,却还没有等到刘去。 她两眼贼贼地瞥了瞥那张奢华无比,金光闪闪的龙床,顿时涌出一种想爬上去滚一滚的冲动。 当然,她也只能想想,若她真敢做,刘去还不将她皮剥了。 正想着,突然听得脚步说话声渐渐而至。 “太师,今夜要宣召哪位妃子?” 不只刘去一个……还有一道尖细嗓音拔尖了传来,赵杏当即明白怎么回事,心头一跳,慌乱之中仓然跳到了床上,帷幔厚大,倒立下将她遮住。 “不必。本王今夜便宿此处,你们也不用伺候更衣,退下吧。”刘去淡淡回了一句。 【额,这么晚了,我得赶紧撤,晚安,各位】 第57章 爬床有风险(二) 众宫宦俯身低眉而去,殿中骤然安静。 赵杏轻吁了口气,暗暗庆幸:还好,还好,没有被这群内监发现,要不然众目睽睽,她如何能辩?只是,当下怎么办?……滚出去? 滚,肯定是要滚的。 可问题是,滚出去说什么呢? 她心口突突跳,来时的胆色已褪了大半,此时只剩他二人,万一刘去盛怒之下一剑毙了她,岂非连个劝和的人也没了? 阿门,她默念阿弥陀佛,只巴望着刘去此时性·趣来潮,去哪个殿中临幸他的妃子去,她也好趁机溜走。 虽然……即便如此,门外戒备森森,她也未必能溜得走就是了。 赵杏细思极恐。 忽而,听得一声低笑,正是此时不知在殿中何处做何事的刘去发出。 什么鬼,这人大半夜一个人也能给他美成这样,脑子有泡! 正腹诽,倏尔面前金黄帷幔被风一鼓,拂在脸上,随即,一柄光寒如雪的长剑破风而入,她颈上一凉,剑已架在了她脖上。 “你是来刺杀本王的?” 男子的声音就落在帷幔之外,入耳低沉,似带薄薄笑意,可仍掩不住那凛然杀意。 她一颗心惊得跳起,忙道,“太师别,别,是安世,是安世,太师千万别砍,别砍。“ 刘去闻声微惊,长剑一挑,勾起沉沉灿灿的数层帷幔,与后看到了一脸惶惑不安惊惊怯怯的赵杏。 同时,眼风一瞥,瞥到了自己卧榻处两个鲜明的爪印,他嘴角一紧,冷冷看向赵杏。 “太师、那个我……我……”赵杏见他眼色不善,又素知他洁癖,不由浑身一颤。 刘去见之,咬了咬牙,压下心头怒气,伸手过去,朝她衣领后一拎,拎小鸡般将其扔下来,丢到了地上。 “太师……” 赵杏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屁股,连连冲他连磕了几个响头,不住道,“太师,安世我,不对,微臣我真不是故意的,我……” “太师,要不微臣将它拿回家给你洗干净?” “太师……” 她如此狗腿,可刘去依然面无表情,未作回应。 赵杏心里咯噔一下,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将我大锅煮了? 刘去眼神自她周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冷笑道,“让本王来猜猜,张廷尉今夜是如何潜入本王寝殿的?我问你,你之前与公主耳语之言可是为了让她助你入宫?” “……是。” “后公主假意见我,你扮作內监伺机混入,可有此事?” “……有。” “公主是金枝玉叶亦是我身边之人,你竟敢暗自利用,这是其一;其二,此处是我安寝之地,你未经同意肆意擅闯,张安世,你可知罪?” “微……”赵杏抬头一望,正对上刘去一双利眼,惊吓之下一屁股跌坐在地,复又爬起,连连道,“微臣知错了,太师英明神武,微臣做任何事都瞒不过太师的火眼金睛。可微臣绝无利用太师身边人的心思,微臣记得太师当日之言,自是对太师忠肝义胆忠心耿耿,今日之事,不过为能见上太师一面……还请太师看在微臣对太师情难自已分上,饶过微臣这一次吧。” 情难自已…… 刘去嘴角微翘,瞬及似是想到什么,冷冷讥道,“张大人真是对谁都情难自已啊,先前听闻你与霍候私交甚密,今日停尸房一见,似乎你对身边侍从也同样情难自已。” 赵杏闻之,一脸黑线! 我滴,好好的话题转换这么快? 旋即一思:是了是了,这臭虫既洁癖,精神上当也“洁癖”,定看不惯这断袖之事,今日瞧见了她贸然抱住清风,自然心中膈应。 于是,她福至心灵,立换上一副正人君子嘴脸,“太师放心,微臣绝对不是断袖,先前停尸房中实是微臣一时头晕眼花才会如此,而与霍候之交,亦是君子如水,只心中感怀他当日援手之恩。微臣向太师保证,绝对绝对不是断袖,从前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一样不会是。” 赵杏一番慷慨陈词,却眼梢瞥过刘去脸上神色似又愈沉了几分,心下一凛,腹诽道,难道我说错什么了?蹙眉一忖,恍然大悟,是了是了,这刘去该不会以为她只是不对其他人断袖,却偏偏对他情难自己? 忙分辨,”那个,太师,微臣保证,保证也绝对不曾对太师生有断袖之思,永远不会,直至天荒地老!我对太师的情难自己实则是,是……“ “够了!”刘去眉色一紧,眸中幽黯重重,怒火渐次蔓延,“你有完没完?” 额? 赵杏愣住,道不妙,这臭蛐蛐,看来是哄不好了,别一会将火全出在我身上! 想着便起身,踉跄着从殿中桌上拿过一只青瓷茶盏来,双手捧着递给了他,“来,摔吧。” 刘去眸光倏暗,旋即俯身掐住了她脖颈,“你还记恨着本王当日宣德殿那般对你?” 赵杏欲哭无泪,心中只道:自“霍光”夜访之后,她早忘了宣德殿之事,更不曾记恨。她方才拿东西给他摔,也只是单纯想让他出出气。却是他,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倒显得耿耿于怀。 幸而他面上虽有些狰狞,手上却未曾真正使力,不过,这肌肤相接的触感还是让赵杏微微觉得别扭。 可忌惮此人在后世的属性是一个大写的“变态”,遂赵杏还是觉得少言为好,便只是耷拉着脸,巴巴看他。 “有那么委屈么?” 刘去面色突然一沉,冷绷着斥了一句,旋即墨色袖袍飞扬,拦腰抱她入怀。 ……这?!!赵杏傻眼。 脑中瞬间激荡起了后世关于刘去的重要属性——虐、待、狂! 她又惊又恐,加之她两辈子加起来也从未被人如此抱过。 两人挨得很近, 近得……能互相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他身上衣料熏染的薄薄清苦之香萦绕鼻间,她手,下意识地搭在了他胸口,却不期碰上一硬物,一愣,连抓了两下,刘去浑身一紧,她才骇然顿悟此处是某人的胸肌。 呃……赵杏又羞又惊,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这,真不是老子故意要袭胸的,完了完了,这厮焉能饶她? 一时之间种种恐惧压迫心头,各种刑具交汇脑海,她腿肚一抽搐,再也顾不上刘去乃堂堂太师,若要害她,一言即可,便本能地惊叫出声。 彼时,她已被刘去稳稳当当放到了他床上。 “太师,发生何事了?”门外,一众侍卫破门而至,语气紧张。 “无碍,就是本王的一个……妃子调皮,偷偷藏进来与本王开了个玩笑,你们退下吧。”刘去伸手捂住她的嘴,眼里笑意缓缓流淌。 “不许叫,再叫本王就喊你是刺客。”他眼眸微转,轻描淡写道,“届时,就算本王肯饶你,这些侍卫也不会放过你。” 门外众人不觉悚然,声音诚惶诚恐,“是属下失职,竟不察太师寝殿进了人,属下该死!” 这幽怨自责的小模样!赵杏脑中顿时闪过自己被他们乱刀砍死以慰失职的血腥画面,心中一骇,连忙道,”嗯,不叫不叫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妹的,变态就变态吧,老子能忍! 岂料,她刚“嗯”完,当刘去单膝微屈,半蹲在地,伸手握住她脚踝将她裤子一卷而起时, “啊……” 她还是激动得几欲当场溢血而亡,不觉惊叫出声。 门外侍卫面面相视,这会却无人敢再上前询问,生怕扰了太师和爱妃的“兴致。” “还叫。” 赵杏头上又生生挨了一记暴栗,她捂住嘴,震惊得看刘去双眼正盯在她双膝上细看。 她双膝处一片红肿,微微有些破损,但已经结了层浅痂,结痂的地方涂抹着淡绿色的一层膏药,泛着浅浅薄荷香味。那是当日“霍光”所赠。 她男装多年,手脸常常暴露在外,风吹日晒,自然肤色如蜜,可其他地方并未暴露过,此时盈在灯光下,一双小腿莹白如玉,脚踝处更是纤细白嫩,筋络、血管在娇·嫩的皮肤下隐隐可见。 见她方才拿着个杯子一脸愁云密布,任君采撷的模样,刘去原本打算察看她伤势的双眸突地一紧,目色又深了几许。 他一瞥屋顶,沉声道,“温泉,你与你手下还躲在那干嘛?没看见本王这……立即退下!” 赵杏不屑,特么还是个爱自言自语的变·态。 才想着,只听屋顶击掌声传来,仿佛答复—— 她顿时呆住——这、这、这屋顶上有人! 刘去见她一副疼得傻掉的模样,大手一覆,轻抚上她伤口四周肌肤,揉按了几下,略略迟疑,方淡淡道:“那日的茶水,本王事先尝过,不算太烫,少时在宫中做工,碰上个脾气不好的,这事也是常有,时日已久,倒不觉得疼了,竟忘了你与我不同。” 虽说眼前这人长得好,连手也比她的好看,可再好看,也是个男人的手。 他指腹粗糙,又热,此刻正摸着她的大腿,那是只有曼倩才可以这样做的……赵杏那个气血上涌,浑身都在抖,又气、又慌、又臊、又怕,什么都有,却又不敢将脚拔出来。怕惹了他不快,砍了她,可不拔,又……呜呜……哪里还顾得上他说什么,连刘去说“我”亦没察觉出什么,只隐隐觉得有些古怪,这宛如说着别人故事,不悲不喜的模样,似曾相识。 但她又无比笃定,除了那日在客栈之外,她从未见过他。 “很疼吗?” 她还在发愣,突觉脚踝处一紧,却被刘去突然凌厉了几分的声音震得一下回过神来。 眼前,刘去放大的脸庞看上去有丝刀刻般的冷硬,眉峰却有些不协调地拧紧。 这是关心的表情。 可这关心的却有点儿过了,这是一个上司对下属该有的关心吗?还是两个男人! 可若真要说刘去他有什么其他想法,又不通情理:他,堂堂代政太师,想要男宠、娈童什么的,只易不难,要找也找个养眼点的,怎会看上她! 赵杏莫名慌乱,稳了稳心神,勉强扯出一丝笑:“不疼不疼。太师如此厚爱,微臣受宠若惊。”她说着,不动声色,挪脚。 刘去目光愈暗,缓缓放开手。 “臣今晚打扰太师就寝,自知罪孽深重,白吟霜案一了,臣自当领罚。臣先行告退,太师好梦。”赵杏见状,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弯腰鞠了个躬,一拐一拐跑到门口。 原本偷进来想面呈的话还是暂时放下,真真惹怒了刘去,她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今晚,刘去待她,算是好脾气了。 “哦?这么说,张大人这么晚过来,竟只是为了观光一下本王的卧床?”低沉的嗓音传来。 赵杏差点没被这话呛死,回身只见刘去站在床前,也没有看她,只淡淡地看着地上被她刚才惊吓之下果断给摔碎了的青瓷茶盏。 她吸了口气,终于一掀衣摆,跪到地上,“太师,微臣确实有话想说。一直没等到你的回复。” “你在怪本王连一个答复都不敢给你,是不是?” 刘去挑眉一笑,无怒无责。 赵杏心底深处虽恨这男人和阳成家案子的渊源,此时突然却又有些难受。确实,刘去的处境,不容易。 似和她以前看过的那些……倾国倾城烽火戏诸侯的话本子不太一样。 此刻,抛开所有仇恨,他是她的主子,她是为他听命效忠的门下之臣。也许,这样的身份,说出来的话才会更加公平。 *** 谢谢每日收藏、点击、投票的孩纸,一人啊呜一口。 第59章 作壁上观 谁是黄雀(二) 第三日。 冬月初九。 黄历上写着,平治道涂,馀事勿取。 天微白,右扶风府。 汲黯徐徐从南边厢房走出,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此时张曼倩正好从北边厢房而出,瞧见他唇边一抹笑色,略一思忖,还是走上前去。 汲黯对他微微颔首,漫然笑道,“陪我听一出戏。” “好。” 张曼倩从认识他起,便知他有这么一个癖好。有时,他也怀疑,他这样的人为何会爱这样小儿女情态的东西? 两人来到汲府梨园中,梨园内花团锦簇,暖意融融。台上一红衣女子,春衫如杏,纤腰袅袅,脸覆白纱,素手琵琶。 她嗓音清丽,宛若三月杨柳岸,薄薄春寒。 这是一个善于唱戏的女人。 张曼倩坐在了汲黯对面,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明前龙井,极淡的一层茶色,微抿了一口,轻声问道,“师兄已经安排妥了?” 汲黯随即唇上润了口茶,淡笑道,“嗯,妥了。这还要多谢你的那位故人。” 听他这么说,曼倩也是一笑,道,“这是师兄抬举曼倩了,师兄向来先谋而后动,只怕没有曼倩这位故人,师兄也一定能敲定此事。”茶盏微微一放,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道,“师兄,张安世昨日去了天香居。” “我知道。” “那师兄……” “我打算出三分力。” “为何?” 汲黯白衣如雪,手中已端起了热茶,茶雾氤氲缭绕,微熏了男子眼眉,慵懒之至,声音却微凉, “玉不琢不成器,不过也要循序渐进,若是最初就用力过猛,我怕伤了玉质。这三分力,以他才智和机敏,刚刚可以对付,只此,他才有心继续前行,我也可慢慢琢磨。” “师兄,”张曼倩见汲黯面上神色,眸光一深,不由道,“张安世他不过有几分小聪明罢了,他本性胡闹,根本不能成事,师兄为何对他这般上心?” 汲黯正欲抿茶,听他这么说,从茶盏里抬眼,淡淡道,“你知不知道,张安世是什么人?” 张曼倩心中一凛,愣了片刻,方才试探着回道,“京兆杜陵人。” “继续。” “酷吏之子。” “酷吏?”汲黯偏头想想,一笑道,“也对,对于被其所杀的阿谀谄容之臣来说,张汤确实是酷吏。然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浸以耗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 “张汤此人,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虽残酷,斯称其位矣。” 汲黯语调虽然从容温和,可是言语之间对于当朝各臣却颇为不满,甚至连杜周、赵禹三公九卿在他口中皆是碌碌无为之辈! 张曼倩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暗叹,他虽然多年来熟读诗史名经,却较他还是少了一份眼界。 思此,便脸色肃然,只静静听汲黯说下去。 汲黯微微一笑,抿茶:“我今日之所以如此多言,是希望你不要将眼界局限在外在的是非评断中,而视其本质而观,会观得更清楚些。” “汤虽酷烈,身蒙及咎,然其惟贤扬善,与国与民则是福泽。他之后,我本以为这样独醒与世的人再难遇到。” 汲黯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可我见到张安世时,方知道,他身上仍还留着张汤的血性,当街冒死救下幼童,不屈公主之威,不惕刘去之迫,如今又胆敢接下白吟霜一案,我深喜其为人伉直,敢引是非,争天下大体。” 对于阳成昭信,这一点张曼倩还是认同的,他与她相交多年,知她顽劣是顽劣了些,却也是为人正义,不屈与势,便道,“所以,师兄你还是想将其收复?” 汲黯眸光一灿,“自然。” “不过,就算张安世固然品行良好,可依旧无甚才华。” “非也。”汲黯微微一笑,“你看不出张安世有多大本事,因为他的才能被藏匿了。需知璞玉要凿,宝剑要磨,他自幼在他父亲庇护之下,未曾真正经历过这世上的人心险恶世故冷暖,所以他能知却不能行,再者,上次对策之中,她殿中之言,你觉得那是庸庸之辈能说出来的么?” “安世的可贵之处,正在其未经刻意雕琢,现在你看他,也许不过一块顽石,然则,在这顽石的外表之下,却埋藏着……稀世美玉。” 那台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停了弹唱,依依坐在一边,梨园之中陡然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到汲黯的话语声。 风吹过张曼倩面颊处,一凉。 “但这块美玉却并不好到手,刘去似乎也很中意他,此外,他年纪太轻,难免有失持重,行事还不够沉稳,加之许是张家家风所致,这小子身上带着傲气,绝不可能轻易臣服与人。” 张曼倩看手中的茶,茶温已淡淡褪去,可他却觉得突然烫眼的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慢慢发现,从前那个一无是处的假小子,竟有了好些……好的地方。 “所以我要磨掉他的心性。”汲黯凝视着手中茶色,“他受的委屈还不够,我要慢慢磨去他身上的傲气、躁气,让他一点一点折断原先的羽翼,最后慢慢成长起来,我很久没有这样精雕细琢一样东西了,幸而,我还有的是时间。” “随即,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当所有人都背弃他的时候,向他伸出手。” 对于一个你想要将其收复的人,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一点点愉快,修长的手指在雪白的茶盏边沿处打圈,然后,将余茶一饮而尽,眼中笑意渐次盛放,“然后,他就是我的了。” 那一刻,想必会十分的愉快。 微风轻送。 汲黯将茶盏轻轻搁回到桌上,又微一摆手,示意红衣女子退下,站起来道,“嗯,时间差不多了。” “启禀老爷,外面有官差来接,说是请老爷和张鸿胪一起去廷尉衙门听审。” 那日晚,赵杏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看罢了卷宗,便呼呼睡去,直至翌日晌午方醒。 醒后她火速与清风等人商计了番案情,随即又分批各去了趟衙门和天香居,并从天香居中设法拿回了一张魏利散当日所食菜单。 事毕,已是黄昏。 几人正累得准备狠搓一顿时,宫里太常太宰来了拨人,为刘去所遣,要替她打点行李,随来的还有刘据,说师父吩咐,事急,一切从简,她即刻便入住廷尉府正式就职,同时,廷尉衙门中一众衙役可供其差使。 她无甚行李,很快事毕。 夜里,她吹熄了灯,随便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廷尉府的床比霍府的还要大,也不知是新床不惯的缘故,还是她心事太重,总之,她一时睡不下去。 明日,明日就是……开审之期了。 她咬牙望着窗外月色,暗暗握紧了拳头。 后,朦朦胧胧中,她恍惚觉得有人站在自己床前,她一下子惊醒,却见床前空荡荡一片,房门早已被风吹开,在风中啪啪作响。 ***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每天章节第二天会改,每天章节第二天会改,每天章节第二天会改! 所以,想看清楚原委的可以隔天看文,或者放两天再看。因为唐温大纲不具体,每次发文后为保连贯和质量,隔天都会重修。望大家谅解,么么哒,晚安。 第60章 如戏登台 局中之局(一) 冬日天色迟,虽已到了卯时,却亮得不开,密密一层,宛若蟹壳青。 此刻,离辰时还早。 当赵杏心揣忐忑,决定过来这廷尉衙门前预先熟悉熟悉考场时,不料,彼时,廷尉府衙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 周围人看到她,冲她涌至,惊呼,“呀,张廷尉是您呀,您打算今儿怎么治那个楼兰太子?” “可绝不能轻饶了他,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就是,为咱老百姓出口恶气!” “是呀是呀,高富帅富二代什么最可恨了,哼哼,这下该吃瘪了吧!” 看人群挤过来,一脸愤懑,群情慷慨模样,赵杏一头雾水:长安的百姓难道眼力劲也比常人厉害些?她尚未穿官袍,竟有这么多人能认出她? “喂,张安世。” —— 赵杏一怔,转身一看,赫然便是郑当时。 她惊喜不已,对策之后便没见过他,她低声道,“哎,小郑,你知不知道这大家伙为何都能认出我是张安世?” 小郑也压低声音回道,“我知道啊。” “为何?” 小郑眉色一扬,随手从她背上撕下来一张纸。 纸上正写着:吾乃张安世,速速来观。 “噗”,小郑一笑,“谁干的?” 赵杏无语,“你也觉得幼稚吧?” “当然。”小郑不屑,“换我,字绝不可能这样丑。” 赵杏:“……” 这时,又听得人群中有人冷笑,“大家也莫太当真,不然若今日维持了原判岂不更恶心!这官官相护,咱老百姓的利益能抵过那真金白银?到头来米粮降价,公家岂非省了不少?公家的钱是谁的?还不都是这官官臣臣的!” “可不是。”另有人接话,语气里不屑轻蔑更甚,“你道官府为何要重审?不过是为堵住天下万民之口。这杨狗官徇私,这张廷尉……呵呵,悬!” “也不能这样说,当初是谁冒死救了那小太平公主?是张廷尉!” “嗬,你也说了是当初,当初他还未做官呢,现下他可是甲字天冠,太师又封了他郎中令与廷尉双职,他官位还未捂热呢!此事,难啊!” “我还听说啊,他这甲字天冠也是拍刘太师马屁,抱大腿得来的,当日对策,论文才,本该是张曼倩!” 赵杏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放眼看去,却是数名书生面带讽刺笑谈,与一众壮汉、妇人相驳。 也有老人说,“看一会审讯不就都知道了,现下争这些不着边的有什么有用。” 众人回首,皆看着她。 赵杏苦笑,也不分辨。有些事,又岂是人人皆可以道,又皆可以道得明的? 小郑却一声冷笑,指着那些书生道,“滚一边去,少在这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普天之下,谁不想拍太师马屁,抱太师大腿?你们就不想?可也要看太师乐不乐意就是,他既能成功,就是他本事,不然你们也去抱个甲字天冠回来看看!” 几位书生脸色一变,倒一时被他骂的说不出话来。 赵杏再次惊艳于小郑的毒舌,问小郑要不要进衙内走走。 小郑却将她悄悄拉到一边,道,“疾风知劲草,好官配良才,你就不觉得你缺了点什么?” 赵杏:“太师都为我准备好了。” 小郑一哼:“你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吗?” 赵杏:“没有。” 小郑鄙视。 赵杏:“不过我有清风、惊云、秦霜、皇影。” 小郑不屑:“标配与高配焉能相提并论?” 赵杏:“……” 小郑:“你总没有公孙策吧?” 赵杏:“呃,没有。” 小郑:“这样,我替你算过了,你一年俸禄七百三十石。给我三百石,我就委屈委屈,给你当个师爷。” 赵杏:“三百石!还叫委屈?” 小郑:“你没听穿越戏文里,出主意、干坏事的都是师爷?我容易么?” 赵杏:“好像有些道理,三百石太贵了,要是二百五十还……” 小郑一拍她肩:“好,成交!” 赵杏立觉受骗:“郑当时,你别告诉我你一大早到这只是因为赶巧?” 小郑:“傻子,我要说是赶巧,你信吗?” 于是,在正式开堂之前,赵杏的心情一直是追悔莫及。 辰时,开堂。 赵杏以为,自己经过小郑一调剂,会放轻松些。 但事实是,没有。 当她身穿廷尉墨色广袖宽袍,在五名少年的护卫下分开大门外如水人潮、如钹人声,走到衙门大堂的时候,她心跳如雷。 她心里的紧张和不安如面粉发酵时一点一点膨胀起来。猛一抬头,只见那“明镜高悬”横匾高悬。 门外天色阴青,云重厚压,虽三门齐开,地堂却仍有股阴森之感。此时,骤见这几个字,竟无丝毫励意,反觉它们如同大石向心头碾压而来。 赵杏站在审讯堂下等候,心想:不知曼倩会不会过来看?他在,她也许能镇静下来。 人很快过了来,朝中派出公孙弘、汲黯和石庆等人,以示此案虽是重审,亦果是看重。还有已于昨夜抵达的楼兰国国王及王妃等一干侍从。 楼兰王妃琼鼻深目,美丽丰腴,眼一睨,对着她便是一记狠色,一看便是个泼辣厉害角色。 她说:“张廷尉,出行前,我王曾说过,我们是尊重与大汉之谊,方一再退让,令大汉再审利散,但若大汉徇私枉法,一再相逼,我楼兰亦非可任人随意欺侮。” 那楼兰王收敛许多,但唇际笑意端的是重重城府。莫怪要汲黯那种人才能与之交授。 魏利散一如当天,眉眼含笑,气势十足,看到她,微微一讶,似不意是故人,却随之仰颌轻笑,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略一见礼寒暄过后,众人就座于公堂下首早已备好的龙凤大椅。门外衙役开始放百姓进衙。 赵杏一眼看去,那围栅之外,人众之多,竟全斥整个院台。她心头一跳,却陡见一道目光向她瞥来。 四五排人群里,一个墨裳男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她又惊又喜。 刘去? 刘去亦便服来了。他身边正是刘据、刘文、刘乐三人。 她仿被抓紧的心一瞬缓舒下来。 此时,身旁的小郑以手肘轻碰她,轻声道:“大人,人都到齐了,咱们要演好这场戏。” 她随小郑目光看去,只见内堂右首出口暗角处多人环立,卫青、夏侯颇、霍光、桑弘羊、韩安国、卜世仁……还有张曼倩。 是,都来了! 这些人里,几乎没有一个不是过来看她怎么输掉这场官司的。 许多人冲她一笑,意味深长,其中,属汲黯眼中笑意最美。 张曼倩微微抿唇,一如往日斥她顽劣时的略带严厉,此时更有种她说不出的感觉来。他不喜欢她这样,厌恶!非常的厌恶! 她朝各色人物缓缓一眼,还以一笑,一看小郑,大声令道:“升堂!” 小郑挑眉一笑,沉声传达。 “大人有令,击鼓,升堂!” 第61章 如戏登台 局中之局(二) 衙役将柳生带出,原告白吟霜亦被领进公堂。 外头,柳生父母挤在人群中,哭得呼天抢地。 白吟霜反倒出奇的安静,一身粗布素衣,内里春衫如杏,有种平日里不见的暗涌之美。 堂下柳生满身伤痕,油头污面,正悄悄睇望着白吟霜,然而,白吟霜眸色不动分毫。 杨守敬站出,呈述案情。 台词与当日宣德殿别无二致。 他言罢,赵杏缓缓发问,“杨大人所言,本官倒有一处不明,若柳生果真杀人,为何不携白吟霜潜逃,为何还要返至家中,至而其后白吟霜大闹府衙,将此事宣扬?” “是啊!” 围观百姓立时应和。 “张大人此言差矣。”杨守敬眼神轻瞥,笑答,“大人难道不知,断案讲的是礼法和证据,而非凭一己感官按常理臆断。这柳生之所以不这样做,正是为了障人耳目,贼喊捉贼罢了。” 他说着一顿,眸中带笑,拂向围观百姓,“下面我们来说说这有目共睹的事实:首先,柳生杀人意图明显,当日他持金钗刺芳姨很多人可为证,听说,也包括张大人你!” “此外,他杀人动机清晰,都知芳姨死当晚,柳生为白吟霜之事与其发生激烈争吵,后还是未果,于是柳生怀恨在心,返回将其杀害,事后又思及作案时落了白吟霜的金钗在场,且初次杀人慌乱之下又未趁机拿些财物来遮人耳目,与白吟霜合计之下,遂先下手为强,两人唱起了双簧,从而将楼兰太子告之公堂,妄图脱罪!” “狗官,你含血喷人!” 白吟霜似是恼愤不已,大叫着指着杨守敬,厉声喊道。 “小贱·人,你一个诬告罪·妓,此处岂容你插嘴,张大人,你不责她板子,岂能服众,岂非任此贱·人随意蔑视你们的朝廷命官,蔑视公堂?” 楼兰王妃红唇开阖,冷冷笑道。 她身旁一众侍从亦高声应和。 赵杏噗一声笑了,道:“王妃娘娘息怒。既是重审,在尚未判决之前,是否诬告尚未可知,白吟霜亦还是清白之身,她既认为杨大人说的不对,出言反对,乃是常理。各位,大家说白吟霜藐视公堂了吗?” “没有!”门外一众百姓,立下喊的欢快。 楼兰王妃脸色一变,又听得这张安世蹙眉道:“反是娘娘既非涉案人员,此时出声,倒有丝扰乱……公堂之感,这……” 楼兰王妃面如寒霜,霍地站起来,却教楼兰王将她拉坐下去,男子淡淡笑道:“夫人稍安勿躁,所谓天网恢恢,证据面前,张大人一会儿自会知道应该怎么判。” 此时,汲黯一瞥赵杏,缓缓道:“楼兰王、王妃且宽心,这案件讲究的是证是理,汲黯和两位大人受当朝太师所托,必定还无辜者一个公道。谁犯了事,都必定严惩,绝不……偏袒。”. 他尾音一收既慢且柔,但这人却不失为那权倾天下的名衔,一语出,公堂上,竟无人不被慑,只觉暗自心慌。 那句“受当朝太师所托”,也不能不叫在场诸书生士子浮想翩翩。 这魂淡!赵杏一笑,心下却是一沉,这楼兰王只怕极为难缠,再加上汲黯……无声虎是最厉害的。 她悄悄瞥张曼倩一眼,却见他也正淡淡看着她,唇边一抹似笑非笑,她一惊,朝人群方向看去,只见刘去目光深沉,看不出所以然来。 她一压心头微燥,朝汲黯和楼兰王二人一揖,又看白吟霜一眼,暗含警告,让她必须冷静。 她颔首示意继续,对杨守敬道:“杨大人说的好!只是,本官还有一个问题不解,想向大人请教。” 杨守敬这位京兆尹既作为汲黯的门生,又岂是简单人物,叫白吟霜斥责,亦不见恼怒,笑道:“张大人请说。” 赵杏径自起来,走到台下白吟霜身边,将其右手向众举起,朗声道:“事发当晚,柳生曾为此家传之镯和芳姨在西风楼门前起过争执。大人对此镯必不陌生,当日过堂,大人应当见过,大人门中衙差亦必定有印象。安世想问大人,既书柳生与白吟霜为掩饰自己所犯罪行,为何白吟霜一直还带着这要命的银镯子?这岂非太奇怪了?” 这番驳谬之问,杨守敬竟是丝毫不乱,微微一笑便道:“张大人,你也说了,按常理,人皆不会如此做,所以她将镯子仍带着,才更好掩饰。可惜呀,这人在做,天在看,经本官事后调查,竟发现一人证。” 赵杏看过呈堂记录,知道那是一名更夫。 事发时恰在芳姨宅院门外打更经过,说见到柳生从院里张惶逃出,一身血腥,他当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是没管没问,反避祸似的匆匆走了。 更夫上堂,说辞无二。 赵杏也未再盘问他,只因此处正是对柳生最不利的地方。更夫只见柳生带伤而逃,可这伤是被杀还是杀人却有些说不明白了。 其一: 当日柳生被魏利散用剑所刺伤,可偏偏所刺不深,即便请了仵作来验,也是进一步的坐实了杨守敬的判断:说此伤乃柳生杀害芳姨、芙雪、清荷等人时,受三人反击所致。且,魏利散是男子,若连杀了三人,又为何偏偏放了柳生?既放他又为何还要刺伤他而不刺死?反倒是芳姨等人身为女子,自然力气不大,当晚事出从急,芳姨等人本也是西风楼中才艺之妓,用家中藏剑刺了柳生,不很是顺乎常理。 此外,当日宅院已烧,那莫须有的“物证”自然也不用呈上公堂了。 其二:那晚,是芙雪来找的白吟霜,白吟霜和柳生才去找的芳姨,那邻里看罢热闹,也早便散了,而路上,柳生怕被人说闲话,又专拣小路来走,现芙雪已死,哪来人证? 否则,赵杏还可动机上找突破口。现下,赵杏只简单问了更夫数句,看还能有何新线索,发现没有,便弃,也再无唤人去验柳生之伤。 杨守敬自是明白她所想,眸中划过暗鸷冷笑,这些,他们几人早已研究通透,岂能让你张安世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子找到丝毫破绽? 他振振有词陈述此乃芳姨等人死前还手所致,而赵杏却亦伶牙俐齿反驳此为魏利散恫吓所伤,一时倒是两厢有理,谁也无法胜一筹。 栅外百姓于两人唇枪舌剑之际呼好,此时也渐渐陷入惘静,大是紧张。 这时,石庆和公孙弘相视一眼,石庆缓缓站起,笑道:“二位大人勿做口舌之辩了,以免伤了同僚和气,还是快呈新证要紧。” 杨守敬躬身一应,传证。 百姓见状,愈发聚精会神。 赵杏心中一紧,她细看过杨守敬审案记录,知这新证是个关键。 证人至,是天香居的掌柜、和两名小二,又另有魏利散的数名侍从和当日展销会上的一些商人。 这次人证之众,让人惊奇。 杨守敬盯着赵杏,眸光闪动,道:“张大人,细枝末节暂且不计,这杀人总要有人在场吧。可我们都知道那芳姨所死时间为夜里子时,而偏偏彼时楼兰太子正与天香居中吃喝,这里所有人皆可作证,请问他又如何杀人?” 他轻轻一笑,“倒是据更夫所言,他见柳生慌忙逃窜时,却正是子时……” —— 赵杏一凛,面上却只是笑道:“这天香居酒楼乃长安最有名的酒家之一,惟有最好的才当的起楼兰太子身份。说来当晚本官也曾有幸光临,只可惜……本官去时尚早,否则说不定也能成为楼兰太子的一名证人。”. “这……原来是大人呀,说来那晚小的还见过大人,”那掌柜似乎微微一讶,又连忙道:“不敢,不敢,大人缪赞了,大人降临,小店才真真是蓬壁生辉。” “那可真是凑巧了,”杨守敬似是看出她的紧张,步步进逼,笑道:“张大人先不忙叙旧,倒是审案要紧。” 赵杏道了声“自是”,眼梢往汲黯方向一瞥。 当晚,刘去也曾邀汲黯到天香居去,只可惜事后刘去有事回宫,未曾去成。 有意选天香居作假证,无声,你这是对我的“回礼”么? 汲黯嘴角微微一扬。 赵杏一惊,不敢再看,忙收敛心神,道:“杨大人言下之意,这些都是证人了……本官想先请教掌柜的一个问题。” 那掌柜立刻道:“大人请说,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次应答,可知这不多言笑、看似忠厚的掌柜实是个机警谨慎人,不好对付,赵杏轻轻吸了口气,道:“当日,本官友人亦曾于贵号订下二楼雅间,只是我等后来因事未能成行,请问掌柜的后来可将那大雅间给了楼兰太子?” 掌柜一笑摇头,道:“自是不曾,小店营生最讲的便是诚信,贵客虽未至,亦是付了订金的,自保留至翌日再另行安排。” “噢,如此说来,按照楼兰太子的身份,自是被你们安排楼另一个大雅间了?” “正是。” “那天本官坐的是东首大雅间,即楼兰太子他们坐的是南边的大雅间?” “不错!” “好,”赵杏快步回到台上,抽出桌上红签,将其掷到地上, 场上众人立吃一惊,摸不准她到底要打谁杖谁,这红色的可是刑签! 却见她站于桌前,一字一顿道:“诸位还有楼兰太子都烦请听好,为示公正,本官现下将对诸位进行提问,每人奉纸笔一份,本官每提一问,诸位需将供词写于纸上,如有探看别人答案或给他人提示者,不管他是我大汉子民,抑或楼兰友国,本官一律用刑。” “是。” 看来这张廷尉是要找出众人证词里的不一和矛盾,来推翻这串通起来的假供词。随着堂下众人齐声答应,门外百姓再次叫好,掌声鸣动。 石庆与公孙弘二人面目凝整,汲黯依旧笑意盎然,那魏利散亦然。 赵杏轻轻咽了口唾沫,握紧微微颤抖的双手。这个当口,小郑与清风等人已将纸笔分到众商、掌柜和两名小二手上。 “请问,西大雅间桌上都曾摆设了哪些布置?可有花瓶,若有,那是什么花瓶?花瓶上画的是什么?” 问题既毕,一片霎静,众人低头书写。 桌上,确有花瓶,花瓶乃玉壶春瓶,饰以素兰。 人皆答对。 小郑一瞥赵杏,赵杏点点头,深吸了口气,继续发问。 此后她问话极快,如连珠炮发,细问了诸如墙上画卷、桌上布景、椅子摆放、菜式、酒水等等等…… 众人竟一一答出,如出一人。 公堂外,百姓称奇,赵杏呼吸微重,伸手缓缓擦去额上薄汗。 她闭了闭眼,正欲再问,杨守敬蓦然出口制止,“张大人,所谓事不过三,该问的你都问遍了,何苦还作无用纠缠?” “张大人,我们尊重大汉,方才接下这饱含侮辱的二审!可惜我楼兰退一步,你们却进一步,各位大人,倒有此等强理?”楼兰王此时也看她一眼,已是声音微冷。 这楼兰国王方才面上亦是合作的,此时发作,公孙弘自要主持大局,他朝楼兰王一颔首,微微沉声道:“张廷尉,这人证审问便到此为止罢。该对那柳生白吟霜盘问了,或提出其他新证。” 赵杏摇头,双手一拱,道:“公孙大人,方才证供,众证人虽处处皆能答上,实不合常理,因为他们给出的证词太严谨了,毫无漏损之处。数十道菜点名称、桌椅摆放……人的记忆都是有偏差的,不可能每个人都记得那么清楚,我们可以现场做个测试——” 公孙弘猛一皱眉,已见怒意,杨守敬更是冷笑,道:“张大人,按你这个说法,若对答不上来,那是证人说谎,若全部应答,却是其事先对好供词,左右都不对,张廷尉说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还审个什么!” 栅外和声此时益小,虽亦有部份识士认为这张安世所说未必无理,然供词全对毕竟是有力证据。 楼兰国随侍此时亦趁势低喝,“马上释放太子!” 赵杏立于堂中,清楚看到内堂出口处除霍光外一众官员眼中冷蔑笑意,张曼倩已半退于内堂中,脸掩于昏暗中,清风等人皆是脸色微变,此时公孙弘厉声道:“张廷尉,如无新证,便要……结案!” 石庆袖袍一展,站起缓缓道:“张廷尉,楼兰太子此处确有人证,经你亲审,无可抵赖;柳生那边却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其当时不在现场,这案子该结了。” 不同于公孙弘,这石庆目中之光,不厉不厉,却叫她隐生栗意。 汲黯仍坐于椅中,这后来他一句话都没说,整个局态却宛似皆已在他掌中。 赵杏凝着地堂,她……败了?! —— 不,她还有问题没问! 他们不是说,天网恢恢吗,她还要最后一搏! *** 前面有些枯燥,还未弃文的孩纸,唐温在此谢谢了,明日不出意外应该会多更一章,周三周四有私事,我尽量会更,但也有可能耽搁,望大家谅解。此外,儿童节快到了哦,大家也别忘了慰劳慰劳自己哈,么么哒,晚安。 第62章 如戏登台 局中之局(三) 魏利散眉眼飞扬,双唇斜勾,盯着白吟霜,“我楼兰人宽宏,即是白姑娘为救情郎甘愿自毁名节说被我所污,那么,此事一了,我便对你负责,如何?” 说着,眯眸看向柳生,讽刺一笑,“即便你看不上我,这样的人,也太次了些!” 楼兰王与楼兰王妃面色不由难看。 白吟霜冷冷看他,唇边笑色冷冽,完全不似平日娇弱凄楚。 “你做梦!” 手脚被束的柳生连忙蹒跚扑去,半搂着护住白吟霜。 魏利散眸色骤紧,不知为何,这场面让赵杏总觉得有些古怪。她眼光抛向人群,却见刘去眼梢朝汲黯一划。 她一凛,瞬间醍醐灌顶。 走至石庆、公孙弘面前,弯腰一揖,“为表我大汉公正,亦示楼兰国气度,请容安世最后一问。” 公孙弘面色一顿,若有犹疑,旁边一向中立的石庆却发了话,直言不必。 赵杏笑笑,仍不死心,又朝楼兰王一俯身,复言。 楼兰王闻之,冷笑,“张大人,你若有证论吾儿之罪倒罢,若没有,休怪孤王没兴致再听你一派胡言!” 赵杏头皮微怵,只连连点头赔笑,再至汲黯身前,深深一揖,复求。 彼时,小郑、清风等人俱是低下头,不忍见她这副卑躬屈膝、涎笑讨好模样。 围观百姓也肃然安静,怔怔看着。 汲黯一身官袍舒展飘逸,整个人懒懒的融在椅子里,半支下颌看了赵杏一眼,轻轻一笑,未予理睬。 赵杏咬牙,遂揖罢起身时,唇动默声,言,“你的容量,不过尔尔。” 汲黯眸光微深,旋即无声回之:“激将法对我无用。” 赵杏暗冲他龇牙一笑,退开。 突然, “重审既是为了让天下人知楼兰之风,亦是明我大汉之义,何不让张廷尉再问上一问?“ 汲黯端过边上热茶,徐徐揭了茶盖,茶雾缭绕眉眼,一时瞧不清眸底神色。 三人相视一顾,最终,楼兰王眼一瞥汲黯,道,“那好,便看在右扶风面上。” 赵杏不由惊喜,回望汲黯,滋滋直笑,再次唇动:“谢谢无声大哥!” 汲黯却再不看她,只低头喝茶。 茶雾氤氲中蒸着他面如冠玉,恍若谪仙,唇线也不觉深了些。 也是闷了,何妨多喂点饵? 反正看戏,曲折些,才有趣。 ……倒是张安世这不折不挠的小老虎模样,教他忍不住心痒。 这时,赵杏已返身回台,手一挥,刷刷刷在白纸上疾笔写下了同一个问题。 小郑,见之,袖子一拂,亦是上前帮忙。 赵杏又与其低声说了数句。 他一怔点头,写罢,与清风等人耳语一番,便旋即将这些白纸纷纷发给了堂上魏利散诸人和天香居人证。发完,他们亦是站在原地,以身阻隔,防其互通。 围观百姓不由一惊,又奇,无不睁大了眼睛朝堂内看去。 答毕,赵杏收之一览,深深一阖眸,又瞬即睁开,沉声令道,“来人,将各人答案呈之衙内堂上,叫各位大人和邻里乡亲都看一看。” 汲黯目光微微一动。 杨守敬盯着赵杏,暗自冷笑:今日,无论这张安世问的什么问题,如何将这些人分开,也绝不可能露出破绽! 自知张安世要重审此案,他与两位大人便站在了张安世角度细细分析了此案,加之昨日去天香居暗访,故他们便仔细研究了天香居中一众布置,更伪造了当日楼兰太子所食用的菜式,甚至于当晚整个天香居的桌椅布置,外物摆设……等等俱已拟好,令诸人背下,所得供词自是如出一撤,万无疏漏! 他正想着,突听得一声抽气,随即更多的人低低惊叫出声。 他一震,朝汲黯看去—— 汲黯微微坐直了身,瞧着那纸上尚未干透的墨色,懒意渐去。 地上白纸所写问题正是:当晚从房间窗口看去,外面的焰火有哪些颜色,列举三样。 纸上答案自是不同,红黄橙绿人各有之。 这本无可厚非,人所喜好自古不一。然则在这些回答中却有三张与众截然不同。 这三张描述虽有不同,意思却一致:当晚所在雅间,看不到焰火! 到此,一直高度配合的众人,一直严谨无疏的供词才终于有了首次的破绽! 杨守敬略一沉吟,先觉不妙,尚未想出如何应付,那边张安世已朗声道, “诸位可知,这证词为何不同?因为当晚楼兰太子一行人实则从未踏足过天香居。这天香居南北东西雅间相对而背,而证词中楼兰太子所居雅间面朝正阳大街,根本就没有办法看到窗外焰火。而掌柜与小二长居天香居,自是明白这点,不信大家可以翻开这三张纸片背面一看便知。” 清风翻开。 果不其然,白纸背面署名俱是天香居的掌柜和小二。 “杨大人,即便你们事后的功夫再仔细,然则天道昭昭,终究还是疏而不漏。” 赵杏目色缓缓瞥向杨守敬,徐徐而语。眼梢过处,楼兰王夫妻与魏利散亦是今日衙堂第一次面色微变。 而栅外百姓,无不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柳生父母喜极而泣,柳生面上悲喜交叠,白吟霜俯身在地,面色愣愣。 赵杏心内缓缓长吁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终于稍稍松懈。 暗角处诸人,除去霍光,无不目色沉沉,张曼倩隐在末处,看不清神色。 杨守敬咬牙不语,冷冷看她,她亦是眉一挑,还了回去。 哼,怎么,就只许你们站在我的角度思考,我就不会与你们立场思量了么? 哈,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先前所问问题,菜式花色、桌椅布置,林林总总,不过是颗烟雾弹,目的就是要迷惑众人,肯放下心来顺着她问题而答。 最后一问,才是她真正要提问的。 不过,这铺垫太长,刚刚一番,她倒也是真心紧张。辛亏刘去够狡猾,使她眼色,让她去诱汲黯。 她悄悄看上人群,刘去不苟言笑,正把玩着手里折扇,边上刘据刘文刘乐却是和她同喜同乐。 她心里一振,趁势追击,道:“假证之罪,本官稍后再追究,现在且回至本案。当下,楼兰太子既没了不在场证据,那么,依白吟霜供词,他曾被她持钗所伤,楼兰太子何人,岂容一庶民如此冒犯?遂起杀心!这样,他不是和柳生一样,既有杀人意图,亦有杀人动机。” 原本他还打算要替魏利散验伤佐证,后细思,白吟霜弱质女流,又是持钗,只怕所伤甚浅,又隔了数日,若楼兰太子一口咬定为他人他物所伤,倒是徒费唇舌,故弃。 不过,世上有一种人却不会说谎,也说不了谎,那就是……死人。 赵杏一笑,道,“此外,既然原告与被告供词不一。杨大人案录记载芳姨等人死于钗伤,而白吟霜则言三人死于剑伤,且清荷临死前还遭人拳脚重击。既如此,我们一验尸,便真假立现!” 三人尸体,她那日俱是察过,皆非死于钗伤。 但她到底不是仵作,所验焉能服众?可蔡仵作又是他们手下,故而一番思量之下,赵杏向刘去请教,刘去亦为她在长安之中寻了四位颇具声望,又不受辖汲黯之手的仵作。 “宣蔡仵作,带尸首上堂,本官要当堂验尸!” 赵杏一声高呼,围观百姓一阵惊呼,气氛愈发凝重。 少儿,蔡仵作、三具尸身上。 尸身放置多天,腐臭扑鼻,衙役忙点了苍术散味。 赵杏复问蔡仵作,蔡仵作倒面不改色,“小人敢以性命担保,所验尸录,绝无作假。” 赵杏立下右眼一跳,心中咯噔一下,这蔡仵作公堂之上为何如斯镇定? 然时不从缓,她微顿,即刻命清风将刘去荐举的四名仵作带上堂内,复验尸身! 人至,揭布,验尸。 赵杏一忆当日掀开白布后三人腐烂的面庞,不由微微转脸。 一刻,众仵作验尸完毕。 几人相互陈述一番,由其中一人上前呈词,“回禀大人,据我等验检,这三人皆是死于钗簪一类的尖锐凶器,且从伤口深浅宽窄来看,凶徒力气不大,只是下手颇狠,竟一连相刺多处,从而导致死者内脏穿洞,流血而死。” 赵杏蓦然一震……仿若未听清仵作所言。 堂外百姓不由哗然一片,又见他一语不发,想法纷纭。 赵杏却仍是负手静立,目如死水,如同被人钉在了原地。 第63章 穿过人群 壁咚一吻 直到被小郑轻推了下,她才反应过来,眸光怔怔朝人群深处瞥去,人群中,只见那墨裳男子眸如泼墨,暗不见底。 赵杏盯着他,陡然觉得陌生起来。 这样的他,和楼兰王、汲黯还有张曼倩……太过相像,那是一种叫城府的东西。 当初,她对他说过,太师你亦可任意打击我,可是他说他不会,让她只管放心去做。 但眼下呢,问题却出在他替她请来的人身上…… 他对她使诈。 也是,她早该想到,这世上怎么会有既能令楼兰米粮保持原价,又能惩治魏利散的办法,他当晚之言,从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 廷尉衙内,赵杏簌簌站立,宛若一座墓碑,她什么也做不了,像一个笑话,在早已定下的结局中妄图挣扎。 石庆和三辅的声音远远传来,她耳边嗡嗡一片,连同栅外百姓滔滔的诽声一起变得渺茫起来…… 在这乌压压的涛声中,此案已结,柳生再入死牢,白吟霜因诬告入狱,魏利散与其随从因作假证而罚了些许银两。 退堂,人散。 临走前,汲黯轻声在她耳边道:“颇精彩。”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了眼空荡荡的公堂,对沉默守候在她身边的五个少年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五人立下应了,清风伸手去揽她肩膀,她却轻轻挣脱。 清风微微一僵。 她拍拍他手臂,想告诉他,这时的她,不需要同情和抚慰。 总有那么一些时候,谁也给不了你安慰。 有衙役匆匆来报,“大人,这大门外尽是些书生纠集起来的闹事者,可要我等去驱赶?” 赵杏说不用,又对几个少年道:“我们分开走,你们不要跟着我,谁跟着我谁要护我,我和谁绝交。” 看她衣袂飘飘,快步走出衙门,连向来沉静的惊云也眉头一皱,欲去追赶,小郑却止住他,“让他去罢。” 赵杏想,她这是自虐么。 远远看着人群深处的每个人——方才在公堂上那些大人和楼兰太子,她任由人们朝她谩骂,任由那些人在暗处看戏嘲笑。 “我今早便说,这将是张大人和朝廷唱的一出好戏,如今岂非让我说中了?” 两侧有话语传来,这一句特别大声,赵杏看去,正是早上那些书生。额上突然一疼,不知被什么东西掷中,她微微蹙眉,伸袖擦去头上的血污,发现是柳生父母,和其一众乡邻掷的石子。 她淡淡看着老人,“辱打朝廷命官,不是小罪。” 那柳生母亲一口啐到她身上。 “狗官,你最好将我们都关进牢里,否则,我们都要骂,还要骂!” 一个书生扶着老人,眉眼尽是不屑,冷冷笑道。 又有数人投石掷她,赵杏没有闪避,看着这满街的人,突然觉得好笑。 笑他们,为何你们只记得我的错,却忘了我的好。 笑自己,为何你如此不自量力。 你都做了些什么? 有句话叫做什么,嗯,达而兼济天下。你自顾已是不暇,为何还要揽事上身?. 爹爹常说,人生输赢乃平常事,你为何输不起?输了就输了,你从后门偷偷离开就是,像个疯子一样冲到大街上是什么意思? 你委屈? 跑出来想向天下人解释你的骄傲和伟大? 怪不得曼倩那么讨厌你。 那些书生又捡了些东西扔她。 她琢磨着是否将这些人都捉起来,关它个把月,天天饿饭,放老鼠吓他们……腰上突然一暖,有人揽住她腰身,微微一侧,用己背替她挡下那些东西。 赵杏一怔,一看却是刘去。 他双唇抿紧,那双平素或安静沉默或款款而笑的杏色眸子此时沉厉的有些让人骇怕,她心下突突的跳,心道你生什么气,你身上脏了可不关我事,是你自己跑过来的。 内疚了?所以出来帮我? 呸,怎么可能。 她满心酸涩,又满脑子疑问,被他强挟着而行。 短短一段路,足以证明她和刘去的差距。 刘去所到之处,人人退避三分,哪怕他只是一身普通衣袍,鬼都不知道他是谁,但那眉眼一划,硬是没有人敢朝他扔石子垃圾。 她只看到人群深处刘文等人一脸震惊的看着她二人,更不消说其他官员。 奇松和怪石在后面垫后。 刘去一声不吭,拉着她穿过人群,拐过数个街口,一路注目礼不断。 赵杏本悲怒参集,此时又惊又慌,却不知所措,直至被这男人扔进一个人烟荒芜的小巷里。 小巷,深远,杳静,一株冷梅香。 他,松开她的手。 她,咬咬牙,低头一揖,”微臣谢太师大恩,微臣先行告退了。“ 她匆匆一言,便要离去,才及一步,身后,手已被刘去擒住,带了回去。 她不觉惊愕,猛地抬头,“敢问,太师这是何意?” “你又是何意?“刘去眸色一沉,低喝,”张安世,不如你来告诉我,你这样冲出去故意任人打骂,究竟何意!” 赵杏一怔,随之不以为然道,“微臣只是碰巧走错了路,未想到会遇上那群人罢了。” ”未想到?“刘去冷笑,”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么?你会未想到?你分明就是故意讨打讨骂,是不是以为这样你心里就能好过些了?这样你心中内疚就可以减轻些了!“ 赵杏被他喝得一震,瞬及更加委屈,是啊,我就是这样想的,可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就像当初曼倩,若不喜欢,可以跟我说,我绝不痴缠,待到我情根深种你再来说不,我如何放手? 刘去,若你要拦要阻,可以跟我说,我会理解,是你说,绝不拦我,给了我希望。 待到我满心都是希冀,你却告诉我,你当初都是骗我,不过是为让你更好行事,你让我情何以堪。 可纵使再疼再痛,她能和他说? 她日后还要依仗他,他高,她低,能痛能怒能责? 不能。 她看着他,最终一笑,“是,我是,因为我觉得我愧对死者,愧对生者,更愧对百姓,所以我情愿被他们骂一顿,这样我心里会快活些!这答案太师满意吗,若满意了,请允微臣回去。” 那仍握在她腕上的手,白皙如玉,美若削葱之根,却青筋微凸,证明刘去并不满意这答案。 赵杏见状,呼吸一窒,心慌莫名,抬头果见刘去眸光之厉脸色之鸷,让人毫不怀疑这个男人会治她死罪。 “回去?张安世,今日你若想回去,便给我发誓,永不再拿自己的身子来作这意气之斗。你这样不傻么?很傻很可笑!” 他呼吸微重,话语喷打在她脸上,赵杏蓦地怔住,他这话……什么意思? 她不懂。 他怎么会关心她?若真是关心她,便不会用这样的手段耍她于股掌之中。 “你大爷,老子跟你拼了!” 她这时也是怒了,乱了,慌了,心里直直冒出这念头,手上用劲,只想挣脱刘去的钳制,她日在家,曾跟她哥哥习过武,虽懒散之极,力气却比一般女生要大,哪知,刘去却哪是可欺的,仅一掌,已足以制住她。 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她撼不动纹丝。 她也不答话,抬脚便往他鞋履上踩去,刘去目光倏暗,一声嗤笑,膝盖微起,已将她双腿压住,将她整个压在墙上。 赵杏双手被他定在头顶,手足无一处能动弹,惊怒到极点,刘去却还逼视着她的脸,冷冷道:“说不说?” 她心头涩疼,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一不做二不休,低声道:“我说,你靠近一点,我说给你听。” 刘去眉峰一拧,心知这小鬼必有诡计,却亦不曾犹豫,径自俯身到她嘴边。 二人呼息可闻,赵杏看他靠近,心中一喜,一口啃到他下巴上,用力咬下去。 然而,当那微微带着香甜的血液沁进舌尖,赵杏立下悔了怕了。 天,她干了什么! 这下莫说满门,九族都可以全灭了!九族的邻居也可以卖咸鸭蛋去了! 她立刻松口,哀求地看着刘去,“太太师,微微微……臣一时失口——” 余音很快消失在空气中,她所做的立被刘去狠讨回来。 他一口咬在她唇上! 她脑子瞬时空白一片,吃疼呜叫出声之际,他突地改咬为衔,重重压吮住她唇瓣,随之那唇舌竟挑开她牙关,滑进她嘴里…… —— 第64章 巷末白梅冷,公子吻如荼 她眸中刘去脑后的天际仿若瞬时倾塌,入眼处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 巷口末处的白梅, 泛着淡淡冷香。 而,彼时, 她的心却像是被放入沸水中滚煮一般,炙得烫热,脑中一阵眩晕。 她的灵魂并非真正古时女子,曾几何时,花前月下,雪花飘落之时,她也曾偷偷幻想过,也许……将来,有一天,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曼倩,那么,他大抵会在那样的新婚之夜,轻轻揭开她头顶的红纱,给她一吻。 那样的吻,应该,像雪,像冰雪融化在唇边的触觉……凉凉的、冰冰的,带着淡淡口唇间的清香,甜蜜而净和。 她知,曼倩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在她心里曼倩如同八月十五的如霜月光,皎洁而神圣,朦胧而清冷,似乎……男女之事,与他身上,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也因此,即使在厌次县她苦恋死缠他的那七年中,她即使无数幻想,无数热情,也仅仅止于亲吻,仿佛,和曼倩那样的人过一生,亲吻已是最私·密的亲·热。 而她,和曼倩,青梅竹马十年,也除了牵手拥抱外,再无其他。 可, 此刻, 却、不、是。 这只臭虫,先是咬她,随即又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将她的唇都半衔进嘴里,死命吮吸,狠狠碾压,这时疼却倒不怎么疼了,只是感觉很奇怪,后来,他整条舌头也探入她口中,她已是拼命去躲去闪,他却勾起她的舌,一遍遍去吮去压去顶,好像要将她生吞入肚似的。 呜呜……她唇齿间肆溢的皆是他唾液的味道,他早上大约喝了茶,带着春茶薄薄的香味,可即便如此,还是好脏的好不好?——他不是有洁癖么,他怎么不嫌她脏? 她羞恨之极,这种被折辱的感觉,让她恨不得像白吟霜一样也拿根钗子在他身上刺十个窟窿! 可惜,她却连咬也不敢再咬他,方才是头脑发热,若真真惹怒了他,她就真的完了。 而彼时,他将她的舌尖舌根都吸的麻了。 原来, 亲吻的感觉是这样……不是雪,而是火。 火烧得滚烫,烫得她浑身微微颤栗。 突然, 她蓦地一惊—— 她本抵着冷硬的墙壁,却不知何时,身后变成了绵软暖热……他伸手替她的身子和墙隔了开来,让她的背靠垫在他掌上。 她不知所措的抬头,恰看到刘去眼中的暗热和熏熏沉醉。 他眼神却是锐利,一下已攫住她的探视,突然手掌一拨,托着她的臀,竟要将她的身子压向自己宽阔的衣袍中去。 你大爷!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这是性·侵犯! 赵杏这下说什么再也忍不住,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刘去眉头一皱,却亦似蓦地清醒过来,眸中微浊破开,将她缓缓放开。 赵杏气喘连连,两眼怒视着他,双颊如火,唇齿发钝,想要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这变态,到底要干嘛? 如果说他是为了惩罚她,那这只臭虫岂不是太纡尊降贵了,不是有洁癖么,何不如乱棍打她一顿来得解气? 如果说是他……喜欢她,额,这个更不靠谱。 他为何会喜欢她? 除非……他知道她是女子? 她心下一紧,随之又想,不,不像,否则,他绝不可能让她参加对策,他非打杀了她不可。 再说,即便是女子,他也不可能喜欢她。她身无四两肉,偏偏脸上肉嘟嘟,又黑,鼻翼处还有几粒小雀斑……额,又黑又胖的麻子女人,他口味这么重? 她吃不准他的想法,这人是她遇到过最复杂古怪的人,明明容颜俊美,面目却总给她一股模糊不清之感。 这种感觉,来自他的性格。 时而沉稳淡漠,时而爱笑狡猾,时而……不知道。 这男人果然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变·态,不断变化的时态。 还是此人其实……是个断袖,往昔环肥燕瘦见多了腻味了,转而好上这口?啊,好污的办公室政·治啊! 第65章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她一吓,立即跳开。 反观刘去,果然这么多年太师却不是白当的,他面上丝毫不见如她慌张,真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用手闲闲摸了摸方才被她咬破的下巴,意态得瑟,“说不说,不说我们再交流一次,嗯?” 交流你妹! 赵杏也是醉了,他以为刚才不过就是他替她擦了擦嘴吗??难道,他作为上司,利用职权之便,那个那个下属,就不需要事后解释解释么?还是说……此人深谙此道,方才一事与他不过家常便饭? 赵杏浑身一凛,不禁替在他身边近身工作的人捏了一把汗,当即决定要摆脱这不良的职场文化,拒绝与其相爱相杀虐身虐心,干脆道,“好,微臣保证以后再也不拿自己的身子赌气,直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如何,太师您满意了吧?” “嗯。”刘去尾音懒懒哼了一声,看上去甚是满意,又慢条斯理问她,“张安世,你可知你为何敢一直在本王面前放肆吗?” “微臣没有。” 赵杏的心肝都要颤碎了,你这只臭蛐,你还想干嘛?不,不不……我忍,我忍。 “你有。” “微臣没有,微臣不敢。” “有。” 言简意赅,连你字都省了,语气也冷了一分。 赵杏立刻道:“是,我有。” “嗯,因为你觉得本王对你甚是中意。” “没有。” “有!” “是,我有。” “记住你今日所言,若你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玩,本王……折磨你的法子多的是。”他故意又靠近了他一分,居高临下,有意将“折磨”两个字吐得“荡”气回肠。 赵杏一抖,点头如捣蒜,“是,是,臣明白,臣明白。” “还有,本王并没有在那几个仵作身上动手脚,不许你在心里诅咒我,本王可不喜欢。当然,他们既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必然是尸体。” 赵杏一愣,未料他会突然提起她的心结。 刘去凝睇着她眸中狐疑,微微冷笑,“怎么,本王与你而言竟是这般背信弃诺之人?本王若有此意,何故当初应你一番?” 赵杏心里默念,对,你就是这种人。面上却答得恭敬温良,“太师英明神武,自是知道这样才好卸下微臣防备,行事起来也更为顺畅。” “你疑我?” “……” “算了,看来我们还是换一种交流方式吧,方才的就不错。” 额!!! 赵杏顿时风中凌乱,狂躁得几乎要炸毛:刘大爷,你一个领导这般耍无赖你也真好意思啊,臭不要脸! 咬了咬牙,满脸堆笑,“呵呵,不疑,不疑。” “那就好。”刘去得意一笑,又摸了摸下巴,“嗯,你可以滚蛋了,滚回去好好想想。” “是是是,微臣这就……滚蛋。”赵杏长吁口气。 “嗯,滚吧,本王……晚上再去和你交流。” “啊?”赵杏双目圆瞪。 “啊什么,正常交流。” “是是是。” 赵杏一阵应和,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刘去看着她背影,一勾唇,瞥了瞥自己手掌……红损一片。 都是方才替这个小鬼垫在墙上,被他压到的。 现在这小子回去应该不会再为白吟霜一案伤心了,估摸着他现在最烦心的是自己晚上如何和他交流吧。 可是,自己呢?……为何会那样对他? 刘去怔怔地望着幽深的巷口,突然唇角一漾,漾起一抹苦笑。 走出小巷。 巷口,奇松怪石脸色古怪静候一旁。 他悠悠开口道:“方才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两人相顾一望,立时异口同声,“没,没,方才属下等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 他一顿:“本王确实什么也没做。” 奇松怪石:“……” 他略一思忖,“方才除了你俩,还有谁看到?” 二人暗换眼色,怪石脸一红,低下头,奇松回道:“主子,温泉算人吗?如果不算,那就没有了。” “嗯,他呢?” “哦,他让属下替他向主子转个话,说允他一些假期,他寻个僻静之地调整调整心态,回头好随时为主子服务。” 刘去:“……” 回至未央宫,刘文刘据已候温室殿外。 二人一见刘去,暗暗吃惊,刘据道:“师父啊,你你的脸……” 被刘文一肘子捶到肚腹上,被逼将话活吞了回去,他本来想说,你下巴被谁啃了一口。 刘去语气很是不经意,“哦,这个……本王早起刮须时不意划伤。” 四人闻言,互支了个眼色,齐道:“是,您是被剃刀弄伤的。” 刘去理所当然的“嗯”了声,问已跃跃欲说话的刘文:“事情办得如何了?” “二弟放心,夏侯舅爷早按你吩咐候着呢,方才我的人一报,他必定办去了。” 刘文自负一笑,只是神色到底有些凝重,“这件事,咱们若继续下去,只怕棘手。” 刘据鹦鹉般道:“是是是,棘手。” 刘去一笑,“你们怕?” 刘文和刘据看他眉睫常隐的傲戾之气霍现,回想这些年来三人是怎么过来的,皆是心头一振,道:“自是不怕。” 奇松和怪石也顿觉心中豪情蓬勃,他们都是随着刘去一起走到今日的,刘去这人性格桀骜怪癖,温室殿中并无设下随侍,怪石心细,突然想到什么,连忙亲自倒了水给刘去端来,刘去摇头,“石头,本王不渴。” 怪石一怔,道:“主子,这是漱口的,方才……” “噢,不用。” 刘去低低回了声,奇松和怪石却是吃了一惊,刘文眼尖,心知和张安世有关,瞥刘据一眼。 刘据会意,只待议事完毕便找奇松二人打听去。他们要办的事情极难,一时半会只怕脱不开身,他自是以大事为重,心里又好奇的痒痒的,突听得刘去道:“你们先下去,大哥,你设法将那东西保存好,你和据儿都要随传随到。” “是。” “奇松,你让小丸子过来。” 眼见刘去一反常态,刘据一愣,刘文三人也是微微惊异,事情虽重,却都没说什么,便要退下。 又听得刘去问:“乐儿回来了吧?” 刘据点点头,又皱眉道:“一路上都闹着要去找张安世,还说要替张安世鞭抽柳生父母,饿死酸腐书生,唉,一个大姑娘家,竟也不知道矜持些。” 刘文笑了,“公主自幼长在宫中,又是女儿家,不比我等出入方便,宫中时日闷,现遇到张安世这么一个既聪颖知趣,又敢逆她毛的人儿,一时新鲜,自是喜欢与他多亲近些。” 刘去闻之,眉头微皱,道,“到底男女有别,这丫头年纪也到了,要不你两个也帮忙看看朝中各大臣公子中可有合适人选,若有,本王便做主替她指了吧。” “……” 众人一震,面面相觑,十二少,你真的觉得你这位刁蛮徒儿可以嫁为人妻了么…… 小丸子名字听去可爱,却已有三十多岁,少府主事头头之一,为人八面玲珑。 是卫子夫早年亲手为他选的贴身近侍,后来官儿越做越大,事务诸多,刘去看他辛苦,让他不必服侍了,他却老爱往刘去这边跑,放心不下。 刘去没甚大事不找他,如今被传,他受宠若惊,想必有重任了。 他小心给刘去磕了个头,认真道:“请主子吩咐,奴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在你去死一万次之前,先替本王找几个干净漂亮的小倌儿小太监过来,十八九岁的,慢,再找几个皮肤蜜色,鼻子小小,薄唇,有雀斑,不漂亮,但面容清秀的。” “诺——” 小丸子一听,傻了下眼,随后慎重颔首,正待出去办事,又听得靠在榻上看书的刘去轻声问道:“长安各官中圈养男宠娈童的多么?” 小丸子略一思索,“回禀主子,那司马相如、主父偃府中都有男宠,据说右扶风也养过一名小倌,更莫说那些暗地里的。” “所以,主子,这是很正常的。” “嗯,本王也觉得你的话……颇在理。” 小丸子出门时,心里很是感慨,当一个察颜观色的高官不容易啊,上级求安慰的时候你绝不能跟他唱反调。嗯,这劲爆的消息要向奇松和戴王爷他们炫耀一下去。 没想到在上林苑秘密交待手下办事时,正好碰上奇松和怪石,奇松那厮神秘兮兮道:“丸公公,我这儿可是有个关于主子的秘密,你要不要听,可要保密才行……” 小丸子一听,道:“巧了,我也有个消息要跟你们分享……你们也要保密。” …… 小丸子的办事效率非常高。不多时,便给刘去带来六七个少年。 有漂亮的,也有姿色寻常的,却都是肌肤水灵,如能掐出水来一样。 这些个少年战战兢兢,又是惊喜莫名,虽都明白一旦被挑上是怎么回事,但从此便可得享荣华富贵。 然而,当目光碰上榻上那个一身暗黑凰袍的郁俊男子时,又不免皆都自惭形秽。 小丸子恭敬的站立于旁,刘去挨个看了眼后,道:“将上衣都褪了吧。” 一阵衣衫响动,小丸子只觉鼻翼微热,却见刘去已下了榻,缓缓走到少年们面前,他瞥了眼最美的那个少年,眼中明显划过厌恶,那少年顿抖如筛。 余人却是心下窃喜。没想到,这太师最后却是走到一个最其貌不扬的少年面前。 他缓缓伸手抚上少年脸上的雀斑,众人皆倒抽一口气,那少年狂喜,却见刘去倏地抽回手,冷冷道:“小丸子,让人打盆水进来,这些人全部带下去。” 小丸子一惊,知道他碰过这少年,嫌脏,连忙便率手下宫监将人全部带下去。不久,又亲自端了盆水进来,方将门从外面轻轻合上. 刘去擦干手上水珠,帕子一扔,探手入怀,将这些天一直贴身收藏的玉笛子拿出来。 笛身歪歪斜斜刻着一行小字。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张安世,你现在,正在做些什么呢? 约有四五年了吧,你是不是早已经忘记了我? 是,我已经变了容貌。 可当日客栈,我却一眼便认出了你。 多年不见,你还是旧时模样,只不过身量抽条了些。 当年,在那个深山孤村,我们都是过客,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日日同眠,你骗我说你叫潘安,还给我起了个没品位的破名字来福。 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你也不知我实凤藏龙隐。 若非我数年前无意中看到你洗澡,今日这样抱你,必定以为你是个女子。 你模样更肖女相,喉结亦不明显,只是你声音微微沙哑,行藏大而化之,更像一个男孩儿。 除非本身是男子,或自小便开始特意模仿,否则,不可能如此之像。 像此般性情的人怎会甘愿做这种事? 且一个女孩,怎能如此大大咧咧老和些男子在一起! 那年你不辞而别后,我本想寻你。 可寻你做什么,若你是女子,我便娶你为妃……你却是一个无拘无束少年郎,为寻点美玉深山钻。 也罢。 自此天长海阔,各有归依。 却未及,我亲自出宫去行斩杀之事,归途却遇有心人刺杀,客栈里你救了我。 我原想,送你奖赏,让你到夏侯府去领,再次放你。 你却冲撞了我徒儿。 一次一次,是巧合,还是宿命将你带到我身边来。 你说过,你渴望自由,平等,是以,对策前日,我让奇松送你说句言语,仍是有心放你。 你若不懂,便罢。 可你却如此执拗,未央前殿,你跪在我脚下,说你要为国为民。 我试过了……如花少年不行,似你模样的寻常少年也不行。 只因,他们终究……不是你。 我给过你三次机会,是你自己不肯走,既如此,便休要怪我。 早忍不住想咬你了。 你活该! 第66章 谁暗地布局,谁暗地着迷 夜色沉,小院冷。 右扶风府,梨园石桌。 “大人要杀武帝?”灯火醺黄,一女子,春衫灼灼,双鬓鸦色,与汲黯相对而坐。 她方才问话时,一双素手尚还执着茶壶准备温茶,待听完汲黯说的话后,惊得手上一松,茶壶轻微跌回了桌上,哐一下,碰出突兀的一声响。 “怎么会?他毕竟是我大汉的皇帝,家父和我的君,不是么?”汲黯眸光一黯,面上却是笑意淡淡,“我只不过想让这天下人看看真相,好让该动手的人去做。” “该动手的人?当年不是……” “这个,你不必知道。” “是。” “那大人打算让何人揭露这真相?” “自然是素来喜欢追根究底之人。”汲黯将面前茶盏缓缓端起,觑了一眼那盏底碧绿通透的尖尖嫩叶,轻声道,“张、安、世。” …… 赵杏一路踉跄着跑回了府邸,门一开,尚不待一群少年围过来关心,便用手捂嘴,逃也似的奔进了房,关了门。 趴到梳妆台的铜镜前左瞧右瞧,看自己微微肿起的嘴。 她越想越气苦,只想狠狠咬刘去那不要脸的人一大口,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这不仅是要和曼倩做的事情,还是自己的初吻,就这样……没了,又想起白吟霜案始末,不由悲从中来,压着棉被子哇哇哭了起来。 倒也没哭多久,便坐了起来想事情。 实际上,回府前,她一酌刘去的话,回了廷尉衙门一趟。 一问衙门捕头,方知尸首已按规矩让原衙领回,发还死者家属。 此时,她请来的几名仵作已经返程,她顿急,略一计较,只让那捕头立下率衙役去将四名仵作分别追回,她自己则带了一伙人往京畿衙门而去。 到得杨守敬那边,杨守敬微微一震,似不意她竟会寻来,随即眼皮一翻,不咸不淡说了句,“哟,张大人,这都被西风楼的姑娘领回去,准备入土为安了。” 她立刻又赶到西风楼。 去到一问,那西风楼的姑娘却说,尸体领是领了回来,只是,随来的仵作说,尸身看似有异,怕是这多日折腾,没的染上了瘟症,已在后院……火化了。 赵杏虽知必是杨守敬动的手脚,可奔到后院,看到那熊熊烟火背后,蔡仵作朝她行礼而起那阴阳怪气的阴恻笑脸,她还是几乎被击溃。 尸首纵然有问题,纵然乃狸猫换太子,呈堂时已被调包,如今,已和所有秘密一道烧成灰烬。 一切,都结束了。 真正结束了。 证据都没有了,永不可能再翻案。 公堂上,她虽曾巧行一着,但所有事情始终逃不出汲黯的算计。 一声无声大哥没白叫,这个刚过而立之年便统率半边朝堂的人不是好惹的。 她输了。 这一局彻底输了! 她突然意识到,刘去早在公堂上便看出端倪,当时实是可以阻止,要求重检或其他,他却没有。 刘去是守诺并没使手段拦她,却是他实早知汲黯必不让她成功。 公孙弘说的对,她还嫩。 对策之后,才短短些时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她爬到床上摸着嘴唇挺尸,一时竟不知该哀悼哪件方好。 心想该放手了,该开始着手进行阳成家的案件。 阳成家既非遭受暗杀,大理监应有判刑记录,她要查那卷上朱批,这到底出自何人之手,武帝还是刘去? 是武帝,他已经不问朝政,为何还忌惮着爹爹?是刘去,当年衡山王之事,他亦是年幼,他缘何这般介怀爹爹?而且这两人通通都是不早不晚,偏偏时隔多年之后诛杀? 现下,又如何能将大理监这份记录调到廷尉衙门复审,又不致招人怀疑? 白吟霜的案子……始终还想做点什么,非是不甘被汲黯就此击倒,实是人命关天! 口鼻上又仿佛还充斥着刘去的气味,那淡薄茶香—— 在她苦恼的大叫一声之际,门也被人一脚踹开。 ———— “大人,实是很器重张安世。”女子起身,温茶,语气试探。 汲黯目光一深,女子察之,低头,默言,斟茶。 这边,赵杏一看,却是小郑众人。 她捂嘴是遮羞,他们却是怕她有啥想不开的。 嘴快的皇影尚未开始安慰,赵杏已颇惊吓的一手指着小郑道:“你为何在我家?” 小郑笑意迷人,“我决定搬过来住。” 赵杏顿时泪奔,“你有经我这个屋主应允吗?” 小郑道:“屋主在哪,我问问他去。” 赵杏怒:“我就是那屋主,别给我装傻,立刻拿包袱滚蛋。” 小郑立下脸一板,指着清风四人道:“张安世你不公平,为何他们都有住房津贴,我却没有?” 皇影一听生气,“可我们没有工资呀。” …… 随后群战,小郑以一敌四,舌战群雄,如入无人之境,清风摆酷,惊云只有在自认为重要的时间里才开金口,秦霜喜欢干实事,只有皇影……赵杏彻底被无视,最后讨论结果出来,全部人都要五保一金,一视同仁。 赵杏气的要命,决定出去散步,谁知方走出院子,朝廷领导给配的中年管家田伯蹭蹭蹭跑过来,笑道:“大人,有客来访,这正在厅里侯着呢。” “谁?” 赵杏微讶,这也月上梢头了,还有谁来,她在长安没认识多少人,难道又是那刘小乐? 田伯看她疑虑,立刻尽责道:“说是叫十二少的,还有他一众随从。” “哦,好好招待。” 赵杏说的一句,愣了,此时清风等人正追出来,她一推他们,大声道:“快快快,关门放狗。” 田伯有些为难,“大人,咱院里只养了几只鸭……” 赵杏已不管这许多了,道:“那放鸭,放什么都行,别说我在家,加你们一倍工钱。” 女子想了想,问道,“那此案,大人是打算助张安世一臂之力,还是继续阻止他?” “皆非。”汲黯抿了口茶,眸色微动,支起身子,笑着道, “能假他人之手,我何必如此辛劳?我打算利用这场案子。张安世性子耿直而死性,我虽然故意设局让她和刘去二人生间隙,但刘去此人亦是很爱惜他,必会与他解释,而他唯一可以为己洗脱嫌疑而重新收复张安世的法子就是助她翻案。刘去不是池中之物,岂会看不出我在尸体上动了手脚,只要他们一路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势必会查到你这。届时,我便可袖手旁观……” 赵杏一路狂奔至房间,啪的一下,立即从里面锁上了门。 她在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想着刘去那老变态速速离去,哪知晃了半柱香功夫,杯具地发现肚子饿了,方想起今天只吃过早饭便去上班了。 这一天紧张兮兮,这下安静下来,身体才反应过来。 她想出去找吃的,又怕刘去还没走。 又过了些时候,外面还是静悄悄的,也不见清风他们来报,她咬咬牙,走到门口,最终还是缩回手,又猫回床上。 方才坐下,却听得有人敲门。 她一惊,连忙道:“谁?” “我。” 烛火投影,高大的轮廓在门纱上微微晕开来,看不清来者何人,但听去确是清风的声音,赵杏松了口气,边说边走去开门,兴高采烈问,“刘去是不是走了?那讨厌的家伙来做什么?” “本王来找你,忘了么,早上已然说过,本王……讨厌?” 来人慢条斯里道。 赵杏一愣,随即“啊”的一声大叫,死命去关门,刘去却一手按住门板,已一脚踏了进来,赵杏哪拗得过他,立下摔了个狗啃泥。 刘去也不客气,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赵杏爬起来,又气又惊地指着他,“太师太……师怎么是清风的声音?” 刘去将手中东西放到桌上,“本王听过,稍一模仿就是了。你似乎和他比较亲近。” 赵杏要疯了,忘了刘去可以治她的罪,道:“他们是我的人,我明明说我不在家,他们怎可能放你进来?” 刘去晃晃手中折扇,“人都是有弱点的,本王说给他们加三倍工钱。” 三倍工钱……赵杏顿时默了,良久才嘀咕道:“清风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心腹,有节气,不是你用钱能收买的。” “哦,他,我让怪石和他干了一架,他不好意思和女人动手,被打趴在地了。” 赵杏听罢,已经找不出任何的话来回,只能开门见山憋个笑道:“太师,请问来找安世什么事?安世有什么能为你效劳?” 刘去瞟了眼二人之间说话也要提高音量的距离,道:“本王来是找你谈白吟霜案一事,你……倒是以为本王过来做什么?” 赵杏一震之下,立刻走了过去,道:“这个案子还有什么可谈的,臣误会了太师,臣的不是。” “你想不想翻案?” “现在,刘去已经开始怀疑我的五分用意。”汲黯笃定的微笑,“我要利用这点,请君入瓮,让他们君臣二人亲自揭开这场好戏。” 女子看着汲黯,也跟着笑了。 这个男子的城府,深不可测,即使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依旧是摸不透。他有时正义凛然,有时则阴诡暗藏,似乎每一面仔细看去,都不过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假象。 所以,从那年他收下她栽培她开始,她便决定终此一生追随与他,誓死效忠。 第67章 你嘴里正是这种红豆味 刘去眸如墨染,摇晃着浅浅笑意,仿若只是那人间富贵花,风流无害的倜傥公子罢了。 赵杏一震,呆了。 虽忍不住小雀跃了一番,但随后还是对刘去抱有深深的怀疑:这人莫不是长夜漫漫,空虚寂寞冷,故意来寻我开心?白吟霜一案,芳姨等人的尸身都已经被毁,如今还谈何翻案? “怎么,你不想?” “我想我想,可是……” “嗯,那行,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设法助你翻案。当然,输赢我不做保。” 赵杏怔怔看他,他面上笑意温润如玉,漆黑的瞳仁里晕着醉人的柔软,睇着她看,竟恍若许多年前的张曼倩。 她心一窒,忽而忘记了深巷之中他强吻她的猥琐,只忆起当日未央前殿上,他与百官面前傲然牵起她的翩翩场景……也许,若她身边还有一个人是能和汲黯相斗的,那便非他莫属。 她不禁欢腾,深深朝他一拜,“好,只要太师肯帮微臣,微臣做什么都可以,臣必定感恩戴德,结草衔环。” 不对,等等,她立下追悔莫及:他说要她做什么事来着?方才见他笑的和曼倩一样,她居然忘了这茬—— 刘去嘴角轻扬,“不急,给你带了些吃食,先吃,吃罢我们再出去找戴王他们一起商议。” 她一时受宠若惊:嗯嗯,看在他肯帮忙份上,深巷一事就当他一时荷尔蒙爆棚,无意而为吧,反正她现在也不是女子,就算要计较又能计较出什么。对,一定是无意,无意的。 她肚子正饿,不由两眼放光,屁颠颠奔到桌前,桌上放着一个百宝嵌红酸枝食盒,打开一看,呜呜,这正是她最爱吃的红豆饼!! 赵杏吞了吞口水,犹豫了一秒,当即果断啊呜了一大口。 “好吃么?” “好吃好吃!” 皇宫里的东西就是好,深冬天气寒,这红豆饼一路端来居然还是热乎乎的,有些微微烫手,一口咬下去,层层酥皮揭起,里面的红豆馅料清晰可见,满口香浓,郁郁甜香扑鼻而来,甜而不腻,真真是甜丝丝蜜滋滋! 好吃的下肚,赵杏不由得心情大好,忍着烫将糕点一分两半,递给了刘去一半,边吞咽着红豆饼边眉开眼笑看他,“太师太……师真是英明神武神机妙算,嘻嘻,你怎么怎……么知道微臣最喜吃红豆饼?” 刘去盯着她吃的满是碎屑的嘴角,缓缓吃下被她啃过一半的红豆饼,淡淡道,“哦,没什么,因为今早你嘴里正是这种红豆味。” 赵杏第二块糕点刚咬一口,尚未及吞下肚,便噗的一下,喷了自己一身。 —— 她实在吃不下了,脸色一黯,默默放下啃了一口的糕点,道:“太师……我饱了。” 突然,她的肚子咕噜了一声! 两人同时一怔,刘去目光在她黯然双眸微微停留了下。 赵杏想拍死自己,这肚皮怎这般不争气,随之想想,认了,反正,只要不是在张曼倩面前就行。 到底是女孩,脸皮再厚还是有些害羞的,低下头,退了两步。 只听得刘去淡淡道:“不必矜持。” 赵杏想起早上的事,有些恨恨的道:“是,我……微臣就是要矜持,太师美意微……微臣受不起。” “哦,那我喂你。” 那略带冷淡的声音一落,赵杏点点头,随之省悟过来,一惊道:“别别,我胡说的,我吃,我吃。” “嗯,乖。” 刘去满意的点点头,赵杏也不知他是逗她还是怎地,认命的啃了几块红豆饼,自己又倒了杯茶喝了,饱了几分,她真真不知道刘去到底想怎么样,这种感觉让她堵的慌,恨怒惶恐战兢,什么都有。 明明刘去也没做什么,但她真的越发怕他了。 当然,这些只待回头自己再探究吧,这当口,她头皮微微发麻,要逃离这房间! 她拍拍手上饼屑,“太师,臣饱了,咱们办正事吧。” 她其实很好奇,很想问刘去要她去做什么事,但眼下问总觉得是自投罗网,决定忍住,等到时,若刘去真能翻案,就设法将它耍赖过去。 “放心,本王必定会记得那件事,什么时候问你讨,你就给。” 她方想了下,只听得已跨出门槛的刘去轻描淡写说了句,她扶住门,稳稳身子,在他背后狠狠挥了挥拳头。 “也许,从前很多人或者你看过的书,都教过你,莫要将输赢得失看在心上,这些不过都是平常事,然则却并非平常,其实,也没多少人真的能看开,你看不开也是正常事,没必要强逼自己淡泊心性的,但你必须记住,赢的是时候不要笑,输的时候不要哭,输了就想办法赢回来,哪来那么多时间哭,赢的时候便准备着输。感激你的对手,他们越卑鄙,他们越强大,你会变得越强。” “还有,喜怒哀乐不要都挂在脸上,无论你有多么憎恨那个人。” 刘去说着忽地回头,盯了她一眼,很快又负手快走了。 赵杏本便在思量他的话,他最尾一句,让她愣住,暗自心惊,刘去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自问平素对他的恨意都藏的极好,方才吃红豆饼时,她确实很不情愿很憎恶,难道被他看出什么了。 她赶紧追了上去。 客堂内,除去清风脸色难看,众人相处的倒也乐融融,尤以小郑为最,这正坐在刘文身边陪他说话,大献殷勤。 看他们出来,一下都站起来。 只等刘去发话。 赵杏本想蹭到清风身边求安慰也安慰下这孩子,刘去突然瞥了她一眼,目光微冷,她立下打消了这念头。 惊云目光微微一动,又瞥了下清风。 这实是除赵杏以外,赵杏手下一伙人实是第一次和当今太师正式见面。 想刘文也已将情况和众人说过了,是以,此时都抖擞的看着刘去,只等他发号施令。 “太师……”皇影尤其兴奋,想起方才刘文的交代,忙改了口道:“十二少,现下我们该怎么做?” 惊云也道:“即便明知魏利散是作假供,但正如他所说,他当晚实是去了别家风月场所,只因和大宛国郡主成婚在即,不愿将事情捅出来,被那未婚妻知道,节外生枝,也是可以成立的。除非能找到证据证明那柳生没有杀人,否则,银镯失窃,其又被更夫所见,他还是最大嫌疑。” 刘文接口,“不错,柳生是被人钉死在案发时就在现场这一点上,现下我们当务之急,还是先替这柳生脱了嫌。魏利散这小子,我们暂先放下。” “那楼兰太子自是不宜处死的。” 清风淡淡搭了句,这话微带讽刺,刘据狠狠看了他一眼,刘文却不恼,一笑置之,君子温如玉。 小郑立下道:“大人不计小人过,王爷真乃高风亮节。” 清风再无表情,赵杏和其余三个少年都是头降黑线。 刘去眼梢微划过清风与惊云,绽出丝笑意,不似方才对赵杏,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先去取可以让那柳生脱罪的证据。” 赵杏这边,皆都一惊,赵杏微微颤道,带着喜意,“太师,还有证据?” “尸体。”刘去缓缓道。 “尸体已经烧了。” 赵杏苦笑,摇摇头。 怪石笑道:“张大人,尸体没有烧,被我们主子教夏侯大人截下来了。” “什么?”赵杏微微失声,和五名少年互望一眼,眼中皆是光亮,都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刘去。 白吟霜人狱,真凶逍遥,赵杏以外,公堂之上,数他五人最为愤怒。 刘去略一点头,目光甚淡,但众人此时都开始对这个太师有种或忌惮或敬畏的心理。 “事不延迟,出发吧。” 刘文笑道。 赵杏颔首,亦是笑问,“现在上哪里去?” 奇松对众人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诸位,京郊义庄。” 赵杏向来胆小怕鬼,一听,有些傻眼,这月黑风高的,一伙人去义庄探险? 第68章 长安有一荒寺,名唤兰若 深冬时节的寒风肆意穿梭着,夜色沉沉中,整个长街一路走来空空荡荡,只剩下赵杏他们乘坐的青蓬马车沉沉地在石板路上辘辘辗过。 虽说眼下人也不少,还都是男子,阳气很足,可赵杏还是一阵胆寒。 上回在停尸房还好,毕竟尸体不多,可这地方……晚风飒飒,一阵寒凉拂过赵杏脸庞,赵杏浑身一凛,嗖一下躲到了众人背后。 刘据十分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讥笑道,“素日不是胆子挺大么,怎么你还怕这个啊,胆小鬼。” 他又到她身边,拍拍她肩,神色一肃,阴测测道,“安世,你看你身后那个……。” “啊”赵杏头皮一紧,赶紧往清风身后钻。 这时,来路上一直沉默着未怎么开口,亦没怎么理睬赵杏的刘去眸色一顿,微微沉了声音,“太子,你先进去。你们先进去。” 刘据被责,不由恨恨瞪了赵杏一眼,脚一抬,气呼呼第一个冲了进去。 余人俱笑,这些人中,谁瞧不出刘去似乎对这张安世有种微妙之感,就连奇松怪石也对他恭恭敬敬,就刘据偏偏要踩地雷。 清风偏头望着赵杏,惊云拍拍他肩,小郑这人实在有眼色的很,立即拖了清风拽了进去。 很快,几人走得一干二净。 义庄院落外,四周树木森然,黑影幢幢。一盏破败的白灯笼底下,就只剩赵杏和刘去,两人的影子在夜风里黑漆漆直晃荡…… 她微微低头,除了恐惧以外,又多了些莫名的害怕和不安。 刘去道,“原来,本王比鬼还可怕。” 赵杏心道差不多,你真有自知之明,嘴里却道,“太师真会开玩笑。” 彼时,她明白,必定是她对刘去的憎恨,被他察觉出什么了。否则……她略一思忖,终究还是不敢去问,亦是不敢再像往日那般由着心意直说,方想说两句讨好的话掩饰过去—— “算了,你既然害怕,便留在这,等我们出来再与你详说吧。”刘去手中折扇一开,淡淡丢了一句,便要起步离开。 “别,别。” 赵杏一听,立时慌了,左右环顾了下周围,哪还敢原地待命?只可怜巴巴站在那,又冷又怕,浑身瑟缩望着他,拼命摇头。 刘去一双眉微微挑起,甚是鄙视的将手递过去,赵杏却感动的想哭,一把握住了,任他牵了进去。 院内黢黑一片,她与刘去也一时静默无言,赵杏死死握住他的手,略为胆怯地探头朝周围张望,只模模糊糊瞥见院中似并无他物,只隐约有几棵老树,还有口井……那树影婆婆娑娑的在摇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墙角边、还是别处依稀的鸟叫虫鸣,低低的,咕咕,咕咕,她头皮一紧—— “喂,张安世,你看,那井口一动一动爬出来的是什么?” 刘去的声音突地在她头顶幽幽传来,她身上顿起一层鸡皮疙瘩,死死抱着刘去半只手臂,刘去轻咳一声,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男子的炙热气息不动声色将她裹住,赵杏只感到一阵暖意,虽心有异样,却早顾不得许多。 两人推门而进的时候,她赶忙挣开,刘去微微冷笑,却没说什么。 里面已是另一片世界。 数盏灯火燃亮,虽然里中整整齐齐排列了许多副板木,却只有其中三副板材上呈放着尸骸。 看样子,他们来之前,这义庄已叫人仔细打点过。 方才众人都在,只不过,又多了一个人,汝阴侯夏侯颇。 他身旁站立数位青年,模样气质干练,想来应是他的随侍,末位还站着一人,倒是个姑娘,赵杏一愣,觉得有些眼熟,稍稍一思,方想起,却是展销会那夜,芳姨身旁见过。 夏侯颇领着那略带惶恐的姑娘给刘去见礼。 刘去点点头,那几名青年分别将尸上布幔缓缓揭开。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那三尸乌青僵硬的面容再次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每个人还是心惊肉跳。 故人眉目,这正是那芳姨、芙雪、清荷三人。 赵杏看向刘去,微喃道:“我明明亲眼看着她们被烧成灰烬的,怎么……” 刘去一瞥夏侯颇,夏侯颇凝声道:“汲黯是什么样的人,太师一早料到此事不会如此轻易。故当日那几名仵作堂上验尸时,太师已让伪装成百姓的侍卫前来通知老夫,老夫便按太师指示,带人去了西风楼,找了这位平日在芳姨跟前服侍的姑娘。后审讯结束,蔡仵作将尸体带回西风楼欲行火化,这姑娘便暗中塞了些银两,只假意说要为芳姨等人妆身,蔡仵作收了钱,自然同意。” 那西风楼的姑娘碧莲低道:“既是妆身,自是关上门,不便让蔡仵作和那些个衙役看到。” “夏侯大人与其他人皆藏在灵堂里间,那时,大人便将早已备好的另外三具尸身与母亲她们的换了过来,后我与姐妹们又仔细包裹了一番,因用时不长,那蔡仵作本人又亲自在门口守着的,故也未起疑,且因妆身,便再没开裹尸布之理,我和姐妹们看着,蔡仵作便将尸身烧了。” “所以,后来安世看到火化的是其他人的尸骨?”皇影低呼。 “是,这是老夫派人快马到邻近义庄取来的。” 夏侯颇一笑答道。 刘据等事先已知始末,廷尉府众人都颇有些震惊的看向刘去,赵杏亦悄悄看了刘去一眼,突然想,这个人……她以后能报到仇吗? 小郑却很是严肃的双手一拱,道:“太师英明神武,太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不,一统天下。” 刘去和众:“……” 惊云这时道:“有人能给他们验尸吗,安世这样子,怕未验到一半就晕了。” 刘文一笑,将衣袖微微挽高,“我会些医术,对这些总算是有些研究,我来罢,二弟怕也是早想要我效劳了,也不带个太医或是验尸官。” 小郑一看这翩翩佳公子,便要开口赞颂,秦霜为节省大伙时间,伸手将他嘴巴紧紧捂住了。 刘文很快验尸完毕,他抬头的时候,神色很是凝重,眼中是一片奇异震惊的光芒,屋中烛火跃跃,竟照不透他额上紧皱出来的纹路。 众人都又惊又疑,此时,一股风烟竟不知从何处飘来,噗一下将屋中一盏灯扑灭了。 饶是在场各人,各有胆魄来历,此时人人皆生不祥之感。 赵杏见状,心下一紧,缓缓道:“这尸体要么其实已被人调过一次包,化妆成芳姨她们的样子,要么,便是那几名本来可信的仵作确实被人用高明手段威胁或收买了。” “大哥,你怎么看?” 刘去眸光一深,直指刘文。 一瞬,众人皆是屏息静气,看向这位戴王爷。 刘文一字一字道:“二弟,诸位,本来,情况无非安世所说的两种。然而,据我所检,几名仵作必定没有被汲黯收买,因为,这些尸骸生前确是死于钗钉一类利物,伤口浅但多;可是,也并非早被调包,我仔细检验过,他们脸上并无特殊化妆,或是江湖传说中那极神秘巧妙的易容术,你们看……” 他说着缓缓伸手往其中芳姨脸上用力一刮,并没有任何人皮析出。众人都一下惊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尸体还是原来的尸体,是芳姨她们本人!可她们竟并非如赵杏原来所检,死于剑伤,而是死于钗伤! 那除非是赵杏检错了,或是从一开始便是她在……说谎,替白吟霜掩埋真相! 众人都刷刷看向早已脸色微白的赵杏。 赵杏亦是又惊又慌,连连摇头,正待辩解,刘去却更快开了口,缓缓道:“不可能,张安世没有动机如此偏帮白吟霜,再者,除非,她收买了本王辖下府衙那几名仵作,否则,堂上二检之时谁来替他圆这个谎?” 众人方才也是一时被慑,此时,刘去沉稳的声音,犹如一贴镇静剂,自是一想明白。 小郑也不阿谀奉承了,道:“那到底这是怎么回事,若说安世没有说谎,当时也没有检错,那就是说这尸体还是……” “被掉包了!” 屋内几乎半数人替他将那未完的惊疑的话低喊出来。 那西风楼的姑娘此时更是害怕得簌簌发抖,仿佛这里藏着叵测鬼神。 “而且,必定是在堂审之前便被掉包,汲黯必定早已想到安世会当堂验尸,尸体是从杨守敬府衙运过来的,又仍是原来面目,当堂揭开,谁会怀疑这是假尸体,其目的便是要这四名仵作给出乃金钗所伤的结果。”惊云紧紧皱眉,分析道。 刘据此时却大声打断他,“可这还是原来面目,那就是说这还是芳姨她们,这怎算掉包,顶多就是伪造了伤口。” “不,太子,”夏侯颇微微苦笑道:“死者的伤口是伪造不了的,戴王爷,可是这样没错?” 刘文重重点头。 那即是说,这些尸骸是芳姨她们几个,却变幻了死法,这岂非太离奇古怪? 众人再次陷入惊震的寂静之中,随之皆随刘文看向一旁沉默了好一阵子的刘去。 刘去微微眯眸,又打量三具尸首片刻,方道:“听说,长安有一荒寺,名唤兰若寺,寺中之人医术精湛,更有一项妙术,你们……可曾听说过?”. 他最末一句虽是问句,语气却是有如陈述,因站在此处的,都非寻常人。 那兰若寺,在民间并不知名,乍一说,外行全然不识,行内人却知厉害。 刘去这一说,除去西风楼的碧莲,几乎全部人都点了头。 那项妙术,却确有无法言说之妙处——寺中之人可削骨剜肉,替人换脸。 而这一提,无疑也解释了目前之诡谲境况。 尸体确实被人掉包了,且在张安世呈堂之前。杨守敬送过来的已是掉了包的尸体。 这三具尸体早非芳姨三人,汲黯等早已另找了与芳姨等人年岁身形都相仿的女子,将其以金钗杀死,送到兰若寺动了手术。 至此,谁都明白,这案子竟已无可翻处。 除非,能找到兰若寺。 第69章 夜未央,为谁风露立寒霜 小郑眉头紧蹙,道:“这兰若寺虽传言就在长安不假,但这世上听鬼的多见鬼的少,到底也没几人真的去过。等你寻出这地,魏利散等人早拍屁股走人了。” 赵杏心下也是一凉,憾道,“唉,就差这一步,只这一步白吟霜此案便有可能峰回路转。” “这世上,多少事往往不是那一步之差?”刘文望她一眼,温声道。 此话一出,众皆默然。 赵杏朝刘去看,却见他并不接话,只是眸中神色幽深,唇角紧绷,似是在谋算什么,又或者……其实,他也无计可施。 “汲黯,小爷早晚宰了他!” 刘据气不过,一怒之下,一拳狠狠砸在了旁边墙上。 汲黯?赵杏心道,只怕此刻在座众人即使心中再怎么恼他恨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右扶风确实是有他本事之处。 义庄窗上的木板破旧,外面有风吹进来,卷起了芳姨肚腹处的一截衣裳,那边上一直惊惊怯怯的碧莲这才缓过劲来,直捂住嘴,盯着那“芳姨”颤道,“娘亲不是娘亲,不……不是娘亲,娘亲肚子上有块粉色胎记。” 众人闻之不由苦笑,这“芳姨”既是假的,当然会有所疏漏。 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赵杏脑中一闪,不知想到什么,又倏尔而过,她嘴唇微张,欲言而又言不出,正正懊恼,却听得刘去随即问道,“知道此事的有多少人?” 见是传说中那位太师亲自问话,碧莲腿一抖,忙行礼回道,“只我们几个惯常服侍娘亲洗澡的姑娘晓得。“ 这时,众人皆知刘去想法,只叹这芳姨胎记生的太不是地方,这肚腹上实在太过隐秘,不然若是再显眼点,说不定知道的人会多些。 余人尚在思考中,赵杏也暗暗咬牙恨不得也像刘据一样去砸墙出气,却听刘去声音再次淡淡响起,“太子,本王知道义母曾送你一冰窖,这样,你设法将尸体放入冰窖中冷藏三天,保尸身不腐。” 又看向赵杏,“张安世,本王既答应让你翻案,便给你这三天时间,三天后你若仍不能指证魏利散,则尸体火化,他们离京,此案彻底结束。” “啊?”刘据惊呼一声,“可是师……师父,那冰窖是母后让我夏日里头冰镇雪乳冰糕吃的,我平常也……” 刘据脸色顿黑,张了张口,很是冤屈。 众人本是沉沉,此刻亦不觉相视一笑,怪石更是补了一刀:“太子爷,您方才不是也十分抱不平么,想来为了伸张正义,牺牲个冰窖什么的,您肯定是不会计较的?” “哼!”刘去傲然挑眉,转而恨恨看了赵杏一眼,朝她急奔而来,“全怪你,全怪你,好好的接下什么破案子?你赔小爷冰窖来——” 说着一双手便掐了上来,“啊”赵杏叫了一声,一个劲地朝刘去身后钻。 众人皆笑。 很久之后,当一直不名一文的赵杏也终于有了冰窖还给刘据时,回想起今夜凉风山腰,京郊义庄一晚,不由唏嘘不已,当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所赔的那一口冰窖,正是刘去所送。只因她也和刘据一样,在夏日炎热中,偏好馋嘴那雪乳冰糕、雪乳凝脂冻等,他便特意移了塞外雪洞中千年寒冰,为她在宫中造了一冰窖。 那时,陶望卿已被刘去纳为宠妃,赵杏妒忌,竟不惜用计设局将陶望卿幽闭在冰窖中,刘去得知大怒,反将其锁在了窖中。 须水永清,郎山安在?此去经年,只叹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世上有多少事到临了不是叹息只差那一步呢? 只好在,人生虽苦,却在当时不自知。就若盲人过河,当日淌水而过时,只觉得足下溪水潺潺,温暖馨然,却看不见溪水前面万丈悬崖就在脚底。人生苦短,若人人皆是一眼看完了尽头,活着还有甚趣味? 也罢,寄君一曲,不问曲终人散。 赵杏挠了挠头,简直泪奔,咳咳,刘太师,话说您这不是又将皮球踢给了我吗?说好的助我翻案咧? 话说,这个……兰若寺,你让我怎么找啊?还三天!我又不是包拯! 刘去是个讲究效率之人,此事到此算了,他当即便要离开返回宫中,言明日还要早朝,末了,只留下赵杏和廷尉府诸人盯着停尸板上尸体,傻傻互望,集体抓狂。 夜色中,刘去等人的马车疾驰穿梭,与寂静长安街道上再扬一阵辘辘。 夏侯颇遵照刘去吩咐,着人将碧莲好生安置起来,好不至于当下走漏了风声。 刘据虽然爱玩闹,毕竟也是个有眼色的,眼瞧着白吟霜一案,正是汲黯与刘去在暗自较量,虽心中很想向刘去打探他心中盘算,但终究还是缄口,忖道方才义庄中他既没开口说什么,只是将此事安排给了张安世,那么想是此案大难翻正了。除非张安世还能折腾出什么其他花样,当然这几乎不可能。 也罢,师父还有许多大事要办,本也不应该分心到这些小事上来。 私下里,刘去深觉得楼兰国米价一事还要商榷,虽然将来汲黯肯出面,能使得米价稍稍下调,但终究隔靴搔痒,楼兰以稀持价,大汉处于被动,这情势极其不好。故,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能让楼兰国米价回落至原价? 此事,他曾与几人淡淡说过。 刘去又淡淡道了一句,“余下事情,我已让左冯翎按计而动,待有消息再说罢。” 说着,一笑,微微阖眼,仰首卧在车内迎枕上。 与刘据一样,刘文等人虽也是对此事多有揣测,却不敢去问,只觉其这边状态很是不利,若问起,岂非打压志气? 从对策开始,刘去接下汲黯的挑战,并还狠狠击,已是难得。 本按卫皇后之意,刘去须再避汲黯二三载,待羽翼丰盛,再行将这汲黯连根铲除。 刘去却持不同意见,认为此时再退,并非上策,汲黯不会白给他两年时间,且两年一过,他一退再退,汲党羽更满,到时要除更难。 而石庆更是一隐形刀剑。 刘去既一意而行,压力非常人所能及。 他们既然选择站在他这一边,自然与他同舟而济,只是,这条船到底稳不稳?何时才能靠得岸边? 他们虽个个怀誓死效忠之念,当下亦是各入沉思,包括奇松怪石。 而后,各人回府,刘去入宫。 一见刘去,小丸子立即领人迎了过来,亲自伺候,一行人往温室殿走去,途中经过一庭院,听有乐曲传来,刘去缓缓停住脚步。 今夜繁星迢迢,明月皎皎。如霜月色中,皇家楼阁诡异如墨,一波光粼粼湖面上,一凉亭飞檐高挑若蝠翼,在夜色中仿佛会随时临空飞去。 亭中,一妙龄女子正低首抚琴,她身披一袭春波绿长袍,容色倾城,肤光胜雪,素手一扬,香袖盈盈间,遗世而独立。 那琴声婉转,如吟,如怨,如泣,如诉,缠绵袅绕间似乎在道心中言语。一时间月惊霜凝,连湖水都徘徊掩映起来…… 此曲,无恣意之姿,只一味相抑,便是那般欲诉难诉,将言难言,却深深撩动人心肠。 女子醉心弹奏,竟未发现已有人至,宫婢却不然,见刘去方要行礼,却让刘去伸指于唇,纷纷禁言蹑了手脚。 待得清越笛声凌于琴声,如问何事颦眉,何事忧惶,不若长乐,看今宵星河璀璨,河汉流转,今宵有酒今宵看。 女子手一震,差点断了弦。 她一抬头,一惊,忙起身下拜,“陶望卿见过太师。” 刘去停了笛子,温声道:“起来吧。” 这女子正是陶望卿,她略有些怔怔的看了看刘去,随之吩咐婢女沏上一壶茶过来。 刘去也没过去,只在通向亭子的曲桥上,道:“不必上茶了。” 陶望卿眸光微微一动,又是一拜,“谢太师此前不罪之恩。上回,卿儿一时情急,竟乔成内侍进了宣室殿。” “你亦是心系父亲,此事便罢了吧,只是下次,莫要再犯,好吗?” 刘去淡淡而道,语气不见丝毫责怪,但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 陶望卿一声低叹,陶怀瑾受汲黯之命,提议巡游,汲黯有意将张安世因错而受贬谪,虽说汲黯手握楼兰米价关键,刘去必忌惮,不会惩治陶怀瑾,但事关她生父,她还是担心。 卫皇后,当年宫中那么多孩子,偏偏选中了他出来亲自教养,这个男人会简单? 何况,她对刘去的了解……并不浅。 她很快颔首,“阿陶遵命,自当如此。” 刘去将笛子放回怀中,淡淡道:“这天冷,莫要在此弹琴了,回去睡吧。” 陶望卿摇头,轻声道:“卿儿不乏,太师先回吧,明日还要早朝。” 刘去也没说什么,吩咐宫婢好生照料,一掀衣摆便转身折回。 陶望卿看着他背影远去,突然微微拔高声音道:“为何将我要进来?” 刘去微一侧身,却没转头,但陶望卿却看到他眸中一暗,微微见厉,她想说什么,咬了咬牙,却终没说什么,有些事情,一旦说破,则…… 她很快一笑,轻声道:“太师,可否陪我再奏一曲?” 刘去缓缓转过身来,拿出怀中玉笛。 一首接连一首,她奏,他和,或他奏,她和,陪侍当中,有识音律的,诸如小丸子,也有不识的,诸如奇松怪石,却无一觉得不好,届觉可堪沉醉。 陶望卿一笑,远远相隔,刘去目光也微见深邃,不知过了多久,陶望卿竟越奏越慢,最后竟缓缓伏到琴弦上。 刘去一按笛孔,收住余音。 小丸子知道,此前,太师奏的几首曲子皆有催眠之效,却是数年前其夜不能寝时卫皇后所用的曲谱,眼看这陶望卿已累极,却仍不肯眠,太师不动声色,便用了此法。 刘去摘下肩上披风,递给怪石,吩咐道:“石头,你亲自走一趟,送陶姑娘回她寝宫。” 怪石知道,宫婢力气不大,若是几人搀扶,势必弄醒陶望卿,她连忙应下,快步过去将刘去的披风盖到陶望卿身上,方将她抱起,带着一众宫婢从亭子另一边走了出去。 小丸子一笑,低道:“主子对陶姑娘的用心,陶姑娘他日必定明白。” 刘去却没说什么,眸中微现血丝,只见,天已见曙光。 奇松和众人亦才惊觉, 刘去竟在此站了半宿,早朝时辰又至。这几晚,他皆忙到几乎天光方稍稍浅寐。 眼看那袭高大的墨兰背影依然有条不紊率众,朝未央前殿而去,假山后,一个白衣女子缓缓走出来。 第70章 几多娇,恰如泠泠女儿蛊 这人正是石若嫣。 她旁边小青不平,心疼道,“主子真傻,也不过去,我们本是来给王爷送汤膳的,哪知竟路遇他们在此,这般,他们站了半宿,主子你竟也白白陪着站在这冷风口里冻了半宿。” “不是我不愿,只是不合适。” 石若嫣摇头一笑,轻声道:“小青,你真以为凭他的武功耳力,以及奇松、丸公公等人,竟察觉不出我们?只是不愿道破而已,陶望卿久困宫中,这些日子也是累了,他想让她好好睡一觉,我过去,他未必喜欢。” 这时,刘文和夏侯颇几乎同时低声问道:“太师,米粮标价一事可已有眉目?” 小青冷笑,“我却不知这陶姑娘能有什么好累着她的!她在这宫中吃的、穿的、用的,无论是明面上还是实际上都比好多人要好,甚至连服侍王爷的丸公公也亲自侍奉她,她……她简直比一些真正的主子娘娘都还要摆场呢。“ 石若嫣却不以为意,“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也许在她眼里,这个什么都待她极好的深宫不过是个囚禁她的牢笼罢了,否则她也不会夜夜无眠。” “什么嘛!”小青不由气急,冷哼道,“小姐呀,你可千万不要被这种外表楚楚可怜的女人给骗了,你看,她要是没有手段,方才怎么会开口将王爷留下呢?那万一,将来,将来要是……” 小青声音不由低了下去,瞥了一眼石若嫣,嘟囔道,“到时候王爷会不会像宠爱小姐一样宠爱她呢?” 石若嫣闻之一震,眉心猛一拧收,随之目光远眺,再没有言语。 这时,赵杏也已经起床,她和小郑等人商量了半宿,累极,却并未睡好。 这案子到此处几乎已是打上死结,即便能找到兰若寺,兰若寺中人若不承认,也没有办法。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兰若寺肯认,人们会信? 除非,能有什么其他证据让人信服那三具尸身并非芳姨等人。 刘去虽准了她这三天仍可不上朝,多点时间走动,她还是焦躁苦恼的想死掉。 洗漱过后,踱到院里。 却见清风几人正在那里争执着什么,这当口,他们还添乱……她没好气跑过去一看,发现他们争的赫然又是鸟。 也不知惊云是不是和鸟有仇,上回眼尖,发现了一堆雀鸟,以致各人打的不亦乐乎,今早又让他捕了一只。 众人各执一词,小郑惊云清风说那是喜鹊,皇影和秦霜却说是乌鸦。 小郑一把拉住她,“你来的正好,你说这只是什么?” 赵杏一瞟他们手中那只半死不活的倒霉鸟,忍不住低吼,“你们一群没常识的家伙,这只是信鸽,信鸽,还是信鸽,都给我找兰若寺去!” 众人被她一吼,将鸟一扔,立下撤了。 小郑不忿,临走前,小声嘀咕了句,“我就不信了,我们三个都认出来了,本公子找专家认去。” 赵杏气的要脱鞋子扔他,脑里却又突然闪过丝什么,数量,认出来……认出来…… 她急得来回踱步,田伯却领人走了进来,她一看怔住,随之一笑,露出两行白白贝齿,“霍侯。” 却不及又从外听得一声刘据的嗓音,“不好了不好了!”,霍光目色一沉,从后门闪出。 他前脚刚离,后脚刘据就跳了进来,嘴里仍不住道,“喂,丑八怪,你快去我那看看,你收的那尸身诈尸了!搅得我整个府上鸡飞狗跳,把我的美人们都吓坏了!” 赵杏一惊,知道他和刘乐不愧是一家人,都同样是个一点就燃头脑简单脾气火爆的主,当下也来不及通知清风他们,只让田伯知会他们一声,便急忙跟刘据回了府。 路上,赵杏一番询问之下才知,原来是放在冰窖中的尸体不知怎的,先是突然飘出异香,后来变得愈发臭不可闻,刘据府上的姬妾闻到味实在受不了,便不顾刘据命令,去动了冰窖。结果一开之下,个个吓傻。 倒不是因为冰窖中藏有尸体,而是冰窖打开之际,突然从里扑飞出铺天盖地密密匝匝的黑虫,火烧亦不散。姬妾大惊,派人告知了刘据,待刘据回府虽然恼怒,但也是唬了一跳,准备告诉刘去,却听小丸子说刘去病倒了,他不想刘去再操心,便先来通知了赵杏。 到了府上,府上无关诸人均已撤离,刘据言他的那些姬妾只当他性情古怪养了什么稀奇东西冻死在了冰窖中,却不知冰窖中尸体之事,赵杏看他言语中流露出的小心,不由心头突暖,看不出这臭小子对那些姬妾还是有些感情的。 “你放心,安世不是那等乱嚼舌根之人。”说着便从下人手上接过面纱,欲要进去,却听一声“且慢。” 回头一看,是刘文。 “师伯,你怎么来了?”刘据立时窘迫。说完颇为恼恨地看了一眼身旁管家,恨恨道,“你胆倒是挺大,往后你的薪水便从戴王那支吧。” “太子息怒,老奴是看事态严重,生怕伤了太子您金贵之躯。”管家小心赔着不是,刘文眼色一睇,面容肃然。 赵杏和刘据不由疑惑望他。 “先别进去,如果我判断无误的话,这就是当年先帝在时曾令人谈之色变的蜀地之蛊。”他顿了一顿,看向管家,“去备三方素帕,置以雄黄末,山甲末和皂角末各三钱,以热烧酒蒸之送来。” 管家领命,退下。 赵杏与刘据也随其暂往旁边厅中走去。 三人既定,未等赵、刘二人急问,刘文已开口道,“多年前,我朝曾发生过一场蛊祸,在巴郡的一处山林中,遍布一草,名为胡蔓草,其叶似莼花,有黄、白二色,叶含剧毒,放入人口中,人就会百孔流血而死,叶汁入肚,则肠穿肚烂。” “蜀人善蛊与巫术,据闻蜀地女子精于此术者会以身养蛊,先聚百虫,大者至蛇,小者至虱,合置器中,令其自相啖,余一种存者留之,再以胡蔓草,毒菌、曼陀罗花等植物及蛊主自己的头发,晒干,研磨成粉,制成蛊药,每月滴入精血喂养蛊虫。” 赵杏和刘据俱听得面色微怔,过了一会,才又听刘文续道,“因这蛊虫日夜与蛊主形神不离,且蛊主多以女子居多,故坊间称其为女儿蛊。女儿蛊经蛊主朝夕供养,已幻化无形,极具灵性,既能变换身形,亦能供蛊主任意差遣。譬如你若想让它舞剑,你只要教它一招,它便能将整套剑谱舞出。它生性爱洁,故养蛊之人的屋子都是很干净的,你若进其家门,用脚在门槛上一踢,回头看见门槛上的沙土忽然没有了,便可知这家人定是蛊主。” “师伯,这蛊竟这么厉害?何不让师父去蜀地寻人多制些蛊来,以挡那西域、匈奴之兵?”刘据听到此,忍不住问了一句。 赵杏听得头皮发麻,虽也曾如刘据那般想过,但此术如此阴寒,既然历代君王未用此招,定有其不用的原因。 果然,刘文微微苦笑,道,“先不说养蛊之人其身阴邪,但就这女儿蛊而言,它每三年便要吃一人,你想这等有悖伦常之物,若聚集一堆养在身侧,你该如何相待?只怕近则不逊远则怨,若他朝蛊主再起异心,令蛊噬你,你可能生还?历代君王,哪个不是机关算尽,岂能让卧榻之侧,容他人酣睡?” 刘据被他说得有些脸红,只支吾道,“反正我这太子也是挂名的,我才不要做什么君王管什么天下呢,烦都烦死了。” 正说着,外头刘据府上管家走来,将物交于他们。后,刘文领其入冰窖。 冰窖中…… 赵杏已记不起当日场景,只记得她后来被刘文扶着一路上呕得肝胆都要吐出来。 所幸,尸身未毁。 刘文说,是那尸身之中子蛊受不了严寒,蛊毒散发异香,招引而至。 赵杏不禁追问,才知女儿蛊又分子母蛊,母蛊在蛊主身边,乃原身,而子蛊则如孙悟空毫毛幻化出的无数猴子一般,可千可百,不过分身。 后,刘文思忖一会,打算回去与夏侯颇等人商量,是否要告知刘去。又与赵杏数句关怀,嘱她好好休息,遂与刘据一并离开。 这下,赵杏哪还能好好休息! 惊云皇影和小郑等人还未归,她便招了秦霜清风细说了一番,末了,二人也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怎的,面皆沉沉。 赵杏也不禁心中一怅,陡然回想起刘文在冰窖中所言,说他这些关于蛊毒的事情乃至医术,实则都是跟在刘去后面学的皮毛,他言语虽不多,但在赵杏旁敲侧击下,隐隐拼凑出这样一个事实: 刘去:男。 职业:政权高层领导、兼屠夫、兼厨子、兼挖坟老手、兼…… 这刘去本人看着也不像是原先以为的那样邪魅狷狂、不拘一格,整一叛逆期少年啊??怎的偏偏就如此爱好掘人家祖坟呢? ……好玩么? “这蛊主平时养蛊还要做什么吗?比如衣食住行上除了……除了女儿蛊爱洁以外,还有没有?” “蛊主若每施蛊布事之前,须裸形披发夜祭,且每月初七晚上夜深人静后,须敛时鲜胡蔓草置以香炉中,焚香点蜡,面对蛊虫叩头作拜。” 裸形披发?夜祭?每月初七晚上焚香跪拜? 赵杏支着下巴仔细回味刘文一番话,脑中似猛然想起什么,又瞬及飞逝而过,正待细思,却见旁边秦霜看了她一眼,状若恍然道,“对了,我们先前住的别院后山上就有胡蔓草,听说那山上还经常死人,最近又死了不少,百姓们都传是女鬼作怪,你们看……” “我去看看。”赵杏一听便起,旁边清风拦住她,“别冲动,有胡蔓草也不一定就有蛊主,再说那地方本也是乱葬岗,死个把人是常事,你若真要去,等惊云他们回来,大伙商议着一块去。” “也是,我想蛊主也不会那么笨,居然敢在我们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作妖,难道那人就那么笃信我们奈他不可?”秦霜幽幽叹了一句,似是颇为感慨。 秦霜一句“那人就那么笃信我们奈他不可?”震得赵杏眉尖直跳,心道,若这蛊主果真与兰若寺有关,而兰若寺又与那人……那人可不正是笃信他们奈他不可吗? 清风看了秦霜一眼,又戳了下赵杏,“你,给我回房睡觉去,现在哪也不许去!”说罢便将赵杏三下五除二锁入了房中,他自在门外站岗。 房内人,探出头:“清风,我饿了……” 清风皱眉,少顷,田伯端来食盒。 吃罢午饭,赵杏踱步。 一刻钟, 某人再探头:“清风,我渴了……” 清风:田伯…… 某君一脸谄媚:清风,我想喝你端来的水。 清风脸一红,闷道:“我去端。” 某人:“……” 清风将水拿来,递她:“给,少耍花样!” 某人轻啜了一口,吐着舌大叫,“烫……烫死了!” “怎么会?我……”清风一惊,一把夺过碗,尝了一口,眉峰顿厉,“你……你又骗我……”言罢,轰然倒下。 旁边秦霜窜过来,无奈摇头,“何必如此,就不能好好和他说么?” “没办法,夜长梦多,那不触山既是在霍候别院附近,那霍光和刘去没道理不知道,死了那么多人也无人过问,必然有古怪。若真等惊云皇影回来,再加上小郑那个倒霉孩子,说不定那刘去也知道了,这么一大票人,我还能去得了吗?” 赵杏说着,颇为感激地拍了拍秦霜肩膀,“还是你够哥们,谢谢了。” “不客气,加我一倍工钱就行。”秦霜面色悠然,一本正经道。 *** 亲们,别忘了投票,收藏哦,如果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留言评论,我一有空就会回复的,最近有点累,细节方面还在更改,端午放假的话,可能会再改一遍,所以更新较缓,希望大家见谅,另外,你们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么么哒~ 第71章 书生、男子、怪地 午后,头顶冬阳正暖,投射下来,灿灿一片,映得整个长街也泛着淡淡金色光晕,煞是好看。 赵杏和秦霜下了马车,又走了一截路,有些渴了,坐在一家面摊位上要了两碗粗茶,稍事休息。 这时远远走来一人,脚步蹒跚,气喘吁吁。 这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年约十五六,举止斯文,穿着一身竹青汉服,想来也是个书生。只是,他看去似乎长途跋涉而来,面容疲惫不堪。 他坐下来,往桌上搁了十数铜钱,向店家要了碗茶,随即便长长叹了一口气,撕下一块衣摆,蹲下身把脚底包上。 赵杏眼光瞥去,却见他一双雪白的蚕丝鞋履已然踏破,从里面蹦出小半截略带血迹的脚来。 看他衣着打扮不像是寻常落魄书生,就算外出游玩亦不可能不备着银两,何以竟如斯狼狈。 赵杏正想着,少年似乎是看出赵杏心思,冲她一笑道,“鄙人失礼人前,让这位兄台见笑了。” 赵杏见他瞧去呆呆傻傻,甚是有趣,便随口问道,“无妨,人谁没有偶然落魄时候,小兄弟不必多想。只是小兄弟看去家境殷实,何以……” “唉,兄台有所不知呀有所不知……” 赵杏之言似是勾起了书生倾诉欲望,他一声长叹,随即吐起苦水。 他说他被人围追了三天三夜,是以脚下的那双软缎蚕丝鞋早被一路的荆棘沙石磨破,双足出血,钝痛肿胀。 赵杏、秦霜同声问道,“何人追你?” 少年又是一叹,讳莫高深,“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谁知这女鬼亦是难养……” 赵杏秦霜一抖,互望一眼,忙朝他看去,惊问,“女鬼?” 少年摇头一叹,再叙。 原来他乃夏阳人,家境不俗,本过着富贵闲散风花雪月的日子,且家中自小便为他定了一门亲事,二人婚期将近。女方是成纪人,其父为书画大家柳振庭,这柳倩娘亦是成纪数郡与卓文君齐名的才女。 “这好呀,你们郎才女貌琴瑟和鸣,为何你要……”赵杏不由更加糊涂。 “一言难尽呀一言难尽。”少年摇头沉吟,看了看赵杏,肚子咕噜了一声。他瞬及红了脸。 赵杏忍笑,让店家下了碗面予他。起初他死活不肯吃,还磨磨唧唧一大堆道理,后来还是在赵杏的围攻下“恭敬不如从命。” 只听他边吃边讲,原来此事后来起了变故,婚期将近时,女方突然身染恶疾,为了不拖累他,便要取消婚约。他自是不愿做这等薄幸之事,便死活不肯,说两人既有婚约,那么今生今世,无论彼此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弗能离弃。 女家动容,又见他坚决,柳倩娘之父柳振庭便言,予他和倩娘三年之期,三年后若倩娘病仍未好,便双方各自婚配,他亦是尽全道义。 后,虽因柳家人推拒,他也不知柳倩娘究竟患了何病,但以柳家在成纪的家境,竟如此,想来必是绝症,他通过一年多番查探,方知长安有一神处兰若寺,寺中人医术精湛,甚是神通广大,故千里奔来。 “兰若寺?” 赵杏大惊。秦霜亦微震。 “你找到了吗?”赵杏追问。 “嗯,当然。”他一顿,又懊恼道,“只是那女鬼实在难缠,先是问了我些怪诞不稽之语,如这是哪里?今年的皇帝是谁?又问我陛下名讳等等,接着又让我给她买了一堆吃食,我想着她到底是鬼魅,便恭敬待她,但求她肯跟我回去医治倩娘,奈何她却非要我下山收集了二十个女子唇上的胭脂,方才愿跟我回去,我刚才收了两个,便被追得四处逃窜,身上银两也……” 秦霜也听出不妥,道,“你怎知她是兰若寺中人?” 书生:“她自己说的,且长安很多人都曾求她治过病,据说很是厉害,凡经过她点化的水,能包治百病,连破伤风这种病也能不日痊愈。” “咳咳。”赵杏听到此,心中已了然,便轻咳一声,笑问,“那女鬼可是与你平常所见女子都不同,言行举止甚是跳脱?” “正是正是!”书生一脸全中表情。 赵杏眼睫微动,笑他,“小兄弟,你碰上的不是女鬼,而是只……调皮鬼。” 又道,“你在何处遇上她的?” 书生:“不触山。” “什么?”赵杏一惊,忙看秦霜,秦霜神色未动,想来应是和她一般,心顿时凉了半截:不触山也断了,看来这兰若寺是不可能找到了。 正想,却忽觉背后发凉。 “你们要去兰若寺么。” 问话的人是坐在赵杏背后的一个戴着墨色斗笠的人,他穿着一件深青色袍子,斗笠遮住了脸。 惟有从斗笠缝隙微微看到那一双眼睛,明亮异常。他眸中锐色一闪而过,低着头,漫不经心吃面。 赵杏看他:“你知道兰若寺?” 他眼也不抬:“知道。” 赵杏三人俱惊,书生急问,“你言下之意,不触山那女鬼实非兰若寺之人?” 那人并不作答,意思已明。 赵杏:“那请问阁下,兰若寺究竟在何处?” 男子:“他不在世上任何地方。” 赵杏急,反诘:“那岂非根本就不存在?” 男子:“也可以这么说。” 赵杏一阵咬牙切齿,暗骂你大爷,给老子打什么太极!旁边书生却比她淡定,问,“为什么?” 男子挑了一根面,缓缓入口,咀嚼、吞咽,一字一顿答:“因为它不该存在。” 他三人:“……” 赵杏只好开门见山,恭声问了一句,“那不知,阁下可否愿带我们去这个地方?” “不可以。” 小千一脸受伤:“为什么?” 男子:“因为我不高兴。” 秦霜面色一沉,方欲过去,却突然止步。 赵杏晕死,却亦是看到了秦霜的犹豫,心中有所忌惮,只挑眉瞪他,暗暗咒骂:你小子故意耍人是不是,既不愿意带我们去何必没事接话?我们去不去兰若寺关你屁事? 又恶狠狠盯着他那墨色斗笠:没事戴什么斗笠,一定是长得太丑…… 那人,似乎看穿她所想,眼神往赵杏身上一扫,赵杏立时汗毛竖起,正想着要不要拔腿而跑。 却又听其曼声道,“好,我带你们去。” “……” 三人俱是受宠若惊,赵杏:“为何你现在又愿意了?” 男子云淡风轻:“因为我高兴。” 此时,冬阳的余光已经完全淡下去了,浓云交叠,暮色渐至,寒风朔朔。 男子走得很快,无论三人如何快速迈步,他始终保持在他们前方一步之距。 赵杏、秦霜、书生,跟在他身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先前还有留意身边的物景,随后已经顾不上周围,只记得被他领着恍惚中穿过无数繁华喧嚣的街巷,有些人群涌动,语声热闹冗长,有些则萧冷而阴测…… “到了。” 他忽而停下来。 一栋很大的宅院出现在三人面前,宅院巍峨耸立,看去有些年头。 男子说,进入大门,一直走,走到尽头,便可见兰若寺主人。 许是夜里风大,赵杏被不知从哪而来的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朝前方看去,一条很长很长的青色石板路延伸而上,直到目色深处,石板路上落满沉沉白雪,白雪尽头矗立一门,雕刻精致,华美繁复。 几人前行。 门上有一对玲珑的白玉门环。 书生叩门,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发出沉闷而深厚的响声,却无人来应。 赵杏一愣,转身想去问男子,可是男子已经不见了。 她突然有些害怕,那人难道是可以移形换影的女儿蛊? 书生也道:“那人莫非是骗我们的?” 他话音刚落,门倏尔而开,却依旧无人。 第72章 藏着秘密的墓穴 这是一个干净的,令人发怵的庭院。 院中,积雪深深,红梅怒放,又一扇大门耸立人前。 赵杏走了过去,推门。 门内房屋金碧辉煌,高大寮旷,一条长长的汉白玉石阶,笔直通向三人眼神所不能企及的远处。 秦霜突然有些犹豫,看她:“安世,要不我带你回去吧。” 赵杏以为他是觉得自己胆小,忙笑,“走吧,来都来了。” 遂率先走上去,书生跟上,秦霜立在原地踟蹰了片刻,亦趋。 沿着石阶走了一会,光线越来越暗,地势也越来越往下。 赵杏轻声道了一句:“怎么越走越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忽而眼前一亮,书生举起一支点燃的蜡烛,微笑道:“幸亏当初祭拜女鬼时还剩下这么几只蜡烛,应该够用了。” 赵杏不由称赞:“嗯,多亏了小兄弟。” 书生矜持一笑,突然惊道:“这……这是个墓室……” 赵杏一惊,只见书生举着蜡烛,将光照向她眼前。 这确实是一间墓室。 室内布置极其风雅,翠竹桌椅、白玉酒樽、青瓷杯具、白陶瓶、古琴…… 要不是他们正前方高台上,那笼罩在夜明珠下幽蓝的石棺泛着阴测的寒光,它还真不像一座墓室。 室内有一桌案,案上铺着四幅画。 第一幅是一位姿容秀丽的女子临水湖边,湖畔柳枝青青,春光正好。第二幅中的女子和第一幅中是同一个人,她跪在巍峨殿宇上,一个身穿墨色交颈皇袍的男子立在她身前。 书生站在她身后,凝着那画,低声道:“看样子,这里埋的是一位妃嫔。” 第三幅,残骑裂甲,铺红天涯,画得却是征战了。 “想来这是当年衡山国灭国的场景。”书生看着第四幅画,语气变重,“这,这妃嫔不是自尽的,是被人给活生生装进棺材里闷死的。”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风吹来,蜡烛随即嗤的一声熄灭了。 只听身边书生。秦霜同时大叫一声,随后,似有一人闯进,只听拳风阵阵,赵杏被挤着向后踉跄了一步。 她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黑暗,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几道破空而来的风声,几点寒光骤现她面前,她猛地朝旁边一掠,那寒光几乎就贴着他身上的长袍飞过去,她的肌肤甚至都可以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她一急,从袖中掏出匕首,胡乱向那人一挥,漆黑中只听到匕首划破皮肉的刺啦声,随即那人一记更猛烈的掌风向其天灵盖直扑而来,速度之快,她根本来不及防! 赵杏心道完了,却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手指修长,有些凉冷。她身子被那人带着一转,随即黑暗中那人似乎消失而去。 她试探地喊了一声:“秦霜?”却听见秦霜在前面闷闷应了一声,她心头一震,这人是谁? “喂,你还好吧?” 旋即,书生手中的蜡烛再次燃亮。 “刚才有人要暗杀我们,那人武功极高,我和他交手,竟被他的剑锋扫了一下。”秦霜走过来,看了看赵杏,立即道,“安世,你有没有受伤?” 赵杏微怔,只道,“没,刚才那人要杀我的时候,我碰到一个人的手,好像是他救了我。”又看了看秦霜一脸震惊的表情,解释道:“我以为是你,结果不是,也许……也许是这位小兄弟,也或许是我感觉错了。” “不是我,我刚才被人点了穴。”书生连忙道。 赵杏与秦霜相视一看,脸色顿变。 “是我。”烛光暗处走出来一个男子。正是先前斗笠。 赵杏大惊:“你不是走了吗?” 秦霜怒:“是他骗我们来的,这一切肯定都是他捣的鬼!” 斗笠闻之也不吭声,淡淡看了秦霜一眼,纵然秦霜一向好骨气,此时也不觉微微变色。 赵杏也道:“应该不会是他,他若是想动手,有的是机会。只不过,想来阁下也非全是好意。敢问阁下为何去而复返?” 男子:“我是来捉妖。” 书生:“真有妖怪?” 男子再不肯答。 赵杏却顿时寒意漫过骨髓,烛火微熹中,蓦然发现,对方发髻上穿过斗笠的那一支别发的木簪——她倒是认识的,这与当日客栈中刘去手中所持木簪近乎一样! 她想起刘文当日的话,蜀地之人女善蛊,男擅巫,只是蛊主多为女子且多为个体,但巫师却通常出自异域神秘教派,且男子居多。 最主要的是,蛊主施蛊为私欲,道士捉鬼为正义,但传闻这西汉的巫师,便偏偏喜欢收拾……穿越者匡扶日月天罡。 传闻……晋国枭雄栾书,英明一世,最终却仍然败在一位巫师手中,魂魄与木簪中封印,为其门派世代巫师祭司继承。 赵杏想到这里,顿觉全身发冷,再不敢看他。 他却猛然眼神瞥向赵杏,喊了声,“你过来。”赵杏顿时一骇,忙往旁边一避,突然,只觉得身后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震,隐约有张弩之声。 她脚底一空,摔进一条甬道之中。虽然她反应得够快,几乎立即伸手去攀身旁的石壁,可石壁被打磨得光滑,根本无力可使,只能顺着甬道下堕。 上面,似乎书生和秦霜也相继摔下来。 甬道中有一处拐弯的地方,眼看着就要撞得头破血流,赵杏猛一拼力,转了一下,瞬间冲出了甬道,一下子撞在什么柔韧的事物上。眼前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东西。她伸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忽听有人在黑暗中用一种凉飕飕的声音慢慢说:“你到底摸够了没有?” 赵杏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退开五步:“怎么是你啊……” 眼前又亮了起来,赵杏身侧那人慢慢支起身,看着她:“怎么,撞了本王还这么理直气壮?” 此人正是刘去。 他身后,站着数十位朴色衣衫、看去却极是矫健敏锐的男子,赵杏知,这些必是宫中禁军侍卫。 “张安世你这臭小子,你可知我师父为了寻你费了多少心思,戴王他们现在都还在别处找你呢!”刘据手上举着蜡烛,要不是刘去挡在他前面,只怕他立时便要冲过来掐死赵杏。 找她? 赵杏顿时懵了,却还是借着微弱的光,默默朝刘去行了一礼,“微臣参见太师。” “先……”刘去方要开口。 却听见有声音从外面传来。 甚是激烈。 其中甚至听到奇松的冷喝声:”太师已令,你们这是要公然违抗太师的命令吗?” 随着奇松话音一落,有男子领头,声音微沉,“臣等不敢,只是这太师久入墓穴迟迟不出,我等记挂,所以务必要进去查探一番,这是我等的本分。” 尼玛?是汲黯?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什么情况这是? 她心下扑扑重跳之际,只手上一热,刘去拉她而出,及至洞口,松开手,手负与背,冷冷睨向汲黯:“右扶风有心了,本王素爱挖坟,今日不过瘾犯,也值得右扶风大人如此兴师动众?” 汲黯凤眼一眯,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而眸光一收,道,“是么?” 话音一落,他身后众人便欲入赵杏他们身后墓穴。 刘去身边众人亦是拔剑出鞘。 一时,间不容发。 许是从墓中走出来的缘故,赵杏觉得那天的天空特别刺眼,特别冷。她不记得汲黯与刘去对峙了多久。 后来,竟惊动了卫皇后亲移凤驾,手执武帝亲笔金卷,大意言之,自今而后,擅发人丘者,诛。这才止住了那场风波。 随即,书生、秦霜、斗笠亦出。 书生似乎与汲黯颇有交情,汲黯见他,笑着喊他“小千。”小千是个痴情的书生,告别了众人,言其决意继续寻那女鬼相助。 而斗笠则谁的账也不买,无视在场一切权贵,扬长而去,临走前,偷偷往赵杏手边交了一物,低语:“记住,我叫楚服。日后求我的时候,就对此物念我名字三次。” 赵杏满脑黑线,喂,兄弟,你哪只眼睛看出我要求你?你……你给我滚! 再后来,卫皇后言山上风冷,下山再议,遂离。 汲黯面带笑意,也与张曼倩先行离去。 余下百官冷淡瞥她一眼,亦纷纷离开,间或听得有老臣对石庆摇头说“太师旧习不改,这……”缓缓而行的石丞相似笑非笑,没有多答什么。 眼看整个不触山都撤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丝不苟、严密看守的侍卫,还有一个黑衣蒙面男子,目光如刀如豹,凛凛为首。 赵杏一怔,又见前面不远处,一个青年领着数众精武男子林立,刘据高声喊道:“卫将军,你在这里做什么?” 卫青,闻言亦高声笑回,“卫青奉右扶风命在此保护太师。” 赵杏一惊,这无声竟谨慎至此,只怕刘去还会做出些什么来。 此举霸道,却不属谋反,再说,他大权在握,谁也不能怎样他。 刘据伸袖一拂,一剑朝四周树木挥去,落叶沉沉,怒道:“娘·的汲黯,我父皇和师父还没死呢,轮得到你发号施令!温泉,我们过去将他杀了!” 那黑衣男子摇头,“太子爷,主子没下令,温泉什么也不能做。” 温泉,赵杏听这名字耳熟,连连看了他几眼,却见这温泉似有所忌讳,几乎立刻低首。 刘据一声冷笑,拔了一名侍卫的刀剑,便要冲出去。 这时,刘文正和奇松怪石从墓穴另一边走过来,脸色一变,喝道:“刘据,你站住!你这时敢再添乱,我先宰了你!再说,你打的过卫青?” 刘据两眼红怒,如那斗牛般,却终一声低啸,恨恨掷了剑。 啷当一声,仿佛也击在赵杏心上。 【虽然是穿越,还是希望能圆上那一段历史,毕竟即便正史中,有些事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只可惜最近时间紧,码字的时间不够,加之脑洞开得太大,所以有些乱,双休回家会再修改的,谢谢一直投票支持的朋友,谢谢!端午节安康。】 第73章 本王想要你(一) 随后,众人下山,入霍府别院。 院中,卫青与太子、戴王等人领兵对峙。 别院西厢二楼,卫子夫居中,刘去、汲黯分坐两侧,余下众官肃立左右。 气氛,立时剑拔弩张。 赵杏不由微微一怵:不就是她丢失了一夜,然后刘去找她顺便挖了个坟么?好吧,就算挖坟确实不地道,可以刘去代政之位,何以至此? 她正想着,却听刘去冷冷朝她一瞥,道:“奇松,我不想见此人。” “是。”奇松遂快速拎她下楼,随手一丢,差点没将她摔死。 赵杏立在楼下,摸了摸脚,心道:走就走,要不是今日此事多半因我而起,我,我才懒得管你呢。 想着,便要出门。 刘据却拦下她:“你给我留下,省得回头师父再寻你。” 刘据今日对她似乎格外冷漠,她心中默然,只好乖乖拖了把椅子,坐下等候“召唤。” 突然,有声音从楼上传来。 似起争执,出声却很是谨慎小心。 过了一会,陡然听见一声冷笑:“怎么,今日你们是要逼着本王从此处跳下去吗?” 随着这一声,又不知何人所起,响起一阵朗朗:“臣等不敢。” “只是依太师之意,若张安世他十年不能重翻此案,太师便要将我大汉贸易、万民食粮拖至十年吗?” “还请太师以国事为重。” 汲黯声落,楼上再起一片附和。 “罢了,太师既说半月,便半月吧。太师,本宫也希望,半月后,你能够想清楚,从而做出对我大汉万民最有利的决策。毕竟,本宫和陛下是将整个大汉交托在你手上,你万勿负之所望才好。” 这? 赵杏听得大惊,此事与她有关? 在这断断续续话语中,她大致了解了目前情况:刘去要了半月之期,考虑是否签订大汉与楼兰两国的贸易文书。 刘去大抵是为她争取了时间,又似乎在不触山墓穴一事上惹怒了卫皇后,后汲黯趁势,领众臣再谏,不过,最终卫子夫还是允了他半月之期罢了。 赵杏心头一跳,不由想若是今晚此事谈不拢将会如何?却听一阵隆隆作响。 她忙避开,旋即,众人相继离开。卫青亦撤。 楼下太子戴王诸人,冷冷凝向离去众人。 随之,刘文目光拂向她,淡淡道:“安世,你去陪二弟说说话吧。” 啊?!!赵杏想说难道你们没看见刘去先前态度吗?何况……现在去,岂不是往枪口上撞? 却抬头看见刘文眸中神色,虽依旧温文儒雅,却含威慑,令人不能拒绝,赵杏默言,看了看今晚变得有些陌生的刘文、刘据,想了想,咬牙上去。 上楼的时候,却听得怪石低声道:“张大人,奴才想,主子方才不是真的不想见你,而是他不愿让你陪着他受那些人轻慢。” 赵杏瞬时怔住,这状态一直维持到她上楼见到刘去。 之前墓中光线昏暗,出来又未曾细视。她现在才清楚看到他的样子,他一身月白衣袍,整个人融在那雪白光晕里,益发清贵逼人,又因还在病中,两颊微红,眉目间却泠泠若冰雪,风华万千端坐于桌,桌上茶烟袅袅,氤氲眉眼。 赵杏心下一紧,突想,这人……真好看,像曼倩一样。 额,醒醒,醒醒,她已经不止一次这样想了,但此次,她竟然莫名感到……心虚。 “你不去办你的事,还留在这做什么?” 刘去微微咳了声,语气有些冷硬,五指一握,便要拿茶壶斟茶。 此刻的他,似又换了一副样子,不似不触山上锐利,不似墓中冷清,乍然看去仿佛是一个很好相与的人,实则不然。而此刻,反倒像是赵杏的关切惹他不快了。 赵杏可怜他是个病人,便视若罔闻,默默走过去给他沏了杯茶,又随口打破有丝尴尬的沉默,“十二少,你一身武功,从这跳下去,也死不了的。” 刘去一口茶正抿进口,闻言,果断喷了。 茶水糨了赵杏一脸,她一恼,袖下手抡了个小拳,朝他方向举举,哪知,刘去眼利,正正盯着她的手。 赵杏微微傻眼加恼怒,反正看样子,他也不怎么待见她,她索性朝他拜了拜,道:“您老休息,微臣告退。” 方走到楼道口,背后脚步声突起,她一口气半抽,已被他拎了起来。 他不由分说将她摁倒在墙上,就像那日姿势,那强烈的男·性气息喷薄到她脸上,她顿觉心慌,一抬头,恰恰对上他下巴的伤痕。 伤痕甚浅,却到底是伤了,这位置……她陡然忆起小巷内唇齿交融,心头又是一顿好跳,可这并非她噬下的印子呀,倒像刮胡剃伤的,是了,他是日日要上朝之人,这怎生见人,必是后来拿剃刀划破下颌,将旧痕掩住。 她不禁有丝窘迫的咽了口唾沫,刘去本便有些暗沉的眼眸一下像染了风暴,他扣住她脑后勺,让她贴近自己脸颊,低声道:“本王养了只白眼狼,也不想想那话是为谁而说,你还敢拿话来挤兑我?” 赵杏正要辩解,刘去已俯身将她唇舌封住。 她毫无防备,被他长驱而进,直接挑了舌来吸·吮……这次他嘴里是药味微凉,苦苦香香,她拼命去躲,却被他腿脚横压到腰身上,直至他在嘴里遍遍吃尝完,才堵住她的唇,辗转亲了数下,方松开了。 她气息不稳,身子一溜软滑下去,却被他捞起,又扣回怀里。 他宽大的衣袍微微展扬,将她整个包围起来。 除却身上微烫,这人哪里像个病人?赵杏羞愤爬满心,用力捶打他肩背,丫的却肩胛肌肉纠实,她嘴肿手疼,碍于楼下有人,只得咬牙小叫道:“刘去,你放开我。” “胆子不小,敢直呼本王名讳了!” 刘去知她不喜,这种情事不比寻常,结果多种,有两相相悦的,有因慑于他权位而臣服的,有盼得好处相从的,有恋生屈就的,亦有抵死相拒。眼前这人有些贪生怕死,却是个倔强性子,他不想弄个两败俱伤,便试着驯了自己性·子,一步一步来,是以此时不太强她,缓缓放手,只微微挑了眉谑道。 饶是刘去并无过逼,赵杏此刻心情还是如翻江倒海。 如今这般,她却再不能自欺欺人,认为他是无心无意之举。 然莫说她早心有所属,单论阳成家灭门,不是武帝便是他亲下杀令,她如何能喜欢他? 又惊觉往日种种,于二人已是过份亲昵,虽说早便立下心志,要成为他最亲近的人,可如今局面,却不在她所有设想之中! 赵杏已将情绪藏得极好,刘去却还是犀利的在她脸上再一次看出和那晚他送食试探时相同的厌恶神色,这亦是他当时待她微微冷漠的缘故,这神色让他狼狈,此时,他心下微微一沉,长袖一拂,倚窗而立,索性挑明了说。 “张安世,本王想要你。除臣子以外,还希望你当我的……伴侣。” 赵杏这下更是震在地上,站也快站不稳了。 只是,令她有丝错愕的是,他没说娈童,男宠等字眼,而是伴侣。 她突然有丝古怪的脱口便问:“你不嫌我丑?” 刘去直盯着她眼睛,眸中有着超越他此时年岁的沉着和冷静,“不会。这种事情,本便和美丑没有关系。再说,本王本身是就个美人,有多少人能比本王长的好。” 仿佛有人拿根小棍在她心窝捅了两桶,涩疼难言之感油然而生,然听到最后一句,赵杏又默了。 这人,这人,还真是自恋! 心情却终是激.烈。 她从来没有她面上那般想得开,内心深处的自卑,那是爹爹怎么安慰教导也驱散不去的。她身边的人,似乎人人都是优秀的,美丽的,往日他爹娘告诉她,不会的,真正爱你的人是不会在意你的容貌的。 可是她知道,这话不全是对的。 张曼倩就不是。 她知道,在他心底其实有多么在意,往日,每当张母说她丑,每当她出现在他身边,他身边那些书生起声哄笑时,他总是沉默的,从未反驳,亦或者,其实……他是尴尬的。 世人人人皆说容貌不过就是一张皮,可是还是很多人就喜欢这张皮。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明白,所以她不想自欺欺人。 上辈子的时候,就有人对她说过,你呀别喜欢那个李了,这么多年了,他怎么会不明白你心意,就算傻子也该明白了。只不过是你容颜不算漂亮,他拿你当备胎罢了。 是呀。 从无人例外。 在阳成家的七年,被爹娘家人洗脑,她还甚至一度以为曼倩也许会爱上她的性格也说不定,来京之后,方才知道也不是,相反,他很讨厌这样的她。 曾问过家中人她丑不丑。 爹笑呵呵说,再丑也是爹爹的女儿。 娘说,是娘不好。 哥哥说,明知你丑,那混蛋还敢说你,哥哥去揍他给你出气。 清风说,丑没关系,品行好就行,不过你那品行…… 明月说,小姐人很好。 可此刻, 这人却毫不犹豫的说她不丑……他真这么认为吗? 有些什么在心尖涌着,很快被她压下去,她暗暗掐了自己一下,她这都想到哪里去了,重点是——她和刘去根本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的人。 即便他不认为她丑,即便他不是耍她玩,即便她不爱曼倩,即便他们之间没有恩仇,他也是一时兴起,一个已有无数姬妾的当朝刘太师,怎么会真正喜欢她? 时过便会境迁。 她抑住所有喜怒哀乐,缓缓跪到地上,郑而重之道:“微臣谢太师错爱,可微臣是男子。” 方才考虑种种,因本是女子,竟没想到二人性·别问题,此时忆及此,立下拿来挡。 “本王不在意。” 第74章 本王想要你(二) 他声音微沉,面容镇静,仿佛不过是陈述事实。 赵杏大震,看着他灼灼目光,目中血丝绵长,许是多日未曾安睡的缘故,望去竟让人觉得朔朔威寒。 这人,真的喜欢我?哪怕是男的他也不介意,还是说他本来就是……同性·恋?不,不对,应该是双性恋? 她头皮一麻,顿觉恶心,又想起后世关于阳成昭信与刘去的结局,不由联想到关于阳成家因穿越逆党被他灭门的事情,若今夜自己被他强·逼现出女儿身,岂不正应了她阳成家居心叵测?……否则,她如何解释女儿身份?否则,她不是张安世,那她是谁? 一思深恐,她不禁咬了咬唇,连话音也带着颤意,“可微……微臣在意。微臣只喜欢女娇娥,也只能喜欢女娇娥,而不想做一个娈臣。” 她话音刚落,却被人骤然靠近,她一惊,仰首—— 却蓦然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面漩涡越搅越深,汹涌起伏……他嗓音低沉入耳:“安世,你若与本王在一起,本王自会待你好,只要与政事无关,其他的,本王都可以依你。” 我……?!! 赵杏惊惧,妈呀,这算是表白吗?嗯嗯,还真好听,什么都依我?呵呵,我是不是要感恩戴德接受? 她想起,她爹爹说的:信儿,一段感情最初,情思初动,男子自然会捡些极其悦耳甜蜜的话来说,至于会不会兑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你要记得,日久见人心。 她蹙眉,微有些恍神,却不料他手往她腰上一揽,眼中迷离,大有再来之势,她顿时一骇,我去,你个变·态,老子今日若是被你占了,那明日我不就成了香妃第二? 瞬间浑身一凛,冷汗浸身,忙躲避开,又踉踉跄跄奔至桌上,拿起一个茶具,猛摔在地。 白瓷碎地,刘去眸光立时一厉,她已颤巍巍拾起一块瓷片抵在了自己颈上。 “张安世!” 刘去身形一闪,跃至她面前,她咬牙,“太师,安世还是那句话,安世不想做你的娈臣,只要你不逼安世,安世自会像从前一样爱你、敬你,为你尽忠,可好?” “不好!” 男人唇边一抹锐色划过,冷笑着便要……走近。 尼玛,别逼我! 赵杏又惊又惧,心一横,手上瓷片用力,瞬时刺破颈上肌肤,沁出血珠来。她眉间一跳,心内暗叫,我去,真疼,刘大爷求求你行行好,别逼我了,不然我真下不去手了…… 嘴上却道,“太师若再逼,今日微臣只好自刎与前。” “你敢!” 刘去牙缝迸出二字,全然再非往日清俊温雅的十二少,而成了她有些陌生的一个人,他眸中漩涡翻涌,终于凝成炽烈的怒火,上前一步,带着血·腥之气,“你若敢,我便杀尽你廷尉府一众,为你殉葬!” 赵杏一惊,愣愣看了他片刻,突然怒喊出声:“刘去,你个变态,你……你若这样……我我……” 她“我”了半天,终于软软跌到地上,鼻端清幽若檀气息一盈,手上突紧,她仓惶抬头,却见他已一手握住尖瓷另一端。 她一失神,他已将之夺下,他手掌被攥曳出一道深长的血痕,他却并没有理会,将瓷片扔到地上,将她一拽,拉至旁边。 其间,赵杏只看到他紧抿的嘴角,刀削般明锐的下颌,她突然想起上楼时怪石对她说的话。 自从爹娘死后,除了仍在身边的清风,再没有人这样对她了。 惊云他们是好,但最初却是她先主动赠下恩惠。 是,她是救过眼前这人的命,但他赏赐她就已足够,他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刘太师么,如公孙弘所说,她救他,也只是本分。 她眼角有些湿润,竟不知一时是为了什么,是为心底那莫名的犹豫,还是感念……终于有人肯疼她,惜她,不在乎她容颜? 然而,这又如何,不过镜花水月,一旦事情捅破……她,甚至不敢再想。 彼时, 却看见刘去竟半蹲在地,与她平视,凝望她眼,眸中方才的残暴……倏尔消弭褪去。 她看了看滴落在她衣衫上的血珠,缓缓将流血的手负于背后,另一手抚上她眼底,指节一弯,微微用力,将她泪水一一抹去,道: “好了,别哭了,当日被人那样骂,也没见你这样。你只要记着,在你还没有碰到令你情根深种的女子之前,在心底为我留一席之地,考虑考虑我,我不求你很快给我答复,等你哪天想清楚了,你再告诉我,好么?” 又顿了下,补充一句,“就像白吟霜案,有时表面的、当时的并不代表真相,总要好好审查一番才可定罪论刑,你……你莫要直接给我判了死刑,若我冤枉,岂非可惜?” 赵杏闻之怔怔。 正犹豫,刘去已靠近,低低吻去她脸上泪痕。随之,又似是想到什么,眉峰一动,立即止住,只坐下将她拥入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语意温柔,“你莫怕,我不会再逼你了。” 她嗅着他衣上淡淡清香,要说全然没有一丝心动也是假的,况且当下,她不能再激怒他,他发起怒还算,重点是难道她还要继续自刎?她幽幽一寒:她本来就丑,若是日后留疤了,只怕曼倩更会嫌弃了。 她没再推开他。 寂静的西厢二楼,两人肩并肩并排而坐。如不看前程因果,岂非一段上好良缘? 她闹腾累了,听了他话,也安了心,便讨好地将头伏在他宽阔肩膀上,“喂,刘去。” “嗯,这样叫……无人的时候倒也可以,人前注意一下。” “太师,”赵杏皱了皱眉,连忙改口。 “刘去吧。” “太师,其实你很好,若微臣是女子,必定喜欢你的,可微臣是男儿,所以——” 她还没说完,刘去却突然将她放开,有些古怪的盯着她,他许是喉间不适,捂嘴咳嗽了一下,方才微哑着声音道:“若你是女子,其实对我有意?” 赵杏心道你想哪里去了,却赶紧点点头,顺势说道,“可是,微臣是男儿,所以即便一见公子如玉,忍不住为你付账,可还是不敢多想,只因这,这毕竟不合世情。太师,你我日后还是像从前一样以礼相守,我替你办事,闲暇还可陪你聊天解闷,岂不不错,你身边,还有那么多女子,若是亲……亲近什么就……” “就找她们,”刘去替她将话说完。 赵杏点头,见刘去眸光沉静,似已恢复寻常,她心里一喜,却听得他淡淡道:“你有帕子吗?” —— 赵杏怕他说她娘气,闻言摇头道:“没有,那多是姑娘们用的东西,微臣怎会随身携带?” 刘去盯她一眼,再不答话,掀开外袍——赵杏一惊,身子本能往后退,“你……你要做什么?” “你觉得本王要做什么?是不是本王在你眼中就那么禽·兽?” 赵杏知,此时自己脸上必溢出厌恶之情,刘去自嘲一笑,目光亦渐冷。 他径直从内衬里撕下一块,藏于背后的手拿出,他一瞥手上鲜血,在他洁白的衣上用力一拭,随后两手并用,将撕下的布帛缠到她颈上,包裹好。 做完这些,他缓缓站起,走到窗前,吩咐道:“你到外面去,找个弹唱的上来,给本王解解闷。” 赵杏本怔想那谁,他不嫌弄脏衣服么……这时方才明白他做了什么,又想起那天她替刘乐裹伤,也是这般,外袍脏了,她怜惜对方是女孩儿,便撕下内襟为她包裹……她不由摸摸自己的脖子,突想,似乎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没应她所求。 只是,他总归没有再像方才逼她,她还在微微蹙眉想着,刘去已是有几分沉了声音,“张安世,既觉得本王禽·兽还不滚下去。” 赵杏一窒,咬咬唇,默默下了去。 楼下,一下,众人齐看向她,还有……她的脖子。赵杏不自在的咳了声,“那个,方才我陪太师喝茶啊,那个什么,他一不小心打…打破了一只杯子,砸,砸到了。” 刘据、刘文、温泉、奇松、怪石相视一顾,刘文淡淡出声,“张廷尉博学,难道不知何谓此地无银三百两?” 刘据掏了掏耳朵,冷笑:“你以为这里的人都是吃素的?这都是要保护师父安全的人,除了你,谁没有一身上乘武功,什么声音听不到!” 都听见了,连着刘文五人,赵杏一看众多侍卫……血气往上冲,好一会,才问众人里脾气较好的怪石,“石头,你可知这附近哪里有唱戏弹曲的么,你家主子要听。“ 怪石微微一笑,道:“霍候当日既藏你与此,你应知此地有多僻静,若想找人来弹曲,只怕要去正阳大街了。” 第75章 对峙 刚走到正阳大街,想去天香居里问问今夜可还有弹曲的姑娘么?却不期撞上一人,此人正是霍光,他有些失笑:“你这人,怎么每次见你都急慌慌的鬼样子?” 赵杏白他,“您老呀,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哪凉快哪待着去吧,我还有事办。” 又随意问了一句,“对了,你怎地会在此处?” 霍光笑道:“近来风景不错,尤其是夜景,我出来听听曲透透风,顺便……也省得卫将军等人长夜寂寞。” 赵杏一愣,顺他余光瞥去,才发现刚才一路走来没有细看,原来这卫青的人并没有撤去,而是一路跟来隐在暗处。 她一惊,霍光已带笑将她拽到了天香居处,道:“你现在可是太师面前的红人了,那日太师一举,谁人看不出来,现在朝野都已传开。” 二人来到当日刘去所包厢间,赵杏心中忧烦:她不知霍光说的是当日廷尉府门口刘去带离她之事,还是不触山挖坟一事,但不管哪种,如今传开,曼倩必知,他……他必定要更厌恶她了。 唉,多思无益,他对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很有好感过。 “别想太多,我随便说说的。”霍光突然神色一整,又吩咐了下人不许靠近,轻声道,“我今日实是寻你有事,本来还打算去找你,现下好了……给。” 他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信递给赵杏。 赵杏一愕,又听他压低声音续道:“乃小白所托。” 小白? 赵杏又惊又喜,正待将信拆开,突然想起刘去还在霍府别院等着她寻人给他解闷呢,便道:“霍候,我有事得先走了,回头有空再请你喝酒一聚,今夜你先且慢慢欣赏夜景吧。” 霍光见她眉间急切,一溜烟的跑了。 他一笑,举杯自酌。 不愧是天香居,纵使受白吟霜一案影响,生意不如往日,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赶巧的很,就在赵杏刚开完口,楼中便有两人持琴愿请。 二人一老一少。老人年约五旬左右,虽面上皱纹纵横,凄风苦雨,却与眉宇处隐然流动出一抹睿气。他身后是一妙龄少女,容颜不算绝色,但胜在一张脸恬和秀雅,如水眼眸更是灵动婉转,令人见之不忘。 看到赵杏,二人矜持一笑。 回至别院,将二人一放,刚要走,却被刘据拽住,“师父还没说让你走呢,怎么,廷尉府人的命你不要了吗?” 赵杏一愣,想起先前刘去在房中之言,遂留下。又想起方才路上一路密密匝匝隐没的卫青一众,暗道,这朝堂只怕早晚要风起云涌了。 展销会那夜,刘去与汲黯等人就曾猜测楼兰人有提价之心。果不其然,上次廷尉府案子一结,楼兰便正式提价,一提竟提了百分之二十! 刘去岂肯,令汲黯出面,降至百分之十五,再谈,无效。 刘去便仗病罢朝,迟迟不签两国贸易文书。 此举,自是引起楼兰王和朝野涌动:殊不知,此举若激怒楼兰人,轻则绝不降价,重则再不贸易! 如此,大汉泱泱万民口粮如何解决?难道要向义渠买米?义渠之米,却是比楼兰提价后还要高出许多! 是以,全臣集体候与卫皇后寝宫外苦口婆心,大概意思就是,你快让正主出来吧,这管事的不行啊,这钱不是他的,国家不是他的,糟蹋起来不心疼啊! 就是啊,他是拿着咱们大汉的江山来和汲黯斗气呢! 但汲黯到底还是不同,他知道刘去既是要了半月之期,这些天,他未必不会暗自联络义渠国人,试图敲定一个合理之价格,遂严防密守,表面言之为了保护太师贵体,实则紧密监督。 将人领上楼,刘文等人给刘去见礼,那琴师和女子似虽不知这男子是什么人,但观情势其身份必定不凡,也恭敬的见了礼,那女子甚有胆色,轻声笑道: “公子,你手下人真是厉害,先是请了我父女在那天香居好一顿吃喝,现又要我父女在此献曲,但公子可知,我父女卖艺与旁人不同,不为钱财,只为眼缘,合我眼缘分文不取,不合眼缘千金难唱。实不相瞒,在公子之前,我父女原打算是为天香居外那一位英俊将军弹奏的。” 赵杏眉尖一抖:姑娘,你真拽,现在卖艺的都这么有胆色么?唉唉,你还是不了解这人脾气,他若是流·氓起来,再不入你眼,他也得强求。 女子这一番欲擒故纵使得不错,倒像是见过大场面的,刘去面前亦是敢如此微微挑衅。 所以嘛,赵杏默念,还是女人好,他何苦来喜欢她这一个假男人?他们之间相识匆匆,难道真的是感觉吗? 这时,那老人低斥了女子:“休得无礼。” 刘去却并无责怪,微微打量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略略垂首,对她爹爹嗔了声“是”,又轻声道:“公子,奴家有些口渴,可否赐杯茶水?” 刘去颔首,让赵杏为二人沏茶,赵杏心内微微一震,却还是依言做了。 女子啖了口茶,仍是笑道:“所以恕奴家斗胆问一句,奴家与父亲已是最好的琴师,可为何偏偏要为你弹奏呢?” 她吐气如兰,看着刘去的脸上有几分娇羞嫣红,却持着几分自持傲色。 骄傲的女子,赵杏自入长安见过不少,刘乐、夏侯蓉、白吟霜、阿陶、卫子夫、小白……她们有些以才华而自矜,有些因地位使然,却并非骄恣。听闻那魏利散的未婚妻大宛国郡主亦是个惊才绝世,名满大宛国的人物,被其父昧亲王昧蔡疼到了骨子里。 赵杏暗暗想着,又见刘据面色微变,欲醒之,老者开口又要训责女儿,却被刘去止住。 这时,楼间突起一阵响声,却是汲黯与张曼倩去而复返,连卫青也跟了上来。 接着,又涌进一拨人,却是杨守敬、韩安国、卜世仁、桑弘羊……还有主父偃、薛泽这些上次和石庆一起摇头叹息的朝中老臣。 众人一看屋内有外人,便不好透露刘去及各自身份,遂仿效汲黯微微作揖便罢。 送卫皇后离开后,众人便集聚在附近,后汲黯闻卫青来报,便都过了来,只怕刘去密会义渠国人,意欲阻止,一见却是本国琴伎。 刘去居中,众人分坐旁侧。 卫青嘴角一挑,道:“夜来风大,公子既然怕风,还是早些回家的好,以免主母挂念啊。” 他语带嘲讽,汲黯一笑,张曼倩知道,朝刘去一礼,淡淡道:“我等有罪,但恳请公子还是听主母之劝,以家业为重。” 余人附和的有汲派,亦有自诩为国为民的中立派。 公孙弘和夏侯颇神色难看,公孙弘紧皱眉头,一摸唇上髭,沉声道:“公子听完曲子便归返,你等倒是急什么!” 然而,一时声音寂寂,屋内众人竟无一人作答,这不动声色抗衡如同暗流,倒与无声处将公孙弘声音没去,气氛瞬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矛头虽非指向她,赵杏此刻却也是心头悸悸。 连向来沉静的刘文亦是一手握拳,一手拉住牙关紧咬面色赤红的刘据。 刘去没有说话,低头咳嗽。他手背垫于唇下,咳得甚是激.烈。 赵杏觉得,那咳声一半来自他抑制,只能借此途来宣泄了。 她不觉轻轻咬住下唇。 看了张曼倩一眼,却见他眸中薄薄划过如锋深色。 触到她目光,张曼倩眼中给出一记警告。 赵杏抿抿唇,微微别过头。 怪石柳眉微扣,冷冷看了眼对面的人,俯身给刘去侍候茶水,刘去慢慢止住咳嗽,看向众臣,缓缓道了个“好”字,方看向那女子,回答她此前提问,“姑娘有所不知,这世上最好的琴师并非只独姑娘父女。” “纵有之,未必比我价廉,既然同是上等,公子难道要多掏银子去听别人的曲子?”女子乍然看见来人,也有些惊异,此时看着刘去,却慢慢恢复笑语盈盈。 “姑娘既看重眼缘,本公子亦是讲究缘分,听曲本赏心悦目之事,若被人钳制,本公子倒宁愿多花些银子去听同样的曲子,哪怕此举看来颇蠢。” “若此,公子倒确实是蠢。”女子突然微微冷笑。 刘去眸光一深,却道:“姑娘难道就没想过两虎相争,最后伤的到底还是姑娘,何不如姑娘今日为我弹奏一曲,日后他人之曲再是动听,他人琴者再是美貌胜与姑娘,我亦不动心,只听姑娘一人之曲,如何?” 那女子闻言,脸色一变,眉宇间傲气渐渐敛去,刘去又对那一直沉默的老者道:“先生,自古美酒配金樽,令千金美貌才华,何苦只困与这世俗弹奏,遇那世俗纨绔,从而放弃世上其他更好良人?” 老者听罢,眸光渐深,终一笑道:“也罢,公子所言颇有些道理,既如此,老朽献丑,便和小女为公子奏一曲。” 那女子深深看刘去一眼,亦缓缓点头,眼梢微微盈上一分羞涩。 后来,琴音缭缭,乐韵果是赏心怡人。 其余众臣却面有凝色,越发不满。 这刘去此番话分明是借琴女之口,暗暗敲打他们,他是有意要舍楼兰而取义渠,另起米粮贸易之意。但此人到底还是在朝中盘亘多年,若他执意如此,他等倒也不能硬碰硬。 汲黯却一笑,霍然站起,道:“公子,今夜风冷,属下顿觉不适,特告假数天。” 刘去亦缓缓起身,唇边一沉,“若我不许呢?” ”你最好先回去问过你娘再说。” 汲黯嘴角一扬,转身便离。 对对手最大的侮辱,并非出言打击,而是不予理睬。汲黯离开时眼中的轻慢和不屑,谁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庆随之拂袖离开,随后,诸臣亦纷纷行礼离开。 刘去淡淡坐下。 至于他是真不在意还是咬碎牙齿往肚里咽,赵杏不知,只知,他似乎很喜欢今夜的琴女,吩咐怪石给她安排了住处,像是要纳了她。 这对父女离开之时,那女子幽幽的看了他一眼。 刘去随之将公孙弘、夏侯颇及刘据刘文等人也遣退,只留温泉在楼下领人守卫。 刘据一脸愤慨,想说什么安慰他,公孙弘摇头,刘文立和奇松将其架走。 月临西窗,从窗棂洒进,将屋内所有事物皆覆上一层白霜,那白霜匝地冰冷,刘去身姿笔直坐在那,月色流动在他的白衫上,他整个人看去如同一把出鞘宝剑,见血封喉。 他低声咳嗽着,赵杏想过去给他斟杯茶,刘去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淡淡道:“你怎么还不走?” 赵杏索性止住脚步,将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 “太师,虽然我也不知你的决定到底对还是不对,但既然你做此决定之前已然权衡过,思虑好的,那便不必在意旁人怎么说,纵是天下美酒,世上亦有不爱它之人,你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刘去身子似乎微微一动,随之低头一下一下咳嗽。 “太…太师,微臣告退。”赵杏挠挠头,立即转身下楼。 第76章 若嫣 随后,一切如常,甚至更好。就连前些日子受白吟霜案拖累的西风楼,也陡然间门庭若市。 刘去,仗病藏于别院。清风惊云等人依旧四处奔波,为她打探。她没有再问秦霜那日之事,秦霜似也变得格外沉默了些。 这一天,她急急出门,她要会一个重要的朋友。 而彼时,龙门客栈,石若嫣心情复杂。 因为,卫子夫格外找她谈了一次心。 这次所谈内容,纵她觉得自己浸·淫宫中多年,行事已是滴水不漏,与她一比,也不免嫩了些—— 她要借她之手除去陶望卿。 刘去近日诸事缠身,一方面要操心国事,一方还要压着日渐起伏动荡的汲派,此外好像最近卫子夫对多年前宫中巫师为她和武帝卜的那一卦耿耿于怀,这自然全都要落在刘去身上,是以,他此番生病虽有拖延之意,却也非完全作假。 他这一病,楼兰急,汲派急,他的后宫美人们更是着急,后宫宅院的女人自然不关心朝局,只想着如何将那些分宠夺爱的人连根拔掉,遂在卫子夫耳朵边说了那日刘去为陶望卿吹笛站了半宿一事。 卫子夫是从后宫走出来的,岂会看不穿这些女人心思,但有一点,刘去对这陶望卿确实是与众不同了点,所以她岂能让这女子用她当年的路数来毁她幸福,遂起了除去陶望卿之心,可她如今还用得着刘去,不能与之闹僵,故这个坏人她做不得,只能假人之手。 所以,石若嫣就第一个入了她的心,用她除陶望卿有三妙: 其一,她宫中多年,手段行事她是把握得住的,放心;其二,都知她是刘去宠妃,妃嫔之间妒忌吃醋也是稀疏平常,合情合理;其三,她虽贵为当朝丞相嫡女,其母却不受宠,她更是自小受尽了府上姬妾庶女的欺凌,若非刘去要了她,她弱女伺与虎狼地,只怕早就芳年早逝。 所以,即便他日事败,也可推她出去背锅,反正以石庆那个人的心机城府,断不会为一个不喜欢的女儿与她作对。 卫子夫的心思,石若嫣也揣摩出几分,是以,才左右为难。她做,日后如何面对刘去?如何对得起他当初一番垂怜? 不做,卫子夫已暗示,只怕将来深宫岁月益发如履薄冰。且,此事,又不能和刘去说。 她必须好好权衡打算,才能保住她与刘去多年情分。 所以,因霍光与卫子夫亲近,常来宫中,她便让他带了封信给张安世,她知,这男孩最近也很是不顺意。 在她心里,总觉得对张安世有种格外亲近的熟悉感,大抵每当游刃宫中孤立无援之际,总忍不住想,若她幼年那无端早夭的弟弟能活下来,应该也是张安世这般摸样,勃勃生机,活泼聪颖,一副火热心肠。 她信中只写了一番宽慰之话,却不料张安世却回了信,约她在此喝酒。 她本就烦闷,加之刘去一病,夏侯蓉等诸位妃嫔都抢着巴结卫子夫想移去霍府别院服侍,她惯是远离这些是非的,便以年节将至,探视母亲为由,出来透口气。 深冬岁末,龙门客栈红梅香冷而略带薄薄喜庆,像是春节的窗花一般。 她想起当日在此与张安世初见,那时候他还是个青涩莽撞不闻一名的书生,如今经过香妃、对策、封官、巡游、接案,他早已名满长安,多日不见,不知他可好? “好姐姐,你竟来得这样早,安世这厢失礼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石若嫣抬头一看,眼前之人眼眸晶亮,对她深深一揖。正是张安世。 若嫣扑哧一笑,又见他和店中客人一样,紧紧盯着她看,但眼神清澈无垢,绝无其他男子猥意,心中益发喜欢,又听得他赞道:“姐姐真好看,像个仙女一样。” 她今日,一身女装。 这少年调皮,当日回信中说赢得的银子给她买簪花戴,已不动声色道破她身份,她既是有心结交,便不再掩饰。 两人坐下。 知她爱洁,赵杏连忙去给她和小青洗烫茶具。这回向来冷淡的小青却不好意思了,心道张安世今时不同往日,既是甲字天冠,又是刘去面前红人,便立下抢了活,让二人叙话。 赵杏倒不客气,坐了一会,突然直接问道:“白姐姐,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石若嫣一怔,她以为赵杏会先问她身份、姓名,没承想,他却反察出她有心事。 她一讶,笑,反问:“你我既结交一场,我知你名姓,你为何不问我身份?” 赵杏答道:“姐姐方便说,自然早与我知了,既然姐姐未说,那定是有姐姐的不方便之处,安世又何必多问?” 石若嫣微微一愣,心想:这少年这般心性,难怪刘去和霍光都喜欢。她缓缓颔首,苦笑道:“我模样竟如此难堪,让你一眼看出?” 赵杏摇头,“姐姐是聪明人,只不过不想对安世隐瞒什么。说来,还要谢谢姐姐的信任,否则安世断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安世才是明白人。” 石若嫣心下微叹。她是王妃,虽说二人坦荡,可世俗人情终不宜如此直面结交,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只道:“嗯,确实是心中有事。” 却说赵杏,她对小白的好感只怕比小白对她的还要多,闻此,立即问道:“姐姐,是何事?若姐姐不嫌弃,可否告知安世?纵然安世愚笨,未必能出什么好主意,但也可为姐姐分担分担,白姐姐,莫要藏事于心,委屈了自己。” 若嫣瞧她模样着急,情真意切,便不想瞒她,笑笑,道:“我夫君近日纳了一女,甚是……妖媚。故,我婆婆不喜,又不想伤及与我夫君感情,夫君宠我,是以,婆婆要我设法将这女子赶出府去,说由我来动的手,夫君不会怎么样。” “啧啧,好一招借刀杀人,真是个恶毒的老妖婆。” 小青本在默默喝茶,闻言,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和若嫣相视一眼,都想:若卫皇后知道有人如此骂她,不知道会怎么样? 赵杏蹙眉想了想,却回答得很认真,“冒昧问姐姐一句,姐姐可是大夫人?” “夫君正妻之位尚缺。” “姐姐家中可还有其他得宠的夫人?” 若嫣笑了,“有,可那是婆婆亲近之人。我知安世意思,祸水东引,由别人来动这手。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没有合适人选。” “都怪那男人!我看你夫君也不是什么好人,这妻妾成群的。”赵杏义愤填膺,突意识到什么,连忙打住,喝了大大一口酒,呛了个半死。若嫣也不恼,和小青两个笑得微微弯腰,心道:若让那位听到…… 赵杏也知说了不该说的话,人家男人再不好,也不该她来说,忙道:“方才纯粹是逗姐姐玩的,姐姐夫君必定是那人中龙凤,有本事的男子才能妻妾成群,安世想妻妾成群还没那个能耐呢。” 若嫣好笑,心道:还真真是人中龙凤,一时倒欢乐不少。 小青笑啐道:“大人如今身份地位,想要妻妾成群还不容易?” 若嫣却道:“安世他日,可会多娶?” 赵杏心道:我也是女子,自当别论,若我是男子……她认真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会,一个姑娘真心随我,我怎能再娶他人伤她心?我不爱她,当初便绝不会要她,白白将她糟蹋了。既然娶了,便自当对她一心一意。无论我是男是女,我都只会真心去待一个人。” 若嫣听着,竟是微微痴了,竟没有去细究她最后那话。良久,才以极低的声音道:“安世,我以前也是像你这般想法,可惜……我爱的人却不能相守。” “他虽喜欢我,转身却和另一个女子行了亲密之事。他说那时凯旋归来,军帐之中,纯粹是下属提供的下女、军妓以供发泄。我知他是天之骄子,家中姬妾不少,为我而散,可即便是军妓,也是不该。他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何况后来才发现那女子不是……” 赵杏听着,想起自己的事,心如鹿撞般。听小白住口,不禁急得直问:“那女子怎么样了?后来你和他又怎样了?” “后来、后来发生太多事,没有后来。往事如烟,过去已过去,不提也罢。” 赵杏听她说着,看她美丽的眸子如蒙上一层薄烟,不禁心中一疼,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随即遭小青低声怒斥:“张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家小姐有心结交,你竟无礼轻薄。你可知我家姑爷……” “小青!”若嫣皱眉一斥。 小青噤声。 若嫣用力一挣脱手。 赵杏自知闯祸,扇了自己一记耳光,连声道歉道:“姐姐莫恼,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心疼姐姐……” 若嫣本确是有些恼怒,见他脸上红了一片,心下一软,竟不愿再怪他,将他递过来赔礼的酒一口饮尽。 赵杏知她释怀,心下一松,此时却又猛然想到什么,听小白口吻,她如今的夫婿只怕未必就是那个男子。 凯旋…… 她蓦地一惊。她说的人,会是霍光吗? 小白后来嫁的人不知又是什么来历,以其此前来信,对宫中情况了解来说,这男子必是名门望族,若非高官,便是皇族中人。 不能问小白,惹她伤心;问霍光必也不说。回头向刘乐、刘据打听打听……她正思索出神,突听得轻蔑一笑,“哟,张大人,倒真是凑巧,总能碰见你。怎么,这般忧国忧民?赢不了案子,那西风楼没落了,你这做拉皮条儿的也要将它拉起来才觉心甘?” 这说话的是……赵杏微微一惊,转身一看,果见是那魏利散。 西风楼又出了事,却是芳姨生前既为鸨,亦是从往日盛名甚盛的花魁一路做过来的,从积攒银两到盘下自己的店。如今其身死,又无亲眷,这位多年前的红牌曾接待过不少走南闯北的客人,据说有过一个极爱的相好,不知姓名,也不知是哪国人,因家命难娶她。西风楼日渐没落,芳姨有个忠心的贴身侍女,芳姨被杀那晚因在楼里打点营生没有回去,逃过一劫,如今遂以芳姨名义贴出告示,说那位相公若能找上门,一旦证实身份,便将芳姨生前攒下的财宝和这西风楼相赠,倒也不枉了芳姨半生相思。 这一时冷清的西风楼,竟才又红火了起来。可笑往日无人认作姘·头,如今,人人争当孙子。 赵杏与小白相约于此,一因此乃二人初见地;二是此离西风楼不远,便在对面斜侧处,能一览来往客人。 她早料到魏利散会去捣乱,也曾苦想各法捉他入瓮,只是没想到这人还不忘来这里吃顿早饭,就那么迎头遇上,当真要命!又见魏利散突然竟饶有兴味地紧盯小白,伸手便去摸她的手,压低声音道:“这位也是西风楼的姑娘吧?与霜儿相比,倒又是另一番销·魂风情……” 莫说小青立下俏脸一寒,连向来镇定的若嫣也是怒了,冷声道:“请阁下自重。” 魏利散邪佞一笑,却是不放,他眼中当真露出淫亵之色。赵杏大怒,如何能让他欺侮了小白去?立时拿起茶壶便往他手臂淋去。魏利散没见过这样打架的,也是一惊,一跳避开,他伸手来抓赵杏。赵杏大叫:“姐姐,你和小青先跑。” 若嫣不愿丢下她,小青却拉过若嫣便跑。 赵杏缠住魏利散。 魏利散眸中狠色一迸,挥手让几名手下去捉若嫣。 那些侍卫也是狠角,立下虎狼般跃过桌椅。若嫣一惊。小青也快急得脸都白了,挡在小姐面前。不承想一名侍卫擒过她的手腕,一下将她摔打在邻近一张桌上,另外两人已向若嫣抓来。 楼里桌椅相继被打翻,早乱成一片,掌柜和小二劝叫躲避,客人四散。 若嫣避无可避,咬牙待擒。此事只怕要惊动刘去了。 一只外罩银灰绣竹叶青花纹的衣袖斜下划来,砰砰两拳,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已将两名男子打飞。他们甚至连来人的模样都未曾看清,这人已一手挟起小青,一手揽着她奔出酒楼。 这人速度极快,加之重拳厉害,亦无人敢追来,很快便领着二人来到一所大院前。此处屋苑一片,乃市中民居。他走进两院之间过道,寻得一片幽静,方将二人放开。 小青怔了怔,“霍侯爷……” “你跟踪我和安世?”若嫣眼里却是一片冷凝,“我要回去找安世。” 这人正是霍光。 他盯着若嫣,轻慢一笑:“石若嫣,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些——跟踪你?我不过反正左右无事,正好来看看这王妃私会男人的妙事罢了。” 见石若嫣还要挣扎着欲回去,微沉了声音:“张安世他是个男人,况且青天白日的,魏利散不会怎样对他。倒是你,为何不带禁军侍卫?若此事传扬出去,你可知你会有麻烦。” “我让他们和马车守在街角,我和安世见面聊天,没必要让他们跟着扫兴。”若嫣却无半分感激,淡淡道,“霍侯问完了吗?若无事,若嫣先回了。” 她一招小青,侧身便走。 他炙热的目光让她不舒服。哪怕,从方才开始,她便不曾正眼看过他一下。 但他却在看她,目光紧紧的。 霍光却突然欺身到她面前,高大昂藏的身躯显出她的瘦削娇小。他眸光暗着,竟一把握过她的手低头查看。 “你放手!”若嫣低喊。 小青一看不好,便要上前拉开霍光,却被霍光袖手一挥,长指如电,已点了她身上穴道。一时,她便像个泥塑人儿,愣愣定在墙下。 若嫣惊怒,“霍光,你这是做什么?放了小青。” 霍光冷冷一笑,紧扣住她双手。 若嫣看去,他竟似是在检查。她一恨,抬脚踢他。 霍光任她一脚狠狠踹到他腿肚上。他一身武功,也不甚疼,即便疼也不愿避开,再疼疼得过这些年?这些疼提醒他这女人的可恨。 第77章 阿娇 石若嫣脾性,向不做无谓挣扎,只咬牙冷冷说了一句:“若嫣很好,先前安世小心,那热水并不曾伤我分毫,霍候你可以放手了。” 霍光一看,她掌心白净无暇,确实没有烫到。随之,目光又拢在她削尖的脸上,手一伸,缓缓抚上她脸,语带轻讽:“石若嫣,你莫要抬举了你自己,本侯才不关心你有没有受伤。不过,你倒是瘦了,怎么,想来你在宫中日子也不好过吧,刘去她待你真的好?” “哪日·他斗倒了你父亲,也无须这一场政治婚姻了,届时,说不得香妃便是你前车之鉴。你求我,我或许会纳你为妾。” “够了,霍光,太师是待我真好,我便不信你没听过嫣妃宠冠后宫的说法!” 那罩在脸颊上粗糙火热的大掌,若嫣只觉心里仿佛也被这掌抓到,微微疼着,更多的是恨意。她轻笑一声,语带风情: “若嫣脸上虽然瘦了,身子却丰润了。你不知道,太师却是知道的。我已为人妇焉能再许他人?况且,以霍侯护国之功,不下昔日夏侯家,能配你霍侯的都是名门闺秀、美丽处·子,石若嫣残花败柳,如何得敢?” 霍光脸色果然一变,戏笑淡然的眸中此刻闪过浓烈厉意。他胸膛微微起伏,突往她腰肢揽去,要将她揉进怀里,狠狠捏碎。 若嫣却笑得如花枝乱颤,“你只管对我逾礼。此事若让人知道,你是皇后侄子,定然无恙,石若嫣不过因秽乱宫闱被赐三尺白绫罢了。” 霍光闻言,冷笑一声,将她推开,“不必激将。你这个残花败柳的女人,碰你确是污了本侯的手。” 他冷冷地将小青穴道解了。 看着她携小青离开,他在背后道:“你早晚会后悔你曾经的轻贱。” 若嫣没有回头,“霍侯,替石若嫣问候卫长公主。我是报复你,但我不后悔嫁给十二少,我已爱上他。你也许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曾在一处读书,我本便对他倾心,若非阿娇……我退出了,未必会和你一起。如今,我再次爱上他。” 霍光立在原地,看女子背影消失,一拳擂在墙上,血沿着指节留下,落到戒指上。这是那年,她送他的戒指,锁住了谁? 石若嫣,若让我知你所说乃真,霍光不过是替代品……那么…… 他将它摘下,内力一运,那戒指不复,在掌中碾成灰尘。 赵杏这头,却是情势危急,她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被魏利散几个耍猴般地堵截,已筋疲力尽。 魏利散便喜欢看人被玩于股掌,折磨于股掌,看她气喘吁吁立于一张残桌旁边,眸中闪过鹜色,让各侍卫向她靠近,将她包抄起来。赵杏毫不怀疑,这人会将她杀了,再伪造一个白吟霜案。谁来救救命? 当然,没有人来救她,龙门客栈中郝爱财那货早已吓得不知躲哪角落去了。 眼看包抄之势已成,赵杏也不做无谓挣扎,举手道:“我投降。” 魏利散不意她就范,眉头一皱。臂上方才教水溅到,辣辣地痛,即便她降,他也不可能放过她。他朝侍卫一瞥,道:“拿几壶热水过来,我替张大人净净手。” 赵杏脸色一变,连忙上前。 魏利散武功比她不知好多少,自不惧她,知她讨饶,挥手让侍卫去取水,道:“跪下给我磕十个响头,或许我会放你。” 魏利散对这瘦小男子恶极,本便意欲设法将其弄死或整残才回国,此时遇上,又为其所伤,正是好时机。放眼大汉,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赵杏自然知道,心道:霍光,你不厚道,竟不回头来救我。她暗暗叫糟,略略一想,作势下跪,又道:“太子,你看这地上的是什么呀?” 魏利散知这人诡计多端,只是这点声东击西还唬不住他,反盯实这人瞟向侧边窗户的眼梢。想从那里逃出去?他冷冷一笑,焉知脚上剧痛袭来,却是张安世一脚踩到他靴上,趁他吃痛略一弯腰,人已向他背后冲去。众侍正在四周各桌寻水,无人拦挡,这人已从他背后的窗口蹿了出去。 赵杏知后有追兵,没命地跑。她意在魏利散背部窗口,看旁侧窗户不过是引他上当。幸好他生性多疑,若真按她所说看地下,她还逃不出来。 跑了一段,转过几个街道,再也跑不动。她不禁微微苦笑,焉天无绝路,只见前方二人眼熟,她又惊又喜,使尽吃奶力气奔过去,躲到其中一人背后,道:“无声大……大哥,救我。” 这来的正是汲黯和张曼倩两人。汲黯何等人?很快看明情况,凤眼一挑,“我为何要救你?” 赵杏也不管,连连道:“无声大哥,无声大哥,救我,救我。” 一旁,张曼倩眸光一沉。她总是如此! 汲黯一笑,看向一脸阴沉逼近的魏利散,道:“太子,这张安世又开罪你了?” 魏利散点头,“右扶风,这人交给魏某吧,难道右扶风竟要包庇他不成?” 汲黯道:“我和张安世什么关系太子不是不知,只是这同朝为官,总要讲几分情面。” “也罢,权当卖右扶风一个面子。” 魏利散盯了赵杏一眼,领人离开。 赵杏知他必不放过她,但此次终是有惊无险,舒了口气。她向来爱憎分明,虽恶汲黯杀人伪证,此时却是感激,冲他一揖,道:“无声大哥,谢谢了,改天请你听戏。” 汲黯冷哼一声,“我怎么记得上回停尸房里,你也说过此话?” 赵杏讪讪,“那安世请大哥两回。” 汲黯一听,笑得容颜益发明艳几分。末了,睇着她道:“我改天接你到府一聚吧。安世,你好好想想,跟在我手下,不会屈了你的才。以你脾性,刘去不会许你以高位,这职位再高,也不过是区区廷尉。” 赵杏摇头,“安世办事只问对错。” 汲黯一笑,讽道:“你以为刘去很干净?这人做事不比你无声大哥心慈。” 赵杏微微一震,却到底没说什么,深深一拜,又轻轻看了张曼倩一眼,告辞离去。 张曼倩仿佛没有看见,只淡淡道:“师兄没有想象中厌恶张安世。” 汲黯道:“喜欢归喜欢,必要的话我绝不留手。我、刘去,还有你,我确信,我们都是一样。” 张曼倩没答,目光却是不动如笃。 汲黯满意这答案,道:“这一朝赶了两处,如今,更不宜迟,往那要紧之地去吧。” 张曼倩知他所指。他们从宫中回来,又到了霍府别院一趟,此时是时候去见见楼兰王了。他道:“刘去有心拖延,师兄怎么看?” “只有两种,要么,他拖不了多久,无非是想挣回些颜面;要么,他真有高招,那么……” “那么便省去我们辛劳,坐享其成。”张曼倩眼眸一闪,随其接道。 汲黯不置可否,睿厉眉峰下,双目沉静,他依旧注视着张安世离开的地方,转而又道:“不过,我们也要使些力气,否则岂非无趣?她,我已经派去了,效果……很好。” “看来她不仅善曲,做戏亦是一流。”张曼倩嘴角微扬。 “是然,男欢女爱,最致命就是将即未即,她确实深谙此道。”汲黯微一思忖,想起这些年她为他种种,不知为何,竟升起微微歉疚。 张曼倩淡淡一笑,“此一来,反是楼兰王妃不乐意了,也是这茬儿。师兄巧用,方才正好一震那魏利散。这太子为人狠毒,却也非无所畏惧,据说楼兰王向来不好女色,如今这般宠她,只怕这魏利散旧事到底会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不错。魏利散这人看似狠辣傲慢,却也是有些能耐,对这局势看得很清,知咱们内政不稳,决不会为几名小民罪了楼兰,此时一旦开战,内局必乱。可正如你说,人总是有弱点。走吧,是好戏,总要添些佐料。” “师兄,曼倩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说。”张曼倩微一思索,终又出言道。 “但说无妨。” “虽说此事无论结果如何,都皆在师兄预料之中,但刘去这人,我们仍需小心,毕竟他到底是卫子夫教养出的孩子。那日对策,曼倩记忆犹新。” 汲黯颔首,“宫里,我已着人看实,他见些什么人、做些什么事。这宫外,亦有卫青看着,至于卫子夫,你不必担心,自古天命而归,终邪不压正。” 二人说话当口,不远处的刘文和刘据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众人此时此地碰上,却并非凑巧。 原来,霍府别院刘去被紧密监视,无处可去,便让二人出来行事,不料,此处看到汲、张二人。 刘据愤道:“师伯,是他们!只怕又想着什么损招害我师父呢。” 刘文冷笑,“此时不害,更待何时?如今你父皇身体日渐不好,二弟又处在风口浪尖上,汲黯筹备多年,怎能不急?” 刘据点头,又压低声音道:“师伯,我总觉得,张安世和汲黯、张曼倩之间交情不浅。” 刘文道:“你怕他倒戈或本就是他们的人?” 刘据沉沉嗯了一声。 刘文眸光亦是冷了,“我也早想过这问题,云海在查,相信不久便有结果。若果真是,我到时决不手软。我猜度,二弟对他种种,很有可能是因为……阿娇。” 阿娇!这名字是有多久他们不敢提起了。刘据一惊,好久,才低低道:“你这一说,还真有些像……可惜阿娇已经……” 第78章 妇人心(一) 夕阳下的长安,余晖映照。 斜阳将金辉洒满了长安城中的每一寸砖瓦,砖瓦下,平常的百姓,昼出夜归,为生计奔波。沿街的叫卖声,笑声、骂声、讨价还价声交织一起,如在黄金光缕中烘烤的焦黄脆饼,香而真实。 赵杏喜欢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很久以前,每次下班后在仙霞路吃夜宵的场景,八九点的光景,上海却依然华灯交错,许多的人都还和她一样才刚刚结束一天忙碌的行程而已,夜色微凉,在万千璀璨的灯光下,千万擦肩的洪流中,一切虚无的美丽不若口中热烫朴实的食物。 她心头一暖,停在一家零嘴摊档,挑了些甘草蜜饯,想给刘去润润嗓子,他上次似乎咳得厉害。 霍府别院外,卫青的人还在那里候着。 走进别院,她朝温泉一笑,将怀里的好吃的扔给他一包,他二话不说,长剑一挥,刷刷刷几下。赵杏和众侍卫一脸黑线地看着漫天飞扬的无数梅子、蜜枣、金桔——额,泉哥,那不是暗器…… 赵杏抹抹额头,只好又扔给他一包,他这次倒好,手一捞,老老实实接了。 赵杏冲他露出个十分嘉许的大大笑脸,随后,拎着吃的轻手轻脚上楼,想趁刘去不注意,从后面拍他肩膀逗逗他,却在转角处猛然看见一对身影。 高大的身影裹着一抹窈窕。 背对着她的刘去和一个女子形状亲昵。 赵杏有些怔愣,呆立在楼梯上。那女子正面对着她,微微踮着脚,下巴轻枕在刘去肩上。 她清楚看到对方面容。 这容貌美丽绝伦,是阿陶。 阿陶来了…… 只是他们、他们…… 此时的阿陶也有些惊讶,抿唇笑笑,带着一点尴尬、一点羞涩,目中隐隐淌过一丝动容和复杂。 赵杏看她微微迟疑,待要唤刘去,虽对这女子有成见,但亦知自己这样实不对,一笑摇头,不再打扰,悄悄走下楼。 抱着怀里的东西,慢慢踱回家。 原来刘去不是断袖。 他果是在骗她。 不,也不算是骗她,他是古时男人,本就有许多女人。 他待之好的,断不可能只有一个。 她拈了块蜜饯进口,甘草的味儿,有点苦苦、涩涩的。 “爹爹,买梅梅……” 突然一声稚笑将她思绪全数惊醒。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拉着一个憨厚大汉的手走过,一脸馋样地指着她对大汉道。 爹爹…… 她心头大震,她这是怎么了? 她怎会胡思乱想至此? 未央前殿以来,目睹刘去种种。这男人看似不强大,却有谋有略,只是局势使然,大权被分握……她竟开始慢慢认可着这位太师,认为会选她当甲字天冠、会为白吟霜案操心的人不会是那么残忍的人,更觉得他熟悉。那种熟悉,便宛如一个深交过的朋友,不能看他不好。不觉间,内心深处竟将灭门案归罪在武帝身上。 如今,她甚至去买东西给他、会为他说过的话无法如她所理解的一样实践而心情古怪。 她是不爱他不错,但她竟将他当……朋友了。她怎对得起爹娘、兄长和明月! 回到府邸,已是晚上,清风等人也已回来。这两天,她另有任务给他们。 五人脸上都略带了丝倦意。她将零嘴分给他们,仔细问了情况,方微微松了口气,拉清风陪她到屋顶坐坐。皇影是个好热闹的,嚷嚷也要上来,教她一脚踹了下去。 他坐在屋檐上,抬起头,碧空如洗,月亮像是透明的玉石,圆润光滑,盈盈如水。 月色真美。她心里想着,不觉微微有些痴了,她怔怔凝望着那硕大玉盘,心中不禁想起了一些很遥远的事,前世和今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一霎那,她觉得自己好累,好孤单。从前在家,从不会有这种感觉。 清风伸手将她拨到他肩上。 赵杏眼中半带疑问半带慵懒地看向他。 清风淡淡道:“这样脖子没那么累。” 赵杏心里一暖,突然觉得千言万语都抵不上这一句话。她枕在清风臂膀上,小声道:“清风,如果办完所有的事,我还活着,我们找个青山绿水、隐秘僻静的地方隐居起来,你说好不好?” 清风一怔,不意她说起这个,嘴角不觉微微扬起,哑声道:“好。” 赵杏快活地在他臂上蹭了蹭,突又听得清风低声问:“隐居……就我们两个吗?” 他声音里有丝古怪的轻颤。 赵杏奇道:“是只有我们两个,难道你还想带谁?” 清风目光突变得比那月亮还要亮上十分,他炯炯凝着她,突然用力将她揉进怀里。赵杏以为他要闹她,咯咯笑着去避,去呵他痒,像小时候一样。 轻松了一阵,赵杏坐好,深深吸了口气。半月,刘去拿下半月大助她,她也要加把劲。 这个案子要尽快结束,她必定要着手查阳成家灭门案,不能再晚了!晚一天,她便对刘去心软一分! 回忆着日间种种,一个大胆的主意慢慢在她脑里成形。 屋檐下,惊云淡淡看着一个人,“怎么,郑公子,好看吗?” 树旁,少年将微仰的脖子放下,一笑反问:“惊云,我亦想问,为何每次最先发现信鸽的人都是你?信鸽身上不知道有什么呢?” 看清风携赵杏一跃而下,小郑也没再留在原地,随之进了屋。背后,惊云眸光微微一暗。 赵杏进屋磨了墨,很快将一封书信写好,让皇影送到霍光手上。 半月时间很快过去,这些天,宫外那西风楼是越发热闹起来,往来男子不断,较此前风光还赫胜一筹。宫内,却有那么一点寂静可怕的意味。 据说,刘去回宫,卫子夫到温室殿,二人促膝长谈,最终却以争吵收场。 这是这许多年来,他二人第一次争执得如此激烈。宫内行走的人,都感觉不安,格外小心,只怕这场暗火一不小心便泄到自己头上。 这天,宫内庭院中,夏侯蓉与来访的石若娴亦为此事发生了几句口角。 这石若娴却是卫青之妻、石若嫣之庶姐。古往今来,男人的天下,女人的家室,男人在外斗个天变地裂,女子于内种种亦不下于斯。 都是高官子弟,自小宫廷教育教授在一处,各有结系。本来,这石若娴和夏侯蓉乃闺中之友,夏侯蓉入宫为妃,这石若娴也经常进宫探望。 可如今,随着刘去与汲黯之争日渐激烈,卫青更是汲黯手下主将,夏侯蓉亦闻得宫外头的事,虽爱太师,却不免感到自己夫君窝囊。刘去忙公事,亦是多日未到她寝宫。她乃夏侯家之女,身份高贵,自小娇生惯养,心头已是一窝闷火。 然这女人间谈话,哪有不说到自家夫婿的?石若娴说起卫青,言语自带了几分得意之色。夏侯蓉心下冷笑,心道:早晚要你好看。但她这等出身,却也练得身涵养功夫,只暂忍了,不着痕迹地轻讽了几句,说起卫青乃出身低下。 石若娴亦很快意识到不妥,太师虽不如汲黯,却还没死呢,论地位出身,她虽高,夏侯蓉却贵,忙笑着岔开了话题。 然,夏侯蓉心头之火又岂是三两下能消的?此时,左右一看,正好见到陶望卿携着侍女走过,心想:这小贱婢进宫,没得几天,便抚琴勾引太师,倒引得太师一夜未眠,在风中陪了她半宿。听说昨天还出了宫,与太师一起回来。即便是她要出宫,也要向皇后或刘去先行报备一声。这女人凭的是什么? 她虽略忌惮刘去对这女子的宽待,但她背后是夏侯家、卫皇后是她舅母,当年她和自己母亲平阳公主还有刘去之母夏侯嬛何等亲密,加之刘去往日待她亦大是爱护,且卫子夫明显厌恶陶望卿至极,此前听卫子夫略露口风,甚至有借石若嫣之手将之除掉之意。她怕什么? 她遂一招陶望卿,淡淡道:“陶姑娘,这是去哪里?” 第79章 妇人心(二) 陶望卿心下一凛,却很快领着侍女走过来,和她见了礼,回道:“回蓉妃娘娘,正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 夏侯蓉和石若娴相视一眼。说来,这陶望卿的脾性还真是有丝古怪,她明知卫子夫不喜,进宫以来,却晨昏定省,每天必到卫子夫寝宫给她请安。 夏侯蓉不动声色,笑道:“姑娘真是诚心。听说姑娘琴艺卓绝,今日本宫姐妹正好进宫,可否有幸一同听听姑娘的弹奏?” 陶望卿微微欠身,歉道:“蓉妃娘娘,卿儿此时无琴,可否请娘娘稍等?奴婢这就遣侍女回去取。” 夏侯蓉眼梢一掠宣德殿方向,心道:这让你侍女去取了,岂非将太师也请来了? 石若娴明白夏侯蓉意,她此时也正想修复与夏侯蓉的关系,自是殷切助她。她知夏侯蓉亦会弹琴,寝宫自有琴具,遂笑道:“听说娘娘寝宫有好琴,还是请娘娘派她的婢女走一趟。” 此一讽陶望卿琴不好,同时亦回绝了她所求。陶望卿脸上依旧安静,并无一丝惊色,只低头再次告歉道:“娘娘的琴自是好琴,只是卿儿习惯了用自己的琴。这样可好,娘娘遣婢女回去取琴,卿儿也让小婢回去取琴。卿儿手拙,若届时会用娘娘的琴,敢情是好;若不能,便用自家陋器为娘娘和卫夫人弹奏。未知两位意下如何?” 夏侯蓉与石若娴一时皆有丝意外,不意陶望卿一番回答竟如此滴水不漏。 只是,夏侯蓉岂是个善主儿?跟在卫子夫身边多年,自练成了她的一套。她一笑点头,又道:“如此甚好。冬青,你到膳房去看看参汤熬好没有,好了便给太师送去;秋兰,你回寝宫取琴,让下面的人准备香炉和净手水。” 她身边两名宫婢立下答应。 这一吩咐,无疑是将陶望卿的路堵死了。让人取汤到宣德殿,是要明明白白告诉陶望卿:她的人会守在宣德殿路上,绝不可能让她的侍女靠近,她的侍女只能乖乖回她那寝处取琴,别指望搞什么小动作! 迎着两个女子的戾落笑意与眼梢那抹狠毒,陶望卿再无异议,微微颔首,转身时,在她机灵的小婢采薇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去找嫣妃!” 早知夏侯蓉是不会让她的婢女去宣德殿的…… 在接到采薇哭报的时候,石若嫣正将信装入函内。 她此前再次接到张安世托霍光带进宫的来信,张安世不知她身份,对她提出一个请求。她几经迟疑,今日终于决定出手相助。 小青冷笑,“好笑,我们为何要助她?让蓉妃治治她正好不过!” 石若嫣攥信坐着,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若她遣人到宣德殿请刘去,无疑会与夏侯蓉的人碰上,如此直接落了夏侯蓉的面子,日后再难得善了;若她自己亲去制止……虽较前者好,但…… 她自嘲一笑,卫子夫要她害陶望卿,她还去救她,岂非…… 她半生凄苦,除去刘去,谁曾为她打算过一分?可终究是故人之亲、刘去之惦。她一咬牙,拂袖而起,“小青,你去宣太医,我先过去一看!” 小青大惊,却见石若嫣已决然掀帐而出。 虽早有几分预感夏侯蓉必伤陶望卿,但到得庭院,石若嫣还是吃了一惊。陶望卿遭了不少罪,若她再迟些许,她一双手便半废了。 夏侯蓉也狠得下心,给陶望卿净手的是那最滚烫的沸水。陶望卿甚至还没来得挣扎反抗,便教两名太监狠狠握住双手浸了下去。 她手上顿时皮开肉绽。她身边另一名侍女采苓惊急抢上去相救。夏侯蓉趁机上前,采苓便撞到她身上,她借题发挥,说采苓冲撞了她,要将之打死。 陶望卿怎不明她意?虽早疼出一头汗,仍说弹琴赔罪。这一弹,十指连心—— 看了眼血沫四溅的弦线,石若嫣给夏侯蓉见了礼。她与她虽同为妃子,但刘去无王后,夏侯蓉是侧妃,她名位在夏侯蓉之下。 夏侯蓉随意点点头,道:“若嫣快来听,陶姑娘琴艺好极了。” 石若嫣却笑道:“陶姑娘擅女红,若嫣与她约好,请教个花样儿,哪知她一直没过来,原来是在蓉妃姐姐这里,教若嫣一通好找。” 这石若嫣之意再明显不过,夏侯蓉脸色顿时一沉。虽非一母所出,石若娴和石若嫣出阁前倒处得可以,眼看陶望卿也被折腾得够了,便帮衬着石若嫣说了几句,说:“若太过,太师那里只怕不好看。” “听说嫣妃平日和蓉妹妹情谊不错,嫣妃如今所为不厚道吧,这事……” 这时,有声音淡淡从背后传来。 来人看了脸色惨白的陶望卿一眼,低叹一声,“这事必定会传到太师耳里,本没什么,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一对比就显出来了。” 当那袭娉紫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众人也随她的话变了脸色。 来的是卫长公主刘芳。 这位公主来头不小,年纪虽只比众女大二三岁,身份却比刘乐还要厉害,只因她乃武帝长女、刘据刘乐之姐、武帝最喜爱的公主。卫子夫和武帝俱是对这位知书识礼的谦谦公主甚是喜欢,甚至允许自己最心爱的侄子霍光娶她为妻。 公主时随霍光进宫向卫子夫请安。宫中女眷、诸子,都对她甚是敬重爱护。当日法场监斩,她也随夏侯蓉和刘乐一起过了去,只是以面纱覆面,百姓不识而已。 夏侯蓉眉眼一厉,骤然伸手指向若嫣,“我自问平日待你不薄,太师宠你,我不说一句,你今日却如此待我。” 虽近日不得已偶找霍光传信,但刘芳在时,石若嫣绝不到卫子夫寝宫去,对这女子能避则避。旧事虽已过去数年,但她怕自己一见,还是会忍不住想杀了这个曾经交情不错的女人。 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握紧双手,道:“言则,公主认为要怎么办?任陶望卿双手残了,届时太师怪罪下来,折了对蓉妃的宠爱才好?” 刘芳摇头,一双美丽的眸子轻轻扫量着她,轻声道:“陶姑娘的事自是到此为止。芳儿出言枉作小人,也只是希望蓉妹能够明白:这后宫府邸里,不是你善待别人,别人便会同样待你。莫说这宫里,大千世界亦然。若你我之间也存在着利益牵扯,我指不定也会害你。”她说着,又缓缓转向夏侯蓉道。 夏侯蓉一怔,随之冽然颔首,“姐姐说得对。” 她冷冷盯着石若嫣,“我终于明白,为何你会得太师宠爱,因为你真的有‘心’。” 短短几句话,便将这些年来她为和夏侯蓉好好相处、为求得一栖身之所的努力全部抹煞,刘芳果然是刘芳。石若嫣浑身颤抖,却笑得动容,身侧右手被沉默的陶望卿紧紧用伤手握住。陶望卿知道她想做什么,可是,不行。 她略一狠心,用力一挥。陶望卿吃痛,果跌开了手。 她一步上前,挥手便往刘芳脸上掴去。 至于这一掴的后果是什么,她随天。 刘芳微微一惊,却没有退。 石若嫣看到她眼尾有隐约笑意。 随着夏侯蓉和石若娴一声尖叫,一股轻风旋落于她身旁,她待要落到刘芳脸上的手被人用力扣住。那人掌心异常粗糙,却亦异常有力,几将她的手拗断。 她怔然看着眼前男人,心里所有汹涌几要喷洒而出,让她想放声叫喊出来。 这后宫能随意出入的男人有多少个? 这个身穿腾金白绣长袍、腰绾镶玉锦带的男人便是其中之一。 “请问,嫣妃娘娘要对霍某的夫人做什么?” 男人,亦即霍光冷冷问她,墨眸中燃着一抹厉色。 刘芳忙低声道:“子孟,是我的不是。嫣妃希望在太师面前更得欢宠,摆了蓉妹一道,我忍不住说了几句。” “正是。表哥,芳儿姐姐提醒蓉儿,这石若嫣自是不爱听,竟仗着太师平日对她宠爱,要打姐姐。”夏侯蓉说得义愤填膺,却不无讽刺。 石若嫣只见霍光眸光更暗,目中厉意更深。他紧执着她手腕,字句像刀子一样剜进她心,“嫣妃娘娘,太师宠你,霍某知道,可是,霍某也想让你知道,芳儿是我夫人,若你欺侮了她,霍光宁愿受罚,也要先为她讨一个公道。” 石若嫣一笑。知道,她当然知道,他是英雄,夏侯家兵将原本便是由他所掌,年仅十八岁便率大军破塞外凶猛贼寇、平边关险恶战事,锋芒不下霍去病。可是,这个昔日的良人、细细吻遍她每个指头的良人、她许下心血霁星朗月的皇家侯爵、说不论她做错任何事都宠她护她的少年英雄,如今已是他人丈夫。 此时,她眸含热气,却仍傲然反问:“我是欺侮她又怎样?霍侯这是要折断若嫣的手?” 石若娴微有些迟疑,嘴唇一动,却终没说什么,因夏侯蓉和刘芳的缘故,亦因霍光的怒气,不敢多说。 陶望卿上前,缓缓伸出自己一双手,那双手泡肿胀红,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烂开,渗出血脓。她道:“霍侯,一切错都在陶望卿,嫣妃只是好意相助。” 刘芳上前,摇摇头,道:“子孟,罢了。” 霍光眉头骤然一收,方缓缓放了手,却仍盯着石若嫣,一字一字沉厉了声音道:“此次暂罢,没有下一次。别人的事,从来与我无关,管她是受辱还是怎的,”他说着,目光掠过陶望卿,最后落回石若嫣脸上,“但若是我的人……你最好好自为之。” 石若嫣淡淡笑着,一语不发,扶过陶望卿,微微蹒跚行离。 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她早已明了。 第80章 局定(一) 走到僻静处,陶望卿先停了下来,低声道:“今日,是我连累了你,日后,卿儿必报嫣妃恩惠。” “不必。”石若嫣摇头,“我已宣了太医,让他候在你寝宫,陶姑娘还是快些回去上药吧,女儿家的手留下疤痕总是不好。” 陶望卿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石若嫣看着她背影,道:“今日一看,姑娘倒也是个聪明的,且感觉与往日所见,有些不同。” 陶望卿走得几步,突然回头,目光烁烁,一瞬,石若嫣只觉有灼灼其华之感,只听得她道:“若嫣,你是个善良的人,但善良人往往守不住自己的东西。” “若嫣并不善良,难道阿陶姑娘竟也要做个恶人?”听她突唤己若嫣,石若嫣微怔,随之笑问,“姑娘有什么东西想要吗,荣华富贵还是什么?” “荣华富贵谁都喜欢吧,只是我么,我……” 陶望卿亦是一笑,眼中有着抹超乎年龄的苍色,却又有一丝明芒,最终,她什么都没说,消失在石若嫣眼帘里。 —这宫里的事,便如水滴跌入池塘,很快便沉了去,刘去后来知道了事情,到陶望卿住处探看,吩咐太医用最好的药,另着小丸子派了多名精锐侍卫保护,下了旨,也没说什么,只说了句:日后若有谁敢无故对皇后义女动用私刑,格杀勿论。 他也没有对夏侯蓉做什么,惩罚什么都没有,只是,没有到夏侯蓉寝宫去,夏侯蓉慌了去找他,也无法见到他。 这是在第十四天里宫中发生的事。 朝堂更有它的事。 家国江山,历来如此,前门后院,各事不断。 第十四天里,刘去上朝,诸臣没有再谏米粮价格之事,但朝堂气氛一度剑拔驽张,因为臣没提,他却提了,刘去突然提问了句,向义渠国购粮如何? 别院里,他只是当众臣面向琴伎略作发泄,如今真正提出,除公孙弘、夏侯颇及数名太师党的官员赞成外,其他以汲黯和石庆为首约三分之二的官员反对。 后不欢而散,刘去提早退朝,众官出门,一时怨声载道。 很快,又过了一天。 这天,长安驿馆里,楼兰王正黑下脸,皉了目冷冷盯着楼兰王妃。 楼兰王妃亦是脸色难看,一半狠毒狰狞,一半悲恸伤心,扬着手中信函,哑着声音嘶喊道:“你看看都成什么模样了,那贱·蹄子先是祸害了我儿子多年,现在又每隔几天便来信催你回国,这算什么!她不过是个大汉的低等贱民罢了,正经的连个妾都还算不上,她倒好,只为看西域风光,便要说走就走,她到底是想看风光还是想回去让你早日封了她好风光!你倒好,也忘了自己是来办国事的,居然还亲自写信给了祭司,说要为她举办封妃大典,将母后赐你的价值连城的欢喜玉佛都与她了,你我十多年,你都没舍得送我。” 楼兰王“啪”的一下拍击在桌上,怒道:“你发什么疯,本是由你那好儿子来办的国事,结果他在这里做了什么?奸·淫杀人!若非我与汲黯多年交情,若非我国握着大汉的米粮命脉,你说,他会怎样?若非他,我至于在此贻误,如今苦等那刘去的答复?” “你口口声声是我儿的错,我儿的错,难道我儿不是你的儿吗?你莫要忘了,这个儿子是我乌云干干净净与你生的,不比得那个贱·人千人·骑万人·踏,将来她就是怀了孩子也是野种!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难道就这么愿意头上顶着一个绿帽子!” 楼兰王妃气急,一气之下,只顾倾吐为快,也忘记谨言慎行。 楼兰王果然气得脸色铁青,只是外表上看上去反倒比先前冷静了,只胸口微微起伏了下,随之冷笑:“乌云,你以为你是完璧之身嫁给本王就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件么?你也莫要忘了,本王是楼兰国的国王,我要是想娶处·子,那便是要多少有多少,本王要的是心,女人的心,你懂吗?” “你不提也就罢了,你既提,我便一道说了,当年你我婚姻本就是你摆了本王一道,先斩后奏而为,本王念你待我也算真情,故允你正妃之位,你儿亦是太子,这么多年本王也未曾宠幸过谁,你还有什么不满?本王如今就算是将玉佛送给了她又如何?本王戎马一生,给自己心爱之人送个东西,还要先得你的批准吗?本王未让她取你而代之已是仁至义尽!” 楼兰王妃一下哽噎住,睁大眼睛,一时不敢再说,又听得楼兰王冷笑,“散儿是有点才智不错,但你这好儿子,今天乃第十六天,这等重大日子,宫中随时有消息过来,看这刘太师是否答允,他居然还敢出去寻欢作乐,你说,我要他何用?倒不如让刘太师他们杀了他好过!” “不要!他……他是你嫡子啊!” 楼兰王妃闻言,又惊又怕,她家中虽乃义渠权贵,但她知这男子狠辣,虽有怨恨,却一时嚅住,不敢再说。 这时有侍从来报,说右扶风求见。 楼兰王冷冷看了楼兰王妃一眼,女子咬咬牙,倒一下收敛许多。 不多久,汲黯携卫青进来,楼兰王立下迎上去,也是有些不悦的皱了眉头,道:“右扶风,这价格到底如何,听说你们太师要与义渠国交涉,你这右扶风呀不是向来能说上话吗,我此次乃诚意而来,也给了你面子,降了价格,现下——” 他说着缓缓打住话语,因见汲黯脸上亦是一扫数天微微阴鸷,眉目间笑意淡淡。 果只听得卫青眼中抹过狷色,志在必得一笑,并代为答道:“楼兰王宽心这半壁江山虽说仍在那刘去手中,但此事重大,他还是不敢贸然行事,否则早便下了旨令,何须扯拉至今日?楼兰王想,他虽有决权,但我大哥势大,朝中几个所谓监国老臣也并非吃素之人,老奸巨滑的很,最要紧,他虽是卫皇后义子,这卫皇后此次也不支持,刘去再怎么,也不能一意孤行,否则,看是赢了我大哥,却是惨败,更失了人心。” 楼兰王脸色见霁,捋颌下须一笑,看向汲黯,“看来老弟此次前来带来的乃是好消息。” 汲黯微微一揖,成竹半握,亦是淡淡笑道:“这太师昨日便宣布今日罢朝,卫皇后却见了我等,说请楼兰王和王妃进宫商榷。卫皇后已说,此一次,她定为国筹措,逼令那刘去下旨。” 他袖袍一扬,一双星目,仿佛目有乾坤,那楼兰王朗朗笑而颔首,携了那先前哭啼啼、此刻倒也一脸凤仪的妇人出了门。 到得门外,张曼倩已候于斯,一看众人微有异色,施礼问道:“楼兰王,这时间……太子不在?” 楼兰王瞥他一眼,目光略有阴沉,这跟在汲黯的身边的青年,观其沉稳,他感觉极为不错,只是此时却失于有些逾规了。这岂非暗寓魏利散放纵? 汲黯微睇张曼倩,张曼倩知意,淡淡一笑作揖,权当赔罪。 楼兰王妃一声轻哼,微微冷笑道:“犬子不才,大人见笑了。” 卫青心道这张曼倩平日稳重聪敏,却到底涉足官场未深,只指着那马车,笑道:“请。” 汲黯一向风度翩然,亲扶王妃上马车,这时,门外又有一骑驰来,马上乃一青衣宫监,众人认得,却是那宫中内务主事苏文,虽为刘去亲信,却常为卫皇后办事,他笑道:“楼兰王,各位大人,为表对楼兰王重视……” 原是卫皇后先让小丸子领旨约见楼兰王,又让卫青领人随他去相接卫皇后,以察路上安全,大局终定,却说这魏利散早上接到小厮送来的一卷画轴,此时正在一处楼兰王意料不到之地“寻欢作乐”…… 第81章 局定(二) 长安,芳姨旧居。 居中人已去,如今只剩残烛冷冷,白纸纷飞,一片阴霾死寂中,随魏利散而来的众侍卫皆劝道:“太子,此地只怕……” 魏利散为人虽残忍纵·欲,亦是骁勇血性男子,故丝毫不见慌乱,只微微冷笑,又缓缓打开清早收到的那封信函。 信书:愿不愿来芳姨旧地寻我? 这字迹纤弱中带着凛然霜色,魏利散再熟悉不过,是她,必定是霜儿!怎么,她为何约自己去此处,是要答应和自己一起走了么?她……终于决定回心转意? 五年前,他即遇上她,当时见她不过大汉贱籍女子,只因美色动人,故圈于室,百般折辱,却未想他最终倒对她动了真情,就在其决定好好待她之时,她却伺机逃走,后他明里暗里寻她多次,未果。再见,未想竟是大汉的风月场所——西风楼。 且,她竟言绝不跟他回去,说是心有所属。他看着她身旁男人那酸腐懦弱模样,焉能不愤,一气之下便动手杀了人,栽赃给了她情郎。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偏偏让张安世搅了局,还有她现在为何让他父王瞧上?不行,他绝不能再让她从他身边逃脱,谁也不行! 他一阵心烦,手一挥,着令众侍卫住口。 他出发前,已令家中随从去通知了杨守敬几句话,魏利散轻嗤,霜儿,若你今天并不是想和我走,而是要布局害我,那你也是妄想! 另一边,西风楼外,有一马车缓缓而驶,车上一少年手持一画卷一信函问:“公子,这……” 另一被称为“公子”的男子,眼眸一深,摊开画轴信函: 画上女子容颜芳华,略带霜雪,眉目流转间贵气天成,果是那嫣妃石若嫣。而信函上则书:敢不敢到芳姨旧居寻我? 呵呵,这个张安世,倒还真有些本事,让他……越来越有兴趣了。 他眉色暖了,笑意溢出来,将画轴、书信递回给少年,淡淡道:“烧了。” 西风楼内, 魏利散只不急不徐踱着步子,半个时辰过去,果不期然,他不急,有人却急了,有个小厮匆匆找到来,说道:“我们姑娘有请公子移驾西风楼。” 魏利散心下冷笑,果和西风楼有关,他也不说什么,一阔步,领着众侍随之离开,他要看看这女子什么葫芦卖什么药! 到得西风楼,未入其内,却先闻得阵阵琴音传将出来,不似青楼独有的那种软言侬语,反略有金戈微振之感,他虽微微一讶,却并不放在眼里,和众侍便要迈步进内,突听得背后小厮笑道,我们姑娘想和公子单独聊聊天儿。 魏利散眸光一深,仍按他所说做了,让众侍侯在门外,不必进来,背后,那小厮缓缓将大门从外面关上。 魏利散嘴角勾勒出抹狠意,他知她素喜琵琶,他往日曾也想闻其琴音,她不喜,不想今日却弹了,他心里喜悦不禁又添了一分,霜儿,你终于明白我的心了。 他踱了进去,只见这大厅果然早有布置,虽说此等地方至得晚上客人方才熙攘往来,但此时诺大一个华美地,一楼大厅竟无一人打点,便连那丫鬟小厮亦不曾见到一个,平日本置有大小酒桌多张,以盆栽、木雕儿疏疏隔开,今日两侧桌椅还在,酒器茶具亦自布摆着,但中间桌椅却一概被撤没了,居中屏风前,只生生空了块地儿出来,横上一张贵妃榻。 榻上盖着一床紫粉厚锦褥,那褥儿微微拢着,仿佛里面藏了个人,一揭开,那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便将玉·体横陈于眼前,共得一场欢·愉。 贵妃榻边供着个香炉子,香薰袅袅。 又说那块硕大厚纱屏风,只见其上渲金描银,勾勒着朵朵繁盛怒放的牡丹,蝶鸟旋于其上,嗅吸其瓣,并不媚.俗,却隐隐有丝暧暧醉醺之意,屏风左则,有蜿蜒楼梯通向二楼,屏风之后,便是那一楼的内间厢房了。 至于二楼雅阁,却于各梁上挽挂上薄纱帐儿,倒将每个房间全数掩住,但缝隙隐约可见各门紧合,并无人迹。 四周,除却那愈发急剧含杀带伐的琴筝之声,似乎很是安静。 心头不觉生了丝奇异的急躁之感,他眉头一沉,大步走过去,便要揭开那榻上锦褥,看看那女子故弄出个什么玄虚来。 “且慢!” 一声低笑,有脚步声从内堂踏出,魏利散教那一声唤住,暂拂了袖手,看向那自屏风之后抱琴款款而来、步步生莲的白衣女子。 女人衣饰打扮素雅,面纱半覆,随随挽了个髻在头上,以一支玉簪儿别住,只余数缕滑落于两颊,仰头微笑,露出半截白嫩无暇的颈项,和薄薄青蓝筋脉,绝谈不上袒露,更无一丝青楼女子之气。 魏利散一怔,已知绝非白吟霜,心中一番思量,遂邪哑着声音道:“姑娘约在下于此,是要效法这屏风上的蝴蝶禽鸟与牡丹,与本世子共效……于飞么。” 女子本眉眼潋潋听着,好不温柔,闻言却蓦然冷冷一笑,沉声道:“谁与你这畜·牲共效于飞,便是此处本是藏污纳垢地,也还嫌你龌.龊。我约你至此,是要为我娘亲芳姨和两位姊妹报仇!” 魏利散却闻言即笑,轻蔑不已,“小美人儿,那芳姨可并非我所杀,不见你大汉两位大人都判案了吗?” “死者面前,你也敢狡辩?” 女子但笑,突走到那长榻前,将被褥猛地拉开。 魏利散本仍笑意肆放,目光及此,饶是生性歹毒,也登时吃了一惊。 那榻上,躺着的女人,脸部虽已绿气浓胀,脸部亦已微见腐烂,可那红唇鲜艳、森森模样岂正非那早已被烧掉的芳姨? —— 魏利散只觉自进来伊始耳蜗便起的轰鸣声益发大了,心口处那股恶心之感亦越发重了几分,他一惊脱口,“不可能,她们的尸首明明已被彻底烧掉!” “还是那句,天网恢恢。”女子冷冷看着他,“我们姊妹偏不信这世上无人能治你,我们知公堂上的尸检出了问题,当日在那蔡仵作烧尸之前便将尸骨换下,用深海寒冰保存起来。我听张大人说,有个神秘之所唤兰若寺,可以削骨换面,彻底改变人容貌,虽非完全一致,却能做出七八分模样,是以,尸检出来的结果根本不对,你们猜到张大人必定会当众检验尸体,遂事前将几个女人用钗刺死,寻得兰若寺改换容貌,最后将这些假尸送到廷尉府用以公检,嫁祸柳生。” “又是张安世那小子!”柳生,又是柳生!魏利散眉色一狠,不想这霜儿竟找的是张安世! 他眸中随之浮现的是一层阴狠,一层亵意,“你既知这些,却怎么不知,我那日既杀得你娘亲和那两个女人,今日便杀得你!” “言则……果真是你杀了她们。”女子突然幽幽一句,黑眸随之簇燃起抹恨色,紧紧咬牙一字一字道:“我要杀了你,为她们报仇!” “杀我?”魏利散大笑,轻声反诘道:“你认为你可以?” “为何不可以?我将你引至此,便是要杀你,既然律法无法还我们贫·贱之人公道,我们便自己动手!”女子说着将琴放下,眼神也变得锋利,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把匕首。 魏利散却只当她搔痒一般,毫无半痛可言,仍旧佞睇这她,笑的越发不可抑止,“你这楼里必定有埋伏,你方才弹琴是想扰乱我视听,让我听不出你楼里还藏了人,好放心进来,可莫忘了,我的侍卫便在外面,我只要大声一唤,你们能杀得了我这几个武功高强、可以一挡数十的侍卫?” “太子聪明,这楼里确实还藏有我的姐妹,和西风楼的护院,他们武功是远不及你们。” 女子却笑了,清亮明美的双眸更见潋滟,她放柔着声音道:“难道你身上并无心胸狭闷、耳蜗轰鸣之感?你以为,我为何将你先引到我娘亲故居去,因为我们早在蜡烛烛芯中加进迷香粉末,随着蜡烛燃烧,你们慢慢将药·性吸进去。这些药,杀不死人,可正如你所说,加上方才琴声,足以扰乱你视听,让你以为这里没藏人,同时,在药效消失之前,你们的武功也暂时无法施展出来。” 她话音收际,紫黛眼线随睫毛微微跃动,虽面纱履面,眼中却是万道风情。 魏利散听着脸色大变,双目抹过一抹刻毒阴厉,他咬牙捂住心口,仍狠狠看她。 白衣女子如傲雪寒梅,带着同样的刻骨痛恨,拿着匕首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 魏利散却蓦地笑声再起,脸上得意之色一点一点尽显出来,女子反倒眉头一蹙,有些惊疑地缓步在原地。 她微微沉声问道,“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小美人,你将埋伏杀我的人叫出来,十个?还是二十个?然后你再打开大门看看,这西风楼外到底有多少我的人?” 魏利散缓缓将捂住心口的手放下,用力一咬下唇,那唇上顿时沁出些血珠来,让他神智一下清醒许多,他看女子秀眉紧紧蹙住,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和着脸上残忍、淫亵等复杂神色,让他看去狰狞而恶毒。 女子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低声叱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魏利散慢慢走近她,看着她一步一步退,笑道:“倒是个慧黠性·灵的人儿。一会与你快活完后,我会将你好生杀死,不会太痛苦。” “尸·体的事,你们换的巧妙不错,蜡烛的布置更是聪明,连我也着了道儿,可你真以为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 “早在出门前,我便遣人通知了杨守敬,你们的京兆尹大人。通知他立刻派人到那芳姨故居附近监视一切,我去到哪里,他的人便要跟到哪里。现在,他和他的人必已在外面!你说,是你这楼里的姑娘和护院多,还是你们大汉官员手下的人多?” 魏利散说罢,女子明显浑身一震,手中匕首亦猝然掉到地上,喃喃道:“你说什么?杨大人一直在替你做事?他可是我大汉的官员,白吟霜这案子,杨大人助你们伪造了假证,是不是?” 魏利散冷笑,“废话,你说他会不帮我吗?” 女子惊道:“除去他,朝中还有很多大人也在帮你?都有……谁?” 魏利散挑眉一笑,傲然道:“你可知道,便连当朝右……” 盯着那紧紧看着他的女子,他却猛然意识到什么,一瞬大骇,原本英俊的面貌亦都变得微微扭曲,他死死看着她,厉声道:“不,你不是普通青楼女,从开始到现在,一步接一步,你问得太多,亦说得太多,你不是来寻仇的,没有像这样报仇的,你在套我说话——” “啧啧,到底还是让你发现了,不过,也差不多了,就这样吧,一直看着只有你自己在又叫又笑的表演儿,想大家都看的乏了,也罢,剩下那些官员你不抖出来就不抖出来罢,但我相信,终有一天,善恶都会有报,人在做,天在看,这是你们说的!” 魏利散怀着一腔惊心喘着粗气吼喝出来,却听得一个清脆声音调皮的笑出声来,那笑声分明不是堂中白衣女子所发,那是从屏风后而来! 第82章 局定(三) 他双眸暴皉几近裂开,只见屏风后一个身穿大汉墨色官袍的少年,带笑缓缓而出。 相貌平平,肤色如蜜,单眼皮儿,薄唇,雀斑,正是张安世不假! 少年似笑非笑看他,手一招,“清风、惊云、皇影、秦霜,谢幕,撤帘!” 一瞬, 魏利散只见四道身影同时而出,四剑相交,霍地一声,原先屋内的各色纱帐屏风全数裂开划碎,接着, 一个、两个、三个…… 从房内各处纷纷有人走出来,站到正堂,竟不下八九十人,一下,将原本宽阔之至的二楼变得拥堵。 这些人中,他最先看到的是常跟在汲黯身边的张曼倩,此时他面带严霜,眉峰紧拧,而他旁侧的汲黯亦是微微抿了唇。 他的父母竟亦在,二人都又惊又怒,立于人群中。 其他诸如汲黯引荐他认识过的韩安国、卜世仁脸色均是难看,惊愕之极。而最让他吃惊的是他以为在门外的杨守敬赫然亦在其中,这位京兆尹大人全身都在发抖。 这些人当中站着一名头戴冠冕的男子,这人他有些印象,当日展销会见过,然而,竟此时方知,这竟便是那羸弱的大汉刘太师,一身墨色麒麟绣袍还能有谁! 刘太师旁边美丽又尊严的雍容少妇,想必就是那大汉卫皇后…… 还有不少人,身穿一身普通服饰,看去竟似乎是庶民。 这是魏利散在惊惶中所观察和猜测到的,然,来的的又岂止这些人,刘文、刘据、公孙弘、夏侯颇、霍光、石庆、桑弘羊、贾政经、主父偃、李息、等主要的朝官皆位列其中。 此时,除去少数人,众官皆有惊色。 刚刚被缚,汲黯此时却极涵养的未出一言质询,只淡淡看了刘去一眼,又冷眼审度眼前局势。 楼兰王却是一声冷笑,狠狠看向刘去和卫子夫:“这便是太师和大汉皇后的待客之道?本王和夫人被点住穴道,不可动弹出声;本王儿子被陷害,落入圈套;本王今日可真真算长见识了,回去务必要向大汉好好讨教不可。” 卫子夫眉眼一蹙,正要说话,刘去却一声“义母”止住她,朝楼兰王施礼一揖,笑道:“无礼之处,刘某给楼兰王赔罪。至于太子一事,你我再看,一会再说不迟。” 楼兰王身份再贵,可这大汉的实际皇帝给他亲自赔礼,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时也不可发作,虽事已至此,但他手中底牌厚硬,这大汉天子未必能奈何的了他父子。 他看了看汲黯,汲黯仿佛知他意,微微点头,以示稍安勿躁。 他又看张曼倩一眼,出门时魏利散不在,这人竟敏锐的看出了一丝端倪。他倒确实不简单,是自己怠慢了他! 就在他思虑之际,西风楼大门突然被打开,一批官兵涌进,为首的是一名太监打扮的青年男子,紧随其后的却是汲黯的义弟:卫青。前者笑吟吟,后者眉眼惊怒。 魏利散和他都还不知道,却原来,今日天未亮,各个官员便接到宫内送来的密旨,令齐集西风楼,每人应到的二楼厢房位置亦早有安排,厢房内有多名侍卫看守,又令入座后,无论如何,皆不许发出一丝声息,一惊侍卫一律就地正法。 魏利散的侍从会去找杨守敬保护,早在张安世计算之内,遂她早让清风领人等在杨守敬衙门,携着问刘去讨来的圣旨,将杨守敬和那名报讯的楼兰国侍从都先行带到了这里。 卫青武功高强,乃由小丸子亲自带着,调虎移山引到别处,汲黯等一行则直接被她叫小丸子手下内侍请到这里,汲黯和楼兰王虽会些武功,却到底不如温泉这等绝等高手,张曼倩和楼兰王妃却不会武功,很快便教温泉等人制住,点了穴道。 将魏利散先引到芳姨旧居,实还有一层意思,是要在他到来前,将这里所有一切都布置妥当,方好引君入瓮。 赵杏站在白衣女子身边,心里想着,嘴角微扬。 暗处,汲黯眼光慢慢从她脸上渡了一下,随之不动声色勾了勾唇。 张安世策划的这场审讯,更将长安里的一些百姓也找了过来。 希望,能让人们明白司法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官的法,更是民的法。律法的制定,最先为的是弱者。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犯了罪,都逃不过制裁。 此时,大局方才算定。 女子看她一眼,也是会意一笑,这位“青楼女”正是小白,亦即石若嫣。 赵杏见她有些不安的看向二楼,正正是刘去所在的位置,不免一震,她此前将全盘计划告诉刘去,然,也是今日到来,小白在此等候,众人一照面,刘去一瞬脸色微变,她方知,小白竟就是刘去的宠妃:石若嫣。 她如何能不惊! 可所有计划都已定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本秦霜还为了她特意将白吟霜提前从狱中带了出来,让她先用白吟霜顶替。但她总觉得魏利散似乎与白吟霜颇为熟悉,若真用她,怕他不肯着道,且那日龙门客栈看来,他似乎对小白颇为垂涎—— 遂,终还是让白吟霜便装藏在百姓中,她又令石若嫣脸覆白纱,好迷惑群臣不知是以嫣妃为饵。否则,让自己的女人去扮青楼女,刘去必定气的将自己宰了! 刘去朝石若嫣略一点头,以示安抚和肯定,见她看来,却是狠狠看了她一眼。 赵杏那天既抑下与刘去为友之心,此时心中仇意清晰,遂微微侧过头去,刘去目光更微微沉了一分。 这一侧身,目光触上卫皇后身边刘乐娇艳的笑靥,还有阿陶淡淡的微笑。 说到阿陶,竟也是此时方知,她便是传闻中的陶家小姐,闺名望卿! 卫长公主刘芳、蓉妃,也都过来了,随伴在卫子夫身侧。 突然,卫子夫淡淡打量了她一眼。 她虽微微一惊,但时刻已到,事不宜迟,先不牵萦这位皇后对自己的看法,只朗声道:“白吟霜案到此,想诸位已看分明,这魏利散才是凶手,魏利散虽贵为楼兰国太子,却是在大汉犯的法,理应处以大汉刑法。” “魏利散,你视人命如草芥,草菅人命,杀害芳姨等三名大汉子民,恶贯满盈,本官如今依法判你……斩首之刑!” “好,张大人判的好!” “这恶徒该死!” 欢呼声最先来自民众,人众虽只有数十,却亦聩耳。 楼兰王脸色一变,正待说话,魏利散咬牙而立,凶狠的看向赵杏,先其父而道:“张安世,你怎敢乱判,本太子方才不过是和这青楼女调·戏说笑,根本不可当真——” 他说着指向那长榻上的“芳姨”尸首,冷笑道:“什么兰若寺,分明是你教那女子的无蹊之谈,陷我进局。这具分明是那芳姨的尸身,身上之伤为盗窃被发现的柳生顺手拿起金钗所刺,你说这尸首不是芳姨,有何证据?这兰若寺又在哪儿,你把它找出来,再当众做一回改容换貌之术,我才服了信了!” 人们不意他此时仍砌词诈辩,皆怒不可抑,楼上民众喝骂激.烈,一个书生怒道:“魏利散,你当初将白扭成黑,如今竟还要将黑漂回白不成?我大汉农贸虽不及你楼兰国,但武力并不比你楼兰弱,你怎敢如此糊弄我国?”“大胆,太师面前,岂容你喧肆?”此时,刘文一声沉喝。看向那书生。 书生伙同民众皆是一惊,看向这戴王爷身边的太师,此前虽对之多有暗诟,但当真太师面前,岂敢说一句,更不意与那个此前被责为伪君子的张廷尉,竟顶住各方压力三审此案,一时畏又敬,立下安静下来,不敢再说什么。 刘去眸光轻轻掠过楼下赵杏,道:“张安世,继续审理!” 这刘去身量虽高大却略显清削,又是眉目如画,好似画卷上走出来的儒雅公子,此时袖袍轻展,目光一睐,只如寒光利刃,俨有气吞山河赫赫之势,似乎,把玩世物、睥睨天下也不过如此。不说民众一时为之慑,诸官亦一时惴惴,只随他看向那个似善察君主主意、却又当真为民请命,极为古怪的张安世。 可此时,除魏利散亲口所供,似已再无证据了,这兰若寺,似乎并未找着。 对于刘去,赵杏却没那么多惊讶,她早知这人最喜变脸,汲黯以外,张曼倩亦正看着她,第一次,若有几分深邃思色。 看向她睚目而视的楼兰王夫妻一眼,赵杏一笑,看向魏利散,“早知你无.耻必定不认,你自己就是最好的人证,如今你还要物证,本官便给你物证!” 她看向大门,朗声道:“碧莲姑娘,请将他们都带进来!” 众人一怔,随她看去,只见门外不知何时已悄然站满了人。 为首的正是那西风楼的姑娘碧莲和数名女子,她们带着一身风尘和仇恨之息,领着十多名男子,缓缓走了进来。 “大人,人已带到。” 碧莲说着,谨慎的和众女子退到一边,众人只见这些男子皆已年近半百,有身穿大汉服饰的,亦有异国衣袍,更有楼兰本国者。 此时,赵杏走到“芳姨”身边,将她身上衣服轻轻揭起至肚腹处,低声道:“这位大嫂,今日恕张安世失礼了,你也是此案无辜死者,希能为你沉冤得雪。” 魏利散凌厉的看着她,“张安世,这是什么意思?” 赵杏目光微扬,缓缓道:“芳姨亦曾是名盛极一时的花魁,来长安营生,与之交往的各国客人都有。这些,皆是芳姨往日恩客,既得缱绻数场,他们皆已证实,芳姨肚腹处有一红色胎记。” “我原只得三天时间,只能在长安里找人,后太师多宽我半月,这下,我们暗下广发消息之全国和其他国家,若仅仅是我大汉子民作证,你等难免说证据不实,此处,有数国之客,更有你楼兰之人,绝不敢作假供陷自己国家与楼兰不和,证供可采。” “诸位请看,这‘芳姨’身上,却并没有红色胎记!” 人们一震看去,果见榻上女子肉身虽已腐坏若干,但还能看出梗概,那惨白肚皮上,只有尸绿黏液,除此,并无任何胎记。 “我等,愿作证,此并非芳姨尸首。” 众男子神色复杂,却多带几分感概,此时相继出声。 不说民众抚掌大呼,激动之态,彻于楼,魏利散紧紧看着,一身霸道狠毒至此全数褪尽,变成真正慌惧,他看向楼兰王,颤声厉喊,“父王救我,我是楼兰太子,我不想死……” 楼兰王妃早已惊哭成泪人,闻言,不顾一切抓着楼兰王手臂,要他救儿子,楼兰王此时也再无初时傲色,急忙看向向刘去,却见他嘴角不知何时爬肘上一抹冷笑,他蓦然一惊,又狼狈的看向汲黯。 汲黯看赵杏一眼,出列向刘去一揖,微微沉声道:“请太师三思,妓·女·卑·贱,我国泱泱,人口益多,米粮价关乎整个大汉,关系国库支出。难不成,太师真想以高价向义渠购粮?国库一空,势必要加重赋税,三人性命,与大汉子民的利益,两者,孰轻孰重,请太师权衡清楚!” “难道皇后娘娘没有意见?诸位同僚没有意见?各位大汉子民,也没有意见吗?” 这是这位右扶风第一次,意似恭谨的向刘去微微低首,他一身雪色衣袍,衣幅飘飘,那剑眉一挑,自成一股气势,话语落时,几让人都为之一颤。 有臣如公孙弘等掀袍下跪,请太师维持原判,以弘国威;亦有以石庆等为首的,率一众官员跪奏“请太师以国之本为重”,更有怔在当地,左右为难的大臣,譬如往日朝事多是中立的主父偃、李息等人。 此时,民众亦早止住呼声,赋税二字谁听不懂,这事关乎自己利益,这里不乏当天衙门门外讽刺怒骂、甚明其中利害关系的书生。此前大骂张狗官,暗骂刘去,此时到自己面临,方知其难。 连西风楼的姑娘都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卫青此时亦跪下,微微冷笑,为汲黯助声势,“请太师三思!” 卫子夫一凛,她一身气派,教人几不可逼视,这时一双凤目亦透出忧虑,低道:“太师,只要你开口,本宫都将全力配合你,就像这一次……只是,这米粮价格,本宫请太师务必要拿捏好一个对大汉有利的主意才好。” “义母请宽心,”刘去拍拍卫子夫的手。 汲黯此时却仍是沉静如泰,淡淡的,端等着他的答复。 刘去一声轻笑。 这一笑把所有人都笑懵了。 “不,本王无法答应。魏利散犯下重罪,依律当斩,法不可废!” 回音回响于楼内,铿锵有力,众人却都变了脸色,除了汲黯,赵杏看他,也不知道是他涵养实在好,还是什么,面上浮动不大。 楼兰王大怒,一声冷笑,厉声道:“太师,若你必定要斩我儿,莫说我楼兰绝不会给你此前跟右扶风谈好的价格,我们甚至不会再卖粮给你大汉,并且,我楼兰亦举兵来大汉讨个说法!” 第83章 局定(四) 刘去没看他,抬眼望向对面与之相对的一间厢房——人们此时方才讶然原来二楼厢房并未全开,还有一间依旧紧闭,两名侍卫守在门口。 这两名侍卫,正是奇松与怪石。 这时,二人一笑,缓缓将门打开。 “太师,请不必将楼兰王的话做准,如他楼兰不愿与汉贸易,我大宛将按楼兰之前价格与汉贸易,永不提价。” 未见其人,只先闻其声,沙哑而稳重。 整个西风楼仿佛都教这声音所慑,一瞬无声,好一会,才争相看向那自厢房里缓缓走出的老者和妙龄女子。 赵杏也大吃一惊,那是霍府别院里的琴师父女。 他们是谁? 这是几乎所有当日看到过这双父女的朝官的震惊和疑问。 至此,谁都不会认为这两个是普通的琴者。 疑问率先被楼兰王打破,他双目大睁,颤声道:“昧亲王,昧初郡主,你们怎会过了来?” 琴师淡淡一笑。 原来,这男子并非别人,却正是大宛国昧亲王昧蔡,他身边女子便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昧初郡主。 “楼兰王,老夫到大汉,自是奉了我王之命。代我王宣布两件事情,一,楼兰太子犯罪于汉,其所作所为令朕痛心,昧初郡主身为皇亲,身份尊贵,故二人婚事作废;二,为表朕与大汉缔结永世交好盟约之诚心,大宛愿与大汉进行米粮贸易,并进献汗血宝马百匹。” 昧亲王神色肃目,一个明黄卷轴从他手上跌展开来,其上墨迹朱批,盖的正是大宛国国印。 “昧初郡主,我是你未婚夫,你怎能携你父一同来害我?” 楼下,魏利散不意如此,一怔,瞬间整张脸像是要撕裂开来一般,两眼暴红,模样狰狞恐怖之极,他嘶声厉叫着,挥动双手便要向二楼的昧初奔去。 赵杏朝清风使了个眼色,清风二话不说,踏前一步,伸手一抓,已将他扣下,摔到地上。 魏利散犹自死死盯着昧初。 此时,琴伎,亦即那大宛郡主昧初俏脸一板,冷笑道:“魏利散,你是只畜·牲,谁是你未婚妻,你不配!” 楼兰王妃一声儿啊,嚎哭大叫着跌到地上,楼兰王却仍不可置信怒视着昧亲王,“我两家既结姻亲,你我平素交情亦尚可,你竟如此害我?昧蔡,是你向大宛王进的谗言是不是?” 昧蔡神色一肃,“楼兰王,老夫感激皇上赐婚,只是,你儿子竟如此卑劣,老夫岂能让女儿嫁他,自古美酒配金樽,我儿无论样貌才华皆不输人,为何要为他而放弃世上更好良人?老夫决不能让她一生不幸。” 诸臣听至此,再吃一惊。 这似曾相识的话,刘去当日在霍府别院说过。 却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暗寓魏利散并非昧初郡主良配! 此前,场上没有谁见过这位声名显赫的大宛昧亲王,几乎人尽皆知,昧亲王昧蔡才华卓绝,大宛郡主昧初更是才色双绝,乃昧蔡独女,昧蔡爱之如命。 刘去不知何时竟暗下与这双大宛国极负盛名的父女联络上,邀之来汉—— 彼时,他尚受汲黯监视,昧亲王想要出入宫廷不易,他却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与其进行了一次“密”谈,争取到这对父女的支持,其后日子里,昧蔡密函回国,设法拿下大宛王的圣旨。 众人惊颤,又见那大势已去的楼兰王犹自死盯着昧蔡,厉声道:“不,不对!即便你这老匹夫再三相谏,大宛王与本王感情深厚,怎会听你妖言惑众,怎会坐视大汉人欺辱我西域皇亲!更不可能倒戈相向!”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紧紧看着这对父女,而这对父女却相隔着虚空,讳莫如深的看向对面那名黑袍男子。 本微微低头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的刘去此时低低一笑,单是这一笑,已陡然让每个人感到莫大恐惧,这个人一直就在你们眼前策划着各种事情,而你却一直毫不知情,你以为在看他的戏,焉知,看戏的其实一直是他。 他缓缓抬头,双手宛如无瑕白玉轻握在阑干上,那略略舒卷的眸光如剑之刃,棱之尖,冰之魄,让人心头打颤。 看着昧蔡,他道:“大汉曾因多年征战,资费耗费巨大,国库几乎空虚。故本王决不希望加重赋税,我们没钱,便向价格更便宜的大宛买粮。” “又因地势气候之利,目前以西域诸国的楼兰、义渠、大宛等农业最为发达,所以甚至连匈奴人,亦有向楼兰、大宛和义渠买粮的。 只是,无论是楼兰、大宛还是义渠,谁都想成为最大的卖主。义渠较楼兰和大宛兵强,是以不少国家都愿以更高价格向义渠买粮,义渠他日一旦灭掉楼兰、大宛,这些国家多少都可以在楼兰、大宛领土上或多或少分一杯羹。 本王思得此理,告之昧蔡,正如那天霍府别院里所说,得闻昧蔡与昧初郡主一曲妙韵,他·日,义渠若讨伐大宛,大汉绝不坐视。” 他已然言罢,整个西风楼却依旧安静,众皆静,只怕惊扰了这道淡淡的声音。只唯恐听漏了什么,或是他还有什么想说。 还是昧蔡双手一拢,弯腰恭恭敬敬对他施了一礼,饶是从政多年,此刻心情激.荡,微微颤着声音开的口,“昧蔡在此,谢大汉一诺。” 身旁,昧初美眸含波,亦随之朗声道:“谢太师,他·日大汉若有事需大宛者,大宛亦绝不二话。” 刘去一笑,道:“大宛强盛,得此友邻,乃大汉之幸,本王亦在此谢过昧亲王与郡主。” 一句大宛强盛,亦将颜面还于大宛。在这数盏茶功夫里,仇恨之隙,大宛赢得一份重保,大汉亦多了一个强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感情外,永恒的永远只有利益。 案情,国事、争斗……一席话既成,楼里却依旧无声,几乎每个人心下都仍在颤抖,看向二楼阑干处那名玄袍男子。 直至,沉默了许久的主父偃缓缓出声,“太师,请恕臣愚昧,还有一事想请教,大宛王即便想与你缔结盟约,亦无需赔上楼兰太子一命。据臣所知,楼兰王与大宛王私交甚好,楼兰王曾助大宛王登上九五之位,若此番斩杀楼兰太子,大宛王怎会袖手旁观?仅以米粮原价来换大汉三条人命,不再升价,已是天大好事。臣斗胆说一句,太师亦必定答应。为何最后他仍应你所求,情愿撕裂与楼兰王情面,任你处置魏利散?” 刘去眉眼一深,略一挥手,“温泉,据儿,将楼兰王和王妃暂时带进厢房。”“好嘞。” 刘据一声响应,与温泉相视一笑,将恨怒交加的楼兰王和已哭至半厥的楼兰王妃带进其中一个厢房。 “刘去,你有什么是不能与本王听的?大宛王为何要这般对我?” “砰”的一声,门关上时,将楼兰王那哑裂厉嘶的声音也隔断起来。 刘去又瞥奇松一眼,奇松会意,携怪石从二楼阑干处一跃而下,跃到魏利散身边,将被清风扭住身子、在地上暴戾挣扎的魏利散的耳朵盖上。 楼里,所有人,所有大汉官民,乃至昧蔡父女,都又惊又疑,这主父偃的问题,问的好。 这中间还别有隐情。 第84章 身受重伤 刘去此时缓缓看向汲黯,那眉目微弯,脸上依旧是个温雅公子的笑意,但就是眼梢处微微抖动的笑纹,已让人生出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本王无右扶风交游广阔,更无右扶风的智慧,便遣人不断打听楼兰与大宛所有的情况,一个一个的想,一个一个的研究。后来,本王通过司马谈长子司马迁之手,给楼兰王最近密宠的宠姬写了封信,这位宠姬听闻身份隐秘,出身不高,一直还未被纳入宫中。本王问她,如果魏利散死了,这楼兰王妃会不会失势?又问她,魏利散平素是否有劝其父吞并大宛的言行。这位宠姬她听懂了,遂着大宛使臣无意中在魏利散房里搜出他与匈奴王密交准备吞并大宛之书,大宛使臣官职虽低,但都是‘忠君爱国’之人呀,只将证据呈到大宛王面前。” “大宛王本便不太喜欢魏利散,嫌他行径。再经此,主父偃你说,大宛王还能不能容下这个他国太子,楼兰王昔日与他有恩不假,但反正,这楼兰王还有其他儿子,死一个也不多。” 他说着,眼光又看向汲黯,“右扶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全场声息越发紧敛。无怪他命人将楼兰王和楼兰王妃带进去,替那位宠姬瞒下此事。 饶是主父偃,为官多年,到此也亦是变了脸色。汲黯和张曼倩目光融在帘幕暗里光晕处,看不清脸上神色,只一刹那,赵杏似乎觉得,汲黯眼中仿佛闪过淡淡笑色。 少顷, 主父偃目中一震,缓缓退了数步,才微微稳住微晃的身子,他突然放声大笑,良久,方一字一字道:“从半月之期、琴师、再到这位宠姬,太师好手段,臣受教了!” 汲黯亦随声应和。 此时,他们背后的一名男子却没办法再镇静,早已吓得心肝俱裂,扑通一声跪到在地上,脸如死灰,浑身颤抖如筛,“太师饶命,皇后饶命,太师饶过微臣狗命,杨守敬所做一切皆受右扶风所指使,不关我事,太师饶命,皇后饶命……” 汲黯负手冷笑,也不说话,反是张曼倩一掀衣摆跪下,道:“太师,杨大人为脱己罪,竟诬陷其顶头上司,右扶风义弟卫青将军,辖下多名忠心部将外掌十万大军,右扶风和卫将军一起忠心耿耿为大汉效力多年,绝无异心,请太师明鉴。” 谁也没想到,这位有着神童美誉却一直温淡寡言的乙字地冠竟敢在这种情况下兵行险着,如此大胆一言,谁听不出他言外之意:今天,刘去若敢动汲黯,卫青在外大军必反! 楼下,卫青此时也是微一咬牙,下跪叩首,道:“太师明鉴,末将大哥绝无反心。” 韩安国、卜世仁、贾政经等汲派官员随之也冒险跪下相求。 但那些向来保持中立的官员,从石庆开始,谁也没有再像往时一样相帮半句。 往日对峙之势,似乎有什么已在今日开始悄悄改变。 卫子夫和刘据此时皆·欲说话,刘去朝二人略一颔首,只笑道:“那是自然,右扶风之心,本王焉会不知,张鸿胪也起来吧。” 他说着看了汲黯一眼,最后,目光在张曼倩身上淡淡掠过。 一旁,将头脸叩得血肉模糊的杨守敬,全场竟无一人理会,仿佛这人已死了一般。 这时,奇松见状将魏利散放开,魏利散几近疯狂,翻扭着身子,厉声道:“刘去,你在说什么?你方才到底在说什么?” 刘去唇上依旧笑意微微,“本王说,你杀的那些人,无论其身世行当再怎么下·贱,她们是大汉子民,本王的子民,还轮不到你来任取予夺。本王的东西,从不喜他人剥夺,谁……都不行!” 他说到最后一字,唇际笑容倏收,除却昧蔡父女,整个西风楼再无站立者。 魏利散心头大震,只觉这男人心思之城府深沉,竟如妖,似魔。 这百人之众当中,最惊的莫过于前一刻还为张曼倩捏了一把汗的赵杏。 刘去又变了。 这个人,不断在变。 她以为他时而年少气盛,时而稳重如磐石,以为他虽睿智敏锐,却仍远无法与汲黯抗衡。 然而,不是。 他每退一步,就是为了更进一步。 遇强愈强。 白吟霜一案,他赢了案子,拿下原价,与大宛重订盟约,最重要,他震慑了汲派,亦必令部分保持中立的臣子改投。 这样一个人,根本没有底,如今她是他的臣,他朝为敌,她怎么跟他斗! 她微微咬牙想着,这时,温泉将楼兰王和楼兰王妃从房里带了出来。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楼兰王妃跌跌撞撞走到魏利散身边,抚住他脸颊,满脸泪痕的看向赵杏,苦笑道:“大人可否过来一下,妾身想求大人一事,并非免我儿死罪,只是一个小小请求。” 赵杏想起自己娘·亲,心里一软,走了过去。 楼兰王妃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有些骇人,目光亦微微涣散,她幽幽道:“大人,妾身想求……” “张安世,闪开!” 她精神衰颓,语齿都已不清,赵杏一怔,微微俯身去听,却骤然见她目中透出一抹狠毒诡色,耳边只听得一声暴厉之喝忽而从二楼劈空而来,她大震,暗叫不好,一阵剧痛已从心口传来,她微微苦笑,低头看去,只见一把匕首直挺挺插在自己胸口上,几至没柄。 她一咬牙,挥掌将楼兰王妃打开,身子随之缓缓软倒在地上—— “安世……”石若嫣惊喊。 其实清风他们离她不远,只是事出突然,措手不及,谁都没想到楼兰王妃竟会来个鱼死亡破。那匕首赵杏有些印象,鞘上镶有大量美丽宝石,本是楼兰王别在腰间以作装饰之用,竟被王妃悄悄拿了……赵杏微微苦笑,疼得几要昏厥过去,景物在天旋地转间仿佛斗转星移。 只见一抹身影从二楼跃下,沉声令道:“奇松,将楼兰王妃拿下。楼兰王,若我大汉官员出了什么事,本王必问究!” 这一脸寒霜的,是方才便出言提醒她的刘去。 她怔着,又见清风红了眼拔剑刺向楼兰王妃,惊云几个向她急奔过来。 大厅、二楼,人群一下混乱…… 【最近因为私人问题,更新不固定,但是绝不弃坑,大家凑乎看吧,谢谢束曹,么么哒~】 第85章 露出真身 赵杏心里惊跳得厉害,眼眶发热,她死死咬住牙,拼尽最后气力,道:“清风,别,别杀她,她是楼兰的王妃,你带……带我走……” 清风此刻哪还听得下这话,举剑便刺向楼兰王妃。 奇松闪身以剑荡开,低喝:“冷静点,这女人不能杀……快去看张大人!” 清风咬牙,微怔,这才收剑急跃到赵杏身边,将她从惊云手中抱过来,便向门口奔去。 赵杏被他抱在怀中,眼神渴慕地在人影晃动的室内四处寻找,她想知道他,那个与她前生爱慕的人有着相同眉目的男子,她喜欢了七年的男子,他此刻在哪里?会不会,有一点,一点点的为她担心。 室内昏乱,她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他。 眼泪无声涌出。若自己就这样死去,阳成家的仇恨…… 彼时,刘去却霍然跃落至他们面前,眼神看向清风,要将她接过。 清风自然知道此时情况,故紧紧抱着赵杏闪身避开。 秦霜、皇影顿时一震。皇影脱口道:“清风,你在做什么!” 刘去亦眸光一厉,冷冷看向清风,倏尔沉了声音,“将人给本王!” 清风却看向惊云,“你帮是不帮?” 惊云此时亦是脸色微白,他眉峰一拧,沉声道:“秦霜、皇影,我听安世的,你们怎样?” 他话音方落,清风已拔出剑来,倏然指向刘去。 秦霜、皇影相视,一咬牙,一声“罢”了,亦立下拔出长剑。三人之势立成,将清风和安世护在中间。 刘乐尖叫:“惊云,你这个死面瘫,你要害死张安世吗?” 一时,整个楼里都惊住,犹如定格一般。 温泉三卫皆跃到刘去身边,长剑纷纷出鞘,脸上杀气大盛。 先前替赵杏安排房间、一直守在二楼的郑当时腾地奔下来,看着清风,低喝道:“将安世交给太师,他伤势重,一个延迟,就有生命之虞!” 清风心头狠狠一疼,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苦苦支撑着、犹剩一丝清醒的赵杏却是摇头,苦笑看向刘去,“太师,此案既了,微臣也再无牵挂,微臣想向太师告假……” “告假?”刘去冷笑。此前与汲黯堂斗被压亦不曾动怒的刘太师,此刻怒火却一点一点从那杏色瞳仁里透出来,只不过是此时无法与之计较。他眼里寒意渐甚,冷了声音,钉向清风,“你,这是要造反吗?将他给本王!” 清风眼梢一掠赵杏,再不答话,神色一厉,便要杀出重围。 温泉冷哼一声、奇松冷冷一笑,已迎了上去。 皇影、秦霜喝道:“早看你们不顺眼了。” 几人瞬间战到一起。 西风楼,温柔乡,红纱薄幔,胭脂水香…… 前一刻,还是公堂, 此刻, 却成战场。 剑光寒,如虹如电,剑气冷,如霜如冰。 角落处,冷眼围观的人,心中倒不觉又重新有了一番思量:这个山野小子背后竟还有这样的实力,这么多高手护他?他明明是因公受伤,却为何宁可犯上也不就医,而太师却器重他到如此地步…… 卫子夫、白吟霜、一些朝臣,还有一些或波澜不动或微起涟漪的脸庞洇在西风楼的温柔布景下,缓缓如水墨画浩渺不清…… 电光火石间,刘去眼风一扫卫青、霍光二人。二人心中一凛,虽各有心思,此时却也不好不出手,便立下拔剑,投入到这场不可思议的争夺战中。 卫青、霍光,当世两大高手,清风抱着赵杏,如何能敌?眼见他狼狈地跳跃躲避,腹背受敌,惊云三人又无法支援,赵杏又痛又疼。可这时,她无论如何不能到刘去身边,一旦疗伤,她的性别被戳破,一切将前功尽弃…… 突然,卫青冷笑一声,他与霍光攻击中本都极力避开赵杏,这时竟一剑朝她刺去。 楼内余人看得清楚,站在一旁紧紧盯着战况的刘去使了个眼色。 清风一惊。便是这微一分心,霍光一掌重重击到他背上。他身形一晃,一口血水吐出。一旁,刘去一跃而起……二人身影瞬顷交换间,赵杏已被刘去夺过,揽进怀里。 他一看二楼的夏侯颇和公孙弘,令道:“舅舅保护义母,左冯翎,即刻派人回宫将太医都给本王带来!” 两人几乎立下颔首。 刘去招过早在一旁等候的刘文,抱着赵杏向大厅屏风后的内堂快步走去。 石若嫣连忙跟上,刘据亦跟了过去。霍光一摸怀中随身携带的伤药,紧跟着跃出战圈。 清风大惊,惊云三人也是变了脸色,却被卫青和奇松、怪石缠住,无论如何都无法脱身。 刘乐便要去看赵杏,卫子夫却不允,斥道:“你一个女孩儿家去添什么乱?” 刘乐咬牙,见身旁的陶望卿目光一动,竟似亦要过去,冷笑一声,道:“我去不了,你也休想去。” 陶望卿心中一凛,已被刘乐扣住手腕。 温泉领着官兵亦进了内堂,如影随形,将刘去所在厢房团团围守住。 刘去怀里,赵杏早被痛楚和泪水模糊的眼里,只看到二楼栏杆处,淡淡看着一切、若有所思的汲黯身旁,张曼倩蹙眉,紧盯着不远处正被刘乐捉住的陶望卿。 为什么,到现在,你也不肯看我一眼…… 厢房里,被刘去轻轻放到床上,赵杏强撑着一口气,不敢昏死过去,眼角余光只见站了半屋子的人,汗湿的额际被人轻轻抚过,对上的是刘去幽沉的目光。 “张安世,不会有事的,不要害怕,本王在这里。本王身为龙裔,身上福分必可佑你平安。” 这当口,刘文已问西风楼的人拿来剪刀。 “不要……”赵杏喃喃低语,却哑得根本说不出来。 谁也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吧。 疼痛外,还有对生死的恐惧、命运再也无法自主的恸悲。哀伤直如潮水,将她湮没。 刘去紧紧拧着眉头,阴鸷眸中带着一缕并不协调的温柔。 赵杏突然想起,方才他下令将楼兰王妃捉住时眼中划过的狠色,宛似她只要真有任何不测,他会将王妃杀了给她陪葬一般。又想起他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心计城府,这种隐而不发的张力,让她从骨子里渗出的恐惧都在慢慢减退,可那股即将被揭盅的悲哀却越发缠绵 她的路,再也无法走下去了。 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滑出,却虚弱得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刘去眸光暗得似乎能榨出墨来,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旁边,刘文却是眉头紧皱,低声道:“二弟,事不宜迟,我立刻替他仔细一查伤势,看是现下拔刀还是等太医过来。若刀子压着心脉,必须现下就要拔出来……可我手中无药止血,仅靠点穴、包扎来减缓血流速度,不行。” 他说着,微微咬牙。 刘去神色既沉。 霍光是武将,曾受过极重的伤,旧患虽早已痊愈,但军人的警觉让他一直随身携带着外敷内服的疗伤好药。见状,立刻将怀中瓷瓶掏出,掷了过去。 “谢了,本王再欠你一个人情。”刘去伸出二指,立刻将药挟过。 另一边,刘据将以方才以火烫煨过的剪子递给刘文…… 赵杏浑身仿佛也被那火烫过,虽咬紧牙关,却惊恐得簌簌发抖。他们要将她的衣服剪开,此刻,她就像那刀俎上的鱼…… 她甚至再也寻不着刘去那可让人镇定的眼睛,因他已换了位置,改坐到床上,扶她坐起枕到他胸膛上,支撑着她所有体重,好方便刘文施展。她无法看到他任何神色…… 当那位谦谦戴王爷眼中闪过端肃和医者独有的犀利之色,握着剪子往她匕首四周的衣衫剪去…… 她惊惶之下,竟直起身子大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刘去肌肉一绷,将她紧紧扶着,却亦随即在刘文的剪子岿然跌地和房中众人的惊呼声中,心头一震,死死盯着她衣下肌肤和那不可告人之秘。 饶是他自小便经历千万,再险峻的境况亦可处变不惊,此时也呼吸一粗,手指弯曲,攥紧了她襟衣,更莫说霍光几个。刘文更是一脸涨红,看得眼珠子都凸了。 他恍如梦初醒,眸光一暗,一掌将半俯在床边、光洁额上细碎汗珠微布的刘文打翻下地。 《愁煎迫·上 深院静,小庭空。一缕幽魂一缕风。终是情深人不寿,千般怨恨,万般情衷,飞雨落花中。 ——题引 (一) 朔雪,深冬。 …… 蓝儿正在睡梦中,听见家人在门外乱喊乱叫,“嘭”得一声,房间的门被撞开了,娘亲披头散发冲进来,疯了一样将蓝儿从床上拖起,用力地塞到床下…… 日月无光,到处都是刀子捅进身体的声音,“噗哧”“噗哧”,一夜之间,他们杀光了家里所有的人。 大火漫天,蓝儿抱出一把古琴,惊恐万状的离开了。 * (二) 蓝儿逃到如玉堂的时候,指甲已经长到开始弯曲,指甲缝里藏满了污垢。头发油腻腻拖在地上,冬天穿的破烂棉絮里的虱子四处窜动抬头看夏天的太阳。 “行行好,给点吃的。”蓝儿用指甲抓头顶的脓疮,瞬间溢出脓血,滴滴答答顺着耳朵淋下来。 门口穿粗布衣服的家丁狠狠地踹了蓝儿一脚,骂骂咧咧,“滚一边去,臭要饭的!” 蓝儿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伸出手,“行行好。” 那家丁气急了,捋起袖子,从里面找出一个扫把驱赶着,“去,一边去!” 夏天的晌午,十分燥热。如玉堂前那棵粗壮的百年老榕树汩汩地吸着太阳,知了在树上哗哗直响,聒噪得让人耳鸣。温如玉刚看了一上午的病,在床上休憩,听到吵闹声,漫步走了出来,见是个行乞的立在门口,和普通乞丐不同的是,背着一把古琴。 “平安,去拿点散碎银两来。”温如玉转身对那个家丁说——年轻的声音,饱满而潮湿。 “哼!”平安极鄙视的看了蓝儿一眼,急忙进去了。 温如玉望着蓝儿,温润如玉,清凉眼眸。“你叫什么名字?“ “苍蓝。”蓝儿抬头,怯怯的看着这个男子,雪白衣袂,风度翩翩。窘迫地呓语到,“行行好,我饿。” 温如玉微微一怔,透过凌乱的头发,看见一双淡紫色的瞳孔。 “公子——”平安极不情愿地把钱往蓝儿面前一扔,“啪——”一下。 温如玉面带怒色,斥道:“捡起来,去给蓝儿姑娘收拾一间屋子。”说着,伸出一双素洁的手,牵起蓝儿。手背上蜿蜒的蓝色静脉如同山峦起伏。 漫说目成心便许,经年往事何堪伤。 在那个恹恹的夏日,阳光有微醉的神色,它们眯着眼在如玉堂金色的牌匾上匍匐,空气里酝酿着浓郁如蜜的恬美。 那天,天上仿佛下了好多的棉花,下了好多好多,下了好久好久,顷刻之间,蓝儿目眩神迷,只记得那一双手和那样雪白的衣袂。 “吱——”,落入软绵绵的梦里。 * (三) 她跟着平安走进后院,明晃晃的太阳,很好闻的气息。她的耳朵很烫,嗡嗡直响。一只苍蝇悠闲得飞过来,停在上面,惬意地吮吸着粘稠的脓汁。 平安伸着脖子走在前面回过头斜睨了蓝儿一眼,喉咙里咕哝一声鼓着嘴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呸”暗自想,收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最后扔出去! “你别动,等着。”平安慢腾腾的走进厨房。 四周安静,蓝儿的眼睛不停地迸出火星,哧哧地快要冒烟。嘴唇裂开,嗓子里甜甜的,身体摇摇晃晃,周围的房子开始旋转,一切都是刺目的白。 倒地一瞬间,天好像黑了。 平安看着躺在地上的蓝儿,很厌恶地踢了她一脚,“别在这装死,起来。” 蓝儿咬着牙,捡起地上的馒头,慢慢站起来,用力咬着。噎到眼睛鼓出来,“水……” 平安不耐烦道,“柴房里有,自己去!” 柴房阴凉,几缕阳光缓缓射进来,灰尘在空气中静静地流转。 地上有个盆,扑过去,喝得肚子滚圆。 平安道,“那是给你洗澡的水,你喝那么多。” 蓝儿点点头,抬起苍白的脸,对他笑了笑“多谢。” 平安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谢个屁啊,以后有你受的!” “嘭!——”门重重地关上了,却带进来一阵凉风,蓝儿靠在柴垛上睡着了。睡觉可以做梦,到另一个世界。 …… “吱呀——”,邵淑贤推开门,手里拿着衣服,淡青色窄袖短衣,合欢八幅襦裙以及亵衣。平安跟在后面,拿着木梳铜镜。 “起来啊!臭要饭的!”平安在后面喊。 蓝儿醒来,迷迷糊糊的看着眼前的邵淑贤——嘴唇干瘪、目光呆板,呆板得让人肃然起敬。 不过一旦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肃然起敬,那就没意思了。所以,即使她带来不菲的嫁妆,依旧没有孩子,不受宠爱,每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邵淑贤也微眯着眼打量着蓝儿,扭过头,没有什么表情,对平安道,“打水去。” 平安答应了一声,在门口轻哼了一下。 不一会,拿来一个木桶,一趟一趟的放水进去,热水雾气腾腾,透过雾气,可以看见蓝儿颤抖的身体。 蓝儿闭上眼睛——裂开的伤口荡起淡淡的红波。 丝丝烟缕无孔不入,溢满整个空间。 平安依稀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雪白的酮体。 背很嫩,腰很细,锁骨很突出…… 洗了很久,很久,雾气缭绕,一层层地蒸上来——浑身轻飘飘的,恍恍惚惚间蓝儿仿佛回到了以前,一家人在一起时的欢乐时光。以前的事,她已忘了大半了,依稀只记得住几个片段。 然而,记不记得住都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 (四) 蓝儿爬出木桶,穿衣服,一件一件。 自己梳头,墨色如瀑。盘起来,用蝴蝶簪一束,衬得尖俏俏的一张小脸如荷花花瓣般鲜嫩清丽。 衣服合身,全身散发着香气。 …… 温如玉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蓝儿,他不说话只是在注视蓝儿的每一个表情。 蓝儿看着温如玉忧伤深邃的眼神,心一震。 “你会弹曲?”他开口了,话语很轻。 “会。”蓝儿低头应道,那样一个字,多多少少带有一丝窃喜,因为忍不住什么而夹杂特有的喜悦。 蓝儿婉婉落座,沐浴过后的她散发出一种天生的高贵,清清冷冷。 纤细白皙的玉指轻轻抚摸着琴身,这是一把上好的古琴,檀木质地,琴身韵致古朴,琴弦紧若游丝。 很好,一切都那么熟悉。 伴着古琴,婉转又有些哀怨的歌声缓缓流出: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即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蓝儿的嗓子仿佛水洗过的玉器一样滑润,泠泠然,恰如夏夜湖面上的清风。 月光洒进来,照在蓝儿摄魂夺魄的瞳孔上,空气里醉醺醺的。 “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来帮个忙,想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他仔仔细细的看了她一眼,将一个墨绿色琉璃壶搁在桌上,“擦你那毒疮,不久可以痊愈,上面还是可以长出头发来的。” “平安,带她去西屋。”他朝门外喊一声。平安撇着嘴一脸不屑的走进来,“走,快点!”“臭要饭的!”平安边说边气轰轰地小声嘟囔一句。 蓝儿拿着药,抬眼看他。 “去吧。”他朝蓝儿笑笑,眉眼柔和——连绵不绝的芳草。 …… “臭要饭的,快出来!”第二天一早,平安就“砰砰砰”“砰砰砰”使劲地砸门,蓝儿打开门, “你可以留下了,一月二两银子。”平安站在门外,一脸鄙夷,闷声闷气道。 蓝儿也不多问,还是道谢。 * (五) 蓝儿喜欢如玉堂。 里面全铺着青石板,沉实厚重,让人生出一种安定的感觉。很踏实。 一走进去,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的店堂里冰着,长久安宁。她尤其喜欢那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拿药时,叮呤一下,和女孩子笑起来一样淘气。 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想起家,如果有,也一定这样顽皮。 看他每次高高下下一只只找着认着,像住在一个奇妙的房子里,觉得幸福。 午后他醒来,她会为他泡一壶白菊花茶。 淡淡的青草味,滚水浇下去,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渐渐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 哪怕,天天泡茶,也好。 无论平安怎样刁难,蓝儿总是淡淡一笑,“这些日子多谢你的帮忙。” 住了些时日,月底拿完工钱,蓝儿上街买了一双布鞋送给平安。 平安是个孤儿,从小跟着温家老爷,现在才跟着温如玉,从来没有人这么主动关心过他,蓝儿知道他这样趾高气昂的对她,无非是一种自我安慰。因为除了她,谁都可以把他当成一条呼来唤去的狗。 看着鞋子,平安高昂着脸不屑道,“不用你讨好我!” 蓝儿坚持把鞋子塞到他手里,“如果不合脚,那拿给我,我去换。” 平安接过鞋子,跑到屋子,哭得一塌糊涂。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平安破例为蓝儿夹菜,动作生硬,表情却坦白自然。 邵淑贤平日里不吭不响,偶尔看见她,也只是挤着眼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想什么。 最近,更是奇怪。 只知道,有一晚上,蓝儿见到她痴痴傻傻的趴在窗户上两眼放光盯着她看,目光令人不寒而栗。蓝儿点灯,走出去,叫了她一声,她却急急忙忙的跑了,跑着跑着,又龇着牙阴阴的笑道,“狐狸·精,要遭报应,要遭报应,不孝女,不孝女,狐狸精……” 蓝儿怔在原地,大口的喘气。 过了一会,院子里安静下来,什么也没有,只有穿堂而过的簌簌的冷风。刚才的一切犹如幻觉。蓝儿熄灭了手中的灯。转过身, “不孝女——”一张血糊糊被刮花的脸蹭到她眼前,笑嘻嘻的说,面目狰狞。 …… * (六) 从那以后,她就病了,脸色更加苍白,也好,可以一个人睡。 她是不怕鬼的,人比鬼更可怕。她只是愧疚,觉得是因为她。 他比以前更加殷勤的来看她,面色如玉,神情温和,看不出一丝破绽。 她也如常,每天为他泡一壶白菊花茶。 她不是不知道,她在等,等他,她要狠狠赌一把。 *** 谢谢你们,束曹,馒头包饺子,还有一些默默支持的人,谢谢。 《愁煎迫·下 (七) 黄昏的时候,平安气喘吁吁脸色惨白的跑来告诉蓝儿,她要被卖到朱府去了,说朱成寿如何老,如何玩·亵·狎·虐侍女妻妾,叫她快跑。 蓝儿,只是笑。坐下来安然地看夕阳橘红色的余晖,真漂亮。 她知道,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 (八) 夜间,西屋内,一灯如豆,摇曳不明。 温如玉亲自告诉了蓝儿——甘甜唇齿,缱倦深情。 一切如旧。 有些人就有这样的本事,能深情款款地把刀插进你的心里。 蓝儿平静的听他说完,幽幽道, “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给的。”她依偎在他怀里,温香玉软。那诡异的气息喷在他脸上,痒痒的,凉凉的。 顿时,温如玉的脸上冷汗潸潸。 她轻笑,用她魅惑的紫色眼眸,波光潋滟的盯着他的眼睛,樱唇微启,“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对不对” 眼光笃定。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野猫叫,“喵唔——”温如玉的手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对不对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对不对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对不对 * (九) 朱成寿带着一群人凶神恶煞过来的时候,蓝儿正穿着那件当天邵淑贤送她的淡青色衣裳,坐在那,一曲终了。 朱成寿是个中年人,满脸横肉,目露凶光。 一进来,就用肥胖油乎乎的大手伸手捞过身旁的一个婢女就猥·亵地啃咬起来,那女子吓住了,本能的挡了下,还没来得及喊叫,就被朱成寿“噗哧”“噗哧”几刀划破腹部倒在地上,旁边的肠·子咕噜噜咕噜噜流出来。 “贱人!不识抬举,老子玩你是看得起你!”说着又在脸上补了几刀。 旁边的另一个婢女吓得战战兢兢,直打哆嗦。见朱成寿皮笑肉不笑的看过去,当即赔笑着说,“奴婢愿意听老爷的!奴婢愿意听老爷的!” “哦——是吗?“朱成寿坐下来拿着一根竹签细细地剔着牙,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是!是!“那婢女扯着嗓子笑道,眉眼都挤到一块去了,小鸡捣米似的不停点着头,“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 “好!很好!“朱成寿大声笑道,把牙缝上那浅粉色的肉掏出来,微眯着眼看了看,又放进嘴里砸吧砸吧嚼起来。 那婢女松了一口气,面色轻佻的走上前去。 “来人,把她拉出去,伺候完一千个就把她剁了去喂狗!”他突然暴怒起来,飞身踹了那婢女一脚,走到这边来,对着温如玉斥道,“你给我的就是这些货色么?啊——” 边说边盯着蓝儿白皙光滑的颈部一路浏览下去,猛地咽了咽口水,笑道,“你,弹首曲子来听听。” 温如玉使着哀求的眼色——这个人惹不起。 蓝儿点头笑了笑,明眸清扬,依依唱到: “离人别,一东复一西。 开门陌上柳依依,白蘋茫茫鹧鸪飞。 此路长,行人发,送人归。 地堕雨水云浮天,暂时会合终离异,安得死生不相弃?” “好了好了。”朱成寿完全没听进去,如饥似渴地盯着蓝儿看,如同一头发了·情的野兽,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这丫头,我要了,钱,给——”朱成寿扛起蓝儿在肩上,蓝儿咬着嘴唇,咬出血来,这是命。在哪儿都一样。 古琴一松手,重重的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温如玉得到一沓银票。 平安的拳头握得很紧。 * (十) 更大的房子,更大的后院,更大的床。 人生无非演戏,偶尔撤换一下布景。 秋雨潺潺,滴滴答答的雨水痴缠着窗户趴着,趴着,然后还是跌堕下去。蓝儿的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唯有梳妆台上的熄灭的蜡烛在微弱光线里闪烁着稀薄的红影。 多好,红烛。小时候,娘亲就告诉过她,蓝儿,你将来会穿上大红色的喜服,在红光里嫁给你的夫君。 可惜,等不到了。 原来床大有这样的好处,朱成寿的眼睛发起光,粗鲁地撕开她的衣裳。丝绸破裂的声音,很爽,他喜欢。 她躲不过了,一下子他已经得到她。朱成寿骑在她身上,一下子挺进,一下一下地,仿佛骑着一匹马一样耀武扬威,糜烂的表情…… 一切结束,蓝儿还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朱成寿看着洁白的布帛,眼睛赤红,快要瞪出来,嘴角上的赘肉不住得颤抖。 “贱人!臭·女表·子!”朱成寿的脸开始剧烈抽蓄,和一张筛子一样。他卯足了劲来来回回掴了十几巴掌,噼噼啪啪如同——红烛夜,那羞涩一不小心爆开了的灯花。 握紧拳头,骑上去,每一拳都蓄满力量,朝蓝儿的脸上、小腹挥去、跺去。 “噗通!““噗通”,这声音多美妙! 一会,蓝儿洁白光滑的大腿,汩汩往外流出鲜红的血水,鲜红的如同嫁衣,流出来,流成一条小溪…… 这时,温如玉携带着所有家资在匆忙逃走的路上。她那样唱着: 离人别,一东复一西。 开门陌上柳依依,白蘋茫茫鹧鸪飞。 此路长,行人发,送人归。 地堕雨水云浮天,暂时会合终离异,安得死生不相弃? 离开此地,他怎会辜负她一番心意。 温如玉叹息一声,离去。 等到朱成寿的人到时,如玉堂人去楼空,金色的牌匾金灿灿的笑着,那棵百年老榕树半边的枝子一夜之间全部枯死。 * (十一) 蓝儿感到一丝寒意,晚上。 蓝儿看着窗外的月亮,暗淡的光,乌云遮挡,应该过不了几天,中秋就要来了吧。 呵呵,蓝儿脸上漾起一丝苍白的笑容。 朱成寿一脚跺开门,涌进了许多人,阴风阵阵。 蓝儿闭上眼睛。知道会很痛,但是没想到会那样痛。 蓝儿的头发像拔草一样被几只手活生生撕扯下来,连着一块一块的白色头皮,头皮滴下浓艳的血顺着眉毛流到眼睛,眼睛睁开,绯红一片。很快,就成了残缺的光头蓝儿,笑着痛,痛不欲生。 鞭子事先放在柜子里,带着尖刺,“啪”“啪”,啪啪连成一片,好像中秋喜庆的焰火。 衣服一条条垂下来,皮也是。 眼睛剜出来,紫色的球,调皮淘气的滚动着,涎着模糊粘稠的液体。 朱成寿又在蓝儿在脸上“哗哗”割了十数刀,一刀比一刀深,粉嫩的肉末簇挤着锋利的刀面从两边咕叽咕叽冒出来。那张尖俏俏的美人脸现在成了一碗红光潋滟的红茸鹿血汤,鲜艳浓烈。 “贱人!贱人!”血肉往外翻,里面稀糊糊,像炸开了的香喷喷热酥酥你吃过那种的香肠。 墙角缩着一团血淋淋的肉球,剥开了的鲜美粉嫩的饺子馅似的。 血淋淋的一团肉,滚盐水浇下去,“刺溜——”一下 …… “噗通——“,丢进河里。溅起沉闷的回声。 泡久了,尸体就会胖起来,缓缓飞升到江面,呵呵,多像白菊花茶。 平安偷偷跑来看她,双手抱头,眼泪哗哗流下来。 * (十二) 深院静,小庭空。 西屋。 床上,薄薄的锦被红浪翻滚。那对男女抵死缠绵。 连绵起伏的喘息声迅速弥漫在整个屋子,一声一声像快要窒息的人,像被河水淹没的不得不大口喘息的人。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热,如同潮水,如同深夜。 愉快,当然愉快。 温如玉情不自禁,一如既往的情深,一如既往的温情款款,手指像水一样在女子曼妙的身体上流着…… 同样光滑如丝。 不禁浮想起每个夜晚在这,在自己身下的那具娇喘微微的躯体,不,那具尸体。 小巧玲珑的肉体,婉约微喷的乳房。 意犹未尽…… 腥甜的气息。 ———— 邵淑贤被抛弃了,没有用的女人当然要被抛弃。那男人呢?男人要不要也一样?或者…… 窗外掠过,一团黑影、紫色眼眸。 终究不忍心,还是不忍心。 ***(胡言乱语) 他问她,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没有遇到合适的吗? 她沉默。 你知道吗?真正爱一个人,恨不得倾尽一切给你,恨不得献出所有,心想给你,肝想给你,胃想给你,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想给你。所以,你让我怎么去找别人,我怕,我和别人在一起后,就不配和你在一起了。 确实,我是无数次幻象过婚姻,从认识你开始就幻想,可是那人也只限于你。 不过,大抵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吧,所以,我终于也清醒了,学会了为自己打算,我精心描摹自己,描摹成低眉顺眼的,千依百顺的安然模样,只不过想向一个我不爱的男人去谋求一段稳定的关系——婚姻。 我会对他很好,甚至比爱他的女人对他还要好,千依百顺,无欲无求,不加干涉,不问行藏,只因为我知道我不爱他。原来人生终于还是要扑向狗血,再怎么喜欢又怎么样,你我各自婚嫁,如此而已。可是,我怎能甘心,可是,我不甘心又能如何。李J,若有天峰回路转,希望你能看得到我心意,晚安。 第86章 你在叫本王的名字 他起身将怀里的人放下,一把扯下帷帐,将二人掩在账内,而后,隔帐对着外面所有低下头的人道:“大哥,立刻将云海找来见本王。另外,方才所见,只能全部烂死在心里。诸位可都明白了?” 他没说什么重话,譬如,若此事一旦走漏风声,他会怎么做,声音也是端稳如平静的湖,但谁都看到他扯帐一瞬,青筋微微迸起的手背。 刘文、刘据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从未有过的吃惊和复杂。石若嫣双手一握,秀眉紧蹙。霍光眼梢从她身上掠过,嘴角划过一丝古怪笑意。 “信儿,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月光下,花林似霰,如露如雾,如梦如幻。 她紧紧盯着眼前微微笑着如清风朗月的男子,咬唇一笑,点头,欣欣然地缓缓伸出手,将手放进他递来的温厚大掌中。 天上繁星摇坠,四下芳草萋萋,往前看去,那是星月下的一处悬崖,崖深而陡,一旦掉下,便将粉身碎骨。 她却不怕,任他拉着,他的掌心温热若茶,暖至她心底。她雀跃着,满心欢喜,由他领着朝前行走。 可是,他突然停住脚步看向前方,目中有抹氤氲升起,似在凝注着什么东西。 她一怔,看去,只见崖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子长袍如墨,女子裙衫青碧。 月下,二人并肩而立,一个是绝色倾城,一个是积石如玉。 她身边男子猛然放开她的手,向那美丽的女子走去。 她一惊,脱口道:“曼倩别走!” 一身白衣,袍摆随风微微鼓起,他宛似充耳不闻,直至走到女子身边。 她想去追他,却看到那个墨衣男子双眉斜斜一挑,邪佞地向她走近。 她一惊,踉跄着往后退去。他却带着征服的神色,步步向她逼近,直至她背后一疼,撞到一棵树上。她惊惶地看着他,男人却微微笑着,袖袍微扬间,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她死死捏着手,就是不去碰触他。他却笑得更为邪肆,突然孟浪地便执起她的手,紧紧裹住了。 她疑惑着,不知所措着,却突然看到一支短剑从他另一只袖下滑出。她下意识往地上看去,却只见地上横躺着四具尸体,将芳草地染成血红。 那些尸体虽是血肉模糊,她身上一个激灵,却仿佛知道他们是谁,那是她的爹娘、兄长! 她心口如被什么狠狠戳过,钝疼异常。 她惊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模糊的焦距慢慢凝成影像,赵杏惊惶地瞪着眼前一切。 这里不是月下崖。 四下,半垂的纱帐、帐外明雅古拙的桌椅、香炉、小榻、梳妆台,这是在一个精致的房子里。眼梢余光慢慢拢聚,闻得轻轻一声咳嗽,她虽心惊胆战,视线却再也不敢回避,缓缓回到前面那个微微眯眸打量着她的男子脸上。 “你方才梦里在叫谁的名字?” 男人脸上平静无波,声音却有丝冷意,他手里正在轻轻把玩着一撮什么东西。 赵杏一震,所有心血一瞬仿佛都涌上头顶。天杀的!那是她的发。 头上束髻已散,乌黑长发披落半襟。 赵杏头皮发麻,有股想将头发从这人手中拽回,拿被子盖住头倒回去继续睡的强烈冲动。 却只仿佛看到他背后竖了块牌子,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 可她怎么可能将张曼倩供出来?她知他必定没有听清,否则问的就不仅是这个了!不知道她还胡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没有,若将阳成家的事捅了出来…… 可怜她那颗被楼兰王妃捅伤了的小心肝还要辗转反侧,煞费思量。 她决定不怕死地将球踢回给他,只反问道:“太师,既是梦呓,微臣怎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呢?太师若知,还请告知微臣一二。” “你在叫本王的名字。” 她口中的“太师”——刘去答得颇不愠不火。 赵杏,听了却好想喷他一脸鲜血。 这睁眼说瞎话能说到这般境界,这世上除了她爹爹,她还真没看到第二个。 她自是不能放过,顺势低叹一声,“微臣的心思,再三藏着掖着,竟还是被太师知道了。” 她说罢,见刘去眸中抹过一丝讽弄,低笑一声,“原来你早对本王动了心思。” 他的目光让她惊,话却让她慌。她下意识往后退去,砰地一下撞到床·板,疼了个结实。 刘去微微冷笑,却没说什么,伸手摸摸她的头。 赵杏吃痛,再不敢妄动。抗拒人家好意,人家一个不爽,随时可以摘了她的脑袋。 可事实是,不是你当什么事没发生过人家也随你意。 “为何女扮男装考功名?你到底是什么人?开国以来第一遭,你很想死吗?” 他冷不防地撤了手,看着她,终不徐不疾开了口,眸光却是薄冷而含杀意的。 这并不凌厉却决计并非说笑的态度只让赵杏浑身微微一颤。 她牙关碰撞,心想要糟,这问题还真不可回答。她昏迷必定数天了,这数天里,他必定已遣人查过她张安世的身份。这身份只怕他将她封官前后便已查过,只是那时想来查不出什么——毕竟必是经过爹爹精心安排让她避世的,杜陵有她的完整生平。 但张安世是男子,她却是女子,那身份却就变得全然是假了。 他必定已查过她府中各人。 惊云等人确实是不知她来历,无法查出什么。清风本便是“老子喜欢怎样都行,不喜打死了也不说”的性格,何况知道若供出她身份,她必死无疑,自也不会说。 现下就看她怎么回答了。 可她能怎样答?除了阳成昭信,她根本拿不出一个女子身份来应对。 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她的生平。难道要作死说自己是魂穿来的?不不不,想想香妃,这个死法估计更惨。 可她若对于身份不道出个所以然,刘去能当她没有包藏祸心? 她该怎么办? 这时根本没有任何可斗智斗力之法可行。怎么办? “微臣……”她苦笑着,急得创口都裂开。她缓缓掩住心口,着手处乃有微微****。她低头一看,血水从裹得紧实的里面透到单衣上…… 她暗暗朝刘去看去,床·沿边,他眸光阴鸷难辨,眉宇却是一派冷冽,无动于衷。 她疼得有些厉害了,反倒心头一慰,倒好,暂时不必回答。 然而,自小亦算被呵护长大,她渐渐承受不了那疼痛,汗水慢慢浸湿了额。她蹙紧眉心,哀求地看向刘去,想让他做点事,给她药或是再做些医治。 却看到他仍旧冷冷坐着,只是眸光更暗了几分。刘去实是个枯燥冷漠的男人,不过是他有时爱笑一笑而已。 她这样想着,突然,难捱地呻吟一声,紧紧捂住伤口……疼得弯了腰,不禁再次苦笑。正想,若她不告诉他一个他满意的答案,她是否就可以这样死去,死在这张床·上?却突然听到刘去开口。 “五年前,你的接近和对我好也是故意的,是不是?你一早便知我是什么身份。” 五年前……赵杏一惊,抬头,却见刘去高大的身子微微往前倾,紧紧盯着她,一股什么凌厉情绪被狠狠地深深压在瞳中。 好似只要她一个答得不合他意,她必死无疑。她心头大震,可无论如何想不到她五年前怎么就见过他了。 她不想死! 他吻过她。 她现在女扮男装以身试法,醒来并非在牢房密室,不是别人,是他自己亲自审她。 *** 过两天上班会更忙了,早上五点起床,跑步,洗漱,做早饭,弄好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去上班,晚上五点下班再做一个多小时公交回来,然后散步,吃饭,洗白白~上海呆着,时间都浪费在了公交和地铁上了,哈哈。么么哒,晚安 第87章 我是个正常男子 她一个激灵,想到了什么。 也许,他只不过是一时觉得她有趣罢了,倒也谈不上对她有多大的感情,可事到如今,无论如何,她也只有赌一赌了。 故,她忍着剧痛,挪动身子和所有的颤栗、害怕……将头,轻轻枕到他膝上,低哑了嗓音,缓缓道:“虽然,我的身份是假的,可是我喜欢你却是真的。五年前初见你的第一次,我已经有些喜欢你了。” 她心里一颤,直觉得这话实在假的没边,顿了下,又补道:“我那时才十四岁,年纪小,没想那么多,也不曾知道你是谁,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你的身份我也是对策那日才真正知道的,我一直隐瞒身份,也是怕……怕你一怒之下杀掉我家里人,我知道大汉律例女子不得入朝为官,我只是心底不服,为何女子偏偏就不能……” 她蜷在他膝上,半晌不见他动静。她肺腑一急一岔,猛然咳嗽起来,却随之被他整个捞起,紧紧抱进怀里。 伤口骤然被压,疼痛越加磨人。 赵杏咬牙忍着,汗珠滴进眼里。疼涩之下,她忍不住在他怀里微微挣动着,低低道:“疼……” 他却抱得更紧,几乎将她揉嵌进骨肉间。 “你第一次见我便喜欢上我,好,那你告诉我,五年前,你在何处见过我?为何喜欢我?”良久,他安静道。 赵杏心下猛震。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张安世,哦,不,你本也不叫张安世……痛苦可以让人迷乱,亦可令人清醒,你既知疼,那便该好好想一想,今日之事,为何本王没有拿廷尉府的人来威胁你,而是选择直接问你。不想,你竟这样不识好歹。” 耳边落下缕缕冷笑,赵杏惊得牙关再度暗暗打颤。 却已被他臂膀有力一舒,放回床上。他将锦被拉过盖住她下半身,走了开去。 透过半垂的纱帐,她看到他走到桌边拿了什么东西,又踱了回来。 当他再在床沿坐下时,手上多了个托盘,盘上纱布、镊子、药瓶……一应俱全。 她惶恐地再对上他的眉眼。他眼中那股让人望而生畏的阴沉已然不见,眼角甚至皱起丝纹理,似乎是在笑,但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这只比方才更让她心惊。 若说,方才他曾清楚告诉她,他可能会杀了她,此刻,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爹爹说过,最可怕不是你知道一个人有多坏,正设法置你于死地,而是你压根不知你身边谁是想要你的命的人。他,会吗? 她手中没有任何可和他谈判的筹码,案子水落石出前,更不可能告诉他她就是阳成家遗孤。若抄斩阳成家的旨意确是他所颁,她的下场只有死。兴许他念在曾经也有过一丝欣赏,赏她个全尸,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清风怎么办?甚至惊云等人只怕被无辜牵连。 她想保存自己的性命,本能的,撒了个弥天大谎来骗他,为今她唯一能倚仗的只有他的喜欢。 可他却看穿了,甚至厌恶她的拙劣,再不想奉陪,直接便戳穿了她。 此时,他双唇冷峻地抿成一条线,手一探,他将托盘放到她膝上被上,手微一用力,已将她单衣……微微拉开。 赵杏双手死死勾住两侧床单,心跳得像要破腔而出,脸上热得如要滴出血来。 刘去眼尾斜斜掠过她双手,嗤笑道:“你既喜欢我,我是个正常男子,我们早晚……这算得什么?” 赵杏又惊又窘。 刘去却在她的瞪视下,更坐上前一些,将她的手微微抬高,将半敞的单衣整件褪去。 赵杏咬紧了唇,身上微凉,自己整个上身都在他眼中了。 她明白他要做什么…… 肚兜早在此前治伤时已被摘下,将胸部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布帛亦早已被换上层层裹伤布纱。她低头,死死看着他洁白的手指在她胸间翻动。他指尖不时碰到她的肌肤,她身子亦随之不断颤抖。 终于,当那鲜血半染的布条跌到棉被上,她雪白的胸脯上那道狰狞的伤口都再无遮掩地全部呈现在他眼前,他呼吸一紧时,饶是她已决定屈意求全,滚烫的泪水还是无声无息滴到那只突然拢握在她胸上的手。 那只手一颤,如遭火灼,倏地缩回。 “喜欢一个人,却又这般厌恶,亦是难为了。” 刘去嘴角一挑,盯着她冷冷一笑,拂袖掀帐而出,重重摔上门。 他不是要侮辱她吗?为什么最后却罢了手…… 赵杏看着门口,怔愣了好一会儿,随之自己动手处理伤口。她颇会些医术药理,自己往伤处倒了些药·粉,又拿了纱布自己裹起伤来,手脚也是熟练。然这一折腾,终是牵动了伤势,忍不住低低疼呼了一声。 狼狈当口,有人推门而进,却是怪石。 她一怔,“石头……” 一身飒爽的怪石淡淡看她一眼,飞快地拿过她身上七零八落的纱布,利索地缠好打上结子,方道:“药还在熬,一会好了小人拿来给大人,小人先出去,就守在外面。主子吩咐了,你有事随时可唤小人。” 一声“大人”,显然带着讽刺。 赵杏自嘲一笑,仍是感激地说了声:“石头,谢谢你。” 怪石冷漠道:“石头乃我家主子所唤,大人还是唤小人怪石吧。” 赵杏明白,怪石奉命一直守在外面,她和刘去方才的话,她可能都听到了。 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包藏祸心,何况怪石? 她微微叹了口气。 怪石对她敌意甚深,收拾好床上药具,几乎立刻出了门去。 赵杏半躺在床上,苦笑连连。 庄周梦蝶,都说人生如梦,若这是一场梦,该多好。 她和刘去是仇人,他却说喜欢她,如今,她更是好笑地说也喜欢他。若一切可以从头,她倒宁愿死在阳成家。像她这种人来谈报仇,倒真是好笑了,劫法场,审太子,斗汲黯,甚至对刘去俨有敬惜之意。 如今,她怎样能让刘去放过她,仍将她留在身边? 她心头苦闷惆怅,激动之下,也不管顾伤势,一啸出声。 伤口狠狠一疼,倒突然想起一个关键。 刘去方才说“五年前”,又问她接近并示好是否故意。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果真见过他? 可她对他全然没有印象。若她见过他,这样一个男人,她绝不可能忘记。她紧紧蹙眉,使劲回想。 嗯,五年前,她和哥哥,还有清风出了一趟远门。 青山绿水,所谓江湖。那趟远门中,她确实遇到过不少人,但她待之好的人却没有多少……难道是他?! 她想罢大惊,抚住心口,咬牙起身,踉踉跄跄奔了出去。 须臾前,赵杏厢房小院毗邻的另一个院子里,有人却正为这长啸落得一眼冷笑。 “师父,她是个祸害,留不得,我去替你将她杀了。”出声的正是刘据。 此时,明月当空,众人都没有远离,院中,四个男人都看着正中的墨衣男子。 男子却是双唇紧抿,下巴线条如刀削冷硬,但终没说一句什么。 刘据如火急,一看看向刘文。刘文却只比他更急,一瞥奇松和温泉。三人一同跪下,道:“二弟(太师),张安世不能留。” 眼见刘去衣袂微动,却仍旧负手远眺远方的山、树、水色,不发一言。 刘文皱紧眉,又道:“二弟,我们何尝想要张安世性命?当初我甚至劝你莫要让她入仕,恐她因心性终丢性命。爱才之心,大哥亦有!可我和太子曾亲见汲黯从魏利散手上救她;更棘手的是,她负伤前,云海便奉你之命派人到杜陵查其身份,查其是否可信之人。结果确有张安世其人,乃张汤之子,汤故,他和一老一少两名仆从隐居于杜陵一个偏远村子的山上。这张安世和年轻的仆人从不露面,只有老仆偶尔下山采购米粮,老仆去世后,村人说,才见张安世下山考取功名去了。” “当时你便已起疑,你说,像她这种性格的人,经历不可能如此干净。既无其他线索,你让云海再查。然云海虽与她接洽,目前却无法查出一鳞半爪线索,因为张安世这人,只是看似大咧。敢招惹公主、楼兰太子的人,心思能不缜密?她有好几名护卫,除去那个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清风,从没在谁面前透露过一句她的来历。如今得知她是女身,云海通知各哨,携其画像到杜陵各地再查,却查无此人。这位姑娘的身份再次成谜。自古女子不可入仕,她明知死罪而为,若说只为一展才干,只怕大不可能,除非是另有目的。” “戴王爷所言不错,主子,她与汲黯作对,只怕也是故意。”奇松紧跟着道。 温泉想了想,略一沉吟,也开了口,低声道:“主子,哪怕她给了属下两包蜜饯,属下拿了她好处,可她就是个危险,主子绝不能姑息。最多,属下在她死后给她烧还八包十包蜜饯,便当是还她情谊。” 众人一听,都有想将温泉狠揍一顿的冲动。这是人话吗? 这时,刘去突然侧身,目光炯锐,缓缓掠过所有人。众人一惊,却听得他淡淡道:“若说她是某个政敌来害本王的棋子,你们凭什么认为她能害到本王?一个本王最信任的臣子,哪怕是你们任何一个,或是像公孙弘、我舅舅这等老臣,想动我,也不容易。” 众人闻言,心中一凛,互视一眼,皆知此并非刘去托大之辞,但心中顾虑却仍在。刘据众望所归,被众人目光射杀,一咬牙,亦是豁了出去,开口道:“师父,因为张安世,她、她有些像……阿娇。” 他语罢,呼吸一重,几乎立刻低下头。五年了,这个名字亦早成了他们这群人的禁忌,那如殇过往,是刘去毕生所痛。平日,谁都不敢轻易在刘去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刘文三人亦是沉重忐忑,紧紧看着刘去。月华下,刘去眸光果是暗了。他们为这沉沉苍莽所惊,正捏了把汗,却听得他一声长笑,沉声道:“本王首先是大汉的代政太师,其次才是一名男子。” 第88章 除非将你自己给我 众人一怔,顿时明白方才刘去为何有此一问,实不过为了告诉他们这一答案,让他们不必疑虑。 “张大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突听得怪石微惊的声音响起,几乎同时,只见长发飘散的张安世身穿单衣从院门奔了出来。怪石俏脸一板,一个半空翻身落地,手臂一横,将她拦下。 “石头闪开!”刘据冷冷一喝,眸光一瞬抹上狠色。刘文三人亦几不犹豫,一瞬,皆是长剑出手,连着刘据四剑齐向赵杏身上刺去。 赵杏亦是大惊,蓦然愣住,微微苦笑,心想:这次小命休矣。 却又见众人齐齐被逼将剑回转,往自身这边撤。 却是刘去一身墨袍在剑起之际,跃到她身前,以己身拦下所有攻击。 论武功,刘去自不可能将四人联手击败,但谁敢将那会死人的东西往他身上招呼? “师父(二弟)……” “主子!” 一时,每人亦如赵杏一般,惊在当地。 赵杏逃过一劫,却并未多理会刘文诸人,不恨不诽,只缓缓看向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刘去仍自冷冷盯着她,眸中都是讽刺。他眼梢一掠怪石,吩咐道:“将她带回去。” 怪石领命,看赵杏眸光如萤火点点煞亮,却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伸手便往她手臂挟去,却被赵杏轻轻闪开了。 刘去眉目一沉,道:“张安世,滚回去。” “张安世,你这小·贱·人,本太子来收拾你。” 刘据几乎气疯了,他上前一挥怪石,便去捕押赵杏。赵杏一避,又朝刘去轻轻说了一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好吗?我告诉你我为何喜欢你。你要不要听,来福?” 她说着,四下一看,捂住心口,提气一纵,轻轻落到屋檐上。 晒月光,那是当年和那个破乞儿最爱做的事。 这次莫说刘据,连刘文也是怒了:这女人到底要怎样?他和奇松、温泉交换了眼色,正待再谏刘去,却听得刘据一声冷笑,“跌死你!” 众人一看,只见檐上女人想是伤势关系,身形微晃,摇摇欲坠,正心下一快,便在这当口,只听得怪石一声低呼,一抹身影已然跃落到女人身旁,将她揽进怀里。 这将张安世抱住的除去刘去还有谁。 众人愤恨,赵杏冲他们扮了个鬼脸。刘据气得狠狠抓发,偏刘去道:“你们先行退下。” 最后落得遣散下场。 出得门,刘据一把抓住刘文肩膀,“怎么办?师父还说他知道自己的责任,这……” 他说着,感觉有些不妥,看奇松、怪石和温泉一眼,低喝道:“你们怎么突然不紧张了?” “方才是急,张安世又有意挑衅,现下仔细一想,主子办事自有分寸。”温泉目光一整,看向刘文。 刘文点头,“确是如此。只是,这事,还是要找若嫣和苏文商量商量,还有阿陶。事到如今,可以分薄二弟注意力的也只有若嫣和她。” 众人心中一凛,相继颔首。 会上屋顶聊天,便是想避免尴尬局面,赵杏没想到,最终却被刘去抱回房间,塞回床·上。 刘去依旧在·床沿坐下,淡淡看着她。 她不由尴尬,“我们在外面聊天不好吗?” “外面凉,对你伤势不利。”刘去一语道破,“我现下没打算对你怎样。若我真要对你怎样,在屋顶还是能怎样。” 赵杏大臊,脸上顿时便热了,往刘去看去,只见他眸带讽刺,却缓缓伸手替她掖好被子。 她心情随这一动作复杂到极点,再无丝毫知道他是谁一瞬的雀跃。 本想,可挣得一二分旧情,多得三四成倚仗。 仇敌以外,他还是她的朋友,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她抬头看他,眼前的人温雅清俊,实是无法再和当日那满脸毒疮、脾气桀骜冷硬的小叫花子联系到一起。 “来福,你脸上的疮都好了吗……” 不禁便脱口而出,说罢才恍觉自己竟然伸手,几乎抚到他脸上。她一惊,连忙缩避,却已是来不及,手已被刘去握住。 赵杏又慌又惊,她本想告诉他她是喜欢来福的,将他当很好的朋友。 刘去眸光一瞬明亮逼人,他强硬地握着她的手往他脸上抚去。赵杏如遭火烫,只觉那手引领着她抚过他脸上每寸肌肤,光洁温热。 “那些让人恶心的毒·疮是我离宫前,问太医讨药吃下所弄成的。” 他手心的茧摩挲着她的肌肤,只听得他低沉着声音缓缓道来。 为何要那么做? 赵杏一怔,几乎问出口。可他是敌非友,她怎能心软?她终是将话打住,只低声道:“看在我们往日情谊分上,你就不能放我离开?” 这里已非她昏迷前的西风楼,是一处不明院落。她隐隐明白,刘去这是要将她禁锢起来。莫说恢复张安世的身份,便是自由,她亦再也无法自主。 刘去心里一沉,挑眉微微笑了。 本就看出她记不起五年前的事。无碍,是他模样变了。 可她胆敢信口开河,说喜欢他。 他知,她实是居心叵测。 不服男子当官的言论,阿娇也说过。 卫长公主刘芳,乃至若嫣都说过。 可这么做了的,还真只有她一个! 他怒她胆大,更多却是喜悦,只为她是女子。 他们往日相处,她是跋扈那个。他本不想让她记起那段过往,好让她平白得意,对他再不畏惧,要驯她、治她,将难。 但终究还是故意提起往事。 希望她能对他信任,告诉他来长安赴考的实情。希望她并非敌人,而是另有苦衷。希望她不再那么厌恶他。希望,将二人距离拉近。 她却只拿那段过往作为筹码,而非关切,去问一问他的事。 他摔开她的手,“你我旧情,你既要拿来说价,那么我也清楚告诉你,那至多可以换你不死。若你想重获自由,除非将你自己给我。” 赵杏呆住,“你说什么……” 刘去嘴角上扬,眸光却隐隐抹过丝狠戾,“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我承认,我说了谎。但至少现下,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赵杏咬了咬牙,这次,选择对他说实话。因为他不仅是敌人、是太师,还是朋友。 “若是朋友,那便告诉我,你参加帝聘是为什么?你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刘去伸手擒住她下巴。 赵杏却苦笑。实情?她怎么跟他说实情? 她忍着下颌疼痛,把心一横,道:“我并非为政·治·目的接近你。我为何参加帝聘,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并非今日。太师,你当初既敢将我选作甲字天冠,如今便不敢将我仍留在你身边?” 刘去却笑了,“激将法对本王没用。本王也不逼你,本王从不逼女人,不会在你身上打破这惯例。你若想重获自由,便拿本王想要的东西来换,你若想重回朝堂,便取悦本王,成为本王的女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懂。本王给你一晚时间,好好考虑,让石头来告诉本王答案。” 他为何如此执着?曼倩这般讨厌的她,倒值得他喜欢了? 那句话的意思她自然懂,不过四个字——云——雨——之——欢。 看着他冷冷离开,赵杏紧紧抓住衣襟,浑身都在颤抖。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该怎么办? 第89章 张曼倩的秘密 而另一面,盘亘多日的白吟霜一案终于了结。张安世在此案中也算是因公受伤,刘去更密派了多位名医为其悄悄治疗,而整个朝堂在此事之后,也愈加波谲诡异。 先是之前一直趾高气昂的楼兰王灰溜溜而走,临走之日,素与其交情不错的汲黯怜他丧子,便将府上一位随了他多年的老仆送给了楼兰王,约是聊表愧意。而后,便再无动静,终日下朝也只是耽溺在梨园内,不厌其烦的听戏,似是这世上已再无好戏可看了。 同时,朝中原先那些处于中立之态的大臣也开始变得有些动摇,慢慢、慢慢,竟有些暗暗投向了刘去。 虽然事情还是在汲黯的算计之中,可至少目前来看,汲黯在表面上还是有些落败的。且汲黯心中到底是如何一番打算,还无法探得实际。 夜,马车笃笃。 张曼倩将肘支于马车案几上,缓缓思量着这一切。 直到平安和车夫轻轻掀开帐子、两个人走进马车,张曼倩方从沉思中醒来,略略看了一眼来客。 帘子盖住夜色的一霎,可以看到外面幽僻的街道。小吃摊难寻,宅院、楼舍在夜里眠去,行人几无,只偶尔有个巡夜的更夫走过。 较之府里,在这里见面更加安全。 马车内燃着烛火,洁净宽敞。此时,来人正向张曼倩见礼,姿态恭敬。 然当烛火映出众人脸面时,却堪堪让人震惊,绝非来者容貌丑陋,而是因其身份绝不该出现在此,更不该向张曼倩行礼,何况,出现的还是这两个人。 这二人,一位乃当朝丞相石庆,另一位是中尉少府执金吾桑弘羊。这二人,其中一个与这位大鸿胪并无任何交集可言,另一个更是其宿敌。 张曼倩看上去却似乎和二人极为熟悉,甚至受了石庆的礼,直接问道:“托老师办的事,不知可已办成?” 石庆颔首,回道:“属下已按公子吩咐,让下面的人在杜陵找到适合阳成小姐的假身份,并安排了人在那边接应,若有宫中的探子前去打探,探听到的只能是这个假身份的消息。 “杜陵有位苏大儒,此公文采斐然,育有一女,家底殷实。十多年前,杜陵县官收贿成风,杜陵多有冤案,苏公写诗讥讽,县官诬其文章有意图谋反之言,将苏公下狱。苏公妻子上诉到府衙,焉知知府早收县官厚礼,这苏公与妻女终被判成死刑。苏公一家实已在当年死绝,但我们却可杜撰为苏家老仆设法贿赂牢头,牢头以街上乞儿将苏公幼女换走。” 张曼倩听着,并未答话,但微微颔首,看得出对石庆的话颇为合意。 桑弘羊见状,接着道:“本来确有张安世其人,他是杜陵人士,张汤之子,后汤故,家有老少二仆,因汤故友为其留下一笔丰厚家产,倒也无需营生度日。他自小素喜读书,不爱俗务,索性移居山林,鲜少外出,偶尔让老仆下山购粮。也不知后来何故,居然……” 张曼倩似想起前事,目光微深,“居然遇到阳成助,阳成助与其一见如故,后张安世隐居别处,阳成助便顺理成章地取了张安世这身份,以作酬劳。他这人狡猾,暗中得了不少这类有用的身份。” 桑弘羊又道:“如今,老师找的这家人正好可以对上张安世这身份。张安世久居避世,几不与人结交,谁都不知其真容。故可言当初这苏家小姐为老仆所救之后,便以张安世的身份隐居山林、潜心读书,后女扮男装考取功名,欲为爹娘报仇。” 他一番言谈霁朗,哪有往日一丝骄傲嚣张? 只是,他脸上很快又有忧色,“只希望这阳成小姐还不曾供出事情,否则,我们所做的便全白费了。” 张曼倩未语,盯着烛火,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阳成昭信,你总是如此娇蛮任性,做事不计后果。这样的你,独独给过我三回惊喜——玉笛、对策、白吟霜案。当日那匕首所刺的位置不是要害,宫中最不乏的便是医术高明者,你此时应已好转,还不露面必是被软禁了。我花费人力为你谋得生机,希望你还能给我第四次惊喜,尽快设法脱身找我。在找到我之前,无论刘去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乃至用刑,你都必须绝口不提。阳成遗孤的身份一旦被捅破,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目中不觉泄出一丝厉意,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簪子,这是陶望卿之物。他端详了半晌,方才将那丝怒意压下。 石、桑二人隐约明白他在想什么。石庆目光略略一暗,道:“公子,阳成昭信的事,决不能再有下次。这位小姐,只怕会祸延你。” 桑弘羊倒对赵杏有几分欣赏。当日他在客栈向她“招安”,是张曼倩的指示,欲将她从政治圈带离。但欣赏归欣赏,他父亲是衡山王的家臣,子承父训,他自然事事以张曼倩的利益为先。 “属下知道,公子对这位小姐事事维护,是看在阳成助面上。当年的案子,景帝心思摆在那儿,无论由谁来审判,都是死罪难逃,阳成助当机立断,抢先揽下主审权,将人囚在廷尉衙门,反能效法狸猫换太子,将有身孕的夫人换出来。慢慢地,阳成助却变了,他对公子复仇一事极力反对,说看如今大汉情势大好,不如就此罢了,倒免去天下一场灾祸。他在公子身边,反变成一种监视。” 张曼倩眉梢隐隐跳动,那段他来不及参与的过往再次在脑中浮现。 被景帝一见倾心的卫子夫、宫中突起的一则卜卦、几乎在一夜之间骤然暴毙的汉景帝、突被扣上造反帽子的衡山王、最终登上后位的卫子夫、隐居在鄙陋乡村的昔日宠妃王娡——每年自己出去游学方可与其短聚一次的母亲…… 衡山王身死,衡山王手下或在明、或在暗的有力臣子中早年曾得衡山王救命之恩的石庆、赴长安赶考受到衡山王资助的贫生阳成助,前者隐于朝,后者隐于市。 当年衡山王、汉景帝、王娡三人的感情流于朝野,传于巷末,衡山王刘赐对于王娡的爱,是那一辈子的人都有目共睹的事情。 所以,这些人为报衡山王恩德,一方面想尽办法看顾王娡母子,另一方面联络昔日衡山王灭门前逃离的旧部,伺机为刘彻制造新身份——以鸿儒东方朔旧字为藏。 直至多年后,昔日王娡腹中稚子刘彻稍长,再拜当朝右扶风之师东方朔先生为师,借此与当朝右扶风结识,准备以新身份登上朝堂,阳成助却改变了初衷。 他念其恩,一退再退,阳成助却不知好歹! 第90章 不及昔年心上雪 张曼倩心中思量着,眸色不觉盈上了一层薄霜,“阳成助毕竟曾经相助过我母子,他一门之死,也终究与我们脱不去干系,今日我便再救阳成昭信一回。若他朝,这阳成昭信真挡了我的路,我必不手软。” 石、桑二人一听顿觉宽慰。这位少主的性情绝不像他的面容一般温润儒雅,是个能当大任的人,与之当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衡山王与汉景帝相比,到底杀伐决断出许多。 二人离去前,张曼倩对桑弘羊道:“这么多年来,老师身份虽也不曾暴露,但刘去对老师还是有所防范。他将你任在老师门下,便是让你对老师进行监视和牵制。这刘文、刘去二人关系素来亲厚,你既是刘文门生,将来必得重用。只不过,刘去也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甚至不下于汲黯,所以之前宣德殿议论要事并无召你。因此,你一定要稳住,万莫要惹他生疑,尽快得到他的信任,当初我有意让你与我为敌,便是让你好进入他的内部去。” “白吟霜一案,他明显有意向满朝大臣展示他的能力,借此拉拢人心。接下来该怎么做,我还要斟酌斟酌,我们这边一天没有万全之策,便一天不可轻举妄动,且先让他和我师兄先斗着吧,终究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桑弘羊和石庆皆觉他说得有理,听之不觉为之一振,默言慎重颔首。 随后,两辆马车分道而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头,张曼倩唤平安调转车头,奔右扶风府而去。 阳成昭信,我且再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若你日后还是和往常那般娇纵任性,如你爹爹那般彻底惹怒我,那我便再不念半分旧情! 右扶风府。 汲黯:“好,这就留给你们吧,我先出去了。” 张曼倩低头作揖:“曼倩忝愧,这次又不得不再叨扰师兄了,毕竟,让卿儿去曼倩府上,到底不妥。” 汲黯似笑非笑,带上房门。 房内立时变得寂静而暧昧。桌上烛光摇曳,闪烁中缓缓映出女子欺霜赛雪的脖颈,这人正是陶望卿。 她眉间微蹙,低声问:“曼倩,究竟是何要紧的事?” 汲黯安插在宫中的人通知她时,甚是着急。 张曼倩的脸掩在那一片橘黄色的烛火里,缓缓说道:“当日是我一时鲁莽,向你许下金屋之言,应你日后必予你这世上最值配你的荣华,必好好保护好你,可如今却让你卷入深宫中步步维艰,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到头还要让你为我以身犯险出来这一趟。” 陶望卿隔着烛火看他,微笑摇头:“不怪你,是我不好……当日我原也应你,愿与君结秦晋之好,可最终还是背弃誓言,是我的错。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出来,虽然按照现在宫中的形势,我未必能够帮得上什么忙,不然,若是我能做的,卿儿必定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想求卿儿美言几句,让太师对张安世高抬贵手,饶他不死。” 陶望卿一惊,“太师为何要定张安世死罪?白吟霜一案,他因公受伤,太师只会对他更加器重,缘何反倒惹来杀身之祸?你与张安世又是何关系?按道理来说,张安世是太师的谋臣,你是站在汲师兄这边的,你们不应该是……除非,他,他也是汲师兄的人?” 张曼倩眸光微微一深,道:“卿儿,我不想骗你,但有些事现下又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这张安世……是我旧识,立场虽不同,但总归是朋友一场。” 陶望卿心中一凛,嘴上却淡淡道:“每个人心中都有故事,有些私隐就算不能与人分享,也未必是不肯交心,大约只是有些事一旦说了,对于对方来言也未必是件好事罢了,甚至还有可能会成为对方的负担,又或许……我既信你,也定然相信你所做便定有你的道理。” 张曼倩先是一怔,随之不觉扬了扬眉。 这大概就是他为何一见这女子便爱上她的缘故。 阳成昭信却是个任性、被宠惯坏了的人,她只想知道她想知道的事情,只理解她认为对的事情。 “曼倩、曼倩,你为何每次游学回来都这般不开心?你可是有什么心事,快来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 “曼倩、曼倩,为何你近日做的诗句都是思念母亲的?你母亲不是****在你身边吗?可是你与她闹别扭了不是,你告诉我吧,我来安慰安慰你!” “曼倩、曼倩,你为何老是皱着眉头?你究竟有什么秘密是不能告诉我知道的呢?什么事两个人一起承担总比你一个人要好吧!” 她似乎永远不能像今天陶望卿这样理解他,理解有事情并不是说出来就可以两个人一起承担,理解有些事他不肯说,是不想她卷入其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陶望卿出身管家门第,陶怀瑾更是对其宠爱备至,按理说她应该也是个娇纵的性子或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可是她却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是一个与他一样有故事的人。 那些他们一起在书院的日子,他忍不住动了情,百般追求与她,她也终于答允了他。然而,就在二人情意缱绻,浓情蜜意之时,她却告诉他,她不能与他在一起:她说他很好,好到她几乎就动心,可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想因为自己不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便耽搁他。 卿儿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真性情的女子,又这样玲珑剔透、善解人意…… 张曼倩胸中不觉柔意顿生,望住眼前的女子,“那么卿儿你呢,心中可也有故事?” 陶望卿一愣,眸中缓缓透出一丝朦胧,看上去竟似有股哀伤在轻轻流转。 张曼倩不禁心疼起来,伸手将她拥在了怀中。 陶望卿嗅着他身上淡淡微带着寒冷的薄薄青草气息,难免心醉,暗道:这男子也绝非池中之物,却是良人,可惜,他到底不是她所念的那人。 她很快将他推开,面色绯红。 张曼倩深深地盯着她,并未相迫:如今一切未定,前局渺渺,别说他曾允诺她的金屋之言,就是生死也只是转瞬之间,他现下给不了她什么,更不想让其卷进来…… 他虽有意想探知她的内心,她的过往,但到底还是强自抑下。 陶望卿看到他眸中隐隐透出的强势,微微一惊,轻咳一声,转移道:“曼倩放心,安世的事,我一定相帮,那日见到他受伤,我心里也不舒服。” “为何?”张曼倩闻言,颇觉讶异。 “虽然男女不同,可除却这男女之别,他那性情脾气倒与我一位姐姐很是相像。” “姐姐?倒没怎么听你提起过这位姐姐。” “她已芳逝……说之无益,反添惆怅。” 张曼倩听她声音尽处有些凝噎,怕触碰到她伤处,便只温言低语宽慰了几句,再无问及。 陶望卿也换了换了话题,“我俩不成的事情,我曾央你莫要与汲师兄说,谢谢你一直遵守诺言。我们去先生处求学时,汲师兄已经学满出师,只是偶尔间回来替师父教授一些新晋学子。这些学子中,他最看重你,说你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他与我父亲本就有嫌隙,若非我与他同门,更因你之缘故,只怕这些年我父亲早被打压得……” 张曼倩心内顿时一凛。之前白吟霜案,汲黯有意让“张安世”一头撞进去,好给刘去一个迎头痛击,当时他考虑到张安世的闯祸精脾性,并未赞成。 当然,他虽没赞成,可汲黯最终还是实行了,更授意陶望卿之父陶怀瑾提议巡游。那时他想,这陶怀瑾与汲黯同出太学院,又是陶望卿父亲,与理与情,汲黯也应该顾念下旧情才对……原来,这二人是有嫌隙的。 汲黯从未与他说过这件事,想来是考虑到他与陶望卿之间的关系。 “打压?”张曼倩将事情前后思虑了一遍,很快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师兄让你父亲提议巡游,若巡游过程中出任何事,你父亲便首当其冲。难怪那****也去了宣德殿,却是为了替你父亲向太师求情。” “嗯,汲师兄虽未直接打压我爹,却借这一事给我爹提了个醒:日后万莫要再惹怒他。” 张曼倩越发不解,“这却是为什么?按常理来说,二人同出太学院,又有你在其中周旋,关系应当不错才是。” 陶望卿不觉苦笑,“你有所不知,汲师兄在朝堂上最忌讳的人就是太师。可偏偏几年前,太师看中了我姐姐,他对姐姐那是真的用了心……我父亲又素是个谨慎小心、胆子不大,平常也算中立的官员,知晓了此事自是高兴,便有意应允。右扶风掌管太学院,我爹爹却欲将女儿嫁给太师,他焉能不怒?” “这样?”张曼倩不觉疑惑,“可我印象中,陶学士并无女儿嫁到广川王府为妃。” 陶望卿闭了闭眼,微微沙哑着声音道:“那位姐姐并非我爹爹血脉,是我叔父的嫡女。我叔父病故,婶娘又状若无常,我爹爹便将她们接到了我家中看顾。还有就是,她最终也并未嫁过去,因为……她死了。” 张曼倩一惊,立时想到了,“可是你方才提到的那位姐姐?” “嗯,正是她。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曼倩,我要回宫了。今晚太师出了宫,我才得空出来。” 张曼倩分明看到她眼中的阴霾,对这位堂姐的事她不愿多说,为什么?她对这位堂姐的态度到底……但今日她谈兴不高,他既然知道,自然不会多问,却借机道:“太师似乎很看重你。我以前不知,如今倒有几分明了,你模样和你姐姐必有几分相像吧?你当初拒绝我,是否因为你爱的人就是……如今太师?” 陶望卿一震,神色微变,道:“我真要回去了。” 张曼倩微微握紧双手,终缓缓松开,替她披上披风,送她离开。 是,来日方长。 陶望卿踏上马车,突然回头道:“其实,都这么些年了,你又何必执着于我?” 张曼倩淡淡一笑,“十里长安倾城色,不及昔年心上雪。” 陶望卿自然知道那是“十里长安,却不如你”的意思。她一踟蹰,终于还是缓缓放下了车帘。 那边,桑弘羊正和石庆告别。见石庆神色复杂,他问道:“老师可还有事要吩咐弘羊去办?”(未完待续。) 第91章 不及昔年心上雪(二) “没有,”石庆自知情绪已被桑弘羊看出,便不再隐瞒,道:“只是一时感慨,想阳成助那只老狐狸人死了,也让人不得省心。” “此话怎讲?”桑弘羊闻之,微微一诧,目有疑惑: 当年,阳成助意外偶识张县令夫妇,又知他二人膝下多年无所出,偏偏张夫人又是个极其凶悍的,张县令惧内之下也无法纳妾。夫妇二人很是愁烦。故阳成助相中此家,与一深冬寒夜将小少主刘彻密送其家。张县令夫妇惊喜之外,更是秘而不宣,只当这孩子是上苍赐予他们的,愈发疼到骨子里。其后数载,阳成助与他们巧遇在厌次县,各种相帮,又引得那张县令与阳成昭信订下了娃娃亲…… 思及此,桑弘羊眸色一亮,“老师,弘羊知道了。阳成助当年是故意有此一举,目的就是为了护住他女儿,想着将来即便他不在了,也要公子看在与他女儿自幼青梅竹马情谊上,于心不忍,想尽办法护阳成昭信周全。” 石庆颔首,目色倏厉,“他到底还是算计到了,虽然公子不是当年衡山王和景帝那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那阳成昭信更算不上美人。可是。她终究是那只老狐狸的女儿,虽然平常看起来莽撞糊涂,但做起大事来倒是一点不含糊,如今竟也留住了公子的一分心思。” 桑弘羊暗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道理却是对的。当年衡山王和景帝要不是为了王娡、卫子夫这两位美人,如今这大汉的朝堂何至于此。老师平生最是果决,在江山美人上更是分得格外清楚,要不然也不会将自己女儿一个嫁给刘去,一个嫁给卫青。 只可惜,一山容不下二虎,当日老师和那阳成助虽同为一主,却是水火不容,多年来明争暗斗不断。不过,现在阳成助到底死了,死人怎么能和活人斗,何况公子也已经明确了态度。 老师,最终赢了。 这世上,既有认为活人斗不过死人的,因为死人已死,便成了心口上永远抹不去的朱砂,永不可复得,从而变得最为珍贵;便也会有认为死人斗不过活人的,因为只要还活着而,就还有希望,有赢的机会。 而有时,生或死,死人或活人,它们的界限是那样模糊不清。 这夜,刘去回至未央宫,苏文来报,说:“陶姑娘请太师到寝宫一聚,说是有事相求。” 他从赵杏处回来,心中不快,本传了侍女准备要去石若嫣处,闻言,将侍女遣回,摆驾到陶望卿寝处。 还没踏进院中,便听到一阵琴声袅袅而来。 他立时滞了步子,一瞬间,院中仿佛有道无形的屏障,令他再不得前进一步,只能紧紧握拳,倾耳驻在外面聆听……这一首,许多年前,一个叫陶阿娇的女子最爱弹的曲子。 “太师,奴才这就进去通传?”苏文领着一众随侍,见此也不由变了神色,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刘去却斥道:“苏文,你好大的胆子。” 苏文吃瘪,立下缩肩噤声。 只见刘去负手站在凉夜里,眸光幽深若潭,仿佛要将陶望卿的整个庭院倾覆,眉宇之间又似乎有笑意流转。 陶、阿、娇…… 那是刘去记忆中最痛、也最美的部分。只要一想,仿佛连呼吸都隐隐作痛。 这回,也是一样。 那被刻意、小心掩盖的过往便再也忍不住,悄悄浮上来,浮上来—— “七纬顺度,以光天象;五性顺理,以成人行……” 按汉例,朝中官阶高的官家子女到了一定年纪,可获准到未央宫中麒麟阁内与众皇子、公主一起接受教育。汉朝的当权者还是很有成算的,汉朝建立不久,根基尚浅,所以他便要这些未来的国君们从小就与将来即要共事的这些官二代们打好关系。 孩子三岁左右一般便开始接受太傅教诲,虽然年岁幼小未必能领悟些什么,但书香熏陶、潜移默化中,几年过去,总是增进了些见识与气度。 当年的广川王庶子刘去因为嫡母刁难,一直在宫中打杂,直到十岁才进入麒麟阁,纵使他天资聪颖,但落下的课业也不是一时半刻便能赶上的。 况且那时,还是太傅石庆让他背书,刘去背着背着便哽住了,横竖再也无法背出一丝半点。 皇子、公主们大笑。 其余朝官的子女虽不敢放肆,也掩嘴偷笑。 他本挑得一处偏僻座位,却逃不过经嫡母授意对其严厉相待的石太傅的提问。 刘去附和着众人轻笑,心下却苦涩,唯恐嫡母知晓,嫌弃他,与父亲面前说,将他打回原来的地方。 背后突有声音轻轻提醒,“行象为美,美于顺也;夫人为失,失在于逆……不要死记硬背,要先去思考、理解,这样才能记牢。刘二公子,你想万事万物以其顺光才能为美,若倒行逆施,必然会有所失允,故七纬逆则天象变,五性逆则人道败。变而不生灾,败而不伤行者,未之有也。山海争水,水必归海,非海求之,其势顺也……所以想成大事的人,处事无须太过执着,事物的发展有它自身规律,只要厚积薄发、先攒根基、顺势而为即可……” 他照着背出,笑声一下停止,石太傅手中的戒尺停在半空。 女孩眼睫微眨,“不用太感谢我哦。” “你为何帮我?” “因为路见不平当然要拔刀相助啊。好了好了,你若非要个理由的话,喏,你就当这样好了。那个我看这位公子你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肯定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小女子我呢先在这里与你结交了,等他朝公子前途无量时,莫忘了照顾照顾我啊,还有我伯父家,哈哈。” 她边上另一个女孩立即惶恐道:“阿娇姐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刘二公子,我们绝无此意……” 后来,她又给他带来了许多的书,说是伯父家别的不多就这些旧书特多,让他别嫌弃。他将书翻开一看,里面遍布她的读书笔记、心情小笺,内容从书意到延伸,从忧伤到愉悦,细致,愉悦。 中有一张素笺写着:别人比你多十倍知识,你便比他们多用十一倍的工夫。在别人屋檐下不可怕,永远在别人屋檐下才可怕。 宫中不缺佳肴美食,可她每每进宫,却依旧要给他带些小零食:像铜锣烧、麻辣烫、珍珠奶茶之类他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 他为赶学业夜以继日,她说停下来休息休息,这样大脑才会得到放松,学习效率也会更好…… 她教他诗词,教他唱一些奇怪的歌曲,偶尔说些冷笑话哄他开心,他教会她骑马…… 三年后,他成为麒麟阁功课最好的孩子,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他。麒麟阁里开始有好些女孩子悄悄关注他,包括阿娇的妹妹。刘文、刘据等相继被他收服,反变成他的小跟班,整日“师父”“二弟”唤个不停,她对他的称呼却从“刘二公子”变成了“刘去”。 后来众人长成,再不去麒麟阁。她进宫的机会少了,他偶尔才能出宫看看她。 时间匆匆,中秋宫宴再见那晚,她悄悄离席,他静静尾随。 暗处,她送他亲手绣织的鞋面,说祝他终有一天,将这万里江山踏于脚下,做自己的主人,不再受人轻视、欺侮。 也是那个晚上,在婆娑树影下,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后来,卫子夫为训练他的胆量与狠劲,亲自从汉景帝的皇子中挑出一个来让他对付,让他设法将那孩子置于死地。 他有千万种办法办到,却不忍下手。 那毕竟是和他差不多的无辜孩子。 他将事情告诉她。 她说:“刘去,你那么累,不如我们离开这里?这些年,你给我的那些金银财宝,足够我们一辈子生活无忧。我娘亲已回了故乡,我们也悄悄到那里去,好不好?” 他笑了,问她:“你不是等着我将这江山踏在脚下吗?” 她也笑了,“戏言而已。不是因为你可以给我什么我才喜欢你。不管你是谁,哪怕一文不值,你也是阿娇的一片晴空。” 他们约在皇城外一处见面,一起远走天涯。 可是,那晚,他迟到了。 他想了许多,终究无法抛下自己对卫子夫的承诺、生母命案之谜,也许,还有这些年早已慢慢累积而成的野心——成就大业,成为这片河山之主。 他策马赶到的时候,月黑风高,芳草萋萋,她一身猩红,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死去。 她手中紧握着的,是他送她的玉佩。 她的脸庞、身子……被刺数十刀。 他几乎疯掉! 那是他们秘密约定的地方,无人知晓。 但他知道,有个人对他了如指掌,他更听宫人说过,那个人曾找过她! 他抱着她的尸体,癫狂一般直闯入卫子夫寝宫。 卫子夫也是一脸震惊,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冷冷笑道:“不是本宫做的。即便是本宫做的,也是这贱婢活该!谁让她勾·引你离开本宫!本宫养你、教你,你还没回报,便如此大逆不道!如今你能奈得谁何?这宫中到处都是明枪暗箭,刘去,你连自己最在乎的东西都保护不了,还想向本宫寻仇?你想自主,想让谁都不敢惹你、谁都怕你、谁都不敢碰你的东西,就设法让自己变强!” 其后,他毫不犹豫地施计,令先帝杀了他身边欲与自己争高下的一个皇子,干得利索、漂亮,可始终查不出杀阿娇的凶手。 心灰意冷下,他问太医讨药吃下,脸上顿时长满了形如麻风的东西,他带着那副丑陋污秽的模样离了宫。 这做法颇有几分自暴自弃之嫌。没有了俊美容貌,没有了身份的光环,没有了利用价值,谁也不会爱他,他只是一名叫花子。反正,这世上两个真正爱他的人都已经相继死去,他是谁又有什么所谓? 没有人想到他离开得如此决绝,卫子夫以为他只是外出散一散心,并无阻挠。 是以,后来发现他失踪,当宫里闹翻了天、出动众多人手寻找他的时候,他已离开了长安。 他买了辆马车,置了身粗布衣裳,专拣那偏僻之地走,慢慢地行。 走得大半月,已然南下到了一处穷乡僻壤。 那地方村落倒不小,有上百户人家,却十分贫穷。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平日里多自给自足,自家养点家禽、种点田地和果蔬为生,有时几家一起进山打些野味,偶尔出去赶集兑些油盐布茶回来。 他看见人只觉厌烦,索性进了离村落不远的一片深山老林。 进去走了大半天,没想到竟遇上采矿人。 原来,这山中有一个干涸的河床,一名经常走南闯北、寻矿找脉的玉器商人从中发现了玉石矿脉,遂派了自己的胞弟和手下过来监工,在这附近的村子雇了大批贫户采玉。 河道上,数十名汉子拿着铁锹、镐头等工具挥着一身浊汗死命地挖着,除去壮硕男子,还有些妇人和老者。 刘去冷眼看着,天黑的时候走了出来,想到隔壁一条小河里捕点鱼虾充饥。 他此前随心而走,饿了时便买点东西略略果腹,并无准备粮物,焉知此处此前受过旱祸,水源既空,鱼鸟也消了影踪。 河道两边作业的人看到他大吃一惊,立下便有监工远远对他进行驱赶,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麻风儿,快滚开!” 余人不敢挨近他,怕被传染,便拿石头来掷他,愤怒地斥骂。 他倒不必他们驱逐,已自行匿进丛林之中觅食,却遍寻不获。 更晚一些的时候,天黑黑,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将他整个淋湿。他记得玉矿附近有窑洞,便寻了过去。 “你这麻风儿少来惹人,否则活活将你打死!” 每一处窑洞都已住了人,或是监工,或是采矿人,他们都眦着眼睛,拿着木棍将他驱赶。便是些妇人看上去也十分凶狠。 他心想:这些人见到他第一句不是问你怎么了、患了什么病,而是驱逐他,若他们问一问,他说不定会告诉他们。他们也不必畏惧他,甚至冲上来杀了他也可以。偏偏这些人并不问…… 看他负手站在窑洞前,人们最终有了一丝畏意,仿佛他那眼睛是幽绿的狼眼,有人咽着唾沫微微退了几步。 他冷冷看着,带着一身冰冷离开了。 他一路寻去,终寻得一个窑洞,里面似无人声,方才走进去,就听得一声叫喊,“你、你、你是什么人?” 洞内放着一盏煤油灯,一名十三四岁、模样稀松平常的少年正盘腿坐在地上,拿着一个烧饼在吃,看到他,他的饼都惊得掉到了地上。 他冷冷一笑,便待出去。 “喂,你进来,外面下大雨呢。”背后传来那少年的大呼小叫。 他心里想笑,不无讽刺,倒有不怕他、不嫌他的?他倒要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折了回去。 那少年瞪着他,指着洞穴另一边,道:“喂,小子,你到那边去,小爷睡这儿,楚河汉界,你敢过来,瞧小爷不剁死你。” 这人说着,在地上捡了颗石子,竟真的在洞里歪歪斜斜地画了一条线。 他拍拍手,拿起地上的烧饼使劲一擦,又大口吃起来,吃罢,抓起旁边的一个小酒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方一抹嘴唇,道:“爽!” 他看着,只觉腹中饥饿愈甚,肚子微微响了起来,在这空旷的窑洞里听上去极为清晰。 那少年正伸手在地上的油纸包里掏另一个烧饼,闻声瞟了他一眼,“喂,你不是采矿工吗?他们怎么不给你配粮?这里鸟不生蛋,前到数里外的村落、后到山林深处才有吃的,他们早早使人到村里雇人烧饭、烙饼,下工时分送到这边放饭。这大热天的,干粮放不了多久便会变馊,我没带什么粮食过来,听村里人说他们在这儿开工,我便找那些监工,说从明儿开始我加入采矿,他们便也分了我吃的,你怎么……” 刘去听着他喋喋不休,只觉好笑,冷冷道:“你认为他们会请一个麻风儿上工?” “那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少年撇撇嘴,“这不是找罪受吗?这里什么都没有,饿死你。” “像我这样的人,倒还能上哪儿去?还不是被人打死?” 他嗤之以鼻,缓缓站起来,打算出去找些吃食。他不知道自己离宫后想做什么,但他还不想死,不想饿死。 娘亲死去那晚,他只觉整个天都塌下来了,但娘亲握着他的手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那些年,他过着猪狗一样的生活,他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说,他只想随她一起死,离开那终年看不到阳光的肮脏房子。 他哭着问她:“为何还要孤零零地活下去?是因为要儿子替你报仇吗?” 她似乎也疑惑为何自己会这么说,她想了想,完全没提及报仇,只哑声道:“去疾,活着也许就能等到幸福的那天。” 那一瞬,他读懂了娘亲的话,那只是一个母亲单纯地想让她的孩子生存下去,活着就好。 他答应了她。 然后,她一笑,便睁着眼睛走了。 后来,他再也不曾起过轻生的念头。 哪怕阿娇死了。 “喂,别出去,雨大,会被淋病的。我不吃了,给你。”少年叹了口气,将油纸包和酒都推过“楚河汉界”。 他一怔,冷冷地将东西推回去,“我身上没有可报答你的东西。” “就一个烧饼、一壶酒,小爷还请得起。”少年哼了一声,摆摆手。 窑洞里原被采矿队布置了些软草,数人一窑,夜里在此留宿,可不必赶回村里过夜,浪费力气和时间。少年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扯了件外衫出来铺到草上,躺下来看他吃喝,一双黑黑的眸子盯着他将自己的烧饼慢慢消灭掉,不由得愤愤道:“早知道要分给你,我就将掉到地上的那半个脏的给你了。” 刘去本嚼着饼子,闻言喷了出来。 少年幸灾乐祸,笑得花枝乱颤。 刘去将那小半壶酒推回给他。 少年两眼放光,直舔着唇道:“你不爱喝酒吗?” 刘去淡淡道:“我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少年啜了一口酒,闻言一口喷了出来,巍颤颤地指着他,“靠,你还敢嫌我?有酒喝就不错了。” 刘去也不理他,将手放在脑后一枕,便睡了过去,也不在乎地上冷硬,这些苦楚他早在多年前已尝过千百遍。(未完待续。) 第92章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一) 阖眼时分,他听到少年低声唤他:“喂,小叫花,你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你来这可有什么打算?我看你脸上点点斑斑倒像是麻风,但又不全像,这样,你站起来让我瞧瞧,我懂些医术,若是麻风就没办法了,若是别的,兴许我还能帮你治好呢。喂,小叫花?小叫花子!” 他二人素昧平生,不过此番萍水一遇,他为何要好心医治他?看这小子眉目精明,绝不是个木讷老实肯吃亏的家伙。刘去唇边微微泛起一丝冷笑,默然不语。 他手中紧紧捏着那块玉佩,缓缓想起了阿娇。 “喂,叫你呢?小叫花?小叫花?” 他不理他,少年自找了没趣,以为是他困乏了,哼哼了两声,遂也睡了。 洞外雨声渐小,淅淅沥沥…… 刘去哪还睡得着?眼眸中,阿娇微微笑着的一张脸浮上来,然后渐渐变成了一张血肉模糊的凄零模样…… 在他眼内反反复复不停摇晃,晃得他的整颗心都疼得绞到了一起。 夜里的山中,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凉意。这样的晚上,寒冷让人的一切感官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是他辜负了阿娇,甚至,是他间接害死了阿娇。 他心里隐隐明白,杀死阿娇的那个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救他、养他的义母,卫子夫。 但是,他能杀了卫子夫替阿娇报仇吗? 现在的他,也许可以眼都不眨一下杀掉任何人,可是对于这个女人,他始终下不去手! 当初,他潦困深宫,受人磋磨,整日濒临在生死一线,是她,是这个只比他大些许年纪的女人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直记得,那日,卫子夫牵起他的手,将他从那阴暗潮湿的房子一路牵着回甘泉宫的场景,她的掌心是绵软的,是温热的,像他死去娘亲的手。 他一直记得,甘泉宫中,是这个女人,竟完全不厌弃他,着宫人打了热水,俯身亲手给他洗澡…… 他的亲娘死了,这么多年来,她就像他的母亲。 在选择代政之人的过程中,是她一直在其后默默鼓励他,予他支持。 ……他蓦地紧紧咬了牙。 此时,耳边有轻微声响传来,他警觉性极高,微微侧耳,只辨出是那少年蹑手蹑脚出去了,随后又悄悄折回,紧接着,一股风向他袭来。这小子竟要暗自偷袭他?! 他眸光一暗,正要反手一拧,将那小子的胳臂拧碎!转念一想,却是倏然跃起,对着少年猛然扑去。 “啊……”少年果然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也掉了出来,整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东西……是一根破树枝。 “死、死……死叫花子,你这是要吓死小爷呀!”少爷眉毛一横,骂骂咧咧从地上起来。 刘去冷冷笑道,“是有人偷袭我在前,怪得了谁?” 少年却突然叹了口气,“唉,谁让我和你说话你又不理不睬,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是不是麻风,所以不敢轻易碰你,便想用这种办法叫你起来,这样我才好仔细看看,方便确诊下药啊。” “你我不过萍水之交,我是生是死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对我好?我早和你说过,我没有任何东西能回报于你。”他看他一眼,语带讽刺。 “气死你爷爷我了!你这臭叫花子怎么这幅样子?干嘛老想着我要你什么!就你这样子,我能图谋你什么啊!要财没财,要色没色!我难道就不能什么都不要么!”少年气极,跳将起来,向着他龇牙咧嘴,幽幽灯火中,少年唇·红·舌·粉,一口小白牙森森发光。 刘去肌肉不觉微微一紧,竟有种像是被他咬了一口的感觉,一股微麻酸痒的感觉从腹部蹿起…… 他毕竟长这少年几岁,又见多识广,立下便反击回去,“不能。我的养母养我,是因为我将来可以替她披荆斩棘;我的兄弟跟我,是因为我曾不顾性命将他们从刺客手中救起;我的侍从敬我,是因为我从许多人中独独选了他们,给了他们新生。对我好、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的人曾经是有,可是她们都已经死了。后来,我在分夺家产的过程中失去用处,便被父母兄弟赶出了家门。你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最后一句虽然是他胡编的,但实际上是,如果此番他不能在朝堂上拿下替武帝代政的权利,他又如何不是这番下场呢? 他驾车从宫中一路颠簸至此,路过多少郡县、村落,沿途各种人情百态,有厌弃他的,有假意示好以图他钱财的,虽然其中,也有怜他可怜的,可这些人也不过是嘴上说得多,而后至多施舍给他些残羹冷饭罢了,除此,便再没做些什么,毕竟,只是一个陌生人的生死,不是吗? 少年本是一张脸皱成一团,恼怒地瞪着他,这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舒了舒眉,小声地不知嘀咕了句什么,终躺下去睡了。 无话可说了吗?刘去眸中掠过一丝嘲色,也缓缓躺了下去。 几乎到天亮,听到那少年的衣衫窸窣作响,他才合了眼。 他浅眠了一两个时辰就醒了,却赫然发现地上用石子刻了两行字:小叫花,我去做工了。你若在里面呆腻了想出来放个风什么的,千万别和人说是与我同住的,不然,我会被赶走的。 他心头的那股讽刺之感更强了。 出了窑洞,步行不久,便看到那条矿河。 人们都在那里淘挖石料,那少年也在其中。和村落里那些衣衫半卷、赤身露背的汉子不同,他袖裤不捋,发丝微微垂下几缕,两腮微鼓,似有些吃力地咬着牙,一张麦色小脸布满汗水,紧紧地攥着镐头剜敲。别看他个儿小,身边堆叠起来的石料倒不比别人少。 他身上衣衫鞋履皆是做工不差,且瞧他言行举止,应颇有些来历,为何竟在此做苦工,去赚几钱银子?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在此游戏吧。 不过,他的事与他又有何关系?刘去自嘲一笑,向山林深处走去。 和那少年说的一样,山林深处才会有猎物,他一路上施展轻功,也是花了将近两三个时辰才找到山林中猎物出没之地,难怪昨晚在那玉矿附近完全找不到可猎之物。 他猎了只兔子烤了吃,又在林中一个小湖里洁了身方才折回。 再回到窑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那少年果已不在。 和他猜度的一样。 他自是要避开他的,不是吗?这里数十个窑洞,也许都已住满了人,但他脸上又无“麻风”之症,随便进一个就是了。 他掏出火折子将火燃起,负手于脑后,随便躺下,闭上眼睛,脑子空空的。自离宫之后,他脑子里所有的思绪都是放空的,不愿去想,一想就痛。没有眼泪,眼睛干涩得想裂开。 “小叫花子,来,可以吃饭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令他一下清醒过来,他不禁生了一丝怒意,抬头一看,只见那少年蹲在窑洞前,袍摆兜着些什么东西。灯光幽幽,风在窑外轻响。 那孩子脸有些苍白,蹙着眉,似有些难受。 他微微一怔,缓缓起来,走到他前面数步之处停下。他不是怕他的病染给他吗,他便拉开距离眯眸审度着他。 少年有些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搂着袍摆一屁股坐到地上,将里面的东西堆到地上。 两壶酒、两个油纸包。 刘去有些诧异,据白日所看情况,这儿的矿工每顿只有一壶酒,一个油纸包,油纸包里面可能是饭或是烧饼什么的。 看那孩子瞪着他,他冷冷问道:“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少年歪歪头,“我晚上帮着监工那些人做了些打磨的事情。那些矿工都不会,我厉害吧!所以我便要他们多要了一份饭,唉,我出来的时候钱带的不多,又和同伴走散,如今想吃点东西都这么难,真是狗血。给。”他的声音有些恹恹的。 看他颤抖着双手将其中一份东西递给自己,刘去微微咬了咬牙。 “这手都不听使唤了,用力过度,累死老子了。你快接呀,一天没吃东西,你不饿吗?中饭我没顾得上你,你懂的,我需要力气干活呀。好了,吃吧。” 那少年说完也不管他了,坐在地上,拿过小酒壶咕咚喝了口酒。 他的手仍抖得厉害,手心有几道裂开的血痕,是打磨石料时所伤。 刘去拧了拧眉,突然伸手握过他的手。少年一惊,愣愣地看着他,惊得将酒壶都掉了。刘去敏捷地一把接住酒壶。 少年懵了,双手滚烫,惊惶地瞪着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去也不多说,看他面青唇白,知他消耗体力过度,这种活莫说像他这种看上去瘦弱的人难扛,便是粗壮汉子也是辛苦,何况他夜里竟还多上一份工。他握住他的手,将内力往他手上渡去。 少年本觉得他是不安好心,后来约是感觉到一股涓涓暖流从手心流进身体,便舒服地叫了一声:“小叫花子,你是要帮我按摩吗?”他仍坐在地上,又将刘去另一手中的酒壶捞回,继续美滋滋地喝酒。 刘去暗忖:自己这是不想欠他。施了好些内力给他,他便回去躺下了。 少年见他仍旧像冰山一样,皱了皱眉,又将酒和油纸包拿过去给他。 “给。”少年说着,想起什么,又赶紧加了一句,“喏,我不要你还啥给我,咱们是有缘人呀,你看,我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谁都遇不着,偏偏遇上你这个冤家。冤家呀冤家,那是上辈子得扭坏多少回脖子才修来的缘分啊。”那少年说着,自觉幽默,弯腰笑了起来。 刘去听他一副酸溜溜的口吻,男不男、女不女的,心里有种想将他扔出去的冲动。 这人却将吃食又推过来,堆到他鼻尖下,笑吟吟地道:“鸡肉蘑菇焖饭,香喷喷的哟。” 刘去有些怒了,沉声道:“你自己吃,我不饿。” “小爷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的习惯,不吃就拿去扔了!”少年也恼了,冷冷看了他一眼,坐回自己的软草上,将自己的油纸包打开来,低头吃饭。 刘去平生第一次吃撑了。 大部分原因是盛情难却,另一部分原因是刘去平日在宫中学习的礼仪修习、幼年受的饱一顿饿一顿的苦头,让他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 他平生第二次生出悔恨的感觉,哪怕两次的事一大一小,委实风马牛不相及。 第一次是没有赴阿娇的约;这第二次却是他方才吃了一整只兔子。 那少年嘿嘿地笑,看着他,“小叫花子,我们也算是同舟共济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 刘去直觉烦躁。他进入深山老林求的是安静,或许该说是思考,这人怎这般聒噪!知他必定问到底,为着自己耳根清净,他索性先堵了他的话。 少年也不以为意,眼里闪着光芒,顺势道:“你这人冷冰冰、硬邦邦,又是被人撵至此处,不如起一个有福气的名字吧,你既然没有名字,那就叫来福好了。” 好难听的名字! 刘去冷冷一笑,反问:“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少年闻言,站起来转了个圈,“凭小爷这般风姿,你说该叫什么?” “叫什么?”刘去问着,眉心一拧。还真是近墨者黑,这人疯,他也跟着一起疯。 “潘安。” 刘去方才见他半晌不答,便低下头继续用膳,闻言,将饭喷了出来,半晌,酸他道:“哦,原来是潘安啊。”他用罢饭食,喝了口酒,重新躺下不再理他,绷紧肚腹,忍了又忍,总算没笑出来。 少年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道:“现下咱们姓名也交换了,可以做进一步了解了。” 刘去的嘴角绷了绷。一个是他自己起的假名,一个是他胡乱给他起的名字,这也叫交换姓名? 他闭上眼睛,只听得对方仍在神神道道地说着:“你现下不走吧?等小爷把事情忙完,就带你出去治病。” 刘去确信自己身上没有能给他的东西,闭目养神,并不理会他说什么。 期间,他听得他窸窣出去,良久才折回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幽幽的皂角香气。他似是去洗澡了。 “来福,你是不是睡不着?我看你都辗转反侧了好几回,来,小爷给你唱支曲儿。”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抓一把梦想带身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轻风吹斜阳,一千年年年花开放,天天好时光……” “来一次人间也匆忙,小风大浪地狱天堂,还有你的灿烂脸庞,开心一刻也是地久天长,痛痛快快向前走决不回望,这花开花落一千年一切形状,我还是自己模样……” 在微微沙哑的轻哼声中,刘去眼皮猛然一动,睁开眼来,却见“楚河汉界”的另一边,那少年嘴角微弯,一双乌亮的眼睛盛满柔意。 那眼里仿佛有股可以穿透所有坚硬、年月的力量,穿过这孤寂的窑洞,最终落入不知名的远方。 他莫名一怒,不想让这少年看到他的窥探,却发现,那“潘安”压根不知在想什么,眼睛虽盯着自己,目光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一直紧绷的思绪竟莫名地一松,那仍存着的古怪怒意就在这淡淡的皂角香气中变得模糊。阿娇死后的这些天里,第一次,他熟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少年已不在,又上工去了。 这种平静又聒噪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几个月。 他实在不知这“潘安”怎么那么能说,每晚回来,都要和他说上一大堆……废话。 当然,没多少句是真话。 今天说他爹对他娘百般疼爱、至死不渝,可以写本言情小说;明天说他爹有五个小老婆、十个儿女,可以写本宅斗小说;后天说他是个孤儿,尝尽人间酸甜,又可以写本社会小说。 还说他们县县官的女儿怎么怎么爱他,他又怎么怎么爱那位小姐;接着却说他爱的人不知道爱不爱他,总对他没表示…… 这少年也问他家中事,他一概不答。几个月下来,用少年的话来说便是:来福,我家前五辈、后五代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我一晚说的话比你一个月说的话还要多。 这人还是每天做两份工作,白天去挖石料,晚上做打磨的工作,换饭给他吃。 刘去想:若非想看看这人可以坚持多久、最后会问他要些什么,他也许早已离开这窑洞。 他只不动声色地冷眼看着,没有告诉他他可随时离开且不会饿死,也不再输真气给他。 他在等,等这少年什么时候熬不住,向他索要东西。毕竟,这人虽对他一无所知,但他曾透露过自己出身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吗? 他知道这个人不简单,哪怕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只是,他并不想知道对方的秘密,那和他无关。 比如,他曾怀疑他是女身。 那是在他和他相识不久的时候,那天晚上,那孩子回来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里明显没有了平常的欢乐,也不和他说话,将饭给他以后,自己就坐在软草上低着声音胡乱哼起曲子。 他心下一动,欲问他出了什么事,却又觉多管闲事,止住了。 那孩子唱着、哼着,声音听上去越发软糯,宛似姑娘。 他微微一震,本沉默地吃着饭菜,竟缓缓顿住,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 少年微微仰着脖子,喉处平整,不似大部分男子喉结明显,那皮肤虽不白,却极娇柔。此时他仰着颈项,青色脉络便在细腻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缓缓流动。 若非少年的言行并无一丝女子之态,他早就怀疑了。 他心中微微冷笑,冷不防直接出言试探,“你为何女扮男装?” “你怎……”少年明显一惊,随之警惕地盯着他,怒道:“你胡说!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子!若我是女子,与你同宿,你这样乱嚷嚷,让人知道了,我还要不要嫁人?” 这人可能没察觉,刘去却立下直觉出他这话有矛盾,但他不可能去剥了对方的衣服来看。是男子便罢,若这人果真是女子,他岂非要娶她? 只是,若“他”果是女子……他蓦地收紧眉心,“他”为何要干这男子的辛苦活儿,还要为他多上一份工?“他”到底有什么意图?这问题在他心里存了好几天了。(未完待续。) 第93章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二) 那晚过后,“潘安‘再没给他好脸色,眉眼之间总是对他极度戒备,就连晚上话也变少了,有时,甚至一句话也不说。但,倒还是每日给他带一份饭回来。 日子本就这样平静而过,直到那一晚…… 那晚,天气特别闷热,热得他身上滚了黏·糊糊一层汗,他辗转热醒,却发现少年已不在,想来是嫌热出去沐浴了,他便也走了出去,打算找一清凉湖泊洗浴一番。 他特意绕开了窑洞近处那些矿工们沐浴的小河,沿着深林,往幽深处走去。 当他寻得一密幽湖泊,准备脱衣时,却在湖岸草丛上看见了少年的衣服。再一远看,密林深处,“潘安”那小子正赤着上身倚在湖边休憩,脸上盖着一块白麻澡巾……他的身体瘦削,但,这无论如何也绝不是女子身体。 他微微一震,如此,倒正解了他盘亘心中多日的疑惑。 “谁?”那少年突地转头大喝一声。 想起这小子多日来戒备的眼神,他立即施展轻功迅速离开。他又无龙阳之癖,更加不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起意。 山里的生活枯燥而简单,三月中,山花开得荼蘼而妖冶,漫山遍野,春华潋滟。 刘去每日却在思念阿娇、要为阿娇报仇、要返回宫中和内心深处强烈抵触宫中那一切肮脏中挣扎犹豫。 不过,在这些日子中,他也终于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那么他必会自己承担起一切,再不会将卫子夫要他所做的事泄露一丝一毫给阿娇。因为,从那一日宫中长巷,他向卫子夫求助,向卫子夫提出要求时,他就明白,这以后,他所经所历必是血雨腥风。 他不该将所爱的人卷入其中的…… 当初,娘亲在世时,曾谆谆教导他,人活在世,要存良善之心,可对他而言,良善,真是一样过于奢侈之物。 他本来以为山中时间就会这样慢慢过去,“潘安”那小子依旧每天给他捎顿饭,他和他依旧互不搭理。 可有一日,这“理所当然”,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却被打破了。 那是三月末的一个晚上,先是天黑,然后天更黑,直到黑漆漆的窑洞外升起一弯新月如钩,星光烁烁,凉夜静谧……“潘安”却依旧没有回来。 平日“潘安”出去做工的时候,偶尔他也会悄悄跟出去溜达,所以对这些人的作息也算是了若指掌。现下这时分,即便是最后一批加工的人也该歇下了,这孩子到底跑去哪里了? 也许是腹中饥饿,他在窑洞内翻来覆去一直无睡意,终于,他有些烦躁地一跃而起,出洞寻他。 他心道:先不论这人有何企图,但毕竟是他曾施惠于他。 他思量着先沿着他平常做工的河道找,若找不到便去矿工所宿的窑洞再行询问。 他沿着河道找了许久,汗流浃背,却仍是寻不到人,正要准备去矿工窑洞中寻找时,突然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他眉心一跳,当即施展轻功,赶了过去。 果然,“潘安”那小子正躺在那晚他洗浴的湖边。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湖边上的一块大岩石上,眼睛微阖,看上去一副昏昏欲睡懒洋洋的模样,脚下倒放着一个酒壶、一个油纸包。 与平日不同的是,他今日身边竟只有一份饭。 刘去心下一沉,抬脚踢了踢他。 少年睁开眼,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不耐烦,“是你呀,有事吗?” “我的饭呢?”他原本想问的是“你为什么在这里”,说出口的却是带着讥讽的质问。 少年蓦地一笑,眸中竟带出几分狡黠的光,他一扫原先那副昏沉模样,抬头盯着他,笑问:“来福,原来你也会在乎,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原来,你也需要别人对你好。怎么,我没回去,你就担心地四处来找我来了?” 他一震,顿时了然:他一直等着看这人的好戏,不料这人也是如此,且先发制人。 这种陡然被人戳破心中所想的耻辱感从他心底涌起,他冷笑一声,目色如刀,一扫对面少年。 少年却似犹不自知,淡淡道:“我那日就想和你说了,只是口说无凭。来福,你一直都觉得我对你好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说我不是,你又不信。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即便我曾真心想待你好,但若是你从不给我半点回应,那么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会一直待你好?” “这世上,即便是骨肉至亲,也未必一定会待你好。来福,没有人天生就该对你好的。但你可以待别人好,一个、两个、三个……总会找到愿意同样待你的人。你如此不甘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付出得太多,方才得到这份回报。可他们不是也对你好了吗?如果你不喜欢这种交换方式,便不该先对人示好!” “他们现下必定在担心你。回去吧,那是你的责任!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他的责任,那不是可以回避的!” 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就为了听他此时的一番话?刘去的十指陷入手心,已是勃然大怒。他抑住自己想掐住这人脖颈的冲动,怒极反笑,“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真心待我?关于你的来历,你从无一句真言。” 少年耸耸肩,倒也老实,“嗯,我为你干活换取食物,已表达了我想和你做朋友的诚意,你却总是不理不睬,我自会对你胡说八道了。因为我要你知道,我已先踏出了一步,你要对我交心,我才会对你交心。” 刘去心间一瞬仿佛被一股激烈汹涌的情绪填满,他冷冷笑道:“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何不实诚点说,你想让我回去,是希望我日后能报答你?否则,我一无所有,能拿什么给你?” 少年似乎觉得他的话好笑,噗嗤一声笑道:“来福,我想要好玉做笛子,可家中不给零用钱,我买不起,才辗转到此。我和这里的二老板说好了,我帮他干活,不要工钱,只要一块玉石。约定的期限也快到了,到时我便离开。你可选择随我走,我带你去治病,然后你再回家;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回家,我想,你家绝对有治好你病的能力。” “日后,你若还记得我,欢迎随时来我家找我玩;若不喜欢,咱们便这样散了,后会无期。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聚散。刚好遇上,觉得你这人可以结交,便共笑、共聚一场,然后辞别,各自赶路。我说不问你要什么,你当真以为我是诳你的不成?” 刘去看他眼睛亮亮的,一时震住,竟想不到任何话来驳他。 方才盛怒之下,并不理会他所说,此时,那些话语缓缓在脑中淌过,他竟突生一种宿命感,心里有一个声音沉着地对他说:是,是时候回去了,刘去! 但他却痛恨这少年的算计和布局。 “受教了,就此别过。”他冷冷说罢,转身便走。 “哎,来福,你别恼,先别走,听我说……”也许是为他的冷漠所慑,少年惊住了,从后面一路追赶过来。 他几个纵跃,却一下隐匿了踪影。 “来福……” 耳边,只听得那孩子惊惶的声音在林中摇曳。 那晚,他没有回窑洞,宿在林中的一棵老树上。 翌日,他准备离开这隐居了三个多月的地方。 走到河道旁,身隐山草林木间,一眼便在三五十人中看到那孩子的身影,他正低着头,神色有些无精打采,他的心不觉微微一沉。 两个壮汉突然伸手朝那孩子的臀部摸去。 那孩子一震,返身怒斥:“你们在干什么?!” 几名监工走了过来,喝道:“什么事?” 那孩子指向两名汉子,咬牙道:“他们摸我。” 那两名汉子交换了个眼色,冷笑道:“真是好笑,你又不是姑娘家,我们怎会碰你?” 人们听到***乱,都纷纷回头。 监工立下斥道:“凑什么热闹?还不赶快干活!” 一名监工冷冷地扫了少年一眼,嗤道:“他们说得对,你又不是姑娘,他们碰你做什么?” 少年脸上涨红,他对这种诡谲似乎不是很懂。穷村子里头,未讨媳妇的男人大有人在,在此干燥、苦闷、暴晒的环境下工作,自有些强烈需求。除了监工以外,这里都是村子里的男人,虽有些婆娘,但都是村中人的媳妇或是闺女,自是不好动手。这少年虽说样子不怎么样,又是个男孩儿,却年岁尚小、眉眼灵动、肌肤水嫩,方才看他微微噘嘴,这两名汉子便生了歪念。 村人中,男人自是大笑不管;有妇人、婆子看着不忍,却又不敢多管闲事。毕竟,方才动手的那两人是村中流痞,并非什么善类。 少年看监工态度恶劣,更是大怒,道:“叫你们二老板过来。” 几名监工齐声哄笑,其中一人蔑笑道:“你凭什么见我们二老板?” 他们知那二老板甚是喜欢这少年,说这少年甚是懂玉,答应他帮衬完后将一块上好玉石给他,心中自是嫉妒,便是他们平日也只是拿些银钱。俗话说得好,这金银有价玉可是无价,一块玉石往往可抵得上许多金银。是以,他们此时自是不帮他。 少年一握拳,“好,你们既然不请他过来,我去找他。” 监工们立时笑了。少年一怔。 这时,倒真有人从一个大窑洞走出来,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人人都要干活,不用干活的也只有老板了。 少年一喜,正想说话,却倏然愣住。这老板怎么变了模样。 却原来,前面这个眼泛精光、颌下长山羊须的,正是那二老板的兄长、当初要开矿的玉石商人。这二老板有事回了家,这做兄长的便亲自过来坐镇。 这玉石商可不比其弟厚道,听手下说起弟弟之举,并不赞同,只是这少年能干活,方一直没有和他翻脸。他看这些矿工、野汉人多势众,能干力气活,此时自是袒护他们,更想借此赖了那玉石,遂冷笑道:“你若再无端生事,便领了工钱给我滚。” 少年双拳紧握,深深吸了口气,道:“好,你将石料给我,我走。我没做够工时,也不要大的,就要一块小的。” 那玉商眼梢一横。几名监工会意,相视一笑,又朝少年背臀摸去。 少年虽机敏,到底处于眼前皆是敌人的处境下,见几只毛茸茸的手朝他伸来、男人目光猥·琐,骇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却瞬间又被方才的几名采矿工围住。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惶恐,像只被人宰割的小动物。 刘去本是要离开的,脚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都拔不开。他在宫中长大,宫廷多秽乱,这些并不陌生,看到这里,胸口却闷得难受。他弯腰拾起数颗石子,双指一扣,石子急劲射出。 几人痛叫,捂住手臂,惊疑地向四周寻索。 那边,刘去已大步走过去,将少年揽到自己身边。 少年看着他,眼里还噙着泪花儿,却又笑又叫地拉着他的手臂。 那双惶恐的眼睛让刘去觉得心情很不好,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心口狠狠一抽。他抱着他一转身,手起的一瞬,将方才碰过他的那两名汉子的右手折断了。 两人惊痛之下,都吓得愣住了。 场面一下乱了。 玉商一看,这还得了?也顾不得这人的麻风病会传染,看他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立下让众监工和其他矿工一起过去教训他。 刘去嘴边勾了丝笑意,凭这些人就想动他?他的武艺乃是由夏侯将军夏侯颇亲手所授,可上阵杀敌、以一敌百。 少年却不知他武功高强,一惊,拉住他的手,“来福,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刘去拍拍他的头,抱起他,将他送到窑洞顶上,方旋身下来,安心对付眼前众人。 很快,他便将所有男子打趴在地,老人、妇人和后生吓得抖作一团。 少年坐在窑洞顶上,又惊又羡,一脸不敢置信,拍掌大笑。阳光下,河中玉石熠熠。 玉商大惊,跪下颤声道:“公子饶命……” 刘去眸光一沉,“我要你这矿里最好的石料。” 这事过后,他对自己说:要留下来先将人情还给那少年再回去。 他陪他将石料打磨好,又看他神奇地做了个玉笛子、刻了行奇丑无比的字。 他问他送给谁。 那小子想了想,说转赠妹妹,让她送情郎。 此前听他说他是孤儿……刘去嘴角微微一抽。问了也是白问,这少年从没一句真话。 夜晚,他被少年扯到窑洞顶上看月光。少年坐在他身边晃悠,差点摔了下去。他没好气地伸手将他环住,那软糯的身躯让他心神竟微微一荡,生了种想将他带回宫的冲动。 他的性情很像阿娇,不同的是,阿娇是个进退有度的人,这却是个横冲直撞的家伙。可奇怪的是,在进退有度外,阿娇会先顾及自己和自己爱的人的快乐。是以,和阿娇一起,会很快乐。而这少年,在我行我素外,却有种自我约束。 记得,有一阵子阿娇生了一场大病,他骇得将宫中所有太医都赶到她家中。 阿娇那时也害怕,却还是强忍着眼泪安慰他,“我若死了,就托生到另一家里,还来找你。” 他笑了,“那时我都老了,配不上你了。” 阿娇撇撇嘴,“那我便附身到别人身上。” 他是阿娇吗? 回忆在那孩子死皮赖脸地央他去捕只兔子加菜的那一天中断。 他捕了兔子,仔细剥好皮回来。窑洞外,工人仍干得热火朝天,玉商朝他点头哈腰。他走进他们住的窑洞,却发现他已没了踪迹,随身的包袱也不见了,地上凌乱地写了几个字:来福,保重! 看上去行色甚急。 这少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 那晚,他将兔子丢了,问玉商拿了一份油纸饭和一小壶酒,吃完了,也随之离开。 人生聚散,果然和那孩子说的一样,一程,一段,有缘则遇上同行,到得岔道就离别,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此时,殿内,陶望卿的琴声已止,他恢复了神色。领人走了进去。(未完待续。) 第94章 条件 琴案后,陶望卿抚琴端坐。 见他进来,连忙起身欲要行礼。 刘去摆摆手,“免了,你找本王所为何事?” 陶望卿略一蹙眉,终小声回道:“太师,卿儿实有个不情之请。卿儿……张大人他伤势如何了?卿儿能否到他府上探一探?” “哦,张廷尉?”刘去微微勾起唇角,“本王竟不知阿陶和他也有交情?还是说是右扶风和他交情不浅,所以劳你来相问?” 陶望卿一凛。 她答应过张曼倩帮忙,方才之所以没直接说让刘去饶过张安世,怕的就是惹刘去起疑,疑她为何知道张安世之事。 不想,还是让他起疑了—— 她的身份,首先便就是右扶风汲黯未过门的妻子,和右扶风自然来往颇密。如今刘去竟将此事怀疑至汲黯身上……难道是刘去也发现了这个张安世与张曼倩汲黯等人关系匪浅,疑他是汲派之人? 张曼倩并未告诉她太多,似乎不想将她卷入其中。但光凭张曼倩肯为了张安世出口相求她,这个张安世与汲黯张曼倩的关系也一定不简单。她虽然欣赏张曼倩,亦心觉亏欠,但她绝不会做出有损刘去利益的事。 她盈盈施礼,“太师,卿儿并非为右扶风相问,而是因为卿儿虽只见过张安世数面,却觉得张大人性情豪气,古道心肠,让卿儿不觉想起了阿娇姐姐,是才想去看看他。若有不便,还请太师忘记卿儿这无理要求,让人好好照顾张大人。” 陶望卿这一句“好好照顾”说得甚是巧妙。她察言观色,只见刘去眸光微微一暗,末了,道:“他是本王的臣子,只要是忠心本王的,本王自会顾念。你的话本王记下了,你姐姐的事你也莫要再伤怀了,本王自会照顾你的。” 说着,刘去亲自扶起她。 陶望卿只觉得他掌心的热力从臂膀上传来,不禁微微一颤。 刘去很快离开。 看着刘去的背影,陶望卿几乎要忍不住追上去,再问他一句:你将我接进宫里,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阿娇吗? 但她不能问。 她和一个人有过约定,如今时机未到,她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做。 她缓缓滑坐到椅子上,紧紧握住双手。 无论如何,她的心都很坚定,她可以忍,哪怕一忍再忍,但必定不会任人鱼肉,不会,绝不会! 第二日晚,长安郊外,深宅。 房中,赵杏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刘去应该就快要到了吧? 她跟怪石说,她答应了刘去的要求。 没办法啊,这个宅院的防守实在过于严密,宅外十数批守卫将围墙守得固若金汤,宅内更是重重布局。整整一天一夜,她已经观察过周围环境,别说怪石了,她连门外守卫也打不过,更谈何逃出? 所以,只好先行缓兵之计,等刘去来了,再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她朝怪石笑,“石头,我闷了,想出去放放风。” 怪石一眼洞穿她意图,道:“张大人,这宅院是太子爷的产业,位于城外极偏僻之地,图的就是远离尘嚣,可安静休憩。莫说有主子的大批护卫守着,即便没有,光凭你一双脚要走回你的廷尉府也要整整一日。何况,你认得路吗?我劝你,别妄图‘越狱’。” “呵呵、呵呵。”赵杏闻言,彻底傻眼。 怪石便搀扶着她在院中又慢慢溜达了一圈。 此处似凿与深山之中,四周峰峦叠嶂,草木苍翠,隐约可见不远处一条银辉白练般瀑布从半山腰倾泻而下,水珠击迸,溅落在一泓碧潭之中。 很是赏心悦目。 近处入目的都是不知名目的各色花卉、树木,莹光簇簇,潋滟生香。 可是,赵杏却是越看越绝望,这地方看上去,方圆几里都不似有人烟。 而后,她在焦灼忐忑中又等了半宿,结果,刘去仍是未至。 她的伤口本就没有愈合好,加上这一天一夜因为一直盘算逃跑也没阖眼过,现下实在抵不住困倦,对怪石交代了一句,“你主子到了,叫醒我。”,便回屋,靠在床上假寐。 她拼命抑制住困意,只满脑想着一会刘去来了自己要怎么和他周旋。结果,却在半梦半醒间,觉得脚踝似被人握住。 她一惊,猛然清醒,睁眼一看,却是一个墨衣男子站在床踏上,眉眼俊朗,神色淡漠,正一只手握住她的脚,一只手按在她的鞋履上。 看清男子的面容和他所做之事,她更是吃惊,脸上火热一片,羞涩难当。这人是堂堂太师,怎会做这种事? 心下一时倒没了先前的那些恐慌和忐忑,只没头没脑脱口而出,“你、你常为自己的女人做这些事情?” 这床踏上的男子自是刘去无疑。 “我的女人?”刘去淡淡看着她,嗓音却带着微微低沉,“当然不会。” 赵杏一窒,陡然醒了过来,懊悔得只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子,死赵杏,你到底在说什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急忙将脚一缩,“还是不劳烦太师了,臣自己来,自己来。” “别动,真有你这样睡觉的吗?不嫌不适?”刘去自不是好惹的,沉声说道,目中掠过一丝阴霾。 赵杏此时尚理智,不敢反抗,怕将他激怒,只好定定瞪着他施为。 刘去很快将她的一双鞋子剥了,又缓缓除去她的罗袜。 当那温暖、粗糙的大掌将她的两只小小脚掌包住的时候,赵杏脑中轰地一下,热血沸腾,一下挣脱,将双脚缩进了锦被之中。 “太、太师,臣还没说答不答应你的要求呢,你这是做什么……” 刘去睇着她,双眸微眯,“哦,本王现下有对你做什么吗?本王又不是禽兽。”他微微冷笑。 “那是当然、当然,太师宫中美女如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要禽兽也是臣禽兽。”赵杏当即赔笑,讨好道。 刘去嘴角绷了绷,却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赵杏稍稍稳了稳那犹如瀑布高悬的一颗心,想起来五年前的那段日子,不觉发现,其实这个刘去对她……也不坏。 那时,她想吃野味,一开始他只是装聋作哑,后来她央了几回,他便每天走上两三个时辰,到深林里抓些兔、鸡回来,打理好,烤给她吃;他本来要离开,却终还是陪着她直到玉笛做成…… 现在,若她好好求他放她离开,也许、也许未必不能转圜。 这时,只见刘去看了她一眼,略有些慵懒地在床头缓缓坐下,眼中一派高深莫测,似正等着看好戏,听她要说什么。 她一咬牙,将心中所想和盘说出—— “太师,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给我些时间,让我慢慢了解你,然后爱上你,这样我们再、再……毕竟,你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若……” “得了,”赵杏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一口打断,“本王在宫中不强扭的瓜也尝太多了,如今正好尝尝这强扭的瓜换换口味。” “咳咳、咳咳……”赵杏一窒,一口气憋在咽喉,低头猛咳。 “活该。” 讥讽的话语从耳边传来,背后却被一只手抚住、轻拍。 赵杏抬头死死地盯着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屈辱、委屈、愤怒,却又不敢斥骂。 她咬牙,胸脯微微起伏着,急得眼眶都红了。 却听得边上刘去,轻声说道:“这样吧,我退一步。你想要我答应你也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加上白吟霜案那次,你总共欠我两个条件。还有,是你说的,想先和我慢慢了解培养感情。那么,我的第一个条件便是和你培养感情,你不可以拒绝;至于第二个条件,我现在没想好,想好了告诉你。” 赵杏一听倒愣住了,她本来已做好了今晚与刘去谈不拢后就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他现在竟这般爽快的答应了。 她心中一喜,想也没想,急忙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至少现在不要她立即侍寝了,她觉得简直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其实,赵杏素知刘去这人惯用以退为进,但现在当局者迷,便忘了这点。 见她答应得爽快,刘去眼尾缓缓抹过一丝笑意。 上次他提出那个要求,本就是为了今日之议。正如商人卖货,故意在原本期望的价钱上抬高一点,届时再稍稍一降,买的人便觉得得了便宜,于是便愉快的成交了。 当然,这招未必能屡试屡爽,但偶然为之,倒也不错。 这是好现象,不是吗?他要的本就是她心甘情愿!再说,他还要揪出藏在她幕后那人、事,至于到时如何处置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要,她不背叛他,那么,他是要定她了。 赵杏两眼放光,“那就是说,你肯放我了,我能回廷尉府了?” “嗯,只是必须等太医确证你伤势已无大碍才可。” 赵杏心头一暖,只觉得刘去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好听过,心道:太好了,太好了!她的伤势,顶多再过个三五天便可好了,她终于不用被软禁了! 她吞了吞口水,郑重其事看他:“谢太师,微臣遵命!” 他对她一好,她也不多礼了。 随即,被子一拉,盖住头,睡觉去了。 闭上眼睛,又觉不妥,仍感觉这床头上方似乎有乌云笼之不去,她一讶,掀被而起,果见刘去那尊大佛还岿然不动坐在床头。 她顿觉不妙,蹙眉出声:“太师你……你怎么还不走?你明儿不是还要上早朝吗?” 刘去勾了勾唇,伸手去抚她的发,“不急,这离宫中路程颇远,本王乏了,就在这里安置好了。” 赵杏一听,心下一紧,冷汗潸潸,“这里?是哪里?” 刘去扬了扬眉,拍了拍她身下的床。 赵杏一骇,身子猛颤了下,睁大眼睛看着他,怒道:“你、你不是刚刚才答应我的吗?君、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不错,本王是答应你先不与你行鱼水之欢,可本王却未说不在此处就寝。再说了,同床共枕不也是增进感情的一种方式吗?你想,若不是当初你·我·****同宿,何来今日之情?” 赵杏立即傻眼。 她一拍床板,气鼓鼓瞪着他,又听得刘去笑着看她,道,“对了,张安世,本王想到第二个条件了。” 她没好气地道:“有屁快放。” “本王若对你提出一事,你若允了,便不能反悔。” 赵杏白了他一眼,“不干。” “你若答应我这条件,我就离开这张床。”刘去将头垂到她的脸旁,呼吸轻轻喷到她脸上。 赵杏脸上一热。 若能不同睡一张床,就算他仍在这房中,岂非比睡在一张床上好多了?这共睡一床,要怎么睡啊?她必定不能入眠。 虽知这人满肚子坏水,必定没安好心,她还是颔首道:“好!” 刘去眉眼含笑,“甚好。” 五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但赵杏想:这人还真真和五年前不一样了。 五年前他是块冷硬孤傲的石子,五年后,他将所有棱角磨去,变得温柔,只是,恰是这种柔,才最可怕。 她抱着被子退到床的最里面,戒备地盯着这人,却见他一拉帷幔,将床中的她拢在里面,又轻轻击了一下掌。 她透过薄纱看去,门随之被轻轻推开。 温泉率两名护卫进来,他手上拿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白色布巾,两名护卫则扛了一只大木桶。木桶上方蒸汽缭绕,边沿上斜斜地搭着一方洁白绢子。 温泉将浴巾放下,低声问道:“可需侍候主子沐浴?” “不用你们退下吧。你也不必看守了,从院外调几名护卫进来,留外看守便行。“刘去淡淡道。这些护卫都是温泉亲手训练的,皆为武功好手,乃他近身铁卫。 “是。”护卫恭敬地朝刘去一弯腰,温泉便携他们退了出去。 这时,刘去拉开床幔,走了出去。 他果然信守了承诺。 只是,赵杏却觉不好,他……这是要沐浴? 被算计了! 她一肚子愤怒,却又无法舒展。 那头,刘去已在床边宽衣解带。 赵杏看着他的外袍委地,呼吸一紧,却见他仍微微笑着恬不知耻地看着她,她握紧拳头,气得肺都要炸了,心道:老子惹不起还不能躲? 她朝他示威地一抖被子,将自己的头又盖住。 “出来,侍候我洗浴。”低低的嗓音追魂似的落在被子上。(未完待续。) 第95章 动心 赵杏直觉得头皮发麻,心道:刘去你个死变态,你不无聊啊,你不心亏啊,外面还站着那么多人,你居然好意思让我一个伤患来伺候你? 她一把扯了被子,探出头,冲刘去吼道:“太师,之前的条件里,可没说微臣不能拒绝你的要求。” 刘去一顿,“也是。” 他眸中不悦渐浓,眉宇却仍带着笑意,道:“不过,这时辰也快一更天了,本王再不洗浴,怕是赶不及回宫了。” “本王允许你反对,你有权反对,但本王也有权等你伺候沐浴,我只管在此等着,等到你肯动手为止。当然,若过了早朝时辰,本王便索性留宿到后天。” 赵杏心里咯噔一下,“后天”?自己方才答应他会在此等到伤势痊愈才走,这样岂不是要和他共居此室整整一天?莫非这人说的培养感情就是为了上她的床,说离开床是为了让她服侍洗浴? 算了!她眉心一皱,咬了咬牙:长痛不如短痛,就当是给原来家里隔壁的阿黄洗澡好了。 她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闷声闷气道:“嗯,我洗。” 她说着,便定住了,眼前的刘去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单裤,脚蹬一双普通方履。 脱下外袍的他,仍是一身俊朗。 他嘴角上翘,似笑非笑打量着她脸上的每个神情。 赵杏心头跳得有些快,好吧,就算那些年她也曾厚颜无耻地无限接近张曼倩,可张曼倩毕竟是张曼倩,那么多年,她和张曼倩,也从未这样接触过。 她脸色发烫,终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头。 这却被刘去敏锐察觉,他往旁边缓缓而坐,转而道:“这样,先替本王去鞋吧。” 赵杏一怔,蓦然想起先前他在自己床前对自己所做的事情,顿觉脸色愈烫,往后一退,道:“不行。” “怎么不行?”刘去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要不本王直接让手下人回去一趟,就说今儿的早朝免了。” 你! 赵杏咬牙,心里虽然也知道他这不过是在激她,可此人到底也得罪不得,咬了咬唇,终于走过去,慢慢蹲了下去。 男子的腿脚略有些重,她有些吃力地将其抬起,替他脱了鞋子,又将袜子去了。他的脚掌比她的不知要大多少,形状好看,白皙干净。 她突然想:如果眼前这人是张曼倩,就好了…… 那些年的那些日子里,她曾无数幻想过,也许将来某一天她就会如愿以偿嫁给张曼倩,做他的妻,每日清晨在他的枕边醒来,看他的睡颜,每日服侍他的饮食起居,为他做饭,为他更衣除履…… 她面上染了酡红。却未待她再继续多想,刘去突然伸脚在她掌上轻轻一擦。赵杏一个不防,惊叫一声……往后一跌。 刘去眼疾手快地将她捞住了,将手固定在她被背脊处,将她拨向自己。赵杏抬头,目光便落进他微暗、深沉的眸子里。 “在想什么?”他问。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他的呼吸带着淡淡茶香熏得赵杏脸色愈热,愈加难为情,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刘去低叹一声,将她扶起,自己也赤脚站了起来,吩咐道:“更衣吧。” 赵杏深吸了口气。 看他缓缓伸开双手,赵杏忙伸出手一阵慌乱地将他的中衣除了,顿时又倒抽了口凉气。 他的上身异常健壮——入眼猿臂窄腰,腹上的数块肌肉矫健匀称,仿佛处处充满着力量,有些疤痕零碎布在胸腹腰背上,看上去是旧伤,却仍可从那深红凹陷中想象出当时的惨烈。 这人看上去高大瘦削,容貌也清俊淡雅,原来,他衣下的身材却是这副样子。 她有些怔愣,想问他伤口的事,终究还是忍住了。 刘去探究她的神色,嘴角微微一沉,不免有些失望,却亦不难为她,只缓缓提醒,“还有……裤子。” 额!! 这次,赵杏彻底闹了个大红脸,头皮发麻。 却看见刘去正不怀好意盯着她看,这次连威胁的话也没了,直接和她耗起来…… 赵杏心一横,紧紧闭上眼,替他脱了裤子…… 直到他踏进了木桶,她才跌跌撞撞地绕到他背后,摸索着拿起桶边的巾帕,认命地替他擦起身子来,着手处都是坚硬的肌肉。 她听得刘去轻轻哼着什么,似乎心情甚好,她却郁闷,心眼一动,用力擦拭起来。刘去的肌肉似乎绷得更紧了一些,他却没有斥她、让她住手。 反是赵杏,这般一动略微牵动了伤口,本不算多痛,毕竟她此前已昏迷十多天……此时,她却主意顿生。她悄悄睁开眼睛,一甩帕子,使劲甩到他背上,然后低声哼唧道:“伤口……好疼、好疼……” 刘去顿时一震,他双手一抓桶沿,立下站起。 赵杏吓得大叫一声,猛地闭上眼睛,闭眼前,只见刘去凌空一抓,将搭在前方榻上的衣服拿到手上。 紊乱间,她才微微蹲下,只听到一阵水声,她已被刘去拦腰抱起,放回床上。 他身上灼热的体温混着水珠微凉的气息一起扑向她,她脖子一缩,前襟已被他一手攥住,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哪里疼?别怕,我看看。” 赵杏怕他真揭开衣服来看,也顾不上他没穿衣服,立刻睁开眼睛,急道:“别,不、不用了,没什么,就是有一点点痛。” 刘去看她咬唇瞪着自己,这些天来的心疼、怒意……那些用力压抑的情绪几乎一下全数爆发出来。 张、安、世。 阿娇之后,第二个让他有着强烈感觉的人。 他曾以为,阿娇死后,他再不会爱人了。 但是,现在却让他遇上这样一个和阿娇如此相像的人。 虽然,他实际并不信轮回之说。 虽然,他也曾踟蹰,她会不会就是阿娇—— 她眼里永远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闪动,她慧黠,灵动,聪颖,活泼,像来自云霄中的一只灵鹿,不期撞入他的心扉,令他深深渴望着,热烈、焦灼,仿佛要在她的眼神中烧为灰烬。那时,哪怕他明明已贵为卫子夫的义子,可在她面前,还是有种说不出的自卑感。 阿娇问他:“日后,弱水三千,你可愿只取一瓢饮?” 他拥她入怀,笑答:“愿,自然愿。这样有何不好?” 得她如此,已然足够。 可他居然在阿娇死后,再次爱上一人。 五年前,对她,不可否认确实有些好感,但那只是出于感激欣赏或者其他,并无多大情·爱。 但五年后,她再度出现,从客栈女扮男装出言调·戏他,一直到现在成为他亲手提拔的廷尉大人,他明知她的冲动,她的欺君罔上,却依旧被其深深吸引,竟然一时再难以放手。 他,辜负了阿娇。 或许,他实是个用情不专的男人。 从村落回来,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对杀死阿娇那个幕后黑手的追查。 如“潘安”所言,这是他的责任,他绝不能让阿娇不白而死。至于最后会不会查出确是卫子夫所为,届时又要如何处理,他现下还没有想好,但他知道,他到时一定会做决定。 他已非多年前的刘去,也不是山中麻风熬日的来福,他是大汉实际上的君王,他相信,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名义上的君王。只因,他不想一直为人做傀儡,为人做嫁衣。 倘这世上真有轮回托生,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将阿娇换回来,而非爱上这样一个总以没心没肺为乐的人。 方才是关心则乱,现下他如何看不出这张安世是作假。她从来不知,她的一声痛呼会让他的心一疼。 他怒意顿起,方才她替他擦身,他本已生了些欲念。这种东西一旦被燃起就很难立时消灭,况且这对他来说有些……陌生。自小巷、酒楼和她有过亲密之后,他就开始回味,方才尚能强自抑制压下,此刻,二人几乎贴身,且她又如此不老实,咬着嘴唇,双唇水·嫩·欲·滴,他忍不住俯首,狠狠吻上她的唇。 赵杏一惊,往旁边拼命躲闪,却怎么也推不开他。 她低低地叫着,抬起脚便朝他身上踢去,却见刘去眸色一暗,唇角一扬,竟俯身压在她身上。 他一只手单撑在她身侧,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怕压到她胸口处的伤口,腿脚却全部凌驾于她的双腿上…… 他的舌在她的口中游走,一只手将她乱动的双手轻易扣紧,渐渐的,再也不满足于她的唇,缓缓往下,咬住她的耳垂。 “太师……刘去、刘去……臭来福……放开、放开……” 当耳蜗被滚烫的舌尖舔过,那感觉……赵杏只觉得浑身一麻,整个脑袋几欲炸开,他到底要做什么,她心里十分恐慌,突然想起张曼倩,顿觉得受了欺辱,更觉恶心,叫了一声“太师”之后,便直叫起身上这人的名字来。 他却置若罔闻,依旧动作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炙热的光,热烈、鲜艳,紧紧盯住她。 赵杏脑中一片空白,那陌生、潮湿的感觉,令她不觉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 却不知刘去这时比她还要难受十倍,她甜软的唇,她柔软的胸脯,她咬在他唇上的浅浅血腥之气……他并不想吓到她,此时还早,她又受了伤,方才只是想吻吻她,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再看身下女子,只见她满脸涨红,两眼蓄满了惊骇的泪水,宛如指控般地盯着他,怒恨交加! 他微微一震,一瞬止住动作,他恐她恨他! 他几乎立下起身。他方才急着随便套上衣袍便去抱她起来,此时,外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他目光一掠,不觉微微苦笑,拿起地上的腰带,三两下随手束上。 待他整了衣衫,方才走回她身边。她的衣衫都被他扯开,肚兜歪斜,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肌肤上有数道红紫痕迹。 俊朗的脸上爬上一丝狼狈。他伸手想替她拢上衣裳,手却缓缓僵在半空。她冷冷地看着他,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他心头犹如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他不爱看她这模样。 他终仍将手伸过去,触上她的衣襟。 赵杏咬唇,往后便退。他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憎恨,又俯身过去……这回,赵杏浑身一颤,扬起了手,目中恨意更甚,眼看是要打他了。 他微微沉声道:“想打就打。”只要她自在了。 赵杏最终却缓缓收回手。此刻若他心存愧疚,便不该打他,打他,反而让他好过了。她心中气怒,只觉眼前一切、家仇爱恨,像一床厚重的被褥将她紧紧压住,令她几乎无法喘过气来。她恨这个男人! 她的身躯随之陷进温暖、宽厚的怀抱。 她心想:也好,就让他这样喜欢着她吧,那将更方便她办事。 刘去抚着她的发,轻声低语:“下次,只要你有丝毫不喜欢,我便绝不碰你。” 赵杏没有答话,只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着。 她突然仰起脖子问道:“你为何喜欢我?” “因为,那天我在窑洞里遇到了你。” 赵杏自嘲地一笑。 若那天你遇见的是别人,也会喜欢别人吧。 后来,她才知道,在合适的时间里遇见并不等于喜欢,如果那时遇到的不是某个人,也许根本不会爱上;又或是在不对的时间,纵使遇上了那个合适的人,爱情也未必会生根发芽。爱情就是这般微妙,时间对了,人对了,才叫机缘。其中一样错了,都不会有结果。可惜,当她真正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翌日她醒来的时候,刘去已经不在了,想是赶回去上早朝。赵杏记得,昨晚后来她累极,就在他怀里睡去。 怪石进来,微微笑了笑,道:“主子说了,大人若喜欢,今日便可回廷尉府。” 赵杏一怔,正觉不可置信,却见怪石的目光正好落在她微敞的衣襟上,她顿时意会,连忙将领子拉高,有些尴尬。 怪石的笑意却深了几分,一减前些天的冷漠,又对她热络起来。 敢情这姑娘以为她昨晚服侍了刘去? 赵杏匆匆回到廷尉府,虽无隔世之感,还是很感慨。 清风五人见到她都惊喜坏了,直问她伤势好了没有。 原来,自那天她被刘去带走之后,小郑一再劝说,他们终放弃了打斗,毕竟救她命要紧。后来,他们等了许久,想进去看看她,却让卫青和奇松给阻止了。 刘去让霍光带了口信说,他将带她去休养。 他们几人亦被带回廷尉府。 在那种情况下,要么选择和官兵打斗、突破重围去寻她,要么就只能在府邸等消息! 小郑让他们务必沉住气,武功再好也敌不过人多,再则,他们根本不知刘去将她带到哪里去了,现下不能急,等过些天,若没有消息再作打算。 后来,他们留在府里等。 “安世,我想问,那天你为何不愿疗伤,反而要走?”皇影问出多日来心中的疑虑。 除清风外,赵杏只见其他四人脸上都是一派探究之色,她冲他们做了个鬼脸,道:“我身上长了个大疤痕,不想让人知道罢了。我先进去休息了,好累。” 众人自不信她所说,但见她不愿多谈,只有皇影愤愤地说这死小子不够义气,其他人倒似并没多说什么。 清风很快尾随素珍进屋。 二人独处,赵杏自动过去蹭蹭清风手臂,像小时候一样,以示亲昵和安慰。 清风眼眶一热,将她狠狠拥进怀里,怒道:“阳成昭信,你知道你把我吓坏了吗?” 赵杏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背,低声安慰道:“我没事,没事了。” 清风却脸色凝重,又压低声音,“太师知道了你是……” “嗯。”赵杏微微苦笑。 清风虽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仍是微微一震,“他怎么可能饶过你?他可有查出什么?你可被他用刑?” 赵杏此时倒是觉得有丝好笑,“我心口上的刀伤虽没中要害,但我确实伤得不轻,若再被用刑,怕是要见不到你了。” 清风目中划过重重疑色,一把攥住赵杏的肩膀,“那、那刘去怎肯放了你?” “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兵分几路去找上乘玉石的事吗?后来,你们来寻我的时候,我不是还让哥哥连续几天扮成我的模样在湖里洗澡吗?” “嗯,因为你说还想在那边多住一段时间,你怕跟你同住的小叫花子发现你是姑娘家而不便。” 赵杏点点头,“清风,那个小乞丐,便是刘去。” 清风大惊,怔愣许久,方才道:“怎么会?他乃是广川王之子,怎会到那种地方去……” “世事难料。嗯,他看在往日交情上暂时放过我,当然,他也是想借此来查我背后的指使人。”赵杏避重就轻,只拣了轻的来说,不想让眼前的男子担心。 清风却明显觉得她心神有丝恍惚,心中担忧、疑虑愈重,正待再问,赵杏却拉他坐下,岔开话题,问她离去后白吟霜案的事。 清风如实告诉她—— 柳生已被释放,白吟霜却没再和他在一起,而是回到西风楼做营生。她、柳生与柳生父母这些天都分别来过廷尉府道谢。而楼兰王夫妇和昧蔡已返程回国,那楼兰王妃听说是疯了。魏利散被判秋后处决。 赵杏想起白吟霜与柳生的一段姻缘、恩怨,不禁心生感叹,随之想起一个人,好奇道:“那位昧小姐呢?” “听说,她被皇后邀请进宫做客些许日子,但皇后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清风微微冷笑。 赵杏一怔,旋即明白清风所指。 清风心存疑问,欲再问赵杏这些天之事,问刘去那边具体情况怎样,却有人在门外轻轻敲门。 清风开门,见来人却是惊云。 他看向清风,淡淡道:“若你和安世叙完旧,我想和安世单独说几句话。” 清风微微皱眉。(未完待续。) 第96章 四面楚歌,谁是内鬼 (更新间隔长,故此免费以作补偿。谢谢大家的支持。) 赵杏朝他一笑,“清风,我和惊云说完话就去找你。” 清风瞥了惊云一眼,缓缓走了出去。 赵杏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惊云坐下。惊云点点头,又盯着赵杏看了好一阵子。赵杏一凛,正想问话,却听得惊云开口问道:“身上伤势可大好了?” 赵杏扬扬眉,“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身上这点伤早没什么大碍了,不用担心啦,惊云。” 惊云微微颔首,一顿,又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赵杏知道惊云找她必是有什么事要说,但还是有些惊疑,她认识惊云也有一段时间了,素知这人心思灵敏,亦不下朝中几个厉害男人,只是,在她刚刚回来的当口,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这般慎重要告诉她的? 她微微倾身。 惊云低声道:“安世,务必要小心防范你身边的人。” 赵杏一怔,惊了好一会,方才慢慢打量着他问:“谁?” “现在还不好论断。”惊云的眸光有些深邃。 赵杏愈加疑惑:惊云这一句“不好论断”,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所避讳? 惊云出门的时候,赵杏淡淡地看着他的脊背,问道:“那你呢?要不要防范你?” 惊云回头看了赵杏一眼,没说什么,出了屋。 赵杏这边思绪尚还在一片混乱之中,不想暮色四合之时,屋中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对着她说了与惊云意思差不多的话。 这人似笑非笑,眉眼利秀,却是小郑。 赵杏看着倚在门口的小郑,“说吧,你又想搬弄什么幺蛾子?你到底想说谁?” 小郑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盯着她,良久,方才笑吟吟回道:“惊云肯定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吧?他说的是我?” 赵杏白了他一眼,“你不要看到人家来找我,就随意乱嚼舌根。你是不是惹人家不高兴了,怕遭报复?” 小郑撇撇嘴,不以为然,只接着他自己方才的话道,“安世,你小心他,真的。你不知自古好人难为忠言逆耳呀,我就是那个中典范。” 赵杏此时心里直想吐,硬是压住没在面上露出来,只问道,“小郑,若照你说的,惊云果然是内鬼,那你说他到底为的什么?他要图我什么、我不过区区一名廷尉。” 小郑眼尾的笑纹更深,道:“你是太师亲选的官员,意义不同。况且,你本身也许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比如说……你可能出身普通清白人家,又或者是和太师敌对的人故意通过帝聘安插在太师身边的一颗棋子,又或者你本身来路就不明……你监视人,也被人监视,这就叫因果循环,不是吗?” 赵杏吃惊,心下顿抽了一口凉气,论做派功夫,她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小郑的,遂也不故意强装镇定,只道,“那按郑公子所言,安世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是太师、右扶风,还是其他有心人的细作?惊云呢?你既让我防范他,那他又该是什么人?太师、右扶风,还是其他有心人的人?” 小郑掩嘴而笑,笑得有些不可抑制,“那就得看安世是什么人了。” 他“哎呀”了一声,眉飞色舞,“你是太师的人,那惊云就是右扶风或者其他人的人;你若是后者,则他就是太师的人。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笨安世。” 赵杏听到此处,方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并没有识破自己身份。她抬手拭了拭汗,干脆反问:“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太师、右扶风,或者其他人的细作?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小郑叹了一声,“安世啊安世,你问这话不傻吗?你怎么就不懂树倒猢狲散的道理?我可是在你手底下,当然是想你好的。你多长点心眼,将他赶出去吧。有我在一天,都会帮你盯着他一天。当然,若你怀疑我,将我赶出去也行。不过安世啊,你要知道,这世上,坏人是无貌可循的,你莫要看着惊云默不作声、我经常被误解就妄作判断,往往,看上去坏的人未必就坏,看上去好的人很可能在算计你。算了,我言尽于此,你看着办吧。” 小郑说完,开门便要走。 赵杏已经听得快泪流满面了。若小郑当真是名细作,那他则绝对是个强人。能将细作当得这样大摇大摆、不可一世的,世上难寻。若他是细作,她真想认识认识他幕后的老板,看看是谁发掘的这人才。 眼看他要走,她立下过去扯住他,“你说惊云是细作,你可有证据?” 惊云方才说,小郑特别注意他们的一言一行,且时常行踪飘忽,这几天就是如此,只是他现下暂无实据罢了,他还需要些时日找证据。 这时,小郑回头,眼神一派高深,“他经常打鸽子,再者,这是我的直觉,你看他,是不是来历不明?” 赵杏呸了一口,“这里有多少人是来历有明的?你还不是来历不明?说不定还是江洋大盗、通缉要犯呢!没有真凭实据前,切莫要动摇军心,我等你的真凭实据,郑大爷。” “好,你且等着。”小郑冷哼一声,出去了。 赵杏蹙着眉坐下,手托腮,理起二人方才说的话来。 这廷尉府的众人在一起也有些日子了,帝聘前为避刘乐,他们每每出去打探兰若寺的下落,后来遇上白吟霜一案,虽然彼此间说话不多,但,各人倒也是都纷纷交代过自己来历的。 秦霜本是一个郡县的捕头,说是看不惯当地贪官遍地潜规则横行,所以跳槽;皇影的祖上还貌似是东瀛之人,他却自小对中原文化感兴趣,所以离家出走;惊云据说来自江湖一个名门,乃门中掌门人候选的角色,但奈何这门中内斗狠厉,他遭人暗算,死里逃生后索性离开。这三人后相遇在来长安的路上,一见如故,便结拜,秦霜、皇影尊惊云为老大。 至于小郑,他则是来自外县的一名读书人,从小立志当高官,来长安求见过左冯翎公孙弘,倒颇受赏识,加之他自己文才亦出众,这才得以参加对策。 而她自己,介绍时则是按照爹爹所给的身份,说是来自杜陵的考生,父母早逝。 乍一看,每个人面上看去都没有问题,若真有问题,也必是做好身份掩饰的,要想彻查他们家世只怕不易,让衙门差役去查,更难查出什么。 原先白吟霜案子的事,她放心交给几人去办,是因为案件虽和朝廷党派之争有关系,但对她影响不大,她一向对自己的真实来历绝口不提。 不过,细想一遍,这些人中,应该是没有汲黯的人,否则,后来她和刘去的布置汲黯必然会知道,他知道后怎么会不阻止? 若真有内鬼,这细作是谁人所派?是看似中立实则不然、手握大权的石庆,还是其他官员,又或者就是刘去本人?当然,也不排除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惊云和小郑二人多疑多想。 但如果不是,她如今既受刘去所用,这内鬼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与刘去对立之人派来打探她和刘去的各种行动,或者是刘去疑她,派来监视她? 这些种种,包括白吟霜、墓地、上次出现的那个楚服以及那个书生小千,她不是不曾想过,只是那时白吟霜一案箭在弦上,无暇容她多想,现下既被点出,她性别又被刘去识破,所有一切都被推至风口浪尖—— 曾经,她也很珍惜和来福的情分,喜欢那个脾气倔倔的孤高少年,但如今,她和刘去……那种感觉太古怪、复杂! 而刘去对她……若说还存一两分往昔情分,她信;若说真有那种非你不可的男女之情,她总觉得不可信。 她自己几斤几两她还是拎得清的,不错,他确实做了让步,竟默许她以女子身份继续做官,昨晚一场不快,他更是尊重她,甚至让她提前回府,但谁能保证这不是他欲擒故纵、放虎归山,目的就是为了彻查出她的真实来历,揪出她背后的秘密?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张曼倩待她都不是真心…… 如今,这廷尉府中如果真藏了内鬼,她岂不是四面楚歌?究竟谁是内鬼?秦霜和皇影都不像会是个细作,看似最可疑的小郑、最冷静踏实的惊云,会不会谁都不是内鬼,又或者都是内鬼?他们背后的人又是谁? 她越想,越觉得这二人都绝非简单,似乎二人都有可能是内鬼,不由心中纷乱如麻,一个小郑她已经对付不来,若再加上一个惊云…… 细思极恐,胸上伤口被牵动,隐隐作疼,她蓦然想起负伤那日,她四处寻找张曼倩,张曼倩却看着陶望卿,心头又是狠狠一疼,又想起刘去昨晚的失控…… 只觉得心口愈发疼闷。 纵使伤势未愈,过两天她还要上朝,去大理监翻查相关卷宗。 想到阳成家灭门之案,她突然一凛,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刘去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是厌次县人,这厌次县距杜陵不远,她用的是杜陵张安世的假身份,刘去既已知她是女子,就该绘制她的画像,从杜陵着手,彻查她的身份,这么多天下来,该已查出才是,他为何如此平静,甚至绝口不提? 除非……他没有查到? 可这几乎不可能,这么多天都过去了! 杜陵厌次县相隔不远,她又在厌次县多年……他是刘去,这不可能! 难道……有人在暗中做了什么帮她?! 会吗?谁会帮她?难道是……她紧紧握住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瞬想到那个相识了十多年,温雅、冷漠的男子。 想到此处,赵杏又惊又喜,心头发颤,眼眶微微发热。 但眼下情势,她怎能约见他?先不说这廷尉府中,便是府外,只怕都埋伏了刘去的人。这一见面,倘被刘去知晓,岂不是害了曼倩! 她身体尚还有些虚弱,思索半响,已然有些体力不支,不得不躺下,没多久,便带着必须要见张曼倩一面的念想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听得似有人敲门,她没有起身开门,已入酣梦。 进来的是清风。 本打算接着问她刘去的事,那个隐忍的男人让他不安,可一看赵杏睡得正熟,顾虑她的身子,并没再惊醒她,只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将窗子微微打开些许,眯眸看去—— 院中,皇影还在和秦霜嘀咕着张安世的不够仗义,似有事相瞒;左右两株桂树下,惊云和小郑各自倚立,淡淡打量着对方…… 清风紧拧双眉,若当初遵从老狐狸的遗愿,将她带离这滚滚红尘,隐匿避世,会不会更好? 只是…… 他缓缓回头,凝着床·上睡颜安然的女子。 若真如此,你又怎会释怀? 第二日。 赵杏身子依旧虚弱,没有办法上朝,与府休养。 但府上却迎来一位客人:刘乐。 廷尉府正厅, 赵杏亲自奉茶,端给了刘乐,又诚心一揖,道:“安世谢谢公主前来探望。” 刘乐定定地瞧着她,眸中略有停滞,迟疑问道:“张安世,你的……你的伤可都好些了?” 虽说赵杏此前与她多有些冲突,也不喜她轻视人命,但亦明白这姑娘脾气虽然看上去暴躁了些,可心肠倒也不坏,约是在深宫中待久了,一些观念难免根深蒂固,遭到扭曲。 此刻,见她一脸关心,她自是感动的,便柔声答道:“好多了,别担心。” 刘乐点点头,又低声道:“其实我昨儿便听说你回来了,我想来看你,可是我母后不准我出宫看你。” 赵杏闻言不禁想起了那个容颜艳丽,瞧上去手腕狠辣的女子,微微打了个寒颤,然而这时倒也没在意什么,只暗想: 卫子夫想是顾虑她和刘乐男女有别,还是要有所防范的,毕竟刘乐是金枝玉叶。 刘乐指了指桌上的礼盒,脸色殷红,小声道,“这…这些补品,有些是我给你的,有些是嫣妃姐姐让我带的。” 石若嫣? 赵杏又惊又喜,立下道:“公主请代安世向嫣妃娘娘致谢。” 刘乐却略有些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怎地一说起这嫣妃,你就这般高兴?你和她倒是怎么认识的?” 赵杏微微一愣,这刘小乐是怎么了?怎么感觉突然不高兴了。 她这时既然知道了石若嫣身份,当然不会说自己和她是当日在龙门客栈相识的,毕竟她是“男子”,只怕有损石若嫣清誉,便道:“能怎么认识?还不是因为太师认识的?冒昧说一句,我感觉嫣妃娘娘就像姐姐一般。” 刘乐闻言,顿时喜笑颜开,“原来你是将她当姐姐了啊。” 赵杏点头,“是啊。” 刘乐随即道,“不过,你的嫣妃姐姐近日却不怎么好。” 赵杏一惊,“她怎么了?” “你那日难道没看出来吗?大宛那个昧初郡主对我师父有意思啊,现下母后又将她邀请到了宫里,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如今不止嫣妃,蓉妃姐姐也很不开心,哎呀,总之,师父的整个后宫女人都不高兴。而且,师父这几天还抽时间去陪那个昧初郡主了呢。嘻嘻,这样也好,省得陶家那个小贱婢有机可乘。” 赵杏之前便听清风说过,这时再听,心里却有些异样,心想:这昧初是大宛国有名的美女,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份高贵,如今又对刘去倾心,若刘去将她纳下,自是一桩好事。 听说石若嫣曾是刘去最爱的女人,怪不得!也难为若嫣这当口还能分神过来关怀她。她想着,只觉得刘去这人可恨至极,朝三暮四、始乱终弃!又想起前晚二人……他不是最爱石若嫣吗?怎么还可以对其他女人做那种事?哼,是了,古代的男人,左拥右抱不是常事么?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他本来就有很多女人,环肥燕瘦、各有风姿…… 她一怔,连忙甩头不让自己去想,又想起刘乐方才所说,又有些奇怪,问道:“公主说的陶家是指陶望卿吗?” “对,是她!”刘乐柳眉一竖,眼里划过一丝轻蔑,“不是她还是谁,母后说,她不是个好女子,跟她姐都是……” 她讲到这,似突然想到什么,有些欲言又止,“不说那狐·媚·子了,这不是要嫁给右扶风了么,她却进了我师父的后宫!不要脸!” 赵杏微微握了握手,心想:这事算起来也不算陶望卿的错吧,是刘去强硬地将她接进了宫中! 她心里对那人不禁更添憎恨,当然,她自不会在这和刘乐分析陶望卿的事,更不可能为她辩护。 她就是个小气鬼,还没伟大到能体谅夺了张曼倩心中挚爱女人的地步。 她与刘乐又闲聊了一会,都是围绕那天的案子,刘乐说得眉飞色舞,直道“张安世你真厉害”。末了,告别的时候,她幽幽看了她一眼,咬咬唇,吞吞吐吐道: “那、那我就不打搅你好好养伤了啊,等你好了,咱们再……再去郊外……郊外一起骑马,怎么样?要、要不,你要是有什么好的提议,也可以,我听你的。” “好,就骑马吧,我喜欢骑马。”赵杏笑了,起身送她。 “别,别送,别送了。你还是赶紧回去躺着休息吧,我自己走。”刘乐嘴角一翘,领着几名侍婢便心满意足地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骤然回过头,冲着赵杏傻笑:“张安世,你要是有时间也可以到宫中来找我玩嘛,别回回都是我来找你呀。” 赵杏一怔…… 却见那头,刘小乐看着她直跺脚,一扭头飞也似的跑了。却在大门口,不期然撞入一个人的怀里—— 这人正是慢慢走进来的惊云。 也不知怎地,向来看惊云不顺眼的刘乐这次倒是没怎么发难,只骂了句“死面瘫”就跑了。 反倒是赵杏紧紧盯着惊云,竟发现惊云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厌恶。 惊云虽说向来冷漠,比清风更安静几分,但脾气向来却是极好的,或许应该说疏离有礼,这种强烈的情绪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他怎么会对刘乐…… 几名男子随后跟着他走进来,皇影眼中划过一丝不屑,嗤笑道:“那个野蛮公主真是个不要脸的浪·蹄子,也不想想,那可是后宫、后宫呀,那里面的娇贵主子们不传召,旁人能进得去吗?秦霜、惊云,你们说是不?” 小郑给了他一记白眼,“我只知道,祸从口出,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你是不是想找打?”皇影怒,却被惊云转身轻轻按住了。 这一天,除去刘乐造访,再无别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入夜时分,赵杏正准备早早休息,养足精神,明日便上朝,意在向刘去申明她已开始办事,此外,朝罢她就打算去大理监提取阳成家抄斩的卷宗,门外却突然传来管家田伯的声音,“公子,有人送了封信函过来。” 她奇怪,信函,又是信函,只是,这次会是谁?她连忙开门。 田伯恭敬地呈上一封信。 赵杏一把拿过来,拆开一看,半晌,方才压下心头那近乎颤栗的激动,道,“田伯,立即备轿。” 《曼陀罗·一 曼陀罗,花开一千年,叶开一千年,花开叶落,叶落花开,花叶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姑苏小镇。 夜深了,远处的笛声深深浅浅,仿若早春时节滴滴答答断断续续的雨水…… 一滴、一滴,扣在屋檐的青瓦之上,听得清清的。 她,安然地躺在玉石床上,即使已无知觉,一颗心却依旧难过,像是,一连百年的苦雨都落进了心头,浇得彻头彻尾湿漉漉的…… 眼皮,犯沉,终于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蓝梦之中,彻头彻尾的睡着了…… 淡蓝色的梦, …… 泛着江南水乡七月里水洗浆布的味儿, …… 湛蓝色的浆布在澄澈的碧水里一浸,拧干了由江南小家碧玉的一双酥手,盈盈晾晒在竹竿上, …… 在晴天里,由着风微微那么一吹,便是山长水阔,岁月壮美了。 那一年,姑苏镇,烟柳画桥,细雨如烟。 风泊画走在断桥之上,一身白衣,背后是七湖咕咕流淌的水流声。 卿柏航已经很久没有来了。这一次,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要是以往他会笑着说,“老柏,别来无恙啊。” 那他呢,他大概会低下头,脸微红,干呛着,咳咳道,“是老伯吗?” 可是现在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呢,风泊画真的没有把握他会不会来。 只是,他照例在断桥之上等着吧。这叫什么呢,风度吧。 忽然远处跑来一个泼皮孩子,咧着嘴,脸上脏乎乎的,看着就叫人讨厌。风泊画皱眉,“你干嘛?” “叔叔,我想和你比试比试。” “和我?” “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风泊画最在乎他在别人面前的君子风度,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了,仰天大笑起来。弯下腰,摸了摸那个小孩油的大概好几天没洗的头发,嘿嘿笑道,“知不知道,我可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嗯。”那个孩子死命地点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我让你三招。”风泊画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随身佩剑“风情”,是啦,一个剑客对于风泊画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剑术如何了得,而是要风情无限,魅惑众生。 以前,卿柏航就警告过他,疯子,你三观不正,小心哪天死在自己的风情里。 哈哈哈,当时,风泊画就像现在一样,一样仰头哈哈哈大笑了三声。 但是现在他现在却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马上就要死了,闻名天下的第一剑客竟然输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风泊画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小孩,气数已尽,嗫喏道,“可以帮我一件事吗?” “嗯。” “如果遇到了卿柏航,告诉他我等过他,并未失约。” 蓝雾袅绕…… …… 蓝雾、蓝色的雾。 玉石床上,她脖上泛着淡淡的光芒,自她全身盈起一丈牢不可摧的光圈…… 姑苏镇,风泊画死了。 人影流动混乱,但始终都没有再看到凂畘和甄福徽的身影。姑苏还依旧是姑苏,新绿滴翠,柳暗花明。 风泊画倒在了地上,瞳孔里映射出那个小孩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时光倒退,十年以前—— 姑苏,婉婉河边。 婉婉河,是姑苏的一条老河了,河边的垂柳很美,而关于婉婉河,曾经还流传下来一个美丽的故事。 “故事里有这么一位姑娘,她的名字就叫作苏婉婉。她是一个美丽多情的女子,十里街上的男儿全部都沉溺在她的美色之下,可是,她的家教很严,所以,这位艳名远播的姑娘自小到大却从未见过自己的容貌。终于,有一天,意外之外的意外,苏婉婉一不小心来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边,溪边的水很清,苏婉婉忍不住蹲了下去,散落了一头的青丝,缓缓地升入到溪水之中轻轻的洗濯,接着在碧青如洗的溪水里,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她耽溺其中,沉醉其中,无法自拔,她日复一日地在溪水边上欣赏着自己散落长发的美丽样子,不舍离去,她一遍又一遍的在溪水里洗着头发,直到最后体力不支一头倒下去,溺死在了河水里。后来天上的神仙知道了,也怜惜她容貌的美丽,于是就将她的魂魄发配到她原来临水照镜的那条河边,罚她一直变作河堤上的一棵垂柳,日复一日地重复当日的动作,所以现在婉婉河边上的杨柳才总是把绿色的柳条枝子一根根的浸泡在河水里。” “后来呢?” “没有后来。” “那苏婉婉就永生永世的待在河边上了吗?” 那说书先生看了看眼前的这位姑娘,笑了一笑,道,“那姑娘还希望那苏婉婉后来怎么样呢?” “这……” 说书先生看着这位小姐似乎对苏婉婉的结局不满意,心里想着若是自己讲了她满意的结局,不知道她会不会加银子,于是眼珠子一动,缓缓道,“后来苏婉婉又活过来了,然后觅得了如意郎君,生下了孩子!” “先生骗人,先生先前不还说苏婉婉被玉皇大帝给发配到了河边做永生永世的垂柳了吗?怎么这会倒又活了呢?” 说书先生干巴巴的笑了笑,心里嘀咕着莫非眼前的姑娘并不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于是撇撇嘴道,“其实……其实后来玉皇大帝想着那苏婉婉当年不过是一时糊涂,罚她一生一世太重了,但又不能轻易饶了她,于是就对苏婉婉说,如果她能碰上这世间比她还要傻的女人,并且那女人也溺死在她当年丧命的地方,那她就可以投胎转世!” “掌嘴先生!青天白日的,可不能这样胡诌来吓人,仔细我家老爷的鞭子!”旁边的碧落看了看周安安略显苍白的脸庞,上前一步揪住那说书先生的领子,大声斥道。 “哎呦呦,我可不敢说谎,不敢不敢!大小姐作证,我说的这可都是大实话了,小姐要是不喜欢听,我这就现编一个来也是小事,可不能打人呢……”说书先生一听到周大官人的名号,吓得脸都皱成了一团,往里缩着脖子,心惊胆战道。 “碧落,快快放开先生来。”周安安轻轻扯了扯旁边的碧落,轻声慢语道,“先生只是说书的,哪里就有那么多忌讳了,你可别多心了……” “小姐!” “这是给你的银两,拿着吧。” “小姐……” “这——”说书先生两眼一放光,伸手碰过那锭金光闪闪的金子。 “先生说书已经是辛苦,方才碧落又对你如此无礼,这点银两就当是安安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不敢,不敢。”说书先生脸上笑着,心里想若真是这样无礼一次就能拿一锭金子,他真恨不得碧落那个丫头打折了自己一条腿才好呢。 中午的日头大,梧桐树底下依旧感觉到蓬蓬的热气堵得心里头难受着慌,周安安袅袅起身,一身湖蓝色的轻羽撒花薄裙缓缓地滑过了方才坐过的那张方木长凳,刚站起身,碧落连忙使了使眼色,旁边的家丁便立刻用白布包着将那板凳带走了。在姑苏,周安安从不用别人的东西,她用过的东西即使不用也不能让别人用。这其实倒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全是周安安的亲爹周大官人的主意。 周大官人,何许人也?姑苏衡塘人氏,祖籍不明,只知人生得是风流朗俊,仪态潇洒,颇有倾国之姿。 周大官人乃山贼出身,一生血涌生死,快意恩仇,打家劫舍,干过不少好事,但总得来说还是坏事干得多,到了中年再不愿过在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了,便携带者娇妻美妾在姑苏落了户。他安顿了下来以后,因为早年积攒的那些钱也花不完,于是就广结善缘,接济百姓,因此百姓们都尊称他为周大官人。这周大官人单名一个飞字,全名周飞。 周飞一生身边美女无数,光明媒正娶娶进来的不管大的小的,只要还活着的就有十五个了。其中最小的十五姨娘,还比周安安小两岁,是五年前娶进门的,叫莲月。 周飞早年脾气暴虐,一时不顺,便毒打人,本来府上的姨娘也不止十五个,结果后来硬生生地被他打死了十来个,投到井里面四五个,逼死的七八个,掐死的百来个,脚踢死的更是常有的事情。 …… 周飞安顿下来以后,有时候又难免觉得失落,怀念起自己叱咤风云的帅模样,但现在世道不景气,百姓都太穷,根本也就没什么好抢的,他也只能乖乖的在这坐以待毙,就着此事,周大官人常常郁结心中,闷闷不快。打死老婆都还是小事,家中他自己的亲骨肉就经常被他一下子掼死的怎么说也有四五六七吧,更别提犯了错误的人。 以前周飞特别宠爱的一个爱妾叫云菲菲,人长得那叫一个水灵灵啊,而且传闻尤其擅长房中术,也因此在周宅子里可谓是专房独宠。结果有一日不巧,云菲菲和周飞正在云雨之时,突然来了葵水,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但偏偏那天周飞心情不好,一气之下竟然将云菲菲光着身子拎到了门外,敲锣打鼓的叫来了一众婆娘姨子们,活活地当着众人的面,不管不顾云菲菲的百般哀求,将她脸上的一张皮用火钳子给生生撕了下来,骇得当时周飞的原配莫兰氏立即便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所以虽然外人看来周宅子里的女人们有吃有喝过的风光,但实际上是个个如履薄冰,处处陪着小心,那可真是一个小闪失或者不闪失也要丢命的事情。 并且周飞这个人酷爱面子,所以这些事情外人并不知晓,还当他是可敬可爱的周大官人。可惜苦了周飞娶进来的这些个女人们,她们就如同每天生活在地狱里一样,明明今天还眉开眼笑的一个人,指不定天还没亮就成了一具死尸…… 总之,整座周宅子里头,除了周飞他自己,谁也没有底气敢说他或者她,一定能够活到明天太阳升起。 …… 这该如何是好啊…… 周宅子里的女人们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周飞的心情能好点,可是怎么样才能心情好呢? 该怎么办呢…… 很快,通过各种奇门遁甲外行八卦,这些姨娘们统一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生儿子。 对,生儿子!男人不都喜欢儿子么,生了儿子就有了依靠。于是这些女人们一个个铁了心的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仿佛生了儿子,儿子就是她们的保命符一样,接着消息一露,不消片刻,整座宅子里的女人们个个求签的求签,拜佛的拜佛、寻找偏方的寻找偏方…… 终于,在大家的不懈努力下,在这些婆娘们各种诱惑和轰炸下,老天爷也乐得迷昏了眼,这宅子里的十五个姨娘,整整十五个姨娘竟然全都生了儿子!整整十五个儿子! 哎,这叫那些天天想儿子想到肝肠寸断的贫苦人家情何以堪啊,但是周大官人还是不高兴,要知道物以稀为贵,生儿子固然是好事,但一男一女才能凑成一个好字。于是周大官人下了命令,说你们给我接着生,谁要是给我生到了女儿,我重重有赏。 结果,事实证明老天爷真的是昏了头了,整整十五个姨娘,又整整生下来十五个带把的小娃娃。周大官人当时一怒之下就踢死了八个,现在周宅子里也还有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个少爷。后来不管周大官人怎么哄,也没人再敢生小孩了,大家心里都在想,万一再生了个儿子,估计一大一小都保不住了! 所以,大家不约而同的一夜之间又精通了所有的明显的、隐晦的各种避孕措施…… 所有的所有,只为四个大字——但求无子! 结果,凡事皆有意外。因为姿容较差,年纪颇大的缘故,周飞的原配莫兰氏从新婚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和周飞圆过房了,结果一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的晚上,周飞估计也是喝醉了酒,在其他众姨娘趁乱逃走的档子上,搂着他的原配糊里糊涂的进了房,该干的不该干的也都干了。 第二天周大官人醒来以后,自己也是吓了一跳,看着莫兰氏耷拉着她那两个厚厚的双下巴,两眼放光的看着自己,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莫兰氏的脸说,“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说完以后就后悔了,真恨不得立即打自己一个耳刮子,敢情这话是在怡红院里用多了,都用出习惯来了!于是又连忙换了个语气,笑眯眯道,“你休息好!你休息好!我走了……”说着翻身下床,裤子都来不及套咕噜噜的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然后一个月以后,莫兰氏被诊断有喜了,这个消息顿时犹如晴天霹雳在周宅子里炸开了,就在大家都开始纷纷揣测周飞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特殊爱好以后,在一个大雪飘飞的深冬,在久不闻喜讯的周家宅子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哭啼…… 这不是一般的婴儿,这是个女儿,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 在所有人都冲进去的时候,周安安的第一个明媚笑脸打动了所有人的心,大家觉得周安安简直就是福星,简直就是来救她们的福星。周飞不怎么识字,就叫以前是私塾先生女儿的莫兰氏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安安。周飞也不管好不好,搂着周安安就亲,心情那叫一个高兴啊,光流水席就在整个姑苏摆了个大半月。 …… 周安安的初生就像是一道阳光,照亮了所有人干涩暗黄的生命。宅子里的那些个大小姨娘也是疼她疼到心里面去了,别说好吃的好穿的了,就是平时想逗一逗她,看一看她也要提前和莫兰氏打好关系提前排上大半个月的队才行呢!不得不说周安安在宅子里可谓是一块香饽饽,不过这一切并未将她骄纵得不像话,相反她非常懂事,非常听话乖巧。 周安安不仅仅对亲娘好,对各位姨娘也是爱戴有加。七姨娘一直身体不好,又总是因着药苦不肯喝药,周安安就经常自己端着药罐子去一口一口的喂着七姨娘喝,自己喝一口然后劝七姨娘喝一口。七姨娘见她一个小孩子都如此不怕苦,便笑着喝下药去,心里感动非常,黯然道自己生的两个儿子尚且对自己不管不顾,倒是这个隔着肚皮的孩子对自己一片热心肠…… 自从周安安生下来以后,周飞的脾气也一日比一日见好,甚至说几乎不发什么脾气了,除非有人让周安安不开心。 如果有,那么,只能说下场很惨! 有一次,十四公子贪玩不小心将周安安的一只脚烫伤了,当时周飞听到尖叫声立刻赶过来,结果周安安为了保护十四哥,就咬牙忍住痛,笑着对周飞说没事。那件事让十四公子一直记在心里,从此对周安安也格外敬重。 周安安她五岁就会作诗,六岁就会用自己做的女工刺绣绣了一副牡丹送给十一姨娘做贺礼,直到现在十一姨娘也经常拿出那块周安安送她的刺绣锦帕炫耀呢。至于周飞就更是喜欢她了,没事总喜欢把周安安叫到跟前来,说,“安安,来,过来给爹捶捶背!”可偏偏周安安捶背也不肯好好捶,每一次非得和周飞捉迷藏,非得弄到周飞捂着眼睛差点摔倒了,才嬉笑着一把扑到周飞怀里去,抱住他,一声甜过一声的笑道,“爹……爹……”。 周安安不仅是周飞的宝,更是周家上下所有人心里的宝。 周安安已经远远走开了,今年的苏杭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热一些,碧落的伞打得更低了一些,几个家丁在前面慢慢嗒嗒的走着。 一个白衣少年从周安安身边走过,周安安只感觉到一阵很清凉的风似的,从自己面前掠过,结果却不想一起被掠走的还有她自己。 第97章 月华如霜公子别 “是,公子。不过,公子这是要上哪去?” 赵杏缓缓答道:“汲府。” 今晚到汲府一聚。这是信函上的内容。 落款是:张曼倩。 “是。”田伯没有丝毫异样地应了一声。 赵杏淡淡扫了他一眼,方才的信函,印泥完整,看上去并不像被人拆封过,况且这信是从右扶风府直接送来的,就是这府中真有刘去安插的细作,也不至于将事情牵扯到张曼倩身上。 很快,田伯备好轿辇。 出门的时候,那五个男人都在大厅。清风不悦,“都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 “汲府。右扶风府上新请了一位师傅,他邀我去听戏。清风,今晚你就不用陪我过去了。”赵杏一笑,环视厅上众人一眼,回答得很是自然、随意。 清风看到她的眼神,知道她要他留下监看屋中可有人离开。 小郑轻瞥了她一眼,咳嗽道:“难道你就不怕太师起疑?” 赵杏笑了,不置可否。转而去看旁边的惊云。 惊云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只道:“别听得太晚,伤神。” 汲府。 赵杏到时,汲府上的管家早已领了数名仆从候在了门口。 将田伯以及她所带的一干随从在偏厅安排好了,管家便亲自领她入内。 凉月如眉, 一路穿过数几别院廊桥,方走进一方小院落,管家止步,矜矜一笑,亲自推开院落的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杏见此处不比他处,有数几下人或走,或巡视,倒是一派静谧清幽,不觉有几分明白,便谢了管家,缓步走了进去。 随后,门外,管家缓缓关上了院落的大门。 院落幽冷雅致,身后,赵杏只听得老长一声木门所发出的“吱呀”声,停下脚步,抬眼看去,只见一片郁郁青青中,夜空碧蓝如洗,新月如钩,院中右侧有石桌一张,数几石凳。 深冬的夜里,小院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阵阵的甜腻醇香的气味…… 石桌上果然摆放着盈盈甜酿、果脯、糕点数小碟:有薄荷果酒、红豆酥酪、桂花糖蒸红豆饼、红豆果、梅花红豆方糕…… 一男子,白衣如雪,悠悠然端坐与石桌旁,剑眉入鬓,眸如泼墨,除了张曼倩还会有谁? 也不过才有些时日未见,赵杏却觉得思念、幽怨、轻恨、感激……复杂的感觉全都涌成了一条河,缓缓流遍她的全身……她立在那,呆呆看他,似乎能听到四肢百骸里,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张曼倩见她还呆立在原地,唇边勾了丝笑意,“过来吧。” 赵杏一抬头,正对上他望向她的眼,那眸子如月色般缱绻,竟有几分宠溺之情,又似乎夹带着一些关切,一些无奈。 记忆之中,这些年,张曼倩像这样对她笑的次数……似乎,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她自嘲地苦笑了一声,疾步走了过去。 等她坐下,张曼倩给她夹了一小块桂花糖蒸红豆饼,“给,你最爱的红豆饼,但你不能多吃。” 她心头微微一颤,低头接过他递来的盏盘,又听得他的嗓音低低落下,问:“身上的伤还疼吗?你自小没怎么受过这种苦,想来很难受。” 赵杏闻言,一颗温热竟就那样落入盏盘中嫣红明艳的糖蒸红豆饼中。 这么多年,她本以为经历家变一事,她已经改了爱哭的毛病…… 不过,即使当日在受伤的时候流眼泪也并非真的因为身上痛楚,只因担心身份被揭。 毕竟,如她现在这样,又有什么资格喊疼。 可是,此时此刻,他这话,却正戳中她心,又惹出她旧日的毛病。 原来,他并不是不关心她,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甚至,他还记得她喜欢吃红豆饼,这些事她进长安之后便再没有想过…… 她抬头,紧紧地看着他,一下脱口而出,“那天,你看着阿陶,我……” “嗯,”张曼倩轻轻应了一声,“只有她能帮你了,太师对她动了心思。我求她向太师替你求个情。” 赵杏微微一震,原来……是因为阿陶,刘去才放过她。 她心尖微不可觉地颤了一下。 阿陶、阿陶,是啊,他们凭什么会喜欢自己?自己应该要像阿陶那样才好,阿陶也没有嫌自己曾对她不敬,反倒替自己求了情。阿陶是好女人,而她阳成昭信果然是个又丑又善妒的小气之人。 她慢慢咬了两口红豆饼,给自己的杯盏中倒了小半杯薄荷果酒,举起来,笑容满是苦涩,“你、你替我谢谢她,她的大恩,我日后会……” 张曼倩却拧眉道:“你自身都难保,怎么还这个情?” 赵杏一怔,不觉苦笑,是啊,她如今是自身难保,还怎么还这个情……到长安以后,她欠了许多人的人情,霍光、石若嫣、如今竟还有他和阿陶…… 她不想欠别人的。 不想。 尤其不想欠阿陶的。 这个认知令她觉得浑身都发疼。 “我并无责怪之意,你已经受了伤,曾生命垂危,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凡事要量力而行,最起码……保护好你自己。”前方,张曼倩有力的话混着淡淡薄荷香传来。 他的眸光微微抿着一丝少见的严厉,竟宛如在责备家中调皮玩闹的妹子。 赵杏怔怔地望着他,这种怜悯令她顿觉无地自容,他居然还关心她。那些年,是爹爹困住了他吧?纵使他有错,怎比得上她的骄纵妄为?如今想来,从前对他种种,天天狗皮膏药一般缠着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地介入他的生活,令他尴尬、难堪,甚至还不惜一切破坏他相亲…… 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可笑吗? 她,从来都配不上他。却一直自不量力。 她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待眼眶内热意渐渐干去,方才敢抬头,对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又想到来此之前所虑之事,她又连忙追问道:“刘去好像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是你在背后帮我做了什么吗?我的身份只有你、平安和清风知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出手帮这个忙了。不然,陶小姐的求情也未必有用。” 所以更别说五年前她和来福那点浅薄的情谊了,只怕,也只有她当了真。 张曼倩眼中有抹慵懒,又隐隐透出一丝锐利,“是我动用了一些关系,在杜陵替你伪造了一个新身份。” 石庆和桑弘羊的事,他只字未提。有些事不能让她知道,她也不需要知道。 “那这对你要不要紧?万一将来事情败露,扯上你……” “这些你别管。来,我跟你说下你现在的新身份,你务必记下了,切莫在太师面前露出破绽。” 张曼倩又给她夹了块桂花糖蒸红豆饼,斟了小半杯薄荷酒,将苏家的事情细细告诉了她。 听着这个人温和恬淡的声音……赵杏不觉眼眶发涩,有一刹那,有种错觉,仿佛时光逆转,杏色斜阳,碧蓝天幕,任寒来暑往,花谢花飞,他,还是她家隔壁那个羸弱县官的如玉公子,她,还是厌次县大土豪天不管地不收的野蛮丫头。 他的声音,落满了她曾经所有的时光。 “都记下了吗?”看她似乎心神恍惚,张曼倩眉头一皱,轻声斥道。 虽只是轻斥,但他的话对赵杏一向有威慑力,她连忙点头,仍是替他担心,“你今晚见我,用的是汲黯的府邸,我二人的关系,你如何向他交代?他会不会为难你?”她一急,不觉伸手扯住张曼倩的衣袖。 张曼倩微微一怔,低头瞥了一眼被她紧紧攥着的衣袖。 赵杏一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缩手。 张曼倩想起她往日种种大胆,如今竟变得如此卑微,心里生了丝异样,竟一时有些不喜。 “你是苏小姐的这个新身份只怕要告诉他了。只是如此一来,他便知道你是女子了。”张曼倩淡淡地看着她,如实以告。 “没事的,”赵杏不假思索,几乎立即道,“只要他不为难你就行。如果汲黯真要针对这个问题动手脚,我再另想办法。” 张曼倩不意她会答得如此利索,知她挂念自己安危,心下微微一动,末了,还是下了逐客令,“不早了,你回去吧。” 赵杏咬着唇,“曼倩,我…我们再坐一会吧,喝、喝完这壶酒再告别,可以吗?我有伤在身不能多饮酒,你慢慢喝,我看着你喝,好不好?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 张曼倩眉目一拧,他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和她与感情上有任何纠葛! 他虽容貌温雅,骨子里却绝非优柔寡断之人,淡淡道:“回去吧。” 他的语气虽无不耐,但多年相处,赵杏对他喜怒的感知比对自己的感知更熟悉,她一下读懂了他的厌倦。 她拿起他方才为她斟的那杯薄荷酒,一口喝尽,一滴不漏,方才缓缓放下杯子。 她总是如此任性!纵使此时自己处境再难,他还是设法护她,她呢……张曼倩霍然站了起来。 赵杏自是明白他这是送客的意思,离开在即,何必再惹他厌?她几乎也立刻站了起来,解释道:“我、我不会再纠……” “保重。”张曼倩却打断了她。 赵杏微微苦笑,她只是想说:她不会再纠缠他,是真的不会了,如果这是他想要的。她只希望他真正开心。 “曼……张公子,请你也务必保重,请一定要保重!”她抿抿唇,笑了笑,挤出一句话,转身之际,泪水终于忍不住,一瞬夺眶而出。 庭院幽幽,薄荷酒、红豆糕点甜腻清凉的淡淡香气在晚风中盈盈扑至鼻端,不知何人吹笛,远处竟有笛声隐隐传来。她浑身一震,走得几步,忍不住回了头。 张曼倩立在石桌后,眉目如画,目光却已是极厉,冷冷盯着折返的她。 “你看,我从前也只送过你一支笛子,除此之外,再也没送过你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当是我为了谢谢你。”赵杏虽知他心思,但仍一字一字地问。 明明死死控制着不让自己流泪,却还是又湿了眼眶,她看到张曼倩的一身雪白衣衫在夜色中有丝模糊了。 “我想要陶望卿,你能将她送给我吗?你,送得起吗?” 张曼倩嘴角挑起一丝薄笑,他微微挑眉盯着她,这个向来风姿如仙的男子此时看上去竟邪魅冷冽。 “阿陶……” 赵杏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回身快步走出院子。 这场不是告别却胜似告别的告别,便这样被笛声击溃、被曾经辛苦付出的岁月打败,所以,她一定要让自己彻底心死。 她,早知答案。 她推开院门出去时,似乎没有注意到门槛,脚下竟是一个趔趄,将将扶住门框,才走了出去,由候在远处的右扶风府管家送走。 他心下莫名一沉,随之冷冷一笑。 他缓缓坐下,斟了杯酒,一口抿尽,目光如刀般锋利。 过了盏茶工夫,有人从院外轻轻踱进来,微微笑道:“哦,叙完旧了?” 张曼倩眸中的锋利早已隐退,看到来人穿着一袭青色便服,手中却拿着一管竹笛,轻声笑道:“师兄有如此闲情?” 来人正是这个府邸的主人——当朝右扶风。(未完待续。) 第98章 官二代李勤寿 这位当朝右扶风不仅一身学识,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皆精。 汲黯一笑,轻哂,“谁让自家养了只白眼狼,只顾自己与朋友在这喝酒相聚,却不叫上我这个当兄长的一起。” 张曼倩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汲黯淡淡地哦了一声,仍是笑吟吟的,“为何这时将张安世约至府中,曼倩难道不打算向为兄解释解释?行这般大礼却是作甚?” “曼倩正是要向师兄解释这事。” 张曼倩苦笑,微垂的眸中却迅疾划过一抹锐色:此时此刻,要想让眼前这人完全相信他所言,绝非易事。 这是个危险时刻。 翌日一早,天色尚未完全亮开,只天边隐隐扯出一抹霞光,赵杏便映着这霞光进宫上朝去了。 未央前殿,百官集聚,分立两侧,墨裳玄屐,绶带飘扬,或悄言议论,或默然伫立,等候老板到来。 这算是赵杏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上朝,然而除却那些身居高位者,在场的其他诸臣对她示好的倒并不在少数,就连昔日与她大有嫌隙的贾政经和桑弘羊也对她的伤势致以同情和慰问。 这着实令她深感受宠若惊。 另一旁,霍光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她朝他挑挑眉,突然想起现在这人也是知晓自己性别的,便连忙“收敛”了起来。 霍光见状,心情顿好,不觉眉眼漾起丝丝笑意。 赵杏无暇理会他,汲黯那副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倒让她深感不安,如无意外,张曼倩已经将“苏家遗孤”的事情告诉此人了。换而言之,又多了一个知晓她身份、随时能置她于死地的人。 不待她细想,很快,参与议政的另外几名重臣和刘文、刘据也到了。 这二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很是冷漠。 也是此时,赵杏才特别深切地感觉到,刘据也不过是平日里看似嬉闹,实是刘去的左膀右臂。 未几,奇松、苏文分别率领侍卫和内侍从内殿帷幔后走出。 赵杏一凛,知道早朝马上就要开始了。 很快,刘去一身墨色朝服缓缓曳出。他面容沉肃端华,高高在上,一举一动,都无不流露着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仪。 只是,赵杏无论如何都不能将眼前的他与那个在别院中为自己脱鞋摘袜的他联想到一块。 不少官员朝赵杏看去,以为刘去会就白吟霜案对这位张大人褒奖几句,但出乎意料的是,刘去并没有夸赞她,甚至,连往赵杏所在的位置瞟一眼也没有。 刘去直接从面前伏案上拿起一份奏章,朝张曼倩身上猛然掷去。 众人一惊,刘去终于要向汲派开刀了吗? 西风楼一役,刘去虽得到不少中立臣子投诚,然汲黯势力仍盛,似乎还不到适当时机撕破脸皮。但见过刘去手段的臣公,又有些不敢判断自己所想是否一定正确。 这时,刘去出言道:“张大人,据说这临淮郡郡守李勤寿贪赃枉法之厉,草菅人命之酷,已在当地激起民愤。这临淮郡乃我朝大郡,可即便如此,消息也能被李勤寿封锁得滴水不漏,他虚报政绩,若非邻郡一名郡守看不下去,冒险直谏,只怕这消息便要石沉大海。” “你是我亲封的大鸿胪,隶属京畿三辅,主管各郡官员任免事宜,这封弹劾曾经过你手,却被你私自扣下,若非贾大人发现,转交本王,你欲带何如?本王思来想去,这韩大人的任期即将到任,怎么,难道你们三辅已经私下拟好了人选?” 刘去的嘴角尚扬着一抹浅笑,但一番话却无不夹枪带棒,眼角余光亦是缓缓从张曼倩身上渡过。 京畿三辅分别为京兆尹杨守敬、右扶风汲黯、左冯翎公孙弘,如今实际上三辅只剩下汲黯与公孙弘。 二人同列而立,听闻此言,并未露出紧张神色,只是依旧面色带笑,静静看着。 那韩大人即是尚书韩安国,此刻被刘去点名,想起了往日那个曾对刘去不敬,如今已在朝堂上永远消失了的杨守敬,不觉浑身一颤,立即跪下道:“微臣不敢,官员任免是何等大事,自然要太师代帝定夺。” 下首,张曼倩缓缓看了旁边贾政经一眼。贾政经亦回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其余诸臣察言观色,从旁冷观,此刻也俱想到了一起:作为汲派汲黯手底下的红人,这回,这位张鸿胪算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了。 旁边,赵杏不觉替张曼倩暗暗捏了一把汗—— 以前,她一直想不通:大鸿胪直接主管官员任免事宜,又直接隶属汲黯手底,当初是何原因让刘去放心将张曼倩安于此职,岂非助汲黯如虎添翼? 此刻,她心头蓦地一亮:本来,尚书韩安国一到任,贾政经便可上位。可突然多了个张曼倩,贾政经即便有意向汲黯投诚,可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汲黯看重张曼倩是谁都知道的事,贾政经岂甘屈就,自是要另觅良主。 是以,至此,汲派这边内部生隙,但凡汲黯一党有任何风吹草动,贾政经便是刘去最好的眼线!而所谓大鸿胪安排给张曼倩,既看上去给足了汲黯面子,又可以阻止张曼倩入主其他各部,好全面牵制张曼倩。刘去这人,果真狡诈! 不过,张曼倩面上看去倒仍镇定,只听他道:“回禀太师,曼倩得太师青眼,入三辅为官,上任以来不敢怠慢,曾逐一翻查过辖下所有官员资料。李大人上任数载,政绩卓越,治水灾、开运河、兴贸易,粮赋每年也交足。而邻郡并非贫瘠之地,税赋却多有欠奉,如今呈上此等罪证,只怕另有玄机,未必没有同袍相斗之嫌。再者,这李郡守……” 张曼倩说到此处,向边上李息一揖,方接着道:“太师明鉴,这李郡守乃李大人的内侄。李大人素以清正闻名,李郡守既承家训,在没有确切证据之下,微臣方才斗胆将奏章先行扣下,待彻查清楚,便禀告太师。臣唯恐此事是有心人所为,一旦在朝野散播开来,必对朝廷造成滋扰。” 这一番话,每一句似乎都在替刘去分忧,毕竟这李勤寿可是李息的侄子,若当中果真有问题,则刘去也不会开罪李大人;同时,他也漂亮地卖了个人情给李息。 “哦?这李勤寿还是李大人之侄?”刘去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瞥向将军李息。 李息心中对张曼倩自是感激,见刘去向他看来,连忙回道:“老臣恳请太师派人将此事彻查清楚。若小侄确如奏章上所报,死有余辜;若小侄确实遭受冤枉,也请太师还他一个公道!” 这李息和公孙弘一样,也是几朝老臣了,在朝中极有威望,是中立派的代表之一,此时情绪激动,立下得到众臣的支持。作为中立派的石庆与主父偃首先表态,汲派臣子自然也见机起哄。 赵杏听到这里,方替张曼倩松了口气。她早知张曼倩聪明,只是不曾想到,他竟如此厉害。刘去此时若再斥张曼倩,反显得无理了。 只是,没想到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这一次,刘去似乎不打算再退,他雷厉风行,乘势重塑朝堂新秩序。 此前已有一部分中立臣子对他投诚,不想李勤寿一案竟牵涉李息,这不等于和中立派铆上了。这案子只怕决定着中立派的去向:到底是支持汲黯,还是刘去。 这时,刘去盯着张曼倩看了好一会儿,末了,勾勾唇,道:“张大人果然是人才,本王当初没有错封你这大鸿胪。” “曼倩不敢。”张曼倩立下回道。 刘去目光一环四周,道:“既然这也是诸位大人的意见,本王自当考虑。韩大人离休在即,这李勤寿政绩一案,便交由右扶风手底下两位大人共同督办吧。” “是。”张曼倩、贾政经分别出列。 “你们即日起前往临淮郡查明一切,务必还李大人、更还临淮郡百姓一个公道。” “微臣遵命。” “太师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杏随众人跪拜,又悄悄看了汲黯一眼。整个早朝他都没有说什么,更没帮张曼倩辩一句,看来这位右扶风是早便胸有成竹,对张曼倩抱有极大信心。 又一场激烈较量开始,这次的事涉及张曼倩,赵杏自是希望他能赢,却又忍不住想:这李勤寿到底是好官,还是酷吏?若万一是后者…… 爹爹曾说过,先帝的父亲汉文帝是德义之人,令官场留下不少隐患,譬如各地虚报政绩、相瞒情况;先帝汉景帝却恰恰相反,过于残戾,苏大儒一家的文字冤狱便由此而来。若朝廷不抓文字案,又岂能让酷吏有机可乘?总之,这官场里头的事情多着呢。 她明明告诫过自己,绝不能像白吟霜案一样再多事,却又忍不住……自打嘴巴之际,又听得公孙弘禀报道:“太师,咸阳皇陵与祭天塔在修建过程中出现银两短缺问题,工部请求朝廷拨款五十万两。” 刘去闻之,眉峰一拧,看向主父偃,“主父大人,本王记得这皇陵与祭天塔的工程,朝廷此前才拨过款,怎么转眼又要拨款了?” 主父偃眼珠一转,连忙答道:“回太师,皇陵是为皇上皇后百年而建,下面各部自是不敢有丝毫马虎。石料、木材、工匠……选的都是最好的料子、最好的能手。可皇后也说过,不宜过于铺张浪费,是以当初预算都往最紧里算,现下当真实施起来,难免出现银两短缺的问题……可又断不能在材料上缩减经费,这可是皇上皇后百年后的安身之所呀,微臣只好斗胆再报了。” “嗯,既事关义母义父身后百年,这确是应当的。”刘去挑眉一笑。 主父偃一惊,立下又道:“一切、一切但凭太师审批。” 刘去屈指敲了敲桌案,“这样吧,本王将这笔款项先行批下,本王也到咸阳走一趟,视察视察工程进展,毕竟事关义母义父啊。” 主父偃明显一震,“自当听从太师吩咐,微臣这就伴驾随往。” 赵杏心想:这皇陵修建可是各级官员敛钱之最的项目,这次打着卫子夫和刘彻的旗号更不得了。半年前,几个州府才遭过旱灾,缩减用度不见得就不能造出好陵,却不免落下口实:刘去为减少经费,宁愿造个次等陵给卫子夫、刘彻。 眼下,刘去顾虑国库用度,又不能不维护皇室尊严。 主父偃之后,又一名中立派高官给出了难题。此种种关系到肃整腐败,不能不碰,但又不能硬碰,还真是进退维谷。 看这人遇上难题,赵杏心情复杂,竟不知该幸灾乐祸还是替他担忧才好,一时之间,心头微躁。 而这边,刘去已经开始点人,“主父大人还是留在长安吧,各地工程文书不少,你不宜离开。左冯翎、戴王、太子殿下……” 他略一思索,下了旨意,“你们随本王走一趟。本王离开长安后,朝中各事,由皇后暂为代理,右扶风、石丞相辅助,京畿安全由夏侯将军、霍侯和卫将军照看。有劳各位了。” 各人齐声应诺,声音响彻大殿。 赵杏本来有点忐忑,只怕刘去将她也点上伴驾,得知是自己自作多情后,心中又古怪地有丝失落。 后来,刘去又处理了些奏章,但再没有比前面两事更重大的了。赵杏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每一个需要朝议的问题刘去几乎都给出了解决方法,他所说的众臣少有异议,赵杏心知他事前必定仔细批阅了奏章,若换作是她,每日这般正襟危坐,只怕要疯。 面对这些看似枯燥却蕴含天下之势的朝事,赵杏竟不觉时间难过,反诧异怎么一瞬便到了下朝的时间。 不意临走前,刘去又掷下一块巨石进湖,问众人可有想过下届帝聘招募女子参试。 一时,整个朝堂鸦雀无声。刘去这始作俑者却没事人似的一笑,先行离去。 赵杏出门的时候,隐隐听到几个官员低声议论,说刘去铁血,对这各路官员怕是有得整了;又说竟要选拔女子为官,岂非要让牝鸡司晨?言语间惶恐又激动,纷纷猜测女子为官这主意可是来自卫子夫。 恰刘文和刘据从她身边走过,也谈到了这事。 刘据问道:“师伯,你说师父为何会提此议?” 刘文笑道:“怕是和那昧小姐有关,那位小姐素有大志向。” 刘据一怔,哈哈笑道:“那女人可忒大胆了,她这大宛国郡主还想做我大汉的女官不成?” 刘文道:“只要二弟愿意,有何不能?” 赵杏本心头怦怦直跳,闻言竟有些不是滋味。她吸了口气,朝前面的卜世仁走去。这卜世仁看来和汲派颇有些交情,正与张曼倩、卫青等人并排走,反倒是老大汲黯不知哪里去了。 她正要上前,却教斜里走来的人截住。 冤家路窄,来人正是她方才还“惦念”着的汲黯。 第99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汲黯脸上笑意璀璨,“贤弟,大哥近日新听了一出好戏,你可要相陪听听?” 彼时,赵杏心里正苦恼着昨夜私访汲府一事只怕刘去已知,还不知要编排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偏又撞上汲黯这一脸热情相约…… 她还敢再与他亲密?连忙干干一笑,“不了不了,小弟谢谢大哥好意,我看还是改日吧,小弟今日有要事在身。” 汲黯长长”哦“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这贤弟的要事可真多,而且每每都正好赶上我邀约你的时候。“ 赵杏一看四周,果见许多大臣都已经朝这边看过来,只好实话实说,“大哥,我昨晚才到的你府上,只怕太师那里也是知道了的,今儿若……大哥,你就当行行好,改天我……” “好,你欠下我三回饭局。” “是、是、是。” 对于汲黯,赵杏既有忌惮,又有歉意,毕竟汲黯确实曾送过几回人情与她:帝聘前照顾她饭食一回;审讯公堂上让她一回;那日·她在街头被魏利散那禽兽追杀时出手护她一回。她心道:日后还是要回礼的,连忙作了一揖,道:“一定。” 汲黯微微一笑,突然伸手握住她鬓边发丝。 赵杏想起张曼倩的话,心知这人已经知晓了她女儿家的身份,有心作弄她,但还是着实吓得够呛。 她这副模样惹得汲黯大笑。 “改天必请大哥。”赵杏窘极,匆匆丢了一句,飞也似的跑了。 汲黯知她这次是在敷衍他,但见她如同老鼠见了猫般的举措,又不由得心情大好。 另一边,赵杏连忙截下卜世仁。张曼倩向来不是多事之人,见此与卫青先行告辞离开。 “不知张大人找本官有何事?”卜世仁面色有些古怪。 赵杏猜他肯定误会了她,以为她是来寻他晦气的,毕竟这货曾在自己帝聘前狠狠赏过她板子,便连忙笑道:“大人说笑了,如今太师为帝代政,希望做些有利天下万民之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当紧随其后,随时待命。如今,安世忝为京畿廷尉,正是奉了太师之命,打算去大理监查些案宗,看看可有什么沉冤要昭,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卜世仁闻此,脸色明显和缓,“张廷尉客气了,分内之事,本官自当派人协助大人。” 赵杏心下暗笑:好吧,天地良心,这事实际上和刘去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她不过趁机狐假虎威罢了。之前,她还曾担心要如何借口才能入大理监查阳成家案宗而不被人怀疑,如今想来,这刘去给的官位正好可以方便她行事。至少,白吟霜案后,在大多数人看来,她俨然已成了刘去的左膀右臂,甚至心腹之臣。 卜世仁有些忌惮她,虽然目前她也不清楚卜世仁到底是哪一派的,但刘去这个代政之人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待到大理监,卜世仁亲自将案宗调出来了交给她。 赵杏故意多要了很多,说是要查漏查遗,实际上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当口,只怕刘去他们也已经知道了她“苏小姐”的身份——而这些卷宗中,既包括最近阳成家、郭云义和香妃等案,也同样有杜陵苏家一案。 如此,张曼倩为她制造的新身份,倒为她办事提供了不少方便。现下,即便刘去知晓了她来大理监查案宗一事,也只会以为她是在查苏家一案,同时,刘派的人也会忖度她查其余诸案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苏家一案。虽然实际上,事实正好相反,她是以苏家案来掩饰她阳成家的案子。 各类案宗交错复杂,幸而这些资料到底也是类别分明,被人整理的有条不紊,卜世仁将这些给她找出来便离开了。 幽闭阴晦的案宗室内,光线昏沉,赵杏警惕地一扫左右,将门关上。 昏暗之中,烛光幽幽,赵杏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她死死盯着手中案宗,耳边尽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一时,汗如雨下,怎么都不敢开卷翻阅。 离真相便只有一步了,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父母、兄长和明月的模样在脑中反复涌现,半空中却又有一双眼睛淡淡地看着她,这双眼时而倨傲清冷,时而含笑慵懒……五年前的来福,五年后的刘去…… 她大惊,一口咬到唇上,剧痛之下猛然清醒过来,一手将案宗打开。 一段字句顿时跃入眼中—— 查大汉前京畿廷尉阳成助为衡山王旧党余孽,与其妻、一子一女获绞死刑。刑后曝尸县城楼三天,以儆效尤。 执行人:公孙弘。 前京畿廷尉?她爹爹以前竟是朝官?而且,和她官职相同! 公孙弘就是现在的左冯翎了。 震撼之下,赵杏的喉咙发出一声闷响,她咬紧牙,视线缓缓移下。 落的是……广川繆王! 也就是说,是刘去的先父刘齐批下的案子。 不是刘去,不是刘去! 她紧紧盯着那几个字,心里一松,竟颓然跌坐到地上。 良久,她将案宗放回去,又将十多年前苏家案的卷子抽出来,微微用力,做出数道握痕,方才放回原处。 一名男子从案宗室后缓缓走出,看着前方的身影,直至其完全消失。 这人面如冠玉,通身温雅斐然,正是乙字地冠大鸿胪张曼倩。 他比赵杏早盏茶工夫过来。 当时,案宗室的两名看守小吏发现有人过来,正想循例问话,发现却是大鸿胪张大人。这位大鸿胪有意和他们大人结交,几天前便来过,他似乎对大理监十分有兴趣,卜大人见状便带他逛了一圈。二人一改盘问的架势,恭恭敬敬地问道:“张大人,可是有事找我们大人?” 张曼倩道:“哦,我就过来找点资料,已和你们卜大人知会过。” 小吏二话不说,让他进去了。 天知道,张曼倩根本没有知会过卜世仁。他和卜世仁结交就是为今天的事做准备,让小吏以为他已经得到卜世仁的允许。 靡靡灯火下,张曼倩迅速查看着,未几,将一份档案抽出,放进袖中,又从怀中拿出另一份案宗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熄了灯火,走出案宗室。 几乎没有人能伪造出这么一份完美得看不出破绽的假档案,但熟知大汉公文、手段非常的三朝老臣石庆可以。 看着赵杏离开,他返身进内,将方才那份偷龙转凤的档案再次换了过来。 这正是赵杏片刻前查阅过的档案——阳成家的案宗。 当然,赵杏不知道,她看的是假档案。 其实,假档案和真档案没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末尾署名。 真档案的署名是广川惠王。 广川惠王即是刘去。 他知道,她一定会想办法过来大理监查阳成家案子的案宗,所以早让石庆做了准备。他希望她能够死心,她的仇人已经死了,他希望她能尽快认清事实,远离长安。这是他替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此,再不相欠。 两名小吏看他走出来,利索地打招呼,却听得这位张大鸿胪轻声道:“两位差大哥,抱歉了,本官方才和两位开了个玩笑,事实上,你们卜大人并不知道我过来。” 两名小吏本还想向卜世仁邀功,说今日好生招待过张大鸿胪,闻言登时面面相觑。 谁知道这张大鸿胪进去干了什么?说什么也不能自打嘴巴,将这事报与卜大人,否则,他们可犯了渎职大罪,可被革职查办! 张曼倩缓缓步出大理监,目中清明。他很清楚,这事就此终了,不会有人傻到将事情告诉卜世仁。 有句话叫螳螂捕蝉。 赵杏不知道案宗室后有个张曼倩,也不知道大理监对街的巷中还有两名锦袍男子在暗中监察。 晌午的阳光将刘据的身影勾勒出来。这位爷脸色并不好,“派去杜陵查探的探子有消息送回来,说她是二十年前苏家的遗孤。师父说她一定会来大理监查看当年苏家案子的呈堂记录,她果然来了。” “我和二弟一样欣赏这姑娘的才华,并不想做绝。夏侯蓉为人骄横,没什么可说的,但若嫣、阿陶、昧初这些女子,哪个不是万里挑一?二弟并非非要她不可。她不肯对二弟坦诚交心也就罢了,但凡她对二弟有任何威胁,我只能将她发回原地了。” 说这话的自是戴王刘文。 刘据想起什么,突然咧嘴,笑意狡诈,“你方才在张安世面前说起昧初是故意的吧?” 见刘文点头,刘据目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师伯,我可不会这般心慈手软。师父说,她身上还有秘密。你们爱才,小爷可不爱。只要让我知道,除去苏家那死人的案子,她还有其余想法……”他毫不掩饰眼中杀意。 傍晚,未央宫中。 刘去在宣德殿里批阅奏章。 门外内侍恭声禀报:“太师,陶姑娘求见。” 刘去搁下笔,“请姑娘进来。” 很快,女子进来下拜,“卿儿见过太师。本来,若非传唤,奴婢不该到此。冒昧求见,太师恕罪。” 刘去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不该来你也来了,有什么事就说吧,本王不怪你。” 以前,他从不会开这些玩笑,他变了,变得越发让人无法掌握。 陶望卿有些出神,直至刘去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提醒她的失态。 她没有就座,躬身又福了一福,轻声道:“听说太师三日后将启程临淮郡视察皇陵施工进展,卿儿请求随往。” 刘去声音微冷,“卿儿,本王此次去并非游玩。” “奴婢知道,”陶望卿苦笑,“只是,奴婢实在惶恐在宫中担惊受怕的日子……” “本王已下过旨,谁都不敢动你。蓉妃也不会再去找你,你且宽心。” “若这人是皇后呢?” “她不会。”刘去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倒是本王疏忽了,若她让若嫣来当这个丑人,倒是棘手。” 陶望卿一惊,半晌方道:“太师倒明白女子的心态。” “也不是明白。只是这世间权力顶峰,尔虞我诈,借刀杀人,大抵如是。你回去准备一下,随本王出行吧。” 陶望卿大喜,拜谢。 她是隐忍之人,只是此刻被久违的喜悦搅动了心扉,又见金色夕阳映入窗内,鎏金之辉古拙宁致,因是守丧期间,刘去身穿一身白色便服,前襟仅绣了梅竹简图,双手交握叠放于桌上,反显得越发风流雅致,可眸中又分明透着一股霸气,刚柔之间,一时竟让人不敢仰望,不由得痴了,心中翻来覆去竟都是一个想法:为何如今伴在这人身边的不是她? 虽苦苦压抑,却终究再也按捺不住,将那问题问了出来,“太师当初接卿儿进宫是不是因为阿娇姐姐?” 虽是问了,却害怕听到答案。 刘去微微变了脸色,良久,方淡淡道:“本王知道,你和阿娇姐妹情深,阿娇死后,为免触景生情,你父亲将你送到民间私塾求学,一去经年。可你终究回来了。虽说你和右扶风定了亲,可义母终究不放心,遂下旨宣你进宫,嘱咐你与右扶风尽早成婚。” “皇后不喜阿娇姐姐,也不喜卿儿,只怕卿儿此番回来会引起太师的想法。”陶望卿说到此处,两颊微红。 刘去想起阿娇,声音也不复方才的冷淡,“你进宫那天,蓉妃病了,本王去看她。这病来得巧,本王焉能不知其中蹊跷?义母其实也知道拦本王不住,不过是借此提醒本王不要去看你,但本王还是过去了。本王想看看你,看看阿娇的妹子如今可已长大成人,过得可好?” 陶望卿眼眶一热,却倔强得一声不吭,紧紧凝着眼前年轻的刘去。 “便是这一瞧,就瞧出祸事来。本王那天失态了,将茶杯摔了个粉碎。你幼年和阿娇不过有四五分相像,如今却出落成七八分的模样。” “你又婉拒了皇后,不愿将婚期提前。那一刻,本王便知道,必须要将你接进宫来,否则,皇后未必会放过你。宫外有太多可乘之机,只有将你放在本王眼皮底下,本王才放心。” 陶望卿喃喃道:“你将我接进来,原来是这缘故。” “嗯,搞砸了你和右扶风的婚事,本王也歉疚。一直没有告诉你原因,是不希望你活在被谋害的恐惧中,只是你既然问起,本王便索性一并与你说了。” “不必害怕,除非本王死了,否则谁也不能动你。” 刘去起来,拍拍她的肩膀。 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何况,他是个能力卓绝的男人。 陶望卿心下怦怦直跳,所有忧戚、荒凉似乎都在这一刻被他抚了去。他此刻,是这个天底下对她而言最尊贵的男人。 “谢谢你,姐夫。”她故意说道,眼角荡起一丝妩媚,接着更踮脚吻住了他。 刘去一怔。 他从未在平日清冷的她身上见过如此媚态。 陶望卿一触即退。 男人温热、柔软的双唇让她心悸不已,她赶紧开门跑了出去。 一路上,她脚步匆匆,唇角却不由得浅浅翘起:刘去这下也是要乱了吧? 刘去的确有些震撼,实有些料想不到。他拿起茶盅,却迟迟没有漱口,不得不承认方才一瞬,他心中一动,因为那双和阿娇十足相像的眼睛…… 第100章 以情为饵美人局 赵杏回到廷尉府,已是入夜时分。 大伙在厅中等她吃饭。田伯替她置了副碗筷,又拿了封信给她,说是汲府送过来的。 赵杏拿了信径自回房。众人见她神色古怪,跟了过去,却被她锁在房外。 略一检查,印泥完整,她很快拆了信。 信是以汲黯的名义送来的,却是张曼倩写的: 汝已阅大理监公文,吾早前已阅之。迄今,唯有一言,请速离开。否则,只怕鱼死网破。 原来,张曼倩也已去过大理监! 现在她该怎么做?本来清晰的目标、前行的脚步,一瞬间突然全部乱了。 张曼倩信中隐晦的话她明白。 若她继续留下来,难免将来不会露出破绽。就像白吟霜案,她对楼兰王妃一时仁慈,险些铸成大祸。 天下皆知,张曼倩昔日与阳成昭信有婚约在身,若她真正的身份被识穿,势必会连累张曼倩。 刘去只要按上一条知情不报之罪,张曼倩就必死无疑。作为汲派骨干,刘去焉会不借此除之而后快? 即便是汲黯也保不了他,除非造反。 可汲黯和张曼倩关系再深厚,也断不可能为了一个师弟便和刘去即刻兵戎相见。 是以,张曼倩几次提出让她离去,一为她性命着想,二是为他在长安的根基。 只是,他为人骄傲,自不屑将这种话说出来。 但一句“鱼死网破”点醒了她。 可她想替阳成家家翻案。 父母、兄长的尸首还在官府手上,又或已投入乱葬岗,她身为人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辱至斯? 她一拳捶在桌上。 哪怕张曼倩骗过她,他待她却并非绝情,她又怎能连累他? 他不爱她,她却爱了他十多年,爱他早已成为她的习惯。 本来路上还庆幸,阳成家抄斩一案非刘去所为便好办多了。 她记得武帝刚执政时爹爹对他有几丝不屑,但对广川惠王刘去却颇为赞赏,又愿有生之年,天下太平,永无战乱,小桥流水,观星赏月。 有着这样愿望的爹爹怎会谋逆? 何况他深爱妻儿,断不会置妻儿至此万劫不复之地。 如今既已确定下旨杀她阳成家的并非刘去,她可以进一步和刘去建立更亲厚的关系,找到合适的机会就将真实身份告诉他,求刘去下旨为阳成家家平反……否则,爹娘一生背负逆贼之名,她如何能安! 赵杏狠狠地抓着头发,头疼欲裂。 “公子,霍侯求见。” 折腾得伤口都微微裂开之际,门外传来田伯苍老的声音。 赵杏不觉诧异,这大晚上的,霍光来找她做什么?总不会是观星赏月吧? 她开门相见。 霍侯爷笑吟吟地道:“喝酒去,看星星,看月亮,顺道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赵杏:“你信不信我喷·你一脸鼻血?” 霍光一笑,勾过她的肩膀就往外走。 两个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找了家像样的酒馆,没有包厢,就在大堂里坐了下来,不像刘去、张曼倩那些公子哥那般讲究。 霍光给她倒了满满一杯酒,赵杏闷着头喝了,去讨第二杯的时候,霍光却按住酒壶,“你的伤还没好,喝一杯意思意思就行了。” “你这人真不够意思,说请我喝酒,哪能喝一杯就算了?这酒又要不了你多少钱,再来,满上!” 霍光白了她一眼,“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好歹是当今甲字天冠,还真以为我是请你喝酒来了?再说了,借我俩胆子我也不敢,你是刘去的小宝贝,又伤势未愈,把你喝伤了,他岂不整死我?” 赵杏笑道:“他后宫里的美人多着呢,什么宝贝,我看你醉了才是。” 哪知霍光却哈哈大笑,“我说张安世,你是不是吃醋了?我说你是他的宝贝,可没说是什么宝贝,宝贝臣子也是宝贝,宝贝女人也是宝贝,你这是将自己当后面那种看待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滚。”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刘去的确是看上你了。我便不信,你被他接去休养几天,他没对你……做过什么。”他目透精光,“夏侯十二那家伙在你还是男子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赵杏听得又恼又羞,骂道:“你小子到底醉翁之意在什么?快说,别净拿这些有的没的跟小爷开涮。” “小爷……”霍光咕咚一声吞了口酒,“我确实是有事而来,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来着。” “本廷尉跟你很熟吗?你掏心底话要跟我掏?” 霍光挑眉,“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也无法深交,有些人却只见了一面就寄情定意,你和小白不也是这样?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是认识不久,可我怎就不能跟你好了?” 赵杏倒认同这话,朋友之间就该是那样。 她突然想起刘去说过,因为那时在窑洞里遇到了她,所以喜欢上她。她不信。她当时对他还不赖,但她对张曼倩不也很好吗?十多年却终究无法和他修成正果,所以,这理论大概不适用于爱情。 她夺过霍光的酒壶,“你就是一个穷耍武的,说这些也不嫌酸?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光看她一双眼睛乌亮逼人,突然岔开话题,道:“你为何要女扮男装来参加帝聘,还敢当官审人,加入朝廷斗争?” 赵杏从来都不是厚道人,“侯爷,那你当年为何要背叛若嫣?” 霍光脸色一变,微微冷笑道:“有些秘密你还是不知为好。难道你不知道,这世上知道秘密越多的人死得越快吗?” 赵杏哈哈一笑,也学着他的语气幽幽道:“正是,那么也请允许我保留一个小秘密吧,霍侯,我可不想让你死。” “有意思,干。” 霍光被她逗笑了,知她不肯说,也不追根究底,给她倒了小半杯酒。 两人相视一笑,痛快地干了。 赵杏一擦嘴巴,“有什么事,说吧。” “我不知你为何要参加帝聘,但你千辛万苦做这一切,最后还是要有求于夏侯十二,别看汲黯厉害,这天下现在还是被夏侯十二牢牢攥着的。夏侯十二喜欢你,你为何要抗拒?” 赵杏握紧手中酒盏,“霍光,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光知她听进去了,“今日朝堂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没说一句话夸赞你此前表现。这不符合他亲臣子的作风,他这人不会怠慢任何一个有用的臣子。你们是闹别扭了吧?他在疏远你,和你拉开距离。” 赵杏一怔,想起当日她哭喊的时候刘去的退让,心中复杂,又听得霍光道:“你若能讨他欢喜,还有什么事办不成?你也帮了石若嫣,不是吗?” 赵杏听到此处,浑身一震。这道理她怎会不明白,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而已。她没有办法去做这种事。可这就像诱惑,经不得人提。她怕自己会心动! 她怔怔地看着霍光,却突然从他身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石若嫣!她顿时清醒,冷声打断他,“你胡说什么?石若嫣是我朋友,我若和刘去好岂非对不起若嫣?你不能陷我于不义。霍侯,若嫣已嫁人,你不该再妄想得到她!” 霍光看着她,蓦地笑了,冷冷道:“你以为我劝你是为了让石若嫣失宠?” “难道不是?” “是,我的确希望她失宠,但你既对我和石若嫣之间的事略知一二,便该知道她心中的男人是谁!” “可她已经和十二少成亲了。” “她嫁给夏侯十二不过是为避开我、报复我,你说,以我的身份,普天之下她除了做刘去的女人,她可还有地方可以避开我?难道去给武帝做妃子?” 赵杏一时想不到什么反驳他。 “自古帝王的宠爱都有期限,虽然太师只是代政,但你我都知道他实际上与帝王也没什么分别,至少全天下的女人他可以想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男人,你认为他能给的爱会有多少?会给多久?” 霍光轻轻晃着酒杯,慢条斯理地看着酒液在杯中摇曳,“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够不够?江山代有才人出,太师今日喜欢你的模样,明天喜欢她的模样。石若嫣之前,夏侯十二最宠夏侯蓉;石若嫣之后,有了个陶望卿;如今又多了个大宛郡主昧初。我的确有私心,希望你以情为饵设局与刘去好,一来方便做你想做之事,二来好让石若嫣清醒,让她知道不能依靠那个男人虚假的宠爱活一辈子,假的就是假的。” 赵杏低头听着,攥紧杯子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翌日早朝,张曼倩和贾政经没有过去,已奔赴临淮郡。谁都知道,刘去派二人同行,是要贾政经牵制张曼倩,至于鹿死谁手,群臣私下议论激烈,早已炸开了锅。 来的路上,赵杏便看到臣子们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贾政经”“张曼倩”几字却听得清楚,让她想不知道事态的严重都不行。 早朝的时候,想起和霍光昨晚的谈话,她竟开起小差来,不安地等着退朝,和以前在私塾等先生下课放饭时没两样。她正暗自庆幸还好这里不是学堂,夫子兴提问,便听得刘去问:“张廷尉以为如何?” 眼见众人朝她看来,赵杏顿时傻眼,安抚着惊魂,连忙出列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太师英明,一切自然依太师所言去办。” “好,既然你也同意,就扣你当月月俸,以儆效尤,本王看以后谁还敢在朝堂上发呆。” 一堂轰然大笑。 桑弘羊幸灾乐祸,恶意提醒道:“太师方才问,‘张廷尉,该不该扣你俸禄’。” 赵杏想起自己以不变应万变的聪明回答,只想找地洞钻进去。 汲黯笑得如妖孽,朝她竖了竖大拇指。 她恨恨地扭头,碰上刘据满目杀气,心下郁闷,又转了个方向,却发现石庆似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只是,刘去终于肯搭理她了,总算让她小小欣慰了一下。 霍光不说,她还不知,经他一提,她也隐隐觉得刘去不动声色地和她疏远了。自她从别院回来,他便没再找过她。 第101章 别扭(一) 下朝之后,按照礼节,刘去先行离开,众臣等刘去离开再行出殿。 赵杏迟疑了一下,追了过去。霍光的提议不一定要接受,但和刘去疏远了却不是件好玩的事,不然她还翻个屁的案呀。 众人看了一脸惊疑,但思忖她到底是刘去看重的人,倒也未出言说什么。 刘去一行走得极快,她追了好一段路方才及及追上。 “太、太师,微臣有事要奏。”她在他背后气喘吁吁地道。 前方众人停下步子,最先转过头来的是刘据,他目光戒备森然,“有事为何方才不说?” 刘去看她,目光微凉,在薄薄春光中显得疏离而清冷。 “这不合规矩,张安世。” 她抿抿唇,定定看他。 终于,刘去还是松了口,“说吧。” “太师,微臣恳请随您前去临淮郡。”赵杏悄悄观察刘去的神色。 “无稽,不准。”刘去非常直接,冷冷掷下四字,便率人而去。 赵杏,甚至能听到他身后苏文和奇松不厚道的一阵阵笑声。 她咬了咬牙,又跑上前,“太师,请再听微臣一言……” 她话未说完,刘去已吩咐怪石:“将她拦下。” 怪石闻言,冷冷看她,“张大人还是请回吧。” 赵杏早已习惯怪石变脸,眼看刘去越走越远,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啊,好痛、好痛,痛死人了……” 怪石大为恼火,看她模样中气十足,哪像有事?便要将她撵出去。 眼看那抹墨色背影并未停歇,赵杏心下一黯,心想:霍光的话果然不能信,这刘去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她,若是有几分喜欢,只怕也是那时来福时候留下来的一份薄情。 立下,也不劳烦怪石动手,她一屁股便坐到了地上。 突听得怪石一声惊呼。 她摊摊手,“石头,你放心,我不过去捣乱。” “这次是真痛,还是假痛?”回应她的是男人微微低沉的声音。 一双有力的手落到她肩上,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赵杏又惊又喜,猛一抬头,果见刘去狠狠地盯着她。 末了,他双唇一抿,一把将她拉进前面的假山里。 那假山中间镂空,外头却水花潺潺,正好隔断了众人惊讶、探究的视线。 两人对峙片刻,刘去挑挑眉,扔开她,“张安世,你这次玩的又是什么把戏?” 赵杏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就是想和你一起去临淮郡。” 半晌,不见刘去答话,她心头忐忑,正想重复一遍,却听得刘去斥道,“胡闹。” “你才胡闹……你还不是带陶望卿出宫!”赵杏本是想举例,但语气怎么听怎么有些怨妇的意味。 “哦,听谁说的?” “还不是你哥哥和太子。他们生怕我不知道,特意在我身边经过,说得可响亮了。” 刘去绷了绷嘴角,只是看着她的目光依旧平淡,“她是她,你是你。你是臣子,该在这里做好你的本分。” 赵杏豁出去了,决定来点煽情的,“可我怕她对你想法。” “只要不对你有想法便行。”刘去可不是她能糊弄的。 赵杏气结,半响方才憋出一句话,“刘去,我怎么觉得你不那么喜欢我了?” 没想到刘去点点头,“嗯,本王这些天也发现,没那么喜欢你了。” 赵杏一怔,立时觉得仿佛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一般。 “随你吧。但不可以带任何随从,你自己本便是名随从。“耳边突然传来刘去的声音。 她怔住。等她回过神来时,他已然离开,不带丝毫眷恋。 明明已经达成心愿,赵杏却并没有太高兴。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模模糊糊的梦,梦里有一堆好吃的,那些好吃的她并不那么喜欢,可后来让人吃掉了,心里却又难受得很。 剩下两天很快过去了。 这天傍晚,赵杏已在离开长安的路上。 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两名美男,赵杏相当……无语。 这样豪华的一辆马车明明能装下五六人,可偏偏刘去要这样安排:刘去、陶望卿坐一辆马车,她和刘据、刘文坐一辆。 让人奇怪的是,出宫没多久,公孙弘就下车离开,没再回来。 他到哪里去了? 之前,她不会对公孙弘这般注意,如今却不同了。阳成家的事情,他是监刑,爹爹从监斩那里讨下两条人命,是从他手上讨下的吗?他对阳成家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 可是,公孙弘似乎并不认识她。不然,以他老人家的脾气秉性,绝不会让她参加帝聘,而非当初仅仅将她轰走那么简单。 她要想办法尽快从公孙弘口中套出点什么来才行。 对面的刘据、刘文正低声说着什么,二人说说笑笑,对她完全无视。 她心内正腹诽,却突听外面一声急喝,“下了大雨,太子爷、戴王、张大人,太师下令停车,让侍卫也到前面的客栈歇一歇,避避雨势。” 赵杏一愣。 这一边,刘文已飞快地撩开帐子。只见外面乌云重压,风疾雨骤,方才便见天色不好,只是无遮蔽之处。如今这雨将那前来禀报的苏文也砸了个狼狈,他眼睛一睁一合,雨水顺流而下,好不落魄。 下了马车,只见那客栈甚大,却是建在一道极长的阶梯上。马车上不去,于是众人只好一一打伞前行。 温泉走在前面。 刘去撑着油纸伞,护住陶望卿前行,伞向她那一边倾斜,他却湿了半个肩膀。苏文和奇松则连忙拿自己的伞去为刘去挡雨。 其后,刘据、刘文各自撑伞紧跟。 赵杏走在最后,盯着那抹春波绿倩影,不自在地吹了吹额发:如此场景,如斯才子佳人,只怕她无端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肩膀上透骨冰凉,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涩得让人难受,那把破伞也在风中凌乱而飞。她懒得去捡,冒着雨水直奔上前。 “借过、借过……”走到刘去和陶望卿身边的时候,她故意从二人中间穿过,一下撞到陶望卿肩上。 陶望卿被撞得歪到一边,眼看要跌倒,刘去伸手将她揽住,沉了声音,“张安世,你再这样就立即给本王滚回去。” 陶望卿看着她,目光微冷,但她教养极好,只是淡淡道:“张大人,雨天路滑,请走好了。” 第102章 别扭(二) 进了客栈,苏文很快替各人安排好了房间。店中掌柜见来人服饰雅致,随从又多,且自长安而来,料众人定然非富即贵,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避雨、打尖、投宿的客人虽不少,占了大半楼面,掌柜还是让几名小二先放下手上的活,将众人先领到客房,好打理打理身子,擦去濡·湿。 众人之中,就数赵杏的样子最为狼狈,整个人像一只落汤鸡。 她抱膝坐在床上,对刘去连连诅咒。 “张大人,晚饭准备好了,请下来用饭吧。”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身体冰凉,猛地打了个喷嚏,正伸手擦着鼻子,怪石的声音从门外淡淡传来。 她如梦初醒,方才擦了擦头发,换了套干净衣衫。 怪石敲了敲门,声音有些不耐烦,“你好了没有啊?也不看看下面等你的都有谁。” 赵杏出来,和怪石打了声招呼。 怪石白了她一眼,噔噔瞪下了楼。 众人已经在临窗的桌子旁坐下,四周精兵环卫,将这长安郊外大客栈的另一半楼面全占了。气派浩大,投宿的客人少不得好奇张望。 他们坐的那张桌子是长方的桌子。刘去坐在首席,陶望卿陪在左下侧,陶望卿旁边是怪石、奇松,对面是刘文、刘据和温泉。因为是青天白日,温泉便摘去了平常的面巾,化了个古怪的妆容,将自己弄成满脸疤痕的模样,又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眼罩,整一个古风版的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大盗。 赵杏就坐在这位“秀色可餐”的大叔面前,公孙弘果然没再回来,她心里觉得奇怪,正想要不要旁敲侧击问问刘去,却见陶望卿将自己跟前的茶具洗烫好,放到刘去面前。 刘去一笑,“谢了。” “公子客气。”陶望卿笑道。 赵杏心里默念:你不是无声的未婚妻吗?你不是张曼倩的心上人吗……后又想:这位陶姑娘毕竟为她求过情,诅咒人家不厚道,于是只好咬咬牙,默默低头喝茶。 掌柜亲自走过来下单,满脸是笑,“各位客官想要点些什么?本店的特色菜有茯苓花雕……” “掌柜的且慢。”刘文打断他,看向刘去,“二弟想吃什么?” “不贵的不要,将你们店里最贵的菜通通来一份。” 赵杏一怔:刘去,你是暴发户吗?通通来一份……怎么不来一桶? “好的、好的,这就去做,保证公子满意。”掌柜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兴高采烈地下去了。 奇松和温泉道:“十二少英明。” 刘文、刘据道:“二弟、师父英明。” 陶望卿忍不住笑了。 刘去看向她,“像这样不好吗?多笑一笑,心事太重怎么会活得快活?” 陶望卿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眼圈也微微红了。 “喝茶,望卿小姐。”怪石热络地替她斟茶。 “谢谢石头。” 赵杏本来还因为刘去那俗不可耐的点菜方式感到好笑,此刻却再也笑不出来。这些年来,她花尽心思去逗张曼倩笑,今天才发现,从来没有人逗过她笑。 有个人愿意逗你笑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看众人轻声笑语,她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二弟,你说贾政经能牵制住张曼倩吗?”闲谈了一会,刘文问起正事,看来颇有些担忧。 刘据道:“就是怕制不住,才派公孙大人过去。” 赵杏一惊,原来公孙弘到临淮郡去了,张曼倩能应付吗? 刘文摇头,“李勤寿的事情固然重要,但我说的是以后。” 刘据道:“你想得真远。” 刘去道:“据儿,你该多向你师公学习,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成长的过程,贾政经想要往上爬,就必须首先学会如何钳制张曼倩。” 刘文得刘去赞赏,微微一笑,“有公孙大人相助,希望此行顺利。不过,如果李勤寿真的如奏章所呈那般,事情便棘手了。首先李息李大人那不好交代,日后怕是有异心了。” “先用着,时机到了,便将他除掉。”陶望卿轻声道。 众人一讶,却见刘去颔首,“恰当。” 刘文朝陶望卿点点头,也显露出赞赏。 奇松跟随怪石时日久了,也是个立马变脸的主儿,“望卿小姐真是冰雪聪明、蕙质兰心。” “主父偃那边呢?”刘据这回终于长了点心眼,“连续得罪两名中立派的老家伙,只怕不好办。” 赵杏本在腹诽奇松,闻言也是一悚。 刘去眉心微皱,没有说话。刘去虽然有心整肃腐败,但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确是难题。 这时,饭菜陆续端上来,刘去道,“不说了,先吃饭吧。” 众人齐声回应。虽然出门在外,免去不少繁文缛节,但皇家子弟骨子里的那种礼数,他们做得不累,赵杏看在眼里却觉得累,越发觉得和刘去之间的差距不可逾越。 小二端上来茯苓花雕猪肉肘子、翡翠冬瓜盅、青笋煨鸭舌等九道菜,虽不比这里的人平日用的精致,但总算道道清雅,自酿的黄酒也是甘醇可口,还有一些模样可心别致的甜糕。 可赵杏却没什么食欲,突然想起来那年和刘去在洞中的日子,每天酒菜简陋,却也香甜。 她想着,不自觉地朝刘去看去,去见他正举了筷子夹了块鸡肉放进陶望卿碗中,“多吃点,你太瘦了。” 笑意在陶望卿眼角浅浅漾开。 赵杏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她低头扒了两口饭,又见陶望卿给刘去夹了块什么,“给,你喜欢吃这个。” 刘去看到她夹的东西,似乎有些意外,好一会,方才谢过,缓缓吃了。 众人看着,除了刘据笑得贱·兮兮,其余诸人无不识趣地低头吃饭,将笑意藏在眼里。 赵杏手里握着筷子,心想:刘去,你不是有洁癖吗?你不是有洁癖吗?!!……她霍地一下站起来,隔着老远将一筷子猪肘子肉夹进他碗里,大声道:“给,你也喜欢吃这个。” 刘去抬头,寒着脸将她夹进碗里的肘子肉挑出来,扔到桌上。 众人一惊。 刘去已经甩了筷子,吩咐怪石:“石头,让小二重新盛碗饭过来。张安世,明儿雨停你就给我滚回长安!” “是。”怪石连忙应声。 陶望卿不喜赵杏,但看在张曼倩面上,开了口:“十二少莫怒,张公子也是好意,只是不知道公子素来不喜油腥。张公子,十二少讨厌吃油腻的东西,日后注意点,好吗?” 她说着,朝赵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向刘去道歉。 那眸中隐隐透着讽刺…… 赵杏自然没有办法接受这份好意,抿住唇,就是不说话。 陶望卿从旁边拿过一个空碗,盛了碗汤递给刘去。刘去接过,脸色方见缓和。除去温泉化了妆,让人看不清神色,众人和陶望卿一样,目光中或多或少带了些厌恶。 赵杏觉得自己像被人在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几乎要立即拔腿离去,但又不得不仰人鼻息,便说了句“你们先吃,我吃饱了”,便返身奔回二楼。 回到房里,她便开始快速收拾好包袱。 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是,她确实是因为霍光的一番话,决定留下来。 没了石若嫣这一层朋友夫不可夺的顾虑,也许……她和刘去在一起真的不是什么坏事。如果刘去真的在意她,阳成家的案子就有极大的可能会平反。不然,她区区一个臣子,穿越的身份还随时有可能被揭穿,她有什么把握让刘去为她去推翻他父亲定下的案宗! 只有这一种可能,就是让刘去爱上她,不管男女,皆是爱令智昏。 同时,如果她和刘去好了,也成全了张曼倩。 为了这样一个所有人都可以求仁得仁的结局,她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她本来就是一个白痴。 但如今, 现实情况是…… 即便, 即便她愿意腆着脸皮、恬不知耻地去求,去讨好,可是……刘去他,他已经厌倦,男人的心思本来就是极其容易厌倦的,何况刘去他还不是一个一般的男人,如此,她又何必再去徒增难堪惹他不快? 想起旧事,她好笑地扯扯嘴角,“当初在洞中,哪能天天有好菜?有时咱们不也吃大肥肉,刘去,你不也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回去!回去吧! 至少,如果长安有何变动,她还能帮人。她只是看起来幸运,其实她从来就不是个幸运的人。呵呵,美人计,以美色为诱饵,以情愫做诱引,这些捷径又岂是她能做的?她还是老老实实辛苦做点实业让刘去重视吧。 她噔噔瞪下楼,所有人看了过来。 她快步走到刘去面前,“十二少,不必等到雨停了,属下这就回去,这次求你带我出来,是属下思虑欠妥,僭越了。” 刘去双眉一拧,脸色铁青。 赵杏一揖,转身离去。 “给你脸不要脸,给爷回来,师父可没说现在就放你走。”刘据目光阴鸷,伸手就来抓她。 赵杏虽然武功不如刘据,但早有防备,避开,几步走出客栈,一头扎进雨中。 才走几步,她突然头目一眩,自知是先前受了寒,一咬牙仍往前走去,肩膀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握住。 第103章 和好 她一惊,转头。抓着她的正是方才还严厉责备她的刘去。 他比她也好不了多少,大概因为匆忙追出缘故,连伞也未及得上撑,浑身被雨淋透,只一双厉眸却明明白白地嵌着心疼。 “跟我回去。”他说得一句,便拉着她往客栈走。 赵杏心中早炸开了锅,却倔强地道:“我不回去,要回也是回长安。” 这当口,刘文等人也已经奔了出来,见状哪能不惊。 刘文喝道:“谁去取伞?” 奇松、怪石连忙奔回客栈。 刘据两眼大睁,急得低吼:“师父,你这是做什么?她疯你也跟着她疯!” 他和刘文便要奔过来,却被温泉止住,他看到刘去抬手制止的命令。 陶望卿站在边上,双手紧捏罗裙,紧紧盯着赵杏。 一众侍卫皆掷了碗筷,全奔出来“护主”。 客人们好奇心起,也跑出来看热闹,立下便将客栈檐下挤了个密实。 刘去此时哪还管赵杏,冷冷出声,“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我将你扛回去。” 这是赵杏万没想到的,惊愣之下已被他拦腰抱起。 这比被他扛回去好不了多少。 进屋的时候,整个客栈的人都看着二人。 苏文正打点好刘去的房间哼着曲儿下楼,见刘去寒着脸,连忙侧身让道。 “取块干净布巾到我屋里,吩咐人打桶热水进来!”刘去的声音还在外面,人已挟着赵杏没了踪影。 “是……”苏文哪敢怠慢,连滚带爬地去了。 苏文动作迅速,赵杏方才被刘去扔到床上,他已然过来敲门。 刘去拿过毛巾,砰的一声摔上门,将正眯着眼往里打量的苏文关在外面。 赵杏看着刘去走近,正要退,却被一块大布巾裹到身上。 他裹着她的身子使劲擦拭,眉头却越锁越紧。终于,他扔了毛巾,令道:“将湿衣服脱掉再擦,我床上有干净衣服,你先换上。” 面前这个男人鬓发微乱,发丝从束发的玉带里跌下来,黏在额前,明明俊雅无比,却带着一丝违和的狼狈,他却仿佛没有觉察丝毫,只顾吩咐她。 赵杏只觉有什么情绪从喉咙深处涌上来,浑身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她看着他道:“我身体强壮,没事。” 刘去俯身按住她双肩,眸中仅剩的一丝凌厉也消失殆尽,只有无奈,“是我过分了。投宿前看你淋雨我心里已不好受,却想再逼一逼你,想看看你会怎样。” 他这么一说,赵杏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又闷又疼,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别院之后,我有意疏远你,不想逼你太紧,可那天下朝,你偏偏自动送上门,说你想随我过来,我知你并非出于真心,只是想求我让你翻案,便索性冷淡对你,看你要玩些什么花样出来。”刘去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好了,不管你玩什么,我认了。张安世,你赢了,换了衣服再说。” 他声音微沉,似是命令,语气却饱含宠溺,眼中古怪地透着一丝炙热。 赵杏随他目光看去,发现自己衣襟散开,露出单衣,心头顿时也是一阵狂跳。 刘去掩饰地轻咳一声,别过头。 赵杏攥紧衣襟,那种感觉更加古怪,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恼怒。她脱口便道:“你的意思是,你对陶望卿好是故意的?” “不能说是故意,我的确看重她,但那并非男女之情,我把她当妹妹看待。”刘去自嘲地一笑,索性和她挑明,将底牌也亮了出来。 赵杏自然不会相信,“你让她陪你、和她共乘一辆马车、替她打伞……” 刘去听她声音沙哑,看上去困顿不堪,眉眼间的一丝倔强却十分明显,竟似对他的答案十分在意,一瞬心里竟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苦笑一声,全盘托出,“我将卿儿带出来,是因为皇后不喜她、要杀她,她可能会让若嫣动这个手。若嫣是我知己,我不想让她为难。我和卿儿共乘一辆马车,车里还有个苏文,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我替她打伞,那是出自朋友、兄长的关心。换成是刘乐,我也会这么做。再说,我正等着看你的反应呢。” 若嫣果然是他的知己。赵杏只觉信息太多,一时消化不了,嘴上却仍本能地追问:“你替她夹菜,她给你夹菜你也吃……” “谁让你一直鬼鬼祟祟盯着我看,不正好玩吗?”刘去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息。 赵杏奇怪,恨恨地看过去,却见他眸光忽而黑亮得有些骇人。她正疑心,他突然俯身用力将她抱住,在她耳边低语道:“你该不会真对我动心了吧?” 赵杏一震,下意识便否认。她自然不会真喜欢他,他是太师,如今代政,府上姬妾成群,她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你上回在霍院抱过阿陶!” 刘去的一双眸子里都是笑意。 赵杏被他看得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开,“我问你话呢,你正经点!” 刘去止住笑意,慢慢站直身子,“如果我说,我是情不自禁,你会怎样?” 赵杏猛然站起来,“方才的话都是假的?我就知道!跟我开玩笑很好玩,是吗?” 她浑身颤抖,抬脚便走,正要开门离去,却被刘去从背后整个抱住。 赵杏抬肘往他肚腹顶去。 刘去挨了打,也不避开,她的力气对于强健的他来说,不过是搔痒。赵杏惊急,却已被他用力扳过身子。双目相对,他那目光深得像要把她吸进去似的。 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依旧在她耳边低语:“我想说,我的确是在逗你,但只针对你最后一个问题。“ “当时我病了,你以为我是怎么跟汲黯斗的?他在大宛有关系,我可没有。我会找上昧蔡和大宛王,是因为我花了很多时间找资料,从而知道了这其中的利害干系。我白天要上朝,晚上要处理朝事,为这事连续多天没合过眼,我又不是神,怎能不病?可诸事缠身我也不能休息,这病就越发重了。那天,你这小白眼狼扔了几句自以为能安慰我的话就跑了,我再也支撑不住,起来正要唤温泉回宫,陶望卿就来了。我身体不稳,她扶住我,我也只好借了借力。” 心上那根紧绷的弦仿佛一霎舒开,赵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刘去看她眉眼憨厚,越觉可爱,喉间一紧,忍不住低头便去吻她。 赵杏对着他的唇用力咬下去,满意地看到他吃痛蹙眉。 刘去挑眉,立下反击,将她的唇用力含住。 赵杏敌不过他,唔唔叫着,只觉那唇舌侵入她的口中,舌尖舔过她的舌齿,吞咽着她的口沫……她本觉寒冷,这时只感到一股热流从背脊蹿起,流遍全身。她不知所措,死力打他。刘去忍着,唇舌毫不含糊,该做的都做了,直到她不能呼吸,瘫倒在他怀中。刘去突然惊觉什么,将她放开,便伸手去剥她的衣衫。 赵杏羞怒,挥拳相向。 刘去握住她双手,叹了口气,“我还没急·色到这地步。别闹了,小祖宗,先换衣服再说,你衣服湿了我难受。有什么想知道的,换过衣服再问。” 赵杏也觉得身子黏湿难受,可这还是其次,有股情绪仿佛将整个心腔都填满了,这让她不安。 刘去微微眯眸,看她眼中充满疑惑,心里又是一动,拿过布巾将她裹进怀里,“我那天对你说的话,一直有效。你做了我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可以让你重查苏家的案子,只要苏家是真被冤枉的。” 赵杏倏然一惊,他果然知道她到大理监去了,他一直在暗中监察着她,可他真信了她苏家小姐的身份吗? 可她不能问,一问势必露馅。 如果有一天她要翻阳成家家的案,他也会允许吗?那是他父亲亲自下的旨。 可此时,他的每个神色、每个动作都让她开始相信他是真的喜欢她…… 即便他对她的来历仍存着疑心,也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委屈自己来打探她的底细,他可是大汉的刘太师! 可面对这个她最想要的结果,她却再次迷惑了,论才情,陶望卿不比她差;论容貌,陶望卿只比她好,更何况他后宫自有美人三千。 “为什么是我?”她低声问他。 “我已回答过你。” 赵杏自然记得,他说因为那时他遇到的是她。 因为她恰好在他并不如意的时节里出现了,所以他感激她?可感激是爱情吗? 她还在迟疑,刘去却不耐烦了,“你再不换衣服,我就用强了。”他说着,拿起一套干净的衣服,迅速背过身子。 赵杏心头一暖。 床上整齐地叠放着他的衣服,她的包袱早已不知被丢到哪个旮旯去了,何况拿回来也是湿的,也只能先穿他的衣服了。 他虽没看着,但终是在房里,她羞恼不堪,“你先出去。” 刘去可不管她,“我不看你,但也不会出去。你可以选择不换,或我替你换。” 赵杏气结,但那冰冷、湿腻的感觉确实不好受。她咬咬牙,飞快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了,拿过他的换上。 刘去背后像长了眼睛,她方才换好,他便转过身来。他也已换好衣服,打量着包裹在他的衣服里的她,嘴角微微扬起。 赵杏却没有半丝好心情,除了臊,还是臊,“你去弄个布条给我……这样我出不去。” 刘去一怔,目光落到地上那堆东西上,随即迅速移回她身上,她的领口下是一片没有遮掩的高耸。他本觉好笑,见状下腹不禁微微一紧。 “十二少,张大人,小的送水来了。”这时,有人猛一推门,竟不宣而入。 刘去目光一厉,床上的赵杏也是一惊。来人更是变了脸色,死死盯着她,失声道:“你是……女子?” 赵杏本能地扯过床上的被褥盖到自己身上,她万万想不到刘乐会悄悄跟踪而来。 刘去眉头一皱,已沉声喝道:“刘乐,你放肆,给本王出去!” 刘乐哇的一声捂住嘴巴,一下跑了出去。 赵杏急了,“怎么办?你徒儿知道我是女子,若她说出去,我……”她说着,便起来要追出去。 刘去看了她一眼,道:“你别动,我去。” 第104章 不要背叛 “我已经命人去追,还有你的……”过了一会,他折返,眸中带着一丝促狭,轻笑,“咳咳,我也让苏文去准备了。” 赵杏脸上一热,仍忍不住担心,“可……可是刘乐走的时候好像有些不高兴,我怕,我怕她觉得是我有心欺骗……要不,我还是走一趟,亲自和她说清楚为好。” “你觉得她是因为你骗了她而不高兴?”刘去一笑,意味深长。 “难道不是?”赵杏不解。 刘去也不点破,只道:“因为她是我身边的人,所以你担心了?” 赵杏白他一眼,“没有,我把她当朋友,和你没关系,你想多了。” 她这时也没细想,其实刘乐的出现并非偶然,要知道刘乐想逃出宫闯祸容易,但想这么随随便便进刘去的屋子可非易事。 底下刘去的人都知道太师正在上面“办事”,怎么可能放她上去?只不过她这时候头晕目眩的,根本没办法再想这么许多。又或许,她还不了解她和刘去之间的感情,更不会知道此刻刘去心中翻滚、奔腾着的喜悦,不过只因她的一点小小动容。 然他面上习惯了沉稳,便什么也没有表露而已。 刘去揉揉她的发,问她饿不饿、要不要沐浴。赵杏累极,整个人懒懒的,不想动,说一会再说吧。 遂,他便扶她躺下,让她睡会,又吩咐苏文为她温饭菜、熬热汤。之后,他靠坐在床边,用被子将她裹紧抱进怀里,将额抵在她的额上,开始思虑朝堂诸事。 男子的怀抱,温暖而舒服,让赵杏总不自觉产生一种不真实,近乎虚幻之感。她和他现在这样,算是定了吧?可她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她。她又想到了他们的以后,可是……她和他,会有以后吗? 刘去似乎知道她的不安,便问她:“在想什么呢?”他的声音听起来慵懒而随意,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赵杏自然不可能说自己自己在想他们的将来,并且认为他们没有将来,便连忙将话题岔开,“你手下没一个好人,就会挤兑我,也不想想陶望卿是汲黯的未婚妻。虽说婚是先帝赐的、她和汲黯未必有男女之情,她也确实表现得不像喜欢汲黯,可若这是假的呢?说我不安好心,她安的就一定是好心吗?” 刘去知道这并非她刚才心里所想,但见她不失时机地损陶望卿几句又觉得受用得紧。这个张安世!刘文、刘据二人又如何会对陶望卿不设防?只不过,陶望卿到底在明处,而她却来路诡谲,他们便想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吧。 他想着,正打算为刘文二人美言几句,又听得她问:“你说方才你与陶望卿那些都是假的,可你当初为何要将陶望卿接进宫?” 刘去不由微微苦笑。这时不是个将阿娇的事告诉她的恰当时间,难得她对他的态度稍软,等找个机会再好好跟她说吧。遂,他一语带过,“我和汲黯不睦,只不过借此落他颜面罢了。” “好吧,看你一副脱胎换骨的模样,骨子里却还是从前那个破来福,真幼稚!”赵杏笑着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 刘去心里越发柔软,将她抱紧。 他的手臂如铁箍一般,赵杏吃痛,不满地抗议。 刘去微微放松,按着她喜欢的来。 他不愿意她怕他,他要她终有一天真正交心。 陶望卿对他也许是真心。但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希望她明白,他只是愿意照顾她、不会让他义母伤到她,仅此而已。她是阿娇的妹妹,不是阿娇,他也有怀里这人了,其他人事,他没太多精力去想。他意在江山,这次又是一场硬仗! 想到敌人,他目中掠过一丝狠色,和方才的温柔截然不同。 赵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了过去的,只觉在刘去怀里委实舒服,昏昏沉沉之际被他灌了几口汤药。他说替她洗个澡,她吼了嗓子说不行,不耐地让他别吵,后来就没了意识了…… 耳边衣衫窸窣的声音让她本能地睁眼醒来,只见房中昏暗,灯火被人捻弱,刘去背对着她,正在套外袍。 这让她意识到方才两人同床共枕,顿觉一阵口干舌燥,正要责他不把她送回自己房间,这时看他动作似要外出,只觉惊疑。她还没出声,刘去已察觉她醒了,迅速转身过来。 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微微拧眉,“烧还没退,再睡一会,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我吩咐了苏文,等你醒了便给你张罗汤药。抱歉了,不能亲自照顾你,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苏文会护送你回长安。” 赵杏顿时一惊,“你要去哪里?” 刘去眼中划过一抹锋利的光芒。 赵杏顿悟,失声道:“声东击西。但声东击西的不是公孙弘,是你!” 刘去也不瞒她,点了点头。 心中猜测被证实,仿佛得到鼓励,赵杏接着道:“临淮郡的事不小,汲黯现在必已暗中去了临淮郡,所以,你的目的地根本不是咸阳,你也要暗中去临淮郡!你派公孙大人过去,表面上是为了支援贾政经、掣肘张曼倩,实际是给汲黯吃一颗定心丸。你在咸阳有要事在身,又已派人过去临淮郡,他便以为你暂不会再管此事,是不是?方才吃饭的时候刘文、刘据问你,你看似无奈,是顾虑这客栈中有汲黯的眼线?” 刘去给了她一个赞赏的手势,又替她掖好滑下的被子,“汲黯做事谨慎,谁敢担保这里没有他的眼线?这下眼线可以放心离去将消息禀报给他了。” 赵杏却不乐观,攥住他的衣袖,“那主父偃那边怎么办?你一旦放任,他得了空,命人做盘假账出来,到时就难问罪了。若强硬将他定罪,加上李息侄子的事,朝上必起动荡……” 刘去的目光却越发柔和起来,他坐下将她搂进怀里,“你在担心我?” 赵杏矫情地摇头,刘去觉得好笑,心里却受用,“告诉你一个秘密,主父偃那里,是我和他联手演的一场戏。” 赵杏愣了,“演戏?就是说主父大人没有贪污?” 刘去把玩着她的发丝,淡淡道:“不谋私利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世间还是少。但主父偃还是知分寸的,没有贪得厉害,这些年也的确办了些实事。”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住,鼓励地看着赵杏,似乎等她把话接下去。 赵杏灵机一动,“你找他来演这场戏,等于给他提个醒,日后也不要太过分,否则,你终会追究。这主父大人惊怕之余,对你也心存感激,日后自然也会收敛。” “孺子可教也。”刘去轻笑一声,“像坐到他这种位置的人,不贪很难。要选一个廉政自守又能干的更不容易,这是最好的办法。这辈子,我做的最多的就是一个‘忍’字。” 赵杏喜欢这种朝堂智慧,觉得长了见识。 刘去看出她的心思,拍拍她的脸蛋,“跟在我身边很好吧?有美男疼,还可以教你很多东西。” 这人的脸皮…… 赵杏噗的一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但张曼倩在咸阳,她怕他会出事,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请求道:“我也跟你过去好不好?你不也让陶望卿跟你过去了吗……” 刘去尚不知她与张曼倩的渊源,见她吃醋,自然欢喜,重重的抚了抚她的发,“你傻吗?我怎会让她跟过去?你睡着的时候,我已让苏文过去和她说了,我过去是办公,不便带女眷,留些精兵在此照顾,我回程的时候再接她。你伤势才好,又受了风寒,不能再受舟车劳顿了。再说,到时我未必能照顾你,你在也会让我分心。你回长安最好,可以好生休养,顺道研究苏家案子的资料,随时准备翻案,我一回长安便立刻找你。”他语气虽温柔,但其中的霸道不容置疑。 赵杏知他心意已决,心里想了个主意,嘴上却道:“你不带我去,是怕我是谁的眼线,有意坑害你吗?” 哪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刘去低头往她嘴上吻去,似乎要以此证明他对她的信任。赵杏哪敌得过他的力气,被他勾住唇舌吻了好一阵子,直至唇舌酥麻,刘去方才略有些餍足,收拾出门。 临行前,他突然转身,“有些事情,我本可以不告诉你,但我都对你说了。张安世,我不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姑且先这般唤着,安世、安世,颇觉情意绵长,这名字我喜欢。我给你时间,但请不要……背叛我。”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快,隐隐带着一丝难言的情绪,而后,玄色长袍在门外隐去。 赵杏心头一悸,若他知道她这名字的由来,他可还会喜欢? 房中两边都有窗户,她走到临着院子的一侧窗前,将窗开了些许,便见水珠淌过琉璃瓦,流过屋檐,嘀嗒地落到青砖上。清凉雨夜里,数名男子持伞候着,锦衣尔雅,远处山黛如被墨渲染,仿佛看不到尽头。 她接着一愣,刘文、刘据身边的人竟是桑弘羊? 他也秘密过来了? 是了,这里的人必定兵分两路,一路护送她回去,一路按计划到皇陵去。桑弘羊是刘文的门生,如今应为刘去所用,所以他和他们一起倒也并不奇怪。 他们也一下敏锐地发现了她。温泉和奇松赶紧别过头;刘文微微拧眉;刘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桑弘羊却大为失态,直至刘去出来,轻咳一声,桑弘羊方慌忙低下头。 赵杏不知桑弘羊失态是因为她披头散发,也没有束胸,隐约知道她是女子,还是因为她在刘去的房间……但无论是哪种,都不见得是件好事。 刘去接过温泉递过来的油纸伞,静静看了她一眼,领着众人离开了。 赵杏站在窗边看着这群男子消失在黑山白水之中,抬头的时候,却蓦地看见对面房间里一个女子也站在窗前,淡淡地看着她。 那是陶望卿…… 她眼中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是恨,似乎不是,又似乎是比恨更深重的东西。 陶望卿盯着她看了一会,随之,缓缓关上窗。 第105章 暗度陈仓 翌日傍晚,赶了一天的路,苏文将赵杏送回廷尉府。 与此同时,被怪石逮着送到宫中的刘乐此时正一脸愤恨,通红着眼睛,哭喊着将她寝殿中的东西狠狠摔到地上。 众宫女不敢靠近,都站得远远的。 未几,一个内侍进来禀报道:“公主,嫣妃娘娘求见。” 刘乐脾气正上来,尖叫着:“不见,不见,谁都不见!” 回来路上,怪石曾说:“主上提醒公主,若这事透露出去,人人都知道你喜欢上了一名女子。” 所以,她自然不敢说,否则,这宫里内外的人都知道了,她还怎么见人! 可她对张安世的感情有这般明显吗? 她咬着牙,心中怒恨到极点,只将手中那茶杯当成是张安世,狠狠摔到地上。 原来,刘去师父和张安世有奸·情……一个坏人、一个贱·人! 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号啕大哭起来,只觉满腔委屈。 决不能放过张安世,一定是她勾·引的师父!她死死地咬着舌尖正想着,一双手柔柔地按到她肩上。 “咱们宫中最美丽的姑娘这是怎么了?这妆容哭花了就不漂亮了。” 她擦着眼睛抬头,见来人却是悄无声息直闯进来的石若嫣。她和这位师母平素的关系还不错,但她向来骄纵惯了,天底下只怕两个人:卫子夫和刘去,此时心情不好,不由得低吼一声,“谁让你进来了!” 石若嫣自然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会到这里来是因为收到刘去命怪石带回来的信。她微微苦笑,略一思索,弯腰低声道:“公主想想,这事儿是你师父亏待了你,公主以后但有所求,你师父能拒绝吗?” 刘乐一震,颤声道:“你也知道这件事?是师父告诉你的吗?”她说着,蓦地冷笑一声,“那你还来劝我?我便不信你这般识大体,你不嫉妒张安世,说出来谁信?师父的整个后宫团里他最宠的就是你,但难保他不会像宠你一样再宠别的女人,到时他对你的疼爱便会变淡,你会不在意?我便不信了,本宫最恨装模作样的人。” 石若嫣淡淡一笑,“公主想想看,你师父的后宫有多少女子?说三千佳丽是夸张,但百十妃嫔却是有的,你师父对蓉妃也很好,不是吗?还有以后也许会纳进来的昧小姐、陶姑娘……若放在民间,你师父便也是名翩翩公子,对自己看得上眼的女人也会很好,石若嫣能嫉妒那么多人吗?不是张安世,也会是别人。” 刘乐讽刺道:“你看得倒是通透,只怕这心里却不这样想。怎么,师父让你过来当说客的吧?” 她说着,恨恨站起来,“这事我想了半天,也终于想明白了。师父聪明,能没发现我沿途跟踪他?我带的侍卫怎比得上师父的温泉、奇松他们?他一下就能发现我们了。到得那破客栈,那么多人守在下面,我一问,苏文就告诉我张安世在师父屋子里,就那么让我冲上去,一切分明是他安排好的。” 石若嫣笑了,“是,是王爷安排好的。他也是爱徒心切,否则,你越陷越深怎么办?现下斩断一切反而是好事。” 刘乐一讶,“他承认了?”她脸上涨红,一掌击在桌上。 “好了,别生气了,你师父说了,等他回来,会尽量满足你所求,让你好好想想,想要些什么,想做些什么,只要……” 石若嫣说着,迟疑了一下,方道:“只要你别恨张安世了。安世不是坏人,她心里也惦着你,这事换谁谁都不想。再说,当局者迷,她并不知道你喜欢她。” 刘乐听罢,一直没有说话。 直至石若嫣告辞,方才听得她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嫣姐姐,你是个好人,但善良的人的往往守不牢东西。” 这似曾相识的话语……石若嫣一震,匆匆离开。 她一路快走,直走到上林苑的太液池边,方才定住脚步。 凝着初春碧色荡漾的太液池,她一动也不动,有宫人走过,向她见礼,她也仿佛没有看到,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微笑回应。 旁边,侍女小青急得眼眸都红了,颤声道:“小姐,你看,连公主都这样说了。不知道的人都道嫣妃八面玲珑,你不是玲珑,是对人太好了。” “当年,你也爱慕王爷,只因和阿娇姑娘是闺中好友,你才退让了。你喜欢王爷,却从来不提。阿娇姑娘给王爷的书都是你给她的,连她问你能不能说那些是她伯父家的旧书,你都随她去了。后来,霍侯爱恋你,你说你和王爷是绝不可能了,且看他是个好男子,值得托付终身,才……哪知霍侯却……后来,王爷看在你是阿娇姑娘最好的朋友的分上才将你带进宫,以避开霍侯,但这总是机会,你明明可以和王爷再续前缘的,王爷待你也是极好的,你却不愿对不住阿娇姑娘……如今,回来一个陶望卿不够,又出来一个张安世。你无人可诉,也只能偶尔向我说几句心里话,那天从西风楼回来,你告诉我张安世的秘密,吩咐我一个字也不能泄露出去。小姐,你看看你每次怎么对人,人又是怎么对你的——张安世她背叛了你,她又不知道你和王爷有名无实,名义上,你可是王爷最爱的妃子啊……” “小青,别再说了!”石若嫣猛地打断这个相随多年的忠婢,伸手抚住额头。 “小姐,王爷不是允你随时出宫探看夫人吗?你何不趁此出去找王爷?否则,一旦张安世和王爷感情深了就麻烦了!”小青摇晃着主子的手臂哽咽道。 石若嫣勾唇一笑,眼中凄凉无限。 …… 当晚,一辆马车出了宫,驶进丞相府。未几,那辆马车又悄悄离开丞相府。 同晚,石丞相派帖邀请博陆侯霍光过府一聚。 当年手握重兵、如今却甚少出府的闲散侯爷霍光应邀赴约。 石丞相亲自在府门口迎接,笑言:“难得霍侯大驾降临,区区陋地蓬荜生辉,来,霍侯,请。” 霍光笑道:“丞相说的哪里话,子孟身份卑微,能得丞相盛情邀约,该是子孟荣幸才是。” 两人在庭院共酌。 石庆看霍光竟然沉得住气,心下一沉,倒也不免有几分欣赏,当年若非刘芳公主,这手持夏侯家家重兵的男子便是他石家女婿。 当然,知道这事的人少之又少,只怕卫子夫也不是很清楚,否则,只怕早将这引起兄弟之争的石若嫣除掉。 正因为刘去迎娶石若嫣,让霍光和刘去结下不可调和的致命矛盾。卫青是汲黯的左右手,他女儿若娴策反不了,霍光这里却不同。他将兵权归还朝廷,不再出战,归结起来,最大原因正是若嫣他嫁,他心灰意冷之下,对刘去一腔怒气,哪还肯为他保家卫国?平日也不过看在卫子夫分上,方才隐忍不发。他是卫子夫最看重的子侄,在军中威望极高,若有朝一日重掌夏侯家兵权,对刘彻来说,如虎添翼。 霍光,这位看似闲散的逍遥侯爷,实是这盘江山棋局中的重点。 如今,桑弘羊有密信送到,这刘去竟暗赴临淮郡。 幸好,公子安排了桑弘羊这枚暗棋,否则,临淮郡那边,张曼倩不早做准备,可有大麻烦了。 石若嫣需要借丞相府来掩饰行踪,毕竟一个宫妃在没有刘去旨意的情况下远行是大罪。这不肖女和他并不亲近,也知他非刘去心腹,但还是不得不告诉他,她出门寻刘去,请他代为保密。陶望卿如今随刘去出宫,她焉能不担心?他自是明白。 这倒是一次好机会。石若嫣不知道他的事,但无妨他将刘去真实的行踪透露给她。石若嫣虽对他为何知道刘去的行踪感到疑惑,但此时也无暇追究什么,匆匆出了门。要说日后刘去追究……他二人本就面和心不和。 现下,到霍光了。石若嫣只是铺垫,重点还在这位霍侯。 霍光笑吟吟地喝酒,一杯接一杯。二人职业相近,便聊了些边疆布防之事,倒也相谈甚欢。霍光一直没问其他,石庆心忖:这后生倒是个人物,山既不来就我,那我来就去就山吧。 他一笑,说道:“这段时间各国休养生息,都在指望其他国家起战乱,好捡些便宜,这样一来,如何练兵、如何加强边防倒非当务之急了。” 霍光啜了口酒,亦淡淡一笑,问道:“哦?倒不知在丞相看来,哪些事情方才是当务之急?” 石庆放下杯子,举箸夹了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嚼了,方道:“一室不治,何以治天下?不怕霍侯见笑,老夫如今反倒是为我那不肖女若嫣各种担忧呀。” “这嫣妃不是很好吗?得太师盛宠,在宫中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霍光微微笑道,给石庆添起酒来。 石庆看着杯中微微溅起的酒水,突然俯身到霍光耳边。 霍光擎壶的手缓缓停住,只听得他道:“当年我们若嫣和霍侯也是一场缘分,说实话,老夫对霍侯是欢喜得紧,如今虽说往事不可追,也不想相瞒霍侯,这若嫣今日竟借探亲出门寻太师去了。” “嫣妃和太师真是鹣鲽情深。”霍光淡淡说着,放下酒壶。 石庆却低叹一声,“什么鹣鲽情深?还不是明哲保身!这太师将来……后宫中新人、旧人更替可是半点由不得人。老夫倒真是后悔,当日若她许的是你,如今怎会……” 霍光倏地笑了,竖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丞相醉了,子孟一介武夫,怎高攀得起若嫣小姐?” 石庆心下冷笑:你当真如此镇静?当年若嫣入宫,我暗进霍府,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在府中舞剑泄愤,走火入魔,几至经脉尽毁。他面上却装成恍悟的模样,“是、是,老夫醉了。来来来,霍侯喝酒。只是,若果真如奏章所说,临淮郡李勤寿真是名恶吏,若嫣此行却是危险,我这当父亲的岂能不忧心?” “丞相此话怎讲?这太师去的不是咸阳吗?为何嫣妃却寻到临淮郡去了?”霍光轻声笑问,似是好奇相询,目光却已锐利了几分。 石庆见状,也不说话,只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霍光看去,只见写的正是“暗度陈仓”。 他屈指在桌上一敲,道:“丞相已不胜酒力,子孟也醉了,先行告辞,改日再聚如何?” 霍光虽已喝了十数盅,但石庆看他目光清明,哪有一分酒醉模样,他的目的已达到,自然不多留,顺势便道:“如此,霍侯慢走。霍侯贵人事忙,他日老夫再约,不要相辞才好。” 霍光低头一揖,“丞相说的哪里话,今日之情,子孟自当记心上。” 目送着这有勇有谋的男人消失,石庆嘴角微扬。 老虎是难以驯熟的,即便这头老虎日后不能为他所用,但老虎能伤人,这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第106章 女人的心机 丞相府门外,霍光微微弯腰,进了马车。 “不回府,取道临淮郡。常姜,你驾车出长安。黄何,你回府点五十护卫,暗中随行。” “是!” 名唤常姜、黄何的二人齐声应答,但同时心里头不由得犯嘀咕:这博陆侯今日是怎么了?二人跟随他多年,这位主子已经多年没有踏出长安一步,今晚却是为何?让府中五十员护卫随行保护看似平常,不过,这位爷一身武功,战场上无人能敌,何需人保护?且这府中护卫都是往日随军的猛将,以一敌百,平日里只有卫长公主出行,方可得霍候如此保护…… 翌日,霍夫人刘芳进宫。 霍光昨夜离长安,黄何回府点人报讯。她问侯爷行踪,黄何说大抵是到临淮郡去找昔日几个老战友聚一聚。霍光这些年深居简出,她虽有些诧异,但知霍光性情,他和旧部感情很好,也不便多唠叨什么了。大婚前,霍光是长安有名的花花公子,这些年,他却只有她一个女人,她有什么可担心的?除了那个隐患…… 给卫子夫请过安后,卫子夫叹了口气,道:“你得空便瞧瞧你那妹妹去,这丫头着实让本宫头疼,三天两头就闹一通脾气,问她出了何事死活不肯说,前些日子老是出宫撒野,本宫罚她禁足,这两天看她恹恹不乐,本宫连宫禁也撤了,她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若她能像你一分,本宫便也安心了。” 刘芳笑道:“母后不要担心,芳儿这就去瞧瞧妹妹,看她又给母后添什么麻烦了。” 卫子夫摆摆手,道:“嗯,去吧。” 刘芳并不如她生母成妃那般痛恨卫子夫,虽然,她对这个厉害的女人也有几分忌惮,却也有几分敬佩,又因她是霍光姨母,面上更是处处敬着。成妃早些年便离宫到长安郊外一处行宫静养去了,说是静养,实是为免和卫子夫两看生厌,不是我忍不住出手除你,便是你忍不住出手除我。刘去和刘文情谊深厚,二人无法,遂只好各自为政。 到刘乐寝宫的时候,刘乐正在辣手摧花,一地狼藉。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刘乐看是她,跑过去搂住她手臂,道:“姐姐,你可来了,我都快闷死了。” “闷就出宫玩去呀。”刘芳伸手刮她鼻子,“你又不是十二少的妃子,不是蓉妹,自由许多。” “我还能到哪里去?”刘乐叹了口气,“这个守卫森严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说来我还没一个妃子自由,你看石若嫣就比我自由多了。” “哦,此话怎说?” “她出宫了,说是探亲,我看是找我师父去了。我就是看不得张安世和我师父好,昨天故意跟她说了我师父跟张安世的事……”刘乐说到这里猛地噤声,却见刘芳根本没在意她后面到底说了什么,目光中透出几分阴鸷。她有些讶异,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刘芳几乎一瞬便恢复寻常模样,笑道:“没事,只是没想到石若嫣会做这种事罢了。” “师父女人多呀,你以为他是表哥吗?只有你一个。表哥对你……啧啧,那是好得没得说。” 刘芳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妒意,却无往常半点好笑,心底只涌起阵阵恨意,觉得这妹妹真是蠢笨至极。 她原以为霍光离长安是和旧部一聚,如今看来,却很可能是石若嫣离长安,霍光随她而去了! 都是这丫头惹的祸! 她没再安慰她,匆匆道别。 刘乐也不在意,这位公主现在整个人就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 她走了几步,回头笑道:“乐儿,我近日心情也甚是郁结,若非早已嫁为人妇,真想做些胡天胡地之事,发泄一番。” 刘乐眼睛霎时一亮,“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刘芳却道:“是我失言了。若你做了不该做之事,岂非是我所害?到时皇后和太师少不得怪罪于我。” 刘乐哪里肯依,走到她面前,“我不会乱来啦。好姐姐,你就给我说说嘛。我即便真做了,还能将你供出来不成?” 刘芳看她上钩,微微一笑,道:“只不过是听了临淮郡恶吏的事有感而发罢了,若几位大人不能搜集到证据将他绳之以法,我真想去过替天行道。” 刘乐猛地点头,目中光亮大盛,“正是,这狗官太可恶了。我听母后说,这案子涉及朝中举足轻重的中立派老臣子,师父未必方便办他,这贾政经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做做样子就算了,若是我去,非将这贪赃枉法的狗官杀了不可。” 刘芳一笑,没再多搭话,告辞离去。 同晚,宫中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皇城。 霍光郊外客栈,连下两天的雨水止歇。 陶望卿脑中翻来覆去都是刘乐哭喊着从刘去屋中跑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她居然是个女人。” 后来,刘去并没避忌,让她直接看到了张安世。 她知道,刘去用这种方式向所有人介绍:看,这是我的女人。也等于告诉她:别再多想。他似乎已经不是以前她认识的那个刘去了。她离家读书几年,长安变幻了天地,人也改变了。少年的刘去沉稳,但不狠;青年的刘去,沉稳,且狠。 她踏出了两天不曾踏出过的门。 门外兵卫看她行装竟似是要出远门,一惊,“姑娘这是要上哪里去?” “临淮郡。”陶望卿双唇轻启。 众兵士立下制止,“主上让姑娘留在此地等他归来,请姑娘莫要为难卑职。” 天地间的一片水墨仿佛晕染在陶望卿眼中,她轻声道:“这世间人人皆为难于我,我为何要给你们行方便?” 为首的头目向她身旁的兵卫使了个眼色,本拟拼着冒犯将这女子擒下,回头再向太师请罪,这位姑娘的安全是太师亲自交代过的……哪知,眼前银光一闪,这女子已持一柄匕首横于颈上,目光冰冷慑人,“你们若不能护送我到临淮郡去,那么,我自己去。但你们若想拦我,我便立刻自裁,看他回来你们能不能交差。” 众人大吃一惊。 陶望卿心下却笑得像花微颤:临淮郡案子非比寻常,汲黯一定会过去。刘去,当你知道我去了汲黯身边,会紧张吗?会来找我吗?我不想让你为难,可我绝不愿意看你爱上一个替身,哪怕,她只是阿娇的替身。 第107章 刘乐出宫的同一天,赵杏去了廷尉府办案,她平日无事是不会过去的,让人担心的是,这一晚,她竟很晚未归。 众人正琢磨着去寻,有衙差送信过来,说是张大人命他交给诸位公子的。 惊云拆信。 皇影嘀咕:“她又整什么幺蛾子?” 拆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外出数天,勿念。 “这安世随太师出宫,因身体不爽被太师遣回休养,现下又要到哪里去?”秦霜拧眉,对这顽劣的家伙大为恼火。 “惊云,你倒是说句话呀,一起批批这张安世,可还当我们是朋友?”皇影微微冷笑。 小郑这时却冲清风吼道:“喂,冰块,张安世到哪里去了?” 清风冷冷道:“我怎么知道?我出去找她,你们自便吧。” 众人都看到清风浑身散发着冷冽如霜的气息,还有他衣侧握得死紧的双拳。 清风几乎立刻出了府,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之中。 小郑瞥向惊云,似笑非笑,“你说安世会去哪里?” 秦霜和皇影难得地见惊云笑了,他的目光却极冷。他平日只是疏离,甚少像此时一样,两人都有些吃惊,只听得他道:“正想向郑公子请教呢。” 后来,清风一直没有回来。 因安世是自发失踪,众人虽顾虑他伤势方愈,但不至于太担心,纷纷猜测了一下他的去处,便回房歇下了。当然,“纷纷猜测”的实只有皇影一个,惊云和小郑基本不怎么说话,秦霜向来是听话干活的那个。 这个大家庭开始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夜半时分,府上各个房间的灯火依次熄灭。 唯独惊云房中依然璀璨。 他倚坐在床上,一腿平平地伸展着,一腿微微弯起,美丽如晶石的眸子微微阖着,似在思考着什么要紧的事,闲置在膝上的五指却紧紧拢攥着。桌上灯火明艳,却暖不了他眼中的寒意。 那是杀气。 突然,一阵敲门声将他的思绪打断。他淡淡地说了句:“请进。” 来人分明不是个客气人,从那敲击门板的响亮声音便可知道。 进来的是小郑。他微微挑眉看着惊云,“你真行呀,这明晃晃的灯火,你自己看着不烦吗?” “阁下半夜到我房中就是要说这么一些有的没的?”惊云轻声说着,语气不无嘲讽。 小郑却听而不闻,笑道:“我们都在等对方先出去。也罢,这次我认输,我不和你耗,先出去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还是需要时间考虑一下追踪我还是安世更好?” 惊云一怔,似乎没想到这人倒是“坦诚”。 灯火将门口的少年映得清秀明媚,像朵花。这是个让人想将之置诸死地、又不免微生可惜之感的对手。 他唇边泛起一丝笑意,“追踪安世?我看这府里最可疑的就是你,你说呢?” “哦?”小郑扬眉,目光逼人,一笑之间已然离去。 惊云微微冷笑,随之一跃而起,伸手一弹,噗的一声将灯火弹灭,竟尾随而去,毫不忌讳。 二人离去不久,府中起来小解的小厮只见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他一惊,正想喝问“什么人”,却见进来的是清风少爷。 清风朝他点点头,回房去了。 房中漆黑,他将灯火捻亮,只见桌旁竟坐着一个似笑非笑的人。 正是已失踪一天的赵杏。 赵杏笑问:“怎样?” “我一直藏在对面屋檐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一前一后出去了。” “什么方向?” “西北方。” “临淮郡在东,咸阳在南,这二人却往西北方而去……”赵杏伸手揉揉疲惫的眉心,“棘手啊,两个都滑得像泥鳅。本来若其中一个是刘去的人,该猜我尾随刘去到临淮郡,应往东边追去才是。好家伙,这下两个都往西北方向去了,以图混淆对方视线。” 清风问道:“你今天弄这一出,假装回衙门办公,转身就从后门回来藏到我屋里,为的是要查出他们谁是细作?” 赵杏摇头,“我也想查,但现在不是时候,我暂时没有精力管这个,让他们先相互制衡着,这是我从刘去那里学的。” 清风神色有些复杂,“刘去?” ”嗯,贾政经和张曼倩就是好例子。而且,将他们先引出去,我们就可以后发制人。” 清风冷冷道:“你对太师很是赞誉。”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查过大理监部的资料,旨意是他父亲下的,和他无关。爹爹从小教我们,一人做事一人当。” 清风的心莫名一沉,不愿她再多说这人,又想起她受伤时,这人甚至看过她的身子,他岔开了话题,“你将惊云二人引开,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管他们谁是刘去的人,往西北方走不过是声东击西,引开另一人的注意而已。这人既知我可能已往临淮郡而去,早晚也是要到临淮郡去的。我若在他前面,会被对方监视;我若在后面反而自由了。这就是后发制人。我们出发吧,我总感觉会有大事发生。” 清风看她神色复杂,突然想起自己跟她说过,不要变得不择手段,他突然有丝心惊:她没有变坏,但她却已再非从前的她了。 赵杏此时理着因静坐一天而微微有些皱了的衣袍,心中苦笑:她当日假意对陶望卿忌讳,央那人带上她到临淮郡,那人却不肯。 但她还是要去。 他知道后会很生气吧? 可是,刘去,你也没有像你说的那么喜欢我吧?你放了探子在我府中。你是男子,却也是一个为政者,我明白。 可她没有办法,她放心不下他和张曼倩直面而斗的结果。 张曼倩若败,将被判勾结李勤寿、压下弹劾书的大罪,将像杨守敬一样,彻底在朝堂消失。 杨守敬到哪里去了? 明白人都知道,这位曾经的京兆尹大人被秘密处死了。张曼倩也会死。 若刘去败了,正义又算什么? 如何求得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她必须过去,看看能不能做一些什么。 人生最悲哀的事,往往在于你明知你不能改变一件事的结果,但还是执拗地参与到其中去。也许,天造万物,给予人太多凌驾于其他动物的智慧,偏偏还给予他们感情,这是恩赐,也是……惩罚。 清风是个行动派,看她意志坚决,拿起剑、背着包袱便招呼她出门。 赵杏心底隐隐作痛,情势越来越复杂,她大抵没有办法兑现他们退隐山林的约定了。趁着夜色,她带着她最忠心的兄弟悄悄出了门。 第108章 强吻 临淮郡,郡守衙门。 陶望卿并未直接求见汲黯,报的是张曼倩妹子的身份,毕竟张曼倩在明。 她本便是他同门师妹,衙差很快将她领了进去。 在大厅里,她居然见到了公孙弘、贾政经、张曼倩,还有……汲黯!她这位汲师兄可真是个人物,竟然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离开长安端坐在这里。 几个男子说着话,约莫是在讨论案件的具体事宜,旁边另有一个看上去一派清雅的书生模样的男子陪在下首。 公孙弘和贾政经见到她,都变了脸色,张曼倩却目光微微一亮,轻轻扬了扬唇。 倒是那清雅男子先起了身,笑道:“这位便是陶姑娘吧?在下李勤寿,忝为临淮郡郡守,久仰姑娘芳名。来人,上茶。” 他未等汲黯介绍,便先行出声,似是唐突,但言行举止又每寸每分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双眼睛更是精明、犀利无比,和他那俗气的名字竟没有一点相符,果是出身名门的世家之子。 她本不该在此觐见众人,想是汲黯的意思,直接让人将她带进来这里,想来也是要令刘去动怒。这人权力滔天,胆量亦是滔天。刘去的人既然在也好,除了护送她过来的数名精兵,此时又多了两人。 她一笑,向李勤寿还礼,又和公孙弘等人见过礼,缓缓看向汲黯,“卿儿在此怕是不合适,还是先行下去,待师兄与各位大人相谈完公事再聚。” 此时,约是因她到来,一干男子暂缓谈论。 公孙弘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淡淡问道:“陶姑娘为何竟到此来了?姑娘此时该和太师在前往咸阳的路上才是。” 陶望卿答道:“回左冯翎,此前长安大雨,卿儿受了些风寒,太师体恤,让卿儿在投宿的客栈静养,不必再长途跋涉。卿儿后来身子见好,因咸阳路途甚远,又不知太师行进路线,难得出宫一回,便寻到张师兄此处来游玩游玩。没想到汲师哥也在,倒是凑巧了。” “张师兄?”公孙弘皱眉,又略略一瞥张曼倩。 张曼倩微微一笑,解释道:“左冯翎可能知晓卿儿与右扶风乃师出同门,却还不知道曼倩早年也曾拜在东方老师门下学习。” 公孙弘却看也不看他,俨然是一副“与老夫较量,你还不配”的神色,只警告地看向这位亦正亦邪的陶家小姐,“可惜姑娘寻错了玩乐之地,右扶风和张鸿胪正忙,只怕无暇陪伴。姑娘还是尽快回长安吧,省得届时太师担心、皇后挂念。” 陶望卿暗下冷笑:老头子拿卫子夫来压我。是,她是怕卫子夫,只是她如今也被逼到这地步了。 汲黯却低笑一声,道:“公孙大人,这出门在外,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卿儿是我和张鸿胪的师妹,念着师哥,想来玩便来玩吧。” 公孙弘脸色难看,倏地起立,“既然李大人交过来的公文我们领下了,老夫便携贾大人先行告辞了,先回驿馆查看公文,待张鸿胪与同门聚过,再回驿馆探讨吧。” 一行人先要从公文记载调查有无纰漏,再来更要到民间查看公孙弘所说的公文的批示是否属实,包括李勤寿圈地的情况、几宗重大官司的判决结果,还有几处大矿的开采情况。 据弹劾的奏折所说,李勤寿非法圈地,在官司和矿品上也犯了国法,矿品一事情节尤为严重,那是几处极大的官批民窑,开采出来的东西要上缴一部分给朝廷,李勤寿却私收矿主钱财,少报矿物产量,这可关系到国税收入。 他们要走访,彻底调研清楚。 张曼倩不卑不亢,对公孙弘方才的轻视仿佛全然不在意,有礼地一揖,“左冯翎、贾大人慢走,曼倩片刻便回。” 汲黯更是不挽留,笑道:“那驿馆见。” 西汉体制,一般邻近各州府郡县衙门都设有驿馆,以供前来办事的官员下榻。 一边,陶望卿笑问:“汲师兄怎么也过来了?” 这是问他为何竟正大光明地到临淮郡来了。 汲黯挑了挑眉,漫不经意地回道:“突然想起我也大半年没休假了,虽说承蒙太师看重,让我和石丞相协同两位大人处理朝政,但恰朝中无大事,又有丞相坐镇,我便偷了个懒,想这临淮郡景色大好,我与李大人又是旧识,便过来待上些天,赏赏山水。说来你和我也是缘分,你师哥也是今日方到。” 公孙弘听这一唱一和,知他们是有意激将,虽刘去早有交代,汲黯必将战场搬到此地,但却绝无想到他公然出现在李勤寿府中。他方才进来时,这汲黯也不相避,竟是如此大胆。闻言,他益发铁青了脸色,一气之下,拂袖离开。 贾政经既已对刘去投诚,自也是不宜停留的,看了张曼倩一眼,隐有戒备之意,便随公孙弘离开了。 那李勤寿却是个进退得宜之人,想这汲黯三人也是有话要说的,微微一笑,亲自送公孙弘、贾政经二人出去。 张曼倩这才微微拧眉对陶望卿道:“你怎么过来了?这无疑拂了太师的意,方才更不该对公孙弘出言相激。” 陶望卿轻声道:“那里太无趣,不久以后又要回宫……” 张曼倩叹了口气,本来对着她便无法发作,听她语气落寞,责备的话更是说不出来。 汲黯抿了口茶,悠悠道:“你也莫要再责怪卿儿了,她亦是思念你来着。罢,我便不多待了,你们且在这府中好好逛一逛,说些体己话吧,这里亭台院阁建造得倒还不错。我既是来此‘游玩’,并无公事在身,便下榻在李大人府中吧,省得看着公孙老头心烦。 “曼倩,你和卿儿先聚吧,过后便问这府中下人,让其将你带到我所宿的屋院。卿儿斟酌斟酌要不要随我在此处住下,曼倩有命在身,虽说务必宿于驿馆,过来此处却是方便。” 他目泛促狭,交代完毕,径自出了门。 陶望卿自是明白,二人稍后有密事商议,她虽心系刘去,对汲黯和张曼倩却有同门之谊,非到必要时,不屑刺探二人机密告于刘去,便弯腰拜谢。 张曼倩微微一笑,伸手去牵陶望卿的手,“到花园走走如何?” 陶望卿一怔,侧身避开。 张曼倩微微握紧垂到衣侧的手,仍是淡淡笑着,缓缓先出了门。 两人走到花圃深处,饶是陶望卿为人胆大镇静,想起方才的尴尬,终是不安,说了没几句话,她便佯作笑道:“虽想和师兄聊天解乏,但师兄公务在身,不必相陪卿儿了,快到汲师哥那边去吧。他此行哪里是游玩,分明是来助你。” 张曼倩本唇角泛笑地听她说话,“师兄”二字却委实让他心下一沉,他虽为人极是隐忍,模样更是芝兰如玉,让人如沐春风,却总归是表象。他眸光一深,已蓦地擒住她的手腕。 陶望卿一惊,却听得他微微沉声道:“卿儿,我愿意等你,一是我现在给不起你什么,二是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也请莫要把张曼倩当傻子。你根本便不想与我多待,你会来此,倒真为宫中无聊解乏而来?不。我虽不知为何刘去明明心仪于你,却将你独安置于京郊,但你来此,分明便是想将他惹怒。” 陶望卿脸色不由得一白,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大儒东方朔对这青年极为赞誉,她早知这人并不比汲黯逊色,她对他也大为欣赏,若非早对刘去倾心,真个无法舍了他,只是,不曾想温文尔雅的他竟锐利如斯。她往后一退,“卿儿有些累,先下去了,回头与师兄再聚。” 她有些慌张地快步走着,手臂陡然微微一疼,已被一股猛力拽进他怀中。 她一惊,转身,恰对上张曼倩深邃炙热的眉眼。 他深深地盯着她,突然便俯身往她唇上吻去…… 陶望卿心魂大乱,颤声道:“曼倩……不要……” 张曼倩这时却缓缓放开她,淡淡道:“卿儿,你倒终于肯唤我名字了吗?” 陶望卿不由得苦笑,微微一震之下,咬住了唇瓣。 第110 冤家(一) 刘文头脑灵活,却当头给他浇了盆冷水,“这死囚即便是冤枉的,但他们的家人都被人掉包藏了起来,李勤寿拿他们家人的性命相威胁,他们敢说实话吗?” 刘据吃瘪,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下,众人才方才鼓起的士气又瘪了下去,方才明白刘去自是早便想到这点,所以才一直没说出来。 这时,刘文突然说出一句话来:“若我们以他人的身份过去提审呢?” “他人的身份?”众人讶异。 刘文微微一笑,“装扮成汲黯、张曼倩,或是李勤寿的手下过去进行审问,你们说会怎么样?” 这边,众人于静夜谋划…… 另一边,一个普通客栈里,两个年轻男子正在二楼廊上闲聊。 这两人看上去一个瘦弱,一个冷漠,正是张廷尉和她的“冰块朋友”——清风。 两人于这日清早抵达临淮郡,却在郡中这家并不起眼的客栈滞留了一天。 清风看赵杏倚着栏杆托腮唉声叹气,没好气地道:“我说阳成昭信,这要到临淮郡来的是你,来了说在这里度假的也是你,你到底是要闹哪般?同是度假,在家里不舒服多了?” 赵杏眉眼间堆满愤懑,“风大侠,我不是来度假,是来办正事的。” “那你在这客栈待一天是做什么?” “我在想该怎么做,是去找夏侯十二,还是去找张曼倩好。” “夏侯十二是秘密过来的,你知道他住哪里?他能让你找到?张曼倩过来办案,焉能理你?你找到他们,你又能做什么?人家一个来办案,一个来搞破坏,你能阻止得了吗?” “倒不怕找不到夏侯十二,找到公孙弘就能找到他。我只是在想怎样才能让张曼倩依法办了这案子又不开罪汲黯,更不让刘去捉到口实。要三全其美,难呀。” “信儿,你看那是谁?” 她正叹气说着,突听得清风语气有异,目光定在楼下柜台处。 赵杏一怔,看去,待看清来人,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做男子打扮的一主一仆两个姑娘,二人背后又有三个护卫模样的男子。这前面二人赵杏并不陌生,正是石若嫣和小青。 “掌柜的,我们住店,要四间上房。” 石若嫣安静地站在后面,小青在前面打点。 那掌柜语气有丝古怪,“五位爷要四间房?” 赵杏低笑:这掌柜是把她们当成断袖了吗? 小青是个泼辣妹子,果然,闻言柳眉一竖,叱道:“你管得着吗?” 那掌柜本有几分讪讪,却在石若嫣递过来一锭银子的当口识趣地闭了口。 赵杏奇怪,“她们怎么过来了?难道是夏侯十二让石若嫣来的?他应该没有什么非要石若嫣过来不可的原因啊,何必让她涉险。难道说石若嫣有事来找夏侯十二?可她怎么知道他在这里?按说这行程隐秘……” 她百思难解,一旁的清风忍不住直翻白眼,“你问问她不就结了?” 赵杏哪敢下去和石若嫣相见?让刘去知道自己也在这里可不甚妙。 她悄悄一招清风,“闪,这里不能住了。” 清风瞟了瞟外面天色,天色已晚,又有风急雨来之势。 那厢,赵杏已冲回屋里收拾东西去了。 看门外大雨将至,石若嫣虽好静,亦嫌房中闷热,没有立刻回房,携小青坐下用膳。随行的三名石府护卫在邻桌坐下护卫。 饭菜很快上来,小青看石若嫣握箸不语,眉头蹙了又蹙,顿时不安,压低声音道:“小姐,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还是心里有事?我们不是很快就能见到十二少了吗?” 石若嫣放下筷子,微微苦笑,“你我都被冲动冲昏头脑,他既是暗中来办事,还会住驿馆这些地方不成?” 小青一下煞白了脸色,“那怎么办?我们一场跋涉岂非……” 石若嫣倒不似她这般紧张,低叹一声,道:“若真要找他,也不是不成,他不在驿馆住,公孙大人总在的。” 小青这才舒了口气,一拍心口,嗔道:“小姐,你这是要吓死奴婢吗?” 石若嫣摇头,“只是,要通过公孙大人找他总归不好。我想,我这次也许是错了,他来此办事,我如此打扰,不应该。” 小青却不管这些大道理,正要劝说,却见石若嫣目光微微一冷。她一愣,看去,便看到邻桌两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这种情形小青已司空见惯。石若嫣美貌,可以说艳冠长安,此前和那张安世在酒楼里见了两回便遇了两回登徒子。方才那掌柜光顾着见钱眼开,这两个人却一眼看穿石若嫣是女儿身了。 这二人一高一瘦,约莫三四十岁年纪,高个男人戴着一顶样式怪异的七彩布毡帽子,一身宽大锦衣斜斜地垮在身上,他脸大微宽,两侧耳垂有些厚大,双目倒算得上是炯炯有神,但不知为何却让人有种他的一身衣着和他的长相不搭的感觉,也许是他那乍看竟有些僧人慈悲的模样和淫亵的目光相交,才让人产生这种不适的怪异之感。 另一名身形瘦长的男子,目光更是阴暗,隐隐透着一丝精明。他斜斜地盯着石若嫣,低低笑着,浑身散发出一种猎人见到猎物的感觉。 小青尚未发作,三名护卫已是神色一凛,站了起来。 “什么人,竟敢对我家公子不敬!”其中一人大声喝道。 立下引得客栈里半数人相看。 那削瘦男子吃吃低笑了好一阵,突然抬头,“你这人说的什么话?爷好端端的看你家公子做什么?莫非你家那位不是公子?” 石若嫣知这二人有心找碴儿,看对方模样并非一般纨绔,绝非善类,在长安便罢,此时出门在外,她不愿多事,刚要制止众护卫,哪知那二人出手极快,袖袍一动,数团黑影已迅疾向三名护卫射去。 三人瞬间惨叫起来。 石若嫣和小青一惊,却见护卫们的掌心各被一根筷子洞穿,鲜血直流,滴得桌面上到处都是。 客栈顿时乱了,个中有数名胆小的姑娘更是惊叫出声,那掌柜早已吓得簌簌发抖,莫说阻止,自个儿攀在两名跑堂背后不敢动。 楼内虽有青壮男子,但看这高、瘦二人凶猛残暴,哪敢上前阻止? 彼时,赵杏正和清风提着包袱出来,拟从二楼窗台翻下去,见此情景,赵杏自是不再管曝光与否,一拉清风便要下去替石若嫣解围。 “慢着!”清风目光一动,一按她的肩膀,止住她。 石若嫣万没想到那高个男人却是名僧人。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那两人已攻上来。打斗中,高个男人的七彩帽子被一名护卫拂落,只见他头上无一丝发,正中更烫有戒疤。那护卫不过方沾到他衣襟,已被他一掌打飞出去,一头撞到桌上,头破血溅,歪倒在地,目光惊恐。另两名护卫的处境好不了多少,也没见那削瘦男人怎么动作,他们已被踢翻在地,两声闷响响起,教其踩裂胸骨。 眼看那那削瘦男子一袖拂开小青,怪笑一声,便向石若嫣前襟抓去。一只裹在紫色湿润衣袖里的大手在他手腕骨上重重一弹,颤动之间,水花溅起,在半空中带出一阵湿气。 那削瘦男人仿佛受到重击,整只手臂一颤,猛地跃开。 这来人却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身形高大,貌不惊人,但目光精亮,并非寻常男子。他此时脸色沉鸷,眼角、眉梢无一不带杀气。 削瘦男人一凛。 那僧人短啸一声,哈哈笑道:“老怪,你这是怎么了?怕了?平日还敢自诩武功无敌?” 削瘦男人冷哼一声,眸中阴沉。 那僧人已飞扑至青年身前,五指成爪,往他胸膛掏去。 人们看得心惊,这架势看上去竟似要开膛似的……余人纷纷惊叫。 怎知那青年竟着实了得,他站在原地不动,一手负于背后,一手迎上,以强硬姿势接下攻势。 双方一触,那僧人眸中出现震惊。一掌之后,那青年微微一晃,他却是后退数步方稳住身形。 那削瘦男人低声道:“撤,找到师尊再说。” 二人冷冷看了青年一眼,身形一动,转瞬已到门口,随即消失在外面一片白茫茫的雨中。 那青年也不去追,勾勾嘴角,仍立于原地。 店内一夕恢复平静,人们仍未从那番惊悸中恢复过来,直看着那紫袍青年,直到掌柜吆喝着小二、跑堂清理被摔破的桌椅才清醒。 石若嫣一时也怔在原地。小青和店中几个热心客人将三名护卫搀扶起来。 “小姐……”素来泼辣的小青怯怯一唤。 她顿时浑身颤抖起来,并非是因为方才的余悸,而是因为眼前这名出手施救、浑身湿透的男人。他眼梢还滴着雨滴,冷冷杵在门口。 终于,她微冷了声音,“霍光,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109章 斗局 远处小径上,淡淡看着二人的男子扯扯嘴角。 有人从他背后走过来,笑道:“怎么,我们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哥如今也动了儿女凡心?” 被唤作“大哥”的正是方才离去的汲黯,而如此唤他的人也只有长安城中那位声名显赫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卫青了。 他竟也秘密来到了此地。 汲黯眼中滑过一丝笑意,“这世上能让我动心的女子怕是还没有出生呢。”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脑中倒是隐隐划过一张笑嘻嘻的脸庞。 他随手拍拍他那义弟的肩膀,语气仍如一贯的慵懒,“卫青呀,你说这张网最后会网住些什么?” 卫青眼中渗出一丝看戏的狂热,缓缓笑答:“必定是些好鱼虾。” 张曼倩去找汲黯的时候,卫青已离开,汲黯在房中摆了个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黑白二子旗鼓相当。 张曼倩看了一眼,道:“师兄雅兴,有事在身也能玩出闲情逸致。” “百无聊赖罢了。”汲黯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你也来一盘?” 张曼倩一笑,摇头,“读书时就时常输给师兄,何苦自讨没趣。” 汲黯却斥道:“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我可还指着后浪推前浪呢。” 张曼倩也没有恭维,却是端端正正地说了句:“曼倩不敢。” “你这人就是太认真,无趣。”汲黯眉眼含着笑,袖子一拂,将已走了大半壁的棋子拂到地上,继而问道:“可将卿儿安顿好了?她要住哪里?” 张曼倩欲捡棋,却被他止住,遂坐了下来,“她说既是师兄提议,在此处住下便可。” “嗯。”汲黯随便应了一声,终是一收戏谑之色,瞥向他,“李勤寿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据桑弘羊所报的消息,刘去已暗赴临淮郡,张曼倩正琢磨着如何将这事不动声色地透露给汲黯,看他要如何处置,毕竟,如今,他还不宜出手做太多事情,却突听得汲黯淡淡道:“刘去大抵已密至此处。” 这话出乎张曼倩的意料之外。他有精准情报,汲黯却为何猜得出来?刘去若要严打官员腐政,该抓的应是那五十万两的去处,这牵涉此阶各级官员。相较在咸阳的用度一事,李勤寿的案子虽大,毕竟只涉及一个人。 他虽是微微一凛,但刘去行踪由汲黯亲自提出,自是最好不过。他微一沉吟,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凝重之色,道:“刘去此时该在往咸阳的路上,他已将公孙弘派过来,他自己怎么还会过来?” 汲黯此时正俯身慢慢将棋子捡起来,闻言,眸中波光层叠,让人有些看不分明。 他道:“曼倩,你看,当人趋于一定高峰之时,往往会出现三种境况。其一,裹足不前;其二,不进反退;其三,超越自我。你和刘去都属于第三种人,要当这第三种人不容易啊,需有先天之赋,加上后天努力,还要有足够大的野心。刘去并非池中之物,锋芒是越发厉害了。只是,如今他忽略了一点:他总归还是太年轻。” “我在朝中快十年了,朝中都有些什么人、这些人秉性如何,我很清楚。主父偃还不至于胡闹到这地步,他在那最能捞到油水的位置稳稳妥妥地坐了这么些年不是没有道理的。朝廷方才拨款不久,他又提出拨款,这未免有些急进,不像那老狐狸的性情。” 张曼倩听到这里,心中已明亮,心情亦有些激荡。 “刘去是要借此给主父偃一个警告,暗示他这些年已捞了不少,是时候收手了。这既得到主父偃的感激,更重要的是,他还能抽身东上,亲手将李勤寿从郡守位置上拉下来,给众官员一个警示。”“嗯。”汲黯拿了几枚棋子在手中轻轻抛玩。 “师兄,这次可是麻烦了,我们在明,他在暗,尤其你更在公孙弘和贾政经面前现了身。”想起刘去,张曼倩心下冷笑,只是他脸上仍平静得无可挑剔。 汲黯却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垂眸半晌,方才抬头一笑,眸中一片幽冷,令人心惊。他道:“我在明还是在暗并不要紧,刘去知道我会过来,正如我知道他会过来一般。我早就布了局等他入瓮,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这位年轻的右扶风的突然一言,让张曼倩措手不及,那么镇静的一个人竟也一时定住。 这一边,李勤寿交给公孙弘和贾政经的公文自然不能从中看出什么。刘去一行已兵分三路开始渗入坊间调查,走访无辜百姓、矿工、死囚家眷。 晚上,众人约在州府的一家普通客栈碰头。怪石也已从宫中出来,随沿途标记寻到此处。 刘据藏不住话,率先嚷了出来:“明明说这李勤寿罪大恶极,我们这边竟找不到丁点证据,没有一个百姓愿意出来指证他,更有甚者,说他是名好官!师父,你们那边有什么情况?” 刘据和奇松暗访了被圈地的百姓;刘文和温泉去了矿地。 刘文苦笑,他这边的情况和刘据那边一样。 他们和矿工打听,没听到任何风声。后来他和温泉索性擒下矿主,性命胁迫之下,几个矿主却仍旧一致地坚持说官商之间并无勾结。 刘去那边,问题更为棘手。他和桑弘羊去探访奏折上所说的被枉判的死囚的家眷,可人去楼空,这几户家眷居然全数离开本地了。 人人神色凝重。 众人相处多年,能同时让刘文皱眉、刘去沉默的事没有多少桩。 此时,门外忽有声响传来,温泉和奇松手按剑柄。及至门开,却是公孙弘和贾政经过来会合。刘去派人给公孙弘的护卫送信通知了地点。 二人跟刘去见过礼,公孙弘几乎立刻以焦灼的语气道:“汲黯果然来了,他胆大滔天,竟明面儿去了李勤寿那里。” 众人中不知是谁倒抽了口冷气。 “二弟,你猜对了,汲黯果真来了。”刘文看向刘去。 “本王还是不如这右扶风老辣,本王是料到他会来,却没想到他竟敢公然出现在郡守衙门。” 他示意桑弘羊将众人暗访的情况告诉公孙弘和贾政经。后二者听罢,吃了一惊。 公孙弘怒气顿生,“这奸佞,他这是公然再次挑衅太师!”他本便一脸沟壑,此时纹理被牵扯得更深几分。 贾政经道:“太师,会不会李勤寿早就得到汲、张二人输送过去的消息,提前做好准备,威逼利诱,让人证作假证?所以我等再查已慢了一步。” 刘去未语,似在思考着什么。 刘文却直觉地反对道:“这不可能。若说他搞怀柔政策,这受冤的人多了去了,总有些不要钱财的,总有些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想拼死一搏的,他能一个一个地怀柔?” 桑弘羊这时突然道:“太师,暂且不说李勤寿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微臣想到一事。” 这话让刘去生了些兴趣,“你说。” “也许,张曼倩将弹劾书扣下不过是幌子,他必定知道……”说到此处,他看了看贾政经。 贾政经一凛,“桑大人请说。” “他必定知道贾大人对他处处防范,是以,他故意让贾大人发现。对李息那伙人来说,他这样不啻于卖了个大人情,太师却枉作了……小人。其后他们再帮李勤寿,李息大人本是个软硬不吃的脾气,可如此一来,日后他还不为汲黯马首是瞻?!” 这番分析十分漂亮,刘去也击了掌。 贾政经面色难看。 桑弘羊在心里冷笑:想借公子往上爬,你道行还不够。 众人面面相觑。若这猜测正确,这次汲黯誓要扳回一城,而这瓮中捉鳖也玩得漂亮至极。 而今汲黯占尽一切先机,如何才能后发制人? 每个人都看向这位太师,这是个没有办法拆解的困局,哪怕老练如公孙弘,敏捷如刘文,聪颖如贾、桑两个将来朝堂的青年才俊。 刘据是个急性子,无法忍受这窒息般的寂静,“师父,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要怎么做只管说,我们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二话不说,一定替你办到,非将这汲黯整死不可。” 刘文斥道:“刘据,你烦不烦?这是用武力能解决的问题吗?你给我闭嘴,容二弟好好想一想!” 公孙弘咽不下这口气,但这位数朝老臣明白形势,道:“太师,这次是不是先让汲黯一局?” 众人一惊,再次看向刘去。 刘去本讳莫如深,这时终于不再沉默,“汲黯这次似乎看准了本王的每步棋。若真到无路可行的地步,哪怕打击你们的士气,本王也要让。只是,本王方才一直在想,让一个人说谎不难,但要如此多人同时说谎,却非易事。” 众人仿佛看到转机,都是又惊又喜。 刘去的眉头却还蹙着,“这数件案子加起来牵涉之众不下百人,若这李郡守真是名清官便罢,否则……” “否则他其实果真是名清官!”刘据一副“我想到了”的表情。 此话一出,立刻遭到所有人的鄙视。 便连刘文这种万事淡定的人也急了,喝道:“刘据,师伯我叫你大爷了,求求你别说话行吗?” 众人哄笑,本来紧张的气氛稍缓。 刘据拨拨刘海,很是得瑟,“知道小爷的作用了吧?” 在刘文想要揍人之前,刘去适时解了众人的疑惑,“我们暗访的那些也许全是他们的人。” 众人一震。 桑弘羊失声道:“太师的意思是,他们将原来的百姓换掉了,甚至连这些百姓的邻里左右都换掉了。” 一室男子,外加一个怪石,皆惊默。 半晌,公孙弘冷笑,“这李勤寿本来就是地头蛇,再加上汲黯帮助,这大有可能!他此前国案换尸,好啊,这次偷天换日,竟连活人也换了!” 贾政经道:“李勤寿东窗事发,还能笑脸迎人,一看就是阴险之辈。” 众人各自踱步谋思对策。 刘文不愧是最知刘去心思的人,笑道:“二弟其实已有了想法吧,为何不给大家说?” 刘去摇头,“本王是有想法,但这想法还没成熟。也许,我们可以和新证人谈一谈。” 众人大喜,竟还有新证人? 刘据嘀咕道:“真还有人,也就剩大牢里那几名死囚了。” 这一句话提醒了所有人,众人眼前一亮,怎竟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 然而仔细一想,又都黯然。 便连奇松等并不擅朝事的都明白:李勤寿既能在外设下假证人,牢中死囚只怕早已被掉包了。 “这倒不然。”公孙弘却道,“凡被判死刑者,大理监部必有图文留案,大理监部虽说是卜世仁做主,他是个墙头草,但也有我的人在。” 刘据哈哈笑道:“既有图文留案,就是说大理监部不少官员都看过这些囚犯的容貌,这牢外家眷、矿主、矿工我们没见过,他们怎么换都行,这死囚却难换,难不成像上回一样再来个兰若寺?国案以后,师父下令查找兰若寺,这要命关头,兰若寺不会傻到去接这桩活儿。我们过去不便,但左冯翎和贾大人却可以光明正大地过去盘查,必定能问出些东西来。我便不信,有太师撑腰重审,他们还会听那李勤寿的!” 第111 冤家(二) 世上的霍光也许多了去了,但普天之下石若嫣认识的霍光也就一个。 来人正是博陆侯霍光。 霍光衣衫尽湿。他出发得比石若嫣晚,路中岔道不少,霍府一众护卫兵分多路查探石若嫣足迹,沿途用信鸽或是快马报讯,到得这儿,方才得到石若嫣下榻的地点。 霍府一行见风雨甚大,本在附近的一处庙宇避雨,他却因着想尽快相见,自己携常江与黄何冒雨先赶了过来。 也是合该赶上,他还在门外便看到这两个江湖人轻薄于她,待她的三名侍卫倒下,他立刻出了手。 这两个男子武功极好,来头只怕不简单……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一个看似是僧侣,却竟敢做出这种事?若他晚一步,她…… 他思及此,握紧筋脉微微突起的双手。 看她一脸愤怒地问他,他垂首看了一眼狼狈的自己,微微冷笑着反问:“这地方你来得,我便来不得?” 石若嫣既奇怪,又有些被人窥探的愤怒。她越想越心惊,她出行一事甚为秘密,霍光怎会知道她在这里? 霍光似乎看穿她所思,勾了勾唇,笑得更为凉薄,“你倒是看得起自己,我还要跟你到此?莫说我已有刘芳如此一个如花美眷,我若要女人,还愁没有?要一个残花败柳做什么?” 刘芳是石若嫣的大忌,她冷冷道:“是,这店中的姑娘都悄悄打量着霍侯呢,霍侯想要什么女人都成。不扰雅兴了,小青,我们走。” 她这话倒非意气之言,这一场打斗下来,客栈里好几个女子都满脸通红、悄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勇武男子。 小青一惊,“小姐,外面还下着大雨,这场雨淋下来,你非生病不可……” 她不过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罢了,病不病的,她不在乎……石若嫣想着,却听得一声呻吟,她目光落到三名受伤不轻的护卫身上,终缓缓止住了步子,道:“小青,问掌柜的要些伤药,先给他们敷上。” 小青警惕地瞥了霍光一眼,却终是松了口气,点头去了。 她摸了摸身上,想拿些银两,却一时找不着,想是方才被那坏人拂落了钱袋。只是方才混乱,她又惊又怕的,自顾不上去找,被人趁乱捡了去大有可能。 既被人拿了,谁还会交出来? 掌柜看着她的模样,自察出些端倪,嘿嘿冷笑道:“这位姑娘,你们连累我这小本经营我就不计较了,我哪里有啥子伤药给你们?”他这时自也看出二人是女子了。 店里有人劝道:“掌柜的,你便行个方便吧,与人家姑娘计较个什么劲?” 掌柜闻言,沉声道:“阁下既然如此大方,那请阁下来料理吧。” 出声的人立下噤了声。 石若嫣暗下苦笑,这老天倒要如此作弄她不成?她咬咬牙,看向霍光,“借些银两给我,我回头还你。” 霍光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半晌,方淡淡道:“可以,赶了些路,我也饿了,你陪我用个膳吧。” 石若嫣心胸一闷,“你别欺人太甚。” “欺人?我请你吃饭、借钱给你的人治伤,这还叫欺人?” 他冷笑一声,也不管衣湿不湿的,并不订房换衣,反找了张桌子坐下来。那黄何二人唤掌柜点菜。那掌柜看这紫衣男子的身手,哪敢丝毫怠慢,立下亲自走了过来侍候下单。 小青看石若嫣的下唇都被咬出了一丝血来,不由得担心地叫了声“小姐”。 石若嫣却一声不响地走到霍光的桌前。 常江和黄何二人一凛,二人都是知道她的身份的,立下起来,恭敬地站到一旁,将位置留给她。 石若嫣慢慢坐了下去,抿唇看向霍光。 霍光仿佛没看到她眸中的怒气,“石若嫣,给我斟酒。” 石若嫣看他一眼,拿起酒壶。 她心里已是恨极、怒极,那酒壶本不重,她却倍感沉重。他也已不爱她,心中只剩下报复了吧? 她虽力持镇定,手却微微颤抖着,只觉灼热的目光旋于她头顶,酒水顿时洒了出来。 手上一糙一暖,却已被霍光的大手覆住。 “你做什么?”她一惊,哑声斥道。 “酒都溢出来了,只是让你别再倒罢了。” 霍光勾勾唇角,突然伸手掏出一锭金子掷到掌柜手上。 掌柜又惊又喜,道:“这金子、这金子……” 霍光道:“掌柜的,派人到药馆去买点药,请一名好大夫回来。那钱是请大夫用的,剩下的是你的车马费。” 那掌柜喜不自胜,立下将金子揣进怀里,吩咐伙计立刻出门置办。那伙计见状,自不敢怠慢,立下出了门。 “我说话算话。”眼看石若嫣紧蹙着眉盯着他,霍光喝了口酒道,仿佛也想将她吞进肚去。 此时,小青和那三名护卫在邻桌坐下,小青不安地看着他们,护卫自是敬畏着,更不敢说话。店中客人为这在雨中磅礴而来的男子所慑,看着二人。 好多姑娘家朝石若嫣看来,都又羡又慕。 石若嫣为这暧昧感到悲凉又惊怒,猛地挣开霍光的手。 霍光轻笑一声,又喝了口酒。 “谢谢。”石若嫣却按捺不住,霍然站了起来,又吩咐小青照顾一下几名护卫,她自己先上楼回客房,避开这个人。 今晚是走不成了,这些护卫是为她而受伤,她不能扔下他们就走,至少得等他们的伤势好一点。 霍光看着她的背影,勾勾唇,心想:若她知道他本来可以救她的三名护卫,他身上也带有最好的伤药,她会怎么样? 就滞留在这里吧,石若嫣。 …… 眼看石若嫣上楼,赵杏一扯清风,“我们走吧。” 霍光出手救下石若嫣,她便不再露面,以免泄露行踪。 她心疼石若嫣,不知道石若嫣该不该和霍光重修旧好,但按刘去和霍光所说,石若嫣若和刘去并无男女之情,便不该困在后宫宅院那个牢笼里。 两人悄悄回房,手撑油纸伞,从二楼窗户跃出去,落入茫茫雨中。 第114章 秀儿(下) 云儿怨恨地看了赵杏一眼。赵杏自不惧,但还是佯装瑟缩了一下。 汲黯的眸光一掠旁边的椅子,“坐。” 赵杏摸不清他心思,仍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不敢,奴婢站着就行了。” 汲黯笑了,看上去很是温文无害。 “你在怪我将你害了吧?本扶风走后,你处境会有些难过。” 赵杏想:你知道就好,把秀儿害惨了。 她谋划着回头是否该给秀儿些钱财,让她别回李府了。唉,她又得破财了。 她不坐,汲黯也不勉强,仍笑道:“其实,我只要说一句将那恶丫头辞退,或是跟你们管家说一声,我走了以后,莫让人欺负了你就行。” “谢谢,谢谢大人高抬贵手……” “可我不打算那么做,那多无趣。” …… 赵杏被他这一句硬生生打住,暗自咬牙:这人何苦作弄一个可怜的小丫头? 汲黯自是看出她不满,凤眸盯着她,轻声提议:“小丫头,莫说我欺你,这样吧,你向我提一个问题,若得我心,我便奖赏你,你倒不必再畏惧谁。” 赵杏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笑如水漪的男人和此前国案中杀人不眨眼的狠辣男子联系到一起,她想了想,道:“那请大人告诉奴婢,您怎知奴婢冤枉?” 汲黯“咦”了一声,又低低笑开,“你们的李大人怎敢让一个丑婢给我端药过来?方才那丫头便不同,倒勉强算得上是个美人。除非她嫌活儿重,唤个小丫头做差使,但差使归差使,到得我跟前,她还不是得自己来?” 赵杏也笑了,低头“嗯”了一声。 汲黯却缓缓站起来,摸摸她的发,“你不笨,有点蕙质,我甚是喜欢,收你做小妾,当是奖赏,以后无人可欺你。” 什么?!! ……赵杏,愣在当场。 这人却伸手一勾,将她带进怀里…… 这带着幽香的缠绵,赵杏能想到的只有两点:一、汲黯的品味真他·妈有问题。二、她被他识穿了,他正捉弄她。 若是后者,可又感觉有些不像。 他突地又抱她坐下来,丹凤眼盯着她,目光颇有些幽暗。 “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他蓦地轻叹一声,低头便往她唇上吻去。 可爱个屁! 赵杏大惊,若是秀儿,那暂时被他们点了穴扣押在客栈里的秀儿会怎么做? 估计秀儿是不会推拒的。 但若不推开他,她又断然无法接受…… “右扶风,卑职听下人说,府中有个丫头开罪了你,卑职必定重重责罚。卑职领了两位武林好手过来,想给右扶风引见一下……”那温雅的声音蓦然止住。 汲黯皱眉,明显有些不快,却手一松,放了她。 赵杏如获大赦,赶紧退到一边。 湖边假山之后走出来几名男子,为首说话的人深深一揖,“卑职有罪,打扰右扶风雅兴。” 这说话之人长相甚俊,一副书生模样。 赵杏心忖:这人就是……李禽兽吧?倒长了一副斯文模样,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随即一惊。这李勤寿背后还跟着三个男子,前面二人一高一瘦,目中有种说不出的肃杀邪气,这不是客栈里有意染指石若嫣的那两个男人? 还有,张曼倩也来了。 哪怕他不知道她是谁,她还是尴尬。 张曼倩等人自也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这时看到她容貌,都讶然。李勤寿更甚,惊讶地连连看了她好几眼,似觉得有些面熟。 汲黯却淡定,直接对李勤寿道:“李大人,问你讨个丫头,可以吗?” 第112 劫公差 这头,刘文众人已拟下夜探牢房的计划。 适时,公孙弘和贾政经便要返身回去,推门时,瞧见外头正下着茫茫大雨。 公孙弘想起什么,让贾政经先在外面侯一候,他回身看向刘去,微一迟疑,道:“太师,臣还有事要报。” 刘去略一审度他的神色,让刘文等人先出去,方道:“公孙大人请说。” “太师,陶姑娘到临淮郡来了,如今和汲黯下榻在李府。”说起刘去的家事,这位老臣有些不好意思。 刘据等人的声音隐约从外面廊上传来,刘去却无热闹之感,伸手打开窗户,遥看窗外雨帘。前路漫且长,他突然想:张安世,你这小王八蛋这时正在做着什么呢? 刘去眼前掠过陶望卿那双清冷却带着倔强的眼睛,轻声道:“嗯,本王知道了,护送她过来的是本王手下的人,他们向本王报告了,也有劳公孙大人了。” 公孙弘见刘去不愿多谈,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想起什么,又道:“太师有意将桑弘羊加入到我们之中来?” 刘去道:“公孙大人怎么看?他是大哥看上的人,资质还不错。” 公孙弘微一沉吟,双目透出思虑,“这人倒是可造之材,就是性格、才气有些外露,但假以时日,未必不可以磨平,得看他跟着什么人,跟着太师,想来一定没有问题。且他这种性情的人,看上去城府不深,应不会有异心。” 刘去道:“那,李勤寿一事,届时烦公孙大人务必在郡守衙门打点好,你我里应外合。” “是,老臣遵命。”公孙弘严谨地一礼,告退了。 另一边,赵杏和清风在另一家客栈住下。 中午吃饭时,赵杏咬着筷子还在冥思苦想。 清风将筷子往她碗上一敲,恶狠狠道:“吃饭!吃完再想,你会死吗?” 赵杏见他生气,自知理亏,不敢造次,乖乖吃饭。 邻桌有两名公差,似是外出办案,也在这客栈吃饭,二人边吃边谈笑起来。 一人说他早些日子到李府请安,看那李府又进了批新丫鬟,净是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另一人搭话,说大人府里什么时候进的不是些好人儿?就是老太太吃斋念佛,偶尔会弄进几个别人家不要的丑姑娘当粗使丫头,也算是行善积福;又说老兄你乃李大人远房亲戚,须常过去和老太太请安,既有财路,又有艳福,教人羡慕得紧。 很快,二人吃足喝饱,结账走了。 赵杏将嘴附到清风耳边道:“跟过去看看。” 清风微微疑惑,看赵杏模样认真,只得扔了吊钱在桌上,随她去了。 街道热闹,街上贩卒往来,赵杏跟在两名官兵背后,不疾不徐地走着。 清风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一会儿你便知道。” 见两人拐进一条偏僻许多的小巷,她眼前一亮,“清风,咱们将他们截住。” 清风皱眉,刚“喂”了一声,赵杏已随二人进了巷子。 焉知就在这时,两名官差突然回过头来。其中一人眼中划过杀气,冷笑道:“什么人?以为我等不知道你两名鼠辈在后跟踪吗?我们特意将你们引到此僻静之处,正好让你们自投罗网。” 两人便要向赵杏逼近,却见眼前少年嘴角一翘,反迎了上来,二人一怔。说时迟,那时快,这少年背后的一道灰影如大鹏般跃起,直取二人身上要害。 二人一凛,可对方出手太快,这刀鞘还没除去,二人身上一麻,穴道已然被封住,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定在原地。 两人大惊,这身上不能动,口却还是能言的,立下大喝道:“你们竟敢对官差无礼!还不快快将我二人放了,否则,待衙门的人赶到,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这行劫官差可是重罪,少则受皮肉之痛,重则有牢狱之灾。” 赵杏蓦地一笑,从怀里掏出把匕首,一剥刀鞘。那刀子竟煞是锋利,白花花一片寒光在官差二人眼前晃过。 她道:“两位官大爷,小人不识律法,只知道这里连狗也不多一条,要那般恰巧遇上你们同行还真不容易。等真遇上了,就是你们都已变成死人,他们闻讯来收尸的时候了。小爷还怕被治罪不成?我胆子小点还敢挟持公差?” 二人一听,只觉肝胆俱惊得要裂开,这敢情遇上两个专和官府作对的汪洋大盗不成?立时识趣地换了脸色,堆着笑道:“两位爷找我二人不知有什么事?断不会是和官府结了仇,找我们公报私仇来了吧?两位爷面生,我二人此前必定不曾和二位结怨,两位千万莫要认错人、寻错仇,否则我二人可就冤枉大了……” 看二人嘴脸飞快转变,赵杏却拿刀子在二人鼻上轻轻蹭过,嘀咕道:“割哪一处好呢?” 那冰凉如蛇般的触感让二人立下骇得大叫:“英雄饶命!英雄要劫财只管劫去,若要问衙门中什么事也请尽管问,我们必定知无不言!” 赵杏一笑,这两个公差虽贪生怕死了点,却甚有眼色,知道若要掳劫财宝断不会找上他们,找几个土财主不倒干脆? 清风眉头越来越皱,低声斥道:“你到底又在捣什么鬼?” 赵杏回身朝他使了个“办正事”的眼色,回过头来时眼中已换上平日刘去惯有的讳莫如深,淡淡道:“小爷琢磨着要干宗大买卖,到你们那李郡守府上弄点钱财,看你们对李郡守的事儿了解甚多,两位何妨跟我说说李府的人丁,好让小爷混进去。” 这两名官差一听,心想要糟。问衙门其他事儿便罢,这顶头上司李勤寿的宅院一旦被劫,若教人得知乃是二人提供的线索,二人岂非成了同谋?这可是大罪啊!这位李大人乍看是名君子书生,为人实阴狠残酷,量刑素不手软,只有重,没有轻。 其中一个脸皮白净、长着些痣的官差立下涎着脸苦笑道:“兄弟若真要干此勾当,该到李郡守家中捉个家丁来问才是,我们哪里知道……” “对、对、对……”另一个肤色粗黑、眉眼甚为凶恶的官差立下附和。 “你们方才把酒言欢时可并非这样说的哦。你这小白脸可是李勤寿的远房表亲,时常过去跟李老太太请安,兑些油水儿花,对这李府的情况了如指掌,连新进的丫鬟怎样怎样都知道……”赵杏嘻嘻笑着,握紧匕首,突然往那白脸的鼻头上一刮,数滴血珠顿时滴到他前襟上。 二人见着红,嗅着腥气都吓坏了,顿时点头如捣蒜,“说,我们说,兄弟手下留情。” 赵杏勾勾嘴角,这二人一看就非什么好鸟,平素就是鱼肉百姓那类,她手下自然不必留情。她一改笑吟吟的模样,又压低几分声音道:“若教小爷发现你们有任何隐瞒,这次我割的可是鼻子喽。” 二人惊得浑身颤抖,那白脸公差狡猾,总算还有几分机警,考虑到杀人灭口的问题,颤声道:“你问完话后可要放过我们,我们才说。” “行,小爷不杀你们,小爷本来就是求财,也不想弄出个杀人大罪,但若你们谁敢骗我,我纵使不杀他也要好生招待招待他。” 两人想起少年方才说到李府是为了弄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谋财而已,犯不着害命,毕竟死两个公差不是小事,二人都先后哆嗦着点了点头。 赵杏眼珠一转,道:“先说说李府家丁和丫鬟的情况,可有哪些人较为粗陋或平庸、平日无人注意的?”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迟疑。 赵杏怎会不知他们畏惧李勤寿的心思,一瞥那黑皮肤的官差,笑道:“你比较老实,你说。至于你……”她眼尾扫扫那白脸儿,“你死定了,我最讨厌你这种不老实的人。” 白脸官差脸色顿变,一张白脸更煞白了几分,再也不敢隐瞒,竹筒倒豆般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若说丑陋,家丁、丫头里倒是有那么两三个……” 赵杏仔细问了这几名家丁、丫鬟的特征,他也仔仔细细地说了。 赵杏微微一笑,突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来,倒出两颗药丸,先后捏住两人的嘴巴,将药丸塞进去,一拍二人背脊让他们将东西咽下。 二人又惊又惧,死死看着她,颤声道:“你给我们吃了什么?” “毒药呀,还能是什么?”赵杏回答得漫不经心,二人却惊得几乎晕厥过去。 赵杏看向清风,“放了他们吧。” 清风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仍皱着眉头,却依言将二人的穴道解开了。 两名公差互相使了个眼色,拔腿就跑,速度之快是平日捉贼怎么也比不上的。 赵杏在二人背后笑吟吟地看着,冷不防出声,“你以为我诈你们,随身掏不出毒药?运气冲击额上神庭、耳上耳门二穴,看看有什么感觉。若感头昏目眩,很抱歉,那便是中毒迹象。我的毒无人能解,你们只管跑。” 两人哪里听她的,很快便跑得不见踪影。 清风本板着一张脸,这时将手横在胸前,噗的一声笑了,“你那药丸芳香扑鼻,一闻便知不是毒药,是你平日吃的治伤之药吧,还能诳得了别人?” 他话音方落,却见那两名公差已神奇地跑了回来。 本是一白脸一黑脸,此时皆惊成了白脸。 清风大讶,“你还真藏毒了?” 赵杏嘻嘻一笑,低声道:“那确实不是毒药,是刘去送我的宫中好药,调伤活络用的。” “可他们……” “那两个穴道用内力同时一冲,就会出现麻痹感觉,我是半个大夫,你忘啦?夫书不欺我也。” 清风哭笑不得,阳成昭信最是有能耐耍这些糊弄人的把戏,却也端的是万试万灵。 赵杏挑眉,又对两名公差道:“两位差大人,咱们的事情还没完呢。白脸大哥,烦劳将你方才说的那个脸上有烫疤、平素腼腆寡言的丫鬟带到客栈找我,要不动声色,我住第七个房间。事成之后,我指的是他·****盗到李府银两之后,自会给二位解药,若你二人将事情向你们大人告发,试图让官差来捉我,那么至多便是个鱼死网破的事,你们不妨想想看是你们大人的钱财重要,还是你们的命重要。” 两名公差一听,都惊急得连连摇头。 那白脸公差苦笑道:“兄弟这不是存心刁难吗?我们怎能将李府的丫头随意带出来?” 赵杏一拍清风。 清风会意,伸手将她一挟,施展轻功离去。 第113章 秀儿(上) 回到客栈屋中,清风拉了把椅子坐下,忍不住责道:“你将人家一个小丫头弄出来是想做什么?那两个人能办到吗?不引人怀疑?你不是为查案、为帮那姓张的这两件事而来吗?现下净做些毫不相干的!” 赵杏还是笑眯眯的,“为了活命,没有什么办不到的。放心,那白脸儿借故到李老太太跟前请安是常事,不会引人怀疑的。至于要带个姑娘出府,虽说只是远房亲戚,他好歹沾了表少爷的光,那丫头见是他,本就不敢开罪,他再说上几句情话,还愁无法将人哄出来?我将那姑娘要出来做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 临淮郡驿馆。 张曼倩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喝着,微微凝眉审度着汲黯的想法。 早春雨水隆密,昨日下了场大雨,汲黯旧疾发作,和他只说了几句便匆匆歇下,交代届时若其身子不爽,对付刘去一事便由其来说、他来办。 至于,具体怎么对付刘去,汲黯躺下后便没细说。 汲黯坐到今日位置,早年曾得罪过不少朝官,当然,这些人如今已被他弄了下去,或死、或走,但因和人结恶,他数年前曾遭遇行刺,伤到筋骨脉络,伤得极重。如今伤口虽早已愈合,但每逢变天都会见疼,有时发作起来几近昏厥,张曼倩还在书斋读书的时候便见过。 他到底想怎么对付刘去?如今一切,赢势已在李勤寿身上,他还想做什么? 从汲黯说出布局开始,他已隐隐嗅到不寻常的危险。 五指微微拢起。 由他来出手……虽说他早已被划分到汲黯的阵营,但若直面刘去,一旦将这人惹毛……这人若硬要除他并非不能。就拿李勤寿一案来说,若非早阻止刘去拿到证据,他处境堪危。这还不是三足鼎立的最佳时机,至少,霍光尚未策反。 他抿茶思虑着,眸中露出平素在外从不曾透露过的阴狠。 “公子。”平安突然在房外喊。 “进来。”他缓缓答着。 平安推门而进,将一信函交到他手上,低声道:“这是清早一名小厮送进驿馆,指明要交给公子的。看他神色甚是紧张,想来交代的人是千叮万嘱了的。” 不必平安说,张曼倩一瞥那笺上密封的蜡泥,已知来信不简单。 这种蜡泥为石庆、桑弘羊和他之间传信专用。这信若非来自石庆,便是来自桑弘羊。前者此前方才来信,说已开始在霍光身上部署,借石若嫣来诱反这位博陆侯。 这信很可能是桑弘羊送来的。 桑弘羊此时正伴在刘去左右,是探到什么重要信息了吗? 他心下一紧,立下将信函拆开,抽出信纸。 只见其上写着:刘去等将假借汲黯或你名义夜审死囚。 好方法! 他看罢,眉心猛地一凛,燃了火折子将信函彻底烧掉,又吩咐一旁的平安道:“立刻备轿,我要去李府一趟。” 他出门的时候,却恰恰碰上公孙弘和贾政经出门,双方的轿子都候在驿馆门口。 公孙弘淡淡问道:“不知张鸿胪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一笑,回道:“想必和大人目的地一样。” “哦?”公孙弘反诘,“老夫这是要去衙门,虽说衙门和李府毗邻,但若张大人去李府拜谒右扶风,那我俩的目的地可不一样。张大人此次奉命过来是办案,而非探亲,该到衙门调查,还是另有所图地去李府,莫要混淆才好。” 张曼倩也不争辩。 公孙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猛一拂袖,和贾政经进轿离去。 他让馆中杂役起轿。从获悉身世开始,他已忍了十多年,如今还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公孙弘和贾政经到府衙去也不过是装装样子,若在坊间也找不到证据,李勤寿自己的衙内还能让他们找到证据不成?整个临淮郡,也只剩李府和牢房才有证据了。 桑弘羊没有说明刘去等夜探牢狱的具体时间,想是计划未定,一旦确定行动,桑弘羊未必能及时通知他。刘去这方法甚妙,只是既然预先让他知道,他自然不能让刘去成功。当然,他不会亲自动手,只会将这件事透露给汲黯,因为没有多少人会喜欢后浪推前浪。 李府。 赵杏没想到,她化了许久的妆,装扮成那个进府不久、多在厨房做粗使活儿的丫鬟秀儿才个把时辰,便在这李府碰到了汲黯那冤家。 她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公然出现在李府,那般大喇喇的,比主人还像主人地躺卧在湖中小亭中的一张长椅上。 那椅子上垫了床软褥子,前方石桌上大小精美碟子里砌满时令水果……昨日下过雨,今日一切看上去越发柔绿水嫩,阳光润泽着庭院各处楼阁和树木、水气,那金柔的光慵懒地打在这闭眼假寐的男子身上。他一身纤白如雪,一身金光华贵,那双丹凤眼眸如妖孽般美丽,更是可恶。 这男人,恣意得很。 赵杏心下一紧。若装扮的是面目完好之人,除非会易容术,或是有兰若寺那等妙手,否则还真装不成。幸好秀儿脸上有个极大的伤疤,从右眼蜿蜒到右颊,容貌丑陋,让人看不真切其原本模样。 她扮惯了男子,对妆容之术自有一手,虽无法完全模仿秀儿,却也化得有七八成像,加之秀儿平日垂眉低目,到底长什么模样,谁都没个深刻印象。 她着实忌惮眼前这男人,可这时要撤已来不及。 汲黯被那哐啷一声脆响扰了好觉,倏地睁开眼来。 “是谁将这玩意弄翻的?” 地上碎瓷泛着淡淡药香,低沉的嗓音透着初醒之人惯有的微微沙哑,闻者却无人不怵。 他似乎对这突然的打扰大为不悦。 须臾前,一众十来个丫头款款而来,尚羞红着脸看着这个俊美男人,这一问,顿时碎了一池芳心,都惊得立时低了头。 赵杏略带同情地瞟了瞟身边那个唤云儿的丫头。 “是她……”云儿响亮地说了一声。 多道目光一下探到自己身上。赵杏一愣,******,这是玩嫁祸和集体针对呀! 事发经过是这样:她本在厨房帮工,云儿拿了帖药过来让她煎,说是老爷的贵客病了,昨儿吃了帖药还没见好,今儿接着要吃。药煎好后,云儿又在托盘上添了好些瓜果蜜饯讨好贵客,却又嫌沉,只让她端着药跟过来。途中遇到一众午休吃饭的丫头,一听是到贵客那里去,也都羞羞怩怩地跟过来了。到得亭外,云儿便将托盘取过,自己端过去,脚也不知怎的竟突然崴了一下,药便洒了。云儿是名大丫头,想将过错搪塞过去,其他丫鬟亦明摆着帮衬云儿。 云儿微微低头,眼梢却冷冷地盯着她,那意思很明显,让她说话小心点。 汲黯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淡淡道:“这祸事是你干的? 赵杏揣摩着秀儿的心理,飞快地看了汲黯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她虽对自己的妆容有信心,却终怕汲黯看出破绽。她进李府,目的是想看看能否在这里搜出李勤寿勾结矿主、草菅人命的各种来往文书证据。另一边,清风将随黑脸、白脸进衙门查探证据。 虽然希望渺茫,但她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若她先查出证据,交到刘去手上,便可通知张曼倩,刘去手上已有李勤寿的罪证,他必须掉转枪头对付李勤寿。汲黯向来是识时务之人,不会阻拦张曼倩。如此,张曼倩秉公办理,刘去亦无法治他之罪,李勤寿亦会得到他该得的惩治。 此时,面对汲黯的问话,她正要摇头,又想真秀儿日后回到这里只怕不易善了,暗暗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跪下,“是奴婢一时失手,公子恕罪。” 汲黯眼尾微挑,似在轻轻舒展着眼皮,蓦地轻笑一声,目光锁到云儿身上,“你过来。” 云儿一惊,但她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大丫鬟,胆识也不小,欠身一福,道了声“是”,便立刻走上前去。 汲黯又瞥向赵杏,“你也给我过来,嗯,手给我。” 赵杏一愣,却见他缓缓坐起身来,衣袖微展间,向她摊开手心。 赵杏心道:这人这是要干什么?疑虑归疑虑,人家是贵客,她没有说“不”的权利,她将手往裙上擦了擦,照做了,将秀儿扮演得惟妙惟肖。 汲黯执起她的手放到鼻端一嗅,那呼吸轻轻喷打在她手上。 赵杏傻了。无声,你……果是变态。 她心下猛地一跳,面红耳赤,心里复又叹了口气:虽变态,他这动作却做得无比优雅。 众女脸颊红红,连云儿也愣在一边,又妒又羡。这一幕看在众人眼里,俨然是个香艳画面。而且,右扶风居然不嫌弃这般容貌的,她们岂能不嫉恨! 无声的手真的很漂亮,骨节分明,腕骨微微突起。 赵杏脸上搁不住,正要挣一挣以示提醒,汲黯这时却道:“有药香,你端过药。” “正是,汲大人,是这丫头端的药,方才笨手笨脚地将药打翻了。”云儿立下狠狠看了赵杏一眼,道,“汲大人要打要罚,都可以。否则,怠慢了汲大人,我们老爷可是不安。” “嗯,行,你们给我找几个家丁、护院的什么过来。”他说着,放了她,瞥了瞥众丫头。 “是。”立时便有人娇滴滴地应了。 几个丫头离开,很快又折回来,果领回了几名看上去孔武有力的护院,又另有数名家丁。 “敢问右扶风,要小的怎么做?”众男子恭恭敬敬地行礼,欠身问道。 有些丫头倒也不算太坏,同情地看着赵杏。 赵杏本思忖以无声的脾性,未必会责罚她,这时却一惊,心道:奶奶的,无声,你要打老子,那几顿饭,回去必不请你了。下回你约我吃饭,我还放你鸽子。可这当口,她也只能忍了。 汲黯似乎正思考着该用些什么刑罚,眼波中淌过些许残酷,却偏偏嘴角微翘,灿若霞光。除去赵杏不花痴,众丫头倒看得呆了。 这时,这男人却随手一指云儿,幽幽道:“你裙子下摆怎会有抹黑?” 云儿本力持镇定地看着,此时,却惊得几乎跳起来,立下低头,往裙摆看去——那地方一片洁白安好。 “云儿姐。”几名丫头惶然出声。 她心下一沉,这看在谁眼中,都是做贼心虚了。她惊惧地抬头。 汲黯眉目中带着一抹讥诮,“这端药的还没溅到身上,你倒被溅上了?和我玩心术,你一个丫头不嫌嫩了点吗?你们要怎么罚,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客人罢了,这事交给你们管家处理。” 云儿扑通跪下,方才冷汗涔涔,只觉这次要死了、要死了……若是由他开口来罚,他便是将她打死了也成。听了这话,她方如蒙大赦,回头向老太太求个情,打几个板子,扣些月钱,想是可以过去了。她颤声道:“谢右扶风饶恕之恩,谢谢右扶风大人……奴婢这就煎药去,回头亲自给右扶风送来。” 看汲黯未罚她,虽畏惧,她心里对这位右扶风隐隐又有了种期盼。 赵杏想笑,面上却忙道:“谢谢右扶风大人。” 汲黯看了赵杏一眼,勾勾嘴角,“你方才为何不替自己辩解?” “奴婢……怕云儿姐姐责怪。” “哦,你便不怕我罚?她们最多是挤对你,我却可以要你的命。” “都说宰相肚子能撑船,奴婢想,只要奴婢认错,右扶风大人便不会计较,总比以后在这里讨不到生活好。”赵杏这可算是实话实说,没有伪装。 汲黯眸光一动,多看了她几眼,随之道:“你们退下,你留下。” 赵杏惊恐而憋屈,这人竟对秀儿生了兴趣。 “是。”众人鱼贯而退。 第115 章 杀谋 李勤寿立即答道:“若大人喜欢,直管拿去。“ 汲黯看赵杏睁大眼睛,畏惧、不满,又不敢言,便从桌上拿了串葡萄,扔至她手上,哄道:“先吃着,我和你家大人先说点事。“ 赵杏冷汗涔涔,手忙脚乱地接住。 众男子却暗暗称奇:啧啧,瞧不出这右扶风竟对这丫头有些顾及,想来也是有几分喜欢的。当下忍不住腹诽汲黯的性情果然有异于常人。 汲黯目光掠了掠张曼倩,道:“你怎么和李大人一起俩了?我本待歇些时辰今晚再让你和李大人过来商议事情。“ “曼倩有事进府,正巧碰上李大人,便一道过来了。“张曼倩回道。 汲黯知他定有急事,示意他等一下,凤眸一动,目光落到那两个男人身上,问:“这两位?可是李大人方才说给本扶风介绍的两位高手?“ 二人闻言,立即上前拜见。李勤寿一一介绍。 原来那个高壮的男子唤东日,瘦削男人唤西门,皆是无垢公子的徒弟。 听到无垢公子,赵杏又是一惊,此人可是江湖上一有名邪教的主事。 听闻此人脾性怪戾,行事乖张,江湖上只要你出得起钱,就算是杀人放火的生意他也照单全收。可谓无恶不作,满手血腥。 早年在家时日闲散,她在父兄身边听闻了不少朝野之事、江湖之事,对这一些奇闻异事倒也有些了解。 汲黯却神色如常,只道:“久仰,尊师之名常出现在朝廷天下会猎杀的黑名单上。” 东日与西门本颇为恭顺地低头听话,闻言瞬时变了脸色。 那东日冷冷一笑,甚至一手按到腰间兵器的柄上。西门明显一惊,立下伸手拉住他。 汲黯是万万伤不得的! 李勤寿也一惊,正要说话圆场,又想是否立下唤人过来保护汲黯,宁可今日开罪了这两人,也不能伤了汲黯,却听得那边,汲黯漫不经心,淡淡笑言:“是而,汲某很是欣赏,两位师出名师,今日一见,感觉……果名不虚传。” 立下,东日、西门二人脸色由阴转晴,面上大有喜悦之意。 赵杏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将先前微微朝外挪的脚步悄悄收回。 汲黯没正眼看她,却眼梢一睇,似笑非笑地给了她一记警告:我收你为妾,你竟敢不与我祸福与共? 赵杏咬咬牙,低头吃葡萄,只当没看到。 李勤寿眸中透着精光,道:“右扶风,这二位素日替卑职做事,倒也得力。此次他们也是恰逢有事遂回师门一趟,故前来与卑职辞别。卑职想,既是能用之人,便擅自做了主张,给右扶风引见一下。” 赵杏一凛,好你个李勤寿,果然禽·兽!这两个邪教中人,他们办的事情能是好事?这番引见,目的很明确,他想借汲黯在此的机会,解除天下会对这无垢师徒的追捕,这几人日后还不更卖力替他干活? 她想汲黯自是早就知道这李勤寿的心思,哪知他却颔首道:“嗯,我这里有些事,正好需要两位这样的人物搭个手。“ 东日本为刚才自己的冲动隐隐感到后怕,听言又惊又喜,这一来,他们和天下会的恩怨算是解了,当下便和西门双双跪下,答道:“愿为右扶风效力。” 这时,汲黯方看向张曼倩,“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公孙弘那边想出了什么办法来查李大人?“ 张曼倩点头,神色略见凝重,“师兄,我们虽将坊间的证人全部换下,刘去却想出一个办法。” 一瞬,所有人都屏息静气。 赵杏心头猛跳,没想到这次李府之行还真是来对了,竟听到这等事情!张曼倩到底知道了刘去的什么事? “哦,是什么?“汲黯笑问。 “这两天他要假借我们之名,夜探监牢,重审重犯。” 此言一出,毛、西二人不知情况便罢,李勤寿一惊,“他调虎离山,竟然密赴临淮郡?” 连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容的汲黯脸色亦微微一变。 他眼一眯,随即问道:“此乃大机密,倩弟的消息来源于何处?” 张曼倩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张安世密告于我。” 赵杏正吞着葡萄,闻言,圆滚滚的一颗葡萄滚到喉头,差点没被噎死。她心道:这、这、这……你这是诬陷。 她惊讶半晌,转念一想,这事如汲黯所言确是大机密,张曼倩必须要找一个让汲黯信服的消息来源。可这也说明,张曼倩在刘去身边可能埋有眼线。想到个中道理,她不由得暗下苦笑。 汲黯思虑片刻,脸上有丝似笑非笑的味道,“你可算是和这女娃言归于好了。你说过,她父亲苏大儒出事前曾到厌次县讲学,你慕名前去听课,苏大儒对你甚是喜欢,竟要收你为学生,哪知这苏家不久便吃了官司,你知晓后对张安世暗中接济,两人颇有些交情。如今虽说不喜她参加帝聘翻案报仇,却总心存些怜惜,不愿她卷进朝纲之争。后她受伤,身份为刘去识破,此是死罪,见她虽未获罪,你终归还是担心,想与她见一面,问问她情况,又恐私约她见面,刘去的探子会以为她和你有勾结,罪加一等,而我招揽她是刘去一早便知之事,我慰问她伤势也在情理之中,遂借我府邸与她见面,探个平安。事已至此,不得不将她身份告诉为兄。” 他虽笑着,语气却不好,可见心里有想法。但如他这般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便是谁也不得而知了。 赵杏虽知自己的“真正身份”如今已被一些人知晓,且张曼倩早晚要和汲黯交代,闻言还是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汲黯是她的敌人,一个极其危险的敌人。让这敌人知晓你的秘密,决计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更何况,这是一个随时可置你于死地的秘密。 东、西二人不知张安世是谁,李勤寿对朝廷动态却是时刻了解的,汲黯一席话,让他震惊莫名。 汲黯瞥他一眼,笑道:“李大人,你说这安世胆子是不是很大?” 他突然一问,李勤寿整个人明显一震,目光一闪,立下低头道:“大人明鉴,勤寿素有耳疾,此疾顽固,时有发作,方才竟没听到大人和张鸿胪说些什么。” 赵杏一怔。 汲黯微微一笑,说了句:“罢,我也懒得再说一遍了。” 他看着张曼倩,“你不是不愿将她卷进来吗?这次怎么……” 她不由得一惊,心想:这李勤寿真乃人精,这次要拿他证据只怕不易,又想到汲黯精明、张曼倩不好应对,正忐忑难安,却听得张曼倩道:“当日瞒住兄长,实乃曼倩不是。兄长勿要笑话曼倩了。此次实是迫不得已,她才通知了曼倩。”说话的人进退有度,神色如常。 赵杏看汲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方才略略放心,但张曼倩将她说成是眼线,她的感觉委实有些复杂,他到底在用她来庇护谁? 这厢,事关己身,迫在眉睫,李勤寿进言道:“两位大人,如今,那位秘密至此,勤寿该如何应对?” 汲黯眉目间砌过一丝戾色,忽地一拂袖袍,转过身去。 “我本便思度这多事的十二少会暗度陈仓到此勘查,便事先将与案人员全数换掉,让其束手无策,没想到这位大人物竟不惜涉险,现下既生了这许多变数,关系到李大人之生死存亡、李家之荣辱兴衰,若要化险为夷,也唯有一途了。我身子不爽,曼倩,接下来便交由你与李大人去办。如今既得东、西二位高手相助,想来大事可成。” 赵杏被他吓得一惊一乍的,这汲黯到底要怎么做? 李勤寿本淡定斯文,此时火烧眼眉,又听得这位右扶风语气郑重,当即微微俯身侧耳倾听。那东、西二人对这此事更是上心,神色大见兴奋。 “人人都道刘去到了咸阳,你们说若他人在这边出事,会怎样?” 那淡淡的声音传来,赵杏惊得将手上的葡萄挤成了汁。 “刘去……这刘是国姓,右扶风说的莫非是亲王……是如今的代政王广川王?这是什么意思?” 东日虽不知张安世是谁,但对如今大汉的国势多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一听便知道汲黯说的是谁。 西门却比他奸狡,当下已听懂汲黯话里之意,浑身一震,拉住东日之余,哑着声音道:“这是要秘密弑杀?” 张曼倩和李勤寿岂能不明白,早变了脸色。 东日经西门提点,呆了半晌,方道:“右扶风的意思是,若太师在此出事,必定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什么人干的,只因天下人都以为刘去身在咸阳,届时只需将刘去尸首暗中运到咸阳,谁也不会查到右扶风头上!” 赵杏一听,气得在心里大骂: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第116章 同榻 “这东少侠的提议,诸位说如何?” 汲黯没有回头,仿佛那真的只是东日的提议,他什么也没说……可那带笑的低哑嗓音听得每个人身上一阵发凉。 李勤寿微微低头,看不清神色,却缓缓弯腰,答道:“勤寿谨遵大人所示。此计绝妙,太师是查咸阳官银用度而去,说不定是主父大人那边的官员害怕太师查出什么,从而买凶谋杀。这查起来,牵连的人可多了……右扶风救卑职一命,卑职此后必死拥右扶风举事。”他声音阴狠,竟毫不犹豫。 赵杏大惊,眼梢死死盯住张曼倩。李勤寿是骑虎难下,一切事端本便因他贪污而起,汲黯利用这点无可厚非……但你不能这样做!万一事败,这是杀身抄家大罪! 张曼倩脸上却已恢复平静,只低头一揖,“师兄,这一次还是从长计议为好。曼倩认为,这等大事须有万全准备。我们既事先得知刘去欲假冒我们夜审死囚,大可将死囚提前处置……” 汲黯笑了,“死无对证好归好,只是,未到刑期先私下行了刑,这追究起来,李大人仍是死罪难逃。” “若说这死囚和江湖人有私怨,”张曼倩飞快地看了东、西二人一眼,“为江湖人寻仇所杀。这论起罪来,最多治李大人看守不严之罪,此罪不重,李大人也不必涉险。” 李勤寿这时身形一动,弑君罪重,株连九族,张曼倩的话无疑让他动了心思。 赵杏双手捏得死紧,此时微微一松。 焉知汲黯却突地回头,目光如剑地看着他,嘴角微翘,“曼倩,死囚将死,江湖人何苦冒险此时前来寻仇?难道你欲看李大人死而不救?” 汲黯一问,李勤寿看了张曼倩一眼。 张曼倩一凛,终缓缓道:“曼倩听从师兄吩咐,这便和李大人布置下去。” “嗯,卫青也带人过来了,他的人供你调遣,你去郡守衙门查看牢房情况,看看怎么布置人手、将府中各道堵死。东、西二位侠士,也请协助好张鸿胪,届时擅入者,务必格杀勿论。” “是。”张曼倩轻声答应。 他目光投于地面,赵杏看不出他心事,却心下颤抖,也许,是因为她连连看了他数眼,他瞥了她一眼。 赵杏生怕他看出异样,立刻低头。 听汲黯言谈,那东日、西门二人中,却连脾性稍显毛躁的东日此际也完全收敛,竟不敢相拒,哪怕这人似乎并没说什么,但给人一种感觉:若忤逆他意,下场难料。 二人齐声道:“右扶风宽心,我等必尽力协助张大人、李大人。” 赵杏又惊又怕,心想:这事须得尽快通知刘去,否则,那郡守衙门布下天罗地网,到时……可若通知刘去,则张曼倩必被治罪…… 她正困扰,背脊却忽地莫名一寒,一抬头,却见汲黯正淡淡看向她。她心下一颤,心想:这下,张曼倩没死,刘去没死,老子先死了。他们商量的是要变天的大事,你把秘密都听了。汲黯是看着你好玩,没让你走,存心要你在死前担惊受怕一番,你怎么不见机走开?可方才若走开了,也就无法知晓这件大事了! 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她告诉他,她对他的爱慕之心如黄河、长江,她无比愿意当他的小妾,他会放过她吗? “右扶风饶命。”当然,最后她什么废话也没说,直奔主题,跪地求饶。 汲黯看着她,笑了,“本扶风为何要饶你命?难道说你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赵杏恨不得将葡萄摔到他脸上,这人太老奸巨猾。她手心皆是汗,这时的回答生死攸关,半点差错不能出。 她想了想,把心一横,“右扶风,奴婢和李大人一样,有耳疾,时常发作。” 李勤寿嘴角抽了抽。 她自是不管,续道:“方才即使委实有甚不该听到的,实也没有听到。再者,奴婢既已为右扶风小妾,即便右扶风所说有何不该,对奴婢来说,都是对的。” 汲黯神色讳莫如深,仍是笑得似是而非,眸中一抹狠色却不掩饰,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剑刺向她。 赵杏低着头,只见这人袍摆绣着竹叶,清雅得不得了,她却浑身都微微哆嗦起来,心想:要不要向张曼倩求援?但又生怕会连累他……正满头虚汗,突听得汲黯在她头顶笑道:“逗你玩的,起来吧。” 好想喷他一脸鲜血。她巍颤颤地起来。 汲黯顺势扶过她的腰肢,道:“本扶风先行休息去了,你们若有事便差门房来传。” 赵杏被他揽着,一阵檀木香气盈鼻,羞恼惊急。 李勤寿却沉声道:“好好服侍大人。” “是。”她只能笑道。 临走前,东、西二人有些猥琐的目光朝汲黯一扫,瞬间无踪。张曼倩此时淡淡看了她一眼。 到得汲黯屋中,赵杏越发心急如火烧。张曼倩他们这就开始布置了,刘去今晚若倘真过去审犯人那就坏事了。不行,她必须设法出去通知他们! 正不安,汲黯忽而微微冷淡了下来,“服侍我歇息吧。” 不笑的汲黯极具威严,她心里咒骂归咒骂,也只能替他宽衣解袍。汲黯双臂微抬,当她摸索到他前襟,触上他身体时,他突然快速转过身来,将她抱起扔到榻上。 他看出什么来了吗?他真看出什么来了吧?他看出端倪,看出她并非李家丫鬟?所以,如今他要耍她来玩?否则,他的品味真就如此异于常人?赵杏大惊,反复自问。 可此时,她绝不可能问他是不是看出来了,如今,他就如同一个猎人,猎人总喜欢逗他的猎物玩,但到得兴致尽时便会将它一下结果,毫不含糊。 “若右扶风有需要,奴婢去找李大人,让李大人安排一个美貌的姑娘过来吧,依奴婢看,先前的云儿就很不错。”当汲黯褪了靴子,探手过来的时候,她终于再也无法镇定。 “本扶风什么女子没玩过,你何苦让本扶风失了兴致?对一个小婢来说,借着攀附我摆脱低贱的粗活,不是人之常情吗?你越是抗拒,本扶风倒越是忍不住怀疑你是不是有些异常了。” 汲黯唇角扬起,手肘支到榻上,墨色的发在床席间缓缓铺陈开来,像是油亮的缎子,闪耀着妖娆的光泽。 赵杏苦笑,刘去之于她,她说不上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他们的关系太复杂,他们是君臣,却也不是君臣;他们是朋友,但中间隔着父辈大仇。这汲黯就更复杂,当初她曾以为他们会是知己,但如今,却是敌人…… 只是不到万一,她不想撕破脸面,汲黯一声令下,她就会死、刘去等人会陷入险境…… 她想着,竟没再挣扎,只淡淡看向眼前男子。 “本就一副鬼模样,偏一脸委屈,这是要倒谁的胃口!罢了,倒真是一场冤孽。”汲黯冷冷说着,突然起身,一拂袖,低头在她唇上落得一下。 那一下触感温软微暖,带着浓烈的成熟男性气息……赵杏羞怒,也怦然愣住,不明他话中含意。 纷乱之际,汲黯伸手将她抄进怀里,将她的头按进他胸膛,自枕了玉枕,闭上眼睛竟似真的休憩起来。 腰间被对方一只臂膀紧紧搂着,厚热的温度透过她的衣衫沁进她的肌肤……赵杏僵住,彻头彻尾地全身僵住。 她一动不敢动。 汲黯到底在想什么? 好久,她方觉如获大赦,一摁手心,全是汗,她试着平复剧烈的心跳,闭眼假装陪他赴一场浅寐。 又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旁边薄薄的呼吸声传来,她才慢慢睁开眼,悄悄打量过去,只见那汲黯神色平和,竟似真睡熟了一般。 她知他可能有意试探,轻轻叫了一声“右扶风”。 汲黯眉眼安静,眉梢微微斜飞入发梢,那抹仿佛与生俱来的邪佞即使在这种时候还是让人胆战心惊。 但时间紧迫,赵杏也顾不得许多了,咬咬牙,笑道:“右扶风,奴婢、奴婢去出个恭,很快回来。” 汲黯的呼吸依旧绵长。 她又等了片刻,蹑手蹑脚地将他的手从她身上拿开,尽量不碰到他高大的身躯,慢慢爬下床,推开了门。 第117章 点破 她到此处也不过才半天功夫,这时又心急,虽不至于慌不择路,但也好不到哪去。终于,她拦下一个稚气的小丫鬟一番套问,这才找到了后院。 她匆匆奔至院门口。 门打开的一瞬,冷飕飕的风从门口灌进来,赵杏忍不住猛打了个喷嚏,抬头一脸苦笑。 “敢问秀姨娘,这是要到哪里去?”门外,两个侍卫模样的人看着她,其中一个淡淡问道。 秀姨娘……赵杏微微一震,猛地转过身,果见汲黯正从一处花丛中缓缓走出来,他眼中一派清明,并无半点惺忪模样。 他盯着她,“我以为,你会多等一会,才一个时辰不到,你是否心急了一点?” “奴婢即便再等上几个时辰,还是这个结果,有分别吗?”反问之际,赵杏突然往方才那个唤她“秀姨娘”的侍卫脚上狠狠跺去。 那人见她被擒,并未多防,倒教她得了手,脚上吃痛,闷哼一声。但汲黯没有发话,他也不好还手,和另一名侍卫紧紧守在赵杏背后,将其困住。 赵杏索性负手于背后,微微睁大眼睛,盯着汲黯。 汲黯颇有兴致地看着一切,也不制止,这时方才缓缓笑问道:“哪里惹着你了?倒要你如此待我的侍卫?” “我不爽这个称呼。” “哦?是你自愿嫁我为妾,他们如此唤你并无错。” “听闻你尚未娶亲,凭什么娶我当小妾?我就不能当你正室大房吗?”赵杏随口胡说,暗暗打量四周,企图寻找门路和生机。 汲黯却低笑一声走近,“胆子真不小,行,你敢嫁,本扶风敢娶。” 赵杏发现和这人斗嘴斗智,极其难赢,无声是百无禁忌的,当然,他说过的自是不会作数。 她遂点头,“行,我嫁,你让我自由行动吧。” 汲黯的唇边笑意更深,“说到嫁娶,也得要有个来历、去处才好下聘。你是要本扶风亲自查出你的来历,还是你自己说?” 事已至此,赵杏自然不能和他继续装下去了,不说汲黯是否看出她是张安世,但汲黯是早就看出她有问题了。她抑住会被他杀掉的恐惧,现在趁着他还有点兴致,拖得一时是一时,故作镇定,问道:“敢问右扶风,右扶风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这也确是她的惊疑所在。虽早知汲黯不简单,但还是不无惊讶。 “第一,你和那大丫头走过来的时候,我虽闭着眼睛,却注意到一件事——你们两人中,其中一个微微喘着气。既已证实最先拿托盘的人是你,那么,那道喘息声就是你发出的。那盘子盛满瓜果和药,但对一个粗使丫头来说,分量并不算重,我不认为她会气喘吁吁。除非,这人不是丫头。”他盯着她,那漂亮的眼梢将一贯的笑纹拖长,俨然带上几分冷峻和寒意。 赵杏心房倏地一紧,“单凭这点也不能断定我不是丫头,奴婢就一定要力大如牛?奴婢的身体就不能不好吗?” “第二,你的手。你手上虽有些薄茧,但少,且柔,那不是干粗活的手,倒像是拿笔弄剑的手。”汲黯摸摸鼻子,笑意慢慢凝住,“还有最后一点,相当有趣。我给你葡萄,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样吧,你猜得出,我放你走;猜不出,就永远留在这里好了!但我猜,你一定猜不出。” 经他一提,赵杏想起一事:原来,他此前让她递手给他,原来不仅是为了嗅药香,还另有玄机。 永远留在这里……这话令她不寒而栗。 “如果我能说出来,你真会放我走?”她盯着他,目光灼灼。 明显,她不认为他这话具有可信性。 汲黯啧啧两声,“你不试一试吗?在我说‘不是’之前,你至少有赌一把的机会。” 赵杏暗下咬牙,然而她想了好一阵,竟毫无头绪可言,难道果然被他说中,她必定猜不出来?她自认不笨,可她竟然想不到…… 她低头苦思,正心焦,却听得汲黯的声音淡淡传来,“已给了你半盏茶工夫。别猜了,你猜不出来的,我也不可能有耐心去等这么久。” 想起他方才便笑她必定猜不出,如今真被他言中。她曾和刘去联手,在他面前占过上风,但到底斗不过他……她一咬下唇,“请右扶风再赐教。” 汲黯双眸微微眯起,审视着她,没有讥诮,也没有冷漠,却带着十分的锋利。终于,过了片刻,他说道:“给你葡萄是想看你会怎么吃。你把好的、大的拣出来先吃了,不符合一个丫头的作风,你原来的生活必定甚好。我不会凭喘息便断定什么,但几种迹象却足可说明些事情,哪怕你言语、动作装得再像。” “你怎会留意这些?”赵杏听罢,一时怔住,不由得苦笑。他说的其实并无什么神通之处,却是人之常情,却是敏锐如刀,她自小被养在蜜糖里,偏偏都忽略了。 “因为很久以前,我吃葡萄的顺序正好与你相反……”汲黯目光微动,一瞬间变得有几分迷离。 赵杏突然觉得时间仿佛回到了她尚未赴考、二人初遇的时候,他是风流公子无声,而她,只是个小小的京城异客,却又很快想起他在此前国案中滥杀无辜…… “无声大哥。”她突然喊了一声。 汲黯似有些意外,好一会,方才缓缓笑道:“原来果然是你。”他忽地走上前,嗤的一声揭开了她脸上的疤。 赵杏吃痛,低叫了一声,而后索性伸袖往脸上一抹,将妆都抹走。 汲黯眉目深凝,看了她好一会,“原来你穿女装是这个模样,还是能看的。” 赵杏如若现下在喝茶,必定以水喷之,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只听得汲黯随后冷冷道:“容我想想看怎么治你,你这人胆子可真不小。” 赵杏心道:这下是真完了。 那两名侍卫得令,一左一右地跃起来擒她。 再次回到汲黯屋里。方才进去,汲黯尚未来得及处置她,仆人便在门外通传,却是有人来寻。汲黯“嗯”了一声,示意让来人进来。 门一开,来人便道:“可是大哥告知李勤寿我就住在这府外的一家客栈?适才他差人来寻,说是有要事商量,卫青便立下过来……”来人说到此处,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住口,一眼盯住房中的赵杏,明显好生惊讶。 赵杏连忙低下头。 “张曼倩都告诉我了。张安世,你这不能说的秘密如今倒还算秘密?卫青,我先领你去寻他们。”汲黯不冷不热地奚落一句,携卫青离开。 卫青离开前,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有些阴森。 “你们好生看着房里的人。” “是,右扶风。” 门外,汲黯交代侍卫的声音传来。 赵杏恨恨地咬牙。 她虽被囚,手脚却并未被缚,此时如热窝上的蚂蚁,一边擦汗,一边告诫着自己千万别乱,又仔细将房内境况打量一番,发现床前榻上放有汲黯的衣衫。 她对女妆扮相诸多顾忌,也不管这许多,摘了自家衣裳,将那男子的袍服换上,又对镜把发散了,重新梳回男人的发式。 她心下快速盘算:早和清风约好,若两天内不见她回去找他,那可能是她在这里遇到什么周折,他便暗中进来寻她。可如今两天未至!她出不去……山重水复疑无路……她站在房中央,盯着书桌文案,又跳又跺脚地抓发思考,目光碰到文房四宝,不觉微微定了一下…… “喂,你在里间叫嚷什么?再吵闹,莫怪我等不客气。”侍卫听得声响,推门进来,厉声喝道。却见那少年将右扶风的房间弄了个乌烟瘴气,此刻竟坐在书桌前胡写乱画,地上四处飘散着纸张,写着什么“乱臣贼子”“天诛地灭”。众人一下怒了,将她手中毛笔夺了,有人一掌往她脸上扇去。赵杏挨了揍,痛得泪水都流了出来。 “怎么回事?”赵杏正反抗之际,汲黯从门外走进来,一瞥众侍卫,沉声发问。 第118章 刺客 侍卫正要将赵杏胡闹之事报给他,李勤寿便率一众护院过来,脸色凝重,颇有些难看,道:“右扶风,出事了。”他情态甚急,竟一时也没注意到赵杏变了身、自个儿府中丫头已消失不见。 汲黯一凛,目似流霜,“怎么了?” “右扶风适才领卫将军过去,卑职一看正好,便与将军、张鸿胪一起商议大事,后陶姑娘出来赏花,我等拟换地个方再议,不意竟突然来了刺客,欲行刺卑职……”李勤寿神色狠戾,嘴角却又古怪地微带着一丝不豫。 汲黯察言观色,缓缓道:“这刺客可已被你捉获?这身份不简单吧?” 李勤寿立下道:“大人明察,正是!” 赵杏此时也顾不得脸上那火辣辣的痛,心道:这些刺客到底是何来历,竟在这节骨眼上来行刺?可是刘去他们?但这分明不是刘去的做派。可若非刘去,又会是什么人?被官府欺压的民众?这青天白日里行刺,不是找死是什么? 汲黯领人过去,因赵杏顽劣,把她也领了过去。 和刺客碰面的一刹那,赵杏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花园中,张曼倩和卫青立于一侧,陶望卿蹙眉站在数步开外,她身旁,一名女子被两个护院扭住了双手。 不消说,这就是刺客,这个刺客是个女人。 “李狗官,你胆敢拿我!你可知我是谁?你若敢碰我一根毫毛,我要你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不,我要诛你九族,你九族的邻居都得死!还不速速放开我!”这女人被人押住,犹自破口大骂,光洁的额上渗着汗水,映得一张脸蛋如夏花,愈加娇艳了几分。 这人,赵杏认得。果然不是刘去,更不是民众。 而是那小祖宗,刘乐。 这妞儿竟来了,竟搅进这趟浑水来了!这是嫌还不够乱还是怎么?如今,汲黯连你哥都要杀,覆巢之下无完卵,你这不是来送死吗?! “大哥,依你看,该如何处置?”卫青和张曼倩二人迎上前,卫青向汲黯询问。 张曼倩看到赵杏,神色明显一变。赵杏无奈地朝他笑笑。张曼倩眸光一沉,更冷峻了数分。 陶望卿看赵杏也是一惊。 那厢,刘乐看到她,浑身一震,冷笑道:“张安世,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你果然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了。我当初就该射杀你,不该对你好!如今……我看到你就恶心!” 赵杏也不是吃素的,闻言疾步上前,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让你不长脑子,让你净干不长脑子的事。” 刘乐惊呆,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方才嘶声喊叫出来:“张安世,你不男不女!你恶心!你浑蛋!这个仇我一定报!有种你们现下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不会饶过你!” 她的眼眸瞬间染上一层血红,本恶狠狠地注视着李勤寿的目光厉然刺向赵杏,其中尽是厌恶和森森恨意。 赵杏扬手欲再打,却被一人快步上前伸手将她隔下。 “张安世,够了,她还只是个孩子!”陶望卿冷冷出声。 赵杏反握住她的手,“孩子?她大到足以可以承担任何责任了。她倒好,干尽浑事!” 陶望卿神色忽地微微一变。 刘乐大怒。她跟张曼倩不熟,对陶望卿心存厌恶,卫青竟也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捉住。 她平日与汲黯倒是有说有笑的,虽知刘去与他面和心不和,但总有几分情面在。 汲黯点点头,以示他知道了,微一沉吟,却说道:“公主,你此次过于顽劣,李大人乃朝廷命官,我不能放你……” “难道右扶风要杀她不成?”赵杏突然大声打断他。 刘乐已是呆住,一时噤了声。 陶望卿也惊得睁大一双眸,却又听得赵杏轻声道:“杀了也好。这种女子留在世间,是祸害。” 刘乐一震,看向她,终于,她眸中的红全部变成灰。她浑身颤抖,却死死盯着赵杏。 赵杏知道,她和刘乐之间,怕是难以善终了。刘乐的那种恨,是想让她死,她能从其眼中读出来。 她仿佛没有看到,张曼倩和卫青也仿佛没有看到。 李勤寿却抬手一挥,微微冷笑,“带走。” 陶望卿不知赵杏为何会说汲黯要杀刘乐,但她总觉得赵杏未必是胡诌。她冷冷看了赵杏一眼,立刻跪下,“汲师哥,请手下留情,公主纵有甚意气用事,也绝非犯了大罪,再者,她乃金枝……” 汲黯目光深沉,又蓦地笑开,杀戮的气息从眼角、眉梢一点点渗出。他打量着两人,“一个说杀,一个说不杀,我该怎么做?”他说着,对李勤寿使了个眼色。 李勤寿会意,命人将刘乐押下去。 刘乐临走前,只看到陶望卿紧紧蹙着眉看着汲黯,神色却极为坚决。 “若师哥执意处置公主,请先杀阿陶。” 她突然想起那句很简单的话:日久见人心。 眼见刘乐已去,汲黯伸手扶起陶望卿,“曼倩,你带卿儿回去休息,你看,这刺客横行,晚上莫四处乱跑。” “是。”张曼倩颔首,并没有多话。 “师哥,卿儿很早便说过,绝不涉入你和……太师的争斗,但公主无辜,请不要伤害她,你能答应我吗?”陶望卿只是不肯走,要替刘乐求情。 张曼倩眉目微微一拧,伸手将她从汲黯手上接过去,将她强行带离。 赵杏一动不动地站着,淡淡地看着二人的身影远去。 此时,人烟四散,只余汲黯和卫青。汲黯的话从暮色中传来,“你倒也清楚我脾性,故意让阿陶求情,若求情的是你,我没准立下就杀了她。只是,别人能懂吗?你又何苦?” 也许是庭院深深,暮色四合,赵杏竟听得有些痴了。她也不怒,只是看着汲黯,却见他一身白衣,可堪晚来风急,果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奈何心狠手辣。 何苦? 她双目微涩,却暗暗挺了挺肩背。 …… 其后,她依旧被汲黯“请”回房中。 汲黯虽说让张曼倩、卫青和李勤寿密谋弑杀与布防之事,但还是匆匆又出去了。 出去前,他说了一句:“好好想清楚,当我的朋友,还是刘去的。想清楚前,没饭吃。” 那种阴凉的感觉爬满赵杏整个脊背。要出事了! 幸好,刘乐那死丫头是暂时保住了。 到得戌时,她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差点没蹦起来开门,对门外侍卫说“老子投降了,速速上饭”。她瞪了那午间被她弄得七零八乱的房间一眼,末了,重新坐下来,就着烛火,低声喃喃:“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饿其体肤……好饿,要不还是先投降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刺客逃进大人府邸了,将他们困死,格杀勿论!” 赵杏正想着,却听得一声声怒喊从屋外传来,刺穿夜中所有静谧。她惊得站起来,只见道道火光在窗纱上跳跃,那光亮分明就来自前面的院落。 这次又是谁?不会是…… 她胆战心惊,想也不想,倏地打开门。 第119章 恶战 门外几名侍卫拦下她,“客人请留步!” 侍卫们神色冷漠,一看便知训练有素,是汲黯的贴身侍卫,武功自是不凡,她打是打不过了,只能道:“我有急事求见右扶风,请带我去见右扶风。” “不行,右扶风没有命令你离开。”为首的人冷冷回她,正是午间打她的人。 赵杏心想:早知如此便向汲黯告这人一状,当然,汲黯未必理会。 “那烦请替我去向右扶风通报一声……” “客人,请进去!右扶风要见你,自然会过来。”侍卫眼中开始冒出不耐,声音也变得阴冷。 而前方庭院人声鼎沸,深蓝如墨的夜空仿佛教这场****撕开半壁,星子被底下的火把映得微微颤抖。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受了伤,加紧进攻,四面包抄,务必将他们杀死。” “住手!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我是太子,那边是我师父、当今太师,你们竟敢以下犯上……” “太师?老子我还说自己是太子呢。明明就是一群乱党欲谋害李大人,竟敢冒认太师,想趁乱脱罪……尔等可知太师尊驾在哪儿?他老人家正在咸阳监看祭天之塔施工,怎会平白出现在临淮郡大牢?我看你们分明就是那劫狱歹徒,如今为我们所围捕,便逃窜到李大人府邸,又欲对大人不利。按大汉律例,此乃死罪。来呀,众兄弟,杀了他们!” “李勤寿,你早在牢中设下陷阱,让我们中埋伏受伤,立刻给本太子滚出来……看我不剁了你!你们这是造反!” “据儿,别说了!快护二弟离开……”声音从厮杀声中传来,便是隔了一道院墙,赵杏也都能听个清楚。 那边情况必定糟糕……最先开口的是刘文,打断他话语的似乎是西门。对了,这人能说会道……后刘文打断了太子刘据,聪敏的戴王爷明白,他们落入陷阱了。刘去一直没有出声,他受伤了吗?他们今晚是冒李勤寿之名来审牢中死囚,随身带的人必定不多……汲黯等人不方便出面,便由西门、东日领高手打杀…… 赵杏急得魂都丢了一半,看着众人冷笑刁难,她微一挑眉,从怀中摸出一支钗子,这是今日扮秀儿所用的一件小饰物。她毫不迟疑,将之抵到喉间,“我若死了,诸位恐怕不好交差吧?我说,我们现下就去找右扶风,都听懂了吗?” 对方明显惊住,几人相视一眼,一阵尴尬。末了,那为首的也知她不是个善主儿,那双细小的眼眸一眯,恨恨道:“请!” 这些人领赵杏走的是另一条小道,当赵杏抵达时,却发现已身处主院的一处阁楼之中。 果然,汲黯、张曼倩和李勤寿都在……他们在数名侍卫的保护下,站在楼上观战。此处檐瓦高耸,他们又身处黑暗之中,只见下面院中数十名高手精英手执兵刃,将居中几人紧紧围住,层层而进,与之厮打,战况激烈异常,刀光剑影皎若银龙,你来我往之间,一下便在彼此身上添上新伤,星光、火光、血腥将夜色擦亮。 “刺客”分身不暇,已是生死之搏,根本无法窥得他们藏身之地。 而虎,在高楼。 “右扶风,‘客人’以死相胁,属下不得不……”眼看几个男子看过来,侍卫仓皇报告汲黯。 汲黯倒与常人不同,并未斥骂“没用的东西”或什么话,而是笑看着赵杏,眉眼慵懒,却又分明光芒四射,“我正愁好戏缺了看官,来,安世,你看这情景可是甚妙?” 赵杏这刻脑里闪过两个念头——一是,她也许穷毕生之力也不可能让刘去为阳成家翻案,若刘去死了,倒也应得父债子偿之理;另一个念头却只有两个字:君臣。刘去是君,她是臣。臣不能看着她的君死。 这两个念头几乎一闪而过,她已拿定主意。 人就是这样,在危急面前,本能永远比思考快。 她没有回答汲黯,目光慢慢寻着刘去。 奇松、怪石在前,拉扯着桑弘羊……二人身上鲜血淋漓,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桑弘羊不会武,身上负的伤更重,模样甚是狼狈。赵杏对他没兴趣…… 刘去则被刘文、刘据一左一右地护在中间,但他明显受伤了,肩臂上都有血痕,反是刘文和刘据还没他负的伤多。赵杏看得真切,看似是刘文、刘据护着他,实际上是他将这两个人都护住了,将迅猛厉害的攻击都接过。 现下他正和两个男人交手,其中一人着一身灰袍,锋芒狠劲,赵杏虽不知刘去深浅,但感觉他武功必定不弱,但和这人交手,却未讨得好去,加上另一个男人在旁攻击,这人阴险,见空便刺,形势更是难为…… 眼看他身形摇晃,已渐渐不支。攻击刘去的两个人都以布巾蒙面,卫青又不在汲黯身边。赵杏怀疑这两个人,一是卫青,一是方才便听到其声音的西门。据说卫青凭一双肉掌,便已天下难敌,西门又极为奸诈,刘去怎能敌得过他们?另外一个蒙面和奇松打的,应是那东日。 汲黯和李勤寿虽已立定心思要取刘去性命,但还是极为小心的,唯恐有任何纰漏,是以绝不让刘去等知道与之对战的人是卫青。 就在这时,刘文突然长啸一声,但半晌无应。 李勤寿先是一惊,随后微微冷笑,“看来还有帮手,可惜这帮手似乎自顾不暇,还是怎的,却没来。” 张曼倩却极为心细,淡淡说道:“李大人,还是派人到内院一探究竟最好,否则,功亏一篑便不好了。” 李勤寿一凛,点点头,立下低声嘱咐身边的人。 赵杏看了张曼倩一眼,慢慢往汲黯身边挨去。擒贼先擒王。 “你想拿下我作胁?你再这样,会惹人讨厌的,知道吗?”汲黯嘴角笑意一收,身形往后一退,赵杏扑了个空。汲黯的侍卫一拥而上,将她捉住,按在楼阁栏杆上。汲黯也是怒了,双眉微微一扬,众侍卫被她方才耍了一道,正记恨,看汲黯也默认惩戒,往她肩骨一压。赵杏从来不是英雄,一痛就叫。 赵杏扭头看着张曼倩,眼神饱含恳求,请他劝汲黯放了自己。 在他人面前,张曼倩很少对她说什么,如今却神色冷峻,说得一句:“张安世,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赵杏也不再求,远远看着双方恶战。 包围圈越来越小,奇松和刘文再次挂彩,东日得意地大笑,刘据怒吼…… 刘去眉目沉静,下唇紧抿,仍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但脸色已是苍白无血色。 她看着张曼倩,又道:“请劝劝右扶风,刘去不能杀,刘去此番一死,国必有乱,你们忘了那匈奴、楼兰还虎视眈眈?” 汲黯微微冷笑,只看向院中。张曼倩眉头紧皱,不置可否。李勤寿却突然笑喝一声,“好,刘去支持不住了!” 赵杏一惊,纵身一看,果见刘去以剑尖抵地,支撑着身体,一绺鬓发跌散于胸前。 仿佛回到初见那天晚上。 星光灿烂。 赵杏一笑,突然冲那抓着她的卫兵头儿道:“大胆,我如今虽是阶下囚,你居然敢摸我!” 汲黯几人看来,那细小眼睛的侍卫一惊,此一瞬,他扣住赵杏的手也本能地微松,感受到那力道,赵杏手一探,反扣住他脉门,狠狠一捏,将他推开。那侍卫大怒,内力一运,要这女子吃一大痛。焉知赵杏并非要和他争斗,早料到他会反击,并不往旁边退避,身子既松,手往栏杆上一撑,提气一纵,便跳将下去。 汲黯和张曼倩一震,同时伸手去抓,却只捞着她半片衣角。汲黯忽然笑了。张曼倩缓缓收手,再次看回前方战场——那才是大事所在。 再说这是约莫三四层的高度,赵杏武功虽是半吊子,好歹是哥哥和清风血所传,再不济也还有点东西在。 脑袋碰地的一霎,她以手撑地,就地打了好几个滚,虽狼狈无比,却只折了臂膀,当然,饶是如此,也痛得她足以龇牙咒骂了。 她啐了一口泥尘,从地上爬起,一摸身上,好吧,没有武器。她从怀中掏出她的钗子,便待往前冲去…… 这一边,和刘去等人激战的果真有卫青,他恐声音为刘去等人所识,并不出声,此时剑尖从刘去身上荡开,一招手,朝西门点点头。 得卫青暗示,刘去等人已到强弩之末,隔着面纱,西门道:“尔等乱党,降了吧,否则,将你们剁成肉泥,也莫要怪我等公差。” 上面交代过,若对方肯降,可将人捕了;若不肯,便杀死。 第120章 质疑 刘据搀扶着刘去,他身上中了两剑,披头散发,全然没有了平日英俊潇洒的小爷模样。他狠啐一口,正要破口大骂,却教刘去扯住。刘去一身墨袍上都是鲜红,只是一震手中剑,缓缓笑道:“好,我降。” 赵杏缓缓站定,心下突然微微一疼。 生死面前,大人物不畏生死,小人物委屈求生。 如今,大人物做了小人物的事情。她双手握成拳,此成定局了吗? 卫青几人交换了个眼色。卫青极狠,举剑便去挑刘去的琵琶骨,要废他筋络、武功。奇松、刘文等慌忙去阻挡,却教刘去制止…… 赵杏浑身颤抖:他想保刘文、奇松等人的性命。他是在赌,可是他这一被捕,只怕是凶多吉少……老天爷,谁来帮帮忙,谁都好!我必以大鱼大肉祭你偿还。 “十二少,微臣此次是立下大功了,要求加官晋爵。” 老天仿佛真听到她乱七八糟的祈祷,在剑尖挑破刘去的衣衫一刻,一声长笑破空而来。当的一声遽响,卫青的重剑被凌厉地挑开。 那人身形矫健高大,兼得剑眉朗目,气派狂莽,剑身一扭,和卫青战在一起,正是那博陆侯霍光。 卫青眸光一沉,使出浑身武功和他打斗,要他讨不了好去。 西门和东日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震惊。 这不是客栈偶遇的男子吗?他怎会到此? 可二人无暇顾及这些——霍光背后的两个男人,看似是他的副手,领着数十名男子飞身而来,掠过院墙,降落到他们面前,无比迅速地加入这场战斗,和他们的人打斗起来。 这些男子竟仿如沙场上训练有素的勇兵,招式凶狠,舍身搏之。 院中情势立变。 “博陆侯怎么来了?”刘去含笑退回刘文和刘据身边,负手观战。 “是陶姑娘通知的微臣和嫣妃娘娘……她们也过来了。”霍光高声回道。他和卫青都是绝代战将,骁勇天下,在和卫青的激斗中,竟还能分出神来答话。 刘去听到“嫣妃”时略略一顿,他焉听不出其中挑衅?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霍光和石若嫣在一起。 他随霍光的目光侧身看去,果见两名侍卫持刀保护着两名女子快速向他们移近,正是石若嫣和陶望卿。石若嫣看着他,目泛泪光。刘去朝她点点头,以示安抚。 陶望卿紧紧握住双手,须臾,却终于双手一松,飞快朝他奔过来。到得他跟前,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停下,但当目光碰触到他湿透的血袍,她一震,最终忍不住攀住了他的衣袖,“十二少,你可还好?你的伤……” “是你将霍侯请来的?谢谢了,大恩必报。我的伤不碍事,莫担心。”刘去看着她,本锐利观战的目光透出几分柔和。 暗处,赵杏捏着钗子看着二人,慢慢低下头,心想:老子要棒打鸳鸯。 “霍侯,莫战了,恐防有变,我等且撤。”刘去看霍光的护卫将院中高手稍稍逼退,立刻出声道。 “好。”霍光自是明白个中道理,一个虚招,将卫青的攻势引开,便跃了回来。人众倏然分开,兵分成两侧。 “师父,我在这里。”赵杏抚着伤臂正想走过去,却听得一声哭喊传来。 赵杏一看,不禁失笑,只见一个玄衣男子口罩遮面,挟着一个女子迅速飞身至刘去跟前。 看架势,是温泉把刘乐救出来了。 按此来看,方才刘文是向温泉求援了。温泉只怕先前已混进此处,探看李勤寿的动静,知道刘乐被捉住,可惜却不知此前汲、张等人已在大牢设下陷阱…… 无怪刘去选降,他还是有后着的,温泉早晚会发现而设法营救。 只是,若落到汲黯手上,是否能等到救援也是未知。 幸好霍光及时赶到了。 虽觉得眼前情景有些扎眼,她心中还是欣慰,臂上那刺辣的痛仿佛也减去大半。 “属下万死,方才前去营救公主,为敌所困,未能护主子周全。”温泉看到刘去身上伤势,吃了一惊,上前向刘去请罪。 他是刘去四大贴身护卫中武功最好的一个,无人知其本来面目,若他在,虽未可扭转乾坤,但刘去之伤必不至于如眼前般糟糕。 焉知刘去脸一板,道:“好,回头赏你一百板子。” 温泉咕哝着退下了。 这边厢,刘乐一头扎进刘去怀里,哽咽道:“师父,我被李勤寿捉住了,汲黯也在这里,他们要杀死我。” 刘去将她推开,眼中并没有作为一个兄长的温存,而是透着严厉,“活该!你师父只知先撩人者贱,你再如此胆大妄为,早晚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不怒而威的刘去是刘乐所害怕的,她一下子后退了几步,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石若嫣上前将她揽住。 陶望卿想劝说几句,刘去看穿她心思,“卿儿还是想想怎么向本王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在此处为好。” 陶望卿一惊,他本安排她在客栈等她,她却赌气到这里来了……但她知他也并无太多责怪之意,他看她的目光始终是温淡中带着柔意的。 她轻声回道:“也许是冥冥中安排,我要救你一次。” 刘去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聚神御敌。 除去高傲的霍光、石若嫣、刘文和刘据,刘去的几个贴身侍卫都向她深深一躬。她很快回了礼,在这兵荒马乱之中。 再说卫青。 卫青深知霍光这数十护卫并非普通护卫如此简单,他们曾是沙场上身经百战的猛兵,眼下自己这边虽有李勤寿延请的高手,数目也占优势,但要将他们留下却是不易。 那李勤寿在暗处观战,见情势不对,想派人到临淮郡城门调守城兵卒来援,但这一个来回,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对方若强行要走,未必拖得了这许多时间。 想起汲黯的交代:若发生变数,便退,是以并未再命动手。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一向不理世事的霍光竟会出手……他看了西门一眼。 西门会意,出言道:“今日让尔等乱党逃脱,你们也不必猖狂,我们必定将你们追捕回来,冒认皇亲国戚可是杀头死罪!” 霍光一听,眉头便皱了,“冒认?”他探手进怀,啪的一声,将一件物什掷到地上。 众人一看,那是一方金牌,上面有虎纹、敕令,凛然刻着一个“霍”字。 刘文见状,弯腰将金牌捡起,放回他手上,笑道:“没有用的,我们方才也出示过皇家信物,他们故意诌为造假之物,如今,怕是二弟将传国玉玺放到此处,也无济于事。” 霍光闻言一怔,随之冷笑,“好一帮乱臣贼子!” “你等才是乱臣贼子!”西门一横剑身,指着众人,怪笑道,“日间先是行刺李大人在前,刺客冒认公主;今晚又派人劫大牢,还敢以太师自居?一国公主,怎会任意妄为、草菅人命、行刺朝廷命官?况且太师身在咸阳,如何忽至临淮郡?这如何教人信服,教天下信服?” 刘去这边众人都倒抽了口冷气,这西门所说的竟不无道理,刘乐之事,不能传到民间,否则,这刁蛮公主的名声便更狼藉了;至于众人夜探大牢,对方即便明知他们是皇家之人,以下犯上,他~日还真不能将李勤寿等人治罪,毕竟天下都知,太师不在此地。李勤寿误以为来者冒充皇家,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吗? 汲黯是大鳄,早已算计其中,设下连环套、局中局,今晚一场围杀若成,则大汉皇权易主;不成,汲黯依旧是权倾朝野。 这位右扶风可曾正式出面与之对抗?没有。 刘文和霍光相视一眼,却不可出言说些什么,连向来脾气火爆的刘据也噤了声。 啪啪两声轻轻的掌声适时响起。 众人一怔,那西门也是一凛,看去,却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 “请你记住一句老话,山水总有相逢。记住,小心莫被我这乱党捉住了,否则,你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乱党不是皇家,没有王法可言的。”对方淡淡说着,眼梢微微弯起,仿佛卷过融雪。 西门和东日突然心里有些生怕,不仅仅是因为知道这正是真正的太师,还因为这个人的气势。 刘据呼了口气,有扳回一城之感,喝道:“听到没有?给你爷爷我小心点!我总归知道你是谁、你们这些蒙面客都有谁,到时不好好伺候你们,老子不姓刘。” 刘据粗心,霍光和刘文却知刘去此时是强撑着,身体已是筋疲力尽。刘文拨开刘据,和温泉搀扶着刘去便待离开。 赵杏每次想冲出去都遇到阻滞,这时低咒一声,连忙跑了出来,暴露在夜色中。 “等等,别跑,刘……太师,捎上我,还有我……” “你这小子怎么也在这里?”本来严肃的双方都炸开了锅,刘据呀的一声叫出来。 刘去脸色却有些铁青,方才还能谈笑,如今,笑意荡然无踪。他飞快地朝温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赵杏接过来。 温泉稍微迟疑了一下。 本一直低哭的刘乐却一下走到刘去跟前,“师父,不能带她走。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不是好人,她是细作,是汲黯和李勤寿他们的人。今天,她打了我,还打算杀我,幸好陶望卿救了我。 “师父,你想想,为何他们知道你在这里?你是不是告诉了她?保不齐就是她通知的汲黯,否则,她怎么会在此处,李勤寿他们又怎么知道你来了?”她说得又快又急,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怒怨和憎恨。 众人都是一震。 刘去听罢,却沉默不语,倒是那褐眸深了几分,他本被刘文和温泉扶持,这时似乎强自一抖精神,缓缓站得笔直,看向温泉,沉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温泉眸光氤氲不明,他仔细思索了片刻,方道:“属下暗中看到的确实如公主所言。” 赵杏本在奔跑的途中,此时愣在原地。温泉看到了!这能怪谁…… 刘文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一时寂静无声。 她百辞莫辩,只能看向刘去。 刘去眼中的光芒像一管墨在缓缓淌动,时淡时浓,他双眸微微眯起,看着她,微微高抬下颌。 这一场厮杀突然急转直下,便这样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局面。四下府仆擎着火把,火光明耀,无数刀剑映着星光,星河灿烂。 赵杏过不去,她前面是卫青和西门所率的侍卫,他们拦阻着,她自己一个人没有力量可以突围。 刘去他们在更前一点的地方,后面的高楼上还有几个玩弄权柄、睥睨天下的男人在窥视。 她唯恐等不到他的判断,看向陶望卿,“陶姑娘,张安世纵有千错万错,但是,是张安世让你去客栈找霍侯和若嫣的。请你告诉太师、告诉他们,好吗?” “我们是曾在这里有过一面之缘,可你并没有跟我说过这样的话,那时的情况,你不可能说。公主和温大人可以作证。卿儿没有听到过,可对这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起誓,你没有。若陶望卿说谎,愿受千刀万剐之罪。”陶望卿定定看着她,眼中竟是一派清明,缓缓举起右手发誓。 赵杏止不住浑身颤抖,她扶着折断的手臂,不再申辩。她曾想出一个方法,躲过所有耳目,在汲黯、张曼倩、李勤寿眼下将救命的信息传达给陶望卿,让陶望卿去找霍光,因为她知道霍光在哪里,因为她知道能救刘去的只有霍光。 她是他刘去所亲封的廷尉,但这一刻,她无法为自己申辩,她没有物证,更没有人证。 她只能再次看向曾经亲封她的人,轻声说道:“来福,我知道,若要带我走,可能要再打一场,可能你要受伤,可能有很多可能,但我是个自私的人,我贪生怕死,我还不想死……请别丢下我。” 温泉没说什么,也许念着蜜饯之情,但看着赵杏的眼神却充满戒备和冷厉。 “太师三思,切莫被这狡猾女子骗了,这人是敌非友!”桑弘羊眸中闪过一丝光芒,上前跪下相劝。 刘文和刘据更是焦虑,一同跪下,同声道:“请二弟(师父)以大事为重。”语气中激愤之情洋溢。 奇松和怪石也随之跪下。 “温泉,回来。”终于,随着男人手中剑一抛,那微微带着沙哑的低沉嗓音响起。 赵杏的身子仿佛被那一声拽住了,往下坠去,耳边只听得霍光一声低叹。 也是,除了霍光,现下谁会……她低头低笑。 此时,一道身影突如大鹏一般掠过,她眼睛一花,已被来人袖袍一卷卷进怀里,一股浓重的血汗之气猛蹿进口鼻。她一震,众人却是大惊。 对方动作实在是快,她还没看清他眉眼,他已将她揽到石若嫣身边。 这人也随之跌摔下去。 “太师……”不知谁一声厉喊,温泉和奇松惊得立将地上的墨衫男子扶将起来。 他脸色青白,已然昏死过去。 赵杏怔怔地看着地上这人英俊苍白的脸庞、两只紧紧握起来青筋凸现的拳头,身上仿佛被什么猛击了一下。 众人皆大怒,无不恨恨睇着她。 石若嫣看了刘去一眼,闭了闭眼,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嘴唇微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却终没有出声,快步走到了刘去身旁。 “若嫣姐姐……” 她唤石若嫣,石若嫣未应。赵杏恍惚中觉得,二人竟似已疏离。 “快退吧!”霍光见状,断喝一声。这些人中,数刘去负伤最重,方才气血一动,再强的意志都支撑不住。 众人既急,便暂压下对赵杏的憎恨,一下撤得干净。 府门外,停泊了四辆硕大的马车,早有霍光的人候着。众人快速进了马车,一时,马夫厉声吆喝,马车没入茫茫夜色中。 第121章 排挤 卫青没追。 李勤寿脸色阴沉,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博陆侯,他令人备马,命西门和东日率人仍旧追踪过去。 原来,他方才看势头不对,已派人快马通知守城兵卫,说有“乱党”出城,让他们暗中尾随乱党而去,等西、东二人率军一到,便可两相夹击。 他指指外面,又仔细交代西门,“为防我再捕,他们不可能留在临淮郡。你看,出城后,有四个方向可走:其一通往冀州,冀州郡守焦孟与本官交情甚笃;其二通往荆州,本官和荆州郡守胡郡守交情一般;其三,则是河西郡方向,当初正是此郡郡守佐愕越级参我一本;还有一处却是通往深山老林,要穿过一片深林才能通往别的郡县。他们事先必会打听清楚,不会往焦孟那边去,那么便只剩三个方向。” 西门眉毛微微挑起,“这太师会选佐郡守吧?” “三处里,看似最应该选的便是姓佐的那里,还有什么比用这个人来对付我更好?可是,胡郡守辖下的荆州毗邻军塞之地,邻近山郭有总兵领兵把守,是个好去处。” “大人高明,可万一他们走密林……” 东日疑虑,西门为人却极是精明,知道李勤寿心中所思,解释道:“这不可能。若选林地,是我险,他亦险。试想一下,那霍侯明显是匆忙来救人,仓促间能找到车马已是不易,还能准备好大批粮食不成?林子虽多野物出没,但他们不熟悉其中路况,觅食麻烦,你可别忘了刘去还负伤在身呢,这大汉太师的命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山林里有能让刘去疗养的地方吗?” 东日恍悟,“你的意思是,最危险的地方终归最危险。” 李勤寿又向汲黯请示,“不知右扶风认为如何?” 汲黯道:“很好,本地地势和人脉李大人要比本扶风熟悉,李大人安排便是。” “看这次刘去还不死!”东日阴狠一笑,和西门迅速点兵离去。 “谢右扶风采纳。”李勤寿说罢,只见汲黯白袍猎猎,忽而俯身,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拿到手里把玩。 卫青眼尖,见那东西正是张安世方才掏出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武器”。他对此人委实没什么好感,只觉其讨厌至极,倒不知汲黯哪里来的兴致。本来,他这大哥官拜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向来不缺红颜知己。 张曼倩注意到汲黯手上的东西,眉峰隐隐一跳,一眼之后便没再看,仿佛并不好奇,也不在意,只一揖到地,道:“如今功败垂成,师兄,卿儿的事,我代她赔罪了。” “她性情本便如此,也早说明不会帮谁,只是此次便罢,若有下次,也别怪我不念同门之情了。曼倩,你想知道霍光实际上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吗?” 汲黯握紧钗子,嘴角微微牵出一丝冷意。 …… 午夜寂静的街道上,嗒嗒马蹄声擦过排排房瓦,敲落在青石板路上,牵出人们睡梦中忽然出现的惊悸。众人到驿馆接了公孙弘上车,便继续赶路。哪怕,江山从古到今只是少数人的事。 四辆马车上塞了不同的人,其中一辆有刘去、刘文、温泉、奇松和怪石、石若嫣。刘去昏睡,刘文嫌刘乐、刘据烦人,把他们赶出来,他和温泉、奇松负责保护,石若嫣和怪石两个负责包裹伤势和照拂。 二刘被塞进赵杏这辆马车…… 赵杏想去看刘去,刘文没有允许。 刘乐冷冷看着赵杏,对刘据道:“据哥哥,如果是个有皮有脸的人就会自动滚出这里,你说是不是?这里外都讨人厌,不臊吗?” 刘据点头,“可惜有人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心头宝,也不想想光是嫣妃和陶姑娘就比她好多了,何况本太子玉树临风的师父,要什么女人没有?” 霍光听着,看了赵杏一眼。 赵杏安静地坐着,垂着眼睛,能看出她眼睛很红,她也不争辩,摸着膝上衣物,紧紧攥成一团。 霍光想看看她有没有哭,心想:若张安世哭,他必定忍不住笑。有种人,他们天生就是乐呵呵的,也许就像刘乐说的,不要皮,不要脸,张安世就是这么一种人。 陶望卿看了赵杏一眼,突然对刘乐道:“公主,我想歇一歇,你和太子爷能不能……” 刘乐一怔,陶望卿对她有救命之恩,她说了句“你倒可怜她”,遂一扯刘据,两人住了口。 赵杏猛地看了陶望卿一眼。 陶望卿自嘲地一笑,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这时,马车突然停下,却是霍光的副手常江来报,说即将出城,与他们同乘的桑弘羊提醒,尽快商量出城后该如何取道。 “这桑大人思谋远虑,是个人才。”霍光淡淡道,眉头却微微皱起,事实上,他方才也正在思虑此事。 刚刚不比两军交战,可事先勘察地形,今晚的情况措手未及,哪还能先探好出城的路?他略一思索,让黄何去找几个百姓问路,又吩咐常江:“你去请戴王爷、嫣妃娘娘,还有公孙大人和桑大人到此,这出城之路该如何走,我们需从长计议。” “是!” 常江领命而去,不消片刻,便将人都带了过来。另一边,黄何也问了路况回来禀报。 一时,马车全数停下,众人齐集在马车下。 公孙弘看了赵杏一眼,“我等商量要事,外人在场不好吧?” 一瞬,各人看向赵杏。 刘文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赵杏双唇紧抿,静静走到离马车十数步以外的地方。 远远看去,众人商量片刻,竟似还没拿定主意。赵杏心知这出城之路必定不好应付,她肚子饿得咕咕乱叫,也没有人帮她接断骨,霍光是唯一理她的人,但现下自然无暇兼顾。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缓缓蹲在地上,脑中突然映出刘去的模样。 说曹操,曹操到。温泉突从前边马车急急奔过来,道:“太师醒了。” 赵杏一听,突地站起来。 刘乐又惊又急,连忙道:“我们去看看师父。” 刘据已拉着刘文要跑,却被温泉扯住领子,后者有些不情愿般慢吞吞地道:“太师交代,只见张安世。” 霍光有意无意地瞥了石若嫣一眼,只见她眼帘微垂。 陶望卿淡淡看了赵杏一眼,却道:“公孙大人,请您老主持,我们还是继续商量如何应对吧。” “嗯,好。姑娘也请。” 公孙弘沉声答着,众人四下再聚拢,远行的赵杏觉得背后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衣服灼出个洞来。 …… 刘去的马车在前。 帘帐微垂,帘上有个铜钩儿,钩上缚有两丛紫穗,里面橘暖烛火打在帘上,几道身影影影绰绰地映于其上。风过,那穗儿随之摆动起来,扬起的纤絮好似轻轻在赵杏心上搔过,痒痒的。 温泉那不甚情愿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主子,张安世带到。” 有那么一瞬,赵杏心里一紧。 “嗯,奇松、石头,你们先出去吧。”里间,刘去的声音淡淡传来,听得出有些疲惫,却仍极具威慑。 赵杏能想象出他说话时也许微微拧着眉心的模样。 奇松和怪石快步出来,脸上的不情愿和温泉如出一辙,却很是安静,不敢多说什么。 帘帐一瞬被撩起,一瞬落下,这一瞬里,能看到里面斜靠在榻沿的高大人影,他长发未束,如青缎般散于锦褥之上。她手上突然出了些汗,果听得那声音再次响起,“张安世,给本王滚进来。” 赵杏抿了抿唇,抖抖腿,爬了进去。 帘子在背后落下。 刘去坐靠在前方,身上盖着褥子,只露出上半身,绷带从微敞的单衣里露出少许,隐隐透着血迹,肌肉结实而流畅。他散了长发,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不冷冽,却多了一种淡漠。 两人看了对方片刻,赵杏首先低下头,心眼仿佛被什么堵住。有股压抑的气流混着金疮药的气味和他衣物上的熏香在这并不狭隘的空间里缓缓流动,充斥着赵杏的嗅觉,让她微微晕眩。 “真不想看到你,滚出去。”终于,刘去开了口,声音更哑了几分。 赵杏的心往下一沉,她本有满肚子的话要跟他说,这时气血一涌,大声道:“微臣遵旨!” 第122章 手伤 她方转过身,手一拨帐子,却听得背后的人沉声道:“滚回来。” 她猛地转过身,“太师,你要微臣滚出去,又要微臣滚回来,微臣到底该怎么滚?还请明示。” “张安世,你就只敢对我这般。”刘去突然放缓声音,微微冷笑道。 看着他眉间那抹宛如月光般的清冷,赵杏鼻子微酸,涌到喉咙的叫喊都掉了下去,话语变得杂乱,“刘去,我方才也是极乱,方才、方才静下一想,这事我可以解释,我没有要杀刘乐,更没有出卖你……” “那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想查这个案子,为……民请命。” “我早说过,这案子与你无关,让你留在长安。你既身为京畿廷尉,长安自有案子给你操办,你到此不嫌多事吗?” 赵杏被他驳得一时哑口无言,她会来这里,一半是为张曼倩,一半是为寻求自己所认定的公义。若李勤寿败,张曼倩曾压下弹劾书,将有包庇之嫌……若李勤寿胜,她不甘,她想在这中间寻找一条两全其美的路,既能帮张曼倩脱困,又能将李勤寿定罪! 没想到如今峰回路转,遇到一个更险峻的局面,她自是不能将张曼倩说出来…… “刘去,我能解释刘乐和搬救兵的事,我此前过来,曾和霍光宿在同一个客栈……”在案子的话题上打转,于她不利,赵杏想四斤拨千两。 刘去看着她,蓦地笑了,“其他的事,你可以过后解释,我需要你给出证据,证明你不想杀刘乐,证明救兵是你搬来的。” “而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为何会来临淮郡。你在你不该在的地方,你拿不出理由,这是事实。张安世,别说你因为担心我而来,我不相信。” 饥饿和疼痛仿佛被他刺眼的轻笑激起。赵杏心头一阵翻涌,明明饥肠辘辘,却想要呕出什么来。她一捏拳头,低声道:“我解释不了。” “嗯。”刘去眼梢的笑纹更深,盯着她的目光也更紧、更冷。 赵杏难受,咬牙问道:“你既对我已生疑心,还把我叫到这里来做什么?” “看你一眼,然后告诉自己,不要再对你好,你就是只白眼狼崽子。”他目光不喜不悲,音调凉薄。 赵杏心里一恸,转身就走。 方才撩开帐子,便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卷到她手臂上。她低头一看,是一条腰带,她才惊叫一声,整个人已被拖曳过去,随之一声闷哼响起,却是她被扯进刘去怀中,撞上了他的伤口。 “太师,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可需我等进来?”帘外,传来温泉和奇松的紧张询问。 赵杏心想,叫的人是她,应该问她怎么了好不好?刘去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能有什么事? “下去,没有本王的吩咐,不许进来。”刘去打发了两人。 两两相对,赵杏手一动,却摸到刘去的胸膛,刹那间只觉一片火热结实,她脸上一热,好一会儿,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也没想要挣开,直到刘去看她一眼,她才意识到。她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走了,遂了你的意,老子也好生安乐。” 刘去却不理她,双手抓起她的伤臂。 她一惊,额上渗出冷汗,“别,我这儿受伤了,疼……你要虐待能不能换只手?” 刘去闻言,手上劲道非但不松,反而运劲,赵杏只听得清脆一声,人已被他一掌推送出去,撞上车壁。 她倒也不甚痛,反观刘去比她狼狈多了,跌在一旁,额上一片细碎汗珠,点点血水从单衣渗出,他紧紧皱着眉头,倔强地不发出一丝声响。 赵杏起身,想也没想便跑过去扶他,却教他狠狠一声“你站住,别过来”喝住。他微微闭上眼睛,似乎连看也不想看她了。 终于,也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里,赵杏的眼泪一下飙了出来。 男人的声音却缓缓在前方响起,“下去让怪石帮你固定手骨,说是本王吩咐的。这即将出城,现下他们必定在商议该如何取道。本王方才让温泉找当地百姓打探过情况。这出城后有四条路可走,告诉他们,去冀州焦郡守处,只有那边才安全。那焦孟与李勤寿交好,李勤寿绝不会想到我们敢取此道。” 赵杏听着却心惊,“若焦孟暗中快马告知李勤寿……” “他助李勤寿谋逆是大功,救我刘去也是大功。这两件大功,一件要与李勤寿平分功劳;一件大功独揽,你说他会怎么选?” “可他们是朋友……” “自古文人相轻,你不犯人,人未必不犯你,官场更是如此。你再想一想,那李勤寿交的会是什么样的朋友?只怕正应了那句:物以类聚。” 赵杏一瞬心领神会,大为欣喜,略一思索,却还是道:“可万一,这焦郡守果真助李勤寿……” “当然会有这个万一,”刘去一手撑在木板上,微微咬牙,沉重的身躯躺平,“所以同时告诉霍光,让他派出三人兵分三路,轻装夜去荆州;“荆州这又是什么地方?”赵杏想到他身边去,但却怯于他凌厉的眼神。 只听得他道:“荆州郡守姓胡,这人没什么可说的。但荆州以北却是我大汉一个军事要地,有精兵把守,让霍光的人告诉胡郡守,通知那边的总兵率军到冀州。” “为何要派人轻装过去?我们直接过去岂非更好?”赵杏不解地问着,却猛然想到什么,“是了,李勤寿一定猜我们取道荆州派人沿途追截。霍侯的人是从战场带过来的,三骑轻兵分散行动,李勤寿的人根本认不出来,即便其中有人出了差错,兵分三路,一定有人能到达荆州报信。届时,若焦郡守有任何异动,也有总兵过来救驾。” 她心情振奋,却见刘去单衣湿透,脸色已褪回先前的苍白,一双眼睛却沉静含辉。他淡淡看着她,末了,道:“告诉他们,是你向本王进言,本王觉得甚好,准了。” 赵杏心头一跳,看着他,怔怔道:“为什么说是我进言……” “不为什么。你下去吧,我不想再和你多说什么,我烦了。苏小姐,如果你果真姓苏的话……你我之间,就这样吧,日后,只是君臣。” 赵杏喉间一涩,心想:这样也好,反正,她和刘去之间本来就不可能。 也许,一开始,根本就是他玩遍后宫后突发奇想,想弄点其他人来玩玩。而她和他在一起,也只是为了翻案。 这时,刘去唤温泉进来,吩咐道:“你带张廷尉过去。你不必管张廷尉说什么,只需告诉他们,本王同意了。另外,去到那边,让戴王和那里的焦郡守斡旋,戴王知道怎么做,并令公孙大人和桑弘羊在一旁帮忙。” “是。”温泉瞥了瞥赵杏,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露出几分纳闷,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 赵杏知道自己已无用处,想起山中岁月,知刘去言出必行,再也不会和她说什么了,而她,也没什么可求他的。 她默默地下了马车,精神一时有些恍惚,刚要立刻离开,便听得温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主子可还有其他吩咐?” 刘去似乎沉默了一会,方道:“让怪石替张安世接好断骨,她那臭脾气,大概不会去找怪石。” “不必怪石,脱臼接骨这些属下在行。” “本王说,让怪石去!”刘去的声音蓦然一沉。 赵杏下意识地看了在车外和奇松并肩站在一起的怪石一眼,心里发堵,刘去不是不知道,怪石一切以他这主子为中心,是不怎么待见她的,这不存心难为她吗?让怪石替她治,一定会公报私仇,还不趁机整她!死刘去!肚量狭窄!乌龟王八蛋! 奇松和怪石自也听到刘去的话了,看着她的眼神却很奇怪。 后来,温泉出来,让怪石替她治手,怪石的动作出乎意料的温柔。 随后,温泉带着她回到了霍光那边。 …… 刘文、公孙弘和桑弘羊都颇为清楚这一带的地理位置、官员情况。但众人合计的结果,却有多种。每条道都有人选,理由倒也充分,一时颇有些僵持不下,及至温泉领赵杏到,赵杏振振精神,将刘去交代的话略一组织,说了出来。 众人怔愣了半晌,她的话倒似一颗小石投入湖心,卷起涟漪,虽不大,但到底让人忍不住觉得精神一振。 只是很快,刘文盯着赵杏说道:“计策好是好,但不行,是你提出的就不行。抱歉了,张廷尉。” 第123章 真相(一) 公孙弘亦笑道:“万一此去,正是瓮中捉鳖,当如何是好?” 余人闻言皆冷笑。 赵杏也不说话,只看向温泉。 温泉清了清嗓子,“太师交代了,张大人提议甚妙,便按此办。” 刘乐咬牙,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刘文微微皱眉,但立下携公孙弘颔首应了。 刘据狠狠瞪了赵杏一眼,粗声道:“敢出卖我们,小爷宰了你。” 陶望卿却微微一笑,回到马车上,谁也吃不准这位姑娘的想法。石若嫣更是什么都没说。 赵杏看了陶望卿一眼,上前想和石若嫣说句什么,石若嫣却淡淡道:“张大人,若嫣累了,回头再说吧。” 霍光长笑一声,吩咐常江带了两名好手,趁着夜色往荆州胡郡守处赶去。他纵身一跃,跃上其中一辆马车,亲自驱车。 …… 众人连夜出城,路上果无一个追兵,直至安全到达下一个州府。天尚未破晓,仍暗黑,那冀州郡守焦孟闻报,立开府院大门来迎。赵杏昏昏沉沉,被石若嫣轻轻拍醒,出得马车,发现众人看她的脸色出奇地好了许多。 桑弘羊轻笑道:“张大人果然好计策。” 赵杏不喜他,没答话。 桑弘羊侧头,嘴角微微一沉。 其时,刘去仍在车中静睡养神,刘文和公孙弘上前说明来意。 刘文笑道:“焦大人此次救太师于危,可是大功一桩。” “据说,焦郡守和李勤寿颇有交情……”公孙弘唱的却是黑脸。 那焦孟四十多岁年纪,矮矮墩墩,长得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本受宠若惊地低着头听话,闻言,立下抬首,义正辞严地道:“岂有此理?那李勤寿胆大妄为,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戴王爷、公孙大人大可放心,下官必定纠集本郡所有官力、民力,全力护驾,火里来火里去,水里来水里去,绝不让他伤我大汉皇胄一根毫毛!” 他唾沫横飞地说罢,似乎觉得如此还不足以表明自己决心,嗖的一声从身旁一名衙役腰间拔出佩刀,又沉着声音道:“皇天在上,焦某今日就和那李勤寿割袍断义,若有违此誓,便如此袍。” 他挥着大刀往自己袖袍砍去,临了,却顿住,往日戏文看多了,这割袍看似衣袂飘飘、风姿飒爽,实践起来却是门技术活,这万一袍没割成,把手给剁了……所以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割袍断义?哪来那么多肝胆相照?利益面前,朋友的敌人一样可以是朋友。 赵杏心想,难怪刘去不信她。 而那焦郡守僵在衙门口,一张脸很快涨成猪肝色。又见刘文、刘据和公孙弘等人都颇为认真地看着他,更是汗如雨下。 众人看得哑然失笑,温泉恰从刘去马车里走出来,见状,忍不住道:“大人,在下来帮你。”他拔了自己的剑,身形晃动,便到了焦孟身旁,焦孟大叫,温泉却喝了一声,倏地已把他的袖子给劈了下来。 焦孟脸色惨白半天,招待众人进府,吩咐管家下人仔细安置,全府出动,又将自己的房间空了出来,让给刘去,遣府中美姬当丫鬟好生侍候。 众人只等刘去醒来,看下一步行动。霍光、刘文自与那焦孟商量如何安排,暂时无话。 赵杏被安排到一间上好的厢房。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客气,出外便寻了个焦家小厮,让他到厨房给她拿些好吃的,剩饭冷菜都行,最要紧的是快。那小厮倒也迅速,也不过盏茶工夫,便给她端来了东西,颜色看上去不大好。赵杏饿狠了,也不待他离开,更不管饭菜好坏,立刻便挖了一大勺子饭入口。很快,她脸蛋皱成一团,呸的一声吐了出来,“这饭菜是馊的!” 那小厮见状,不待她怪罪,扑通一声便跪下,“贵客恕罪、贵客恕罪,不是小人,是……”他支吾着,浑身发抖。 赵杏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你不必告诉我是谁做的恶作剧,我不怪你,你出去吧。” 小厮千恩万谢,叩头出去。 赵杏苦笑,除去刘乐那小鬼,还有谁?幸好里面放的不是巴豆、砒霜什么的。估计刘乐也想放这些,只是一时找不到罢了。 她也不想为难这府中的人,决定自己出去觅食。那焦孟不是什么好鸟,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一座府邸雕梁画栋,大得像迷宫似的,赵杏没走得几下便迷了路。 她站在一个院门前,看不远处有两个丫鬟打灯经过,便想过去问路,才走到一座假山后,却听得一道细微的声音从她方才站立的地方传来。她心下一凛,别真有个什么万一,焦孟搞什么鬼才好! 她躲进一个假山里,探头看去,那院子檐下悬着两个小灯笼,将站立在院门前的人照映得很是清楚。那是个……男人。 锦袍玉带,身材高大魁梧,这人虽背对她而立,但赵杏几乎一下认出他是谁。她略一计较,又看了看院门上的牌匾,只见匾上写着“回雪”,这相邻几个院子,是焦孟特意为女眷安排的。 这个院子住了什么人?她女扮男装,是以被安排在男子住所那边。这样想着,却见男人抬头看看门匾,径自走了进去。这里住着女眷,他想做什么?赵杏越想越不安,跟了进去。 …… 两个时辰前,临淮郡,李府。 月色将院中三人的影子拉曳到地上,苍穹碧空茫茫,庭院银霜流光。 他们朝一个方向而行,步履甚急。终于,其中一人定住脚步,对自己右首的男子道:“师兄,请恕曼倩多言,你方才为何不拦下李大人?” “哦,曼倩果然看出来了?”汲黯抚额微笑,“从霍光到来开始,这个小回合已成定局。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放虎归山。刘去这一走,便不可能被李勤寿逮住。他只需取道冀州焦孟处,另派人到荆州调些守塞之兵,李勤寿再狠,也已撼不动他分毫。” “是,所以曼倩疑惑,师兄为何不对李勤寿直言,还放任他派人过去拦截刘去?” 卫青开口,笑道:“张鸿胪,那李勤寿眼下已是一个弃子。大哥曾跟我说过,他若能成就此事,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如今他既败走,则对我大哥来说,他就是激化朝中重臣对刘太师不满的利器。” 张曼倩闻言,微微一震,这才是汲黯的真正心思。 这次的事若成,则整个大汉天下天翻地覆;若不成,至少也加深了朝中老臣和刘去的嫌隙。李勤寿一而再地进逼,刘去又岂是好惹的?既有足够兵力在身,一旦发怒拿下李勤寿,李息势必震怒。刘去若要将李息从高职之位拉下来,必令朝堂一众老臣人心惶惶…… 他心下轻笑:好啊,师兄。 这时,汲黯却说了声“到了”,原来已到了他的房间。 推门进去,张曼倩只觉一室狼藉,到处都是废纸。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张安世假冒李府丫鬟后,把她困在这里。你应当清楚那丫头的脾性,她几乎将这里给我掀了。” 听到他说把她困在他房中,张曼倩不觉讶然地皱起双眉,很快又道:“她总是顽劣得像只野猴子,师兄别与她一般见识。” “你是觉得我不会与她一般见识,傍晚在院中你才放心将她交给我,自己带卿儿先离开?” 张曼倩微微一凛,面上却没有丝毫犹豫,道:“若她犯了什么事,或有什么阻碍到师兄的,师兄可不必……手下留情。曼倩不敢有二话。” “那我知会你一声,我是真不打算对她手下留情。”汲黯眸光微微一暗。 张曼倩心中一凛,他已拿下主意,再不管那女人的事……但还是不禁竖耳静听,并问了一句:“因为她装成丫鬟进府窃取机密?” “不。”汲黯扫量着一屋被赵杏撕扯得稀烂的纸屑,“今日刘去能走就是因为她。” 卫青不禁怔愕。 张曼倩袖中手微攥成拳,但他只缓缓笑着问道:“师兄,怎么说?” 汲黯道:“你可还记得她跟刘去等人说,是她让卿儿找的霍光?” 张曼倩眸中射出几分清冷幽暗,“师兄相信她的话?” “不是信不信,而事实是……我和她过去时,你也看得清楚,她打了公主,对吗?” “可这又如何?” 第124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她算准了卿儿会劝我放了刘乐。她看到卿儿看刘乐的表情就知道,陶望卿一定会设法救刘乐的。” “这丫头手里早藏了纸函。” 听得汲黯一声低笑,张曼倩和卫青看着满室碎纸,都一瞬了然。 她独处时悄悄用屋中文房四宝写下东西,诸如:霍光的所在、刘去将遇弑、请霍光速到李府营救。 她生怕纸笔墨砚的使用会引起汲黯的怀疑,故意到处乱写乱画,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开,自己却藏起那张已然写好的纸。 她自己无法出去,却无时无刻不等待着机会,哪怕能找到这府中一个家丁、丫鬟出去送这个信都好。当然,府中人几乎不可能帮她,但她一直等着机会。 当她看到陶望卿时,她知道,机会来了。 她打了刘乐。 陶望卿阻止她的一霎,她将藏在衣袖里的纸笺塞进陶望卿手里。 陶望卿为何要说谎?她倒真爱刘去至此?张曼倩勾了勾嘴角,又蓦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人认真地跟他说过,曼倩,我向你举荐一个人,由她来当你的新娘子最合适不过了。 他其时在看书,闻言,心里厌烦,却仍放下书卷笑问她:“谁?” 他明知故问。 “我啊。” “哦,为什么?” “因为爹爹说我很聪明哟,配得起你。” 汲黯约是看到他蹙眉若有所思,提醒了一声,“曼倩,你不为她求情了?” 张曼倩回视,微微摇头,持礼有度。 “那我若要动她,自此也都与你无关了。”汲黯一袖拂走桌面上的残纸。 地上,纸张横行,上面写着“乱臣贼子”云云,字迹很是得意扬扬、张牙舞爪。 …… 回雪院内,尾随的赵杏跟着男人进去,立刻闪身藏到院门内侧回廊的一根柱子后,探头出去悄悄看。 那男人却无半点采*花贼应有的自觉,闲庭信步,一切自如,他很快在主厢房门前站好,举手敲了敲门。 “谁?”里面一道清柔的女声响起。 赵杏倒抽了口凉气,这是……石若嫣的厢房? “我,霍光。” 随着男人应答一声,屋内静默了一阵,随后烛火亮起,未待窗纱将女子窈窕的身姿绘画好,屋里的人便已飞快地把门打开。 一身整齐的石若嫣出现在霍光面前。月光清明,石若嫣脸上亦是一片清冷。她盯着眼前的男子,眸中充满浓厚的警戒,“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说我来做什么?石若嫣。你嫁给刘去以后便藏掖在宫里,我每每进宫去向我姑母请安,即便能看到你,我也只能远远看着。但我每隔一段时间仍会进宫向我姑母请安,你知道为什么吗?” 霍光背对着她,赵杏看不清楚他此时的模样,但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危险。 虽说霍光曾告诉过她,石若嫣是因为和他闹翻才嫁给刘去的、石若嫣心里的人是他,但若是在别人的地方,又是夜将晓时孤男寡女在一起,石若嫣是刘去的妃子,让人看见可是了不得的事…… 她该上前阻止他们,让他们另约时间出来谈一谈,还是该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悄悄离开? 她正苦恼,却见霍光似听到什么声响,头微微一侧…… 赵杏一惊,是被发现了吗?这男人可是个武功高强的将军,念头方才闪过,一股暗风抹过她脸颊,随后一只手用力按压住她的口鼻…… 霍光一连几句地提问,石若嫣心下本就堵闷莫名,见霍光眸光忽地一动,更是防备,却被他一把揽过腰身,推进屋里。 石若嫣心惊。 他放开她,转身去把门严严关上,然后冷眼打量这个房间。 这是个给娘娘用的厢房,香衾软榻,茶具墨宝,熏炉燃香,暗香流动。 “好香……”他鼻翼抽动两下,唇角一勾,暗沉的双眸透出几分邪气。 石若嫣被他激得浑身发抖,“霍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出去,给我出去!” “我不出去又怎样?石若嫣,难道你还听不懂我方才的话?”霍光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再说,在客栈里,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忘了吗?” 他尾音一收,大步一跨,已欺近她身。 石若嫣心头剧烈一震,脸色蓦白。是,她答应了他一件事。 当时,陶望卿到客栈求救,说一时解释不清,但请霍光务必到李府救刘去。 霍光听罢笑了,他没有立刻答应,将石若嫣请到一边,道:“让我救刘去可以,但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她早已心急如焚,只怕刘去遭险,虽恨他趁火打劫,还是应道:“好,你说。” 霍光反倒顿了一下,一丝光芒在眼眸里缓缓流动,幽深难测,末了,他盯着她轻声说道:“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你怎么敢答应我?” 她冷冷看着他,“你说,只要你肯过去援手,要我为奴为婢、要我性命都可以!” “为奴为婢?我要你为奴为婢做什么?我霍光家中便没有奴婢仆役吗?”霍光一字一字地道,“我要你陪我一晚。” 石若嫣苦笑,她当时答应了他。 她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其他的事就算要了她性命都好,只要她说得出,就必定做得到。 但这件事……还真是打破了她的做人原则。 早知道,她便该宿在刘去那处。只是刘去还在休养,更有人照顾,她心情各种复杂,便单独要了住处。 她不该将服侍的丫鬟打发走的,至少还能挡得一挡。 眼看她倔强冷漠地盯着自己,浑身却在微微颤抖,霍光被她激怒了,“你便这般不待见我?是谁说过此生与我偕老?” 石若嫣闻言便笑,“霍侯爷,那又是谁说过,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霍光一把执起她的手腕,咬牙道:“你到底要逼我多少次才甘心!我一再向你解释,我当时喝醉了,有女人摸黑进了我的营帐,酒力厉害,我又许久没见你……以为是军伎,哪知对方却是刘芳,我第二天醒来才知道是她……” “你想过为何会是刘芳吗?若你以前对她不曾亲昵,她会千里迢迢到边境找你?即使不是刘芳,你既然和我一起,怎么可以狎妓?” “刘芳又怎样?我与她往来的时候,你我尚未确定感情,我对她的确颇有些好感,她也爱慕于我,但我纵使与她走得再近,总归还是以礼相待。到我确定对你的心意,我摒弃府中所有姬妾,更断了与刘芳的往来,只一心待你,这还不够吗?我承认我当时控制不住***,我有错,但自此,我规行矩步,告诫自己永不可再犯,只想讨你欢心。你怎可用我前半生的过错来给我断罪?我不知道后来会爱你至此。我霍光本来就是个世家弟子,玩玩女子并不在话下!”看着眼前这张带着憎恨和泪光的脸,霍光心下仿佛被什么狠狠一刺,他猛地加大手上的力道,质问起她来。 石若嫣的手腕几要被他折断,她却也倔强到极点,甚至扬起下巴笑道:“是,所以说你们是有缘分的,有缘的人本便该在一起,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招了你、惹了你。这说法你可满意,霍侯爷?” “不错,你不该招惹了我,事后又将自己嫁给了刘去。”霍光大声笑了,目光凌厉。 “嗯,所以你恨我也是应当。”石若嫣轻声笑道,痛得情愿咬紧嘴唇忍着,也不肯屈服,更不肯吭出一声。 反倒是霍光先屈服了,手指缓缓地一根一根松开,仍握着她的手,却已没了方才的力道,只是握紧而已。 他一寸一寸地看着她的脸,深深地,讽刺、自嘲地笑。 石若嫣曾想这一辈子她都不可能再为这个人心疼,心口这时却清晰地狠狠抽搐了一下。 那年的情景便突然透过他的眼,呈现在她眼前。 他的别院里。 清幽的别院里,他握着她双肩,沙哑着声音说道:“嫣儿,原谅我,我以后再也不喝酒。刘芳……我必须娶她,我坏了她清白,她是一国公主,性情骄傲,不可能再嫁别人,这是我的责任。” 石若嫣只觉满心疮痍。 她曾喜欢一个少年,面容清俊,眉眼深处却藏着桀骜,可惜,那个少年看着她朋友陶阿娇的目光,欣赏而宠溺,她便知道,她不能再喜欢他。 这个人并非池中物,他已有爱人,将来,还会有更多、更多。 这一生,她可以荣华富贵不要,可以健康安泰不要,求的只是一个只为她画眉的人。 她母亲的无助她看得太多。 春寒腊月、中秋除夕,分得几分银钱,确是寻常百姓可望不可求之富贵,但其后便总是自个娘儿俩巴巴守着三副碗筷到节岁过完。 正妻也好,宠妾也罢,终究女人一生的命运还是操控在了她们的夫君手上,夫君的爱亦或者一星半点的施舍便是一切了。可惜,她爹不爱她娘亲,连施舍也懒得给。 她从小便规行矩步,沉默少言。若非皇家学堂的一场蹴鞠比赛,皇室子弟、官宦儿女一起较量,她被他一球打中,脸颊肿得半高,却强自一声不吭,只怕开罪了这位爷,倒惹得他猎奇,去逗她说笑,也不会有了以后一场冤孽。 她不喜这花花公子,只是冷待他。 哪知,却挑起这少年将军的征服之欲。 这人,风liu而不下liu,一身气魄,是很得女眷欢心的,从几名皇室公主,到无数官宦小姐。 也不承想,到得他使尽浑身解数去追她、她肯同他多说几句话的时候,反倒是他早没了脾气,深深爱上了她。 其后,竟是无尽娇宠爱惜。 往往是她欺了他去,他只是笑,都随着她。 她说:“我不可能和你一起,你有多门姬妾。” 他二话不说,批了大笔钱银,将人散了。不肯者,他毫不手软,将之驱逐。 她说:“我一个高门冷遇之女,入不了霍家大门。霍家不会答应,卫皇后更不会答应。” 他说:“若他们不答应,我便让霍家绝了后,我将不再娶。” 是以,当他告诉她,要娶刘芳时,她说“恭喜你”,转身便走;他死死抱着她,说“你与刘芳皆是我正妻”。 她不肯。 他咬牙说道:“石若嫣,给我数月时间,我必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后来,边塞战事爆发,他在此前战役已负了伤,本不该由他带兵,他却还是率霍家军上了战场。 而她嫁给了昔日爱慕过的少年、如今谦谦如玉的青年,彻底避开了他。 “石若嫣,我让你等我几个月,你却将自己嫁了。你好,你真的很好……我跪在刘芳宫门前三天三夜,那晚她不该偷进我军中大帐,但终是我有负于她,我祈求她原谅,我不能娶她,甘愿一生为奴。她既是刘氏长公主,我便为她刘家荡平一切敌寇,连他夏侯颇也不敢打的地方,我去……那一仗,几乎要了我的命……但我班师回朝后看到的是什么?是你已为人妇,嫣妃娘娘!” 灯火下,霍光猩红的眼眸和唇边冷酷的笑意将她拉扯回现实。 第125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石若嫣笑了,是啊,她不知他曾跪于刘芳宫门前,做下这般承诺,但她知道,他们以后总会隔着一个刘芳,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他是威震天下的少年将军,他有家国天下的抱负,她不能让他有负于一个女人,为天下所耻笑和辱骂。 更何况,这个女子的背后是大汉的皇族! 只要刘芳说一声“皇室尊严总是要维护”,即便卫子夫再爱这个侄子,皇家和朝廷也不可能不夺他兵权,他一生抱负便付诸流水。 是,他可和她归隐田园,再不问世事。一年半载,他也许快乐,但三年、五年、十年以后呢? 一个有着家国天下、有着鸿鹄大志的男人不会甘于在穷乡僻壤终老。 那时,他会后悔。她,石若嫣不要这样的结局。既然他曾待她如珍宝,她便酬他一个最好的结局。 如果这一生,不能两人幸福,那她情愿死守孤单。 如果,如果啊,在我们还未曾确定要与谁共度这一生之前,不轻易动情,不轻易惹上他人,那该有多好? 刘芳曾去找过她,笑说了那晚二人的旖旎、霍光的柔情,其实不必刘芳说,她已经做了决定。刘芳说了的结果也不过是,她听完之后,再病了一个月。 终于,后来,她求了刘去。 刘去淡淡道:“嫣儿,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和子孟不可惜吗?” 她摇头,“只是对你不住了,十二少。你和霍光之谊恐怕自此……我别无他法,除去求你,除去这皇宫中你的后宅,他是天之骄子,这天底下再没有我能避开他的地方了。” 刘去略一沉吟,答应了她,“以霍光的个性,只要有敌来犯,只要大汉百姓需要他,他不会有二话,必披甲上战场,我和他之间……倒不碍。你是阿娇最好的朋友,刘去必定助你。” 看在阿娇面上……石若嫣蓦然便笑了,是啊,这一生,她和刘去无缘,和霍光也是无缘。 她无法与刘芳共侍一夫,高堂仍在,不能自绝于前,只能苟且偷生。 后来,他九死一生凯旋,而她成了刘去的妃子。 她对他说她已再爱上刘去,可她自己也不知真假。也许……没有也许,她确实爱上了刘去。 刘去在确定和阿娇一起之前,一直和她们每个女子都保持距离。 刘去其实绝没有他面上那般温柔,他心里有个定数。 因为阿娇,她退了。 阿娇告诉她,自己爱上了刘去。 她说:“好,我祝福你们。” 这一生,她求的是一份骄傲。 “霍光,你和刘去是兄弟,我求你,不要……”终于,她哭着求他。 “刘去?我爱你如我的命,你却爱上了刘去。不,今晚,你的男人是我霍光……”霍光看她泪流满面,胸膛仿佛要爆炸开来,身上无比燥热。这个他以前不敢碰的女人,他那么爱她,只怕亵渎了她,此刻,他将她整个扛到肩上,走向床榻。 石若嫣大惊,但既然示弱无用,她只能让自己别再在这男人面前掉价。她压抑着颤意,微微咬牙道:“我若喊起来,对你没有好处。” 霍光将她扔到床上,一把扯下床幔,看着她眸中恐惧加深,方觉心口那股几欲喷出的怒意消了少许。他双手撑在她肩侧,哑声冷笑,“石若嫣,你叫喊起来能有什么好处?给刘去蒙羞,让我难堪?侮辱王妃,我至多赔上性命,但我死之前也要得到你,让你成为我的女人……” 石若嫣抬头看着这个满眼***的男人,她不禁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但没有嘶叫挣扎,她还是……不想让他死,哪怕,他们之间早已万水千山,再也回不去…… 她的动作是最好的说明,她还爱着他?霍光心头猛地一悸,一股狂喜几乎立刻淹没他。 看着她凄美迷离的双眸,他伸出手指轻轻去碰触她的脸蛋,肤如凝脂,香滑腻软,他倒吸了口气,有多久没这样碰她了?他不禁怜惜地细细描绘起她的脸型、她的弧线。她的脸颊有些冰冻,他的声音竟也不觉放柔,“嫣儿,冷吗?” 男子粗糙的指腹滑过肌肤,石若嫣颤抖得更厉害。二人便在咫尺,他英挺的眉眼、他清幽的呼吸,都那么清晰,折磨着她的感官。他怎么能这般残忍? “霍光,你听着,”泪水挂在眼睫,却清清楚楚告诉他她的感情,“我无力阻你,那也是我对你的承诺。但若你今晚真要了我,这一辈子,我将再不会和你说一句话,将不会和你再见,哪怕一面。” 霍光本觉各个毛孔都在燃烧着,像喝下烈酒般浓冽醉醺着,喉结粗重地滑动,捧着她柔美的脸庞便要吻下去,闻言,仿佛被火烫了一般倏地止住了动作。 稍稍平复的嫉妒再次膨胀开来,他咬紧牙,才没让自己的双手掐到她的脖颈上,“你是恨我,还是因为……刘去?” 石若嫣知道这人骄傲,缓缓答道:“刘去。” 焉知这一下却彻底激怒了霍光,他本就心情复杂异常,她在他出战时刻弃他嫁人,他再无立场不娶刘芳,是她亲手毁掉两人的幸福,他对她恨极。 直到她告诉他,她对刘去有意前,他一直以为,她爱的人只有他。在这之前,他一直认为,她与刘去的婚姻只是个幌子,他们之间是干净的。 他也曾警告过刘去,不许刘去碰她,刘去只是笑。但他总想,刘去还是念着些兄弟情分的。 可如今,她眼中的坚定让他动摇了。 她也许真爱上了刘去,他们亦早已行了夫妻之礼。 他的石若嫣是倾城美人,刘去又怎能无动于衷? 这想法让他恐惧、战栗和疯狂,比任何一场战役都让他心血沸腾。 “霍光,你想做什么……” 石若嫣也看到了他眼里的狠戾,才说得一声,他已朝她嘴唇压了下来。 他们以前……也并非没试过亲吻的亲密,但他多是以礼相待,也就吻吻她罢了,她情动而羞涩,到得激动处反倒是他狼狈地先放开她,似乎生怕她不高兴。 此时,他的唇舌横冲直撞进来,两人**交换,她听着那声音,感受着他的手已探进她衣服。她几乎要疯了,那是她从不知道的激情,那种浑身宛如被火炙烤的感觉,让她战栗得不知所措。她又慌又怒,不禁低叫出来:“霍光,你这个莽夫,你卑鄙,你下流,滚开……” 她身上的气息,她唇舌的滋味……那是他早就想过百遍的清香馥幽……霍光更是被她逼得情难自禁,他迫切地想知道刘去有没有碰过她,他爱她,他恨她,他要她…… 他侵占着,嫉妒着,眼红着,矛盾着,突然舌上尝到一片咸意,他一震,缓缓放开她的唇舌,捏着她的下巴逼问她道:“石若嫣,告诉我,刘去可曾这样碰过你……”倒也不必她喊救命惊动谁人了,他这一声几乎是半吼出来。 却见她两只眼睛红肿,泪水模糊,竟是伤心到极点的姿态,他的心情竟也一下晦涩到极点。从前,他总是让着她;如今,她将他逼成这样,他竟也还是…… 这般没有出息! 他还是霍光吗? 他真想知道,如果哪一天这女子真将他逼到一个境地,他会怎样?! 罢了,他自嘲一笑,快速从她身上起来,替她拢上散乱的衣袍,“哭成这鬼样子,丑死了。我不会放过你的,若让我发现刘去真碰了你,我……”他眸光一暗,那是浴血的味道…… 石若嫣打了个冷战。他却扯开床幔,大步走了出去。 他整着自身衣袍,想起什么,回头冷笑道:“石若嫣,刘去的心,以前在陶阿娇身上,如今恐怕是在张安世身上了,他对张安世有情,我不信你没看出来。我和刘芳很好,慢慢的,亦不会再爱你,但你的身体,我一定要得到。好自为之吧,嫣妃娘娘。”他砰地一下摔上门。 石若嫣缓缓坐起身来,一直微微笑着,后来,终于忍不住低声哭出来。 而外面,天已经亮了。 …… 赵杏无比郁闷地看看自己身上的五花大绑,又看向前面两个人,没好气地道:“你们两个幼稚鬼,不放我出去,小心回头刘去教训你们。” “你晚上鬼鬼祟祟地在嫣妃宿处做什么?师父他要不放过,也是不放过你。”刘乐冷笑。她觉得不解气,掏出事先藏起的马鞭子,往赵杏脸上就是一记。 赵杏却松了口气。霍光似乎发现了声响,在这两个小鬼尾随她而至的时候,进了石若嫣房间,没被发现……否则,又是一场风波,石若嫣该怎么办? 刘乐看她默不作声,又给了她一下。 赵杏长相虽不算特别漂亮,却总归长得精灵细腻,又是女孩儿家,自是紧张容貌,之前不跟刘乐计较,这一下也怒了,“你这死丫头,狗咬吕洞宾,陶望卿是好货吗?是我救了你,瞎了狗眼了你!” 刘乐闻言大怒,抬手就又抽了她好几鞭,赵杏脸上顿时皮破肉绽,她犹不解恨,还要打,却被旁边一直沉默的男子拦下了。刘据皱眉道:“别再打了,她已经有些破相了,这万一……师父怪罪下来,人是我捉的,可不是好玩的。” “师父现下也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只是师父人好,才将她接过来罢了。” “她此前的提议,曾助师父脱困。” “脱困?指不定师父的行踪就是她泄露给汲黯和李勤寿的!她提的那什么狗屁计策,必定是知道咱们师父聪明,即便她不提议,师父也有主意,才趁机狗腿。哥哥,我们不能被她骗了。” “嗯,也颇有些道理。” 赵杏一听想晕:刘据,你还能再没立场一点吗? 刘乐又道:“她死了,师父骂我几句就算了,她就等着受罪吧。” 刘据却一怔,“你要将她弄死?” “嗯,”刘乐点头,“我先将她饿上几天,便将她弄死,然后她也不能在师父身边作恶了。” “这怎么不行?我们是为师父除害。” 刘乐刚驳得一句,却听得门外有人禀报,“太子爷,太师已醒来,召集所有人在厅堂上等,商讨要事。” 刘据一惊,连忙道:“嗯,这就过去了,你下去吧。” 来人应声离开。 刘乐道:“哥哥,你去,我留下来。” “你先莫动她。” “我自有分寸,刚才是骗你的,至多就是饿她几天。” 刘据点点头,这才匆匆离开。 刘乐却看着赵杏笑道:“我是骗他的,我这就去拿刀,我要割花你的脸,然后杀了你。” 眼看这狠毒的丫头出了门,赵杏赶紧开始自救,可是她手脚都被缚得紧实。她一点也不怀疑刘乐会杀掉她。刘去骂刘乐几句就算了,还能怎样?刘去……想到这个人,她莫名地眼圈一涩。 …… 大厅。 刘据过去的时候,发现大伙几乎都到了,就只差刘去和陶望卿。 霍光淡淡道:“我去找找太师吧。” 他话音未落,刘去带着三名贴身侍卫和陶望卿从厅门一起走进来。 众人见礼,都有意无意地盯着刘、陶二人看,心中诸多猜测。 第126章 当时只当是寻常 刘去却视若无睹,只看向陶望卿,道:“你方才说有事向本王禀奏,说吧。” 他声音温和,陶望卿却神色复杂,末了一笑,跪下道:“卿儿有罪,此前搬救兵,乃是张安世暗中让我通知霍侯的。那是她之功。” 此言一出,厅上各人都被震得有些七荤八素。 连公孙弘这个老臣也忍不住出口道:“姑娘何出此言?” 这陶望卿既已独揽功劳,张安世暂时也没再出来说些什么,她为何还要将事情说出来? 陶望卿轻声道:“每人都有贪念,卿儿也不例外,但终究于心不安,必须当众禀明。不管怎样,张安世要杀公主是事实,但她告知卿儿霍侯住处也是事实。” 一时,众人无声。 刘去负手看了陶望卿片刻,又环视众人一周,双眉微微皱起,“她人呢?” 这个“她”,不消说,众人都知是谁。 这一下,众人才发现那张安世竟然并未到来。 “说来也是,这一早上都还没见到她呢。”刘文出言,脸上也略有诧色,“方才派人到她屋中唤她,说是找不到人。” 众人心道:张安世那种性情,她是气不过就拎包袱走了吧? 虽不知陶望卿或是张安世当初是如何知道霍光所在的,可这似乎已经不是重点,关键时刻的救兵既是她搬来的,各人并没多怨懑陶望卿,倒对这张安世生了丝愧疚之心。 霍光看了石若嫣一眼。 石若嫣下意识地一拢衣襟,对刘去道:“那还是尽快将张安世找出来为妙,我们……倒是欠她一声抱歉。” 刘文和公孙弘相视一眼,“应当的。” 刘去眸光幽深,却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一人支吾着说道:“她、她……可能自个儿走开,没准一会就回来了,你们知道,她那个人小气巴拉。” 众人一看,却是刘据。 刘去却微微变了脸色,怪石本帮他垫了椅子,他坐下,又突然起来,一把扯过刘据的衣襟,“阿乐呢?是你俩把她藏起来了,是不是?本王既将人接了过来,便表明了态度,谁也不许动她。” “我没有,徒儿不敢……” “不敢?那你双腿打战却是为何?”刘去微微冷笑。 刘据一惊,低头。 刘文看不下去,沉声道:“你还敢在二弟面前玩心眼?张安世若有个闪失,小心二弟剁了你的爪子。” 刘据一震,再不敢二话,拉了人就走。 桑弘羊走在最后,心头那阵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刘去对张安世……又想起客栈所见,他心下微微一沉。公子那里……该不该告诉他? 在刀锋落下的时候,赵杏浑身发冷,心想:老子竟是这般死法,也太难看、太窝囊了,又琢磨:这相必定要破了,该怎么阻止刘乐杀自己……末了又想起清风,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刘乐冷笑,美丽的大眼里充满阴狠,她大喝一声,存心要赵杏害怕,刀子便往她脸上猛划下去。赵杏闭眼,低低叫了声“清风”。 她小时候每次闯祸遇难,都是清风在身边,不承想,这一声果喊来了救星。屋门忽地被撞开,一把长剑带着无比的劲道飞射过来,将小刀打落,钉在地面上,刀柄犹自巍巍动摆。 刘乐大怒,扭头便喝:“谁敢动我的东西?” “我!” 默不作声地前去捡剑的是温泉,怪石去替赵杏松绑,冷冷出声的却是刘去。 刘乐惊得呆在原地。 刘去掠了赵杏一眼,又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马鞭,二话不说,走过去,将马鞭拿起,往刘乐身上便是一记。 刘乐吃痛,怔愣地看着他,浑身微微发抖。 按她往日性情,必定要夺门而出才是,此时她却不敢。 刘去也不说话,执鞭的手狠狠一挥,朝刘据也是一记。刘据不敢躲避,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刘去这般,他似乎不生气,但眸中却是一片阴沉、一片寒气。 虽说这事他是以自身的利益而出发才做的,这时他却不敢有半丝怨怼,立下低头认错,“师父,徒儿知错,愿接受责罚。” 刘去也不看他,扬手指着刘乐,沉声道:“你若再胆大妄为,你施与他人身上的,本王也定回施到你身上。” 这当口,若是往日,霍光、石若嫣和刘文等人都必替刘乐求个情了,这时却都没有出声,一片肃静。 赵杏看着刘去刀锋般的侧脸,心里不禁簌簌颤抖起来,竟如刘乐、刘据一般。 “微臣现下便替张廷尉疗伤,她脸上的伤应不碍事,太师宽心。”刘文上前禀道,又伸手一招怪石,“石头,你留下帮忙。” “是。”怪石连忙答应。 焦孟见机献媚道:“太师,可需微臣召医工过来为张大人诊治?” 刘去脸色微微见霁,闻言,颔首道:“医工不必,你唤人将府中最好的伤药每样都给戴王爷送些过来,其余人都跟本王出去吧。” “是。”焦孟立下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去了。 很快,一干人退得干净。 临走前,刘据向赵杏长长一揖,低声道:“张安世,对不住了。” “这次的事,是我们错怪了你。你放心吧,你脸上的伤,我一定好好给你治……不会留下疤痕的。”刘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赵杏定在门口的目光方才匆匆收回,诧道:“错怪?恕安世愚笨,不懂十一爷的意思。” 一旁的怪石柔声道:“陶姑娘已向太师解释清楚了,那天,是大人助陶姑娘请得霍侯爷来救驾的。” 赵杏本伸手去够桌上铜镜,想看看自己此时是一副什么尊容,闻言一震,“你说什么……”她心头突然烦躁异常。 几名丫鬟、小厮送药物进来,刘文卷起袖子,将药具拿过来,替她清洗,轻声道:“别说动手,便是斥骂,二弟他也从没有对阿乐据儿他们俩说过半句重话,他虽是他们师父和兄长,却从小就让着他们,我们几个倒也不像生在帝王家的孩儿,反似寻常人家的。本王希望,二弟这般对你,你无论如何,也还他一半真心。你是聪明人,这次的事,谢谢你。” 赵杏却说不出话来,今日的事不是小事,她从没想到刘去会做到这样,可是他已不再喜欢她。恍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他在维护她,用他的方式,但也和她拉开了距离,用他的方式。他方才一句话也没和她说。 上好药,她猛然站起,朝刘文致谢,“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不休息一下?现下刘据是断断不敢跟你抢这屋子的。” “不了。” 背后,刘文看她匆匆奔出,微微一笑。 …… 赵杏在刘去屋门前吃了个闭门羹,问下人,却说太师没有回来。温泉和奇松也不在。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见见刘去,哪怕她根本不知道要和他说点什么,可是,她突然就是想见他。 她在焦孟如迷宫般的府邸里乱转,看着四周多出许多卫兵,知道是因为刘去在此处,荆州总兵已带兵赶到。 寻不着刘去,她寻思去找石若嫣和陶望卿。石若嫣那里,她生怕霍光昨晚对石若嫣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亦吃不准为何她和那个姐姐便这样生分了。霍光说过,石若嫣和刘去的婚事是假的,那么,石若嫣是怪她有谋害刘去之心?因为石若嫣和刘去是很好的朋友? 而陶望卿,为什么又要这样做?这个女子,就像云罩雾拢,她看不清。 “你来这里做什么?刘去方才出来的时候曾表示,将养一天便开拔回临淮郡,二审李勤寿一案。对我们交代完后,他便去了隔壁大院休息。我看他不是自己要将养,这一天是给你用来休息的。” 她正向石若嫣院子的方向行去,冷不防,背后一道声音淡淡响起。 她一怔,转头,“你又来找石若嫣?我警告你,你别欺负她,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说完便走,却被来人一把叫住,微微冷笑道:“石若嫣不在此处,否则,我怎能出来?” 赵杏狠狠白了他一眼,离开了。 她几乎是小跑着赶到旁侧大院的。临了,进去那一霎,心肝又怦怦乱跳。 院子四周,一树一树的花,大朵大朵的,粉~雪嫩霞,开得喜人,叫人怦然心动,馨香沁人心脾。奇松和温泉守卫在两头。另有一胡髭大汉,想是荆州总兵,领人守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刘去吩咐了温泉一句什么,温泉领命去办了。 院中有个活水池子,是数道涧水从四处流过来聚集而成的,偶有落花、落叶掉进水中,漂浮于其上。青年身姿笔直,站在池边,双目微眯,仿佛在思考。清流透彻,碧水汤汤,映着他俊美明锐的脸庞。 赵杏心里紧张得竟像当日帝聘考试一般,像第一次和张曼倩外出一样。 她思度着过去,却又委实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这思来想去,却见温泉领着一个人回来了。 她心头一震:他要见的是陶望卿? 第127章 你终于肯留意我 陶望卿朝着刘去盈盈一拜,二人便开始交谈起来。 离得远,她听不清二人说什么,又不敢靠得太近,怕被温泉二人发现。 让她看上去觉得刺眼的是,陶望卿突然想走,刘去却身形一动,快速挡在她面前,一手横着。 赵杏见状,想要离开,可脚步却偏偏拔不动,生生长在了那里一般。 …… “太师,您终于留意到卿儿了吗?“陶望卿看着前方的男子,微微笑着,眸中划过一丝涩意。” “你今日为何突然出来解释此事?”刘去看着她,语气自然,不似逼问,眸中却有审视的锐意。 “不属于我的功劳我不敢拿。”陶望卿轻声说罢,闭了闭眼,道:“太师,奴婢交代完了,先行告退。” 刘去顿了好一会,看她走远,方才施展身形,挡到她身前,伸手扣住她下巴,沉声问道:“这样做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陶望卿自嘲地一笑,“本来就只是想看看她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既然明白了,自然就该还她清白了。” 她不是一个好人,但还没下作到借此来害张安世的地步。 “那本王便替张安世谢你澄清。”刘去盯着她看了片刻,缓缓放开手。 陶望卿一怔,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倒宁愿他就这样紧紧握着她的下颌质问她,可他在乎的只有张安世。她心下大恸,猛地看向刘去,“我为你不惜和汲黯反目,和一个对我如同兄长的人反目,也将霍光带了过去。是,你脱困,张安世有功,可这里面难道就没有一点我的功劳?刘去,你能不能公平一点?” “****不是公平不公平的事,你的情谊,本王自然感激。本王可以待你好,也会待你好,因为你是阿娇的妹妹。阿娇虽然死了,但她永远是本王的责任。”刘去看着她,慢慢退开几步,保持着距离。 陶望卿只觉得这话像刀子捅进她的心,她快步上前,凝着男人冷硬俊美的脸,将心里的话喊了出来:“阿娇、阿娇,别满嘴仁义道德,别满嘴假仁假义!我以为你与别家男子不同,可我忘了,你是当朝太师,位同帝皇,你口里说着阿娇,心里却早已忘了她。你若心里有她,怎会后宫美眷无数?怎还会娶石若嫣?怎还会宠夏侯蓉?张安世怎还会有今天?你看你对张安世的宠溺,所有人都知你爱她!”她说着,哽咽起来,眼中一下红得像血似的,泪水一颗一颗地簌簌滚下来。 刘去双眉猛地一拧,这一下,他仿佛看到遥远的阿娇泪眼蒙眬地看着他,他几乎便要上前,将她抱住,给她安慰。 他双手一握,仍站在原地。 “如果我说我娶嫣儿是因为阿娇,你信不信?如果我说我从没碰过我的后宫美眷,你信不信?那是我对阿娇的承诺。是,张安世对我来说是个意外。我承认,看见霍光肆意风发多年,看着大哥、据儿他们美姬多门,我寂寞了,所以出手为自己制造了一段姻缘。 “也许该说,如果不是遇到张安世,我不会发现这种孤独。我很早以前便认识了她,那时对她还没有那种感情,只是因为觉得她像你姐姐,又对我好,方才对她假以辞色。后来再遇上,看她当众拦下我徒儿的箭,看她排除百难参加帝聘,看她在宣室殿不自量力地为我强出头,看她情愿逆鳞也要办魏利散的案,我就知道,我要这个人。当时,我尚且不知道她是个女子……” “别说了!” 第一次,陶望卿在人前失了她的冷静自持,她几乎是尖叫着低吼出来。她双眸睁得极大,里面是让人怵目的血红,是苍凉,是悲恸。她颤抖着指着他,“刘去,你说这些,到底是为了证明你对陶阿娇的爱,还是证明对张安世情有独钟?即便她是男子也能接受?你可以不爱我,可我姐姐……曾经那么爱你的陶阿娇,便是这样一个人,也可以被人取代吗?” 刘去缓缓笑了一下,眼梢竟微微折起细浅的纹路,那是一种不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的沧桑。他缓缓道:“对我来说,阿娇是独特的。但我确实对张安世动了心。你便当我是一个薄情之人吧,你姐姐爱错了人。” 陶望卿浑身都在颤抖,仿佛掉入寒池冰窖,她脸色惨白地看着他,想到激动处,她猛然扬起了手。 刘去仍微微笑着,竟也不避。 她忽地笑道:“如果我姐姐还在世,你会怎样?” “你姐姐还在世,今天你就不会有机会在我面前跟我说这番话。” 陶望卿很是聪明,立刻想到什么,“不会有张安世?” “是!” 听着那斩钉截铁的一句,陶望卿一怔,眼中的情绪终于消失不见,嘴角微微扬起,“都说帝王之心最是难测,太师之心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好,既然阿娇也是可以被取替的,终有一天,张安世也能被另一个人代替。张安世能得到你的注目,不也是因为她像姐姐吗?太师,在你心里,根本就是对一类人情有所钟。 “公平点,给我一个能取代张安世的机会。你喜爱那些智慧、精灵、心存家国的女子,但张安世性情固执,不见得有多懂你,多能为你着想,只会给你添事,终有一天,你会厌她、弃她。况且,能得甲字天冠的也并非只有她一个。” “从卫皇后开始,本王自小便看到不少女子有安邦治国之能……本王正有意开大汉先河,设立女子官试,自是希望大汉女子有能者都能为国家出力,希望卿儿别令本王失望。但是,那和****无关。”刘去一拂袖,将一瓣落到肩上的碎花挥落,扬眉答她。 陶望卿一震,看着眼前男子,淡淡一笑,大声答了声“好,那你且看看和****有关无关”,随即转身离开。 …… 赵杏站了半天,远远看着两人似乎激烈争执着什么,但离得远,她听不清。 刘去甚至扣住陶望卿下颌,拦住了她。 他们这般亲密吗? 曼倩喜欢的女子,刘去也喜欢。 直到陶望卿走了,她还是觉得那一股气血仿佛都提到了心口,堵得那里紧紧的。她平日遇事总能想个分明,此间却觉得什么都是乱的。 陶望卿不喜欢曼倩? 刘去也喜欢陶望卿? 她想着,只觉有什么东西堵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咬了咬牙,将地上的一颗碎石子一脚踢起。 噗的一声,那石子才蹦起,她便后悔了,一惊之下,她赶紧逃跑。 可为时已晚—— “谁,哪里走!” 随着一声厉喝,两道身影嗖嗖飞身过来。一人抓住她一边肩膀,将她抓起,一个纵跃,便将她扔到那道墨色身影面前。 赵杏狼狈地看着前面那圈深墨的衣摆,随它的主人轻轻款动,一下仿佛卷起千层浪花。 “太师……” 一声粗犷男音响起,伴随着过来的是乌压压一片圆头平底布鞋…… 她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的声音,末了,还有那人淡淡的嗓音,“邵总兵,无事,退下吧,只是本王的一名顽劣部下。” “是,末将领命。” 很快,那十多双脚齐刷刷地退回原来守卫的地方。 赵杏听到奇松闷笑的声音,猛地抬头,却见刘去正瞥向奇松。奇松一惊,立下低头,温泉朝他使了个“你想死”的眼色,两人瞬间退回原位,将她和刘去留在碧池之畔。 赵杏还趴在地上,看刘去冷淡地盯着她,心下骂了一声,面上倒也还算规规矩矩地叩了个头,“微臣参见太师。” “哦,怎么张大人眼里还有本王这个太师在?”刘去责了一句,微微转身,并不怎么待见她。 赵杏被他这阴阳怪气的态度煞到,一下爬起身来,“微臣惶恐,但不知太师此话何意?” “你鬼头鬼脑地在这里做什么?” 赵杏心道:那你在这里偷情算什么?别看我听不到你说什么,你和陶望卿在这里幽会是事实!你还说你不喜欢她? 她笑了一声,答道:“这焦府如此之大,微臣怎么知道自己会走到什么地方去?这个院子风景独好,怕不是只有太师才来得的吧?” “这里还真是只有本王才来得!” 刘去目光一沉,冷笑道:“张安世,你说说你凭什么?比你有才气的大有人在,你再这等鬼态度,指不定本王哪天便不要你了,让你滚出长安去!” 第128章 赵杏没有躲 赵杏跪下道:“微臣误闯太师与红颜知己会晤宝地,微臣该死,微臣告退。“ 她说完,见刘去狠狠看她一眼,便再度侧过身去,不愿与她多费半句唇舌,她也咬牙起来,立刻转身便走。 走得数步,心中那股酸涩惆怅之感无稍减之姿,反越发沉重。全世界都说他爱她……可他连喜欢她都不算,他有那么多好女子在身边……鬼使神差地,她缓缓回头,想看一眼这寡淡之人。 方才转身,却陡然愣住,刘去不知什么时候竟也已转过身来,深深看着她。 她突然回头,他似乎有些意外,眸光更深了些许,但漂亮的唇角很快微微弯起,仿佛诱导一般,“过来。” 那声音不大不小,仿佛刚刚好。不像命令,却仿佛命令一般,让她竟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直至走到他面前,她才如梦初醒,竟不知要做什么才好。 刘去却一步上前,突然张臂将她抱进怀里。 “张安世,本王等你这个转身,等得也够久了。” 赵杏方才平复的心跳又再怦怦响起,嗅着他身上传来的幽幽草木香,她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言语。好久,他似乎等她的回应等得不耐,微微一哼,收紧了双臂。她吃痛,恍然大悟,“你、你这两天是故意的!你在人前对我好,背地里却对我不理不睬,你在等我对你示弱……” 她一把推开他,慌乱又恼怒地瞪着眼前眼梢扬起的男人,“你说我们只是君臣,是你说的、是你说的,你这坏坯!” 刘去伸手抚了抚她额际随风轻飞的发丝,刮了刮她的脸颊,眼眸弯出一抹邪气,“是,是本王说的,那又怎样?” “君无戏言。”赵杏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声音为什么突然小了。她微微侧头,去避他的手,只觉得被他抚到的地方一片燥热。 “还记得本王在天香居说过的话吗?本王喜欢你,本王想要你,这才是君无戏言。其他的,只是我不得不为之,我不一次一次地逼你能行吗?只一味地用自己的热脸贴你的冷屁股能行吗?你这人心性有多好你自己明白。” 赵杏心下一悸,仿佛一片绚彩在眼前、耳畔轻轻爆开,那是长安大街上的焰火吗?她颤抖着抬头看他,他眼底的笑意已然收住,只像方才那般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清楚有着一抹幽深灼热。 她眼眶一热,右手还伤着,便单臂揽住他的腰身,一头埋进他怀里。 她只觉刘去胸膛微微震动,几乎随即伸臂抱紧她。 “你上次在客栈用陶望卿来气我,这次又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又哭又笑,气不过,伸手狠狠打了他几下,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刘去负伤在身,被她打得闷哼几声,倒也没有阻她,闻言,方才语气一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用她气你了?哦,你方才鬼鬼祟祟的就是在偷窥这个来着?” 他说着,自己却笑了,将她微微放开,去捏她没有受伤的一边脸颊,“我没有,我找她过来只是问点事。算着时间,知道你会来找我,正是恰好。你看我上次气你,故意对她好,后来,对我说了,我便不会那么做了。男女之间,我懂得分寸。” 赵杏看他眸光竟似深爱宠溺,一时呆住,怔怔地看着他好看的脸庞出神。 “那你呢?这里,是否也有了一点我刘去的存在?” 直到胸脯一重,她才意识过来,羞叫出声:“刘去,你流氓!” 她怕被温泉他们看到,没的被人说了闲话去,一边慌乱地看着,一边去拍他的爪子。 刘去却笑道:“是不是没有人在就行了?喏,他们早走光了,都是知情识趣的。” 赵杏傻眼,往左右一看,哪还有温泉和奇松和影子?那邵总兵也极有眼色地领人悄悄离开了。 她脸蛋热透,嗔道:“还是不行。” “你先回答我。”刘去却将流氓耍到底,在她胸脯上捏了一下,又轻声加了一句,“答案若是否定,那本王就不放了。” 赵杏又羞又恼,说“不是”不行,若说“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觉得,和这个人一起,舒服自在,又会紧张。 她想,他模样长得俊,她怎么说都不吃亏,再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使劲点点头。 “死丫头,说谎。” 只听得刘去低哑着声音道了一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住她的唇。 他的唇舌在她唇上稍一辗转,便滑进她口中。她浑身发热、颤抖,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羞人的事情了,这次,赵杏没有躲…… 刘去目光幽暗,扣住她的脑勺,将她抱得极紧,两人衣衫窸窣……好半晌,刘去放开她,也将探入她衣内肆意爱抚的手拿出,改为环住她的腰。 赵杏全身还在微微抖着,却并不讨厌被他碰触的感觉。 两人无声,赵杏咬唇看向刘去的眉眼。刘去眼睛不复先前清明,一双黑眸强烈而炙热,脸上也有抹淡淡的红。 “你上次在梦中唤的那个人是谁?”刘去伸手去抚她的唇。他淡淡问她,语气却认真沉着。 赵杏一惊,没想到他竟一直记着这事,她还以为当时已了。她虽吃惊,却也莫名地有几分喜欢,他在乎她吧?她的脑袋往他怀里蹭蹭。 刘去微微冷哼一声,低喝道:“别跟本王耍手段。” 赵杏想了想,眼珠一转,开始胡诌,“可能是一个从小爱慕我的邻家公子哥儿吧?我真是随口梦呓,哪记得清楚?” 她头上吃了一记。 刘去也不知从哪里掏出折扇,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唇角微勾,眼神却危险,“还能有人爱慕你?” 赵杏怒了,“你不也算一个?难道你不是人?” 刘去难得被她抢白一句,拿着扇子又敲了她的头几下,敲得赵杏号叫,拔脚便走。 “你敢跑,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刘去不紧不慢,把玩着折扇。赵杏瞪他一眼,他一派似笑非笑的样子,让她顿生忐忑。刘去眸光一暗,突然低头在她唇上狠狠亲了几下,“张安世,这次,我放过你,总有一天,我要你对我交身、交心。我不管那个人是谁,你既已轻薄了我,便不能再三心两意。否则,哼……” 赵杏听得又紧张又害怕,脸蛋不觉绯红,竟不敢看他。 刘去此时又低头在她耳旁说了一句。 赵杏啊地叫了一声,这次真的拔腿跑了。 他说的是:回屋继续如何?那焦孟给我备的床很大、很舒适。 没跑几步,她被刘去逮回来,挟进怀里。她正要提醒他“李勤寿的事迫在眉睫,莫做昏君”,却听得刘去扬声道:“温泉,出来吧,让人预备饭菜,送到本王屋里。” 赵杏一怔,啐道:“你作弄我。” 刘去失笑,“你似乎对我不把你怎么样不大乐意。” 他说着,又低声道:“好吧,我是想把你怎么样,但你需要吃点东西。被刘乐困了一晚,现下也日已过半,不饿吗?” 紧接着,她的肚皮被他轻轻摸了一下。赵杏脸皮虽厚,也禁不住又闹了个脸红耳赤,心里却是甜丝丝的:他都看在眼里。这一下,才觉得自己饿坏了。 刘去宠溺地笑了笑,牵了她手前行,正是回屋的方向。 温泉和奇松悄悄地出现,连带着那邵总兵领着十多人马。见状,温泉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便赶紧去办了,只装作没看见这旖旎。 邵总兵在背后轻咳一声,“你们方才都看到什么了?” 他的兵齐声答道:“太师和张大人商量要事。” 赵杏听得赶紧拉刘去走。 刘去仍抱着她,并不忌讳,“本王的事,他们谁都不敢乱嚼口舌,你大可宽心。”他虽是随便说来,语气中却有真正天子才有的威仪。 赵杏突然觉得: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喜欢自己了呢? 她有各种想法,又觉得四下似乎有人在窥探着他们,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刘去,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刘去眼梢朝某处轻轻一扫,似不甚在意,亲亲她的脸颊,“你多心了,有我在,其他的事你不必操心。” 遂领了她去。 …… 霍光知刘去早便发现了他,只是给温泉使了眼色。看二人走远,他缓缓放开石若嫣的手,“怎么?看到了吧?看到刘去是怎么对张安世的了?他可也是这般对你的?情意款款……没有吧?即便他也这样对你,你不心寒吗?他爱的人可多了去了!” 众人随刘去离开后,刘去似有事,交代了众人,便带了温泉和奇松,还有那邵总兵离开了。石若嫣不愿阻他做事,本意在这焦府四处走动,不愿留在自个院里,让霍光找到,哪知,还是让他在半路截着,强硬地领过来此处。 她一声不响地看着刘去亲吻张安世,对其百般用情。此时,听得霍光挑衅,一瞥自己腕上的红印——那被他方才紧紧所握之处,她冷冷道:“霍光,你还可以更无耻一点!行,我对刘去死心了,你满意了吧?我石若嫣自此只好缠着你了,我把我自己给你,你敢将我要进霍府吗?你说你爱刘芳,你要让她伤心?那敢情是好!你好好考虑考虑,你若要,我就给。”她冷冷一笑,转身便走,反倒是霍光脸色铁青,立在原地。 …… 刘去出口,果然不一样,回到刘去那里方才盏茶工夫,已有焦孟点头哈腰地带着多名美婢前来送膳食。 刘去对那些美婢仿佛视若无睹,看她们放下东西,便道:“焦大人心细周到,此次更是立下大功,本王必论功行赏,现下都先下去吧。” “是、是……” 焦孟听到虽高兴,但明显对自己费心费力准备的女子受冷落而大为失望,自不敢说些什么,悻悻地看了赵杏一眼。赵杏似笑非笑地一瞥,他一惊,赶紧领人下去。 “焦孟这狗官。”赵杏嘟囔了一句,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就吃,狼吞虎咽。 刘去看着,目光中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他将人撤了,便是要让她吃得自在,不时给她布点菜,就像很多年前,两人在山林中一起用膳一样。 并无甚轰烈情怀,并无甚世间俗事,也无风雨也无晴。那般简单。 赵杏吃罢,接过刘去递来的帕子,擦擦嘴。 刘去复将她抱到自己膝上,伸手摸摸她的右臂,替她揉了揉,又轻轻按上她的脸颊,轻声道:“还痛吗?刘乐是义母的亲生女儿,义母对我有恩,我把她当自己亲妹来疼,但毕竟不是亲妹妹,义母又疼她,我不能重罚她,这次,让你受委屈了。但我向你保证,她若敢再对你刁狠,我不会放过她。” 赵杏本羞于二人的亲密,此时听得他一番话道来,看着他目光中隐约的疼惜,不由得有些痴了。她搂着他脖颈,低声道:“不碍事。你妹子就如我妹子一样,我往后对她忍让一些就是了,不用罚。就是她必须对其他人要宽厚些许,她是一国公主,当作表率典范才是。我那天在李府打她,一是怕汲黯会杀她,你知道,汲黯这人邪得可以,也下得了狠手,我若阻他,他反会对刘乐不利;二则,我是想借此给刘乐一个教训,她这心狠手辣的骄纵脾气,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怕她早晚会出事。” 第129章 汲某的小妾 刘去本拟翌日启程回临淮郡,后又更改了行程,将养了数天,才下令启程回临淮郡。启程那天,赵杏发现,刘去的伤还没全好,但她的手已好了许多。邵总兵率兵与焦孟随行。 到得府台衙门,守门衙役见驾后,不敢怠慢,立下进去通报。 须臾,李勤寿急急来接。 那匆匆奔至的架势虽透着一“急”字,但赵杏分明觉得,李勤寿还是有备而来,同来迎驾的还有汲黯和张曼倩,那东日和西门竟跟在几人之后。 见礼之后,刘去目光略略一扫。李勤寿心下一沉,此前追兵追不到人,他已知太师厉害,自己竟是揣测错了他所想,后将情况急禀汲黯。汲黯说:“无妨,除非刘去盛怒,不问情由便派人来办你,否则还有转圜之机。”太师安全后,并无派人来拿,他方才安心,如今……他缓缓看向汲黯。 汲黯正是一派惊讶模样,道:“太师怎会来此?岂非应在咸阳督看祭庙修建?” “哦,本王听公孙大人说李大人此处案情进展不顺,又想那边也无大事,便到此来,决意将此案办理清楚,给百姓一个交代。”刘去一瞥公孙弘。 公孙弘会意,笑道:“正是微臣通知的太师,只是说起来张鸿胪算是此案协办之人,倒不知右扶风大人怎么也到此来了?太师曾委托右扶风大人协理朝廷之事,大人岂非该在长安监政才是?” 汲黯嘴角一勾,便道:“回太师,答公孙大人,汲某身体不适,特请示卫皇后,获派离长安静养少些时日,想起临淮郡山明水秀,便到此休养来了。” 刘去笑道:“如此甚好。右扶风正好与本王一起办理此案。得右扶风妙助,相信很快便可还李大人一个清白。” “谢太师。”李勤寿一惊,立下低头答道。 “太师、戴王、太子、公孙大人,请。”汲黯做了个“请”的姿势,唇角又弯起,“张廷尉也来了?敢问廷尉大人可曾见过汲某的小妾?” 赵杏看戏正看得惬意,心想这两人年纪没多少,却竟都这般城府,对此前那场打斗绝口不提,仿佛一个从没来过,一个也没有要取人性命! 这骤被点名,她一惊,见众人诧疑的看着她,刘去更是狠狠瞥她一眼,她迫不得已看向汲黯,心里将他骂了个半死,面上却笑着说道:“右扶风真会开玩笑,下官又怎会识得你家小妾呢?再说你那小妾不是该在你府中么,怎突然询问起下官来了?” 汲黯唇角勾得更深一些,“她是汲某在此间新收的姬妾,不知怎的竟和张大人模样极为相像,虽非绝色美人,却也是个嘴巧心灵的主,说什么汲某的话都是对的,陪本扶风就寝……可惜,转个眼儿就不见了,本扶风还以为是张大人和本扶风开玩笑,故意男扮女装来捉弄本扶风呢。” 就寝……无声,你还能再瞎掰一点么? 赵杏泪眼汪汪,她是多么想冲上前去朝他脸上就是一拳……看众人的目光似要将她生吞活剥,连张曼倩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了,她忙往刘去外侧挪了挪。只有李勤寿和东、西二人颇有些恍然大悟之感,想是知道那天的丑丫头是她了。 “张廷尉,右扶风问你话呢。怎么不答?” 刘去出言提醒。 赵杏悄然瞥他一眼,果见他目光不善,嘴角一沉,仿佛在说:张安世,你立刻马上给我解释清楚! 既然他们都将那天弑杀一事抹得一干二净……她笑笑,也睁眼瞎说,“右扶风想是搞错了,安世一直伴侍在太师身边,怎会突然出现在这临淮郡?何况,安世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怎会无故装扮成女子呢?倒是这天底下,人有相像,不是件奇怪事……” “是,我收的小妾确实是位货真价实的女子。怎么会是张大人,除非张大人本来就是女子罢,那可是杀身死罪,张大人又怎会明知故犯呢?”汲黯话锋一转,突然又笑眯眯道:“待此间案子一了,张大人不若去我府上作个客?” “我府里刚好砌了一枚温泉池子,引的是地下矿物,人泡进去那是无比的舒适……” 在场除去焦孟和邵总兵,在刘去的默许下,刘文将赵杏的身份也告诉了公孙弘,刘去似乎有意要将她的身份转到明面上来,日后怕是要封妃的。赵杏的性~别已是一小部份人中公开的秘密。汲黯这一说,谁不倒抽口凉气,赵杏如今俨然是刘去半个女人,刘据双眉一竖,刘文亦是冷冷一笑,正要发话,刘去已是折扇一展,笑道:“温泉水滑,果然甚妙。届时右扶风务必把本王也请上才好。” 3p?众人看着刘去,心想,你狠。 汲黯亦是颇有不意,少顷,方才道:“太师有意,那汲某陋宅便蓬荜生辉了,”他想了想,侧身又向张曼倩道:“曼倩也一起来罢。” 张曼倩也狠狠看了赵杏一眼,良久,方才颔首道了声“好”。 各人瞠目结舌。 赵杏郁卒心惊,又见陶望卿淡淡看了张曼倩一眼,张曼倩神色平静,赵杏知他心里实是在乎陶望卿的,心想,回头逮着机会要告诉他,刘去并不觊觎陶望卿,他和陶望卿会好好的。 刘去眼梢微微一挑,仍是笑道:“只是,右扶风,张安世既身为我大汉廷尉,本王正准备让他审理李大人一案,若他不能办好,就不配再留在长安为官,本王将免他职,将他撵出长安,看来未必能赴得上你之约了。” “那岂不可惜?” 汲黯神色略略一变,却很快恢复如常,一笑迎他过去。 众人却都是听得心惊:这次的案子又将落在这位新晋甲字天冠身上? 赵杏更是愣在那里,怎么……怎么又是她! 这个案子比魏利散的案还要难缠上几分。刘去之前也吃了闷亏。否则,你道他今天为何对那天刺杀的绝口不提——他跟她说过,他若要硬拿李勤寿可以,但汲黯此前是算尽了,李勤寿属正当防卫,谁知道当晚夜探监牢的是不是太师,若他真以弑君之罪将李勤寿斩杀了,没有确切证据,李家不会服,朝野亦不服。 刘去经过东、西二人身边,似笑非笑的看了二人一眼,二人浑身一震,连忙赔了个笑脸,心下揣测这太师是否已将他们认出来。 “恭喜你,又要立大功了。”刘据从她身边走过时,挤眉弄眼。 她朝他做了个老子劈死你的姿势。 刘文倒是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怪石和奇松走过的时候,怪石看她的模样有些幽怨,活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刘去的事似的。 她一脸苦大仇深,道:“我情愿去泡温泉……” 最多穿它十件、二十件衣服去泡就好,又没有人规定泡温泉不能穿衣裳。 温泉一听,提气喊道:“太师,张廷尉说想去泡温泉……” 走在前面的刘去缓缓回头,赵杏住嘴。 刘乐拉着石若嫣和陶望卿冷冷看了她一眼,跟了上去。 赵杏自嘲地一笑。 张曼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最后,轻声道:“这件案子不好处理,你把汲黯也惹毛了,你好自为之。” 赵杏听他关心自己,心上一暖,也压低声音道:“曼倩,太师那里不会再纠缠陶望卿,你日后……和她好好的吧。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也莫担心,我不想连累你,也不会连累你……” 看她一身白衣和他擦身而过,向前跑去,张曼倩心下情绪难明,反在门外停了好一会方才快步进门。 …… 天空微蓝。 刘去令李勤寿开衙门的牢门,提犯来审。 李勤寿颔首低笑,抬头应“是”时却是一副严肃谨顺。他此前收到伯父李息的来信,让他配合汲黯,且小心行事,只要刘去没有实质的证据,都不能办他。他将率朝中老臣重臣,把住卫子夫那一关。 卫子夫对朝中重臣是相当重视的,她非原配皇后,出身也不高,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有太子傍身,除了卫青,大部分也得益于各臣鼎力支持。 此时,牢头领着狱卒将最里面的几个牢门打开。 这里,关押的都是被判了死刑的重犯。据此前弹劾书上说,这些都是因被官府强行圈地奋起抗争,或得罪了临淮郡富贾,而被李勤寿下了死牢的人。 这只是其中一批。 此前,这里已有数十个像这样的人被处以死刑,魂归地府。 第130章 全都出手了 刘去喜欢她,也许她并不笨,若刘去看到她原也可被打败、才智不如他人,他还会喜欢她吗? 她不知道卫子夫在计划着什么,更不知道眼前这些男人女人都在计划着什么,但她知道,她还要继续当张安世! 背后,老人的咳声让她难受,她来自异世,她曾经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们惨死却无法相救。如今,她手上也有一份微薄力量,她要为背后的这些人翻案。刘去说勘破此案有赏,那她要赢这个赏,为阳成家翻案。 她不想当可以被人轻易取替的那一个。 哪怕,她注定当不起他刘去的女人。 抬头的一霎,她看到陶望卿淡淡地朝她笑,这女子眼中是明慧、是坚定。她突然有种预感:这个案子,她会输。 她心中刺痛,却缓缓掀起衣摆,跪到地上,朗声回道:“张安世谨遵太师之命。” 可哪怕是输,她也要应战! …… 李勤寿的师爷继续宣读死囚罪名,牢里陷入了一种跃跃欲试却又古怪肃静的气氛。 其中四名青中年男女,是因圈地一事下狱。 城中一名富商要建赌坊、酒肆一条街,买下一村落数十家百姓宅院,那无疑是一笔极大的开销。价格本已议好,所有户主也已同意,哪知这四家出尔反尔,后来却要求更多银钱。 富商派手下其中一名账房先生带着钱再去谈,那账房先生原是那条街的居民,和这四家倒颇有些交情。 后来,账房先生没有再回去。 人们皆以为账房先生携款私逃,谁料一天,两名衙役巡逻经过,问主人讨碗水喝,在院中看到对着一处狂吠的狗,主人大惊失色,不断驱狗离开,衙役半开玩笑地问地里可是藏有肉骨头。主人脸色难看,只说不知,又继续驱狗。两人遂疑,家狗有异,按常理主人该十分好奇才是,这家主人则不然……二人遂起其处泥土,竟发现,下面是账房先生腐败的尸首。 一审方知,原来是四家见财起意,一起合谋,将账房杀害,私吞圈地卖屋钱财。如此一来,富商买屋,就必须再付一笔银两。 富商状告四人杀人谋财,经过审讯,因情节恶劣,涉案的三男一女均被判处斩刑。 这是第一桩案子。 第二桩案子的犯人却是那老妪关何氏。原来,关何氏的儿媳妇产后气虚血弱,关何氏按郎中开的方子到药店买药。不久,关何氏再到药店,指责所买之药是劣品,害死自家媳妇,剩下幼孩嗷嗷待哺,要药店老板赔偿。 药店老板查看她拿过来的药渣,发现这根本不是他卖出去的药,心知关何氏有意敲诈,便将她赶走。哪知,关何氏不肯罢休,拉扯中竟将瘦小的药店老板推倒。关何氏常年下田劳作,虽已年过五旬,却一身力气,也是药店老板命数使然,竟一头撞上柜台尖棱,正中命穴,一命呜呼。 药店老板家眷状告关何氏敲诈勒索在前,过失杀人在后,经审,双罪并判,定为死罪。 最后一桩,是何老汉杀人。 何老汉有个女儿,年方二八,与村中私塾先生彼此有情,已过文聘。不料老汉贪财,恰逢村中富户看上其女,竟将女儿改嫁富贾为妾。私塾先生不忿,上门与老汉理论。家人不见他回去,寻到老汉处,老汉却说人已离去。数天后,私塾先生的尸骸在村里的一个池塘被人发现。他身中三刀而亡,齿缝中有衣服残丝,疑是生前与凶手纠缠咬下。衙役在老汉家中发现一件棉袄,布料与死者口中的残丝吻合。 老汉毁坏婚约在前,杀人弃尸在后,罪大恶极,经审,也被判为死刑。 这些,就是邻郡郡守佐郡守弹劾书上写的李勤寿和矿主官商勾结虚报矿数、圈地欺民、收受富户贿赂诬蔑百姓杀人中的后两项罪名。 按案子来说,这些死囚罪有应得,李勤寿并无重判。 赵杏不禁皱起眉头,她大步走到众犯面前,缓缓问道:“方才所宣之罪可是属实?你等可认罪?” 六名囚犯低声应道:“我等认罪。” 虽早知会面临此情境,否则,刘去此前也不可能出此下策,假借李勤寿之名来探听死囚真言,但亲耳听到众人认罪,看到那何老汉颤巍巍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回答,赵杏还是不无震撼和难受。 这时,刘乐瞥了她一眼,鼻息一哼,走了过来厉声喝道:“看清楚了,当今太师就在此,你们有什么冤屈,不妨直说,太师会为你们做主!这普天之下,还有人比我师父更大的不成?无论是谁威胁你们,都不必怕他!只要你们当真冤枉,太师一定会还你们一个清白、一分公道!” 那几名男女仍低声哽咽,“我们认罪。” 她又惊又怒,看向李勤寿和汲黯,后者朝她微微一笑。她咬唇、捏着鼻子走到那老妪面前,“老太婆,他们傻,他们不说,你来说。” “老身无可交代之辞。”妇人微微抬头,苦笑答道,又缓缓低下头去。 刘乐再问老汉,老汉却是连一声也不吭,低头朝刘乐叩了个头,沉默不语。 此时,一切仿佛陷入僵局,反似是刘去一方无理取闹了。 事实真相必定并非这样,赵杏双手握得愈紧,眉心一蹙,暗暗打量陶望卿等人。 刘芳仍是笑意吟吟,淡淡打量着地上各人;石若嫣双眉微蹙,脸色苍白,目光却越发清冷;昧初眼波流转,嘴角微勾,并无惧色;陶望卿则低着头,不知道在思量什么,看不出思绪。 至此,这些女子都还是非常镇定的,看不出一丝怯场。 但既无人出声,便是也并未寻到审讯的突破口。 “太师,据臣调查,并无任何证据显示李大人徇私办案,臣斗胆认为,此次实属河西郡佐郡守嫉恨李大人政绩、临淮郡繁荣,方才上奏疏陷其不义。”张曼倩步出,将沉默打破。 刘去看向汲黯,“右扶风怎么看?” 汲黯摇头,“太师,微臣到此只是休养,并不插手此事,请太师勿怪。” “倒也是,右扶风此番是游山玩水。”刘去微微一笑,又看向公孙弘,“公孙大人可赞成张鸿胪之见?” 公孙弘神色严肃,双手一拱,道:“回太师,目前来看正是如此,但此案关系重大,我等还是该彻查清楚,罗列出所有证据,还李大人一个清白。天下愚民众多,免得他们胡说朝廷腐败,官官相卫。” 赵杏心里想笑:刘去把球一抛,公孙弘就接住了,姜还是老的辣。 张曼倩却仍淡定,彬彬有礼地回道:“左冯翎所言有理。” 李勤寿成竹在胸,一掠众女,又一瞥赵杏,躬身对刘去道:“太师,微臣愿等张廷尉与娘娘、两位公主和陶、昧两位小姐的公判。” 刘去盯着他看了片刻,方淡淡道:“好,李大人受委屈了。一切有为法,公道法理,本王相信,青天可证,时间可证。” 石若嫣此时向李勤寿的师爷走去。 刘芳眸光一动,眼看石若嫣便要伸手从师爷处将案情记录和案词取过去,她轻声笑道:“麻烦师爷将囚犯供词递给本宫吧。” 石若嫣明显一凛,手停在半空。 那师爷连忙点头,忽又意识石若嫣来取,正为难,刘芳又笑道:“哦,嫣妃娘娘也要看?那先给嫣妃吧。嫣妃用完,唤人拿给本宫便好。” 石若嫣没接,淡淡道:“既是长公主出言在先,自是长公主先用。” 刘芳轻轻哎哟一声,“那本宫便却之不恭了。” 也不必她动,霍光自过去替她将簿子拿过去。 赵杏看得暗暗着急,审讯问不出什么,石若嫣是机敏的,欲从解剖记录和各人供词处找出缺口,可却被刘芳截了下来。刘芳明明出手在后,这一下反而反客为主了。石若嫣不屑与她争,一切都在刘芳算计之中,正中刘芳下怀。 “那就暂时如此安排,都先散了吧,诸位也回去研究案情,就都在这府台衙门歇下,可有异议?”刘去环视众人,缓缓出声。 “是,遵旨。”众人齐应。 后来一直没有出声的昧初轻声道:“关于此案,昧初有事向太师请教,可否请太师单独赐教?” 赵杏微微抿唇,牢内一时寂静,直到刘去答了声“好”。 “太师,从现在起,可否封锁大牢?为规避嫌疑,李大人不可再来牢房,张鸿胪既已得出一审结论,亦不必再来此。而我们一干被皇后娘娘授命的女子与张大人若要审讯,则可自由出入此地,请太师恩准。”陶望卿突然抬头,轻轻瞥了张曼倩一眼,向刘去言道。 张曼倩略有不意,凝着她的眸光一深,随即勾唇笑笑,似乎并无异议。 刘去目光有赞许之意,颔首道:“准了。” 刘文趁势出言道:“右扶风既是休养而来,想必也不会单独来此处吧?” 汲黯焉不知其意,哈哈一笑,道了一声“自是”,又淡淡地看了赵杏一眼。 陶望卿也出手了!赵杏心下一沉,咬紧嘴唇。 第131章 众人便在牢房里散去。 出去时,李勤寿冷冷看了焦孟一眼,焦孟哼了一声,走在刘去身边,大有“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姿态。两人私交如今可算是正式告终了,人情如纸薄。 李府和驿馆与府衙大院相邻,刘去到来,驿馆役员不敢怠慢,仔细打点,一行人便宿在驿馆。 汲黯本在李府留宿,不知哪条筋抽了,竟也挪窝去了驿馆。 李勤寿除出入府衙前院处理临淮郡之事外,不能再踏入后院大牢。后头大牢由邵总兵带兵把守,按陶望卿所建议的,除去主理此案所述之人,谁也不能进去审问,免了囚犯暗下再受威胁。 到得驿馆,刘去说与臣子议事,让刘芳招待昧初先行去安置,让石若嫣、陶望卿和刘乐也先下去。 刘芳一笑应了。昧初却看着刘去道:“昧初可否随太师过去?我就等在外面,等太师出来。” 刘去微微笑道:“不,姑娘舟车劳顿,该稍作休息,商榷一事,本王稍后去找姑娘就是。”他婉言拒绝,表明了态度。 昧初明显失望,但很快一笑答允。 聪明的女人喜欢试探男人,但知道适可而止。 赵杏再次觉得,刘去其实和张曼倩很像,都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听他和昧初说一会去找昧初,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就像一只耗子在衣服里上蹿下跳,让人难受。 石若嫣和陶望卿没说什么,刘乐却叫嚷起来,说要跟刘去过去。刘去淡淡瞥了她一眼,目中冷意令她不敢再说——她知道此次私信卫子夫,实实惹怒了刘去。 她与刘去素来亲近,越发怕了,惶恐着便要过去,“师父,我知道错了,你听我说……” 石若嫣一拉她,低声道:“此时你莫要再过去火上添油了。” 赵杏本想替她求两句情,但刘乐这种性格不给点教训,她是不知道害怕的,往后可能会捅出更大的乱子来,遂没开口。又见刘去看了看石若嫣,石若嫣点点头,两人默契。只是,很快,石若嫣微微侧过脸。 霍光见状,微一挑眉,挽着刘芳先走了。 赵杏忽而惊觉,霍光之前对她说的话并不属实,石若嫣对刘去……只怕并非无情。 她往日使计使绊在行,对“情”之一字却是不通,如今竟忽似有些明白,只觉心口如被火烧。 众人进了内室,刘去却道:“你们出去吧。张安世,你留下。” 赵杏方知他和众人议事只是说辞,他要找的是她,只是不想在刘芳、昧初面前做得出格。 对石若嫣的认知,让她既想却又不敢与刘去同处一室,她遂拱手道:“想必太师是与微臣商议李勤寿案一事,微臣虽是主理,但几位王爷、大人高瞻远瞩,一同商议不是更好?” 刘去听她如此回答,目光微微一沉,却并无反对,只道:“你们留下吧。” 各人不知道这两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颇有些尴尬,最后由刘文出言,换了话题,“二弟,依你看,卫皇后此番到底在算计什么?” 这委实也是众人心中疑问。卫子夫向来是站在刘去一边的,但这道懿旨却下得古怪。这个时代君为臣纲,各为其主,旗帜分明,刘去辖下自是以刘去利益为先考虑。刘据虽是太子,也亦如是,用他所言,他朝称帝,有他师父帮着就好了。 公孙弘欲言又止。 刘去一笑,道:“公孙大人老辣,是朝中老人了,也早已婚娶,看来是明白这其中蹊跷了。” 刘文才智不在公孙弘之下,却想不出利害干系,闻言有些诧异:公孙弘经验老到他明白,但这和婚娶有什么关系?刘据更是眉头皱得老高,拍了桑弘羊一下,“哎,你懂吗?” “请太师明示。”桑弘羊摇头。温泉几人亦摇头。 刘去接过怪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却看着赵杏,“戴王的问题,恰好是本王想说的,原打算先跟你说,再召他们商议。你既不需避嫌,他们也是本王的亲信,本王便直言。” 那道直勾勾的目光,让赵杏的耳根轰地一热……他到底想说什么?哪怕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子,但“避嫌”一说,无疑在她身上贴上一个标签——她是他的女人。 她将唇瓣咬得更紧,这种场合下,只能尽力维持一个臣子的姿态,而非其他,“太师请说。” “本王命你接手此案,是希望你借此tuo身。本王在府衙外和右扶风说的话,想你也该听明白了?”刘去忽而微微挑眉,“而义母此举,让众女断案,公然插手官事,你们也觉得颇有些荒唐吧?” 众人没出声,唯有刘据嗯了一声,他嗯完之后,也觉得不妥,狠狠瞪住刘文,“师伯,你们怎么不说话?” 刘文耸耸肩。谁能和他一样,竟在背后公然议论皇后的不是?刘去能说,他也能说,不代表他们也能说! 他想着,却顿时有所觉悟,“微臣明白了。此前二弟在朝上提出女子参加官试,皇后娘娘还不知二弟意图,但乐儿写信回去,告知了安世的身份,她左右一想,明白二弟对安世重视,她这样做,是想……告诫二弟,能像安世一样办事的女子还有很多……” 刘文一惊,住了口。 反是刘去淡淡反问:“大哥为何不继续说下去?不错,义母正是要告诫本王,不可忘了当初天子所托,不可沉迷女色。在张安世的事情上,本王不可一再破格。” “她实际看中的人是昧初。朝中老臣对本王查办此案有颇多言辞,但此案涉及官员贪污舞弊,危害百姓,本王是必定要办的!昧小姐乃大宛国贵族,我国与大宛国关系如今既是友,又是敌,若案子破在昧初手上,刚历魏利散一案,朝中众臣对此也不可再多非议!所以,”他的声音蓦地沉了一分,“安世,这件案,你绝不能赢!懂了吗?”他锋利的语气,陡然一指。 赵杏确是懂了,牢房里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对手强大,但这场仗,她还没打就已经输了。她还妄想着为牢中的人翻案,希望从而得到他的奖赏,将阳成家的事曝光。 卫子夫果然厉害!看是一场荒唐,却是一份好心思。 她咬了咬牙,低头答道:“微臣遵旨,此案艰难,微臣本就无把握能应付,如此,自是最好。”她的动作无半点可挑剔之处,声音听上去却隐含桀骜。 刘去眉头一皱,手一挥,“你们下去吧。” “是。” 刘据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想拍拍她肩膀,突然想起什么,一瞟前方的刘去,连忙缩回爪子,随刘文等人退了出去。 门被人从外面合上。 眼看刘去快步走过来,赵杏猛地后退一步,刘去的手便落空。 刘去语气一沉,“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赵杏仔细打量,只见刘去眉心紧蹙,她知他的路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难,这是一路走来她所看在眼里的。她看着他,突然道:“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我认识到,我们有云泥之别。我有些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你在意昧初的事?”刘去眼中竟有丝欢喜,他放缓了声音,“安世,你要知道,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但我既许你承诺,我便会给你一个男人该给他的爱人的。” “那你会娶她吗?”赵杏不知为何自己会问这一句,他的承诺,只包括会对她好,并没有不会再有其他女人。这不是他的错。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们的身份,各有原则,各有难为。 “也许。” “不要也许,有肯定答案吗?娶,或不娶?”她自嘲地一笑,神色仍是认真。 “你知道,待得外安内稳,我为你下什么命令都可以,但现在不行。无法应允的事,我不会回答你。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希望你明白……”刘去似乎见不得她如此模样,声音更沉了几分。 “不,你什么都先别说,其他的等此案完结再说吧。” 她本想说“刘去,我们也许该像你说的做回君臣”,但终究没说出来,阳成家的案还没翻,她不能有半点得失,将他激怒! 她虽未曾见过他真正动怒,但从刘乐身上已见一斑。 “张安世,过来!” “不,微臣先行告退。”她说完,飞快走到门口,开门奔了出去。 阳成昭信,你变了,也学会了委曲求全,也可将情爱变成筹码,这般卑鄙。 她飞快地跑着,屋外无处不在的阳光刺得她满眼生疼。 “安世性情固执,也不见得有多懂你,多能为你着想,只会给你添事……”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刘去立在门边,撑着额角,看着赵杏离去,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这一回,他没有去追。每次,总是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他一直觉得她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敢……可他似乎错了。而有些事,她必须要去承担。 第132章 都不是好人 赵杏大步跑着,跑出驿馆。街上有两人朝她走来,其中一人伸手截下她。 “安世。” 那声音……她看清眼来人的脸庞和他脸上标志性的阴霾,精神一振,“惊云,你怎么来了?” “还有我呢,冒失鬼大人。” 此君笑吟吟地一开口,赵杏便朝他挥出一拳,“小郑,你这神棍也来了!” 眼前两人一穿白衫、一穿缁衣,正是多日不见的惊云和小郑。 重逢并没让赵杏高兴多久,疑虑同时也在她心里滋生。她看着二人,直接道了出来:“不,你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 “安世,那你怎么又在这里?”小郑刮刮鼻子,仍是笑吟吟地问道。 赵杏哪能让他诳住,淡淡道:“太师让我来的。可你们……不该在临淮郡,更不该出现在这驿馆门前。你们不该知道我在这里。你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两位到底又都是什么人?是谁派来潜伏在我身边的?”她说着,又瞥向惊云,缓缓退后了一步,警备地盯着二人。 惊云见状,双眉一拧,道:“安世,你先前在府衙留书一封便无故失踪,这人也突然外出,我疑他对你不利,也追了出来,我是追踪这人到此的。”他的眼梢冷冷掠过小郑。 赵杏一凛:是小郑找到了这里?刘去行动秘密,他断不可能知道!除非他确实如她所料,是刘去或汲黯的人。 小郑不慌不忙,嘴角甚至微微翘起,“安世,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话你听过吧?我一再跟你说,不要凭外在来判定些什么,惊云只是样子看上去不坏而已,你怎么老是记不牢?” “你留书出行后,我思度着正好趁此将惊云引出来,看看他是何方神圣。我根本不知道你在临淮郡。你并未说你要来此处,我若真是谁人细作,这一来岂非露了馅?惊云,你怎么不告诉安世,你追我赶之际,我遇到一个身手极好的神秘黑衣人,他投书于我,说安世在临淮郡遇险,是此人一路将我们引过来的,一直来到这驿馆附近?”小郑说到此处,冷冷回视惊云。 惊云却微微冷笑,“我没跟安世说,是因为,这不过是你小郑做出的一场戏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光明正大地到此处来。” 小郑却蓦地笑了,扬手指着惊云的鼻子,“惊云,我今日总算认识到,你果然聪明,用那黑衣人来引我,从而指鹿为马。安世,总有一天,我要戳穿他的真面目给你看。” 赵杏无法分辨出眼前这两个人谁真谁假!他们只怕从来不是如他们自己说的那般简单。若黑衣人是他们其中一人派出的,到底是谁派的?若这黑衣人是第三方派来的,又会是什么人指使的? 除去张曼倩是真正知道她身份的,谁会派一个惊云或是小郑在她身边查探她的底细? 刘去,还是汲黯?若是汲黯,不难理解。若是刘去,管家田伯是刘去命刘据赐给她的,她一直有所防备,但藏得更深的人实际在她身边,田伯只是幌子罢了。若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刘去安排在她身边的……她回身看着背后的宅院,只觉那红墙绿瓦上诡谲云涌。 她希望惊云和小郑两个都猜错了对方,两个都是好人,可说实话,她始终不相信小郑。但如小郑所说,惊云真的可信吗?会不会她相信的那一个才是敌人?惊云为人冷漠,她下意识里却愿意和他亲近,这难道不是他的可怕之处?如今,李勤寿和阳成家的两个案子,她走进一个无路可走的绝境,还得提防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静静看着两人,反而镇定下来,“你们先进去休息吧,告诉驿馆里的人,你们是我的亲随,让他们给你们安排住处,太师、右扶风都在这里,我出去一趟。” 两人明显有些诧异,先自止了辩驳。提到刘去和汲黯的一瞬,赵杏仔细观察,却发现两人都有些吃惊,神色正常,不知是两人本便无异还是都是高手,掩饰得太好。她心里那团疑虑更重。 约是看出她神色不怎么好,惊云有些担心,“可是此间发生什么事了?你和清风失踪实是奉旨来此?” 赵杏扯扯嘴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要主审李勤寿一案而已。” 惊云和小郑脸色一变。 “我之前和清风在临淮郡分开了,他在客栈等我,我去找他,回见吧。”赵杏勾勾嘴角,快步走了。 小郑若有所思,眸光微闪,“喂,奸细,咱们安世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大好的事。” 惊云没理她,冷着冰脸,对驿馆看门人表明身份。 门房进去汇报,未几,奇松出来确认,将他们领了进去,让驿馆人员给二人安排住处后便离开,回去向刘去复命。 惊云没有立刻回房,神色莫测的在亭台楼榭之间走动。小郑笑嘻嘻地跟在他背后,跟了一路。终于,惊云走到一处,回头,冷冷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不是该去向你的主子复命?” “主子,我没有主子。你……啧啧,官人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俊朗,小爷欢喜。”小郑依旧嬉皮笑脸。 惊云略略一滞,随即微微冷笑,道:“无耻,我对男人可没有兴趣。” 他语罢,忽而似乎察觉到什么,身形一闪,隐到近处的画廊柱子之后。 小郑是文人,身手却也恁地灵活,一凛之下,跃了过去。 他方才隐好身形,便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掠过,一个人轻轻走了过来。他不由得想:这死面瘫果然好耳力! 又见来人容貌清俊,却眉目冷冽,不正是半刻前张安世还提到的清风吗?张安世说他正在客栈,怎么突然在此出现?难道是随张安世回来了?小郑正疑虑,却见清风身形一晃,蓦地隐进前方一处花卉后。 小郑心下一沉,却笑着在惊云耳边低声道:“清风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安世都看错了,你们都不是好人。” 惊云唇角一弯,淡声道:“你若想让他发现,尽管出声。” 小郑果然噤声,不为什么,只因为他看到清风从怀中掏出什么,扣在手中,正看向不远的地方。清风似乎在埋伏什么人?他越发怀疑,只见有人将一块石子狠狠投过来,猛地落在前方湖心,荡起一圈波澜。随之,又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次,来的却是一名年轻女子。她一脸娇美,却一脸阴狠,弯腰在地上又捡起一颗石子,往湖心狠狠扔去。 便在这时,只见前方清风动作如电,抬起右手,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缝间分明扣了数枚金针,划出几道凌厉寒意。 清风要射杀这个女子?他方才反应过来,却来不及做任何事……身边的惊云一个纵跃,落到清风背后,一手扣住清风手背,电光石火之间,硬生生将清风的动作拦下来。 清风极快侧身,见是惊云,明显变了脸色,冷笑一声,和他战在一起。 女子扔石子扔得一会,大抵觉得百无聊赖,拍拍手,走了。 小郑从柱子后走出来,凝神静息。眼前这两人都是高手,瞬间已交换了三四招,均是白袍飘飘,招式狠厉却无声无息,花飞叶落,草木翻飞……刚才那女子犹在前方投掷石子发泄脾气,竟对背后一场劲斗一无所知,亦不知方才自己差点被人暗算。 清风盯着女子消失的方向,眸光一寒。 惊云一个杀招封住攻击,冷冷喝问:“你为何要动刘乐?” “那你又为何在此?”清风反问,又看了小郑一眼,“你这人更是心怀鬼胎。” 小郑哈哈一笑,“你不也是?我们正好一起。本来嘛,咱们家安世也不见得是好人,否则,身边哪来这么多坏人?” “你敢再诋毁她一句,休怪我对你不客气,郑当时!”清风反手一扬,指间金针尽数没入地堂。 小郑也终于一反常态,收起所有嬉笑,轻声道:“清风,安世说去找你,现下你独自在这里出现又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是条忠犬,可惜,你和惊云似乎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装得像。”他一句话说得刻薄。 一瞬,光影里,三人都看上去氤氲不清。这个时刻,惊云却没有反驳小郑,而是伸臂挡在清风面前,“现下你无论如何都必须解释你为何要杀刘乐。刘乐出事,若被人查出是你所为,你是安世手下的人,安世也是大罪。” 第133章 谁会这样待我 清风冷笑,“此前安世乔装密探李府,半日未返,我夜探却发现太师和李府高手两相对峙,其时情势危急,安世被困在李府之中,刘乐竟不让太师救她。幸亏当时太师并无采纳。安世收服了两名公差,我知太师必返府衙,这几天在他们协助下假扮成衙役探听李勤寿消息以助她,这就是为何我在此的缘故。你以为我要杀刘乐?不,我只是要给她个教训,她三番几次差点将安世害死,你说我能坐视不理吗?” 惊云和小郑不意有此番周折,都脸色微变。 惊云一顿,道:“你还是去看看安世吧,她出去寻你了,刘乐那里交给我。” 清风嘴角本紧紧绷着,听到“她出去寻你了”,眸光方才稍稍见柔,他提气一掠,身影很快消失在檐瓦上。 小郑也不由得低声赞了句:“好俊的功夫。” 语罢,他却发现惊云也已不见了踪影。他眼皮一垂,“死面瘫,走得倒快!好人?两个只怕都不是好人。” …… 刘乐回到自己房间,那张安世对她不惧不怕,刘去更是对她不理不睬,她只觉好生伤心难过。 想寻酒喝,又不敢,只怕让刘去知道后更为生气,她素来是我行我素惯了的,略一思索,唤了个仆役进来,让他把衣服剥了,自己穿上,乔装成男子出了驿馆。 转过一条长街,也不见一家好酒楼,却不知此处乃是办公重地,官府不让好酒家建于此,以防被人说公务员淫奢。 她走了好一会,方见一片酒楼食肆,街头是一处烟花地。以前早就在宫里听过这等风月场所,不免心生好奇,可身份使然,自是不能随意出宫去看,只在安世审理魏利散案子时见过,然那处早便被布置成公堂,自不见莺燕繁喧,如今见着便想进去一探究竟,反正里面也有酒喝。 此时日已过午,几近傍晚,正是这些地方准备铺陈营生的时间。龟奴揽客,姑娘浓妆艳抹,绽着笑意从楼内逶迤而出,各式男子开始络绎不绝。 然而,那些个女子一近身,刘乐便觉得厌烦,心道:哪像据哥哥说得有趣?便要了一个厢房,独自闷酌起来。 酒未过酣,忽有人在外敲门。 她喝得性起,立下便喝道:“本宫……少爷说过,不用人来侍候,明白了吗?滚!” “不,你正需人侍候。”来人轻轻吐出一声,一下推门进来,动作干净利落。 她一看,却见这来的竟是那张安世手下的一名捕快——那个她平日便顶顶讨厌的男子惊云,更是怒不可遏,唇一抿,吐气如霜,“面瘫,滚出去!” “恕难从命。”惊云淡淡道,手一挥,劲道到处,两扇门倏地合上。 他缓缓向她走来,眼中寒气如花盛放,带着皑皑肃杀,一张脸俊到极点,也冰冷到极点,倒真真应了他的名字。 刘乐这时方知害怕,那恐惧便像从心底渗出来似的。她记起,他曾执剑削断过她的发。 她打翻酒壶,一下站了起来,浑身都打着战,“你想做什么?” “你对安世做了什么,我便对你做什么。”男子缓缓答道,眉梢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刘乐更惊,双手握着桌沿,“死面瘫,你别胡来……我什么也没对那小贱婢做过。” “小贱婢……”男子微微一怔,“你知晓了她的身份……” 刘乐却丝毫没细究他话中的古怪,只是连连后退……最后她大叫一声,意图绕过桌子向门口冲去。 男子双指一弹,一片碎瓷片从她身上跌落。 刘乐只觉喉咙一哑,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来,她明白是被点中哑穴了……她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面瘫男人的武功厉害得很,能在天下少有敌手的卫青手下走脱,还削了她的发。 她抚着颈脖,害怕得泪水都流了出来,但很快,她被更深的恐惧湮没——他冷面来到她面前,单手将她揽起,随之将她放到床上。 她手足乱蹬,试图挣脱。他轻轻一拂,她竟半身麻痹,一动不能再动。 他将一旁的酒桌推到床侧,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一手扯开她的束腰,撕下她双袖,露出一片滑腻白嫩。 还在国子监的时候,她便被他一剑削去发丝,心底一直对这男子存有恐惧,如今……他想做什么? 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里滚出来。 惊云似知她所想,眼中分明闪过不屑,手指触上她身体的一霎,他讥诮道:“哪怕是这里最肮脏的姑娘,都可能让我产生兴趣,唯独对你……我还嫌委屈自己。” 刘乐心中屈辱难堪,可除去眼泪涌得更凶,她什么都不能做。 惊云从腰间掏出一个锦盒,将之打开。 她浑身僵硬,只见盒中蠕动着几只躯干红黑、带着薄翅、颜色鲜艳的虫子。她无声嘶叫着“不要”,他却将虫子倾倒在她双臂上。那不知是什么虫子,在她臂上翻滚蠕动,还扑打着红翅,那翅极轻,有些竟掉到她手上。她本就害怕,惊惧莫名,此时更觉这情形恶心,却不防这东西尾部有刺,一刺刺到她肌肤上…… 一时,就像千万条虫在她全身同时蠕翻、蹿动,不是痛,而是巨大的瘙痒,比鞭子抽打到身上还要难受万倍。若非她穴道被点,必定满床打滚。 他却依旧靠坐在床沿,冷眼看着她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好痛苦,放了我……”她无声求饶,哭得凄凉。 他却不动地看着,看着她的嘴型,直到她将下唇都咬烂了,他方才淡淡道:“我现下解开你的穴道。若你敢喊,我保证,有让你更难受的法子对付你,懂了吗?我知道你不服。我要你发誓,以后不再为难张安世。若你胆敢再对她……你日后必受比这难过百倍的痛苦。你允,还是不允?” 看着他英俊却冷魅得像鬼的面庞,刘乐拼命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她从来没想到,这个面瘫有这么凶狠残忍的一面。 她对张安世更记恨,那个小贱婢凭什么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护! 惊云、惊云……很好! 身上穴道被解开,她猛力抖落臂上的虫子,缩到床角,哽咽着道:“我发誓,再也不敢为难张安世,否则……” 惊云听她一字一句说完,慢慢撑着床沿起来,放好酒桌拂了拂衣袍,往门口走去。 “惊云,你回来,我有东西给你看,是关于张安世的。” 他走到门口,冷不防背后传来冷冷一声。他心下一动,缓缓转身,一阵风自肚腹擦过,随即腹部狠狠一痛。 他一掌将刘乐击开。刘乐抚着心口,跌倒在地。他抿唇低头,只见一把匕首深深刺进肚腹,白袍瞬间被染红。 她拿起桌上削果皮的刀子捅了他一刀。 刘乐坐在地上,却未觉得身上疼痛,不禁一震,又见前方男子紧紧盯着她。 她终于大骇,竟连叫也叫不出来,哪知,他低哼一声,伸手将刀拔出,扔到地上,只轻声道了句“刘乐,请记住你的誓言”,便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握紧拳头,他一手捂住腹部,深深看了她一眼,开门出去了。 她以为他会杀了她! 刘乐迅速跑到门边,伸出头探去……果见他当真越行越远。她慢慢退回去,害怕过后反而有些惘然。 他会不会死掉? 死掉也是活该,谁让他对她这样卑劣,为张安世出头! 可是,为什么有人能这样对张安世? 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杀她,只让她信守承诺。 从来没有人这样待她。 她突然顿住,坐了回去,拿起方才没有喝完的酒灌了几口,又想:母后会这样待我吗?可她似乎更看重师父和据哥哥……师父会像惊云待张安世那般对我吗?不,不会的,他是太师,怎会轻易涉险……据哥哥和我玩得也不错,可他也不会这样待我……没有人喜欢我……师父也讨厌我了…… 这世上没有人会这样待我。 可这惊云不是张安世的手下吗?难道他也像师父一样爱着张安世? 宫里的人待我好,只因为我是公主…… 她想着,只觉重压在心头的那股闷气更深。酒壶刚才打翻了,酒水都倾泻出来,她出去唤人又传了些酒,低头猛喝。 喝到迷迷瞪瞪的时候,眼泪簌簌滚下。 原来,这些年她都像个傻子一样,自以为威风,可即便现在死了,也不会有人替她伤心,替她流眼泪。 第134章 花楼遇险 “公子,看你也喝了好半天了,可需我找几个姑娘过来服侍?” 她正伤心,却见那妈妈携着一个龟奴款款进来,赔着笑脸询问。 这下不啻火上浇油,她立下狠狠指着门外道:“方才我喊叫也不见你们几个***才来救命,现下弄钱倒是来得殷勤,给我滚,再多话将你二人的舌头割下来喂狗去!” 那妈妈看她半天不点姑娘相陪已是不悦,如今被她一喝,当下也冷了脸。两人近对,她看得分明,这人蛾眉黛黛,脸上肌肤白皙滑腻,哪里是个男人,分明是个乔成男装的女娥! 她立下变了脸色,冷笑道:“要不要姑娘随公子便,公子也用了不少好酒了,先把这些酒水账单结了吧!” 刘乐冷冷一哼,伸手去怀里掏钱,可她哪里有什么钱——她是公主,出门自有奴才带着银两,今日她又是临时起意找了个驿馆仆人命其除衣改装,更不可能带着银两。莫说银两,这身上连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那妈妈看她半天也掏不出点什么来,心道:这人乍看容貌、气质俱佳,可竟是个白赖! 她当即命龟奴将她抓住,亲自搜身。搜了半天,刘乐醉醺醺地手舞足蹈、尖叫挣扎,什么“抄你满门”“灭你九族”都叫喊出来了,可横竖就是搜不出一枚铜板来。 “嬷嬷,怎么处置这妞儿?将她押回家取钱,还是……” “是我看走眼了,你看这死丫头身上一身粗布衣裳,不过生得甚好而已,哪会有什么钱财!本来倒怕是个有钱小姐冒充男子来寻些乐子,可你说寻常那些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即便改个男装来此见识见识,也断断不会穿此等粗衣裳,听她口音,许是外来之人,来我们临淮郡谋生的吧?既非有钱的主儿,又是个外地人,那就更不必顾忌什么,倒幸亏……她是个女儿身!”那龟奴话音未毕,已被妈妈打断。她分析着,很快又绽出个极大的笑脸,伸手便往刘乐脸上摸去,“可这等容貌,这细皮嫩肉、满身馨香的,比我们的头牌还要娇艳几分,倒也堪堪抵了这酒钱去。” 她说着,一手拔下刘乐发上的簪子,只见一头柔美青丝如瀑般铺陈而下。她笑意更甚,又往其胸口一探,两相之下,更确定了她是名不折不扣的妙龄女子。 那龟奴听言,心领神会,已知这妈妈意思,她是要将这女人扣下当窑姐儿。他涎着脸一笑,露出半口黑牙,脸上横肉迸生,也往刘乐脸上重重摸了一把,只觉那腻软滑不留手,当下咽了口唾沫,又连连摸了几下。 刘乐虽已半醉,却并非意识全无,只见眼前男人四十多岁,模样丑陋,眸光yin秽,那妈妈碰她一下她已受不了,这下哪能经受?当即便抬脚蹬那汉子。 这龟奴手上虐打过不少好人家姑娘,可谓见惯场面的,当即便一掌扇过去。刘乐杏眼一睁,方才看惊云决然离去,感怀自身还哭得伤心欲绝,这时反而不哭不闹,一口啐过去,又打又骂,凶狠无比。 这汉子一个托大,竟有些抓她不住,被她抓破了脸。 那妈妈当即又唤了几个龟奴进来,这下任是刘乐再剽悍,也招架不住几个大男人,立下被抓住。 “你们好大的胆!知道本宫是什么人吗?本宫是石邑公主、当今帝后膝下最疼爱的女儿!你们竟敢这样待我!还不立刻松开本宫,自裁谢罪?本宫也许会考虑饶过你们九族,否则,本宫让母后、师父将你们全部杀掉,满门抄斩……” 这刘乐厉声叫着,众人却觉好笑。妈妈冷笑一声,啐了一口在她身上,“你这粗野丫头若是公主,那老身便是当今皇后!看样子还是个雏子,能卖个上好价钱,你们好好招呼招呼她,可不能破了她的身,知道没有!” “是,嬷嬷!” 几个汉子闻言大喜,好久没见过这等好货色了,顿时便兴奋起来。 刘乐再醉,闻言,这下也被惊醒,“我真是公主,你们若敢碰我,是死罪。这样,本宫饶过你等。你们不信是吗?只消将我带到驿馆,便能确认我身份……” 那妈妈岂会听她的?红唇一翘,“哟,这几可乱真,连驿馆也搬出来了,可除去这模样,你看你像个公主吗?公主都像你这副刁钻模样,那全天下的丫鬟便都是公主!公主会私上风~月之地?公主会穿此等服饰?公主身边会一个仆从也没有?” 刘乐看她神色不屑,心下盛怒如潮。她自小就被卫子夫捧在手心,哪受过这等侮ru?酒劲一涌,竟不顾自身处境,只是轻声道:“银两被我贴身藏着,你取了,放我离去。” 那妈妈本是不信,但见她眉目间确有几分气韵傲华,一时竟不由得被慑,俯下身来,伸手便往她衣里掏去……这刘乐双手被几名大汉押着,嘴可没有,她眸光一暗,便往那妈妈脸耳咬去。 妈妈大叫一声,幸好看刘乐神色有异,避得及时,饶是如此,因刘乐是发了狠来咬的,她脸上也被咬下小半片皮肉,一下血肉淋漓,疼得她厉声号叫:“要破相了!你这杀千刀的贱货!” 几名大汉也慌了神色,知刘乐那美丽的脸蛋还有用,得空的两人便往刘乐肚腹各自狠狠打了一拳。 刘乐一口吐了嘴里的皮肉,疼得冷汗直冒,知道叫喊无用,也不叫喊,那倔犟脾气上来,更不求饶,心想:这帮人将她打得狠了,她接不了客人,就可免过一劫。也许撑个片刻,据哥哥他们发现她不见了,就会设法寻来。虽不知她所在,但将这整个临淮郡大搜起来,终会找到她的。 可她往日从未被人打骂过,委实低估了这疼痛。 “你们将她抓住,我来打!”那妈妈紧紧捂着脸,狠声对几名大汉吩咐,一脚往她小腹踹去。 刘乐疼得低声抽噎起来,几欲晕厥。 那妈妈看她脸色惨白、目露惊惧,方觉稍稍解了恨,又往她身上狠狠啐了几口,“看你还敢猖狂!” 她又冷冷对几名龟奴道:“这丫头就赏你们玩吧,给我好好地侍候她!” “嬷嬷放心!”几个男人纷纷点头。 眼看妈妈低笑离去,缓缓将门关上,几名大汉猫捕老鼠般将她放开,又涎笑着步步逼近,每人眼中的猥~琐和兴奋显露无遗。刘乐终于开始真正恐惧起来,突然觉得,方才惊云对她那般也无什么,她不该将他捅伤,该随他一起离开。她大叫一声,捂着肚腹想要逃离,可几个丑陋粗壮的男人已向她压过去…… …… 妈妈出去,恰好看到几个姑娘在招呼两个刚过来的男人,但对方明显不买账,看到她,更是立下打招呼,“老板娘,你这里怎就没些新鲜货色?” 眼前这两个中年男子是熟客了,和本郡李大人更是沾亲带故,妈妈立刻赔笑道:“都出动我们的红牌姑娘待客了,两位爷真是难服侍的主儿。” 其中高个的男人冷哼一声,“也不过是庸脂俗·粉。” 几个姑娘闻言,都脸色难看。 妈妈脸面也有些挂不住,心下冷笑:你们每次过来都是唤最好的姑娘,再好的菜,吃多了也会腻。 但眼看高个男人身旁那个更难侍候的男子阴沉着脸,她有些惊惧,忽而一想:她怎么把方才那死丫头给忘了呢? 她一下笑道:“两位请先喝点小酒,这店里有新货到,我去安排一下就来,保管两位爷满意。” 那两人似遇到什么烦心事,来此饮酒寻乐,闻言脸上稍霁。那瘦长身形的男子略有不耐,挥挥手,“速去速回吧。” …… 妈妈进得刘乐那屋时,一个汉子正在脱她的裤子,余人抓住她的手脚,在亲吻她的脸蛋和揉·摸她的身体。她嘴里被塞了块碎布,防她咬舌。 少女两眼已哭得浮肿,没有眼泪,只剩下木然。 几名龟奴看她进来,都吃了一惊,一人讪笑着道:“嬷嬷,你说了这妞儿赏给我们兄弟弄的……这……” 妈妈哼了一声,伸手又抚了抚脸上伤痕,“本是平白给你们的,现下不行了,有客过来,找个姑娘过来替她穿套好衣裳。” “是。”众人虽扫兴,却不敢违背,悻然应了。 那妈妈嫌恶地看了刘乐一眼,“哭得妆都花掉了,这副鬼模样可不行……” 有姑娘取了衣裙进来,那妈妈让人抓住刘乐手脚,唤姑娘帮她换了衣裙,又将她衣裙撩起,露出腿脚,散了长发,稍作梳理,并补了妆容,指挥几个男人将她翻转,用绳子将她手脚缚了,更用丝帕盖到她头上,她口中的布条也没取出来,省得她叫嚷,败人兴致。 刘乐木偶似的被摆弄了片刻,只听得妈妈领人离去,关上了门。 方才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竟又陷入下一轮的恐惧中去。她从小金贵,这骤然而来的一祸,本已让她惊疼得麻木,这时,被丝帕罩着的朦胧的两眼又慢慢恢复一丝神采,却是浓厚的恨怨和绝望。 虽被束缚着身体,全身却本能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被碰触的恶心、强烈的窒闷之感还盘旋在她的身上,她情愿被惊云的虫子啃噬,也比这个好受上千万倍。 那是些最下贱的男人! 她要杀了他们! 她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她咬紧唇,吃力地挣扎着,却听到一声门响,耳朵嗡嗡作响。 那妈妈说的客人来了! 她大骇,却听得来人笑道:“果然是个新货,还没被驯服吧?老怪,你看这小腿纤细光滑得……” “那婆娘说尚未破瓜,这次你先来吧。”被唤作老怪的男人声音有些低哑,沙沙的,让人听上去感觉阴寒。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刘乐头皮一阵发麻,忽而觉得这两道yin邪的声音竟有些熟悉……可不容她细想,一个人的手爬上了她的小腿,尽力抚摸。 那阵恶心感又涌上心头,她含着布条哑哑低叫,身体抖动,以图挣开这种命运,却诱发了对方的欲·望。 男人呼吸粗重,竟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裙。 她浑身冰凉,只觉身体被四只手抚·摸着,从上到下……方才那个更沉稳几分的男人此时也没按捺得住……她眼泪凶狠地流,拼命抖动着身体,又听得男人兴奋地喘着气直叫:“这身子诱·人的很……那妈妈这次倒没打诳语,果然是好货色,这欲拒还迎的,朦朦胧胧的,就是不知脸蛋长得怎样?” “老怪,你说她会不会长相极丑?是那老妇蒙骗我们,方才用东西遮了脸面……” 另一个男人哼得一声,“这是能瞒得了的?” 先前那男人啧啧两声,“我去掀了她的头纱,与你一同看看,哈哈……”他的笑声没能维持多久,便被猝然入眼的容颜吓到,僵硬在床头。 “你这又是在瞎折腾个什么劲儿?”另一个男人语气不善,凑了上前。四目相对,饶是自诩胆识不小,他此时也被震在当场。 此前高个男人已惊得飞快拔掉刘乐口中的布块,又猛地扯断她身上的绳索,扑通跪到地上,“公主饶命,小人不知是公主……冒犯了公主,公主……” 他正说着,却被得脱的刘乐一脚狠狠踹到脸门上。 原来,这两个人竟是东日和西门。两人因为刘去突然到访,面上虽镇定,心下却实有所忌,抹开片刻,便来此寻点乐儿,哪料却差点上了公主。 刘乐一边拢着衣衫,一边盯着二人,眼中的狠毒让人不寒而栗,“我必定着人将你二人凌迟,将你们九族分尸!” 东日震惊,正要再次磕头求饶,西门眼中却缓缓透出一丝阴狠来。他嘴角一勾,看着刘乐,“公主,那也要你出得这个门才行。小人不知你是如何被拐至此地的,但既一直无人来救,就是说,无人知你在此!” 刘乐心下一寒,拢着衣襟的手骤然跌下,脑里突然响过一个声音:刘乐,让你不长脑子,让你净干不长脑子的事! 她怎么不收敛一下,而非对他们使横?她即便要杀人,也该等回到驿馆,方才本该假意谢这二人“相救”之恩。 “老怪,你说得对!”东日眉眼阴鸷,他冷冷说着,从地上站起来,右掌并拢,便向刘乐天灵盖拍去。 他虽无西门精细,说到狠毒,却一点也不逊色。 刘乐避无可避,只厉声大叫了一声“母后”,便紧紧闭上眼睛…… 她剧烈颤抖着,怨恨、痛苦的心绪尚未平复,又为这死亡的恐慌所慑,在掌风凌厉地擦过额眼之际,却听得东日一声低喝,她也被揽进了一具温热精硕的怀抱。 她睁眼,却见抱着她的人竟是她最恨的……惊云。 他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救了她一命! 她愣愣地看着他。他冰冷锐利的双眸却正盯着前方两个男人,一手抱着她,一手持剑指着东日和西门。 东日手上一片鲜血。 “阁下是什么人?我劝兄弟别蹚这浑水为妙,我们要杀一个伎女,与你何干?”西门看出这青年气度不凡,不意此处竟有如此角色,并没上前激斗,而是先假以辞色。 惊云微笑,“她是什么人,你们似乎知道,不是吗?” 他会折回来,是因为在这花楼门前与这两人擦身而过,彼时,这两个男人正低声谈论着李大人、汲大人。 他一凛之下暗暗跟进来,倒没料到撞到后来污ru、弑杀刘乐的一幕。 东日和西门顿时变了脸色,立时跳跃上前,与之战了起来。 所幸二人是到花楼寻欢作乐,什么兵刃都没带,而惊云剑法精妙,虽带着刘乐、腹部伤口不浅,竟还能勉力将她护住。 “这人腹部受了重伤,我们只管攻他伤处。”西门歹毒,看他一身血衣,立下对东日支招。 惊云双眉一蹙,强运内劲挽了个剑花,将二人稍稍逼退,俯身在刘乐耳边道:“我一会使杀招将二人缠住,你见机立走!记住,依我伤势,只能再使一招,你若逃不脱,便是死路一条!” 第135章 刘芳之约 明明看他腹部血水如注,此前被他止住血的伤口在打斗中崩裂……他眉宇紧锁,双唇苍白,一切一切都显示这个男人已是强弩之末,可刘乐听他淡淡道来,恐惧仿佛都被他抚平一般。 “我重伤了你,你为何……还要救我?你不知道这样你也会死吗?”她怔怔地看着他,竟问出这情势危急之下并不算重要、并不能救命的话来。 惊云却压根不打算搭理她,回答也免了,微一松开她,便仗剑向二人刺杀过去。 他果用了厉害招数,不说那纵跃挥刺间惊雷的气势,单看东、西二人变了脸色,皆无暇顾她便知。刘乐一咬牙,在几人打斗时夺门而出。 “着!” 她本要拔足狂奔,到得门口却听得东日一声暴喝。她脚步生生停下,方转过身,便见惊云肩上中了一剑,腹部伤口又破裂,情势危殆。 东日和西门攻势更见凌厉,西门更是狠毒地瞥了她一眼,对东日道:“我来对付这青年,你去杀那丫头!” 东日自知紧张关头,决不能让刘乐逃掉,立下应了一声。然惊云负伤虽重,剑术却厉害,加之又是将命豁出去的打法,一招未在一人身上用尽,便又招呼到另一人身上去,二人必须同时招架,竟一时都脱不了身。 刘乐心素硬,眼前这个人又是自己顶顶讨厌的,可看他负隅顽抗,她牙关打战,竟无法移开脚步,直到惊云狠狠剜她一眼,低喝一声“滚”,她方才咬牙欲奔。 高手过招,只争分毫,便是这须臾的犹豫,东日一剑荡开惊云的剑。西门冷笑,将攻击全数接过。东日提气一跃,身形落到门外,将刘乐擒到手上。 惊云眸色瞬间变暗,持剑往地上一点,便欲向东日攻去。东日那剑却快,他嘴角微翘,已横着剑向刘乐脖子抹去。 惊云变了脸色,刘乐惊恐得尖声大叫。 在这要命的关头,一声轻笑逸过,东日那剑刃碰撞到一记剑上,擦出一阵火花。 就在这间隙,有人将刘乐一把拉过,又一掌将她送到屋外。 东日惊震莫名,西门更是阴沉了脸。刘乐死里逃生,愣愣地站在门口,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 惊云长身傲立,眸光裹在那人身上,轻声道:“早便知你有问题。这一身武功,不简单。” 来人笑哼,“我会武,不代表我人怎样。倒是你……废话少说,欠我一命,想想该怎么还吧!” 惊云眉心一拧,对方又对门外的刘乐谄媚道:“公主,万一小人不慎为国捐躯了,你可一定要记得上报皇后和太师,封我个忠烈侯什么的。” 惊云嘴角一抽。 刘乐还怔着,这来人一拂袖甩上门,将刘乐隔绝在外头。 刘乐浑身还在颤抖,却听得声音从里面传来,“快逃,找人来救我和惊云!” 她一个激灵,方才如梦初醒,拔足狂奔离去。 …… 赵杏找到客栈,却不见清风,只见到她先前乔装的那个李府丫鬟。丑丫头被缚在床·上,瑟瑟畏缩。清风应是刚离开不久,离开前还细心地给她喂过饭食,桌上碗筷俱在。 她替丑丫头松了绑,又将身上银两尽数拿出来给她,让她去干些小营生,别回李府去了。那丫鬟见她不是坏人,又见银两丰盛,这才收了啜泣,谢了离去。她清风留了个字条,让他到驿馆找她,随之回了驿馆。 李勤寿的事她既无可插手之处,留在这里也不过作一场戏,她只觉浑身烦躁难受,思虑一阵,决定去找石若嫣。她无力改变她无力改变的,但至少,能挽回她可以挽回的。 她寻小厮问路,找了过去。 去到门口,石若嫣却不在,门也没上锁,她索性进屋等她回来。 坐了一会,听得门外动静传来,正想过去开门,却听有人冷笑道:“不请我进去坐一下吗,嫣妃娘娘?” 这声音……却是刘芳! 赵杏本不想躲藏,又顾忌这一照面会让石若嫣落人口实,虽都知她是女子,但毕竟并未公开,难保刘芳不会借故对外诟病,坏石若嫣名声。屋内也无甚可躲藏之处……她跃上·床,仍旧像进宫那次一般,躲到厚大的帷帐之后。 才藏好身,两人便推门进来。 “不知长公主有何见教?我此处地方浅陋,实不是待客之处。” 她探头看去,屋门未关,石若嫣挡在刘芳身前,虽让她进了屋,但语气淡漠,并无迎客之意。 刘芳笑了,眉眼秀丽,“浅陋?驿馆虽不及皇宫,但分配给娘娘的地方怎会简陋?那用度只怕比我和子孟那处还要好上数分。你父亲权位虽隆,你母亲到底也不过是丞相府一位不得宠的弃妇罢了,偏你总端出一副嫡千金的高傲架子,摆出一副抑郁阴沉模样,也不知当初霍光看上你什么!” “公主问他不就知道了吗?” “好个伶牙俐齿!” “我若待公主客套,只怕公主不习惯吧?”石若嫣忽而低笑,“有话请快说,无话请回吧,不日公堂上见便是了。” 刘芳也终于止住一脸笑意,换上一副冷恨表情,她紧盯石若嫣,缓缓道:“这次比试,母后有两重意思,其一是由昧初出面,顺利拿下李勤寿,也好堵了朝上那众老臣的嘴;其二,便是你我之间也该来个了断了。” 石若嫣本仰首听着,闻言不觉一震。 “你以为母后便不知你和子孟之事?太师和子孟都是母后最爱的晚辈子嗣,你以为她能放任你这般左右逢源?这次,面上我们都不能胜昧初,但私下,我们搜集到的证据、如何审案制胜的方法,都可交由她,届时,她推举谁人的,谁便是胜者。你若输了,请莫再纠缠霍光,好生做你的王妃吧。” 石若嫣握紧双手,却用力绽出一笑,反问:“我为何要答应你的要求?你不去管好你自己的男人却来管我?自你嫁他以后,我和他便再无瓜葛,你这般说话,实是怕他纠缠于我吧?可那是他的事,我如何阻挡?” 刘芳脸色一变,眸光更阴沉几分,“石若嫣,你若果真对他无心,他每回进宫,你能恰巧出现在他四周,让他可望而不可得吗?” 石若嫣微微一震。 刘芳看出端倪,缓缓笑道:“石若嫣,被我说中心事了吧?你不敢答应是不是怕输?你怕霍光错看了你,你并非他想象中的美好聪慧……” “爱一个人,从不在于她是否美好聪慧,只是因为爱罢了。”石若嫣缓缓低头,看着地面,“好,我答应你,若我输了,但凡那人进宫,我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你走吧,我多看你一刻,便想作呕。”她说着,猛地抬头。她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出奇清亮地直视着刘芳。 刘芳向来是气势之人,此刻竟有些压不下她,可刘芳到底是刘芳,她嫣然一笑,轻声道:“行,那你我一言为定。你若违背诺言,此生将一生坎坷,孤独终老。” “你若输了呢?”石若嫣看她步步如莲,走到屋外,在背后问道。 “我不会输。真的,石若嫣,你从不及我,只是,子孟看不清罢了,即便是爱他的心,你也不及我。”刘芳掷下一语,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晌,石若嫣方才记起上前关门,又慢慢步回桌椅前,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点冷茶,斟得半杯,那手一抖,竟把茶壶给摔破了。 她弯腰去捡,却被碎片割破手指,她却仿佛懵然不知,看着指头出血,安静得像尊石像。 她的手也不知是无意被划破,还是其实乃她有意而为,借此来消减心下寒冷。 赵杏知她此时未必愿意看到自己,却还是按捺不住,从床·上跃下,快步走到她跟前,掏出手帕替她裹伤。 石若嫣几乎是立下站起来,冷冷问道:“你怎会在此?”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赵杏微微苦笑。 “道歉?你何错之有?”石若嫣却微微冷笑。 “我从前不知你心里也喜欢刘去,以为你爱的由始至终是霍侯,所以,我和刘去……” 石若嫣却蓦地变了脸色,扬手指着门口,咬牙道:“我知道,像刘芳说的,在你心里,我不过也是个左右逢源的女人。是,我是倾慕太师,我是。请你出去。” 赵杏知她误会,正想和她解释,石若嫣见她不走,自嘲地一笑,先自奔了出去。赵杏一急,出门去寻,追着她跑到前院,忽而迎面一人急遽奔来,险些将她撞翻。 赵杏一看是刘乐,将她扶好。刘乐眼中却映着恐慌和泪水,大叫着:“我要去找师父,杀人了、杀人了……” 第136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赵杏被她一吓,虽吃惊,却想:对这混世魔王来说杀人不过是头点地、鸡吃米般简单,什么时候成了大事儿? 本来,刘乐想知会的也不过是刘去一人,到得后来,她一通大嚷,倒把所有人都惊动了。 事关重大,刘去大怒,亲自带人去了那花楼。然而,去了却发现,那地上只有一摊稠血,桌椅四歪,酒具碎散一地,入眼一片狼藉,可却不见一人。 此前激斗的四个人仿佛从空气中蒸发了一般,突然消失了。 那妈妈早吓呆了。刘乐俏脸一寒,将那些个龟奴找出来撒气,在他们身上各刺了一个窟窿。那妈妈大骇,刚叫得一句“公主大人饶命”,刘乐已一剑将她的发髻削了半片下来。 但很奇怪,这一次,她竟然没有杀人。倒是刘据等人动怒,勒令官府将这家花楼封了。 作为长姐的刘芳去哄她,她却摇头挣脱,如无头苍蝇般在室内乱撞。 众人都一时讶然,只觉这公主突然有些不像公主了。 “这人到底哪里去了?”刘据看着刘去和刘文。 刘文有意无意地瞥了李勤寿一眼,笑道:“这李大人收的好帮手。待查明属实,皇后动怒,李大人怕是也难逃其责啊。” 李勤寿脸色一变,低头道:“两名江湖土豪,原意纳为官用,造福百姓,焉知如今犯下弥天大罪……卑职用人不善有罪,太师,卑职愿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汲黯却眸光一勾,道:“这事事关公主声誉,倒不宜扩散开去,再说,太师向来赏罚分明,不会因此而怪罪李大人,李大人全力缉拿恶徒倒是需要。” 这一堵,刘文倒无法借题发挥了。刘去涵养一贯极好,没有说话。公孙弘闻言却是冷笑,“汲大人思虑问题还真是面面俱到。” 赵杏却无暇理会这诡谲政治,心下忧虑难当。 有人却走近她,在她耳边笑语:“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有尸体便证明人尚在。企图杀害公主是死罪,将人捉了正好拿来换命。只待他们安置妥当。” 这人说着,看向刘去,“太师让官衙发下通缉令,必定有消息传来。” 刘去亦正是如此思虑,颔了颔首,“右扶风所言甚是。” 邵总兵、温泉和奇松等人四下勘察,但这血迹到得门外便断了,问及妈妈,妈妈却说当时除去公主冲出来外,再没见人出入,他们生恐事情不好,上去查看的时候,屋中便是这个样子。 张曼倩安静听着,出言试探,“若是有意包藏要犯,公主饶你性命,日后事发仍是死罪一条。” 他只淡淡一言,那妈妈浑身如筛抖,吓得连连叩头,“罪妇知无不言,绝不敢包庇,太师、公主、官爷明察。” 众人都是眼色之人,看这妈妈不似说谎,况她亦不敢这般包庇,可屋中空间有限……温泉、奇松相视一眼,见屋中有一扇小窗,此刻紧阖着。 桑弘羊立下过去将窗开了,只见窗下是临街的一面……这一开窗,街上人来人往,喧闹扑面而来,邵总兵和两人跃下去,仔细查看附近地面,地上虽有污迹,却无一丝血花。 要么,二人挟着惊云和小郑从这里逃脱,又将血迹收拾干净,要么,他们根本没有从这里逃走。 那昧初微微沉吟道:“这倒是奇了怪了,假设两名歹人果真跳窗逃离,这时间仓促,听公主所言,那惊云又是受了伤的,不可能半点血迹也不留下……” 她说罢,笑吟吟地看向赵杏,“素闻张大人聪慧,此前断案更是有手段,不知有何见解?” 赵杏知昧初气度并非狭小之人,但此刻有意较量,她顾虑惊云、小郑生死,心乱如麻,一时集中不了精神,便微微摇头。 昧初又微微笑着看向陶望卿和石若嫣,“嫣妃娘娘和陶姑娘怎么说?” 石若嫣一笑,答道:“昧初小姐学富五车,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更别说若嫣了。” 夏侯蓉嘴角一沉,她先前知皇后有意替昧初赐婚,一直不悦,自明白这昧初有意给她一个下马威,竟不问她。 陶望卿微微蹙眉,眼角余光却见张曼倩忽而朝她快速一掠,随之往半空瞥去,她心思灵敏,弯腰捡起一块碎瓷,往屋顶投去,有瓦砾掉下。 众人一凛。温泉喝道:“这瓦不结实……” 刘据和奇松几乎同时跃了上去,在空中齐齐出掌,几片瓦登时被挥去,夕阳直照下来,竟也刺眼。 不消片刻,二人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卿儿姑娘妙思,快来,此处果真有血迹!” 赵杏却还定格在张曼倩那一眼里。如果不是她正好跟在张曼倩后头,想看看他是否查到什么东西,她不会看到张曼倩的动作。 她心里还是仿佛被什么狠狠一刺。 腰间突然一暖,却是刘去揽着她在众人的惊诧中,从那个大窟窿中提气纵上屋顶。夏侯蓉皱眉瞥了赵杏一眼。未几,众人陆续上来,怪石也乖觉地先后将夏侯蓉和石若嫣抱了上去。昧初小姐非但才思出众,身手也颇为了得,一手挟住陶望卿,也跃了上去。 在屋顶可见,几个屋檐之后,是一条小河。 “坏了,这侦查起来有难度,水流将痕迹都带走了。”刘文皱眉说道。 刘去却吩咐邵总兵,“一部分兵留守,其余人封锁临淮郡各要道,进行严密盘查。” “是。”那邵总兵迅速离去。 情势并不乐观,这东、西二人挟人涉水而遁,可知对这临淮郡颇为熟悉,且反侦查能力极强。张曼倩心慎若微尘,不待刘去问及李勤寿东、西二人师承何处,便已先行问了。 众人才知,这两人师承无垢公子。这无垢公子司掌一个江湖上势力极大的域外神秘门派,无人知其所在,但凡江湖盛事却必有其份,无垢公子甚至曾战败过江湖第一门派的掌门,那西门乃其亲侄,此来情况无疑更为棘手。 若能及时截下自是最好,若无法,则只能如汲黯所言,等待对方来讯,以惊云二人性命赦那两人性命。 下来后,赵杏心虑石若嫣,从刘去怀中挣脱。刘去自也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过多表演,毕竟也还有碍于夏侯蓉和石若嫣脸面,并无阻拦。 收队而去,赵杏独自行走,汲黯走过来揽住赵杏肩膀,“安世,来,大哥请你去喝杯酒。” “行。”赵杏也想去喝一杯,颔首道:“谢谢无声大哥。” 霍光对刘芳道:“我也去喝一盅,你且先回去。” “好,夫君去吧。”刘芳笑应。 霍光走到赵杏身畔,勾住她另一边肩膀。 刘文等人一瞬都觉得这场面甚是不对劲,果然,刘去淡淡出言道:“这酒张廷尉还是改日再喝吧,两案并头,你公务繁重,还是回驿馆研究案情为好。” “是,微臣遵命。” 赵杏若是识趣,该借机过去应答,但她并没拉开汲黯和霍光的手,只向二人道:“安世先忙公务,晚上再和两位喝酒吧。” 刘去见状微微冷笑,众人都是一惊,却没见他发脾气,只率人离去。夏侯蓉上前挽住他的手,又远远地朝赵杏看了一眼,眼眸浮上疑虑和冷意。 三人落在后面,赵杏见一干人走远,甩开霍光的爪子,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有什么阴暗心思,别以为老子不知,给老子滚!” 霍光却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拍拍她的肩,道:“等等消息吧,现下案子越来越复杂,胜者为王,这才见真章,人生如白马过隙,有死生,有争斗,男人如此,女人也是如此,也只有这般才不负韶华。可是如此这般,右扶风?” 汲黯道:“霍侯总是言之有理的。” 赵杏道:“右扶风,你也可以放开了吧?” “不放,我带你喝酒去。”汲黯微微一笑,夕阳下衣袂飘飘。 赵杏被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脸一热,正不知该怎么办,他却放开了她,道了句“这次总该我放你鸽子了”,便踏着夕阳而去。 若非心情实在糟透,赵杏怕忍不住要笑了,这人还真是……她实在摸不透他,此前她在李府刺探,有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戾意,她以为他会杀了她,她也知道,若他要杀她,绝不会手软。 第137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回到驿馆,天已黑尽,今日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再见清风。 将惊云的事简略说了,清风眉头一蹙,随即道:“你先莫着急,我也出去探探看。” “嗯,一切小心。” 清风走到门口,突然转头,“信儿,有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按公主所言,小郑这人很可能是细作。” 赵杏在他面前并没有掩饰情绪的低落,一笑,点头,“想过,在刘乐说他会武的时候就想过了。只是,我又想,若他是细作,没必要那时暴露身份。” 清风冷冷一笑,“若他是刘去的人呢?那时情势危急,他能不救刘乐?” 赵杏仍点头,忽而绽出个更大的笑容,“清风,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许多哦。” 清风的眸光变得有些复杂,“我本来就很聪明,好不好?” 看她不说话,他忍不住又道:“信儿,其实你都有想过,对不对?伴君如伴虎。” “自是有的。刘去……是皇帝任命的代政之人,将来也许……要防一个他有意提拔的人是很正常的事,只是纵使刘去有防我之心,小郑没来得及出卖我便暴露了,不是吗?这事,我心里知个分寸就是,当务之急,是他们二人的安全。” 你和刘去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当初知你是女儿身为何不追究?他在李府受了伤,为何仍宁愿接你离去……清风看她一副故作轻松的神色,心里的一通话忍不住想要破口而出,但气血一涌之际,他还是压下了,他不想赵杏对他说,她和刘去果真有些君臣外的不同寻常! 赵杏看他一脸阴沉,眉宇间隐隐透出一丝戾色,和平日竟不同,不禁有些惊讶,“清风,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还记得你我说过,此间事一了,你我就寻个地方隐世吗?我只盼那天早、日、到、来!” “了?世事哪有这么容易就能了?”赵杏摇头,她没敢告诉他阳成家的案子,刘去对待叛徒的态度极为强硬。 “任何故事都有开始和结局,有开始就有结束。”清风粗声打断她。 赵杏看他说话之际,眸光深灼,色如沉碧,更觉那种感觉陌生,平日都是她欺负他居多,此刻,却像他要将她怎样一般。 当然,他没有将她怎样,只深深看她一眼,便执剑出去了。 赵杏不觉松了口气,方觉此前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 她坐了一会,没坐住,惊云的事,她知汲黯言之有理,略一寻思,仍是去了石若嫣处。 “谁?”里面脆生生的一声传出来。 是小青? 是了,人多不便,此前将小青留在那边的客栈,看来石若嫣是遣人将她接回来了。 这姑娘可是位泼辣的主儿…… 她吸了口气,道:“张安世求见嫣妃娘娘,请小青姑娘引见。” 果然,小青闻言,立下冷笑发难,“哟,原来是张大人。小婢还以为是哪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没有教养,专门觊觎人家夫君。我家主子不在,你请回吧。” 赵杏一听,脸色一沉,她握了握拳,又深深吸了口气,“若嫣姐姐,我知道你在里面。因为霍侯,我不知你对那人也有意……否则,我断不可能和他有甚纠葛。你于我有相护之恩,我对你有知遇之谊。我如今答应你,我和他,只是君臣。若违此誓,将死于酷刑,不得善终。 “我不敢说不知者不罪,可我能做的已做了,若你不肯原谅,我也无法。你与我断情绝义,我两次相求,再求,便是舍弃尊严。抱歉,我无法做到。当然,日后,你若有事需我去做,我绝无二话。我走了。” 她说罢,当真离去。 门很快被打开,首先露出的是石若嫣的绝色脸庞,她凝眉看着赵杏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么,接着探出小青的一张焦急小脸,“小姐,你信她所言?刘芳、阿娇小姐不是前车之鉴?” 石若嫣回过头来,看着她,红唇抿合间,神色认真,“经一事长一智,我再也不会轻信任何人,你放心。” …… 刘去屋内,众女散了,夏侯蓉却跟了过来,又对公孙弘和刘文等人道:“公孙大人、戴王爷,太子爷,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看向刘去,刘去颔颔首,“按娘娘吩咐吧。” 他又对刘文和刘据道:“乐儿方才回房,长公主在那边照拂着,替她压惊,你们也过去看看她,本王一会过去。” “是,臣等告退。”几人连着桑弘羊和温泉等人退了下去。 看着众人退尽,夏侯蓉绽了个笑容,抱住刘去手臂。 刘去温言一笑,“蓉儿有什么想和本王说?” “王爷,那昧初让你找她,你方才去了她屋子,你们说什么来着?”夏侯蓉仰起脸,微微撒娇,哼了一声。 “她在屋中备了茶点,让本王过去坐坐,说说案子的事,没多久,乐儿便大喊着‘救命’过来了,你说能说些什么?”他拍拍她手臂,动作温柔。 夏侯蓉的心这才放下些许,她又嘟起嘴道:“王爷,皇后要给你和她赐婚,你本便更爱石若嫣,这以后又有了昧初,只怕更少来臣妾此处了。 “其他人我不知,可臣妾也算是自小和王爷长在一处,对王爷是掏了心肺的,所谓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比这更牢固的?”她轻轻倚在刘去胸前,喃喃低语。 夏侯蓉无疑不似她表面那般草包,在深宫生活的女人,有谁会是全然简单的?相反,她很聪明,她只是用撒娇去软化男人的心,也不去说别的女子的不是。 刘去也有些动容,抚抚她的发,“嫣儿毕竟是石丞相之女,至于表姐……本王自是记得表姐的好,表姐和舅舅在本王心中的地位是谁人都不可撼动的。” 他给了她保证,夏侯蓉心下欢喜,但听到他说“表姐”二字,却不由得嗔道:“臣妾才比王爷长十余天,王爷这么叫,存心把臣妾叫老,臣妾不依,臣妾还是喜欢你叫臣妾蓉儿……” 她说着,微微仰高头,双眸微眯,双唇微微噘起。但见其脸上肤若凝脂,颊边又浮着两抹娇艳桃红,这娇嫩欲滴的美一点不比石若嫣和陶望卿逊色。 这无疑是一个款款邀请。 她双手甚至悄悄攀上男子矫健的后背,轻轻划着圈儿。 刘去肌肉微微一绷,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将她轻轻放开,“蓉儿,本王还在守孝期间,男女之事,尚且不可。” 夏侯蓉很是失望,讷讷道:“我们大婚许久也……嬷嬷说,守孝那些其实也不过是面上功夫,王爷大可以……” “不,礼不可废。皇祚诚心与否,此关系到大汉国运。”刘去眸光深邃,睇着她,“别个妃嫔不懂,蓉儿出身高贵,知书识礼,必明其理。” 夏侯蓉眼中这才浮上些许笑意,又哑着声音道:“那臣妾等王爷三年,王爷到时会先临幸谁?石若嫣、昧初,还是陶望卿?我看那张安世要是个女子,王爷也是喜欢的,和他倒走得近,方才还抱他上去……” “张安世倒是个什么东西?你连他的醋也呷?”刘去微微一笑,目光依旧温柔,“蓉儿到时会知道。” 这是他的暗示吗?他指的是她这个嫡亲王妃吗?夏侯蓉浑身一颤,又甜蜜地偎进他怀里。 刘去抱着她轻抚一阵,“蓉儿,本王要办公了,此次案情不轻,本王要治国,必先要治吏。本王执政未久,若稍有惰怠,少不免惹得公孙大人那帮老臣一通劝诫,你知老头子有多顽劣。本王送你出去吧,回宫再去你处留宿。” 夏侯蓉点头,“嗯,那些老臣最是可恶了,倚仗着自己是老臣,不唠叨倒嫌显示不出身份,那臣妾先行告退。” 她焉不知他话中深意?但他方才吻了她,又对她说了那些话,她心里是满意的……她自小就深深爱着他,也不敢全无了进退,那般只会惹他厌烦。她弯腰一福,缓缓走出去。 她是他的青梅竹马,有些感情是其他人比不了的,她也断不会让谁得到他。 …… 刘去到刘乐屋中的时候,刘乐已经入睡,刘芳也已回去。 刘文摊摊手,一脸无奈,“用了点药,直接让这小祖宗睡了。她回来一直闹,说要救张安世那护卫,嚷得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从小到大,哪见她紧张过谁?便是你我,也没这个福分。她又说惊云此前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可能会死,都是她害的。想那惊云应是为保护她而受的伤,但责任也不全在她那儿。” “还有我呢,我和她最好,这都成什么样儿了?”刘据也是满口酸溜溜的,想起什么,又对刘文挤眉弄眼,“师伯,你在吃醋吧?你只管放心好了,刘乐这家伙就是图个新奇罢了,你以为她还会对一个低贱的护卫动心不成?前些天她对张安世还不是一头热,现下不也……”他说着,想起张安世没多久前才捻过他自个师父的须,看了看刘去,连忙噤声。 刘去不置可否,替刘乐掖了掖被子。 三人出门,月色当空,公孙弘和桑弘羊等在门口。 刘文不觉又皱起双眉,“二弟,这临淮郡的事越来越棘手了,依你说,怎么办?” 他眸色一沉,冷笑,“上次东日和西门蒙面伤你,我们只是明面上不好计较,这次又胆敢伤害乐儿,我早晚要剥了他们的皮!” 刘去道:“只是这一次,先将人救出来再说,办是肯定要办了他的,但是不急在一时。” 桑弘羊见状进言道:“太师,不知李勤寿的案子……太师有何良策?毕竟,太师不可能长久滞留此地,需回长安处理朝事。卑职看太师此前在楼兰太子一案时暗中布局,甚是巧妙,想这案子也已有了一定计较?”桑弘羊低头试探着说道。 刘去看他一眼,“此事至此,便仿佛山重水复无路。先看长公主各人情况,你和公孙大人随时提供一切协助。除此,本王暂倒真还没对策。” “是,微臣遵命。有些事也确实非人力能为。”桑弘羊进退有度,他先是出言试探刘去的应对之策,以馈张曼倩,却也小心,若刘去无策,他也慎防把话说满,否则刘去难以下台,哪怕此处只有他的亲信! 公孙弘这位老臣也是眉头紧皱,郑而重之地回道:“太师放心,老臣务必尽力。” 他正要告辞,又欲言又止。 刘去看到,开了口,“公孙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老臣冒犯了。那毕竟是太师的家事,但如今……张安世仍在朝野,老臣认为此子狡黠机灵,是个奇才,可惜终归是女身,且性情骄纵不定,太师还是不纳为好,也该快撤下这官职为上,倒免得日后不好收拾……”他说着,神色竟异常认真严肃。 刘去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公孙弘心下一沉。 众人见状,都道不好,今日花楼门外,刘去已是不痛快!刘文收到温泉几人递来的眼色,有些怨艾,怎么又是他?若非苏文那太监早回宫给皇后报平安,这种活该由他去干才是。他一笑,说道:“目前还是以案情为重,太师,依微臣看,还是把张安世宣过来讨论讨论案子,毕竟,可不能单单是公孙大人和我们忙碌,她倒乐得逍遥。” 刘去上前扶起公孙弘,仍旧不置可否。众人片刻在他面前退了个干净。 也许,不说只是情愿默认。 只能默认。 骄傲,是一个君王的徽章。 第138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赵杏从石若嫣处回来,便坐下等清风或是其他人的消息,惊云和那个口蜜腹剑的小郑的消息。 阳成家的案子,死去的父母、哥哥,此刻在李府大牢内的死囚,对石若嫣的承诺……她知道这个承诺关系到什么,她痛苦地弯下腰。 “张廷尉,是我,戴王爷。” 门外忽而传来声响,她一抹眼角,走去开门,却见刘文和刘据站在门口,更远一些地方,温泉三人如门神一样硬邦邦地立着。 “戴王爷可是有惊云二人的消息?”她一喜,脱口而出。 刘文摇头,眸中隐隐透出一丝严厉。赵杏被他这样看着,不由得退后一步,警戒地看着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三件事。一、二弟说,无论如何先将惊云和小郑换回来再说,将东、西伤他之罪先放一边。其一当然是为了乐儿,其二为谁,本王想,不必本王来说。而实际上,乐儿出事,惊云、小郑为何能及时救她,这个只怕无人比你清楚。但二弟没有追究,甚至没提一句。二、我们都希望他日·后不要纳你,他没有答应。三、李勤寿的案子,也许你该过去和二弟讨论讨论。” 赵杏没想到他把话搁下,就带人走了。刘据临走前狠狠扫了她一眼。 不必刘文说,赵杏也明白第三件事的意思。 她一脚迈出,半晌,又退了回来。 这一晚,霜华满天,邵总兵和霍光的兵守岗,温泉三人也轮班守岗,温泉负责前半宿,看到刘去披着裘袍,一直站在屋外,奇松和怪石过来换班的时候,他方才进屋躺下。 ………… 翌日,赵杏起来的时候,发现清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在她床下打地铺休憩。几乎她一坐起来,他就睁眼醒来。 “昨晚回来得晚,就没吵醒你了。”清风一边穿外袍,一边和她说话。 赵杏知他肯定回得很晚,因为她三四更的时候才合上眼,做了个梦——刘去牵着石若嫣的手朝皇城走去,她在后头看着,站了很久很久。 “张大人,昧初姑娘让小人来请大人,说有事商讨。”门外突然有小厮来报。 赵杏奇怪,这昧初找她有什么事? 小厮看到她和清风一起出来,忙道:“姑娘说只让张大人一人过去。” 赵杏和清风交换了个眼色,赵杏随小厮离开。 到得昧初的院落,赵杏发现这昧初的客人并不少。院里备好了桌案、茶点,刘芳、刘乐和昧初坐在其中。昧初和赵杏打了个招呼,又笑吟吟地道:“还有客人要来,诸位请稍等一下。” 还有人?昧初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杏坐下。刘芳三人各有心事,一时无话,倒是刘乐本低头喝着茶,看她过来,猛地抬头想说点什么,但很快又低下头去。赵杏眼前只映着她变得有些青白的脸庞,和那双出奇乌亮的眼睛,没有往日的娇狠,倒有些恹恹。 赵杏有些不解,她知刘乐是担心惊云,却觉得不合常理。 换作别的侍卫去救刘乐,纵然殉职,对她而言,也不过食君禄忠君忧,何况是她向来厌恶的惊云,惊云还是自己的护卫,她该恨屋及乌才是。 她向所有人叙述时,只说了她当时在花楼喝酒,后来碰上楼里的妈妈将她扣押,东、西二人前来寻欢……后来,惊云和小郑出现将她救了。惊云和小郑为何到此,她没说。其他的事,她也没多说。 刘去等人也是顾念这妹妹,看她不愿多谈,并没追问。 反正,惊云会过去的原因,刘文话中已点破玄机——人是她让跟过去的,她对刘乐抱有怨恨。 她正思索着,却见石若嫣和陶望卿被小厮领了进来。她心中疑虑更甚。 石若嫣一掠众人,神色微变,倒是陶望卿目光镇定,似有所悟。昧初又招待两人坐,让丫鬟奉茶。 未几,在斥侍儿过早将她唤醒的娇叱中,夏侯蓉最后一个进来。 满园女眷。 夏侯蓉手掩在唇上,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昧初小姐这是演的哪一出?将所有人都找来是有事?” 她话语一毕,所有人都看向昧初。 昧初不慌不忙地向众女施了一礼,方才笑回道:“叨扰了。将诸位找来,实是因为李郡守案子一事。” 赵杏一看,顿时明了,这里都是被卫子夫钦点办案的人。 众人心思各异,一个小庭院,仿佛顿成犀利试场。 刘芳看气氛微妙,开口暖场,“昨日横生枝节,今日该分头行事才是,小姐这是……” “想各位私下必已受过提点,此次案子,皇后私下曾言,希望交由昧初来办,长公主是知道的。”昧初神色一整,目光缓缓扫过各人,“可若是如此,昧初即便胜,也胜之不武。依我看,这场比试我们仍是暗下进行,决一胜负,各位意下如何? “我想,这次比试可分两拨人,一是长公主和嫣妃娘娘,二便是我等几个,刘乐公主可算个见证。” 赵杏心忖:这位大宛国郡主果是七窍玲珑,看她神色,她似乎并不知道刘芳和石若嫣之间的具体纠葛,这可算是大汉皇室的一桩秘密,不可能为外人道,但她那天在大牢里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涌。 她站了起来,说道:“我退出,诸位姐姐继续商议吧,安世并无立场在此。” “没有?若你本是女子,若你也爱着十二少,便有关系。张大人敢说不是?”昧初将她截下,眉眼犀利,竟一针见血。 夏侯蓉猛然站起来,“怪不得我一直心绪不安,原来你竟是女人,王爷对你……”她说到这里,并不愿说下去,微微冷笑。 刘去对石若嫣素好,石若嫣是她的大敌。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提阿娇,但不代表她不知道阿娇之事。陶望卿是阿娇的妹妹,刘去怎会没有想法?如今又多得一个难缠的昧初,刘去对这张安世也有兴趣,否则昨日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上屋顶! “大汉有律,擅异装心怀叵测者,诛。”刘芳啜了口茶,浓密的眼睫一盖,笑眯眯地说道,“要接近皇室贵胄,这倒是个好方法,这份胆识和勇气也非常人所能及。” 赵杏怎没听出她话中之刺,刘芳是卫子夫和天子的第一个孩子,深得卫子夫心,卫子夫现下大概俨然已知她是女儿身,刘芳顺着卫子夫之意说话做事,说话自然夹棍带棒,意图震慑。 赵杏看着昧初,认真回道:“我心中已有人,并非太师。我更不是他的女人,我们之间只是君臣。” 与其说这话是回答昧初,不如说她是借此告诉石若嫣。石若嫣一直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她只好趁此告诉她,不让这个误会再深下去,哪怕她说的其实并不由衷。不和刘去一起,并非因为张曼倩,而是石若嫣。 果然,石若嫣的神色变了变。众人更是相继站起,皆惊愕。莫说他是当今代政之人,他朝前途莫测,只说刘去样貌、才干,本便是人中龙凤,反观她姿色一般,却极得隆宠,这岂非三生有幸? 但她既说得出此话,又不似说笑。 赵杏自嘲一笑,正待离开,刚刚抬头,脚步便再移不动一寸——若说院内都是女眷,那么,院门外则几乎都是男子,住在这个驿馆里的男子。 刘去……不知什么时候,竟率人过来了。 原来,昧初还有客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却还是止不住心中发凉。 一瞬,她竟不敢去看刘去的神色,但便是那惊鸿一瞥,刘去眼中的冷意和嘴角那抹嘲讽已让她如坠冰窖。 侧头之间,只见汲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张曼倩的目光明显透出一丝讶异。 昧初也没想到刘去这时会来,她本欲通过真正的比试来正名,也想让刘去看到,她配得上他。 这种结果是不曾料到的。人总存有私心,若说她并不窃喜,那是骗人,她也不屑做这种假惺惺的事,只是,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便道:“把太师、太子和各位大人请来,是想让他们也一并作个见证。” 只是这话仿佛没有被人听到一般,那忽而将整个院子笼罩的萧峻冷冽,将一切都盖住了。 刘据朝刘文连使眼色,双目险些都抽搐了,刘文却没有反应,末了,只朝他摊摊手,脸上神色难看至极。众人朝刘去见礼,刘去一语不发,只略一挥手,让众人平身。他大步走到众女桌前,缓缓坐下,随手拿起一杯茶,终于在所有噤若寒蝉中开口。 “张廷尉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临淮郡一案,本王有与张廷尉商讨之处。” 那话中夹杂着一股狠意,人瞬间退尽。 第139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赵杏依言跪到眼前男子跟前,“来福,对不住,我无意在人面前冒犯,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 “怎么?本王让你行君臣之礼,方才令你记起你我之间不只是君臣?”刘去却被她的话挑起了心尖上的那一缕火,他冷笑反问,举盏喝茶。那滚烫的茶水迅速将他口腔烫到,他扬手一摔,那茶杯直直摔向赵杏面门。 赵杏也不是第一回遇到这种情形,但她仍然惊慌,却又不敢避。当日在宣德殿,她不敢,现在,她更不敢。 她须得让他撤火!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杯子临近面门却突然被什么打落,只有几滴茶液溅到她脸上,让她一疼,但不至于毁容——她怔住,发现刘去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扣了几颗腌青杏,地上也赫然躺着这么一颗玩意。 他终于还是没有对她下狠手。他坐在前方,高瘦的身子包裹在一袭藏墨色锦袍里,广袖上的赤色祥鸟高昂着头,清冷而凛冽。他脸色铁青,紧紧盯着她,眸中带着杀意。他便那般静静坐着,几颗涩酸的杏子在他指隙中翻滚。一口甜腥忽从喉中涌上来,她突然觉得,这茶杯摔到她脸上,她会好受一些。 “原来,你给我送的信早有预示,我还在想你终于有了那么点良心。张安世,算计太尽真的不好。”刘去笑着道,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扔到地上。 赵杏咽了口唾沫,缓缓将信捡起,那是昨夜辗转入睡前,她连夜写好唤小厮给他送去的。 若他·日我再罪你,只要并非犯国法,看在你我往日情谊上,可否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家案子若是冤屈,你可还会让我翻案,做到不偏不倚,真正爱你的子民? 他后来着怪石送回一笺。笺上也无其他,只有寥寥数字:已阅,准。笔迹遒劲飞舞,力透纸背。 石若嫣已嫁给他,如今她既知这位姑娘决心抛开与霍光的前缘,她便不可插足进去,再说,她和刘去之间本就隔着千山万水。 也许,她到底不爱他吧。她突然想,眼中却泛酸。 可她不得不留一条后路,所以写了那封信。 “他是谁?”刘去放手,扔了手中杏子,突然起身问道。 “没有谁……” 他冷声打断她,再次问道:“你梦里叫的人是谁?” “没有。” “很好。记住,莫要让本王查出来。” “即使真有谁,你便这般卑劣?”赵杏哑声反问。 刘去看她胸膛起伏,如此紧张和谨慎,忽然便笑了,“张安世,我刘去真的并非非要你不可!如此反复,如此多情,你早已不是我认识的张安世。” 赵杏轻声问:“所以,笺中所言你会反悔?翻案一事你也断不会批?” “你心里有人,并不爱我,为翻案屈从于我,真让你受委屈了。可你既然屈就了,为何不屈就到底?我早知你对我厌恶,但却总想,只要我掏了心来待你,终有一天…… “原来,这一直以来不过是我甘作贱物,既然这是你想要的,我便如你所愿。你放心,信里所言,本王不会反悔,翻案一事,本王还是那句,只要你家是冤枉的,本王便准你翻案。这世上独独只有你不能被代替不成? “只是,那个人是谁,真的莫要让本王查出来。”刘去冷冷言罢,转身便走,再没回头。 赵杏缓缓起来,她信中说的是“我家”,不是“苏家”。 终于,她成全了自己的孝和对石若嫣的义。 “我其实不爱刘去。我爱曼倩那么多年了,怎会突然改变?不能因为一个人很好很好,就喜欢上他,是不是……”她喃喃说着,有血腥猝然从喉头滑出,她吐到地上,静静看着地上的茶屑变红、变暗,又把地上的青杏一颗一颗捡起来,放进怀里,方才离开。 …… 她走回自己的屋子,只见门外廊下多了许多卫兵,看着她,冷冽而严肃,她寻思是刘文、刘据派来的。刘去之所以为王,多的就是那份气魄。 她推门进屋,清风在屋内等她,一看她进来,神色一变,手抚上她的发,“信儿,你没事吧?这脸色怎么恁地青白?” 赵杏笑笑,摇头,“兴许是着凉了,我一会写张方子给你,你替我抓点药。” 清风颔首,又疑虑地问道:“外面突然来了很多兵,说是保护你安全,看那来势汹汹却是不像,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她选择轻描淡写地将事情一笔带过,“我也不知道,想是加强各处防备吧。那东日、西门突袭,将更重要的人掳走去换命便麻烦了。毕竟虽说救助公主有功,但惊云和小郑的命,到底比不上这里要员的命,譬如说汲黯、夏侯十一、夏侯十三。哦,还有……夏侯十二。” “嗯。”清风终究更担心她身体,无暇多问,只敦促她快写方子,“那夏侯十一医术厉害,不如让他替你把把脉?” “人家是王爷。”她打了个哈哈,便去研墨。 这当口,一个人突然推门而进,两人一惊,却见是向来冰冷的怪石,正应了清风的那句“来势汹汹”。兵卫见是刘去侍卫,也不阻拦,她竟拿着剑便冲进来,二话不说朝赵杏一剑刺去。清风脸色一寒,双指挟紧剑身,另一只手快速地抽出腰中宝剑,喝道:“你发什么疯!” 怪石眼中如要冒出火来一样,紧紧盯着赵杏,“你问她!”她话中充满仇恨。 赵杏苦笑,“清风放手,我得罪了太师。” 清风眉一皱,嘴角却微微扬起,缓缓收起剑,并非因为赵杏的话。怪石背后的两个人将她捉住,却是温泉和奇松,两人也突然而至。温泉沉声道:“怪石,主子有命,让你立刻回去!” 两人不消片刻,便强行带着怪石离开了,并将门外的兵士也一并撤走。 除此,并没有和赵杏说一句话,两人眼角、眉梢都是冷意。 清风问道:“信儿,你和刘去起争执了?” “嗯。”赵杏笑笑,“你知道我多管闲事,我想办临淮郡的案,他不让,我一时不慎,说了句不中听的,惹怒了他。也罢,我终于可以盘算咱家的案子了。” 清风看她不愿说,也不强迫她,她和刘去有嫌隙,正中他下怀。 清风出去之后,她坐在床上假寐,突然听得门外有动静,她一惊,睁眼,却见前方地堂上躺着一封信。她立下意识到那是从门隙塞进来的。 她连忙起来,走到门边猛地推开门。 门外却空空如也,来人已无声离开。 她蹙眉捡起信,打开一看,其上写着:既无可倚恃之才貌,亦无显赫家世,帝王之情,岂能当真?及早抽身为妙。 信书写得很是潦草,有意改用草书,但赵杏还是猜到了是谁给她的。 是张曼倩。 应该说,张曼倩为了让她知道是他写的,模仿了前朝一名书法大家的笔迹。 她胸口一闷,死死按住心口,末了,小心点火将信笺烧了个干干净净,以免落入他人手中。 而后,刘去那边再无动静,他不再找她,更不逼迫。 赵杏吃药睡下,方子里有安眠的药物,她睡了足足一天。 否则,外忧内思,根本无法入眠。 半夜,她却突然惊醒坐起,一摸眼角,一片湿冷。 为今之计,只盼惊云和小郑尽快回来,而后她便可回长安,她确实该开始盘算要怎么办阳成家的案了。 当初刘去他爹说阳成家谋逆,但谋逆也需有证据证明爹爹做了什么事才行,她曾查看到大理寺卷宗,上面并没列举罪行,她可凭这份档案提出翻案。 …… 这一天起来,清风已出去,仍旧查探惊云的消息去了。据守城的士兵回报,这两天并未见过可疑人物出城。城中戒备森严,要么,东日和西门早已出城,要么,他们在城中找到了上佳的藏身之所。 出门时,清风说:“听驿馆的人说,刘去已派邵总兵开始领人搜城。” 她寻思着,不觉从怀中掏出个荷包,打开了,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把玩了好一会。 那是几颗青杏。 她忽觉心头气闷难耐,心想:玩物丧志,玩物丧志。匆匆将东西装回去,开门出去行走。 走进一处院落,却听得笑语盈盈,她心想:自己怎的如此没有眼色?要知这驿馆说小不小,却到底地方有限,抬头不见低头见。 对方明显发现她了,想退已是不行。 第14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夏侯蓉停止了对刘去肩膀的揉捏,别有深意地对她一笑,道:“原来是张大人。今儿天清气爽,最是适合相伴出游。可惜张大人身在此地,公务缠身,否则,正好和良人踏青取景。” 赵杏苦笑,面对这挖苦,她不能不回,但要回,能回些什么?她用一句“娘娘见笑了”带过,“参见太师,参见蓉妃娘娘。” 刘去眼皮也不抬一下,只对夏侯蓉说:“本王先回屋了。长公主她们也快过来了,你一会便和她们出去吧。” “王爷和臣妾出去吧。” 刘去微笑摇头,“昨儿昧初的话忘了吗?本王陪你去,岂非让她们诟病你,说是不公?” “那好吧。”夏侯蓉皱眉点头,颇有闷闷不乐之态。 刘去看她如此,吩咐背后的奇松和白虎:“你们陪娘娘出去吧,要好生保护,知道了吗?” 两人立下躬身答道:“奴才遵命,必定护好娘娘。” 夏侯蓉踮脚轻吻刘去脸庞,随即,满脸通红地退到一旁。刘去抚了抚脸颊,摸摸她的头,领着温泉离去。 赵杏虽一直低着头,但眼角却是上抬的,她将这归结于……人类的好奇心。 牙根便如那几颗青杏,忽而酸软。 她想,他们划清界限是正确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有太多可翻手为云的权力和女人。 夏侯蓉挑衅的目光让她有如坐针毡之感,可他竟没叫起,她无法起来。 自己赞那夏侯十二有气魄真是赞错了,他这人真能记仇。 “他说,孝期届满,先会临幸我。君无戏言,你懂吗?”夏侯蓉突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赵杏抬头回道:“恭喜娘娘。” 夏侯蓉看到她的态度有些意外,眸色一沉。 “蓉妹,准备出发吧。”声音远远传来,刘芳等人各自领着刘文分配好的衙役走来。 见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众人神色各异。 昧初笑道:“娘娘,张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怎就跪在这地上?” “瞧我这记性,方才张大人给太师施礼,太师有事先行离开,倒忘了让张大人起来了。”夏侯蓉哎哟一声,捂嘴笑道。 众人哪听不出她这话里之意?刘芳似是一怔,随之吃吃笑起来。 陶望卿眸中光芒轻轻盈动,轻声提议道:“要不两位公主让张大人起来吧?” 刘芳摆手,“这太师虽是本宫义弟,但办事从不含糊,这若犯了他的忌讳,可不得了。乐儿,十二少最是疼你,你来吧。” 刘乐淡淡道:“我也不敢。师父不让做的事,我哪敢做?经一堑还不长一智吗?不要净干不长脑子的事,张大人,这是你教的,我已有些懂了,你怎么反而不明白了呢?” 忘恩负义的小浑蛋!赵杏心下骂了一句,面上却只笑道:“公主教训得是。” 因着查案要紧,众人倒也没在她此处耽搁时间,相继离开。 石若嫣在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忽而道:“张安世,即便你这样做,我亦不会感激你。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赵杏无所谓地笑笑,“我从没想过,你会感激我。” “那是自然,”走在前方的陶望卿突然回过头来,“石若嫣,你要记住,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太师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男人对得不到的东西最是上心。只是……搞不好可是会弄巧成拙哦。” 赵杏不意她竟这样说,偏头反问:“姑娘不是常扮好人吗,为何突然一反常态?是因为太师和张鸿胪皆不在此之故?” 陶望卿却微微笑了,“我本就不是好人。只是,也从不会做那些明着害你的蠢事。总之,一切拭目以待。” 众人终于走远,赵杏看四下无人,揉揉酸痛的膝盖,正要起来,却听得一道声音冷冷道:“谁让你起来的?” 她一凛,抬头,却见呵斥她的却是怪石。 “娘娘让我留下来。” 夏侯莲蓉!赵杏心下诅咒。 后来,廷尉大人在院中跪到夕阳西下。 汲黯不知从哪里晃出来,看得直乐,对怪石说了句“太师找姑娘”。怪石将信将疑地走了,赵杏方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再多跪一刻,她这双腿非废了不可。 她谢了汲黯,问道:“太师真找怪石?” 汲黯耸耸肩,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慢吞吞答道:“自是假的。” 赵杏觉得这事委实愁人,“你这是以身试法。” “那你继续跪吧。本扶风先走了啊。反正,你欠我一个人情。”汲黯眉眼含笑,双手一摊,一拂衣袖,走了。 远处,有人日暮而归,将一切淡淡扫入眼内,而后悄然离去。 …… 赵杏最后还是溜了,不管汲黯这到底是帮忙,还是存心帮倒忙,抑或只是他的一场游戏,她还是抱些感激的。 那膝盖疼得……她回屋竟用了半个时辰,比龟还慢。回到屋里,她气得把怀里的荷包掏出来摔到地上,正想跳上去将里面东西狠狠踩上几脚,一脚悬空,却踩不下去,最后还是捡起来塞回怀里。 她这些天被饿了两回,觉得滋味不好受,清风又未回,只好自己瘸着腿到厨房弄些吃的。 出得门,只见一个厨子手捧一个食篮,四处张望,看模样似是送膳食的,但明显不是送给她的,因为看到她,那男子颇不屑地走了。 去到驿馆膳房,只见厨下灶火几乎已熄,只有一个灶头上面还炖着一盅什么东西。一众厨子、厨娘围在一起吃饭,几张桌子上到处放着托盘,每处托盘上都放着牌子:太师、蓉妃娘娘、嫣妃娘娘、长公主、公主、昧小姐、陶小姐、戴王爷、太子爷、右扶风、左冯翊、桑少府、张鸿胪等等。 如此看来,刘去、汲黯等人的膳食已然送过,出去办案的女子也已回来。 赵杏虽已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打击了。她扯了个笑容,道:“各位师傅,本官的膳食呢?” 众人瞥她一眼,继续吃饭,那是一看便知的蔑意。 其中几人甚至大声咀嚼,没有说话,但那情景比说话更甚。赵杏也不说话,冷冷看着众人。她往日是小霸王一名,这一瞪人也是颇有些效果的,好些人被她看得不舒服,微露了怯意,看向一名胖厨子。 赵杏知这便是头头。她淡淡看向他,直接便道:“我的饭菜呢?” 昔时,驿馆也曾有高官入住过,这伙头亦是见过些世面的,嘴角一斜,便道:“听说廷尉大人一直在院中行着……跪礼,小人寻思伙食便无须准备了,准备了也是白费。因太师在此,材料都是现买现做,不敢有丝毫怠慢,剩余的都扔了。今日材料都已用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大人明天请早吧。”他说完,继续低头吃饭。 他的态度顿时给了其他人一剂定心丸,众人依旧继续用膳。 其中一名厨娘羞羞涩涩地说道:“汲大人今晚用的是我做的菜。” 她旁边的女子立下从鼻里哼出一声,道:“哼,太师吃的东西还是我给师傅打下手做的呢。” 两人很快闹作一团。 几个汉子也笑了起来。一个男人学女人般啐道:“这些人上之人又岂是你们能肖想的!” 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子便不信,刘去若要吃夜宵,你这里也不开火!赵杏恶狠狠地想着,也不和他们撕破脸皮,仍笑着在桌上敲了敲,“几位师傅不是在用膳吗?我看这还剩了很多啊,均我一份没问题吧?还是说师傅们得先自己吃饱了再管朝廷命官的死活?” 桌上有黄油焖大虾、花球拌鹿筋、八宝酱鸭子……一桌好东西。有些主子根本就没怎么用过,有些则是他们私留了材料做的。 众人不意她突然发难,但这一说却是据情在理,面上都有些挂不住。那胖厨子微微冷笑,也不多话,只略一招手,他手下的厨子会意,将一个油腻腻的盘子从灶头拿过来,那边上还有一层黑垢——也不知曾盛过脏腑还是什么脏污东西。 胖厨子接过,用自己的筷子在每个菜里夹了好些,递给赵杏。 赵杏伸手去接,突然“啊”了一声,说得一句“油腻,滑手”就缩开手,饭菜立下洒了厨子满手。他盯着手上污秽,脸色瞬沉。 这时,一个少女踏了进来,劈头就问:“我要的东西好了没有?” 那厨子看到来人,脸上明显多了丝异色,连忙道:“好了、好了,正放在炉子里煨着呢,怕是凉了不好。” 那少女满意地点点头,眼梢扫了赵杏一下,并没打招呼。 赵杏道:“既然小青姑娘有事,那安世先走了。” 小青依旧不吭一声,眉眼高挑,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 赵杏也不多留,快步出去了。 然而,她并未立刻离去,只隐在墙下,又透过纱窗往里看去。只见那厨子到灶头将炖盅取下,用藤篮装好,方毕恭毕敬地递到小青手上,低声道:“娘娘交代的,小的都照办了,让他讨不了好儿去,请姑娘务必在娘娘面前美言几句……” 小青几乎立刻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是、是、是……小人懂得,小人什么也没说过,姑娘慢走。” 赵杏心却凉透。 第14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方才便忖这个中必有蹊跷,她再怎么为刘去不喜,事情再怎么传遍驿馆,这些厨子也不至于狂妄到这个地步,最多便是暗下诽议。她到底是官,除非有人刻意挑唆,并给了他们这个胆子。她本不至于怀疑到小青那里去,但小青来得及时,最重要的是,那厨子方才看小青的眼神并不对劲,似有暗话要说。 眼看着厨子点头哈腰地送小青出来,她赶紧从另一侧悄悄离开。 …… “师傅,莫恼,依我等看,那张安世是早晚要遭殃的。这今儿不是才遭了太师的罚?” “可不正是。” 屋内恢复平静,一众厨子、厨娘手脚麻利,打水的打水,拿皂角的拿皂角的,去给那胖厨子洗涤。 胖厨子洗净双手,道:“我出去一下,你们吃吧。” “是。” 他走到院角处,忽又顿住脚步,拱手,唤了声“姑娘”。 一个人从树影婆娑处缓缓走出来,将一个圆鼓鼓、沉甸甸的锦囊放进他手中,淡淡道:“够机灵,做得不错。只是,师傅也须得记紧,这人活着,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说了不该说的话,难免祸从口出。” 他连忙应道:“是,小的明白。姑娘真是料事如神。” “不是我料事如神,是人都需要喝水吃饭,就像,我们都非要那个人一般吧。” 对方明明在笑,胖厨子却一怵,颤抖着双手接过锦囊,看着这人快步远去。 他自然明白,宫权之争从来都很简单,也从都不简单。这名女子,曾被太师带进过深宫,又被封为皇后义女。 她过来的时候,恰好碰上前来探看燕窝火候的小青,她本是来要些陈年菊蜜的,看他对小青说这燕窝还需煨上些许工夫,略一寻思,让他将张安世的膳食撤下,并派个机灵的人佯装送膳到张安世住处附近转悠,一旦看到张安世出来便去通知小青燕窝已好。 她最后吩咐:若那张廷尉来此,便对他恶言恶语,直到小青过来,再做出惊讶神色,并对小青说那几句话……但切记,不可把话说满。 …… 赵杏想去寻个小厮帮她跑腿买点吃的,末了,想想如今自身处境,自己拖着瘸腿出去了。 回到驿馆,又过了一个时辰。她把裤子卷起,只见双膝红肿淤血,想是跪下时被碎石刮到了,有点像团被搅拦的泥巴。她擦擦眼睛,等清风回来吃饭。 但她终是坐不住,权衡一番,想出去找石若嫣说几句。她委实不想与这位姑娘为敌。 才出得门,但见四下夜色迷蒙,冷月似霜,院外突然传来锣鼓敲打之声。她心下一凛,循声过去,只见主院灯火通明,几名馆吏正在嘱咐奴仆传院中几位大人和姑娘到大厅议事。 温泉站在边上监督着。焦孟很是狐假虎威地跟在他身旁,叉着腰指点。 赵杏横竖没听到自己被点名,站在暗处,不好没皮没脸地走过去。 没多久,便见驿馆灯笼张挂,映得院中如同白昼,人不断从驿馆各处走出,如潮水一般,很快便聚集到院中。 温泉看人几已到齐,道:“各位请随卑职过去,太师在后院大厅等着商议案情。” 很快,一行人便随他往大厅而去。 倒不知这案子各人探得怎样,谁先找到了线索…… 赵杏的好奇心被勾起,见石若嫣也在其中,想她回房反可能对自己避而不见,等她议事出来正好和她说明,便也跟了过去。 后院大厅,卫兵面容冷酷,严守于四角。灯笼疏密有序地悬于檐下,灯花偶尔跳跃,迷乱人眼。比起前院的明亮,这里多了一份夭夭其华的韵味。 赵杏在院门外探身看去,只见各人相继进内,偌大的厅中灯火阑珊,一个颀长却略显清瘦的男子负手背立在中央。 她凝着这人的身影,心下不觉一紧。 “拜见太师……”官位低于公孙弘的众人向居中男子行了叩礼。 男子缓缓转身,说了句“起身”。剑眉星目,果是刘去。夜色已不早,年轻的太师看上去并无疲态,仍是丰神俊朗。 他一笑,说道:“今日外出侦查案情,诸位姑娘可有进展?都说一说吧,霍侯、汲大人、公孙大人、张鸿胪、桑少府也正好给些意见。” 赵杏心想:他看上去倒哪有半丝失恋的样子? “谁在外面?” 她微一失神的当口,忽闻一声厉喝,衣领被人一拎,旋即被人提起跃过院落,扔进厅里。 她颇怨懑地看了温泉一眼。温泉如今却不怎么可爱,冷冷地退回刘去背后。 这般光景她也不是第一次遭遇,只是上回在焦府还好,只有她和刘去……现下一堂人,真是糟糕至极。 果然,除去汲黯和霍光,余人诧然,神色复杂。 刘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怎会在此处?”语气疏远而冷漠。 她只好抬头答道:“微臣见太师召一干人等来此商议案情,便过来了。微臣负责本案审讯,想无不妥。” 男人眸中划过一丝讽刺,“张廷尉还记得自己是本案的主理人?今日也没见张廷尉出去查案、办案啊。” 赵杏不意他如此追究,一怔之下,把心一横,道:“那也得太师没让微臣罚跪才行。” 刘去闻言眸光一沉,眼梢微微一抬,不知看向谁人。夏侯蓉下意识地低了低头。 刘去并没发话。 赵杏看他眼中锐色,知他已看出端倪,但他并无计较,想起夏侯蓉曾对她说过的宠幸之事,一霎怆然。 刘去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冷冷响起,“你后来不是起来了吗,可有出去?本王不认为,这是一个合格的办案者该有的态度。你只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案子,从一开始便是,你从来只为自己的事而计较。本王却以为捡到了宝贝,本王错看了你。 “所以,本王并没有让人召你到此处来,你是不请自到,这还无不妥?” 赵杏被噎得哑口无言。是,名单里并没有她。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和刘去较真,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紧紧看着他,对他道:“微臣到底是此案的主审,依太师所言,微臣是错了,过来听案正好戴罪立功。” “可本王不想看到你,滚!”刘去冷笑,霍然转身,竟是连看也不愿看她。 赵杏一咬牙,从地上起来,大步奔出。 厅内清冷不屑的目光似在背后摇曳,她背后没长眼睛,却仿佛看到了所有。 …… 被轰出大厅,她也没有走远或离开,便在守卫极严的院中峭立。厅中的声音隐约可闻,有时甚至能听出大为激烈,可惜总听不清众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刘去骂她不是个合格的办案者,她觉得这是种侮辱,仿佛随着他们情谊的结束,他便像个独·裁者一样尽数否定她的价值。 有一天可以不爱一个人了,但不该完全否定这个人。 但她又觉得他说得很对,她不过是个小人物、是个小女子,哪来这么多的家国天下? 会接白吟霜的案子,不过是她一时不小心罢了。 院中风大,她浑身颤抖,却浑然不觉,忽然又生出个古怪想法,希望有人跟她说,你会接白吟霜的案子,绝不是因为不小心。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人声窸窣,里面似已商讨完毕,各人陆续走出。她转身去找石若嫣。 众人看到她还在,都有些吃惊。石若嫣见她朝自己走来,一拉小青,往侧边廊道拐去。 赵杏知道让她回屋,又会给自己吃闭门羹了。她功夫虽远不及格,但身形一动,已落到石若嫣前面。 石若嫣脸色如霜,“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请娘娘均下官少许时间,听下官一言。” 听到“下官”二字,石若嫣微微冷笑,“本宫不知本宫和大人之间能有什么可说的?” 这“下官”二字赵杏也说得拗口,如今人人都知她女儿之身,偏生人前她还不得不这样措辞。 “姐姐。” 石若嫣听得她突然一句,怔了一怔,却随即被这话激怒,斥道:“谁是你姐姐!” 她说完欲行,却被赵杏挡住,“姐姐,我们借一步说话。就当我求你了。” “不可能。你如今已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何必还来缠我?我再也没有什么能帮你,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求张大人放过我吧。” 那陡然拔高的音量,让所有人纷纷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向二人。 小青柳眉一竖,狠狠推了她一把,护着石若嫣。 赵杏一个趔趄,稳住身形,索性伸手扣住石若嫣手腕。她先前怕刘芳借自己那早已被公开是女身的秘密诟病石若嫣,但此刻刘去在此,刘芳不可能不卖这个面子,更不可能当着霍光的面去侮辱石若嫣,刘芳懂得男人怜惜弱者这利害干系。 可是,她千算万算,唯独算错了一样东西。 “张安世,放手。”刘去听得声响,领人回身走到二人跟前,说得一句,声音已是冷了。 第142 章 汲黯的吻 冬天已过去,她还是被刘去眸中那仿如融雪的冷冽慑到,缓缓放开手,“太师,微臣有几句话想跟嫣妃娘娘说。” “有什么在这里说。”刘去一手虚扶着石若嫣,盯着她,“看来,你还有好些事是本王不知道的,本王的妃子你也有攀交?” 她和石若嫣的事怎向他解释?她只能看向石若嫣,“姐姐,有些事,在这里说不当。” 石若嫣怒极反笑,“我真没想到,我居然救了这样一只狼。张安世,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在背地里干了什么下三·滥的勾·当?如今反倒是你在顾全我的颜面来着? “太师也说了,在这里说。行,我让你说,有什么你就在这里说个明白!” “张安世,你说。”人群中有人沉声发话,赵杏一看,却是霍光。 他双眉拧着,脸上难得露出肃色,可见在意。当然,他更在意的自然不是她这个朋友。 刘芳察言观色,突道:“张廷尉有话但说无妨,太师和霍侯都会为你做主。” 赵杏这时反一句也说不出来,霍光是她的朋友,石若嫣也是…… “若嫣儿有错,本王绝不偏私,只要你敢赌咒,你不曾说谎,并拿出确切证据来。”刘去看她不语,上前一步,“你又想玩些什么招数?后悔了?怕舍了本王后,本王对你的利益不再照拂?可你拿谁来试本王的心也不该拿嫣儿来开刀。你在本王心中,比不过本王与嫣儿的情谊。懂了吗?”他最后一句,声音低得似乎只有二人能听见。 赵杏只觉眼前突然被薄雾般的东西遮住,忽而看不清刘去冷硬的脸庞。她看看四下,夏侯蓉、昧初、陶望卿……还有眼前冰冷的石若嫣。 想起当日她带着唯一的朋友清风来长安之初,庭院红梅,佳人如雪……终于,她摇摇头,朗声答道:“微臣找嫣妃……并无大事。微臣没有咒能赌,亦不敢赌,若太师和娘娘宽怀,不治微臣不敬之罪,微臣先行告退。” 终是十数载情谊,她眼梢下意识地往张曼倩的方向一动,见他隔着几个人,似在看着她,可宛如他人看热闹一般,脸上古井无波,除去双眉略拧,那姿态倒和霍光相似。 他所站之地,不偏不倚,正在陶望卿背后。陶望卿嘴角有着一抹轻淡笑意,眼中却带着她熟悉的苍凉。 她从长廊轻跃而出,缓缓朝门口走去,心想,倒不知刘去会怎么治她。 背后,却并无他的声音传来。他突然变得沉静。 她也突然想起一句和此时情景似毫无关联的诗词: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时,有人走到她旁边,轻声说道:“这春寒料峭的,你在这里站了这许久不冷?太师既不怪罪,我们走吧,这次我真带你喝酒去。” 她眨眨眼睛,看清这人模样,这人脸上没有了平素的那种戏谑,眸中波光深邃。 他说着,忽地脱下外袍,罩到她身上。他一身单衣在院中站着,却无人觉得有丝毫滑稽好笑之感。只见他又回头向着人群笑道:“霍侯、曼倩,你们一起去吗?还是别了吧,这良辰美景的,你们想去我还不愿意呢。太师,张安世这小子初入官·场,有许多规矩不懂,还望恕罪,臣日后自会好好教他。” 张曼倩轻声答道:“不扰右扶风安静。” “行。”霍光相继开口,一字定音。 众人都很惊讶,看着方才发话的右扶风。他宠溺之情洋溢,竟不似说笑。若说是汲派之属,赵杏如今分明为刘去所舍,汲黯要一弃子何用?几乎所有人都是这般想法,又想起这人曾说的“小妾”,那种宠爱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赵杏没有回头,看不到众人的讶异,她也不可能再回头让人笑话,一时,心悬一线,便只等刘去如何回汲黯。 “张安世,你要随汲大人喝酒去?”刘去终于开口。他并没有回汲黯,而是问她,那声音一如方才冷冽,甚至更多一份冷漠。 赵杏吸了口气,还是回过身,不失礼数地回道:“是,太师。” “那就去吧。”他明明并没有动怒,但语气里却像压抑着一种极深的情绪,听上去让人有些战栗。 “谢太师。”汲黯勾勾唇,很快把她带离。 …… 出了院门,他在馆中寻了几名奴仆,吩咐备车,又压低声音对他们交代了一句什么。 赵杏微疑,他还说了什么呢?她问汲黯。 汲黯笑道:“你给我亲一下嘴儿,我便告诉你。” 赵杏翻翻白眼,“滚。” 他大笑,一路上牵着她的手。赵杏心中本有事,却被这种暧昧弄得脸红耳赤,浑身不安。她挣,他却握得更紧。他明明不会武功,高大却绝不壮硕,如非深知他邪佞多端,他看上去就是个俊美无伦的书生,但此时力道上却占着上风。他并非一个瘦弱文人。 赵杏终于忍不住道:“汲大人,你可以放手了。” 汲黯微微叹了口气,“你这小没良心的,这便过河拆桥?你不是想气刘去一气吗?” 赵杏被他说得心惊胆战,忙不迭否认,“我是嫌脑袋太牢固吗,哪里敢气太师大人?” “就你和刘去那点事儿我能看不出来?” 赵杏看他不似平日笑意吟吟,眸中嵌着一丝阴鸷,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她有些慌乱,却又不知这慌乱,是因为害怕这人喜怒无常,还是其他。 “谢谢右扶风援手,安世出去走走,和右扶风就此别过。” “这一杯酒,你果真不赏脸?”汲黯果放开了她,他身量长,高她不少,俯瞰着她。 赵杏自然感激他解围,但两人的立场却大相径庭。 汲黯道:“你心想,汲黯是个坏人,汲黯杀人不眨眼,汲黯不值得你结交。既然如此,那便罢了。”他说着,转身便走。 赵杏热血一涌,立刻唤住他,“无声大哥,是我的不是,我们走吧。” 她从怀中摸出钱袋,在手中抛了抛,“我请你。” 她是阳成助教养大的,阳成助这人本性亦正亦邪,是以她的性情之中便夹着精灵古怪,只是棱角渐被这宫廷磨平。汲黯和她父亲的性情实颇为相像,她的是非善恶之观很是分明,能和他做朋友,但对他作恶的一面,也绝不姑息。 “若让我找到你此前杀人的证据、此次谋害太师的证据,我还是会将你绳之以法的。你还敢和我去喝酒吗?敢,我们就去!” 汲黯抓起她的手,在她手心轻啄了一下,“我还怕了你不成?走,小鬼。” 赵杏不是没被吻过,但那是被刘去……虽然后来也被这人轻.薄过,但她认为他是开玩笑的,如今一下,又是这等古怪时候,她手心轻湿微痒,脑门轰地一下,整张脸又热了。她不由得退了两步。却也才退了两步,已被汲黯揽进怀里,“马车备好了,上车吧。” 馆中杂役和车夫看着右扶风将张廷尉抱进马车,皆看得目瞪口呆。赵杏更是被他们看得发毛。 进了马车,赵杏将外袍掷给汲黯,说了声“谢了”,便自动滚到一边。汲黯这次倒没做甚动作,只坐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赵杏却有种被狼盯上的感觉。 …… 从驿馆到好酒家,当日刘乐步行过去颇费时,马车却轱辘一下便到了。 下得马车,汲黯很顺手地又牵起赵杏的手。赵杏瞪他,他只作没看见,道:“我要的好酒好菜,你这小官儿的钱够付吗?” 赵杏被他一唬,赶紧去捏自己的钱袋——那天她把钱都给丑丫头了,身上的钱还是问清风借的。 汲黯捏捏她的鼻子,“你亲我一下,我请你。” 赵杏打掉他的手,“少来,大不了老子留下来刷碗。” 汲黯闻言,笑得妖冶倾城。 眼前的大酒楼,先别说装修奢华,一股浓郁甘醇的酒香从里飘来,赵杏还没进去就知是好地儿,她贪婪地抽抽鼻翼。汲黯看着喜欢,突然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赵杏不免恼怒,“你再这样我走了。” 汲黯已占过便宜,颇认真地点了点头。 夜已有些深,但楼内却仍喧闹,好些富贾子弟在喝酒作乐,有些还带着姑娘。汲黯对满脸笑地迎上来的店小二道:“二楼。给我来个最好的包厢。” 店小二颇有些为难,“客官,这包厢已满客了,您看要不小的就在一楼给您寻个好地儿?” 汲黯也不多话,直接从腰间扯下圆滚滚的钱袋,整个扔过去,“要多少从里面拿。我要二楼最好的包厢。” 赵杏也跟方才的车夫和奴仆一样,看得目瞪口呆,“见过豪爽的,可没见过这般‘视钱财如粪土’的。老黑哥,您贪污了多少民脂民膏?” “我没贪污,只是偶有做些能赚钱的营生罢了。”汲黯眸光明**人。 赵杏闻言,颇有些惊讶,但对于不用她付钱这一点,还是高兴的。 须臾,掌柜走过来,在掌柜一脸谄媚的笑脸下,他牵着她上了二楼。 掌柜亲自侍候,笑道:“两位爷点些什么?” “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汲黯言简意赅。 掌柜自是喜欢,“是,小人便不打扰了。” 汲黯挥挥手,“嗯,下去吧。若有人来寻我,只让他们在外面稍等片刻。” “是,小的明白,等会传菜跑堂和小二会在外面先行通传。”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便携着小二急急下去了。 “汲大人,你说这两人的眼神怎这般奇怪?倒像我们身上有什么似的。”赵杏有些失笑,侧头对汲黯道。 汲黯脸上方才还笑意盈盈,此时却尽数敛住。他看着她,很认真地回答:“他们要么认为你是我的妻妾,女扮男装,要么认为我们有些什么不寻常的关系吧。哦,对了,小鬼,我没忘记,那晚在李府,你亲口说,是你设法让卿儿通知霍光去救刘去的。” 赵杏被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浑身发软,她怎么便忘了之前她坏了他的好事!她是被哪门子的热血冲昏了头脑,与这只狼虎共酌?她干笑道:“右扶风大人,你是大人物,对付我这等小人物岂非有失·身份?您的敌人是刘去……”她说着,便往门外跑去。 汲黯却早已料到她的动作,手横过她腰间,已将她揽进怀里。她以为他要打骂她,没想到他却低头撬开她的牙关,唇舌直接长驱直进。她拼命躲避,却被他两手一挟抱起,顺势压到桌上,吻了下来。 赵杏惊怒,声音却被他堵住,更推不动压在她身上的身躯,左右躲闪间,汲黯的脸庞摇曳在她眼前。他目光幽深灼热,和平日不同,他似是在惩罚她当日所为,却又不像,似乎纯粹是想与她这般纠缠,就像方才的亲密一样。虽然他身上的味道清幽好闻,却还是让她难受…… “客官,有客人找您。”门外脚步声响起,很快,传来小二恭恭敬敬的声音。 小二报毕,又按照汲黯的吩咐,道:“里面那位爷请客人稍等一下。” “哦,他竟还敢让我等他?”那位客人淡淡说着,那小二似乎是要阻拦,却被他一脚踢开,猛地推门进来。 “若你敢跟这人离开,本扶风就告诉刘去,你心里那个人……是张曼倩。”汲黯眼中幽暗,轻声说道。 赵杏却惊得几乎拢不住散乱的衣衫。 便在这当口,来人厉声喝道:“张安世,你和汲黯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中难掩震撼和盛怒。 第143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一) 他朝他们快步走来。 汲黯从赵杏身上起来,在那人伸手拉向赵杏的同时,一手握着她的手腕,笑道:“戴王爷有礼。” 这来的正是刘文,他猛地抓住赵杏另一只手,冷冷看向汲黯,“敢情右扶风将本王找来,为的就是欣赏这场活色生香的春·宫?张安世,跟我走。” 赵杏看到他眼中的极度厌恶,知他是为刘去而怒,但方才汲黯的话让她不得不抽出自己的手,“戴王爷,方才我并非自愿,不管你信不信。”她能说的只有这一句。 刘文眸光暗下来,冷笑道:“你非自愿,却不愿跟我走?” 他又改看向汲黯,“倘若右扶风想让小王当见证人,将事情传到我二弟耳中,这如意算盘怕是打错了。第一,我不会将这事告诉他,张安世如此污秽,本王不嫌玷污了自己的嘴巴?第二,即便我二弟真知道,甚至亲见这一幕,他也不会怎样。他是我朝陛下亲封的代政太师,还愁没有女人?绝色倾城的有,才情聪慧的有,温柔贤淑的亦有!”他阴沉地将话撂下,转身便走。 赵杏几乎便要跟着他夺门而出,眼前这肖似刘去的背影……她赶紧别过头,不敢再看。 汲黯却笑了,“戴王爷,你以为我把你叫来,为的只是看我和张安世亲热?我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刘文冷笑一声,脚步不停,就在他迈出屋门之际,一句话却如惊雷般让他陡然停下来。 “若我愿意扶植你,你可愿当皇帝?” 这话让赵杏也大吃一惊。 刘文更是立刻转过身来,指着汲黯便道:“放屁!” 汲黯只是笑,“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那一霎,赵杏竟突然有种感觉:这汲黯并不是说笑,亦不是戏谑,甚至竟也不像是阴谋。 刘文眼中一点一点浮上笑意,“右扶风真是好计谋,刺杀不成,知我二弟不好对付,竟想到兄弟阋墙这一着!可惜,刘文早许下承诺,永世效忠刘去,绝不做你的傀儡皇帝。”他说着,猛然转身,迈开大步便走。 赵杏心里大声说了个“好”字。这争权夺位历史上从来就不曾消停过,多少皇帝踩着手足血肉坐在最高位置,睥睨众生。刘去无疑能耐,让刘文对他如此信服。 “好个兄友弟恭。”汲黯却忽而低低笑了起来。 赵杏只觉这声音刺耳,她冷冷看向汲黯,没有说话。既然他要让刘文误会他们,她成全他,她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她和曼倩之间的不寻常……不意,汲黯也正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末了,在刘文踏出门的一霎,他轻声笑道:“若你知道,刘去是怎样当上这个代政太师的,你也还拥护他,那你只管走吧。 “戴王爷,我并非要你当傀儡皇帝,这本就是你父亲的愿望。广川缪王遗诏,立的本来就是你,是夏侯十二弑父欺君,暗地里改了遗诏。” “你说什么?” 赵杏仿佛被人在心口狠狠打了一拳,莫说她几乎站立不稳,刘文也生生停住脚步,猛地转过身来。 “不可能!”他盯着汲黯,目眦欲裂,“汲黯,你为了让我和十二少反目,竟连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也捏造出来!” 他蓦然大笑一声,赵杏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杀戮。他向二人步步逼近,赵杏突然想起:汲黯似乎不懂武功,她也只有三脚猫的功夫。 汲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她到底要不要救他? 正在惊惧关头、迟疑当口,刘文却没能再踏前一步,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背后将他制住。 据说这人武功绝冠天下! 不消说,此人正是也秘密来此却突然消失了的卫青。卫青在边关没有战事的时候,不得轻离长安,要离长安,必须得天子朱笔御批,如今武帝令刘去代政,该当刘去允可才行,大汉此律,正是为了防止手握重兵的臣工突然发难谋逆。 刘文登时动弹不得,他狠狠地盯着汲黯,“怎么,挑拨不成,只好动武了?” 他又冷冷看向卫青,“我道李府那晚其中一个蒙面刺客武功为何如此厉害,直杀得我们毫无招架之力,原来是你。你可知擅离长安是重罪?” 卫青微微一笑,“抱歉,戴王爷。卫青只听大哥的命令。重罪只怕也治不到我,刘去见着我了吗?只要他没有当面看到我,便不能将我治罪!” 刘文冷笑,傲然地抬起下巴,盯着汲黯,“右扶风,本王劝你还是放人为妙。我出门前,曾与二弟言及,我是为找你而来。” 他眼中仍布满浓重的憎恨和杀意,仿如阴天里的浓雾,让人陡感战栗,这是赵杏在温雅如玉的刘文身上不曾看到过的。果然,王室子弟都有着与生俱来的狠辣。 汲黯却不惧不怕,只幽幽地叹了口气,那神色便似遇到一个顽劣的孩子,“可惜我没有刘去谋逆的证据。” 刘文眸中讽刺更甚。 汲黯忽而一掀下摆,对着刘文便跪了下去。 刘文一震,眉眼猛然一拧。 汲黯却眸光点点,神色沉稳,“戴王爷,我汲黯这双膝跪过三个人,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刘去,一个便是你。便是见着皇后、太子,我也不必行此大礼。我跪陛下,是因为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是这大汉之主;我跪刘去,是迫不得已;而我跪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赵杏浑身都颤抖起来,这人竟越发不像说笑,可他分明是想离间刘去兄弟,他这人本事,是以骄傲无比,更兼得身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乍一看,是不可能轻易跪任何人的,是以,如今他演得越像,便越可能让刘文相信。 权力是魔鬼。汲黯太聪明,刘去待刘文深信不疑,若刘文反,刘去防不胜防! “戴王爷,切莫听他说,想想十二少是怎么待你和太子爷的,他怎么可能弑父欺君!他本就与你一脉连枝,同为繆王骨血,又是皇后娘娘一手抚养大的,你父亲因此立他,合情合理;至于陛下令其代政,这些年来他在各地的功绩你也是知晓的不是吗?”赵杏猝然出声,话音方落,便跃出去朝卫青身上猛力一撞。 本来按说卫青绝不可能让刘文逃脱,但他万没想到赵杏竟突然发难,刘文又是个武功不差的,卫青手上微松的间隙,刘文奔了出去。 汲黯几乎同时开口,“戴王爷,刘去生母为你母亲刘夏氏毒害而死,这是宫闱秘事,但心知肚明的人从来心知肚明。终有一天,待得刘去大权尽握,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母子!” 赵杏心头狂跳,仿佛也看到刘文的身影在微微颤动。 卫青要追,汲黯却淡淡一声止住,“卿弟,不必,他会来找我的!” 卫青应了声“是”,一跃跃到赵杏面前,狠狠盯着她。 眼看他便要出手教训赵杏,汲黯却伸手将他挡住了,“这是我的女人,你打不得。” 此言一出,卫青和赵杏都一震。 卫青欲言,却教汲黯再次止住,在他的示意下,出了屋子。 屋子再次空了,赵杏戒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的阴谋对我来说没用!是我自己方才犯傻,张曼倩是你师弟,你不会害他,可紧急关头,我还是被你唬住了,以致刘文如你所愿误会了我。” 汲黯伸手捏住她下颌,那眸中颜色深如湖潭,却分明又映着不相称的不羁和……宠爱。 “但你和曼倩的事……至少让我试出来了,不是吗?”他缓缓说道。 赵杏恨道:“你卑鄙!” “刘去不知你和曼倩有私交,是以,你说你心上有人时,他没意识到是谁,我却想到了。” “那又怎样?你妄想能离间他们兄弟!”赵杏目光更冷。 “他若未觊觎帝位,我如何离间?他若没有瞒天过海,我有何可离间?他若不是狼子野心,何来离间之说!” “他不会!刘去他……他是陛下亲……”赵杏不能笃定他刘去就一定无觊觎帝位之心,故嘴上只极力辩道:“何况刘据他也一定不会、不会……” “不会反对?刘据就心甘情愿帝位拱手让人?还是你也不能笃定他刘去定无谋逆之心?” 赵杏被他逼问的一时无话,脸红耳赤。 “宝贝儿,”汲黯却嗤的一声笑开,“你以为我跟刘文说的都是假话?那只是你从不曾看清刘去的面目。他弑父夺嫡、偷天换日,所有人都被他骗了。你以为我是那个最危险的人?不,不是我,也不是这暗地里藏着的任何一个敌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正是今日的代政太师刘去。我不是好人,但我所做的一切却是要让大汉的历史回到它应有的轨道上去。” “不……”赵杏被汲黯那一句“要让大汉的历史回到它应有的轨道上去”所刺激,刘去是篡贼,而汲黯才是拨乱反正的一个?刘去他将来会、会谋朝篡位觊觎帝位吗? 仿佛所有信仰瞬间倾覆,那种感觉让她浑身冰冷,双脚仿如踩在湿漉漉的鞋子里面一般,赵杏咬牙道:“放开我,别以为你的一面之词我会相信。” “我看你办事审案,所追求的是这世间大多数人认可的善恶之道。刘去弑父欺君,更有甚者,是弑君篡位,未央宫中那位陛下多年来可有谁真正见过?他这么做,已是违反了自然法则。你若不信,大可以去查,查一查我到底有没有说谎。兴许真能让你查出真相。”汲黯缓缓放开她,却依旧深深看着她,“我等你来找我。只是你我之间,公事以外,还多了一个‘私’字。” (平安夜快乐~) 第144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二) 赵杏转身便走。她心情激荡,汲黯这几句话无疑戳中她的要害,但她怎能就此被他击倒?她转身笑道:“右扶风,你既知我身世,便该知我是为翻案而来,这世间公道与我有何关系?” “若你心中无公道之心,你不会和刘去翻脸。你明知刘去的宠爱会让你事半功倍,但你不想卷入他的后宫斗争中去,你不想为了翻案,把自己的灵魂也出卖了。” 男人那双狭长眼眸微眯,如一只已历经世间所有风月的狐王一般,直探到她心中最深处去。 窗外明月清风,碧空如澄,他立于窗前,一袭白衣飞扬,目中的邪肆沉睿尽落在她身上。那是一种邀约,一起肩并肩的邀约。 她的心思,他竟看得这般明明白白。她一时仿佛被诱惑,竟上前一步。 汲黯睇着她,眸光深处,不禁难得现出一抹柔意,“你曾问我,敢不敢娶你当正妻,我当时说,只要你敢嫁。张安世,你敢吗?莫说嫁娶,若你肯真心相待,我将全力助你翻案。” 这仿佛是世间最美的情话。 赵杏却突然顿住脚步,问道:“无声大哥,你喜欢我什么?” “也许是你足够胆识,足够古怪,一个女子也敢上长安赴考。”汲黯微微哑着声音,末了,两手一摊,“谁知道?世上情事无关风月,哪来这么多原因?” “我不过是为势所迫,太师也说了,能做到这般的人很多,你看,石若嫣、陶望卿、昧小姐……张曼倩就看得很明白。”赵杏忽而笑了,轻声道,“右扶风,待李勤寿的案子被这些姑娘了结后,你看看你的主意会不会改变。” 汲黯微微一怔,看着她快步走远。 …… 卫青进来。 汲黯站在窗边,看赵杏的身影消失在长街上,淡淡出言,“无垢公子那边有消息过来了吗?” 卫青笑禀:“大哥神机妙算。刘去果如大哥所料,猜我必定跟你到此,也不戳穿,一直派人暗中监视我的情况。只是,紧要关头,看你将张安世带走,他的人还是跟了过来,就在这附近。我方才已顺利和无垢公子的人接洽过,还约在此处碰面,只等过两天无垢公子到,大哥便可和他结交商谈。他两个徒弟此次犯下大事,他虽有人质在手,但需要一个人去与太师斡旋牵线。大哥既和刘去争一日长短,又是大汉肱股大臣,他自然明白,大哥最为适合。而大哥若交了这朋友,得他相助,日后更是如虎添翼。 “这次大哥可谓一箭数雕,不仅让卫青可与那边的人顺利会面,还让这戴王爷撞破大哥和张安世一起,他焉能不告诉刘去?这二人之间是君臣也好,有情·爱也罢,算是完了。而大哥此时面见戴王爷,不免让刘去怀疑,对戴王爷生出嫌隙;戴王爷亦然,刘去弑父谋逆,再加上此前拥护他的段将军被刘去判了全家抄斩,这新仇旧隙,他口上虽说不信,恨意却已扎根,假以时日,两人嫌隙一大,何愁他不来?” “嗯。” 卫青看汲黯微微笑着,目光却深沉不明,似另有心事,他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大哥,张安世那里,你到底……” 对她只是利用,还是确实动了心? 汲黯却打断了他,“她问,我到底喜欢她什么。卫青你说,若这次她无法破案,我会不会因此倒绝了这份心?” 卫青一怔,突然竟不知如何回答。 …… 刘文回到驿馆的时候,仆役说太师去了嫣妃娘娘的屋子。他犹豫了一下,过去求见。 一些卫兵守在院门外,温泉去禀报,让他稍作等待。他站定看去,刘去似乎也是刚到,还没进去,和石若嫣在院中说话。他站得有些远,没听到两人在说什么。 刘去对面的石若嫣却听得清清楚楚,刘去问她,她和张安世有甚纠葛?今儿到底为什么事而吵起来?和蔼的态度和方才训斥张安世的时候大相径庭。 她心中感激,却也倏然一紧,略一沉吟,她还是将二人之间的事,包括赵杏赴长安之初,她让霍光帮忙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去。 刘去静静听着,不时应一声。 说到矛盾所在,石若嫣却缓缓住了口,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刘去说,她对他有情在先,赵杏却横了进来。两人之间,因为阿娇,他对她始终以礼相待,他给足了她面子,很多时候在她寝宫过夜,他从来都是屈尊睡在榻上。 她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正如他也不知,她曾想过,就此随他一生。 可若此时跟他挑明,他顾忌阿娇,又或许他并无此意,则他们也许连知己挚友也做不得了…… “我和她有矛盾,是因为发现了她的一些品行问题,她其实并非像我所想的一样,为了利益,她可以不顾我们的交谊,是以,后来我和她慢慢疏远了。但她显然并不希望这样,也许,因为我终究是王妃,日后对她还是有所裨益的。”最终,她选择将事情本质说出来,但将事情模糊了,“十二少,对不住,具体的我不想多谈,我……” 刘去眸光温柔,“你不想说没关系,本王答应过阿娇,要好好照顾你,永远不会逼迫你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 阿娇……石若嫣微微苦笑。 刘去心思缜密,从她眼中便读出她的心情,他伸手拍拍她的肩,“是本王的不是,你我本是挚交,即便没有阿娇,本王也会帮你。” 他手上传来的温暖和无形的强大,让石若嫣触动,她心中一瞬五味杂陈,喜涩参半。他对她无疑很是重视、爱惜的,但这种感情,他划分得很是清晰。因为阿娇,他永不可能对她逾矩吗?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可他喜欢上安世却是不假。毕竟,安世不是阿娇的谁。 这辈子,她总是顾虑太多,否则,也许便不是如今的局面。 “依张安世方才之言,在所有人听来,我似乎是做了些为难她的事,石若嫣也许不及从前的阿娇直爽,但也有自己的原则,我不会做这些。十二少,请你相信我。” 刘去放开手,微微颔首,“你我多年朋友,本王自是信你为人,否则,本王方才也不会帮你,这张安世实在……” 实在什么?他蓦然住口,没有说下去。石若嫣只看到他眼睫微微沉下来,在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替她掖掖有些松散的披风,“嫣儿,今儿个本王就不在你屋里歇息了,大哥那里还有些事,你早点安置。”他又吩咐旁边的小青好生侍候娘娘,交代完毕,方才离去。 小青喜滋滋地道:“小姐,王爷待小姐是真心的好,假以时日必定……” 丫头捂嘴一笑,又去搀她,“夜深露重的,仔细受凉了,小姐,我们回屋吧。” 她却轻轻挣脱,一直凝着刘去携刘文走远,良久,也没有动作。 石若嫣眼中的眷恋,尽数落进檐瓦上的男人眼中,他观察得那般郑重认真,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以致此时双眼微微生疼。 他骤然握紧拳头,力度之大,骨肉都似乎要龟裂开来。他欲跃下去,最后还是止住了。他们的爱仿佛落花流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襄郎有梦,神女无心。 …… 见到刘文,刘去几乎劈头就问:“我的人不敢跟得太近,汲黯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顿了一顿,他又淡淡问道:“那张安世喝酒可喝得开怀?” “汲黯……”汲黯说的弑父谋逆一事,刘文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理智告诉他,若是真的,刘去会认?若是假的,自己的语气果真能做到不疑不虑?刘去眼色厉害,若让他看出他心存狐疑,这一问,兄弟间的嫌隙只怕从此就落下了。纵是兄弟,他朝他稳登帝位,伴君亦是如伴虎。他谨慎地答道:“他找我,是为了要找一个人证,将话传给你。张安世和他……有所纠缠,但这确是事实。我到的时候,他们在……亲热。臣无能,本想带张安世走,她却不愿,臣一怒之下,便没有再管她。” 他话音方落,却发现刘去已然不知所踪。 第145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三) 刘去赶到刘文说的酒家的时候,人已经散了。 他独自回到驿馆,刘文等人在他院中,他让温泉和奇松分别到汲黯和张安世的住处去,二人回报却说他们均未回来。他沉默半晌,吩咐怪石,派人传信给夏侯蓉,今晚他在自己屋中歇下,不必她侍寝,让她好生休憩;另外,任何人过来,都不见。 他又召来邵总兵,冷声吩咐道:“派人去将右扶风和张廷尉寻回来。说明这是本王旨意,必定要他们回来,若有人抗旨,捉也要将人捉回来!” “是。” 邵总兵领命而去,刘文也正想退下,两人却又被刘去蓦地唤住,“都回来!邵总兵退下吧,不必去找了。” 这一声语气甚冽,邵总兵那大个子也吓了一跳,赶紧答了声“遵旨”,退下了。 刘文有些摸不准刘去此时的心情,刘去也没再提张安世的事,只将他拉到桌前坐下,问道:“你过去的时候卫青也在?” 刘文颔首,“是,只可惜二弟暂时无法办他。” “嗯,毕竟我没有亲见之。早料到他必随汲黯过来,此前,我倒是让温泉派人去监视他。” 刘文并不知道这事,想起汲黯的话,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他心里微微一沉,顿生防备、警惕,和一股栗意和厌恶。 …… 刘去留住刘文,兄弟二人又谈了好些话,刘文方才眸光沉沉地离去。 刘去并未就寝,仍端坐在石桌前,月辉映到他脸上,照出他眉眼间的疲惫,然那疲惫突然暗淡下去,换上了凌厉。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眯眸看着星河明灭。温泉安静地守在一侧。 这时,奇松突然拿着一个托盘走过来,上面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白色瓷瓶和一个杯子。一阵清新橘香从瓶口蹿出。 嗅着这股久违的香气,刘去心思一动,几乎立刻问道:“这是什么?” “厨房说是为主子备下的,不是主子传唤的吗……”奇松疑惑地回着。 未及说完,只听得院外传来造访的声音,“昧初求见十二少,请代为通传一声。” “昧小姐,非是奴才失礼,实是主子已歇下,不再见客。请小姐见谅,明日再觐见太师吧。”院外,怪石礼貌婉拒。 “那好吧,谢过怪石儿了。” 一如既往,昧初并没掩饰语气中的失望,但礼数周全,一笑谢过。 奇松这时说了句:“主子,恕奴才多嘴,那张安世就永远学不来如此礼律。” 刘去不置可否,目中冷冽愈深,奇松也不敢多说。他拿起奇松斟好的橘蜜,“本王并无嘱咐厨下送此物过来,去问一问,看是谁人心思。” 奇松一惊,这刘去饮食的事可大可小,虽说方才早以银针试过,亦已让下人试食,都并无异样,但若是无主之物,却不能不防! 那厢,温泉身形晃动,正准备去问,一阵琴声忽起,幽幽穿过墙瓦,在枝叶扶疏间袅然而来。 一曲既罢,又是一曲连绵,五六首曲子过后,那本清美灵动的音色变了调。刘去眉峰一皱,拿着杯子,也没放下,袖袍一展,竟出了院门,循声而去。 温泉二人欲要相随,却教他沉声制止,“不必跟来。” …… 赵杏在外头不知辗转多久才回到驿馆,脑中思绪却依旧凌乱如麻。进得大院,忽闻琴声淙淙,如倾如诉,她不觉痴了,循声觅去。 不想惊动任何人,她一个空翻,跃上屋顶。 她突然想起那天刘去抱着她跃上屋顶的情景,不觉一笑,初次见面,她还救过他呢,她武功虽不怎样,区区一个屋檐也难不住她,他…… 她嘴角的笑意突然凝住,目光落到向抚琴女子走来的男人身上。 “这蜜酿是你让人送来的?”男人出言相询。 女子颔首,双手一收,琴弦嗡然一声,华音孑然而止,一霎,四下只剩月色如水,虫鸣潇潇。 “你怎么知道本王的饮食喜好?”男人目光微厉,声音也冷了几分。 女子目中不觉划过嘲讽,“姐姐知道的,我也知道,有什么好稀奇的?十二少,你不爱我,可以,但总不能阻止我怎么待你吧?除非你将我杀了。” 她看着他,姿态不卑不亢,泪珠却从眼中滚落,一颗一颗,打到琴上。 刘去眸光一暗,摔了手中茶盏,忽而大步逼近。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锦帕,一撕为二,一手握过女子手腕,将她双手指头裹住,血水隐隐透出白纱。 “怎不用护甲?”他抬起她下巴,问道。 “没找着,便没用。”女子双手微微颤抖,语气却略有挑衅。 “你可以让下人去找、去买。” “那耗费时间。如今我也是弹不得了,这弹出来的味道都变了。卿儿告退,太师也早些歇息吧,内忧外患,身体为重,看张安世今晚表现,向太师投诚是早晚的事。”她轻声笑说着,抱起桌上的古琴便要进屋。 刘去冷笑一声,一手扯下她手中的古琴摔到地上,擒上她的手腕。 卿儿一震,看着那深邃的眼神,缓缓偎进他怀里。 “刘去,即使将来,我也不求隆恩独宠,只求你能让我在你身边。阿娇做到的我能做到,安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 赵杏本半蹲在瓦檐之上,此时缓缓站起来,转身离开。陡然之间,却发现一道灰色身影蛰伏于后,那人头戴蓑帽,辨不清脸面,既被她发现,飞身没入屋外树中。 赵杏震惊:这是什么人?刺客?他到底是在窥探刘去,还是窥探这驿馆里的其他人? 她突然想起霍光说的话,这里有阳谋阴谋、男人女人的各种诡谲争斗,便是眼前这个大院,已是卧虎藏龙。 她一路追去,可这人轻功卓越,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 黑影略一回头,见赵杏已落下,施展轻功,来到一处寂静的后院,飞身跃上屋顶,蹲下身子,掏出火折子一捻,就着光亮,细看屋顶砖瓦。 这一看,果见一块瓦上歪歪斜斜地划着一个十字。 若非仔细查看,这只是一块乌青墨黑的石头,当然,这刻痕也许本来就有。 这人将帽檐略略揭起,擎着火折子,每行十许步,便低头凝神细看,末了,眸光一动。 * 这是一个地牢。 蹿进口鼻的是一股湿腻、浓重的腥臭气息,男人呻吟一声,猛然睁眼醒来。从天井洒下来的混着尘埃的薄光,将他清俊的面貌映出几分。 他往腹下一摸,指头温热***嗅着那厚重的血腥之气,他牙关一咬,竟全然止了声息。 “醒啦?惊云,好样的,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能死忍着,吭也不吭一声。”有声音从前方传来。 男子一凛,看去,只见铁栅处,一个瘦削的青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正是那让人厌恶的小郑。 小郑也很是狼狈,看样子,他也刚刚醒来,额上肿起一块,脸上灰黑肮脏,这让他一口细整的白牙看起来更让人憎恨。 惊云冷静地打量着四周。几道铁栅将二人围起,成了一个牢笼。笼中散着脏臭的稻草,外头放有几张破旧桌椅,墙角有沾着泥土的耕具,和一埕埕的腌菜坛子模样的东西,散发出一阵阵酸气。这似乎是一个地窖。 “老怪,我们的客人似乎醒来了。” 随着一声阴阳怪气的笑声,两个人从狭窄的门口走了进来。 正是东日和西门。 东日神色暴躁。西门更是一脸阴沉,他一言不发地拉开牢门,对着二人就是一顿狠踢。 “老子让你们坏老子好事,让你们猖狂,看我不弄死你们!”东日很快加入,啐着唾沫,厉声叫骂。 小郑运气抵抗,只觉浑身乏力,知被封了相关穴道,不能动武,他双手护着头脸,勉力支撑。惊云的情况却凶险,那西门专挑他腹处伤口狠踢,一下血水如潮涌,惊云身子已是东倒西歪,一双眼睛仍孤傲得像雪。 小郑没几下就叫了起来:“两位大爷饶命啊,下回我们保管不多管闲事了。” 惊云看着小郑,微微冷笑。 东日大怒,“那小子倒还识点时务,你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一脚踹到惊云额上。 惊云闷哼。 小郑这回倒不嘴贱,见状说道:“哎哟喂,别弄死了。这货可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啊,你们把他弄死了,怎么交换自由啊?想两位捉我们的用意就是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了吧?” 第146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四) 东、西二人一听,东日倒真的咒骂一声,住了脚,那西门却不是个好惹的,眼中透出诡谲,“那杀了你就可以了吧?” 惊云本已微微闭上眼睛,闻言睁眼一笑。小郑看出他这不是幸灾乐祸,倒是真心觉得好笑,他狠狠白了惊云一眼,连忙摆手,“杀我也不行啊,我是救公主的功臣呀,没有我,公主能逃出去吗?” “说来就属你最该死!”东日脸色都变了,一脚便往他心口踹去。小郑一惊,身上倒也没见疼痛,却是惊云不知什么时候爬过来,俯在他身上,替他受了这一脚。 小郑微微一震。 惊云冷冷道:“不欠你人情了。” 小郑眸光点点,笑道:“你对我好,仔细我爱上你。” 惊云闻言,顿时更无语。 小郑看到,身上虽痛,却吃吃笑了起来。 惊云也不知是被他气的,还是伤口崩裂,一个颤动,缓缓倒在他身上。 “杀了我们,对你们没有好处,真的,一个人的命,只怕抵不过你们两人的命。要杀我们,你们早便杀了,何必等到现在?带着两个人逃走不麻烦吗?愤是泄了,赔掉的却是自己的性命,这笔账可划不来!”似乎是怕惊云扛不住,那两个狠毒的男人只“招呼”自己,小郑赶紧再度开腔,和西门谈判。 西门冷冷一笑,给东日打了个眼色,也不说话,将牢门一锁,走了出去。 “找个大夫给他治伤!”小郑的声音冷冷地从背后传来。 西门厉声道:“找大夫?现下刘太师全城缉拿我二人,你想让我们行踪暴露而被捕?可惜,你这如意算盘打错了!他死了,还有你,你不是说公主是你救的吗?谁说不能抵两命!” 小郑眸光一沉。然而,没过多久,二人折返,将一包金疮药、一卷绷带、一包针线和一盆清水放到地上,方才离去。 他看着惊云,心想:若说这人果真有诈,他却甘冒生命危险也不讨饶,这不似身怀要事之人所为,莫非他果真来自江湖门派,投到张安世手下不过是为避开昔日江湖仇杀? 此时,昏迷过去的惊云被疼痛刺醒,看小郑似乎一筹莫展的样子,竟笑了一下,方才淡淡道:“那西门虽是个有分寸的,但泄愤这事他和东日还是会做。因为,他深知,若不延请大夫,我必死无疑。尽管你我两人在手,谈判的筹码更大,但相较于外出寻医被捕的危险,他们宁愿让我死。现下他们把东西送过来,意思很明显,我能自救就救,否则,就死在这里。” “嗯。”小郑难得这次没有抬杠,至此,他不得不承认,躺在他身上的对手镇定沉稳,生死关头,亦不曾有丝毫紊乱。 惊云也不再说话,他撑起身子去够地上的东西,似乎想自己动手疗伤,可惜,体力不支,又摔回小郑身上。 小郑“哎哟”叫了一声,“你这又沉又重的,疼死爷了。我说,这堆玩意对你来说作用不大,公主这刀刺得不浅,单靠金疮药和绷带止不住血。可他们是大夫吗?你是大夫吗?会缝线吗?而且这绷带被东日随地乱扔,脏了,也不能用来裹伤,否则,这一个感染开来,加上胡乱缝线,弄巧成拙,死得更快。” “那正遂了你的心。” “那倒是。反正你也快死了,就行行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太师的人?右扶风的人?潜伏在安世身边有何目的?” 惊云不知是伤势所致,还是被他气得再次气血上涌,竟昏死过去。 在剧痛和黑暗侵入意识前,他还听得小郑那货在絮絮叨叨地在自说自话。 “喂,你方才为什么要救我? “这辈子,倒是还没人这样对过小爷……我看你眼中方才情意绵绵,是不是想起你的情妹妹了?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可我是男的啊,即便你不顾世俗偏见,我也不能不顾。再说,我可不怎么喜欢你……” 惊云恨不得挣扎起来,将这货敲晕,他正想让这人闭嘴,却被一把推开。他心下冷笑:这一把还是赌输了吗? 他脸上、眼上都是被东、西二人狠踹出来的伤,血渍凝在睫上,眼睛一动就痛,强忍着腹部仿似被搅烂的痛楚,他将两眼打开一点。 昏暗的光线中,只见小郑站了起来,缓缓将外袍脱掉,放到一旁。 他似乎皱眉看着他,末了,从自己单衣上撕下一大块布料,又将那衣料撕成三份,两份胡乱塞到自己衣领襟口里,骂骂咧咧地探手从自己单衣里面扯出一卷什么,放到第三份衣料上,仔细包了,又慢吞吞地卷起衣袖。 惊云这才发现,这人长得实在羸弱,两只胳膊瘦小,整个一白面书生。 他似乎想去取水,可隔着铁栅,水端不进来。只见他跪到地上,将襟口处一截布掏出来,探手出去,将布蘸湿一拧,仔细擦洗起自己的双手来。 惊云心想:这货不是还想洗个澡吧? 小郑擦完手,将那湿布扔到一旁,复又将牢门外那堆东西全部搬进来。 接着,他竟伸手往他胸口摸来! 那只冰冷的手在他怀里摸了好一下子,又在他肌肉上戳了几戳,掏出些东西。 惊云一口牙几乎咬碎,小郑却犹自笑得***道:“你小子长得还蛮结实的嘛。” 惊云喷出一口血,这回是真被气着了。 小郑哪管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将衣领上的另一块布也取出来,蘸水拧干。 惊云只觉伤处猝然一痛,他大叫一声,目光一厉,却又随即顿住——方才那疼痛是小郑将布覆到他伤口上所致,此时,他正替他轻轻洗擦着伤口上的皮肉。 他想帮他治伤?! 惊云脸上的线条如刀削般锋锐,眸光划过一丝复杂。 那伤口四周的腐肉黑红糜烂,深处已见脏腑。 “好恶心……”小郑边洗边号。洗毕,一块白布已变红,小郑厌恶地将那血布扔得老远,将他扶起,倚到自己身上,又将他的外袍和单衣都剥了,随即直瞪着他肌肉矫健、麦色结实却疤痕满布的胸膛。 虽同身为雄性动物,惊云还是被那猥琐的目光看得差点没再吐血。 小郑看他狠狠看了自己一眼,方才撇开目光,在地上翻起来,从中拈出个火折子。 光亮瞬间燃起,湿冷的牢房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惊云心想:原来,他方才在他怀里掏的是这个。 小郑摆出一副“你误会爷了吧”的欠扁表情,又探身一摸,将方才那包被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医具打开,将针两指一夹,便凑到火折子上煨。 惊云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道:“原来你会医道。” 小郑却摇头,“我当然不会,反正你不治非死不可,怎么也要赌一把吧,死马当活马医。” 惊云嘴角一抽,眼看小郑在他的创口上撒上金疮药,又狰狞地举着针线,左拨右弄,怎么都穿不上线,倒把自己的指头狠狠戳了几下,看着实在瘆人。他是吃得苦的人,也不禁冒出一个念头:要不要先晕一会? 针头在他腹上来回穿刺,小郑的头发也不时在他脸上扫过,只是,疼痛比他想象得却要轻多了。他心念一动:原来,这货真的会医术,而且,非常了得…… 恍惚之间,天窗迷蒙的光晕仿佛将他的思绪拉到那个深夜—— 那一晚,那双柔软馨香的手在他脸上、身上轻柔地动作,明明轻柔,带来的疼痛却如撕心裂骨般尖锐。 “别死,也莫要再到那地方去了,我帮你,好好活下去。” 那人只是在他耳边低低细语,来回走动的那道绛紫身影,他始终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究支撑不住,合眼睡去,朦胧中,他仿佛深深沉进到泥沼里,还听到自己低声说冷的声音…… 他心中自嘲,他竟也会有这般软弱的一天。 窸窣之间,一件外袍覆到他身上。衣服甚是干爽。 这哪来的干净衣衫?莫说他浑身是血,小郑这一折腾,也成了半个血人…… 突然想起,小郑一早便脱下外袍,难怪他方才穿针的时候老在颤抖,原是冷的。 他顺着逻辑想着,想将衣服还过去,吃力睁眼,却看不真切,只看到一个脏兮兮的人影倚在栅上,抱着双膝,疼痛让他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身上方才暖和了一阵,浑身忽而开始发热,那刺骨沁人的寒冷加倍汹涌而来,他咬紧牙关,不肯呻吟出声,却听得一声轻叹,对面的人伸手将他轻轻抱住。 “你没事长那么高大干什么?”又是一声叹息,对方改为蜷进他怀里。 一阵幽香蹿来,他贪婪地伸手将胸前那具温暖柔软紧紧抱住,这才浑身舒展,再次沉入梦魇,直到一声暴喝钻进耳朵—— “老怪,快来看,这里、这里多了个女人。” 惊云一震,乍醒。 外面天色大亮,也映得这深暗的地窖亮了些许。东日和西门一脸震惊地站在栅外。 西门盯着栅内,狠声道:“不是多了个女人,是有个人本来就是娘儿们!” 东日道:“看来他们昨夜还干了好事。行啊,小子,竟从鬼门关捡回一命,还尽得风流快活。” 惊云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身上衣衫不整,该用残缺来形容,肚腹半露,雪白一片,这还罢了,最引人注目的是高耸的胸口——绝非是用昨天无处可放而胡乱塞进衣襟处的破布撑起来的那种效果…… 一直以来,“他”都掩饰得太好,昨夜光线昏沉,他又重伤在身,竟没发现。 他的一套上衫昨晚早被脱了来疗伤,外袍方才起身时跌落了,此刻赤身衣果体,一只臂膀紧紧抱着怀中人。 他的伤处被一圈干净的布帛紧紧缚好。昨晚东日拿来的绷带已被小郑扔掉,这是哪里来的? 惊云略一思索,心领神会,他腹下一紧,却也没想过放手,警惕地盯着牢门外二人,一手取过外袍,拢到小郑身上。 反是小郑一言不发,狠狠给了他一拳,从他怀里挣脱,闪身到他背后去。 那东日盯着小郑脏污半染却依旧眉清目秀的脸蛋,眼中突然透出抹邪火,“师兄,我们此前雇人给师尊送信,今早师弟入城来报,说他老人家快到了,也已设法联系太师那边的人,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找顿乐子?” 西门本想喝止他,但这几天憋得一腔恐惧,积压了不少邪火,这两人平素又是好作乐的,又想,只要留住眼前二人的命,拿这女子来疏解下倒也未尝不可。 小郑哪会不知这两人的心思?她不是那种失了身就要死的女人,也许该说,她身份特殊,没有这种资格。但眼前两个男人丑陋的目光还是想让她以死相胁,哪怕是假意。 惊云倏地将她一手隔到后面,可是他的剑早在被带到这牢里的时候就被收走了。 而东、西二人反应极快,一人一个将二人挟住,西门更是早料到小郑不会肯就范,大手一捏,便将她下颌捏开。 惊云从没看过这样的女人,她眼里没有太多反抗的情绪,也没有那种事后必定要狠狠报复的目光,她神色甚淡,似乎自己要做的只是将伤害减到最低。 第147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五) 他心里划过一丝异样、不屑、恨怒,但他面上却很平静。 小郑看着他,甚至很讨厌地微微一笑。 惊云神色一冷,嘴微张,一物从他口中射出。 小郑轻嗝一声,头颈轻轻歪下,昏迷过去。 东、西二人一惊,与此同时,西门从小郑身上拔出一支铁针。 正是昨天二人拿过来的针线包里的东西。 “这针是方才才藏下的吧?当着我二人的面,你居然还能留了这么一手,你这小子果然不容小觑!你二人被我封住大穴,不能轻易运功,你这一口,劲道不小……这伤刚缝上,就要强行运功冲开穴道,你是想不要命了吗?” “你和他废什么话!”东日一个手刀过去,便要将惊云劈晕。 西门却止住他,盯着惊云,“我们若和这丫头快活,你这一下大可用在我们身上,岂非更好?” 东日冷笑一声,粗声道:“他功力终究未曾恢复,便是拼了命和你我打,最多只能苟延残喘,能打赢吗?” “对,所以,我想跟你们做一个交易,给你们介绍一个人。不知你们是要荣华富贵,还是一泄****。”惊云这时才缓缓出声。 …… 半个时辰后,西门和东日出了地窖,走到院里。 这是个后院,前院是个卖糕点的门面,为他们教众所有,有几名专门负责联络的弟子。 出事当天,他们没有第一时间逃出城,而是藏到了这里来,自有弟子出城去给无垢公子带口信。 他们这派虽起于域外,但势力越来越大,这分点、分舵遍布大汉。 李勤寿亦热衷结交,好让他们去办一些他面上不能办的事情。 东日低声问西门:“老怪,你接受那小子的提议?那人不知道是否信得过,有没有如此能力。那可是逆天大事,这很可能不过是那小子的权宜之计。” 西门双眉紧皱,一脸沉色,那张马脸看上去一半阴险、一半奸毒。但此时,他分明也在思考。 “师兄,外面有人求见。”东日焦躁,一个弟子挑起前院隔帘,仓皇地奔进来。 “蠢货!”西门喝骂一声。 若这来人是为探虚实而来,这不将行踪都暴露了吗?只是,这些联络弟子素来机灵,这次怎会如此莽撞?他正一招东日,欲从侧门出去一探究竟,只见帘子被人一拨,一个戴着蓑帽的人用匕首顶在另一名惊恐的弟子背后,轻声笑着,朝二人走近。 两人大惊。 东日喝道:“你是什么人?” 来人答非所问,笑语:“两位,在下并无恶意。” 西门却一凛,一拉东日,目光犀利,“慢着,他可能就是那个人。” * 小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惊云的膝上。 她微微颤抖着往自己身上摸去,却惹来惊云的讪笑,“你不是不在意那种事吗?” 小郑从他身上一跃而起,双目含冰,盯着他问道:“你方才为何要将我弄晕?他们后来为何肯放过我?” 惊云看了她一眼,目中抹过一丝嘲讽。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放过你,似乎是外面有官兵来搜屋,他们避到别处去了。若你早跟我说,你不介意自己看着自己受辱,那我自然不管这个闲事。” 小郑脸色稍霁,略略一顿,她蹲到地上,突然轻佻地挑起惊云的下颌,笑道:“喂,面瘫,说到底,我若出事都是拜你所赐,你不该对我有所表示吗?如果我真被他们……侮辱了,你会怎么做?”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表情,等待他的窘迫。 “如果这事真发生了,我会娶你。”惊云淡淡答着,眸中波光从容镇定,竟不似说笑。惊云这人也从不说笑。 小郑反而被吓得一个踉跄。惊云眉头一皱,伸手将她拉住。小郑却如触火般一下摔开他的手,走了开去,又转头冷声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你肯娶,我就要嫁吗!别说得你这般委屈。” “那是自然,你自有自己的自由。”惊云淡淡说着,随手拿起自己腹上的绷带头把玩。 小郑本站在一角冷冷不做声,看他把玩那玩意,脸上一热,旋即大怒,走回他面前,推了他一把,“死面瘫,你下流。” 惊云嗤的一声难得地笑了,“我玩我的东西,哪里又碍着你了?” 小郑竟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别说她看不出,自她醒来后,这个惊云的态度就越发冷漠讨厌。他外号面瘫,本就为人冷僻,平日谁管他怎样?但如今她好歹救他一命,他还摆副臭脸,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说什么她真被侮辱了,他会娶她,这是在施舍、同情她吗? 她冷冷看着他,一弯腰就去揪他的绷带,“本来就是我的,还我!” “本来是你的?不可能,不然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惊云伸手一挡,他虽受重伤,现下甚至没穿衣服,露出大片肌肉……好吧,露肉不是重点,但将她的力道全数化解了。 明知故问!小郑直想破口大骂:这是爷的裹胸布!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小郑变成女人也还是小郑,冷笑一声,拔脚又走。 惊云却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突然将她拉下,抬头吻住她的嘴唇。 唇上那**温热……小郑愣住,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掌狠狠打到他胸口上。 这次,惊云却没避,吐出口中血沫,唇角滑出些许笑意,“这倒公平,我碰了你。只是,你方才既不介意被他们碰,我自问比他们年轻强壮,为何就不可以?” 小郑本要给他一顿教训,闻言心头一紧: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心房一阵紧缩,意识到他这般举动实是……生气,至于他为何会如此,她突然不敢多想,快步走到墙角坐下,不再说话。只是这牢房委实阴冷,大穴未解,无法运功御寒,她不禁抱着身子,微微发抖。 如今想来,昨晚一夜,倒是不错。 地上却传来一声闷响,她听得出,那是惊云摔倒的声音,她忍不住回头看。 “有伤在身,又没有剑,我走路还是有些不便。”惊云有些狼狈地从地上坐起,淡淡对她道。 “你明知自己残废就别四处乱走。”她毒舌地说了一句。 “我想过去你那里。” 听得他的回答,她微微一颤,随即冷声道:“你过来做什么?” “你不冷吗?我过去可以给你取暖。” “你自己想取暖别扯上我,别过来,我不想和你待在一起!”她心头又是一跳,立刻侧身,不再看那双本是冰雪乍寒、如今丝丝含情的眼睛。 惊云那边没有说话,但地上的闷响依旧传来,小郑知道,他正在艰难起身,一个没忍住,自己先走到他身边。见他腹上隐隐透出血迹,显是方才动作所致,她双眉一皱,一语不发地将他搀回栅边。 惊云也没说话,眉眼疏疏,只是手一扯,将她抱进怀里。 她挣了几挣,感觉到他腹下***终没再动,只任他搂着。 他二人一直视对方为劲敌,倒难得有如此静谧时刻。他怀抱厚实温暖,她心想:我如今虽对他怀疑减低,但终不能全脱戒心,若他只是张安世的侍卫,再无其他复杂,那还好说,若他是敌,我不会放过他! 这样想着,她却说了句并不太相关的话,“我昨儿看过,你的伤也许能治。” “嗯,回去你帮我治。” “不可能,你找人治吧。” “找过了,只是,暂时没有大夫能治。”他的语声依旧淡淡,仿佛这残缺倒与他无关。 她却想起他后背赤果之下肩胛骨错位之畸,想起他胸膛上的道道疤痕,想起他昨夜痛楚时的隐忍。 “安世和太师关系好,你让安世求太师教御医给你瞧一瞧吧。若连宫中御医也无法,就没有办法了。” 这次,惊云没有回答。她本低着头,却觉头顶目光炙热,她心头愈乱,却陡然被他挑起下颌。他深深看着她,眸如黑曜,隽秀的唇线上如今青碴稀薄。他呼吸一促,低下头。 吻到她唇上,他握在她肩上的手一紧,她只觉疼痛,他却乘势避开了。 和她一样,在他心里,她仍是敌人!她挑眉一笑,突然咬到他颈项上。惊云抱紧她,没有避开。 第148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六) 霍光进屋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时分。 刘芳支腮横卧在榻上,看上去情态慵懒,看他进来,连忙穿鞋起来,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回来了?” 她也没问他上哪儿去,只是替他脱去外袍,有些嗔怪,又细心问道:“你一夜未归,这眼里都长血丝儿了,是要休息会儿,还是让下面传膳?” 霍光握着她的手,目光锐利地在她脸上巡视一番。刘芳一羞,低下头。他粗糙的手捏住她的脸颊,“不问我去哪儿?你一夜未睡,等我回来?” 刘芳摇头,“哪个男人喜欢女人多问?这些年来你待我极好,我原也没什么好问的。我等你,是我自己愿意……” 霍光突然冷笑,紧扣着她的下颌,捏出一片红印,“明知我心里有她,也心甘情愿?” “是……” 霍光眸光一暗,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到床榻前,扯下罗帐。 刘芳承受着他的激烈,浑身痉·挛,哑声道:“子孟,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 赵杏睁眼看着床·顶看了一宿。昨夜将神秘人跟丢后,她便折回驿馆。 她脑里塞着无数事,根本睡不着。 清风半夜回来,仍是没有惊云二人的消息。赵杏让他到隔壁睡,不必在这里守着她。 她穿衣下榻,目光却随即定在地上。 方方正正的——又是一封信。 仔细一看,这门窗俱好,是从门缝塞进来的。 张曼倩到底还想怎样? 她眉头一蹙,带着怒气走过去。封上一片雪白,没写敬启,更无署名。 拿到手上,她又是一惊,这摸着里面竟是厚厚一叠纸笺。 张曼倩,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我不是已无交集吗?你还想怎样? 她咬了咬牙,将信拆开。 这一看,却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首先,这不是张曼倩的来信。这上面的字迹不像,通篇潦草,落笔粗犷,似是男子所书,但劲道轻柔,又似出自女子手笔。 这人刻意所为,莫说是谁,便连是男是女,也要她决然辨不出来。 而上面内容更是匪夷所思。 这张张纸笺上记录的是这几天众女查案审讯的情况。换而言之,这实是一份记录。 她心头疑虑重重:这到底是谁深夜悄悄放进来的?她竟毫无所觉!这院内院外夜间虽说都有官兵镇守,但她不比刘去、嫣妃他们,这院外守卫的人也不过三两人,这人若要取她性命…… 她想着,惊出一身汗来,先是略略一看,后面不禁仔细研读起来。 这几日她不曾经历的情景,仿佛突然全部出现在她眼前—— 原来,刘芳、石若嫣、陶望卿、昧初、夏侯蓉的赌约已经开始,刘乐除外。本来有她,但如今她算是被刘去除名,而她自问也并不想插手这事。 第一件案,是带钱去谈判的账房先生被四家户主合谋杀害。 这四家杀人,虽说四家户主是主犯,和那账房聚在其中一家商谈补偿银两之事,但当时青天白日,这突然见财杀人,其家眷难道都没有觉察吗? 她们几人曾分别到过那三个案子的犯人家中去,盘查其家眷,希望能寻得一个突破口。 苦主是账房先生的家眷,而案子的关键人物是账房先生的老板韦善人。 这拆迁办和钉子户的矛盾,演变到最后,却极具戏剧性地成了钉子户谋财害命:四家钉子户联合在一起,杀死了带着定金去谈判的账房先生。 在去那毗邻的四户家的路上,刘芳提出第一个疑点,“我仔细阅读过过堂记录,这四户的屋子都位于村头。也就是说,这韦善人要在村子修房建屋,建一条赌坊食肆大街,必须征得这四户人的同意。否则,这龙头都修不起来,后面的也没有意义了。据说,这韦善人财大气粗,徒有善人称呼,实是横行霸道之徒,但这次每户补贴白银五十两,却还算小有良心,这笔钱足够到别处买田置地了。想要更多钱财并不奇怪,但村头四户达成共识,伙同一起将账房先生杀害埋尸,就有些古怪了。” “从来只听说那圈地的主儿作恶,不见老百姓胡闹,”陶望卿补充道,“在赔偿合理的情况下,对方又是有钱有势的富贾,别说四户,便真有一两户存心要价,也属少见。民不与富争,富不与官斗,若非逼到一个份上,谁敢吃了这熊心豹子胆去闹事?何况犯下杀人大罪?” 两人所说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刘乐虽然平日熊惯了,对恶人的心理却颇有研究,连她也点了点头。这虽看似浅显,亦不能作为证据,但却是道理。 然而,当他们抵达目的地,却发现这四户已人去屋空,竟无一个家眷留下。 这家中人被判了斩首之刑,尚未行刑,四家的大人、小孩便已销声匿迹,到时既不送行,也不拜祭,这岂非太不近人情? 屋中都已落了少量灰尘,一问四下乡邻,一个老太婆瘪着没牙的嘴,有些畏惧地看着众人和随身的官兵,叹着气低声道:“早就走了,说是怕豪绅计较,日后为难,这人也判了大刑,救不回喽,不走还等什么?” 又问了几人,汉子、老头、妇人、小孩都问了,都是同样说法。几家人离去前都和乡邻打过招呼,似是在一个深夜里携家带口,一起仓皇地离去了。 这听上去倒并不无道理,众人心中凝重,又问乡邻可知这四户人都躲到哪里去了。 一个汉子苦笑道:“这说明是逃命,人家哪能跟我们说?” 几家户主到底有无联手杀人?家眷离奇失踪,她们本想在其口中问出些什么线索来,如今却是枉费心机了。 昧初是个仔细人,刘去拨给她们用的衙役里有丹青手,遂让那小吏向村民问了各家家眷的模样,绘画下来,贴到各地悬赏寻人。 然这些人离开已有些时日,如此,不亚于大海捞针,结果并不乐观。 众人见此处线索已断,又到韦善人处去,希望有新发现。 到得韦府,管家闻讯来迎,态度殷勤,说老爷正亲自在里间打点茶水,以招待各位贵客。 穿过庭院的时候,迎面走来数名小厮、婢女,低声嘀咕着什么,似是在抱怨东家两月工钱未结,此前工钱又少发了。 管家脸色一变,立下斥道:“去、去,向来是本月钱粮下月结算,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还不干活去!” 奴仆自不敢多辩驳,很快便散去。 韦善人是名年过半百的男子,眼尾微斜,目透精光,虽有意收敛,但一看便知是精明狡狠之人。他对众人却显得敬畏,立刻将案发当日细节一一道来。 原来,这四户本已答应卖屋,后来仔细一想,仗着自家位置有利,方才出尔反尔。账房先生胡言奉韦善人之命,携款过去密谈,给每户多加十两,统共带了二百四十两纹银。 若被其他村人知悉,必定不肯,是以,胡言乔装一番,悄然前往。 因路上胡言非常小心,并未被村民碰见,这也给了那四户户主可乘之机。他们先将人杀掉,取了钱财,再做出胡言携款私逃的痕迹。 胡言父母早丧,上面只有个姐姐,早年已远嫁,他尚未娶亲,无家室之累,逃走起来相当方便。小伙子虽说平日和善,但终究身带巨款,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卷款潜逃合情合理。 那韦善人说罢,又赔着笑脸道:“银两小人不缺,区区几十两还加得起,只望一切顺利,尽快动工,哪想却出了这档子事。如今,所有活儿不得不暂且撂下,反倒损失惨重。这几名刁民着实可恶,谋财害命,几位贵人一定要替韦某讨个公道呀。最要紧的是,那胡言死得冤枉,这事本不该由他来谈,但小的看他早些年曾在那村子住过,和这些人相识,便让他去办了。” 刘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有冤,我等自会还你公道。” “是、是,谢谢长公主。” 韦善人正谄媚笑着,不妨那陶望卿突然问了句:“敢问善人,你可还有其他修建之地需用到他人?” 韦善人眸光一变,显见有些不愿回答这问题,但随即还是说了,“小人欲于临淮郡以西入郡处,修些客栈和酒肆。” 昧初若有所思,笑吟吟地道:“这怕是又要圈用不少邻近农户之地吧?韦善人又得花上好些钱财了。” “要得、要得,总要合理补偿才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男人低头弯腰,连连说了几声“有道”。 第149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七) 夏侯蓉却是个不客气的,冷冷打断他,“杀人劫财?依本宫看,事情只怕要复杂许多。这仵作验尸记录说,从那胡言身上尸斑和腐败情况来看,他确实死于密谈当天,死于午间未时。 “他乃乔装而去,无人看见,若他并非为那四户人家所杀,而是死在别处,后被移尸至其中一人家中,也未尝不可。你说是吗,韦善人?” 其实,若这四户人家确实无辜,则这才是案件真相。众人都明白,若果是如此,这事如非韦善人所为,则很可能是韦善人买通李勤寿所为,其后,他更让李勤寿将这几人罪成凶嫌,判下死刑! 众人知道,韦善人老奸巨滑,绝不会承认,是以都未正面盘问,只旁敲侧击地提出一些疑问,夏侯蓉却直接问了出来。 那韦善人十分镇定,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娘娘的话,小人那天让大账房将银两取给胡言以后,便和碧玉斋的夏老板谈生意去了,夏老板可以作证,诸位方才说胡言死于未时,我却在巳时已出门。” 夏侯蓉冷笑一声,红唇一阖,便道:“本宫自会盘问那夏老板,只是,你手下难道无人可使了吗,倒非要你去干这事不可?” 韦善人明白她的意思,小眼一眨,回道:“这可真是冤死人喽,娘娘不信,可彻查清楚。” 后来,传了那夏老板过来问话。那天,韦善人果与他在一起,另有酒楼伙计能作证。又着韦府所有家丁、打手相问,都说韦爷不曾指使自己杀人,且基本都有人证,证明当时自身各有去处。 韦善人此处,似乎再无线索可寻。而那胡言之姐,虽是苦主,如今也伙同夫婿来到临淮郡,等候审讯,但当时人不在此地,根本谈不上提供线索。众人和二人见了一面,发现她与夫婿都是良实人,两人悲痛欲绝,无可问之处。 出韦府前,陶望卿逮住一个婢女,将她带到私处问话,“你且说说看,你家老爷到底拖欠了你们工钱没有?” 那婢女神色惊惶,慌张得浑身发抖,在陶望卿轻声哄慰、保证绝不将此事告与她家老爷的情况下,方才嗫嗫嚅嚅道:“确有此事。” “管家说,本月账下月结,倒是惯例吧?”陶望卿故意说道。 婢女摇头,目中隐有愤怒之光,“好些时候都是两三个月才结一回,还胡乱克扣工钱。”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到底是签了卖身契的,再也不肯多说什么了。 众人相视一看,方才在院里并没听错。这一问,众人心头各有盘算,略一商量,再次回到村庄,决意勘察凶杀之地。 在凶嫌身上找不到证据的时候,现场搜证和死者尸身情况,就是唯一的线索。 都说人心难测。人心是最复杂的,手段高明的人将一切玩得不着痕迹,在暗中看戏,但死人和环境却不会说谎。 胡言的尸首是在村头第二间屋子的前院被人发现的,一行人略过第一所房子,径自来到埋尸之地。 陶望卿突然低叫一声:“慢,事情有些不妥!” 陶望卿曾对刘乐施以援手,是以,如今陶望卿虽仍为刘乐母后卫子夫所恶,她反倒不像当初那般讨厌陶望卿,觉得这是个真性情的女人。她虽想着那天在花楼的情形,始终心事重重,此刻也不禁好奇,问道:“阿陶,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也说不出,总觉得对比过堂记录所述,有哪处不妥。” 众人闻言一凛。此时暮色已降,一片昏暗,村人都回屋吃饭,鸡狗之声也不多闻,这四家破旧土房孤零零地立于村头。有风一过,吹得门前挂着的干瘪枯腐的腊肉咚咚作响,屋中帘布半坠于窗前,让人看不分明,只隐约看到屋中黑糊糊一片,正对的墙上悬着一个红衣女人,被漏进屋里的风吹得一飘一荡。 饶都是胆色女子,夏侯蓉惊叫一声,众人也从对方眼中看到恐惧,不是说这里已无人居住吗?那里面的是什么? 刘芳抿了抿唇,招过两名官兵,厉声命道:“你们进去看看,看到什么即刻出来禀报。” “是。”两名官兵应喏,快步进去了。 其余官兵护拥众女立于屋前,霍光所派的常江和数名霍家军更是紧紧护着刘芳。石若嫣低头,自嘲一笑。 未几,官兵返回,“回禀各位主子,只是一套女服悬挂在墙上。”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昧初瞥了陶望卿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哦,陶姑娘说的不妥,是指此处?不过一套衣裳罢了。” 陶望卿焉会不知她是挑衅?她心下冷笑,面上也不计较,淡淡道:“并非此处。是这家屋子的位置和过堂记录里所述出现了一个颇为古怪、矛盾的地方。” 众人一惊,她们都是熟读过过堂记录的,各自立下回忆起案词里尸体被发现的情景:衙役巡察治安经过此地,恰逢口渴,问邻近屋主讨水喝,后遇土狗对地狂吠,主人惊恐驱赶…… —— 赵杏读到此处,掩住信笺。 写信的人心思极其缜密,细致地将过程一一呈现给她。众人与韦善人和小婢的一番对话,都大有意思,牵出两个疑点。 一、韦善人是个连府中丫头的工钱都拖欠的人,怎会如此容易就答允给每户多批十两,甚至让胡言直接把钱带去商谈?只消用自己势力一压,那四家人真还敢吭声? 二、陶望卿曾问韦善人,可另有其他圈地建造工程,韦善人知道这个不能欺骗,因为工程司造,官府记录在案,于是只好如实答“有”。 不妨大胆做一个假设,若有四家人曾因圈地吃了官司,日后再圈地,其他老百姓莫说提出多给补偿,便是强征一方少给银两也只能忍气吞声,谁不怕飞来横祸! 只怕,这才是胡言之死的真相。 人是韦善人杀的,杀鸡儆猴,为日后强横征地先做准备。 这样推敲开来,他就有了杀人动机。 可这动机过于隐晦,更无实质证据支撑,无法作为翻案所用。 但陶望卿所说的“第二间屋子”的疑点,却是一个重大转折。 过堂记录一直辗转于几个女子之手,她虽没有仔细阅读过,但曾在牢中认真听过师爷讲述。当时,她就觉得不妥,如今仔细一想,立时发现这不妥之处到底在哪儿了。 “是了。”她打了个响指,几乎立刻想到了这不妥之处,复又打开信笺,查证自己的设想是否正确。 —— 果然,信中写到—— 众人思考之际,陶望卿也不浪费时间,说出疑点:“当时,衙役问主人讨水喝,为何要舍近求远,不问第一家的主人,而直接去了第二家? “过堂记录里甚至压根没有提到这衙役是先到的第一间屋子讨水,未果,再往第二家去的,他们直接便去了第二间屋。” 众人在她提到过堂记录时或多或少已想到此处,此时,都面有喜色:衙役早知,第二个屋子有蹊跷! 这两名衙役本身就有问题! 其后众人再次盘查村民,有人记得,发现尸首当天,第一户人家除去户主管柴子上山砍柴,他的老父母和妻女都在家。 这案子,往深处研究,就像陷入泥沼。此时疑点得到证实,众人无疑俱是精神一振。 可这只能作为案情疑点,更要盘查过当日涉案衙役才能定夺。单靠这一点,无法翻案。刘芳令官兵燃了火把,众女打算再探现场。 昧初细心,吩咐官兵:“这之前已被过来看热闹的村民踩踏过,你们不要全部跟进来,千万不能再破坏现场痕迹,着二人拿烛火跟着即可。” 众人进去,只见眼前虽说是院子,不过是用竹木围成一圈樊篱。里面修有两个栏圈,一处置着石料、食槽,一处飘落着褐黑羽毛和僵硬的禽畜粪便,想是分别用来饲养猪和鸡鸭的。从食槽里飘出一阵酸馊味,槽中残余的猪食早已腐败,而无论是猪崽、鸡鸭,还是当天发现尸首的狗都已不见踪影,想来家眷远行,已将它们或杀或卖,匆匆处理掉了。 众女哪曾去过这种地方?刘乐索性等在篱外;夏侯蓉厌恶地捂着鼻子,说了声“晦气”,返身走了出去;昧初和刘芳一皱眉头,也相继退了出去。只有陶望卿和石若嫣不曾折返,站在里面细看环境。 好一会,昧初脸色一整,重新走进去、刘芳很快也跟上去。刘乐吸了口气,一提罗裙,也进去了。夏侯蓉眉头一皱,微一迟疑,也进去了。 靠近樊篱左侧出口的地方,有一口水井,井边恰好有两根树枝,不高,横着一根黑黝黝的晾衣杆。正中屋门紧闭,屋前半丈处,一圈土地泥土松散,甚至有几个土包儿垒在一旁。仔细看去,宛似一个被刨过的大坑,后又被填上泥土。不消说,这就是当日起尸的地方。 第150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八) 刘芳唤了几名官兵进来,吩咐道:“你们将泥土弄开来。” “是,长公主。” 官兵得令,很快将坑重新挖开,这坑不浅,竟有七八尺深,平素棺木殓葬也不过挖十余尺深浅。里面赭土暗红紫黑,带出一股子腥臭气味,乃尸体血肉入土所致。 几名女子不由得一骇,但没有后退。 尸骨已被起出,这里似乎再没有什么好看的,据过堂记录、凶手案词所陈述,这就是第一杀人现场了。 当时,三男一女(其中,第四户户主是名寡妇)和胡言约在村尾谷垛后密谈,胡言敦促几人尽快考虑清楚,说这个价格已是再丰厚不过,又嘱咐几人断不可透露给其他村民知道,否则其他人要求涨价便麻烦了。 众人本已有些动容,但当第二户的屠夫二牛听到他是密访时,却歹心顿起,计上心来,将其他三人拉到一旁,做了一个“劈杀”的动作。 据说二牛为人凶残,是村中有名的泼户,平日杀牛宰羊,狠劲不在话下。 这主意一出,略一撺掇,立刻得到其他两户男子的同意。胡言一死,只消伪装成吞款潜逃,韦善人还得再支付每家六十两,这就变成一百二十两,是笔大数目! 二牛也说了,主意是他出的,杀人地点就定在他家,由他来动手。 这就是为什么杀人藏尸的地点选在第二间屋子的缘故。 寡妇原来还有些犹豫,但经不住劝说和诱惑,最终也同意了。 众人略一商议,将胡言悄悄带到二牛家,再由妇人将二牛的婆娘和两名孩子叫到自家屋中,说是帮忙做些腌菜的活。另外两户男人突然发难,一左一右地将胡言的手脚按住;二牛掏出杀牛宰羊的尖刀…… 因是杀人,这屠户到底也有些畏惧,没有了平日宰杀牲畜的利索,连捅了四刀,才将胡言杀死,将尸首藏到床下。 仵作验尸报告所得和二牛供词基本吻合。 到得晚间,二牛对妻子说,受雇到邻村宰牛;寡妇顺势将二牛的婆娘和一双儿女留在自家家中过夜,说和自己也好凑个伴儿;二牛和其他两人则将藏在床下的尸首悄悄抬到院中掘坑深埋,只待时日一过,尸骨化净。 然而,这份供词的可信性到底有多少? 若凶手实是韦善人,这些人到底受了何种威逼,在刘去他们面前也要维持原来的口供? 刘去曾推断:他们的亲人并非离开伤心地,而是被人捉走要挟。 早在朝廷派出公孙弘和张曼倩来临淮郡彻查前,他们的家眷便受到威胁,跟村人说了假话,随后更被人藏了起来,以此来要挟四名户主,让四人不得不按其所教供词认罪。一人死,总比全家遭殃要好。 众人尝试重新推演事情经过,刘芳蹙眉道:“若凶手果是韦善人,胡言应是被杀死后才被埋到此地来的。当时,这四户只怕并不知情。几天后,尸气外泄,家中土狗狂吠,二牛无意中在自家屋门前发现死尸,吓个半死,然而当时正当青天白日,他哪敢贸然处理尸体?谁知公差随即便过来讨水解渴,因土狗狂吠发现了尸骨。” “若凶手不是四人,”昧初随即又疑道,“衙役为何能在土狗狂吠之际及时赶到?” “这倒不难,”石若嫣道,“有心人做有心事。只消隐匿在附近,不时观察就是了。” 她一说,众人都觉有理。但这一切却终究是推断,仍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支撑。 这时,陶望卿淡淡道:“除非我们能证明这里并非第一案发现场。” 昧初瞥了瞥陶望卿,“此话在理。这一路所见,姑娘头脑机敏,说话玲珑。” “听说狐媚子都聪明,就是王爷素来不怎么喜欢狐媚心机之人,”夏侯蓉看了陶望卿一眼,又看着昧初,冷笑一声,“当然,说到头脑,昧小姐也不遑多让。” 昧初没出声。石若嫣看似是个与世无争的,实质上,陶望卿,她视之为敌;至于夏侯蓉,她不屑与她辩。这时,陶望卿倒淡淡回了句,“古语云,女子无才便是德,果然不错。听说太师甚宠蓉妃。” “你骂我无才?”夏侯蓉脸色一变,怒声质问陶望卿。 刘芳拉了夏侯蓉一把,笑道:“本宫只知,蓉儿你是太师喜爱的,昧小姐是太师赞赏的,都为皇后所钟爱,是自家人。陶姑娘是客,也算是个外人吧,你和一个客人急个什么劲?岂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 夏侯蓉这才转怒为喜,挑衅地看着陶望卿。 陶望卿微笑道:“长公主,奴婢也常听得一句,君心……难测。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刘芳闻言,脸色一变。夏侯蓉盯着陶望卿的背影,双眸一眯。 接着倒再无他话,据供词所述,胡言当日乃是在椅上被死死按住,活活刺死的! 众人进二牛卧室勘察,只见地面有少量锈般的颜色,呈四溅状,查看桌椅,边沿缝隙中也有几滴这般色泽,在曾收藏过尸骨的床下亦找到一丝锈黑。 沿路折返,在从卧室到屋前门的一段路上,也找到了几滴极为细小、早已凝固的血迹。 随行带有仵作,仵作说,血迹情况符合供词所述。 石若嫣秀眉紧蹙,“凶手果然缜密,早便将这里布置得毫无破绽。” 刘芳却道:“若胡言果是死后方才被人搬运到此,这里就不是第一凶杀现场,来路上极有可能留下血迹。这里靠近村口,人来人往,青天白日搬运尸体的可能性极小,凶手应该是在深夜动手,黑灯瞎火,沿路可能落下血迹而不自知。我们过去查一查,也许能有新发现。” 石若嫣不置可否。刘芳也不理她,一掠,先走了出去。 陶望卿语气依旧淡淡,“这案发至今,已过去多日,莫说雨水冲刷,血迹也许早被冲走,这二牛本就是一名屠户,平日在院中杀牛宰羊,他家就在村口,村口有血迹留下本属寻常。” 刘芳冷冷道:“姑娘缜密,可比凶手。” “不敢当。”陶望卿不愠不火地回了一句。 刘芳冷笑。其后,众人面上虽都没说什么,态度却僵了,案子更陷入困局。 没有线索,没有破绽。靠陶望卿此前提出的“衙役可能早知院中有尸”的疑点,还远远不足以翻案,这只能证明官府有问题。好比一个盲人看不到东西,但看不到东西的人未必是盲人,也许是身处黑暗,也许是闭上了眼睛。 刘乐虽也对案子好奇,觉得曲折有趣,更多心思却似乎放在其他事上,众人在院中搜索,她却蹲在地上捡了根棍子逗蚂蚁,偶尔问刘芳一句:“姐姐,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将惊云弄回来?师父说他们不会杀惊云,只要我愿意换。” 这似乎只是一个由始至终不识民间疾苦、没有丝毫悲悯之心的皇族少女。没有人喜欢她。从来,更没有人愿意为她死。 她,自也是如此。 皇家的孩子大多如此。 蚂蚁躲避,她拿棍乱捅,突然叫了一声:“这是什么?” 众人被她吓了一跳,却见地上那大坑里横插着一截类似竹枝的东西,若非刘乐一阵乱捅,也不会发现这东西。 昧初立刻命官兵拿上来。那东西似乎是一个竹筒,拿在手上有少许重量,并非空心的,两头都用木塞塞着。 这东西几个女人不识得,好些官兵和仵作却觉得眼熟。仵作接过,拔开一头塞子,略略一嗅,惊讶道:“这味儿,醉仙桃、羊踯躅、麻叶……禀报诸位娘娘、姑娘,这里面是做迷香的原料。可这里怎会有迷香?” —— 信写到这里,就断了。 就像一个故事戛然而止。 是来不及写,还是调查暂时只到这里? 这到底是谁写给她的? 描述如此细致,就像亲到现场,可若说是出自现场其中一个女子的手笔,似乎又不应该。除了石若嫣,她没有和谁有交情,而石若嫣和她早已断情绝义,怎么可能是石若嫣写的?刘乐往日和她还好,现下也早没了牵扯。 乍看谁都不可能,可仔细一想,又谁都有可能。这人将案情送到她面前,似乎想让她参与进去,可这动机又是什么?一决胜负? 而她们回来后,刘去曾聚集众人商讨过案情,她没有忘记,当晚,驿馆灯火隆盛,只有她没被找去。那么,当时听过案情的人都知道调查情况。 笔墨委婉细致,似乎出自女子之手。但驿馆里的男人每个都不简单,模仿女子的笔触也并非没可能。 好吧,她微微苦笑,这神秘人她猜不出来,就像这案子,扑朔迷离,没有破绽,毫无头绪。 她不觉想起牢中情形,想起那些凄惨无诉、老无所依,一会脑中又闪过阳成家的案子,最后,脑里只剩那晚院中刘去强握着陶望卿双手的景象。 手往眼腹一擦,只余满手湿腻冰凉。 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一阵矫健整齐的脚步声,又听得一声命令,“守好这里,不许让里面的人随意出入,若有访客,也需知会本王……” 她心中惊疑,略一思索,将信笺叠好放到枕下,开门一看,却吃了一惊。 院中两排统共二三十名官兵,凶神恶煞地盯着她这个方向,其中只有一个男人穿着不同的服饰——刘文。方才吩咐的人是他? 他脸色看上去相当……不善。 赵杏站在门口,紧紧看着他,“敢问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刘文冷笑,未来得及答,有人从前面拱门走进来,娇声笑道:“什么意思?自是囚禁的意思,给你脸皮你不要,倒非要说个明白,真是无趣至极。” 会用这等刁钻语气说话的,除去夏侯蓉还能有谁? 此前在外搜证不利,今儿众人一致商定再对囚犯盘审一遍,所以并没出去,她便随刘文过来,又吩咐身边丫头,“你一会给张大人拿个恭桶过来,这就都在里面解决了。” 赵杏却笑了,“这是娘娘和戴王爷的意思?问过太师了吗?” 夏侯蓉冷笑。 刘文答道:“刘文请的旨,二弟并无反对,张廷尉说这算不算请示过太师的意思?” 刘去默许了……心口仿佛被人狠狠赏了一拳,赵杏一震,随即意识到什么,缓缓问他:“戴王爷将昨儿的事告诉了他?” 夏侯蓉心下一凛,问道:“戴王爷,发生什么事了?” 刘文朝她摆摆手,“此事事关二弟,刘文不便多言,请弟妹见谅。” 他冷冷回看赵杏,“这事二弟难道没有知情权吗?你莫忘记了他还是我大汉堂堂太师!” “我只是……他的臣子,我和谁见面,这并不妨碍什么,这令我不服!” “只是臣子?你上过二弟的床,再说,臣子还有居心叵测的臣子呢。这个命令哪里不恰当?” “我要见太师。” 刘文目露讽刺,“那也得太师愿意见你。他没有空,也绝不愿意见你。当然,你要见什么人也是自由,只是得隔着这院墙罢了。”他说罢,拂袖而去。 夏侯蓉目露狠光,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低声道:“你和太师亲热过?我懂了,因为你像那个阿娇!小狐媚子,你若敢再诱惑太师,若敢进宫,我必定弄死你,小贱人!”她冷笑一声,也领人离去。 像?夏侯蓉说她像谁? 赵杏有些听不真切,未及咀嚼,待上前去问,为首两名官兵冷哼,一扭她双肩,将她往屋里用力一掼! 赵杏咬牙,从地上起来,想起夏侯蓉说,刘去曾许诺临幸;想起刘去说,她和他之间不及他和石若嫣的情谊;更想起昨夜陶望卿规避,刘去用强将她拦下……呼吸一滞,她身形一动,已将就近一名官兵的佩刀拔下,将剑尖戳到地上,让自己不至于再次摔倒。 第151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 现在还不能狼狈,还不是时候。 看得出,刘文不仅是恶她和汲黯在酒楼做的事,他今天心情并不好,汲黯的话已在他心里埋下阴霾。莫说刘文,便是她,也有各种猜疑。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发生这么大的动静,清风就宿在她隔壁,断无听不到的理由,除非是他早已出门了。 这邵总兵的兵不至于比无声的人厉害吧?她将刀往颈上一扛,微微一笑。 众官兵一惊。方才拉扯她两人大声喝道:“住手,这是要干什么!” “带我去见太师,又或许,你们可以找个人去请示一下太师,问他愿不愿见我?” “张安世,你大胆!”其中一队队长怒喝,眼梢微微一斜。 旁边的兵会意,脚步稍动,欲夺她刀子。 赵杏却早已料到,往后一退,道:“不允,我便自裁,倒少了你们许多工夫。哎,你说,太师会不会真不愿意见我呢?可万一我这自裁后,太师突然又后悔了,倒不知会不会找人撒气?我到底是他亲封的甲字天冠。都说君心难测,刘太师手下办事,今儿个让他喜欢,明儿叫他厌烦,过一天指不定又让他欢喜……” 两名队长迅速交换了个眼色,既怒又忧。其中一人招过一个官兵,低声道:“先去报告戴王爷。” 赵杏哪能让他们去请刘文,刘文在这儿,这把戏就唬不住人了。 她几乎立刻打断那兵丁出门的动作,冷声道:“我改变主意了,若现下见不到太师,你们回来便等着替我收尸吧。” 众兵大惊,“张大人,万事可商量。” —— 赵杏本气势赳赳,只是,再见到刘去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脚步一顿,落在后头。 前方,刘去此时正领着众人出馆,到牢房查看审问。这些天,李勤寿仍在府衙办公,但其不得出入牢房。 刘去和刘芳说着话,询问经年在皇家庵堂居住的嫡母广川王后夏侯婉的身子。 刘芳答道:“托太师洪福,广川王后一切安好,也时常惦念太师。” 汲黯笑道:“广川王后是个严肃人,十二少幼年在王后那里吃了不少教训,倒是教出感情来,十二少对王后是一等一的关心。” 只听得刘去微微笑道:“也是爱护才严厉,嫡母的好处,本王时刻不敢忘。” 后面,刘文眼睫猛然一动。 夏侯蓉娇媚地伴在他身旁,倒是石若嫣如在宫中一般,站到夏侯蓉身旁,并不争宠。刘芳会做人,知卫子夫心意,笑道:“太师,刘芳还以为昧小姐养尊处优,哪承想这几天身先士卒的,倒是刘芳想法浅薄,在这里向昧小姐赔个礼、道声歉。” 夏侯蓉碍于刘芳情面,忍下没出声。昧初走在后面,看刘芳侧身让开,颔首致谢,走到刘去身边。 刘去道:“小姐辛苦了。” “昧初惭愧,虽说下了些力气,却还没找到破案关键。” “无妨,欲速则不达,倒是本王歉疚,本应好好招待,如今却让小姐劳累。” 昧初知刘去并非不急,毕竟他离长安也有好些时日,须得尽快赶回长安,听他所言,心中却是受用,道:“必定再尽力。只可惜了这临淮郡景致秀丽,案件缠身,怕是无暇再赏了。” “长安也有些好去处,小姐若是喜欢,回长安后本王带小姐好好游玩一番,以作补偿。”刘去笑道。 昧初大喜,这位骄傲的才女脸上也终于带出几分娇羞,这无疑是这位年轻太师的最好赏赐,她弯腰答谢,“昧初谢过太师。” 夏侯蓉看了石若嫣一眼,后者并不出言,她咬牙忍下,却突听得一声咳嗽从后头传来,交谈声一静。她扭头看去,却是走在后面的陶望卿捂嘴咳嗽。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刘去。刘去眉头微微一拧,转身,大队遂随太师转身。 “怪石,赐衣,拿去给卿儿姑娘。”刘去眸光一动,落在怪石身上。 怪石一愣,随即默默地正要脱下自己的外袍。刘去却失笑,斥道:“本王是让你拿本王的披风过去……”他说着,一松自己的披风系绳。 众人看得惊讶。 “太师,不可!”公孙弘阻止。 莫说温泉和奇松忙着宽衣解袍,桑弘羊、张曼倩等官阶稍低的都连忙动手。焦孟最是夸张,一件外袍已扯开来,凛然道:“太师,微臣为太师不畏寒冷,事必躬亲。太师乃金贵之躯,务必保重!”唾沫横飞完,他走到陶望卿身边,递上衣袍。 陶望卿怔了怔,正要婉拒,刘去笑道:“焦大人,本王知你忠君爱国,这袍子还是穿上吧。本王并不碍事,怪石。” “是,主子。”怪石弯腰接过刘去披风,向陶望卿走去。 陶望卿目光微微撇开,末了,又抬头,缓缓看向刘去。 刘去目光如漆,道:“莫要着凉了。” 赵杏嗤的一声笑了,也不知笑什么,只想,她怎么就那么倒霉?每次都能闯进不应当的场合。 你行。 这里也没她的事,她求得自由又有什么用?在这里,她唯一该做的、惦记的,不过是等惊云和小郑的消息。 她将刀一收,一招跟着她的两个队长,“收工了,老子不示威了,走吧。” 那两人反应不过来,惊道:“张廷尉,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做,你到底是要死,还是不死?不会一会又改变主意吧?” “放心,老子是个守信用的。先不死了。”赵杏白了二人一眼,将剑往肩上一扛,便往回走。 “太师,那不是张廷尉?这……他要行刺?护驾!” 随着焦孟不知怎的一声大叫,赵杏被他吓得一吓,那刀刃差点便往自己颈子划去,她连忙一甩那剑,跪下便道:“张安世参见太师。” 半晌,刘去没叫起,气氛严肃。她头皮一阵发麻,倒听得边上汲黯笑吟吟地道:“张大人,你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她抬头。 刘文脸色阴鸷,沉声质问她身边的两个男人:“怎么让人跑了出来?” 两名队长也很是为难,战战兢兢禀道:“回太师,回戴王爷,张廷尉以死相胁,说是要见太师,卑职只好将他带过来了。” 汲黯笑道:“安世,你又犯了什么事,被看守起来了?老玩这一招不闷吗?上次在我跟前也这样。太师莫怪,张廷尉就喜欢逗个乐儿。” 赵杏直想过去将汲黯刺死:你别再害我了,行吗? 刘去一直没有说话。 赵杏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她顽皮,把曼倩喜爱的一管狼豪弄坏了,曼倩生气,连续几天对她不理不睬。 那种感觉让她惶恐。后来,她涎着脸去逗他,他才原谅了她。 对一个人冷漠,远比打骂更能令人绝望。 赵杏就这样看着刘去领着人快步离去,由始至终,也不曾看她。 而他方才看陶望卿的目光,她总觉似曾相识。 她跪在地上,上一回是只恨时间难熬,这一次竟然忘了起来,只突然想起初见时的情景——他们在岩洞,对酒不曾当歌,却也曾惬意。 似被陶望卿传染,她喉头轻痒,出来的不是咳嗽,却是笑声。 一只手突然伸到面前。 指节上厚茧可见。 她打掉那手,“怎么,有何见教?” 霍光居高临下地笑道:“朋友一场,不需安抚?” 她微微冷笑,“安抚?你骗我的时候怎么不问我需不需要安抚?” “骗你?”男人微微皱眉,一时没意识到是什么,倒是诚心道:“张安世,那天晚上,你去找石若嫣,我不该质问你,对不住。” “你那是为若嫣,无所谓对错,只是你不该骗我若嫣对刘去无意。”赵杏缓缓站起。 “是,我骗了你,因为,我心里并不愿意相信。”霍光长笑一声,目光划过一丝厉意,却又有一抹苍凉。他头一低,深深一揖到地。 他再次伸出手,赵杏不语,抿了抿唇,终于伸手握住他的手。 前方却突然一阵***动,所有人皆停在门口。两人一惊,都是不拘小节的人,霍光一拉她,赵杏便随他跑了过去。 当看到那两个从大门走进来的人时,赵杏也顿时怔住。 惊云和小郑回来了?! 虽知二人活命的机会极大,却不承想他们回来得这般毫无征兆! 第152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 两人身上一身簇新,看上去换过新裳,除去惊云脸色白得有些瘆人,并不太狼狈糟糕。他们经历连番打斗,身上断不能如此整洁。 众人看她和霍光牵手过来,都有些惊讶,刘芳却不以为意。刘去目光略略一定,更无异样,见惊云二人行礼,让他们起来,“二位受苦了,保护公主有功,本王必重重有赏。” 惊云答道:“不敢邀功,本就是我等职责。” 小郑生怕他不要赏赐,连累自己的份也没了,连忙说了句“谢太师赏赐”。 惊云眉心轻拧,谁也不察,刘乐的眸光却不觉有些黯淡下来。 刘去看向汲黯,笑道:“今早右扶风来见,说无垢公子亲自出面,联系上你,让当个说客,这才多久,事情就解决了,人也回来了。右扶风果是右扶风,这办事迅速,能力更是卓然。” “太师过誉了。”汲黯道,“无垢公子说,稍后将亲自将两个不肖徒弟绑过来向太师和公主请罪,一切任凭太师处置。” 刘去问刘乐:“乐儿怎么说?就凭你处置吧。” 赵杏心想:若刘去事先没有应允无垢的要求,对方岂能放人?这死罪饶过,活罪就不算什么了。而人情却等于是汲黯这中间人卖过去的,于刘去来说,这是一笔赔钱生意,但对汲黯说,却只怕又多了一个得力盟友!真是不赚白不赚!虽说惊云看上去伤重,但谢天谢地,他和小郑总算回来了。 她站在后面,朝他们微笑。 惊云敏锐,小郑眼尖,自是瞧到她的目光,都向她看来示意。 那厢,刘乐却许久不曾答话,一时安静,怔愣不已,呆呆地看着惊云,看得刘文直焦急,推了她一把,刘乐这才啊的一声叫出来,对刘乐道:“但凭师父处置,乐儿没有意见。” 这下更大出人意料之外,刘乐又走到惊云面前,带着迟疑、惊惶的神色,想问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惊云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像往常一般疏离有礼,说道:“谢公主关心。” 刘乐闻言,脸上一红,连连摇头,想起什么,猛地转向刘文,“师伯,你给惊云瞧瞧伤势,他此前伤得很重。” 延请个大夫不是什么难事,让刘文动手却算得上让他纡尊降贵。但既是刘乐所求,刘文看上去并无异议,只向刘去请示,刘乐眼巴巴地也随着看了过去。刘去朝刘文点点头。 惊云谢过刘去和刘文,刘乐大喜。 刘文道:“那愚兄便先不跟二弟过去了。” 本来各自散去,再无他事,赵杏正要随惊云等人一起走,不料,刘去背上却像长了眼睛似的,一个回头,冷冷便道:“张安世,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公主那里没有你的事。” 这刘去发话,两名队长自然知道要办事,立刻过来押赵杏。惊云脸色一变。赵杏朝他摇摇头,低声道:“太师,微臣请求私下一谈。” “你我之间,没有相谈的必要。”刘去眸中漫过一丝讽刺,“张大人身上案子未了,倒舍得去死?” 他冷鸷一笑,吩咐下去,“若张大人寻死寻活,谁敢阻挠,谁便是死罪,他死后报本王一声便可。” 两名队长哪敢有二话,连忙称“是”。 夏侯蓉掩嘴便笑,其他人倒没什么,那些聪明的女子知她不会是威胁,也就不会在她身上浪费表情了。 赵杏不由得笑了,刘去还真是了解她。可是,纵使了解,也明确了……他不再在乎。 待刘去走远,霍光笑道:“刘去不会是误会你我了吧?这下可有些棘手了。” 赵杏白了他一眼,“你这回……还是故意而为?” 霍光唇角上扬,“你既认为我是故意,怎么还配合?”他说着,又压低声音,“其实,你该感谢我还来不及。” 赵杏扯扯嘴角,突然低声道:“霍子孟,我方才是玩笑之言。我对你没有男女之防,因为你之于我就像我兄长,和清风,惊云他们一样,是以我并没想太多。刘去亦不是为这事而在意,他本来已厌烦我,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下这令,只因我不知进退,还妄想可以混过去吧。” “惊云,你好好养伤,得空了再来看我。”她尽量说得潇洒,说过,便随两名队长离开。 惊云要追过去,却被小郑挡下,她撇撇嘴,道:“你先治伤,张安世看样子是得罪了太师,这谁也救不了,你去了也没用。” 刘乐也低声道:“正是,你管她做什么?快随我师伯疗伤去。” 惊云眉头一皱,遭小郑狠狠一瞪,便再无动静。 刘乐莫名心生不悦,心道:凭什么听这小郑说的? —— 刘文让馆吏安排了新厢房,并召了几名利索的丫鬟打下手。惊云的伤口确乎惨不忍睹,缝合处断裂开来,刘文再次给他缝线、上药。 小郑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偶尔瞥上一两眼。刘乐却紧张他伤势,目光不时在男人那结实赤~裸的胸膛来回乱转,和几名丫鬟一道,不免弄了个脸色绯红。 到得伤口重新包好,刘文已是一手膻腥。 眼看小郑送来一记眼神,也不知是否因为二人经常试探相斗,惊云竟能立下体会出她的心思。他微一计较,开了口,“谢王爷大恩。王爷医术了得,请恕小人冒昧,不知小人这肩能治不?” 刘文正在净手,闻言伸手敲敲他的肩胛骨,又命小厮替他拿来烛台,细细查看了一番,半晌,眉目间颇有些为难,“我虽通医术,但谈不上是大家,你这骨脉伤得久了,其中骨头断裂错位严重,只怕难。” “谢王爷。”惊云看上去有些失望,仍是谦虚谢过。 “没事。”刘文也谦和地笑笑,接过丫鬟递来的抹巾擦手。 小郑眼珠一转,道:“连王爷这等国手也无法治的病,就算是御医、是民间里的所谓神医也束手无策了,面瘫,你就认命吧,还想这想那的。” 刘乐却听得直蹙眉,小郑话音方落,她便大声道:“不行,我要写信给母后,让她派最好的御医过来。” 刘文眸光瞬沉。她吐吐舌,“师伯,我不是说你医术不好,只是治骨是小事,救命才是大事,那些御医会做些小事,大事就不行了。况且,你是要协助师父治国的,治病算得了什么?” 她这几句话说得不算漂亮,但总算得体,刘文也没说什么,只淡淡说了句“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又嘱咐惊云好好养伤,便带刘乐离开。 看刘乐的模样她分明想留下,只站着不动,惊云这时道:“这身上一身脏污,小郑,你我既在同一衙门共事,能否烦劳你留下来照顾一下,擦个身子?” 刘文一手拉着刘乐,训斥道:“惊云要擦身休息,你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我出去?” 他说着,又笑道:“这里有的是丫鬟,你随意使唤就是。” 几个丫鬟越发脸红。 惊云婉拒,“到底男女有别,不便。” 刘文看他拘泥,微微笑道:“本王唤几名小厮与你使唤吧。” 惊云只说:“不敢劳烦。” 刘文道:“你们同门情深,这用起来也比外人顺手,那本王便不与你客套了。” “这……我,照顾他……”小郑看上去有些不忿,但碍着刘文不好多说什么,悻悻留下。 刘乐不甘不愿地随刘文出去了。 两人走后,小郑就变脸了,恶狠狠道:“我可不会替你擦身,你拒绝戴王爷美意,是你自找的,你活该。” 惊云眉眼微弯,淡淡道:“我不会让你干活的,你过来一下,总可以吧?” 小郑骂骂咧咧地走到床·前,突然觉察到他眼中的掠夺之意,却晚了,才退一步,便被他拽住手腕,落入他怀里。 他衣衫半覆,她触手到处便是他温热的肌肉。 小郑羞怒交加,“你这是什么意思?” 惊云将她抱住,嘴贴到她耳上,“若……刘文和刘去是你的主子,你方才这样是要惹祸的。你……为何要这么做?” 小郑冷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惊云平素不苟言笑,此时却低低笑了。小郑知他俊美,但让她心乱的并非他的容颜,而是那清冷冷漠中的一泓热烈。他握住她双肩,道:“好,你说不知,我便说给你听。我是安世手下的人,太师和王爷不可能不猜疑,否则怎会放你在衙门。当然,你也可能是右扶风的人。我虽对公主有恩,但该防还是要防的。戴王爷纵使能力所在,也绝不可能替我治肩。你方才让我问他,又利用公主的歉疚之心,提醒她请太医来替我治肩,为什么?” “瞧你这一派胡言。只是,有句话倒是说中了,公主对你很好,只怕不是因为愧疚呀。”小郑冷冷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惊云神色一冷,手朝她脑勺一按,俯身便吻住她双唇。小郑又惊又怕,他竟如此狂·浪,勾了她的唇舌来亲吮……明明是敌人,却仿佛偷生了危险的情致,他越发轻狂,她吃不准,他是真心,还是引她上钩。她不觉微微眯起双眼,心神难安地打量过去,只见他眸光一片暗炙,可见是动了情…… 她不曾看见的是,他的吻落到她发顶时,若有所思的神情。 —— 赵杏的日子却有些糟糕。刘去对她是越发冷漠了,是以囚禁得毫不含糊,不过伙食还算可以。 她本盘算让惊云他们来看她,但这个愿望是落空了。 刘去下了禁令,连本和她宿在同一院落的清风当天回来都被安置到别院,和小郑他们一道住去了。 只是,她被囚期间,也证明了一件事儿:贿·赂是门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好营生。 五六天里,这厨房给她送过来的食篮里每每藏着信笺,而且都不兴署名。 但她几乎都能猜出是谁送来的。 “你且静养,我们会想法救你,或等回长安契机。至多,自此退隐山水之间。”这是惊云和清风写的。 “莫急,外面案件查得热火朝天,你乐得清闲岂不更好?”这口吻一看就是博陆侯他老人家。 再来。 “来我的怀里或让我住进你的心里,我就帮你。”这剽窃名句的货,不消说就是当年考过甲字天冠的汲大人了。 接着。 “别听惊云和清风扯淡,你必须做的是讨好太师、讨好太师、讨好太师。太师好了,大家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这即使用膝盖来想,也能猜出是谁写的。 可是,如今不是她想讨好,那个人就能被她讨好的。如果他看她的目光曾有情,今日,他看阿陶便是如此。 信笺里也有她猜不出是谁写的,譬如记载案情进展的纸笺又是厚厚一叠,她看得胆战心惊。 二次审讯怕是要在这几天了,刘去已准备动身回长安,不能让这件案无限期地拖下去,可信上只简要交代了案情,并没说明各人如今手上掌握的证据。 这案子到底会怎么判? 一旦翻案无望,则牢中死囚就是死路一条! 明明和她无关,但一想到此,她就如坐针毡。 本来,像她这般“坐牢”也不是件坏事,自从阳成家出事以来,她那动如脱兔的性情早被磨平许多。这屋子外头,也还有她的朋友,总不至于寂寞,清风算一个,惊云算一个,霍子孟算一个,小郑不贱的时候……勉强也算半个。 可她却只觉这时间那般难过,尤以晚上为甚。每到月上梢头,总有琴笛之声悠悠传来,音韵和合,琴瑟皆谐。明明是高山流水般的曲目、子期伯牙般的般配,她却听得牙齿直打战。 这一晚,听到动人处,她推门而出,指着半空,大声道:“弹、弹、弹,半夜三更,谁他·妈不睡,每晚鼓捣这破玩意啊?这是破坏公共秩序罪,知道不?” 很快,她被看守的官兵挡下,为首一人冷笑道:“张大人,此乃太师和陶姑娘在合奏,便是蓉妃和嫣妃两位娘娘也给足了面子,在一旁陪听着,你若再胡言乱语,别怪我等将你撵回屋中!” 赵杏心想:自己就是找抽,不是早知是谁吗?非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才好? 接下来两天,送进赵杏屋中的饭退回去的时候,几乎原封不动。 这一晚,琴笛之声依旧响起,赵杏本仔细研读着案情,闻声霍地从床上坐起,嘴角一抿,往怀里探去,可手上抓到的只是一把空气。她从前有支漂亮的玉笛子,可那笛子早赠给了曼倩。她怎就忘了呢。 如今,她想以毒攻毒都不行! 她垂首,捏紧信笺。那音韵到高处时,她只觉头痛欲裂。 终于,她跳下床榻,推门而出,“我要见太师。” 队长讥笑道:“张大人要寻死吗?请自便!” 赵杏微微一笑,扬起右手,众官兵便见她拿着一把剪子,往左腕用力一划,登时,鲜血如注,直落地面。 众人震惊,想起刘去所言,一时竟不知进退。是报,还是不报? 可,这血再流下去,怕是性命难保。 赵杏哼着曲子,审视着众官兵,眼眶处湿润、蒙眬。 她想:爱,是平缓如水,要用生死来证明的感情,只怕……从不是爱。 第153章 别逼本王瞧不起你 当刘去步走进院子的时候,眉目冰冷到极点,但眸中明显怒意勃发。 目光碰上一刹,赵杏只觉腕上伤痛竟反不及心下一颤,来得更让人心慌。 而刘去显然正和众人在开会讨论案情,忽被侍卫打断——因为除了她那伙人和汲、张,其他人都齐齐整整尾随而至,一个不漏。 自然,各人表情也是非常丰富。但无论是刘芳、夏侯蓉、刘文的讥讽、昧初刘据的惊讶,刘乐的古怪,石若嫣的苍白,都不及陶望卿眼中那抹氤氲不明,仿佛雾中看花,让她觉着沉重。 夏侯蓉走近刘去,笑道:“原以为自己娇纵惯了,今日一见,方知天上有天,人外有人。呵呵。” 夏侯蓉这一刺,刺到了赵杏心上,那份钝意不可言说,这是在说她的资格,她和刘去之间,她确然没有我疼你爱的资格。是以她并没争辩,也无从可辩。 倒是刘去终于发话,“蓉儿,你和大家先下去。大哥,你过来一下。” 他说着又指着屋子,“进去。” 赵杏知道这是对她说的。破天荒,这回他没用“滚”字,那是往日他们之间频率出现最高的字,没有之一。 爱你的人也爱骂你,不爱你的人骂你都嫌麻烦。如今简单二字仿佛把所有感情都带走,让她几乎迈不开脚步。 她下颌紧了紧,正要进去,背后却传来一声,“太师,能否让我和张廷尉说一句话?” 刘去回头,一瞥问话人,准了。 陶望卿看着赵杏道:“实话说,我只把你当对手来看,可如今,你让我觉得,我错了。” “同此话,”昧初也突然开口,她说着瞥了眼陶望卿,“也许,我现在该换人了。” 赵杏捂紧腕中伤口,不觉笑了,突觉夏侯蓉的话委实不算什么,陶望卿甚至不曾蔑视,便成功的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当然,刘去既开了口,众人虽想看戏,还是只好先散了。 刘文机敏,方才便吩咐人取药物和工具过来,很快便帮赵杏止血、消毒,处理了伤口,整个过程,刘去一句话也没说,倚在桌旁冷冷看着,刘文自然也不多话,临了包扎,刘去却突然开口,“大哥,你下去吧。” 刘文答应,退了下去。 屋中,刘去也已不复方才怒气,脸上取而代之是一种更深的冷淡。 这比发怒更让赵杏发秫,因为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的气息一下笼罩过来,当腕上剧痛传来时,赵杏一声闷叫,方才知道他是在给她包扎。 当然,与其说是包扎,倒不如说是惩戒。 紧紧握着她手腕,刘去话语都锋利得像把刀子,“想死的人不怕痛,怕痛的人不想死。陶望卿也用过这招,算得上‘聪明’,人家没来真格,你却来真的,来真的便罢,却还敢怕痛,成了孬种?” “你已让本王厌你,别再逼本王瞧不起你。” 而刘去将话说罢,也即松了手,返身离开。 两句话不当众说出,似乎送她两人最后一丝情份,顾全了她的颜面。 她手腕方才几要被他折断。虽隔着厚纱,手腕伤处却仿佛被蛇信嘶嘶卷上,那滑腻冰凉,让人害怕。 刘去的手已在门上,墨袍微荡,幽兰墨竹,那么尔雅,也那么决然。 赵杏握紧腕上伤口,缓缓跪到地上,“那么,也请还我不让你瞧不起的机会。本来,如果我们当初没有尝试……一起,我们只是君臣,我有能力,你就用我,我没有能力,你就舍我,现在一切既然回到原点,为什么不让我继续办案?” 刘去霍地转头,冷笑质问,“你自己也说了,有能则用,无能则弃。你我既决断,你便与汲黯好,你让我看到的只是你为翻案无所不用其极。张安世,这样的你,还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 赵杏心想,是,我不是个好官,甚至不是个好人,只是在自顾不暇的时候,为一个小孩挡了刘乐的路,在没有人敢接白吟霜状纸的时候,接下了她的案子。 可惟今她能说什么,他已判她死罪,她还能说什么?能再次解释的也只有汲黯的事,“不管太师信还是不信,戴王爷看到的我和汲黯之间的所谓亲密,不过是汲黯的离间之计。” 刘去嘴角轻扯,“你欺骗本王的事,又是什么计?” 赵杏也不由得笑了,她没有办法解释那天在几个女子面前否认的事。 她本想和石若嫣解释完,便去找刘去,告诉他她心里有人,两人不能在一起。 偏偏却让刘去从最糟糕的途径里听到了。 命运总是适时的跟你开一个玩笑。 其实,她现在虽然还无法完全放下张曼倩,但早已不复当初执着,说心里有人,只是希望能和刘去断得彻底。她不能对不起石若嫣。 可是,她无法解释,一说,会扯上若嫣。若嫣和刘去会产生裂痕。 最终,她选择沉默,只是深深磕下头去。 他们是朋友,是君臣,也许曾经还是短暂的爱人。 如今,不再是朋友、爱人,但她希望,总还有一种关系,可以承受生命里所有不能承受之重。有种感情不叫时间,不叫关系,不叫知根究底,只叫懂得。 “这般卖力,你仍是怕本王不肯兑现承诺,所以要做点所谓成绩出来?”刘去眼中嘲弄更深。 “若太师认为臣是,那臣就是;若太师认为臣不是,则臣不是;臣即便不是,只要太师认为是,那还会是。” “张大人是和本王在玩绕口令?说这许多,你不过是想本王放你自由。本王早说过,不是非你不可!皇后选中稽查此案的女子,哪一个没有她的厉害之处,你当初能走到本王面前,成为甲字天冠,也许总不过是占了先机。” 刘去目光陡然一寒,他忽而朝她走去,赵杏惊,他却脚步不停,直至将她逼到墙角。他用手捏住她下颚,一字一字道:“对我来说,现在你什么也不是,不要再找我。我可以告诉你,最后一次,当我还你窑洞之情,下一回,你即管去死,看我理不理你!” 下颌欲裂的痛楚,她上方男子幽沉暴怒的眸眼,赵杏知道,刘去并非说笑。刘去只是看去温柔,甚少脾气而已,但他真正动怒的时候,代表他已憎恶到极点。 门被摔得怦然作响! 赵杏心肝也怦怦跳得激烈,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找回几分力气,用力推门走了出去。 院中空落,门外的侍卫已全数撤走。 刘去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侍卫! 还是如愿了。 星光寒冷,她捂住嘴巴,方才强忍住的泪水却还是一下崩涌。 她拼了命想要自由,想要翻案不错,但也想替牢里的人做些什么,莫以善小而不为,哪怕她未必能做出些什么来。 天下如此之大,总有一天他会遇到有人比她好,比她聪明,她如果足够漂亮,时间会让她改变,她如果有些所谓才智,就会有江郎才尽的时间。所以,这次若她做得不比她们好,她在你心中是不是什么都不是? 院外有声响,她赶紧将泪水拭去。 还没反应过来,一件带着温度的衣服落到肩上。她一愣看去,清风已经一奔而至。随即,惊云、小郑和霍光一个个走了进来,或笑或睨。 “喂,张安世,对月感伤这么浪漫的事只适合白莲花,你这种土肥圆……啧啧……” 小郑先开的口,还是一贯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杏又惊又喜,“你们怎么来了?” 霍光下巴微扬,指指院外。 一个人从院外走进来,硬邦邦道:“是我通知他们过来,看你死了没有。” 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赫然便是刘乐。 虽然这姑娘没少做坏事,赵杏还是感激,“谢谢。” 刘乐却不领她情,瞥了眼惊云,低声道:“我这是为了帮你。” 众人都是一愣,小郑轻咳一声,笑道:“哎呀,惊云,还不快谢过公主。” 惊云脸色明显冷了几分,没说什么,只走到刘乐面前,一揖到地。刘乐脸上一红,唇角微绽,丝毫没有留意到惊云眼中一闪即逝的恨意。 霍光却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这组合,新鲜。” 惊云让刘乐看上……赵杏暗惊,心想要糟,连忙打断霍光乱点鸳鸯谱,“霍侯,你过来不怕太师说什么?” 霍光耸耸肩,“我和他,本来就各自为政。” 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中竟藏有说不清的冷锋,赵杏越发心惊,一事未了,一事又来,霍光与刘去因石若嫣的事敌意只怕又深了一层,自然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岔开了话题,“太师既然放我,明天开始,我也加入调查,霍侯要与我一道?” 霍光哈哈一笑,“本侯自然站在我夫人一边。” 赵杏对这答案并不意外,但还是问了一句,“那若嫣呢?” 霍光眉目忽沉,没有答话,良久,方冷冷道:“这种女人,她的输赢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赵杏闻言心下一沉,竟不知为石若嫣,还是自己。 众人见她被释放,都是兴致高昂,约定了明天查案细节,方才散去。 睡前,却收到汲黯遣人送来的一封信,上面两行狂草:刘去既然放你,我就暂时不害你了,省得他将你再囚起来,我也很想看看你们当中谁能玩出些花样来。我是汲黯,我为自己代言。 奶奶的,你不署名老子就不知道你是谁了吗!这信看得赵杏眼冒火光,三两下将信撕个粉碎。 * 翌日,赵杏领着众人出门的时候,在大院中遇到陶望卿等人,看样子也在准备出门,正在拜别亭中独坐的刘去。刘去淡淡道:“诸位辛苦了。今晚与往日一样,晚上回禀案情,案子不能再拖,预备择日开审。” “是。” 霍光果然加入了刘芳,携了她手,率先离去,石若嫣淡淡看着二人,没有呼朋结党,静静走在最后。 陶望卿临了悄然回头,看刘去俯身仔细擦拭面前弦琴,眼角一弯。 没有人等赵杏回来。她笑笑攥了攥手:连生死也打动不了的刘去,如今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动容? 第154章 程启筑 出发前,赵杏本有些纳闷刘去为何按兵不动,只等众人调查结果,但很快她知道自己错了。 刘去侧身吩咐,“公孙大人、贾大人和张廷尉一会就到,温泉,你到张鸿胪处告诉他不必过来了,本王一会过去和他走盘棋,解个乏。这案子如今有多人督办,倒不一定要他去。石头,你去请请右扶风,他若没别的事,让他也一起过去吧。” “是。”温泉和怪石立刻应下,刘文和刘据正走过来,刘文见状道:“可要让奇松盯着李勤寿,不让他在这节骨眼上整什么幺蛾子?” 刘去拿起桌上茶盏,啜了口,“本王正有此意。当然,要疏通的、唆使的他早已办妥,不会等到现在。但盯一盯他还是必要的。” 刘据却有些奇怪,“师父,你怎么如此闲情逸致要跟那张曼倩下棋?” 刘文好笑,“师父将他遣开,肯定是有事交我们去办。” 刘去颔首,“等公孙弘和贾政经过来,你们几个到牢里走一趟,务必撬开牢里死囚的嘴,让他们推翻原来的口供。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告诉他们,即便他们死了,他们的家人也不会得到救赎,李勤寿不会放人的。李勤寿难道不怕幸存者哪天上诉翻案,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我们这边会设法调查他们家人的下落。” 刘文二人知道事关重大,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几名死囚都是实心眼的老百姓,这劝说并不容易。 赵杏明白,如今时间虽没过去多少,但终究不能所有人无止境的都耗在这上面。哪怕刘去离开长安前让夏侯大人保护京畿安全,又有卫子夫这种人物盯着,甚至汲黯也来了岷州,每个人都在背后发力,明面上一时三刻不会出什么乱子,但刘去不能放下朝政太久,这里的人也是要回到长安去的。若这次不能将案子圆满解决,哪怕刘去另外派人过来处理,只怕这案子也不得善终。 个人英雄主义固然可取,群·体智慧才能无敌。连群·体也无法解决的事情,后面难度只有越来越大,证据也会随时间过去而消失,有多少悬案就这样湮没在时间的烟尘里? “走大老远过去办案,张廷尉不嫌辛苦?”夏侯蓉热嘲冷讽的话语射了过来。 赵杏领着清风等人走在最后,没有回话。夏侯蓉讨了个没趣,刘芳却是厉害角色,略略一笑,对夏侯蓉道:“瞧你说的,分明是你自己怕苦怕累,仗着有太师大人疼,就拿话挤兑别人。” 小郑拍拍赵杏肩膀,“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赵杏面对这安慰哭笑不得。 清风冷冷看了小郑一眼,“鹿?安世可不要什么鹿。” 小郑回瞪他一眼,“要你管!” 霍光充当起和事佬,捏捏刘芳下巴,“看你那认真劲,难不成你真玩上瘾了,日后要当个女官不成?你丈夫可怎么办?” 刘芳佯作嗔怒,捶他一记,“出嫁从夫,我日·后自然在家相夫教子的。只是,侯爷,你一定要让我把这案子办好了再说。” 夏侯蓉捂嘴笑,“还说我仗着王爷疼,就你和霍侯那腻歪劲可不得了。” “就是。刘芳姐姐尽得三千爱宠。” 刘乐附和了声,悄悄走到惊云身旁。惊云眉角微微抽动,但没说什么。小郑舔舔有些干涸的唇瓣,走上去和赵杏并行。赵杏却若有所思的朝石若嫣的方向瞟了瞟,若嫣低头走路,沉默不声,虽然若嫣和她决裂,见此情景,她心里还是难受。 * 不久就到了一条极为热闹的街道,陶望卿率先停在一家药铺门口。 这是家大药铺子,铺子匾上写着“济世”二字,就建在街中心,出入的人络绎,生意大好。正门右侧立有一个柜台,柜台内两名五六十岁男子俱是忙碌,一人不时吩咐对面百子柜前的几名伙计抓药,一人盘点结账,厅内七八张圆桌,专门用来招待侯诊侯药的人,几乎坐满,屋子最后放了桌案,左右各坐一名郎中,旁边自有伙计为患者安排看症。屋子左侧是几个厢间,一股药香从中弥漫出来,专用来熬药。方便不想回家熬夜的患者立刻能用,也可提高药金。 这就是第二件案子假药之谜的案发现场。 圈地一案如入迷局,匍匐难前,众人一合计,决定先对第二三件案子做了查证再说,而这两件案子和圈地案一样,死囚家属被挟,不见踪影,只能先从原告身上搜证。 众人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一名掌柜停下手上的活,亲自过来接待,他眼中划过一丝什么,嘴上却十分殷勤,“诸位是过来抓药还是过来诊症?” 陶望卿表明了来意,末了道:“听说你家老东家过世后,店子便由少东打理,不知少东现下可在,若就在此间,烦劳掌柜的请他出来,或将我等引进去,否则,我们一个个的站在这大门口难免扰误了你们生意。” 掌柜眸光又是一动,道:“我家少东就在里间,小的进去报一声,各位大人请稍候。” “请。” 昧初做了个手势,那掌柜进了其中一间厢房,未几撩帐出来,后面跟了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介绍说,少东姓程,字启启筑。此人白净无须,薄唇利目,一看便知是个厉害角色。 寒暄过后,程启筑道:“各位大人请勿见怪。本想请各位进去,无奈里间窄小无法待客,这堂上又有病人,也不好意思就此让人散去,就在这里说如何?我家店子自先父开业以来,历经三十年,真货好药,童叟无欺,倒不必忌讳,即便让街坊听到也不怕。” 一番话干净利落,不好对付。 “难得成少东如此坦荡,不介意我们查查这百子柜,也好还你家铺子一个清白,否则,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就不好了。”刘芳微微笑问。 “敢情是好,诸位请便。”程启筑也是一笑,立刻便让出一条道来,“鄙人让伙计每种药都抓上一些,让各位大人拿回去查证?” 石若嫣婉拒,“少东店子生意好,眼看伙计们都忙不过来,就不必麻烦少东了,我们自己有带人过来。” 她说罢,一行人中立有几名中年男子出列。出门的时候,赵杏便留意到这几个陌生人,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些必定是从其他药铺请来的行家了。 伙计们依照程启筑所言,将百子柜一格一格开过去,店中那股子药味顿时越发浓郁起来。 这边,昧初开始询问当日情况,“据关何氏说,她媳妇产后气虚血弱,便雇了个郎中来看,郎中诊症后开了个药方,方子有当归、熟地、何首乌、黄芪等多味药材,人参太补,产后本不该多服,但考虑到其媳气虚,还是加了剂人参进去。不料这关何氏媳妇服药后竟离奇暴毙,后来一查,方才发现人这参竟非人参,而是和人参十分相像的商陆。这商陆药性毒辣,一旦剂量过重,对孕妇产妇来说就是个催命剂。当然,这商陆的价格要比人参便宜多了。” 程启筑本静静听着,至此神色一变,扬手一指百子柜,冷冷笑道:“各位说家父一事仍需调查,程某好心合作,冒着被质疑的难堪开柜任检,不想反落得一个卖假药的下场。人参价贵,那老妇买的不多,贪便宜从别处又进了些货,哪知后买的竟是商陆,先前李大人便已查明,是那妇人错买假货,心肠歹毒,竟想嫁祸于我父,索取赔偿,那老妇害我父亲性命,你们迟迟不判,反在此无理取闹,难不成真如外间所传,朝廷两党相争,便拿我们百姓来开刀?李大人判了无罪,得右扶风支持,太师就要办我们?” 他一脸悲愤,竟抡拳便捶到墙上,五指顿时鲜血淋漓,屋内候诊的百姓见状,义愤填膺,纷纷叫道:“别冤枉了好人!” 程启筑见状更是苦笑道:“各位,今日鄙店先不做生意了,诊金药费也一律免了,这事只怕有得拖,小店连同几家分号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做下去……” 这一来群情更为激动,里外都被百姓围拢起来,屋内几名伙计更冲了出来,厉声喊道:“查,有什么可查?赶紧判案才是,官府就能随便欺负人?” 众人心下叫糟,这程启筑果然不简单,前面昧初被推搡到一个踉跄,赵杏正走近前看,被人一推往后跌去,幸好,腰身几乎立下被人轻轻环住,只是,清风等人都在她旁边,这后面的是……她顿时一惊。 第155章 程启筑 扭头一看,汲黯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赵杏没好气的一把将他推开。众人看到汲黯都有些吃惊,神色变得警惕,清风更是紧紧站到赵杏身旁,倒是霍光笑问,“右扶风,听说你和十二少他们下棋去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靠,别提那两个人了,下了半天也没分出胜负来,这不摆明不让本扶风玩吗,本扶风傻啊还不走?” 汲黯语气颇为无奈,随后做了个“我只是路过的”表情,就施施然领人离开了。 众人当然知道他不可能过来打个酱油,但眼前百姓愤怒拥挤,情况颇乱,自然也顾不得他了。因是过来盘查,此处又是大街,并没有带官兵,石若嫣被人挤倒,赵杏想伸手去扶,看了眼霍光,若有所思,假装没看到,霍光却紧紧护住刘芳,眼角余光扫过,也仿佛没有看到。 刘芳得丈夫支持,不觉笑开,靥美如花。霍光目光环视过众人,不怒自威,人们被他一慑,竟略略止了声音。刘芳见机道:“我等过来调查就是要给程公子证明清白,商陆确实比人参便宜许多,可我们说是程家卖假了药吗?由此至终,都是程公子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想法,狱中死囚上诉,要求翻案,我等秉公办理,程公子身正不怕影斜。关何氏若果真诬陷在前,杀人在后,自会受到律法制裁。 “而诸位父老乡亲,”刘芳说着看向门内外两侧百姓,“若按程公子所言,有朝一日,咱们乡亲中谁一不小心被人冤了,提出申诉,我们本着已然判案的原则,无论如何也不受理,管你横尸还是枉死,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一嗓子,让周围的人刹时安静下来。程启筑看着眼前女人,微微变了脸色。 石若嫣扯扯嘴角,不声不响爬了起来。 “好了,”陶望卿紧跟着道:“程少东,我们接着继续回到案情上面吧。乡亲们在这里看着正好。只要有人说我们办事不合理,我们就立刻离开。” 刘乐狠狠盯程启筑一眼,“亏不了你,可别是你理亏才好。” 有人出声道:“程公子,就让这些大人再查一查,查明了,也让那来赖药杀人的老泼皮死个心服口服。” 围观的人从来都是这样,有人带头便有人起哄。一下,劝说的竟然不少。程启筑目光暗了暗,道:“既然各位街坊这么说,那末,鄙人便再多说一遍。案发前,关何氏儿媳产后身子不适是以,她雇村里一个郎中去看。那郎中诊出是气虚血弱之症,于是便开了剂行血活络的药。熟地一两,当归一两,黄芪一两,老参一两,枸杞杜仲何首乌……每次两三钱的量,能吃上三四次。但她嫌人参贵,只买了二钱。即便这人参当真是商陆,摊开几次用,每次也就半钱份量,吃不死人。” 方才和众人说话的大掌柜目中精光闪闪,叹着气道:“人参性补,服食后精气一时充盈,不困不乏,有时反不利患者作息休养,半钱虽少,还是可以凑合着用的,当日我也跟关何氏说了。按此来说,本应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后来出事,不消说必定是她嫌量少,又买了假参混进去。” 石若嫣捂住擦伤的手臂,轻声道:“按公堂记录记载,关何氏媳妇气虚之症甚重,多服些人参凝气固并没有错。若她爱媳心切,一次便将二钱的量用尽,若那是人参自然无碍,可若是商陆……我查过相关医书,只怕便有些危险。” 程启筑沉了声音,“姑娘,我想我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我们卖的是人参而非商陆,商陆只是假设。” 石若嫣也笑了,“少东稍安勿躁,我也只是假设而已。毕竟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程启筑眸中阴鸷更深,冷冷道:“假设的事不能作准。但有一点姑·娘倒是说对了,若当真用上二钱商陆,确实有些危险,但不会便要了性命。可事实并非如此。有目睹当日事发经过的患者为证,她与家父争吵时,说她媳妇服了五钱我们的人参,我们只卖她二钱人参,哪来五钱,而关何氏拿来诳诈家父的商陆药渣却足有五钱。这就说明,那商陆根本并非我们店子所出。她却装傻扮哑,见家父不赔,竟发起狠来与家父撕扯,将家父推撞到柜上尖锐处,让家父含恨九泉。诬陷在前,杀人在后,如此丧心病狂。” 陶望卿略一思索,问题一针见血,“程少东,关何氏错手杀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对。可若她是为假药所逼呢,若由此至终关何氏在你家买的‘人参’是五钱,她爱媳心切,又不懂药性,一次用尽呢?” 人们听得各种疑虑,齐看向程启筑。 程启筑额上青筋微微绷动,冷笑一声,“姑·娘认为二钱的剂量是程某信口雌黄?” 他朝大掌柜点点头,大掌柜连忙走到柜台,从厚厚一叠书簿中取了一本过来。 程启筑接过,翻到其中一页,“我们用药都有记载,一来方便查账,二来也好让回头买药的客人有个凭据,下次用药做些参考,诸位请看。”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确然记载着关何氏当·日·买·日情况,有名有姓,药名剂量,也俱是非常清楚,和程启筑所说不差分离。 这账本页面微微泛黄,墨迹不新。 这让各人心下一沉,若说这账本是后来伪造的,这关何氏的记录却是在中间,且纸色微黄,墨色陈旧,分明用了一段时间,不像新造。 陶望卿和昧初似对纸张和墨品极有认识,几乎同时上前,仔细甄别起来,看这到底是新纸还是旧纸,新墨还是陈墨。 一边,赵杏却有些心不在焉,四周张看着,这店子确是家老店,饶是出了事,留守的伙计不时往这边瞟几眼,但还是有条不紊地为厅中方才便在等候的客人拣药。 而他们确实有记下药目和帐目的习惯,每拣一味药材,便在柜上一本簿里记下药名和剂量。 当看到一名伙计满手药屑去翻页,手指黏着东西不灵活,只好舔了舔,药的苦味立下传到舌苔上,脸皱成一团,赵杏不厚道的笑了。 众人见她如此不上心,都有些怒意,霍光也微微了皱眉。小郑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手肘用力一捅赵杏,低喝道:“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在听,等陶望卿她们破了案,你就死了。太师不喜欢你,连汲黯也不再欣赏你,到时我瞧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赵杏耸耸肩,无所谓笑笑。 小郑大怒,扭头不理她。惊云拍她肩膀,她一手将他拨开,刘乐有些狐疑地看着二人。 众人见再也查不到什么,又见从其他药行请来的几名药师将店里所有的药材都取了样板,便告辞离开。石若嫣将方才的账本要了过来,那程启筑倒也合作,并无阻挠,只意味深长的作了一揖,“请各位大人务必尽快惩治那杀人凶手。再审之日,程某必定到公堂听审,支持各位。” 他目光中一抹含讽带刺,药铺内外,百姓对他更是信服,免不得又纷纷附和,众人不禁惊怒。 赵杏对清风道:“都说民间卧虎藏龙,果然不错。这韦善人、程少东一个比一个厉害。” 一句,令刘芳等人大为不悦,夏侯蓉一声冷笑,“今天的事,我晚上会如实告诉太师,也许,他该考虑是不是重新将你关回去。” 赵杏只道:“随意。” 陶望卿走过她身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赵杏回视,陶望卿没说什么,随众人走远。 肩上披风微微荡起,赵杏突然想起,这似乎是刘去的披风。 到得一个岔口,众人停下,分为两路,刘芳遣几名药师先回驿馆检验药材。余下众人接着调查第三个案子去。将程启筑店里的药每种取一份,就是要检一检这药号到底有无猫腻,若它真卖假货,不会只卖商陆一种。 小郑虽赌咒再也不跟赵杏说话了,见状,还是忍不住又捅了捅她,“你不是懂些药理吗,就别跟他们去调查这第三个案子了,湖底沉尸,证据都洗没了,能查出个屁来!你和这些人一起回去验药,太师不是还在驿馆下棋吗,你若能在这些药材里发现些什么,还能让太师看到。你还敢瞪我?我这是为你着想,谁让你什么人不惹偏偏惹怒了这天底下最大的老板!” 第156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赵杏将小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平日的聪明劲哪去了?想想看,死囚被胁,韦善人、程少东每一个人几乎都滴水不漏,不消说,汲黯心知太师重视,早猜到他会过来,李勤寿也早做好了准备。别说是程家老店里的药材,便是他家分号,逐一查去就能查出什么来别说我坏心眼,我敢断定,让这些老行尊查也是白查。长公主她们未必不明白个中道理,只是做点事儿,总比坐以待毙好。” 小郑一愕过后,撇了撇嘴,明显是默认了赵杏的话,嘴上却不饶人,“我这是关心则乱,够朋友了吧?” 赵杏翻翻白眼:“你是怕太师把我炒掉,我混不下去,你自然也就失业了。” 小郑被说中心事,老羞成怒,抡拳追着她打。 * 这副情景落到对面酒楼的一个男人眼里。 他酌着杯中物,淡淡问道:“怎么,刘去终于肯放你了?棋局谁赢了?” 话是向背后走过来的其中一名男子问的。 这来的有两人。一个是李勤寿,另一个却是张曼倩。 汲黯的话让张曼倩想起方才的情景。 棋至半酣,刘去忽而站起,嘴角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这棋就不下了罢,太难为张鸿胪了。既要考虑怎么让本王赢,又要让得不动声色。棋力弱了,令本王小看,棋力强了,本王又不喜。” 张曼倩一凛跪下,“微臣不敢。” “张鸿胪,本王不爱转弯抹角,就开门见山说几句吧。张鸿胪可造之才,若不曾和汲大人从一处,也许就是本王的门生。可惜,你的身份让你从一开始就面临无从选择的困境。但本王以为,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汲黯行事狠毒乖张,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嗯,乱臣贼子。本王有种感觉,你若和本王能成为真正的君臣,你我之间倒有点像当年陛下与汲黯。” 刘去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张曼倩一贯镇定从容,也不免有些心惊:这突然一着,刘去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是真诱降还是假离间? 确实,若非自己真正身份正是汉家皇室,刘去的话听起来是诱人的。 成王败寇,历史总是成功者的历史,但像刘去说的,汲黯即便能篡谋成功,其手段狠辣,未必不为世人所诟,刘去代表的才是正统。亦或者汲黯这样的人,若有朝一·日·助他成事,他如何才能既不失民心又不会存卧榻他人酣睡之忧? 说二人就像当年陛下与汲黯的关系,刘去还表达了另一层意思,一个位极人臣的承诺,不可谓不吸引。 他略一思索,答道:“谢太师厚恩。微臣一直以为,这个殊荣属于张廷尉。” 他没有正面回答,巧妙的将问题转移过去。 刘去对这一问明显也有些意外,但张曼倩只听得他淡淡笑道:“右扶风似乎是知道张安世的一些事的。” 刘去没有明说,但张曼倩知道,所谓一些事,指的就是赵杏的性·别。 “你是右扶风爱将,他知道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张曼倩心下冷笑:当然。 “那天,张安世说的话你也是听到的,也该知道我们的一些关系。本王强调这一点,并非是要自取其·辱。只是想说明,我和她,若真要做个论断,男女关系似乎更合理一些。当然,如今我们关系不再,而我也不认为她在政事上能给我什么惊喜。” 刘去侧身站着,无法看到神色,但语气却有种平静的残忍。 张曼倩想,给那傻丫头的信还是给对了。刘去也许曾经动过些许心思,但终不过如他预料般只为猎奇。这天下没有多少敢扮男装上长安赴考的女子,有这份胆量也未必有这份才学。 而作为阳成助的女儿,阳成昭信是他也看走了眼的优秀。当然,若论才学,她未必算得上最好。但一份干劲却足够打动人。随后的国案也叫人刮目相看。 可是,刘去真正看上的仍是卿儿。送陶望卿的披风刘去一直没有取回。 倒是他作茧自缚,对那丫头的再一次提醒,只怕日·后免不了再一番纠·缠。然而,她拒绝刘去的举措终究有几分让他动容。她还深爱着他。 “曼倩?” 汲黯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失态。 张曼倩心中早有计较,笑道:“棋局胜负未分。师兄,太师希望我‘弃暗投明’。” “哦?”汲黯挑眉,一讶过后,展眉笑开,“好一个刘去,此举甚妙。怎么,你答应了没有?” “我表示了需时考虑。” “很好。过后你不妨答应,将计就计。” 张曼倩拿过酒勺,舀了杯酒,递给李勤寿:“只怕他真正目的是让你得到风声,令你我失和。我真投了,他未必会信。” 汲黯却似乎颇有些兴致,“我倒觉得是一个契机。读书人中,你称得上是名动天下。在他看来,你助我,是出于同门之谊,但难免落得个声名狼藉的下场,你若助他却是名声皆得。他信与不信,你不妨去了再做定夺。” 不管刘去是否要令二人猜忌,但他既先一步将事情告诉汲黯,汲黯这边暂时是安全了,最稳妥的做法是不急于回答,虽然这个提议,他很喜欢。张曼倩笑笑只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师兄先和李大人议事。” 李勤寿谢过张曼倩。他神色阴鸷,冷冷笑道:“右扶风,刘去派了人在卑职身边监看,卑职不能与韦、程人再接洽,可惜,他如意算盘打错,我早与所有人打过招呼,即便不与他们见面,也不怕。” 汲黯颔首,“不错,只要李大人阵脚不乱,刘去做不了什么。你我现在见面,他的人就在附近,倒能奈得了什么何?只要明面上你不曾触犯了律法。” “只是,话虽如此,万一有什么状况出现,我不能与这些人商量对策,还要右扶风多担待。” “这是自然的,李大人不必担心。” 汲黯七窍玲珑,自然知道李勤寿还需要什么,笑道:“本扶风已写信致意朝中门生,只消你伯父手下臣子再发一发力,两厢向皇后进言,压力之下,皇后定会敦促刘去回京,毕竟朝政要紧,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案子本来就未必能破,更不消说时间紧迫。” “谢右扶风。”李勤寿低头一揖,“昨日收到伯父的信,信中伯父提及,右扶风和张鸿胪大恩,李家没齿难忘。两位回长安,必设宴款待,盼右扶风赏脸才好。” 汲黯嘴角微扬,“那汲某先谢过了。” 张曼倩想:这是一场互惠互利的游戏。李息无子,李勤寿是李家唯一嫡亲子嗣,他能不保存这点血脉?早在汲黯离长安前便暗访过汲黯。可至于汲黯,总觉其相助李勤寿、令李息改投一事上有些蹊跷,时机太巧,挑唆李勤寿弑杀刘去更是一步险棋。 有些事,汲黯必定没有跟他说! 他微微冷笑。 回到驿馆,看着屋中刘去离开前未完的棋局,他心里猛然一动。为让刘去深入腹地,他以一片领域相诱,但事实上,这是陷阱,结果是刘去背部失守,失去更多子儿。 当然,刘去面前,他绝不会如此走棋。 但这步棋提醒了他一件事:每个人都希望让利益最大化!难道汲黯…… 他一惊,立刻写了封信,吩咐平安寄回长安。 砚台倒映着男子眸中色泽,深邃得如同笔尖淌过的浓墨。 他把玩着手中狼毫,嘴角浮起一抹若隐若无的笑意,阳成助的话在耳边响起。 这天下就让它这样罢,如果你也加进这纷争里去,没有一个人肯退让,三股大势,只怕结局非常惨·烈。 那一刻,阳成助脸上表情是平日绝不多见的认真。 他问,阳成先生,那你认为最后谁才是赢家。 阳成助笑了笑,道,要不小的写个锦囊,就埋我家屋子树下,等有分晓的时候,公子再掘出来,看小的料得准不准,何如?若还算准确,就请好好对待一下我那傻丫头,她对公子确实是一片真心。也许,以后再不会有人这么待公子了。 他对阳成昭信已仁至义尽,再无闲趣,倒是对这个人的最后答案很感兴趣。 而此刻,他有种笃定,他离那个答案,已越来越近。 * 另一边,赵杏一干人已到了书塾先生何殊家中。 这是第三个案子的受害者。何老汉女儿瑞芳情定书塾先生,老汉却因贪财一女二嫁,后富户顾徳将人娶走,何殊不忿上门理论,惹怒老汉,老汉杀人沉尸。 问及当日情景,书塾先生何殊双亲相视一眼,何殊母·亲抹了把泪,何殊父亲哽咽着道:“我两家同住一个村子,小儿女自小就走得近,是以我们两家平素也颇为亲近,芳丫头貌美,上门提亲的人不在少数。老爹若是贪财,早就将瑞芳嫁了。何况,老爹已收我家聘礼,怎会将女儿二嫁呢。只是芳丫头自小丧·母,老爹当爹又当·娘的将孩子拉扯大,舍不得呀,才想将闺女多留两年再嫁。我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老爹会杀人,哪怕村里人畏惧顾家,不敢说什么,我们可不能昧着良心良心说话,否则我儿不能瞑目,老爹更是冤枉,各位大人,杀我儿子的只怕就是这顾徳!” 说到这里,何殊父亲眼中划过一抹尖刻的恨意。 第157章 何殊 众人一听激·动,虽还没听到确切证据,但办这几件鬼案子以来,总算第一次有人喊冤了。真不容易。 前面两个案子被告人的亲眷一找一个失踪,圈地案四个死囚的家眷、关何氏的体·弱多病的老伴、儿子和刚出生的孙子全“人去楼空”。 这里,何殊父·母作为原告当然不能无缘无故“被消失”,但却是作为为何老汉的盟友而存在的,怎么不让人好生安慰。 昧初趁机问道:“既然你们认定何老爹并非凶手,为何还要状告何老爹?何老爹又为何会招认?” 何殊父亲眸中仇恨一下点燃了,庄稼人朴实的脸上也透出一丝狰狞,“我们状告的是顾徳。必定是那贼·人杀的我们何殊,哪知被顾徳反咬一口,一来二去竟将罪名诬到老爹身上,知府大人更因此定了案。可老爹中年得女,妻子难产,一生坎坷,如今还要受这份罪……” 他妻子止不住眼泪,沙哑着声音道:“老爹会招认,还不是为了瑞芳和我们,而且这瑞芳还在顾徳手中呀……” 众人听得憋·闷,刘芳不是什么好人,但案子关系她和陶望卿的赌局,希望能从这案子找出些许缺口,走到二人面前,柔声问道:“老人家放心,我们此行就是奉当今太师之命为你们翻案而来,所以,请你们务必将当·日情形仔仔细细告诉我们,好让我们找出证据,为你们惨死的儿子雪冤,将何老爹救出来。” 一双中年男女眼中现出喜色。但这喜色几乎一闪即去,何殊父亲眉头皱起,竟突然现出丝迟疑。这让众人感觉不好。 很不好。 陶望卿几乎立即问道:“当天情景到底怎样?请两位好好跟我们说一说。” 夫妻俩对视一眼,终于,何殊父亲说起了经过。 事情要从何殊失踪前几天说起。 原来,数天前,瑞芳到市集给一家绣庄送绣品,让经过的顾徳看到。瑞芳本便貌美,又正值芳龄,水嫩得花一般,顾徳虽有数房姨太,还是动了心思,当场调戏,却被瑞芳逃脱。 顾徳自然不甘心,跟绣庄的人一打听,知道了瑞芳的情况,找了上门。这顾徳年近四旬,年岁上还说得过去,但为人凶狠,营生不择手段见称,多有虐打妻妾的消息传出,何老汉怎肯答应,顾徳却不顾何老汉反对,强自让媒婆下了聘,娶瑞芳当第五房姨太太。 那聘礼在村中来说,算得丰盛。何老汉不要,顾徳放下狠话,过两天便来娶亲。何老汉敢退聘,他就敢让他以后无法在当地生活下去。 何老汉无法,眼看若不答应,顾徳便要当场抢人,只好先应允了。 顾徳岂是善茬,立刻便让人在村中传开,说何老汉收了他聘礼,又撺掇村长散播消息,这下何老汉是水洗不清了。顾徳一走,老汉立刻带着瑞芳到何舒家,将事情说明。 两家一合计,觉得此处再没有办法生活下去,虽离乡背井多有不舍,但却是眼前唯一办法,当即决定当晚暗暗收拾细软,变卖家中值钱东西,翌日夜晚偷偷离开。 哪知,村中有人看到两家变卖东西,为了好处竟悄悄通知顾徳,顾徳得知大怒,翌日一早便过来娶亲,提前了整一天,杀了何老汉一个措手未及。 而何殊家这边还不知情,正在家中捡拾细软,直到何殊家住何老爹附近的村中好友何解过来通知,何殊这才随何解急急赶到老汉处。何氏夫妇本来也一并过去,何殊母亲心情激·动下心绞发作,何父只好留下照顾半昏厥的妻子,请大夫诊症、熬药,忙出忙入,一时顾不上何殊。 而自何殊外出便没有了消息,直到月上梢头,何母病情终于稍稍安稳下来,何父心中焦急,方才匆匆赶到何老汉家,谁知,老汉家并无一人,只门里门外撒满一地鞭炮碎屑,屋子内外却半分喜气不占,冷月高悬,鸦声凄啼,厅堂竟隐见血迹,他骤然心惊,一股凉气从心底直透上喉咙。他坐立不安,心里寻思,这人都哪里去了,何殊和何老爹追到顾徳家了吗,可一天过去,能不能将瑞芳讨回来,总该有个结果才是。 他坐了大半时辰,再也等不住,到相邻两户打听。问到的结果都是:日·间,顾徳来接新·娘,老汉不从,被顾徳打了一身,瑞芳担心父亲安危,泪涟涟的进了花轿。 顾徳让管家领两名打手留下,盯着老汉,以防他追到顾家惹事生非。 邻里见此情景,也不敢多说什么,安慰了老汉几句,说顾徳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瑞芳过去不愁吃穿,将顾徳惹怒了,瑞芳反而没好果子吃,老汉失魂落魄的在地上坐了半晌,似乎终于想通,把话听了进去。连说了几声“罢,也许是命”,又让管家转告顾徳,希望他好好待瑞芳,他过些天再去看瑞芳,便拿了堆在院子的聘礼,进了屋。管家见老汉终于开窍,对老汉说了句“您老只管放心罢”,便领人离开。 邻居见事情似已平息下来,怕多说徒惹老汉心事,也便各自回了屋。 期间,听到何殊上门寻人的声音,随后听到激烈的争执从老汉屋中传出。声音时高时弱,有些听不真切,似乎是何殊怒红了眼,要到顾家讨人,老汉却出言制止。 众人有些奇怪,本来还以为何老汉是无奈之辞,这样听来,却似乎是真妥协了。听去似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人屈从于现实并没有什么不对。 当现实只能如此的时候。 它伤害了你,你不能去伤它,那么就尽量减少它对自己的伤害。老汉这样做,是为瑞芳好,为自己好,否则,即便过去拼了命,也不过是一个鱼死网不破的结局。 但何殊自然不能同意的,年轻人的爱情总是这样一往无前,洒尽热血,不计后果,不管贫富。 后来,老汉似乎发怒了,厉声训斥了何殊,不许他到顾家闹,他的冲动只会让瑞芳受伤受害,再后来便没有了声息。再晚点的时候,有邻居想过来看看,发现老汉家中已经空无一人。 众人听到此处,都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如此说来,过堂记录也不全是谬论。 何老汉确然并非贪财,但后来却似乎改变了主意。 这番话出自何父口中,那是他当日从老汉邻居口中所得,让人信服。 可即便改变了主意,老汉会因此杀了何殊吗? 似乎不可能,但似乎也有这个可能。若老汉在争执中失手杀了何殊…… 只是,情感上,何殊父·母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其他人脸上看到疑虑的神色,石若嫣走到何父面前,秀眉紧蹙,问道:“老人家,后来怎么样了?” 何父举袖搵搵眼角,苦笑一声,“我听完邻居的话,担心得不得了,怕两人还是闹到顾家去了,顾家是临淮郡大户,保镖护院可不是盖的,这一闹还不得吃大亏,我怕何殊和老爹出什么意外,再也等不下去,急急出了门,打算找到顾家去,心想这命是豁出去了,谁让顾徳欺人太甚。” “哪知,走到村口,便碰到了老爹,一身鲜血,身上袄子被撕扯了个半烂,双目呆滞,我害怕呀,只怕他受了什么伤,一边又担心何殊安危,便连忙搀住他问。” 他说着长叹一声,“谁料我才问了一句‘何殊’,老爹竟像疯了一般,拉着我的手,连连让我带何殊·娘立刻离开村子。” “我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离开村子,只心焦如焚,问他何殊哪里去了,是不是被顾家捉了起来,老爹却什么也不肯说,老泪纵横,便挣开了我。” “我急得追过去,却被沿路找来的邻居告知何殊·娘又发病,我只好先回到家中,琢磨着何殊要么是被顾家捉起来,要么便是救不到人伤心过度,跑哪里喝酒去了。无论是哪一种,过几天便会回家。最坏打算就是被顾家打个半死,但终归要放人的。我虽可惜瑞芳,可这都是命,如此境地,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何殊·娘的情况又让人走不开,我便留在家中一边照顾他·娘一边等何殊回来。谁知,第三天上,却等来了何殊的死讯。村子鱼塘浮出具尸体,正是何殊。已然死去三天。” 第158章 何解 “他们必定是找顾徳去了,何殊被顾家杀掉,老爹逃了回来,怕顾家赶尽杀绝,让我们离开避祸。”何父说到这里顿了顿,神色怨恨狠厉。 众人听到这里几乎都明白,方才何父为何会迟疑。 便连何父自己也提供不出证据,何老汉没有杀人。他只是相信何老汉而已。 按照乡邻的说法,何殊去过何老汉家,两人发生过激·烈争吵,而后的事便谁也不知道了。到底何殊和何老汉是到了顾徳家,顾家的人一怒之下将何殊杀了抛尸村中池塘嫁祸老汉,还是何老汉和何殊争执中失手将何殊杀死,谁也说不清! 村里没有人能证明何老汉没有杀人,更没有人能证明何殊是到了顾徳家才出的事,但何殊最后在村里出现的地方是何老汉家,这点却是谁也不能反驳的事实! 何况,仵作在何殊齿中发现衣物残丝,经搜证,和何老汉的衣服绣线一致。何父描述中也交代了何殊失踪当天,何老汉外袄破烂,应是和人激·烈扭打所为。 李勤寿依据这点来判,表面上是完全合法合理的。 当然,众人很快想到一个人,何解,是他通知何殊瑞芳出事,他陪何殊到过何老汉家,后面的事如果他有目睹就好办多了,但众人记得很清楚,整份过堂记录里,没有一个字提到过这个青年。 陶望卿当即问道:“老人家,何解呢,当天不是他带何殊去的何老爹家吗?后来何殊失踪,你可有向他了解过情况?” 何父点点头,神色却现出丝无奈:“何解这后生很不错,和我家何殊又是从小玩大,可惜……那天,我和老爹碰面过后,老爹一言不发回了家,我无计可施之下也想到了他,回去安顿好何殊他·娘以后,便去找了他。问起何殊的情况,他说,半路上,何殊就说他肯定要到顾家闹的,不想连累他,让他先回去。何解为人颇为仗义,但家中老人尚在,哪里惹得起顾家,也是无奈,跟何殊说了有事找他商量,他能帮一定帮,便先行回去了。” 过堂记录既无记载,肯定是何解这人没有什么证据可提供,众人其实也早便料到几分,但听何父证实,还是难免泄气。 见这边再也问不到什么,刘芳是干脆人,甚至不多说什么就告辞了,石若嫣和昧初却出言安慰了何·母几句,刘芳看着石若嫣,微微冷笑。 昧初客套道:“请保重。后面如有什么需要两位老人家协助的……” 何氏夫妻不待她说完,便落泪道:“当然要得,请各位大人一定要替我家何殊申冤,他死得太惨,这媳妇还在别人家中……” 两人说着又跪下,陶望卿和石若嫣分别将两人扶起来。 小郑看赵杏从头到尾都不吭声,一副“老子在发呆”的模样,心头火起,用力扯了扯她衣袖,“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线索想法就罢了,好歹表现积极点,随便说几句什么也行。你别看太师明面上没派人随行监察情况,暗地里肯定派了人盯梢,不必夏侯蓉回去嚼什么舌根子,这暗中看着的哨子回去打个小报告,你就……” 赵杏倒真没想到这个,怔了怔,勾住她肩道:“我没想法,总不能装有想法吧。” “装,必须装。”小郑一副“你傻缺”的表情。 赵杏觉得没办法和这货沟通,先走了出去。 出门前,下意识回看了一眼,只见两个老人衣衫凌乱褴褛,发鬓半白,竟又跪了下来,何殊母·亲脸色恹黄,何父巍颤颤的搀着她,她不忍再看,连忙回头。 出得何殊家,众人决定到何老汉家走一趟,向邻近几户问问线索。 村人怕事,言语下不无同情何老汉的,但战战兢兢的说了几句便止住,答案和何父所言基本一致。 事发当天,众邻散了各自回屋,只在后来隐约听到老汉与突然登门的何殊的争吵,随后便什么也没有再听到。到底是老汉杀了何殊,外出处理尸体,还是两人相携同去了顾家,何殊实是在顾家被杀……再也没有人知道。 昧初叹了口气,道:“如今看来只能到顾府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了。” 陶望卿却道:“我们还是到何解家走一趟,难保何解还知道些什么。” 这提议倒是立刻得到所有人赞成,若在这边无法查到对何老汉有利的证据,到了顾家只怕更难查到一二。 何解父·母看到众人吓了一跳,及至众人说明来意,石若嫣又温言几句,二人才堪堪镇定下来,但眸中还是透着丝惶恐。 见状陶望卿和石若嫣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何解不在家。 问起去处,解·母低声道:“阿解祭祀何殊去了。何殊那孩子委实可怜,眼看着要成亲了,却出了这等祸事。” 赵杏心想,这何解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众人正好也想去沉尸地看看,倒是一举两得,便让解父带路过去。 途中问起方知,这鱼塘倒真是个沉尸的好去处,几年前有两个小孩下塘玩耍溺水而亡,又传出些鬼事,鱼塘自此便荒废了,不仅大人严厉禁止孩子们去玩,便是大人自己也不敢轻易过来。 但后来也是因为孩子贪玩,几个相约到鱼塘探险,才发现了何舒的尸·体。 春夏交替,走了半柱香时间,风雨不起,薄热丛生,夏侯蓉搵了搵汗,低咒了几句,又转过一块林地,方才找到那个塘子,但见池水青绿,一层脏污漂浮其上,无数蚊虫低飞,池边苔藓横生,一副黏糊糊的幽绿景象,地上四下枯叶干花,可见这里平日人迹荒芜,确是抛·尸的好地方。 池子四周都是干涸的香烛纸扎,想是村人见又发生事故,一股脑过来祭祀所留。 一个穿着蓝棉薄袄的青年面向着池塘跪在地上,时而磕头,时而低声说着什么,末了,他侧身拿起自己带来的纸人纸马,伸手去取香烛。 “阿解,府衙的大人找你,说是翻案重审,问何殊的事。” 那青年陡然听得人声,手一抖,纸扎全往塘里掉,人也直直往水中栽,亏得清风眼疾手快,一跃过去拽起他领子将他救起来,顺手将纸扎捞起,放回地上。否则,真要上演一幕冤魂索命。 何解爹骇得大叫一声,倒是何解还算镇定,人也颇知礼节,看了纸扎一眼,连忙谢过清风,朝众人一揖,“不知道各位大人想知道些什么?” 众人见他眼底乌青,眼圈红肿,人却长得清秀白净,剑眉大眼,对他先有了几分好感,刘芳说明来意,他这时方才显些震惊,道:“翻案?” 他神色激·动,又急促的追问了一句,“这案是否一定能翻成?” 众人一怔,何解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歉疚一笑,“因为,我也一直认为何老爹不会杀何殊。” 众人一听大喜,小郑见赵杏又在开小差,直勾勾的盯着鱼塘和纸扎,也不嫌恐怖,抢先在陶望卿之前开口,“既然如此,请你务必配合我们,将你当·日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指不定对翻案有帮助。” 何解眼睫微微耷下,“一定知无不言。” “当天,是你告知何殊顾家前来抢亲,何殊才去的何老头家,据说你当时和何殊一起过去了,你们是什么时候分的手,你可有看见何殊和何老头起争执?”刘乐见小郑问话,心里不喜,接着也抢了个先,她本便口齿伶俐,这些天下来对案情又有了些了解,一番话倒问得像模像样。 何解却叹了口气,苦笑道:“何殊人好,怕我受累,才到老爹家,便让我回去。说和老爹合计合计,无论如何都要到顾家将瑞芳要回来。” “我也是孬,碰孤身一人豁出去就豁出去,可是双亲尚在,我……”他顿得一顿,神色更是悲伤,不似虚假,“何殊一说,我便回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众人虽有几分料到这个结果,闻言还是难免心头沉中重,何解歉道:“如果各位大人没什么要问,我便先祭了何殊,今天出月,想多烧点东西给他。” 他说着重拾地上纸扎,点燃起来,那些纸扎品倒也丰富,府宅、车马、僮仆、财宝都有,手工也好,栩栩如生,其中一个新·娘装扮的童女两颊脂红,项上带着一枚金灿灿的圈子,头上凤冠,双手戴镯,让人觉得可怖又凄凉。 众人明白,这女僮约是按瑞芳模样所做,算是还了何殊的愿望。 何解正要将女僮烧掉,刘乐“啊”的一声,踢开旁边一块石头,将一个男僮模样的纸扎从石下拿起,“给,还有这个。” 这身量比女僮要大上许多,帽上镶玉,手栓扳指,贵气逼人。两个僮儿都勾勒得十分形象,可惜,男僮头部被石头压破,只剩一双眼睛完好,徒添几分阴沉。何解脸色一变,哽咽道:“我真该死,怕起风,便拿块石头压住,竟压成这样……哎,何殊……” 第159章 顾宅 众人看再也没有什么线索,便告辞离去,何解相当友善,说还有什么需问到他,可以随时派人过来找他。 众人在附近茶寮休息,夏侯蓉推开小二送来的茶水,不耐道:“全都没有线索,没有突破口,这案子还能怎么查?” 刘芳说了句“稍安勿躁”,却也是锁起眉头,倒是昧初,石若嫣和陶望卿几人暂时放下嫌隙,讨论起来。 陶望卿拿起杯子,欲饮又止,“何解虽没说什么,但我总觉得,他有些事没有说出来,隐瞒了我们。” 赵杏一直不怎么吭声,这时突然插了句,“如果这只是你的感觉,不能成为理由,你有证据吗?” 陶望卿一笑,淡淡道:“我没有证据,但是,他既能通知何殊顾家前来抢亲,可见并非个薄情人,应当不会就这样舍了何殊回家。” 这说法立刻得到昧初的赞成,“不错。且这人和其他村民不一样,案发时虽说怕事没有帮何殊到底,但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敢说何老爹不是凶手,对朋友情真意切的模样也不像做假,只是,如此一来,反而让人不好逼问。” 石若嫣做了补充,“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在说谎,他的话中没有明显漏洞。” 刘芳眼角一挑,“他很聪明,少说少错,一句半路离开,将所有事情都撇清了。就算你想揪他错处,也无处可揪,因为他什么都没说,根本没有让你可以找错漏的地方。” 刘芳所言不错,众人心思虽是各异,但既无可去处,最后还是不得不踏上到顾宅去的路。 门房听报,不敢怠慢,立下进去通传,不一会,管家就迎了出来,说老爷正在午憩,马上起来,请几位贵客到大厅先用个茶。 下人刚奉上茶,顾徳就匆匆走出来了。这是个四十出头的高壮男人,长相威猛,眼中透着精诡之光,但这种“精明”和韦善人的算计完全不同,而是十足煞气。 顾徳也不拐弯抹角,和众人见过礼,直接便道:“各位大人,管家已将情况告诉鄙人。各位要问什么随意就是,只是,顾某帮理不帮亲,那姓何的短命种虽和我有争妻之恨,但我岳父既犯了法,看此前审判证据确凿,该怎么判还是怎么判。也希望各位能尽快弄个结果出来,毕竟我等商人从商,也不是那许多闲暇在家。有心协助,可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众人脸色有些难看,赵杏心想,乖乖这顾徳又是一个难缠角色。韦善人奸狡、程启筑城府,这人却是阴险,这看似粗犷豪尔的长相可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刘芳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吃吃笑道:“若说杀人嫌疑,顾老板与那何老汉相比,也不遑多让。只怕老板力不足也不行。” 顾徳不怒反笑,“若果真如此,各位将顾某带回去便是。” 刘芳被他一抢白,略略一讶,陶望卿却上前做了个“请”的姿势,也是笑言,“顾老板,若你如此合作,那请。” 顾徳这时方才有些收敛,道:“那也得有证据才行。” “还真被顾老板说中,没有证据我们也不会信口开河,如今府衙里还真来了个证人,说当·日亲眼看到顾老板行凶,说顾老板才是杀死何殊的凶手。”陶望卿继续说着,大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众人见状都暗吃一惊,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哪里来了个新证人?勿说没有,就算何解终究怕惹事真隐瞒了何殊的真正行踪,也不能说明什么,充其量就是知道何殊确实到过顾宅。但至于目睹顾徳杀人,这可能性却小极小。 因为,顾徳不会放过和何殊随行的人。何老汉是用来充罪的,方才幸免。 只是如此一来,倒真将顾徳稍稍震慑住,他冷冷问道:“敢问姑娘那是什么证人?可否请他来和顾某当面对质?” 赵杏嘴唇一动,本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陶望卿唇瓣一扬,笑了,“所谓对簿公堂,如今还不是时候,顾老板自认清白,还是将当·日情况好好说一说为妙,我们也不想冤枉好人。” 顾徳神色有些阴晴不定,眸光闪烁半晌,终于淡淡道:“也罢,鄙人自然是愿意与官府合作的。” 他拿起茶盏,连喝几口,他似是练武之人,指骨比寻常人粗壮,肤色也有些黝黑,只有拇指指指骨处一圈颇为白皙。两眼微眯,似回忆当日情形。 “我岳父既贪财收下了我的茶礼,竟还打算伙同何殊那家子离开,我顾某人平日虽好说话,这事及终身,自然是不能相让的。村里有人将这事告诉了我,我便比约定的日子提早一天前去迎亲。本来按习俗,我是不该过去的,但我怕出什么岔子,还是亲自过去了一趟。当然,我那岳父后来也理亏,便将我那五姨太送上了花轿。” 众人心想,这人的话,有半数都是假的,何老汉哪里是理亏,那根本不是送,分明就是被打上的花轿。 只听得这顾徳又道:“我将新·娘接回来,便开始准备拜堂行礼事宜,哪有这功夫去杀那短命种,别说杀人了,我见也不得空见他。” 石若嫣追问:“那你可曾听仆人报说何殊找了过来?” 顾徳冷笑:“不曾。” 昧初收到石若嫣递来的眼色,心领神会,紧接着问:“仵作报告,何殊死亡时间在顾老板大婚当天未时前后(下午1:00点-下午3:00),当时你在做什么?” “我那时正好拜过堂回屋休憩,我大宴亲朋乡绅,这喜酒流水席从午吃到晚,我还得出去敬酒,来的又是临淮郡的名门望族,许多我生意上有往来的人,我能怠慢吗?这可需要不少精力,我不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垫垫肚能行?” “那便是说这段时间,顾老板是独处?也不曾到新·娘子处?”刘芳目光锋利得像枚宝匕。 顾徳却不慌不忙,沉着声音道:“不错,我在自己房中休息。这晚上洞房才需要新·娘。我约莫午时(上午11:00-下午1:00)初刻进的屋子,期间两个素日里的贴身仆从在屋外侯着,端个茶递个水什么。” “各位若不信,我大可将人找来让你们确认一番。” 他说着朝管家招招手,管家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片刻,便带回来两个眼目伶俐的少年。 石若嫣和昧初有意将二人隔开,仔细盘问了一番,但二人供词基本一致,说老爷在卧室用过些许午膳,便眠将起来,直到未时既末才出屋敬酒。这期间一直没有离开过屋子。 这环境证据不比当·日赵杏审问魏利散,这是顾家大院,众人初来乍到,根本不可能设什么陷阱去套话,只要对方事先稍作准备,根本问不到什么。 但是,有一点众人却确认了,何殊死时,正是顾徳没有在宴客前露面的时间。这只怕不仅仅是凑巧。 顾徳睨着众人,轻扯嘴角,“怎么?如此一来,可证我清白了吧。” 陶望卿却道:“两个僮仆都是顾老板你自己的人,难道没有捏造人证之嫌?实际上,谁也没法证明顾老板没有和何殊见过面。” 顾徳倏地笑了,厉声道:“可同时,谁也无法证明那姓何的到过我的府邸,我如何杀他?还是说我让手下将他在外杀掉然后沉尸湖底,可你们有证据吗?谁看到了?你说的人证?不妨说说,他是怎样说的?可不能仅仅说‘我看到了那顾德在杀人’,没有具体证据证明他说的是实话,即使真有这样一个所谓的人证,也不能将我定罪!” 到得这里,众人不免理亏,根本无法撼这顾徳一分,陶望卿秀眉一蹙,很快转换到另一个人身上去,道:“人证怎么说的,你到时会知道。顾老板,我们要问一个人几句话,请你唤人将她带过来。她是何老爹的女儿,你如今的妻妾,还是收过那何殊聘礼的人。我们找她问点什么,不会不行吧?” 顾徳似早就料到,也不多话,直朝管家吩咐道:“去,去将五姨太带过来。” 然而,当管家将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绝色佳人瑞芳带过来时,众人都吃了一惊。 ****(未来几天有事,如不能如期更,以后统一周·日更,多更。) 第160章 臣有事要奏 瑞芳是由两个身材粗壮的?仆?妇带进来的。 她上身着翠色紫花小袄,下身是同色暗纹褶裙,发鬓梳起,插簪挽翠作妇人打扮,杏眼黛眉鹅蛋脸,腰肢纤细、肤色嫩白得像能掐出水来,看去竟不似农家女,可又因长年操持农活比一般闺阁小姐来得健康,两颊不必点脂已色泽如霞,活?脱?脱就一?美人胚子,又正值十六七岁如花年华,怎能不让人痴迷? 只是,这少女美则美矣,一进来却手舞足蹈,时而带着仇恨的目光瞪着顾德吼叫,时而摇晃着自己的头发哭叫。 她已经疯了。 若非两个仆妇紧紧按住她肩手,谁都不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疯?狂举动来。 “是你杀了何殊,你冤枉我爹爹,你冤枉了我爹爹。” “爹爹,接我回去,那天你说过,会带我回去的……” 她两眼红肿憔悴,嘴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两句话。 众人都一时看呆,倒是顾德神色无比轻描淡写,“各位有什么要问的,即管问去。” 怪不得顾德愿意让瑞芳出来见?客,先不说瑞芳是亲眼所见还是臆测顾德杀人,即便真是前者,也已不能作供了。 本来,瑞芳是何老汉的女儿,身份尴尬,证词就未必能够上堂,如今还疯了,一个疯子的话又怎能作为呈堂证据? 石若嫣和昧初眼中透出几分同情。 “顾老板,叨扰了。” 见再也没有线索,刘芳是索性起身告辞。 顾德一笑,“送各位。” 刘芳冷冷拒绝:“不必了。” 一直没说话的赵杏突然出言道:“顾老板,你不需要一个疯婆子作你的妻妾,不如让她回到故居去吧。” 顾德一把攫住瑞芳下巴,“抛弃妻子,我顾某人可做不来这样的事,她虽是疯了,我们这些天倒也琴瑟和?鸣,我还指望着她帮我生个白胖娃娃儿呢。” 他眼中闪动着兽般欲?光,刘乐几乎要冲上前去揍人,可惜被惊云伸手勾住后劲衣领,动弹不得。 出了大厅,破天荒,昧初对赵杏说上话,“若在大宛,我早就上去教训他一顿。” 赵杏微微笑了笑:“你该去打他一顿,没人有意见。” 霍光摊摊手,“要不我们组队去?” 小郑:“算我一个。” “我也去,”刘乐恨恨道:“这人竟敢比我还嚣张。” 众人都笑了,稍稍解了气,只是这顾德目前还真碰不得。顾德藐视律法,他们却不能。 “大姐,你说老爷把个傻子放在家里是什么意思?老爷生意做得大,这来往的同行可多了去,这些人又是好个嘴碎的,倒不怕传出去让人看着笑话?” 这时突有声音从前面花圃传来,声音娇?媚,略带些怨艾。 只听得她又道:“大姐呀,我是人微言轻,想劝着点都不行,你却不同——” “噢,人微言情,三妹,怕是有人想让大姐做这个丑人,自己却享渔人之利罢?”女人的话很快被一道尖锐的笑声打断。 “二姐,你别血口喷人!” “可不是,老爷也就贪图那点新鲜感,野花是带劲儿,可扎手,小?chang?妇大婚那天,老爷本来兴致颇高,亲自接的花轿,搀扶着拜的堂,可那贱?婢一直哭哭啼啼,老爷回去休息,后来出来敬酒,午间休憩喜服脱了就脱了,也懒得再穿,套件平日的袍子就出来,这恩爱看去就不长久,腻了就淡了,这原因就像他为何要娶完一个又一个。” 昧初瞬间笑了,“这位夫人倒是看得透彻。” “好了,有人呢,都别说了!”一个颇具威严的女声将众人话匣打住。 几个女人在丫鬟簇拥中迅速走了出来,胭脂水?粉,都是美貌女人,或妩?媚或娇艳,其中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蹙着眉头看过来,神色甚厉,管家送客陪在一边,脸色正有些难看,见状两厢做了介绍,不消说,自是顾德几名妻妾了。 几个妇?人十分忌惮,虽说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家长里短自然不想让人听到,见过礼,大夫人就吩咐管家好生相送。 众人对这些妻妾争风自然没什么兴趣,淡淡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门。 这一番造访,时间飞逝,众人出得门,只见月入当空,中午只在村间茶舍用过些茶水面点,这下都饥肠辘辘,便就近找了家馆子,归心似箭,虽一行权贵,只匆匆用了些简单饭菜,便赶回驿馆。 * 回到驿馆,奇松、怪石早已等候多时,将众人迎进大厅。刘去、刘文、刘据、公孙弘和贾政经正在厅中,让众人颇为惊奇的是,汲黯和张曼倩也在。 汲黯和刘去二人正居中博弈,看得众人进来,汲黯放下棋子:“既然人齐了,臣还是先行告退,就不耽误太师和诸位讨论案情了。这次胜负未分,却也下得尽兴,下次再和太师讨教。” 汲黯自视甚高,不屑探听案情做部署,刘去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右扶风好棋力,你我君臣,走一盘吃盏酒还不容易?来?日?方长。本来如此重案,右扶风智谋过人,该一道参详一二才是,只是,右扶风是为度假休息而来,本王也不好要你担待些份外之事,早些安置罢。” 他抬头看到张曼倩嘴唇微动,淡淡笑着先开了口,“张鸿胪代本王送送右扶风。” 如此一来,张曼倩自然也不好留下了,赵杏心想,刘去,你果然够奸猾,不做皇帝真是对不住你了。张曼倩脸上一片平和,躬身回了声“是。” 出门之际,汲黯在赵杏身边停下来,“本来,还想听听你这一回又有什么主意对策,不过,我素不爱占便宜,也罢,庭审就能看到,可别让大哥失望呀。” 赵杏看他眉眼含笑,恨不得一拳揍过去,心想,你不是说暂时不害我吗,刘去还在这呢,你跟我打什么招呼打什么招呼。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顾虑是多余的,前方,刘去端然坐着,目光压根没往这边看,只朝张曼倩和陶望卿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 陶望卿正和张曼倩说了句什么,张曼倩微微颔首。 赵杏口型对汲黯说了个“滚”,眼角余光看着刘去,心里一番涩涩然。末了,心道,陶望卿你这不是要害张曼倩吗,明知刘去如今对你已有些意思。 只是,姓张的你也是活该,她跟你说话,你就非答应不可吗! 自从张曼倩写了那封信给她,赵杏对他的感觉和从前又不同了一分。 在她心里,他已不再是她的张公子。 也许,确实该感激刘去,让她知道,她也是值得被爱的。他若无心,她亦便休。 当然,吐槽归吐槽,她还真看不得张曼倩出什么事,情愿自己出事也不愿意他出事。 她举起手道:“太师,微臣有事要奏。” 刘去目光落到她身上,神色淡漠,眉间更有几分萧沉,但既关案情,也便没有制止。只是,他对着她,似乎连话也不想说,就漠然看着,等她禀报。 “太师,报告一下,微臣想去解个手。” 虽说众人早对赵杏各种耍?贱见怪不怪,但还是被这话煞住,诧异地看着她,刘据正拿了杯茶在喝,闻言直接把茶都倒进领子里。 刘去眸光闪烁半晌,双唇一抿,指着门口,“滚!” 厅上颇有几分鸦雀无声,谁都看出刘去这回是震怒异常,虚握成拳的手上青筋一片。 赵杏仿佛没有看到,施了一礼,就走了出去。 一旁,汲黯就像被金裸子迎面砸中,捂嘴微弯了腰,携张曼倩一并步出。 小郑一脸抽搐,一把拉过惊云和清风,压低声音道:“廷尉府是呆不下去了,我们另谋高就吧,这样,我吃点亏,就跟那个看去不怎么好相处的陶姑?娘了,你们怎样?昧初小姐颇有前途,清风你……” 她尚未说完,刘乐凑头过来,盯着惊云,“面瘫,你跟我吧。” 清风面无表情,惊云盯着刘乐,双唇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厅上,刘去仍余怒未消,眸光冽厉一动不动坐在椅上,刘文等人你眼看我眼,最后目光落到温泉身上,温泉豁了出去,倒了杯茶,走了过去—— 递到怪石前面。怪石傻眼,“你……” 她咬咬牙,跺了跺脚,走到刘去面前,“太师,先用杯茶……” 话口未完,刘去拿起杯子,一声不出,直接摔了。 第161章 分猪肉大会 也合该桑弘羊倒霉,方走进来便遇到这茬儿,被一块碎瓷击个正着,额头顿时血流,他看势头不对,自然不敢跟刘去讨论因工受伤怎么赔偿,低头一鞠,站到一旁看了看刘文。刘文摇摇头,示意他先别说话。 和刘去共处以来,谁曾见刘去如此盛怒过,遂无人敢劝,悄悄打量刘去脸色,惟恐遗祸自身,有有心劝的,也决意省口气,刘去脸上分明写着“谁劝谁完蛋”。 张安世解手回来,也该完蛋了。各人心思各异,却又多少在揣测刘去的心思,他会怎么处置这卑劣不堪的东西。 “太师,恕卿儿大胆说一句,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 半晌,陶望卿轻轻上前一步,低语提醒。 刘去眸光沉沉,紧绷的额角稍稍施展开来,坐回椅上。 “桑弘羊你先说,情况如何?” 桑弘羊眸中喜色见现,“禀报太师,幸不辱命。” 除去刘文一众,余人都有些疑虑,齐看着桑弘羊。刘去朝桑弘羊点点头,桑弘羊转身一笑,面对着众人解释道:“死囚这边几乎都松了口,要求翻案。” 各人一听,自是惊喜,刘芳当即问道:“太师,这怎么一回事,怎么劝服那些人?” “本来,怎么都不肯合作,这次确是桑少府的功劳。”看得出,刘去对桑弘羊的表现颇为满意,眼中透出几分赞赏,“弘羊,你给大伙说一说。” 众人却是越发好奇,须知各囚亲眷很可能早被李勤寿幽禁,是以其后虽知刘去翻案,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仍俯首认罪,哪怕刘去答应营救,这般正面劝诫只怕根本无法打动这些早抱死心的人们…… 桑弘羊较往日,内敛许多,连忙道:“太师过誉了。” “弘羊此次,主要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事先打听死囚亲眷特征,随后找人伪装了这些人,当然,以模糊不清的尸首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发现李勤寿‘欺骗’了自己,悲痛之下,除去何老汉女儿仍在其夫婿手上,其余几人纷纷要求翻案。” 众人一听,都寻思,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若连囚犯自己都不肯翻案,这重审还没开始,没就已输一半!又听得刘去吩咐刘文、刘据:“你二人务必盯住汲黯几人,那边还不知道我们兵行险着,绝不能让他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在场的人也务必暂且保密,否则,他们将消息告诉死囚,那就是大麻烦!” “是。”刘文二人应下,刘文拍拍桑弘羊肩膀,以示鼓励。 公孙弘甚是焦急,看向刘芳,“不知公主殿下你们那边调查情况如何?” 刘芳微微蹙住眉头,“说来惭愧,第一个案子扑簌迷离,最是棘手,第二三个案子看似简明一些,却并不甚妙,真正的凶徒奸猾无比,不好对付。” 她说着瞧了瞧昧初,昧初走到刘去面前,福了一福,将一?日?所见仔细描述了一遍,刘去以下,今日所有未曾到赴现场的人都脸有虑色。 刘据怒道:“岂有此理,这些歹人竟如此猖狂,比乐儿还可恶几分。依我看,明面儿处置不了,我们悄悄去将人宰了!” 刘乐狠狠看他一眼,刘文斥道:“宰了他们,入不了李勤寿的罪,这人还是能逍遥法外,再说,这几个人也不是说宰就宰,必须以律法惩治。” 公孙弘皱眉看向刘去,“太师,为今之计,你说应当如何?皇后催归的信函此前已到过一次,少不免这二封急件又到……” 众人闻言,不觉焦急,刘去怕是要回长安了! 刘去却摆摆手,止住公孙弘,又让昧初将情况复述一遍,石若嫣和陶望卿间或有所补遗,刘去问得很细,包括程启筑店子运营、何解神态、祭祀,顾德家妻妾争风吃醋的旁枝末节都问了。末了,他思虑片刻,方才开口道:“这几件案子都不好处置,事到如今,本王决定分流。” “长公主,还有各位姑娘,考虑一下你们当前各自掌握的情况,每人选取一个案子,而后全力负责侦察该案,届时将证据、认为最有效的审讯破案之法告诉公孙大人,由公孙大人作为主审,贾大人作辅,本王将与霍侯、右扶风亲自旁听,七日后,开堂三案重审,公布于众。” “无论审讯结果如何,审讯过后,本王将立即启程回长安。若此次无法翻案,本王只能再派州官前来处理,但届时必定困难更甚,所以,本王对各位寄望甚重,也盼各位依照自己所能慎重选案!” 旁短短几句话,却是一锤定音。 众人齐应了声“是”, 刘芳略一计较,首先表态,“太师,刘芳选沉尸案,这顾德嚣张狂妄,不论刘芳能否挫他锐气,都要试一试。” 夏侯蓉想也不想便道:“我跟长公主。” 谁都知道夏侯蓉就是玩票性?质,刘芳才是厉害角色。 刘芳瞟了眼石若嫣,来自对手的挑战,石若嫣想了想,对刘去道:“太师,三件案子,以圈地犯人之众最为棘手,每个案子总是要有人选才好,长公主既然选了第一个案子,石若嫣不才,无法胜任圈地一案,只好选取假药案,尽力一试。” 石若嫣说得颇为实诚。刘芳先选,实则确实占了先机的便宜。 刘去看了看霍光,后者双手抱?胸,意态闲适,俨然如同看戏。他抚抚石若嫣肩膀,温言颔首,“好,如你所愿,本王拭目以待。” 如此一来,便剩昧初、刘乐和陶望卿了,刘乐不知在想什么,盯着门口,昧初眼见众人看来,眸光盈盈,睇着刘去,叹气一笑道:“本想为太师分忧,奈何才疏学浅,昧初愿协助嫣妃姐姐。” 这位大宛国贵胄昧蔡之女是爽朗的,谦虚,也是聪明的,狡黠的,不仅将自己放到副位,若有策略破案,将让人惊喜,若一时没有灵犀,所承担压力也没有石若嫣之重。 刘去自然欣然答允。然而,就是如此一个当口,在场便独独剩下陶望卿和刘乐了。 刘乐和夏侯蓉一样,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换句话说,就剩下一直默然未语的陶望卿了。 众人发现,这些日子来,这位姑?娘出落得越发沉稳安静,她眼中似乎总装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意,谁都有些琢磨不清这女子的心思。 见继石若嫣、昧初后,自己成为全场关注的对象,陶望卿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既然各位都已选了案子,剩下的就由卿儿来负责罢。” 无论是刘芳还是石若嫣,都没有轻易尝试圈地案,聪明的女人总是知道进退的。陶望卿似乎是别无选择,因为其他案子别人都选了,过于拾人牙慧,总不那么备受赞赏。可是其实,她可以先选的。她没有。 她要啃一块最难啃的骨头。 这个女人,淡淡点着头,却让人觉得有股拼尽全力的淋漓尽致,按尾随的探子报,知她这些天也是非常努力,即便刘文几人,因她汲黯未婚妻的身份,对她一直心存忌惮,此刻也有些敬意。 越发地,谁也不知道她心中计较。 便连刘去似乎也有些意外,目光见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如此,便看姑?娘的了。” 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颇为复杂的情绪,还有仿若心疼的认同,陶望卿心中也是一疼,这段路她走得并不容易。 但她知道,她和他越来越接近。她深深吸了口气,没将那丝欢喜盈于色,只怕流逝。 夏侯蓉暗下大怒,她焉能看不出二人之间的暗涌。只是,她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刘去所在乎的,她面上不能太过。 在场的谁哪个不是人精,对于刘、陶之间的微妙,也看出丝端倪来。 当然,还有草包双刘。 “乐妹,就剩你了。” 刘据的大嗓门打破了这略嫌安静的古怪气氛。 刘乐闻言,回头道:“噢,我跟张安世一组,先看她选哪个。” 此话一出,倒让人全数愣住。这刘乐此前还跟张安世水火不容,现在听刘乐语气,倒有丝盟友之感? 惊云也连看了刘乐几眼,刘乐眼角余光朝他瞟瞟,嘴唇微翘。小郑哎呦一声,拍拍清风和惊云,笑道:“我们似乎又有了那么点希望。” 惊云却似乎没听到她的话,眉头紧蹙。小郑忽而低头,自嘲一笑。 当然,廷尉府三人组的事不足以引起众人注意,因为,刘乐的话成功的让人记起一个差点忘记了的人:张安世。 外出解手的张廷尉一直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162章 放弃 “不过一招金蝉脱壳,她不会参与到这案子之中来。” 刘去冷冷一句话将各种猜想都打破了。 他眸色阴沉得仿佛风雨前夕,本来气氛见缓的整个大厅又僵冷起来。 这句话有点模凌两可,似是在说赵杏主观上不愿参与进来,又似是他自己在阐明,他不会让赵杏再插手此案。 有人笑,也有人忧。 霍光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小郑几人心想要糟,自从跟了张安世这想法就随时冒泡。小郑眼珠一转,悄悄给刘乐使了个眼色,刘乐也是能耐,连蒙带猜竟能意会到她想说什么,悄悄就溜了出去。倒让惊云和清风吃了一惊。 幸好刘去根本不理会这祖宗,只吩咐温泉,让他夜探顾府,将何瑞芳悄悄救出来。 在场的人都知道,何老汉因为女儿还在顾德手上,不敢反供,刘去是要撬开何老汉的口。否则,到时呈堂犯人也不要求翻案,后面的审讯就无法展开。也知道,这个案子不会再有张安世,就这样尘埃落定。 * 另一边,刘乐心焦如焚,紧张得不得了,若张安世在刘去散会前能赶回去,死死求求刘去,也许还有那么丁点希望参加审讯,哪怕连她也不看好刘去还能恩准,但求还有一丝希望,总比不求又好那么丁点儿。 因刘去宿在驿馆,驿馆各处灯火隆盛,邵总兵的人几步一岗,倒也方便刘乐找人,她见人就吼,“最近的茅房在哪?不对,这时候什么都该拉完了……有没有人见过张廷尉?本宫重重有赏。” 果然重赏之下有勇夫,层层信息传递下来,有人将刘乐指到了偏僻的西厢。 刘乐一肚子火气冲进去,和里间东西一朝面,瞬时被吓得弹跳起来,“鬼啊,娘……” 屋中一灯如豆,光线昏沉,地上数块黑影交叠,幽青如魅。映入眼帘的是床板上三具直挺挺的尸骸,尸布半盖,赤着脸庞和上身,这三具的腐败情状可比芳姨那三具要精彩多,每具尸身都吊着铭牌,最靠近门口的一具就是那为情而死的何殊。但见他中等身材,清瘦,苍白的脸上隐约还能看到生前几分俊秀,只是眼窝深陷如洞,脸上或多或少豁着缺儿,颈脖以下红渍黄水绿沫横流,那黏糊恶心之感,刘乐一惊之下,几乎没呕吐出来。他已死了,幸好瑞芳也已疯了,刘乐突然想道,否则,再相见,瑞芳如何能受得了? “你怎么来了?” 赵杏从青烟袅袅的阴影里走出来,幽幽一言,刘乐一惊一乍之下,真吐了出来。赵杏捂着鼻子,颇为镇静的从刘乐襟中扯出块帕子扔给她。 刘乐气得直翻白眼,“你跑到这种地方扮鬼吓我,居然还敢嫌我。” 赵杏叹了口气:“我哪有扮鬼吓你,说到鬼,他倒是比较像……” 刘乐随她看去,只见一道暗影从赵杏方才角落倏地走出来,刘乐“啊”的一声大叫,一屁股跌到地上。 她吓得簌簌发抖。那鬼却探头过来,发丝几乎撩到她脸上,“参见公主。” 顽强的刘乐这次终于昏了过去。 只是,没多久便被刺鼻的熏烟呛醒过来,那似乎是敛房专用的熏香。赵杏一脸无奈的站在她身旁,旁边是个二十多岁仵作打扮的青年,此子五短身材,半脸豆皮,正拿着扇子一个劲往地上一个炉子扇,一脸堆笑模样殷勤,敢情方才那鬼烟就是这样来的。而她就如同那些死尸一样被安置到其中一张空床板上,她堂堂金枝玉叶,何尝在这种地方躺过?刘乐一手指着赵杏,气得哆嗦说不出话来。 “你哥将几桩案子死者的尸骸都起到这里来了,我过来看看,倒是你,平白无故过来干什么?” 刘乐恨不得将赵杏宰了,只是眼前时间宝贵,顾不得跟她计较,一把拉过她,恶狠狠便道:“跟我回去,赶紧的,师父那分猪肉大会快要开完了,你抱他大腿也求个案子来办,否则……你是没看到师父看陶望卿的目光……” 赵杏听她说着,却将她按回去,轻声道:“我不过去了,我不打算接任何一个案子。” * “什么?你不接任何一个案子?” 除了惊云还算镇定的站在一旁,清风、小郑和霍光都惊讶地直盯着赵杏。 当众人再次齐聚在赵杏屋中,刘乐口中的大会早已散场。 小郑二话不说,上前就掐她脖子,直接用吼:“太师很生气,后果真的很严重。我们廷尉府真会完蛋的。这不是玩个?性的时候,你不跟陶望卿接同一个案子好好表现一下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你居然不接?!我在廷尉衙门干了这么久还没领工资呢我。” 那一嗓子透着多少义愤填膺,英雄气短,众人正感动,但最后一句却彻底亮了,只有惊云嘴角微扬几分。清风却是真担心,倒不是因为赵杏不参加最后的审讯,而是她实在反常,这不符合她性?格。他拍拍她肩,眉头紧锁:“你到底怎么回事?” 赵杏没有说话,只顾给各人倒茶。 霍光也看不下去了,挡住她手,沉声便道:“张安世,你又搞什么鬼,依照我对刘去的了解,上回他还是处处容你的,可他这回确是打算弃卒了。不,应该说,他已经弃了,除非你真能做出什么来。我方才想替你说几句,想想还是作罢,我太清楚刘去这人,越说越糟。” 赵杏这才抬头,良久方笑笑道:“我解不开这些案子,真的。我尽力了,连停尸的地方都去了,可是,找不到证据,没有头绪。这是个关键时刻,她们之中,一定有人想到些法子,我若胡乱加入,会添乱子的。没有什么比破案重要。” 有一滴什么轻轻落进她自己跟前的杯子里。 这让几人一时愣住,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刘乐也不好意思霸气侧漏了。 “所以,我后来才没有回去。”怕他们担心,赵杏自己还是解释着。 几人越发面面相觑,半晌,谁也没说什么,相继告辞,连与赵杏最亲近的清风也随众人离开,没有留下来。 走出院子,几个人却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霍光先开的口,这位昔日少将脸上难得竟有丝叹息,“张安世这人太平凡也太不平凡。也许,也许因为她敢闹法场得罪乐儿、敢斗官拿下座位筹,甚至敢成为夏侯十二的甲字天冠,接下白吟霜案……” 刘乐点点头,“嗯,还破了案,最不济这回师父有难,也是她设法在汲黯眼下搬来救兵。原来,她做过的乱七八糟的事还不少。” 所以,她能耐时,也许,人们一时赞叹会有之,却不会觉得她足可敬佩,因为这姑?娘实在平凡,气质屌丝,就像路上一抓一把的过客。她可恶时,却让人恨得痒痒的,因为她总是如此没皮没脸,就像你可以完全不必考虑她感受。 可是,无论如何,清风除外,作为朋友,若他们和张安世之间果真称得上朋友的话,在这个星光清淡的夜里,在方才谈不上多诗情画意的一刻里,他们心底深处,其实都觉得,她总归是特别的,她也是聪明的。并且,这种聪明也不算太多见。 可也许也因为这样,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她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们一直以为,她能像之前一样谈笑间又办好一件案子。可是,寻访过程中她一直嬉皮笑脸,却原来是在掩饰自己的无力。 刘乐撇撇嘴,突然低声道:“嘁,这张安世也不外如是,有什么可了不起的。还整天招人,如今遭报应了吧!” 清风脸色霍地一沉,冷笑道:“公主若不喜欢此处,请走便是。” 刘乐一声冷哼,却稳稳当当站着,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终于,惊云也不再缄默,把话说直接:“可是,若就这样放弃了,她便算是毁了。” 清风皱眉看向他,“你意思是?” “强迫她办案。”惊云回答前,小郑已先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小郑神色难得认真一回,惊云紧紧看着她,如霜眸光透出一分炙意。 刘乐侧头看着二人,心里莫名烦躁。她素来横行无忌惯,可是这想说句什么的当口,竟突然有些害怕。 霍光脸色却冷了下来,“恕我无法苟同!她不会喜欢这样,若她真想到办法和石若嫣陶望卿她们一争高下,她一定会向刘去开口。这才是我认识的张安世。她既然不开口,那便是她确然没有办法了——” 小郑却冷冷打断他:“可是,霍侯,这几位姑?娘就一定都有实力将案子办好么?既然如此,张安世为何不能也浑水摸鱼,只要她付出努力,即使最后无法成功,太师也会有些体恤!” 霍光眉宇一挑,明显动了怒气,清风却厉声先截住了小郑:“可是,我们认识的张安世,她宁愿什么也不要,也不要一份虚名。” “屁!光凭一份节操就能让人爱慕,那这世上多得是人能得到太师的赏识和爱护了!行,你们既然这么说,就等着看最坏的结果吧!” 小郑心情好时趋炎附势在所不惜,心情不好时管你天王老子也绝不买账,一声冷笑,拂袖就走。 “如此,就没意思了,今晚真的很没意思。” 霍光淡淡说得一句,也走了。 清风嘲弄的扯扯嘴角,看向惊云,“其实每人都有自己的算盘罢,霍光自然想他妻子赢,至于这小郑……这些人,确实没意思,去喝一盅如何?” “你不回去陪她?”惊云问。 “我和她认识太久,她糟糕的时候,不会希望有人看到” 惊云点点头,招了招手,便沉默的往前走。 * 院里,赵杏早推开门,看着朋友们一个个散去。倚在门边,她从怀中掏出一颗青杏子,这玩意早被糟蹋得不成模样,破损枯败,她却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这世上最难过的事,不是众叛亲离,不是不曾被爱,而是让仅有的爱你的人为你担忧争执哭泣;是一段感情,还没开始,已经结束。 第163章 风雨如晦 “等等,面瘫,我有话跟你说。” 惊云二人没走几步,便被背后一道吁吁的声音唤住,两回头,只见刘乐一边招手,一边却神色古怪的看着清风。 清风对刘乐没什么好感,嗤然:“放心,你们的谈话我没兴趣。” 他说着迅速退到一旁。 惊云慢慢走过去。 见他额角微皱看着自己,刘乐心下一跳,微微别开头,“你看这样好不好,张安世不是没证据吗,还有七天时间,我们出去再对那些可疑的人调查一番,然后有意无意把消息告诉她。” 惊云眸光微重,“你赞成小郑的意见?” 听着他微带沙哑的说出小郑的名字,刘乐心中莫名又是一拧,几乎立即反驳,“这不是你本来就想的吗,跟他有什么关系!” 惊云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正想说话,刘乐却飞快跑了,只远远留下一句“我明早找你”。 * 小郑从不远处的回廊慢慢现身,扯扯嘴角,她走了一步,很快又停在原地。既然有人已说了她想说的话,她还过去做什么。刘乐是金枝玉叶,她又是什么。 * 这厢,清风自然不会问惊云八卦,惊云却似无意瞒清风,将刘乐的主意说了出来,甚至问道:“你会去吗?” 清风冷冷道:“你方才便知道我答案,但你要去我不会拦你。” 惊云神色有些莫测,淡淡道:“我不想她放弃,所以我才会有此提议。但是,你和霍光说的却也是对的,如果她觉得有可能办,她方才离去了也会回去,她没有,就表示她确实办不来。而且,没有谁愿意面对自己的失败,若继续把调查的情况告诉她,无疑让她难堪。” 清风却道:“你虽这样说,可明日还是会和公主去。否则,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件事。惊云,你和小郑其实都是同一类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惊云忽而笑了,目中透出少见的邪佞,“原来,你不仅要和我去喝一盅那么简单。” * 更晚一点的时候,奇松敲开刘去屋子的门,给他送了封信。 刘去已然就寝,让奇松退下,拆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两行字,很简单。 “据其所说,乃无计可施,看情况也似属实,不过四字江郎才尽。具体情况如何,进一步察看。” 刘去看罢信,将纸张拿到桌上烛台付之一炬。 桌上歪斜的躺着支笛子,似是片刻前被人遗跌,也似是被人扔掉。 * 翌日,驿馆一切显得越发平静,却让人觉得不安,就像风暴前奏时的闷窒和压抑。 赵杏无事可做,困在屋中又怕清风担心,索性携他在驿馆闲逛,一来二去,倒遇到从别处请回来的几名有名的大夫在院中验药。 清风怕赵杏触景生情,道:“今天就出去用膳如何?” 赵杏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一笑,“倒不必刻意,我没事,清风。既然碰上,倒要向几位老行尊请教点事。” 清风心忖,她果还是放不开案子,没想到,却听得她问道:“几位夫子,我朋友的背算是新伤,骨节碎裂再长歪曲,如今虽能直行,却限制了速度,不知几位验完药后能否替他诊断一下?” 她接着又天花乱坠的说了些这顽疾如何如何难治,经哪些名家看过,同为医疗圣手的十一爷刘文都束手无策。 这几个老行家虽非御医级别,但在邻近省府却也是有名的,专治疑难杂症的老中医当即表现出极大兴趣,说手上工作一完就过去和她研究,她又问以前可有类似个案,几人当即让随身僮子回府带一批诊案药案过来,只待晚上一起研究。 赵杏大喜,见几人面前药材极多,又有些担忧,“这药料众多,怕有得验吧,各位夫子晚上能验完吗,在下也略通些医术,我朋友那背若不早治,只怕……” 其中一名老者捋了捋须道:“公子不必担心。已验大半,确定都是好货。想来这整批药材都是真的,要是有假,只怕早也销毁了。” 赵杏:“可销毁那么多,还不亏了?” 老者:“何止亏,必定亏死,就他那药铺子的规模,至少上万两白银的货。” 赵杏也有些吃惊,似乎想到自己又逾越到案子去了,一揖离开。 清风习惯泼她冷水,“你如今都自顾不暇了,还去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他是我朋友。” “以后也许就不是了。” “可现下还是,哪怕明日我们刀剑相向,但今天我们还是朋友。而且我也是有些私?心的。” 清风疑惑,“私?心?” 赵杏笑笑,没说什么。目光只落在前方几个出门女子身上。 这些女子中,少了陶望卿。赵杏似乎有些了悟,快步离开。清风越发觉得以前的赵杏已经逐渐消失了,他突然想起一句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回屋后,清风明显觉得赵杏还是在意案子的,因为她忽然挽袖研墨,临摹起帖子。 每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就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两个时辰过去,她方才掷了笔,却劈头就问:“知道这些人中为何没了陶望卿吗?” 这神来一句让清风怔了怔,但他明显不信,冷哼道:“人家动向,你还能知道?” “我还真是知道。” “陶望卿必定想到了一些破案之法,所以她没有再出门,而是专心思考案情。听刘小乐说,她接了第一个案子,第一个案子。” 她笑着,小巧的鼻翼却皱起淡淡细纹,清风心头一沉,她没有办法,但其实放不下。 倒也不必清风安慰,下一瞬,屋门便被人推开,刘乐、惊云赫然出现在二人面前,赵杏有些奇怪:“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刘乐额上还有汗水,两颊红艳艳的倒煞是让人怜爱,她拿起桌上一只杯子自己给自己倒杯茶,也咕咚咕咚便喝了。看样子已经渴得不行。 赵杏和清风互视一眼,谁也不打算告诉刘乐,这水方才赵杏洗过笔。当然,只有那么一下。 惊云是个聪明的,立刻明白了什么。 刘乐放下杯子,咂巴咂巴几下嘴巴,赵杏小心翼翼问:“刘小乐,你很渴么?” 刘乐怒瞪着她:“本宫今儿个和惊云烈日下足足站了两个时辰。” 赵杏看着惊云:“惊云,你都不管水吗堂堂一个公主。” 惊云:“公主没说。” 刘乐见惊云看过来,连忙摆手,“我也不是那么娇生惯养的,我方才不渴。” 赵杏看着刘乐忐忐忑忑的眼眸,心里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只是还是有些不解,“你们今天怎么会走到一块了?” 惊云瞥刘乐一眼,刘乐心领神会,忙道:“你……暂时不想查案,可我们对查案有兴趣呀,就跟过去看看还能有什么线索了。当然,我们是躲在一旁看的。” 赵杏虽不打算接任何案子了,但没有逃避这问题,几乎立刻就问:“怎样,你们去了哪儿?有什么新发现吗?” 刘乐嘻嘻一笑:“程少东的铺子。” 陶望卿的案子不简单,斗归斗,不能意气乱接,刘芳的案子,张安世和霍光交情摆在那,和他老婆争不是太仗义,那就剩石若嫣和昧初接的案子了。反正,石若嫣对赵杏态度实在不咋的,和她斗斗无妨。所以,他们去了药铺。 她续道:“线索什么表面看去还真没有。但有个好玩事儿,这程少东可真不是个省油灯,上回就懂得用不明真相的百姓来给我们压力。这回更变本加厉,你们以为他把谁推出来了?” “谁?” 问话的是刚刚走进来的霍光,微微笑着问,但没有掩饰眼里的好奇。 几人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都看着刘乐,霍光也是个自来熟,也不在意,只听得刘乐道:“他妻子。他妻子正怀着身孕呢,看样子离临盆也不远了,肚子浑圆浑圆的。带着丫鬟过来,说是家里的安胎药都用光了,过来拿一点。这让丫鬟单独去拿会死啊。这也便罢了,店里从掌柜到伙计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以顾客为先,让少奶?奶稍等一会,先给客人抓药。” 她说到这里,眼睛一亮,竖指到唇上,“只见那漂亮的少奶?奶很和气的等在一旁,等等,容我再吐槽一句,她可以坐下来等啊,偏偏扶腰站着,那个香汗淋漓呀,可把她丫鬟紧张得的。这时,水军出场了。正好,注意,是正好轮到一个孕妇抓药,丫鬟就问那孕?妇能不能先把药让给她家夫人,说反正都是普通安胎药,外加点人参补气,都能用。那孕妇当然不会反对。” 霍光大笑,“这程少东确实是个人物。自家夫人都用自家的药,其他人还能有怀疑?如此一来,关何氏一事对日?后生意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只是,可苦了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惊云补充,“一举三得,嫣妃和昧姑娘过去勘察,非常不讨好。” 霍光扯扯嘴角,“噢,石若嫣她们吗?” 第164章 开审前天 霍光语气充满嘲弄,刘乐没想太多,颇不厚道的继续揭短,“程启筑根本不露面,店里伙计说是到外地进货去了,于是自然由少夫人出面应对。两个掌柜老奸巨滑,适时和店里百姓撺掇几句,人们一下便哄闹起来,石若嫣和昧初只好离开了。” 众人都听得颇为趣味,惊云锐利,却发现赵杏根本没再听,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朝众人使了个眼色。刘乐恼怒,握住赵杏肩膀直摇晃,“本宫说话你竟敢不听。” 赵杏开门见山,“这案子我有兴趣听,也明白你们的好意,只是我确实办不了。” 众人离开的时候,再次在院外停下脚步。 刘乐全然泄气,“怎么办?她听是愿听,但完全没有要办事的意思。” 惊云微微蹙眉,反倒是清风的态度让人吃惊,说赵杏心里根本没有放下,只是苦无证据,他愿意加入他们。霍光见状,拂袖离开。 “你们先行,或是等我一等。”惊云突然道。 刘乐奇怪,“什么事?” “我去找个人。” 刘乐下意识便知道他要找谁,心中焦急烦躁,但嘴上却不知说什么,末了道:“那小郑脾气坏,如今和我们翻了脸,不会答应出去的。” 哪知,惊云一揖,淡然一句“我去去就来了”,还是走了。刘乐直跺脚。 * 这边,惊云到得小郑的屋子,却发现她不知所踪,门上冷冷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请勿打扰! 惊云挑了挑眉,转身离开。 回到原地,刘乐和清风尚未出发,刘乐看到只有他自己回来,本来半死不活蹲在地上,一下跳得老高,就像原地加血复活。 * 赵杏自然知道他们干什么事去了,接受归不接受,但没有阻止。 当晚,几个老中医果然如药过来,带来了各自店中的药料贩卖记录和诊案做参详,赵杏将外出归来的惊云介绍给众人,老中医们围着惊云高兴的谈论了半晚医案,末了,约定案结后过来替惊云做手术,方才兴高采烈的走了。刘乐和他们一样高兴,惊云却波澜不惊,只对赵杏说了句“治不好了”。 翌日,清风很早又出了门。她有事找霍光,知这位霍少不会跟几人一起“胡闹”,直接便到霍光所住院子去。 走过一处院落,经过院中石桥,却迎头碰上石若嫣和小青,颇有些狭路相逢之感。 小青冷冷盯着她,“好狗不挡道。” 赵杏也不理这姑娘,径自向石若嫣揖了一揖,石若嫣神色淡漠,退了一步,意思很明显,不受这一礼。 赵杏却仿佛没看见,仍然问道:“姑?娘可有破案之法了?” 石若嫣淡淡道:“这和张大人无关,大人管好自身便好。” 一旁小青却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你这卑鄙小人,自己没有才德不敢接下案子却幸灾乐祸来了。可惜,你的本?性如今太师已经看清……” 热脸贴冷屁股的感受自然没有多好受,是以到得霍光屋子,赵杏眉目间仍有些郁蹙,霍光也看了出来。霍光问起,赵杏没有多说,以睡眠不好带过,霍光忖是案子的事,自然不好意思伤口撒盐,便没再问。 霍光唤人拿来酒菜,二人边喝酒边谈谈聊聊,好不惬意。 赵杏好奇,问起刘芳这边办案进展,霍光也不避讳,挑了挑眉,“进展不大。” 赵杏想了想,道:“霍侯不必忧虑,以长公主的才智,未必就不能想到破解之法。” 霍光摇头,一脸的不在乎,“我倒没什么压力。我素知刘芳才华,这案子能破不能破没什么大不了。” 赵杏突想:若刘去也像你这般想,岂非很好。 可是,刘去不是博陆侯。刘去还是刘去。 而这场比赛,霍光不在乎输赢,刘芳和石若嫣却在意。她想着,哪怕和石若嫣已成陌路,她还是无法不为石若嫣担忧。霍光对石若嫣已不复往日感情。若再输了这场比赛,骄傲的石若嫣该何以为继? 她脸上惆怅让霍光笑出声,“怎么,想到了夏侯十二?” 赵杏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问了一句,“你和石若嫣现在到底怎么样?那天在程少东的铺子,你明明看到石若嫣受伤,那般神色,不觉得有些残忍了么?” 霍光闻言,眸光倏沉,“张安世,本侯好意请你喝酒,你何苦坏我兴致?” 他说着将酒盏一推,那东西掉到地上,迅速碎掉。 他冷冷一笑,“我怪刘去,但更恨这女人。你若问我,我能回答的只有四字:如同此杯。是朋友就别再多问。” 赵杏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倒是霍光脾气虽大,对这个朋友也是重视,很快便先开了口,“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不仅是用膳解闷吧?” 听他这样一说,赵杏笑了,“霍侯英明。来找你帮我个忙。思前想后,这个忙也只有你能帮了。” 被恭维自然是高兴的,霍光还没问什么,就霸气答应,“行,说吧。” 赵杏眼中透出丝狡黠,一点一点将要他帮忙的事说出来。霍光听着,由开始的震惊到后面大笑不已。 赵杏话口刚落,他便已大竖起拇指,“张安世,真有你的,这个忙我帮了。” 赵杏低头,“如此,谢过了。” “我现在就派人去办,有消息通知你。” “好,等霍侯消息。” “可是,”霍光眼中现出丝玩味,“为何不让他们几个帮忙?” “帮忙?不,霍侯,这事,我压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 傍晚时分,惊云等人回来,兴致缺缺。赵杏知他们没有收获,反倒安慰了他们几句,倒把刘乐气得痒痒的,也没看仔细,又喝了杯涮笔水。 如此,五天过去,驿馆每一处各自为政,不相往来,便连各人出入也似乎是悄无声息的,似乎谁也不管谁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谁干了什么,整个驿馆仿佛笼罩在重云厚雾之中。 这几天里,赵杏问驿馆管事又要了些名家书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屋中练笔,除去身边几个同伴和霍光偶尔来访,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 小郑心情不爽,依旧玩失踪,惊云小分队也依旧每天外出辛勤侦察,只是程启筑那边的确情况越发讳莫如深,几人后来索性化妆扮成病人潜出潜入,刘乐闭着眼睛都能说出程家铺子的详细情况,连他家百子柜不同于别家,每个抽屉里面还分了小格都知道了,这连声埋怨倒逗得赵杏双眸发亮,笑得不行。 这一天,众人回来,几乎都已放弃了希望,刘乐也没心思喝涮笔水了,众人围在桌边坐着,一筹莫展。反倒是赵杏反过来劝说众人,说再有两天,不管案子能否了结,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也是好事。 “好事?”有人猛一推门进来,冷冷道:“第一天,陶望卿已经没有出门,第三天,长公主和蓉妃不再出门,昨天,嫣妃和昧小姐也已没有出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各自都有了举措,已经开始筹备,今天傍晚,据说陶望卿已经去了衙门,不知视察什么。还有,何瑞芳也让太师命人救了回来。可张安世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如此语气,如此尖刻,不消说,自是失踪多天的小郑。她果然只是玩失踪,没有真失踪,对所有人的情况比在座的人都了如指掌。 赵杏走过去,勾上她肩示好,小郑将她手一把推开,冷笑一声,双手抱胸。惊云道:“好了,已经到得这份上,你再逼安世也是没用。” 小郑却还是不解恨,拿过桌上一杯水三两口喝了,恨恨盯着赵杏,“你现下只能求神拜佛,这些人都是装的镇定,到头还是解决不了案子。回长安后,立刻出现几宗什么连环杀人肢解案,要多惨绝人寰就有多惨绝人寰,让你亡羊补牢。” 众人本来心情沉重,都不觉一时失笑,谁也不打算告诉她,她喝的那杯也是涮笔水。只有,刘乐看着,心头一沉。 这时,离案子开审只剩最后一天。 第165章 该输该赢 石若嫣此时也正坐在桌前,托腮凝思。 小青却是着急,来回踱步,“小姐,怎么办?昧初昨天也不再和你出门勘察了,不知是已想到办法还是已无计可施,不过,连小姐你也想不到,她一定也想不出来。” 石若嫣自嘲一笑,“不管昧初如何,陶望卿应该是早有想法了,刘芳后面也是。你也明白,我主要的对手是这两个人。” 尤其是刘芳。 她话虽没说出来,小青是明白她的,咬牙道:“张安世倒好,如此就置身事外。对你还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幸好太师对她也仁至义尽,此后是不会再重用了。” 石若嫣垂下眸,声音冷了几分,“她的处境只比我更糟。可现下是比糟糕的时间吗?好了,别说她了,说起这个人只会让我心情更糟。” 小青并不解恨,但石若嫣既如此招呼,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徒惹主子烦忧,她低声道:“小姐,你就是人太好,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燕窝银耳羹,我现在去拿,你慢慢想,不急……实在无法,咱们去找太师,太师他一定有办法也让你置身事外,你和刘芳那贱?人的赌约也不必再继续——” “小青,我和刘芳的事,我不会找太师插手,即使比赛输掉我不能把尊严也输了!正好,我本来就不想再与他有什么交集,而他也早已不再爱我。” 石若嫣声音骤听不出什么情绪,小青恰好转身,却见她按住右手臂膀,目光空洞,小青心头一坠,小姐臂上有伤,她只知小姐外出查案时弄到的,只是小擦伤,不知为何,小姐却很是在意,她不敢再说什么,匆匆推门而出。 才踏出门,便觉脚下感觉奇怪,她低头一看,发现却是一封信。 她好奇捡起,发现这信封上并没有署名,不由得更加奇怪,道:“小姐,这里有封信……” 石若嫣明显也是一怔,快步过来,从她手上拿过。她不觉蹙住眉头,却并未着急拆信,反道:“出去问问守院的护卫,可有谁来过?” 小青点头待去,却又被唤住,石若嫣声音幽幽传来,“不必了。问了他们也不知道。这信若是正常,本该由护卫送来。” 她神色有些难看,缓缓拆了信。 小青眼尖,从第一行就看到挑衅。 “别装了,案件没有想法吧……” 小青又惊又怒,“这信是谁写的,一定是刘芳!陶望卿也可能,还有昧初……蓉妃是你老对头了,反为不会,这陶望卿近日风头正猛……” 石若嫣攥紧信,笑得倒是淡然,“别猜了。这深宅大院的,谁没个可能?我是输了。输给刘芳,输给陶望卿,输给了昧初和夏侯蓉,甚至输给不曾参赛的张安世。” 小青突然“呀”的一声,“不,未必是刘芳,我看就是张安世。你没看她之前那猫哭耗子的模样。知小姐跟太师情谊深厚,怕日?后小姐在太师面前说她不是,故意在小姐面前装成无辜,说不知道小姐也爱太师,说不会和小姐争,哪知让太师听到了……” 石若嫣眸光更暗几分,但却没说什么,只让小青去取羹汤。 小青知她虽恨张安世,却不爱背后说人,咬咬牙,出去了。 回屋的时候,却见石若嫣极快的在屋中来回踱步,神色紧张,竟有丝痴狂的感觉。 “小姐……”她心急又心疼,来不及放下炖盅,便出言轻唤。 石若嫣却仿佛没有听见,仍是快速踱步,小青不觉害怕,怕她放不开比试的事,真个“走火入魔,”,连忙将东西搁下,便寻思去找刘去来看看。 “这案子果然是有破绽的,我还没输。” 背后,石若嫣的声音微微笑着传来,却又透着丝说不出的古怪沙哑。 * 第七天的晚上,刘去在驿馆大厅召见所有人。驿馆人员尽职的通知了每个角落。 离集合时间正余盏茶功夫、清风等人未及过来找她的当口,赵杏悄悄溜出门,打算出去找个小酒馆消磨时间,不去参加这类似邪教宣誓动员般的大会。 她总觉见到刘去不会有什么好事。 既然这些天他没找她麻烦,她就不要凑上去找骂了。 谁知,她流年不利至此,方才走到一处,便被人无?耻的抓住手腕。 这个人满脸笑容,“哟,张安世,来我怀里。” 赵杏空着的一只手指着他,怒道:“你是不害我会死星人?别跟老子说你碰巧经过。” 汲黯一脸惊讶,“当然不是碰巧,我都有派人盯梢着你和你的小分队每天的行踪,不然我这些天得有多闷啊。当然,你在屋里都做了些什么,什么时候脱衣什么时候沐浴,我还是不知道的。” 可怜赵杏若有镜子必定看到自己满脸霉绿,她被他一路攥着走,直到一处才打住。 赵杏知道跟这人生气是没有用的,只语重心长道:“扶风大人,你大业未成,还需努力。我只是小人物,实在不劳你如此费心。” 汲黯笑吟吟问,“什么大业呀?” 赵杏双眉一挑,认真的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将夏侯十二打倒,改朝换代。” 当然,这话说着其爽无比,没两秒,她便后悔了。 刘去正领着人迎面走来,脸色绝对比她被汲黯抓包难看。众人都诧异无比的盯着她,那目光就和看个十恶不赦的死囚差不多。 赵杏心里又是一万头***奔腾而过,居然换地方了?让那奸臣顺带摆了她一道。 她给小郑一个眼色,小郑早气得七荤八素,掉头不睬,倒是刘乐,做个耸肩姿势,口型说话:谁让你跑得贼快,来不及通知。 “每日一个笑话,有益身心。” 她清了清嗓子,将声量提到最高,然后默然走到刘去面前自动跪下。她心里知道,刘去还是惦着少年情份,否则不会一次一次饶她,但他们之间却已越来越远。 刘去果然对她采取直接无视态度,目光淡淡掠过众人,“都到齐了吧?” “本王想说一件事,按照这几天诸位姑?娘交到公孙大人手上的证据和本王的,本王决定,暂赐刺史身份,仍交由几位审理,圈地案主审为陶望卿、沉尸案主审为长公主,最后,假药案主审由嫣妃担任。” 几名女子出列,谦敬的领了旨。 众人未免吃惊,尤以赵杏一伙为甚,不知刘去竟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本由公孙弘和贾政经主审改为几名女子。毕竟女子主审可是前所未有的惊世骇俗,不易被人接受,当初,让公孙弘亲审也是这个道理。 只是,既由众女作审,对这主审的结果,却都猜到几分。 陶望卿的案子没有其他人接,夏侯蓉参与刘芳的案子只是装装样子,只是,昧初和石若嫣之争,却有些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刘去选了石若嫣的方案。 由此看来,必定是石若嫣的方案更妙,但未免略有些驳了昧初的面子。 赵杏也不觉悄悄看了昧初一眼,却见这位姑?娘倒落落大方,脸上无丝毫赧色,倒让人喜欢。又听得刘去道:“这里毕竟是大汉,本王做了这个安排,希望小姐不要在意,毕竟审讯的人一多,难免有乱,小姐所呈交的有关案情的分析,非常精妙,本王已交与嫣妃,到时双剑合璧,必定相得益彰。” “太师客气了,昧初是客,本来就该客随主便。”昧初一笑作答。 昧初的坦然,刘去的说话,顿时让好些人变得疑惑,倒不知最后这是刘去的维护还当真是如此。 刘去又看向汲黯,微微笑着询问,“不知右扶风可有意见?” 汲黯摸摸鼻子,笑答,“自然没有,一切听从太师安排,微臣心中激?动的很,明日定必场面浩大,急不及待只盼明日一场好戏,好还李大人清白。” 汲黯的言语,摆明了不信明日能翻案,众人俱是惊怒。 刘文冷冷道:“只怕右扶风要失望了,明日既是洗白案,也是定罪案。” 汲黯笑颜不改,目光犀利如剑,“如此拭目以待。安世说得好,每天一玩笑,有益身心。” 面对汲黯的挑衅,刘去并没愤怒,只淡淡道:“既然如此,今晚便如此散了。” 汲黯却突然道:“等一等。据说,张廷尉不参与此案,本扶风一直以为是玩笑?可是如此,张廷尉?还是说,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决定参案。” 突然又扯上自己,赵杏愣住,见刘去闻言冷冷看来,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刘去目光划过一抹讽刺,“本王本来也没打算,张廷尉会参案。” 他说罢,率先离开,倒让刘乐惴惴不安,低声道:“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真有办法,张安世,这次我都不知道该盼这些人审不审赢才好,赢吧,你死,不赢吧,师父难为。” 赵杏揉揉酸疼的腿脚,站了起来,笑道:“赢吧,自然是赢的好。” 只是,汲黯的话,让她非常不安。她有种感觉:这次的赢家一定是他,就像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输。 她心中难安,眼尾余光却猛然收到陶望卿的示意。 她淡淡笑看着她,目光如水清明,“安世,明日过后,我和他……” 她只说了半句,便转身离去。赵杏心头仿佛被什么重重一砸! 她便带着这心里的沉重和所有人包括清风他们的对死囚能翻案的翘首以待,走进了翌日的公堂。 只是,这一次,她再非主审。而且,她握紧袖中东西,心里竟翻来覆去的不断发疼,这东西昨天什么时候掉落在自己脚边? 那是她的笛子。 张曼倩不要了而已,她明明早有预料,对于张曼倩她已不复当初,却为何竟会如此难过?究竟是为什么? 第166章 顾案 但四周沸腾的声音终将她“逼”回公堂之上。 说是公堂,这里却非传统意义上的公堂,府衙不小,却容纳不了如此多百姓——四下看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都是神色或紧张、或兴奋的老百姓,不下千人,往后再看,只见更多的人?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条临时筑起的长逾数百米的矮栅与百十严阵以待的衙役将公堂和老百姓们隔开。这震撼的场面,许多年后,还被众人铭记,包括临淮郡百姓和自己。 临淮衙门日前便已出了告示,重审三案。而刘去早料到如此盛放,命人将公堂设在外面空地。 因李勤寿是嫌疑之身,由焦孟来主持“大局”,此时,一身官服的焦孟站在堂上一侧,沉声宣布:“来呀,有请霍侯爷、左冯翎、右扶风上座。” 这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焦大人为人虽谄媚讨厌,但办起事来却也算毫不含糊,官威十足,肃厉并存。 霍光三人从“公堂内堂”大步走出,缓缓就坐于下首的几张金丝楠木大椅上。不一会,李勤寿也走了进来,依照规矩站在另一侧候审。 老百姓本已***.动,如今见三位大人物出场,越发沸闹,不待焦孟提醒便已下跪行礼。其中,不乏悄声低语并不相关的声音。 一个姑?娘:“侯爷和右扶风真真年轻。” 一群姑?娘:“而且好俊!” 赵杏不由得失笑,若刘去也出来了,不知得轰动成什么样子,这一波年轻英俊的美男子啊…… 她暗暗朝主审台右侧看去,只见刘去一行也已到位。刘去改变了主意,并没出面,只在后面观审,他那是好位置,正好将“堂下”一切尽收眼内。 只有她想过来听听百姓议论,和惊云、清风混到了人群之中,外带一枚拖油瓶,刘乐。小郑是个绝不会让自己吃苦的主,早躲到了主审台那边去。刘乐被人?潮挤得哭丧了脸,“早知道就跟据哥哥他们一起……” 突然一只手臂往她背后一挡,将人和她隔断开来。刘乐一愣,眼角一瞟,见是惊云,脸上一红,立刻安静了。 赵杏奇怪:惊云对刘乐居然也有和颜悦色的时候。 “看,主审官出来了。” 旁边两名大汉兴奋大叫,令赵杏头皮一紧,再也顾不上刘乐的事,立刻定睛看去。 第一场是……刘芳! 只见这位长公主一身男装打扮,缓缓步上主审台。 焦孟介绍刘芳身份,说是来自长安的三位刺史之一的刘大人。看来刘去早有计较,虽由女子主审,却并未公开其真正性?别和身份。 只是,容貌艳丽的刘芳,一下就引出了人们巨大的好奇和讨论。 “这位大人如此秀气,你们说像不像一名女子?” “哪有女子审案的道理!只是容貌偏女相罢,你看,那眉目间的威势,哪像个女人!” 身旁声音此起彼落,但很快主意力便被刘芳颇具威势的一声“将犯人提堂”转移。 众目睽睽下,何老汉被带上堂来。 老人浑身尽是伤痕,他缓缓跪下,哑声道:“草民冤枉,小人并无杀人,将何殊杀死的是顾德,请大人为小人申冤,为枉死的何殊讨回一个公道啊。” 这形如枯槁的老人立刻引起人们的同情。老百姓是纯朴的,他们同情弱者,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弱者。 堂下设有一矮栅作围栏,何殊的父母早哭得泪眼模糊,齐声大喊,“请大人救命,令凶手偿命!” 饶是维持秩序的两名衙役孔武有力,也差点制不住两名激?动的老人。 堂下顾德笑得佞然,那又怎样!公堂上讲求的是证据。 李勤寿淡淡道:“刘大人,何殊最后出现的地方,正是在何老汉家。而就在何殊失踪前,何老汉左邻右舍曾听到二人有过激?烈争吵,只因何老汉是心甘情愿、亲自将女儿送上的花轿!除此,更不允许何殊到顾家闹事。送嫁的情景,是众乡邻亲眼所见,不可抵赖。” “此外,还有仵作报告可证。这从何老汉家中搜得破袄一件,其残缺部份、织物色料,与何殊口中残丝,非常吻合。可见何殊死前曾与何老汉奋力搏斗过,可惜那时,已被何老汉连捅数刀,无力反抗,凄惨死去。” “本来,此案证据确凿,这罪犯也已画押认罪,怎料这老匹夫刁恶,竟借大人等私?访临淮郡之机,砌词狡辩,胡诌是他人所为,简直是罪大恶极,还请大人万万明鉴。” 刘芳看他一眼,淡淡道:“李大人稍安勿躁。且待本官问个究竟再说。” 她说着看向何老汉,“何大?爷,你明明已经认罪,为何出尔反尔,倒莫非真如李大人所言,嫁祸他人?” 何老汉苦笑:“罪民不敢。罪名所以认罪,只因顾德杀人后警告草民,若草民不肯认罪,则草民的女儿凶多吉少。草民只好认罪。” “而草民那天所以主动送女上轿,是情知斗不过顾德,怕他因怒成恨,伤我女儿。后来何殊来寻,是因为深怕先前盯梢的顾家管家仍在附近,并未远离,只想用忍一时屈?辱,去其戒心,过后再设法营救,否则,顾德根本见都不让我们见瑞芳,又谈何救人?” “可惜,何殊却怕顾德玷污了瑞芳的清白,并不肯听我说,夺门而出,去了顾家。我无法,只好奋力追去,哪知,顾德残暴,竟将何殊捉住,活活刺死。” 何老汉说到这里,泪流满面,“这孩子太年轻了,太年轻了,顾德问他一次,他就摇头一次。厉声说‘不’一次。而顾德每问一次,就往他肚腹打一拳,捅一刀,这孩子却只是摇头,直至第三刀……他再也不能动。” 他说着,再也说不下去,伏到地上,砰砰砰狠狠磕起头来。 堂下人潮狂乱,连声厉喊严惩凶手。赵杏静静看着,看老人将地上青阶由白转红,终于多少年后,成为临淮郡的一段故事。并不诗意也不唯美,不足以传世,更不能感动大多数人,因为故事里的人没有华服没有力量,有的只是年少的贫穷的爱情,还有一颗老父的心。 顾德冷冷盯向何老汉,眼中透出寒光,“老头子,你血口喷人,小心作孽,晚年不得好报!” “我顾某人相信,朝廷办事讲求证据,不会因为其他政治原因便冤枉好人。是不是啊刘、大、人!” 顾德曾冲撞过刘芳,如今目含不驯,更出言顶撞,刘芳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冷笑一声,便道:“朝廷办事,自然秉公为上。到底是不是顾老板所为,我们来听听证人怎么说。” 李勤寿一怔,“证人?” 顾德也是一愕,却听得刘芳沉声道:“传何解上堂。” 不消片刻,栅外看审的何解便被带了上来。这让这个年轻人和他的父?母乃至乡亲都惊讶异常。 何解蹙眉跪下,“草民何解见过大人,可草民实在糊涂,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成了证人?谁的证人?” 他抬起头来,眉目间一派茫然。 孰料刘芳却道:“自然是何殊的证人,证明……顾德杀了人!” “不,”何解一震,几乎立即摇头,“草民曾明确表示过,草民陪同何殊到达何老爹家后便离开,随后便没再见过何殊,更从没见过这顾德,这如何能作证人?这一点,何老爹也是可以作证的,大人不信,可以问老爹。” “是这样吗何大爷?”刘芳淡淡看向何老汉。 何老汉抬起满是皱纹和血痂脸,低声道:“大人,何解当时确是离开了不错。” 何解明显松了口气,刘芳微微一笑,又道:“何解啊何解,枉费何殊待你赤诚,枉费何老大爷对你信任,你却说了谎!” 何解脸色一变,“草民不懂大人意思。草民——” “住口!”刘芳猛地站起,一手指向他,厉声道:“当日,何殊担心同行会让你惹祸,遂让你离开,可你放不下,最终还是尾随而去,你潜入了顾府,更目睹了整个过程。然而,你害怕一旦说出真相,会遭顾德报复。” “我没有去顾府!”何解猛地直起身子,咬着牙道,“大人,草民没有!” “不,你有!你既说从未见过顾德,怎能让纸扎铺子做出顾德的纸扎僮子,做工这般惟肖惟妙!” “那僮子是我的朋友何殊,不是顾德!我既拜祭他,就按他和瑞芳的形象做了……” “不是顾德?你又说谎了何解!何殊身段清瘦,那僮子却身形高壮,何殊是穷人,没有戴扳指的习惯,你抬头瞧瞧,顾德拇指一段尤为细白,那是长年佩戴扳指的结果。最重要一点,那纸扎男僮面目模糊稀烂,并非如你当日所说,怕风起,拿石压住,而是你拿石头泄恨敲烂,这个季节,临淮郡各地无风无雨,那天天气闷热,我们一行过去,半路可是丁点风也没有,你何须拿石去压纸扎?你若拿石去压,为何单单压这僮子,而不压那僮女和其他纸扎?当时,我们在背后出声,你怕泄露心中秘密,假意装成受惊的模样,想将纸扎全数扔进湖里,可惜,张廷尉家护卫身手太好,将纸扎和你都及时救起。何解,天网恢恢,真的疏而不漏,何解,你的朋友正在背后看着你呢!” 刘芳语音方落,何解脸如死灰,跌跪在地上,目中泪光泫然,哑声道:“好,我说,我说,何殊,如果这是你的意思……是我辜负了你……” 这几个来回,堂上堂下,人人震惊,想不到竟有此峰回路转,李勤寿脸色也是一暗,然而,楠木椅上,汲黯依旧面如春风。 这时。顾德上前一步,厉声打断何解,抢先一步质问刘芳,“刘大人,好一番利落盘问,好一番作戏,可大人别忘了,这何解既为何殊挚友,何殊与我有争妻之恨,作为那短命种的朋友,他所说之辞,如何能作为证据将我定罪?” 第167章 顾案 刘芳笑意不减,“顾老板急什么?难道是做贼心虚?咱们且先听听这何解是如何供述的。” 顾德捺住脾气,目中仍透着满满自信,“好,且看看这贱?民如何狡辩。” 刘芳示意何解说话,何解举袖擦拭了下双睛,将事情缓缓道来。 原来,与何殊分别后,何解直觉何殊会出事,一番挣扎,还是跟了过去。 何殊虽血气方刚,却也没有冲动到底,心忖顾德在前院招呼宾客,寻思走后门进去悄悄将人救走,不料顾德老谋深算,早有准备,让人在后门守着,将何殊和尾随而至的何老汉抓个正着。 何解心焦如焚,他有一相熟的亲戚在何府帮佣,他略一计较,改从正门取道,对门房只说有急事要找亲戚,门房不疑有他,将人带了出来。何解寻了个借口,说知顾府今日办喜事,吃喝一定少不了,想进去吃上一盏。那人将他取笑一番,便又将他从后门悄悄带了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这何解进得去,借机问起府中情况,对方一一相告,又将他带到自己屋中,说忙完便过来带他去蹭顿美酒,随后便匆匆离去。何解趁机四处摸索起来,寻到一个偏僻院落,只听得喝骂殴打之声从里面传来,他一惊之下,趴到门缝偷看…… 顾德手刃何殊,何殊的血洒了顾德一身! “我因怕顾德报复,是以虽亲见何殊遇害,却不敢说出真相,惟恐翻案不成,连累父?母亲戚。” 何解苦笑,最后如是说。 刘芳又命人到顾家,将何解所说亲戚带回来。柱香功夫,一名年轻男子被衙差带上公堂,他惊惧万分,不知发生何事,却也正好如实回了刘芳问话,正与何解供词完全一致。 堂上堂下怒声四起,要求严惩顾德,顾德此时不怒反笑,挑衅地看着刘芳。张曼倩陪在汲黯下首,适时给了李勤寿一个眼色,李勤寿看向刘芳,“大人,捏造的事实再动听也是枉然,凡事需讲求证据。” 人群中,有不少本地读书人,颇有些见识,见状都微微摇头,何解的证词虽然重要,但顾德所言不错,何解既是何殊挚友,身份特殊,若无其他证据支撑,还是不能将顾德入罪! 刘芳却是不慌不忙,道:“自然。李大人莫急。来人,将顾德几位夫人带上来。” 顾德闻言,顿时神色一沉,“大人,这事怎么扯上顾某几位夫人?” 刘芳并不答他,不一会,顾德几名妻妾现身,人人神色慌张,不知自己怎的就和这案子扯上了关系。 刘芳:“几位夫人,本官一行拜访贵宅的时候,曾听夫人们谈论五姨太婚娶当天的事情。” “今日堂上,本官只问一事,希望几位合作。若几位有任何欺瞒捏造之嫌,则本官必定依法处罚。当然,夹棍还是杖刑可随你们随意挑选,反正都是血肉模糊的下场,也无多大差别。” 顾德一众妻妾霎时吓得花容失色,只有大夫人还算镇定,淡声道:“大人,我等妇孺岂敢胡乱说谎,怕只怕……我们无论怎么说也不合大人意思。” 顾德对这正妻颇为赞赏,点了点头,目光冷冷向三名妾侍扫过去,“你等一定要据实回答大人问话,否则,非但大人不会饶过你们,仔细我回去剥了你们的皮!” 这话暗含威胁,在场谁听不出来,众妾听得心惊胆跳,也不知一会会问些什么,如何回答才好,得失了哪边都没有好果子吃。 当然,在能袒护顾德的情况下,她们还是会选择袒护顾德,万一顾德倒了,大夫人发难,她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三人主意既定,只听得刘芳微微笑问,“各位夫人,本官记得,各位曾说过,当天顾老板曾回屋休憩,再出门敬酒的时候,已换了衣裳,没再穿喜服,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顾德听闻,一下神色大变,大声道:“不……” “住口!谁要你答!”刘芳大怒,沉声打断。 几名妾侍不明就里,大夫人却已先作了答:“不是,老爷穿的自然是喜服,大人当时怕是听错了。” 妻妾们见夫人如此作答,素知这位大姐聪明,正想依样画葫芦,不料,刘芳却抢在她们前头,厉声说道:“为免有人错记当日情景,此时另有衙差跟当日宾客在内堂录取口供。只待几位答罢,衙差就会将几名乡绅和他们画押的口供带过来做个比对。本官想,一人两人记错些什么很是平常,但总不至于全部人都记错。” 顾德浑身一震,李勤寿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不料这长公主竟有此一着! “老爷当时确是……换了别的衣裳出来……” 几名侍妾先后开口,方一答罢,便立刻低头,不敢去看顾德恨怒狠厉的眉目。 “很好。”刘芳看向大夫人,嘴角微扬,“看来,是大夫人记错了。” 她话口方落,一群衙役适时从内堂领着几名男子走出,手上拿着供词,刘芳命人将供词呈递到汲、公孙、霍等人和外围前排百姓面前,以示公允。 果然,供词都一色写着:顾德确然换了衣服。 有人隐隐猜出刘芳用意,有更多人还不知就里,刘芳已冷冷道:“顾老板,大喜之日,更换喜服可不吉利,你这般做却是为何?” 顾德却也是沉着,抿唇一笑,便答:“大人,当时顾某不小心将喜服弄脏,回头换了下来,实是稀松平常,顾某不明大人为何如此在意此事!” 刘芳快步走到顾德面前,嘴角一沉,一字一字说道:“真是如此稀松寻常?那为何方才顾老板抢着作答,甚至说‘不’,大夫人也要替顾老板说谎?据实回答不就好了吗?” “顾德,喜服不是不小心弄脏了,是你杀何殊的时侯染上一身鲜血,你不得不换!还有你素有佩戴玉扳指的习惯,可这扳指有细小裂缝,你双手沾满鲜血,那血进了玉,再也洗不掉,你不得不摘掉!” 顾德一双眼眸暴睁刘芳,“刘大人,你血口喷人,那扳指我不喜欢便不戴了,喜服脏了我便换了!” 刘芳:“本官打听过,这扳指乃顾老板祖上所传,是以玉上有缝,顾老板却十年如一日一直戴着,如今突然不喜欢了?顾老板,你背后的是什么!” 她目中突然现出古怪的表情,仿佛看到什么,自己也吃了一惊,顾德仿佛受到蛊惑,猛地转身,只见一袭喜服孤凄凄的铺展在地上,衣服上都是鲜红腥臭的红,衣服上方,躺着一枚幽绿暗红的扳指…… 顾德一抖,大叫一声,“不可能!我告诉你,这鬼衣服我早烧了,扳指也扔进河中,不可能,不可能在这里……” 他喘着粗气,转身向刘芳扑去,面目狰狞,已失去常性,一道高大的身形几乎同时落到他面前,振臂一挡,顾德壮硕的身躯顿时跌倒在地…… 公堂下,百姓哗然! 霍光神色紧张,定定看着刘芳,“怎么,没被他碰到罢?” 刘芳甜甜一笑,摇了摇头,握住夫君的手。 内堂,石若嫣也定定看着所有,双手紧握,指甲尽数刺入掌中,安静退场。 人群中,一个白衣常服的男子微微冷笑:这顾德开始看着不错,但道行还是浅了点!他正要等待第二堂审讯的开始,一个中年男子排开人群,挤到他面前,面带急色:“少东,出事儿了,少夫人喊疼,怕是要早产的迹象,您快回去看看。” 男子眉头一沉,略一计较,道:“我方才问了衙门的人,我们的案子安排在第三堂,我先回去看看,你留下看审。” “是。”中年男子恭敬答应。 * 回到程府,却见程府上下乱成一团,他一把扯过管家问话,管家说两位太太在内陪着,少夫人抱着肚子呼痛,众人先前以为是早产,立刻将稳婆找了过来,稳婆一看,却说并非早产,而少夫人却呕吐出大量鲜血,虽男女有别,他还是马上命人将大夫找来,此时大夫正在卧室为夫人诊脉…… “天杀的!”程启筑神色一厉,疾步直奔卧房而去。他为人心狠手辣,对妻子却非常疼爱,二人正是少年恩爱夫妻。 进得卧室,却见里面狼藉异常,他娘?亲和岳?母在帷外抱头痛哭,几名仆妇婢女神色慌乱,怀抱盆子布巾进进出出,盆子都是脓血,大夫正在帐外为里面的夫人悬丝诊脉,眉头紧蹙,“哎呀”一声站起,颤声道:“这脉相……这回是要出人命了!” —— 第168章 程案 程启筑一听,目光遽变,哪里按捺得住,揪起大夫就问:“先生,我夫人怎么回事?我今日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你给说清楚,什么叫出人命!谁的命都不能出,大的小的你都要给我保住!” 那大夫姓韩,在城中小有名气,不禁也被他的粗?暴惊得一惊,连忙道:“程少东,夫人这不是急病,是慢性毒素发作呀,这闹将起来,一大一小都受不住,小的怕是难保了,夫人倒还有线生机——” 他话口未毕,便被程启筑厉声喝止,他眼中透出抹疑色,却终于恢复镇定,缓缓放手,“你是说她中了毒,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我几乎每顿与她同饮同食,若她中毒,那我为何一点事儿也没有?” 韩大夫苦笑着叹了口气,“不错,老夫向老夫人打听过少夫人的饮食情况,所以断定并非膳食中毒,正感奇怪,后来一寻思,方才想起,这少夫人的饮食里,有一样是少东你们都没有服食的。” 程启筑何等聪明,一下便恍悟到什么,沉声道:“你是指安胎药、补汤这些东西?” “是。”韩大夫说着走到桌前,指着桌上一个碗道,脸上神色极为古怪,“这是少夫人早上用过的补汤,老夫方才特意检查了一下,里面放有少量参片,其他药材还需进一步检验,这参片据老夫估计,却极有可能是……商陆。夫人很可能长久服用此物,每次剂量不多,但日积月累终于……总之,这症状呀,十有八?九便是此物中毒!” 程启筑一震,狠狠说了声“不可能”,便要揭帐去看妻子情况,床?上程夫人虚弱的声音却哽咽着传来,“夫君,求你不要拉开帐子,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是不行了,你让大夫救救我们的孩子……” 韩大夫也劝道:“程少东,就听夫人一言罢,看了也是无益。当今之急,是先解夫人身上的毒,请少东尽快对这药检验清楚,看看到底有无错混商陆,或其他什么不当药材,好尽快解毒才是正途。” 程启筑两眼通红,紧盯着韩大夫,目光凌厉如同虎兽,“我程家药铺做药数十年,岂会用假药!再有,即便我真卖劣货,我能让我的妻子用这种东西!” “是是是,小的也许眼拙,老实说,也不敢完全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商陆。倒是少东铺子几名掌柜购药贩药几十年,眼光独到,一眼就能分出真伪,少东啊,事不延迟,还是请尽快让行家看看为上。只有确定了到底是什么,老夫才好用药,正所谓对症下药哪!” 韩大夫苦笑着说道,程老太太走到程启筑身旁,悲恸之外,神色俨然透出几分鸷气,“启筑这药依为娘看必定没有问题,倒是换个大夫要紧。” 她说着又冷冷看了韩大夫一眼。 韩大夫哪能不知道程老太言下之意,说到底他还是对用药有疑,这传出去无疑有损药铺名声,他以为程启筑决计不肯,正想再说几句什么,哪知程启筑走到床?边,用力一握妻子的手,道了句“梓君,你且宽心,为夫不会让你有事”,他一语既罢,拿起桌上药碗,匆匆一招呼管家,便夺门而出。 背后途剩老太太厉声喝斥。 * 程启筑将药碗塞进管家手里,大步流星,转眼走到一个厢房门前,他推门进去,管家紧跟而进。 放眼看去,这是一间普通书房,虽室内不乏好墨好砚名家挂饰,但也并无特别之处,总不过是富贵人家的书房。 程启筑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突地在书桌上一方砚台连敲三下,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桌下竟裂开好大一道缝,往下看去,内里楼道分明,俨然另有一派天地。 程启筑虽狠狠压抑着情绪,但眼中寒气还是吓得管家浑身颤抖,试探着出声道:“少爷,这是……” 程启筑看着他冷冷道:“这库房非比寻常,只有你我和老店两名掌柜知晓。但他二人主外,只有你主内。我忙生意,无法事必躬亲照料少夫人,可一再吩咐你,少夫人安胎的药要拿最贵最好的,其中一味参材,我让你用的可是价值万两的千年老参,你是混用了先前那批劣货,还是以假换真,用商陆把参换掉,好将这老参据为己有?” “你很清楚,这商陆若每次只用少量,并不碍事,这也是为什么我和父亲敢把它放到铺上贩卖的缘故,这也是为什么掌柜的叮嘱关何氏每次绝不可多用的缘故,可但凡药物,就因人而异,梓君的体?质不好,用得再少也会出事,那韩大夫医术是出了名,这药也用了几十年,能轻易断错吗,这药都是经你手,你如何解释?” 管家听得脸色煞白,额上都冒出了一层毛汗,扑通就跪到地上,“少爷,冤枉呀,那批货我们放在最里面,我怎么可能取错,若说是换,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呀,少爷,你若不信,大可进去查探,商陆一点没少,其他几味药材,我也绝没取次等货滥竽充数……” 程启筑眸光一沉,正要进去查看,忽而又脸色一变,扑到门边,猛地将门打开。 这一开门不打紧,只见门外站了十多人,神色各异,正齐刷刷看着他。 其中四人,正是方才堂上一侯二官,和临淮郡郡守李勤寿。 更远一点的地方,三个青年,居中一位,身着墨袍,姿态雍容,尤为华贵,他旁边的白衫男子微微笑道:“程公子耳目还是相当敏锐的,可惜关心则乱,但不失为一个好丈夫,痴情种,正好省了我们破门而进的功夫,石大人,开始审讯吧。” 一个同样身穿白衣的青年从回廊现出身形,出现在程启筑面前。 程启筑认得这个人,“他”其实是“她”,是到过他铺上查勘的其中一名女子。 他脸色一片苍白,却与顾德不同,并未发作,只淡淡反问道:“大人好办法!程某的案子其实是在第二堂,程某人赃并获,无话可说,栽得心服口服!只想问大人一句:大人怎么肯定,我程家铺子先前用的一定是假药,这原来的假药并没销毁,就藏在我家中。” 这大人自是石若嫣无疑。 她也与刘芳不一样,脸上并无得色,轻声道:“程公子,第一个漏洞出现在你家账本上,你必定对书画很有研究,从纸墨看,我们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那不是原来的账本。可是,你家偏偏是做药的,伙计为客人取药记帐,我对比过许多药店的账本,这帐上无不透着各种不同药味,当归、白芷、鱼香草……可你家账本清清白白,什么味道也没有。” “当日,几名药师到你柜上取药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你家百子柜与别不同,每个抽屉里面,竟一分为二,分为两格,同一种药材却分格而贮之,这不奇怪吗,除非,抽屉里放有同种药材,但却分了等次!有上品也有劣货。抓药的时候,你们可随时选择用好货还是次货。常客,自然是好坏参半,贵客,自然不能怠慢,好多次少,而贫客,可就惨了。” “当然,你们能做长久有你们的道理,货虽有上品下品之分,但不至于害人性命。可自然界有自然界的定律,偏偏有那么些药材,形相酷似,功效却千差万别。商陆便是其中一款,像你说的,本来关何氏的媳妇不会出事,可这关何氏素来贫穷,哪识得药材好坏,好心作了坏事,给媳妇补身,一次竟便用了几乎全部的剂量。关何氏过失杀人虽然有错,依律必须判刑,可罪不至死。你父亲之死,归根到底,责在你们父子二人。” 程启筑但笑不语,脸色却越发苍白。 石若嫣也是摇头一笑,“后来,你收到报讯,知我们必定派人过来验药,遂将全部药材更换,这一次,柜里的药终于再无好坏之分。可是,这批次品也不便宜,你真的便舍得全部销毁?连害人性?命的药材你都敢卖,这药你不会就这样毁了,这是商人的劣根?性。最佳的办法是将它藏起来,等此案一结再拿出来用。” “可是,这批东西藏在哪里,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你们伪造了我妻子的病情?也许该说,病?床上那个,根本不是我妻子,而是你们的人,你们事先找了韩夫子,又将我妻子藏了起来,帷帐一下,将我家所有人都骗过,演了这场戏?”程启筑冷冷质问,眼中却出奇的透出一丝柔意,“我妻子她其实没事?” 第169章 韦案 石若嫣没有作声,向回廊望去,两道身影缓缓走来,临近了,程启筑看得清楚,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搀扶着另一名少?妇打扮的女子,只见后者她肚腹高隆,容貌婉秀,正是他熟悉的面孔。 那女子捂嘴一呼,随即挣脱搀扶的人,投入程启筑怀中。 程启筑单手将妻子紧紧抱住,“你没事就好。” 他妻子梓君哭道:“今日你刚刚出门,我便被这突然闯进屋来的一双男女制住,那女的穿了我的衣服,便上?床躺着,那男的将我强行带离……” “抱歉。” 方才搀着梓君的女子耸耸肩,姿态飒爽,正是怪石。 石若嫣看着二人道:“我们推测,这批药材放在别处你不会放心,只有藏在府中方能时刻看着。但若贸然搜查,一次查不出来,其后你必将药材烧毁,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们知你府上看病诊脉,多请韩大夫,遂找了这位夫子,和他联手布了这个小局。” “也是冥冥中早有注定,你夫人正好在孕?期,成全了我们。程少东,你父亲因关何氏失手致死,这一点上你是受害者,可你有没有想过,是你们贩卖假药先害了关何氏的媳妇,方才酿成后面的恶果。正应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害人者,人不害之,天必报之。” “其实,你自己也在顾虑报应,否则,你不会听到妻子中毒便如此紧张。希望此事以后,你、还有所有同行都有所彻悟。你们掌握着的是人的性命、还有这世上所有天伦幸福。” 程启筑微微垂眸,没有说话。 众人耳边,只剩梓君痛苦啼哭的声音,“是我害了你……” 程启筑搂着妻子,目光很是柔软,用力摇了摇头。 石若嫣转身望向墨衣男子,“石若嫣审讯到此完毕,如何判决,请十二少定夺。” 离去略一思索,道:“关何氏失手杀人有错,但其媳因故惨死在先,情有可原;程启筑父子以劣药充数,害人性命,念其父已死,一命抵一命,着程家赔偿关何氏相关金银;另判程启筑一年刑狱,由官府监督,所有假药当众焚毁,程家家业半数充公,作赔偿过往购药者之用。” 程启筑:“是。” 刘去淡淡道:“本?欲判你重刑,但念你对妻子倒有些情义,望你以此为诫,推己及人,你是个人才,将来做番事情,真正不负医药世家的名号才好。” “谢太师恩典,草民必定谨记今日训诫。” 程启筑这时却扶着妻子,跪了下去,一叩到地。 刘去笑,“哦,看出来了?程少东果然聪明。” 程启筑:“太师谬赞。霍侯和左冯翎、右扶风大人在此,石姑?娘……不,石大人却向公子请示,这才让程某有所启发。” 离去看向李勤寿,微微笑道:“临淮郡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李大人,你说是吗?” 李勤寿此时脸色难看到极点,汲黯拍拍他肩膀,“李大人,凶徒狡诈,你断错了案子,还是情有可原的。” 其意思很明显,刘去至多只能治李勤寿失职之罪。 李勤寿神色一松,却不敢再看刘去。连输两局,他终于知道这太师的厉害。 刘去看汲黯一眼,率人先走了。 余人陆续离去,另有官差将程启筑押走,梓君捂着大肚子,蹒跚着跟过去,一脸泪花。程启筑厉声喝止,让她回去。 看着这离别景象,石若嫣不觉停下脚步。 很奇怪,并不觉得凄凉。 是啊,只要还有希望,又有什么可怕?一年的时间,对爱情来说,又算得什么? 她这几日精神紧绷,这时精神一松,方才发现自己几乎耗尽所有力气,她半跪在地,捂住酸软的腿脚。 一只黝黑的大手伸到面前,一瞬间,她忘记了思考,本能的伸手握去,那手却倏地缩开,她惊愕看去,只见霍光看着她,眼中一抹讽刺,意味深长。 “啧啧,忘记了,我不是刘去,没资格……碰你。” 他微微一笑,转身得那么决然。 石若嫣坐在地上,没有起来,平生第一次,这般失态。终于,他不会再来纠?缠她。她知道。 可是,为什么她却只想哭。 * 韦善人早便接到衙门通知,账房先生胡彦的案子安排在下午,所以并不急着出门,此刻正坐在屋中,一边品着茶,一边悠悠听着清早便派出去听审的管家讲述前两件案子。 管家却脸有焦色,“老爷,这次还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两件案子就这样破了。这顾德和程家少爷可都非泛泛之辈,你看我们……” 韦善人平日看似和善的面孔顿时抹上一层阴鸷,他将茶碗重重一放,“你怕什么,人是我吩咐你杀的,论罪也轮不到你。我还没怕,你倒先乱了阵脚?” “胡彦这事有我盯着你们,从头到尾,做得干干净净,一点证据也不曾留下。他们根本断不出个子卯辰来。好了,备轿罢。” 管家哪还敢说什么,连声称“是”,便出了门。 韦善人等了半晌,还不见管家出现,心下不悦,正要出去查看,这时管家却慌慌忙忙走了进来,“老爷,有两名官差求见。” 韦善人冷笑,“哦,迫不及待亲自接我来了?也罢,我且去会会他们。” 两名官差就等在靠近大门口的院落处,只见一人戴着口罩,一人牵着条毛色发亮的凶猛大狼狗。 韦善人心下一个咯噔,对方倒十分客气,那牵着狼狗的官差笑道:“韦老爷,我们兄弟巡逻路过,有些渴了,想讨碗水喝。” 韦善人越发惊疑,正摸不清对方什么葫芦卖什么药,那头大狼却忽而朝他猛扑过来,那血盆大口、白森森的利齿一张一合……他虽力持镇定,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然而,那大狼狗却没有咬他,而是纵身一跃,跳到他身旁的空地上去了,左嗅嗅右闻闻,末了,厉声咆哮起来。 管家连忙去扶韦善人,又沉声吩咐院中下人,“还不快将这死狗赶出去!” 两名官差相视一眼,那戴着口罩的官差嘿嘿一笑,“这狗不能赶,你们如此慌张,该不会是这地里藏了些什么不见得人的东西吧?” 这情景似曾相识,韦善人和管家大吃一惊,韦善人刚问得一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那牵狗的官差已朝门外一招手,冷声命道:“小的们都进来,给爷将这里挖开,爷倒要看看里面藏了什么,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说时迟,那时快,一队官兵立时从门外涌进,门房挡也挡不住,惊愕的在背后大叫,“你们不可以——” 韦善人和管家几乎立即被人拿住,官兵们从府中花王处拿了两枚铁楸,没两下便将院子刨开一个大洞,管家怒声喝骂,“你们是哪里的官兵,到底想做什么……” 当一具腐烂的尸体被两个官兵抬上来的时候,他剩下的话,再也喊叫不出来。 * 韦善人的出现让民情轰动到一个高点。沸腾的人群几乎将围栏挤破,本来负责保护太师的邵总兵也不得不领命带兵过去维持秩序。 韦善人是被押进公堂的! 他身份特殊,既是即将开审案子受害者的雇主,又是一桩新案子的嫌疑人。 “韦善人,我们又见面了。” 淡淡的声音从堂上传来,那语气说不出的幽深。 韦善人抬头看向公堂上女扮男装的碧衣女子。他记得她,当时,他就知道,她是这伙人中最厉害的角色。 来路上,他已恢复镇定,闻言立即冷冷反击,“大人,你栽赃冤枉鄙人,不知是什么意思?” 陶望卿一撩衣袍,缓缓在公堂正中那张椅子坐下来,微微笑了。 “本官何曾冤枉你,胡彦的案子也是这样破的。再说了,本官可没说人是你杀的,你却迫不及待便斥责本官,有句俗话说得好,叫什么来着……嗯,作、贼、心、虚。” 这韦善人素日里横行惯了,如今被主审官一顿抢白,堂下立时爆出一阵喝彩。 赵杏看到此处,下意识看了眼不知何时已悄然回到原地的墨袍男子,这案子,他将他的左右手奇松、温泉都派了过去,重视程度可见一斑。此时,他正微微眯眸看着,眼中似乎只有主审台上的人。 第170章 韦案 韦善人却没有被她打乱阵脚,也仿佛没有听到堂下的反应,道:“大人,我今天上堂,今天就在我家发现尸·体,说这当中没有猫腻谁也不信,分明就是你们贼赃嫁祸!夜阑人静,将尸体偷塞到我家中,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 他说着转身,对着民众便喝:“这案子没有苦主,只是临时起意,我连死者是谁都不知道,没有动机杀人,更没有人看到我杀人,想凭一具尸骸就将我定罪,替那伙人脱罪,没那么容易!” 本来激·动的百姓被他这一说,也顿时没了声息。 韦善人缓缓回转,笑道:“大人,胡言的案子可不一样,那伙人可是有动机有证据,官府当时可还从他们家中搜出了银票。” 他慢条斯理分析,“栽赃嫁祸”几个字咬得特别重,陶望卿也不急,眼中仍带着浅浅笑意,“善人说得似乎在理不过,可是,这死者真的就与你无关吗?你以为他只是具无主尸·体?” 韦善人一怔,只听得她道:“将死者家属带上堂来。” 未几,衙差就将一名妇·人带了上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衣饰陈旧,面色蜡黄,神情悲恸,战战兢兢跪下了。 陶望卿问:“堂下所跪何人?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妇人低声答道:“民.妇,范明氏,堂上停放的正是我兄弟明贵,我兄弟曾在韦老人家帮佣,后来韦老爷拖欠工钱,我兄弟又是个急性·子的,和韦府管家争吵了几句,被打了一身,赶出韦府。” “回家后越想越不忿,扬言要去告官,我们都劝他穷不与富斗,韦老爷说过,若他敢乱来,要弄死他的,后来果然失踪了,我们报了案,苦无结果……哪想到,方才官府通知我们认人,真个等来噩耗……” 她说着泣不成声,韦善人脸色微微发白,陶望卿乘势追击,“善人可听好了?这并非本官临时起意,是官府早有立案,只是你幸运,直到今天才人赃并获。官府早已查过,如今,明贵往日和人并无恩怨,只有与善人积怨最深,你还想狡辩?” 她说着又连宣了韦府数名佣人,问众人韦善人可有拖欠工钱的惯例。 几名年轻男女立时答有,言辞激·烈,显见一番怒气。 韦善人知道这几个人必得官府这边许诺金钱,无论翻案成功与否,都有足够银钱让他们远走高飞,自然不再畏惧于他。 形势对他越发不利,一招还诸其人之身,是他事情万万没有料到的,胡言是他指使人杀的不错,这明贵若非当堂提起,让他想起来确有其人,他还真将这种小角色忘了,哪有工夫去杀人!他汗如雨下,但他终究十分聪明,默然半晌,已有了想法,回道:“好,此案即便我嫌疑最大,但终究没有实质证据证明人是我杀的,谁生气的时候不说几句胡话,我也不过是当时生意需要周转,拖下丁点工钱,又不是不发,他倒犯得着告官,我更不会杀他。你看,我也不单拖他一人,这几个奴·才不也欠了,人前背后肯定没少说我,我难道还一一杀了不成?大人,若单凭几句说话,便定人死罪,万一他·日真相大白,我岂非冤枉?” “大人,霍侯、左、右两位大人,请务必三思呀!如此结果,草民不服,草民是要上长安告御状的!” 他声泪俱下,连连磕头,说得绘声绘色,赵杏本来心乱如麻,也不觉有些好笑,御状不用上长安告了,这里就行了,她向刘去的方向瞟了瞟,却见刘去和陶望卿相视一笑,情状温馨。 赵杏心道:阳成昭信,让你看让你看,自插双目! 当然,她贪生怕死,别说自插双目,碰一碰也舍不得,只垂下脑袋继续听审。 陶望卿见效果已然收到,起立向霍、公孙、汲方向作了一揖,神色端正而诚恳,“韦善人所言不无道理,如今,他虽是此案最大嫌犯,可始终欠缺实质人整物证证明他确曾杀人。为免冤狱,这里下官恳请三位大人,日后是不是能向大理寺奏请,增添新法,在没有最确切证据的情况下,疑点利益该归于被告之人,直到案情有新发展为止,若将来有足够证据指证韦善人,则死罪绝不可免。” 公孙弘会意,未待汲黯反对,已站了起来,先开了口:“提议甚好,不知霍侯、右扶风两位意下如何?” 霍光和刘去恩怨归恩怨,但心知肚明,这是要欲扬先抑,微微一笑,并无反对。 奇怪的是,汲黯破天荒没唱反调,颔首称好,更夸赞了陶望卿一句。 不由得让这边所有人都暗暗称奇。 陶望卿心下也是微一咯噔,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下去,下面的事情,实际上已经非常好办了。 她缓缓看向范明氏,“对于这判决,你可有异议。” 范明氏苦笑,“民.妇虽不曾读圣贤书,也懂些道理,姓韦的虽贪婪可恶,但若无杀人,岂非冤枉,民.妇宁可错放,也不愿错杀。” 陶望卿点头,“谢谢您的慈悲。既然苦主亦无异议,那么,韦善人此案暂且到此为止,待有新证再行开堂,如今开审账房胡言一案!” 韦善人如释负重,说得一句“谢大人”,便不敢再说什么,退到一旁了。 陶望卿神色一整,“来人,传二牛等上堂,传胡言姐姐姐夫上堂,传当日取证衙差上堂。” 她并未回身坐下,反而走到堂下等候。这时,堂下百姓也是出奇的安静,似乎大家都知道这位大人即将要做些什么,从将韦善人带上堂来一刻开始,他们就知道,这个案子,必定会是所有人期待的结果!是以,此时此刻,竟不约而同的,屏息静气,来给“他”最大的支持。 不一会,所有人被带上堂来。 陶望卿看向胡言的姐姐,温声道:“可是苦主?明确要告何人?” 胡言姐姐垂泪:“大人,民妇要告的自然是杀死胡言的凶手。” 陶望卿叹了口气:“本官先问一个假设的问题,你们是否认为,二牛等人就是凶手?” 胡言姐姐神色透出一丝迷茫,先是点点头,后来迟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可先前官府说从他们家中查出了银票,他们就是凶手,那他们应该就是凶手?” 陶望卿颔首,“好,本官知道了。问题暂且到此为止。” 她又淡淡看向堂上两名当日负责搜证的公差,“本官只问一个问题,你们当日讨水喝,为何舍第一间屋子不入直接就进了第二家,即是二牛的家?!” 两人闻言浑身一抖,脸色发白,相视半晌,其中一人方才颤声道:“是李大人让我们过去的。” “噢?”陶望卿双眉一挑,看向李勤寿,似笑非笑,“李大人啊,你是否能解释解释,为何要作此吩咐呢?这听起来未免匪夷所思了去,堂堂一位郡守大人,竟如此关心下属,还怕他们渴了,让他们串门讨水喝,只是,本官倒是不明白,为何偏偏要到二牛家中?难道他家的水特别好喝不成?” 李勤寿脸色灰败,眼角余光死死看着汲黯,袖下的手已是不住颤抖。 陶望卿目光索性和汲黯对上,她淡淡道:“难道右扶风知道,那请告诉下官一二。” 汲黯没有即刻回答,伸手在袖上掸掸衣袖,似乎上面沾了灰尘,片刻,方才满不在乎道:“本扶风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京官敢如此质问本扶风,没想到后继有人呀,只是,陶大人,本扶风奉劝一句,你很聪明,但别聪明过了头才好。这件事本扶风自然不知情,不见得李大人就知道,这年头,上级出了事,谁不找个下面的去送死,同理可证,下面的出了事,诬陷诬陷自己上级也是理所当然。” 李勤寿如获大赦,目中光芒大盛,随即冷冷看向陶望卿,“不错,本官何曾向这两人下过此等命令,谁知这两人到底收了谁的利益,如今眼见事败,竟在公堂上诬蔑本官。” 陶望卿心下一沉,好个汲黯! 她心神微乱,不觉向刘去看去,刘去朝她点点头,目光如水。 她看懂了他眼中的鼓励。 卿儿,别怕,有本王在你背后。 第171章 迟来的安慰 陶望卿心下立时安稳下来。 她本不愿与汲黯为敌,毕竟两人份属同门,汲黯对她也是一向照顾,但眼前形势却不得不让她作出抉择,只怕今后是形同水火了。但无论如何,她和刘去终于是同一阵线了。 李勤寿这般回答,她便真没办法了么? 醉翁之意本就不在酒。 她脸色瞬时冷了下来,对两名惶恐的衙差道:“李大人已经说了并无吩咐你们如此行事,你还不从实招来,是谁指使你们?二牛等人家中银票可是你俩放进去?” 两名衙差惊得如抖筛,“大人,我们确实是依照李大人的吩咐办的事,李大人说那二牛家院中埋有尸骸,让我俩借故进去……我二人并无说谎。至于银票,并非我们所为,想是另一拨人接到命令所为。” 陶望卿冷笑一声:“好啊,你二人诬陷李大人不说,还如此嘴硬,来人,上刑!” 判的是五十板杖刑。 五十大板不算轻,两名衙差被打得皮绽肉开,惨声呼痛,赵杏看得心惊肉跳:这两人也是奉命办事,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此。 对堂下百姓来说,却是大快人心,这些公务员平日不办实事,专整些幺蛾子,十分惹人痛恨,顿时又是一片喝彩! 然而,行刑过后,两名衙差虽目含怨恨,却仍死死咬定是李勤寿所为,陶望卿略一皱眉,道:“这般看来,你二人竟不似说谎,可李大人素来为官清白,这倒棘手了,这幕后指使者到底是何人,只怕一时三刻,都无法水落石出了。” 她说到为官清白时,故意顿了一顿,堂下顿时嘘声一片,有人讽刺,更公然道:“为官清白,我呸!” 三场堂审,临淮郡百姓知李勤寿讨不到好,知道这一回他即便能逃过活罪,革职查办必定免不了,心中的忿恨都不再抑压,全面爆发出来。 李勤寿也不禁缓缓低下头,如同战败的斗鸡。 陶望卿心知,离她想要的结果越来越近,续道:“胡言一案,疑点太多,除去公差有意搜屋一节,我们后来在掘出胡言尸首的泥土里,发现了残余的迷香。来人,传仵作上堂作供。” 这仵作不是别人,正是赵杏在驿馆所见的年轻人,当日曾随陶望卿等人外出勘察。 陶望卿问道:“这种迷香市面上多见吗?” 小伙子脸上有抹微赧的古怪,末了,搔搔头,道:“这种迷香药效厉害,多和窃香猎·丰色、偷鸡摸狗有关,多为武林中人使用,市面上还真是不怎么好找。” 陶望卿一笑:“谢谢。” 她接着道:“当天,二牛等人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过来谈判,杀人可以说是临时起意,本来,一个普通屠户要将这种迷香弄到手已不容易,何况是在临时起意、时间匆忙的情况下,由此可以推断,这迷香绝非为二牛等人所有。” “可这迷香就落在胡言尸首旁边,若非是凶徒遗留下的,还会是谁?” “我们是不是可以作一个假设,假若凶手并非二牛等人,而是有人有故意栽赃嫁祸,那末,对方该在什么时间动手才最为适合?二牛等人住在村头,白天人来人往,绝不可能在这时间动手,那就只有在前天晚上,在夜深人静、人人熟睡之际。” “可这样便安全了吗?不,并不安全。万一二牛一家和狗被吵醒了呢?在这种顾虑下,迷香便派上用场了。” “将屋中人迷昏后,这用剩的迷香自然是要收起来的,可惜天网恢恢,它就在凶手挖坑埋尸的时候不慎跌了出来,其时夜色浓重,凶手东西掉了还不自知。” “如果说,这才是事情的经过,岂非比二牛等人杀人合理多了!” 一旁韦善人飞快看了眼李勤寿,又讪讪道:“可是,二牛他们已画押认罪,若非当真杀人,岂能认罪?” 陶望卿微微冷笑,道:“二牛,你们且说说看,你们当初为何会俯首认罪,将莫须有的罪名揽上身。” 二牛等人你眼看我眼,神色激.动,竟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二牛这个面相凶恶的屠户方才哽咽道:“和何老爹、关大·娘一样,我们的父母儿女也都被人捉去了,我们被关押的当天,便从饭菜中得到神秘人的字条,言明若不认罪,则我们父·母妻儿就必死无疑……后来,官府告诉我们,我们亲人的尸体都找到了,我们方才……” 他说着低低哭泣起来,一个壮硕的汉子,此举说不出的滑稽,却叫人说不出的心酸。 陶望卿冷冷看着韦善人,“这就是他们认罪的原因。当然,这只是二牛的一面之辞,善人自然可以不信。可是相较于善人的案子,此案疑点更多,若善人提出异议,说疑点利益归于被告之人一条并不适用,则方才善人案子的判决也该作废。否则,谁都会骂我不公,不是吗?” 韦善人顿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 陶望卿走到胡言姐姐面前,轻声问道:“若本官判二牛四人无罪,胡言一案等收集到证据再审,你可要反对?” 胡言姐姐怅然半晌,摇了摇头。神色颇为坚定。 “好。”陶望卿握紧双手,目光悄然掠过主审台右端的男子,眼角竟有丝湿润。 “陶大人……” 而她话口方落,立时点燃了人群中最大的欢呼。 声音雷动中,赵杏看到刘去嘴角微微扬起,突然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时的自己远没有有陶望卿今天这般镇定和出色。 纵使一时还无法将早便与李勤寿有所勾结的韦善人入罪,韦善人暂时也只能是革职待办,但将这二人绳之于法是早晚问题,最重要是,好人都平安了。 他说对了,他还真不是非她不可。 她眼睛也湿了,却微微笑着对清风几个道:“我先回驿馆,一会见。” 几人正看得兴起,忽听得她说话,都有些不知所措,还是惊云利索,轻咳一声作掩饰,“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和你一起走就是。” 赵杏摇头:“我想自己走,回见吧,冰块,你也别跟来。” 清风心知,这次只比上回更糟,她心中定是难受到极点,他正要反对,惊云却在他耳边道:“让她自己安静一会吧。” 清风皱了皱眉,最终作罢。 赵杏朝几人挥挥手,朝人潮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她回过身,朝汲黯那方向瞟了眼,见他若有所思的盯着陶望卿,不由得哈哈一笑,长江后浪推前浪,无声有新对手了,她回去便翻案,届时性命难保,朝中没个人和他作对,他得多闷。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往空中一抛,又接住了,眼内划过一丝狡黠。 她压根没打算回驿馆,她要回长安了,自己上路,自己笑,自己哭,再好不过。 “站住!” 她哼着小曲往相反的方向走,突然,背后一道声音冷冷响起。 她一愣,怎么会是他?! 她带着疑惑转身,只见三四步之遥的地方,来人眉目习惯性般微微皱起,正是面对她时她最熟悉的表情。 她一笑朝他先打招呼,“张鸿胪。” 张曼倩目光有股说不出的幽深,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今日几个女子的表现你都看到了,你是有些聪明不错,但还没聪明到可以一路任·性妄为。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他眼中微微透出的严厉,让赵杏怅然,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其实,他对她,真非那般绝情。 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恼火。 “张鸿胪,我最后说一遍,替阳成家翻案之前,我不会离开。” 她朝他一揖,便迈步离开,他却更快,三两步便跨到她面前。 她从来不知道,舞文弄墨的他也可以迅捷如斯。 她有些怔愕,他的脸色却已是冷了下来,棱角分明的下颌锋利的像把刀。她不是没有见过他发脾气,但像这样散发着寒意的怒火还是少见。 她正有些惴惴不安,他已擒住她手腕,将她拉进前方一个幽静的小巷里。 “你什么时候才能看懂别人的眼色,你本不该跟过来却跟过来,如今刘去已轻你,陶望卿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你再没有让人看重的资本!” 他厉声相斥,手劲灼狠得让她生疼。 她也不呼痛,抬起头来与他冷冷对视。 “姓张的,别把对刘去与阿陶情投意合的气撤到我身上!” 骤见她眼中冷意,张曼倩也是一怔,却听得她冷冷道:“也别再劝我,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安慰,不是教训。我没有阿陶漂亮,没有她聪明,在你心中处处比不上她,但我也是个人,我也会疼。” 张曼倩顿时大怒,可见她将下唇咬出血,眼中水光泫然,却不似往日哭闹,倔强得像块冰雪,一瞬心中竟莫名一疼,那些凶狠的重话在舌尖上打滚,就是说不出去,待得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手竟已搵到她脸上—— 赵杏用力将他手挥落,笑着问道:“这是迟来的安慰?” “可我已经不需要了。张鸿胪,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惹怒刘去,如果我不过来,什么事都没有。我怕你出事,病着也往这里赶,是,你说对了,我无能为力,我已经没有可以依仗的资本。” “可是,我是我爹的女儿,他们的案,我一定要翻!”她朝他低吼,“就像我不能逼迫你爱我,你也绝不可能逼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如果你还是我的夫婿,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可你不再是了。” 她拔脚便跑,张曼倩目光狠狠一暗,不假思索便追,她猛然转身,扬手指着他,“站住!我爹死的时候,我需要你安慰的时候,你在哪里?如今才来可怜我?不嫌晚吗!” 她眼中的恨意让张曼倩僵在原地,当他回过神来,她已跑远,他心烦意燥,朝墙上便是一拳,“砰”的一声闷响,灰尘簌簌而下,混着血水染了他一手。 第172章 面具下真容 他和汲黯约在酒馆等,便径自先过了去。 酒过半壶,汲黯悠然而至,他递了杯酒过去,笑问道:“完场了,结果如何?” 汲黯缓缓坐下来,脸上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之色,“不就那么回事,是我夸下海口,李勤寿这次算是完了。” 张曼倩道:“虽说顾程韦几人都曾贿赂过李勤寿,但顾德如今已是死罪之身,不会多此一举出来指证,程启筑更不可能说什么,为自己多加一条贿官罪,韦善人那里,衙役虽泄了口风,但师兄已当场为李大人推脱掉,以前诸如矿物漏税等案子,刘去查不出来什么,说到底,即便要追究,也只能办李勤寿办事不力之罪,至多就是撤职,性·命还是保住了。师兄怎能算输?到底还是卖了好大一个人情给李息李大人。” “命保住,这官却被削了,终归是惨胜,惨胜又怎算赢?”汲黯啜了口酒,盯着张曼倩中眼中玩味意味却有些浓了。 张曼倩目光微微闪烁,半晌,方才一字一字道:“不,师兄布了好大一个局,非但不是惨胜,而是赢尽了。” 汲黯眼中露出丝讶色,“噢,此话怎说?我布了个局,我自己怎么反而不知?” 张曼倩伸手在桌上轻轻一敲,“这场较量,师兄其实就是想李勤寿被办。” 汲黯眉峰一挑,“这可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师兄,”张曼倩饮尽杯中物,微微一笑,“李勤寿被查办了,李大人才能下定决心反刘去。其实,有件事师兄瞒了曼倩,邻县那封弹劾书,是师兄的手笔吧,那县令是师兄的人。刘去在临淮郡赢得越漂亮,将来只怕输得越惨。” 他话语既落,汲黯抚额长笑,眼中波光如雪映潋滟。 “你什么时候猜到?” “曼倩不才,也就这两天方才看出些端倪。” 汲黯掷了酒物,“都让你猜到了,真没劲。我先走了,现下张安世也不怎么好玩了,我会会陶望卿去。” 张曼倩闻言神色一变,一揖到地方道:“请师兄高抬贵手,曼倩愿代受惩罚。” 汲黯啧啧两声,“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些天她和刘去之间种种,可见心已不在你身上,你正好把她忘了,我便按原来的约定,将她娶过来好好调教一番。她如今倒是颇对我口味。” 张曼倩:“师兄对张安世不也曾手下留情?” 汲黯冷笑一声,“我对张安世可从没手下留过情,她也不需要我留情。” 离开前,他淡淡道:“曼倩,我突然发现,如果你是我的对手,那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陶望卿的事,我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 张曼倩心下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苦笑。他并没有急着离开,将一壶子酒慢慢喝完,方才走出包厢,下楼结账。 两个老者从隔壁厢间缓缓走出来,其中一人道:“李大人,没想到这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另一个老者冷冷一笑,“很好!” * 世上真没有不透风的墙,回程路上,赵杏不断听到从临淮街传来的消息,从荒野茶寮到镇上酒家,无处不在议论此事。 刘去将李勤寿办了! 这办了并非撤职那么简单,而是秋后问斩。 她不觉奇怪,单凭韦善人一事可并不足以如此,一问之下,方才知道,原来,刘去弄了个不记名的弹劾箱,临淮郡老百姓见几件大案得翻,朝廷来的陶大人更是和李勤寿扛上了,一时畏惧尽扫,短短几天,状纸如雪花,将整个箱子填满。 李勤寿逃过了死囚案,最终还是被百姓拉进了死牢。 这让赵杏感觉很爽,但人们对陶望卿身份的猜测和议论,说陶来自长安,是刘去最新的宠臣,又说其神似女子,这却让赵杏恨不得将双耳割下来。 她拐道到一处景点,玩了好几天,方才打道回府。 进了家门,以为会看到怒气冲冲的清风等人,不想几人竟还没回来,倒是秦霜和皇影见她回来,冷冷盯着她看了半晌,二话不说各将屋门关了,让她吃了一鼻子灰。 喊了半日,两人就是不理,她知道他们心中芥蒂当日的不辞而别,苦笑一声,“罢,我走,总是我哄你们,又有谁哄过我!” 她吩咐田伯做了点酒菜,回屋自饮自酌起来。 “想找个人喝一盅也这么难……” 她摇头笑笑,不知喝了多少,脾胃被老酒烧得灼痛之际,门外忽而传来田伯兴奋的声音,“公子,快出来,能和你喝酒的人来了!” “两个兔崽子总算还有点良心。” 她胡乱在脸上抹了把,开门出去。 清空下只有田伯一人,老脸上倒是一副兴高采烈的神色。 赵杏摇摇晃晃,正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听错什么,抱怨道:“老头,人呢,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田伯哎呦一声,仍是笑眯眯的,“正在门口侯着呢,公子快出去吧。” “谁?” “霍侯爷。” “这霍光够朋友,”赵杏满心惊喜,终于打从心眼里高兴起来,“你怎么不请人家进来?” 田伯脸上却现出丝迷茫,“他说他不进来了,是不是公子你把人家给得罪了,听霍侯那语气,可不怎么高兴。” 赵杏越发奇怪,一挽袍摆奔了出去。 只见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前院门口,朗朗星光下,霍光侧身站着,衣衫在风中猎动,一身的风尘仆仆。 听得声响,他转身过来。 “我说霍光,你什么时候这等落魄了,还要自己驾车……” 赵杏说得半句,忽然噎住。 这个人不是霍光,只是田伯以为他是霍光。 他脸上带着面具。 脸谱下双目布满血丝,难掩疲惫,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冷意,“你贸然离开,刘去大怒,你知长安内外认识我的人太多,我也不好太逆鳞,就还是这样过来了。” 赵杏咽了口唾沫,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一声不响就回来?心里不高兴了?你有什么资格心里不高兴!”他声音忽而一沉。 赵杏能看出他正死死压抑,让自己不要发火。 他鬓发凌乱,一身墨色衣袍多处皱褶,身上一股子马·臊味道,这一路舟车劳顿,竟连衣服也顾不上打理。 赵杏眼眶一酸,这个自小便认识的人,这么个爱整洁的人,为她做到这里。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恨了。 她想说,曼倩,我原谅你了。哪怕我们无法成为夫妻,就当一辈子的知己吧。 可他越为她操心,她越不能连累他,他还不知道,她很快就要为阳成家翻案,刘去未必会放过她,她不得不和他保持距离,不让刘去揪到他任何一点不是。 她冷冷看着他,终于,将玉笛从怀里掏出来,“还认得它吗,我知道你是谁。你走吧,我们之间再无纠葛。” 对方明显一震,末了,他自嘲一笑,紧紧盯着她,“什么时候知道是我?” “你第一次过来,我就知道了。” “原来你一早就知道,看我自己一人在演这场戏是不是很好笑?” “是。” 男人低头笑了出来。 那笑声充满愤怒苦涩,令赵杏也无端苦涩,几乎便要走过去,狠狠一咬牙,方才止住了自己。 第一次,她体会到这种叫做假装冷漠的情·绪,原来,明明那么在意一个人,却要假装冷漠,是如此难受。就像千虫咬,万虫嗜。 她抿唇侧开头,这人却犹自说着,“我早知你心中有人,我一次一次告诉自己,我们不可能,却一次一次不肯放手。你在所有人面前说你不爱我,我心想没关系,我爱着你就好。你不肯办案,我讽·你激你,只想你振作,我信,除了申冤你心里还有抱负。我不希望你永远带着怨恨过活,你该有自己的人生和理想。你翻不了案,我还是告诉自己没关系,你已尽力。你一声不响消失,我怕你身边没人,心里难受,不睡不眠紧赶紧慢回来,想以朋友身份给你几句安慰。不管你漂不漂亮聪不聪慧,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我一直没记住,你不爱我,这,才是最大关系。” 声音到这里孑然而止,赵杏却听得浑身冰冷,浑身颤抖,她转过头来,死死盯着他的脸,就像他刚才对她所为。 第173章 宴无好宴 这人不是张曼倩,更不是霍光,是刘去?赵杏觉得自己做了场梦,这感觉就像她明明丢了一两银子,别人捡起交给她的时候却是一万两。 不,应该说她丢的是张手纸,捡起发现却是张银票? 好吧,张曼倩不是手纸,刘去也不是票子。 可笛子明明就在张曼倩身上,怎么会去到刘去手里,所以将笛子给她的其实是刘去? 她揉了揉眼睛,心跳得拨浪鼓似,再也按捺不住三两步跑到他面前,借着酒气踮脚就伸手去摘他的脸谱,可还没做成,就被人擒住手腕,摔了出去。 论武功,她自非他对手,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转身出门,策马离去。 她机械地转身过来,走了进去,经过内院的时候,碰到秦霜和皇影勾着肩背出门,看到她眼圈通红都吃了一惊,皇影急了,瓮声瓮气道:“行了,我们不怪你了,我们可不是自己偷偷出去喝酒,打算叫上你的。” 秦霜直皱眉,狠狠给了他一肘子,道:“听田伯说,你见霍侯去了,你和霍侯吵架了?” 皇影试探着问:“该不会是打架了吧?” 秦霜直翻白眼。 赵杏笑道:“没有。我赌了一场,原以为自己输了,哪知方才却发现自己似乎是赢了,可突然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输了。” 皇影傻眼,“那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秦霜脸都快抽搐了,“你别再问了行不行……” 赵杏从怀中掏出锭银子,扔给皇影,“嘿,这酒算我的,你哥俩喝个痛快去!我困了,先回屋睡。” 皇影:“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还没说你到底输了还是赢了,喂……” 秦霜捏住他嘴巴,直到赵杏走远,才教训道:“有你这种猪一样的队友真可怕。张安世铁定是和霍侯赌钱输了个干净还用问!” 皇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 赵杏回屋,坐到桌前,半晌没动。 有东西啪嗒啪嗒落到手背上。 刘去就像曾经的她。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就不断不断,一直一直。 不同的是,他会戴上面具,以别人的身份微笑着给她忠告,让她不要过于跟汲黯交恶。万一他输了,她还能脱身。 她爱张曼倩,却是直来直往。 他说,你不爱我,这,才是最大关系。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让她更清楚,她认为他错了。 错了? 她怔怔想着,忽而惊愕抬头。 她猛地推开桌上的东西,往门外奔去。 走出院子,她硬生生停住步子,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他们之间不仅有陶望卿,有阳成家的案子,还有石若嫣。 石若嫣是她来长安第一个朋友,石若嫣的幸福就是刘去,她怎么能去破坏她朋友的幸福! * 马车在华灯初上的集市驰骋而过,突然一只手从帘后伸出来,拍拍刘去后背。 原来,这马车里面竟还有人。 刘去“吁”的一声,将马车停到一处宅院背后,撩开帐子钻了进去。 车里别有天地,一双男女看向他,其中男人笑道:“温泉,你是影帝。” 刘去耸耸肩,摘下面具,但见他脸上疤痕遍布,已是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将面具小心翼翼放回榻上熟睡的人身旁。 女子却不无苦恼,“可他把主子的身份给拆穿了……” 温泉:“妈·蛋关老子屁事,张安世早就知道了,我能不替主子说上几句让她负疚负疚吗!要怪只怪我可能天生就是个好演员,入戏太深。” 男女:“……” 车厢里一灯如豆,旁边一只空碗,碗中空余一抹黑色浓稠,空中药香浮浮,味甘而冽。一名玄袍男子双目紧闭躺在正中一方软榻上,呼息浅浅,剑眉玉面,脸色微微有些青黯,正是刘去。 三人突然缄默半晌,女子方才蹙眉道:“主子醒来,我们该怎么交代?主子不想让张安世知道他的身份,否则就不会屡借霍侯之名行事。再说他对张安世也已不似从前,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方才我们问他怎么走,他并没说要去廷尉府。” 奇松和温泉相视不语。 良久,奇松道:“可他心中若全然没她,怎会甫一发现她离开便吩咐我们赶赴前路各站先备下快马,好供他赶路所用,临淮郡的事一完他更先大部队回来,还随身带着这面具。张安世凭什么如此恣意,案子办不成,想走就走,嫣妃娘·娘可比她强多了,那陶姑·娘虽是汲黯的未婚妻,却一心向着主子,不比她好?她不该负疚?” 怪石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做她就会负疚?你方才没听她说,她早知主子身份,只是装作不知,拿到了主子应允翻案的承诺方才变脸。” 温泉却道:“至少她不是个虚伪的人,若她要了主子的承诺,还对主子献·媚,岂非更糟?主子能给她的可远不止翻案,还有天下姑·娘都梦寐以求的东西,阿娇姑·娘已死,主子空旷了这许多年,不想再失去。对她既动了心,自然与别不同。人非草木,主子如此相待,岂能不歉疚?” 奇松和怪石闻言一怔,一时尽皆黯然。 只见温泉又皱眉道:“是了,主子捡到的那个笛子,似乎本来就是她的。还有,如今她既然已经获悉主子的身份,主子醒来后,我们还是得汇报此事。” 奇松一脸大事不妙的样子,喃喃道:“不报是不行了,可如此我们……” 怪石也是花容失色,两人齐齐看向温泉,温泉想了想,出言道:“与其三人遭殃,不如一人受罪。” 奇松怪石眼圈一热,“好兄弟!” 温泉点头:“既然你们和云海都没反对,到时我们就说是云海的主意。就这么定了。” 奇松怪石黑脸半晌,果断同意。 “云海怎么了?” 刘去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抚住额角。 三人一惊,怪石连忙将刘去扶起来,让他靠在她身上。刘去慵懒的半闭上目,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奇松干笑一声,“主子,现下我们该去哪里,回宫还是……” 怪石:“禀主子,原来张安世早知你假借霍侯的身份去接近她!” 刘去听奇松说着,正·欲开口,忽而侧头盯着怪石,“你说什么?” 奇松温泉正交换着个眼色,刘去微微笑着,眼色却渐冷,“有什么是本王该知道却不知道的吗?” * 两天后,清风等人从临淮郡归来。 田伯一报,赵杏欢欢喜喜的到前厅迎接,惊云几人脸色却一个比一个臭。 “我请客……” 她话口未完,三人已分别回屋,再吃三道闭门羹。 皇影秦霜哈哈大笑,赵杏眼中划过诡光,附嘴到田伯耳边低语几句。 田伯也没听怎么听明白,依言去敲小郑的屋门。所幸小郑为人虽然凶·残,却还残存着那么点的敬老心,让田伯进去。 不一会,小郑兴冲冲的奔出来,皇影二人看直了眼:这张安世,还真神了。 小郑揪住赵杏领子就道:“你有案子要办?” 赵杏点头,“是,所以我需要你到公孙弘那里替我请个假,我要出趟远门,全力查访一个案子。” 小郑两眼发光,“行,赶紧办,我们廷尉府要吐气扬眉才行,如今百姓都只知有陶大人,不知有张廷尉了。且慢,这案子够不够严重,死的人够不够多?” 皇影秦霜听得泪流满面。 赵杏颔首,“够多,而且很冤。” 惊云和清风耳聪目敏,相继开门,疑虑地看着赵杏。 “行,回来将具体情况告诉我,我现在就给你请假去。” 小郑叉腰笑,很快就没了影。 清风忍不住问道:“你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赵杏:“等小郑回来我一块说,省得多说一遍。” 众人大为疑惑,但素知她性·格古怪,问了也不会说,只好等小郑回来。不料小郑这一去竟到日落西山方才吁吁赶回,脸色发白。 众人一看大奇,赵杏猜到几分:“这假不能请?” 哪知小郑却道:“不,能请,太能请了。” 她看众人满腹疑问,微微苦笑道:“太师要斩李勤寿,李息将一些老臣子联合起来,纷纷告病请假,竟是一副罢朝之姿。我去到的时候,只见这公孙家都是请假的人,各家家臣来了三四拨。” “他们敢罢朝?太师就敢撤了他们的职,一群老匹夫!”皇影大为愤怒,一拳砸到桌上。 惊云微微挑了挑眉,“撤职?这李息很有些公信力,你看他振臂一呼,回应的可不少。这职不是说撤就能撤,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人下面有多少门徒子弟,各州各省,这一撤若不能把下面的一锅端净,汲黯将下面的人一拉拢,后果便不堪设想了。何况,这些人身居要职多年,说明都是能干活的,一旦撤了,一时半刻怎么填补这些空缺?国家却是时刻都要运转的。最重要一点,这里面扶助过太师当年摄政的老臣可不少,这一撤,岂非让其他臣子寒了心?这种千丝万缕的关系,目前只能安抚,伺机再动。” 小郑不由得看他一眼,眼中划过丝什么,惊云回看过来,她目光微动,恢复常态,扯着嘴角,道:“你倒是块为官的料。后来公孙大人见事态严重,立刻进宫觐见太师了,我都还没说上话呢。” 秦霜紧张,“后来怎样?” 小郑微微冷笑:“带回了太师的圣旨、皇后的懿旨。太师说,这假他批,但三天后的宫宴,哪位大人的病还没好,就请他们的家眷代为参加吧!” 众人惊讶:“宫宴?” 小郑解释道:“对临淮郡案功臣论功行赏的宫宴。” 惊云“噢”一声,淡淡笑道:“这些老臣还是将太师激怒了,他给足了他们台阶好下台,却也宣示了皇权,这家眷过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清风神色难看,道:“所以说安世这假还是不能请?” 小郑眉头皱得紧紧的,却缓缓说了个“不”字。 “安世这假还是得请,宫宴针对的是这批大臣,可论功行赏针对的却是陶望卿等人,更别说还有汲黯这种人虎视眈眈。这宫宴就是龙潭虎穴,安世去了,不但不会有赏,只怕还会成为太师的出气筒。” 皇影一拍脑袋,“不错,不错,不是说家眷可以代为参加吗,到时我们硬着头皮过去就是,可事先说明,安世你必须立功回来救我们。” 惊云和清风对望一眼,惊云道:“就这样决定,我们代你参加。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我们有武功在身,还能自救。” 小郑踱着步子,一边思考一边道:“惊云,你先跟公主打个招呼,你好歹是公主的救命恩人,皇后应该不会太为难我们。若太师真要为难廷尉府的人,你们武功再高也是无补于事” 赵杏一直低着头不吭声,这时终于开口,“不,这次宫宴我不打算缺席,案子过后再办。”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皇影哎呦一声,连声道:“安世,好样,仗义!” 惊云眸光微垂,小郑已然狠狠出声,“老子是疯了才每次提醒你,你想被削得体·无完肤你想自讨其·辱就去吧!” 赵杏哈哈一笑,拍拍她肩膀,又对皇影道:“哥们,我还真不是为你们。” 皇影愣了,“啊?” 清风眉头一沉,“张安世,你能不能不每次都那么任·性妄为?” 赵杏没再说话,只是笑。 她想再陪刘去打一场仗。如果到时真出什么状况,她拼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