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林泉隐 - 颜柳风 二十八岁之前的昌响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如同自己的名字一样,只剩下畅想了。他想要拥有一技之长,但他最擅长的却只是在机关应付各类杂乱的琐事;他想要有个相对优越的生活,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早早断了暴富的念头,但他自认为最为优越的生活只是在酷热的天气里去肯德基买一支甜筒慢慢舔着吃;他甚至想像微信朋友圈里那些所谓的朋友们常见的状态那样四处旅游,但每次冒出的这里那里的想法时,总会被他钱包里包裹着的数据打破。 大概这就叫失败的人生吧,昌响想。 一切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改变的,几乎在不经意间,他拥有了自己二十八年间想都不曾想过的专长,也拥有了周而复始的财富,也会到各个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游览,但他觉得,这不像是他该有的生活,貌似是成功的失败。 这次他要去的地方是自己大学所在的城市,那里有他的校园女友。 大学毕业不仅仅代表着失业,同时也会代表失恋,无论那几年间怎样的坚如磐石海誓山盟,毕业的时候,千般浪漫万种风流都会被一个现实的问题稀释,那就是怎样活下去,所以恋情只限于校园之内。但昌响的校园女友在和昌响分手时考虑并不是这个,而是必须到了分手的时间,这个叫作方朵朵的短发女孩早已无法忍受昌响的平凡、昌响的天生浪漫缺失症以及昌响的穷,毕业只是分手的理由而已。 昌响对这个理由很无奈,为此他追问方朵朵,为什么当初要选择在一起呢? 方朵朵的回答更令昌响更无奈,老娘瞎呗。 这种回答使昌响备受打击,以至于此后再不打算招惹女性,尤其是瞎娘们儿。何况之前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他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惯性使然,导致他有钱了以后仍不抱此念。 昌响没坐高铁,也没乘飞机,他喜欢乘坐国内K字头的火车,因为他在整个求学时期都习惯于这种交通工具,火车上的人味儿比较浓郁,同时,如果不是火车,也不会有他后来的幸运的抑或是不幸的经历。 见到方朵朵的时候,这个曾经白白胖胖的短发姑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大眼睛眼皮塌陷,两腮已经不再有什么弹性,尽管一路上昌响一直在回忆吻在方朵朵脸上那种肉乎乎的感觉。方朵朵的父母、丈夫、孩子都在,病房里有些拥挤,大概这些人或多或少地听说过方朵朵与昌响曾经的历史,他们很自觉地躲了出去,方父出门前拍了拍昌响的肩膀,“告个别吧小伙子”。 方朵朵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很努力地转动眼球瞄着昌响,昌响也看着她,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究竟还有没有怜爱的成分存在,因为一周前他 接到电话时方朵朵说的话很让他想入非非——“想见见你”,但昌响着实没想到二人多年之后的见面是这么个情况。 从VIP病房里的设备来看,方朵朵夫家的经济条件很好,昌响一边环视一边抓过方朵朵骨瘦如柴的手,半晌才放下并朝着方朵朵笑了笑,忽又觉得此时的笑非常不合时宜,颇有些“你也有今天”的味道,就急忙板起脸来,俯身在方朵朵耳边轻声说道:我要救你。 然而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昌响与方朵朵的父母、丈夫的交谈出了问题,昌响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告诉方父和方夫,方朵朵的胰线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试试,但收费比较高,而且并不是正规的医院和有执业资格的医生。对于第一个条件,方父和方夫交换了一个眼神,而第二个条件说出口,二人立即疑惑起来。 方父问昌响,怎么能确定不是骗子呢? 昌响回答,我刚刚说了可以试试,如果时间允许你们也可以实地去看一看,但是看来方朵朵现在的状况等不了太久。 方朵朵的母亲急忙抓住老头儿,闺女已经都这样了,死活都要试一试噻!此时,方朵朵的主治医生打扰了他们的谈话,医生建议方家把病人由住院部转入临终关怀病房,方朵朵的母亲立即哀恸地嚎哭起来,昌响只好礼貌地留下电话便告辞了。 在大学旁边那个熟悉的小宾馆里住下,昌响没能入住当年和方朵朵长年厮混的客房,记得那个房间对面是一幢小洋楼,昌响一直没能见到洋楼的主人,但他喜欢洋楼外墙上郁郁葱葱的凌霄花,拉开窗户就能看到满眼茂密且旺盛的花朵,他非常回忆那段时光,可是方朵朵不喜欢他的举动,拉开的窗户不仅会春光外泄,还会有苍蝇飞进房间来。 傍晚时分,昌响在大学校外的小吃店里买了一份麻辣烫,他不喜欢这种食品,奈何方朵朵爱吃得要命,昌响总怀疑她的白白胖胖是这样吃出来的,但是今天,昌响决定尝一尝。就这样,他在众多年轻男女们的注视下挑起一串豆腐皮来,毕竟他是一个已经过了吃麻辣烫年龄的大叔啊。 正要往嘴里塞的时候,电话响了。 看得出来,方老头儿是个长期混在某个机关的老油子,字里行间充斥着小官僚的官腔,也有小官僚的顾左右而言他,老头儿的闪烁其词之间,还有方朵朵的妈妈在旁边带着哭腔的控诉,昌响大概听明白了,他们之前交谈中出的问题集中在方朵朵的丈夫身上。昌响说,这样吧,两天后我找他谈。 方老头儿问,我女儿还能撑到两天后吗?医生已经放弃治疗了。 昌响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他冲着电话大喊:方朵朵要是在一个月之内没了,我陪她死!说完,他在麻辣烫店铺里那些少男少女诧异的目光中,三口两口干掉了面前的那堆食物。 其实,两天之后与蔡杰谈话的是贺晓敏。 作为整个机构里脾气最差、说话最尖刻、损人最恶毒的姑娘,贺晓敏从开始就没给蔡杰什么好脸色。 贺晓敏问:作为一个民间医疗机构,在病人治愈可能性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条件下,你仍然拒绝,这是不是代表着你希望你的妻子死掉? 蔡杰答:我不知道你们是哪里冒出来的野鸡医院,也不知道你们所说的百分之八十治愈率有多可信,我凭什么要信你们。 贺晓敏说:我们承认,国内乃至国际正规医疗机构都会承认你妻子的病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但我们不同,我们说能够治愈,就一定会负责到底,这是需要签订正式文书的,我们也将对此负法律责任。有这样的保证,你为什么不敢尝试? 蔡杰说:既然你都说了是尝试,那就是有风险了?既然有风险,我为什么还要试? 贺晓敏爆发了:你给医生塞了红包,要求提前结束治疗并提前把你妻子送进临终关怀病房,这是一个丈夫该做的事吗?你告诉我,你的这个行为是你的本意还是蒋岚的授意? 两个人的谈话就此结束,谈话目的全部实现了,蔡杰同意支付全部资产的百分之十作为医疗费用,但贺晓敏必须保证蔡杰与方朵朵解除婚姻关系。拿着这个结果,贺晓敏没好气地责难昌响,严重违反了本机构“不得自行联络病员”的规定,你怎么说? 昌响苦笑,该我的责任,自然由我来负,我让你出面是希望方朵朵能够得到治疗,你怎么说? 贺晓敏从客房门下捡起一张名片大小的广告纸边看边笑,我是律师啊,当然有能力让蔡杰和你的方朵朵离婚,再和他的蒋岚双宿双飞,你呢,就可以拣个漏把方朵朵治好了再重温旧梦,说说看,你是不是早就打好了这个主意?住在这样的小宾馆里,是不是打算先找个小姐练练手再持证上岗? 我是医生啊,医患之间不会有恋情,所以不能叫“我的方朵朵”。昌响端正了面皮打岔,你怎么把蔡杰的那点事儿查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是律师啊。贺晓敏笑着说,再纠正你一句话,你不是医生,如果你非要坚持自己是医生的话,麻烦你出示一下资格证书。 接走方朵朵那天,方老头儿坚持要随行,昌响告诉他,随行人员只能有一名,相比之下蔡杰更适合。而蔡杰在心不甘情不愿中,对昌响也就没了好脸色,他甚至满脸狞笑地轻声对昌响说,这么多年还没死心,总算物归原主了是吗? 昌响看了看他,你把蒋岚也当作物吗? 蔡杰声色俱厉,你想要方朵朵回到你身边,又干吗非要从我这里坑走那么多钱? 贺晓敏从二人中间挤过来,回头对蔡杰说,注意你的用词,这笔钱是治疗费,当然,在你的意识中这笔钱叫分手费,对于我们律师来说,这叫服务费。 与贺晓敏交过手的蔡杰不敢多说,却又想找回几分面子,便提高了嗓门,我去陪护期间的食宿怎么安排? 贺晓敏甜甜一笑,你在陪护期间的一切费用自理,如果你想要带着蒋岚包房陪床也可以,但不管你们怎么睡,只能睡在医院以外的宾馆旅馆或是大车店。我们只负责治疗,别的都不管。 昌响在医院里等了方朵朵一行整整两天时间。这里要加个括弧,所有来过这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里不是什么正规的医院,尽管确实有医生在这里出没。单从风景来说,僦居疗养中心地处南方城市郊区的山坳里,这里有着起伏不迭的山峦曲线和四季常绿的灌木、雨林,有着两幢不大的小洋楼和一排职工宿舍,有着小洋楼和宿舍环抱的一方水塘和半圈长廊,还有着……非同寻常的冷清。 “僦居”这个名字是贺晓敏起的。 僦而居之,把疗养院的本质表述得很清楚,就是个租借。其实人生也是一种租借行为,就算有产权,房子也是有使用年限的;有算有青春,青春也是有使用年限的;就算活得再精彩,生命也是有使用年限的。说来说去,生命、财富、相貌等等的一切等等都是租来的。 “僦居”存在的目的就是尽量延长租借年限。 开了两天车,铁青着脸的蔡杰脸色更铁青,很硬核的丰田霸王后座放平就显得很温柔,憔悴的方朵朵躺在那里,茫然地看着车顶灯,神色令人心疼。昌响看不下去,回身便走。 护工找来担架车转运方朵朵的时候,贺晓敏正和蔡杰对峙了良久,蔡杰最先败下阵来,手续怎么办? 疗养中心办公区三楼左转第一间,你最好走楼梯上去,电梯不怎么灵。贺晓敏没好气地说。 我老婆的主治医生是谁?我能不能看到治疗方案?治疗的预后怎么样?存活期是多久?这些问题我应该找谁问? 贺晓敏没有理会蔡杰的问题,转身离开了。她径直来到宿舍,昌响刚沏起一壶茶,金陵雨花,昌响喜欢这种茶,很朴素、又很充实。至于怎么理解“朴素”和“充实”,昌响从未解释过,这两个词汇真的不是用来形容茶叶的啊,而昌响也真的从不研究几旗几枪,他用的是一套象牙瓷茶具,这东西没法观赏旗枪。 你还是换苦丁吧,一脸苦相喝苦丁最搭了,也应景。贺晓敏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昌响的宿舍也很朴素,一张单人床、一个单人沙发、一只小几,床头零乱地丢着几本书和一台平板电脑,昌响趿着拖鞋,从小几下摸出茶杯来,贺晓敏急忙推辞,还是别,你的茶杯多久没洗过了? 巧了,昌响说,昨天刚洗的,还没来得及脏呢。 少献殷勤,说吧,这笔账怎么算。贺晓敏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把腿架在沙发扶手上。 我是在为疗养中心创收!昌响抓过面前的茶杯来呷了一口。 所以呢?创收就可以一声不吭地溜出去?这几天算你旷工。 无所谓啊,从我的提成里扣就好了。 想什么呢?根据疗养中心内部管理制度,连续旷工三天及以上的,直接开除。 那就开除我。昌响依旧不动声色。 贺晓敏忿然作色,业务骨干就敢蹬鼻子上脸是吧?没了你疗养中心就完蛋了是吧?开除了你,山上还有个臭道士呢,你接着嘚瑟? 昌响忽然问道,你怎么跟着去的?你是法律顾问又不是私家侦探,堂堂的律师长了只狗鼻子,闻着味儿就跟上了? 废话,你让后勤部订的车票,就凭你去那个地方,就凭你每次喝点酒就哭天抹泪嘴里叨叨叨没完的朵朵、朵朵,初中学历就能猜到你奔着哪坨牛粪去的。不过,我的活儿干得漂亮吧,三个小时就把你初恋女友的家底儿刨得清清楚楚,不夸我几句? 哭天抹泪?有吗?昌响习惯性地捏住鼻梁。 贺晓敏坐正,有没有另说,你可以开始夸我了。 嗯,干得漂亮。昌响说,今天晚上食堂吃什么? 其实昌响从不在乎食堂里的伙食,他长了一个穷人的胃,对吃什么并不挑剔,甚至有时连穷人的胃都不如,无所谓荤素、也无所谓咸淡,仿佛舌头上根本没长叫作味蕾的东西,所以食堂的大师傅对他很推崇,因为大师傅是个咸厨子,遭到员工们挤兑之后,咸厨子就不大乐意搁盐了,就这样咸几顿淡几顿的,搞得大家苦不堪言。而昌响无论咸淡,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连汤汁都蘸干净了一口一口吃掉。 今天的晚餐大师傅发挥了正常水平,几个管床护士刚吃了几口就嚷着“打死卖盐的啦”,昌响坐在角落里那个固定的位置上,迟迟没有开动,因为贺晓敏正在对面和蔡杰斗嘴。 你们这可比抢来钱快多了。看上去很激动的蔡杰瞪着贺晓敏。 我们不是抢,只是替医道讨一个公道,讨一个用金钱和人命来衡量的公道。正常情况下,一个对婚姻对家庭负责任同时有经济条件的丈夫为了治疗妻子,从不会在价钱上纠缠。 蔡杰捏着筷子敲了敲餐盘,我花了那么多钱,治疗还没开始,就让我吃这个?! 我们是医疗机构,不是饭馆酒楼,还有,我们这里的伙食是营养专家从专业角度配的餐,想吃别的麻烦你自己开车六十公里去城里。贺晓敏也敲着餐盘。 九百万!!我花了九百万呐! 贺晓敏嗤之以鼻,我们的收费标准只是按照对你们夫妻共有财产粗略评估后收取的,我们不想和你较真,如果一定要较真的话,你给蒋岚买的那套房子、那辆跑车,价值已经接近千万,你就是再不懂法,也该知道婚内出轨的支出仍然是夫妻共有财产。 说到这里的时候,贺晓敏压低了嗓门,尽管她并不想为面前那个丑恶的男人掩饰什么。 昌响觉得挺没意思的,就端起紫菜蛋花汤来喝了一口,一样的咸。 江舜淮在对面把餐盘放下,挡住了昌响的视线。 昌响无声地叹了口气。 僦居疗养中心很年轻,年轻在于昌响从钟崇善手里租下来至今还不到两年,昌响难以想象自己是怎样经营到现在这个样子,床位仅仅三十张而已,可以说是国内疗养机构当中最袖珍最迷你的,因为钟崇善之前经营的是个私人会所,很私人的地盘里原本就不会有太多的空间,胜在山清水秀、风光怡人、环境绝佳。 僦居疗养中心很落魄,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近两年时间内,在这里“疗养”过的客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所以,“外人”猜到下个世纪去,也猜不到冷冷清清的疗养中心是怎么养活四十多位护理和后勤人员以及外科、急诊科、药剂科、心血管科、骨外科、中医科、呼吸科、康复科、心理科九位主任医生的,还不包括各类医疗设备的运行及养护费用。 中医科主任江舜淮被昌响忽悠来之前,每天在城里医院的中医科喝着茶、守着门可罗雀的诊室慨叹时不我待,江医生的手艺是祖传的,而且至少传了五辈,来这里的主要原因是工资是之前的三倍。一般人摊上这种钱多活少的工作都会很开心,但江舜淮不是一般人,他发现这些日子过得比原来更悠闲,对于医生来说,这是个很羞耻的事。 我问过了,这次的病人是胰线癌,转移期,你打算把她安排到心理科还是我这里? 昌响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疗养中心该设置一个麻醉科了,否则不好糊弄,哌替啶这药用在现有的哪个科室都不合适。 光止痛不行啊,你要做临终关怀就去心理科,要有别的想法就到我们中医科呗。 昌响看着江舜淮,你们中医科能给这样的病人治疗还是续命? 江舜淮开始敲餐盘,那这样的病人收来干嘛?!放在正常的医院已经不再收治了,谁这么缺心眼儿? 昌响用汤勺比划着,喏,那个缺心眼儿的就是我。 江舜淮没走,又来了几位,外科的唐大钊、药剂科的钱小莉、康复科的梁雁、心理科的刘建军,九个科室来了五个当家人,他们就这样围成一圈看着昌响,像是在遗体告别。 康复科吧。昌响说。 病人住在康复科,我来,有时也要用到中医科疗区。昌响又说。 二 - 林泉隐 - 颜柳风 之前方朵朵受到围观的规模更庞大,九个科室到齐了,了解情况后急诊、药剂、心血管、骨外的老大就溜了,不沾边儿。一夜过后,老大们陆续撤走,就剩下江舜淮和梁雁,因为此时此刻,僦居疗养中心只有方朵朵一位“客人”,蔡杰连客人都算不上。 原收治医院的结论是准确的,一系列全面检查过后就更加确定了,方朵朵的胰线肿瘤已经转移到了肝区和淋巴。疗养中心唯一没有医生执业资格证书的伪医生昌响看着检查报告,半晌没有说话。蔡杰在一旁冷笑了五分钟,才装出急切的嘴脸找梁雁打听,因为梁雁高耸的胸前挂了医生胸牌,而昌响穿的是一件很普通的外套,胸前啥都没有。 昌响很不耐烦,如何治疗是医生的事,作为病人家属,你的责任是把病人陪护好,如果不知道怎么陪护可以去问管床护士。 搞不清楚状况的蔡杰变了脸,我花了钱,我有知情权!我必须向医生主张我的知情权! 作为贺晓敏闺蜜的梁雁已经知道了蔡渣男的事迹,她双手交叉抱着胸,该让你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至于怎样保障你的知情权,要听疗养中心一把手的,就是这位。 她向昌响抬了抬下巴。 蔡杰这才闭嘴。 昌响看向一旁同样很不耐烦的江舜淮,具体治疗方案出来之前,用针止痛并保持睡眠,营养液跟上,至于你…… 昌响垂下眼皮,他不想看到面前那张丑陋的脸。 江主任施针的时候,你要配合,行针期间,你可以去爬爬山,如果懒得动,出门左拐有个水塘,我们心理科的刘主任在那里钓鱼,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带三套渔具。 蔡杰恨恨地说,我是撞到鬼了才到你们这里来吗? 办公室里,给方朵朵完成施针的江舜淮很不安地踱来踱去,最后,他停在低头看影像的昌响面前,这次你还不打算告诉我融瘕清癥丹的配方? 昌响没抬头,告诉过你很多次了,融瘕清癥丹不是一个单一的方子,而是一个多变的系统,成分和剂量都要根据病人的实际情况不断调整,你知道其中一个配方有个毛用。 这次又要调整?江舜淮终于走累了,在昌响的办公桌上坐下。 这次不仅仅是调整,而且调整后的融瘕清癥丹也只是辅助治疗,我要好好想想。 姓昌的,再这样下去就没意思了啊!我家祖传的医书可都贡献出来了,咱们都是靠中医药吃饭的,得有来有往啊! 纠正你一句,你是有证的中医,我不是,我给病人的治疗是非法的,而且我在治疗过程中也只是一种摸索,你知道的,中医治疗方法和手段没有经过频繁的临床检验,都只是尝试。昌响对江舜淮的语气不善并不在意,任何保持着旺盛求知欲的医生都是值得尊敬的。 好吧好吧好吧,看在你给我开的薪水的份上,放过你。说吧,这位打算怎么摸索? 昌响从多家医院撬来这几位“科室主任”,确实开出了不菲的价格,但也有其特定的选择标准,就像面前的江舜淮。中医科在医院的位置很尴尬,就算不是吃西医剩下的残汤,也算得上后娘养的,大多数情况下,中医科的存在只是为了表示这家医院科室的完整性。而其他几位年轻的住院医生也是由于在对病人治疗理念上的格格不入被迫坐了冷板凳,几个人走到一起更主要的原因是,另外八个人从来没有瞧不起中医,江舜淮更是非常瞧得起自己。 六寸空心针。沉默良久的昌响忽然说道。 什么穴?江舜淮问。 改改思路,这次不刺穴,用空心针直接穿刺肿瘤,抽取一定的组织同时注入药剂。 什么药? 暴改的融瘕清癥丹,化成水剂。 什么配方? 就知道你得问,我写给你,同时用汤浴,再改一副融瘕清癥丹。 其他呢? 先这样吧。 穿刺时要不要针麻? 病人体内的肿瘤都长成葡萄串儿了,库房的空心针都不知道够不够,把你扎成刺猬一样要不要针麻?再问这种弱智问题就把你和心理科对调! 那……什么时候开始? 昌响一脸平静,需要备药,请钱小莉来一趟。 江舜淮拂袖而去之前丢下一句,你自己去找她吧,他们都在游泳池,正商量怎么弹劾你呢。 昌响不喜欢游泳池,尤其是小得可怜的僦居疗养中心那个同样小得可怜的游泳池,面积还不如一个中高档洗浴中心的澡池子大,他宁愿选择走几公里路到山脚下的小河沟里游野泳。此时几位主任确实都在游泳池里泡着,但好像没有什么游泳的举动,而是凑在一起交谈。 昌响一直觉得着装整齐的人在一群半裸的人面前很容易找到居高临下的感觉,所以他进入室内游泳馆的大门时加重了脚步,也提高了嗓门,泳池的恒温装置修好了?唐大钊!这么小的池子你可千万别在里面尿,下回我得和后勤部的人说说,糖尿病人不准放进池子里。 年龄最大的唐大钊今年才三十六岁,既是个大个子、也是个大肚子,从水里站起身就露出肚脐了,还很可耻地拽了拽泳裤,今天早上刚量的空腹血糖,5.7,你开的方子真比进口降糖药效果好,要不咱们这疗养中心关张吧,直接进军降糖药市场,我卖房卖地卖老婆也入股。 昌响拣了一把没有水渍的躺椅坐下,现在研发生产一个新药的手续简化了吗?我可不想等到耳聋眼花走不动路的时候再去盖厂房,对了钱主任,唐主任吃的降糖汤剂是从你那边抓的药吧,给钱了吗? 还真给了。穿着天蓝色裙式连体游泳衣的钱小莉游到昌响脚下,唐主任上星期进城买了四只羊,就在食堂后面养着,说是天冷了让厨子做火锅吃,四只羊哎,比你开的药可贵多了。 昌响叹了口气,意思就是我们中心财务没见着钱,还得搭上花椒八角火锅底料? 唐大钊乐呵呵的,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进口的那啥降糖药虽然治糖尿病不彻底,至少还能减肥,你这方子只管血糖可不管肥胖啊。 嗯,那药减肥不假,吃多了肾还要不要?你以为吃几个羊宝羊腰子就能把肾补回来?昌响努力让目光涣散起来,钱小莉的泳衣是牌子货,但她似乎忘了穿配套的衬垫,室外透进来的光线斜斜地照在她胸前,明显是走光了。 钱小莉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一矮身子没入水里,要不你也脱了下来游一圈,大家都坦诚相见,就你一个裹得严实,领导威信可不是靠衣服裹出来的。 各位,现在是工作时间,你们工作时间在这儿泡着合适吗?那谁!昌响一指方明,你在这池子里搓泥儿合适吗? 几个人嫌弃地丢下方明爬了上来。 方明笑嘻嘻地,确实不合适,但我这人吧有个毛病……说着,他向昌响勾了勾手指,这个毛病吧说不定也得靠昌主任您来解决…… 昌响向前走了两步,“什么毛病”四个字刚出口,就觉得有危险向自己袭来,才有了汗毛一竖的感觉,就被几个湿漉漉的人抬起来扔进了泳池。 两年了,心血管科的方明说,两年没活儿干,合适吗? 好不容易有了病人,药剂科的钱小莉说,你这个冒牌医生接过去了,我们干看着,合适吗? 钱小莉好歹还有个出药的活儿,我们呢?骨外科的岳彬说,吃饭睡觉屙屎放屁,合适吗? 这两年我就接过一个中暑的急诊,急诊科史明素说,还是自家的工人锄草中的暑,钱没法收还得算人家工伤,合适吗? 自家的护士护工感冒咳嗽都找你开草药吃了,呼吸科的陆柒捌说,我们就剩下个给病房轰蚊子打蟑螂的活儿,合适吗? 所有的医生都闲着,害得刘医生天天去钓鱼,还光钓不吃,全提给食堂炖给我们吃了,外科的唐大钊说,我们外科倒是没闲着,光从上呼吸道掏鱼刺就掏了好几回,合适吗? 你们把我扔水里,合适吗?昌响问。 没人搭理他,陆柒捌转向唐大钊,掏鱼刺?上呼吸道?这应该是我们科室的活儿,你凭什么接?! 唐大钊嗫嚅着,是我,我卡了鱼刺,自己给自己手术不行吗? 昌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啊兄弟姐妹们。 众人不约而同地呸,咱们这儿不是医院好不好。 那好,放假!梁雁、钱小莉、江舜淮有活儿,其他人全放假,游山玩水、耍女朋友、泡小鲜肉干吗都行。 你说的?众人问。 我说的,昌响说,不过放假期间工资打折。 钱小莉说算了,我妈还没催婚。 唐大钊说免谈,正和老婆冷战,要不干嘛卖老婆。 方明说也罢,懒得废腿。 岳彬说没事,腿废了我治。 昌响说你们这些混蛋,我这儿湿透了一会儿怎么出去? 陆柒捌说最多感冒正好是我们科室的活儿。 昌响说钱小莉麻烦你去我宿舍找套衣服来,另外我桌上有张药方,你准备一下,药房里没有的安排采购。 看着钱小莉美好的背影,大家众口一词,昌主任你才是混蛋,泳装公司给我们创造的福利就这么让你给浪费了。 真混蛋的是钱小莉,她找来的一套道服,还是加绒的,山上温度低,每次去见老道的时候才穿,在这个南方城郊的山沟里穿这个只能捂痱子。昌响套着道服抱着湿透的外套和内衣一路小跑着回宿舍换衣服,不能让那些女护士们发现自己的上下真空。可是回到宿舍后,昌响看着换下来的道服又发一会儿愣,似乎有很久没去见垆瓯道长了,于是他在见方朵朵还是见臭老道两个选择之间挣扎了一会儿,又光着腚把道服穿上,溜达着出了疗养中心大门,沿着院外那条小径迈上山坡,冬青、水杉、马尾松等各种高大的植物把这座并不高大的山编织成了完整的绿色,虽然已经是秋天,但这个城市的气温仍然不低,植物们也就懒得落叶,小路上星星点点的绿色下面,还有些蚂蚁在忙碌。昌响发现自己的膝盖有些不得劲,便停下来看向山下,远处的疗养中心被树木遮住了大半,却仍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中心广场的水塘旁边那两个家伙,刘建军和蔡渣男还在钓鱼,不停提竿的是蔡杰,刘建军的耐心比渣男强多了。 垆瓯道长的住处只比土地庙大一点,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土地庙这种最底层神灵占据的建筑有时甚至比南方的椅子坟都小,金碧辉煌的反而不多见。山上的不是土地庙,而是皇大仙祠,最小的皇大仙祠。大概皇初平也不会想到自己受过皇帝诰赦的神灵竟然能驻扎在这个小山上、在这个小庙里,毕竟在南方,任何一个皇大仙祠的规模都是庞大的、豪华的,这可是正经的神仙。对此,昌响曾经有过质疑,垆瓯道长说,你懂个屁,庙小神灵大。 昌响说还有后半句呢? 垆瓯道长变了颜色,咄!住口! 远远地就能看到皇大仙祠的香火。这片山区还没有规划成旅游景区,也不会有什么驴友远足到这里,所以上香的只能是垆瓯。老道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自己上香、自己洒扫,自己敲木鱼、自己唱《步虚辞》,比如这会儿,站在仙祠门口的昌响就能听到老道正在敲九音锣,敲的是《沧海一声笑》,敲得荒腔走板、唱得呲花冒嚎,实在听不去了,昌响一步跨进山门,在小院正中行了拱手礼,嘴里说着先生,福生无量天尊哎。 老道把九音锣咣当就给丢地上了,天什么尊,叫你皈依入道你不听,跑到这里来装模作样。 垆瓯七十多岁的年纪,修的是正一,所以没有满须满发,不长的头发和胡须有些花白,面色倒是红润,昌响端详了半天才问,这才几点又喝了? 什么叫又?老道这辈子哪有多少爱好,对了你怎么两手空空就来了?垆瓯问。 酒又喝光了? 什么叫又?还剩三瓶两瓶的。 三瓶还是两瓶? 好吧,还剩一两瓶。 一瓶还是两瓶? 嗯……就算一瓶吧。 昌响乐了,老道就是个酒壶,否则怎么会起个垆瓯的名字?垆者,酒垆也,瓯者,酒器也,真不知道老头儿是先有的道号还是先有的酒瘾。 行,你坚持坚持,我让人送点江苏酒来。 老道说,不行,我还要四川酒。 昌响斜着瞥了老道一眼,老头儿,你也七十好几的人了,也知道酒是怎么回事,让你下山你不去,醉死在山上臭了都没人知道。 咄!住口!道家能叫死吗?老道说,咱们叫羽化。 行,你叫羽化,我们就叫肝硬化。 一老一少在山门的门槛上坐下,老道转头看看昌响,你这样不行啊,山下到山上才多远,你这一脑门子汗,虚了吧? 昌响解开道服前襟,你看清楚,我这是加绒的,穿这个爬山,没中暑就不错了。 老道说你给我扣上,山上冷,寒气侵入是要伤元气的,教你的东西都还给老子了? 您是仙儿,别老子老子的,就算还回去也不是还给老子,而是抱朴子。虽然这么说,昌响还是把前襟系上了。 你小子还敢提老祖爷的仙讳,找打? 老头儿你是抱朴子的门下,却来守着赤松子的仙祠,到底谁更该打? 又胡说,稚川翁当年对大仙赤松子也是推崇备至,老道我替稚川翁给皇大仙洒扫仙祠,有毛病吗? 昌响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有毛病,赤松子是仙家,抱朴子是医家,不是一回事好不好。 老道叹了口气,什么仙家医家,都是道家。 昌响分辩,一个是客观唯心主义,一个是…… 闭嘴!只要是道家,讲的都是天地人一统,都是道法自然,宇宙为道天地为道万物化生皆有德…… 见老道念叨起来没个完,昌响忽然问,还缺什么下次来我给你带。 清静为宗虚无为体柔弱为用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我听说有个玩意儿长得跟两个盆儿扣一块儿了只有几个音还是拍着玩的,你搞一个来? 长得跟两个盆儿扣一块儿了、拍着玩?手碟? 管它叫什么,给我搞一个来,还有酒,不行我等不了啦,你现在就去安排! 被轰出门的昌响走了几步才醒悟,我好像有什么事儿没说? 听完昌响的讲述,老道鼓着腮帮子叩牙齿,好一会儿才问,你要问啥?该不该治还是怎么治? 都听你的。 老道又咣咣地叩牙齿,记住了,叩齿要经常,不光可以固齿防脱,将来到了岁数也不会早早地痴了。 昌响说,到了岁数再说。 释家讲究因果、道家讲究机缘,不说你和那个叫什么朵朵的因果,她要死还没死那会儿能打个电话给你,这就是机缘,你给她切脉又切到了生机,这也是机缘。老道拍着昌响的肩膀说,机缘这个东西很神圣的,躲不掉、求不来,该着你救她的命,就好像我该着遇上你,这塔玛德就是机缘,呸! 老道叩齿大概有点狠,啐出来一颗牙。 昌响说,该!让你说脏话! 昌响是个小公务员,若说机缘这就是第一重机缘,宗教局的。那次恰是出差,要去另一个城市的宗教局取经,绿皮火车来去,回程的时候在检票口遇上垆瓯了,这就是第二重机缘。 老道提了一塑料桶白酒不给上车,被检票员治得没脾气,一怒之下拧开盖就吨吨吨,把检票员和站警吓得够呛,搞明白了那桶里真的是白酒而不是燃料才勉强同意老道上车,这会儿老道已经扭上螃蟹步了。机缘就这样再次光临,好心肠的昌响把老道送上车,一瞧还是邻座,难免照顾一二,好在老道酒后不撒泼不耍酒疯,睡得挺文静,只不过老道睡觉的时候眼睛是闭一半儿的,看上去就像条尸首,害得昌响不断地去试老道的呼吸。 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火车进站停了下来,就在短促刹停的作用下,老道低声的惊呼之后醒了过来,作呕不已,昌响怕老道吐一车厢就没法收拾了,把这只老酒壶半拖半抱地弄进卫生间丢下刚想走,又被支使着去取八卦包,就在臭烘烘、脏兮兮的厕所里,昌响眼睁睁地看着老道从包里掏出一把银针,照着脑瓜顶和手指头就是一通扎,见昌响目瞪口呆的样子,老道咧开嘴笑着打了个酒嗝,想学不?叫师父! 每次提起这个段子,老道都会羞红了老脸争辩,那可是五斤的桶,一口至少下去一半儿!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色中,昌响一路笑着,垆瓯老道真是个活宝。 三 - 林泉隐 - 颜柳风 怎么找到的这儿啊?昌响问。 医务处主任李晓晓呼扇着长睫毛说,还能怎么知道,咱们疗养院一不做广告二不搞宣传的,倒是人人玩抖音,开美颜也就算了,还给环境做后期,把咱们疗养院整得比阿拉斯加大峡谷还漂亮呢。 换好衣服的昌响忙着看报告,上山的时候没带手机,回到宿舍就被李晓晓揪住了,这个名不见经传又与世隔绝的私人疗养院竟然有客上门? 昌响在山上和老道逗闷子的时候,婀丝曼化妆品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乔曼和副总经理花瑶来到医务处办理了入院手续。婀丝曼公司哎!!产品远销世界各地哎!!闲到脸蛋疼的昌响翻看国内名人堂杂志时经常看到在全世界各个著名标志建筑前拗造型的乔曼,什么时候僦居疗养中心也成世界著名标志建筑了? 看到那堆厚厚的病历后,昌响大概明白了。 病历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中文外文都很清楚地告诉昌响,二十四岁的姑娘花瑶患有卵巢癌,这种恶疾通常会选择决经后的中老年女性,在小姑娘花瑶体内生长已经是很少见了,竟然还是Ⅳ期,和方朵朵一样,已经出现了肝转移和淋巴结转移,放化疗的折磨都已经经历过,换句话说,花瑶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小姑娘生病之前一定很漂亮,李晓晓慨叹道。 昌响刚想提醒李晓晓也才二十四岁,用小姑娘称呼同龄人似乎不合适的时候,李晓晓的电话响了,铃声是惠特妮休斯顿的歌曲《I Will Always Love You》。 马上到。李晓晓挂了电话,又慨叹,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昌响看着她。 又有客人上门了,六个。 对于向来冷清的僦居疗养中心来说,有客上门是件稀奇的事儿,今天来了两拨,简直就是神话啊!?有多神?大律师贺晓敏都亲自打电话来过问情况,可是昌响看到第二拨客人之后,就苦笑起来。 六个彪形大汉,其中两位向昌响亮出证件,市刑警支队长、市武警支队长。 人家不和你客气,直接就问,疗养院有多少人?有会议室吗?20分钟后,全体医生护士病人到会议室开会。 昌响本打算拿后院的四只羊来幽上一默,想想还是算了,这几位都是一脸冰霜的样子,真要让你把羊牵来一起开会,怎么下得了台? 到会人员不能算“全体”,被针刺止痛的方朵朵来不了。刑警支队队长梁山沉着脸告诉大家,现在起,疗养院算是关张,只准进不准出。 能问问为什么吗?昌响不想不明不白地就坐了禁闭。 梁山的目光没离开疗养院考勤册,你是头儿?挺年轻啊。 昌响不知道怎么回答,转头看了一圈,新来的乔曼和花瑶坐在角落里,二人年龄相差应该有十来岁,李晓晓说的没错,花瑶没生病前应该很漂亮,当前看来也只是消瘦和面色晦暗,戴着一顶格纹的画家帽,帽子下沿可以隐约看到光光的鬓角;旁边的乔曼一头亮晶晶的披肩发,和那身休闲装并不搭。 好吧,真想打听我就说说,听完了这个门儿可就不准出去了。梁山站起身来,把考勤册随手丢在会议桌上。 要是保密行动我们就不听了行吗?昌响讪讪的。 告诉你们也无所谓,让你们了解形势,保护好自己,不给我们找事儿也好。梁山的话茬子硬邦邦的,又显得慢条斯理。 要说警察也不容易,这次刑警武警缉毒警合署协作了大半年,侦获的最大一伙贩毒集团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在交易现场外围刚抓捕了几条小鱼,几个头目就嗅出了味道,半个小时前一头逃进了山里。 我们的力量已经进山,一方面我们要把这里作为临时指挥部,另一方面嫌疑人有没有可能流窜到这里来也不好说,算是工作的同时对你们采取保护措施,总之你们就在会议室里集中,不要单独出去,会有我们的人在这里盯着。梁山的语速很慢。 我老婆还在房间呢!蔡杰忽然叫嚷起来,现在可是饭点儿,你们的行动多久能结束?我们几点能吃饭? 梁山瞧着昌响,抬了抬下巴。 昌响明白他的意思,急忙说,康复科1床,昏睡阶段。 一条好汉嗖地窜了出去,像一道黑影。 梁山抬手看了看表,又问昌响,让食堂简单准备点吃的,我们的人伙食费等行动结束后付给你们,备餐一个人够了吗?我这儿人手紧,抽不出更多的人陪着。 说到人手,昌响忽然想起山上还有个老道,就紧着报告,梁山皱了皱眉头,捏着电台离开了会议室,重新回来的时候告诉昌响已经派人上去了,又丢下一句老实呆这儿哪儿也不许去,便领着剩下的好汉们鱼贯而出。 会议室是原先的会所休息厅改的,比常规会议室大了许多,但四十多号人挤在这里还是令人感到空气有些不够用,同样不够用的还有椅子,护士和护工有的倚着墙、有的席地而坐,脸上充满了焦虑,人在焦虑的时候总会生出一种欲望来,没错,是交谈和倾诉的欲望,四十多人的交谈和倾诉由之前的窃窃私语逐渐放肆起来,引起了门口那条好汉不满的一声咳嗽。 昌响沉默地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浸染在玻璃上,室内的灯光与室外的漆黑对撞在一起,窗户就变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昌响面部扭曲着、模糊着,像一匹灯光下的妖兽,妖兽看着镜子里所有扭曲着模糊着的妖兽们,想着山上那把刚掉了一颗牙的老酒壶,觉得生活真塔玛德刺激。 呆立了一会儿,昌响转身从人群中穿过,没理会想要和他搭茬的蔡杰,径直走向会议室的角落。 二位好,我是僦居疗养中心的负责人,昌响,没想到二位刚来就赶上这种事,惭愧惭愧。昌响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说。 乔曼浅浅地笑着,客气了,如果不是那年去伯利兹遇到过恐怖分子,或许我们会害怕,至少现在这里有警察。 伯利兹可不是适合旅游的地方,犯罪率长年居高不下,据说谋杀率位居世界第三,昌响想要夸赞乔曼好胆魄,乔曼又笑了,即使不适合旅游,伯利兹的姑娘打扮起来也很美啊,昌主任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我做的就是让美丽的姑娘更美的行业。 旁边的花瑶很努力地笑了一下,好像丢进一粒石子的水面,几圈涟漪荡开去就归于平静了。但昌响注意到,两个女人的手始终扣在一起,从未分开过,而接下来乔曼又做了一个让昌响嗓门发干的动作,她缓缓地把头靠向花瑶的肩头,花瑶把脸在她的头上蹭了蹭,一脸满足地闭上了眼。 注意到角落里小动作的人有很多,钱小莉向昌响招招手,又指指手机。 昌响掏出电话,点开钱小莉的微信头像,钱小莉发了一个惊愕的表情,别当灯泡了,那俩一个T一个P,识相点赶紧过来! 昌响向乔曼和花瑶做了一个失陪的动作,退回到窗前。 会议室在二楼,楼下不远处就是食堂,此时无孔不入的饭香溢了过来,昌响在心里念叨,该死的大师傅不会又把菜做咸了吧。 拍拍! 远处响起清脆的两声。 室内响起梁雁清脆的惊叫。 拍拍拍! 这次的声音发自楼下,在楼与楼之间混响后变得沉闷。 这次的惊叫成了合奏,在会议室内交织后变得动人而传神。 门口的好汉一把摁灭了灯,轻喝一声,所下人趴下!塔玛德怕啥来啥! 灯光灭掉之前的瞬间,昌响看到那位好汉掏出了手枪,心说握鄵。 握鄵啊!带着颤音的一声喊从窗外飘过,昌响听得出来,咸师傅哭腔都有了。 会议室门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稀里哗啦地在走廊里飞快跑过,刚才负责看守会议室的那位好汉也拉开门冲了出去。 然后这里拍拍拍、那里拍拍拍,会议室受到惊吓的人们却不再吱声了,他们不敢。直到一扇窗被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子弹击碎,才有个小护士尖利地大哭起来,同时也有一声弱弱的握鄵夹杂其间,是蔡杰。 毫无节奏的拍拍拍忽然连贯了,便有一位好汉弓着腰摸进来,嘴里说着,好了好了,武警到了,玛德95式真带劲。 枪声持续了几分钟便安静下来,四处只剩下脚步声和不同音高的各种吆喝,摁住了!上铐!还挣?!弄死你信不信?! 慢条斯理的梁山此时疾步走进来,我们需要医生,枪伤。 昌响左右看看,到急诊科,其他科室所有人全上! 乔曼捏着花瑶的手,向昌响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急诊科医疗室,九位主任加上昌响,围成一圈看着医用病床上的家伙,由于是俯卧位,大家看不清伤员的面部,染成金色的长发盖住了他的侧脸,露出一点点的耳垂上戴着耳钉,上衣已经剪开,满背的般若龇着牙瞪着眼,这个来自日本神话的恶灵似乎不满意自己被鲜血涂得通红,一共两处弹孔,做过初步止血处理后覆盖着止血棉。史明素仰脸在灯光下看片子,僦居的CT机是二手的,好在影像还很清晰,从不给昌响拉胯,当然,开张至今,僦居的CT机还是第一次开张。 不妙啊不妙。史明素咂着嘴摇头,一枪弹头留在左肺,另一枪是大痳烦,击穿了皮质骨,切断了脊神经,侵入脊髓。 梁山说,能说得明白点吗? 命没问题,治好了也就是个瘫痪,我说警官,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到你们手里无非就是吃枪子儿的命,干吗非得治?史明素问。 梁山沉着脸说,他是我们的人,卧底侦查很久了。这样吧,我让警总来接人,实在不行送京警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年轻人就这么瘫了。 骨外科主任岳彬轻轻咳了一声,那个……梁队长,我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像他……他这位警官的这种情况,进京治疗的预后也不会太理想,能站起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骨外都发话了,史明素很明智地闭上了嘴。 梁山冷冰冰地说,我也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你们这个疗养中心能代表得了最先进的医疗水平吗? 昌响对史明素说,把片子的电子档发给梁队长,让梁队长转给其他医院征求意见。至于病人,我的意见是暂时不动,如果冒冒失失挪动的话,不排除有继发损伤的可能。 史明素和梁山互加了微信好友,在会议室里,梁山把收到的片子分头转了出去,就对昌响说,救治费用过两天到支队办公室结算,要是觉得不解恨,连同打碎的窗户我也给你报了。 昌响笑了笑,算了,你们干的是卖命的活儿,支持和配合警方工作是我们的义务,早点把那些毒贩消灭干净…… 梁山的电话铃声比较传统,哗啦啦的。 局长,这件事我会负责。梁山声音低沉。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拍桌子,嗓门很大,隐约能听到“你负得了这个责吗”这类的语句。 见梁山接电话时的表情很……用卑微来形容似乎不大合适,反正昌响很知趣地推门出去,就看到走廊尽头有个老头正在对警察张牙舞爪,战事结束,医院里的黑色制服比医护制服更多。 福生那个无量的,昌响你给我过来! 昌响走到近前,老道一把拉住他,那个金毛呢?死了没有? 老头儿,别金毛金毛的,人家是警察。看得出来,老头儿有点着急,昌响的胳膊被他攥得生疼。 少废话,就问你死了没了。 不大好,没有生命危险,但多半要躺一辈子了。昌响说。 救他!我说的! 您老不是躲山上不入世了吗?回山上烧您的香去呀。 老道瞪着昌响,福生你塔玛德无量…… 在这次行动中,一共有十一个贩毒集团头目和小喽啰被警察撵进了山里,进山之后他们就开始分头出逃,除了四个头目绕开围捕翻墙进了疗养中心被当场击毙两人、活捉两人,搜山的武警击毙三人、活捉一人外,剩下的三个人一股脑地逃进了皇大仙祠,酒至半酣的垆瓯老道被吓得尿了一裤子,好在三人中的金毛——也就是卧底警察李政果断开枪击毙了另外两个,自己却因为替老道挡子弹中枪倒在血泊里。 是吓得尿了一裤子还是前列腺到了寿数?昌响打趣。 老道气哼哼的,别废话啊,金毛小子替我挡的枪,这就是机缘!该着咱们还他这条命! 正说着,一脸阴沉的梁山捏着电话走了出来,京警总、省警总的专家意见反馈回来了,你们的判断是对的,市警总的车马上到,我们接回去治疗,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李警官……昌响欲言又止。 在床上躺一辈子,我只要活着,就养他一辈子。梁山的眼圈有点红,用昌响的话说就是巩膜充血。 武警支队徐队长问什么情况,梁山说,最大的贩毒团伙被打掉了,兄弟们评功授奖,警员受伤的处分我来扛。 徐队长表情有愕然、也有惋惜,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昌响理解,这些铁打的爷们儿命虽然豁得出去,但善于表达的没几个,过命的交情原本也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来衬托。 收吧,我们回去。梁山摆了摆手。 喂!那小子!你是负责的?老道忽然嚷上了。 梁山停下脚步看着老道。 老道忙不迭地掏口袋,我!垆瓯!皈身道士,本届市诤垥委员,你看,道士证、委员证,都是真的,要是伪造的你抓我去坐牢! 走廊里的警官们和昌响一起默默地看着老道耍宝。 你们把那个金毛小子带走,可以!治不了的时候一定给送回来,那小子的机缘就在这里!告诉你们,哪儿都治不了,这里管治!我以三茅真君和诤垥煮袭的名义起誓,这里治不好,我把昌响他们几十号人的腰杆全打断了赔给你! 一个小警察轻声问身边的警官,三毛?满街讨饭的那个? 昌响看不下去,走到梁山近前,梁队长,这老道……今晚是喝了,又遭了惊吓,您见谅。 梁山一边走一边吓唬老道,我谢谢您了,不过您真要把人腰打断了照样抓你去坐牢,诤垥委员也不好使。 昌响把大叫大跳的老道摁住,两个人在窗前看着一堆黑制服乌泱乌泱地下楼穿过门厅,在广场上聚齐,花背警官李政仍然趴在床上,被抬上了市警官总医院的救护车,大家抬得很慢很稳,就连关车门的动作都很小心。昌响看着救护车远去,感慨道,你瞧,这就是英雄的待遇。 英雄不该躺下起不来。忽然有个很好听的女声在一旁说道。 昌响回头,这句话是虚弱的花瑶说的。 今天的事儿够刺激的,您二位……还没休息?昌响问。 乔曼嫣然一笑,是的,嫣然一笑这个词用在面前的中年女性身上偏偏就是这么合适,瑶瑶爱看法国电影,今晚电视台播《天使爱美丽》,房间里的电视太小了,瑶瑶现在的视力不太好,我们想找个大电视。 昌响说,下楼出门右转,一号楼的二楼有个音乐室,投影和音响效果还不错;另外入住的时候管床护士应该给你们一本疗养中心简介手册的,如果没给,明天我扣护士的工资。 乔曼深情地看了花瑶一眼,请注意,真的是“深情”,看得昌响爆出了鸡皮疙瘩,当年他看方朵朵都没用过这样的眼神。 千万别找护士的麻烦,手册是给我们了,但我和瑶瑶都没有看说明书的习惯,任何事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最珍贵。乔曼说完就要牵着花瑶离开,老道向前一步说等会儿,一把捉住了花瑶的手腕。 老头动作很快,快到乔曼和昌响都没反应过来,花瑶正要挣脱的时候,老道已经松了手,嘴里叨叨着,虽然只是微弱一息,但生机尚在啊? 昌响把老头拉回来,转头道歉,抱歉了二位,这位出家的道士今晚喝得有点上头,电梯前面拐弯就到,市电视台的电影时段我知道,你们现在去刚好是片头。 拖拖拽拽地把老道“请”到宿舍,大为光火的昌响低喝,生机生机,老头儿你喝糊涂了?生机这种话能乱说吗?人家抓住你这根救命稻草,你救是不救? 老道往昌响的床上一倒,知道你明儿给我买酒,今晚我把剩下的一瓶半都给吹了,玛德我的酒量越来越差了啊,给我来一针吧。 给你来一针?!把你弄明白了再到处胡说八道去?当年在火车上就该把你的针扔了让你醉死!嘴里这么说,昌响还是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针袋,用酒精擦拭消毒后,解开老道的外袍,隔着内衣从祁门穴下针,又抓过老道的手在关冲穴下了针,再次取针打算在百会穴用针的时候,昌响会心一笑,这是那次在火车上偶遇垆瓯老道时学的第一套针法,仅仅在认穴这个阶段就没少挨老道的臭骂。 他收起针来,今晚还是让这只酒壶睡下吧,百会穴行针之后,老道就清醒了,指不定又要给他上什么课呢。 昌响放下针袋坐在沙发上,床上的老道睡姿毫无世外高人的品格,盖上也能看出被子底下的四仰八叉,昌响又有些后悔,老道是极度讨厌洗澡的,整天臭烘烘的,明天肯定要拆洗被褥了,当初干吗要把洗衣房建在距离宿舍那么远的地方?老道明天睡醒之后会不会埋怨少给他一针?会骂自己学艺不精还是蓄意戕师?会不会再敲诈自己几斤酒?老道传经授业都是选择酒至半酣的时候,竟然还能把道理说得那么完整通透,你瞧他牛气冲天的嘴脸——什么是脉相?别问!就告诉你,本脉无非浮沉、迟数、虚实六种,浮脉分浮、洪、濡、散、芤、革六类,沉脉分沉、伏、牢、弱四类,迟脉分迟、缓、涩、结四类,数脉分数、促、疾、动四类,虚脉分虚、微、细、代、短四类,实脉分实、滑、紧、长、弦、大六类,记住了吗?这么简单还记不住?!小子讨打是不是?哎呀还敢还嘴?自己悟去!赶明儿悟明白了我教你六脉之上的生寂之脉,生么就是生机、寂么就是死定了,教你不能白教,打酒去! 沙发是布艺的,沉浸在回忆中的昌响很快睡着了。 四 - 林泉隐 - 颜柳风 总有人说一旦上了年纪,睡眠时间就会变得很短。这个道理在垆瓯道人这里不适用,圈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的昌响早早地醒了,老道还在愉快地打着呼噜。虽说南方城市的秋天气温没有明显变化,但清晨的山间还是有着些许凉意的,被山林环抱着的疗养中心还没有完全苏醒,正是在这样的薄雾里,窗外的风景显得幽静而美丽。这种静谧的情绪必须抓住,昌响找出速写本,站在宿舍门口开始排线,描绘树木、山体不需要长线条,用细碎的点线拼凑起来即可,昌响不是美术生,起初也从未对绘画产生过什么兴趣,倒是认识老道以后,为了认穴和熟悉解剖学,不得不开始学习速写,心情好或者时间充足的情况下,他也会画几张素描,也因此被老道骂过,因为老道看不惯铅笔、炭条,学中医么,必须使毛笔。 咸师傅其实姓朱,淡口的人称呼他为咸师傅,重口的称呼他为淡师傅,昌响是中间派,能吃饱就行,不必太讲究。朱师傅住在宿舍最东边的一间,去食堂准备早饭的路上途经昌响门口,难免要打个招呼,看了半天昌响速写本上的线条,又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夸,哼哼哈哈了几句,昌响告诉他昨晚的事想开点,别留下阴影,朱师傅连连称是,就去食堂摆弄今天不知是咸是淡的早餐了。被打扰了的昌响觉得无趣,还有些大事不妙的感觉,就摸过电话来拨给贺大律师,电话那头贺晓敏喘得厉害,昌响一张嘴就开上车了。 晨起不宜行房,这是中医休养理论。 行房行房,行个茅房!单身二十七周年了,和你行房?!脱口而出之后,贺晓敏也感到不妥,就赶紧解释,我在跑步呢! 昌响觉得被贺晓敏反调戏了,只好端正了颜色,秋天晨跑也要注意保暖,寒气侵入就…… 要你管!说吧,什么事儿?我正要洗澡呢。 没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发慌,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也可能是昨晚枪击之后应激反应。 贺晓敏因为经常要出庭,长期住在市区,极少在疗养中心过夜,听到这里立即来了兴趣,枪击?还真听说了,警界的朋友说昨晚发生了大事,武警都出动了,不会恰好就在那边的山上吧? 嗯,恰好就在山上,然后恰好就在院子里,我中心损失窗户一扇、垆瓯道长的裤子一条。 老道中枪了?详细说说,快快快,我先脱衣服。 昌响叹口气,你正在进行什么活动就不要陈述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联想,老道没中枪,吓尿了,这边的小姑娘们都吓得不轻,那一阵乱枪,我也差点崩不住。 行,今天还有个庭要出,晚上我去看你们,对了,真有个坏消息,市委市政府刚发的文件,机关工作人员严禁在职经商办企业,你两头拿工资的好日子要到头了。贺晓敏的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刚挂了电话,老道从屋里出来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早跟你说过的,房间里要有厕所,怎么就是不听呢? 去食堂吃饭的路上,老道说,昨天我想了一夜,你给那个朵朵的治疗方案有中医的方法和药理,也有西医的手段,这种中西医结合的法子,问我这个纯粹的中医恐怕是问道于盲,但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想了一夜?昌响坏笑,你一夜的呼噜好险没把房顶给掀了。 老道猛然跳开拉了个架势,孽畜!再顶撞为师,老子收了你。 收吧收吧,整个疗养中心遍地是妖孽也没见您来收拾,你看,水池边上那俩人,就是手牵手的那一对,您昨天还说人家有生机来着,很明显是一对拉拉,您老理解拉拉是什么意思吧?那俩对面的,刘建军,我怀疑他已经EMO了,知道什么叫EMO吧?堂堂心理学专业的博士,二级心理咨询师,在省院心理科做了半年临终关怀就闹着要出家,我把他弄来介绍给你,你死活不要他还说他天天钓鱼杀生,拜托你是吃荤的道士好不好?捏着饭盒却不拿筷子拿刀叉的是外科的唐大钊,早饭吃个馒头用得着动刀动叉吗?这个疗养中心平时都没生意,您非要让我找个外科医生来,他现在见天没活干恨不得拿刀把我肢解了。康复科的梁雁,就是胸挺大的那个,好吧无量了个寿的,也是没活干,天天拿小护士解恨没事就给挂一袋营养液练手,小护士让她扎的见着就躲。看见抹得油光水滑的那位没,老婆还在床上躺着扎了一身的针,他倒好,每天出了老婆的房间就发短信给小三调情,据说还调戏过梁雁,握鄵!他又和小护士搭讪了,善了个哉的我要去抽他别拉着我! 老道笑眯眯的,没拉你,去抽他!现在就去! 昌响叹了口气,你是道家,不能这样。 我是道家,目前还没入仙,还是个凡夫俗子,要不是上了年纪就帮着你抽他了,你给我个不抽他的理由呗。老道笑得满脸找抽的样子。 昌响想了想,他刚掏了九百万,这四十多口人一年不开工的人吃马嚼够花了。 老道说,是个理由,算了不抽他了,一会儿吃完早饭我回山上去,没事别找我,把我的酒和那个什么碟的送上来,昨晚尿了的裤子还没洗呢。 昌响的眼光可怜巴巴的,您老真的就这样啥都不管? 老道肯定地说,嗯,你们折腾去。 二人分开,老道去打饭,昌响绕到蔡杰旁边,打断了蔡杰和小护士的神侃,你妻子醒了吗? 蔡杰用一以贯之的令人生厌说道,现在说“你妻子”这么官面儿的话?之前不是“朵朵”叫得挺亲热吗?想知道她醒没醒你自己去看嘛,反正你是这个医院的老板,让她醒还是让她就这么睡着还不是你说了算? 昌响盯着他,强迫自己抑制住抽对方一脸花的冲动,治疗方案你看过,中医科全权负责,如果合同上还有什么不明白,贺律师会单独和你谈。 蔡杰脸色瞬息万变,看得出来,他挺怕贺晓敏的,于是他嗫嚅着什么,低头吃餐盘里之前他抗议过无数次的“猪食”。 被蔡杰恶心到了,所以今天的早饭不咸也不淡。昌响去了方朵朵的病房,当然是在电话询问治疗进程之后,毕竟自己没有资格证,最多算行政人员,治疗时肯定不方便去看治疗室 里光溜溜的方朵朵。其实正式治疗还没有开始,空心针不够,那剂经他改过的融瘕清癥丹还有几味药没有备齐。昌响有些焦躁,方朵朵的生脉还在,但确实不是太明显,多撑一天不仅治疗难度将随之增大,也会给方朵朵带来更多的痛苦。 这个被病痛折磨着的女子在沉睡。 江舜淮几世中医祖传的是膏方,银针止痛和麻醉是跟昌响现学的,学到这一套针法之后,江舜淮对昌响惊为天人。同为中医的传承者,他们都不愿面对江河日下的现状,但又对江河日下的现实无可奈何。 中医干不过西医,这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至少眼下中医确实干不过西医,原因就在于中医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江舜淮祖下留下的方剂原本只能在江家嫡系子孙中传承,外人想要䁖一眼直接打瞎,所以中医学院里教授的只是些粗浅的理论,真正的好东西还在世家的手里,而这些世家有的可能已经绝户,他们视若珍宝的东西真的被带进了坟墓。这些说的还是方剂,针术、灸术就更惨,与麻沸散同时出现的针麻几乎已经失传,好在山上那个酒壶继承的南茅山开山祖师爷葛洪老仙翁留下来的宝贵财富里就有针麻。 还缺什么?昌响推门走出方朵朵的房间,回头问江舜淮。 还缺什么?!缺什么你能不知道?黑牵牛、香附子、九香虫、蛇莓、龙葵、蜀羊泉、紫杉醇、斑骛、天台乌,这些平常的药材都现成的,蜜灵仙脂是什么玩意儿?狴合乌又是什么玩意儿?你说人话行不行? 昌响摸了摸鼻梁,你这么好的口条怎么不去说相声?年底中心搞联欢晚会你出个单口相声背贯口怎么样? 少打岔! 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行,非知道不可。 至少扣你一年的工资,还想知道吗? 不就是一年……的工资啊,这么贵吗? 昌响仰天长叹,这次的生意怕是要亏了,看上去收费不低,可是治疗的成本真的很高啊。 想要申请扣工资的还有钱小莉,看到昌响开出来的药方,她就隐约有种要大出血的感觉,特别是让江舜淮不得要领的两味药名报给供应商后,对方惊喜若狂的语气令她不安,就在江舜淮快要抓狂的时候,钱小莉也到了。 什么药一个一百六十万、一个三百四十五万?这个病人你挣了多少钱就敢这么花?钱小莉白色制服下面是一件黑色的吊带,胸前绽开着一朵梵克雅宝的四叶草,但这都不影响她气哼哼的。 昌响挠着头皮叹气,唉,忘了核算成本了,只怕这次要赔。 赔就赔了吧,大不了工资打折,反正闷在这山沟里也没处消费,你至少告诉我这俩玩意儿是啥吧?什么药材那么一坨就赶上一台阿斯顿马丁?你瞧,钱小莉就是比江舜淮大气。 你负责买,江主任负责用,不冲突啊,干吗非要问个明白? 二人异口同声,不行!我们怕你以权谋私滥用名贵药材。 说完二人互相瞅了一眼,再次异口同声,我们要求财务公开! 好吧好吧,听好,蜜灵仙脂呢是蜜灵仙的……月经,狴合乌就是雌性狴犴敦伦时的分泌物。昌响压低了声音说的。 钱小莉没明白,敦伦什么意思? 昌响抬起两只手掌,啪啪啪。 流氓。钱小莉转身就走。 江舜淮也鼓起掌来,啪啪啪,昌主任你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夫越来越出神入化了,蜜灵仙哎、狴犴哎,这塔玛德都是神话小说里的东西,你拿出来骗人? 你没听过不代表没有。昌响说,没听到钱主任说吗?药材供应商那边听说这两种药兴奋得都要原地起飞了,想必是好大一笔资金押在这两味药上很久没回笼,这下可算是解套了,不行,不能让他们太痛快,我得让钱主任压压价。 说着,昌响去追钱小莉了。 治疗方案一经制定,昌响几乎就无事可做了,安抚了方朵朵的主治医生江舜淮,逼着钱小莉找供应商讨价还价,昌响正在思考要不要逐个去安抚昨晚受了惊吓的护士和护工,就听到门口一阵机械轰鸣,一辆挖掘机向疗养中心开来,不多时就冲到广场上,还把疗养中心的门楼给碰坏了一角。远远地可以看到,被搅了兴致的刘建军把鱼竿一丢,叉着腰对挖掘机的师傅就骂上了。楼房里的人们也纷纷从各个出口钻出来看热闹,蔡渣男竟然提着一根……输液架? 谁塔玛德叫你们来的?大白天弄出这么大动静,我这儿刚咬钩就被你们给吓跑了,鱼池里的鱼本来就给养成精了不上钩,这一吓至少一个礼拜没收成,你们塔玛德谁赔我的损失? 昌响轻轻走到正口吐莲花的刘建军身边,兄弟,怎么说你也是持证的心理医生,发挥你的专业技术催眠他们啊,对强拆的还用客气吗?另外,你这话里有逻辑问题啊,什么叫大白天弄出这么大动静,难道让他们大晚上的来? 挖掘机熄了火,师傅蹦出来之后就四处作揖,打扰各位啊,哪位是乔老板? 好像长在一起的两个女子款款而行(此处的“款款”形容花瑶的虚弱),乔曼一指水池,喏,就是这儿,挖吧。 等会儿!昌响大喝一声,甭管挖什么,就没人给我打声招呼吗? 打招呼的是梁雁,打招呼的方式比较特殊,她直接过来把昌响拉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师傅说,该怎么挖就怎么挖,别的不用管。 昌响被梁雁拉着,在爽与不爽间离开了现场,不爽的是挖池塘这事儿梁雁自己作了主,爽的是……被女性拖拽、特别是被胸大的女性拖拽,难免会有一些接触,对,你懂的那种接触。 钱小莉的判断没错,乔曼和花瑶是一对拉拉,其实这种女性之间特殊的关系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像蔡杰一样的渣男太多,就会有很多受过情感伤害的女性对男女的感情失望乃至绝望,一开始她们独自填吮伤口,后来就扎填吮伤口,这一扎堆,她们就发现原来没有男人参与的感情同样可以很美丽很温柔。乔曼比花瑶大了整整十岁,十年不仅代表着阅历的丰富,也代表着受到的伤害程度可能更甚,花瑶用她性格中最爷们的一面爱着外表刚强内心如薄胎瓷一般脆弱的乔曼,两个女子在中国海拔最高的地方确定了关系,在那里,她们吸着氧互换了定情信物,乔曼送给花瑶的是一只老坑糯冰种的和田玉手镯,花瑶送给乔曼的是一支她耗尽全部积蓄定制的纯金壳体的……振动棒。 就在今天早上,那只手镯从花瑶消瘦的手腕处掉落下来,在池塘的水面上砸出了一点水花。对于女性来说极端重要的、已经脱离了饰品意义的东西丢了,两个人急切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连续多位工人在梁雁的指使下入水后没能捞上来之后,征得了梁雁的同意,乔曼叫来了挖掘机。 就这?大费周章的?昌响表示不能理解。 已经不是镯子的事儿啦!乔曼打算让花瑶带着走的,到了那边也要留着念想。要不是花瑶身子虚不能远行,人家到你这儿来度过最后的时光?还把最重要的东西掉在你那个臭鱼塘里?梁雁说。 臭鱼塘?好歹也是疗养中心一景好不好。昌响佯装生气。 人家那个手镯估计比你的鱼塘值钱。梁雁针锋相对。 不是钱的问题,不能为了一个饰品破坏我们疗养中心的设施嘛。昌响想了半天才勉强找到理由。 拜托老大,你的这个设施至少五年没有清掏,底下的淤泥比你个头还高呢,工人下去就没到脖子了,现在有现成的冤大头还不知足? 总之,固定资产不能说动就动。昌响仍在坚持找理由。 第一,池塘清掏后恢复原状,第二,乔总说给你盖个宿舍楼。梁雁说了一个似乎无法拒绝的理由。 宿舍楼啊……昌响动心了,但还是不放心地问,这虽然不归资规局管,但翻建工程还是要经过乡镇规划部门审批吧。 手续她们负责跑,不用咱们费心。 宿舍楼啊……房间里有卫生间吗?装WIFI吗?对了,刚刚挖掘机进门的时候把门楼给碰了,也得让他们修…… 被成功收买的昌响洋洋得意,但是看到一脸官司的江舜淮就得意不起来了,让病患天天这么睡着挂营养液可不行,治好了也得肌肉萎缩,昌响也没有办法,那两味药可不是发个快递就能送来的。所以他随口问了问蔡杰挂的是什么,结果被告知也是营养液,据说蔡杰看方朵朵挂营养针竟然眼红,梁雁又不想放过任何练手的机会,就给挂上了。 昌响恨得不行,告诉江舜淮,给蔡渣男用的营养针不能算在方朵朵的治疗费里,必须另算。 江舜淮甩了个“还用你说”的白眼。 昌响又没事可做了,其实两年来僦居疗养中心的人们大多处在这种状态,除了食堂。人们吃了睡睡了吃,好好的医生在猪圈里关上两年都会抓狂的,用他们的话来说,之前在医院里虽然每天看着同事们跟着大主任进手术室观台眼红、每天挖空心思地在大主任面前搔首弄姿想要获得进步的机会、每天被大主任呼来喝去还不敢有任何小脾气,好歹还有个奔头,到了这里虽然收入高了、也挂了个科室主任头衔,可这些对于技术型人才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啊!他们要的是实践、经验等等一系列朝思暮想的东西。对此昌响表示理解,也开过一个大约可能也许不算是空头支票的承诺,那就是等僦居疗养中心做大做强了,把各位主任推荐到委属医院去学习深造。起初人们不信,但当看到钟崇善的渐冻症在昌响的中医治疗方式下恢复后,僦居疗养中心这个小庙最神奇的大门就这样敞开了,虽然还是不怎么有事儿做,但他们觉得这样的等待似乎是有价值的。 昌响又没事可做了,所以他决定找点事,给他的领导找点事。 五 - 林泉隐 - 颜柳风 贺晓敏传递的消息没错,昌响不找领导,领导也会找他。 昌响也觉得在机关单位占个坑同时搞自己的事业是不合适的,即便不领工资也不行。宗教局的局长大人曹晗接到昌响的电话心说这小子觉悟这么高吗?他那个穷山沟里的小破疗养院生意这么火吗?稳稳的行政编制说不要就不要了? 嘴里说着“你再考虑考虑”,曹局长心里还是想乐的,宗教局是个小单位,但想进来的人一抓一大把,走了一个昌响就必然能来个新人。而昌响似乎根本不打算“考虑考虑”,直接约了个时间来送辞职信并签合同,果断得令曹晗诧异。 在机关混日子算是一个生活片段,现在终于有个了断,翻篇了。昌响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正确,但不知道父母是不是作如是观,毕竟自己背井离乡考到这个城市以来,父母的电话里问得最多的第一是工作怎么样,第二是啥时候带媳妇回家。至于这个疗养中心,昌响还一直瞒着呢。 之前说过,钟崇善的私人会所原本就不大,被昌响改成疗养中心后,除了九个科室、治疗场所和病房之外,昌响没有给自己单独安排办公室,而是和医务处挤在一起,他每天像个四处游荡的猫,在疗养中心里到处乱走,最后回到宿舍里宅起来。就这样又过了两天,他在宿舍被钱小莉薅出来,药到了。 他挠了挠在被窝里拱得乱糟糟的头发,对了,我刚想起来,价格谈到什么程度了? 还是那个价。 不打折吗?这东西很冷门的,要不是咱们买,估计搁他们库房里能生蛆。 算是打了折吧。 什么叫算是? 人家开车送来的,连车带药都留下了,让我们得空去办车辆过户手续。 啥车? 大面包。 咱不是有一辆大面包吗?别克的。 那辆啊,留着你用吧,上次唐主任用那车拉了四只羊回来,到现在车里还一股子羊膻味儿呢。这下有车用了,我们几个女孩子早想着进城买衣裳。 供应商等钱小莉签收后问明白公交站台的位置就走了,昌响也看到了那辆车,埃尔法。 这个上午连刘建军都没去钓鱼,九位主任齐聚药房围观价值数百万的药材。昌响也没急着动手,供应商很厚道,不光送了车,还送了两台恒温干燥柜。因为蜜灵仙脂的保存温度是16摄氏度,而狴合乌的保存温度却是5摄氏度左右。 暗红色的,蜜灵仙脂,味甘、性寒,补元扶虚袪瘕……昌响指着恒温柜玻璃后面的那块宝贝说。 钱小莉轻轻咳嗽,你说……味甘……谁会尝这东西?毕竟是那啥…… 方明问,哪啥? 江舜淮说,脱落的子宫内膜。 陆柒捌惊着了,看着现场的两位女士,那东西值这么多钱吗?那你们二位还上什么班? 江舜淮不屑道,是个女人的子宫内膜都值钱吗?你瞧你们这些西医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理会众人斗嘴,昌响又指着另一只恒温柜,黑色的,狴合乌,味咸、性温,微毒,主止癥,玛德发了,这俩东西好大,用不了这么多哎。 岳彬对昌响的自言自语看不下去了,昌主任,收起你暴发户的嘴脸好不好,咱们是医生,不要露出这么市侩的表情。 昌响转过脸来变本加厉地坏笑,别咱们咱们的,你们是医生,我不是。都滚,该进城逛街的去逛街,该钓鱼的去钓鱼,中医科、药剂科、康复科留下来开工! 史明素不乐意了,凭什么?咱们在原先的医院里就捞不着上台观摩,到这儿还不让? 好吧,昌响说,想留下就留下,看不懂的地方我也懒得说,不过,先说好了,汤浴的时候是绝对不允许观摩的。 刘建军说,虽然病人是你的前女友,汤浴的时候你也老老实实和我们一起回避。 废话!施针的时候我都得回避。昌响斩钉截铁。 其实大家能观摩的也只是配药阶段,在众人的围观下,江舜淮把黑牵牛、香附子、九香虫、蛇莓、龙葵、蜀羊泉、紫杉醇、斑骛、天台乌按剂量分了,昌响数了一遍,药齐了、砂锅有,浴桶有,空心针有……一拍脑袋,我就说把什么给忘了,紫柚木!你们谁进城?顺梢去苗木市场给我买几棵紫柚木来,要小株的,胸径十公分就好。 钱小莉说,我们是打算进城买衣裳的,可是现在我们不缺…… 一人一套不超过两千块的衣服,实报实销!昌响咬着牙说。 其实嘛,女孩子总要买些零零碎碎的……钱小莉说得还挺扭捏。 昌响只好任人宰割,再加五百块钱的内衣! 其实嘛……钱小莉还想讨价还价,见昌响面色不善急忙开溜。 剩下的男性主任们看着昌响。 昌响说,小钱嘛,不用太在意。 唐大钊眯着眼,别说我没提醒你,那辆埃尔法可是七座的,像钱小莉那种体格的能塞十个,每个人两千五…… 昌响照着自己的嘴来了一巴掌。 紫柚木的树叶有着清热、利湿、通尿、止呕的功效,而拥有相同功效的中草药在僦居疗养中心的药房里多的是,因为昌响有别的打算,这是一种全新的用途——烧炭,但放眼整个疗养中心,有这手艺的真找不出来,而且也没这设备,所以只能想起老道以及仙祠里的化宝炉,想起了老道,自然会想到安排人进城却没给老道买东西,昌响有点慌,就打发几个工人把紫柚木扛上山,他不想找老道骂,但挨骂这种事不是躲就能躲得开的,工人回来之后忍着笑把老道的话背了一遍,老子的事儿你也敢忘,紫柚木炭先烧着,福生你塔玛德的无量天尊自己带着酒和碟上山来换! 没辙,打电话让贺晓敏送货吧,正因为她是知名的律师,所以才不必天天出庭,毕竟也是带了弟子的人,这些天贺大律师几乎每天都来耍一圈,却不在这里过夜,老贺家的家规很严的。整个疗养中心里,没有多少人知道贺晓敏才是真正的老板,昌响也只是个打工仔,好在这次利润比率较低地治疗方朵朵,贺晓敏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不快。 傍晚时分,贺晓敏送货来了,作为这个城市里数一数二的隐形富家千金,出手就是泸州老窖的60度国窖,看得昌响直咂嘴,你就不怕老道醉死在山上臭了?还有,这回孝敬他这酒,喝光了下次拿什么对付? 贺晓敏不屑地说,几百万的药用上去也没看你咂嘴,几万的酒算什么,还有这手碟,你也没说买几音的,我给买了一套,让老道慢慢敲去。 昌响看着从贺晓敏车上掏出来的一堆东西发愁,这可不是他一个人能扛得上去的,还得辛苦那几位工人一趟。二人一路聊着,空气中弥散着淤泥的臭味,贺晓敏抽了抽鼻子问,那镯子找着了? 还好,幸亏咱们人手多,挖掘机挖一勺就用水冲一勺,第二勺就找到了,也不知道那小姑娘戴手上嫌不嫌臭。人家也是真干活,把整个清淤工程干完了才撤,鱼可是捞上来不少,全送食堂了,估计这个星期每顿都是鱼,倒是把刘建军那点爱好给绝了。 贺晓敏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挖个池塘,乔曼就给咱们盖宿舍楼?她有那么好心还是钱多得花不完? 昌响想了想,爱情的力量吧,即使是畸形的爱情。 你的爱情观要改一改了,人家这套现在不能叫畸形,有些国家已经允许给同性婚姻注册了。那个渣男最近有没有烦你? 一天一问,然后就是到处溜达找小护士搭讪,在院子里和小三视频调情,昨天还让我接了方朵朵父母的电话,我告诉他们正式的治疗还没开始,这世道,关心病人的只能是父母,什么恋人朋友夫妻都是假的,老话不是说了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昌响蹲下来,揪断了一棵发黄的草。 所以你不结婚不恋爱? 昌响抬头看了看楼上方朵朵房间的窗户,被那一位伤了心了,不过你放心,再怎么伤我也不会学乔曼花瑶她们拿自己人解恨。 老道爱喝酒,但基本上不怎么耽误事儿,今天上午工人把还有余温的紫柚木炭送到膏方室时告诉昌响,老道对酒很满意。昌响对老道烧的炭也很满意,这种特定的木炭才有特定的文火规模,可不是普通火灶通过调整火头就能达到的效果。 闲了这些天,终于要干点正经事了,江舜淮把分好的臣药先拿去煎,钱小莉准备好空心针的消毒工作,梁雁去彩超室等候,剩下的几位主任大眼瞪小眼,看着昌响用两只砂锅分别炮制蜜灵仙脂和狴合乌,其中蜜灵仙脂取5克、用清水浸泡,待化开后煎制;狴合乌取2克、用雀涎一同煎了去毒,毕竟药名里带个“乌”字的往往有毒,锅底用的就是老道烧制的紫柚木炭。昌响回头看着剩下的几位主任,大家做个见证啊,价值几百万的药这次就用了这么点儿,除了后续治疗还要用一点之外,剩下的可都是利润,回头让钱小莉把药看紧了,实在不行建个保险库再养条狗。 唐大钊点头,嗯嗯,多养几条,养肥了下火锅。 方明说,难怪你糖尿病,天天琢磨吃能不尿糖? 所有的药材炮制一共耗费了六个小时,君药与臣药胜利会师已经是下午四点,而剂量也就是不到两碗,还不完全都用于注入。按照昌响制定的方案,被针灸麻醉的方朵朵送进彩超室,在彩超影像的辅助下,江舜淮用空心针直接穿刺所有的肿瘤,将空心针的导针抽出以抽取部分肿瘤组织,再吸取一定剂量的药剂注入空心针,使药剂直接作用于患处。治疗过程昌响没有参与,一方面当着蔡杰的面进场参观光溜溜的方朵朵不大合适,另一方面昌响知道六寸的空心针的厉害,一次性用了三十五只六寸空心针,病患承受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观感上已经不是刺猬、而是豪猪,麻倒了也多少会有感觉的,昌响不是那种分手了就想看前任热闹的主儿,该心疼的还得心疼。 昌响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象,但仍然不自觉地向彩超室走去,刚到楼梯口就碰上了正在捏着手机聊天的蔡杰,二人对视一眼,蔡杰挤出几丝笑来,就这样?能活命?! 合同怎么签的?昌响淡然地问。 五至十年内不会因经诊断的同类病症影响生命安全,合同条款好像是这么说的,我花了将近一千万买她五至十年的命,可是看着也不像什么高明的治疗手段嘛,就这? 对,就这,也不完全,接下来还有汤浴、蒸骨等一系列措施,当然采取这些治疗措施的时候你要在场协助,毕竟是你的妻子、是你孩子的母亲,我会尽量安排女医生给她治疗。 蔡杰凑近了说,不管能不能治好,反正很快就不是我老婆了,说不定是你老婆呢? 昌响转身离开之前说,最多两个疗程,结束后你带她走,不要再回来了,这个疗养中心不欢迎你这样的人。 你们贺律师说过保证我们离婚的。蔡杰在身后嚷起来。 昌响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指了指彩超室。 本次治疗最辛苦的是江舜淮,因为治疗过程持续了10个小时,毕竟江舜淮主攻中医,虽然对影像学有所涉猎,但对着彩超影像实施空心针瘤体穿刺术的确不是很拿手,一起站台的梁雁眼都快看花了,中途只好请方明和岳彬进去帮忙,方朵朵被送回房间时,几个人都歪倒在彩超床上喘粗气,看到昌响就吆喝着要吃要喝。 昌响很惭愧,这个病员接的,除去所有开支挣的真不多,而且下一笔生意会不会赔还是未知数,与他之前预想的人吃马嚼一年时间相去甚远,还连累了大厨朱师傅半夜不敢睡觉在食堂里准备夜宵。 夜宵是大排盖浇饭,几个人唉声叹气地吃着,江舜淮忽然问,昌主任,这次算是赔本赚吆喝吧? 昌响把嘴里的米饭咽下去,赔倒是没赔,只是赚少了而已,不过至少锻炼了队伍、积累了经验、强化了团结、促成了科室协作…… 岳彬含糊不清地说,别说这些场面话儿了,赶紧吃完睡觉去,我还寻思这次就像跟着大主任上台那么辉煌呢,结果就落了个看影像的活儿。 方明饿疯了,吃得噎着好几回,一边打着嗝一边问,昌主任,你这样不行啊,把我们这些西医划拉过来,光看你们中医表演,我们算干吗地的? 昌响正色说,这次治疗其实是标准的中西医结合,中医和西医原本就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只不过像这样能够愉快合作的机构,大概也只有我们这里能做到吧。 昌响睡了三个小时就去了浴室。作为曾经的私人会所,钟崇善对浴室的重视程度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小,却尽显奢华。不过改成疗养中心后用于全体员工的浴室就不够看了,昌响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浴室所有的隔板全部拆掉,使浴室看起来大一些,兄弟姐妹们没那么多讲究,也没那么需要避讳的隐私,但卫生问题一直令昌响头疼。为了保障员工洗浴,疗养中心的浴室虽不分男女,是分时段使用的,这就造成某些不讲究的男女展示了其不讲究的方面,有的男士一边冲淋浴一边尿尿,时间不长排水沟就堆积了一层尿垢,令女性诟病不已;有的女士则会把换下来的卫生巾乱丢,造成了晕血的男士一致抗议,其中就包括朱师傅,你没看错,大厨也会晕血的,所以红案厨师老朱从不杀鱼。 按照会所的规格,浴室的角落里必然有一间桑拿房,此时,桑拿房里摆了个大木桶,再过几个小时,光溜溜的方朵朵就要在这里汤浴,昌响在化开的融瘕清癥丹里又加了几味容易通过体表毛孔吸收的药材。西医的主要措施是维修,能修的修,不能修的或拆或换;中医的主要措施是装修,任何一处维修过的地方如果与整体装修格调不吻合的就要整体推倒重来,二者不仅是措施不同,也因措施不同造成效率不同。 江舜淮比昌响来得更早,这次对方朵朵的治疗他是主场,他不想错过任何环节,就连往浴桶里加水加药他都亲力亲为,一边加水还一边问,昌主任,病人昨晚被我扎了一身窟窿,现在就能汤浴?不考虑创口炎症吗? 昌响叹了口气,要是不考虑创口发炎,昨晚治疗结束就该把她扔桶里沤着的,所以我在汤里加了抗生素,作为晚期患者,人体的自我修复机能已经比正常人缓慢多了,针孔修复速度慢,这样才有利于汤液浸入体内。汤浴两个小时,明天开始蒸骨,每天蒸两个小时,蒸三天。下周按这个顺序再来一个疗程,结束后留观两天,就让他们回去。 留观?我们这里最多查个CT和彩超,MRI和造影怎么办?江舜淮问。 昌响很认真地说,我们有辆埃尔法了啊,拉到城里的医院去做。 江舜淮想了想,也很认真地说,其实你可以想办法多挣点儿的,至少把核磁共振成像仪和PET-CT检查仪买齐了。 昌响咂嘴,你以为我不想?国内那么多疗养机构都没几个有条件把这些配齐的,咱们算啥?现有的建筑面积能批下来作疗养机构都是老天照应,床位总数得100张以上才能立项,咱们才多少?把这些设备上齐,高压氧舱要不要?这些设备搁哪儿?搁你被窝里? 可以建设新的场所嘛。身后有人说道。 昌响头也没回,说得轻巧,不说有没有资金,工程建设要规划、建设主管部门各种审批吧?要卫健部门核准吧……哎?! 身后是神出鬼没的乔曼。 六 - 林泉隐 - 颜柳风 难得见到乔曼手里没牵着人,因为乔曼摆出了一副打算长谈的样子。 花瑶是经国内外多家名牌医院专家会诊后判了死刑的病号,而且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阶段,来到僦居疗养中心纯粹是为了圆一个既不能远行、又不想在病床上默默死去的病人最后的梦,就是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之下,她们来到了景色在抖音主播的镜头中还算看得过去的僦居疗养中心。作为一个精明的女人,乔曼迅速抓住了那个看上去不像道士的道士嘴里的那句“生机尚在”,濒死的人对任何一根哪怕似是而非的救命稻草都不会放过的,花瑶睡着的时候,乔曼在疗养中心里胡乱游走,就连后院由四头羊看守着的、昌响的禁地都去游览了一圈。其实也不算“胡乱”,她在搜集有用的信息,其中包括昨天令几位医生忙碌到深夜的病员的信息,通过快嘴的小护士,加上乔曼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在整理了所有获取的信息之后,她发现到这个山沟里的小疗养院来陪同花瑶度过最后时光的决定似乎非常正确。 多嘴的老道,明天要掐了他的酒;多嘴的护士,回头要扣她的工资!昌响想。 在广场一侧的庭院藤椅上,两个人对坐着,昌响一直没有作声。 乔曼有点着急,按照常理,她开出的价格已经很可观,除了之前说的宿舍楼外,建设一幢五层楼房作为检查设备用房,建设一幢十层的病房楼,包括昌响在浴室里提到的所有仪器设备、楼房装修等全部费用都由婀丝曼公司承担。 而昌响考虑的不是这个,乔曼给的太多了,要与不要,他都得挣扎一下啊。 之所以说乔曼精明,不仅仅是因为人家把公司干到这么大的规模,还在于……说来就来的眼泪。 我知道我和瑶瑶的感情是那种不被祝福的,但无论如何,这种感情才是最真实的。瑶瑶比我小很多,却是个干练、刚强的女孩,公司的经营管理我有很多方面倚仗她,自己度过那段感情波折时她也给了我最大的帮助,我和她互相信任、互相爱慕,我们互相拥有之后,再也不会相信臭男人……恕我冒昧,不是说您,您是知道的,男人有多少种千变万化的欺诈、阴谋、卑劣……恕我冒昧,不包括您。现在我就要失去她了,像您这样正直、优秀又有仁心的医生(昌响心说这么会捧吗),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和瑶瑶就这样失去彼此,刚才说的条件如果您不满意,尽管和我说,哪怕婀丝曼全部资产都不够,我可以去想办法,不管怎么说,请您救救瑶瑶…… 女人的眼泪真的很动人,因为再虚假的哭泣,女人也会演绎跟和真的一样,你瞧,连鼻涕泡都哭出来了不是? 昌响只好告诉她,乔总,我们的顾虑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对专业医疗机构作出无治疗价值结论的病例,我们采取的是一些特殊的治疗方法,特殊到可能会被专业医疗机构认定是离经叛道的无稽之谈。另一方面么,我在这边并不是决策人,很多事情还需要向上级请示,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昌响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无证行医,但这事儿必须得和贺晓敏商量。 就算是隐形富家千金的贺晓敏也被惊着了,在电话里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她想干吗?告诉你姓昌的,目前我才是疗养中心的投资人,你和老道算是技术入股,你不能凭空就给我拉个庞然大物来控股,目前……至少在目前,中心还是我说了算,目前…… 听得出来,贺晓敏的语无伦次说明她真的有点方。 昌响只好安慰她,是是是,当然是你说了算,咱们疗养中心这个堡垒不是糖衣炮弹能攻破的,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俩货还没结婚呢,以我们国家的国情她们也结不了婚,乔曼的财产与花瑶没啥关系,要算账只能算花瑶资产对不对。 算你聪明。贺晓敏放下了心,又追问,除了投资,她还给你上什么眼药了?没坐你腿上吧?没解扣子吧?! 昌响说,少扯淡,她那一把年纪的。 贺晓敏说,你的意思但凡年轻点你就照单全收了? 昌响知道,和女人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于是他挂了电话,径直来到花瑶的房间,却看到乔曼正倚在花瑶怀里起腻,见昌响进门也没做出什么反应,还是那副你侬我侬的模样,反倒是昌响不好意思了,他向门外退了一步,垂下眼皮说,我们疗养中心的律师需要你们提供花瑶女士的不动产登记证、收入凭证、机动车行矢证、银行存款证明以及名下所有资产的清单,要详细到包括梳妆台上有几支什么牌子什么色号的口红。另外,在开始治疗之前,请到医务处签几份合同,例行的手续,请理解。 乔曼淡淡地说,我们家瑶瑶从不用口红。 吃完午饭去看看方朵朵,昌响想。 但是吃午饭之前先要解决眼前的麻烦,昌响又想。 梁雁和钱小莉在收拾方朵朵,把方朵朵剥干净的活儿是她们的,再套上衣服送回房间的活儿也是她们的,她们和昌响一样闲到脸蛋疼,干脆就抢了护士的活儿来干。所以她们没有出现在食堂,七位主任仍旧摆出遗体告别的样子把昌响围在中间,昌响想要发火,但是对这七块货明摆着发不起来啊? 喂喂喂,咱们有妇科吗?昌响搜索枯肠半天才挤出一句来。 陆柒捌说,我查体了,有呼吸不畅的表征,肺部转移待排,这是呼吸科的活儿。 方明说,傻子都知道Ⅳ期是存在心衰隐患的,怎么能把我们心血管科排除在外? 史明素说,正因为可能会出现心衰,这种紧急救治我们急诊科当仁不让。 岳彬说,卵巢癌血行转移的其中一种表现就是骨转移,绝不能掉以轻心,还是放到我们骨外科合适。 刘建军说,抢吧、你们抢吧,唐大钊,咱们进城逛鱼市去,弄点鱼苗来放养,玛德鱼塘里现在连只虾都钓不上来了。 江舜淮直接冷笑着不作声。 昌响沉吟半晌,还是康复科,再怎么说也是女病患,中医科协助。 今天中午的菜又咸了,齁死你。说完,史明素扬长而去。 众人鸟兽状散。 昌响夹了一筷子想尝尝,隐约觉得咸不咸的两说,刚刚这几位居高临下的扯淡,口水一定喷了不少,这筐人身为医生怎么就没养成戴口罩的好习惯呢? 僦居疗养中心没有给病员安排病号服,挺犯忌讳的。方朵朵穿的是一套纯棉的粉红色睡衣,图案是一堆凯蒂猫,这是钱小莉的主意,为的是不让病员产生不美妙的联想。护理床的靠背摇得很高,方朵朵躺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是在数硅晶板究竟有多少块。病房的飘窗上,背对着昌响的蔡杰正在吞云吐雾。 昌响扭头冲着门外喝道,管床护士是谁?今天谁值班? 旁边的盥洗室跑出来一个慌不择路的姑娘,昌响指着房间厉声说,再有病房里抽烟的,要么你把抽烟的从窗口扔出去,要么你从窗口跳出去! 姑娘冲进房间里,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刚离开不到一分钟就在室内抽烟,都怪你都怪你,害我被狗屁呲! 昌响打了个趔趄。 蔡杰跟了出来,喂!你不能对我客气点吗?我花了那么多…… 昌响站住脚步,不管你在任何一家医院,也不管你花了多少钱,在医疗场所吸烟永远都是医生最厌恶的行为之一。 蔡杰说,你又不是医生。 昌响说,没错,可医生归我管。 整个下午昌响都觉得不痛快极了,他甚至破天荒地去找大师傅的不自在,直言不讳地让他炒菜时放盐“收敛一点”,否则就另找厨师来和他竞争上岗,你这样咸一阵淡一阵地我倒是能将就,病号怎么办?昌响质问道。 就在昌响与朱师傅“愉快”交谈的时候,僦居疗养中心都在传说着康复科的护士“被狗屁呲了”,这也是破天荒的,因为大家几乎没见过昌响发火,这个传说很快就被另一个传说解释通透了,现在每一个人、这么说吧,每一个女性都知道昌响与病人家属干起来并迁怒于护士的原因是,情敌交锋!?然后,又有另一个插曲作为佐证,咸师傅或者淡师傅也“被狗屁呲了”,昌主任可是出名的味觉缺失症患者,从不找厨师的麻烦,这还说不是迁怒? 没办法,女人数量较多的空间里,消息以及假消息传播的速度就是比空气快。 所以,昌响在餐厅里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吃完晚饭,回到宿舍的时候,阴魂不散的江舜淮正在翻看速写本。 能不能让我静静?昌响一屁股把江舜淮挤开,瘫在沙发里。 暂时不能,几句话问完就走,这次还是融瘕清癥丹?江舜淮问。 对。 一招鲜吃遍天? 昌响不耐烦地说,告诉过你无数次了,融瘕清癥丹不是单一的方剂,剂量要调整、成分要调整,但总的治疗方针是不变的,采取有异于但又近似于放化疗的方式,在杀灭肿瘤的同时对人体其他器官进行最大程度的保护和调理,这不是一加二加三的简单的运算,而是一加一减一乘以二除以三开平方的过程,你是学中医的,原理你懂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等式做得完整、绝妙、全面、科学。 少啰唆,我要方案。 我做方案,别干扰我。 行,我这就走,免得被狗屁呲。说完,江舜淮真的走了。 昌响挠挠头,噫!? 这个夜晚是没办法做方案的,光有医院的检查报告没用,光有老道嘴里的生机脉相也没用,明天查体再说吧。昌响把头埋在被子里想要睡着,但真的很难,这些天他都忘了拆洗老道睡过的被褥,老道留下的酸臭味、尿臊味实在无法忍受,他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扯下被套和床单扔出门外,可是老道的味道依然挥之不去,索性连被子和枕头也扔了出去,最后,他又圈在沙发上睡了,像一条到处放屁呲人的狗。 给花瑶查体的现场很滑稽,梁雁用听诊器、用瞳孔笔、用叩诊锤,当她发现忘了带计时表后,就果断地从昌响口袋里抢走了他的怀表,在梁雁忙碌的过程中,昌响不显山不露水地给花瑶切了脉、看了舌苔,甚至还偷偷闻了她的口气。花瑶确实是散脉,这样的脉相若有若无、时有时无,有时浮散而无根、零乱不堪,中按空、重按无,脏器基本上垮掉了;舌苔青紫偏黑,阳气几乎退尽;口气则更不乐观,就像吃了一头巨人观阶段的死猪,真不知道是怎么和乔曼接吻的。昌响恶趣味地想。 可就是这样的散脉,偏偏沉在生脉之下,这大概就是运气吧。 安慰了花瑶几句,梁雁和昌响并肩出门,梁雁还大声说了句,等我方案做好,让各科室主任会审一次。 各科主任已经达成了这样的默契,为的是不让昌响这个无证医生曝光在病患眼里。 回到办公室,梁雁摇摇头,从报告和查体结果来看,她死定了,肝区、淋巴甚至胃部都已经受到侵犯,镁国那边的报告我也看了,不到30天的生存期,这个结论应该没问题,放化疗已经没有价值,就是京中院中医辅助治疗,也就是延续几周左右,知道你比京中院的老中医牛叉,剩下的交给你了。 麻烦你把表也交给我。昌响说。 抠劲儿!梁雁把怀表塞还给昌响。 垆瓯老道有一块三问打簧金表,大八件的,昌响尝试过多次都没能骗到手,老道当作命艮子,比《瘕癥方》《聚野时剂》《箴石录》那几卷上千年的医书都金贵,书可以拿去看,表么想都别想。看着眼馋得不行,昌响斥巨资买了一块,国产全钢的,出厂时间不到一年,美观大方走时准确,但老道就是不换。 贺晓敏在疗养中心有一间宿舍,但她几乎不在这里过夜,作为真正的投资人,此时她站在昌响的宿舍里,没有心情和昌响说笑,昌响知道,这桩生意大概又赔了。 干嘛要说“又”呢?昌响很奇怪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副总哎!我就没见过这么穷的副总。贺晓敏咬牙切齿地说。 花瑶基本上处于负资产的状态,房子是乔曼的,车子是乔曼的,工资倒是还剩点儿底子,从支取记录来看,这姑娘从患病开始,所有的治疗费用都是自己掏的,果然是个很爷们儿的女孩,难怪会迷住貌似女强人的乔曼,你看她给乔曼买的礼物就知道了。 那就……意思意思得了?昌响似笑非笑。 你意思让她去死? 我没什么意思,主要看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左右不了你的意思,关键还要看你的意思。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意思”了半天,终于没意思了,昌响看着手里的病理报告,贺晓敏看着昌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一般情况下,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外人就不便涉足了,但江舜淮不是一般人,这家伙以追魂夺命的步法窜进来,直接喝道,方案! 贺晓敏怒叱,滚! 昌响哈哈一笑,拉着江舜淮一边往外走一边悄声说,咱俩快滚,这桩生意赔本儿了,老板正在癫狂,你偏这个时候来添乱。 同样是融瘕清癥丹,不仅要改臣药的种类和剂量,君药也改全部换掉,蜜灵仙脂和狴合乌的毒性再怎么中和,花瑶的体质都扛不住。在中医科的治疗室里,两个落荒而逃的家伙躲在这儿写方案,九香虫弃了换成蜈蚣,蜀羊泉加2克,天台乌弃了换成川楝子,加天葵子2克,花瑶气血两虚,灵芝得用上,别的大体不动。 君药呢?江舜淮问,赔本儿也有赔本儿的治法,不能因为赔本就舍不得用上那俩宝贝吧? 不是舍不得,刚刚不是说了,毒性她扛不住!你耳朵呢?瞎啦!? 好吧,我耳朵瞎了,还是空心针? 不怕直接把她扎死你就用!这次要温和一些,坐浴、熏蒸、内服,要有个长期打算了,人员工资、水电费、护理费、床位费,赔得有点惨啊这次。昌响挠着头,该怎么向贺晓敏解释呢? 按照花瑶现有资产总数,收费还不到十万,就这也是连同那只镯子一同估价的。 昌响看了看江舜淮,玛德咱好像比医保都实惠。 江舜淮说,实惠个屁,那俩宝贝你不打算用,哪还有什么值钱的药? 没有吗?昌响反问。 有吗?江舜淮反反问。 我都没说用什么君药。 除非把你的卵巢割下来给她换上,你又不长这东西。 你既然是中医就别想着器官移植的事儿,再想想。 再贵也就是野山参和冬虫夏草了,治这个也不管用啊? 昌响伸出一根指着,指向自己的身后。 江舜淮咂嘴,我怎么把那块地给忘了。 僦居疗养中心的建筑不算多,但占地面积可不少。后院被昌响用竹篾的篱笆圈出一块地,对外宣称是增植绿化苗木,种了一片翠楸树,树丛中有些旺盛的荒草从篱笆之间伸展出去,被那四只羊啃得七零八落。红绸荪这种特殊的药材就在翠楸林里间植,单从植株的形态上来说没什么特殊的,对称的椭圆形叶片、叶背细绒毛,细长光滑的枝条,花期会开出暗灰色的六瓣来,总之扔在雨林里谁也不会瞧得上它。但这东西特殊的地方在于,入药后它将对所有臣药的药效进行提炼和强化,相当于首领的作用。拿方朵朵与花瑶比较,花瑶像是在橱柜边缘摇摇欲坠的一件瓷器,一阵微风都可能把它吹下来摔得粉碎,方朵朵则是个已经摔在木质地板上的茶杯,虽然摔裂了,但经过焗匠的妙手还能拼凑起来。所以,同样是对付转移期的肿瘤,方朵朵能用的药,花瑶就不能用。 相对于方朵朵的药而言,红绸荪不算名贵,但昌响还是在每一棵植株上套了纱网,免得被鸟儿啄了。昌响和江舜淮很小心地钻进树丛,掀开一片纱网,两个人蹲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蹲得江舜淮有些不耐烦,你是来拉屎的吧? 昌响问,你炒过茶叶吗? 江舜淮问,难道你拉屎没带纸? 昌响说,别扯淡,这种形态的红绸荪摘下来不能用,要用炒茶的手法耗干水份后入药,你瞧这叶片多漂亮,肥美多枝,握鄵快把羊轰出去! 昌响一边手忙脚乱地把羊往外赶,一边心里暗暗发狠,万一被羊把红绸荪啃了,把唐大钊打出甜滋滋的尿来! 两个人一路呵护着手里的宝贝去中医科,半道上昌响又被李晓晓叫住了,习惯了长年没事可干的医务处这段日子接连接了几个活儿,李晓晓有点发飘。山坳里的小小疗养院生意“又”上门了,李晓晓隐形的翅膀几乎要扇动着起飞,来的这位帅得没边呢! 39岁,脑血管痉挛、脑供血不足、血管性偏头痛、四五六节颈椎间盘突出、肩周炎、高血脂、高血压……我的天,他怎么活到现在的?!昌响看着报告挠头。 嘻嘻,人家帅得没边呢!李晓晓继续呼扇着。 帅有什么用,39岁的年龄79岁的身体,你就不怕他死在和你约会的路上? 帅哦,帅得没边呢! 李晓晓!李主任!注意医患关系,严禁搞暧昧!昌响恶狠狠地。 我又不是医生,李晓晓甩了个白眼。 昌响把报告在空气中用力挥舞着,我知道这个地方是郊区,我也知道你们在这个破地方很难遇上能下手的男性,那你也不能小小年纪就拿中年大叔练手吧? 昌主任你看,表格里写着呢,未婚哦! 给他开心血管科!骨外协助,懒得理你们这些花痴。说着,昌响向江舜淮的方向追了过去。 七 - 林泉隐 - 颜柳风 垆瓯老道自称是不用手机的,因为他自称“出家修行,要手机干吗”,因此造成的联络障碍很是令昌响困扰,但昌响不相信老道的话,不用手机,老道打哪知道的手碟?老家伙如果不是刷抖音才怪呢! 但老道死活也不承认,昌响也很无奈,《聚野时剂》中对红绸荪炮制方式的表述真的就像之前他所说的那样,炒去水份后入药。可是炒干后的药材与其他炮制后风干或晾干的药材明显有质的不同,经过高温炒干后的药用成分还剩下多少?昌响很少对经过千年磨难传承下来的典籍心存怀疑,但这次是真的疑惑了。 站在山脚下,昌响仰望着半山腰上的那缕香烟,上还是不上,这是个问题。在树下那块平整的石板上枯坐着、臆想着,老道会怎么回答自己?“自己悟去”或“打点酒来我要思考一夜”?老道是个妙人,但自从对一个无良病患施治之后便生出了归隐之心,只酗酒、不救命,求告上门的也要挑挑拣拣,让昌响只救命、不治病,疗养中心的基本运行宗旨就是老道定下来的,这些年来,医者的仁心已经在尘世的污泥浊水中浸泡得所剩无几,不是医者没了仁心,而是荒唐的世界对不起仁心。 和老道相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幸运的是,老道手里有些求上三生三世也求不来的古方和宝贝到了昌响的手里,不幸的是,老道把在污泥浊水中挣扎的任务丢给了昌响。红绸荪就是宝贝之一,两年前老道从那个干瘪葫芦里倒出那几粒绝迹多年的种子时,昌响记得老道的神情,怎么形容呢?见过街头咸湿露阴癖吧?那种人路遇美女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老道是一模一样的。 果然,老道一边喝酒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自己悟去”就把昌响轰下了山,连晚饭都没留昌响,老道做饭手艺很一般,自己糊弄自己已经不容易,哪来的闲饭给昌响?昌响叹着气下了山,快到山脚的时候,看到远处广场上零零散散的人群,气就不打一处来——开抖音直播臭美的昌响忍了,放着广场舞音乐乱蹦的昌响也忍了,李晓晓和几个花痴小护士围着新来的曹阿忆起腻算怎么回事?那家伙长头发大胡子,怎么就“帅得没边儿”了?广场舞音乐那么吵,在这种环境中弹吉他是不是太装了?刘建军不是喜欢夜钓吗,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我在分析他。见昌响走近,刘建军说。 分析出什么了?昌响问。 发型、胡子、脸上的忧伤,还有一圈姑娘包围中的装。干什么心理咨询?就凭这脱口而出的上辙上韵,刘建军改行去唱快板也一定能吃得一手好饭。 昌响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吧,你比他会装。 刘建军没理会昌响的调侃,如果真的不是装,那就不排除闭锁型心理障碍,也有可能是失意型或理想型,这需要细致了解他的思维模式、情感特征、反应类型和个性特质,要不要转到我的心理科? 你怎么想的?昌响问道,这家伙满脑袋血管问题,我把他交给方明的心血管科已经够离谱了,谁叫咱们没有神经内科,可是你打算收治这个病人就不讲道理了,脑血管疾病会影响心理健康吗? 刘建军摘下眼镜拽过衣角来擦了擦,同时用他明显涣散的眼神瞪着昌响说,严格意义来讲,任何疾病都可能衍生为心理疾病。 昌响说,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脚气能衍生什么心理疾病? 刘建军用涣散的眼神翻了个白眼,得了脚气你总会搓吧?习惯型心理障碍肯定没跑儿。 昌响懒得抬杠,就急忙换了个话题,你听你听,他弹的这曲子好熟。 能不熟吗,这不就是骨朵的那首《凉秋寂寞的花骨朵》?最近可红了。刘建军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了。 有那么红吗?我怎么就叫不出这歌的名字?昌响也坐下了。 你要是能叫上名字才怪了,好好一个南方人偏偏爱听京韵大鼓,内心冲突很严重啊,最近会不会经常有不安、悲伤、挫败感的情绪?刘建军很认真地问。 昌响扔给他一个“滚”,就看到了黏在一起的乔曼和花瑶,点头示意后,昌响问道,贺律师那边手续都办妥了? 乔曼点点头,贺律师是个很干练的姑娘,等瑶瑶完成治疗,昌主任问问贺律师是否有兴趣到我的企业来。 昌响胡乱应着,他在脑袋里臆想乔曼左手花瑶右手贺晓敏的光景,所以打了个寒战。 那么,瑶瑶的治疗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乔曼问。 昌响答道,已经开始备药了,由于我们采取的都是非常规治疗,所以大多数药物都不是现成的。 乔曼点点头,告辞之前忽然说,昌主任真的不认识那个曹阿忆?《凉秋寂寞的花骨朵》的词曲作者,原唱骨朵的经纪人。 昌响心说我干嘛要认识那个头发胡子脏兮兮的还长了个大屁股的糙爷们儿。 李晓晓则表示,曹阿忆的臀大肌“帅得没边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也对男人的屁股感兴趣了?昌响又打了个寒战。 巧了,昨晚刚和乔曼聊过贺晓敏,贺晓敏就摆驾僦居了。 与其他季节最明显的区别由于地域的不同就只剩下一个光照。这个南方山坳的秋天在气温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有午饭时照在脸上的阳光角度和温度能够让人们感受到季节在变换。正午的阳光洒在贺晓敏脸上,使这张精美的脸蛋看上去更加精致,她蹙起眉头,夹起一根山药,煲汤也要放这么多盐吗?你配的营养餐是不是毁在朱师傅手里了? 昌响苦笑,习惯就好。 贺晓敏一扔筷子,呸,猪食! 昌响说,把嘴里的东西咽干净了再呸。 我有个想法。贺晓敏自顾着说。 你是老板,都听你的。 该和城区的医院搞搞关系,结对共建才好。 昌响明白她的意思。就凭咱们这个小破疗养院?城里最低的也是二甲,能看得起咱们? 贺晓敏嘟着嘴,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咱们的医疗水平虽然不能参与评级,可咱们就是 能治好三甲都搞不定的病。 昌响陷入沉思,充满了哲学和世界观的沉思。 昌响以及僦居中心的人们都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但这个医疗机构实在太小了,往惨了说大一些的社区医疗点比这儿的床位都多,医疗机构之间的合作共建是要看规模的,海狸鼠和老鼠不会成为朋友;而另一方面,医生与作家有着一种相通的脾性,那就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的能耐就是强大就是张狂就是目空一切,老子治不好的病别人必须治不好,要是治好了嘿嘿,可以违心地说上一句“真是医学的奇迹啊”,至于背后会不会下刀子或者伸出脚来踩上一踩,那“真是人性的奇迹啊”。 贺晓敏叫了几声昌响都没答应,就抓起餐巾纸揉成一团丢了过来,昌响这才回了魂。 你就不问问你前女友的复查结果?贺晓敏又抓起一张纸来很详细地擦嘴。 用不着,意料之中的结果。昌响说。 还说别的医生张狂?你不也是这个德行?!贺晓敏又把纸揉成一团作势欲丢,还是放下了。 MR3T平扫、同位素造影都显示了方朵朵的病灶与前期检查结果相比已经到了“没法看”的程度,市人医的医生就是这么说的。“没法看”的潜台词其实是“没法看清楚”或“没法看到”,因为大部分原有的肿瘤已经死去了,留下了一堆模模糊糊的组织,也就是肿瘤的尸体,还在垂死挣扎的则明显萎缩了很多,前后相当于蚕豆与绿豆的对比。 昌响摸着鼻子自言自语,第二次穿刺,江舜淮的压力可不小啊,下针的时候他能扎得准吗? 于是,江舜淮就出现了。老昌,我看了你给花瑶做的方案,灵芝、虫草是扶正培本的,红花、赤芍、丹皮是散瘀消肿的,陈皮、半夏是调理肺腑的,散结的药材呢?按理说还应该加土鳖虫的,你为什么不用? 昌响看着他,考考你,土鳖虫的副作用是什么? 出血啊、心衰啊、滑胎啊,她又不是孕妇,我好歹也是杏林世家好不好,拿这玩意儿考我? 有这些副作用已经充分说明了土鳖虫的毒性,在普遍的方剂里,用土鳖虫没有太大的问题,问题是我们这次要用到红绸荪,方剂平常的相生相克我们都懂,可这次红绸荪是君药,微毒就会渗化成中毒,中毒会渗化成巨毒,想让病患死得快点你只管用。昌响说。 江舜淮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你这副融瘕清癥丹还真塔玛德千变万化。 没办法,加了一味药进去就要调整一个甚至一部分药,对了老江,方朵朵第二个疗程你得小心了,我让所有科室视力好的主任都去帮你,患者体内的肿瘤仅凭彩超可够你的呛,说不定得用探针做影像,刘建军那个半瞎就算了。 江舜淮问,检查结果出来了? 是啊,所以让你有个思想准备,肿瘤这东西从能摸到再到能看到再到基本看不着,太考验医生的眼神了。 江舜淮看了看贺晓敏面前的餐盘,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实刘建军也不算半瞎,他钓鱼准着呢。 昌响本来不愿意参与梁雁和乔曼花瑶的谈话,但梁雁非拉上他,因为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治疗方案非常的无稽。所以昌响一直在打哈哈,所以治疗方案看上去和开玩笑似的,所以乔曼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至少她是懂合同法的,与贺晓敏律师接触之后签订的任何一张纸都不是开玩笑的,尽管方案像是在开玩笑、费用也像是在开玩笑。 几个人打了一阵哈哈就散了,在广场上,昌响又看到了被一群花痴围在中间的曹阿忆,大胡子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的弹琴,昌响怀疑他的大屁股是久坐练出来的,李晓晓她们则坚持认为大胡子是个健身达人,臀大肌已经“帅得没边儿”,昌主任您能不能安排一次查体把他剥光了让我们观赏他的马甲线? 一曲终了,见昌响在注视自己,曹阿忆向他微笑着点点头。 昌响也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CA15-5已经下降至接近30KU/L,只比正常值高5个单位,CA19-9数值38,接近正常值37KU/l,比此前的25万U/ml下降了不知多少个级别,CA50也趋于正常,TPA则直接降到了60U/L以下,这些指标都很理想。昌响看着市人医的报告说。 蔡杰一脸茫然,你不是医生用的着说得这么专业?能说点我听的懂的吗? 昌响合上报告,就是疗效很明显的意思,再说的通俗一点就是你的钱没白花。 看向方朵朵,昌响说,如果你也想听点直白的,那就是,不出意外的话你活下来了。 方朵朵抿了抿嘴,轻声问道,不出意外? 昌响一边向门外退去一边说,放心吧,在这里没有意外。 出了方朵朵的病房,昌响觉得自己这趟来的真多余,方朵朵当然不再是当年的方朵朵,反倒是被蔡杰潜移默化成了方怼怼,夫妻俩似乎当杠精已经成为生活习惯。昌响觉得医生这个职业挺没意思的,病患选择相信医生,又反复对医生提出质疑,用刘建军的话来说,病人及其家属的思维有概括性和间接性,但人类大脑对客观现实的反映还有另一种形式,那就是想象。在思维上是信任医生的,在想象中却只信任自己的判断,所以病患反复追问及质疑之后火大了,医生反复解释之后也火大了,于是火大啦火大啦大家吵吧,吵一吵不够啦大家打吧。 想着想着,昌响也火大啦,广场上的人群刚散,毛人曹阿忆抱着吉他坐在池塘边的石板上正发呆,昌响在他旁边坐下,曹先生,自我介绍一下…… 曹阿忆打断了他,不用了,昌主任是这家疗养中心大当家的,身藏功与名的隐世中医,市宗教局的清退科员,又乐观向上又颓废无聊的金牌光棍,从不听流行音乐的老古董,科室主任的跟班随从兼下人,护士护工眼里的煞神,吃饭不知咸淡的味觉缺失症患者,喜欢画裸体的咸湿大叔…… 昌响摆摆手,这都是那些小姑娘说的?!明天就弄点麻黄、荆芥毒哑了她们。 曹阿忆看着他,按照姑娘们说的,这事儿你可干不出来。 这可不好说,我现在又无聊又烦躁,能鼓捣点积极向上的老歌听听吗? 鼓捣?昌主任的措辞……我颇感……怎么说呢?遗憾吧?嘴里这么说着,曹阿忆还是拨响了吉他,节奏明快的《青春舞曲》。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昌响站起身来,你们玩音乐的真好,自己就有调节情绪的功能与本领,说真的,我确实不怎么听流行音乐,也搞不懂吉他和三弦的区别,反正能用节奏来调节情绪的,都是好玩意儿,谢谢你。 刚走出几步,曹阿忆忽然在身后说道,昌主任真的会把姑娘们毒哑了?? 昌响转头笑了笑,曹先生你凭这样的幽默感糊弄姑娘可不好使啊,我们疗养中心有个大律师,她会告诉我哪些行为要负法律责任的。 曹阿忆说,那么,昌主任能让哑掉的姑娘重新发声吗? 昌响答道,惭愧,我们疗养中心没有耳鼻喉科。径直走到前厅迎面撞上李晓晓,他又火大了,嚷了一句,告诉你们啊,我不是被宗教局清退的,我是自己递了辞职信炒了他们的! 一脑门子火星子,没处发火,昌响又转头往宿舍走,就想起乐亭大鼓书里的一句,拿捏着韵白怪腔怪调地唱着,可恨青龙偃月刀,华容道上未诛曹…… 不知道他想下刀子的是宗教局局长曹晗还是毛人曹阿忆。 远处的刘建军收起鱼竿,念叨了一句,有点歇斯底里啊。 但是回到宿舍昌响又开始后悔,有这生闷气的工夫不如去把红绸荪炒了。花瑶的恶液质体征比方朵朵严重,所以那天昌响在似乎不经意的接触之间就摸准了方朵朵的生脉,而老道亲自出手也只是把花瑶的生脉表述为“微弱一息”。我是不是有点太漫不经心了?昌响问自己。 花瑶的病真的拖不了多久了。这么想着,昌响拉上宿舍的门,再次向主楼那边走去,男女光棍们的生活是枯燥的,江舜淮多半还在科室呆着,对了,用什么锅子炒红绸荪呢?怎么掌握火候呢?那本《聚野时剂》真的没有明确的说法啊?! 众所周知,熬制中药只能用砂、陶、瓦质的容器,一来不会产生使用金属容器造成的化学变化,二来毕竟是上千年的传承,老祖宗那会儿可没有什么铁锅。思来想去,昌响和江舜淮捧着那些红绸荪去了食堂,找正在打扫卫生的朱师傅借了一只砂锅,互相打量了对方细皮嫩肉的手掌,二人推让了一番,生火,杀青需要大火,江舜淮没争过昌响,在砂锅里翻炒的时候不时嚎出几声惨叫来,揉制过程昌响就当仁不让了,手法虽然生疏,总好过在砂锅里焖猪蹄儿,二次翻炒的活儿还是倒霉的江舜淮,直到他把烫了几个大水泡的手抖嚯着亮给昌响看,红绸荪的叶片已经萎缩到所剩无几。昌响看着剩下的叶片说,好像还有点潮,要不要再来一次?炒茶的时候到了这个程度还是要重复炒一遍的。 江舜淮继续抖手,这塔玛德的不是炒茶好不好?你看你看,真要接碴再炒一次,我这手还要得吗?这可是中医的手!我要靠它摸脉针穴的,再这么下去帮厨都没人要了。 昌响也没辙,古书上的记载相当于现代厨艺教程中的“盐少许”,捧着炒好的红绸荪要回治疗室,江舜淮扎煞着两只手拦住他,去什么治疗室,就着热锅把药一堆煎了就是,有言在先,这煎药的活儿我可没法干了啊。 昌响一想也对,行,我来煎,你去把药材拿来,今晚儿上甭睡了,反正是赔本儿生意,再赔上一夜不睡也不算什么,顺便去药房抓些药来,捎带脚地把你的手也治了,抓哪些药你知道吧? 江舜淮想了想,这我还真知道,当归、大黄、玉天花粉、白芷、黄连、地榆、柴胡、虎杖、白术、玄参、儿茶、艾叶、露蜂房、黑槐枝、象皮、乳香、梅片、官粉,齐了吧? 昌响说,玉金呢?生地呢?还有龙骨、血竭花、蜂黄蜡呢?我就不信你祖上留下来的书里连烫伤的方子都没写齐,还有个关键的东西,不用到药房找,这儿就有。 两个人看向灶台上的香油。 江舜淮完全没有底气地说,其实我家祖上留下了一堆疑难杂症的方子,里头真没烫伤。 八 - 林泉隐 - 颜柳风 江舜淮在僦居忍受没活儿干的时光时,也会和刘建军一起钓着无聊的鱼,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刘建军的小白脸从未晒黑过,自己原本就黝黑的脸晒得更加黝黑,后来终于弄明白了,刘建军选择固定的位置下竿,不是因为那里的鱼多,而是上方恰好有一片茂密的树荫。 熬了一夜,江舜淮的黑脸上黑眼眶显得格外明显,来上早班的朱大厨怀疑这两位躲在厨房里开小灶,左右搜检了一番仍然满腹狐疑,甚至还趴在煎好的药汤上闻了闻味儿。 懒得和一个搁盐都没分寸的厨子解释,昌响端走了砂锅,直奔浴室,那里有浴缸改造的坐浴盆,还有之前蒸过方朵朵的熏蒸房,花瑶将在这里坐浴和接受熏蒸,以一种很羞耻的姿势,而不是像妖精吃唐僧那样捆了扔进笼屉。 每天上午坐浴30分钟,熏蒸一个小时。昌响告诉钱小莉和江舜淮,喂,你干嘛? 江舜淮翘着兰花指捏着录音笔,没带笔,带了也没法写字,只能靠这个记,药方我已经记下来了,能告诉我你凭什么确定的坐浴和熏蒸时间吗? 昌响张口结舌了几秒,我说我是蒙的你信吗?有问这个的工夫你按照我方案里的另外两套药方去配药,第二个方子是熏蒸用的,200毫升的药汤;第三个方子是内服的,每天晚上睡前服用,130毫升就行。 江舜淮跃跃欲试,昌响拦住他,不要问我为什么是200毫升和130毫升,这是病人能承受的最大剂量。 江舜淮低声答应后似乎是自言自语,竟然让我一个伤员带伤作业。 昌响困得几乎昏迷了,但还是表现出充满耐心的样子在广场上听曹阿忆“鼓捣”吉他,听到不耐烦的时候,就把李晓晓拉回医务处,实在看不得她花痴的嘴脸,李晓晓跳着脚地耍赖,两个人撕吧着刚到楼下,就从宿舍那边冲过来一只、一头、或者是一匹江舜淮,脑袋湿漉漉的,可能是刚洗过澡的缘故,这厮的脸皮雪白,好像一具被泡脬囊了的尸体,但即使是这样,也没能洗去他一脸的晦气,花瑶坐浴之后披着浴袍从浴桶里爬出来的零点零一秒忽然失禁,射了(请原谅我用这个词)江舜淮一裤子。所以江舜淮飞快地跑回宿舍去洗澡,然后又飞快地跑回来,他忘了提取花瑶的粪样。 从昌响面前跑过的时候,李晓晓一把拉住了他,洗澡了? 江舜淮急着走,应付了一个“嗯”。 十五分钟前我看到你往宿舍跑来着,十五分钟哎,连脱带放水再换衣服,这还幸亏是手烫伤了不好使,你们男人真快。说着,李晓晓撸起江舜淮的袖子在胳膊上划拉了一下,你瞧你瞧,泥儿都没搓净,洗的什么澡? 说着,李晓晓捂住嘴角的笑走开了,当然,她捂嘴用的不是搓泥的那只手。 这下江舜淮反倒不急着走了,而是站在原地发起愣来。 昌响问,怎么了?让蝎子蛰了? 江舜淮说,玛德,我好像恋爱了。 昌响又问,就因为搓的那把泥儿? 江舜淮一本正经的,那是普遍的泥儿吗?那是恋爱泥儿好不好? 昌响叹着气说,那你可得努力了,可以自己试着配一些让毛发旺盛起来的药汤,可是短时间内能长成曹阿忆那种规模的头发胡子就难了,毕竟人家李晓晓最近就迷曹阿忆那种毛人。 江舜淮咬牙切齿,我长不出来,但我塔玛德可以把曹阿忆的头发胡子剃了啊,老昌,是兄弟你就帮我按着他! 一般情况下,昌响制定了治疗方案之后就不再插手,一方面他是无证行医,另一方面他总想把自己包装成一种名医范儿,指点江山之后有一堆人作为执行者去打下手,或者在查房时屁股后面跟着一堆战战兢兢又如沐春风的年轻人,走路的时候带着风,如君临天下。可是现实真的把他打磨成了“科室主任的跟班随从兼下人”,连厨师炒菜时搁多少盐以及病房里有人抽烟这些破事都要他去过问,有这种感觉的还有正牌老板贺晓敏。因为刘建军拒绝了去和方朵朵“话疗”的活儿,并明确表示,履行协议不是治疗过程,不需要专业心理医生去干。 所以,半个月之后,利用蔡杰去办理出院手续的机会,贺晓敏和方朵朵在病房里进行了正式的谈话,但谈话效果很不理想,方朵朵表示,蔡杰和蒋岚那点儿破事儿她早就知道,不管这次治疗花了多少钱,都是夫妻婚内的正常支出,把她治好了才有精力和蔡渣男长期对峙下去。 昌响很无语,这就是中国式婚姻的鲜明特色,“结婚了”和“讹上了”的概念差不多,就算生不同衾但死必同穴,宁接受丧偶绝不接受离异,哪怕是在一方出轨的情况下也要熬个海枯石烂。所以,昌响又提出了一个“丧权辱国”的条件,如果担心分手后的生计问题,僦居疗养中心可以给方朵朵提供一个岗位,但是在第二次谈话中,方朵朵仍然拒不接受,她几乎是吼叫着告诉贺晓敏,她缺的不是养活自己的薪水,而是和小三斗争的经历。 而蔡杰这次表现得却很理智,贺晓敏表示可以免费接受蔡杰的离婚诉讼委托,但由于女方掌握了男方的出轨信息,在婚内财产分割方面可能“不会让你满意”,蔡杰冷笑着摆摆手,夫妻二人如同路人一样没有任何交流,就这样上了车扬长而去。 没有人送他们,这是医疗机构的规矩,医患之间是忌讳说“再见”的。作为前男友,昌响也没有出面,他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那辆丰田霸王绝尘离去,只咂了咂嘴,对结婚这种事愈发地绝望了。 目送蔡氏夫妻远去,又遥望着另一辆越野车由远及近,一身很合体的黑色制服下了车,梁山穿便装的样子实在很邋遢,但换上警服就完全不一样了,气质判若两人,而且,老刑警的观察力非常强,他在楼下的广场上就看到了站在楼上窗前摆出一幅偷窥模样的昌响,远远地招了招手。 小李现在很痛苦。梁山说。 可以理解。昌响谢绝了梁山递过来的香烟,这个年纪就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给谁都会很痛苦。 不仅仅是瘫痪,梁山收起了笑容,这小子的毒瘾很大,你懂的,我们这个行业有时要牺牲的不止是生命,和毒贩周旋总会有些不得已的措施,就像打黑的卧底警察,说不得手里就可能有人命。 现在还在京警总?昌响问。 在市警总,京警总的专家来过,没有太好的办法。梁山咬着烟蒂,语气恶狠狠的。 两个人看着楼下广场上的曹大胡子,半晌没有说话,打破寂静的时候很同步,梁山说了句“上次那个道士说……”,昌响说了句“不嫌贵的话就送来……” 梁山愣了一下,能有多贵?在市警总的治疗费用可是全额报销的。 昌响说,那得看李警官的口袋里趁多少钱了。 小李刚上班没几年,工资也不高,因公受伤的治疗费用我们是有规定的。 按照我们的收费标准,难不成你们十层的公安大楼给我一层?二十辆警车给我两辆上班开一辆下班开一辆?枪库再分几把手枪给我过年开着听响?见梁山满脸沉重,昌响努力地说着笑话。 有那么贵吗?从梁山的表情来看,这家伙不大适合说笑。 于是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直到江舜淮的到来。 老昌,两个星期了,头一个星期她天天射我一身,第二个星期失禁问题倒是解决了,改吐了,天天吐我一身,这些天先是稀的后是干的再后来干的稀的一块儿来,你是不是该掏点洗理费给我? 昌响看着他那身粉红色睡衣就气不打一处来,凯蒂猫不适合你,赶紧去换了,就不怕让梁队长笑话? 江舜淮和梁山打了个招呼,转头冲昌响吆喝,我现在没衣服换倒是小事儿,可是糙爷们一天一把澡就说不过去了吧,你好歹给解释解释那丫头现在的反应到底怎么个说法。 还能怎么说,通了。 通了?怎么讲? 病人做过卵巢切除术,后续的放化疗都没有阻挡转移性发展,脏器已经衰竭,在这种预后极不理想的前提下,坐浴是直接作用,熏蒸是体表接收,内服是内部调理,由外而内的整体治疗过程已经产生效果,呕吐本身也是一种排异,她在好转,机能在恢复,就好像手上扎了根刺,不用管它,你自身的排异本能也会想方设法的把刺儿挤出去,这种“挤出去”的本能就是在治疗过程中逐渐恢复了。对了,上次你化验了粪样,这次就没有把呕吐物拿去化验吗? 你要证明啥? 我要证明她的呕吐物里有毒素。 江舜淮比了个“OK”的手势,一身粉红地溜走了。 昌响对梁山说,就是上次你见过的那个干巴姑娘,卵巢癌,晚期。 梁山脸上的沉重转化为诧异,这个你们也能治? 十年内死不了。昌响说。 见梁山脸色有异,昌响又说,我们只能保证十年,不能再多了,十年后要是交通事故啥的人没了,也不能往我们脑袋上扣屎盆子。 梁山直勾勾地看着昌响,你们现在都这么狂了吗?京警总那边的专家可是说了…… 昌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方,山上那个老道说过,庙小神灵大,后面半句他不让说。 那……那位道士……那位道长说小李的事儿这里管治,不是酒话?梁山仍在疑惑。 昌响很认真地说,垆瓯道长就算喝多了也比有些医生强。 正说着,李晓晓闯了进来,昌主任,门口来了几个人,进院儿就要找当家的,让到会议室了。 梁山起身告辞,还有半个多月今年就过去了,元旦吧,元旦之后我把小李送来,就算试试水,毕竟他这级别不够享受疗养待遇的,费用多半是兄弟们给凑了。 昌响则说,有些治疗措施还是尽量早,也不要等元旦了,费用好商量。 花背李警官的事儿当然好商量,替酒腻子垆瓯挡枪子儿还不好商量吗,说不定老道为了李警官还有可能下山入世亲自治疗呢。昌响这么想着来到会议室,就开始后悔让梁山早早地走了。 昌响尽量把自己拾掇得像个白领,即将入冬的天气穿深色外套夹克、白衬衣、系褚色格纹领带,看上去确实有点那个意思,至少不会冷,可面前这几位穿短袖T恤是几个意思?一定要露出胳膊和脖子上的纹身吗?一个搞国际贸易的公司凭什么来查问僦居疗养中心有多少客人? 昌响不打算惯着他们,不就是拼嗓门高低吗?老子唱京韵大鼓也练过高腔,就凭你们,喊碰喉咙也不见得就能追得上。 我不管你们和钟崇善有多熟,现在我们这里是医疗机构而不是休闲会所,只接待病人不接待闲人,你们要搞企业年会,城里有接待能力的宾馆多的是,只要你们掏钱他们都会接待。要想着凭这身花里胡哨的刺青就能把我的病人赶出去,说难听点今天你们干不了这活儿,我们疗养中心几十口人对付你们四个都不用抄家伙,明天你们带再多的人来也还是干不了这活儿,耍横不好使!扫黑除恶还没完呢!刚刚开出去的那辆越野车看到了吗?市刑警支队长和武警支队长明天就过来疗养,刚才是谁说要让我们这个疗养中心开不下去的?对,就你!不知道什么叫黑恶势力明天你来当面问问两位队长,问问他们就凭今天这一遭你们要不要到里头去开那什么见了鬼的年会?! 之前恐吓过昌响的秃瓢明显把这些话当作是胡吹了,你这小破地方也能叫疗养院?刑警队长到你这儿来疗养?撒泡尿照照自己个儿,吹大气没用,知道现在是扫着黑呢,早两年我塔玛德一把火…… 昌响指向窗户,早两年?早两年你也就是个跟包儿的,但凡上点场面儿,自己看看我这几扇窗户,不认识的说明你还有得救,要是能认识这是什么枪打的,那我还真要高看你一眼,不光元旦节要在里头过,说不定往后几十年的春节都要在里头过了。 面前这几位里面真有识货的,领头的使个眼色制止了其他蹦哒的,昌主任是吧,兄弟几个不大会说话,得罪了,我们公司是做外贸的,不管哪条道上都是讲规矩的…… 昌响打断了他,纠正你一句,现在没有什么别的道,只有正道,其他任何道都不规矩。 是是是,昌主任您说的对,之前我们老板在钟先生的场子办过年会,一直觉得这里的环境比较适合…… 昌响再次打断,现在的环境变了,我们这里只适合搞追思会。 是是是,昌主任您的话我会转达给我们老板。说完,两个秃瓢加两个板寸很“恬静”地扬长而去,留下昌响在漏风的会议室里独自凌乱,现在的黑社会也开始讲礼貌了啊,看来后勤忘了修会议室的窗户还是有些好处的。 出了会议室昌响就冲李晓晓嚷,下次再遇到这样的直接放狗! 李晓晓满脸不解,咱们养狗了吗? 对待涉黑的家伙不用给好脸色,能有多恶就多恶,对病患则必须如沐春风。昌响凶完了就去乔曼那儿找补,每天应对不同的人可以平衡自己的情绪,刘建军却觉得昌响这种调节情绪的方法“早晚得疯”,往轻了说也得是分离性身份障碍。 但是今天乔曼却并不怎么温柔,几乎摆出了女强人的姿态,如果眼睛再瞪大一些、语调再高一些,那就是居高临下的质问,昌响想了想才说,之前的合同应该有条款约定治疗时间吧? 乔曼很恼火,她眼睁睁地看着花瑶的失禁、花瑶的呕吐,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患了胰腺癌的女子痊愈出院,自己却要按照合同约定在这里住上半年,没有精力去打理公司的事不说,更恼火的是,她早就摆出了一副任其勒索的阵势,可这个疗养中心提出的治疗费用少得简直就是闹着玩儿。 昌响伸手把乔曼拉到病房门外走廊的窗前,一边想着说辞,可巧看到朱师傅从楼下走过,就把烹调术语给想起来了,急火鱼、慢火肉,粥炖老了营养够啊乔总。 一句话就把乔曼逗乐了,昌主任您好歹拿出些稍稍专业一点的借口来糊弄我,什么鱼啊肉啊的,你把病床当砧板了是吧? 昌响语重心长,怎么能叫糊弄呢?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推拿师傅也得根据情况决定下手的轻重嘛。 乔曼接着乐,好,刚从厨房出来又进按摩院了。 昌响说,其实乔总您这半年时间不需要陪在这里,贵公司的事该处理就去处理,就算陪在这里也不会无聊,您可以去游泳池游泳,也可以去爬爬山,山上有个…… 乔曼打断了他,在瑶瑶最后的时光里,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陪着她走完这条路。 昌响瞠目结舌,合同是您签的字,按着合同约定,不出意外的话,她会活下来的。 对啊,昌主任您也说了“不出意外的话”,合同里确实有“不可抗力”的条款,不得不承认,您的机构确实有延续病人生命的特殊能力,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我觉得如果延续生命同时也是延续痛苦的话,那还不如……对吗?当然不管怎么说,我对贵中心把临终关怀这种事干得这么漂亮,还是非常佩服的。乔曼一边思考措辞一边缓缓地说道。 对啊,快二十天了。昌响犹豫了一下。 按照国外专家的结论,花瑶三十天的生命历程只剩下三分之一。乔曼看着昌响,我知道你们尽力了,我和瑶瑶都非常感激你们,请放心,答应你们的宿舍我一定…… 昌响摆摆手,像是在自言自语,快二十天了,抑制肿瘤组织继续侵犯的第一阶段该结束了、得换药!第二阶段的任务是干掉现有的肿瘤组织,时间至少两个月;剩下的三个月时间是第三阶段,对身体器官进行全面调理,还是得换药…… 昌主任,我们现在是私下交谈,麻烦您透个底给我,瑶瑶真的能撑到半年吗?昌主任?! 不好意思啊乔总。走神的昌响回魂后忙不迭地道歉,您说什么? 无论患者是什么疾病,无论医疗机构的软硬件设施怎样完备,病患在这种场合里时间一长,都会生出一种烦躁来,这种烦躁将体现在对自己所作决定的怀疑上,也会体现在对所有一切的怀疑上。 这是刘建军的理论。 九 - 林泉隐 - 颜柳风 刚下楼,李晓晓就一把薅住了昌响,昌主任,俩事儿,按规定回访的时间要到了,钟老板的回访还是让康复科来做吗? 昌响刚从昨天那群短袖纹身的黑胖子带来的糟心情绪中走出来,又被提上心头,捎带着把钟崇善也恨上了,没好气地说,不用康复科,我来回访,说第二件事! 李晓晓却扭捏起来,昌主任,这话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最近吧,江主任好像看人的眼神儿有点问题,怎么说呢,就象刘主任把眼镜扔了一样,不怎么聚焦了、直勾勾的,看着吓人…… 是看你直勾勾的还是看谁都直勾勾的?昌响问。 别人没注意,反正看我是直勾勾的。 昌响笑了,刚才你是不是薅我来着?以后记住了,别逮谁都薅,容易薅出事儿,江主任就是让你薅出来的毛病。 用钟崇善自己的话来说,“在事业上升期患上渐冻症,还不如趁着能动弹把自己吊死算了”。 他是做餐饮的,在这个城市里,大凡够档次的饭店要么是他投资的,要么有他的股份,手里有了十几个规模不小的饭店、餐厅,就对自己的身份有些不忿,因为别人吃着他看着、别人坐着他站着,就算口袋里、银行里、家中的保险柜里有成堆的钞票,也会忿忿不平的。于是他选个荒郊野岭做了这个会所,他得吃给别人看、他得坐给别人站,终于达到了这个目标,他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坐下就不容易站起来了,吃东西不容易咀嚼了,想要炫耀创业史的时候,与人交谈也不怎么容易张开嘴了。 就在处心积虑研究用麻绳上吊不疼还是用安眠药死相不难看的时候,一个脏兮兮的老道和一个挺干净的年轻人下山时从会所门口走过,看到了被人扔在鱼池边思考死法的钟崇善,老道扭脸问年轻人,要不要试试手? 年轻人很气愤地回问,你个老碎催又看出什么来了? 中毒呗。老道轻描淡写的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颜色呗,察颜观色原本是个评价医者的好词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沦落成为看人脸色行事的贬义了。老道气哼哼的。 卢伽雷是纽约杨基队著名的棒球手,这个姓名最终和一个可怖的病症捆绑在一起成为“卢伽雷氏症”,因为渐冻症不会顾及患者是什么身份,所以卢伽雷故去了,所以霍金也故去了。而这些名人在诊断过程中,起初也只是在磁共振和肌电图中表现为一种异常信号,不显山不露水的,当这个人什么干不了、什么都力不从心的时候,毒素已经嚣张地侵害了所有的神经元,毒素把人体内由各种细小神经、支神经、主干神经组合成长起来的参天大树啃成了衰草。 九五益肌散?年轻人问。 钟崇善努力扭动脖子,为的是把老道打人的姿势看清楚一些。 老道抽年轻人用的是一根树枝,年轻人躲避得很敏捷。 九倪玛德五!五倪玛德益!益倪玛德基……我就教给你续命的本事? 老道打累了,扔了手里的树枝,福生无量天尊。 年轻人往近前凑了凑,老仙翁的典籍里有渐冻症吗?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卢伽雷才走、也才有卢伽雷氏症这个概念。 稚川翁的典籍里当然没有渐冻症这个概念,却记载了“痿症”,其实《素问》里头就有,“五脏因肺热叶焦,发为痿留”,说的就是这个痿症。不过,《素问》之痿论一章说的是肺热津伤而致痿,又说男女之事太过而致痿,火起于内以致火烁肺金,则肢体失养也。到了稚川翁才有新说,因毒入经络而筋脉失养以致髓枯筋痿,看这个人的脸色明显是毒入经络,西医也说渐冻症是毒素侵入神经导致的,经络者、神经也,你瞧,中西医原本是殊途同归的,偏偏就是互相看不起,唉,无量那个天尊的! 那……怎么治? 看书啊,给你的典籍都读完了吗? 正好读到九五益肌散这一章。 九五益肌散是续命的!只能往火里添柴,咱们这门道医是救命的,是直接抽了柴火端走锅子吃饭的好吗?! 一老一少打闹着越走越远,钟崇善忽然觉得麻绳和安眠药都不香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拍响了轮椅上的叫人铃。 那一次垆瓯和昌响是奔皇大仙祠去的,老道刚惹了麻烦,和钟崇善一样的忿忿不平,带着昌响一起“游山玩水”,是因为出行的路费还得指望昌响的钱包,那会儿昌响和老道学医正上瘾,也就请了假陪老道遛达,老道看上了那座破败不堪的皇大仙祠,昌响看上了山脚下的小小会所,在钟崇善口齿不清的邀请下,一老一少互相使个眼色,就住进了钟崇善的会所。最后的结果就是,老道得到了修缮一新的皇大仙祠,昌响得到了改建后的僦居疗养中心,钟崇善得到了……能自由活动的四肢。 回访电话接通后,钟崇善一个劲儿的道歉,兄弟对不住对不住,这两天忒忙,没能得空打个电话知会一声,老杨冒冒失失地就把人派过去了,冒犯到兄弟的地方,老哥我对不住…… 昌响端正了脸色,先说正事儿,开的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滴吃了滴,老哥我专门雇了个中医学院毕业的护工,按您给的剂量定时煎药定时吃。 吃完了吗? 还有几剂不多了,等吃完一准儿再去。 昌响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老钟,我有句话你大概不爱听,按我们给你备的药,一个星期前你就应该吃完了,对自己都偷工减料,可不是想治病的态度啊!都好利索了?那边什么声儿? 电话那头,很明显的有几个女子在调笑。 钟崇善脸皮发红,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他的脸就算绿了,昌响也看不到。嘿嘿,确实有几天因为应酬,没顾得上吃药,不过说真的,兄弟你的方子肯定是好方子,现在别说走路,放屁都有劲儿了。 医嘱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昌响没心情和他打趣。 我按着医嘱办的!烟酒都戒了,打死也不沾。钟崇善就差发誓了。 房事呢? 也不沾!真的! 老钟,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知道你一个女儿总是不满足,也不是让你出家当和尚,更没打算把你宫了,再忍忍,彻底好了之后就是生一堆,那也是你力所能及的,现在的确不是时候。昌响觉得自己非常的语重心长。 得,我再忍忍。 药按时吃,吃完来复查,别耽误了。现在说别的事儿,这个疗养中心是你的还是我的?昌响又生上气了。 你的你的,当然是你的,合同不是签过了吗? 昌响说,目前还是你的,合同上签的明明白白,咱们是租赁关系,但在租赁期间你不能对我的经营活动有任何形式的干涉,你说说你怎么想的?黑社会搞团建你也往这儿领?被我轰走了,我不管你和他们有什么交往,真不是吓唬你,过两天市刑支要来一堆警察,不怕把你的地盘当涉黑窝点抄了就只管往这儿领! 僦居之前有过一个神经科医生,也是昌响从市级医院淘来的,在还没有正式挂牌、没有全面改建的前会所里,这位仁兄手里捏着由“呼吸机、抗阻胺药、力如太”组成的、针对“肌萎缩侧索硬化”的治疗方案,眼睁睁地看着昌响和老道用针灸、汤浴等等一系列“离经叛道”的手法让病人钟崇善能自主呼吸了、能咀嚼了、能行走了之后,精神立即崩溃了,矢志“披发入山、再不入世”。面对这种信念崩塌造成的精神障碍,昌响和老道没有任何办法,只好让刘建军去尝试“话疗”。如果不是这位仁兄恢复神志后坚持离开,说不得僦居就会有一位神经内科主任。 尽量努力,但不强求、不强迫,这是昌响的原则。 投缘即可,这是昌响的另一条原则。 自打从老道那儿学了些本领,昌响的原则又多了一条,那就是不接受强迫和强硬,哪怕贺晓敏来了也不好使。 次日一早,“恰得沃”对外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杨根润驾驶着一辆……电动轮椅来到了僦居疗养中心,身后跟着两条大汉加上一身职业套裙的贺晓敏。大老板么,就得摆个大谱,杨根润不吱声,一条大汉上前一步,介绍一下,这位是恰得沃公司董事长杨先生,这位是鄙公司法律顾问贺律师,您就是这家疗养中心的负责人吧,鄙公司想要…… 昌响摆摆手,贵公司想要什么另说,先说昨天的事。 这个语气相当不客气,不客气到贺晓敏躲在众人身后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 杨根润是个年近八旬的老人,稀疏的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星星点点不多的几颗老人斑充分说明了这个老头儿日子过得很滋润,鹰隼似的目光看上去令人很不舒服;老头儿穿着很得体的外套,这里所说的“得体”主要目的是恭维昌响:两个人穿的是同款深蓝色夹克,区别在于昌响系了一根很花俏的领带,杨根润的衬衫领口没有系扣子,露出了满是皴褶的颈部。 年轻人。杨根润开口了,如果昨天的不愉快隔了一夜还记在心里,你很快就会老成我这个样子了。 昌响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因为老头儿说的对。 年会是年轻人的事。杨根润又说,我老了,不想凑这个热闹,只图个清静,钟崇善说你这里不错,我想试试。 昌响绕过去,从大汉的手里夺过轮椅,老爷子您真识货,我这儿最大的优势还就是清静,不过有言在先,真要是奔着清静来的,您得让这两块料回去,剩下的事儿由我们的护工负责;而且昨天说过会有警方的人来疗养,还真不是糊弄你们,虽然警方的责任是保护一方平安,但真让警察盯上谁也不舒服不是? 杨根润任由昌响把自己往主楼方向推去,年轻人,你有点话痨啊。 进了主楼大厅,昌响就把老头儿丢给了迎上来的李晓晓,给老爷子办入院,做个全面检查,要是带了报告先对照一下,重点是血常规、尿常规、肾功肝功凝血功能、血离子、胃内容物、BAO(胃基础胃酸分泌量测定)、神经、甲状腺,做不了的送权威机构。 起初的一个照面,昌响就发现了杨根润的脸色和肤色异常,交待李晓晓的重点内容都是毒物检测,他觉得老头儿中毒了。 杨根润转过头来,用他锐利的目光看向昌响,这些都有报告。 昌响咧嘴笑起来,您老都送上门来给我宰,我没理由放过您这位做国际贸易的大肥猪不杀吧,放心啦,小钱而已,图个安心。 杨根润探过身子看了看,两个保镖被拦在主楼以外的地方正和贺晓敏说着什么。 小伙子,看出什么来了? 昌响说,不管看出什么,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报告。 老头儿拍了拍昌响的手,钟崇善这个人还行,没给我瞎推荐。 这才哪儿到哪儿,要是这么肯相信人,您老也做不了国际贸易。昌响笑着说。 给杨老头儿安排入院,昌响两只手叉在胸前端详着这家小小的疗养中心。 事业上升期啊!昌响想。 从冷冷清清无人入住、科室主任见天在游泳池里沤着,到送走方朵朵、接来花瑶,再到曹阿忆到访、杨老头儿入住,马上还有个花背警官要来,昌响挺满意的。 和昌响同抱此想的还有贺晓敏。 贺晓敏安排好杨根润的入院手续,来到昌响身边,也把两只手叉在胸前。 我挺满意。贺晓敏说。 市里两位著名的财神爷,一个做化妆品的、一个国际倒爷,现在可都在这儿圈着,换谁都满意,不过这样一来,我对工资可就不怎么满意了,要不要考虑一下?昌响看着贺晓敏,她今天换了一种很清淡的唇膏,嘴唇亮晶晶的。 财神爷住在这儿,可不见得把钱库也搬到这儿了,花瑶的治疗费用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没事儿,国际倒爷不是来了嘛,可以找补一下,你听听他们破公司的那个破名字,还“恰得沃”!恰好得到我这儿卧着! 贺晓敏蹙了蹙鼻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的?“恰得沃”,China or the world的音译,意思是“天下”,人家要做天下的大生意呢。另外告诉你,人家的生意都交给杨家少爷打理了,老头儿可不见得能有多少身家。 二人正聊着,远远地看着一群人往这边走了过来,昌响咂嘴,你瞧,只要来个病号就清静不了。 贺晓敏不以为然,医生争抢病人其实是件好事,至少我们这里的医生是愿意有所作为的。 昌响向那群人做了个“都滚”的手势,并扯起嗓门吼了句“等报告出来再商量!”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几个保镖回去可没少糟践你,看意思是想把你直接埋了。贺晓敏接着说道。 什么年头了,他们敢?!不过,你在这家公司的地位不低啊,商量杀人灭口的事儿都不躲着你? 我是他们的法律顾问啊,好在这家公司上岸很久了,嘴里嚷嚷、没发现真动手的,杨老头儿挺稳的,说今天来会会你这个不给他面子的家伙。 你怎么看?昌响问。 什么怎么看?贺晓敏反问。 掏点有用的呗,这老头儿不简单,我觉得他活不了多久了。收下来怎么治还得你说话,普通的疗养措施也就是让他走得不太难受。 贺晓敏转头看着昌响,我的意思是不多事,豪门恩怨,我们这个疗养中心的小肩膀扛不起。 很复杂? 很复杂。 十 - 林泉隐 - 颜柳风 比起住在疗养中心的病人来说,让昌响更烦的是自己的队伍,若都像唐大钊那样的有主儿干粮也没啥,几十口男女光棍被封闭在这有限的空间里,那不是几十个男女,那就是几十个流氓。 江舜淮被一把泥儿搓进了陷阱,在他最近的生命空间里只剩下两件事,从各种角度观赏李晓晓、和昌响聊李晓晓,就连给花瑶治疗都不叫事儿了。 李晓晓被长毛猴子曹阿忆迷得五迷三道,这不,又来薅昌响了。 昌主任昌主任,咱们买个钢琴吧? 搁哪儿?顶你脑袋上? 咱们主楼的大厅啊,你看,市一医的大厅里有台钢琴,市中医院的大厅有台钢琴,我之前的院长说了,摆一台钢琴就是摆出了给病人的希望,能有心情欣赏钢琴曲的病患就一定能有信心治愈。 你们院长真这么说? 对啊对啊。 那你们院长有没有统计过,那台钢琴被奏响的机率有多高? 我原来的那家医院里,还真没有会弹钢琴的。 那我们这个疗养中心有会弹的吗? 有啊有啊。 谁? 曹阿忆啊。 那个毛人还没出院吗? 那一身儿的慢性病个把月恢复不了,现在血相指标刚到正常数值,其他的…… 费用交齐了吗?再让他住一个星期就撵他滚蛋! 昌响恶狠狠的,他觉得毛人曹阿忆和娇娇嫩嫩的李晓晓腻在一起,怎么看都像美女与野兽。何况曹阿忆患上的慢性病要想在疗养机构彻底治愈,他家里趁一座金山还差不多,且不说治疗时间漫长,毕竟医生是修修补补的泥瓦匠,而不是翻新旧轮胎的工人。 慢性病快不了,咱这疗养中心不缺他那仨瓜俩枣的。昌响说完就溜走了,这几天他总觉得要出啥事儿,连把山上的老道都联想了一遍也没想到究竟会出什么事儿,这种不安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至于午饭前父母来电话催婚,那根本不叫事儿,但直接把人快递过来相亲就是天大的事儿了。 其实想通了也同样不叫事儿,孑然一身的光棍儿,有个大学文凭吧既不是985也不是211,有个事业单位的活儿还给辞了,倒是有一家规模小到可怜的实体、也不是自个儿的,老板是人家贺晓敏;有车、疗养中心的公车,拉过病号还往殡仪馆送过死人,另一辆埃尔法还没过户,不能算自个儿的;有房、疗养中心的宿舍;长相么,用媒婆夸大其词的说法也只是“相貌端正”,手里掌握了一些技术还得按老道的规定“秘而不宣”,综上种种,相亲失败是必然的。想到这儿,昌响的午饭多喝了一碗山药鸽子汤,齁着了,忒咸,上次冲大厨那通火算是白发了。 所以他向款款走来的乔曼抱歉道,对不住您,这边的伙食虽然营养搭配合理,但口味和城里的馆子确实没法比。 乔曼在面前坐下,托着腮看着昌响半天没言语。 昌响做了个探问的表情。 昌主任,我今天又看了一遍合同,有一个很奇怪的发现,为什么会有保密条款? 昌响到饮水机下面接了两杯水,一杯递给乔曼,一杯自己灌了一大口,有疗效了? 昨天去市医院复查了,肿瘤不仅已经停止对其他组织的侵犯,体积也在缩小,医生都急了,非要打听在哪家医院治疗的,使用的是哪一类药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乔曼端着杯子小口呷着。 有疗效就好,接下来还要换药,等到完全治愈出院,如果有可能,你们结婚的时候可以给我们发请柬,不过有言在先,跟您比起来我们是穷鬼,随份子也不会太多。昌响打趣着。 不是有句话叫医者仁心么?贵中心既然能够治疗各种癌症,就不应该在这个山沟里……怎么说呢?隐居?明明可以救治更多的病人…… 昌响打断了她,隐着挺好,您知道病患的痛苦也挺好,但您不知道的是人心,有的时候必须用最大的恶意去猜测事件发展的轨迹,这是谨慎,也是山上那个老道定下的规矩。 乔曼左右四顾,看到角落里正在吃营养餐的杨根润。杨老头儿是村生产队长起家的,虽然身家过亿,吃相却仍然保持着农夫本色,不用勺,端着碗喝汤,汤碗整个儿都扣脸上了。 我查过贵中心的资料,资产竟然是钟崇善那个吃货小老板的,给你们建宿舍楼的手续还得找他签字,你们这是不是叫寄人篱下?只要昌主任愿意,半小时之内我就可以把整个疗养中心过户到你的名下,我还可以出资扩建一个专业的肿瘤医院…… 昌响摆了摆手,我们这筐人都是又想归隐又想隐而不归的,也没什么上进心,在这个山沟里隐着,好歹心干净。另外宿舍楼的事儿还是算了,我们对花瑶的治疗毕竟是收费的,再接受了您的好意,那就是乱收费了。 乔曼把纸杯放在桌上,转身离去的时候回头说道,宿舍楼是对那个鱼池的赔偿,不算乱收费,我挺喜欢你们的规矩。 昌响不想盯着这位已经走向中年的女性的、还算丰腴的臀部,但向右看是窗外几个穿短裙的护士,向左看是试着和自己打招呼的杨根润,他只好选择了乔曼的背影,嗯,保养得不错,没怎么受到岁月的摧残。 老不要脸的杨根润还是把轮椅“开”了过来,还很不要脸地顺着昌响的目光瞥了一眼,小伙子,看屁股也能看出病症? 昌响打了个哈哈,老先生,其实我不是医生,我是个初级画家,就爱研究形体结构。 这很正常啊,非专业人士做行政,管理专业人士,管理也是一种专业。老头儿的话里话外透着显摆。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昌响之前已经看过杨根润带来的报告,除了年龄原因造成的器官退化之,老头儿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但从老头儿的皮肤、眼球外膜的颜色以及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的、一闪即逝的抽搐,昌响更加确定老头儿中了毒,于是,他同样去接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递给杨根润的时候,他刻意地抓住了老头儿的手腕将纸杯塞进他里,动作很慢,慢到足以摸清老头儿的脉象,极其缓慢的屋漏脉虚而无力、细而迟滞,非常典型。 昌响对脉象的掌握并不熟练,远不及他对药理的掌握,毕竟中医需要自幼起步,而他才学了短短几年。老道则有一双神奇的手,搭脉时可摸、可掌、可掠、可擦,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能够将脉象清准,这却不是仅靠讲学就能通透的,有时昌响会问老道“悬丝诊脉”的事儿,老道翻了翻眼珠子,指着皇大仙的神像,和他一样,都是塔玛德的神话! 杨根润干笑着,年轻人,老头儿我这双招子还没废呢,我知道你能瞧出个大概,刚来的时候你让小丫头给我做的检查都是关于毒素的,一见面你就怀疑我中毒了,还说自己不专业?! 中毒嘛,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中毒啊,空气中有毒素、食品里面有毒素,当然都是微量的,攒到您老这个岁数,体内有毒素很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的。被毒蛇咬了,有不同的血清,其他渠道的毒素也各有各的解法,反正您带来的报告写得清清楚楚,就是正常的老化,其实就是在我们这里疗养也不外乎是增加营养强化锻炼,让老先生您痛痛快快地享受晚年生活。 杨根润盯着昌响,你不实诚。 我很实诚。昌响说。 老头长叹着倒车,扬长而去。 接下来是毛人。 曹阿忆捧着餐盒刚坐下,心力交瘁的昌响就急忙说,别挡着我,我在看夕阳。 毛人看了看窗外,能从这样的阴天、这样的中午看出夕阳来,以昌主任的浪漫风格一定能做一个优秀的歌词作者,要不要考虑改行?我可以介绍几家公司。 昌响刚打算说点什么,毛人又端着餐盒起身离开了,看来昌主任不想聊天,我也就不添堵了,至于出院的事儿咱们改天再聊。 是的,今天不是个好天气、而且是中午,外面没有夕阳,只有一辆警用指挥车缓缓开了进来。 昌响站起身来,李晓晓!请骨外岳主任过来,有客到,贵宾! 岳彬好不容易开了张,却是个让他束手无策的伤员,只好站在病床前无助地搓手;李政躺在那里,气色看上去并不比之前好,由于毒瘾的折磨和面对瘫痪的心理压力,使他的目光始终呆滞地看向一边;管床护士在给他量血压、做心电的时候,梁山向昌响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出去聊,昌响却没搭理他,而是捉过李政的另一只手默默地掌脉,脉呈弦状、细长且挺然,表示花背警官的胆火炽热而旺盛、又热郁少阳,昌响轻松地说,不愧是警官,练家子的体质就是强、底子也好。 听到这句话,李政的目光转向了昌响,他甚至努力地把头也转了过来。 这是个好现象,至少创平面截瘫调理起来会简单一些。昌响想。 血压正常,心律紊乱,泌尿系统有感染、已经出现肌肉萎缩前兆、下肢静脉有血栓,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会议室里,完成查体的岳彬缓慢地报告情况。 昌响翻看着市警总的报告,美沙酮、心得安……干扰素、受体激动剂都用上了,效果怎么样? 梁山愣了半天才发现昌响在问他,毒瘾已经是小事了吧昌主任?他的瘫痪…… 不,对于我们来说,毒瘾才是大事。昌响斩钉截铁地,阻断的脊神经哦对了,就是报告里面说的根丝、脊膜损伤造成的截瘫……嗯?截瘫指数竟然是4?好吧,其实这些问题原本是致命的,但李警官活下来了,所以截瘫的治疗不会太难,难的其实是毒瘾……李晓晓,安排人去请老道了吗? 梁山看着有些语无伦次的昌响。 昌响看向李晓晓。 这种场合大神出场必须自带BGM的,所以远远的听到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昌响笑着说,道长下山不易。 垆瓯却急切地问道,听说黄毛小子来了? 昌响只好重复,别黄毛小子黄毛小子了,人家是正经的警官。 警官还有不正经的?老道翻了个白眼,拉开椅子坐下。 您老有毒瘾戒断的方剂吗?昌响问。 怎么会没有,上古的方剂。 上古?古代有毒品吗? 怎么会没有,五石散听过吗?汉朝就有,稚川翁的书里也有。 五石散能和现代毒品比吗?现代的都是化学合成,你拿几千年前的方剂对付几千年后的毒品? 道理相通、手段相通,一通则百通。 书上怎么说的?方子要不要改?怎么改? 都让你认真研读认真研读,敢情你没听? 室内众人看着昌响和老道斗嘴,想插话又没胆。梁山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们这是……临考试现翻书? 岳彬出来打圆场,昌主任你就说我们科室要采取什么治疗方案吧。 昌响沉吟,个把月没死,他就死不了了,牵引、激素、甘露醇先用着维持现状,送市一医院高压氧舱配合治疗,其他的我们再研究。 梁山彻底惊着了,你们这是要……现商量? 昌响和蔼地一笑,其实你可以说是专家会诊。 老道对李政很看重,重到今天穿了一身新道袍,而且竟然没喝酒。几个人与后来的贺晓敏、钱小莉、江舜淮再次来到李政的病房,房间里挤得乌泱泱的。老道给李政掌了脉、看了舌苔,还翻看了眼睑,沉思片刻之后问昌响怎么想的。昌响早已打好了腹稿,阳髓怯瘀汤、养半年,督脉运针。 老道皱着眉,昌响知道他的意思,阳髓怯瘀汤原名五十料补䯝汤,由五十味中药材组成,其中更有几味是难寻的珍品。但对于药材的来源老道并不发愁,于是他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毒瘾呢? 昌响含糊地说,我再看看书。 你得好好研究一下,五十料补髓汤和治疗毒瘾的方剂中有几味是相克的,考虑清楚了告诉我,还有、半年有点短。 师徒二人商量的时候,贺晓敏没有插话,直到昌响提及签订合同的时候才问起费用的问题,这个话题一出,梁山明显地紧张了起来。 昌响弯下腰去翻查了李政的衣服,竟掏出半盒香烟来,梁队长,李警官还抽烟? 梁山流露出沉痛和无奈,这小子犯毒瘾的时候,我就给他点一支应付着。 昌响抻开烟盒,一二三四五……十二支哎,这怎么办? 说着,他拈出两支皱巴巴的烟来随手塞进自己的口袋,回头对贺晓敏说,我拿了两支,算我乱收费一次。 贺晓敏点点头,梁山愕然。 这很正常,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病症,用两支烟即可治疗,比“悬丝诊脉”更像神话。但昌响与贺晓敏的眼神交流之间已经互相坚定地告诉了对方,这次不是“又塔玛德赔了”,而是“不管赔多少都塔玛德必须赔”! 梁山回城之前看到了杨根润,杨根润也看到了梁山,二人有短暂的目光交流,却没有理会对方,但杨根润随后就急着来找昌响,很急的那种。 昌响则看似随意、实则挖苦,老先生是做正经的生意的,不用怕警察吧? 老头儿表示自己年轻时确实做过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但早已上岸,不用让警察追在屁股后头。 昌响告诉他之前说刑警支队长要来疗养可不是胡吹的,真要有事儿早把你拘了,岁数再大也没用,人家真的是送警官来疗养的。老头儿把昌响揪到角落里非要“交交心”,昌响瞧着老头儿的白发心下又有些不忍,就这样,把杨根润推到了广场上,清淘过的鱼池正在焕发生机、臭味还没散尽。 杨老头儿洗干净了屁股上岸后,就把一切交给儿女们打理了,一儿两女合作得不错,可是几年后长女死于外出旅游的山道车祸、次女出国就失了踪,未免太巧合了一些,而且车祸死的是全家,女儿女婿外孙全没了;失踪丢的也是全家,女儿女婿外孙女全丢了,人家外国警察还爱搭不理的,本国的公民都天天丢,人家懒得管你这几个“老外”。当老头儿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仅剩的儿子杨保财时,小杨一边慢条斯理地清理杨根润在公司里的老弟兄,一边同样慢条斯理地剥夺杨根润在公司的话语权,如果仅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一年多来老杨发现自己突如其来地出现了胃肠不适、大便带血、视力下降、干呕、直到腿脚无力,而在所有的医院里检查都会得到一份一切正常的报告,因为每次都是小杨亲自安排老杨去检查的,一场场父慈子孝的感人戏演下来,老杨就算是患上了老年痴呆也会发现问题。老杨年轻时是个狠人,就算没有亲手沾上人命,至少对杀人灭口的手段了解颇深,这次终于把小杨安排的尾巴甩了,来到这个几乎无人问津的疗养中心躲灾,偏巧疗养中心的负责人恰好是个谁的帐也不买的拧种,更巧的是,在二人第一次照面,这个年纪轻轻的负责人话里话外的透着已经有所发现,老杨觉得面前正有一丝曙光照亮了他的老脸。 救命吧昌主任,老头子我想死在床上。杨根润低声下气的。 昌响看着仍在不远处那棵树下钓鱼的刘建军,嘴里答道,不管怎么样,以老先生您的条件,将来肯定会死在床上的啊。 昌主任应该懂我的意思,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死。 刘建军提竿的时候发现昌响在看他,龇牙一乐,鱼钩上是一条和蛆差不多大小的倒霉鬼,应该是刚放进去不久的鱼苗,摘钩之后刘建军果断地丢回了水里,嘴里还咕哝了一句,看嘴形明显是句“阿弥陀佛”。 昌响冲着刘建军招招手,低头问老头儿,老先生您凭什么就觉得我能救你?就算我是个医生,也只是治病而已,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啊。 老头儿露出悲怆的表情,昌主任你也说了佛渡有缘人,你看咱俩还不够有缘吗? 昌响摸了摸下巴,玛德嘴贱了,刘主任,和这位老先生聊聊生命的哲学。 这事儿得听贺晓敏的,富人家的事惹不得,昌响这么想着,飞快地走开了。就听刘建军在背后和老头儿开聊:老先生姓杨?木易杨? 十一 - 林泉隐 - 颜柳风 鸡血藤,味苦、甘,性温,活血补血、调经止痛、舒筋活络,主治风湿痹痛、麻木瘫痪、血虚萎黄、痛经;红花,味辛,性温,活血通经、散瘀止痛,主治经闭、痛经、恶露不行、胸痹心痛;威灵仙,味辛、咸,性温,祛风湿、通经络,主治风湿痹痛、肢体麻木、筋脉拘挛、屈伸不利;川芎,味辛,性温,内行血气、外散风寒,主治血淤气滞、血虚风热;酸枣仁味甘、酸,性平,养心、补肝、益胆、安神,主治阴血亏虚、心神不安;茯苓味甘,性平,入脾肾两经、又入心经,主治寒热、脾虚、水肿、湿盛……五十料补䯝汤中,常见的营养神经的药材钱小莉手里就有,剩下不常见的,名贵、稀有,老道不慌、所以昌响也不慌,既然之前能搞来蜜灵仙脂、狴合乌,就一定能够搞来苗岭蠡、天黛藤,那个叫作“京都药囊”的中药店真是个很神奇的所在。 昌响把自己关在宿舍里,《黄帝内经灵枢素问》《难经》《脉诀》《本草》《医宗金鉴》《灵药秘方》《鬼遗方》《齐氏医案》《痘麻医案》《齐氏家传医秘》《痢症汇参》之类的书都是老道填鸭式的给让自己深读的书籍,不能说倒背如流,至少像是电脑检索一般能准确地说出需要的内容在哪一本哪一章哪一页,《瘕癥方》《聚野时剂》《箴石录》等上古典籍由于保存环境不好,阅读有一定困难,困难到每次研读时都能根据味道和书里夹着的残碴判断出老道读它们时吃的是啥。就在昌响觉得自己的视力在迅速下降时,他找到了苗岭蠡、天黛藤的药性和用法以及对应的针法,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李晓晓找他都快找疯了,三天来昌响根本不出门,敲门也会被轰走,而且语气相当不耐烦,怎么听都象是放狗屁呲人。 李政在使用常规的戒断措施时,昌响还加了罂粟壳、火麻仁,但效果不大,天知道这个把命都豁出去的年轻警察在执行任务时究竟对自己下了怎样的狠手,都是挣工资、真能把命豁出去挣工资的能有几个?带着崇敬,昌响这三天来的研究非常认真,认真到有个陌生电话不厌其烦地拨响,又被昌响不厌其烦地挂断了,他终于列出了比五十料补髓汤更复杂的百味逆心涤腑汤,所谓百味,是指需要将近百种药材;所谓逆心,是对心向往之的、驱之不去的毒瘾的逆行;所谓涤腑,是荡涤肺腑之内的毒素,再造脏器的正常元素平衡。由于排毒与养髓需要齐头并进,对两副药互相的克制着实让他烦神。 一脑袋火星子的柯绒见面就想咬人,由于昌响不接电话,她去了市宗教局,得知昌响辞职后,当即就想打道回府,作为体制内的工作人员,她又对造成昌响抛弃工作的义无反顾感到好奇,通过反复打听,终于找到了僦居疗养中心。 二人的“相亲”是在食堂里进行的,也是在一群八卦长舌妇的围观下进行的,起初的传言是被昌响抛弃的“秦香莲”千里寻夫来了,但大家看到这两个人见面时表露出来的陌生与错愕,挤在长舌妇中间的刘建军就知道大家猜错了,便小声的开始引导新一轮的妄猜,食堂里充斥着低分贝的叽叽喳喳。 柯绒,26岁,在NJ市司法局工作,这次请了一个星期假赶到这边,然后用了三天时间才找到相亲对象,幸亏我还算有些耐心,淘宝买个物件还能看到照片,相亲这种事不见到真人就退货可不行。昌响的父母知道儿子的审美,所以柯绒也有着一头干练的短发,面容娇好,身材么也没得说,因为南北温差的原因,柯绒把羽绒服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显露出凹凸有致,她用小勺搅着面前的咖啡,漾起的薄雾枭枭地从面部划过,蒙太奇的感觉。 昌响,31岁了,喏、工作环境你也看到了,早早地为自己准备了养老的地方,边打工边为将来做准备,我自己的长相自己知道,没可能像媒人说的那么端正,工资收入么还好,毕竟也算是管理人员,但对于如今的相亲条件来说可能不是很理想,毕竟没车没房、父母俱在。昌响喝的仍然是白开水,食堂里是有咖啡机的,但他从来不碰。 一定要有车有房、父母双亡才是最理想的相亲条件吗?柯绒问。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潮流这东西、怎么说呢,有优有劣,有时尚、也就有流感。昌响的话如同他喝的白开水,真的平淡如水。 工资收入能够满足买房的条件吗?柯绒又问。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一年的工资倒是够买个卫生间的,哦对,是本地的房价,和你们NJ的房价有差距,但我目前还没考虑买房,我喜欢这个山坳里的环境。 两个人聊着天,终于有人忍不住想要过来试探,大家把李晓晓推出来了。 昌主任昌主任,京都药囊来人了,昨天就到的,岁数不小,吵着要见你呢。 让老道接待,原本就是老道的熟人。昌响转向李晓晓,所以没看到柯绒正在观察他的侧脸。 见过道长了,道长叫他找你的,算啦我说不清楚,钱主任! 李晓晓飞快的跑开,换上钱小莉走到近前向柯绒摆摆手打了招呼,俯下身子露出胸前那颗晃悠悠的梵克雅宝,讨债来的,老掌柜的想要回之前的药材。 卖出的药材还有讨回去的道理?约到我办公室面谈吧。 眼看着钱小莉枭枭婷婷地离去,柯绒忽然感到一阵自卑,她不解地问,这里这么多漂亮姑娘,你还用得着相亲?!是你撩妹的手艺太菜还是真的长了一颗不吃窝边草的良心? 昌响一摊手,不太好解释,你就当这里的医生和行政人员都是不婚族吧。我去处理点闲事,你去找李晓晓李主任,让她给你做个检查,恕我直言,你可不是一般的肾虚啊。 柯绒的脸忽地一红,胡说什么,肾虚是你们男人的事。 昌响笑了笑,理解误区吧?女人既然有肾就可能肾虚,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压力都很大,作息时间不规律、熬夜、暴饮暴食,出现肾虚很正常的,最近有没有头晕耳鸣、腰酸腿痛、梦魇盗汗之类的情况? 好像有点。柯绒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最近加班比较多,你怎么看出来的? 昌响说,先检查再说吧。 还给我! 和昌响甫一照面,宗寰宇就是一声断喝,把昌响吓了个哆嗦。 还什么? 蜜灵仙脂、狴合乌! 用了。 小砸!少扯淡,那玩意儿是你这个小破地方个把月就能用完的? 宗老先生,先不说用没用,药、我买下来了,钱、如数奉上了,您老先生就是卖个西瓜出去、客人也掏了钱了,您还能把西瓜要回去?这事儿咱们得讲理。 宗寰宇并没有老药铺掌柜的那种宝相庄严,倒也不是什么刁钻的面相,老头儿这会儿大概血压有点高,白净的面皮下透出血丝来,昌响尝试着去捉老头儿的手想要掌脉,却被一把甩开。 那俩宝贝是我们京都药囊的镇店之宝,搁我头上顶着都怕让太阳晒化了,家里那个败家玩意儿倒好,我刚离开没几天,他给当普通药材给卖了,还给搭上一辆车当添头,他当那是什么玩意儿?卖猪头肉吗?还给搭半斤下水?宗老头儿气得发喘。 昌响笑了,您老摊上败家儿子回家骂去,关上门打断他的狗腿都没事儿,但您搁这儿发这通火就不讲道理了吧?您要是不解恨,那辆车还没过户呢,我给您送回去?! 少扯啊!老头子我今天还就不讲理了,把药还回来,祖宗传下的药铺就靠着宝贝撑门面呢,老头子那药铺传下来都几百年了,药王爷就在当中坐,十大名医列在两厢。 昌响跟上,先拜药王后拜你,你是药王爷的大徒弟。 宗寰宇:药王爷他本姓孙,骑龙跨虎手捻着针。 昌响:内科的先生孙思藐,外科的先生华佗高。 宗寰宇:孙思藐,医术高,三十二岁入的堂朝。 昌响:一针治好了娘娘的病,两针扎好龙一条……打住吧,这段叫《同仁堂》,您那个药铺叫京都药囊,是一回事儿吗? 两个人拿快板书沤气,老头儿总算安静下来,坐下就开始曲线救国。 小伙子,我和垆瓯道长也是从小一边儿长起来的朋友,从感情上来说也能叫莫逆之交,你是他的弟子,我得算是师叔辈儿了吧?行行好,给师叔个面儿,把药还回来可好? 昌响干脆利落地叫了一句“师叔”,药真的用了。 小伙子,少糊弄师叔了,这药就连老道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当年他在我家把自己灌得满院子乱尿,也没得上一眼,他都不会用的东西,你敢用? 师叔,就不谈讲理不讲理的事儿,那药现在连药渣都没剩下。 哼哼!宗寰宇失去耐心,冷笑了一声,小砸,我还真不是面你,知道怎么用吗? 昌响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紫柚木。 宗寰宇立刻安静下来,他挑动着眉眼上上下下地看着昌响,什么病? 胰线癌,晚期。 人呢? 治愈出院。 宗寰宇沉默了几息,方子呢?给我看看。 昌响抬头看着老头儿。 宗寰宇眼神里的渴求渐渐地融化,他叹息着说,好吧,不该问的,我这把年纪不该做坏规矩的事儿,老头子我这辈子潜心研究膏方,知道大概的剂量,那两味药不可能用完的,是吧? 昌响的回答立刻击毁了老头儿最后的一点希望,所以呢?剩下的您老拿回去继续放在恒温箱里?即使遇上病人,也只是拿出来续命而不是救命? 宗寰宇知道蜜灵仙脂、狴合乌的用途和用法,这是远远不够的。同一份药案,不同的病人、不同的脉相,医生要做出的选择是千变万化的,昌响作为后辈,能够掌握药方的指向性和剂量,已经是非常难得,而把这样的药方交给其他人,有时候可能不是救命、而是杀人。 老道一手捏着根鸽子腿啃着,一手抓着昌响的方案念念有词,嗯……肾腧、腰眼、命门、大肠腧、天枢、气海、关元、中极、血海、梁丘、大赫、足三里、三阴交、绝骨穴行针补虚通络,合谷、太冲穴、尺泽、百会、风池穴行气活血,五十料补䯝汤通经养络,百味逆心涤腑汤止瘾怯毒,“十八反”和“十九畏”都对照过了? 昌响点点头。 每次上山,老道都不给他留饭,下山到了食堂就胡吃海喝,帐还得算在昌响头上,因为老道是不领工资的,今天还多了两个蹭饭的,宗寰宇吃东西也不会客气,此刻宗老头儿虽然坐在一边,却也没心思吃,总是有意无意地往老道手上瞟。 老道索性把方案丢给宗寰宇,苗岭蠡、天黛藤,有吗? 宗老头一惊,这方子……我能看? 看呗。老道一脸嫌弃,看了又不一定会用、用了又不一定用得准,就是问问你能不能搞到这两味药。 宗老头儿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抓过方案来看,嘴里却说,蜜灵仙脂、狴合乌都让你们骗到手了,还在乎这个? 老道看向昌响,你没给人钱? 昌响说,给了,好几百万,一折都没打。 老道转向宗寰宇,那就不能叫骗,愿买愿卖的事儿。 另一个蹭饭的正和姑娘们挤在一桌,看得出来,柯绒的亲和力不错,仅仅一个下午就和疗养中心的女孩们混熟了,当然也不排除被几个科室护士看光之后由于基本的羞涩造成的斯德哥尔摩症候。远远地看到昌响起身收拾餐盘,就急忙跑了过来。 我要投诉你。柯绒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一点都不温柔。 理由?昌响洗净餐盘,整整齐齐地放到写着自己姓名的柜子里。 你害得我耽误了整个下午,做了多项检查结果都是正常的,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执业资格,也怀疑你在通过过度检查谋取不正当利益。 都正常吗?昌响充满怀疑。 李晓晓主任说晚上会把报告给你看的。 昌响在外套上擦干手上的水,抓过柯绒的手腕,一边掌脉一边说,眼睛睁大,向左看、脑袋别动,向右看、向上看、向下看,张嘴说“啊”……这下麻烦了。 柯绒瞪着昌响等待下文,不可否认,她的大眼睛很漂亮。 昌响向老道招招手,老道正在用鸽子汤漱口,鼓着腮帮子过来一看柯绒,咕咚一声就把汤咽下去了,这姑娘可不是一般的肾虚啊。说着,就用油腻腻的手抓住了柯绒,眼睛睁大,向左看、脑袋别动,向右看、向上看、向下看,张嘴说“啊”……老宗! 宗寰宇抓着那张纸走过来,这姑娘可不是一般的肾虚啊,来,眼睛睁大,向左看、脑袋别动,向右看、向上看、向下看,张嘴说“啊”…… 柯绒烦了,有完没完? 老道问,做过检查了? 昌响说,我们这儿能做的检查都做过了,一切正常。 老道又问,你什么判断? 望闻问切,还差个问。 老道和老宗转身就走,问去啊! 昌响懞在当场。 两个老头儿溜得飞快,几乎是只见飞灰不见人的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昌响环视四周,梁主任钱主任!到康复科主任室谈话! 之所以这样郑重其事,是因为有些话实在不是男女私下聊天可以说出口的,比如这句“房事的频率”。在梁雁的办公室里,非常有涵养的柯绒女士暴起的时候,再漂亮的大眼睛也会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也对啊,有房事干嘛还要相亲?这很无厘头的好吗? 可是,从目前来看,你确实有舌红、苔白、脉沉的现象,经我的经验你应该会感觉到烦热、潮热、盗汗、心烦、失眠、头晕、耳鸣等等一系列的反应,这其实是…… 没有什么其实!你的意思是说我有男人,但还是挂羊头卖狗肉地大老远跑来和你相亲?你在侮辱我的人格和品德好吗? 昌响沉默着思考了几十秒才问梁雁,梁主任,你们平时都是怎么让病患配合医生访谈的? 梁雁笑着说,这事儿吧,从根儿上就有问题,你出去。 就这样,昌响被轰出了主任室,留下三个姑娘在室内说私房话儿,昌响仰着脖子看了看走廊的吸顶灯,突然发现自己可能不大适合做医生,徨论做个有执照的医生,他只会做判断、制订治疗方案,与病患的交流实在不拿手,对了,梁雁门前的走廊灯好像有点接触不良啊。 昌响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钱小莉出来了,我就说嘛,有些女孩儿家的话真不是你能问的。说着,钱小莉爬上了昌响的耳朵。 昌响不明白为什么钱小莉以及钱小莉一类的姑娘们即使刚吃完晚饭还没刷牙,口气仍然可以保持清新,没有大蒜韭菜味儿,哪怕晚上食堂还安排了加量盐的菜盒子,耳朵眼儿痒痒的、却又很舒适,舒适得不想让钱小莉离开。 对不住,我们这是个疗养机构,很多检查设备都不具备,今天晚上你可以在我们的职工宿舍住下,梁主任安排一下,明天你可以进城到市一院检查垂体激素、甲状腺功能、皮质醇、24小时尿游离皮质醇,当然重点是做CT或者核磁之类的影像,重点是查鞍区、蝶窦,也可以到NJ的医院做这些检查。当然,以上都是个人或者说本疗养中心给你的建议,听不听在你,我们只是有责任对你作出提醒,我相信其实你已经发现自己在健康方面的……一些小问题吧。昌响臊眉搭眼地对柯绒说。 今晚梁雁和钱小莉挤一个房间,腾出一间给仍在生闷气的柯绒。而昌响大概率是要睡办公室了,因为回到宿舍时,他看到老道与老宗正坐在他的床上一脸坏笑,看来这俩老头儿不光是蹭吃蹭喝来的,现在连床都要蹭。 垂体肿瘤估计跑不了。昌响咂了咂嘴。 听说那姑娘是你父母给你相的媳妇?老道好像看到昌响脑袋上的离离原上草,按捺不住的笑。 昌响被老道笑恼了,要不要我和父母打个招呼,干脆让他们签字同意,我也索性皈依了正一算啦? 宗寰宇也在笑,我看行,不过你大概忘了,正一是可以娶媳妇的,你就算入道也逃不了父母给你安排相亲的事儿。 昌响咬牙切齿地说,师叔,你的宝贝活该让败家儿女给卖了,老不厚道啊。 其实老少三个人都忽略了一个概念,柯绒是没有男朋友的,也没有什么混乱的私生活,只不过由于可能存在的垂体肿瘤,造成这姑娘发生了“不可抑制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是不可控的、随时随地的,好在现在的电子商务使女性紫薇用品很容易购得,不同在于,已经基本摆脱了失禁和呕吐的花瑶买的是纯金壳体的定制版,司法局普通科员柯绒买的是简装版,硅胶的。 宗寰宇摸着下巴上花白的短胡子,小砸,你不会有处女情结吧?其实严格意识上来说,姑娘家用那玩意儿,应该不算失身…… 老头儿,赶紧给咱们的英雄警官找药去啊,那辆面包车我们不要了,现在安排人送你回去!昌响气急败坏。 老道出来打圆场,今晚好像忘了喝酒啊,去给我弄点来漱口,对了,你什么时候认的师叔?! 撇开两个不着调的老头儿,昌响把办公室的几张椅子拼起来,打算躲个清净并勉强打个盹儿,骨外的护士慌不择路地跑来连门也不敲,吓得昌响把腰带又系上了,倒不是怕走光,内裤确实是坏了俩窟窿的,外面光鲜里头腐朽传出去明天疗养中心又有段子流传了。没顾得上系领带就来到骨外科病房,看得出来,李警官已经用了最大的毅力在克制毒瘾发作的症状,咬着牙坚持的刚毅面孔变得扭曲,满脸的鼻涕眼泪看上去并不滑稽,岳彬主任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翻看李警察的眼皮,已经穿上约束衣的李警官出现了狂躁不安、脉搏加快、血压升高、体温升高、瞳孔放大等一系列体征。为了便于之后的治疗期观察,昌响没有考虑镇静剂,而是让人把江舜淮揪起来实施针麻,先一步赶到的垆瓯道长叫了声“我来”便掏出了针囊,行针过程中连同昌响和宗老头都动手按住了非常不安的警官,好在老道认穴精准、下手迅速,而且李政的截瘫也使他的身躯无法做出太多的抗拒动作,警官逐渐平静之后,宗老头儿恶狠狠地说,我现在就打电话让那边发货! 老道则表示,这个病人我亲自动手。 江舜淮轻轻地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的清的话,凭什么? 大约是习惯了闲散,乍忙起来,整个疗养院的人们都有些不适应。虽然入住的病号也就是这几位,天天睡笼屉的花瑶、广场毛人曹阿忆、摇着轮椅到处乱窜的杨根润,还有被约束衣捆在病床上的缉毒警。为了人人有事做,昌响摆出资本家的嘴脸,把各科室的护士集中起来分片包干,警官那边加派了人手,曹阿忆是个危险分子,有个意志坚定而且不喜欢大胡子的放他身边就好,杨根润是个等死的土财主,有两个人伺候着给点面子就成,剩下的派给花瑶,虽然给的钱少,咱们也不能太势利了是不? 但是很明显,有人对护士不大满意,毛人曹阿忆是其中之一,几天来总是在食堂里、广场上、病区时有意无意地往昌响面前凑,见昌响面色不善就拐个弯溜走,再伺机寻找昌响落单的时候,比如说昨天,昌响刚拿到了京都药囊发来的快递,如获至宝地捧着包装盒往药房跑,曹阿忆提着那把破吉他跟在后面也跑上了,昌响头都没回就嚷,有什么事儿找李晓晓主任,我很忙的! 毛人又拐个弯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跑得这么利索,该出院了啊!昌响边跑边想。 事儿急,不由得昌响不跑,李政警官总是靠老道麻翻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儿,五十料补䯝汤、百味逆心涤腑汤的药材总算是齐了,昌响揪着江舜淮熬了个通宵,就在煎药的过程中,江舜淮全面发挥了嘴头上的功夫,百分之五十的问题是问配方、剂量、成分,剩下百分之五十的问题就是“李晓晓会不会喜欢他”,搞得昌响很是烦躁。上半夜还有俩老头陪着,下半夜老道和老宗就溜了,害得自己又没地方补觉,把药汤交给江舜淮和岳彬、交待了服用方法就回到办公室倒气儿,刚囫囵睡着了,又被李晓晓、钱小莉、梁燕这1500只鸭子闹醒,而且醒得很狼狈,因为男人么,最常规的睡姿是把手揣在裤裆里。 梁燕说,他和小柯姑娘真般配。 钱小莉说,可不是嘛,都爱自己搞定。 李晓晓看着这两个女流氓,照这样下去,这世界男人女人都不需要对方了是吗? 自我性刺激行为是性能力或性张力的释放的一种形式,西欧与北美文明初建时期的宗教会把这种形式定义为肉体犯罪,其实这是一种自我克服精神苦闷和孤独的方式,不过你们把老昌的行为也认作是那个是不合适的,这不过是男性睡眠期间的一种不经意的惯性动作而已。能把所有的事儿拽出一堆理论的肯定是刘建军。 刘建军居高临下地瞧着昌响,刚过了一天,你的现任就变成前任了,人家走了,你都不送送? 昌响不好意思地在椅子上翻了个身,走就走了呗,爹妈安排的相亲能有多少是靠谱的。 买卖不成仁义在啊,茫茫人海相识不易,好歹送上几句贴心话,也不枉人家大老远的跑来。看来李晓晓被柯绒收买得很彻底。 得了。昌响咂着嘴,她大概率是髓海风疾,外感邪毒、情志不调,或者先天不足、正气亏虚…… 打住!刘建军揪着自己的脑门作痛苦状,你的中医理论还是留着和江主任说,我懒得听,咱们是不是被关在这里关久了?关散漫了?失去生活动力和目标了?怎么对姑娘都没兴趣了? 扯淡,江主任对姑娘感兴趣着呢,着迷的那种。昌响知道睡不成了,揉着眼睛起身。 李晓晓赶紧八卦,谁啊谁啊?江主任迷上谁了? 昌响心里替江舜淮抱屈,这些日子的媚眼算是白抛了,合着人家根本没接收到信号。 见当家的不吱声,刘建军又说,和杨老头聊过了,人家起初是打算来搞团建的,黑社会都能团建,咱们既然闷在这块地上这么久,要不要也搞个团建? 昌响在心里核计了一番,其实他核计的是一大早因熬夜造成的偏上阳虚能不能泡个热水澡,想了半天觉得自己还算年轻力壮,无所谓了,走,吆喝上所有人,去游泳池开会。 是的,昌响不喜欢游泳池,小是原因之一,大家几乎都是半裸着沤在水里,非要定义为开会,真的严肃不起来,可现在的情况不大一样:之前疗养中心基本上是空的,而现在虽然客人不多,却偏偏有几个爱乱串门子的,毛人是一个,刚刚还看到他从办公室的窗口飘过,杨根润算一个,也不知道杨老头儿的电动轮椅怎么就没有个电池耗尽的时候。 但真正到了游泳池就由不得昌响了,他爱游野泳,所以没有泳裤;内裤上有俩窟窿,穿这玩意儿下水比较夺人眼球,于是他不得不坐在躺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水里的几只饺子,时刻提防着再次被饺子们扔水里去。 上次在这儿,就是把我扔水里那次,好像说过安排休假来着,今天大家都在,议一下这事儿。昌响努力不去看钱小莉那件“走光”牌的蓝色游泳衣。 这谁出的主意?方明问道。 梁雁一努嘴,喏,最白的那个。 众人看向刘建军,话说这家伙真真儿的一身白肉。 刘建军忙着摆手撇清,各位,我建议的是团建,可没说休假。 岳彬说,这会儿我伺候着那位犯瘾的警官,唐大钊、方明都跟着我混个热闹,哪有时间外出团建? 唐大钊不爱听,什么叫跟你混?又不是什么主刀大主任,还不让观台吗? 史明素说,意思是你们都有事儿就我闲着?李警官有什么不良体征,难道我们急诊科没上赶着去帮忙? 吵吧,你们吵吧。陆柒捌说,反正我和梁雁伺候着杨根润那位土财主,隔三岔五的还有那个弹吉他的跟着给梁雁添乱,呼吸急促了一针普鲁卡因的事儿也得我出手。 江舜淮不爱听了,还说你们不闲?花瑶那个大姑娘每次行针、蒸骨你们都往跟前凑,轰都轰不走,一群老色胚,呸! 昌响一愣,还有这事儿?你们是医生还是流氓? 钱小莉划着水游到没人的角落,嘴里念叨着,反正你们用什么药都得找我,论闲人数不着我。 昌响咂嘴,跑题了不是?说休假……呸,说团建的事儿呢,怎么论到谁闲谁忙上了?还有你和你!昌响一指正在跃跃欲试的方明和陆柒捌,别想着再把我丢下去啊,老实在水里呆着! 半天没作声的刘建军说,对嘛,说团建呢,群体团建活动可以帮助员工缓解焦虑情绪、减轻精神压力,提升应对压力的心理调节能力……呸呸呸。 钱小莉一巴掌扇了刘建军满嘴的水。 然后不大的游泳池大大小小的人们开始打水仗了。 好在水仗没有持续太久,大家都有事儿,也就决定了无法远行,两天后也就是元旦节当天,唐大钊负责召集护士长及全体护士们进行缝合和器械打结比赛,史明素负责召集外伤包扎技术竞赛,方明和岳彬则必然是心血管疾病抢救措施竞赛,比赛结束大家放肆地狂吃一顿拉倒,不过,大家的一致意见是,他们宁愿叫快餐,也不想吃朱师傅做的营养餐了。 对此,昌响表示支持。 只有江舜淮兴致不高,于是他在游泳池会议结束后委婉地提醒昌响,咱们中医就不用培养新人吗? 昌响努力地思考一番才说,我把你和刘建军安排在团建筹备组吧,你们服从筹备组组长李晓晓的安排。 江舜淮立即兴奋了。 刘建军兜头泼了江舜淮一盆冷水,李晓晓要是不安排你去买猪肉才见了鬼! 江舜淮满脸疑惑,刘建军坏笑着说,你猜他们器械打结比赛会用啥? 所以,筹备组必定是最忙的,也所以江舜淮也是最忙的,除了给花瑶的治疗时间之外,他会被李晓晓指派着干这干那,剩下的时间则顺理成章地腻在李晓晓身边,昌响给他安排的机会要是再抓不住,还不如把自己杀了送给唐大钊先切口再缝合,还省得去买猪。 把事儿定下来,昌响本打算继续找个地方补觉,但大家都在忙着,自己躲了有点说不过去,可他不想去看被老道扎了满身针、还靠鼻饲灌药汤的李政,看不下去;也不想去看稍稍有些活人模样就把乔曼按在怀里不撒手的花瑶,简直没眼看。于是他在院里遛达了一圈、躲过想要搭讪的曹阿忆,只好也只能回办公室,李晓晓正在接待一对年轻的男女,而且李晓晓还发上火了。 再说一遍,我们这里已经不!是!会!所!了!我们不!搞!年!会!李晓晓很少见的声色俱厉。 江舜淮在旁边低声下气地和稀泥,消消气嘛……好好说嘛……好好的模样气得褶子都出来了。 见到昌响,李晓晓忙不迭的告状,昌主任,这两个人非要来咱们这儿跳舞!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