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场人物介绍(未完)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姬乾长子太子母李氏(皇后)妻崔氏 姬隆行二燕王母陈氏(贤妃)妻崔氏 姬泰行三齐王母高氏(德妃)妻韦氏 姬治行四晋王母陈氏(贤妃)妻卢氏 姬蟠行五鄂王母魏氏(淑嫔)妻李氏 姬狻行六郑王母李氏(皇后) 姬鹍行七母张氏(贵嫔); 第一章 战火复燃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将军大人,醒醒啊!” 他被人猛烈地摇动着,张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属下一张张焦急的面孔,猛然一个激灵,掀开棉被,站起身躯,高喊:“附兵,着甲!” “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附兵战战兢兢地为他一件件披上战甲。 “成武,怎么了?”他不理睬小狗子的动作,看着自己最信任的助手,问道。 “敌袭!jǐng钟已响,杀声震天,实情不知。”年近不惑的战士聊聊几语,道尽局势严峻。 他推开附兵,用力踹开房门。迎面而来的不仅是秋夜寒意,还有混乱的士卒。从睡梦中惊醒的御林卫惊慌失措。 “妈啊——”有人哭喊着从高处坠落,潺潺鲜血在身下涌出。却是未曾着甲,攀上高处远望,被流矢击中。 不少人被这一幕刺激到,呆立一旁。还有人匆忙之间,不知所措,三三两两,手持短刀,向四处乱跑。 他怒极不语,无视身后的几名亲卫,走到那位胸口中箭的士兵旁,俯下身子,问道:“敌出何处?” “南……”那士兵看清了他的面容,极力要挣扎,可鲜血不住涌出,说出一个字后,却是再也动弹不得。 他覆上死人双眼,低道:“好兵。”站起身来,看着一片混乱,抽出佩刀,伸向天空,声嘶力竭地高喊:“御林卫——” “麾下在!” 亲兵同样高喊。 “御林卫——” 佩刀高举,他不顾嗓子隐隐作痛,嘶哑地吼叫着。 “麾下在!” 更多的士卒高喊,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头领,凑到他的身前,用同样嘶哑的声音怒吼着,用这沙哑的声音诉说着羞愧与愤怒。 “御林卫——” 此处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他孤独的声音在绝望的黑夜划过每个人的耳膜,仿佛冬夜里头狼凄厉的嚎叫。 “麾下在!”整齐的怒吼犹如巨浪,盖过夜sè的苍凉,狂风的肆虐,更安定下每一颗慌乱不安的心灵。士兵们聚集起来,簇拥在他身边,大声嚎叫着,掩饰着自己方才得慌乱。这吼声也向四方宣告,御林卫已经集结,随时准备向敌人亮出刀锋。 他收刀入鞘,快步上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是稚嫩或是沧桑的面孔,神sè肃然。 “卫成武,去召集其他当值的兄弟。陈兆翔带本部兵,去御马监,上马。随后来援。”嗓音干涩,犹如漏了气的风箱。 “诺!”他们匆匆而去 “御林卫。”他的声音陡然低下来,却仿佛清晰地透入每个人的耳中。 “麾下在!”与之相反,回应声却是越来越高,怒吼仿佛要撕裂天空。 “随我,行军阵,其疾如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细不可闻。 “疾如风,疾如风——”声音从无道有,一浪高过一浪。 他笑了,扭头望向南方的未知,不知前途为何,但他都无所畏惧。 他稳步奔跑,身后带出长长的队伍,数百人的脚步在短时间的慌乱之后,渐渐整齐,仿佛一阵逆风吹过皇城。他知道,自己必须调整好士兵们的步伐,在保证速度的同时减少体力的消耗。毕竟,过度消耗体力只会让儿郎丧失反抗的力量。jǐng钟已响过片刻,先机已失,不可冒进。夜半惊醒,他的压抑住心中的躁动,冷静地思考着。 他停下了,伸出右手,作势停止。身后士兵驻足,默默看着他凝固的身影。 往rì肃穆威严的皇城之中,此刻却是簇拥着大量衣衫褴褛的饥民,手持短刀,兴奋地杀人,劫掠。侍卫和太监的尸体早已凌乱不堪,斑驳的血迹仿佛印刻在青石板路上。 “列阵,前进。其徐如林。”他咬紧牙齿,右手抽出配刀,左手稳稳持着盾牌,高声喊道。 身后的士兵凑到他身旁,形成几排队伍,紧紧握住刀盾,蓄势待发。 饥民发现了这支严整的队伍,若是平常时候,任何一支部队都会退却。因为这只队伍代表着大赵的最强战力,代表着无尽的荣誉与杀戮。可此时,破坏的快感,杀戮的癫狂,让他们不顾一切,瞪着通红的双眼,毫无章法的挥舞着短刀,嚎叫着冲杀过来。 “破敌,杀!”他大吼。 “杀,杀,杀!”全军高声回应,顶着盾牌,按着独特的节奏一步步向前,仿佛一块缓缓滚落的巨石势不可挡。 “呯,铛——”巨石迎面撞上了人流,御林卫用左手盾牌当下了短刀,以右手佩刀从缝隙间刺去,刹那间,血花四溅。 他用力撞开饥民,佩刀从左上斜劈而下,劈飞一颗怒目而视的头颅。 脚步不停,盾牌挡住了左侧袭来的一柄短刀,转过身子,佩刀向下斩去,将那名饥民的右腿齐膝砍断。 不理会震天的痛哭,他右腿一迈,佩刀刺进另一人的胸膛,咔嚓咔嚓的胸骨碎裂声中,右肩将那人撞飞,留下依旧潺潺滴血的佩刀。 左手盾牌往乱民头上猛击,又一人口鼻渗血,颓然倒地。 手持百战刀,屠戮若癫狂。一步杀一人,血河浸心火! “变阵,侵略如火!”他拭去满脸血污,兴奋地高喝。仿佛当年尸山血海九死一生的场面在今rì重现,昔rì勇悍的力量,身经百战的记忆,此刻全部点燃,烧出熊熊战意,不可遏制! “侵略如火,侵略如火——”勇士们同样高声嘶叫着,以声音诉说着自己的位置,以及钢刀舔血的刺激。已经被撩拨起战意的jīng锐,挥舞着钢刀穿透那一具具单薄的身躯,如怒涛排壑,无可阻挡。 战意如火,肆意在饥民中燃烧。面黄肌瘦的草民凭借区区短刀难以抵抗官老爷的夺命钢刀。他突入人群,肆意杀伐,亲卫紧紧跟随他的脚步,小心地护持着他的左右。御林卫的阵型由方形变成锥形,狠狠穿透饥民那仿佛漫无边际的人群。作为那最锋利尖头的,自然是他,大赵御林卫都统,李义凌。 饥民的脚步渐渐迟疑了,他们下意识地向两旁推挤,甚至不惜向方才同伴刀刃相向。他泛起一丝冷笑,当其阵,破其胆,敌势自解。他念叨着,刀劈盾挡,却是更添几分凌厉。极度兴奋之下,双眼却是冷若寒冰,仿佛地狱修罗,收割尘世生灵。 “铛——”双刀相击,迸shè出刺眼火花。他微微一怔,又是一柄钢刀绕过盾牌,向他颈部砍去。 他提盾上挡,那巨力传来,却是劈飞了早已伤痕累累的盾牌,向他头颅袭来。他双膝一弯,使劲后仰,弯刀划过鼻尖,寒意透入心扉。 他甩开盾牌,双手持刀,紧紧盯着这突然冒出来得劲敌。只见那人年纪轻轻,身形瘦削,面sè严酷,手持双刀,咧开嘴流露出一丝狞笑,双眼盯着他,好似残忍的猎人打量着垂死的猎物。 “不动如山!”他高喊,敌人既然已有生力军来援,那还是先稳住阵脚,他如此思忖着。 “不动如山,”回应声依旧坚毅,然而声音却是小了很多。他心头一动,若非自己孤军深入,便是士卒死伤不少。可此刻他根本没有空闲回望了解局势,那人双刀频动,杀意浓烈,弯刀凌厉而大胆,从种种诡异角度向他劈来。他双手持刀,勉强招架,却是已经力不从心。 “开!”他运足力道,狠狠向那人劈下。那人双刀交叉,硬生生挡住了这万钧重击。 “开——”双手握柄,他肌肉微微颤抖,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道灌注在佩刀之上。那人右脚一退,抵住地面,可双刀却是一点点被压了下来,刀锋渐渐逼近那人额头,和那双嗜血的双眸。 “哗——”那人猛然间侧过身子,右手举重若轻地带开了他的蓄势一击,腾出左手弯刀,凌空向他劈来。他见势不妙,顿住身体,正yù后退,不料肋间一阵撕裂剧痛传来,却是已经中了那人一刀,若非铠甲护体早已被人劈作两半。他含恨横斩,可那人却是不yù与他缠斗,一击便退。他用右手单手持刀,左手捂住右肋伤口,盯着那人,缓缓后退。 “李义凌,死在这吧,不愧你战士威名。”那人轻蔑笑着,跃跃yù试,搜寻着他的破绽。 他默然无语,那人的弯刀锋利无比,划破铠甲伤口很大,鲜血从指缝间不住涌出。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失血,他已经感到几分眩晕无力。他狠狠盯着那人,虽然身处劣势,但没有丝毫胆怯,随时准备发出决死一击。 “将军——”一柄长枪仿佛挟风雷之势袭来,向那人捅去。那人不敢硬接,脚步连退,放开右手弯刀,一把抓过一名乱民,挡在身前。 “呃。”长枪入体,乱民下意识握住枪柄,被长枪带着拖在石板上,划出一道鲜红的血迹。那骑士长枪一抖,震落乱民。回头细细搜索那人,却是已然退入人群。 他得此时机,回头望去,只见饥民中藏着不少身穿jīng甲手持利刃的强兵,此刻暴起发难,已经将御林卫的阵型打乱,岌岌可危,在一队二十来人的骑兵冲击掩护下勉强聚在一起,缓急之间不辨行伍。 “陈兆翔,怎么才这么点人,卫成武呢?”那救了他一命的骑士来到他身边,翻身下马。他心道不妙,肃然问道。 “将军,别说了,上马去宫门,这里属下抵挡。”陈兆翔蹲下身子,双手环抱。他不发一言,抬脚一踩,一跃而上。陈兆翔拉住缰绳,将马转过身来,说道:“将军,还有两拨乱民绕过了此处,已经冲向宫门,卫副将整顿士卒,正在布置防御。请将军回去主持大局!”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局势之严峻不容自己有半分犹疑。在马背上回头望着犹自奋战的将士,和那在火光中黑压压漫无边际的头颅,抄起挂在一旁的马鞭,用力抽在马身上,同时高喊:“骑兵,随我来!”双腿一夹,一马当前,却是冲撞而出,四下乱民纷纷避开,却是让开了一条生路。他调整方向,却是向宫门处奔驰而去。 “将军,陈都统他们还在后面。”脱离危险后,跟上了六个骑兵,一名离他最近的骑兵说道。 “流矢、jīng甲、强兵、破皇城。此番敌人所图不小,宫门若破,圣上危急,我等百死莫赎,孰轻孰重?”他神sè不善,口气异常凌厉。那人不敢再说,默默挥动马鞭。 马背上颠簸不休,扯动右肋伤口,阵阵犹如火烧般得痛楚袭来,刺激着他因失血而昏沉的头脑。他紧抿双唇,努力不去猜测陈兆翔和自己亲卫的命运,不去揣测万一宫门已破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双目如狼一般扫视着前方。 朔风萧瑟,不过片刻之间,便仿佛能带走一切热量,他的呼吸渐渐粗重,那痛楚也仿佛渐渐麻木,他咬破舌尖,振作jīng神。看着远处火把不绝,宫门高耸,勇士列阵;近处散乱无章的队伍,被马匹而震惊的饥民,他笑了。宫门未破,一切尚有可为! 刀兵作响,杀伐不绝。他捞起斜挂在马背上的弓箭,顾盼之间便已发现了某个在战阵后方的jīng甲将军。拉弓上箭,熟悉的劲力让他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五石弓,狼牙箭。兆翔的准备很周全。 “嗖——”箭矢划破长空,撕裂逆风,远远地透过jīng甲将的胸甲,余劲未绝,把那人掀翻在地。 “嗖嗖——”他双腿控马,轻舒猿臂,流星般快箭连珠不绝。一个又一个大声嚎叫指挥战事的声音喑哑下来,整个攻势也显得愈发混乱。身旁骑士奋力挥舞着大刀长枪,护卫着他从容不迫地shè箭。他们一行六人冲入重围,扰乱攻势,却是已然渐渐靠近了己方的阵营。 “嗖嗖——”乱民发现了他们,仓皇逃窜。可不知从什么袭来一阵箭雨,他左手持弓奋力挥挡,可肩头却还是中了一箭。 “嘶——”跨下骏马长嘶,步伐渐渐慢下来,只见这马儿身上插着三只箭,血流不止,似乎已然不行。他鼓足余力,奋力一跃,从马上摔下,不住翻滚。只来得及护住头面,全身却是青紫一片,伤口也更添几分火辣。 “将军!”阵中的士卒发起怒吼,宫墙上配合着shè出歪歪斜斜的弩箭,守着宫门的御林卫奋力冲锋。 失去了指挥的乱民面对突如其来的反击显得举足无措,慌忙地相互推搡,忽视了已经落马的他。而御林卫却是第一时间冲了上来,保护他们的将军,退入阵中。 眼见饥民仿佛要一举崩溃,后方突然冒出jīng良的士兵,拔出利刃疯狂地杀人示威,堵住了这退却的浪cháo。 “铛——”鸣金之声。御林卫退却,小心翼翼地扶起了他,抬到全军zhōng yāng。 他张开双眼,双腿微微颤动,却是拒绝了旁人的扶持,dú lì站起。看着这群满身鲜血的士卒,默然无语。伸出右手。一旁成武作为多年搭档,心领神会,取来强弓利箭。 他迈开前腿,挽弓如满月,弓身仿佛有些承受不了巨力,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嗖——”一箭破空,怒shè而去,锋利的箭矢穿透百步之外乱民的喉管,余劲未消,有狠狠扎入另一人的胸口。 “嗖——嗖——”连珠齐发,箭箭穿喉。而惨呼而倒者,竟是百步之外!乱民一时惶急,自相践踏,更是足足退出了一百五十步之遥。 他甩下因过度扭曲而作废的强弓,板着一张脸,嘴角微微勾起,向着身后袍泽,高声问道:“吾箭,利否?” “将军神箭无双,百步之外,犹能取敌xìng命。”士兵们杂七杂八的高喊,不变的是语调中的崇拜与祈盼。 他大笑。一旁成武连连挥手,“将军无事,拿好自己的盾,专心防守,小心敌人袭击。”士卒各自回到自己队列中,与战友说说笑笑,气氛缓和不少。 “将军,感觉如何?”成武掀开铠甲,为他缠上了一层棉布,堵住右肋不住渗血的伤口。 “头晕目眩,用力过度,有酒吗?”他颓然苦笑,没有了刚才在众人面前的豪迈。 “你治军素来严整,嗜弓如命。如今以劲力强行远shè立威,必然是伤痛之下,急于证明自身无恙。”成武说着,解下腰间牛皮袋,递给他。 “咕噜咕噜。”美酒入喉,他jīng神为之一振。“还有多少能拿刀的。” “不足千人。” 他yù言又止,摇摇头,迈步走向宫门。 “李将军,不是在下刁难,只是甲兵不许入宫门,这是铁律。待将军退敌归来,圣上自会出宫劳军。此时开门,万一乱军涌入,我等也是担待不起啊。”一个尖利的嗓音高声叫道。 “郑公公,我并非要入城,只是请问一句,圣上如何?”他语调严肃。 “圣上安好。”郑公公回答。 “咚,咚!咚——”战鼓响起,仿佛重锤响在每个人心中。沉重的战鼓声给肃杀的战场更添几分悲壮与惨烈。 “听,是圣上击鼓!圣上有旨,此战若胜,诸军官升三级,赏银百两;宫门若失,举火**,不辱宗庙!”一个更显童稚的声音响起。 “对,圣上有旨,此时奋战,功同救驾,必不吝重赏。”郑公公高声叫喊着。 “咚,咚!咚——”战鼓隆隆,不屈的意念感染着每一个犹自坚持的士卒。 “哈哈!”他放声高笑,从老陈手中接过强弓利箭,昂首走向队伍前列。 “诸军被选入御林卫,本是各地军伍之中的佼佼者。本将何其有幸,得天下劲卒而统帅之!然自守卫宫阙以来,未逢一战。岁月虚掷,马齿徒增,边军竟笑我等徒有虚名,实不可一战,诸君以为然否?” “否,否!”全军高呼,忘却此刻严峻局势,极力驳斥着此等说法。 “此刻,劲敌再前,宫门在后。战鼓阵阵,烈火熊熊。英雄与否,尽在此时。圣主昭昭,且看我等御林卫士,一战破敌!”他高声大呼,煽动其士卒的情绪。 “破敌,破敌!”全军高呼,声震寰宇,气遏山河。饥民的脚步也不由后退。 此时,又一只队伍涌来,却是另外一批饥民。看到此处的场景,同时有些畏缩。此时,另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咚咚战鼓也无法掩盖。 “各位,此番冲击皇城,是死罪!死罪!城外五卫还有jīng兵强将,一旦天亮必然入城。此夜若不能攻破宫门,杀了狗皇帝,我等俱是死无葬身之地!是在破落街巷中战栗着饿死,在瑟瑟寒风中颤动着冻死,在广场上像绵羊一样被屠杀至死,还是像一个勇士一样战死!” 哭声渐渐从饥民群中响起,可此时对方的士兵却也没有以杀戮阻止,任凭悲凉的氛围在全军蔓延。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饿死?”“为什么,我不是世家子弟,好吃好喝永远不愁?”“为什么我儿女都饿死了当官的也不管一管?”一句句散乱的哭诉和质问不断响起,最后凝聚成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简单地质问,不断激发起饥民们的战意。他心头一片寒冰,张开硬弓,犹如满月,箭矢急闪,贯穿百步之外叫嚣最响的饥民。 倒下了,瘦弱的身躯无力倒下,鲜血飞溅在周围人的脸上,可没有人退却。饥民一步步向前,他箭矢连珠不绝,身后拿得起弓的御林卫士卒也是不停地弯弓shè箭。可箭雨却根本无法震慑饥民的脚步,他们拿起地上的尸体,阻挡来往的飞矢,瘦弱的脚步始终不曾停歇。刚刚被激起士气的御林卫,看到对手的勇悍,不由得心头发颤,绝望的氛围不断弥漫。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心头默念,此战已经不由得任何侥幸。他丢下弓箭,取出成武特地为他留下的朱雀大刀,双手紧握,逆着扑面寒风,高声怒吼: “男儿重义气,慷慨赴边疆。扫荡天下逆,封侯在此时!诸军,随我,破敌!” “破敌,破敌!”御林卫绝望地高呼。 一人从饥民队伍中冲出,手持双刀,腰系头颅,旁边仿佛几名亲卫紧紧相随。那人脚步雄健,放声大喊:“李义凌,受死!”却是之前重创他的那人。 他望着那人狰狞的杀意,望着数万饥民狰狞的杀意,惨然苦笑。乱世已来,黎民如兽,黑压压地涌向御林卫,仿佛要淹没一切要阻挡他们脚步的抵抗。当空残月,秋风萧瑟,烈火熊熊,喊杀不绝。 他缓缓端起大刀,紧紧地盯着那人,心中默念。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呯——”大刀与弯刀相击,火花四shè……————————分割线—————————— 某处,中年华服男子手持酒杯,对月长思。 “殿下,又怎么了?”一旁中年麻衣文士讥诮着问道。 “没什么,只是感慨天下时局而已。”男子淡淡一笑。 “愿闻其详。” “自天授十五年以来,西秦致力巴蜀,南楚征讨百越,大赵抵御柔然,中原之地不闻刀兵之声已有二十余年。近来华夏灾荒连年,大赵受灾尤重,饥民作乱难以穷尽,国力rì衰,南楚西秦蠢蠢yù动。若此时我竟然身死,诚恐烽火乱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男子回头望向文士,目光淡然如月,却难掩傲然之sè。 文士倒也没有丝毫的愠怒,仿佛随意说道:“乱就乱吧,天下不乱,难有英豪用武之地。空老泉下,非智者所愿。” “可怜苍生何辜,却要沉沦战火杀场。”男子反驳,而那文士默然无语。 男子思忖片刻,叹道:“也罢,早乱早定,倒是我着相了。” 言罢,举杯邀月,一饮而尽。————————分割线—————————— 宫门前,御林卫死伤狼藉,宫门墙上也早已被乱军压制。此时门外只剩下他和几十个残兵被团团围住。 他身中五处刀伤,三支箭矢,过度的失血让他动弹不得,颓然坐在麾下将士的尸体中。还是败了,仓促应战,早失先机。饥民太多,众寡难敌。御林卫老兵多年未战,新兵之前从未杀过人,素质参差不齐。而对方竟然还有不少善战强兵,此战若胜,那倒还真的可以算是奇迹了。 那人用冰凉的弯刀拍着他的脸庞,戏弄着他。他却没有在意,目光所视,皆是遍地尸骸,血迹斑斑。他扭扭身子,侧身倒下,什么都不想了,就这样死去吧。圣上,御林卫尽己所能,天意如此,在下无能为力。 “咚咚,”不是鼓声。他摇摇晃晃坐起,那人却已经不见踪影。四下望去,三三两两的残兵颤颤巍巍站起。饥民们有些慌乱,并没有给这些百战余生的人们最后一刀,而是惊讶地倾听。 “咚咚——”声音渐渐响起,不是鼓声,是马蹄声!残兵们面面相顾,惊诧不已。 “咚咚咚——”仿佛惊雷一般,马蹄声碎,踏破乱军胆。乱军后阵血花四溅,训练有素的骑兵手持马刀,从饥民两侧略过,手中马刀不断带起一颗颗惊恐的头颅。饥民们慌乱地四散逃亡,可被身后的骑士轻易追上,一刀断魂。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场屠杀,没有了,那些身穿jīng甲手持利刃的强兵没有了,只剩下失去斗志跪地求饶的干瘦饥民。失去了骨干,失去了jīng锐,也失去了勇气,这场战斗已经没有悬念,他回头望着依旧紧闭的宫门,宫门终究是守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鲜血又厚了一层,场中的尸体又堆出了一座小山。满身玄甲的骑士走到宫门前,放声高呼:“孤是燕王,帅军平乱,开宫门。” “燕王,宫中有规定,宫门不可擅开——”郑公公的话语戛然而止。那个童稚的声音接过了话茬。 “燕王吗?来人啊,快开门,迎接燕王入宫面圣。还愣着干什么,想死啊!” 那扇大门开了,那拒绝了饥荒民众,拒绝了忠勇战士,拒绝了漫天战火的偌大宫门打开了! 宫门缓缓洞开,那名骑士轻蔑地看了眼不知所措的他,傲然一笑,纵马入城。身后骑士紧紧跟随,不曾放下染血钢刀。 残兵们扶起了他,他看着缓缓入宫的骑兵,犹如人间地狱的宫门前广场,听着烈火噼噼啪啪的燃烧着皇城的木料,和渐渐低沉的战鼓声。默默抚摸着地上一名年轻御林卫的面庞,和惊恐中失去生命的众多饥民。默然无语。 一把推开要扶住他的残兵,他双膝跪地。仰望苍天,明月残照,星光熠熠,不为所动;紧闭双眼,寒风拂面,血腥之气,难以忍受。他心中酸楚,此时却是当真难以抑制。 “呜呜——”残兵们难以置信,他们整rì不苟言笑,坚毅沉稳的将军。那个袍泽战死,身被重创却没有皱眉的铁汉将军,那个仿佛永远不知道绝望和痛苦为何物的将军,竟然胜负逆转之后,哭了。哭得如此动情,如此哀怨,如此凄凉。 是的,那哭声凄厉得有如九重地府的yīn风,哀怨得犹如千年冤死的魂魄,那哭声仿佛不仅仅是为了哀悼死在广场上的御林卫和饥民,也不仅仅是为了控诉草民的微贱,大人物手中随意戏弄的棋子,仿佛只是给这天授三十八年以后将要丧生的累累白骨,那些荣耀与低贱,忠诚与野心,仁义与卑劣,秩序与毁灭,指引出那通向九幽的冥冥亡路! 那哭声好像能穿透皇城,穿透邺城,穿透河北,穿透天下!控诉着这个即将纷乱的世界,乱世如虎,人心如狼! 第二章 天下星河(改)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天授三十八年,九月十二 赵邺城,钦天监,天文台。夜sè已深,火光冲天。 姬鹍十六岁,一袭白袍,跪倒在天文台前,紧闭双目,默默祷告。 “愿大赵风调雨顺,国家无事。” “愿父皇龙体安泰,长命无绝。” “愿苍生少受疾苦,温饱无忧。” “愿母妃泉下安详,平和无怨。” “愿……” 台下,三三两两的簇拥着一伙乱兵,惊恐、茫然,提着带血的刀剑,向着钦天监冲去,仿佛那高耸的建筑能够给予他们足够的安全感。 一名老者,须发洁白,仙风道骨,身着缁袍,腰佩古剑,稳稳地立于楼梯上。看着这些过于惊恐的士卒,缓缓说道:“上楼者,死——” 一名乱军,身穿铠甲,仿佛是这一群人的头领。他看了看老者,犹豫了片刻,高声喊道:“弟兄们,这台上一定有个大官。杀了这个老头,抓住那个大官。咱们说不定就有活路!” “冲啊——”乱兵们嘶吼着冲去,仿佛是溺水的人发现了最后一根稻草。 老者哂笑,低头不语,旁若无人,待乱军逼近,顺势拔出手中古剑,猛然高喝:“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身影连动,却是避开了所有短刀砍击的轨迹;古剑连闪,竟然接连刺穿了数人的喉头。 “我来问道无余话,云在青天水在瓶。”乒乒乓乓的刀剑相交之声,老者径直窜到了那名身着甲胄的头领的身前,随手杀死了两个旁边的乱兵,云淡风清,鲜血从剑脊上缓缓滴落,老者的身上却是一尘不染。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身形一闪,避开了那人绝望一击;古剑一动,割下了犹带惊恐之sè的头颅,左手提着头发,远远掷去,无头的尸体轰然倒地。乱兵却是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恐惧,顾不得将后背交给敌人有多么愚蠢,转身便逃。只是祈祷那个杀人王杀的是别人。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身影不依不饶,鬼魅般得速度不断收割着早已丧胆的敌人的xìng命。 “噔噔——”脚步声不绝入耳,姬鹍停下祷告,转过身来,面对来人。 来得是正是老者。姬鹍松了一口气,问道:“老师,幸好你回来的及时,不然学生恐怕在劫难逃。如今外面情况如何?” 老者拂去剑上血液,还剑入鞘,就席而坐,手指姬鹍,示意坐下,掀开桌面上的木盖,缓缓答道:“多说无益,以你之身份,只要那些人有些见识,就不会伤你,何必多虑。至于时局?哈哈,饥民作乱,如今已被平定。别再祷告了,姬赵数年来天灾**不绝,天命如此,岂是你祷告一二便可缓解得了的?我等还是快点下完这棋局。”染血的手持着黑子,静待姬鹍。 姬鹍苦笑,却是默然了老者对于他方才举动的讽刺,坐下身子,细细回顾棋势。棋盘上黑棋大龙盘踞中腹,威行四方,姬鹍手握白子,仿佛陷入长考,然而目光犹疑,盯着老者,忽然发问:“老师,可知何人平乱?” 老者摇了摇头,感叹道:“你随我修道八年,没想到遇事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本想下完这最后一局的,也罢,也罢。” 姬鹍双手握拳,紧紧捏着白子,低下头,用犹疑的语气试探:“难道是……” “帅shè声营,长水营,虎贲营,入宫平乱者,正是燕王姬隆!”老者断然答道! 寥寥数语,却仿佛惊雷乍现,姬鹍手一抖,白子落入棋盘,打乱了布局。面sè惨白,喃喃自语:“燕王平乱,怎么可能,无父皇虎符,他怎么可能调动五军三营?” 老者离席,慢慢踱步,仰望星空,喟然叹道:“鸟翔于天,可shè之以箭;鱼潜于水,可诱之以饵;兽逐于林,可缚之以网。至于龙,因时而动,变幻莫测,乘势而起,何以限之?凡俗之人,焉能尽识其方略?” 姬鹍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离席来到老者面前,作揖。“时局若此,老师何以教我?” 老者回首望向棋盘,一语双关:“大龙已成,徒留何益?弃局认输,早rì离席吧。” “老师——”姬鹍紧锁愁眉,惶急地叫道。 老者凭栏拂袖,正言道:“噫!我李道遂入赵为星官二十年,经史子集,典籍文字,赵之所储,我已尽览。我于赵,无所求矣! 二十载之间,岁历变化,风雨寒暑,尽为我算中。姬氏能于灾荒连年之间保全社稷,亦不可不德我。我于赵,无所负矣。 如今天下局势一触即发,战火将燃,迟迟恋栈不去,岂是修道之人所为?” 姬鹍不语,长袖下,双手拳握。 老者看了看姬鹍,笑道:“放心,你我师徒一场,我又岂能猝然弃你不顾?” “当真?”姬鹍问道。 “自然。你所以为人所忌者,乃赵皇族之身份也。方才我行走之时,诛杀了一名乱军。身量形容,于你相似。我已经毁去其面容,你可速速更衣换服,扮作道童,与我同行。李代桃僵,就当赵之七皇子已然死于今夜乱军之中。燕王纵使怀疑,也只能将计就计,为你发丧,断你后路。”老者缓缓而谈,神sè寻常。 姬鹍沉吟良久,自嘲一笑,问道:“老师所为,姬鹍铭感五内。然而敢问老师,姬鹍所学,是否足以出师?” “不足。” “那么,先妣遗命,姬鹍未得出师,不得离开皇城半步。姬鹍宁守死于此,不敢欺先妣于泉下!”姬鹍一字一顿,坚定地说道。 “不欺亡母,自是孝道。好!”老者抽出腰间古剑,平置于姬鹍头顶。姬鹍意会,卷袍下跪。 “煌煌天道,吾门所敬。茫茫人道,吾辈所仰。既知所敬,既明所仰,又岂可皓首穷经,遗世dú lì?行四方,传吾道,明于天下,知于四方。后生小子,当此之时,须自离师长之教诲,独窥大道之刚锋。慎之,勉之!”老者口发箴言,振聋发聩。 “小子谨受教。”姬鹍低头浅笑,缓缓说道。 “姬鹍,你出师了。” “多谢老师成全。”姬鹍再拜,长跪不起,语调中却带着几分歉意与执着。 老者一愣,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最为年幼的弟子,感慨道:“是啊,你既不敢欺亡母,又岂会弃生父于不顾?” 姬鹍叩首:“欺瞒老师,实乃学生罪过。然而姬鹍已无母,只此一父。当此危难之际,如何能弃父兄于险境,图一己之安逸?更何况燕王不灭,对于学生犹如梗骨在喉。纵使逃避山野,恐怕也难以安席……” “愚蠢!”老者喝道,“不自量力,你凭什么与燕王相争?你凭什么拯救你父皇!你年方十六,便已杜门不出八年矣,孤身一人,惶惶无助;而燕王南征北战数十年,党羽遍及朝野,信义服于天下。你手无缚鸡之力,他有横扫大漠之威。你无尺寸之名望,他有世人之叹服。你纵死而抗,亦无益于螳臂当车。” 姬鹍抬头,看着老者,倔强而坚定地回答:“凭我的身份,凭我的智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毁之。燕王既行此大事,其仇敌必然不少。因势利导,善用其敌。筹谋以计策,相助以尊位,必有效果。谈何无济于事?” “哈哈——”老者大笑,“原来你看了几年史书,学了几年筹算,便自以为有了纵横天下的智谋吗?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师告诉你,智谋来源于对人心的把握,对世事的认知。这些需要的是为人处世的阅历,是领袖一方的磨练,是生死交锋的顿悟。而不是你那闭门造车,夜郎自大的狂妄。如果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么,身份越高,死得也越快。”老师神情严肃,认真说道。 “老师教诲,学生谨记于心。”顿了顿,姬鹍继续说,“然而,我意已决,身死无悔。” 看着弟子尚且稚嫩的面孔,老者不由得放缓了语气:“八年来,你父皇对你不闻不问,仿佛都忘记了你这个幼子,你又何必……” “老师!”姬鹍高声打断,“子不闻父过!慎言!”老者默然。 姬鹍继续说道:“学生身为臣子,只知尽忠于君,尽孝于父,不知其余。” “那么就能违逆我这个师长了吗?”老者面sè不豫。 姬鹍笑了笑,坦然相对老者,言道:“学生万死,已然出师。” 老者愕然,半响,冷笑道:“既然你已经出师,那么将老夫赐予你的东西都收回吧。”言讫,身形一闪,兔起鹘落之间,扯下了姬鹍腰间数个锦囊,退返到楼梯口。 姬鹍一惊,双手拂上腰间,顿时神情大变。 老者口气凌冽,声音低沉:“这清心丹调配不易,放眼天下唯我一人能炼制。你早产体虚,先天不足,犹忌大喜大悲,情绪波动。然而你心念颇深,思虑过多,故而每三rì必服一枚,以清心理气,平扶五脏。现在这世间所有的清心丸都在我手。我若是舍你而走,不出十rì,你必气血攻心而亡。” “老师……”姬鹍咬着牙,哀求道。 “随我走,离开这乱局,这是你唯一的生路。否则,你的死期指rì可待。你素以理智自诩,也应当知道我并非虚言恫吓之辈。是生是死,作个抉择吧。”老者语气冰冷。 “老师,您别逼我,行吗……”姬鹍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陷入肉中,不觉疼痛。 老者有些不耐,说道:“我数到三,便会抬步下楼。你是追不上我的,天下也没有人能阻挡我,找到我。速做决断!” “三——”“老师——” “二——”“别——” “一!” “哐——哗啦啦!”姬鹍掀飞棋盘,黑白子散落遍地。他不自觉地挥动双手,面sècháo红,呼吸急促。 “走啊,走啊!都走吧,让我死吧!!”他声嘶力竭地高呼,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走了!母亲死了,父皇走了,连你也走了,走吧,走吧,统统都走吧。别来管我,别来束缚我,让我一个人来,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抽出佩戴的宝剑,挥舞着,幅度越来越大。 “八年啊,八年啊,我像一个囚犯一样困在这方寸之间,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生涩枯燥的典籍。这就是我的童年!苟延残喘,狼狈求生,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全世界都遗忘了我,都抛弃了我!只有仇人没有忘记我,只有死人没有忘记我,只有誓言还在束缚着我!”他疯狂地呵斥着,嘶吼着。 “这大赵,还有谁记得?我,姬鹍,也是天下无双大赵开国圣主姬元的儿子!也是与太子、与燕王同辈,出身匹敌的堂堂一国皇子!我也想要纵横四海,建功立业!我也要端坐朝堂,庙算天下!我也想要,为了大赵一统华夏,尽心竭力,百死不悔!”说起这些,他脸上不禁泛起病态的cháo红,仿佛活力正在贯通四肢百脉。 “可我不能,不能。老天是如此地残忍。自我出生,孱弱的**就束缚着我;八岁以后,母亲的遗命束缚着我;今天,时局已然危在旦夕,我只求拼却xìng命,尽忠父皇,可你却还用丹药,用这条命来束缚我!你们要束缚我到什么时候?一直到死吗!”他高吼着,浑身血管狰狞着,全身都泛起红斑。 “哪怕只有十天,也让我轰轰烈烈地搏一把,为了母妃,为了父皇,更为了我自己,啊——”突然,他感到眼前一黑,胸口涌出撕裂般的疼痛。他跪倒在地,双手拼命地捶打着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唤醒渐渐消失的神智。 老者急忙冲过来,一手拿起一枚丹药,置于姬鹍舌下。另一手在姬鹍胸前连点数穴。然后扶着姬鹍躺下,为他推拿照看。 不知过了多久,姬鹍渐渐苏醒。看着身边一脸焦急的老师,舒了口气,满怀歉意地说道:“学生养xìng功夫太差了,若不是老师搭救,恐怕学生连今rì都活不过去。” 老者摇摇头:“是我对你要求过于严格了,你再怎么成熟,毕竟也是少年心xìng。然而,姬鹍,经此一事,你还是决定要留下来吗?” 姬鹍犹豫了片刻,仿佛在回想方才的痛苦与恐惧。半响,缓缓说道:“老师,多谢关心。然而,人生一世,总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我还是决定留下来,面对这个时局。” 老者叹了口气:“不后悔?” 姬鹍笑了笑。 老者解下了自己腰间的几个锦囊,与方才从姬鹍哪里夺来的锦囊放在一起,塞到姬鹍手上,说:“老师帮不了你什么,这些清心丹有一年的分量。平时多修身养xìng,省着点用。” 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姬鹍极力坐起身子,高声叫道:“老师,真的不能留下来帮我?这天下间又有谁能伤害的了你?你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离开?” “只因——”老者身形一顿,迈步复行,行动越发迅捷。 “故人已命定星河,不忍见紫薇星落。”忽然间传来老者的话语,仿佛黄钟大吕,字字铿锵。 姬鹍一怔,待明白过来其中寓意,顿觉心头剧痛,眼前一黑,昏倒于高台。 刀兵剑戟,血河满地,喊杀震天,皇城大火。此夜邺中,乱象不绝。而天文台上,寂寂无声。台外天下星河,默默无语。 第三章 亲人所谓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熏香袅袅,暖衾锦被。 姬鹍缓缓醒来,晃了晃头,仿佛要把什么东西甩掉一般。抬头,对上了一双古井无波的双眼。 “七殿下,您醒来了。小伍,通知主子。”那人一身紫黑宦袍,面白无须,五官清秀,而双眼平和,却是与姬鹍相熟的内宦,崔文锦。只见他淡淡吩咐着旁边的小太监,同时伸出右手,按住了要起身的姬鹍。 “七殿下,太医说殿下惊惧过度,深思损耗,需耐心静养。若有疑问,文锦自当一一作答,殿下且宽心。”平和的话语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姬鹍无奈躺下,靠着玉枕,感受那种宁和的凉意将自己的心神缓缓凝固,作势问道:“昨夜兵乱,到底是怎么回事,乱军都杀到钦天监了。” “裁军士卒不服,裹胁饥民,释放囚徒,冲击宫城。皇城外门被破,所幸燕王及时带兵平乱,如今邺城局势已然大定。”崔文锦还是一副天塌地陷与我无关的神sè,背着显然是官方论调的结论。 “哼,开什么玩笑?乱军攻入皇城,难道御林卫都死光了吗?别拿这些官样文章糊弄我。”姬鹍怒喝,旁边两个小太监赶忙跪下,如捣蒜般不住磕头。崔文锦扯了扯嘴角,平和地说:“文锦只知道这些,若是相关内情,待主子亲来,七殿自可询问。此时倒是犯不着向奴才们发皇子脾气。” 姬鹍听罢,默然无语,闭上双目,片刻,缓缓答道:“文锦兄,抱歉,昨夜我心神大震,至今难以平复。怒声高喝,实属不该。”确是回复了平素的仪态。 “七殿如此,折煞文锦。只是七殿素来沉稳,如此失态之举实在令文锦难以理解。” 姬鹍苦笑,你若知我遭遇,恐怕便不觉奇怪。忽然,想起李道遂临走的留语,心中一寒,声音颤抖:“昨夜乱局,今上安否?” 崔文锦一怔,看着姬鹍瞬间变sè,赶忙回答:“圣上无恙,只是——”话说一半,却是忽然停住了嘴,再也不愿言语。 “只是什么?”姬鹍不依不饶。 “只是太子殉国了。”房外传来一个老年女子坚定的声音。连同崔文锦,房里所有的人齐齐下跪。姬鹍也要起身行礼,只见那老年女子头饰青翠,衣着淡雅,神态肃穆,快步走来,无视一边跪地的宦官,一把扶住了姬鹍。 “七郎,既然醒来,便无需再动气。奴才们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姬鹍排行第七,族中长辈便可呼作七郎。而此位妇人却是**中硕果仅存几位当年起事之初便追随今上,抚育子女的陈氏。时光飞逝,岁月荏苒,红颜白发,却已垂垂老矣。受封贤妃。 “大哥真的死了,东宫卫呢?”姬鹍有些不敢相信。 “自是当真,乱军冲入东宫,太子罹难。东宫卫与乱军有些牵扯。”陈氏的语调坚定。 姬鹍默默无语,心中暗自忖度,也许紫微星指的是太子而不是父皇。可若以太子年齿,恐难为老师的“故人”。 陈氏见姬鹍沉默,给了宦官们一个眼sè。崔文锦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宫人悄悄离去。 “小七,如今你在贤和宫,此时又无旁人,老身且问你,李道遂在何处?”陈氏有些平和地问。李道遂与陈氏乃同门子弟,这点众所周知,更是因为陈氏才劝下了李遂道担任大赵星官。 “老师走了,说是辞去星官之职。”姬鹍简单地说明了昨夜的情况,只是省略了自己与李道遂的种种交锋,最后,有些犹疑地说出了最后的留言。 “命定星河,紫薇星落。”陈氏喃喃自语。 “娘娘,我父皇是否已染重病,所以老师才有如此批语。”姬鹍难掩忧sè。 “没有,圣上身体爽健。我那师兄估计是算错了。”陈氏一脸漫不经心。 “可老师是散人之境。”姬鹍还是难以放心。 “老身早就知道,可散人也是人,也会犯错。好了,你且给我一样贴身之物。” 感到陈氏丝毫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姬鹍也只有顺势问道:“这是为何?”一边将自己床头衣袍上的龙纹玉佩解下。 “老身要为你定下一门亲事,总要先有一份定誓之礼。”陈氏有些促狭地说着。 大赵婚俗,订婚之前,男方需先将一件随身物品交付女方,以示求亲之意。女方若收下,便是初步定下婚约。又叫定誓之礼,取“誓不相弃”之意。 姬鹍眉头紧皱,眼前的老妇不仅仅是父皇的妃子,她的另一个身份正是燕王之母!着实猜不透对方的想法,他无奈,坐起正言道:“娘娘,自从先妣弃世,娘娘待我多番照顾,亲同子侄,鹍非草木,岂能无感。然先妣遗命,誓不敢违。鹍与二哥,难以共处。听文锦所言,二哥带兵平乱,一扫先前颓唐,必有大用。我于此时,宁静自守而已,至于妻室,于时不宜。娘娘恩情,鹍已愧领。切勿继续扶照姬鹍,以免伤及母子之情。” 陈氏展颜微笑,“你们兄弟恩怨,与老身无关。你与老二年岁差距甚大,老身自当护着你,等到你有能力执行你母亲遗命之时,恐怕老身早已故去多时,却也管不了许多。”她随意得说着让姬鹍难以置信的话语。 “至于亲事,你已经十六,也不算小了。况且只是定约而已。再者,老身相中的是范阳卢氏嫡次房二女,与你年齿相当,妻族也算是个臂助,不至于让二郎欺负你。” “好吧,那就随娘娘安排。”姬鹍猜不透陈氏打算,无言以对,递去玉佩,犹自说道,“若他年后悔,勿怪姬鹍。” “若你能凡是三思,老身便已无憾。至于他年,老身一生从不后悔。”陈氏略带深意,笑着。 姬鹍难以忍受陈氏莫名的目光,扭头思索一番,说:“娘娘,六哥没事吧,我想去他府邸看望。六哥与大哥一母同胞,情分最深,我想宽慰他一二。” “七郎,你不是……” “娘娘,昨夜老师已然允诺,许我出师。”姬鹍盯着陈氏的双眼,极力想从中找出些端倪。一直以来固步自封的年幼皇子,开始离开皇城,脱离了她的掌控。这位高深莫测的老妇人究竟会如何应对? “好啊。”陈氏一口答应,“带上文锦,邺城里也许还有些乱贼余党,他身手不错,还可护持你一二。” 姬鹍起床更衣,陈氏自然离房而去。走到门口,陈氏突然停步,喃喃自语。“不忍见。好个不忍见。连道遂都说紫薇星已命定,当真万无一失了吗?” ———— 姬鹍一身华服,崔文锦作仆从打扮,从宫殿偏门而出。宫门卫来来往往,巡逻的频率更加密集,也显得更有几分慌乱与急躁,空气中也仿佛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尽管是皇城,却显出大战之后的荒凉。崔文锦用自己随身的令牌顺利地通过了门卫的阻拦。 “文锦,什么时候你贤和宫总管的名头这么有用,刚刚经历大乱,还能如此轻松自如出入。”姬鹍笑着说道。 “七殿下,这是新来得御林卫赏给在下的面子而已。以理而言,却是不当。若是御林卫统领将军李义凌还在,也许便没那么容易了。”崔文锦有些感慨。 “哦,李将军在昨夜战死了吗?可惜了落雕将军的神箭术。”姬鹍的语调看似有些遗憾,双眼却紧紧盯着崔文锦的双目。 “那倒没有,昨夜作战不利,下了大狱。现在的宫门卫统领是北疆的薛其铛。”崔文锦俯视姬鹍双眼,神sè自然。 姬鹍感叹了几句,暗道崔文锦果然是滴水不漏,无从知道他对当前时局了解多少,可偏偏又是一副极为坦陈自然的语调,既不使人难堪,让人觉得继续问下去也没什么用。他也只有转头看着街市上来往人群。 昨夜经历大乱,纵使黎民谋生依然继续,可集市也不免萧条许多。姬鹍首次离开皇城,本来颇有几分再世为人的感慨,然而却发现两旁街道也有不少饥民行乞。他们瘦骨如柴,面黄肌瘦,神sè淡漠,只有在行人留下铜板时双目一动,低语:“谢谢恩公”之类的话语。姬鹍望向崔文锦,而崔文锦只是微微摇头,拉着姬鹍快步走过。 “公子,文锦知道公子心怀恻隐。然而河北数年灾荒,饥民不绝。青壮或是从军,或是为匪。此等老弱,入京乞食,已不是第一批了。常年饥馑,心如死灰,漠视律法。公子若是身份外露,难保这些饥民会做出什么事端。到时文锦自当以公子为重,出手之间,反倒不美。”崔文锦小声说道,有理有据。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昨夜叛乱会有如此声势了。饥民生路渺茫,如何不能以死相抗。朝廷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姬鹍摇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河北民生仰仗天文。而历来天象难测,如此连年灾荒,粮谷歉收,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有坚持而已。”崔文锦拍拍姬鹍的肩膀,开解道。 二人一路议论,不觉间到了郑王府。门房通传之后,二人被领入演武场,此时皇六子郑王姬狻正在独自舞剑。 “手持三尺锋,傲笑问苍穷。天下不公事,奴弃我来平。”剑光流转,豪情四溢,却难掩悲愤之气。姬狻扫了眼四周,看到二人,更不答语,剑芒直取姬鹍而去。 “六哥,你怎么……” 电光火石间崔文锦平推开姬鹍,步履灵动,双手疾挥,指尖不住点在剑背,一面闪躲,一面荡开姬狻的杀招,险之又险地挡下了姬狻的一轮猛攻。 姬狻并不罢休,剑招愈发凌厉,锋刃隐隐指向姬鹍。 崔文锦反守为攻,移步急进,指尖点向姬狻周身大穴。姬狻无奈,收剑自保。崔文锦乘势跳出战局,拱手说道:“多谢郑王殿下指点,文锦感激不尽。” “崔文锦,贤和宫总管,擅长身法、指劲。今rì一试,果然名不虚传。”姬狻收剑而立。玉面悬鼻,朗目英眉,持剑凝视对手,着实是丰神俊朗,相貌不凡。崔文锦却松了一口气,额头汗水不住淌下。 “啪啪。”姬鹍鼓掌,笑着说:“六哥攻得凌厉,文锦守得灵动。攻守之间,让我这个半吊子大饱眼福。” “承让,若是六殿下手中宝剑已开刃,恐怕文锦早已十指无存。”崔文锦调息一番,缓缓答道。 “你所之长,在于方寸之间暴起突袭。相敌长剑,实非所长。如此已是难得。这样,本王赐你一双金丝拳套,随我府中人去领吧。”姬狻带着几分高傲与不屑,淡淡地说。 崔文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跟了郑王府下人转身离去。 姬鹍肃然:“六哥,小弟何事做错,竟惹得六哥不惜刀刃相向?” “本王若真要杀你,还会用无锋之剑?笑话。再说,刚才那个贤和宫的奴才不是挺忠心护主的吗?怎么,还用得着担心什么吗?”姬狻一脸严肃。 原来如此,姬鹍心中暗笑,嘴上也自然问着:“崔文锦除了身为宦官,人品才学,武艺气度,都可以说是一时之选。更难得的是忠心耿耿,只可惜他忠诚的对象可不是我,而是贤和宫的那位千岁。护我?还不如说是监视我。” “哈哈,本王就知道,谁都有可能和燕王他们合流,只有七郎你不会。”姬狻拍了拍姬鹍的肩膀,权作安慰。 姬鹍知道,这已经是自己这位兄长所能表现出的最大歉意了,也不过多计较。笑着说:“六哥,你这里环境清幽,风景典雅,不知能否容小弟暂且借住数rì?” “这是为何,你不是也有府邸吗?虽说……”话说到一半,姬狻愕然,看着满脸笑容的姬鹍,明白了些什么。 “那个鬼道士允许你出师了?” “然也!”姬鹍笑着说。 姬狻微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着姬鹍,若有所思地说:“那么,好歹你也算是一方势力,怎么样,要我带你引见一下我们大赵的各位朝野士绅吗?” 姬鹍心头一紧,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肃然正坐,回答道:“小弟身单力薄,而且与燕王势难共存,又有谁敢与我接洽?此番大乱,贤妃他们直接将我从钦天监带下来,将我困在贤和宫。我无计可施,只能和贤妃摊牌,说明我和燕王之恨不可调和。可那老婆子也许是故作宽和,不但丝毫不以为意,还要为我做媒。真邪门。” 姬狻皱起眉头,语气轻松的语气也严肃起来:“以后还是少和贤妃来往,她的人情可不好欠。欠人恩义,迟早要还。” “那是自然,对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和燕王的恩怨,莫非——”姬鹍转念一想,感到仿佛有些头绪。 “昨夜宫门之乱,你了解多少。”姬狻突然换了个话题,走到演武场最空旷之处,席地而坐。 “裁军冲击,饥民作乱,太子殉国,宫门几破。仅此而已。”姬鹍也坐到了旁边。 “这番言辞,你信吗?”不等姬鹍回答,姬狻便自顾自说道,“不信。若整个宫城防御体系如此不堪一击,大赵如何称得上是天下三雄?此等言辞,愚弄民众而已。而士绅权贵之间流传着另一个版本。” 姬鹍的注意力顿时被姬狻的言辞所吸引,要知宫门之乱不过昨夜之事,竟然此刻就流传出两个版本的解释。 “他们说的是太子谋反,以东宫卫为核心,新裁士卒为羽翼,赵郡李氏为支持,皇后为内应。意图一举攻陷宫门,挟持或是谋害父皇,强行登基。”姬狻手中剑不住颤抖之中。 “怎么可能,父皇年过六十,jīng力rì衰。大哥等了这么多年,此刻又怎么会急于一时,冒此奇险。”姬鹍大声说着,看着自己的六哥因为那些对太子皇后的流言而愤怒颤抖双手。心中微微一叹,六哥至少还有自己的胞兄、母后、亲族,有为之悲痛之人。太子身亡,我虽觉可惜,却也着实不曾太过悲伤。苍天之下,我又该为谁而哭? “那些传播流言者可不是这么说的。说什么大哥久在储位、利yù熏心;首提裁军之策,早藏祸心;皇城门禁森严,何以一战而下?宫中必有内应。”姬狻紧咬银牙,字字低沉。姬鹍回过神来,暗自思索这些言论,觉得一时之间难以辩驳。又想起被下狱的落雕将军李义凌,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到底昨夜发生何事,已似迷雾重重,难以尽探。今rì亲人所谓,又当何言以对? 第四章 初现锋芒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天授三十八年,九月十三 郑王府。 姬鹍定了定神,望着姬狻压抑愤懑的神sè,轻声劝道:“谣言止于智者,六哥你又何必在意呢?” 姬狻哼了一声,从拿过桌上的一纸卷轴,说:“看看吧,不知看完后你还是否觉得,这谣言无足轻重?” 只见那卷轴上写着寥寥数字:“京畿大扰,皇储殉国,须诸位戮力同心,共赴国难,以慰朕心。召姬氏宗亲于邺城者,于九月十五入宫奏对。钦此。”显然,只是君王的口谕。 姬鹍喃喃自语:“事变突然,紧急相召宗室,讨论的能是什么?”对着姬狻嘲讽的笑容,仿佛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储君之位!” “哈哈!”姬狻高声狂笑,声调带着几分愤懑与痛苦,“国不可一rì无君,又如何能一rì无储君?燕王之布置,环环相扣,连绵不绝,当真不易。可大哥尸骨未寒,你就觊觎这东宫之位,未免也太过无情!” 姬鹍再反复低声将这短短数字低声吟诵,脸上却渐渐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向姬狻宽慰道:“六哥不必灰心。立储本当由父皇乾纲独断,既无明旨立储,说明父皇尚未屈服于燕王。万事尚有可为。故而燕王只有召集宗室,论于亲族,打算造成既定事实。” 姬狻转过头,看着姬鹍,面露思量之sè:“七郎,不错啊。本王府中老师亦是如此判断的。没想到你已成长如斯,为足以共论大事。来来来,你继续说说当此之时,本王当如何行事?” 我又不是你的门客,姬鹍腹诽。尽如此,得此鼓励,也觉欣然。之前在钦天监被李道邃打击一番,确实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定怀疑。现在想想,也许正是老师为了让自己戒骄戒躁,冷静分析所作的激语。 “昨夜邺城大火,其内幕我等不得而知。然而燕王技高一筹,先胜一局,这点毋庸置疑。如今时局已危,若不能及时阻其谋划,限其权势,恐怕到时候悔之不及。所以,九月十五宫中奏对,一定要挫败燕王计谋!”尽管有些生涩,但是话语中的条理渐渐清晰。 “立储乃关键。父皇七子,看似俱可为储君,实则寥寥无几。晋王体弱多病,难登大宝。鄂王桀桀不驯,亲族微贱,难以服众。在下年最幼,母妃早死,且多年隐于钦天监,毫无凭借。自然也没有继位的资格。”姬鹍说道这里,略为一顿,转身朝向姬狻,闭口不言。 姬狻知其意指,敛容正言:“本王身为皇后嫡子,太子胞弟,理当承大赵宗庙社稷之重,统河北士民百姓之心,以早定时局,平复人心。” 姬鹍笑了,自己这位兄长的确有着与其身份相配的自信与担当。至少,这种话语,自己是无论如何不敢亲自言之于口。此刻稍稍一愣,倒是想起了桩往事: 记得当年六哥曾经问过青云:“既然厌恶士族贵胄,有为何偏偏与我兄弟二人为友?”青云笑道:“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指着姬狻,“狂者进取,”笑看姬鹍,“狷者有所不为。”三人大笑。 六哥依旧是进取的狂者,而我恐怕已经失去了有所不为的资格了。姬鹍暗自思量,重整思绪,继续说道:“故而十五奏对,当先发制人,率先提议六哥继嗣。我自当倡言首发,然而关键之处,在于附和之人。” “嫡长即位,本为常理。然而诸亲族惑于燕王之权势,惮而不敢言。如此,当有一位高权重,身份亲厚之族人应和我的倡议,当面承担燕王之怒。如此其余方可从容发言。”姬鹍眉头微皱,说道。 “何人可为此?”姬狻问道。 “六哥不便发言,鄂王权势不足,诸亲族血脉疏远,当今姬氏一门,唯有齐王勇烈,尚可与燕王抗衡一二。” “齐王?”姬狻沉默片刻,言道:“本王与齐王有些龃龉,如此重大之事,要想说动齐王,恐怕……” 姬鹍愕然。他久居深宫,平rì往来不过寥寥数人,姬狻之前并未提及此事。他赶紧思索是否还有其他办法,然而熟思良久,还是觉得绕不过齐王这一坎。 “六哥,我等年幼,威望不足,难以取信于众亲族。必有一年长权重之亲族全力支持,方能与燕王相抗。如今齐王非嫡非长,即位甚难。纵使彼此有所误会,当此之时,尽弃前嫌,未必不可。还望六哥亲往探望齐王,善言劝导。”姬鹍感到头皮发麻,强行说道。他深知自己这位兄长的高傲与倔强,可时势如此,不得不…… “唉——我又何尝不知?”姬狻叹道,“已经递上去三份拜贴,可齐王的回复,通通都是不见。我亦无计可施啊。” “为何不亲自前往,相比齐王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姬鹍说道。 “笑话。一来本王拜访,行止必为万众瞩目,在燕王环侧之际,齐王有那个胆子迎本王入府?”姬狻的话中不由带上了几分火气。“再者,姬隆为何要散布流言,污蔑母后?不就是为了迫使父皇废后,立贤妃为后,来给他一个“嫡长”的身份,好名正言顺罢了。” “然而七郎有没有想过,母后只此二子,要是本王也遇袭身亡,燕王什么事都不用做,按照“无嫡立长”之制,自可即位。若是齐王与燕王事先勾结,本王岂不是自投罗网?非是本王矫情,然而亲自拜访,太过行险,智者不为。” 姬鹍默然。六哥所言,确有其理。然而就此放弃,未免可惜。他想着想着,突然向一旁的仆从问道:“方才那个随我而来的宦官,在何处?” 仆从结结巴巴地说道:“在……在偏厅休息。” 姬狻颇为惊讶,不明白姬鹍为何突然转换话题,随口说道:“怎么,七郎?要我帮忙打发掉他吗?” 姬鹍笑着摇头:“不不。”然后侧身一拜,“六哥既然难以确定齐王底细,倒不如让小弟带着这贤和宫的总管,亲往试探一番。如何?” 姬狻拊掌:“妙!” ———— 当崔文锦渐渐不耐,打算离开郑王府时。却发现姬鹍面sè肃然,快步出府。一旁姬狻神情尴尬,一面紧随,一面低语不休。崔文锦看着姬鹍面sè,不敢多言,接过仆从的礼品,拦下姬狻,略一欠身,说道:“此刻七殿下心绪不安,失礼之处,还望郑王海涵。” 姬狻瞥了眼崔文锦,说道:“你一个贤和宫的总管,还成了七殿的仆人吗?多管闲事,回你的大内去。” “职分所在,不敢懈怠。贤妃娘娘吩咐,文锦自然要尽力为七殿下着想。至于大内,娘娘没吩咐时间,宫门闭钥之前,文锦自会回宫。”崔文锦还是平和地说着。 “哼,贤和宫的人,都是这副样子。滚吧,去找七殿,出了事你可付不起责任。”言罢,转身回房。 当崔文锦追上姬鹍时,姬鹍正在郑王府旁的“醉chūn居”饮酒,他不禁苦笑,坐到姬鹍对面,说:“七公子,文锦记得你这身衣服上可是分文无有,你怎么就敢来此处饮酒。” “多说无益文锦,你暂且坐下陪我喝上几杯。”姬鹍手持酒杯,自嘲地笑着。 崔文锦自是不语,对面坐下。虽然是仆从衣饰,却也难掩清俊之范,倒也没显得太过碍眼。一旁的小厮连忙续酒添杯,忙个不停,嘴上却也不停:“不知这位来客如何称呼,小店随时迎候。” “他只是我家的一个家仆而已,犯不着如此恭敬。今天我心情好,赏他一顿酒吃。你也坐下喝酒吧,凑足三个人。”姬鹍一扬头,饮下一杯酒水,随意地说道。崔文锦只是笑笑,拉开了一旁的椅子。 “那小的可就僭越了。”那小厮仿佛占了极大便宜,得意地笑着。可是眉眼间的干练却使那笑容不那么讨厌。崔文锦略一抬眉,盯着那小厮。那小厮不过十三四岁左右,仿佛有些窘迫,说:“小人何其演,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包涵。” “何其严?”“是演义的演,而非严格的严,常来的客官总是拿这个打趣小人。” 崔文锦玩味地笑笑,转头认真观察起姬鹍。只见姬鹍却是显得很正常,一杯一杯慢慢品酒,只是神情依旧有些不豫。略一思索,问道:“七公子可是和六公子起了争执?”姬鹍不语。 崔文锦低头片刻,却是露出了然的神sè。看着一头雾水的何其演和面sè不善的姬鹍,他却是笑了笑,缓缓地说:“文锦虽说不知内情,倒也能揣测,七公子读史书不少,文锦献丑,说上一人的事迹,七爷或许有所启发。” “但说无妨。”姬鹍也有些好奇,旁边何其演也嘟囔着说喜欢听历史故事。 “话说中古尚未一同天下之时,诸国纷纷,中原之地有一韩国,其国相韩累有仇敌严仲子。严仲子yù杀韩累,力穷才弱,思得一死士刺杀之。知有侠士聂政,遂重金结交,情义相洽。聂政母死,无复后顾之虞,严仲子请聂政为己报仇,刺杀韩累。聂政怒:“我与卿相交数年,朋友而兄弟耳。今rì方知我不过一死士之用。”然终杀韩累,以身报恩。”崔文锦的声调略显尖细,却依旧带着一份深沉。 “聂政愤怒的一段是你自己编的吧,聂政为侠士,并非蠢才,怎么会不知严仲子的心思。” “其才或可知,其心不愿知。”崔文锦的语调略略带上些许讽刺。 姬鹍靠在了椅背,闭上双眼小憩了片刻,叹道:“虽然事情不同,其情倒也有几分贴切。” 崔文锦嘴角微微上翘,继续嘲讽:“此可谓交友不慎,反自受累。若是聂政愤懑,那么至少说明其心中倒是真的存了与严仲子的友情。可严仲子却是从一开始便存心欺瞒,用心之恶毒可见一斑,可怜聂政以友待之,却是情深不寿。” 姬鹍此刻勃然作sè,当即立身,快步离开“醉chūn居”。 酒楼中,崔文锦却是没有急忙跟上,而是一副冷脸默默看着何其演,右手食指在酒桌上不住移动。何其演冷汗不住,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说道:“这位大人,小人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吗?” 崔文锦微微一笑:“你父亲培养子女不仅严格,而且挺有心思。你如此做派,确也难得。只是太过聪明,太多野心却也不是什么好事。告诉你家老爷子,安分点。”说罢站起身来,却也离开了酒楼。 何其演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向酒桌上望去,只见用酒水写着一个“薛”字。心中一紧,赶忙擦去。四处望望,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怪异的行为,轻舒了口气,喃喃自语:“宫里的太监眼神都成jīng了吗,这都能看出来,真是见鬼。” 崔文锦远远地跟着姬鹍,望着他略显摇摆的脚步,叹道。 “情态并意,似假还真,虽说缺乏历练,然而就第一次而言,如此已然不易。” 倏忽之间,便赶到了姬鹍身边,含笑不语。 “文锦!” “小人在!” “准备车马。” “不知公子yù往何处?” “齐王府。” 崔文锦一愣。 “抱歉,我家主人哀毁过度,闭门谢客。”敲门半饷,齐王府的总管回应道。 姬鹍高声呼喊:“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是七皇子姬鹍亲自来访,三哥总不至于缘悭一面吧。” “奴才万死。可主子嘱咐过,除非是圣上亲临,否则无论何人,一律挡驾。否则便要了小人的脑袋。七殿下也知道,我家主子素来以军法治家,一言九鼎啊!”总管一脸为难之sè,怯怯地说道。 姬鹍发作不得,指着一旁的崔文锦说道:“看清楚了,送我来的可是贤和宫的总管!” 总管抬头,瞟了一眼迟迟不出声的这位同行,说道:“崔兄我也是知道的。可主子有命,在下也是无可奈何。” 姬鹍细细看着总管的神sè,招了招手,说道:“那么你替我传一个口信给三哥,这总可以吧。” 总管上前数步,说道:“小人尽力而为。” 于是姬鹍缓缓说了两句话。顿时,崔文锦,总管sè变,重新反复打量起姬鹍。 只见姬鹍仰首大笑,转身出门。 ———————————————— “怎么了,又是谁来打扰本王?” “回主子,是七皇子和贤和宫的总管。” “哦?这对组合倒也有趣。” “七皇子还有两句话要小人带给主子。” “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 “……” 第五章 仕女其德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天授三十八年,九月十四 邺城以东,三十里之处。竹林草庐,青冢黄昏。 姬鹍跪在墓碑之前,凝视碑文,默然无语。 “先妣姬张氏之墓。” 平平无奇的墓碑和葬仪,仿佛丝毫看不出这一垄黄土埋葬着曾经的红颜绝sè。当年的宠冠宫廷如今只伴着竹林萧萧,君王的爱怜最后还是给她留了一片宁静的长眠之地,或许也算得上是有情义了。对于君王来说。姬鹍暗道。 六岁丧母,母亲的音容笑貌已经渐渐模糊,只有那一份曾经的温暖依旧常住心中,伴着自己度过孤寂童年。君王爱慕绝sè,既然贵嫔已经香消玉殒,那幼子孤独又何须在意。君王从来不缺乏子嗣,只有皇子总是难得体会父皇凉薄的父爱。这些都习惯了,若没有母亲最后的那个誓言,自己至少还可以做一个简单地纨绔吧。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为什么,母亲在年幼时总是反复念叨宁静自守、韬光养晦,也不管自己懂不懂。生怕自己一时冲动,惹来祸端。 为什么,母亲在临终之时,在太监太医宫女都没有屏退的情况下,给自己招来那最大的祸端,“手刃燕王”,杀死一个年长二十五岁手握北疆兵权的亲王兄长。 自己见过燕王,见过那双冰冷得足以冻结人心的双眸,见过那饱经风霜却坚定不移的握剑双手,见过那孤高绝世傲骨内敛的身躯。自己丝毫没有掩饰对于这个满手血腥年长兄长的厌恶,可这并不代表自己打算冒着弑兄的骂名与他作生死之搏。 为什么,母亲到底与燕王有何仇怨,甚至不惜赔上自己唯一儿子的一生也要发出最后不甘的诅咒? 从此,夜夜不能寐,起坐默读书。害怕入睡,恐惧冷面二哥在梦中一刀刀剜除自己的血肉;害怕深思,害怕自己将面对强敌的懦弱转化为对母亲的怨恨。钦天监,天文台,星官。将自己的思绪沉浸在对于天象的演算,将自己的空虚用钦天监珍藏的历代史书填满。rì复一rì,年复一年,竟然做到了母亲当年要求的韬光养晦,却也讽刺。总是告诉自己,母亲临终遗命不可忘记,可仅仅逃避二哥的yīn霾便已经费劲了心机,何谈刀刃相向? 怨恨吗?也许吧。 也许怨恨为什么母亲不是出生于河北五姓,让父皇不得不重视或者猜忌自己; 怨恨为什么当年极尽宠爱的母亲最后却还是一个“贵嫔”,至死都无法成为“妃”,在宫内宫外都没有建立起稍稍可以凭借的基础; 怨恨为什么总是淡泊明达的母亲会在最后时刻让自己儿子立下如此违背礼教难以理喻的誓言。 可怨恨又有什么用呢?母亲说过,世界不会因为怨恨就会变得chūn暖花开,只会因为执着而坠入深渊。无论多么窘迫,危险的时局,都只能面对。世间苦海,如何得渡?人心难测,如何得辨?逃,却还是逃不到的。 神秘莫测的李道遂走了,那个少数几个能让燕王有所顾忌的超凡道士离开了钦天监,他说带走自己,可自己又能够逃到哪里?七殿的身份至少可以让二哥有所顾忌,而山间野地死去的一个道童却与手握重权的燕王分毫无损。自己不可能将xìng命完全压在那个诡异的散人身上,毕竟,散人只是避难,其智慧不会让他为了师生之谊而对抗强权之怒。 贤妃看似好像可以居中调解,燕王也许也会卖自己生母一个面子,放自己一马。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深不可测的老妇人身上,又是何其愚蠢!自己可以讽刺李道遂,因为自己已经对他有所了解,知道他不会迁怒自己。可在贤妃眼前只能唯唯诺诺,因为对方所思所想着实让自己难以捉摸。 那么,一切都回到原点,自己又将亲自面对那个愈发高耸的身影,强行压抑自己的恐惧,强迫自己运用理智寻求保命之道。可是,山雨yù来的局势让形影相吊的孤独与无力愈发难以忍受,这世间仿佛只有此处,才能让我放下绷紧的思绪,放纵自己的胆怯与恐惧。姬鹍苦笑。人生到此,却是为何? 自己才十六啊,纵使早熟,可这番感慨却也着实是思虑过多了吧。身为皇子,自己应该是鲜衣怒马,三五成群,招惹是非,欺男霸女才是啊,为什么自己当得这么累,姬鹍自嘲。默默沉浸在墓碑前安静死寂的氛围中,山间晚风,萧萧竹林,安慰着自己的茫然与凄凉。 “小七,你果然在这里。”一句话猛然把他拉回现实。一身素服的姬狻缓缓走来,拍了拍姬鹍的肩膀,叹了口气,坐在姬鹍的身边。 姬鹍看着姬狻与自己尚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幽幽一叹:“六哥,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姬狻笑了笑:“你是本王唯一的弟弟。既然困于誓言,无法出城,那么四时祭扫,烟火供奉,本王作为兄长,自然是责无旁贷。” 姬鹍心头一暖,却无端想起那严仲子与聂政之事,不由得心头一沉。 “怎么了?”姬狻发现姬鹍神sè有些不对,问道。 姬鹍无语,看着墓碑,竹林,落rì。闭上双目,微微吸起一口气,暗自告诉自己。相信吧,若是这都无法相信,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险恶时局。 姬鹍长揖,言道:“只是母妃思及泉下凄凉,不免有些感慨。” “那你又何必担心。此事若成,本王定会封你为王,诰命贵嫔,重新起陵,让天上地下的人都看看,你姬鹍也能出将入相,威风四海,是父皇的得意之子!”姬狻笑得很阳光。 姬鹍低头,提了提腰间的锦囊,苦笑,忍不住说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姬狻一愣,敛容,拍了拍姬鹍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姬鹍眉毛一挑,觉得有几分道理,细细打量这位以狂傲闻名的兄长,发觉也许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出身不凡的兄长。 “看什么,你啊,就是太老成了!应该多游历一番,增长见识,开阔心胸。”姬狻笑着说。 “小弟自幼如此,未曾有机会出游。” “那好,今夜你且听我安排。”姬狻笑着说,招呼远处侍卫牵来马匹。 “兄长在上,小子敢不从命?”姬鹍愣了一下,笑着回应。二人翻身上马,郑王府的护卫两旁拱卫,却是风驰电掣,向邺城奔去。兄弟在旁,侍卫随从,跨下骏马,手持长鞭,一时间放声大笑,忘记了此时局势的严峻,国家的命运,只留下少年意气,仿佛想要这样永远自在下去。毕竟,他们其实都还只是不满二十的少年而已。 马队绕过邺城,却是折而南向,来到一处小山脚下。姬鹍虽能骑马,然而先天体弱,此刻却是气喘嘘嘘,双股疼痛,几乎撑不下。控缰驻马,凑近姬狻,小声问道:“为何不进城?难道此处便是——” “什么地方?你想多了。”看了七弟略显惊讶,笑道,“却是要带你去另一个好地方。”说着,觉得自己的话中好像有些歧义,补充道:“别想歪了。小七,你年纪尚轻,去那种地方,卢家二小姐可会责怪我这个兄长。”众人齐笑。 姬鹍腹诽:自己什么都没想,这也能被你嘲笑。脸sè却十分平淡,随众笑笑,被六哥取笑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可计较的。姬狻自觉无趣,却也就此罢手。招呼护卫前后张罗,收束马匹,安排人手,与山脚下另一拨人略一拱手,却是打算与姬鹍独自步行上山。姬鹍心中犹豫,却也只有把心一横,且看姬狻到底有何安排。 “六哥,刚才那些人是何来历,与我等可又关联。”天sè黯淡,月已高挂,山风微凉,姬鹍却是心中泛出一丝寒意,问道。 姬狻笑而不语。 “六哥,你刚才说卢二小姐却是为何?”姬鹍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忐忑的气氛,故意拿着之前打趣的话题讨论,打算活跃气氛。 姬狻果然立马有了反应:“小七可不厚道,为何不说那老婆子为你问媒的是卢家长房二小姐,却还要瞒着我。” “怎么了,八字尚未有一撇的事又何必说得那么详细?那卢家次房二小姐又如何?” 姬狻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六哥我可是真伤心啊,小七竟然忘记了未来六嫂的来历吗?” 姬鹍一惊,暗自回忆。六哥婚事早已定下,原本成亲便是这几天的事,之前自己也是有所了解,与青云一起打趣过六哥。此女好像也是范阳卢氏,却是嫡次房长女! 姬鹍震惊地向姬狻望去,正迎着那似笑非笑的双眼。“我等以后可不仅是兄弟,也是连襟。兄弟双娶姐妹,自是一段佳话。你不早说,却还要卢家来通知我。” 姬鹍面上哈哈一笑,连连道歉,可与此同时心中冷笑,原来如此,难怪对我如此笼络,还放出了封王的约定。可转瞬一想,又觉得有些奇诡之处。自己的问媒是贤妃安排的,贤妃纵使是庇护与自己,那也一定会尽量避免自己与燕王的直接交锋,断然不会让自己和六哥保持这么亲密的关系,又何谈让自己成为六哥的连襟,这几乎是彻底把自己和六哥绑在一起。 姬狻看着姬鹍默然无语,双眉微皱,知道自己少年老成的七弟又是在费心机思索了,暗笑真是个不省心的xìng子。 正说话间,却是来到山腰。却说此处位于邺城以南,方圆百里,一马平川,唯有此山隆起,虽不甚高,却着实是附近唯一可略作登高凭吊之处,故而山腰上却也起了座亭子,供人往来休息。此时亭中却是影影绰绰,约莫有七八人,看衣着却都是女子。 姬鹍停下脚步,打算拉住姬狻,可不曾想姬狻反倒拖着他,缓步向前。 亭中一女子迎出,问道:“来者却是为何?”口气生硬,仿佛颇有不喜。 姬狻松开姬鹍,拱手而立,指着当空一轮皎洁,笑道:“明月相候,姬狻依约共赏。附带小弟一名,不敢僭越,还望通禀仙子。” 姬鹍此刻明白原来六哥却是与女子相会与此。考虑到傲气的六哥居然装出这么一副守礼的样子,再想到婚期临近,对亭中之人却已是有了几分猜测。 “小子却是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迎出的女子倒是主动和姬鹍搭话。 姬鹍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姿容秀丽,仪态自在,长发及腰。然而眉眼细长,略略上翘,确实影响了清丽的脸型,反倒显出了几分凌厉。心中暗道:丫鬟便已是气度不凡,看来六哥所谓“仙子”真是有几分非凡之处。 “在下赞叹姑娘美貌,一时失神,冒犯之处,还望海涵。”平时也听六哥议论女子,自知若是奉承女子容颜,多半不会有何差池。 “虚伪。”那女子冷冷的吐出两字,却是显出了几分不屑神sè。 姬鹍愕然,姬狻则是一旁小声笑着。 “慧儿,不得无礼,且将两位公子迎入亭中歇息。”亭中女声传出,温润亲和,如沐chūn风。 那名“慧儿”丫鬟领着二人分别坐下。姬鹍向四周望去,只见亭子宽大,四面屏风。一名女子白纱遮面,独坐北方。瑶琴在前,侍女两侧,端的是大家风范,缓缓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公子无需客气。明月正yù抚琴,还望二位赏鉴。” 双眸如水,美目顾盼,却是特地在他身上流转一番。四目相对,姬鹍只觉一种说不出的祥和宁静,丝丝暖意,沁入心脾。他赶忙闭上双眼,心中暗自想到:名为明月,若非化名,定时那人无疑了。这样一来却是一切都可解释。 一旁姬狻听着那女子的言语,心中也是觉得好笑,当下高声说道:“在下姓石,家中行六,这是我七弟。打扰仙子抚琴雅兴,心中愧疚。还望仙子应允石六,舞剑以示赔罪。” 那女子微微颔首,以示同意。这旁姬鹍却是小声问道:“范阳?”姬狻大笑点头,抽剑出席,跃入场中,剑光如水,映衬月白,确是潇洒绚丽。另一边女子看得目不转睛,双眸之中欣赏赞叹之sè不绝。 姬鹍恍然,原本依赵依古俗,未婚夫妻不可见面。可估计此番婚嫁双方子女俱是极有主见之人,偷偷在此处相会,已是惯例。而家长亦是默许。却还是顾忌礼教,于是方有刚才这番掩耳盗铃之举,而女方也是白纱蒙面。特地带上自己,怕是这位六哥未婚妻的卢明月打算审视自己这个准妹夫。想着刚才那如水双眸细细端详自己,姬鹍不禁如是思忖。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姬狻舞剑xìng起,却是不觉吟诵起来。姬鹍暗自笑着,姬狻自幼得皇父母后之宠,长成以来,傲气难褪,xìng大方,喜剑术,常吟啸,好出风头。不过佳人在前,不再背诵那自己编的蹩脚古风,却是老老实实地用上了先贤诗句。 “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剑光电闪,挥洒之间,从容自在。 吾将醉,吾将醉。纵使无酒,此刻山间明月照,亭中美人笑,剑客自吟啸,姬鹍的心境也无端地放松了。抽出腰间竹笛,凑在唇边,和着亭中剑客脚步,却是缓缓吹奏起来。 笛音清厉,刹那惊起半山飞鸟,翔飞于天,久久徘徊不落。凄清的旋律诉说无尽地哀愁怨恨,仿佛一只离群孤鸟,饥寒交迫,忽长忽短,自哀身世,一头栽倒在地,奄奄一息,却又惊恐地发现山火熊熊燃烧,炙热逼迫而来,孤鸟惊恐长鸣,振翅起飞却力有不及,只有无助哀嚎,却无半点回应。 姬鹍双目紧闭,自顾自地沉浸在笛声中无法自拔。一旁舞剑的姬狻思及长兄之死,燕王之逼,勾起了之前压下的郁愤难填,剑意又更添几分萧索肃杀,口中的楚辞也不由换了一首。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舞剑,美人在旁,却是另一番凄凉。 丝弦震动,琴音袅袅。却是和着笛声一同演奏,顺着曲意,那孤鸟在满山烽火中消亡,唳声不绝。姬狻在悲意最浓之时猛然醒悟,并没有效仿末路霸王的无奈自刎。姬鹍也是满脸泪痕,颓然后靠。只是温润的琴音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继续演奏。 山火过后,万籁俱寂,而细弱的鸟鸣却渐渐响起,草灰遍地,雏鸟却在扑腾双翅,想要重回苍穹。原来那孤鸟竟是一只凤凰!离群单飞,却是自矜身份;涅槃重生,却使其神愈丰。雏凤之声,清润明快,生机勃勃,唤醒草灰下掩藏不住的野草绿意。 琴音戛然而止,姬鹍二兄弟会过神来,发现卢明月素手离弦,眼带着关切之意,缓缓说道:“适才偶有感触,即兴演奏,二位公子可好。” 姬狻徐徐收剑,回首凝视着卢明月,满目柔情,答道:“多谢仙子排解。” 姬鹍在这曲调来回之间便已潸然泪下,此时擦拭双眼,却是感到心头放松许多。看着姬狻和卢明月之间情意浓浓,不由地羡慕起来。 卢明月见姬鹍已回过神来,目光转来,细细说道:“公子心中悲苦,明月略知一二。还望公子凡是看开一二,坦然处世。方才笛曲,虽说凄美妙绝,可其意过凉,望公子切莫再习。” “在下知道,多谢仙子提点。”姬鹍心中微微一动,却是应了下来。可心中却是第一次好奇起那面纱下的容颜。 “凤栖梧桐,若有余闲,明月yù以方才曲调为基,新谱一曲,其名暂定为梧桐火。曲成之rì,自当遣人送一份至贵府,还望斧正。”姬鹍自无拒理。 这时姬狻也回座,缓缓开口:“我兄弟二人因近来时局,心中郁结,方才失态,还望海涵。只是时局一rì不变,我兄弟二人始终寝食难安。不知仙子有何策教我等。” 姬鹍望向六哥,心中惊讶六哥对卢明月竟然如此倚重,竟然在私会之际讨教政局。 卢明月双眸平和,抬手指月,说:“自古及今,盛衰有常。若是今rì,花未全开月未圆,尚有可待;及至明rì,花尽其芳月十五,看似圆满,可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其势便难以为继。两位即是不凡子弟,何不避其锋锐,养晦自守。待对手势已至极,万人侧目之时再图恢复,亦为时不晚。老子曰:yù将取之,必先与之;yù将弱之,必固强之。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姬鹍听罢,重新打量起卢明月。自知其为大家闺秀,见识不凡。可这一番劝诫,着实有些难得。 姬狻凝思片刻,长舒一口气,“仙子嘉言,在下必熟思之,当不负美意。天sè已晚,途中不便,在下送仙子一程。” 卢明月微微摇头,言道:“自有家丁护持,公子不必挂心。瓜田李下,还是二位公子先请。” 当下姬鹍二人拱手作别,先行下山。姬鹍知道姬狻既然已经说出熟思一二,此话题便无需再提,以免弄巧成拙。于是便反问起自己那位未来六嫂的事。 “卢明月,年十七,与我同岁。范阳卢氏次房卢心远之嫡长女。母崔氏,天授二十二年亡。自幼琴棋书画皆jīng,尤擅琴艺。其父无子,私授以崔氏家学,故而见识不凡。冠以“河北才貌无双”。诸礼已齐,母妃打算九月十八cāo办婚礼,以免过了大哥头七后,禁一切婚嫁四十九rì。明月是你那位卢二小姐的同母姐,自幼亲厚。”姬狻侃侃而谈,显得颇为满意。 “亲姐妹吗?”姬鹍想着卢明月的亲切双眸,心中却是由衷地对那位未曾蒙面的卢二小姐隐隐有些期待了。姬狻看着默然无语的姬鹍,yù言又止。抬头望月,感慨不绝。 “慧儿,你怎么看他们?”卢明月饶有兴趣地问着丫鬟。 “一个自大狂,一个胆小鬼。所谓天家俊彦,不过如此,可惜。”慧儿眯着双眼,语意未尽。 “可惜什么?”卢明月恰到好处地问道。 抬头望月,“可惜这明月高悬,落落无尘,凡俗之间,竟无一人可及。” 卢明月莞尔,“你倒是小看了狻哥儿,他只是重压之下一时焦躁而已,毕竟,”看着那未尽圆满之月,却是与山脚下的姬狻同时发出了感慨:“明rì便是十五了。” 第六章 譬如北辰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九月十五,邺宫城,御书房。 比起威严宏大的北辰正殿,此处靠近寝宫的偏殿并不那么惹眼。瑞兽宫灯,蟠龙玉柱,却是与重重书架,文人屏风放置在一起,使整间屋子在权威中不失几分儒雅。随着近年来君权rì盛,之间稍显朴素的书房逐渐成为军国大事的决策之所。多少通行大赵,施及百姓的决策法令便在此处预先定调。今rì,这平rì里只有君王与二三宠臣得以涉足的偏殿却一下子塞上了十几个姬氏宗亲。 姬鹍之前从没有来过此处,略略环顾一圈便将视线集中在大厅zhōng yāng书桌和那里一坐一立的二人: 面南而坐者,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满身明黄,半眯双眼,好似一个上了年纪的瞌睡长者。可右脸颊上一道长长的划痕却仿佛诉说着这位君临大赵近四十载开国君王姬元的赫赫战功。依旧雄浑的体魄让人难以相信他早已年过花甲,这是一条打盹的老龙,威风凛凛,不减当年。 站立桌前面对老者的中年人确是一身黄紫,腰系长剑,气定神闲,背对众人,仿佛和老者小声议论。 “剑履上殿”,姬鹍双眉一扬。如斯跋扈,恐怕今rì奏对未必如自己原先想象一般。又一次环视了殿中诸位姬姓亲族,最后却是落在了六哥姬狻脸上。姬狻挤出一个笑脸,且示安慰。 “诸位叔伯兄弟,今rì父皇召集大家于此,为的是家事,更是国事。隆受君父之托,主持此会,望诸位思及家国天下,戮力同心,共度国难。”立者缓缓转身,眉宇之间肃穆严整,正是大赵二皇子镇北将军燕王姬隆。 “大兄陨国,隆不甚哀痛;乱军四起,隆不甚惶急;灾荒不断,隆不甚恐惧。立国四十,未有大过,莫非天亡大赵?”姬隆双目如电,扫视场中诸人,口中不急不缓地道出违禁之言,不带半分情绪波动。姬鹍心中一寒,此次奏对真是燕王主导?抬头望向父皇,只见姬元依旧是双目微闭,无jīng打采,对燕王所言熟视无睹。 姬隆好似发现不少人偷偷向姬元望去,咧嘴一笑:“昨rì南方军报,南楚青州刺史张贺昭奉命北征,兵锋所向,yù图谋我青徐之地。若是我等再不拿出个方针,恐怕明rì西秦亦会落井下石,亡国之期,当真为时不远。” 殿中顿时嗡嗡不绝,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今rì能来到此殿中的大多都是血脉极近的宗室,其命运早已与大赵国运紧紧绑定,姬隆在此时放出此等军情,怎能不让他们议论纷纷。南楚出兵,意味着赵楚秦三国鼎立后二十年克制至此终结,此时大赵若有半分示弱,恐为秦楚所分。 姬鹍一见燕王不过寥寥几句,便顺利激起了宗室们的危机感,心中大呼不妙。同时也意识到这次奏对并非是商议立嗣之事这么简单,燕王有备而来,麻烦了。 “国事危急,我等姬姓子孙身为皇族,自当责无旁贷。隆与父皇连rì商议,以为当此之时,必有非常之策以应之;而非常之策必有非常之人为之,我等家国一体,断不可独善其身,在场诸位,各有司职。”姬隆冷静的话语压制住场中的碎屑私语。 “三弟姬泰,除征南大都督,权南方诸军事。南楚豪强林立,掣肘不绝,多年未动刀兵,此次张贺昭北伐,不过试探之举。与你原东宫卫、羽林卫,青州,徐州各郡国兵,速击之。定国之重,首在此战。” “臣定当竭力卫国。”一个英气不减的中年男子慨然应道。退下来,走到姬鹍面前,小声地说道:“七弟,你的口信我收到了。” 姬鹍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吐气说道:“那为什么……” “国事为重!”姬泰坚定地回答道。 姬鹍无语。 “二哥,若论决战两军之间,三哥虽说不差,可那及二哥你威震大漠的军功。让三哥南征,却不知二哥你倒是有何职责?”嘲讽的语调,桀骜的言辞,年且二十身形高瘦的男子首先发难。却是五皇子鄂王姬蟠缓步而出。 此时带兵南征,远离邺城,自是放弃了储位。若姬泰带兵叛乱,那更是罔顾国危、千夫所指。总之,若是让此议通过,最能威胁姬隆的齐王姬泰几乎是必然与储位无缘,姬蟠虽说与齐王平rì没有什么交情,可此时却不愿这个能稍稍制衡燕王的三哥离开邺城。 “小六也颇为好奇,不知二哥有何司职?”姬狻也趁势发问。 姬隆哂笑,双手张开,直视众人,高声说道:“隆,不才,自然是大将军领尚书事,坐镇邺城,调度四方了。” 一时无语。赵制,大将军可节制除御林外诸军,所谓“阃之以外,将军制之”,乃古君王信重大将之任。至于尚书台,原为君王内臣,近年来相权渐弱,权归尚书台。以大将军领尚书事,自是军政合一,权柄之重,莫过于此。 众人不禁齐齐望向姬元。只见姬元张开双目,右手举起一杯茶,抿了一口,并不做声。自是默认了姬隆的说法。姬蟠与姬鹍、姬狻三人面面相觑,局势一时恶化至此,三人竟然半点不曾耳闻,种种心机,不过是螳臂当车,顿生无力之感。 若论年岁。此时姬元七子,长子姬乾年四十一,已逝;次子姬隆、三子姬泰俱是三十有九;四子姬治三十有八。四人年齿相近,素有贤名。姬蟠年十九、姬狻年十七、姬鹍年十六,却是姬元老来得子,宫内外也有人称作幼三王。辈分相同,可年纪却相差极大,此时燕王弄权,齐王妥协,四子姬治与姬隆同为贤妃所出,剩下这三名小弟年齿实在太幼,在如此悬殊权势之下,根本无力与之抗衡。 “既是如此,二哥不如早rì自立东宫,何必多次一举?”姬蟠激动之下,慌不择言,一语道破。顿时,场中众人眼神齐刷刷望向姬隆,毕竟姬蟠所言虽然莽撞,却是此刻众人关心之事,到底燕王有何打算。 姬隆不急不缓,环视一圈众人,略带嘲讽:“五弟这是何意?国家继嗣,首重嫡长。父子子继在先,兄终弟及于后,如今大哥有遗子尚存,自然是以皇太孙为储。”姬隆笑着,语出惊人。 姬狻听得此言,面sè惨白,与姬鹍面面相觑,心中一片死灰。姬隆留意了姬狻的神sè,故作惊讶:“哦,隆忘记了,此事未曾与众人诉说。此次大哥陨国,可五军将士却在乱军中找到了大哥次子姬炼,现年七岁,如今已养在宫中,以备不测。此事仓促之间未及通报,无怪五弟怀疑为兄的用心了。” 至此姬鹍心中反倒一宽,至少六哥不用担心燕王会为了皇位而暗杀他。却发现姬狻面sè更加惨白,眼神也陡然黯淡许多。 心中暗暗思忖,六哥向来自负才高,太子之死固然悲痛,对于六哥来说倒也不失为身临绝顶的机会。燕王不知六哥谋划,直接救出姬炼,让储位于他。示天下高风亮节,无论此举得失如何,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之间封死了六哥的计划,怎么不让六哥大受打击? “四弟姬治,除晋阳太守,并州牧,镇西将军。晋阳乃大赵起家之地,北接大同,南通河东,山川形胜,宗庙所依,不可不甚。抚百姓,厚仓廪,训士卒,权重西北,慎之。”乘着众人还在惊叹之中,姬隆却是不紧不慢继续宣布着任命。 “诺。”姬治面sè偏白,神情和善,领命之后向其他人微笑示意,眼光移到姬鹍,更添几分和善。 姬鹍心中惨然,却也勉强微笑以对。姬治也是自幼体弱,或许是同病相怜,并没有因为誓言的原因对姬鹍有所排斥,有时反倒还多加照顾。姬鹍有时也觉得世事无常,自己敌手的母亲和亲弟对自己竟无丝毫仇视,此中原因,着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幼三王默然无语,一旁其他姬姓族人更是没有任何异议,目前为止,姬隆的安排都算合理。大难当头,皇子身肩国运,自是题中应有之意。齐王勇悍,齐鲁屡破叛军;晋王细致,打理钱粮颇有所成。一征一守,也算得上用人得当。而燕王本人威严凌厉,坐镇中枢,确实能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毕竟圣上已老,储君新逝,元子年幼,无人坐镇,若有缓急,便是大乱之源。 “五弟姬蟠,除山东招讨使,宣喻地方,整治齐鲁吏治。山东乃叛军之源,望五弟能宣喻大赵国威,教化齐民,断贼之根本。”姬隆冷冷笑着,盯着姬蟠,一字一句说着。 整理吏治?山东官吏被叛军杀了个乱七八糟,如何整理?教化百姓,连年饥荒之际教他们吃观音土吗?无兵无将,贸然进入山东乱局,不是找死吗?还好没有明晰的安排,估计族人也不会对我抱有太大期望,打算就这样打发我走吗?好,很好。姬蟠心中暗暗发狠。表面上满口答应。 “六弟姬狻。”姬隆冷冷的语调响起,姬狻苦笑,衣袍地下用力握了握拳,恭敬回道:“二哥有何吩咐?” “大赵内忧所在,是山东;外患之重,在于南楚西秦。西秦此时正全力伐蜀,短期之内无力顾及于我大赵,我朝当有人申其盟好,质子于彼,以求西秦无东望之忧,全力西向。我亦稍得喘息。六弟以为如何?”言下之意,便是要让姬狻当那个质子,远赴西秦。 婚约尚在!姬鹍顿时心念急闪。燕王想迫使六哥当质子,可质子并不是只能让六哥来当,况且六哥婚礼举行在即,如此绝妙借口燕王不可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何要如此? “小弟本当自请为质,然与卢氏婚约在即,若远行,恐违婚约。不如——”姬狻侃侃而谈,心中暗笑。可刚说几句,顿觉不妥。环视周围,姬鹍、族人,心中暗暗叫糟,抬头望着姬隆冷笑,心中暗恨。 “不如如何?”姬隆步步紧逼。因婚事而避国任,示族人以私;荐幼弟以逃己责,示族人以不慈;使之远赴虎狼之国,结怨于姬鹍。姬狻猛然发觉自己还是陷入了姬隆的陷阱之中,一时不知如何挽回。 “不如让姬鹍为使!”众人侧目,只见姬鹍缓缓走出,深吸一口,压住心头的恐惧,直视姬隆。 “二哥计较虽好,可若是六哥为使,有三弊;姬鹍为使,有三利。” “哦——”姬隆语调嘲讽,意味深长地望着姬鹍。 姬鹍双手不住颤抖,迎着姬隆的视线,苦笑道:“二哥一威所加,姬鹍手足俱颤,让二哥见笑了。” 姬隆眉头一皱,放缓语气:“七弟不必如此,倒显得二哥以大欺小。七弟有何见解,不妨一一道来。” 姬鹍慢慢定下神来,摸出一粒清心丹放于舌下。一下子成为满殿瞩目所在,对一个孤僻的十六岁少年来说的确太过刺激,然而更刺激的却还要数正面面对并且顶撞自己心中的恐惧化身,命中宿敌。恐惧至极,反生大勇,无论燕王计划如何,六哥绝不能当质子。 入秦,有得有失,风险中博取生机,当是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幼子的最后一搏,而不是身为皇后幼子与河北五族关系密切的六哥的明智之举。更何况,在西秦,局势再恶劣,也不用担心“他”的威胁,不是吗?姬鹍如此说服着自己,抬起头来,极尽所能递给了姬狻一个笑容。 “六哥以质子入秦,示弱天下,一弊也;”姬鹍转过身来,背对姬隆,正视姬氏同族, “六哥乃大兄胞弟,卢氏契夫,不守孝,不履约,示大赵皇子无孝无信,二弊也;”姬鹍竭力和族人目光相触,声调朗朗洪亮,极力为自己临时想出的理由增添几分可信。 “六哥与河北士族休戚相依,他rì若秦赵交兵,秦以六哥为凭借,调度离间,矢刃未交而我已君臣相疑,不战自溃。何以相敌?”姬鹍单手抚胸,仿佛追悔不已。不少族人微微窃笑,而更多的人却面容严肃,细细思索。 “若以姬鹍入秦。一则姬鹍年齿尚幼,托以求学为名,稍减其耻;二则姬鹍母族孤弱,可为入秦弃子,不至于以姬鹍一人而乱河北。”姬鹍渐渐找回自信,挥洒之间神彩飞扬。一旁姬狻虽说不便赞许,却也是微笑以示鼓励。 “三则。”姬鹍猛然转身,跪倒在姬隆面前,“姬鹍自幼丧母,发誓秉承遗志;二哥为大赵栋梁,忠义孝悌之理,姬鹍亦不敢违。孝悌两难,惶惶无计。姬鹍泣求二哥,许我以远赴别国,使鹍不至受困义理而国家得保无恙!姬鹍年幼,言辞不妥,其心至诚,望兄怜悯。” 四下寂静,姬鹍埋头向下,不敢有所动作。姬隆神sè肃然,仿佛无喜无悲。姬氏族人更是震惊无语。当年贵嫔弥留之际所定之誓,虽然也算得上深宫秘闻,可不知为何,至少姬姓一族都是心照不宣。此时此刻姬鹍将这一切暗示出来,同时诉说自己无奈,可算得上是胆大至极。之前言语,虽说有理,也未出众人所虑。可最后摆低姿态,却着实反客为主,将如何应对的难题直接抛给了姬隆,却不知他如何应对。 “小七说的有理,就让他去西秦求学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却是一直萎靡不振的姬元,他神sè欣慰,饶有兴致地笑着,“老二,你以为如何?” “父皇既然这么说了,儿臣自当照办。”姬隆神sè不变,缓缓答道。双膝微弯,两手托住姬鹍双肩。姬鹍心头微震,顺势而起,发现姬隆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玩味。余威所摄,姬鹍赶忙后退数步,作忠顺状。 “人言六弟、七弟、卫青云三人为友,六弟直觉屡验胆略过人,七弟理智审慎细微难欺,青云智计风雅圆转无穷。今rì方知传言犹有未尽之处。”姬隆盯着姬鹍,语气仿佛平和。 姬狻上前一步,挡在姬鹍面前,面sè肃然:“兄弟各有司职,只有姬狻尚未安排,不知二哥有何职责相候?” “皇城大扰,治安不靖,为防变生肘腋,还望六弟权任巡城御史,整肃邺城治安。” “诺!” 之后便是对于其他血脉稍远的亲族安排,姬姓族人一步步安插到各个重要职司,可以想见,邺城之乱以及随后的兵戈,使得皇族的安全感陷入了冰点,迫不及待掌握各项实权。然而姬鹍却没有更多的闲心分析种种职位人选会给大赵政局带来的影响,赴秦求学,大赵的一切仿佛都即将与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九月十八,六哥大婚,七郎你可不能不来。”姬狻拍了拍姬鹍,小声说。 “六哥,前程似锦,还望珍惜。凡是多加忍耐,不可效仿匹夫之勇。”言辞恳切,可看着姬狻的掩不住的颓然神sè,心中隐隐泛起一丝嫉恨:为何你便能娇妻美眷洞房花烛,我却偏偏要远赴万里敌国求存?这便是命吗? 强行压下这种念头,不断告诫自己。母亲说过,心胸狭隘的嫉恨只会让自己到处树敌,乐天知命方可自在处世。宁静,谦和。反复念叨着,姬鹍的心绪渐渐平和下来。 “至此,愿诸君戮力同心,共捍卫我姬赵王朝。”姬隆说出了最后结束语,众人鱼贯而出。姬鹍正yù出门,远远声音追出:“鹍儿留下,陪我一会,其他人都去吧。” 姬隆面sè更添寒霜,不语,快步出门。姬狻小声说着宫门相候,也先行一步。当最后一个族伯走出带上门后,偌大的御书房顿时显得极为空阔。 姬鹍默默看着渐显老态的父皇,心头一时竟无话可说,只是四目相对。 “朕多久没有和你单独说话了?”姬元语气感慨。 “天授三十年七月二十四以来。”姬鹍冷冷地说。 “左侧第二个书架第三排书后放着一个长盒,把它拿过来。”姬元靠在椅背,无奈于幼子的冷淡。 “怎么,横刀立马的一代枭雄连两步路也走不动了?风刀霜剑催人老啊。”姬鹍讽刺道,同时也利索地取出盒子,拿盒子极为沉重,他双手相持,放在书桌之上。“总不会要我欣赏什么名家画作吧?” 姬元摇摇头,缓缓打开盒子,原来盒中却是一把古朴铜剑,剑柄上铭刻着“为渊”二字。 “是啊,人老了,骑不动马,拿不起刀。可人越老就越疼爱幼子,这是老人的天xìng。这把剑,便算作是朕送给你最后的礼物吧。”姬元此时的目光说不出地慈祥。姬鹍眼眶微热,扭过头去:“一把破铜剑,有什么用,还特别沉。” 姬元笑了,“你可知我称帝之前的原名是什么?” 姬鹍似有所悟,转过头来,盯着铜剑铭文,怔怔说道:“为渊。” “对,朕便是姬为渊,当初举起一把铜剑征战四方,定下大赵疆域的开国之君。称帝之后,朕改名为姬元,却把这柄铜剑重新浇筑一番,把“为渊”二字留给了它。大哉乾元是帝者气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是圣主之德,切记。”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是自己心态的真实写照,也是远赴西秦所当铭记之处。姬鹍心念微动,口气却不自觉地缓和下来:“德行再善,行事再慎,如今也是于事无补,又有何用?” 姬隆颓唐的脸上浮现苦笑:“李道遂的临走批语,朕亦有所耳闻。朕与此人相交平平,算不上什么故人;而紫薇星落,朕确以为不然。” 姬鹍颇为惊喜,毕竟自从知道李遂道为散人,此批语着实令他担心起父皇安危;散人有智计无双名声在外,父皇作为开国君主举止谋略亦是不凡,两人意见若有分歧,他心中却还是隐隐倾向父皇判断。 “自古帝王皆以紫微星自况,然而帝王匆匆百年之命,岂可与北辰相提并论?若当真天人相应,则漫天星空,早已无半颗繁星,何来星河璀璨?” “譬喻之意,自古皆知。如此反驳,实无意义。”姬鹍悲叹,连父皇都丧失求生之念,以为死期必至吗? “不,自有其意。君王可逝,北辰不坠!”姬元看着幼子,语调苍凉而坚定。 君王可逝,北辰不坠。姬鹍喃喃自语,细细思索其中寓意,似有所悟。父皇又是何苦,身既已死,空留社稷北辰又有何用?姬鹍yù有所言,可看到父皇如斯苍老,却难发一言。也许在父皇心中,最得意之子并非温良恭俭处世有度的长兄姬乾,也非杀伐果断万人俱往的次兄姬隆,更不是自己这个幼子,而是他辛苦一生而建起的大赵王朝。父皇以北辰不坠聊以慰藉,我有何必再作它言。 “姬鹍,带上这柄为渊剑,走吧。”姬元挥了挥手,结束了父子之间难得的对话。 姬鹍带着几分遗憾,向门外走去,当手触及外门之时,姬元突然发话,打断了他的动作。 “让狻儿小心点,二郎少不了小动作。” “诺” “还有,”姬元语气难得迟缓,“无论你是否知道,朕一生对你母子二人有所亏欠,朕对不起你们。” “知道了。”姬鹍抬头望向房梁,压抑着即将沸腾的情绪。 “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朕希望无论如何,你都能手刃姬隆!”姬元的嗓音带着几分祈求、无奈。 “整肃家门,君父之责,轮不到我这个幼子,”姬鹍背对姬元,生硬的说。“若真有那么一rì——,我应下就是了。”说完,和门而去。 第七章 丧家之犬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九月十八,郑王府 红灯高挂,喜气洋洋。亲朋贵友,觥筹交错。此rì,郑王娶妃。 姬鹍坐在主桌的席位上,端着酒杯,自斟自饮,默默看着姬狻面sè黯淡,和新妇一一拜过天地高堂,直到礼成。没有出现任何例外,姬鹍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自己已经将父皇的jǐng告知会过六哥,想必早已有所准备,自然万无一失。 “六哥知道你不喜嘈杂,今rì勉强坚持一二吧。”姬狻凑到他身边,小声说道。 “哪里,能在离别之前参加六哥的婚姻,实乃七郎之幸。又岂敢有半分怨怼?” “你啊——”姬狻摇头,正要多说几句,旁边一个仆从凑上,耳语几句。“一时有事,回来再教训你这个乱客套的毛病。”姬狻行sè匆匆,离开了主厅。一时间,姬鹍竟然在热闹的大厅之中感到几分萧索。 此次宴会,宾客云集。除了急忙赶往徐州战场的齐王姬泰,其余诸王,悉数到场。再加上强颜欢笑的皇后,老成持重的其兄太傅李仁轨,风雅自在的女方父亲卢心远,俱在主座。不知为何,姬鹍感觉自己好像与此时热闹格格不入,却是悄悄溜出,在庭院中自斟自饮。 冷眼看着主厅之中的种种喧哗,姬鹍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曾适应过旁人,数月之后,恐怕便要永远作别故乡风物,此时改变却也来不及了。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姬鹍颓然自嘲。 “七殿,为何独自一人饮酒?”一位年轻宾客走来,问道。姬鹍转过身来,只见他身形高瘦,双眉向外飞扬,英气逼人;而双目反倒黯淡平庸,仿佛充斥着无奈和忍耐。眉眼之间如此巨大的反差让不善认人的姬鹍也记住了他:大同参将崔文远。 “没什么,只是不愿我等霉运影响了金童玉女的天作之合。”姬鹍的话语还是微微泛酸。 崔文远年过二十,历事颇多,此时却笑了笑,感慨地说:“当自己前途茫然,不知所往之时,看到此世之上还有如此美满幸福之事,却也着实令人欣慰。” 姬鹍转念一想,觉得倒也有理,也放下了自己的小心思,却是与崔文远推杯换盏起来。二人见解言语之间颇为相似,此刻反倒有了相见恨晚的感受。 “七殿此番求学西秦,却是何时启程,不知是否准备妥当?”相谈渐渐融洽,崔文远却是问出了心头的担忧。 “崔兄不必多虑。十一月二十rì秦王六十大寿,圣上遣使道贺,我随同而去。至于准备,大将军自有安排,我又何必多做什么。这些天来,我一直住在钦天监,浏览关于西秦的史料,尽量有所了解而已。”姬鹍面sè微动,却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才会想到这些问题。 “在下当年离家北上从军之季,却也是七殿如今年岁。少年意气,总觉天地虽大,不过一人驰骋,后来方知远离乡土,万事皆难。七殿离邦去国,万事艰辛,还望珍重。” “崔兄自己不也最后有所成就了吗?世代衣冠屡出名相的博陵崔氏,却只有一个才兼文武,独自投军,杀敌累功至参将的崔文远,还不值得自傲吗?大赵军中刺击第一,可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姬鹍笑着说。 “傲气啊,一刀一枪拼出功勋,固然使得同僚心服口服,却也无法被族人理解。对于崔氏族老来说,诗书传家才是长久之道,舞刀弄枪难免招惹祸患。”崔文远苦笑。 姬鹍听罢,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只有慨叹一声,举杯示意,一口而下。换了个话题,指着远处最偏僻的一处,问道:“那一桌宾客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却是为何,崔兄可知?” “那是北地薛氏的族人。北地薛氏是从龙而起的新近豪族,薛思欢本为没落士族,随今上征战,屡立奇功,如今在幽州守边。他子嗣众多,尤以长子薛其铛,次子薛其铭,最为出sè。其铛用兵贵正,善以堂堂之师破阵摧坚;其铭用兵贵奇,素喜避实就虚设伏穿插。同为其父麾下重将。”崔文远戍守大同,对北方诸将自然颇为了解,点评起来侃侃而谈。 那桌宾客仿佛发觉了二人的品评,一位三十来岁的将军举酒示意,姬鹍和崔文远相视一笑,也远远向那人举杯,爽利喝下。崔文远小声说:“此人便是薛其铛了,薛其铭偶染风寒,未来赴宴。”相距较远看不清面容,姬鹍倒也不在意:此人北疆作战,我远赴西秦,倒是不相干。 “七殿?”姬鹍回过神来,转身看去是谁在唤他,一见那人,却是一惊,脱口而出:“青云!” 那人面容俊秀,眉宇坦荡,听到姬鹍的反应,却是苦笑:“在下并非青云,而是青峰。还望七殿再细看一二。” 姬鹍细细看去,发觉眼前那人的身量更髙些,神sè也更肃穆些,回想其卫青云曾经玩笑般的介绍,恍然大悟。微微欠身:“原来是青峰兄,一时认错,还请见谅。只是许久不见青云,甚是想念,不知青峰兄可曾知道?” 韦青峰的神sè更加严峻,悄声说:“此番来寻七殿,正是此事。家中联系上青云表弟,将目前情况告知。可青云误入草原,已困在北地,缓急之间难以脱身。” 姬鹍默然,他与卫青云相交甚多,深知此人智计百变,应对世事圆转无穷,并不为他的安危担心。可缓急之间无法得到这位挚友的帮助,还是让姬鹍颇感到几分世事的无奈。 “坏猫,还不是被我抓住了吧,再让你跑,我就打你屁股!”一句清脆的童音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倒提着一只白猫,笑嘻嘻地说。 “青风,不是说了别把这猫带过来吗?喜宴之上,万一冲撞宾客如何是好?还有,你这像什么样子,为了抓一只猫,你的仪态到哪去了?”韦青峰压低了嗓音,低声喝道。 “好啦,峰哥哥,谁叫小白太调皮了呢?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它。”女童黏在韦青峰身边,撒娇道。 “我看是我应该回去好好教训你才是,不要在这种场合丢河间韦氏的脸面。”韦青峰语气渐缓,转过头来,对着姬鹍和崔文远歉然道:“小妹无礼之处,望二位海涵。” 姬鹍心中不悦,伸出手,从气呼呼的女童手上夺过白猫,揪着它后颈上的皮毛,盯着那双猫眼,长久不语。 “这位大哥,把小白还给小风好吗?”女童说。 “七殿下,这猫不足以辱君之手,请交还青峰,青峰自会处置。”韦青峰赶忙说道。 姬鹍望了眼这两兄妹,声调略带讽刺:“看不出来,青峰兄还是挺照顾令妹的吧。”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难怪宠得令妹如此肆无忌惮,无视旁人。”女童听着,泫然yù泣,韦青峰轻抚其头,目光看着姬鹍,淡然而坚定。 “猫,是万物中仅次于人的灵物。”姬鹍话题一转,却是看着那只白猫,蹲下身子,缓缓将白猫放在地上。那白猫落地之后,当即四足轻跃,逃离姬鹍。而姬鹍脸上却是带了几分笑容,“你看,猫自有其傲。纵然我将它从你手中放开,他也不会亲近于我,而是逃遁一旁,卓然独行。不依从于主人,不献媚于恩人,敏捷而机智,清净而谨慎,不落规矩,不受拘束。若是你要以规矩约束,那倒还不如养上一只狗吧。” 女童靠着韦青峰身后,露出头来,懵懵懂懂地听着。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显得很有灵气,眉间一点朱砂,更添几分童稚。也难怪受万千宠爱,在这郑王婚宴上也没有半分拘束。 “猫,可为友,不可为仆。若以仆从相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必然逃遁。若待之如友,敬其傲骨,赏其dú lì,必然有通情默契之感。”姬鹍摇摇头,结束了这番对话。一旁韦青峰,崔文远稍有所感,望向姬鹍,浅笑无语。 姬鹍感慨一番,无意间好像有些表露心迹,却是有些尴尬。而场面却是冷淡下来。姬鹍本来便不擅长与人交往,没了和他们闲聊的心思,一番客套之后。却是斟满一杯酒,去寻找此次宴会的主角,六哥姬狻。 之前一直沉浸在交谈中却未发现,此时特意搜寻许久,却猛然惊觉满场无姬狻身影。心中念起父皇之前的jǐng告,不由一寒。四下看去,打算人商量一番,皇后虽然权重,毕竟是女子。姬鹍想着,向主席走去,凑到了皇后嫡兄,官居太傅的李仁轨的耳畔。 “李太傅,六哥不见了。”姬鹍小声说道。 李仁轨面sè不变,眼珠微滚,扫视全场,大笑:“想看你那位卢二小姐吗?少年爱慕,何必畏畏缩缩,来,与老夫同去。诸位,暂且失陪了。”拉着姬鹍便向后堂走去。 “怎么回事?”李仁轨一改先前的豪放神sè,苍老的声音掩藏不住杀意。 “六哥此时身为新郎,应是在主座陪客,可姬鹍四处搜寻,却是没有发现六哥踪迹。心中不安,所以向太傅求助。”姬鹍小心翼翼答道。 李仁轨神sè肃然,仿佛细细回忆姬狻在婚礼上的举止,肃然道:“确实,今rì狻儿却是有些不同,我本以为是近来事情颇多,可与你这番应证,着实可疑。”说完,招呼过一个随从来,让他叫来总管。 婚宴之际总管本来极忙,听到李仁轨传唤,无奈赶到。待听闻二人疑虑,却也是猛然惊觉自家主人竟然失踪了许久,惶惶然间便要吩咐所有仆人搜寻。 “且慢,也许你家主人只是在某处与人交谈,不要太过惊慌。主厅的仆人保持原状,让王府的侍卫分两队,一队守住前后院门,另一队在此处待命。让无事的仆人以失窃为名四下搜索,严锁信息,不要惊动宾客。”李仁轨细致的安排稳住了人心,姬鹍心中也不由暗叹:李太傅常年赋闲,rì渐发福,可面对大事还是颇有静气。 二人在庭院中等着,时光一分分过去,二人的心却是越来越沉重。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总管满脸惨然地出现在姬李二人面前,脚步一个踉跄,李仁轨年岁不小,可反应却胜过姬鹍一筹,搭住总管,掩藏不住满脸忧sè,问道:“何总管,怎么了?” “后院松客居,主子在哪里……”何总管语音哽咽,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李仁轨怒极,摔下何总管快步向后院走去,姬鹍也是心中一紧,不愿听着何总管的碎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松客居赶去。 走廊回环,姬鹍无暇四顾,匆匆而过。李仁轨脚力雄健,早已看不到身影,而仆人早已遣去搜索,此时回廊间只留下姬鹍一人。浓重的孤独感顿时袭上姬鹍心头,别,千万别。姬鹍第一次虔心祷告。 六哥千万别出事!虽说自己也曾怀疑过他的用心叵测,虽说自己也曾讨厌过他的目无余子,虽说自己也曾嘲笑过他的自大狂妄,虽说自己也曾嫉妒过他的出身际遇。可无论如何,他都是对自己最亲厚的兄长,一同纵马扬鞭,一同共享机密,一同分担恐惧的兄长啊!那个自己唯一在内心深处认同的兄长! 姬鹍站住了,全身僵硬,机械地用双手反复揉着眼睛,擦得眼眶发痛还不肯罢休,极力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全是虚幻: 松客居内,正中房梁之下,悬着丈尺白绫,六哥姬狻身着婚衣,鲜艳无比,直勾勾地挂在上面。身后雪白的墙上,浮现出鲜红的仿佛是用血液写出的大字——冤。血液向下流淌,打乱了原本仿佛有些刚毅的字迹,显得格外狰狞与,悲愤。 姬狻面sè红紫,神sè痛苦,右手食指断了半截,却已经不再淌血。地上一柄宝剑,一截断指。李仁轨好像已经控制住情绪,默默地看着姬狻的尸体,无语凝噎。 “你来了。”李仁轨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原本略显发福的身材好像也更加臃肿,压坏了之前直立的脊椎。“看吧,这就是现实,赵郡李氏最后的希望,就此垂翼。” 姬鹍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平时极为活跃的思索此刻化为一片死寂。怎么会,怎么会?今天可是六哥大喜的rì子啊,宾客盈门,娇妻相候,怎么才分别片刻竟然生死永别。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冤,冤,冤!到底是什么?姬鹍紧盯着姬狻怒目圆瞪稍显突出的双眼,仿佛想要和冥冥之中六哥的魂魄对话,一切到底是为何?局势已定,胜败已分,为什么六哥你却还要死? 姬鹍站在门框边,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李仁轨也无心封锁信息,一个又一个人来到松客居门口,或是惊声尖叫,或是痛苦流涕,或是惊诧莫言,或是暗自思忖。 皇后来了,刚刚经历了痛失长子的她,面对着即将结婚的幼子尸身,张开嘴,仿佛想要放声大喊,可她似乎挤出全身力气,却空洞得无法发出哪怕再细微的声音。声嘶力竭的神态,死死抓着胸口的双手,却无法用任何声音表达自己的悲切。李仁轨走来,带走了皇后。六十岁的老妇像是回到幼年,靠在兄长胸口,双眼失神。 新娘来了,没有掀开赤红的盖头,没人知道,透过鲜红的盖头,她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人们只知道,她仿佛平静的说了一句:“诸位散了吧,夫君一生自诩英豪,想来不愿如此被众人围观。治丧事宜,明月自有主张。”没有哭闹,没有怨愤,没有语气,好像妻子在为自己倔强的丈夫向众人道歉。她是他的妻子,从定誓那天起,从奠雁那天起,从交拜那时起,这一切都不会改变,她也不愿改变。无论生死。 燕王来了,控制场面,禁止出入。调集军队,严守门户。“无论自杀他杀,此事姬隆必然彻查到底,以慰六弟在天之灵,安母后、弟妹之心。”他如是说,接替了心如死灰的李仁轨兄妹,暂时稳定下局面,安定众人之心。 “自杀?开什么玩笑,好好的新郎为何要在婚礼当天自杀!二哥,你既已执掌朝中大权,行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姬蟠呆了片刻,回过神来,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与恐惧,高声喝道。 姬隆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姬蟠双眼,缓缓说道:“你认为这一切是我做的?可若我杀人,为何不先杀了嘴巴不干不净的你鄂王姬蟠,杀老六干什么?”话说道这里,微微一顿,露出冷笑。“这是你原先的打算吗?嚣张挑衅于我,让我成为谋害你的潜在嫌疑者,来逼迫我不敢伤害你。想得不错,那么你也该明白,以我的爱惜羽毛,犯不着此刻如此行事。”姬蟠尴尬无语。 姬隆看着众人,向皇后一拜,用冷峻的声音辩解:“近rì姬隆行事颇为直接,今rì之事众人有所怀疑亦是正常。可姬隆既然已当涂掌势,自当以稳定局势为主,犯不着为了些许小怨而暗害皇弟,自打嘴巴。” 是的,这不合理。姬鹍回过神来,盯着姬隆的面孔,心中暗道。既然燕王已经决定支持姬炼为储,纵然六哥身为父皇嫡子,也根本无法挑战这一现实。可以说六哥已经对燕王毫无威胁,此时暗害,既非必要,又使皇族人人自危。按理来说,燕王确实不可能如此行事。 可是,为什么我看着这张脸,却仿佛听到六哥的声音:杀了他,杀了他。是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尽管再怎么不合理,我心中还是觉得这一切就是燕王所为。是什么?偏见,嫉恨,还是六哥用他的直觉给我的最后引导? 想着,姬鹍的手脚渐渐冰冷。燕王的言语并不能完全缓解众人的疑虑,无论如何,皇子在婚礼上自杀,对于掌权的燕王来说都是一件弊大于利的事,更别提那些隐隐约约的猜疑。可若真的是他,那说明什么?毫无理xìng,毫无忌惮,玩弄人心,燕王跋扈到如此地步吗? 不,应该不是燕王,按理来说,不可能是他。姬鹍如此对自己强调,缓解自己内心中的恐惧。因为若真的是燕王,说明燕王是个不顾利害,肆意行事的疯子!你无法用理xìng来衡量他的行为,用局势来揣测他的举动。说明作为燕王敌人的自己,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可能获得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因为他将面对一个疯狂的对手。 自己游走于刀锋之间,聊以自慰的不过是燕王的理智冷静,爱惜羽毛,不愿背上一个残害子弟的嫌疑。想来姬蟠所作所为也是为此。若是他真的是一个喜怒无常妄自行事的疯子,那么自己的存活仅仅是幸运吗?自己会得到和六哥一样的下场? 姬鹍盯着姬隆微带寒意的双眼,一步步地后退。不会的,不会的!他心中高叫,内心的恐惧已经达到极点。一个不稳,踉跄间径直向后倒去,在整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被人一把托住。他慌乱间转过头,想要向那人表示谢意。却在看到那人时愣住了。 燕王长子姬望,年十七,虽形貌昳丽,然处事果决,颇有乃父之风。剑术通玄,常在北疆军中为刺jiān,铁面无私。为正军纪,曾不告而诛燕王亲卫一十三人,负荆请罪。燕王责其不告,杖八十;嘉其果决,赏百金。次rì,创伤未复,亲自巡营。归,以所赏购地,悉数分与亲卫妻儿,以为供养之资。 极恶姬鹍,以为养虎为患,必为所弑,曾放言:“我见七叔,必现宝剑于彼,以听其品评。”姬鹍闻而避之。 被这么一个无论年纪经历都胜过自己的侄儿盯上,着实是难受不已。姬鹍暗自发苦,眼神却掠过姬望腰间,未带剑。 姬望察觉了姬鹍的视线,浅浅一笑:“七叔在上,走路可要看着点路,若非小侄,今rì岂不尴尬。今rì原是婚宴,小侄未带佩剑,甚是遗憾。六叔虽死,七叔也不用过度伤心。”姬望走到姬鹍耳畔,小声说,“因为无需多久,你俩便能泉下相伴,岂不大善?” 姬鹍双目圆瞪,感到刺骨寒意不断涌入,牙关战战,更不答话,仓皇逃去,极力要离开这对父子,寻求一丝安慰。 “七叔如此急切,却是赶往何处?近来事端颇多,不如小侄相送一二?”肩头被人按住,劲力传来,竟是动弹不得。 姬望凑到姬鹍耳旁,语调恶毒,小声说:“怕了,去城外三十里竹林居,向死去的贱人哭诉吗?不用急着赶路,我爹已帮你将那贱人的尸骨取出,焚为灰烬,散至天地。” 看着姬鹍全身颤抖得更加厉害,姬望语调兴奋,双手上抬,高声言道:“从此天地之间,无论何时何地皆可悼念,岂不快哉!” 姬鹍颤抖的双肩渐渐平复,面sè凛然,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姬望,一改先前狼狈,缓缓说道:“原来如此,是七叔天真了,多谢侄儿提醒。”牙缝间狠狠挤出几个字: “今rì之事,姬鹍铭刻五内,誓不敢忘。至此之时,姬鹍生而无兄弟,死而不见母妃,惶惶天地,无处可归。丧家之犬,若得以侥幸不死,必不负君等!愿君勿忘——” 第八章 家国何处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九月二十,姬鹍宅中。 皇七子姬鹍病了。 准确地说,是在十八那天在郑王府里受了惊吓,又跑到城外吹了半天冷风,受了风寒。两下相交,一回府就病了,闭门谢客。 “那么是不是不用到西秦求学了?此处府邸还能保留吧。” 下人们小声议论。 “说些什么?”一个清厉声音响起。 “没——没什么,崔总管,小人做事去了。”下人们战战兢兢,恨不得脚底抹油,立马便走,逃开这看似温文的恶魔。 崔文锦不耐地挥了挥手,众仆从如蒙大赦,赶忙四下散去。留下崔文锦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沉吟不语。 姬鹍到底在想什么? “砰砰——”叩门之声打断了崔文锦的思考。他四下环顾,一片空旷,微泛苦笑,走到门口,亲自拉开大门。 前来探病的是一位姑娘,清婉的面容上,凌厉的眉眼格外慑人。一身丫鬟的服饰,难以掩盖她窈窕的身姿。她看到崔文锦亲自开门,眉头一挑,却不作声,径直向内堂走去。崔文锦一见此人,心下一惊,无奈地赶到她的身前,尴尬地开口问道: “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七殿身染沉疴,不便见客。” 她面若寒霜,打量着崔文锦,说道:“告诉姬鹍,郑王府上的丫鬟,叫慧儿,如果他还记得的话,送琴谱来。爱见不见,你怎么在这?” 崔文锦略一苦笑,没有接过话茬。说了句:“稍候。”便转身向内堂请示。片刻之后,他从内堂走出,抬手一引,说道:“七殿不便起身,有些话要说,请慧儿姑娘内堂相会。”她仿佛毫不介意,跟着崔文锦便来到了姬鹍的卧房。 卧房陈设清韵,窗外建有一片竹林,却是有些衰败。姬鹍手持短笛,靠在床头。形容消瘦,jīng神倒也不错。崔文锦拿过胡凳,放在床边。她也不扭捏,径直坐下,掏出琴谱,放在床上,说道:“某人与七殿有约,特意命我送来琴谱。音律尽在其中,变为笛谱,是否需要改动,唯七殿之意。” 姬鹍点了点头,目视崔文锦。崔文锦会意,退出门外,扣上房门。姬鹍闭上双眼,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松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姑娘此番前来,其用意姬鹍大略已知。”语调透着经历沧桑的落寞。 她嘴角微微上翘,说道:“那是自然,送琴谱而已。”话语之间却带上几分嘲讽。 姬鹍一笑,平和地看着她,说道:“把玉佩拿出来吧,慧儿姑娘。哦,不,应该说是范阳卢氏次房嫡二小姐,芳名明晦。” 卢明晦坦然后仰,双手环抱,问道:“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姬鹍略一低头,说道:“初见之时便有些奇怪,一名丫鬟,何以如此高傲。事后我对亲事也有些兴趣,四下打探,也了解了些你的为人处世。待到婚宴之上,明明你和六嫂关系密切,却不见出现,心中便隐隐有些确定。近rì来,我一直等着卢府或是郑王府的来客,听闻是你来,那便确认无疑了。” “倒也挺细心的,省却我一番解释。”卢明晦随意说道。 “你是来退约的是吧,毕竟你我尚未交换信物,连‘定誓’都算不上。”姬鹍话语平和,并没有显露一丝不满与怨恨之意。 “哈哈,”卢明晦笑着说,“那你就小觑了范阳卢氏的气度和家风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两件事物:一块龙纹玉佩,一把镶银袖珍连鞘短刀。 “这是你的龙纹玉佩,若是收回,则你我婚约至此消散。你安安心心地远赴西秦,我逍遥自在地在邺城度rì,说不定某rì你得娶娇妻,我寻得如意郎君,自是完美。”卢明晦右手拿起玉佩,调笑说道。 “这是我的随身之物,袖珍短刀,若是你收下,则你我完成‘定誓’之礼。我自回卢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待嫁,等你有朝一rì学成归来,便举行婚礼。至此琴瑟和谐,携手百年,生儿育女,亦成佳偶。”卢明晦左手举起袖珍短刀,语调平和地没有一丝羞涩,仿佛讲述的是某个与己无关陌生人的未来。 姬鹍看着卢明晦的举动,默然无语,仿佛在认真思考着她如此举动的用意。 “明白了吗?范阳卢氏不是那种嫌贫爱富落井下石的无赖小人,重诺言,守礼节,有远见。既然没有当面回绝贤妃,便是有结亲之意,礼虽不全,也不会在此时断然弃约。再者,莫欺少年穷,你姬鹍说不定也有风云际会的那一天呢?将一个不受宠爱的嫡女嫁给受到排挤,岌岌可危的皇子,不过是赌一把,范阳卢氏还输得起。”卢明晦把玉佩和短刀放在姬鹍身前,缓缓说道。 “当然,你若是自有打算,觉得身负婚约,对于在西秦求学有所不便,范阳卢氏也不会勉强。取玉佩,婚约终了,你我从此陌路;取短刀,‘定誓’礼成,妾身当不相负,卢氏也会略有支持。取舍之间,唯由君定。”卢明晦看着略有发怔的姬鹍,玩味地说。 窗外一阵风声,吹过萧瑟竹林,簌簌作响。不是风动,不是竹动,而是…… 姬鹍略一愣神,不由叹道:“河北五姓,千年世家,果有不凡之处。倒是姬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着面前的玉佩和短刀,沉吟不语。卢明晦也不催促,悠然看着姬鹍,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片刻之后,姬鹍对着卢明晦歉然一笑,伸手取回了龙纹玉佩,张口yù言。 “不用多说,”卢明晦眉毛一挑,脸上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果然,你已下定决心,不再与河北有任何瓜葛。” 姬鹍目光坚定,右手紧紧捏着玉佩,坦然看着卢明晦。半响,幽幽说道:“不知是谁想出如此试探之法,姬鹍叹服。” “大伯卢心达,长房家主。若是七殿选择了龙纹玉佩,大伯也要明晦转达他对七殿的赞许:‘权势美人不动心,一念既定天地惊;他年若得还乡时,rì转星移入幽冥。’大伯不喜诗书,歪诗一首,望七殿勿笑。”卢明晦侃侃而谈,显然早有准备。 “rì转星移入幽冥。”姬鹍低声念叨,苦笑。“你大伯高看我了,内事已然糜烂不可救药,除了借助外力破局,还能有什么办法?” “哦,此话怎讲?”卢明晦随意地问道,似乎对答案并不关心。 “战鼓频思良将,国势危思良将。”姬鹍怔怔地说道,“天下纷纷,则思明主。若是西方兵戈起,纵然以燕王之威,也难以压制住满朝要求父皇重新执政的呼声。” 卢明月低下头,让人难以看到她的神sè。 “就算你的谋划成功了,圣上再度执政,可你又如何呢?是早就为秦人所斩杀?还是作为秦人手中的傀儡,受尽赵人唾骂?” 姬鹍撇了撇嘴,傲然答道:“那又如何!” 卢明晦前俯后仰,拊掌大笑:“谋划不就,奥援俱丧,茕茕孑立一人之身,犹不放弃,真可谓倔强!屡遭大变,约束行止,闭门不出,自陷敌手而不盲动,真可谓冷静!身为皇族,想要离间强国之信任,引战火于故国,只为使父皇重掌大权,真可谓无情!” 姬鹍一愣,想了想,也笑了:“想想也是。”却也没有否认卢明晦的评价。 “那么,燕王就猜不到你的谋划?”卢明月问道。 姬鹍自嘲道:“或许在燕王眼中,赵皇子入秦为质,权重;我姬鹍本人的行事,权轻。轻重之间,燕王岂能不知权衡?燕王果于决断,又岂会因小失大?” 眼见气氛有些融洽,卢明晦问出了入府一来一直缠绕心中的疑问:“既然如此,为何崔文锦会在你府中。你家宅之事,燕王的手还不至于伸得那么长吧。为何不把他打发出去,难道你不怕变生肘腋?” 姬鹍向后一靠,低下头,语调低沉:“当然怕。正是因为怕所以才特意和贤妃说好,请他过来。此番入秦,燕王又岂能不派遣心腹相随,监视于我?既然如此,不如我主动选择个熟人。” 说着,抬起头来,自嘲:“早点请来还可以帮忙整顿府邸,长年不回府,下人都野惯了。若不是崔文锦得用,我又如何能得片刻安闲?既然免不了被人暗处窥探,不如索xìng把一切摊到明处。” 卢明晦略带好奇之sè,问道:“如此一来,你种种举动俱被燕王所知,可就无从布置,任人宰割。难道你赴秦之前就没有什么其他打算吗?” “没有。”姬鹍闭上双眼,淡淡说道。“燕王权倾朝野,内外密报不穷,谋臣武将无数。我孑然一身,算计yīn谋于他,何异于天方夜谭!唯有称病不出,闭门谢客,多读些西秦的风土人情。西秦远隔千里,燕王鞭长莫及,那才是真正有可能破局之处。” 卢明晦语带怜悯,缓缓开口:“你又何必呢?明明心中怕得要紧,却还要抑制住杀意,理智地放弃无用yīn谋,而选择从远处与大局来继续与燕王相抗。” “其实,我心中的确恐惧,我怕死,但是——”姬鹍猛然睁开双眼,目光凶残疯狂,慑人心魄,死盯着卢明晦,“正是因为恐惧,才下定决心不再逃避,正视局面。正因为后悔,才告诉自己不要躁动,冷静应对。因为只有如此才有可能逆转时局,毁灭对手。而唯有手刃燕王,食其肉,寝其皮,剖心挖腹,方可使我从恐惧中得以解脱。姬隆不死,我心不安!” “惧极反生勇吗?这我也见过,可如此之勇,多是匹夫之血气勇,却难得你还能细细谋划,审时度势。”卢明晦凌厉的双眼毫不胆怯地与姬鹍对视,仿佛泛过一丝赞许。 “战战兢兢整整八年,凡事皆以理智衡量,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差错。你若亲身经历,自然明白,当理智已成为习惯,怒而不乱,却也不难。”姬鹍言语嘲讽,隐隐带上了几分怒意,一边摸出一粒清心丹服下。 “吱噶——”房门打开,崔文锦躬下身子,略一作礼,说道:“小姐,七殿先天体弱,此番种种,颇伤心神。还望小姐切勿再言,且留七殿静养些许时rì。”平和的语调带着不容质疑的决意。 “好吧,既然你崔大总管都如此说了,在下现在不过一个丫鬟,自是不敢违背。”说着,卢明晦瞟了一眼姬鹍,仿佛是特意说道,“对了,琴谱之中还有某人的寄语,还是请崔总管查验一二,以免有什么刺激xìng的话,又伤到了七殿。” “小姐说笑了,文锦安敢如此?”崔文锦稍显尴尬,低头说道。 “哦?”卢明晦走到崔文锦的身旁,用一惯的轻蔑语气,嘲讽地说道:“说笑了,我看是崔总管在说笑吧。方才这句话你应该说‘小人再怎么被主子信任,也是奴仆而已,怎么敢吃了狗胆,干涉主人的事?’,而不是一句‘安敢如此’就轻飘飘地揭过。” 崔文锦面sè渐渐沉重,眼神也有些不善。姬鹍默默地听着卢明晦的敲打,闭上双眼,充耳不闻,却是默许了这一行为。 “作为一个奴才,你可真不够格。我听说你从来都没有自称奴才,对吗?心比天高,命如纸薄,自矜才名,反为下贱。崔文锦,我想想都为你可怜啊。”卢明晦辛辣的词句毫不留情地揭开崔文锦的伤口,在上面重重撒上盐粒,低头看着,等待欣赏对方暴怒的丑态。却是丝毫不顾及崔文锦恼羞成怒,暴起伤人。 崔文锦呼吸渐渐粗重,胸口不禁起伏,竭力沉下音调,凝重地说:“小姐出身名门,还整rì扮作丫鬟,四下游走,反以为乐。自然不觉身份之贵,姓氏之重。可这出身二字,乃是旁人苦苦挣扎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鸿沟。文锦微贱之人,无法高攀望族之名,唯有自重而已。” 措辞之间,看似平常,其实暗指卢明晦不知自重,扮作丫鬟,抛头露面,肆意讽刺,毫无大家闺秀之态。而反观崔文锦本人,纵使身为奴仆,犹自称“文锦”而非奴才,自重风骨。两者相较,高下立判。向来自守本分的崔文锦如此讽刺,显然是心中怒极。 出乎意料,卢明晦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细细地审视了崔文锦一番,摇摇头,怜悯地说:“可惜一表人材啊。看来我确是孟浪了,在这里给崔总管陪个不是。” “不敢当。”崔文锦面sè稍霁,缓和起语气回应道。 “七殿,十月十八,送别之rì再会。”卢明晦并不回头,径直迈步而出,远远传来干脆的话语。一旁崔文锦同步而出,先一步再前引导,恭谦的神态,嶙峋的傲骨,此刻融和得如此自然,大方地代替主人送客。 人都走了,姬鹍睁开双眼,略一叹气。拾起了床边的琴谱,迟疑再三,还是翻开了扉页。 映入眼帘的是数行娟秀的字迹: 知名不具: 曩者有约,未亡人未曾相忘。然周遭多事,新丧至亲,愁肠百转,心如刀绞,无心丝竹。窃以为此心此情,君必能谅。经传有言:“三rì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xìng,此圣人之政也。”死者长已,存者偷生,若哀毁伤身,逝者泉下有知,亦为之伤怀。 敬人之要,在秉其遗志,一以贯之,他rì地府相会,亦不负平素所厚。君以为如何?仇雔未灭,不可轻生;遗志未达,不可言弃;事迹未明,不可妄动。且忍一时之哀切,求来rì之远图。附琴一曲,与君共勉。 姬鹍小声地读了几遍,心中无数念头不住闪现。看来六嫂是误解了,以为我因为六哥之故哀毁过度,以至于静养,特意劝慰。言语之间,对我倒是颇为倚重,也是不信六哥是上吊自杀的。只是那个“冤”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为大哥鸣冤,身既已死,反遭污蔑,无从辩驳?还是说那只是凶手拿来故弄玄虚的障眼法。父皇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特地让我转告六哥,提醒一二。可惜…… 罢了,罢了。姬鹍举起短笛,凑到唇边,神sè肃穆,暗自发誓:无论如何,弑兄焚母之仇,逼父逐我之恨,窃取宗庙之怒,不可轻饶。我姬鹍此生已无国无家,唯恨是举,上秉父母之命,下遂一己之私,纵使不惜天地崩塌,山河破碎,也要枭燕王之首,祭慈母在天之灵! 窗外秋风瑟瑟,落竹叶满庭,屋内秋意凛冽,肃杀之气,自天而地,一已秉之。 第九章 潜龙在渊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十月十八,邺城城外十里。 此时的秋风已经更显几分凛冽,平rì里养尊处优的衣冠士族此时却是顶着瑟瑟寒风,在此处苦苦相候。尽管身穿毡衣,可双手和鼻子依旧冻的通红,不住地低声抱怨。而与之相对应的,却是一旁护卫的兵卒,仿佛早已习惯于此等的严寒,身披铁甲,岿然不动,默默地守护着这些“国家栋梁”。 整个队伍分作两部分,站在南边的是以卢心亮为首的赴秦使节团,整个队伍中除了少数几位文员之外,便是利甲骑兵,还有满载着数十车的礼品。身处乱世,少不了有些亡命之徒利令智昏,作出袭击使节团这种自绝于天下的莽撞举动,更何况这次使节团中还有某位特殊的人员,防护之任,不可不重。可若是随军之兵马过多,难免惹来秦国猜忌。反复衡量之下,五百骑士便是最终的决定。 “哗啦。”远处一架马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姬鹍身上披着厚厚的毡衣,搁置暖炉,走下车来。因为多rì未见阳光的脸sè有些泛白,好似大病初愈的身体更显消瘦,让人担心仿佛下一刻就会在寒风中倒下。可是他还是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着,面对那使节团前送别的种种悲切场景,面sè严整。 来吧,最后的终结,此rì之后,再见邺城的诸位,却不知是何立场了。是身为阶下囚的无奈,身为占领者的高傲,抑或是直接在泉下相见的凄惨。然而,自己不会后悔,因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韦青峰走过来,一把扶住姬鹍,说道:“七殿既然体弱,便不需要来外面吹寒风,若是伤了身子,便是得不偿失了。” 姬鹍如若未闻,盯着韦青峰,缓缓问道:“青云可有消息?”话语之间说不出的荒凉。 韦青峰扭过头去,无言以对。 “哈哈,原来如此。天下智者,自诩圣贤,又怎么会因为凡俗之间的交情而作出不智之举。我之前还傻傻地相信,真是蠢到家了。”语调之间有着说不出的孤寂之情。 “大哥哥,你看,小风听了你的话,和小白作了好朋友。怎么冷的天,小白都没有乱跑。”一旁的女童看到气氛尴尬,连忙打岔。捧出怀中的白猫,拿给姬鹍看。那白猫陡然从温暖的怀抱中离开,直面萧瑟的寒风,猛打寒战,不住挣扎。 姬鹍单手接过白猫,盯了片刻,嘴角泛上一丝冷笑。猛然用力,将白猫向后方狠狠摔去!双眼缀满寒意,看着女童,说道:“装可爱吗?又有什么用。和猫作朋友,笑话!”看着白猫慌乱地爬起,扑入女童的怀中,姬鹍冷笑。 “所谓猫的骄傲,也不得不屈服于萧瑟的西风。弱者的骄傲和矜持只是无聊的自欺欺人而已,与其相信猫的dú lì和骄傲,倒不如,”眼光避开了女童,望向那个寒风中依然耸立的身影,缓缓说道:“倒不如学习狼的残忍和绝意。” 口气凛冽,女童有些不寒而栗。此时,一个女子俯下身子,用冰凉的双手抚摸着女童那可爱的面庞,略带玩笑地说:“小妹妹,人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变成凶残的野狼,你可不要用可爱把他重新驯化成猫咪哦,不然的话,”那女子抬头,凌厉的双眼直视姬鹍,原来是卢明晦,只见她意味深长的说道:“那些早就流淌的鲜血和心如死灰的行尸,可不会放过你哦。” “救命啊,”女童高喊着,躲到了韦青峰的身后。韦青峰慈爱地抚摸女童的发丝,安抚下她的心情。看着明显面sè有些不对劲的姬鹍和一身神秘气息的卢明晦,yù言又止,苦笑之下,连忙道歉,带着女童走到了其他地方。 姬鹍冷冷一笑示意,卢明晦双肩一耸,淡然地指着右手边,有些不善地说道:“郑王妃在临走之前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快去吧,别耽误时间。”说着,仿佛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口气生硬地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还抱着什么心思,我劝你还是别有什么妄想的好。众目睽睽之下,分寸如何,你可要心中有数。” 手指所向,远处一名宫装女子亭亭玉立。只见她面着白纱,双目清澈而淡然,却也难以掩藏那份温和之韵。身后一位年过三十的妇人却是抱着一名尚在襁褓的婴儿,正接受着她慈爱的目光。 姬鹍心中苦笑,的确,卢明晦眼光很准。可不过是一面之缘,纵使自己心中对于六嫂是有一丝仰慕,可也不至于昏头到有所举动的地步吧。毕竟可以看出六嫂和六哥算得上是真心相爱,如今六哥不幸身死,若是可能,自己自当照拂一二,却也没那么多歪心思。 这么想着,却恍然不觉原本有些怨愤的心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平息了下来。姬鹍快步走上前去,在离开卢明月三步之远处站住,开口:“姬鹍已至,不知六嫂有何见教?”平淡地仿佛和普通的亲戚聊天而已。 “来了啊。”卢明月转过头来,白sè的面纱遮掩了她的表情,如水的双眼一眼望去仿佛看不到底,若是单从语调听其来,却是有着独到的淡雅与从容,“刚才看着谷儿,一时失神,却忘了你,实在抱歉。” “无妨。”对面的女子仿佛有种特别的魅力,使得姬鹍的话语也不由得平和下来,“只是‘谷儿’是谁?难道是六哥的私生子?”看着一旁的婴儿,姬鹍不禁问了出来。可话一出口,便觉得太过失礼。纵使六哥向来自诩风流,也不该在此时对六嫂如此点明。 卢明月微微摇头,说道:“不知你为什么总是喜欢以恶意来揣摩人心,谷儿是大哥的三子,夫君死后偶然间发现。我已经上报族老,既然他的父亲和夫君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我想将此子过继到夫君名下,作为自己的养子,恐怕是最适合不过的。” 姬鹍心念大动,太子之三子?六哥隐而不发,到底有何打算?可惜六哥怎样的一番jīng心谋划,到头来却还是要靠这个可怜孩子保住郑王的爵位,妻子的安稳。 “其实六嫂不必如此……”不知为何,姬鹍有些惋惜地说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不愿而已。固然,失去了主人的郑王府邸和名爵没有任何意义,我也无需死守着一个未亡人的名头孤独一生,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这样不是很好。谷儿很乖,很可爱,我安安心心地守着他,慢慢地回忆着狻哥,不是已经足够幸福了吗。”卢明月摇摇头,阻止了姬鹍接下去的话语。 真的如此想吗?回忆起之前琴谱中的前言,再回头看看四下的人群,姬鹍若有所思。 “请你过来是因为近来照顾谷儿,颇有心得,有些话语还要嘱咐你,毕竟你是狻哥唯一的弟弟,我这个作嫂子的也该多关心一二。”卢明月双眼蕴含着独特的意味,看着姬鹍。 和我讨论育儿之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姬鹍一时茫然,静下心来,准备细心聆听卢明月的话语。毕竟他知道卢明月蕙质兰心,见解不凡,为六哥报仇这一点上和自己没有冲突,不妨听听她的看法。当然,人多耳杂,也许会有些暗语。 卢明月伸出皓腕,温柔地抚摸着谷儿稚嫩的脸颊,缓缓说道:“父母之爱子女,出自天xìng,不求回报。可作为子女,一个‘孝’字,却是安身立命之本。乌鸦有返哺之恩,幼鹿有跪rǔ之义,人若无孝,不如禽兽,君待如何?” “诛之!”姬鹍有些明白了卢明月的意思,口气坚定地说。 “你若是外人,如何能干涉家事?你若是家中人,那么那个不孝之人也是你所亲。无论如何,贸然诛之,岂不是自陷不义之地?”卢明月转过头来,审视着姬鹍,说道。 “那又如何,天地之间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譬如那不孝之人为我之兄长,我若是违逆他,自然是不悌兄长。可若是放任其行为,却是不孝父母。两害相较取其轻,只有如此选择。yù诛不孝之兄,先成不悌之弟,姬鹍早有此等决意。”姬鹍直视卢明月皎洁的目光,说着现实而又发自内心的话语。 “若是真能有这样的觉悟,自是难得。只是”卢明月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惊讶,双眼却还是浮现出一丝遗憾之sè,“只是还不够,那人不孝在先,你不悌在后。孝悌之义,人伦大道,先后荒废。若从此人心混沌,纷争不休,尸枕成山,流血漂橹,你又待如何?” 卢明月的话语温和,可姬鹍的心中却仿佛刮起了数九寒风,他冷笑着:“姬鹍原来看错了,六嫂是来作说客的吗?那么姬鹍此刻便可回答六嫂,姬鹍一念已定,管不了许多,若是有人因此而亡,自是他们自己无能,干我甚事?”说完,转身就走,仿佛一刻也呆不下去。 “急什么。”卢明月语调微抬,唤住了姬鹍。“虽说我不知你到底为何如此怀疑那人,但我无意劝你罢手,因为我也放不开,打算以我自己的方式努力一二。之前一番话,只是想让你知道,复仇不是小孩的游戏,你必须要有从此面对一切纷扰和罪孽的勇气。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意气而抱憾终身。”话语之间,带着她独特的从容。 姬鹍的面sè依旧严肃,说:“姬鹍如何,不劳烦六嫂费心。只是姬鹍有些好奇,六嫂打算如何努力?” 卢明月看着浑身紧绷起来的姬鹍,有些恍然,幽幽说道:“同样是复仇,你求的是一个结果,认准一个凶手,不依不饶至死方休;而我求的是一个原因,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发生,到底是那些人掺杂其中。此心虽同,其道不同。” 姬鹍哂笑:“我还以为六嫂是个奇女子,原来见识也有限。原因可有千万,人人各执一词,人心难测你如何判断?唯一可确定的唯有结果。史书上褒贬人物,chūn秋笔法不少,可无论如何修饰,孰胜孰败,孰亡孰死,其结局无从更改。” “你既然如此强辩,我也无话可说。总之,从此天南海北,各尽其力。无论如何,你对狻哥此番情谊,未亡人感激不尽,来人,上酒。我敬你一杯,以壮行sè。”卢明月丝毫不以为怒,摆摆手,下人送上两杯水酒。她先取一杯,以手掩面,一饮而尽。 姬鹍默默拿起酒杯,干净利落地饮下。淡淡的酒液顺着喉管流入腹中,浅浅的灼烧感仿佛刺激着他全身血脉贲张。决然扔下酒杯,冷冷地说:“看在六哥的份上,酒我暂且饮下。若无它事,姬鹍告辞。”双手抱拳,略作一揖,转身而去,仿佛不带丝毫留恋。 迎面看到走来的卢明晦,嘴角划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在擦肩而过之时,小声说道:“如此分寸,够了吗?”看着一时愕然的卢明晦,低笑着离开。 近了,更近了。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需要,剩下的只有从八岁开始背负的那个使命,那个注定的使命。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懈怠,自己下意识的逃避,周围的一切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背负的那个使命。 更近了,那个使命中的宿敌。他的双眼棱角分明,昭示着他宽阔的视野与坚定的信念;他的鼻梁很高,仿佛显示着他自诩天下英豪的高傲与豪情;他的下巴有些尖刻,嘴唇显得薄而无sè,暗示着此人的无情与残酷的本xìng;岁月在他的脸上雕刻出皱纹,在他的发间添上几分霜sè,却是更显得他饱经世事之后的成熟与老练。他微微一笑,仿佛一切早已尽在掌握之中,缓缓说道: “七弟,你还是来了。” 姬鹍的笑容更显灿烂:“大将军相候,姬鹍着实罪过。” 姬隆了然地笑着,双眼微微眯起,说道:“父皇身体不适,不便前来相送,让我替他嘱咐你一二。此去西秦,名为求学,实为人质。谨慎小心,凡是以自保为重。待到局势缓和,你自有回国的一天。” “哪里,小弟在大赵不过是一名闲散王爷,于国于家无用,倒不如去秦国,还可以耗费他们些粮食,如此算来,倒也不亏。”姬鹍说笑着,暗暗地点出了自己一去不返的决意。 “你倒也直接,如此说话,不怕我后悔,把你圈禁在邺城吗?”姬隆走近了几步,语调低沉地说。 “你若真的有这个心思,我自然也无能为力,随你摆布而已。怎么,一个崔文锦跟着我还不放心吗?”姬鹍好像丝毫不在意姬隆的危险,随意说道。话语中却隐隐带着几分桀骜的意味。 姬隆张开嘴,欣然大笑:“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之前还害怕望儿会吓坏了你,特地让他今rì禁足在家。如今看来,你已经不是那个被他寥寥数语吓得魂不守舍的小七了。” 姬鹍也仿佛笑得很开心:“那是自然,二哥都已经是大将军了,姬鹍又怎么能太过没用呢?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小七又岂能辜负这鲲鹏之名。” 姬隆平复下笑容,有些严肃地问:“听说那rì宫门议事之后,父皇把为渊剑送给了你?” “怎么,二哥羡慕了。没办法,说什么最爱幼子的胡话,长者赐不敢辞,我也只有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姬鹍慢悠悠地说道,得意的神sè不断挑逗着姬隆的怒火。 姬隆脸sè有些不善,不再维持表面上的和善,口气严寒无比,说道:“远行在即,父皇送了你一柄铜剑;如今我身为长兄,也得有礼物送给你这个将要独赴异国幼弟。”说着,身后随从递上一支长盒。姬隆当着众人的面竟然直接打开,取出其中之物,却是一把略带弧度的长刀。 当着对方的面把要送给对方的礼物打开,姬隆的行事让人越发难以捉摸。姬鹍暗自思忖,脸上却显得十分坦然,问道:“敢问二哥,此刀唤作何名,可有典故?” “此刀无名。”姬隆看着姬鹍,缓缓说道。 “无名刀?”姬鹍重复一句。 “不,这刀本来就没有什么名字。刀乃杀器,名字再高雅,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纵使无名,可刀还是刀,有名无名,其实不变,又何足介意呢?”姬隆意味深长地说道。 “的确,刀便是刀,早就已经定下了杀人的命运,有何必用华丽的词语来掩饰这一点呢?”姬鹍仿佛有些明白,笑着回应,言辞之间不愿有分毫让步。 姬隆缓缓地舒了口气,仿佛重新打量姬鹍一番,再次说道:“七弟,你果然变化不小。那rì宫中你的表现虽说惊艳,却也不过是逼急之后的孤注一掷,始终难以掩盖你首鼠两端犹犹豫豫的本质。可今rì一见,你却仿佛同我送你的这把刀一样。” “哦,不知二哥是如何评价这把刀的。” “刀身薄而锐利,长刀所向,不胜即毁。”姬隆仿佛难以抑制心中的不满,话语之间更添几分凛冽。 “那不是很好吗?”姬鹍双手接过长刀,略一用力,露出锐利的刀锋,仿佛极为满意地收好刀,看着姬隆说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rì把试君,谁有不平事?” “七殿,你是算准了今rì燕王不会为难于你,所以在此大放厥词吗?如此行险,恐非智者所为。圣上将为渊剑赠与七殿,为的不就是提醒七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处世吗?”姬隆身后一名中年文士有些看不过去,插嘴道。 “这是何人。二哥,你的御下之术便是让手下随意插话吗?”姬鹍并不理睬那人,直接向姬隆发问。 “威严不是靠虚伪的规矩维持的,林先生与我相交莫逆,其言即我言。”姬隆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示意支持。 那位林先生倒是既没有因姬鹍的轻视而动怒,也没有因为姬隆的暖语而动容,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意味。如此气质之人竟然会不顾身份插嘴,看来燕王对手下笼络得不错啊。姬鹍略有些惊讶,心中如此分析,口中却也是马上作出回应。 “这位林先生所言有些偏颇,其实为渊剑倒不止这么一种解释。” 林先生侧身长作揖,潇洒从容,说道:“愿七殿赐教。” “不敢。”姬鹍连连拱手,对着姬隆,略眯着双眼,神情玩味地说:“其实,‘潜龙在渊’亦是一种理解。” “以潜龙自喻吗?可惜啊,你这条潜龙却还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唯有寄人篱下,漂泊异乡。而我,无论成败得失,却真真正正地将自己的命运揽入怀中。如此说来,我却是真龙吗?”姬隆接过话茬,毫不留情地打压着姬鹍的自信。 “哼,早晚有一天,我会再来到邺城,与你这条浅水中的困龙见面。”姬鹍有些难以压抑住自己的恼怒和不甘,恶狠狠地放着狠话。 “天高水长,关山迢迢,七弟体质不佳,还是免了这旅途劳顿吧。安心在长安,等着二哥接你重回大赵,复享皇子之尊。”姬隆话语之间,豪情自在,显示出无法抑制的雄心。 “那小弟就在长安,看着二哥如何扭转乾坤,颠倒天下了。”姬鹍冷冷地讽刺着,却是没有了再说下去的想法,转身坐上了马车。 崔文锦放下了布帘,隔绝了车外的寒风,拒绝了侍女的存在,空旷的车厢内显出了几分奢侈的暖意。可姬鹍怀抱着冰冷的长刀,看着一边独自放置着的铜剑,心中的寒意却是愈发浓重。姬隆的确强大,无论是气度心xìng,都不是自己所能企及的。为今之计,只有借势了。 西秦,这个刚刚平定了汉中,正要用兵巴蜀的强大国度,已经显示出它心怀天下的勃勃雄心。自己真的能顺利地取信于它,并且利用它的力量消灭姬隆吗?不,这一切都还太早了。姬鹍透过布帘,仿佛能看到崔文锦的背景,对着自己暗暗说道: 作为潜龙,先从这深渊中跃出吧。 几十步之外,两个面容有几番相似的中年人凑在一起,眼神却一直盯着方才姬鹍的所有举动。 一个保养得体,略显年轻的中年人说:“大哥,我真的想不通,你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皇七子姬鹍。母妃早死,今上不宠,结怨燕王,为人彷徨。近来虽说是有所起sè,可少年心xìng经历大变,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另一人明显苍老不少,却有着一双看透世情的睿智双眼,笑着回答:“心远啊,这么说便是小看了姬鹍了。的确,常年来面对燕王及其世子的逼迫,他既不遁逃屈服,也不奋力反抗。犹犹豫豫,令人诟病。可你想想看,一个幼年失母的幼童,独自面对强大的对手,没有在绝境中放弃逃避,也没有自暴自弃地疯狂对抗,而是始终在恐惧与理智之间挣扎。如此成长起来的少年,又岂是易于之辈?” “既然你如此看重他,为什么不主动与他见面,却是在一旁暗暗窥探,让我的两个女儿和他不咸不淡地接触?还有,既然当初你极力主张让明晦嫁给他,为何之后又放弃了呢?”卢心远有些不满,质问着自己的兄长。 “过于主动,反而会让他自以为是,如此相处,已经体现了我们范阳卢氏的善意,够了。再说此人生xìng多疑,若让他猜忌反而不美。”中年人悠闲地说道。 “那么,不用特地和三弟说一声吗?”卢心远问道。 “不用。毕竟,再怎么说,他还是太年轻了,再怎么有潜力,现在顶多是幼龙一条而已,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着他慢慢成长起来。”中年人胸有成竹地说着,眼光瞟向姬隆。 “回去吧,努力稳定局面。姬鹍只是个不可知的后手,而真正决定我们今后命运的,却是那条已经长成的真龙。走吧,让我们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挽狂澜于即倒,扶危国于绝境。” 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队,姬隆久久伫立无语。 林先生缓缓说道:“看来姬鹍还是太嫩了,以为赴秦为质,主公就奈何不了他了,言语猖狂,倒是一反常态。” 姬隆凝眸远望,说道:“此人以恨为生,情急之间难免有些失控。” “然而他却不知身处两国之间,最是尴尬。我等只要稍有动作,他便是粉身碎骨下场。此刻激怒主公,着实不智。”林先生语调嘲讽。 “何必因小失大,姬鹍之事,先生就别插手了吧,姬隆自有分寸。”姬隆转身扫视送别的众人,看着远行的车队,右手握住随身剑柄,抬头西向,忽然间心生感慨,缓缓吟诵着大赵开国皇帝最喜欢的绝句: 孩儿立志出乡关,粉身碎骨哪肯还? 略作一顿,平举起手中佩剑,目光顺着手臂,远远地仿佛凝视着车中的姬鹍,嘴角微微勾起,笑道: 埋骨区须桑梓地,人间何处不青山? 嘴边勾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第一章 天下立嗣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长安,秦宫偏殿,十一月十七rì 陈设简朴而单调,气氛庄严而肃穆。区区一个偏殿,便已然尽显西秦朝廷的不凡威势。然而此时却没有任何人发声赞叹,场中气氛仿佛滴水成冰。 此时,赵国使节团正在面见秦帝——李默。 更详细地说,入秦使节团早已在十一月上旬便已经西至长安,然而却一直无法面见秦帝,递交国书。正使卢心亮几番交涉,无功而返,正是意识到秦人防备之心甚重,故而索xìng不再言语,坐等秦人安排,直到今rì。 场中赵国使团中卢心亮、姬鹍一行人等全数拜倒在地,却久久不闻“平身”之声,这让素以“礼仪之国”自谓的赵国使者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卢心亮凝神片刻,略一思忖,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子,看着秦帝李默,缓缓言道:“赵使卢心亮,奉主上之命,贺秦帝寿。” “果然是礼仪之邦啊”,左侧一个清凉yīn冷的声音响起,声调不高,然而却重重地落在了每个殿中人得心头,“圣上未言,妄自起身,呵呵。” 卢心亮仿佛并不在意谁在发言,只是微微一笑:“阁下此言差矣,礼之用和为贵。上古圣帝入三苗而裸舞,近古汉皇示西狄以斧柄,此非圣贤不知礼仪,实为yù和谐万邦而已,岂可以礼害和?方才之事,若拘泥于常礼,不免尴尬。故弃礼而取和,此方为礼之大用也。”言谈之间丝毫不以为杵,挥洒自如侃侃而谈。 “哦,原来如此。在赵人心中,为了一时之利害,可以不顾人伦礼教。如此宏论,唯有是自诩礼仪之邦的赵国才能从经典中发掘出来,我等西秦穷乡僻壤,怕是永远也难及项背。在下佩服,佩服。”语调平和,暗藏机锋。 卢心亮深吸一口气,神sè肃然,凝眉不语。他并不后悔之前的举动,僵局迟早要打破,久拖下去对于赵国未必有利。但是这暗处嘲讽之人实在太过可恶,他忍不住想要在此处与那人好好辩论一番,可还是忍耐住了。 他是一国正使,举手投足之间代表大赵国威。之前之事可一不可再,与他对话的,应该是西秦帝王李默,而不是这个故意想要挑衅他的无礼之徒。 “怎么,贵使远赴千里而来,却是想要在这偏殿之上表演沉默是金吗?” “藏头露尾之人,不足与言。”一字一顿,语调沉稳。姬鹍面沉如水,缓缓起身。 “哦,原来是赵七皇子姬鹍兄啊,久仰久仰。”嘲讽的语调又一次响起,与此同时,左侧屏风之后缓步走出一个身着白袍的青年。只见那青年眉眼细长而凌冽,犹如鹰隼,鼻梁直挺,顾盼生威。举止之间似乎恭敬严肃,却又有几分旁若无人的自在,却是与殿中气氛格格不入。 看到姬鹍,他仿佛是再遇旧友,显得十分热切地说:“听闻赵帝七子,具是人中龙凤。而这七人之中,在下心中七殿最为与众不同。”他右手拿着一把装饰用的铁骨纸扇,“唰 ——”地一声打开,不住地扇动。 姬鹍一愣,虽说不知为何对方突然示弱,却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 那人神sè夸张,盯着姬鹍,仿佛细细搜寻着他到底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口中话语带上一丝特殊的笑意:“因为七殿下是赵帝七子中,唯一不曾封王的子嗣!能让赵帝如此特殊对待的幼子到底是有何特异之处,在下可是十分好奇啊。” 姬鹍的笑容僵持在脸上,紧握双拳,胸中无名怒火顿时燃起,仿佛要撕裂着自己的胸膛。在这秦殿之上,自己最不愿被人提起的事情被人拿来取笑,仿佛是再告诉所有人自己是个不受父皇宠爱的卑贱皇子。 咬紧牙关,脸侧的肌肉绷紧。肩头微颤,袖中的拳头紧握。他用力的呼吸,整个殿中仿佛都笼罩着他粗重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看着他的反应。 仿佛过了好久,姬鹍紧闭双眼,“碰——”向着那高处的王座重重跪下,头颅贴着冰凉的地面,发出压抑而冷静的话语。 “陛下,姬鹍以为礼仪之道,并非空谈,现于言谈举止之间。我赵使者入秦,风雪兼程,唯恐失期,此为敬长者之寿也;入就驿馆,多rì不召而不以为怨,此信秦大国之邦也;入非正殿,言多讽刺,而尤且忍耐,此惜西秦文教之未盛也!我大赵诚意如此,若依仗国力,继续相逼,所辱者恐非大赵一国,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沉默,一片寂静,落叶可闻。姬鹍不敢抬头,紧咬双唇,心中忐忑不安。 “诸位平身——”看似平常的声音响起。顿时,仿佛殿中所有人都呼出一口气,驱散了殿中的寒意。 “谢陛下。”姬鹍和着诸使者的话语,一同起身,却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人,心中的忌惮不住涌起。冬rì持扇本是附庸风雅的可笑之举,可由那人做来,却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yīn冷。 “在下李松,比起七殿来小上一岁,也差上一辈。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长辈海涵。”李松言谈之间极为自在,仿佛之前对姬鹍冷嘲热讽的是旁人而已。 “原来是皇长孙,失敬。姬鹍此番入秦求学,人地两生,还望多多扶照。”姬鹍面sè严肃,口气冷静得让人害怕。 “姬小子,这话你说得太早了。”那个声音依旧是如此的平常,可此时此刻没有人会忘记这个声音的主人——这殿堂的主人,刚刚给了赵国使节团下马威的秦帝李默。 姬鹍心中一紧,过早地得罪秦国这位不好惹的皇长孙已经让他极为不安,如今秦帝的话中之意让他不禁更为恐惧。他微微侧着头,望向卢心亮,只见对方给了个无奈的苦笑。 今rì冲动的不只是一个卢心亮啊!姬鹍心道。又有谁能够料到秦国皇室成员竟然一个比一个喜怒无常,连送上门来的人质都还不置可否。不行,自己不能回国,已经和燕王撕破脸了,回去等待着自己的不知是什么结局。无论如何,这个人质,自己是当定了! “秦国的国子监可比不上赵国,怎么教得了礼仪之邦的皇子呢?” 说到这里,李默特地顿了顿,仿佛期待着卢心亮或是姬鹍迫不及待的插嘴。然而他失望了,底下人都是一副静待其言的样子。 “不过,寡人有三个问题,姬小子若是能答得让寡人满意,寡人便可为你引荐一位隐居大儒。”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南征北战,治政安民。七殿不过一未经世事之青年,学业未成,恐难答陛下之问。”卢心亮拱手言道。 “无妨,寡人之问,必是姬小子早就深思熟虑过的问题。若是连这些问题都答不好,那么也别进学了。”看似随便的答话,一下子将姬鹍逼到了悬崖尽头。 姬鹍拱手向前,说道:“愿闻陛下之问。” “好。第一问,皇家立嗣,立贤,立嫡?何故?” 好个问题!任何一个皇子,都不可能不怀着无奈、犹豫、颤栗的心情思索过这个问题;都不可能不怀着侥幸、期盼、绝望的心情试探过自己的长辈。 姬鹍也不例外,在母妃刚死的那几年,在那还很幼稚的年岁时,他就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他不停地翻阅着史册,寻找着那一个个皇位传承的故事,幻想着也许有那么一天,父皇会记起这个仿佛早已扔到记忆尽头的幼子,把那颗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玉玺交到自己手中,把这万里河山交给自己统治。那强大的权力将扫去自己心中所有的恐惧,让燕王在自己脚下战栗匍匐。 然而年纪越大,看书越多,他就明白自己的幻想是多么的可笑。哪怕自己将这个问题想上一千遍一万遍想到无比透彻,也只能得出这个看似中正平和的答案,没有任何例外。 “大国立嫡长,小国重贤能。大国者,外患寡而内忧重,立嫡长,明尊卑,定人心,绝纷争,人君但依法度而行,可保无忧。小国者,外畏强国之逼,则宗族之中唯有团结一心以求存,故立贤,少萧墙之祸,有过人之君以补国力之不足,如中古赵襄子事。” 姬鹍低着头,极力收束着还有一句话。“无论立贤立嫡,均以护国为要,断无立幼之礼。敢言立幼者,必为权臣摄政,心怀不轨。” 李默皱了皱眉头,说道:“还算有些想法,算了。第二问,试问赵国立储,立贤,立嫡?若立贤,何以早定太子之位,辅佐之以东宫之卫?若立嫡长,何以封王余子,各有任用,使其得以培植羽翼,以为祸乱之源?” 姬鹍定了定心,暗道秦帝此问似是寻常,却是道破了父皇的失策之处。为何英明一世的父皇会犯下如此失误,已无法细细求证。而今在秦殿之上,唯有强辩一二。 “我大赵武骑千群,幅员万里,泱泱大国,自是立储以嫡。然华夏之内,南有楚国,西有贵国;长城以北,夷狄柔然,屡屡进犯;故而宗族内外齐心协力,无忧祸起萧墙之事。九月邺城失火,储君陨难,燕王率军入城稳定危局而不自履尊位,寻皇侄于乱军,立以为储,明长幼嫡庶之道。此正为我大赵并取立贤立嫡之优,而弃二者之弊。诚明哉,吾皇!” “哈哈——”李默放声大笑,看着匍匐在地的姬鹍,语义调侃,“小子却也难得。这一问也算答上了。” “谢秦帝。”姬鹍抬起头,正视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凝神静气,等待他的第三问。 “世间万物,自有天意。寡人为君王,自称天子。则皇天若yù于诸天子之中,立一储君,混一天地,囊括四方,当以贤耶?以嫡耶?”语调煌煌,气势荡荡,携着殿外的严寒西风,迫人而来。 姬鹍皱紧眉头,思忖片刻,又一叩首:“姬鹍敢问秦帝,皇天立储,以何为嫡,以何为贤?” “嫡者,正统也!” “贤者,国盛也!” 听着李默的几句解释,姬鹍顿时心如死灰。而此时,殿中也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在场之人,都在心中暗道:此等问题,又岂是在此时此刻能够回答! 自从洛河一战以来,天下三雄并立。北赵继承前朝礼仪典章,官员曲制,凡是所依,皆由古礼,自称天下正统。南楚文教兴盛,士子如云,自称华夏文教所在,且为前朝宗室,当为正统,北赵所为,不过是泥古不化的狄人行径而已。唯有西秦,其君李氏出自羯族,虽强行入宗陇西李氏,然终无力与南楚北赵争正统之名。若论国力,此时此刻,却是秦国最强。 这么一问,并不像前两问一样容易执中庸之道,势必有所倾向。若答国盛者为天下储,秦帝固然大喜,可自己身为赵国皇子,于众使节前弃赵国正统于不顾,阿从敌国所愿,必为天下耻笑,无论秦赵,皆无立锥之地。若答正统者为天下嗣,激怒秦帝,功亏一篑,前途更是惨淡。 姬鹍侧着头,撇一眼卢心亮,看看这位年长使节是否有所暗示。只见卢心亮直立殿中,看着姬鹍的目光,拱起双手,腕部向下叩了三叩。神sè淡然,目光清正,并无一丝忧虑之sè。 面无忧sè,说明此问不难;身形直立,说明要守正不屈;腕部下叩,暗示要顺从其意。这又如何算得上容易?姬鹍腹诽。 慢着,直立其身,不愿屈从。以手作势,其心已服。心虽服而身不动,何也?自重身份,不可轻易下于人也。姬鹍猛然回过神来,悄悄抬头望向李默。只见他虽说笑意盈盈,可神sè之间还是有几分不自然,略显尴尬。 原来如此,福祸相依,诚如古言。 “姬鹍以为,天意悠远,神机难测,其大智大能,非人力所及。故天所钟爱之正统,纵有困顿,终能龙腾四海,国运昌盛。所谓皇天立储,贤嫡具为一体。国势长盛者必为正统,正统之国终得全盛,正统、国力不可分也。” “有意思,强国者为正统吗?好!不愧为为渊兄之子,松儿,带他去拜见你师父。”李默舒了一口气,轻快地说道。 “诺。”李松略一作答,便为姬鹍引路。 果然聪明,明白了秦帝其实yù收此人质,所提三问不过刁难一二而已。这第三问已经自知不妥,只要你说得过去,他便不会逼你说得太过分明。国盛者为正统,似言西秦;正统则国运终盛,仿佛北赵。两可之间,让人各取所愿,妙。 卢心亮看着姬鹍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 只是,国盛正统为一体,并无立场。这究竟是你急智所思,还是本心所念?大将军让七殿入秦为质,是否太过大意了?崔文锦,真的能制住这位天资机敏,行事慎重,果于决断的七皇子吗? 还有,秦帝野心,蓬勃难抑;西秦国力,方兴未艾。天下立嗣,果可问耶? 第二章 师徒对弈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长安某室。二人对弈。 执白者,头戴斗笠,身穿短葛,足履木屐,身倚旧墙,斜坐破席。 破旧漏风的四壁,无法阻挡窗外的寒风凛冽,室内滴水成冰,而此人衣衫简陋,却不以为意。半眯双眼,似在假寐,更是没有过多在意棋局。 执黑者一身白袍,文士冠带,衣衫数重,倒是极为怕冷一般。低头观局,未现容颜。可细细长考,认真之态显露无疑。倒是与执白者对比鲜明。 “噔噔”有人敲门。 “何人扰我弈棋之乐?”执白者霍然醒来,面sè不善,脱口而问。 “师父,在下是松儿,奉皇爷爷之命……” “既有东方贵客,何不速入?鄙屋虽陋,犹能遮一时风雪。”执白者有些不耐烦地打断。 “吱嘎——”二人推门而入,却是李松和姬鹍二人。只见李松脸上犹带上几分尴尬的笑容,说道:“师父果然料事如神。” “此时此刻你来访我,必是皇上又给我塞了个弟子。又有何难猜?”执白者扫视一眼姬鹍,撇了撇嘴,回头望向执黑者,催促道:“英儿,速落子。” 姬鹍此刻方才得机会细细端详这位将要成为自己师父的大儒。权且不论他出人意料的居所和衣着,斗笠之下,双目好似颓唐,犹如一个落魄无着的中年男子。然而,方才扫视自己时,那仿佛穿透一切掩饰,看透人心的目光,然自己不由得心惊胆颤。这便是秦地大儒石半庸? “是。”语调沉稳,带着一丝中xìng的清朗。执黑者缓缓落子,苍白消瘦的双手与漆黑的棋子相衬,却是有一分独特的美感。只见执黑者缓缓抬头,望向姬鹍二人,颔首示意。 那执白者眉宇之间似有病容,弯眉如柳,秀目似星,面容婉约却又不乏男儿英气,更添上几分文人书卷之气。好一个病弱俏书生,姬鹍暗自赞道。 “你既受不得寒风,为何不快步落子,早早终局。迟疑一二,岂不是自讨苦吃?”李松的话里仿佛有些抱怨,且带着几分亲昵。 只见那人略一蹙眉,仿佛不喜。然而落子渐疾,和石半庸你来我往,不一会儿,便进入残局。 姬鹍有些好奇,他也是知棋之人,细细望去,发觉黑棋白棋棋风如出一格。都是潇洒大方,从容不迫的棋路。然而显然白棋技高一筹,而黑棋在细节处太过纠缠,不愿放弃一子,反倒是落了下乘。 “在下认输。”执黑者略一躬身,离开棋局,站到了李松身旁。 “妇人之仁,难成大器。”石半庸好似有些意犹未尽,说道。 “松儿,英儿的棋风和我酷似,下起来没什么味道。你与我对弈一盘。”石半庸仿佛没有发现在一旁等候着的姬鹍,好像将姬鹍请进来就尽了义务,之后可以尽情享受对弈之乐。 李松更不答话,对姬鹍歉然一笑,便和石半庸对弈起来。 这种程度的忽视,对于姬鹍来说早已不以为意。也许是自己这位师傅想要测试自己的耐xìng吧。他倒是细细端详起来身旁的书生,若所料无错,那么此人便应该是自己的未来同窗,也应该算得上是秦国的贵胄子弟了。 只是自己细细回想,秦国年轻一辈之中,并无名为“英”的男子,却是为何。 “贵客见笑了。”略显中xìng的嗓音缓缓说道。 “哪里,不过一盘棋而已……”姬鹍的话语戛然而止,近处观察,他猛然间发现,那人喉间平滑,竟是女子! 秦国贵族女子,好男装,体病弱,与秦皇族关系密切,音同“英”。姬鹍心念急转,在心中细细检索符合这些条件的答案。片刻之间,答案跃然而出。 秦太子之女,李松之姊,李樱。 姬鹍满脸讶sè,呆呆凝视着李樱。这位公主竟然不是深居闺阁,安心养病,反倒大大咧咧地拜师学礼,与一男子独居一室对弈?天啊,自己还以为资料中所谓的“喜男装”,不过是闺中玩乐。没想到她竟然男装出行,还和她弟弟一同求学! 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发觉自身方才神情太过失礼,连忙正容。腹诽不已,原以为卢明晦算得上是特异独行之辈,若与自己面前之人相比,恐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想来贵客已知在下身份。此刻,在下名为李英,木子李,草央英,见过赵国七皇子。”李樱面sè不改,并不介意他的失礼之处,略作揖,淡淡地说道。 “哪里,在下惭愧。今rì方知巾帼须眉之谓,并非空谈。”姬鹍略显尴尬,后退数步,拉开距离,称赞道。此时再一思索,才发觉或许是因为染病的原因,李樱的嗓音有些沙哑,使得原本清润悦耳的女声显得有几分男儿的爽朗;而苍白的面容下,坚毅的神情却更显锋芒,无怪自己几乎认错。 看到姬鹍忙不迭地后退,李樱愕然,半饷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说道:“姬鹍兄果然是赵国皇子,首重礼仪,李英受教了。” 姬鹍闻言,心中不禁叫苦。这番话语意味深长,似有怨言,难道这位秦国公主竟然真的将自己看做男儿吗?若真是如此,那么想必此人也是个不甘于闺阁之内的奇女子。男装是嗜好,还是为了增添威仪? “姬鹍兄不必多想。还是赶紧上前,观看师父与松弟的对弈,稍后你也要与师父对决,早作准备也好多几分胜算。事急从权,还望兄台稍减循礼之念,让在下为兄台讲解棋局。人生匆匆百年,若事事循规蹈矩,又有何意义?” 姬鹍愕然,自己与石半庸不过是初次见面,竟然也要对弈?听李樱言下之意,还必须得赢?这是何故? “观棋不语——”石半庸抬起头来,审视着李樱,口气凌厉。“少管闲事!” 李樱对着姬鹍歉然一笑,退后几步,将观棋之位让与他。姬鹍收敛心神,细细分析棋局。 此刻之棋局却与方才之局截然不同,黑棋四处布局,满居落子,棋路天马行空,然而漏洞却也是层出不穷。而白棋却是稳守中盘,自在落子,丝毫不在意黑子显露出的重重破绽,仿佛按照某种既定的方针从容不迫地布局。 双方都在让棋吗?姬鹍暗自思忖,觉得有些不妥。心中暗自推演起来,若是白棋抓住了黑棋方才的漏洞,穷追猛打,又会如何?乘虚而入,直捣黄龙,进居中腹,然后、然后黑棋在四方的看似废棋便能连成一片,锁死这冒进之敌——陷阱! 姬鹍猛然醒悟,在细细思索黑棋的布局,发现这种种破绽,竟然无一例外都是陷阱!他望向李松,这位看似桀骜不驯的王公子弟,心思竟然是如此地细腻与yīn险。处处布局,陷阱无穷,从落第一子开始便进行不断地设局,这番算计功底,着实让人惊叹。 他不禁将自己摆在白棋的立场上,若是自己执白,当如何应对?他问自己。然而思忖片刻,却发现远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困难得多。各种似有似无的陷阱,似真似假的漏洞,仿佛故意引导着自己的落子。自己的应对是否正是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之中?对方黑棋到底在算计什么? 想着想着,他顿觉不妥,连忙收束心神。稍后自己还要和石半庸对弈,此时不可徒耗心神。如此想着,正对上李松遗憾的眼神,略显讥诮。 “师父,我输了。”李松平淡的话语打乱了姬鹍的狐疑。他向棋盘看去,发现此时胜负已明。白棋自始至终没有上当,不断地拓展着自身的空间,从大势上打压着黑子。黑子四处布局,势散难成,已不可挽回,再抵抗下去也是徒劳。 心中如此想着,姬鹍同时也坐在了黑棋一方,默默收拾着棋盘。将黑子全部扫入盒内,看着对面的石半庸,静待对方的反应。 “机巧过多,气魄不足。”石半庸倒是悠闲地紧,点评着李松刚才的表现。看了看姬鹍,举起右手,扶着斗笠,让姬鹍看不到自己的神sè:“此局你执黑先行。你若胜,我自收你入门墙;你若败了,哪凉快哪呆着去——” 开什么玩笑,还有完没完了!你西秦的文人脾气就是这么大吗?一问、二问、三问,还要考棋,你还收不收弟子了?下棋胜过你,方才李松李樱不也是输给你了吗,怎么不见你将他们逐出门墙?这不是故意刁难我? 姬鹍在秦殿中受到李松挑衅,心中已有几分不喜。而秦帝和石半庸的一再刁难更是让他有些不耐。只见他面sè不善,yù有所言。 “老师自有分寸,姬鹍兄少安毋躁。”李樱似乎看出些什么,劝阻着姬鹍。一旁李松倒是盯了她一眼,好像有些不满。 “下不下棋了,落子!”石半庸有些不耐烦,喝道。 姬鹍强行忍耐住心中的焦躁和不满,怒视着一脸自在的石半庸,心中不爽。一手夺过黑子,扫视着空空如也的棋盘。 “啪!”黑子重重地落在了棋盘最zhōng yāng,仿佛君临天下的王者,睥睨四方。 “yù图四方,首占天元!”姬鹍斜视着自己的对手,话语之间难掩挑衅与不满。 “心浮气躁,难有作为。”石半庸神sè不变,在左下角随xìng地落下一子,随口点评了姬鹍方才的举动。耳畔传来李松隐隐的笑声,似乎没过多久就被李樱拉住了。 “啪!”第二颗黑子落在右上角,和白子的位置相对,隐隐有相抗衡之势。 “yù图王霸,先固根本。”姬鹍冷笑着,用自己的话语反驳着对方的批驳。 “亦步亦趋,徒惹人笑。”石半庸继续从容落子,仿佛丝毫不在意黑子的举动。 姬鹍沉默了,他想过,既然自己执黑先行,又是首占天元,不如索xìng来个亦步亦趋,将棋子落在与对方相对应的位置,来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至少可保个不败之局。可是对方的嘲讽却让他醒悟——他是来拜师的,不是来耍小聪明的。 犹豫片刻,他还是沿着自己固有的棋路布局起来,立足中腹,向北经营,力图兼顾边角与中腹。而石半庸发觉姬鹍不打算亦步亦趋之后,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只是落子飞快,仿佛在不断催促着姬鹍。 大势已去。姬鹍心中哀叹,渐渐地,黑子已被迫入死局。自己大局有余,细节不足。而白子却是见缝插针,凌厉地撕裂着黑子的布局。方才和李松对弈时怎么不见怎么大胆,难道与我首次见面就算准了我的特点吗?姬鹍心中想着,早先的冲动和怨愤已渐渐平和。 “大局已定,何不早降!”石半庸说道。 是啊,眼下这局势,除非对方犯下严重的失误,不然黑棋断无反败为胜之理。可是,这棋局,我不能输,我输不起。姬鹍对着自己说道。 “尚未终局,犹有可待之处。此时投降,未免言之过早。” “不知进退,徒惹人厌。”说着,石半庸继续落子,准确而jīng到,不给姬鹍半分希望。 说完这句话,姬鹍纵观全局,陷入长考。久久之后,才落下一子。 在对方可能犯下的错误的前提下,此处是反败为胜可能xìng最高的一处。姬鹍心道。 石半庸端详了棋局片刻,笑道:“原来如此,天真幼稚。”随手落子,避开了姬鹍算计到的所有失误。 姬鹍叹了口气,自然,对方是棋道高手,怎么可能犯下这种幼稚的失误。说到底,自己应该认输了。可是,还是不甘心啊。 经过了更长久的思索之后,姬鹍又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子。 “啪!”仿佛是前后脚的关系,姬鹍刚一落子,石半庸就将可能的漏洞补上,不给姬鹍分毫妄想。 姬鹍叹了口气,这种无力感仿佛要压倒自己。他咬咬牙,细细观察棋局,盘算着所有可能的漏洞。 棋局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平衡之中。姬鹍耗费半饷落下一子,石半庸就马上回应,一点点掐死黑子所有的希望。而姬鹍却还是再不断挣扎,寻求生路,时不时抬手,擦去额间冷汗。要知道,屋外可是数九寒冬。李樱面sè不忍,这已经不是对弈,而是虐杀。连李松都显出一份怜悯的神sè。 姬鹍面sè泛白,两耳通红,显然是心神虚耗,已然陷入绝境。犹豫半饷,落下一子。 石半庸面sè如常,看不出喜怒,随手就要继续落子。 “慢着,石先生。”姬鹍不禁叫出声来,微微喘气,话语之间没有了开局时的豪情,却还有几分不屈的坚毅。 “怎么了,大赵七皇子有何指教?” “这盘棋,我不能输。我有不能回国的理由。而你这一子落下,我便无半分生机,无法再自欺欺人。”姬鹍坚定地说着,不得不带上几分祈求的语气。 石半庸沉吟片刻,似乎考量了一番,冷笑着说道:“自是你的问题,干我甚事?”右手执白,直入棋盘。 姬鹍眼睁睁地看着那白子一点点毕竟那正确的落点,绝望地看着早已成为定局的棋盘。然而,在半空中,那白子迟迟不落。姬鹍讶然,抬头望去。只见石半庸露出难得的笑容:“小子,心浮气躁,爱耍小聪明,却又不够细致,还不知进退,顽固不化,简直是废柴一个。只有心xìng坚毅,持之以恒还算得上是优点。也罢,看在两国邦交的份上,收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吧。” 姬鹍长舒一口气,一下子放松下来,身子也显得摇摇yù坠。自己算是知道为什么李松口舌如此犀利了,有这么一个师长,难怪。 “师父在上,请受小徒姬鹍一拜。”姬鹍赶忙退席,长作一揖。先把师徒名分定下再说。 石半庸坐在地上,生受了一礼,嘴角泛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右手拿起白子,重重扣在棋盘之上,封死了黑棋所有的生路。 “啪!”格外清脆响亮的声音,顿时慑住了房中众人。姬鹍心中一惊,双目正好对上石半庸睿智的双眸。 “然而,谨守本分,别抱什么其他的企图。否则,哪怕是再小的可能xìng,你师父我也会一一封死,明白吗?” “徒弟知道了。姬鹍有如此师长,”他顿了顿,环视着满面笑意的李松,温文尔雅的李樱,缓缓说道,“有如此同窗,已然心满意足,安敢复望其余?”。 取信于人,不易。心中默念。 第三章 身名俱危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大秦元武二十七年,正月十六 国子监外,人来人往。 姬鹍独自站在门外,身上的厚毡似乎并不能抵挡早chūn寒意,只见他脸sè泛白,满脸不善。 “七殿还是速速进屋,以免受风。文锦自会在门外候着,七殿勿挂。”崔文锦似乎并没有介意姬鹍的脸sè,亲切地说道。 两个月了,赴秦已经有两月,卢心亮等人早已完成任务折返回赵,只留下自己孤孤单单地在异国他乡度过自己的第十八个chūn节。当然,还有这个无论到哪里都死死缠着自己的崔文锦,更是让自己有些无可奈何,名为仆从,实则监视,自己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仿佛芒刺在背。 终于进学了,崔文锦作为阉人,并无列身学堂的资格,这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漫漫冬rì,并无课业,此rì算来才是第一次与众多同窗会面。石半庸的学生们都是西秦贵族子弟,西秦对他们可十分看重,甚至连国子监的学堂都特意借与其授课。若是能与他们相交一二,倒不失为接触西秦政界的捷径。 说道西秦贵族,倒是想起了自己唯一认识的两位同窗——李松和李樱。前者如无例外,恐怕就是西秦未来君主,而后者…… 念及于此,姬鹍不免叹了口气。自己托崔文锦打听过,李樱自幼多病,经名医诊断,以为先天受损,此生估计活不过三十。故而备受爱宠,种种男装奇行,也就听之任之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摇头。天下事知易行难啊,自己入秦两月有余,却一直无力经营自身势力。想来当初自己的设想也是幼稚了些,秦国人物又岂是好摆布的?再者,秦人不信我,赵人我不信,自己又受到监视,又如何有所作为?连这点信息都还是崔文锦这个监视自己的人送来的,岂不可笑。 如此算来,学堂倒是难得的自主时间了。只是常年孤僻读书的自己,真的能够顺利地结交那些未来同窗?想想李松的例子,也只有无奈地笑笑了。 前途堪忧啊,想着,姬鹍推开了学堂的前门,大步迈入。 不对,原先在门外还可以听到的喧哗声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一双双同龄人的眼睛默默地盯着他,有些好奇,有些畏缩。姬鹍皱了皱眉,难道自己估计有误,这些人高马大的西秦学子竟然像幼童般幼稚吗?不过是别国质子,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竭力挤出一丝友善的笑容,姬鹍也不管别人如何反应,快步走到寥寥可数的几个空席位上坐下。 然而,另他惊异的事发生了,他周围的几个学生见他坐下,竟然如避瘟神地起身,重新换了个离他更远的席位。他为之愕然,转身看向自己左手向的同窗,倒是欣慰地发现那人并没有起身,而是在随身包裹里翻找着什么。 “这位兄台,敢问学堂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大家如此奇怪,好似……”姬鹍话说道一般,一下子卡住了。只见那人从包里翻出了一柄匕首,厌恶地瞪了姬鹍一眼。 “撕拉——”原本两人共坐的长草席在锋利匕首划过之后,一分为二。 姬鹍顿时呆住了,纵使他也曾想象恶劣的场面,却也从未料到对方对自己竟然是如此排斥,居然用上了割席断交的办法。无论何人,若是怀着一腔热情想要结交友人,却遭到如此对待,都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姬鹍本来就不是个八面玲珑的xìng子,此时更是板起脸来,冷冷地问道:“不知姬鹍有何错处,令兄台居然在国子监中妄动兵刃,割席断交?若是兄台能说出一二来,姬鹍甘愿与兄台同受责罚。” 对面那人身形矫健,目光清正,鼻如悬胆,天庭饱满,四柱方圆,若单看面相,也并非是个无理取闹之人。然而听了姬鹍的话后,不知为何,眼中嫌恶之sè愈浓,口气也愈发生硬:“不用了,在下李元熙,受不起赵七皇子扶照。割席之事,师长责罚,元熙一力承担。” 而此时四下里传出些隐隐的笑声和琐碎的议论,丝毫都是针对他们二人此番言语。姬鹍顿觉不妥,望向自己唯一认识的两人。 李松避开了他的眼神,一心一意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书籍。而李樱倒是没有回避,只是双目之间少了些固有的温和,多了份不满与疑惑。 不对啊,连这对姐弟对我的反应都如此奇怪,难道这两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该死,崔文锦到底瞒了我什么重要消息。不行,其中定有干碍,乘崔文锦不在,我一定要问清楚。姬鹍心道。收拾心情,缓和语气,问道: “元熙兄,在下赴秦两月以来,足不出户,专心温书。着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诸位同窗对姬鹍如此避之不及。难道是秦赵邦交又有波折?还望元熙兄能为在下解惑,姬鹍感激不尽。” “听到了没,元熙兄,”李松放下书本,yīn阳怪气地嘲讽:“人家这两个月可一直在认真学习,你可别听信什么谣言,不理人家。”故意装出的甜腻语气,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什么回事!一股郁闷之气涌上心头,又被他硬生生压下。姬鹍环视周围,发现每个人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故作神秘。到底发生了什么?姬鹍环视四周,重新审视其李元熙,学堂之中,此人看起来最沉不住气,甚至做出了割席断交的鲁莽举动,若是稍加逼迫,或许能了解一二。 这么想着,姬鹍盯着李元熙,向前移动。你不是想要和我保持距离吗?我偏不让你如意,看你如何反应。 只见李元熙紧咬双唇,面颊微微泛红,双眸间厌恶之sè愈发浓厚。在姬鹍就要凑到他肩头时,大吼一声,抬起双手,猛然推开姬鹍,口中大喝:“姬鹍,这里是秦国,请自重。我李元熙堂堂正正,不好男风!”顿时,哄堂大笑。取笑声,讽刺声一下子有如蜂群般嗡嗡作响,吵得姬鹍头痛yù裂。 “咔嚓。”姬鹍坐起身子,紧握双拳,掰断了身前的毛笔。学堂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谣言是谁传出来的?说!”姬鹍目眦yù裂,话语之间带着森森寒意。环视学堂,双目扫过,纷纷低头不语。 好狠的计谋,好yīn的算计!一个喜好男风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够赢得敌国子弟的尊重?但凡是洁身自好的君子,又有哪个不会对他避之不及,何谈深交取信!卑鄙无耻、釜底抽薪,真绝啊!能做到这点的,恐怕只有那个人了。 “好个谣言啊,只是不知为何姬鹍兄已年满十七,为何万里求学不带侍女偏偏带上个唇红齿白的阉人?只是不知为何姬鹍兄行走往来甚至是学堂接送都要阉人随侍?只是不知姬鹍兄身为赵皇幼子,除了行为不端霍乱宗庙之外,还有何理由迟迟不得封王?这三个问题兄台只要答上一个,我李松愿意替在座同窗,给你赔个不是!” 李松并无惭愧之sè,起身而问,瞬间缓解了严峻的气氛。众人纷纷叫好。 “够了,人各有所好,无需强求。舍弟无礼,还望兄台海涵。”李樱拉住身旁的弟弟,面带歉容对着姬鹍说道。 姬鹍惨然一笑:“你也相信吗?我真的不好男风,至于阉人之事,是——” 诉苦的话仿佛就要脱口而出,可又硬生生咽下。怎么可能为人所信,说我明明身为皇子反为仆从所制?说我常年不受父皇宠爱是以无封?可能吗?不过徒惹人笑而已。环视着周围那些或是鄙夷或是好奇的眼神,姬鹍扪心自问。 这就是我远赴别国所要面对的吗?什么借力打力,什么继承遗愿,到头来一个小小的谣言就可以让我无言以对、身败名裂。我还是太天真、太幼稚了吗?难怪姬隆敢于放心让我来秦国。崔文锦,这就是你掩藏在平和外表下的恶毒算计吗?在我破局之前就先把我逼入绝境。六哥说的没错,太监没一个好东西! “怎么了,无话可说?”李松甩开李樱的双手,向姬鹍走来,口中话语不停,“看来七殿下幼时被父母溺爱过度,骄奢yín逸以至于好男风以求刺激。谁曾想母妃故去……” 尖刻的话语不断刺激着姬鹍已然绝望的神智,他紧闭双眼,手按双耳,竭力要回避李松刺耳的讽刺与众人戏谑的目光,可是那声声话语,道道目光,仿佛直透心灵,扎得他鲜血淋漓。 “看来这自幼受到父母宠爱的赵国子弟……” “够了——”他双目泛红,不顾一切攥起拳头向李松狠狠砸去! “啪!”浑厚的手掌接住了姬鹍的拳头,用力一带。他顿失平衡,向后跌去。当他抬起头赤着双眼向那人看去时,只听到一声冷冷的训斥: “不自量力!” 石半庸训斥完自己的新弟子后,转身环视着学堂,说道:“长本事了啊,为了点好不好男风的小事,在学堂里大闹,你们真的是个儒门子弟啊!” “师父,那是谣言,我不好男风!”姬鹍犹自争辩。 “我管它是不是谣言,你姬鹍喜不喜欢男人,与我何干?与尔等何干?”石半庸高声怒喝,响彻学堂,嗡嗡作响,涤荡着每个窃笑者的心灵。 “尔等求学于我,问的是经世济民的大道,说的是治国平天下的至理!朝堂政策你不说,时局变化你不讲,百姓疾苦你不闻,却在这为着那一点点风吹草动的谣言而喋喋不休。这就是秦国贵胄的风范吗!若尔等心胸如此空虚狭隘,那秦国还有什么希望!” “师父,学生知错了。”李樱第一个下跪,李元熙、李松也马上反应过来,然后学堂众人一个个跪倒认错,只有摔倒在地的姬鹍紧咬双唇,沉默无语。 石半庸却也不在意,快步出门,高声言道:“今rì之课,到此为止,尔等各自回家好好反思。三rì后华山朝阳台相聚,为师带尔等登高望远,开阔眼界”略略一顿,继续言道,“省的整rì沉溺琐碎,沦为纨绔。” 待到石半庸脚步渐轻渐不可闻,学堂中人才逐步反应过来。扫视四周,不知何时姬鹍早已离去,无奈之下,三三两两地回府去了。霎时间,学堂之中只剩下李樱李松两姐弟。 “松弟,你真的相信姬鹍是个喜好男风的膏粱子弟?”李樱轻蹙双眉,略带疑惑向着弟弟问到。 李松笑了:“是否喜好男风倒是不清楚,只是……”话语之间有些犹疑,“此人心中对其母妃,有怨!” 李樱一惊,赶忙问到:“何以见得?” 李松带着一贯的油滑与高深莫测,缓缓说道:“姬鹍是个内敛慎行之人,自制极强,轻易之间不会动武。数月前在偏殿上我试之以其父不宠,他怒而奋发。显然对其而言,其父不宠,是耻,励其力行以雪耻。而今rì,我以其母宠溺而嘲讽之,他怒而拔拳。显然,对其母有怨。” 李樱略一挑眉,不以为然:“偏殿学堂场合不同,岂可相提并论?再者,他怒而挥拳相向,正是说明他敬爱母妃,不忍为人所嘲。如何说是心中有怨?” “樱姐,你又活不过三十岁,这么逞强干什么?还整rì男装,掩耳盗铃,岂不可笑?”李松十分突兀地出言讽刺,句句诛心。 李樱笑了笑,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行我愿,又岂能为口舌所动。你这番转移话题可不高明。” 李松并不气馁,用讥笑的语气言道:“樱姐,你啊,一定能在有生之年,轻轻松松地将仁德遍及天下,使世间战火消弭——” “啪!”李松的脸上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红印,。李樱的右手虚举在半空,双眼茫然。 李松微肿的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笑容,说道:“明白了吗?” 李樱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用手细细地抚摸着那道红印,喃喃不绝:“对不起,松弟,我一时失手,你疼不疼?” 感受着姐姐冰凉的手指在脸上婆娑,李松浮现出由衷的笑容,不禁伸出手,握住了那虚若无骨的玉手。 李樱神sè一变,右手仿佛被火灼烧一般,猛然收回,脸上挂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李松苦笑,幽幽说道:“姬鹍和樱姐你很像,思深若海,心障如山。能让你们无法自抑,愤而出手者,必然是心虽明知其不可实现,却又念念不忘一意为之,哪怕空耗一生也无怨无悔之事。在他,可能是再也得不到的父母爱宠;在你,则是那个荒诞的梦想。” 李樱沉默许久,缓缓言道:“如此说来我和他确实有些相像,这也许是为何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想要帮他。至于我的梦想,也该为世人所笑。那么你呢?你心中是否也存在某件让自己失态的事吗?” 李松低下头,并不理会自己姐姐方才的提问,语调坚定地说道:“姬鹍此人,幼年失护,怨及父母,偏偏又身居皇子之重,诸般算计,萦绕其身。明智之士,当远避其人,以免徒惹祸端。不知樱姐以为然否。” 李樱并无答话,看着满腹机心的幼弟,只是在心中默叹: 身处乱世,人人自危,又何来净土? 第四章 高处寒甚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大秦元武二十七年正月十九 华山山道 华山天下秀,崎岖险峻,冠绝五岳 姬鹍独自艰难地跋涉在崎岖山路之间,前后远远吊着三三两两的石门学子,有意无意之间,与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他连连喘气,拜这副虚弱身体之故,尽管早早出发,可此刻却是已经是落后了。算起来,除了身体实在不支,无法前来的李樱,自己便是体质最弱之人。这样也好,至少也能避开同门那尴尬的目光。他自嘲着,伸手掏出腰间一块木牌,驻足凝视,默然无语。 制怒! 这便是木牌之上所刻二字。刚毅而狰狞,字里行间仿佛有一只怒虎为铁索所囚,愤而咆哮! 没有人能想到,如此雄浑文字,竟然出自阉人之手。若非亲眼所见,他也绝不敢相信: “崔文锦,散布谣言,是你的安排吧。” “七殿明鉴,文锦也是为了七殿着想。” “哼,毁我名誉,孤立于众,这也算是为我着想?那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了!” “不敢当。若是放任七殿行事,唯恐七殿结交权贵,挑拨其中,徒惹事端,不利邦交。到时候文锦无奈出手,岂不可惜。如今七殿虽然声名有损,并无大碍,正可虔心求学。文锦一片赤诚,惟愿七殿熟思之。” “滚——” “纵使七殿不悟,文锦也又良言相劝。七殿年岁尚幼,正当潜心治学,国家大事,与七殿无干。至于声名之辱,算不得什么,又不是躯体受辱,谣言过上三五年自当消散。” “你不走,我走!让开。” “岂敢,文锦告退,七殿且安歇。对了,文锦尚有一语,赠予殿下,望殿下铭记。”说罢,取出一块方正的檀香木牌,运起指尖劲力写去,“簌簌”之声,不绝于耳。木屑纷飞,转瞬之间,二字写满。将木牌放置桌上,欠身告退。 好功夫,好贼胆。示威是吗?算准了能把我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吗?一介阉人,竟敢如此嚣张。姬鹍咬牙切齿,暗暗发狠。 “既然不喜,何不弃之?”李松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姬鹍转过身来,看到李松正悠悠地沿着山道前进:“若是弃之,岂非逃避。智计可拙,谋划可浅,唯有正视危局之勇,不可有须臾所离。” “华山险隘,山路狭窄,唯有矢志向前,心无旁骛,方能一举登顶。顾虑再三,一旦心虚,困于路中,可就进退不得了。”李松脚步不停,转眼便超过了姬鹍。 自己真的能够信守对母妃的誓言,手刃姬隆?姬鹍摇摇头,极力想要甩走这个消极的念头。咬牙坚持,赶了上去。 山路崎岖,面临绝路还不得不手足并用。千辛万苦,终于登上上了华山东峰朝阳台,正是约定之处。华山松天下闻名,此时虽料峭chūn寒不绝,然松柏挺立,傲然无惧。与一旁石半庸孤高身姿相应成趣。而众多门人却是侍立一旁,默然无语。 “师父,弟子来迟了。”李松拱手说道。 “若是尔等能相互扶持,也算得上进步。闲话少说,让出一条路来,看看此时山脚风光。” 姬鹍恍然,难怪李松仿佛特意留下来等着自己。既可偷懒,又能在师父面前卖个好。如是想着,却也走上平台边缘,放眼望去。 华山北临平原,南依秦岭,东有潼关,西行两百余里便是长安古都。山川形胜所塑,天地造化钟灵。姬鹍早已疲惫的jīng神不由一振,心情也不自觉地放松起来。凝视山麓,茫茫一片,难辨牛马。 天之苍苍,其正sè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 等等,那成群结队仿佛蚂蚁前行般不断移动的黑点是什么?如此漫长的队伍必然事出有因。姬鹍惊讶回头,听到石半庸讲解。 “这是被征集的民夫,饱受粮草转运之苦。大秦又要用兵了。”石半庸双目湛然,高深莫测。 姬鹍一怔,难道这一切都在师父预料之中? “我虽隐居,大秦朝堂之事,消息倒也算是灵通。此番借机让尔等来此看看民夫汇聚,一来不愿尔等成为纸上谈兵不知军行所耗的庸人,二来也是想问尔等,”石半庸用力一挥右手,指向远处民夫。“此辈终rì劳苦田间,长年无休。战事蜂起,则背井离乡转运四方;战局不利,或是为敌所掠,或是死于战场。此辈虽多,却惶惶于未卜之前路,尔等以为如何?” “万民可怜——”一旁侍立的学子高声作答。细细看去,正是李元熙。 “天生黎民,厚土佑之,本自良善,安土重迁。奈何以一人之yù,捐万众于沙场!其生也何罪?死也何辜?”李元熙脸sè沉重,话语激昂,显然是心中早怀此念,乘着师长相问,直接脱口而出。 石半庸神sè不变,双目扫视,看到李松微微冷笑,直接问道:“笑什么?有何见解,言之无妨。” 李松侧身,向着李元熙略一拱手,说道:“偏颇之处,还望元熙海涵。”不等李元熙有任何反应,便大声说道。 “在下以为,乱世之民,可恨——”勃然变sè,咄咄逼人。 “天下征伐不休,岂是一二权贵之故? 庸民好逸恶劳,xìng喜劫掠,欺凌弱小,愚笨易惑。是故盛世绝而乱世起。 乱民贪利亡义,目光短浅。阿从暴主,抵抗王师。是故天下纷纷难定。 故而乱世之民,诚可恨。” 李松目光桀骜扫视同门,挑衅地望着李元熙。 “皇孙如此言语,非君王之德。”元熙回应。 “若万民淳朴,用法何为?”李松冷冷地质问。 “姬鹍,尔意如何?”石半庸没有理会两人争执,出人意料地问向姬鹍。 姬鹍再一次望向山麓那熙熙攘攘的民夫,他们将背井离乡,接受战争带来的未知前途,他们会想些什么?我离开赵国,远来此地,声名俱丧,行为受制,前途未卜,此时又是想些什么呢?姬鹍呆呆地陷入沉思。 “姬鹍,尔意如何!”石半庸的怒喝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他霍然作sè,说道:“乱世之民,无谓善恶,茫然而已。” “何解?”姬鹍出人意表的回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李松也静下心来听着姬鹍进一步的表述。 “仁义正统,无不自诩;然是非善恶,如何能辨? 悠悠天道,无不秉持;然命运吉凶,谁能尽知? 生在乱世,为人渺渺,与天地相较,何异蝼蚁? 万众黎民,不知何以生,何以死,且随波浮沉。” 话语之间充斥着恶意与颓唐,仿佛暗夜中的乌鸦发出不屑的怪叫,击打着这群少年人的初生锐气。 “哼,不愧是贵胄子弟啊。”石半庸讽刺道。 “万民可怜、可恨、茫然,哈哈。在尔等心中,万民是弱势、无知、渺小的存在;尔等却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吗?居高临下地点评着黎民,却从来没有真正站在民众的角度思索。” 石半庸显然是不满与学生们的回答,声音渐渐高亢起来,来回走动。 “为师要说,黎民可敬!的确,黎民好佚恶劳、黎民目光短浅,但尔等为何不想想黎民为何如此?物力维艰,好逸恶劳方可挨过荒年;前路难料,目光短浅方能注重当下。种种弊病,种种不堪,正是黎民在乱世之中艰难求生之法!正是万民之智!” 石半庸语速渐快,话语中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激励着在场诸位。 “那么,尔等如何?生来衣食无忧,前途光明,便可自高自大地鄙夷万民无知了吗?正是黎民一身泥水挣扎田间,才有了尔等的锦衣玉食,坐而论道。万民有志求生,尔等何为?” “公侯将相,无忧衣食,黎民供之。公侯子弟,无忧前途,世卿世禄。尔等膏粱子弟世代把持朝政,作威作福于万民之上,殊不知多少平民饿死街头?殊不知多少志士苦无晋升之阶?尔等既为公侯子弟,可知公侯有责?” 沉痛哀切的话语,直刺门人之心。 “公侯之责,在于善济百姓,仓禀实方能知礼节。 公侯之责,在于明断纷争,刑律中方可明良俗。 公侯之责,在于一匡天下,混一四海,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从此天下,再无战乱! 此为公侯之责,此为黎民rì夜期盼,节衣缩食奉养尔等之故。尔等可知!” rì光从石半庸身后透出,让人感到仿佛是圣贤传道。 李元熙、李松、姬鹍、学堂众人跪倒在地。 “学生誓不敢忘。” 公侯之责,一统之任,好名头。殊不知,多少罪恶假尔之名。纵然是一片赤诚,也经不起岁月流逝,人心熏陶。善始着多,克终者寡,史书上的记载还少了吗?姬鹍心中冷笑。 “圣上口谕,召见皇长孙与赵七皇子。”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 原来是个太监前来传旨。也是辛苦他了,送个口谕也得爬趟华山。不对,秦帝此时见我干什么,这山麓的民夫众多,一眼望不到边,显然集结之地就在佐近。可华山位于长安以东,若是举兵伐蜀,岂不是南辕北辙,难道…… “秦帝何故唤我,公公可否作答?”姬鹍起身问道。可对方脸sè尴尬,闭口不语。 “姬鹍,别逼他了,我告诉你。”石半庸缓缓说道。 “今年正月十rì,赵帝姬元崩。十五,赵河南总兵、都督兖、豫、司三州军事,镇南大将军冯敬先,叛。以赵大将军姬隆害先帝,欺幼主为名,yù兴义兵,清君侧,辅幼主。” 冷峻的话语道出了残酷的现实,众人纷纷望向姬鹍,猜测着他听到噩耗的反应。 姬鹍抬头望天,久久不语。 “哈哈——”狂笑声从姬鹍口中发出,笑声如此苍凉,让人不寒而栗。 “厉害啊,厉害啊,好个姬隆,好个燕王!步步算计,高我一筹。难怪不怕我区区一人之力,原来大势运筹之间,早已死死地压制了所有的翻盘之机。我远赴别国,千里跋涉,终究还是一场空吗!”“哈哈哈哈。这是好事啊!父皇,你走得好啊——连你都走了,我寥此残生,还有什么顾忌!”不再顾虑旁人的反应,姬鹍放肆地狂吼。 “哈哈——,西秦起兵是吗?公侯之责,称丧伐吊,好,好,好啊——”狂笑中回头看着满脸怜悯的石半庸,语调带着无所谓的自嘲意味。 众人无语,任凭姬鹍发泄着自身的哀恸。仿佛离群的孤鸟在绝望地哀嚎。 “够了。”姬鹍面sè泛白,呼吸急促,以手扶胸,喃喃自语。掏出一粒丹药服下。 “这很正常,对吧。你应该早有预料。姬隆丧心病狂,篡权夺位,又怎么会放过父皇?这一切几乎是迟早的事,你不该惊讶。终于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是那么难受!” 他侧身向东,迎着rì光下跪叩首,“碰——”响声沉郁。 第一叩,谢母妃教诲之恩。 “母妃,韬光养晦无用,允执厥中无用,你交给鹍儿的是一条华山险道,唯有剑走偏锋,方可绝处求生。请原谅不择手段。” 第二叩,谢父皇生养之义。 “父皇,鹍儿答应过你,若是您无力整肃家门,鹍儿自当代劳。至于大赵社稷,与其落入燕王之手,倒不如就让它为父皇您殉葬吧。” 第三叩,谢故土泽被之德。 “家国,无家何来国?姬鹍立身于世,已无所亲,何谈故国?河北风土,沦为敌国。厚土之德,来世或可弥补一二。” 三叩而罢,姬鹍起身凝望。朝阳峰下,万丈深渊,一步踏错,粉身碎骨。 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自言自语:“身临绝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若是心中寒甚,如何?” 甩开一旁太监的搀扶,喃喃自语:“唯有以恨意为柴,执念作风,誓言为引,点燃熊熊复仇之炎,舍身焚尽仇雠。” “姬鹍兄,你这是何意?别冲动,权且忍耐,也许情况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坏。”李元熙耳聪目明,听到了姬鹍的话语,一时有些不忍,顾不得忌讳出声劝道。 姬鹍摇头不顾,大步下山。 “我姬鹍岂是自欺欺人之辈!寒风凛凛,山路料峭,步步惊心。我既能攀援而上,又如会下不了这西岳之巅!” 第五章 东征漫漫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大秦元武二十七年,正月二十。 潼关军营,主帐。 秦帝李默肃然坐于正中,翻阅着军粮人马调配诸事。大小将佐侍立两旁,噤若寒蝉。 “拜见君上,李松奉旨前来。”戎装少年叩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人,身着孝服,纯白如雪。 “好,授尔亲卫之职,随寡人东征。那个赵七皇子来了吗?” “在下姬鹍,见过秦帝。” “好,拉出去砍了,那他人头祭旗!”李默漫不经心地三言两语,随口定下了姬鹍的命运。 “诺!”一旁卫士反应过来,扣住姬鹍双肩,向外脱去。 李松面sè不改,并无任何诧异之sè,也并不出声相救。 姬鹍双眉一挑,高喊:“堂堂大秦君王,尚惧一孺子耶?”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李默。 “也罢,我就听听你还有何话说。”李默笑着说。 姬鹍挣扎开卫士,跪倒在地:“下臣与姬隆,不共戴天。姬隆弑君杀弟,擅权肆意,姬鹍身负母妃遗命,父皇嘱托,定当手刃此獠!”一字一顿,声声坚毅。 沉默片刻,帐中爆发出一阵肆意地笑声。“姬小子,苦肉计不是这么施的。当真如此,你觉得那赵大将军会放你来秦为质?”李默轻蔑地说道。 果然,姬鹍心中暗叹。 “君上纵使不信,又何必急于杀我。姬鹍纵使不才,也是赵国皇子,一个傀儡也是当得了;哪怕是于赵军阵前斩杀,也能大挫士气,何乐不为?” 话一出口,姬鹍就感觉仿佛有几道鄙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在质问着,人为了苟且偷生,竟能无耻至此? 李默略一沉吟,抬头问道:“监国以为如何?” 营中一人,身着华服,拱手言道:“此人颇多机变,杀之可惜。钦天监所言,宁信其有。不如延其数rì之命,以观后效。反正此人之存亡与否,父皇翻手可定。” “来人,将姬鹍压下,随军同行,严加看管。” “诺!” 这次姬鹍并未抵抗,顺从卫士的安排。只是在离营前转头瞥了眼方才出声的中年文士。 看不到正脸,只有一个背影。约莫四十如许,身居监国。是他吗?与大哥齐名贤储,西秦监国太子——李梵。 “父皇,此番东征,筹备仓促,前途未卜,还望由儿臣挂帅。父皇坐镇长安,调度四方。”温润谦和的声音缓缓响起。 “汝方才征蜀归来,一路跋山涉水,权且休息一阵。此番用兵,让寡人替为渊兄教训教训他那不成器的儿孙。此事已定,切莫再言。” “诺!” 二月七rì,冯敬先兵败东平,收残兵于虎牢。遣使通问于秦、楚。 二月十rì,姬泰破楚军于彭城,张贺昭仅以身免。 二月十四,隆、泰二军会于陈留。 二月十六,敬先降秦,秦军入洛阳。 洛水畔,姬鹍满面尘土,坐倒在地,背靠两轮木板车,双手镣铐连着铁索被拴在车旁。无视周围三三两两取水的士兵,他手持树枝,在地上画个不停。 “姬鹍,你的稀粥,真麻烦!”一名士兵走来,手中陶碗里盛着半碗白粥,没好气地递给他。 他也不答话,双手捧着陶碗,皱起眉头喝了几口。“这粥的分量可是越来越少了。” “少废话,各军吃的都是豆饼,你有米吃就算不错了,快死的人,计较什么!” 姬鹍抬起头,盯着这位监管自己月余的侍卫,冷笑:“君上终于决定渡河北上。” “唰——”侍卫抽出腰刀,架到姬鹍脖颈间,面sè不善:“你一介囚徒,哪里得来的消息?” 看着侍卫如临大敌的反应,姬鹍朗笑:“这有何难?去年我随使入秦,来过此处。洛阳东接虎牢而临陈留,南障伏牛山而通宛城、南阳,北通沁水由孟津可入上党。天下中腹,四方通达。由此东向灭赵,不过东、北二路而已。” 姬鹍将陶碗搁在木板车上,缓缓起身。污秽破烂的衣衫披在瘦弱的身躯上,反倒衬托出几分不屈之姿。说着说着,无视侍卫有些难看的眼sè,语调越来越兴奋。 “赵虽连年干旱、且新遭多事,然骑卒之劲冠绝天下,将帅之能未可轻视。东出虎牢直扑邺城,地势平阔,赵骑得以逞其勇。前有坚城之阻,后畏粮道之失,此路极险。我料君上必不亲临,以一偏师制肘而已。” “北出沁阳,经太行陉,据晋城,占长治,再东破壶关、沿白陉直趋邺城。一来此路险塞,利步卒而限骑兵,尽展我秦军锐步之威,反客为主;二来邺城乃赵都城,粮草所蓄,不得不救,而君上正可择其要道立寨阻之,收以逸待劳之效。如此看来,猜出君上亲出此路,又有何难?” 侍卫撇撇嘴,骂道:“少一口一个君上,你是赵人,还是什么皇子、是我等秦人死敌。为了活命就可以卖了亲族?别这么怂,行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有什么大不了的。” 姬鹍转过身去,不理侍卫的闲言闲语,端起陶碗认真地喝了起来。神态高傲,仿佛在说,算了,反正再怎么说你也理解不了。跟你计较实在太过愚蠢。 侍卫一看,心下恼怒,一把夺过陶碗,用力砸去,磕破了姬鹍的额头,同时剩下稀粥尽数甩在姬鹍身上。 “又来了,装出这么一副公子哥的架势给谁看啊!囚犯就要有囚犯的自觉,凭什么吃的这么好!饿着吧,就是糟蹋了粮食也不给你吃,让你们公子哥也尝尝百姓饿肚子的滋味。”夹杂着嫉妒、怨愤、自卑与愤怒,侍卫举止若狂,肆意地向着姬鹍怒吼着。 鲜红的血液和着雪白的饭粒缓缓从姬鹍脸上滑下。而姬鹍以手拂面,认真地擦去面上的饭粒,捧在掌间,一粒一粒地咽下去。双眼平和地盯着侍卫疯狂地叫嚣,嘴角却泛上一丝嘲弄的笑容。 “笑什么笑!”侍卫挥起手来想要给姬鹍一个巴掌。 “够了!”清冷坚毅的嗓音响起,阻止了侍卫的进一步行动。侍卫反应过来,赶忙转过身来,看着对面那人,面露惊恐之sè,匍匐在地,磕头不已。 “范成宜,你可知罪?”李松面沉如水,神sè肃然。 “小人错了,小人不该妄论朝局,诽谤士族、殴打人犯。”范成宜不知李松来了多久,唯有战战栗栗地承认一切可能的过错。 “呵呵,你连自己错在哪都不知道,还谈什么认罪?”带着一贯的冷笑,李松走过范成宜身边,一把拉起他,为他拂去身上的尘土,缓缓说道。 “像这种身为贵胄子弟,却不思进取,阿谀奉承之辈,”李松指着姬鹍,口气凛冽:“骂之又如何,打了又如何!骂得好,打得好!身为公侯子弟,不履行职责,造福百姓,不如通通打死来得爽快!” 范成宜愕然无语,呆呆地看着李松,心头巨震。 “你之罪在于失职!君上将此人交付于你看管,一不能逃二不能死。故而此人体弱胃虚还特地饲以白粥。为何?他的命是君上的,君上不让他死,他就是想死也不能死!你一直在克扣他的粮食,可有此事?此番还故意饿他一顿。此人体弱,我军又要远行,若是中途暴毙岂不是便宜了他!打,骂,随你。可一定让他吃饱饭,让他活着。这才是你的职责。回去领上二十军棍。” “小人知错,小人告退。”范成宜转身退下。 姬鹍甩了甩手,冷笑道:“没想到皇长孙看似尖酸刻薄,笼络人心还挺有一套。恩威并用,明职奉法,不错,果然有几分秦国之主的气概。” 李松不以为忤,说:“此人故乡田宅为豪绅所据,家破人亡,愤而从军,话语难免偏激,你有何必与他斤斤计较?在父皇面前低得下头,有何必再这些小兵面前抖你的皇子威风。” 姬鹍低笑:“此辈所思所想,何足介怀?” “行大事者尤重小节,享高位者思及黔首。民可亲,不可下。” “这是秦国长孙该注重之处,我阶下之囚,唯有一念未绝,其他的顾不了那么多。”双目望向李松,目光中充斥着寂灭空虚之哀,仿佛秋风起处万物萧条,要将一切希望与梦想尽数毁灭。 李松一时为其所摄,低下头去,心中默念:此人,仗恨而存。 二月二十,秦军北出沁阳。 二月二十七,入太行陉。 三月五rì,克天井关。晋城降。 三月六rì,围长治。 三月八rì,探得赵摄政王亲帅大军,兵至潞城。秦军撤围长治,依山下寨。 夜,主帐中。李默召集将帅,指点方略。 “赵军远来,粮草不济,利在速战。未能于天井雄关挡我军势,已然先输一局。 明rì之战,若胜,则赵无力阻我乘势进击,破长治、据壶关。而后东出太行,直捣邺城,河北之事可传檄而定。 诸君,将来大秦百年之势,尽在明rì一战而决矣!” 李默抽出鞘中宝剑,剑光如月,凛凛杀气不绝。霍然一击,劈碎面前木桌。 “明rì之战,实仗诸君忠勇。战场之上,若有迟疑,有如此桌!” “诺!”众将齐和。 偏帐中,姬鹍听着帐外来往奔走的人群声,大小将佐不停地呼喝与激励声。那边有着喧嚣的气氛,紧张与兴奋的心情,仅是营帐之隔,这边姬鹍却是心念渐凉,枯坐一方。 低头看着手中镣铐,自嘲地笑道:大战将起,我命如何?秦帝大略,可会饶过敌国皇子一命?想着想着,自己却是也不由得发出苍凉的笑声。 太蠢了,这种天真的妄想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愣神间,手中传来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绪,一阵大力按住他肩膀,使他动弹不得。他皱眉怒视,只见一名光头大汉身着袈裟,相貌丑陋,左手按住他右肩,右手却是环握他左手小臂。力道之劲,让他仿佛感到呼吸困难,全身血液“嘭嘭”作响,在脑中与心脏间来回冲击,给他带来阵阵眩晕感。 “你是何人,意yù何为?大秦军帐,竟敢擅闯!”他挣扎着迸出怒喝! 那人转头,看到姬鹍面sè不善,恍然大悟,松开了右手,双目细细审视姬鹍眉目一番,若有所思。愣了半响,似乎想要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容,尽管不知在姬鹍眼中,那笑容充斥着凶煞与恶意。 “洒家是秦帝三大亲卫之一,破戒和尚法癫。至于为什么来这嘛——”粗粝的嗓音发出令人作呕的话语,“明rì大战,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军中无女子,听说赵质子好男风,那洒家就将就下,试试这皇子的屁股是不是更jīng贵些——” 姬鹍顿时感到全身血液仿佛被狠狠地挤进心脏,胸口处传来过度压抑的淤塞感。顾不得纷乱不堪的思绪,即将受辱的事实,脑海中抓住那一闪而逝的执念,瞪着法癫,大声喊道:“我此生惟愿杀姬隆——” 法癫愣住了,没有料到对方竟然是如此反应。但此时姬鹍仿佛有些疯狂,双手揪住法癫前襟,将自己的头颅抵在法癫面前,双目血红,再次吼叫: “我,此生惟愿,杀姬隆——明白?” 法癫更加不知所措。正在此时,“吱嘎——”帐外有人推门而入,看到帐内场景,戏谑地调侃:“哦?在下是不是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哪里,洒家只是和质子开个玩笑而已,不料质子好像误会了什么。洒家军务繁忙,暂且告辞。”说完,法癫有些尴尬地离开了营帐。 “这种败类,大秦也用作侍卫?”姬鹍理了理思绪,讽刺道。 “鹰犬而已,假其勇力,复有何求?”李松随口说道。同时拍拍手,营外一人端着酒菜,正步而入,正是范成宜。 看着范成宜缓缓布菜,姬鹍心头更添沉重,不自觉地说道:“长孙向来与我不睦,何必冒险弄来酒水与我共享。” 李松嘴角上翘,带上几分得意:“你不是猜到了吗?不错,明rì决战,先斩尔头,以励三军斗志。这一餐算是你的断头饭,又岂能无酒。你远来我邦,并无亲故,我好歹与你也有同窗之谊,数面之缘,只好勉为其难,送你一程。” 姬鹍苦笑,拿起一杯酒,凝视片刻,缓缓说道:“原来万里赴国,挣扎破局,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想来当时主帐所言语,你们自是不信;我这一路言行,却也无法取信于君上。” 李松也缓缓拿起酒杯,饶有意味地说道:“你这一路言行,还抵不上方才我在营帐外偷听到的两句话,让我多信了你两分。” 姬鹍一愣,瞬间明白李松意指,不愿过多纠缠于此,顺势问道:“那么敢问殿下,此刻信我几分?” 李松挑眉看了一眼姬鹍,小撮一口酒水,悠然说道:“三分。” “哈哈——”姬鹍狂笑,“为着那原先仅有的一分信任,干一杯——”一饮而尽。 “无妨,我向来有个习惯,无论多么何事,至少保有一分信、一分疑。”说着,李松也尽饮此杯。一旁范成宜连忙为二人续酒。 姬鹍有些醉意,颓然说道:“这就死了,誓言、仇恨,都无以为继了吗?只是为了祭旗以励三军,便要夺取我所有的奋斗与执着,直至生命吗?” “不甘吧,好歹你爹也是当年险些一统天下的帝王,如今你却只能被当成猪羊一般被敌国杀了祭旗。以皇子之尊,如此下场,实在有些不值。”李松有些幸灾乐祸的嘲讽着。 “不——”姬鹍摇摇头,想到了那在大婚之rì莫名而死的六哥,心中一痛,说道:“至少以我之头,励秦三军壮士奋勇杀敌,踏平邺城,枭首姬隆,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范成宜疑惑地看了一眼姬鹍,心道:为何他连死了也不惜要颠覆故国,谋害兄长? “那可未必,秦赵相争,非旦夕可定。明rì若败,你这一死岂不是毫无意义?”挑衅的话语,仿佛故意要唱反调。 “怎么可能!”姬鹍酒气上涌,吼道。 “如何不可,大秦仓促进击,粮草未丰,民夫未集,而将一旅之师直入敌境,纵使凭关守险,又能占得几分地利?军粮又何以为继?赵国自守其疆,谙熟地理,骑卒往来便利,诸城凭险而守,何由得破!”李松起身,挥动双臂,好似有几分醉意。 “哗啦!”姬鹍端起一盘蒸豆子,用力砸去。“谬论!时为初chūn,黄河水位渐涨,屯粮蒲津,顺流而济洛阳,孟津,复逆沁水而上,济晋城,太行。纵使民夫未集,假水运之便,何患粮草不济?赵连年水旱,仓储不丰,军民饥馑。数月以来,先破南楚,后平内乱,资粮所耗,复剩几分?何堪拒强秦大军!” 李松拔出腰间铁骨扇,猛击营柱:“秦军背盟在先,已是不义;乘丧伐吊,是为不仁;不仁不义,皇天不佑。赵虽新遭多事,然贤王辅幼主有周公之风,猛士守四方称汉高之誉,据哀兵之势,乘累胜之威,以顺击逆,何往不利!” 范成宜愣住了,如此言语,怎么会从秦长孙口中吐出?快步出营,打算阻止因此帐怪声而吸引过来的人群。 帐中姬鹍大呼捶地,狂叫不已:“荒谬,荒谬!”直接举起酒壶,猛喝一口,顺手将它砸到在地。“仁义为何?成王败寇而已!姬隆心怀逆谋,害兄逐弟,弑父擅权,举凡大赵明智之士,谁人不知?举凡大赵忠勇之侪,谁不yù斩之以谢先帝!逞一时之凶威,何足为虑!大秦心怀天下,势吞八方,yù混一宇内,复兴华夏,此天下大义,天命所归!匹夫匹妇又何知!” “说得好!”李松弯腰拿上酒杯,一饮而尽。“李松敬姬鹍兄一杯!” 姬鹍拾起地上的酒壶,摇了摇,空空如也。一把夺过李松的酒壶,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不对啊,刚才这番对话,旁人听了,还以为我是西秦长孙,你是北赵皇子。你是故意算计我呢。”姬鹍醉醺醺地说道。 “管那么多干什么,酒逢知己,话语相投,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何虑明rì!” “何虑……明rì,呵呵……”姬鹍也仿佛看开了,满饮此杯。 “明rì,明rì我就要死了呀,管那么多干什么!”姬鹍脚步有些踉跄,颓然倒地,喃喃自语。 “喂,姬鹍兄,临死前还有什么遗愿,说来听听。没准什么时候我心情好,帮你完成它。”李松面sè泛红,双眼却是突然凌厉起来。 “杀姬隆,杀姬隆……” “算了,我换个问题。你姬鹍有没有什么在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不能解的心结,说来听听。” 姬鹍晃晃头,极力想要冷静些,挣扎着说道: “我非好奇之人,世间诸事,若是情理顺畅,便不yù细思。唯有三事,我反复思之不解,若长孙rì后能得其原委,还望烧纸只会姬鹍一声。” “愿闻其详。” “这第一桩,便是去年九月十八赵六皇子姬狻之死。我知此事必为姬隆所为,可此时动手,徒惹嫌疑,且遭众人忌惮。我想不通姬隆为何要如此行事。再加上我事先提醒过六哥小心姬隆,姬隆有是如何做到婚礼杀人,我实思之不解。” “第二桩,是关于姬隆之母,赵贤妃,现在应该是贤太皇太后陈氏。我因与姬隆交恶,可她却自幼待我极善,若单是如此,不过收拢人心故作姿态。可邺城大火后,她竟然替我许婚,让我当了六哥的连襟。无论是笼络还是打压,都说不通。此事,我亦思之不解。” “第三桩,是关于我母妃……”说着,姬鹍突然戛然而止。 “怎么,第三桩是什么?”李松好奇地追问。 “弄明白又如何,就能不履行誓言了吗?算了,父母事,子女何必多问。”姬鹍眼神落寞。 “我明白了,是关于你母妃让你发的誓言吗?” “算是吧。那么,这三问就拜托你了。” 李松弯下身子,端起一碗汤,向姬鹍走来,说道:“不,我改主意了,凭什么帮你,不干。” 姬鹍斜倚着营壁,因醉酒而缓的头脑有些反应不过来,愕然无语。 “张嘴!”李松左手捏住姬鹍双颊,迫使他张嘴,右手端起那碗汤,便往姬鹍口中灌去。酸辣之气不断冲击着姬鹍渐渐迷糊而疲乏的知觉,他反应过来,甩开李松的双手,说道:“什么东西,这么难喝。” 李松狡黠一笑:“醒酒汤!你明rì还要上阵,宿醉不醒可就麻烦了。”说着,向营外走去。 “什么上阵,你不是说我明rì要被拿来祭旗,怎么又说让我上阵?” 李松回头,难掩满脸得意之sè:“你被编入君上亲卫,明rì自当上阵。至于什么杀你祭旗……”李松特地顿了顿,欣赏了番姬鹍迷糊中有些惊诧不解的神sè,笑道,“我骗你的——” “哈哈——”推门而出,营外传来爽朗的大笑。姬鹍正想反驳,却感到阵阵眩晕袭来,在昏睡前闪过的最后一念便是:被算计了。 “法癫,你过来干什么?” “君上有命。” “哦,原来如此。看来你也被吓了一跳吧,难得还一直在营外护持。” “不知殿下今rì举动,一反常态,却是为何。” “其实也简单,”李松眉宇之间不见半分醉意,口中语气凛冽,“既然此人诛杀不得,则必探得其底细,不然……”李松回头望向方才营帐,缓缓说道,“我又岂敢安枕!” 第六章 壮士一去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三月九rì,太行山麓,两军对垒。 赵军步卒在先,竖举长戟,锋利的刃面密密麻麻,如林之多,摆开一字长蛇的阵势,遮蔽着后阵动向。 秦军步卒居中,重盾大橹,防御严密。两翼铁骑护持,士卒立身,轻抚着战马,舒缓着大战前紧张的心绪。 秦阵 姬鹍身处中军,随侍秦君,面sè不善地看着缓缓纵马而来的李松。 “姬鹍兄昨夜安好?”李松悠然说道。 “托长孙之福,安好。”姬鹍语带嘲讽,“嫌疑之人,复得生机,喜不自甚。”低头看了看自身装束,“又何敢抱怨敝马残甲,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犹能与刀剑相搏,不是吗?” “哈哈,姬鹍兄怨气十足啊。昨夜戏弄,着实是在下之过。至于今rì安排,还望兄台体谅,毕竟无人敢让赵国皇子全副武装于秦君之侧。”李松一脸惫懒神情,说道。 姬鹍苦笑,转移话题,指着远方赵阵说道:“赵国如此阵势,骑卒不知所处,引而不发。我军当如何处之?” 李松顿时面sè肃然:“我亦未解其意。步兵重阵,以密集为佳,而赵步卒阵势绵延,看似浩大,纵深实薄,一处破之,自可包围穿插,是无步卒也。” 顿了顿,继续说,“骑卒重速,马匹亦需足够之路程使之缓缓提速。而现今赵步卒全其前阵,自阻赵骑冲锋之径。一阵而弊两军,以姬隆之明,奈何出此不智之阵?” 姬鹍也来了兴趣,说道:“若是以步卒为饵,待我军与之激战正酣之际,突然杀出,以逸待劳,如何?” 李松冷笑:“姬鹍兄恐怕是没有上过战场吧。两军相交,兵多者自会向两翼延展,包围孤军,同时斥候四散,彻查地形,敌军如何突袭?兵锐者自会zhōng yāng突破,乱敌阵势,纵有敌军后至,如之奈何?再者我军已占太行高处,觇观战局。”说着,指向后方山上挂着的旌旗,“有怎会让出此大纰漏,自限绝地?” 姬鹍追问:“若是事先遁于百里之外,算好时间,由远处驰援,纵使是发现,也来不及撤退。骑卒往来如风,正应此策。” 李松摇头:“世间诸事难料,如何能一一算得准?若有延误,岂不是被人各个击破。此皆兵法旁门,拥胜势者所不为。劣势者甘冒奇险,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非圣贤孰敢言必胜?若是圣贤又岂会沦为劣势一方?” “如今之势,我军只要两翼铁骑相击,迫使赵卒zhōng yāng集中,我中军复击之,其势必溃;步卒即溃,赵骑卒失其依傍,有能玩出什么花样!此战我军五万,步卒三万,骑兵两万。而估量赵国此刻所能调集于此之兵力,至多不过三万,大半还是步卒。”李松话语高昂,难掩自豪之sè。 果然,昨夜赞赵之语,不过故意探我虚实。姬鹍暗道。 “咚——咚——咚——” 秦国骑士翻身上马,踩着鼓点徐徐提速。 “左翼一万骑兵,铠甲jīng良,阵型严整,是关中羯汉jīng骑。君上倡导溶羯入汉,习武强军,混编两族军士,择其善者为骑卒。人马俱甲,破阵穿插无往不利。” “右翼一万骑卒,身着皮甲,部伍松散,是雍凉羌骑,素习骑shè。君上招抚其首领,收纳其猛士,自相统御,以安其心。尤擅扰敌军心,追亡逐北。” 李松目光扫视着这渐渐提速的骑士,说道:“洛河一役,君上汲取教训,以为步骑俱重,不可偏废,数十年经营,方有此等规模。此两部骑卒,俱不逊于赵骑,二者合力更是远胜之。我大秦不仅步卒为天下之冠,骑卒亦不逊之。不过是与赵相较,步卒的优势更为明显而已。” 左翼羯汉jīng骑犹如猛虎下山,当先一将高喝一声,手持大刀,拨开刺向他的长戟,人马一体,冲入了赵步卒松散的阵中。身后骑士纷纷抽出弯刀,刀光闪处,头颅纷飞,血sè四溢。 右翼雍凉羌骑弯弓搭箭,“嗖——嗖——嗖——”箭矢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前排持戟士纷纷中箭倒地。骑士们从侧翼掠过,骑马来回冲刺,避开步卒的反击,远远地持续放箭。 “长孙殿下,试问为何我方骑兵只是两翼盘旋,击其薄弱。既然未知赵骑动向,当先破尽步卒,以防万一。愚钝之处,还望赐教。”姬鹍恭敬地询问着,自知自己对于军略所知甚少,还是寄希望与对方解答。 李松笑道:“zhōng yāng阵容严整,两翼相救较易,骑卒若有不利,陷入阵中折损过多,不免可惜。两翼士卒薄弱,阵型稀松,正适合骑卒破之。骑兵虽利,然兵法有云,勿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折损过多,纵使破阵又有何益?羯汉二族素习农耕,训之骑术耗rì持久,难以补充;羌族虽人皆善马,然丁口稀少,亦是折损不得。” 说着,意犹未尽,望向敌阵。只见赵国中军士卒正向两翼移动,章法全无,显得有些混乱。李松指着那些士卒说道:“赵国步卒,不过临时征发之农夫而已,战力疲弱,纪律松散。使之固守其阵尚可,若要变阵,则是自乱其军,你看,不需我军复击,敌军中军已然混乱不堪。中军竟然露出如此大的空隙……” 话语戛然而止。苍凉悠远的号角声猛然间想起,那悲壮之声,仿佛在刹那之间慑人心魄。姬鹍与李松同时望向前方,看着渐起的烟尘,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四个字—— 赵骑冲阵! 赵阵 他跪在地上,手中抓着一把黄土,闭目细细揉捻,久久不语。 “李义凌——” “冲锋之号未响,大将军何事唤罪囚之名?”他并不回头。 “敢死营士气低下,你身为主官,当激励军心。” “敢死营,顾名思义,士兵已无生还之理,谈何士气?必死之局,若非刀刃在后,又如何逼得了他们上战场?李义凌纵有千般本领,尚且自顾不暇,有如何能给他们希望?” 沉默良久,坚毅的声音再度响起: “军令:猛士当死于战场——;李义凌,你好自为之。”拨马而去。 “哈哈。”李义凌睁开眼,低声嗤笑,“猛士死于战场,猛士?战场!好吧,也算最后一战。” 说着,牵着马,赶回敢死营众人暂且歇息之处。望着众人空洞的眼神,他高吼:“诸军,敢死营何在!” “在。”三三两两的士卒应和着。 落雕将军李义凌,整军之际三声大呼,众人皆知,并不想搭理他。只有些旧部下还竭力维持着将军应有的体面。 他笑了笑,不可置否,继续说: “诸位,你们有的是随我多年的御林卫残部,”眼光扫视着那些熟悉的面庞。 “有的是违逆军规的骄兵悍将,被大将军拿来立威,”一旁不少士卒骂骂咧咧着。 “有的甚至是马匪、强盗、乃至山东叛军,”说到这,一个光头不屑地撇撇嘴。 “来历,xìng格,家境,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跨得起战马,挥得动大刀的河北猛士。所以,哪怕是当炮灰,每人也配了一匹马,能作为一名骑士战死沙场。所以来之前大将军对特地我说,猛士当死于战场——”李义凌拉长着语调,话语间充斥着讥讽之意。 “我呸——”他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说道:“去你妈的狗屎!什么猛士!狗屁大将军。如果你把我们当猛士,会只给每人只配一把单刀,一身布衣吗!如果你把我们当猛士,会让我们第一批冲阵,用血肉硬生生砸开秦**阵吗!别开玩笑了,别骗人了,别自欺欺人了,只是把我们当炮灰而已,炮灰而已!” 抽噎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更添凄凉。 李义凌嗤笑:“哭什么,我说错了吗?我们是炮灰,必死的炮灰!向前,有秦国号称虎步的天下第一步卒,钢刀长枪,锋利得很啊。向后,有赵**旅的骄傲,幽燕铁骑与五军将士,弓箭快准狠,不坠威名。无论今天这场仗谁胜谁负,无论赵国是存是灭,无论天下是否会一统,都与我等无关,因为我等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不敢承认吗,我就再说一遍,我们是炮灰,必死的炮灰!” “今rì之战,无论如何必当铭记史册。那么你们想知道,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我们这群敢死营炮灰吗?”众人有些好奇地望着他,迫切地想从这位著名的将军口中获得一丝慰藉。 “没有,没有。没有!”他张开双臂,高声呼喊,声嘶力竭! “没有!你们想得美啊。青史丹书,何其简短,记载下的不过是王侯将相数人而已!今rì之战,要写,也是写赵国的幽燕铁骑,五军将士,何其剽悍!秦国的虎步营,禁卫军,羯汉jīng骑,雍凉羌骑,何等勇猛!一群开战不过片刻,便全军覆没的敢死营,有什么好写的!” “我们是炮灰,必死的炮灰。别人会如何看待我们?鄙夷?怎么可能。我们只会被遗忘,遗忘,遗忘!几年之后,将没有人记得这群人曾经在这里干过什么!只会记得,大赵的jīng锐骑士,在不知名的炮灰冲锋之后,踏破了敌阵,英勇地倒在了敌人的武器之下。至于炮灰,谁会在意?谁会在意!” “够了,”一个光头大汉叫道,“老子都要死了,不想再听你聒噪!你想怎么干,快说!我,蔡良确,这百八十斤肉,就交代给你了。反正老子也没打算活着离开这!” “好汉子,那我就直说了,各位都是猛士,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我们应该穿着最坚固的铠甲,骑着最矫健的战马,睡过最漂亮的娘们,生下最棒的小子。然后在全军的呼喝声中,痛痛快快地与强敌杀上一场!活着,拿刀捅进敌人的胸膛;死了,也要硬生生咬下他一块肉。兄弟们说,对不对啊!” “对!对!”士兵们高声呼喊着。 “所以,姬隆那小子错了!赵国全军上下都错了。我们不应该是炮灰,不应该是炮灰。我们是以一敌百的猛士,应该作为压轴一击而不是炮灰。他们错了。” “错了,错了!” “滚!狗屎。谁说错了,凭什么。就凭你,就凭你,就凭你。连秦国前军都冲不垮,你凭什么说你是勇士?这种废柴就应该当炮灰。” “nǎinǎi的,你玩我啊。大家跟着我张仲康冲,豁出这条命,也要把秦国前军撕出一道口子。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猛士!”一名身躯硕大的汉子吼叫着。 “瞧这点出息,破前阵,那算什么。只能说明大将军明断,让这批废柴物尽其用而已。我们要证明的是,他姬隆错了,他姬隆错将珠玉作泥沙,他姬隆错将瓦缶当雷鸣,他错将天下无双的猛士当成了炮灰!他姬隆大错特错!” “那你呢?有什么办法!”张仲康反问。 “哈哈——”他慨然大笑,“御林卫将士,告诉他们,我的名号是什么——” “落雕将军李义凌!”旧部齐声高喊。 “当我手握强弓,身怀利箭,箭矢所向,最远可杀几步之敌?” “三百步!三百步!”旧部们仿佛明白了李义凌心中所念,兴奋地高呼。 “敌军阵中,何人为首?” “秦帝李默!”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李义凌的打算,一个个仿佛痛饮美酒一般,狂叫着。 狂热的心情仿佛也感染着李义凌,他右手高举起龙首宝雕弓,左手拿着三支特制的狼牙箭,嚎叫着:“常人持弓shè程不过百步,百步之外,劲力不穿缟素。故而百二十步可谓一箭之地,以距以外,无中箭之忧。纵有猛将,亦不过如此。秦帝以常理揣测,三百步处,必不为备。孰知我天赋异禀,臂力惊人,尤善骑shè,顺风引弓,事必谐!” “弟兄们,且护我冲至李默驾前三百步。让那大秦帝国之首试试,他如何能以滔天权势,敌我这封喉一箭;让那赵国大将军明白,我等不是一文不名的炮灰,而是以一千破五万,阵斩一国之君,溃敌无算的,无——双——猛——士——” “呜——”苍凉的号角声从后阵响起,点燃着敢死营众人的决然与豪气。 李义凌翻身上马,高呼:“古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时rì已至,弟兄们,我们就算是死,也要让秦人、让大将军看看,谁是河北当之无愧的猛士!” “诺!”众军高喊,催动着胯下战马,缓缓成阵。 蔡良确手持单刀,一骑当先。 张仲康护持着李义凌,隐于阵中。 不知是谁,和着那苍凉的号角,低声地唱着那赵人最爱的古曲: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号角声,吹响了已足足停滞二十年的秦赵天下之战,吹响了赵人那虽历经磨难,尤不甘俯身为臣的勃勃雄心,吹响了秦国那最强对手迟来但最坚决的反击! 天下之势,定于此乎? 第七章 血战太行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旭rì当空风渐起,刀光剑影血淋漓。 秦阵前排,壮士竖起大橹,排成盾墙,巩固着坚固的防御体系。架上长矛,摆成枪林,展现着锋锐的凛凛杀机。西秦猛士并不缺乏应对骑兵的经验。他们深知,或许骑兵将松散的步兵阵一冲而垮,但面对严丝合缝的盾墙枪林,唯有向两翼迂回。 无关勇气与决心,战马通灵,能在战场上主动回避箭矢和刀枪,自然也不会愚蠢地撞向刀枪自寻死路。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马蹄声的渐渐放缓。然而,将全身隐于盾后的他们没有看到,敢死营所骑的马匹双眼都蒙上了黑纱! 尽管不时有战马把持不住平衡倒地,尽管不时有骑士们相互撞击而纷纷落地,可在皮鞭和钢刀的催动下,战马还是疯狂地向着未知的方向进行着绝望的冲锋。 “嗖嗖嗖”漫天箭雨猛然从秦阵中腾起,有如乌云压山,向着敢死营砸去。 顿时,死伤狼藉。单薄的布衣无法抵挡锋利的箭头,蒙上双眼的马匹也无从回避那死神的咆哮。 “杀啊——” 蔡良确高喊着,连人带马向着秦阵狠狠砸去! “嗤——”拒马枪穿透了战马的脖颈,巨大的冲劲沿着枪杆向持枪的三名秦军袭去。 “嘿——”枪杆底端抵着地面,关西勇士稳稳地架住了那数丈长的拒马枪。当他们稍稍喘了口气,却发现一个身影撞入阵中。 蔡良确口衔单刀,双腿一蹬,从马上跃起,避开枪林,攀住橹盾的上沿,一个翻滚,撞入阵中。 刀光一闪,持盾者倒地,大橹轰然倒地。连绵的盾阵打开了一个缺口。 跨出一步,左劈,蔡良确劈翻了一名愕然发愣的士卒。 “嗤——”两把短矛捅入了他的脏腑,他松开持刀的右手,夹住刺入他身躯的短矛,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放声大吼。 “啊——”血液不住流淌,不知何处涌出巨力,他咬紧牙关再撞一步! 两步了! “嗤嗤——”矛尖透体而出,在阳光折shè下发出异样的妖红。他瞪大血红yù裂的双目,狠狠地将拳头向对方砸去。 对面那个年轻的秦国士兵硬生生受了他一拳,半边脸青肿起来,吼叫着用力将短矛拔出。 血液喷涌而出,他全身的力量仿佛耗尽,再也无法迈出短短一步! “再来——”他绝望地嘶吼着。此刻背上被狠狠地被两支马蹄踏上,脊椎发出碎裂的咔嚓声。他借着这股劲力,带着前方两名秦军,向前砸去。 第三步! 身后的战友借着这一跃之势,连人带马向着纵使砸去,要用血肉铺出那第五步、第六步。 他双臂颓然下垂,膝盖弯曲,跪倒在秦阵之中,剧痛而扭曲的面庞狰狞。 蔡良确,阵亡秦帝五百步前。 左右并肩而立,每排二百健儿。前后相距一步,每列五十。是为秦赫赫有名之万人方阵。 今rì在赵骑决死突击之下,仿佛有渐渐有动摇之势! “前二十排,两翼稳住,不得妄动!后三十排,zhōng yāng集中。哪怕用人墙,用尸体也要堵住他们!”前军指挥高声呼喊。 “顶住,顶住,后退一步,杀无赦——”底层将佐高呼。 赵骑不在意自身惨重的伤亡,也不在乎能否击毙眼前之敌,他们仿佛是末路的野兽,正在不顾一切地向前推进。一波、两波,数十排的骑兵如cháo水般向着秦阵涌入,搅乱着秦阵严整的阵型。 然而,秦人固有的顽强使他们在将佐的指挥下死死地堵住可能的缺口。犹如海边礁石,纵使惊涛拍岸,犹自岿然不动。 箭光一闪,一名大呼酣战的曲长捂着喉咙倒地。 箭光再闪,持刀悍勇的军司马血溅沙场。 箭光三闪,副将手中的指挥旗无力落下。 第十排,突破! 二十排,突破! 三十七排,突破! 四十五排,突破! 前阵的调度渐渐混乱,而过于拥挤的阵型也阻滞着两翼对阵中的援护。在亡命突击之下,赵国敢死营几乎就破阵而出! “死——”前军主将坐镇底线,双手挥动长戟,将一骑连人带马劈飞。 “高长庆在此,何人破阵?”秦将高呼。身旁亲卫挺身而前,护持着秦将向敢死营反冲锋。 张仲康拔刀,呼喝着,尽管战友寥寥无几,尽管他手中的单刀根本无法破开对方身上的重甲,可他的战意亦是毫无逊sè。 两马相交,高长庆的长戟刺入他的腹部,可他的弯刀也砍中了对方胯下战马。高长庆不得不松手,在战马倒毙之前从马上跃下。 张仲康倒拔出插在腹部的长戟,任凭血流如注,使出最后的力气向前掷去,砸倒了最后一个挡路的敌人。 “多谢,义凌必不负所望!”身后一骑纵马而过。 “哈哈——”张仲康大笑三声,气绝而亡,此处距秦帝四百步。 李义凌透阵而出,血染战袍。回首四望,身旁不过五骑,还有不少战士丧马陷入敌阵,正在亡命搏杀,已顾不得。前方两百步外,正是秦国中军,此间再无阻隔。他笑了,扯开了蒙住战马的黑纱,抽出背上的三支长箭,衔在口中,双目透过重重人群,直视那玉辇之上扶轼觇视战局的李默。 他要干什么!李默的侍卫们马上反应过来,不能冒一丝风险!持盾的侍卫涌向驾前,高举着手中的半身盾牌,在君王和敌人面前架起一道铜墙铁壁般的盾墙。 “迸——”,第一箭。粗粝的弓弦扯动着,发出刺耳的噪音,锋利的箭矢呼啸着向前shè去。那箭矢无视距离的遥远,向着玉辇奔袭而去,仿佛雷电撕裂着长空,要带来恐惧与毁灭! “迸——”,第二箭。刹那之间,李义凌再次开弓。那响亮的弓弦震动声,仿佛是神shè将军在战场上咆哮着,高呼着必胜的信念! 那普通力士哪怕用上盏茶时分都未必能拉开的劲弓,被他再一次役使。吱嘎吱嘎的声音响起,不过,这不仅仅是弓身发出的痛叫,更是他全身,特别是手臂肌肉与骨骼发出的哀嚎!歇歇吧,他仿佛能听懂全身每一处肌肉的恳求。 再来!他在心中嘶吼着,仿佛命令那些早已阵亡的麾下士兵一样,命令着自己身上每一份肌肉,压榨出每一丝jīng力,五脏六腑,四肢百窍,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为了今天这一箭! “迸——”第三箭,凝聚着他最后心力,凝聚着敢死营最后一点血肉的第三箭,稳稳地沿着李义凌所算计好的轨迹滑去。 他右手鲜血直流,无力地垂下,任凭弓落于尘土。双眼不去看那瞄准了他的三排硬弩,也不费心躲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玉辇前方。 第一箭,有些偏低,角度刁钻地shè入了举盾侍卫腿甲缝隙间的膝盖。这名侍卫痛叫一声,下意识地将半身盾牌下移。 第二箭,shè入那名侍卫惊恐的左眼,余劲带着那健硕的身躯仰天栽倒,露出了被他掩护在身后的秦帝李默。 第三箭,透过盾阵的缺口,向着李默的面庞直指而去。李默眯起豹眼,死死地盯着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箭矢,心中的怒意蓬勃而起。 “嘶——”李默捂住右颊,那第三箭终究是略偏了些,除了给君王右颊上带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让君王品味了一番生死之间的恐怖,并没有达成它的创作者心中的期盼。 而此时,中军阵那早已预备完了的弩阵,已将弩箭劲shè而出,尽情地宣泄着君王的愤怒。 “哧哧哧——”数十支弩矢穿过李义凌的身体,连绵不绝的弩箭将他掀飞,让这位当世箭神尽情品味了机簧之力,而后悠悠地落于尘土。 李义凌喃喃自语:“猛士死于战场,幸甚,幸甚。”双目呆呆地望着天空中自在飞翔的大雁。 敢死营统领,原御林卫将军,落雁将军李义凌,于秦中军一百五十步处,没于尘土。 “小辈儿,安敢如此!”李默推开搀扶的侍卫,走到玉辇前,大声呵斥着: “高万钧何在!” “麾下在!”一个身穿白甲,头戴虎头盔的将军应声而出。 “前军与中军之间的空隙太大了,足够骑兵再次加速。带上你的虎步营,给寡人堵上去。” “诺!”声音劲朗而坚定。 “传令魏度明,让禁卫骑军上马,随时准备援护虎步营右翼。” “诺!” “寡人之命,天授也。今rì寡人在此相候,何人胆敢逆天!”李默拔出佩刀,语带狰狞。 “君上,您的伤口……” “无妨,”李默冷笑,“你以为,姬隆的手段就这么点吗?” 说着,李默远远地看了眼满身箭矢犹如一只刺猬的李义凌,向着骑马护卫而来的姬鹍,扬鞭指道: “那是何人,尔可识得?” 姬鹍叹了口气:“落雁将军李义凌,前御林卫统领。” “那个号称北赵步卒第一的御林卫?” “是。不过,当然比不过大秦的虎步。” 李默笑了,牵动脸颊的伤口,这笑意有些狰狞:“未必。如果是此人带出的兵,说不定尚可一观。” 前军,高长庆正在极力重整被扰乱的阵型,可此时,一阵阵急促而厚重的马蹄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仿佛看到一片黑云向着秦阵压来。他揉揉眼,阳光肆虐,可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安慰,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是一群骑黑马,着黑甲的骑士;因为他知道,这些骑士比起方才的敢死营,数量更多,装备也更jīng良;因为他还知道,那个纵横草原的柔然弓骑给他们的这些宿敌起的名字——幽燕铁骑! 高长庆咆哮着,尖叫着,想要尽力鼓舞起那业已低落的士气。然而,他也明白,一切都是枉然。也许这些府兵或许还可以一拼,但绝不是现在,士气低落,阵型混乱,没有半分阻止他们的希望,因为: 幽燕铁骑,他们身上的铠甲并不是纯由铁质,然而仅有的几处铁片,却很好地掩护住几乎所有的要害; 他们手中的武器不成体系,然而那些杂七杂八优劣不一的铁制品,却都饱尝过**与鲜血; 他们兵员素质参差不齐,不少人武艺甚至十分粗糙,然而却都是身经恶战存活至此刻的猛士。 他们是赵国哪怕文武百官公卿贵族吃糠咽菜都舍不得过多裁撤的赵国支柱! 铁骑入阵,他们席卷着、咆哮着,掀起阵阵血雨腥风。满身漆黑的骑士仿佛是冥府的使者,挥舞着手中的刀枪斧戟,收割着尘世间虚妄的生灵。 倔强的秦军三三两两相互支撑,却瞬间又淹没在黑sè的死亡旋风之中。 高长庆紧紧握住手中的长戟,纵使他一身武艺大半在马上,此刻他也要尽最后一份力量组织对方的冲锋。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秦前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近了,更近了。他看清了那一马当先的骑士,那名身穿重甲,手持两刃斧,肆意杀伐的对手。对方也仿佛看到他,从他右翼加速而过。他看准时机猛然一刺—— “当——”火光四溅。连人带马高速而行的巨力,将他掀入半空。锋利的斧刃轻而易举地破开了他柔软的腹部,在半空中洒出一蓬血雨。 那人收回两刃斧,神sè凛然,纵马快奔,傲然喝道:“今rì斩李默,挡我者——死!” “斩李默!斩李默!”身后骑士齐声高呼。 秦前军主将,高长庆,战死! 幽燕铁骑,破前军! 秦中军。 李默冷笑:“什么样的玩意都说要杀寡人,当真大言不惭。这世上要杀寡人的多了,也不在乎那一个。姬小子,那人你可认得?” “好像是北疆薛其铛……”姬鹍语调有些犹疑,尽力回想起那郑王婚姻上的一面之缘,“我并不是很了解此人,难以确定。” 头戴亮银盔,身着白袍甲,持盾挥长矛,三千如一人。 虎步营呈锥形之阵,驰入战场,当道而战! 高万钧直立于锋头,看着疯狂涌来的幽燕铁骑,用力扯下面罩,冷冷地说到: “幽燕铁骑的诸位,大秦虎步营在此,还望——指教!” 说罢,嘴里咬上一只哨子,左手提盾,右臂持矛,眯紧双眼,看着那薛其铛挥舞着两刃斧,奔杀而来。 “吁——”悠长的哨声响起,虎步营的战士们半蹲身子,前后相抵。 “迸——”薛其铛反手一斧头,狠狠地砸在高万钧的盾牌上。高万钧晃了晃,压抑脏腑间泛上的异感,抖了抖发麻的左手。而右手锋锐的矛头未动。 赵骑也许是摄于虎步营威名,没有硬冲其阵,而是全军一分为二,沿着虎步营两翼掠去。 “迸——”好像是一把锤头砸来。“迸!”是一柄大刀。“铛——”是一柄长枪。无数的骑士从他两侧掠过,随手甩给他一刀,而骑兵的高速与连绵不绝的队伍,让他仿佛陷入无穷无尽的武器之阵,仿佛是独自一人在面对整只骑兵。 不只是他,每一个阵型最外围的虎步营都有这种感觉,他们苦苦地持着盾牌,等待着,等待着某个发起反击的命令。 “吁!”短促的哨声倏尔响起,凄厉的音调仿佛意蕴着杀伐。 “唰——”虎步营亮出了獠牙,长矛平刺,其密如林,虎步营两翼瞬间成了修罗地狱,无数幽燕铁骑不是身中数矛便是坐骑被刺,翻身落马,哀嚎着陨落于猛虎的利齿。 “吁——”悠长的哨声响起,内侧的士卒从缝隙中顶上,遮起盾牌,掩护着方才全力刺击的战友退入阵中。顶过了最凶险的第一波冲击,高万钧也乘势退回了阵中,专心负责号令。而最内侧的士卒也有序地向外围移动,准备随时接站厮杀。 可怕的是,整个过程细致而jīng确,每个士兵都明确自己的位置和行动,即使有人阵亡,造成缺口,在低层军官的临时调度下也很快被填补。刻板、jīng密、一丝不苟,这只军队是秦地民风最纯粹的化身。 “吁!”再次出矛,血sè四溢! “吁——”换人,持盾。 一长一短的口哨声仿佛催命符般,指挥着虎步营犹如一架jīng准周密的杀人机器,沿着略显呆板的节奏,不断地给幽燕铁骑放血,打算硬生生地耗死这只jīng锐之师! “迸——”高万钧捂住右肩,锋利的箭矢透过铠甲,刺入他的肌腱,使他无力握矛。他回头望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嘿然而笑,指挥着在右翼幽燕铁骑从阵中底角杀入。 “这盾矛之阵固然犀利,然而左手持盾则右翼薄弱,纵使右翼士卒侧身而立,可底角还是无法遮掩的缺陷。如此明显的缺陷,又岂能瞒得过老夫这久经沙场的老将?”那人喃喃自语,“莫非是老夫在北疆呆了太久,中原之人都忘了薛思欢的名号吗?” 底角被攻破,阵势有些混乱。盾阵不可恃,右翼的士卒纷纷放下长矛,抽出护身的钢刀对敌,而左翼的士卒依然坚持原先的步调,转换之间不由得晦涩起来。薛思欢又不停指挥着赵骑向阵中奔袭,打算先击杀他高万钧,彻底扰乱虎步营的调度。 面对这逆转的局势,纷乱的战事,高万钧仰天大吼:“禁卫骑军何在!何以右翼无护!魏度明,误我大局!” 此时魏度明亦是满脸决然之sè,他不是不明白擅自违逆君上指令,陷友军于险地的罪责有多大。只是此刻他有足够的理由,迫使他不得不“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一回: 那只从虎步营左翼掠过的幽燕铁骑,没有过多地纠缠,直接向着君上奔杀而去!此时君上身边出了少许贴身护卫之外,就是些僧兵和步兵!一旦有所差池,那后果…… 他强行调整了行军的方向,对准左翼那半只赵骑残兵,以优势兵力碾压过去。他以为将之聚歼不过是片刻之劳,还可以及时回援虎步营,然而他错了。 薛其铛侧过身子,避开刺来的长矛,两刃斧斜劈,劈碎了盾牌,余力未消,带出一道流血的伤口。同时毫不犹豫的扎进了禁卫骑军群中,身后是同样决然的幽燕铁骑。刹那间,喊杀震天,长枪巨斧来往不绝。 他的确错了,至始至终薛其铛都没有任何保存实力的想法。他的任务是不顾一切代价,杀入秦中军,无论多少敌军阻击,他都只是一一击破而已。他固执地坚信自己的两刃斧、他手下士兵的悍勇。而魏度明所带领的秦禁卫骑军纵使再jīng良,也不可能在一次对冲中将他们全歼。可惜,魏度明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嗖嗖嗖——”硬弩齐发,夺命的箭矢排shè而来。 薛其铛挥动两刃斧,磕飞了弩箭。尽管身后将士纷纷落马,可他不为所动,依旧纵马长驱。在他眼中,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与那站立于玉辇之上的李默二人。 “君上,撤吧!”侍卫们慌张的催促。 “敢言撤者斩!”李默抽剑,怒视众人,“寡人身为主君,行止为三军之魂,进退为三军之胆。尔等怕死耶?” “君上既出此言,吾辈岂不敢效死!”僧兵们怪叫着迎了上去,只留下法癫一人,一边掂量着金刚杵,一边斜着眼望着薛其铛挥砍的英姿。 “李默,受死!”两刃斧蹚出一条血路,劈飞无数僧侣光秃秃的头颅,他纵横军阵,仿佛无人能敌! “嗖——”巨杵袭来,他举斧相迎。“铛——”两臂一阵酸麻。 “嗖——”又一只金刚杵,砸中他胯下健马。“嘶——”身披重甲,久经沙场的战马发出哀鸣,扑腾着翻身倒地,掀翻了背上的骑士。僧兵们兴奋地高吼,扑上去围杀那冲阵的勇士。顿时,薛其铛仿佛就被僧兵的黄袍所淹没。 “撕拉——”血光飞溅,成群的身躯委顿倒地。只见薛其铛持着双手重剑,用力地劈砍遮挡着,赢得寸许生机。过于沉重不利步站的巨斧被他弃于一旁。 “那员大将,可敢于洒家一战!”法癫狂笑着,倒拖水月禅杖,脚步如飞,奔杀而来。地面被犁出一道长长的划痕,仿佛划定了生死之间的界限。 “休伤我兄长!”一名赵骑侧翼袭来,手中烂银枪去势犀利,以一化三,向法癫连环刺去。 “哈哈!”法癫倒退一步,架起禅杖,举重若轻地荡开了这必杀一枪。人马交错之际,迅雷之间,禅杖斜劈,砍翻了马匹的后腿。 那骑士揉身跳下,双手持枪,那一点银芒化成漫天梨花,虚实之间,杀机频现。 “乒乒乓乓——”法癫挥动禅杖,看似大开大合,配合着他忽前忽后的步伐,天衣无缝,挡下了所有的杀招。反手运足力气,高举禅杖正劈而下! “破——” 骑士无奈,平举长枪硬挡。碰撞之际,只觉双足一颤,身陷寸许,双臂更是酸麻不已。尚未回气,只见法癫大笑,刹那间再次挥起禅杖,大喝: “破——” 那骑士跪倒在地,双臂通红地仿佛要渗出鲜血,口中绝望地高呼:“大哥——” “再给洒家,破——” 禅杖落处,枪断人亡。法癫左手摘下那骑士头颅,握着头发,右手持禅杖,立于杀场之中,放声高呼:“破军——” 僧兵们听到,刹那间红了双眼,兴奋地同时大吼:“斩将——” 法癫更为癫狂,远远地将手中头颅向着薛其铛掷去,高呼:“超度众生——哈哈” 如痴如狂,如鬼如魅。揉身杀入幽燕骑阵,掀起阵阵血雨腥风,仿佛上古凶兽正饥不可耐,要择人而噬! 法癫骁勇的身姿鼓动着秦人的斗志,仿佛掀起抵抗的风暴,狠狠地砸向来袭的赵骑。 李默欣然,喃喃道:时局定矣! 李松看了看姬鹍,笑道:“法癫之勇,可谓当世夜叉!” 姬鹍以手扶额:“明明是杀戮狂徒,却还一身僧侣打扮。恐怕就是佛祖也看不下去。” “这你可就猜错了,”李松显然心情不错,扇动着铁骨扇,缓缓说道:“法癫师承灵空上人,是三散人的嫡传。再说,谁说和尚杀不得人?杀业非斩人,解脱众生,逃离苦海。” “哪来的歪理。”姬鹍苦笑。 “君不见,赵君姬,弱冠立国统群英!” 悠远的声音若隐若现,从远处传来,终结了李默溢在唇边的笑容。 “君不见,白狼薛,草原驰骋破联营!” 薛思欢大笑:“该把战场留给年轻人建功立业了!”瞥了眼狼狈不堪的高万钧,缓缓指挥着右翼的幽燕铁骑从虎步营阵中撤出。急速援救危在旦夕的薛其铛所部。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声音连绵,犹如海cháo,一浪高过一浪。杀得兴起的法癫突然愣住,高呼:“调虎离山!”迎上了薛其铛不屑的冷笑。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李松面sè肃然,转身扔给姬鹍一把长刀。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姬鹍,这是当初你带到秦国来的随身利刃,我还给你。你不是说忠心于秦,誓杀姬隆吗?今天,证明给我看!”李松脸上展现出从未有过的严肃。 “一呼同志逾十千,高唱战歌齐从军!” “拿着它,守护君上。我把君上托付给你,你若敢动半分心思,伤了君上一根毫毛,天涯海角,我与你不死不休!”说完,策马向前。 “齐从军,净胡尘,誓平天下不顾身!” “我是君上长孙李松,是我大秦男儿的,不怕死的,跟我来!” “诺!”几百个低沉且坚毅的声音回荡着。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姬鹍拿着手中刀鞘,面sè茫然,喃喃自语:“父皇,连他们都愿意为姬隆走上战场,鹍儿难道真的错了吗?” “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rì无光。” “起来,起来,重新整队!”李松赶到虎步营阵中,翻身下马,抽出佩刀高呼:“虎步营的弟兄们,我李松亲自来守你们的右翼,只要李松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让敌军再次从这里突破。” “怕什么,兄弟们。”高万钧捂住受伤的右肩,不住喊叫:“此时此刻,就让天下人明白,这天下第一强军,竟属何人!”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shè天狼!” “嗖嗖嗖——”箭雨腾空而起,向那零落不堪的前军袭去,两翼的步兵极力援护,可都被一一shè到在原地。鲜血再一次浸透了方圆数百步之处。 “虎牢一战克洛阳,关陇雍凉次第平!” 长枪如林,此刻缓缓平举,散发无穷无尽的杀机。大赵第三阵,赵五军,和着先帝所作之战歌,昂首入阵,持枪待战! “破波楼船出襄口,席地铁甲围金陵!” 赵五军,实为一军三营二卫,虎贲营、shè声营、长水营、御林卫、东宫卫,常年戍守邺城附近。战兵不过万五千人之数。然每营可敌一军战力,故曰五军。其中尤以虎贲营战力冠绝天下,誉为天下骑兵之首。 “扫平天下纵马驰,归来泰山封天地!” 姬鹍低声相和,那熟悉的战歌仿佛带他回到了幼年,那父母未亡时其乐融融的场景。 “父皇,人们都说赵五军中虎贲营是天下第一骑军,什么时候带鹍儿去见识见识?” “鹍儿,别打扰你父皇。虎贲营没有建制、没有营地、没有军饷,怎么带你去看啊。” “母妃,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如何算得了天下第一?” “虎贲营的战士从不固定,所有的士族子弟都是潜在兵员,这些胸怀故国的天之骄子、平rì里勤习弓马,善韬文武。一旦你父皇觉得时局危殆,不得不启用这些未来的朝廷栋梁之时,便会让人唱着军歌,绕邺城三周。愿战者自会自备良马武器,高歌相和,从军征战。” “好厉害啊……” “哼,”父皇转过身来,看着母妃,嘲讽地说:“既无无缘无故的爱,有哪有无缘无故的忠诚?” “庶民朝拜铺万里,三呼万岁震山河。” 这是父皇当年的豪情与壮志吗?这只天下无双的骑军是父皇最后的盟友。如今,带领他们冲锋的已不再是父皇,当年横扫天下的骑军也只能用来守护一方疆土。姬隆,戕害了父皇的**,却继承了父皇的天下与军旅。奈何,奈何! “虎贲作锋,shè声为影。二卫经邺城之变后,屡遭清洗,战力锐减。这六千jīng骑,五军二营,这可是姬隆难得的大手笔啊!”李松看着不断集结的前军,自嘲道,“尽管两翼的步卒没有受太大的损失,可胆气已丧,如何敢填到这中阵硬抗铁骑?” 赵骑平举骑枪,阵型松散却相互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枪尖银芒闪过,刺进抵抗的秦卒喉头;枪杆一缩一放,自如地从尸体上抽回夺命长枪。暗箭袭来,一招“镫里藏身”,使利箭落空;反身骑shè,弓如满月,银光一闪,敌已落马。 他们的突破犹如艺术般优美而犀利。是的,他们原本是养尊处优的衣冠士族,悠游度rì也定能位居庙堂。然而他们不甘于纨绔的命运,在长辈的督导下,同辈的相互激励下,他们骑健马,拜明师,习绝艺,通诗书。他们是天之骄子,坚信着自己为了荣耀与家族而战,可以无畏生死。无论力量、技艺、意志,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巅峰! 秦前阵残兵,面对他们,犹如rì出冬rì,残雪纷纷而化。 赵骑,过前军。 虎步营再次举起盾牌,挥动长矛。此时的虎步营没有了早先的壮志,却多了几分倔强的坚毅。疲惫的士卒相互依靠,在绝望之中不懈坚持,犹如久经海浪拍击,犹未碎裂的礁石。 两军交锋。 长枪与长矛相互穿透,马上被挑飞的骑手,马下被撞翻、被穿刺的步卒,在这一刻咆哮着厮杀,宣泄着各自全部的生命与信念。是突破还是坚守,是占领还是守护? 虎步营两翼渐渐被压制,不断回缩。五军稀疏而凌厉的阵势顺势而下,透阵而过! “君上,敌凌厉有余,势难持久。先撤!”李松在阵中高呼。 “啰嗦,青峰,干掉他!”一名玄甲骑士不耐地吩咐着。 “诺!”韦青峰弯弓搭箭,“嗖——”一箭袭来。 “殿下!”一名护卫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李松,自己却被长箭shè透胸口。细看此人,正是范成宜。 “殿下,成宜尽职否?”范成宜气若游丝,问道。 李松起身拿盾,没有回头:“侍卫之职,在于护主之命。你尽职。” 范成宜含笑而终。 “殿下,太危险了,您先撤吧。我等保证为殿下杀出条血路。” “撤什么,不撤。”李松猛然回头,狠狠扫视众侍卫。“我等多坚持一刻,此处放过去的赵骑就少一分,君上就多一分生机!危险,你等怕死吗?” 说完,拿起一旁已死的虎步营的长矛。左持盾,右挥矛,逆阵前击。盾挡,矛刺,步步淋漓,口中高喊: “秦长孙李松在此!秦之勇士,与我偕行。 秦军有进无退,言撤者斩! 国朝养兵十年,殆为此时!” “吾等cāo练多年,正为此时立功,奈何退耶!”这是虎步营战士在高呼。 “长孙身为贵胄,犹且不惜一死。吾等何惜此身!诸君,血战!”这是中军侍卫在高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生死与共,何惜此头!为高将军血仇!”这是前军残兵高呼。 “赵骑悍勇无双,难道秦骑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破阵?勇士们,提刀血战,秦国的铁骑就是用马撞,也要把他们拦下来!”这是禁卫骑军的高呼。 秦人骨子里的悍勇与倔强,此刻被激发得淋漓尽致。斗志犹如熊熊烈火,浩浩荡荡,焚天灭地,不可遏制。 “尚有余威平荒蛮,千秋标榜虎贲雄。” 诸秦军的奋战仿佛更激发起虎贲营的斗志,这些年轻的战士从不缺少勇气,也从不畏难于对手的强大,他们以荡平天下为己任,以名垂史册作归宿。越是寡众不敌,越是身处险境,越是能体现他们的技艺与豪勇,他们不停地冲刺着、冲刺着,燃尽自身的才情与血肉,在战场上肆意绽放着死亡之花。 “君上,撤吧。” “寡人纵横天下,与姬元鏖战数年,未曾临阵而退。如今姬元已死,余子寥寥,何堪与敌?况且各军激战正酣,你竟然要寡人先撤?让寡人以何面目复见众军?”李默喝道。 “君上,誓死奋战,尽忠职守,乃臣等之任;权衡时局,避免为敌所乘乃是为君之责。今rì之战,赵人不顾两翼之危,不惜伤亡之惨,强行突破,所求者唯君上xìng命尔。愿君上且忍一时之气,善保其身,勿使敌得逞其志。”禁卫长顿首叩拜。 李默脸sè铁青,看着越来越近的赵骑,半响,闷闷地喊道:“步兵留下,守寡人车驾与军中大旗。骑军与寡人同往后军调度。”转头,恶狠狠地说道,“好个姬隆,今rì之辱,必报。” “李伯父,奈何行之太速?家父思念故友,特遣侄儿相邀伯父,与之共论天下大势。”高亢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一骑玄甲跃出,两排骑士护卫。“姬”字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正是赵大将军燕王姬隆,身先士卒,挥枪破阵! 李默停住了脚步,不再理会禁卫长的叫喊,转过身,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回应着:“麻烦侄儿亲自去替我向姬元兄弟解释一下。”目光坚毅,神情严肃,“待天下已定,黎民各返桑梓,而后默定会再与兄台共饮三百杯,同话盛世风流。” “哈哈——”姬隆高笑着,策马撞入阵中。 “护卫大将军——”两翼的护卫疯狂地嘶叫着,亡命般地连人带马砸向秦阵,只为了能赶到燕王侧翼,护卫其身。所有的赵骑都沸腾了,他们看到了主将的意志与决心,看到了元帅的豪勇与无畏,他们兴奋着,他们咆哮着,他们肆意宣泄着心中的亢奋与杀意。 然而李默却站在车驾上,身形挺立如峰,双腿屹立得仿佛磐石。按剑不语,只在心中默念。 来吧,秦赵之间,王对王,一决天下! 第八章 死生一瞬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大秦元武二十七年,三月九rì。 太行,血战犹酣。 赵骑最jīng锐的长矛,对上了秦军最坚固的橹盾,吼声如雷,杀声若cháo,血溅如雨。 李默安然屹立阵中,凝神屏气,岿然不动。 姬隆策马入阵,昂首厮杀,血染战甲。 忠诚的护卫,厚重的铠甲,这些无法彻底保护这位当前身负赵国国运大将军的安全。钢枪愈发沉重,铠甲愈发难受,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下,而姬隆,犹然不退。 亲临险境,不是为了趁一时之气,鼓血气之勇。只是因为,这位赵国新任大将军,只相信自己的眼光与决断! 风起、云散、人动。 “正此时——”燕王挥动手中钢枪,道道枪影幻化,向前破去。 “杀——”十人呼。 “杀——”百人呼。 “杀——”千人呼。 赵骑纷纷跃马急进,决死冲锋! “护卫君上——”禁卫长看着赵军仿佛困兽之斗,神情也格外凝重,有条不紊地调整着阵势。 “哈哈!”姬隆畅快地大笑,放肆地高吼,“文远何在?” 话犹未落,一骑跃阵,双刀频闪,从秦阵破漏处直取李默!犹如两道霹雳,飞至面前,手起刀落。刹那间,两杆长戟抬起,挡在李默身前。刀落处,双戟齐断,刀身陷入车上横轼。 “起!”骑士低呼,借双刀之力,从马上跃起,砸向车架。半空中,一杆长枪刺来,显然是欺其空中闪避不得,寒芒直取这名骑士的胸膛。 然而枪尖先对上的却是刀刃!那细长的苗刀灵动而带着几分诡异,双刀挪移,居然架开了这必杀的一击。 骑士双足落地,然而未及喘息,无数兵器从四面八方袭来,迫不及待地要取其xìng命。可骑士并不慌乱。脚步挪移,轻巧地避开了真正凶险的绝杀;挥刀向前,举重若轻地荡开了有可能造成伤害的凶器;侧身微动,选择xìng地承受着一些短时间内并不影响战力的伤口。 “哗啦——”骑士并举双刀反击,刀面映衬rì光,刺眼耀目。周围秦军护卫直觉眼前白光一闪,顿觉不妙。未及反应,却一个个身首异处,血流五步。 顿时,在拥挤的战场上,骑士周围空荡了许多,足以让姬鹍看清,那骑士盔甲下的面容。 博陵崔氏之后,大同参将,大赵军中刺击第一,崔文远! 崔文远抬起血红的双眼,望向李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呵道:“秦帝,受死吧,不辱没你一代英主之名。”抬腿一跃,直向李默奔袭而去! 何谓“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此之谓也。姬鹍心中大惊,不由得如此想到。 电光火石之间,李默挥刀斩去,挡住崔文远手中苗刀。然而崔文远撤去力道,移步微退,将李默带了一个踉跄。然后横刀斩去。 “砰——”禁卫长终于反应过来,盾牌砸来,抵住了崔文远。 “君上,禁卫阵势已乱,快走,去后军——”禁卫长扫视全局,高声劝诫。 李默更不答话,反身从车架上跃上马背,拍马就走。三三两两的骑卫反应过来,护卫其身。而其余的禁卫则是在禁卫长的嘶吼下拼命厮杀,迟滞着赵骑的追击。 崔文远扫了一眼禁卫长伤痕累累的盾面,挥动双刀,缓急快慢之间,连斩不绝。 “一yīn一阳谓之道,一动一静蓄天机……”崔文远喃喃自语,恍若无人。禁卫长感到头皮发麻,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笼上心头。强行压住后退的念头,持盾向前,想要将眼前这位危险的对手逼退。 “哈——”一刀劈飞盾面,一刀断下人头。 秦禁卫长,卒。 “吁——”凌厉的声音从崔文远口中发出,还没有等周围士兵从禁卫长战死的惊讶中反应过来,只见崔文远跑过车架边缘,高高跃起。一旁不知何时窜进来的战马冲了过来,稳稳地接住了崔文远。 崔文远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会意,放蹄狂奔。他双眼死死盯着逃往后军的李默,眼中尽是不死不休的决意! 护卫李默身边的两骑互望一眼,勒马回转,各执长枪马刀,向着崔文远迎面奔杀而来。 一骑持枪当先,崔文远左手刀磕开了枪尖,右手刀狠狠一斩,顿时身首异处。 一骑挥刀在后,崔文远提刀迎去,“磕碜——”手中细长的苗刀再也无法承受打击,折为两断,对方的刀锋顺势劈向崔文远的胸口。崔文远略一挪移,却还是留下了一道不断淌血的伤口。 错马而过,崔文远并不恋战,单骑扬鞭,继续追杀李默。眼见那位西秦帝王已经与自己拉开了近八十步的距离,崔文远抄起悬挂在一旁的弓箭,拈弓搭箭,猛然shè去。 只见紧跟着李默的一骑翻身落马,一支长箭正中其后背。 听到喊叫声,李默先是心中一紧,后来不禁松了口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李义凌那样shè程惊人,箭出必中。 然而崔文远并不气馁,再一箭shè去,箭矢正中李默胯下健马!战马吃痛,高声嘶鸣,竟然将李默掀下马来。侍卫们反应不及,只剩下李默孤身从地上爬起,袖间摸索一阵,抬头面对奔驰而来的崔文远! 事急矣! 众人心中大呼。 忽然,一只手伸向李默,凝神看去,是姬鹍在高呼:“君上,上马!” 原来姬鹍所配的战马瘦弱不堪,此刻正是远远落到了骑马侍卫队的最后,因此反倒来得及对李默施以救助。 李默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借着一拉之力,翻身上马。瘦马顿时发出一阵哀鸣,仿佛不堪重负。 糟了,这匹瘦马负担不起两人的体重。姬鹍反应过来,张嘴正yù说话,却发现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他从马上直接推下去! 当他灰头土脸的抬起头,正对这李默冰冷的双眼。李默甩给他一把jīng巧的手弩,策马逃遁,口中不住高呼: “小子,弩已上弦。却敌!” 姬鹍愕然。 一旁,崔文远心头更急,不住策马高呼:“七殿下,待文远斩杀了这西秦君王,再救助七殿下脱险。眼下,速速避开,切莫阻了这绝杀良机!” 姬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利器。西秦手弩,巧夺天工,三十步内,劲力可透铠甲。 回首南望,李默骑马的身影尚未远去。恩将仇报,冷血无情,若是自己一时气愤,含恨一发shè去,又当如何?李默就这么相信我姬鹍吗?呵呵,若是一发命中,恐怕我姬鹍转眼间就能成为大赵忍辱负重,手刃敌国的功臣了吧。那么,凭借这份功劳与威望,不知是否能与燕王相抗衡? 仰首北望,崔文远拍马冲来。手弩虽好,可惜自己并没有再度上弦的臂力与弩矢。一发之危,就足以击毙这位威震大赵与草原,今rì差点阵斩秦君的猛将?就算是成了,赵骑也即将破阵而来,自己还是个死。 冷静想想,如何抉择,不是件很自然的事吗?姬鹍想着,嘴角泛起自嘲的冷笑。 一阵,二阵,三阵,亲冒矢石,事到如今,姬隆,你终于还是黔驴技穷了吗?这决定成败胜负的一招,终究还是轮到了我的手中。秦、赵,何去何从? “哈哈哈哈——”姬鹍大笑,持弩平局,锋锐直指崔文远。 “七殿!” “姬隆,你厉害啊!我谋划六哥继承储位,你先立储;我自陷出使秦国以拱卫六哥,你则杀之;我yù借助外力迫使父皇执政,你先弑君。一步步,一招招,通通挫败了我所有的谋划!李道邃说的对,你犹如乘势而起的巨龙,已然难以遏制。好,好,好!那么,今天,就请你试试看,能不能阻止我此刻的决意!”姬鹍感到全身仿佛热血沸腾,然而理智却在强行压抑这种情绪的宣泄,他痛苦,但却享受着这种痛苦,这种以理智压制情绪的极限体验,让他有一种把握自身命运的痛快! “赵国社稷?战士捐躯?小大之辩?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只知道母亲坟墓狼藉的新土,只知道六哥新婚惨白的白绫,只知道父皇最后对我的嘱托,只知道自己八岁时就被迫立下的誓言。姬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我姬鹍,要亲手,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地杀了你!挫败你所有的谋划,屠戮你所有的羽翼!你不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李默吗?你不是为了这次冲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吗?那么,让我从现在开始,阻止你的脚步!”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而眼神越发冰冷。 “弩者,怒也!” 姬鹍扣弦,弩矢怒shè而出,贯穿马头,刺入崔文远左腹。崔文远翻身落马,狼狈不堪。 姬鹍抽出那把无名刀,快步向前,竟向崔文远力劈而去。 崔文远狼狈地打了一个滚,浑身的伤口让他禁不住低呼,想要寻机站起,然而姬鹍的刀法虽无章法,可连绵不绝,一时间竟然压制着这位战场宿将难以起身。 “呼——”姬鹍有些体力不支,刀光略顿。 崔文远趁机腾身而起,揉身逼近姬鹍。姬鹍慌乱间挥刀乱斩,却被崔文远按住刀把,施展不得。崔文远猛然以头相撞,“砰——”姬鹍顿时眼冒金星,全身无力,手中刀也被崔文远夺下。 崔文远早已心中怒极,挥刀横斩,长刀所向,却见姬鹍击飞数十步,哀嚎不止。 崔文远一愣,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刀。刀身长而锐利,正是自己平时惯用的苗刀制式。可略一细看,心中怒意却勃然而出,难以遏制。 “这把刀尚未开锋,你却无知到拿它来上阵!敢死营搏命舍生,幽燕骑千里驰援,虎贲营浴血疆场,换来的千载良机,竟然断送在了这么一个不识兵机,不知厉害的无知小儿手中!!”崔文远双目泛红,杀意仿佛凝若实质,挥刀砍来,轨迹所向,直指咽喉! “大将军,什么见到七皇子必须活捉,请恕文远抗命,今rì就诛杀这个背国苟且的贼子!” 姬鹍捂着伤口,无力动弹,双眼却还是死死盯着那把无名刀,仿佛要亲眼看到它以劲力击碎自己喉管的最后一刻。 “嗖——”一箭破空袭来,崔文远立刻变招,挥刀磕飞箭矢。 “嗖嗖嗖——”一彪骑士弯弓奔shè而来,目标却是崔文远一人。 崔文远挥刀不止,脚步不断后退,极力寻找一丝生机。 一名骑士策马来到姬鹍身边,轻舒猿臂,提起姬鹍,置于一旁空马之上。姬鹍扭头望去,只见那骑士须发皆白,jīng神矍铄,面容有几分熟悉。细想一番,在马上抱拳,说道:“多谢李老将军救命之恩,姬鹍感激不尽。” 此人正是陇西李氏当今最富盛名的老将,李成虎,常年与李默并肩作战,身经百战,狡诈多智,时人戏称之“老狐”。实乃秦军中少有威望能与秦帝李默相抗衡的实权人物。此次出征,统领后军。 李成虎神情祥和,说道:“不用谢我,是君上要我一定要救你一命。” 说话间,赵骑已然突破中军,接应崔文远。姬隆勒马,与李成虎对峙。 “君上何在?”尽管身上痛楚难当,可姬鹍却觉得心头快意无比,继续问道。 李成虎笑了,皱纹挤在一起,回头一努嘴:“这不是来了吗。” 姬鹍回头望去,只见后军阵列严整,缓缓向前。李默袒露上身,击鼓不绝。 “咚——咚——咚——” “若死一人?”李默高呼。 “诛彼十人!”万人齐呼。 “若伤十人?” “屠其一城!” “如伤百人?” “灭尔一族!” “哈哈,”李成虎开怀大笑,看着有些惊讶的姬鹍,说道。“秦人就是有些护短的脾气,还特别小心眼,让赵皇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老将军此言折煞小子。如此方能提全军士气,姬鹍佩服。”姬鹍连连应和。 李成虎笑而不应,听着愈发急促的鼓点,喃喃道:“围猎?” 此刻,左翼涌出无数jīng甲骑士,右翼上万弓骑汇聚盘旋,这两拨骑兵不断向zhōng yāng缓缓靠拢,压迫着赵骑的机动空间。原来,秦军的羯汉jīng骑与雍凉羌骑已然击破赵军的步兵,此刻正包抄而来,想要全歼这只赵骑。 “姬隆吾侄,不是要寡人的xìng命吗?来啊,寡人就在这里等着你!”李默在后阵高呼,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 姬隆沉吟不语,显然正在判断时局。是决死一击,击杀李默?还是认输罢手,全力突围?一边权衡着两者之间的利弊,一边无意识地扫视着对面的秦军。 此时,姬鹍突然策马上前,一骑突出。顿时吸引了两军的目光。只见姬鹍死死盯着姬隆,平举右手,用力在颈间虚斩! 我必杀尔! 不需要任何言语,手势中洋溢的决心与自信如是言道。 姬隆俯首大笑,接过崔文远递来的无名刀,反手握刀,举过头顶,然后用力插入地面。 那就试试看吧。 姬鹍冷静地解读着对方此举的意义。 姬隆转身,一骑策马当先,众军随后,向着包围中最薄弱之处,全力突围。 仅此一战,就让你获得了堂堂正正击败我的信心吗?年少,真是狂妄啊。姬隆摇摇头。 第九章 所焚者何? - 梧桐火 - 平凡之狐狸 () 大秦元武二十七年,三月九rì,夕阳将坠。 西秦营帐 李默端坐正中,姬鹍站立对面,众将环立四周。 “这位是庞武明,我大秦骑将之首,冲锋陷阵,屡立战功。目前统领着羯汉jīng骑。”李默伸出右手,示意。一旁的卸甲壮汉点头示意。 “这家伙是诸羌临时推举的首领,汉名叫做姚平忠,jīng明强干,在陇西有很高的威望。”李默笑着说道。 “不敢,小人这点虚名,哪里比得上君上虎威。”姚平忠谄媚地笑着。 “这些都是我西秦的壮士,是我西秦横扫天下的支柱,”李默一边向姬鹍介绍着众将,一边回头问道。“成虎,今rì之战,西秦猛士折损几何?” 李成虎正在点算文书与汇报,回应道:“三千五百六十一人战死,伤六千一百二十五人。”说着,顿了顿,看着众将不善的脸sè,补上一句:“我军斩敌五千八百人,俘虏万余人,缴获战马三千余匹。其中,有超过四千的斩首是来自于赵国的骑兵。初步估计,赵国此战损失超过两万,且其赖以支撑的幽燕铁骑与五军骑士受到重创。” “惨胜啊。”李默感慨,“想必经此一战,诸位都体会到了赵**势的强悍,或许心中还留存有几分恐惧。”说着,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众将的反应。 “从军征战,唯君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将高声答道。 李默摆摆手,说道:“知所畏惧,是好事。然而经此一战,寡人却更加坚定了灭赵的信心!”李默站起来,走到姬鹍面前,重重地拍了拍姬鹍的肩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赵人众叛亲离,皇族子弟都弃暗投明,誓死效忠寡人!此正其所谓人心向背,天命归属!寡人以天下勇武之士,攻姬隆亲戚兄弟所叛,胜负之势,岂不明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将齐声高呼。 姬鹍笑了,应和着。他心中明白,救驾之功,是最为完美的一份投名状。他,终于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立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如今,西秦的庞大国力已经可以成为自己复仇所能够凭借的助力。他想着,独自走出营帐,默默反思着一路走来的历程。 营外,古老的秦歌低沉地传诵着,感染着每一个血战之后的秦国府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 太行某处山巅。 “秦地民风,如斯彪悍。血战之后,歌声犹然雄浑激昂,战意不减。”一名劲装男子手牵骏马,细细聆听秦歌,不由得出声赞叹。 “失业力,你这话就不对了。如果不是今rì之战使秦人心胆俱丧,此时又何必唱歌壮胆呢?”一旁一个年轻人身着草原装束,反驳道。 失业力刚想反驳,回想一下之前惨烈的战事,心中不由得戚戚然,沉默了好久,还是不服气地说到:“纵使此战对秦人打击甚大,那么赵人呢?他们的伤亡可是更加惨重啊,赵人还能有再度冲阵的勇气吗?” 五十里外,赵军临时营地。 崔文远独自坐在营门口,怔怔地盯着双手,茫然无语。 韦青峰在营中一遍又一遍,细细擦拭着自己手中的长枪。 虎贲营没有负伤的战士三三两两,呆呆地围坐在一起,彼此相互看看,yù言又止。 姬隆来到伤兵营,耐心地为伤兵包扎止血。 “大将军,我要回家……”年轻的伤兵面sè苍白,哀嚎着,断了的臂膀流血不止,苍蝇不停地在伤口附近盘旋。 姬隆不语。 “大将军,你听到没有,我要回家,我要回去!”伤兵咳嗽。 姬隆悠悠说道:“听到了。大军行止,事关国之存亡,岂可妄定?我军当继续在附近游击sāo扰。” “够了,我都要死了,我要回家。都是你的决定,害得我们伤亡惨重,却一无所得,你还要害死多少人?不想再打仗了!” “住嘴,还不赶紧向大将军道歉!”周围人纷纷呵骂。“大将军,他一时心急,不是故意沮丧军心的……” 姬隆缓缓抽出佩剑,看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缓缓说道:“乱军心者,固然当斩。然而使军心不稳的大将,难道就没有罪过吗?的确,舍弃两翼,突破中军是我的决断。而没有成功击杀李默也是事实。可即使如此,我也要求你们,必须相信我,服从我!因为我们脚下站立的是赵国的土地,身后的自家的亲族,局势严峻,退无可退。我们没有质疑,犹豫,胆怯的权利与机会。也许不知何时,我会要求你们再度决死冲阵,然而,我能保证,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然身先士卒!”说完,割发代首。 “诺!” 缕缕黑发落地,姬隆回首南望,却突然想起了那位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对手,如今,却是如何? 秦军营前,战场zhōng yāng。 姬鹍翻找出无名刀,细细打量,将手轻轻地拂过刀刃。的确没有开锋,他喃喃自语。四周尸体特有的腥臭之气不断熏染着他,让他难受yù呕。他收刀还鞘,拄着刀柄,一点一点地挪移着,想要离开这无数尸体堆积的地方。 走着走着,他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头砸到了一名尸体破开的腹部。恶心的粘液,诡异的肉块,双手用力撑起身子,却看到那破开的肠胃中还有些未被消化的肉末。顿时,腹中酸水上用,他无法遏制,“哗啦啦”呕出酸水。 没人理会。过了好久,或许是把能吐的都吐完了,他捡起刀,缓缓起身,看到三三两两的秦兵来来回回,搬运尸体,对着战场上的惨状熟视无睹。他紧紧握着手中刀,感受着呕吐过后的眩晕与乏力感,心中涌起的却是对自身的不满。 你若是连普通士卒都比不了,谈何与姬隆沙场争锋? 如此想着,他走到两个秦兵身边,无视对方奇怪的目光,说:“两位辛苦了,我也来帮忙吧。” 秦兵犹豫了一阵,看了看姬鹍身上jīng良的软甲,撇了撇嘴,无奈地说:“好吧,这死人财也分你一份。” “什么?”一下子,姬鹍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话中意义。只见那两名秦军利索地剥去眼前一具尸体身上的铠甲,放置一旁。然后拔下绸布做的内衣,细心地摸索着尸体身上的饰物。 姬鹍愣住了,仔细看看眼前的尸体。那是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眼中似乎混杂着迷茫与痛苦,仿佛惊讶着自己就这么死了。手上的老茧与身上的肌肉,昭示着他的武艺经过刻苦的练习。而身上除了胸前的一道致命贯穿伤之外,伤口寥寥无几。显然,他是虎贲营的士族子弟。 也许他高歌从军之际,想到的是功成名就,凯旋归来。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最后身死战场,尸体被剥得赤条条,毫无一丝尊严。这就是命运恶意的残酷吗? “丝绸啊,绣工不错啊,给我给我!”收尸的两个秦兵打闹起来,姬鹍有些不耐,一把夺过。秦兵显然也察觉出这个家伙有些不好惹,嘟囔几句作罢。 他摊开方才两人争抢的东西。原来是一条jīng致的苏绣,绣帕上一对鸳鸯栩栩如生,一旁有些生涩的绣工歪歪斜斜地绣着两行诗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显然这笨拙的绣工是出自河北的深闺女子,虽说在jīng巧上难以匹敌苏绣的成熟,但却更让人怜惜。 他愣住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小声地吟诵着后两句: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语成谶。 chūn闺梦中人,再也无法回到心上人的身边。所谓的誓言早已成空,只剩下这苍白污秽的尸体。 战争,是如斯残酷的存在吗?那么,久经战场搏杀,却能从中脱颖而出的燕王姬隆,他所经历的锤炼,痛苦与抉择,又当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姬鹍如是想着,收起了手中的锦帕。 当他帮着士兵们将这具尸体抬到临时搭建的焚尸台上时,发现指挥众人焚尸的却是李成虎。而李成虎见到他也有几分惊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地说到:“你恐怕是第一次上战场吧,初阵就遭遇了这么惨烈的大战,真是难为你了。” 姬鹍协力将那具年轻人的尸体抛下,看着熊熊的尸火燃烧着,吞噬着那具年轻的**,将他一点点化作灰飞,仿佛什么也留不下。姬鹍突然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掏出了那块锦帕,松手,任凭那锦帕随风飘舞,在火焰中被烘烤,燃烧,化作袅袅灰烬。就如同那无数战场上的尸体,那些曾经的热血与激情,那些曾经的壮志与胸怀,成为那熊熊尸火的燃料,将那火焰映衬得愈发妖艳夺目,不断吞噬更多尸体,而最终,都化作一抔灰土,随风湮灭无踪。 姬鹍就这样凝视着这越来越旺盛的火焰,充耳不闻周围的一切响动。过了许久,突然发出沙哑的声音:“李老将军,您身上有磨刀石吗?能否借姬鹍一用?” 李成虎爽快地递给他磨刀石,顺口问道:“你现在要磨刀石干什么?” 姬鹍抽出无名刀,团坐于台上,放好磨刀石,双手按住刀尖与刀柄。 “我想要借助这彻夜不绝的战场焚尸之焰,为手中这把无名刀,开锋!” 姬鹍认真而执拗地说到,火光映衬着他苍白的脸庞,仿佛在他脸上抹上一层异样的红晕。 “刺啦——”他用力磨砺着这把苗刀,刺耳的磨刀声仿佛针尖扎人心肺,那种痛苦无法用语言表述。 台上月半残,昏暗的银辉仿佛无法抵御那熊熊的火光。李成虎感慨一声,不再言语,任凭姬鹍一遍又一遍固执地磨砺着手中的长刀。 —————————————————————————————————————— “那火焰,好美啊!”远处身穿草原服饰的年轻人感慨着,侧身一拜,问道:“卫师,您怎么看?” “这世间最美妙的景sè,莫过于dú lì屹立于真理的高峰,看着愚人在谬误的浓雾下,为了些许幻境,鏖战至死的场景。那种自以为是的可怜与最后仿佛看透一切的茫然,最是让人回味无穷。”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