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元节落水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从前厅疾步匆匆地向山月居而去。 “什么?!” 女子腾地一下站起,心头一跳一跳的,强自定了定神:“往下说!” 传话的小丫鬟抬头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收了收冷汗声音微弱道:“宣旨的大人说,等钦天监算好了吉日,就,就上门来提亲下聘……” 提亲下聘?我区区一个三品文官女,陛下何故会亲自下旨赐婚?况且他……他既心里已有了意中人,又怎会同意了这门亲事?心中思来想去,竟一丝头绪也无。 女子踉跄坐下,双目直愣愣的发怔,用手绞住胸口的衣服,泪水一串串滚落下来,“你说他既心里没我,又为何要应了这门婚事,难不成是把我当个物件一样娶了往家里一摆吗?” 这份感情来的又朦胧又隐晦,她裹了又裹,藏了又藏,只敢如镜花水月唯远观而已。为何在她死了心后又平白再让她生出了一点非分之想?难道她从此以后只能仰头看着个四方的狭窄天空,学会在几个女人间左右周旋,看着他与旁人情意绵绵风花雪月? 心中悲哀渐生,她泪如珠串:“我明明,明明都要绝了念头……” …… 七年前。 正月十五日,上元花灯节。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缓缓顺着僻静的小巷驶向街道。 只见长街上熙来人往,店铺林立,路人笑语喧阗,小贩张罗叫卖,烟花爆竹噼噼啪啪。今日观灯人潮万头攒动,上自皇室,下至士庶,莫不外出赏灯。 青石桥下的河水边,人群里忽然钻出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童,穿着一件洒金石榴花的小短袄,玉雪可爱,稚嫩喜人。她学着模样将一盏锦鲤戏莲灯放入水中,轻揖了两下水,然后一本正经的双手合十闭目虔心的嘀咕着,嘴里念念有词的。 女童正准备将连想了两日的二十八个愿望都对着荷灯一一说完,哪知才说道第九个,就被重重撞了一下,还来不及睁眼就一股脑儿栽了下去。 “欸喲!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来人啊,救命啊!” 河边人群一阵慌乱,春寒料峭,河水刺骨寒冷沁入心脏,女童喊不出救命,一张口就呛进一口水去,她卖力的挥动双臂,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但没扑腾几下便没了力气。 噗通。 忽然腰上一紧,后面伸出一条胳膊圈住自己,那人双脚连蹬了几下,两人浮出了水面,一个挺腰举起,就把她送上了岸边。 少年翻身上了岸,一身墨蓝锦袍浸透了水,清隽修皙,俊目幽深,水珠沿着他袖子滴成一串。他眸子一转看向眼前这白胖娇憨的女童,一副被吓呆的小松鼠模样,坐在那却也不晓得哭,头发衣裳都湿淋淋的。 “能站起来吗?” 小松鼠像是没听明白话,只朝他傻傻的点了点头,他旋即有些失笑,神色都带了些笑意,这呆呆笨笨的,倒是有趣。 “小姐!小姐!”好些婆妇仆役在不远处四处张望叫喊。 少年蹲下身子,瞧她梳着圆圆的两个鬏鬏头,忍不住捏了捏,“接你的人来了,下次再乱跑,可不见得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说完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的水,背着手缓缓走远了。 女童这才渐渐回神,花灯辉映下离去的身影,隐约模糊。 容府,正房东暖阁内。 丫鬟把福寿纹路紫铜火炉的火拨旺了些,屋里暖烘烘的。嘉月半卧在软榻上,她已连躺了七日了,一日一日吃着哭得掉渣的汤药,偏偏她最厌恶这味道,喝一碗要吐半碗。 容母坐在一旁,三十出头的年纪,抱着个喜鹊绕梅的紫铜手炉,身着一件蜜合色绣红牡丹薄缎对襟长袄,鬓发如云,妆容端庄。 旁边的莲花小翘几上正凉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色药汁儿,嘉月看得心尖颤颤,撒娇卖乖道:“母亲,我的风寒已全好了。” 容母目光温柔疼爱,面上却板着,“我听丫鬟说你常偷偷吐药。” 嘉月揉捏着衣角轻声分辨说:“我不想吐的,但那药苦的很,喝进了嘴便咽不下去……就只好吐出来了。” “还不是你肆意妄为的后果,再有下次,我定狠狠罚你!” 嘉月皱着小脸,蔫蔫地低声应道:“是。” 容母眼露满意之色,摸了摸她的小脸,一摸之下立刻皱了眉。她病了一场,脸蛋也瘦了不少,小脸上拧不起一点肉,不似往日白胖小包子样,容母心疼道:“以后可得好好吃药,不许混赖!” 一听吃药,她眉头都皱起来了,牛皮糖般黏上容母胳膊:“母亲,那药好苦……” 容母却不再搭理她,只对着一旁的丫鬟说:“把金桔姜丝蜜、玫瑰莲蓉糕还有百合汤都给二小姐端来,小姐喝一口汤药便塞一口进她嘴里。”丫鬟忍笑着应是。 嘉月只好默默闭上了嘴。 如此苦熬了半月有余,这病终于是全好了。 三月初到,枝叶抽出了嫩嫩的新绿,嘉月心情大好,特意选了个天暖和煦的日子去了陆府。 陆容两家的夫人还在闺阁里便是手帕交,交情甚好,两家常有往来。陆府有三个儿女,长子陆文渊,次子思齐,三女淑然。 到了陆府,嘉月先去陆家夫人处请了安,陆母知道她风寒的消息很是担心,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等从陆母处告辞,就直奔淑然的丽景轩。 进了暖阁,果然见桌案边坐着个女孩,身着浅碧色素面织锦短袄和藕荷色绣花裙,嘉月喜唤:“淑然姐姐!” 那女孩回过头来,十二三岁的样子,眉目淡雅,温婉可人。 “嘉月妹妹,快来。”淑然吩咐旁边的婢女拿了个棉缎垫子来,放在椅子上。“上次听母亲说妹妹受了风寒,可大好了?” 嘉月过去紧密的拉着淑然的手,软软道:“不过小病了两天,早好了。劳姐姐费心。” 淑然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嘉月的脑门,“数你嘴甜!我瞧今儿天暖,特意叫人钓了几尾活鱼煲鱼头汤,你今儿可有口福了。” 嘉月侧着脑袋笑眼弯弯。 底下丫鬟们很有眼色,见主子们要讲贴心话,待端上了茶碗点心后,便一齐退下了。 “说罢,怎么回事?” “前不久上元节观灯,我趁人多偷偷甩开丫鬟去河边放莲灯,结果不慎落了水。”嘉月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淑然惊道:“落水?!” “是呀,我不会游水差点没命!全靠一少年相救才捡回这命来。” “阿弥陀佛,这可是真人菩萨保佑!”淑然合掌仰天拜了拜。 又转头细看了嘉月神情,探询着问:“你这小丫头莫不是春心萌动了罢?” 嘉月柔嫩明媚的面庞微微泛红,“姐姐说哪的话,我不过感谢他相救之恩,当时慌乱之下也并未记清他的相貌。” 只记得那一双幽深的俊目。 淑然点了点头,复又皱起眉头思量了一阵,叮嘱说:“这事儿还是莫要叫他人知晓了,以免来日有损妹妹清誉。” “姐姐想得周全。” 在淑然那用过了午饭,又说了好一会子话,等到西边的云彩都染上了淡淡金色,才坐了轿子回去。隔天,陆母送了好些名贵的滋补药品来。 此次事过,容母决定请个教引嬷嬷来,好好压压这丫头的性子。 待到四月时,容母道:“嘉儿也近十岁了,该有自己的屋子和使唤人了,也该请个嬷嬷来学学规矩礼数,定定性子。将来谈婚论嫁时,是跟宫里的嬷嬷学习过规矩的,也是一份体面。”” 容母收拾了个院子出来,好好修葺了一番,名为山月居,拨了采苓、采萍、采薇三个大丫鬟,还有碧桃红杏,芳芷汀兰四个小丫头伺候。搬了院子,教引嬷嬷也进府了。 这位荀嬷嬷是从宫里放出来的,身份也是不低,以严厉闻名,但又教得极好,在京中很有体面。 所谓礼数规矩便是一言一行,吃饭、茶饮、装扮、举止等,乃至说话待客和人情往来都有一应规矩和制度。除了让嬷嬷教授严苛到极致的礼数收敛女子心性,更因嬷嬷几十年混迹于深宫内院耳闻目染所增长的眼界涵养学识,非一般高门人家所能比的。 嘉月自小千宠万充的娇养惯了,多少有点娇惯宠溺的不服管束,也使过几次小性子,但嬷嬷颇有法子,站了几次规矩,抄了几遍女诫,便规规矩矩的安分听话了。 嬷嬷极为严格,日日上学,五日一休。除了规矩礼数外,还有点香品茶,女工刺绣,便是习字念书也是不少的。 虽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嬷嬷对这股子酸腐气颇为不屑,嗤笑说:“女子应当读书,说不让女子读书的,是短见!世人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虽说身为女儿家,倘或太要足了强,锋芒太露,并非好事,但也不好太浑噩愚昧了,该知晓些道理,日后做个清晰明白之人。” 陆府的淑然姐姐也来瞧过两回,见她俯在一张松竹梅花梨木小几上认真品茶点香,举止谈吐规矩得体,说笑道:“妹妹现在愈发娴静稳重,有大家模样了。” 三冬二夏转眼过,嘉月在荀嬷嬷手下细细学了三两年,嬷嬷见她规矩模样已成,便告辞而去了,临走时,容母为她备了不少束脩。 第二章 淑然及笄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刚入九月,陆府递过来张拜帖,是淑然姐姐的及笄礼,邀容母加笄。 容母吩咐人去万宝阁打了只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那丹凤衔着的珠子颗颗圆润硕大。嘉月则从螺钿首饰盒里细细挑了一串南珠。 这日天光明媚,陆府大开筵席,嘉月跟着容母一路穿过抄手游廊进了后院迎宾堂,陆家夫人正位坐上方,嘉月上前敛衽躬身行礼,“婶婶安好。” 陆母见她面庞秀丽许多,身段也展开了,笑眯着不住地说:“好孩子,别多礼!嘉丫头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快坐下罢!” 嘉月福了福身,“谢谢婶婶。” 淑然站在陆母旁边,鬓边插了只珍珠碧玉钗子,映衬着脸庞红润明媚,整个人像白玉兰花苞一般,皎然清雅。 嘉月瞧她望过来,端着茶碗偷偷朝她眨了一下眼,旋即垂下头一脸乖乖的老实状入座。 淑然嘴角一翘,眼里盛满了笑意。 不一会儿,呼啦啦进来一群锦缎珠光的女眷,女客们渐渐到来。 陆母看宾客都到全了,便开始举行笄礼。容母招人拿出了那只上好的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亲自替淑然戴上,行了及笄之礼。 礼毕后,淑然寒暄客套应付了一番女眷,趁空拉了嘉月回丽景轩说话,屋里上风口的地方放了一个铜盆,里头置了冰块,冰融风凉,屋里头一片舒爽。 “虽渐入秋,但这天还是闷闷的,把冰糖百合马蹄羹端来,想是妹妹会喜欢。” 待坐下来淑然细细看了眼嘉月,肤白唇粉,恰似菡萏,吃茶说话也是一派端方雅正,打趣了道:“荀嬷嬷果然教得好,瞧着你越来越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嘉月撅了撅嘴,“姐姐不知道我受了嬷嬷多少责罚。” 淑然捏了捏嘉月的小脸,“不严厉些,怎管得住你这只小皮猴子。” “母亲本还想拘着我在家,我苦苦哀求了好久,才求得母亲准许了。” 淑然弯了弯嘴角,侧着脑袋佯似沉吟道:“婶婶这叫……是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嘉月干干的赔笑几声,嘟囔道:“我最近极是规矩的。” 淑然闻言噗嗤一笑,不禁莞尔。 嘉月赶紧岔开话题:“今日我也给姐姐备了礼呢!”说着从采苓手里接过一个扁方锦盒,塞到淑然手中。 淑然打开盒子,只见盒子里摆放着一串南珠,珠子颗颗滚圆,珠光生辉。 “这串南珠,是前两年好不容易允得母亲给我的,我今日割爱送了姐姐,姐姐可还喜欢?” 淑然笑吟吟的刮了刮她的鼻尖,“喜欢。” 两人又顽了片刻,陆母传人来叫淑然去花厅回个话。 嘉月闲闲的喝了两碗马蹄羹,心想干坐着也是无趣,不如去园子里头逛逛。陆府院子自小也是走熟了的,便索性不要丫鬟婆子跟着,只自己一人慢慢悠悠地踱步过去。园中花木茂盛,沿着一排青白片片的玉兰花树慢慢走着,忽见一棵葱葱玉兰树下,站着一个修长身材的男子,隐约模糊间,似曾相识。 那男子听见脚步,回过头来,一身墨蓝色绣银丝团花云纹湖绸锦衣,气质华贵斐然,花树打下的枝影斜斜覆在他脸上,那俊目幽深,竟和灯下身影缓缓重叠起来。 男子轻蹙眉头,“你是哪家的,竟迷路到这儿来了?” 这儿是园子最东边,再往前去便是前院了,里头皆是男客。 嘉月心下一动,刚要脱口说些什么,猛然醒过神来,住了口,只低头向他福了福礼,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那男子瞧着嘉月的背影,渐渐在那长廊尽头处看不见了。 一路走过弯弯绕绕的林木回廊回了丽景轩,淑然已回来了,一见嘉月便拉着她坐下,指着面前一盘糕点说:“妹妹跑去哪了,小厨房刚做了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香又软,我特意拿过来给你尝尝!” 嘉月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刚闲着无趣,就去园子里头逛了逛。”抬手捡了一小块尝,只觉得入口清甜软糯。 “母亲在花厅搭了戏台子,咱们过去瞧瞧?” 人还未到,就听得胡琴咿呀,弦乐声声,角儿在台上唱得婉转低回。 花厅里头放着十几张海棠式雕漆方桌,相对几十张剔红雕漆椅。女客们早已就坐,热热闹闹的,夫人和小姐们或是看戏,或是交谈,倒是其乐融融。 嘉月和淑然走过去乖巧的坐在一角,丫鬟立即奉上茶点果子。 那边,林家夫人带着女儿到两位夫人面前,笑道:“这是我家三女儿,婉容,行礼呀。”林婉容端正恭敬地敛衽下福。 陆家夫人亦笑道,“是个清秀孩子,张家夫人好福气。” 说罢,瞧着婉容温顺娴雅的模样心中喜欢,拉着婉容坐在自己身旁,问平时做什么消遣,又问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林婉容恭顺的一一答了,陆母见她教养举止都十分合心意,待她愈加亲热和气起来。容夫人则和林家夫人亲热地说笑起来。 见此,嘉月低笑一声,颇兴味地轻声对淑然说:“我瞧那林家姐姐品貌具佳,婶婶也喜欢得紧,可是有意给你大哥哥许亲?” “你这丫头说这些也不害臊。”淑然嗔怪道,又用团扇半遮着脸,凑过去悄声说:“前不久苏家老夫人也来拜访过。” “苏家?”嘉月疑惑道。 “是辰王爷外祖母家的。” 嘉月明白了,点了点头,“那是国戚权贵之家。” 淑然闻言却摇了摇头,正色道:“贵家豪门不是那么好攀的,虽看着富贵但却凶险,母亲曾说娶媳不论富贵根基,但要品貌德行好便可。” 嘉月故意正色道:“是,婶婶说得极对。”说罢朝她眨了眨眼睛。 “人小鬼大!” 淑然青葱般的手指戳了戳嘉月光洁的额头。抬眼望去,只瞧那边说的越来越投机,越来越热乎,几乎可眼见喜事在即。 天色渐暗,两辆马车缓缓从陆府离开。 洗漱净身后,嘉月扑倒在滑丝薄被上,丫鬟轻轻放下两层天青色的细丝床幔。今儿热闹了一整天,身子疲乏的很,脑袋里却不由得窜出白日里树下的男子,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的想,还未多久,就陷入香梦之中。 又忽忽过得十几日,外头连下了好几场大雨,趁着一日天晴,嘉月仔细的描着一副花样子,桌上菊瓣纹白瓷小碟里盛着时新果子。 竹帘响动,采苓端了个茶壶进来,替她续了温茶,“小姐歇一歇罢,仔细熬坏了眼睛。” 嘉月放下花样子抿了一口,“这是最后一个了,待都做好了,再在里头再加些清心避虫的草药进去……这天儿闷热带着也好提提神。” 采薇在一旁轻打着扇子,闻言凑到案前看了看花样,赞叹道:“小姐画得真好,这莲花画的跟真的似的!” 嘉月似想到了什么,摇头叹气。 采苓瞧此扑哧一笑,跟采薇戏谑着道:“小姐学女工那会可挨了荀嬷嬷不少手板子。” 只不过荀嬷嬷虽严厉,耐心却极佳,不论绣的个什么样,她都能不嫌繁琐的重拆了再一针一线的仔细教她。 三人正打趣着,采萍捧着好些折叠整齐的新色绸缎衣袄进来,“小姐,这是绣陇坊新送来的衣裳料子,还有……”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小巧的黑漆木螺钿匣子,“这是淑然小姐差人送来的。” 嘉月接过匣子一瞧,里头放着一支并蒂海棠琉璃绕珠簪,珠翠粲然,通透亮丽。 采苓和采薇也凑过来看,“呀,真好看!” “瞧着像是万宝阁的手艺呢,他家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好!” 嘉月抿嘴一笑,“姐姐这是记得我最爱海棠花,特意送来的。”复又将盒子合上,有些叹惋道:“可是我还未及笄,不能带簪子,采苓,先替我收好罢。”采苓应是,将东西仔细地收进了红木嵌螺钿首饰妆奁盒里。 嘉月描好了花样子,又继续在绣花绷子上扎花。 第二日,嘉月让采苓拿了只织锦绣袋来,将香囊装了进去,又另附了一块漱金墨一道送去陆府。这墨里头加了好些莲瓣、香料,研磨写字时自有一股淡淡的莲香,淑然素爱习字,这墨配她是相得益彰。 第三章 陆大哥哥的好事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虽说入了九月,天气仍颇为闷热,嘉月除了晨起给父母亲请过了安,便懒在屋子里,整日都不愿踏出门去。 一日,红杏一路小跑着了回山月居,掀帘说道:“小姐,淑然小姐来了信。” 接过来一瞧,里头讲说陆家大哥哥和林家三小姐的婚事定下了,待双方交换了庚帖,再将帖子放在祖宗祠堂里的先祖牌位前供奉个三两日,接下来便可纳征、请期、亲迎。 嘉月闻讯后也是极高兴的,又来往了好几封书信,过了月余左右,信里说两家定于十月二十八迎亲,大吉大利。 握着信,倦意一扫而空,嘉月立刻兴致高昂地去了容母院子把这件喜事说与她听,容母听后倒并未有惊讶之色,似是早就预料到了。 “从品貌出身,到女红诗文,那林家三姑娘都是一等一的,这桩婚事是上上之配。林家祖父是有名的大儒,门生遍布各地,在读书人当中颇有威望,是世代书香人家,这种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人品德行一定是极好的。” 嘉月颇为认同的点点头,“那林家姐姐知书达理,与陆大哥哥甚是相配。” 容母听了这话,笑吟吟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懂起这些来了!……待再过两年你及了笄,母亲定会好好给你择个人家,叫你以后一生都欢喜和顺的。” 嘉月小脸微红,撒娇地躺入母亲怀里,“母亲说什么呢!嘉儿还小呢,嘉儿想一直留在母亲身边。” 容母搂着她,轻轻地捋着她柔软的乌发,缓缓道:“姑娘大了,总要嫁人,总要离开家的。” 末伏夏尽,秋风乍起。陆府紧锣密鼓的开始筹办着婚事。 十月二十八日一早,嘉月睡意朦胧的坐在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里,容府距离陆府倒也不远,京城这片地方,自古以来便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晃悠了半个时辰,绕过几条街便到了。让丫鬟整理好裙裳钗环下了马车,大门口的婆子早笑着迎了上来。 陆府上下装点一新,到处扎红绸子,挂红灯笼,一派喜庆洋洋的景象。一进里屋,只见熙熙攘攘的一屋子女眷,穿锦着缎,珠环翠绕。 嘉月跟着容母先上前去给长辈一一见礼,然后乖巧地站在容母旁边。 陆母今日身着暗红如意云纹锻裳,衬得她红光满面,她摆了摆手:“嘉丫头呀,今儿也别拘着礼了,淑然一早便在屋里盼着你来呢,快去罢!” “是,婶婶。”嘉月盈盈福了福,一身藕荷色折枝玉兰妆花缎裙,显得十分静好如水。 出了里屋,嘉月带着采苓直奔丽景轩。 淑然早早就屋子里等着了,一见她便亲热的迎上来,“好妹妹,等你许久了!”她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面施粉黛,人儿都娇媚了几分。 “淑然姐姐。”嘉月亲切地挽过淑然的手,笑道:“今儿的喜宴置办的既气派又热闹,婶婶定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丫鬟奉上了茶水,桌上摆着四色鲜果。 “大哥哥成婚,母亲高兴得很呢。”淑然展颜而笑,又亲热地拦过嘉月的肩,“今日筵席想是要吃醉酒的,母亲早就备好了厢房,你呀就同我一道睡罢!咱们晚上也好说说悄悄话……” 嘉月笑呵呵的答应着。 外头忽得鞭炮声响,脚步纷杂,热闹起来。 “小姐,外头迎亲队伍来了呢!” 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而来,极是热闹。锣鼓喧天中,只见陆文渊穿着大红喜袍骑着高头白马迎喜轿而来。 今日特请了京城当红的戏班来唱戏,姑娘家不好抛头露面,既不能去喜堂观礼,也不能在外客中走动,未到开宴之时,众女眷便齐聚花厅里吃茶说话。 天渐渐黑了,陆府当天里里外外共三十六桌,讨了个六六大吉的彩头。 同桌的宾客来回喝过了三巡,嘉月也在觥筹交错间稀里糊涂喝了几盅,现只觉得脸颊发烫,一张俏脸染的红晕晕的,旁坐的淑然也不知去哪了,嘉月离了席去寻她。 秋夜中凉风习习,迎面寒意,倒散去了大半酒气。穿过两道垂花门,沿着白石小路缓步向前走去,走过庭院鱼池边的假山石群时,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哭泣声,嘉月吓了一大跳,猝然停下脚步。 “表哥……”一女子娇娇嫩嫩的声音传来。 嘉月当即缓了口气,抚抚自己饱受惊吓的小心肝,阿弥陀佛,还好不是见了鬼神。 今晚云雾稀少,月光明亮,嘉月凝眸一望,一座宣石假山前立着两道身影,只见那女子将头靠在男子的肩膀上,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正嘤嘤的哭泣着。 这……这是在私会?! 嘉月心头一紧,觉得自己这样行止不大合宜,立刻就想转身走人,但又怕惊动那两人,硬是生生站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谁知快过了一盏茶功夫,两人也还没离开的意思,嘉月只觉手脚隐隐发麻,只好暗暗叫苦。 那隐带哭腔的声音又低低传来,“表哥,你我自幼相识,你知道……我心里是只有你的!” 女子殷殷切切的哭诉声引得嘉月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湖面水光晃着阑珊灯光,映着那俊眉修脸,那脸……赫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嘉月心头大震,猛然退了一步,又立即稳住。 她心头一跳一跳的,脑子混乱一片,但却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艰难的挪动麻了的腿慢慢向后退着,尽量的放轻了步子,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背后一片冷汗,僵硬缓慢的转身退了出去。 假山石后,那男子一双深不可测的狭长凤眼倏然转了过来。 嘉月一路穿花拂柳快步回了丽景轩,淑然不在房中,想是宴饮还未结束,嘉月却是没有心思再去了。吩咐小丫鬟端了茶水来细细漱了口,采苓端着脸盆帕子,把帕子投湿,帮她洗脸净手,又涂上面脂手膏。 洗漱过后,嘉月恹恹的靠在大引枕上,旁边的乌木花几上一只瓷瓶里斜插着几枝桂花,她瞧着愣愣出神。 外头一直热闹到了深夜,淑然被丫鬟搀着回了丽景轩。嘉月让采苓帮着几个丫鬟扶淑然去隔间净了身,洗净了一身酒气,过不一会儿,淑然穿着一身雪荷色的绫锻中衣回来了,一道靠在大引枕上。 丫鬟把两层天青色棉细纱帐子放下,轻轻退了出去。 两人靠在一块,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着。 “还记得吗?我们以前也常常这样躺在床上说话呢。你呀,真是个不安分的,小时候练习女工,总要拉着我去放风筝。” “还有次,我们偷跑去池塘采莲蓬,就为了挑了莲子来熬银耳汤……呵呵,那次可把丫鬟婆子急坏了,还惊动了母亲。” “还顺道折了莲藕,要做桂花糯米藕。”嘉月补足道。 淑然低笑几声,“还有呀,每回母亲做了霜糖山楂你我都要抢着吃。” “抢得吃才香嘛!” 两人不由得都乐了,又打又笑闹成一团,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借着窗纸透入的月光,嘉月望着床顶的青纱帐幕,眼睛像被扎伤了一样微微疼痛了起来,“姐姐,幼时救我的那个少年我今儿见着了……他、他似乎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淑然讶然,忙问道怎么回事,嘉月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你……”淑然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说不出话来,她借着月光瞥了眼嘉月,后者正盯着某处怔怔出神,神色让人极是心疼。她心里微微叹息,声音愈发轻柔,“做女子的,其实许多事都没法选,且于女子而言,名声清誉无一不重……我知你最念旧重情,然而救命之恩终究比不过媒妁之言呀。” 嘉月眼眶微热,过了半响才缓缓道:“姐姐说的是。” 第四章 景云回京一家团圆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秋日渐寒,园子里的花都谢了。嘉月身着一件月白交领兰花刺绣长袄,正俯在松竹梅花梨木的桌案上看帐本。 这府里大小都是有定例的,屋里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去,丫鬟们按照等级,夫人屋里八个大丫头最有体面每月一两银子,少爷小姐屋里大丫头八钱,小丫头五钱,底下丫鬟婆子仆役皆是三四钱银子。 嘉月曾叹问:“这账本上计算得无非是府里的收入和支出,有亲有疏,有远有近,账目千头万绪乱麻一样看了就犯晕,难不成我日后还充当个账房先生?” 容母笑着说:“看账本不仅是看收支明细,往来亲疏,更是因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户人家中人口繁多,开销名目也众多,各房有各房的打算,白花花的银子从一个个破洞流了出去,也会酿成大窟窿。现搞明白了名目,以后在夫家才好应对。” 说罢,又睨着她补了句:“现只是看账,日后还得把算盘打熟了,这样以后总不至于把家给败了。” 实也对于女子来说,女红刺绣,看账理事,甚至读书识字都是为日后出嫁做准备的,高门人家的小姐,适以学得更多更精。 正思索着,采萍捧着一白瓷罐子进来,喜孜孜道:“小姐,今年的桂花晒干了还剩不少,可以做桂花蜜呢。” 嘉月嘴唇一翘,接口说:“还有桂花糕。” 这下子采薇也乐了,打趣道:“采萍可最爱吃桂花糕了,难怪这么高兴呢。” 采萍脸上泛起两端红晕,作势要捶她,“你这小妮子,我哪次得了吃食不给你留,竟还编排上我了!” 采薇急忙笑着讨饶:“欸喲好姐姐,我错了,快快饶了我罢!” 采苓瞧着这俩冤家半笑半叹的摇了摇头,将张在熏笼上烘烤的毯子搭在主子膝上,又在她腰后搁了个背垫,皱眉道:“小姐歇歇罢,都看了一晌午了,肩窝子都要僵了。” 嘉月搁下毛笔,缓缓直起身子,淡淡说:“天儿见凉了,秋衣可分发下去了?” 采苓替她捏捶着肩颈,回话:“小姐放心,已吩咐管事的发放下去了。” 嘉月点了点头,“母亲说今年大哥哥会回京过年,府里上下需要的东西都提前采办起来,显云斋如今只有几个丫头看管打扫,过两日你去看看还缺些甚么。” 容父容母二十年来恩爱和顺,成亲后两年便生下了长子容景云,但因产褥血崩,身体亏虚,待过了七八载才又得了一女,对幼女更是如珠如宝,极为宠爱。长子自小聪颖勤奋,一举科考中举,而又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并留任翰林三年,后改任江南巡抚使去督理江浙水利。 时近年下,不少宦官家眷都携礼登门拜贺,容母打了个愣神,心想近日是怎么了,都来恭喜我? 待一日容父下朝后问了一嘴,才得知原是兄长江南治水有利,想出将水利工程与赈济灾民结合之法。陛下大喜,诏其回京述职,并升任太常寺卿。 容母欣喜极了,翌日一早便去国露寺上香礼拜,回来后又喜道那一炉香烧的极好,状若莲花,是上上大吉之兆。 府中有了喜事,这时日过得也似快了些,京城下过了第一场雪,容景云入京了。 一大早,容母便吩咐人洒扫了庭院,嘉月迷迷糊糊中也被从被窝里挖了出来,三个大丫鬟伺候她洗漱净面穿衣梳头,才堪堪醒过了神,随容母还有一干丫鬟婆子在正堂里坐等着。 “夫人,门房使人来说,大公子回来了!” “快,快去迎!”容母顿时乐开了怀。 容景云身着一身佛头青的素面杭绸鹤氅,高大挺拔,满面风霜,大步迈入堂中,向容母拘手行礼道:“母亲。” 容母眼角湿润,急忙起身握住了他的手,不住地喜道:“我的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一路可有累着了?” “不碍事,母亲。”容景云回道。 “大哥哥。”嘉月行了个礼,满脸欢喜。 容景云看自家幼妹现在举止得体,落落大方,眼中隐带满意和赞许。伸手摸了摸嘉月的脑袋,温声说:“有嘉儿替为兄侍奉父母,以全孝道,为兄出任在外很是放心。” 嘉月狡黠一笑,现出嘴边两颗小巧梨涡,“那……此趟南下大哥哥可有给我带些好玩艺?” 容母拭了拭泪,含笑嗔怪道:“你这小猴儿,你大哥哥南下是有公务在身,有正经事做的!” “自是忘不了你的。”容景云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自小便疼爱这幼妹。 嘉月侧着脑袋得意洋洋的说:“就知道大哥哥待我好。” 容父下朝回来看到长子也是满脸高兴,细细问了好些,又嘱咐他万万不可自骄自傲,要勤勉要牢记圣恩云云,谈及朝中要事两人便去了书房。 容母本想在府里摆几桌筵席热闹庆贺一番,但却被容父劝下了,说是景云刚回京城又时近年下,不好太造势铺张了,最后只吩咐厨房置了一桌丰盛的席面一家人吃了团圆饭。 一夜醒来,忽见外头一片雪白,覆盖了整座庭院。 寒冬腊月里,鹅毛般的雪花随风飘绕,屋里烧着地龙和火炉,依然是寒气不止,地上积雪深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 年下拜岁,容府上下都挂上了喜庆的物件,又大放鞭炮散钱舍米,所有下人都额外赏了一个月的月钱,又赏了过冬的新衣。 除夕之夜,光洁的红木如意大圆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几十道吉祥寓意的菜肴——三阳开泰、鸿运当头、金玉满堂、五福临门、年年有余……鸡鸭鱼肉一应俱全,还有几道甜汤,讨个好口彩。几个丫鬟上来布菜伺候。 一大家子团聚,嘉月心里也高兴得很,胃口大开,竟吃下了一整碟子火腿炖肘子,直看得容父和大哥哥一个摇头一个目瞪口呆,容母只好吩咐岑妈妈去准备消食的陈皮腌酸梅泡的神曲茶。 饭毕,丫鬟们端盆送水让众人漱口。接下来便是踏岁,守岁。 一大屋子的人守夜说话,嘉月因今年拿了双份压祟钱,喜孜孜的不肯撒手,瞧她一副小财迷模样,屋里另外三个人都乐了。 屋内的火炉烧的旺,容父与景云聊着些官场上的话,嘉月刚顽得尽兴,现蜷缩在铺着锦缎棉套的贵妃塌上,昏昏欲睡的。 朦胧间,听见容母吩咐丫鬟在她身上盖了条刚在熏炉上烤过的毯子,暖烘烘的令人舒坦,她意识渐远,沉沉睡去。 第五章 男大当娶,女大当嫁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许是大哥哥回了家,容母有了个可另关切的对象,嘉月安适地做起了富贵闲人。倏然又过了月余左右,刚过完了元宵,淑然递过来一封手信,请她去陆府一叙。 次日一早到了丽景轩,丫鬟婆子脸上皆是嗫喏之色,也不说明,只急着带她进去。嘉月心下疑惑,加快脚步直直地朝屋里走去。 来至里间,淑然倚着床栏面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也红红的,眉目间更显憔悴。嘉月不觉惊怔,不知这短短时日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忙过去搂住了她的肩,柔声问:“姐姐,这是出了甚么事?” 淑然话未出,泪先掉,她眼泪簌簌直落:“妹妹,我、我……” 嘉月见状,递了手绢过来,轻轻抚着淑然的背:“姐姐莫急,先定一定。” 淑然抽抽噎噎了一阵,缓过了气来,方开口说:“开春后,苏家老夫人带着他家四公子又登门了一趟,言语间流露出求娶之意……我原本以为苏家老夫人只是看中了大哥哥,竟没想到……” 嘉月紧紧握住了淑然的手,紧颦着眉思忖道:“皇亲国戚,虽面上瞧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这过日子还是得看底细,苏府后辈人口繁盛,里头难保干净,管不胜管,其中又有多少算计?只怕糟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妹妹思虑的是,况且我早先就听说,他家几个公子哥儿皆是流连于烟花柳巷之辈,早就走马观花,厮混惯了的。” 嘉月惊讶地睁大眼睛,“这、这样的人家,那怎好去得呀。” “谁说不是!” 淑然眼中含泪,如珠串直坠,“我特地让人去打听了消息,那苏家四公子据说是妙音坊的常客,光房里的通房丫鬟就有七八个,我,我……妹妹,苏家是皇亲国戚,这、这怎好拒绝呀?”艰难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嘉月自然知晓她的担忧,这苏家毕竟是皇亲国戚不能明面上开罪。 看着淑然淌眼抹泪儿,哭的跟个泪人一般,嘉月心里也跟着难过,一面搂着哭红了眼睛的淑然,一面轻柔的拍抚着她的背。 又好一通安慰之后,见淑然面上微露疲乏之色,便让小丫鬟用大铜盆盛着热腾腾的清水过来,服侍淑然梳洗安歇下了,自己也出了房中。 回府途中,石青色绒织锦的车顶轻轻摇晃,嘉月只觉得心里沉坠坠的,提不起劲来,采萍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一连讲了好几个笑话都没甚么用。 下了马车后嘉月径直去了容母房里,容母半躺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塌上,旁边的福寿纹紫金熏炉里燃着香料,熏得屋里甚是好闻。 岑妈妈搬了个置了棉垫的红木圆墩来,嘉月乖乖坐着把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 容母双目微闭,语调沉沉,“你记住,这是淑丫头的婚事,也是她家的家事,你切不要掺和进去,儿女婚姻大事里头的关系岂是你一个小丫头知道的。” 嘉月分辨说:“可淑然姐姐不愿意……” 容母也不遮掩,直白道:“这世间女子的婚事,又有几门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的?” 眼睛轻轻朝嘉月看了一眼,见她低着头闷闷的不说话,又问:“怎得了?” 嘉月心里有些难过,伏在容母怀里,闷闷道:“我只是觉着身为女子殊为不易,一辈子为了名节清誉不敢落人一点口实,婚嫁大事皆由不得自己做主,一生只能在后宅里操持家务,不似男儿般另有一番天地。” 容母听了女儿一席话,只长叹一声,伸手摩挲着嘉月的一头青丝。 正说话间,下人通传说有人递了拜帖上门。容母接了拜帖低头一看,是沈家大小姐生辰宴的邀约帖子。 容母眸光一闪,心思活泛起来。自从景云回京后,不少官宦人家都有意结亲,各位夫人们的赏花、品茶帖子纷沓而来。容府素日与沈府并无往来,今日骤然接到帖子,倒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容母合上帖子,面上似笑非笑道:“沈大小姐的生辰宴,你随我一道去。” 二月初到,春寒料峭,枝头染上一层嫩嫩的新绿。 沈府门口挂着大红鞭炮,进了垂花门,穿过游廊,西侧花园里搭了一个戏台子,隐隐约约传来戏曲声。 丫鬟掀开厚锦帘子,嘉月微曲侧身随母亲进屋,她身着月白缎袄,珠钿稀疏然精致,插了一只碧玉镶嵌珍珠的如意钗。 堂上端坐着几位身着绫罗的妇人,各个珠翠环绕,妆容端庄。嘉月上前敛衽躬身给坐上几位夫人行礼,一一叫过。 沈家夫人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满面笑容的让丫鬟捧着托盘送上一个香囊,笑道:“快起,快起!难怪这丫头被容家姐姐宝贝似的藏着呢,是个好模样,标致又有福气!快坐下罢。”又命丫鬟上滚滚的茶来。 嘉月接过香囊落座,容母免不得与一众夫人们一阵寒暄说笑。 “……好好,这是我大女儿,思毓。”沈夫人笑着对众女眷说道。 坐在沈夫人身旁的沈大小姐立刻恭敬起身行了礼,道了安。 容母笑眯眯的上下细瞧了一回,见沈氏性子沉稳,处事言行都是一等的,微微点头言道:“这孩子瞧着斯文懂事,定是妹妹悉心教养的好处。”看向沈小姐的目光也越发柔和,和声细语地询问了她的喜好、作息,这才放手。 见到容母对大女儿观感极好,一旁的沈夫人眸子不动声色的一闪,嘴上笑意不减,和容母言语晏晏,熟络地说了几句。 过不一会,陆家夫人也来了,带着她家大儿媳林婉容。 嘉月款款福身行礼,“婶婶,陆大嫂嫂。” “二妹妹。”林氏还礼。 嘉月悄悄给林氏使了个眼色,便告礼退了出去,林氏一怔,也起身跟了出去。两人在抄手游廊上缓缓走着,嘉月问:“淑然姐姐今日未曾来麽?” 林氏眼中闪过几丝尴尬,措辞道:“三妹妹近日……偶感风寒,不宜出门。” 嘉月心中了然,缓缓一笑,“等天儿再暖些,我就请姐姐去国露寺赏花,想是出门散淡散淡心里也能松快些。” 林氏闻言莞尔,拉过了她的手亲热地拍了拍,“难怪母亲总在我面前说你的好,妹妹果然是个贴心的。” 忽听一声长长的娇笑声,循声望去,园中花亭里头聚拢了一众女眷,娇笑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生的妩媚研丽,袅娜纤巧,身着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锦长裙,行为举止袅袅亭亭,弱柳扶风。 林氏轻声说:“那是苏家的六小姐,苏芷嫣。” 嘉月心中一荡,脑海里浮现出假山前依偎着的两道身影,神色微微有些变了,默然低头跟着林氏继续往前走去。 第六章 国露寺一日游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正是人间三月天,春光艳艳,柳丝如烟。嘉月给陆府递了封手信,说是国露寺的海棠花开了,邀淑然一道进香祈福。 容母一早便备下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又点了七八个粗壮婆子和一打护院家丁,一行人去陆府接了淑然后,便朝着城外而去。 国露寺位于城外合卢山脚下,草木茂盛,巅有灵泉,是京城内香火延续和法脉传承最久的古寺,楼宇飞檐红瓦,极其肃静宏伟。 两人由知客僧引着进了大殿,在正殿功德箱前朝着肃穆庄严的佛像燃香磕头后,又由左至右依着佛像一处处磕头。 礼拜完毕,向后堂走去,后堂转角处有张放着签筒的香案桌,淑然停下脚步来,嘉月瞥她一眼,见淑然目光定在签筒上,面上似有踌躇之意。 嘉月施施然笑道:“姐姐可要求一签?” 淑然犹豫了一阵,还是下了决心,“求一签罢。” 拿过签筒跪在蒲团上,签筒轻轻上下摇动,几下来回,一支签子“啪嗒”落在地上。 嘉月凑过去一瞧,吃惊地笑起来,“好签,是上上签!” 淑然面上也露出几分轻松欢欣,转头问嘉月:“妹妹也来求一只罢?” 嘉月想了想,摇头道:“不,还是算了罢。” 陪着淑然多上了两盏香油灯,又去主持处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离开佛堂,两人沿着曲廊蜿向后院西侧走去。 只见这一道海棠花开的极好,花开两岸,遮天蔽日,片片如云的海棠花映着溪水。 嘉月往前行了两步,“姐姐你瞧,这儿风景别致,花香怡人,果然是一处好风光。” “是呀,听说这清溪乃是山巅灵泉水引下,清沏甘洌,一年四季都长流不断。” “姐姐这么说,倒教我稀奇了,不知这灵泉水喝起来,与一般山泉水有甚么区别?若还有些祛病健身、延年益寿的功效,那我一会可得多喝几口!”嘉月笑得眉眼弯弯,带起了三分狡黠。 淑然噗嗤一笑,一时眉目间舒展不少,笑着打趣她道:“这泉水珍贵难得,只怕是陛下御驾亲临,才能得住持煮一壶罢,哪轮得到你这贪嘴的!” 嘉月苦下脸,“姐姐惯会取笑我!” 淑然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两人继续往前走。 还未行得几步,忽听得一阵大笑声,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迎面而来,一瞧就是权宦贵胄家的公子哥儿们,其中一个穿红色锦衣的男子领头走来。 淑然一把扯住了嘉月的袖子,面色不安道:“那是苏家四公子。” 嘉月缓缓收了笑容,眸光闪烁了几下。 那苏四公子也远远瞧见了她们,满面春风的迎上来:“喲,这不是陆三小姐麽,旁边这位是?” 嘉月福了福身,“容家嘉月,苏公子安好。” “原来是容家二小姐啊,失敬,失敬。”苏四公子将嘉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容二小姐虽瞧着年岁还小,却是个难得的清秀佳人……片刻后目光一转,定在一旁嫣然而立的淑然身上,嘴角逐渐轻佻上扬,十五六岁,才是含苞待放的迤逦年华呐! “今日陆三小姐也是来赏花的罢?瞧瞧,咱们可真是有缘分,在这都能遇到!要不……就与我们一道罢,人多也可热闹些!” 哪有未出阁的大家小姐与一群外男一道赏花游玩的,这苏四公子言语也未免太举止轻浮,不合礼数了!淑然纵使温柔敦厚,也气得面上浮起一抹愠色。 “缘分一说,不过虚比浮词。”嘉月幽幽道。 苏四公子一时语噎,不满地斜睨了嘉月一眼,又拿扇子在手里拍了拍,眉毛挑起一副趾高气扬道:“我苏家乃皇亲国戚,钟鸣鼎食之家,待陆小姐过了门,自是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嘉月神色一敛,面沉如水,冷声打断:“苏公子慎言!婚姻大事,自是由父母亲长安排,哪能自作主张?苏家乃皇亲,高门大户,我等自知是高攀不上的,况且我淑然姐姐秉性柔弱,弱不胜衣,想是不能为苏公子后院增添助力,还请另找个长袖善舞的显贵小姐罢。”简而言之,你左一个偏房,又一个小妾的抬进府,我淑然姐姐收拾不了你家后院那烂摊子事,还请另谋他人罢! 苏家公子自是听出了话语中的讥讽之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张口怒斥:“你这丫头,别仗着两分颜色便——” 话还没说完,耳边突闻一声嗤笑。 众人面面相觑,眼底隐含大惊,竟有人敢出声嗤笑,驳了苏家的颜面? 冷不防被打断,苏四公子只觉丢了好大的面子,心中怒极,愤然转过身来,他到底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驳了他的话?! 只见从假山石后转过一个男子,身着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腰横玉带,一双狭长似利鞘出刃的丹凤眼,周身气度雍容。 此人便是当今陛下幼弟,辰王李承泽。 “辰王爷!”几位华服男子惊诧道,连忙拱手作揖。 这……这是? 嘉月心头咯噔一下,但仍稳住了,也跟着低下身子恭敬行礼,“王爷万安。” “都起吧。”辰王平平的说了一句,目光在几位公子脸上慢慢掠了一圈,他一双凤目狭长幽深,语气并不严厉,只是目光所到之处莫不低头噤声。 他目光落在嘉月身上,端详地看着她,微微挑眉道:“这位姑娘的口齿……倒是颇为伶俐。” 苏家四公子心中暗喜,他倒是要看看这容二小姐如何能不被辰王开罪了去,若辰王动了怒……哼哼,本公子给你脸面,你偏不要,现可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 嘉月神色渐渐地镇定下来,低眉敛目地行着礼,声清如玉道:“王爷恕罪,臣女只是觉着姻亲之事,总要两家都心甘情愿才美满。” 辰王稍稍怔了一下,瞧她目光澄净明亮,神情没有丝毫惧色。唇边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话倒说得不错。” 目光落在嘉月颊上的瞬间,回忆起河边那个呆笨圆滚的胖丫头,上次陆府便觉眼熟,只是有些没想到,忽忽几次花开花落,胖丫头竟变成了个清丽舒徐、娉婷端雅的少女。 几位贵家公子哥儿神情微怔、面面相觑,辨不出辰王到底甚么意思,但也知这两边皆不好得罪了,遂统统闭口不言。 立于一旁的苏家公子面色难看至极,却也强忍着没有说话。 另外经此一闹,谁也没了赏花的心思,两人找了借口告辞后,齐上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吩咐丫鬟婆子启程回去。 淑然面色隐隐有些发白,“你今儿胆子也太大了,竟在王爷面前如此说话,不怕他怪罪于你麽!……我知你是为了我的事,可下次万万莫要使意气了!” 又见嘉月低垂着头,关切地紧握住她手,低眉微皱道:“怎么一手冷汗,可是身子不适?” 她手心的暖意一点点传到手里,嘉月强抑着胸中情绪,摇了摇头,“姐姐别担心,我只是见着那苏四公子言语轻浮一时没忍住罢了。只是我不曾想到,那日救我的少年……竟是辰王爷!” 这下子淑然也沉默了,足足愣了好了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叹道:“辰王爷身份贵重,你……” 嘉月眼角沁出水光,只是沉默无语,淑然幽幽的叹了口气,也默默出神。 第七章 女子应备德言容功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晚间照例去容母处请安,两廊檐下站着两溜随行听喝的丫鬟婆子,岑妈妈在门口守着,脸色倒是平静,看不出什么。 见了这阵仗,嘉月心下踌躇地站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进了屋子。 进去后,果然瞧见容母冷着脸坐在罗汉床上,面上一派肃容威严,显然白天发生的事已听下人禀告过了,嘉月低垂臻首,站定跟前。 “越大越没了规矩!”容母一掌拍在旁边茶几上,震的几上的茶盏都微微一颤。“你又何必强出头,那终究是她家家事!” 嘉月背脊绷紧,低声辩驳道:“母亲,那苏四公子为人轻薄无礼,定不是良配,我与淑然姐姐从小一同长大,决不能见她因权势胁迫而嫁进苏家,那可是女子的一生啊。” 容母看着嘉月沉思片刻,冷声道:“但你做事这般不计后果,稍有差池,便会引火烧生的!你可想过,这也许会毁了你的名声!” “女儿知错了,行事不该如此出挑宣扬。”嘉月乖乖认错。 容母仍板着脸,训斥道:“你马上就要到及笄之年,也该懂事些了,身为大家小姐,更应言行举止,恰如其分。我总是让你行事稳重,莫要招惹了口舌是非,你竟一句没记!荀嬷嬷教导过的东西,怕是也都忘了!” “母亲和嬷嬷的教导自然是不敢忘的。岑嬷嬷曾教导说,德言容功,柔闲懿恭,缄口内修,恭奉仪范,此方为体统规矩……是我没学好。” “你记得就好。”容母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罚你禁足一月,外加抄写女诫十遍!天色不早了,你去罢!” 嘉月恭敬应是退了出去,但胸口一颗提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岑妈妈送了嘉月出院子,温和劝慰道:“姑娘要听话,夫人这都是为了你好。” “妈妈别担心,我都省得的。” 待送走了嘉月,岑妈妈端了一碗安神茶进屋来,她刚站在屋外也听得了七八分,瞧着容母面色不霁、目色沉思的模样,宽慰道:“夫人且宽心,咱家姑娘秉性纯良,断不是擅专胡为之人。” 容母叹了口气道:“这丫头虽面上瞧着恭顺听话,但心里也是个有主意的……罢,罢!若自己做了主,比什么都强,以后的日子终归得她自己过。” 嘉月回去后勤恳的抄着女诫,镇日一副诚恳认错努力改正的模样,茶饭都顾不上吃。 容母气了几天,终究狠心不下,吩咐厨房炖了燕儿窝日日送去。 过得半个月,挑了个风暖和煦的日子,容母亲自带景云上沈家拜访,沈家夫人见他相貌英俊,气度也好,既有官声又有人品,更有容家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心下甚是满意。刚刚春末,沈家便同意了婚事,鉴于男女双方年纪都不小了,等不得小儿女谈婚论嫁一拖便是两三年的作风,两家一致同意尽快把婚事给办了。 容父特请了大理寺的范大人去沈府下定,两家一凑,便定于五月初八下聘,七月十六成亲。 沈家是诗礼簪缨之家,乃文臣一脉,家中几代皆在翰林院任职,举世清流,门第显贵。沈家大小姐人品、才貌、家世样样俱全,容母选媳妇的眼光也是极好的。 山月居里,嘉月拿着只小狼毫笔,边抄着女诫边听着采萍打听来的消息。 “那我岂不是很快就有位新嫂嫂了?”嘉月顿笔,细细回想了一下沈家小姐的相貌。 “可不是。”采萍沏好茶水,又取了托盘上一碟玫瑰松子瓤糕端到嘉月的面前,“不知那沈家大小姐是何等模样呢。” 嘉月抿嘴笑了一下,接过茶盏轻吹了口茶:“母亲看中的媳妇,自然德言容功样样不差的。” 采苓点点头,轻笑应是。 五月初,临近端阳佳节,满府里一片勤快火热,上上下下忙的打扫庭院,置办端午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 山月居梢间里,嘉月并芳芷、汀兰两个丫头正扎着绣花绷子,对面采薇在给她绕线,她预备缝制几个香囊佩戴,以作避邪驱瘟之用。帘子一动,采萍端了用乌梨木雕的小茶盘进来,白釉瓷盘里盛着樱桃、桑葚等时鲜果子。 嘉月闻声抬头问:“我吩咐的香料可买到了?” “出门采买的妈妈说待会便给送来。”采萍撅了撅嘴,又说:“现下端阳节下,香铺里香料价格比往常加上十倍去,便是如此,还难买呢。” 嘉月笑道:“这时节香料又得自用,又得送人,可不就紧凑了麽。” 采萍一想到多花了十倍的银钱就一阵心肝疼,她晨间可看见出门采买的妈妈捧了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 这时采苓走进来,手捧着一只锦盒,“刚陆府送来了端午的节礼儿。” 打开一看,锦盒里装了团扇两柄,红麝香珠一串。 这团扇倒是常物,只是红麝珠稀奇,几个小丫头都不禁停下手中的活来看。 采苓赞道:“这是时下京里最时兴的避暑香珠,听说做法颇为复杂,取龙脑、苏合油等香料,白芷、川连、连翘等中药,又有磨碎的香如蕊、甘菊花、玫瑰瓣,同时添加朱砂、雄黄,将这若干香料和中药调和在一起,做成带孔的圆珠,可辟秽醒脑清暑呢。” 嘉月拿起香珠细嗅了下,笑道:“果真清香四溢。” “小姐可要戴上?” 嘉月点头,反手将珠串笼在手腕上,轻笑着:“所谓‘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便是如此了罢。” 她抬头眼光一扫,忽疑惑了问:“怎么不见碧桃、红杏?” 采薇道:“碧桃老子娘生病,特意禀告了夫人准她回家侍疾。嗳,说来这丫头也是命苦,她爹早年病逝,家中哥哥又是个不顶事的,在外欠了银子还不上,就动了心思要把她抵给那债主人家当小妾,她拼死不愿,后来没法子了,才被卖到府里当差。” 嘉月眉头轻轻蹙起,咬唇凝思道:“原先竟不知里头还有这般缘由……这样,你明儿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送去她家,也好解了眼前这困。” 采萍呵呵一笑,接口道:“小姐心善,且不用费心这事,夫人早早就差人去办过了。” 嘉月点了点头,“这是最好不过了。红杏呢?” 采萍撇了撇嘴,低声说:“她揽着差事去大奶奶处送节礼了,这丫头最近是有些活泛了。” 嘉月手中一顿。 红杏是府里的家生子,如今也快到及笄之年,老子娘也在仔细捡寻人家,正盼着做点事才好在夫人面前报功,好得以放出府去,再好好寻个正头人家嫁了。 默了一会儿,嘉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缓缓道:“大家主仆一场,若她有好的去处我定不会拦着,将来我也会尽力给你们找个好着落,再多添一份嫁妆,让你们风风光光的出门。” 两个小丫头悄悄互视一眼,心里暗喜。要知道,寻常丫鬟的前程,至多不过嫁个上进的小厮或管事,但若主人家心善的,则可放了身契出府,再给一笔银钱风光正经的嫁人。 采苓扫视了她们一眼,心中了然,沉下面色冷冷道:“小姐待我们的好,奴婢们心里都知道。可奴婢们心里不敢端着心思,只管谨守本分,好好忠心侍奉主子。” 屋里一时冷了下来,两个小丫头背上有点发寒,芳芷汀兰忙的跪下表忠心:“只要小姐不嫌弃,奴婢们都愿意一辈子跟着小姐。” 采萍复又看了眼她们,笑眯眯着说:“小姐良善,仁厚待人,有些个小错也不忍心责罚我们,这样的好主子哪里去找呀,我们都愿意一直服侍小姐呢!” 嘉月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屋内气氛瞬时化解,大家又各自做着手上的活计。 第八章 端阳,成亲,秋闱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日过晌午,用过了饭食,采薇把竹帘子放了下来遮挡热气,嘉月懒懒的侧卧在罗汉床上,采苓在一旁轻打着扇子。 忽听外头汀兰通报:“刘妈妈来了。”竹帘子轻掀开来,一个面庞发福的妈妈走进来。 “二小姐好。”那婆子抱着个匣子,半蹲下身子给嘉月行礼,她是容母的配房心腹之一,管着府上采买的事宜。 嘉月笑道:“刘妈妈客气了。” “这是二小姐吩咐了的香料,小姐且看一看,老婆子还另添了菖蒲、香艾,小姐可以摆放在屋门外,可作驱赶蚊蝇、虫蚁之用。”刘妈妈一面说,一面递了一个匣子过来,采萍笑着接了过来。 嘉月微点了点头,“妈妈办事办老了的,我也没甚么不放心的。妈妈不忙罢?先留下来喝盏茶再走。” 刘妈妈先是忙不迭的道了谢,又赔笑说:“小姐抬举老婆子,本该是领受的,只是我还得赶着去夫人、大奶奶处,也是不好久留的。” 嘉月笑了笑,“倒是辛苦妈妈了。” 刘妈妈忙摆手说:“可不敢,哪里辛苦劳累了,原是我该做的!”二小姐客气,她可不敢自矜。 送走刘妈妈后,两个小丫头拿蒲艾在屋里屋外熏了挂了,三个大丫鬟将冰片、朱砂、雄黄等香料草药塞进香囊里,又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再将制好的香囊一一放进早就备好的匣子里,送去各屋各院。 又过了两日,正是端午节。容母一早儿与几家关系亲近的女眷约好了一道去国露寺烧香拜佛,又捐了一笔非常丰厚的香油钱。 长街上一群小孩子笑吟吟,手拉着手唱着儿歌。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撒白糖;龙船下水喜洋洋!” 当日入夜,容府一大家子人温了菖蒲酒把盏小聚,丫鬟婆子杂役连同管事们也按份例分发了粽子。 过了端阳,择了个初八吉日,容家一早细细打点了一应事物,下聘礼时着实封了一封厚礼,沈家上下亦觉得风光体面,心下十分熨帖,毕竟夫家郑重以待,厚礼聘之,便表明对自家的姑娘越看重。两家都是体面人家,沈家亦当着容父容母和媒人的面,明言这一番聘礼沈家不会留下分毫,都留做嫁妆。 容母开始着紧打点张罗,上下清点家产仆众,预备各色筵宴之物。容府嫡长子成亲,自是务必事事精细不出差错,一会觉得酒戏太减薄,一会打听哪家戏班子唱腔不俗,又问管事的瓜果果蔬可都预备妥当了。海一样的的银子流水价的出去,紧赶慢赶将一切筹备妥当。 七月十六,宜嫁娶。 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而来,府里挂上大红双喜灯笼,各处扎红点花,披红挂彩,筵席前前后后共摆了三十六桌。当天不但戏酒十分热闹,亦连席面上的菜馔都十分用心。 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好抛头露面的,到了第二日,新妇去正房给公婆磕头见礼,嘉月才瞧见新嫂嫂沈氏。 两人一同跪在容父容母面前,“儿子景云,儿媳沈思毓,给父亲母亲请安。” 头朝喜服需得隆重,沈氏身着大红底绣金丝五蝠捧云团花的苏缎长裙,磕头下拜时,姿态恭顺,仪容端庄。 喝过了新媳妇的改口茶,容父嘉勉了儿子儿媳几句“举案齐眉开枝散叶”的话,容母亦笑颜晏晏的嘱咐了几句,容母房里的丫头呈上来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这对玉镯当年是景云的祖母传给我的,今日就交给你了,日后夫妻和睦,相亲相爱。”沈氏接过了玉镯,又拜谢了容母。 给父母行过礼后,便是妹妹给兄嫂见礼。因这是丈夫唯一的嫡亲妹子,沈氏自然不敢怠慢,她早准备好了一个金累丝绣花香囊。 嘉月乖巧接过,欠身行礼:“大嫂嫂费心了。” 接下来,便是命府内大小管事人等前来拜见大奶奶。待上下都见过了,容父方才说道:“摆饭罢!” 此时,一众下人端着早膳上来。席间,沈氏站起身来服侍容母,更是颇体贴的考虑到了容母的口味问题,容母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 沈氏闺训极好,入门后便是晨昏定省,随侍在侧。然容家这样大户人家的长辈自也是和善宽厚的,不会像市井小户般苛待儿媳,时时叫站规矩,况且容母也不是个霸道左性的婆婆,便常叫沈氏自去歇息,也撂了部分管家庶务之事给她,沈氏心下感怀不已,更加孝悌恭敬起来。 沈氏是个温柔和善的性子,嘉月与沈氏姑嫂两个很快就熟稔起来,相处得十分融洽,不时还会主动指点绣活、看账。 许是看账本着实是个力气活,嘉月好几次直看得头脑发晕,昏睡过去,沈氏则笑吟吟的摇头轻叹,悄悄用朱笔给她摘抄了些要紧处。 又过了数日,容母忽的接到了陆家请她过府的帖子,便换了正式衣裳坐车过去。 俩老姊妹见面,自是亲亲热热得寒暄了一番。 “前阵儿暑气重,近日天又凉的快了些,你身子弱,得多注意身体才是。”陆母一面说一面吩咐人端上温温的参茶来。 “都好,都好,知道你总记挂着我!” 陆母笑眯眯的一脸慈爱问:“嘉丫头今日怎么不见了?” “快不要提这丫头了,近日胡闹得很,被我拘在家里把性子修沉稳些!说来,你家思齐是参加完科考了吧?” 陆母闻言,只得无奈一笑。 容母看她神色有异,不免放下茶碗问:“这是怎的了?” 陆母叹息一声,把事情细细说来。 八月底朝廷放桂榜,陆思齐名列在榜,算不枉费这数十载一番苦读。放榜后,本应欢欢喜喜地等着庆贺新科入举仕子举办的鹿鸣宴,然而就在放榜后不要半个月的时间,京中坊谈间悄悄传出一则流言,说是这次科考有人徇私舞弊,考场不公,说得言之凿凿,确信可据,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你说这乡试本三年才一次,又得在简陋的考场中苦苦煎熬整整九日,恨不得活活脱了层皮,那孩子回来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转醒……好不容易科考中举,偏偏生出了这档子事!” 陆母深深叹了一口气,心中恼恨不已。 容母深以为然,陆母又道:“因礼部主礼贡举之事,礼部尚书又与你家大人交好,还请你家大人替思齐多多留意才是!” 容谨现如今不过三十许的岁数,便已做到了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吏部乃六部之首,而现任吏部尚书的岁数也已不小了,多年宦海沉浮已有隐退告老之意,但是尚书大人一退,自然有人要补进,到时候接任的,十有八九便是容谨。 容母点了点头,似有所思,因说道:“咱们之间,这些客套就不必多说了!只是……此事现争论颇大,一时片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我们只好静观其变了。” 陆母也觉有理,不免轻轻点了点头:“你向来是个明白的,我记下了。” “你也莫要愁忧过甚了,仔细着身子。我瞧思齐那孩子从小便是个天资好的,即便是重考一场,也定然是榜上有名,日后封侯拜相必定是有望的。” 陆母眉间一松,笑道:“你专会说些好听的话来哄我!我心里这点郁结啊,幸亏有你宽慰了。”说罢,紧紧握着容母的手。 容母拉着陆母的手劝慰了一番,又说了好些哄人笑的俏皮话,才乘车回去了。 晚膳后,两人独留在房间时,容母服侍着容父去了外边的衣袍,不免和他提了一嘴。 容父身居官场自也是知道这事的,沉吟了一会子,方意有所指地说:“此事不少人盯着,旁人也是插不得手,毕竟,还是要请陛下乾纲裁断——” 第九章 张家满月宴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山月居内,嘉月拈了一颗新鲜的脆枣咬着,翻捡着桌面上各色时新的绸缎衣料。 今日容母请了绣陇坊的师傅过来量体裁衣,绣陇坊是京城首屈一指的,手艺织工都没的挑,皆是上品,京城里大户人家每年都早早定下了衣裳。 嘉月捡了几匹月白、湖蓝、天水碧的,容母嫌她选的颜色太素净寡淡,又给她挑了几匹海棠红、藕荷、雪青、丁香色的鲜亮颜色。隔天又吩咐人去万宝阁打了一副全套的金镶红宝石的头面,笑说着姑娘家大了,正是该打扮侍弄的年纪呢。 沈氏听闻后也送了一副上好的赤金缠丝的金头面来。“原是我近日身子不适,倒是疏忽了,二妹妹莫要怪我。” 嘉月正在书案上抄写字帖,见沈氏来,忙叫采苓端了茶水点心上来,“嫂嫂说哪的话!嫂嫂是哪里不舒服?可要请个郎中看看?” 沈氏笑说:“无事,你安心罢,左不过食欲有些不佳。” 嘉月闻言咬着笔杆子想:“许是天气渐凉的缘故,嫂嫂可得多注意身子。” 沈氏摩挲了下嘉月的鬓发,和煦的笑道:“好——改明儿嫂嫂给你挑几匹颜色花样好的料子送来,二妹妹现也大了,是该好好地打扮起来了。” 嘉月面色微微发红,但与沈氏平日里相处的极好,遂盈盈笑道:“那我就厚颜谢了嫂嫂了。”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申时方才散了。 没两日,沈氏果然送了好些布匹、首饰过来,具是极精致的东西,一瞧就是用了心的。 “嫂嫂有心了。”嘉月看着一桌子东西,转脸对旁边吩咐道:“采苓,先赏了钱,再去显云斋谢过大奶奶。” “是。”采苓应声。 只听一声外头啪嗒脆响,接着是采萍的训斥声:“你这小蹄子,小姐房里的东西也是能胡乱碰的吗?仔细你的皮!今儿个开始屋里洒扫的活儿也别做了,先去打扫院子罢!” 汀兰吓得唯唯诺诺的应着,不住地抹着眼泪。 采苓皱起眉,看了眼主子脸色,“这几个丫头到底年纪小了些,办事不够稳重。” 嘉月点了点头,放下燕窝盏肃了肃面容:“如今这几个小的也一日日大了,该知晓的也要知晓,一言一行尤要举止行当,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间可大可小,万不可日后乱了规矩犯了大错。这些个事我也不好亲自指导叫骂的,你是个稳重的,岑妈妈也信赖你,你只替我好好提点管制着就是了。” 采苓是个聪明人,一想就明白了,她认真地点点头:“奴婢听明白了。” “下去罢。”嘉月一挥手,淡淡道。 采苓端了茶盘静静退出屋去,冷着脸将四个小丫头都点齐了训斥敲打了一番。 又过了月余,临近年底喜事多,张家托人递过来一张拜帖,张家夫人为长孙摆满月酒。 这天清早,嘉月在厚棉帘挂的马车里晃了半个多时辰,下车就软轿行到了二门,门口早有婆子等候着接人,引着一路走进去,进了一个宽敞的大堂屋里,许是因为来得早,宾客还未到全,张夫人坐在堂内上座,正满面笑容地逗弄着婴孩。 张家夫人性情言语爽利,又喜提风闻趣事,谈吐风趣妙语连珠,在一众夫人间人缘颇好。 容母献上贺礼,见旁边一个奶娘抱着用‘富贵平安’纹样的大红棉绸襁褓,只见那婴儿手脚莲藕般的白白净净又胖胖乎乎,煞是可爱。 容母走近看了看,忙笑着恭贺道喜:“张家夫人好福气呀,这娃娃瞧着喜人得紧,我今儿特带了一个赤金如意长命锁,就当是我这做长辈的见面礼了。” 又招手道:“嘉儿,快过来见礼。” 张夫人喜说:“快来我瞧瞧。” 嘉月上前,身着一件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袍,头上簪了一支镶蜜蜡水滴状赤金钗,亭亭玉立,气质端庄。衽敛缓缓福身,敛眉低目:“夫人安好。” 张夫人细细打量嘉月一回,笑赞道:“是个清秀标致的孩子。花园子里开了雅集会,下棋作画,诗文唱和,颇得雅趣,你也去凑个趣儿罢。” 嘉月听了应是,在两位跟前福了福,微笑着退出去。 “我瞧这孩子举止言谈再稳妥不过的,性情温婉知书达理,不抓尖卖乖的强出风头,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说罢,又悄声问:“……可张罗人家了?” 话听此处,容母登时明白了张夫人的意思,笑了笑,说道:“还小呢,且不操心这事。” 张夫人笑意晏晏地周全提醒道:“也不小了,好些人家十四岁便谈定婚配了,你可得紧着点,倘若再晚一些,恐怕仓促之间,且找不到什么好人物来。” “夫人这话很是。” “我这倒知道一户人家……不拘家世门第,还是容貌品行,都是好的,便说是个四角俱全的人物,也不为过了。” 容母笑问:“究竟是哪户人家,说来我听听?” 张夫人面上愈发满目春风:“谢家五公子,今年十八岁,现任五城兵马司分副指挥使,容貌品行家世都是好的。” 容母听了这一番话,倒是心下一动,自然承其好意:“张家姐姐有心了。” “夫人说哪的话,来,喝茶,喝茶。” 一时又你来我往说笑了几句。 这边嘉月转身出房后,便由一丫鬟引领着沿着抄手游廊过月洞门,逶迤行至一处栏杆围合的庭园,七八个闺秀围坐在亭中云石桌前,另一长条几案上放着些品赏的器物和画卷法帖。 侍立的丫鬟立即搬了个锦杌子来,又摆上了精致点心和盖碗。 一缎服小姐轻尝了口茶,笑言道:“往年的菊花都是黄色和白色,今年倒开了不少红色紫色的,瞧着这样艳丽热闹,跟春日里似的了!” 嘉月闻言望了眼坛间的秋菊,淡淡一笑。菊花之美,在于气韵风骨而非颜色,红紫一流虽是名贵鲜艳,到底是失了风骨的,远不如白黄之色清冷孤傲。 旁座的少女偷瞧了嘉月一眼,瞧她容貌秀丽,通身气派不凡,便坐近搭话道:“妹妹眼生的很,不知是哪家的?” 嘉月转过头,那姑娘圆脸杏目,十五六的年纪,留着齐眉穗,生的娇俏可人,一派天真。 “容家嘉月,姐姐安好。” “原来是吏部侍郎家的小姐。妹妹看着乖巧,便唤我一声叶姐姐吧,我也想有这么个温柔标志的妹妹呢!” 嘉月抿嘴笑了一下,佯似腼腆地低下了头。 “我瞧你衣裳上绣的花样甚是新巧,这料子……瞧着是绣陇坊的罢?” “叶姐姐好眼力,这正是绣陇坊的衣料刺绣。” 叶小姐本有亲近之意,听见这话更是欢喜,笑眯眯地将她跟前的一碟糕点推了过来,“喏,妹妹尝尝这菱粉糕,又软又甜的,菱角在这天儿里也算个稀罕物了。” 嘉月见她一番热情也不好推拒,拿了一块糕点吃,点头道:“很是清甜软糯。”心下不免好笑着想这叶家小姐约莫是个健谈的。 不远处围坐的几位华服少女不知说到了甚么,便都笑闹起来,其中尤以一娇笑声最有穿透力,叶家小姐撇了撇嘴,转过头来轻声说道:“这苏家小姐可好人缘。” 第十章 张家满月宴(2)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嘉月看去,那苏芷嫣围坐在人群说笑,俏丽的脸上脂粉薄施,每次见她倒都是众星捧月,长袖善舞的模样。 她捏了捏手中的茶盏,心思微动,佯做不在意地问:“可是皇亲苏家?” 叶小姐撇了撇嘴:“便是了,京城里哪还有第二个苏家……” 她眼珠在眶里转了个来回,像是起了兴致,凑过来悄声道:“我听人说呀,那苏芷嫣并非正妻原配所生,无奈先头苏夫人福薄,成亲五年便因病去世,只给苏大人留了一双儿女,过后不久苏大人娶了续房,她便是那继室所生,据说颇得苏大人的喜爱呢。” 嘉月看着茶碗里上下漂浮的茶叶,接口道:“竟是如此麽?” “可不是!要我说,那苏家也就是仗了辰王爷的势——”叶小姐突然收声,乖觉的看了嘉月一眼,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 嘉月心下了然,对她缓缓一笑说:“叶姐姐放心,自是姐妹间的话,便没什么不能说的,也不会说露出去。” 叶小姐拍着嘉月的肩膀,神色颇为动容,“我一瞧妹妹就知道是个乖巧懂事的。” 又极小声絮絮地说:“妹妹不知,那苏家虽是高门大户,但自从先皇的淑妃娘娘薨了后,这一辈里就只有苏大人一位在朝为官的了,底下的儿孙们通通是贪图享受的娇奢之辈,寻常勋贵人家也不会奔着科举去的……大家这般奉承,也都是看了辰王爷的势!” 按照朝廷“非科举不得入三品,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苏家就算有淑妃娘娘的恩荫在先,也只能止步于四品。 嘉月闻言沉默了片刻,又问:“那淑妃娘娘与苏家是何关系?” “淑妃娘娘闺名怀柔,是苏家老夫人的幺女,苏大人的嫡亲妹子!” “原来如此。”嘉月了然,若有所思。 “据说那淑妃娘娘生的明艳绝世,才貌双全,当年名动京师!一朝传旨入宫伴驾——” 叶小姐突然噤声,嘉月抬眸,只见那苏芷嫣走了过来,居高临下般轻慢的斜了她一眼,“你便是容家二小姐?” 嘉月甫一敛神,“正是。” 苏芷嫣轻讽的冷笑了两声,“不知容二小姐何意,竟搅了我哥哥的婚事?” 嘉月登时明白了苏芷嫣的来意,不愠不恼道:“此话从何而来。” 苏芷嫣眉毛一挑,旋即怒道:“你竟还装作不知?我哥哥与陆家小姐眼瞧着好事在即,偏你横插了进来,搅了这一大好姻缘!” “苏小姐张口闭口姻缘之事,不过苏小姐的话,妹妹不敢苟同,婚姻大事妹妹只知听从父母亲长吩咐,岂有做子女的私自议论的。说来这事也原不过苏老夫人拜访过两回,然也是恪守礼仪并无往来的,苏小姐莫不是会错了长辈之意?况且这事,辰王爷也是开口认下的,苏姐姐怕不是还想去怪罪王爷罢?”嘉月眼光淡淡,不急不忙道。 众人见嘉月端的有理有据,有礼有节,不由隐隐对苏芷嫣侧目。 苏芷嫣被嘉月一句话噎得一口气哽在喉中,险些上不来气。她也知自己言语失当,一时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只好艰难的喘了几口气,咬牙切齿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容二小姐!” “我左不过说理而已,这天下万事自都逃不过一个理字。” 苏芷嫣只觉一阵胸闷,气的脸色发青,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嘉月冷冷看着苏芷嫣离去的背影,心下并无一丝畅快。叶小姐一脸惊愕,似未料到这骤然发生的闹剧,缓过了神来,草草寒暄了几句就借故离去了。嘉月与她道了辞,也没再说甚么,静静吃了一盅茶,坐了一会便走了。 她出了庭院,颇为郁郁的沿着抄手回廊缓行,廊外的桂树开得正盛,浮动着馥郁的香气。 才转过一道垂花门,忽见一排簌簌桂树下站着一个眉眼俊朗的男子,一身浅青色的锦缎长袍,长身玉立,腰横玉带,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 嘉月一惊,打量四周并无闲人看见,忙想退步离开。 辰王闻得动静转过了身,微风撩动袍角,他双手负背缓缓踱步走来。 叶小姐的话犹在耳畔——淑妃娘娘容色绝丽,名动京城。看辰王端的一副丰神朗朗、面目清俊模样,肖似其母,心下深以为然。 辰王见她有些呆愣楞的模样,嘴角抿起不经人察觉的一抹笑,这丫头瞧着聪慧灵巧,实际还是那一副呆呆笨笨的本色。 他仿佛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嘴角溢出丝笑:“容二小姐怕是走错地方了,雅集会可不开在这。” 嘉月心头咯噔一下,这可真是一重山来又一重,知道如此方才就不搬这一尊大佛出来了。她心下懊恼,面上仍规矩施礼:“王爷万安。” 辰王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她脸颊上扫过,又颇兴味地看着她眉间藏着的几分懊恼神色。忽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树后藏着个丫头探头探脑地,目色一沉,也不发作。 他声音平静道:“刚刚容二小姐提到了本王?” 嘉月怔了一瞬,面上作出恭顺的表情,垂目凝视着地面:“是臣女不懂规矩,冒犯了王爷。臣女万般感谢王爷当日主持公道,解臣女与陆家小姐之困。” “小事而已。” “多谢王爷。”嘉月略缓了口气。 辰王眼眸微睐,注视她片刻,道:“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不似一般素静守拙的闺秀小姐。” 嘉月有些畏惧,又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双手拢在袖中试探着问:“臣女愚笨,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陆府假山后的是你?” 此话犹如一声惊雷炸起,震的脑袋里嗡嗡地响,嘉月瞪圆了眼睛望向他,辰王面色澹然,难辨喜怒,一时心头纷乱迭杂,忙低头撇开他的目光:“王、王爷……” “看到了什么?”辰王垂目看着她。 嘉月被他看得不寒而栗,脑海里浮现假山后两道相互依偎的身影,又想到方才苏芷嫣句句锋芒皆冲自已而来,一股酸苦之意顿涌心头。 “是臣女言行失当,冒犯之处,还请王爷恕罪,请王爷放心,此事臣女断断不会同他人说起,定不会有损你与……苏小姐的清誉。” 说话间,他看见嘉月飞快地望了下自己,短短一瞬,她眼底的水泽重重地撞入他心中。 他微微蹙起眉头,“你……” 嘉月向他躬身行礼,“若王爷没有事情吩咐,请容臣女先行告退了。”她低低的把头垂了下去,极力维持着面上的表情,行了个礼后极快地转身离开了。 辰王瞧着她纤细窈窕的背影转出游廊不见了,心下隐隐约约泛起一个念头。 静静思索了半响,抬眼间神色一转,猛然喝道:“还不滚出来!” 树后躲着的丫鬟又惊又惧,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忙的膝行伏到辰王跟前,头重重磕在地上,语无伦次的哭喊道:“王爷请饶了奴才罢!奴才是苏小姐的近身女婢,还请王爷饶过奴才一命,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辰王眸中猛然寒意闪烁,面色幽暗深重,难辨喜怒。 “来人!拖下去!” 远远几丈茂密的桂花树后走出几个侍卫,丫鬟极力挣扎无果,刚想张嘴要喊,可后颈忽觉一麻,两眼一黑被打晕拖了下去。 庭院一时寂静无声。 第十一章 锦上添花事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天际,一阵闷雷低低的碾过,眼看就是一场大雨将至,迎面的风带着萧瑟和凉意。 屋内,碧桃铺平了床褥,红杏支了毯子在熏笼上烤着,芳芷、汀兰提了小熏炉在暖阁里慢慢的熏着,几人低声闲说着最近京城里发生的一桩大事。 “你说那泼才,真是害人的紧!现许多来京赶考的学子都叫苦不迭,如今那些驿站会馆客栈甚么的,都是涨价的离谱,所费不赀还难以安心读书。” “听说陛下一怒之下,命他族内三代不能参加科考,如此一来,他家科举仕途之路算是断绝了。” “竟如此严重?” “哼,依我看,还是陛下慈仁呢。” 采薇立于门口,听着皱起了眉头,轻喝道:“你们有几个脑袋敢议论朝廷之事?这是你们该议论的麽!回头自去领二十手板,若下次再听见你们嚼闲话,我定禀报了岑妈妈去!” 四个小丫头立马束着手脚垂首而立,额上逼出涔涔冷汗,岑妈妈的铁腕手段她们也是知道的,要是让她知晓了,她们可就有好果子吃了。 如今人人说得火热的,正是秋闱考场作弊一事,这桩事传的沸沸扬扬,愈演愈烈之下,竟传到了宫中陛下的耳朵里,陛下龙颜大怒。 此事事关社稷朝纲,吏治法度,文官御史们更是纷纷上奏,陛下即刻下旨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经过大理寺一番抽茧剥丝、深挖彻查之后,终于找到消息传出的源头,原是一蒋姓学子,出身贫寒,自觉才气斐然,因考场发挥失利落榜,于妙音坊醉酒后胡言乱语,大肆揣测考场不公之事,然而说者无心,却有人认真把这一番话放在心上,过后果然生了一番风波。 数日后,宫中便颁下一道旨意。大意是陛下一向以仁厚自居,感念寒门学子数年苦读之辛,特下令让这一届应试学子一月后于贡院重新科考,由陛下亲自下派官员监考,考卷当堂审阅。 暂且不提陛下如何惩处背后的一干人等,此旨一出,底下科考的仕子们都是很喜闻乐见的,陆家也忙着再次备考的各项事宜。 嘉月倚在暖阁窗边,顺手取过案几上一本书来看,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采苓端了一个嵌螺钿茶盘掀帘进来,瞧嘉月倚在窗前,忙几步赶了进来:“小姐,近日你精神差了很多,这儿正对着凤口,再坐下去可要着凉了,喝碗热乎乎的花生酪罢。”放下茶盘,又将搭在熏笼上的衣裳拿过来替嘉月披上。 嘉月回过了神,拢了拢衣裳,起身说:“关上窗罢。” 阁中暖洋,嘉月执勺轻轻搅着雪白细腻的酥酪,点点桂花点缀其间,满口细腻香甜。 采苓端起瓷碟,“这是厨司新制的山楂糕,酸甜开胃的,这两日我瞧着小姐胃口不好,小姐尝尝?” 嘉月应了一声,又慢吞吞喝了一口酥酪。 外头帘子打开,采萍捧了各色冬衣若干,还有几件极好的毛皮褂子,缩着脖子呵了口气道:“好冻呀!这是大奶奶处刚差人送来的冬衣——呼,这天儿可下一场雨就越冷一回了。” 采苓接过她手上的冬衣,笑道:“你先去暖一暖,一会再回屋添件衣裳。” 采萍三两步走到暖炉旁搓了搓手,复又笑容满面地笑说:“这几日京城里好生热闹!先是听闻司南伯爵赵家的嫡次子要聘左副都御史叶家二小姐为妻,啧啧,这叶家小姐真是极好的福气,可真要羡煞旁人了。” 采苓斟酌思索了一下:“这门第……” 采萍不以为然地摆手一笑道:“门第攀不上没关系,八字匹配得上就好了,还怕没人愿意巴结这门亲事?据说赵家曾请了高僧算过,两人八字儿是天作之合,你说怎么就能这么巧呢……还有呢,这事刚过没两日,辰王府也抬了位侍妾进门,听人讲,这是苏大人亲自举荐的!欸喲,果然这闹热事儿都凑一起去了。” 嘉月手中一顿,耳垂上的翡翠坠子轻轻荡着。 “据说伯爵府娶亲那排场,啧啧,可是好生的富贵阔气,家里摆了三日的流水席,又是唱堂会,邀杂耍,光是鞭炮都放了好几十筐!喜婆丫鬟撒了一路铜钱果子,一路吹吹打打,极是风光热闹!” 采苓察觉到主子的神色有点不对,双目直愣愣的怔怔出神,迟疑片刻,轻唤道:“小姐?”采萍听见也停下了声,察觉到自家主子的异样。 嘉月垂下眼皮,心里沉坠坠的,轻声说:“近日里若有邀贴来一应都拒了,对外就说我受了风寒一直病着。” 直至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与辰王的相遇,实在太过偶然,偶然得只要少了那一次河边的机缘,或许这一生谁也不认得谁,他们之间的地位相差太大,从来不可能有什么交集。醉过方知酒浓……酒能醉人,但人不可自醉。 两个丫鬟目光交错,俱是一般惊诧。外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一场秋雨过后,天愈发的冷了,人也犯懒着不愿动弹。如是几日过去,接连来了两桩喜事。 一桩是贡院重考,这一次的考试监考甚严,真可说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等到揭开糊名唱榜的时候,陆思齐依旧名列在榜,陆母乐的合不拢嘴,当即封了份厚礼过来。 另一桩喜事是沈氏处。 原是沈氏先前懒懒的总没什么胃口,觉得腻腻的吃不下,近日又极爱吃酸,一口气能吃二十多个杏儿,月信又有两个月没来。经久服侍的妈妈瞧出了名堂,禀明容母后打发人去请了郎中诊脉,果然得了喜讯,郎中确诊沈氏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这可是件大喜事,容母重赏郎中后,又施粥舍米斋僧布道以修福慧,阖家大小皆赏了一个月的月钱以示同喜。 晌午日头晴暖,显云斋内,沈氏小腹微凸,斜倚在榻上看书打发辰光。外面丫鬟通报:“二小姐来了!” 嘉月抱着小手炉进到里间,穿着一件蜜粉色镶银丝莲花的缎面小袄,见小几上放着本书籍,遂问:“嫂嫂在看书?” 沈氏温和一笑,“二妹妹快坐。我也是无事可忙,左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嫂嫂这两日身子如何?胃口可还好?” “你瞧这才两个多月,腰就粗了一圈,身子也笨重了,胃口也不如往常好些。” 嘉月笑着摆摆手,丫鬟立即端了两个小捧盒上前来。 “嫂嫂怀孕不爱吃腻的,我特意带了藕粉桂糖糕来,口味清甜,还有一碗羊奶山药羹。” 旁边的妈妈端上了茶点果子,含笑着说:“今早大奶奶咳嗽了两声,二小姐这碗羊奶山药羹可来得及时。” 沈氏笑嗔着瞥了妈妈一眼,“哪里就这么金贵了。”她轻抚着肚子,眼神中喜不自禁的满足。 嘉月端直起身子,故意正色道:“嫂嫂如今是金贵之身,当然一坐一行都得仔细稳妥,更是别着了风寒!” 沈氏扶着案几轻笑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道:“眼见着果真是大姑娘了,行事愈发周全起来。好好好,都听你的。” “这是我第一个侄儿,我要亲自绣一个虎震五毒的肚兜,让我这小侄儿辟邪纳祥,岁岁平安的。”嘉月笑吟吟道。 “你绣工精细,花样又新奇,自然是好的。之前你送我的香囊被我娘家妹妹看见了,十分喜欢,硬要夺了去……”正说着,沈氏转过头去用帕子捂住嘴干呕了几下,脸色也青白了几分。 嘉月见此起了身告辞,笑道:“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嫂嫂好生保重自己,且莫累着了。” 沈氏用帕子掩着嘴略点了头,“二妹妹慢走。”又命一旁的贴身丫鬟送二小姐出去。 今年的秋兼着时断时续的雨,日子便在这样萧条绵长的阴雨天里如水般淌过了,空气里带着厚重寒意,厚厚软软的棉衣也上了身。 展眼到了年下,陡闻陆家派人来报喜讯,传来淑然定了亲的消息,原是月余前明家请了媒人前去陆家纳采求亲,再于宗庙卜问合对了两家八字,得了吉兆,两家按照旧俗交换了文定之礼,此事才算真正定了下来。 闻讯后,容母给置办了一份厚厚的礼——各色上等丝绸十匹,织锦缎十匹、云锦十匹、蜀锦十匹、各色绢纱十二匹。白玉点翠金丝三镶福寿庆如意一柄,白玉鸳鸯扣一对,富贵缠枝白玛瑙碗一对,白玉和合二仙摆件一尊,赤金莲花翡翠珠镯两对,银叶丝缠绕翠玉镯两对,翡翠、珊瑚、珍珠、宝石各式杂簪二十二支,还有一只赤金嵌翠宝的盘螭项圈。 翌日一早,便打点马车,带着嘉月去了陆家。 第十二章 淑然定亲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陆母瞧见容母带来的成箱成箱的厚礼,嗔怒道:“你也忒客气了,还备这么重礼作甚!” “淑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如我自家孩子般,她出嫁我自然得给她添份妆,再说,嘉丫头这不还未出阁呢,你着急些甚么!”容母笑说。 陆母忍不住捂着帕子笑,“你这嘴喲!” 两人自小相识,性子又相投,平素里也是取闹惯了的。 嘉月是闺阁在室女,婚姻大事是不好过问的,只觉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乖乖坐在一旁。 “许的哪户人家,快同我说说。” 陆母抚掌笑道:“已谈定婚配明家二公子明郁,他家乃是书香仕宦大家,累世官宦,可当真是一门清贵。那明二公子是两榜进士出身,性格方正,人品才学也好。”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不过因着是门第显赫的人家儿,人多规矩也多,主子奴才的脾气只怕也大,难免事杂些。” 想来当娘的都是如此,只怕嫁低了受委屈,又怕嫁得高了将来受气。 容母打量着陆母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不免笑劝道:“即是书香世家自也是知礼明仪,有章法、有条理的,断不会做出些丢了脸面的事,淑丫头自小温良恭谨,那许家岂会不喜?你瞧瞧,这可不是大好的姻缘麽?” 陆母听了这话,大觉有理,也慢慢放下心来,面带笑容着说:“你只顾着说些好话哄我!” 侧头看了嘉月一眼,想了想,又说:“近日刚巧得了西州的蜜瓜,在这天儿也算个稀罕物,甜的黏掉牙,想是嘉儿喜欢,我一会差人送去淑然房里,你们好尝尝鲜。” 容母有些兴味的挑了挑眉,徐徐缓缓道:“那你便去罢。” 嘉月起身开口应是,福身退下了。 见嘉月出了屋,陆母调转话头对容母说道:“嘉儿再有几个月就要及笄了,也该相看人家了,你可得心里有个主意,多留意京城内品性人才出色的公子少爷!” 容母闻听此言,所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来……前阵子张家夫人倒给我说了一户人家。” “张家夫人性情爽利,又素来喜欢替人牵线做媒——快同我说说是哪门哪户,可是个四角齐全的主?” “是谢家的五公子,说是个秉性正直的,现任五城兵马司分副指挥使。” 陆母一下一下拨着茶盖,思忖着说:“这门第倒是配得上,只是谢家是武官世家,行事难免粗陋些,若嘉儿过去,怕是要受苦呀!况且,我朝自来便是重文轻武,谢家又无实权,说到底清流文官终归是比那些武将高出一等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容母免不得长叹一声,神色颇有些犹豫。 陆母见了这模样,笑着接口道:“婚姻乃结两姓之好,自然要百般慎重,有几家是一说即准的呢?你且放心罢,京城里世家仕宦公子这么多,还怕找不出个四角齐全的人物?” 两人呵呵一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许多的私房话。 逶迤行至丽景轩西暖阁时,淑然正坐在炕榻上拿着绷子绣花,上面是一副绣了一半的‘碧水鸳鸯戏荷叶’。丫鬟们颇有眼色,知道两人要说些体己话,摆了几样细巧果茶后都去了外间伺候。 嘉月故作认真地左右打量了淑然的面颊,点了点头笑说:“怪道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眼见姐姐神采奕奕,精神百倍,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呢!” “妮子越发刁滑,竟消遣到我头上来了!”淑然脸上飞红,笑嗔着瞪了她一眼,又说道:“外头天冷,快喝口茶暖暖身子。” 嘉月尝了几口,茶汤下肚身子暖了几分,满足地叹息道:“这茶清香温厚,很是不错。” 淑然含笑道:“这是从云南来的白茶,就晓得你会喜欢,我特意留下了最好的。” “知道姐姐总惦记着我。”嘉月娇俏一笑。 “你这嘴越发招人喜欢了!”淑然微微挑眉,又问道:“前段日子只听闻你风寒病着,身子可大愈了?” “不过咳嗽了两声,早好了!原是天气太冷不想出门,躲懒罢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你素来身子弱,害我白白担心了好几日。”说着,又顺手把暖手的小手炉塞她手里。 嘉月心里感动,“多谢姐姐挂念。” 淑然眼风微转,略思详了下,半含了笑试探着问:“近日里辰王府出了件事,京城不少官宦女眷都在私下议论,说是……” 嘉月默然颔首,心想是辰王抬了位侍妾进府之事吧? 淑然目光在她面上一扫,微微停了一下,接着说:“说是辰王爷下令杖责了苏六小姐的丫鬟——因不好冲撞了喜事,是当即绑回了辰王府行罚的。” 嘉月心中陡得一震,紧了紧手中的手炉,“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是张家夫人为孙儿摆满月酒那日。” 嘉月一时怔怔出神。 淑然见她神色惊异,便放慢了速度,徐徐说:“此事一出,苏家大人连夜带着苏六小姐登门赔罪,事后又亲自从族中嫡支里挑选了位女子引荐——苏家想把女儿嫁进王府的心思谁人不知?莫说苏家,朝中不少权爵贵胄人家也动过这心思的,此次事起,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拍手称愿呢。” 嘉月从方才的恍惚中转回神,勉强笑道:“王爷身份高贵、地位显赫,哪个不趋之若鹜呢。” 淑然自是听懂了,眉头微微颦着:“你能这么想,也是很好。到底是宗室亲王,各路花草都不少的,便是受了委屈,谁又能如何?” 她自小把嘉月当妹妹疼惜,如今更不忍她悲郁神伤,上前握住嘉月的手柔声说:“对自个的终生,你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嘉月侧头看她,默了好一会子,摇了摇头。 “礼法森严,且对女儿家求全苛责,即有了心思也白有,又何必自苦呢?”淑然顿了顿,又长叹了口气,“妹妹是个聪明人,无所谓为难自己。你若无甚打算,也是不怕的,想是你的婚事婶婶心里早有主意了。” 嘉月微笑着注目着她道:“姐姐放心,我定不会失了轻重。” 见嘉月神情坚定,便知道她有了主意,淑然眉宇间的轻蹙渐渐舒展开来,点了点头道:“你既明白,从此后我也算搁下一桩心事。” 珠串帘子轻响,淑然的丫鬟白苓端着茶盘进来,小碟里盛着新鲜淋漓的蜜瓜,“小姐,二小姐,且尝尝看。” “快端过来!瞧瞧,倒是托了妹妹的福才能在寒冬天吃到这样稀罕的蜜瓜呢。” 嘉月插了一片塞进嘴里,嘴巴鼓鼓道:“自然是婶婶疼我。” “自然是!”淑然微微挑眉,仰了仰脖子。 嘉月心里偷笑,咽下蜜瓜,又插起一块送到淑然嘴边,讨好道:“姐姐快尝尝,这蜜瓜又清凉又甜呢!” 淑然无可奈何的笑瞪了她一眼。 陆母留两人用了午饭,林氏站着给婆婆立规矩、伺候用饭。膳间容母同陆母讲到沈氏有孕之喜,因未坐满三月不便宣扬。 “这可是大喜事儿!”陆母自是明白这份心思的,说着便命人去自己梳妆奁盒里找那块白玉锁来。那羊脂玉油润无瑕,成色极好,容母一瞧便知道是她自个嫁妆私房里的东西,立刻连声道辞。 陆母不依,“再好也不过是块玉锁,算是提前给孩子的见面礼,也好沾沾这喜气。”一面说,一面笑着看了林氏一眼。 如此一说,容母倒也不好推拒了,只一脸慈爱的瞅着林氏笑,微微的点点头儿。林氏在两位长辈的殷殷注视下脸蛋上飞霞一片,羞涩难抑低下了头。 第十三章 乍然来访的客人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京城下过了一场雪,正式入了冬。 大雪绵绵几日不绝,如飞絮鹅毛一般,三层如意云头纹铜炉熏得屋里暖融融的。 园子里红梅开得正盛,碧桃折了一大枝回来,满屋的在寻瓶子,采薇从库房里选了个乳白瓷釉来,屋外白雪映着阁中红梅,颇得雅趣。 这日,嘉月坐在暖阁西窗下细细描着小侄儿肚兜的花样子,屋外青白的雪光透过纱窗照的阁内明亮,采苓怕主子受了凉,特意关上了窗,又在她脚旁笼了个炭盆。 许是阁中暖洋又持笔许久,手心微微出了汗,怕汗水弄污了绸缎,便吩咐采薇送清水、巾帕上前。看着案上摆放的红梅,嘉月揉搓着指尖问道:“外头的雪还没停吗?” 采苓在旁绕着线,“是呢,这场雪从昨儿个下开始还没停过呢,等雪停了,我领着几个小的去收了梅花蕊上的雪水,小姐不是总说活水煎茶才得其妙麽。” 采萍撇撇嘴道:“外头梅花开得像红云似的,可好看了。”因为连日的下雪,她日日待在屋里做针线,正闷的发慌。 “药食同源,以汤点茶多饮易伤脾胃之气,煎茶叶煮则茶性温润,有益身心。”嘉月补充道,又取过旁边洁净的布巾仔细地擦着手,“京城只见得白梅、红梅,不知这绿萼梅花配着白雪,该是何等意境?” “绿梅?倒是少听。”采薇端着铜盆笑言。 “绿梅难得,且只长在江南,我也仅从书上瞧过一眼。” 采萍眼珠一转,将一碟枣泥山药糕推到主子跟前,笑言打趣着:“苏杭去不得,但苏杭的点心吃得,小厨房刚做好的,小姐快尝尝?” 闻听此话,屋里几个丫鬟掌不住都笑了。嘉月忍俊不禁,笑软在案上,抬手刮了下采萍的鼻子,“你这促狭丫头!” 采薇替主子抹上手膏,提议道:“说起来,今儿都二十五了,再有几日就到除夕了,咱们来剪些窗花罢,到时候糊在窗上瞧着多喜庆。” 采萍一听,忙举手赞同:“好,剪窗花好,我这就去拿些彩纸和金银花箔来!” 大雪接连下了几日,才渐渐有了停息的迹象。偶然一日放晴,嘉月心想左右镇日无事也是闷得慌,不如去嫂嫂处坐坐也好消磨辰光。 采苓素来细心,取了件蜜合色风毛斗篷与她披上,又取了个小暖炉来,“小姐仔细着,当心风大着了凉。” 沈氏是个性情温和,行事有度的,姑嫂间处的极好,现两人凑于一处或绣花看书,或喝茶下棋,十分闲适自在。如此,闲来无事,嘉月便常去显云斋陪着沈氏,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雪停之后过了几日,地上的雪渐渐消融,树木枝头上仍积着一层厚厚的残雪。 容母靠在罗汉床上,正翻看着一沓子名单——都是京中门第相仿的人家儿未曾婚配男儿的名单。手中捧着一只青瓷寿桃双凤暖炉,案上焚着沉水香,炉烟寂寂,淡淡萦绕。 忽听得门房传人来报,谢家夫人送来了拜帖,人现就在门外候着。 容母愣了愣神,两家素来没什么交情,此下突然前来,怕是有甚么缘由——罢了,年头年尾图个吉利,到底人家递了帖子,人都在门外候着了,也不好贸然拒了人家,否则便是结仇了。 思及此处,容母便瞥了岑妈妈一眼,让先将人引到正堂上坐。 岑妈妈会意,笑意满盈的去把人迎了进了堂内,这厢容母换过了见外客的衣裳,坐在正堂上首。谢夫人命人献上表礼,笑向容母说:“突然来访,有些唐突了,夫人莫要见怪。” 容母也满面春风的寒暄道:“夫人客气了。”又叫坐下说话,命丫鬟献茶摆点心。 “张家夫人为孙儿做满月那日,我便瞧着夫人亲切,素日里不曾拜访倒也像失了礼数,今日就当提前来拜个早年了。” “夫人休说这话喲,倒叫我心里过意不去了。” “其实呀,我早就想来了,可前阵子京城里不大太平,就耽搁了。” 自秋闱旨意一出,坊间纷纷感戴陛下英明仁厚之主,崇才尚贤之德。只是京城内功勋卿贵此时都规规矩矩,低调了许多,就连一些青楼酒肆也不敢肆意散发出靡靡之音,在这节骨眼上搅风搅雨弄些什么。 秋闱一事闹得这样大,只消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细想一遍,便也看出什么名目来了,空穴未必无风,市井流言轻易诽谤,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科举舞弊的丑闻传扬出去,究竟损伤了陛下的颜面。 容母眼珠微动,沉吟着笑了笑,岔开了话题:“夫人着实有心了,夫人今日也是来得巧,这是刚送来的太平猴魁,夫人快尝尝可喜欢?” 谢夫人也笑了笑,呷了一口道:“真香。” 又拨了拨茶叶,徐徐缓缓笑问:“这说了大半日了,怎麽不见你家的二姑娘?” 容母目光闪了闪,神色未变,抚掌淡笑:“前阵子感染了风寒咳嗽着,怕过了病气,倒也不好叫出来见客了。” 谢夫人眼神微动了下,放下茶盏继而温和关切道:“这天儿骤冷骤热最易生病的,是得小心着,可请了郎中看了?” “请了,开了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让好好服用调养着。” 谢夫人微笑着说:“这我便放心了。” 两人又闲话了一盏茶的功夫,容母眼见已近午时,便吩咐厨房传了一桌丰盛客馔来,谢夫人笑着推拒了几句便也应下了。 岑妈妈领着几位丫鬟在旁布菜服侍。 席间有道芙蓉莲子酥,状如真花,谢夫人举箸尝了一口,赞道:“这小点既甜又糯,清香不腻,好精巧的心思!” 容母身边的岑妈妈笑着回话:“回夫人,这做法原也不复杂,只消将芙蓉瓣、莲子、枣泥等料做馅包入油皮,由最手巧的厨娘压成芙蓉花状,用勺兜着淋上油,等花瓣展开了,再浸入温油炸至完全开酥。”岑妈妈边说,又边布菜着挟了一块碧糯佳藕,“夫人且尝尝这道。” 谢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做法倒是新鲜,以前从未听说过,夫人好口福啊。” 容母客气微笑:“原是从苏州请过来的新厨子,做些糕饼点心的倒是精巧新致,夫人若喜欢,待会饭后再做些糕点送上来,咱们俩一块尝尝。” 谢夫人欣然笑应。 吃毕饭,丫鬟们端上洗手的水盆和香豆面子,待净了手,漱了口,又回到上屋喝茶,丫鬟端着托盘进来,盛着一碟桂花糕,一碟龙井酥,还有一碟马蹄糕。 茶过三巡,谢夫人便起身告辞了。 岑妈妈将人送出了二门外,返回了内院。 容母掀开茶盖拂了拂水上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心下盘算开来,见岑妈妈回来了,眼皮微垂,口内问:“今日谢夫人的来意,你可看出来了?” 岑妈妈不觉笑言道:“想是为了她家五公子罢。” 容母听了这话,不觉轻笑一声,意味深长的勾了勾嘴角,手捧清茶淡淡问道:“嘉儿这些日子在屋里做些甚么?” 岑妈妈回话:“二小姐或在闺中看账习字,或去大奶奶处陪着做些绣活,极是规矩的。” 容母点了点头,悠悠道:“这几日让她好好待在阁里看看书,绣绣花儿,莫要出门去了。” 岑妈妈随即明白了容母的意思,笑道应是。 第十四章 年节诸事,上巳芳辰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转眼年下已至,朝廷封笔,百官沐休十日。京城内张灯结彩,容母既忙着打点年下诸事,又要忙着预备祭祖酬神之事。 因沈氏尚在孕期,也不好惊动操劳的,是以由嘉月操持起了府里边的大小事宜,府内打扫除尘,预备各色祭祖之物,过年赏人的押岁锞子,一应事物操办的有条有理。 除夕日开祠堂祭祖,一应礼毕后,众人便至上屋磕头敬茶拿了押岁钱。最后是阖府的管事、妈妈、小厮、丫鬟们,亦按差役上下接了押岁锞子。 掌灯后,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色彩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当值的丫鬟婆子各自忙碌,不当值的也凑在一起饮酒取乐共庆佳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嘉月喝了几小口,小脸红扑扑的已有醉意,大家的神色也皆慵懒下来。容母吩咐丫鬟将她先送回房醒醒酒,谁料她一沾枕头就睡了,再一觉醒来,已是大年初一了。 一番洗漱净面穿衣梳头后,嘉月先去主屋给父母省视问安,又去显云斋同哥哥嫂嫂问好。 加棉锦缎帘子掀开,只见景云一身常服,正坐在炕案上撰写抄誉,沈氏与他静静相对,低头扎着绣花绷子。窗外冬雪尚未退去积在枝头,能听见雪将树枝压断裂的声响。 嘉月忍住脸上笑意,只问:“嫂嫂怎么不躺着?” 沈氏抬头朝她招手,笑盈盈道:“我嫌成日躺着闷得慌,二妹妹快来这里坐。” 自沈氏怀孕以来,容母一应连晨昏定省的规矩都免了,只初一、十五请安即可,府里大小事务也都接手了过来,足见对这一胎的重视。 丫鬟上了热茶来,又摆上各色精细糕点。沈氏拿了个押岁的织锦荷包塞给她,嘉月笑言接下。 “我正缝制着一顶虎头帽,到时再在两根虎须上嵌上颗明珠,小侄儿戴起来定是威风凛凛的。” 沈氏眉眼含笑看着嘉月,“甚好,妹妹的刺绣功夫自是不用说,这孩子能得父母亲长庇佑日后定是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的。” “二妹妹有心了。”景云温和一笑,宠溺的伸手抚了抚嘉月额前的鬓发。 嘉月扬了扬手里的荷包,顺着戏谑道:“我收了嫂嫂的礼,自然是不敢不尽心呀。做小妹就是好,要是多几个哥哥嫂嫂就更好了。” 景云眼中的笑意更甚,“这样调皮,还是一点也没有长大。”嘉月龇牙一笑,沈氏见她一脸顽皮,捂着嘴暗笑,伸手轻拧了一把她的小脸。 三人又笑言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嘉月瞧了瞧天色,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就不打扰嫂嫂歇息了,妹妹告退。”大哥哥向来勤勉,难得在家陪着嫂嫂,自是不好久待的。 嘉月欠了欠身,施施然告退了。沈氏因身子重不好送客,命贴身妈妈将二小姐送出院去。 过了正月十五后,这年就算过完了,府里的花灯还未撤去。山月居内,嘉月轻转着八角灯笼,灯屏戏影,人马追逐,旋转如飞。 “这灯倒是花了功夫的!瞧这上头的人物绘得多精致。” 自从上次一事后,嘉月就被拘在院子里,连这次的元宵灯会也未允准出府,她也知是自己言行不当,是以乖乖地写字绣花,闷了就去园子里溜达溜达,一步也没踏出府。大哥哥怕她整日在屋里憋闷得慌,特意给她带了灯笼回来,聊以解趣。 采苓笑说:“是呢,小姐现整日看书写字、做些针黹,好似越发不像从前那般笑闹了,大公子也是怕小姐憋闷坏了!” 嘉月低头一笑,从小到大,都说她是个最耐不住闲的人,如今几番春秋而过,却开始越发享受一个人的清净闲在。 正月一过,明家特上门提及到两家婚事婚期,可陆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毕竟出了门子嫁了人,就没有在闺阁里的自在松快日子了。两家商量了许久,又请了高师算过了黄道吉日,总算定下日子,明家次月下聘,婚事定在八月初六。 陆家思齐来登门拜访过两回,是为了即将开始的春闱。毕竟这春闱和秋闱相比,是大不相同的,除了要求更严苛外其实还大有门道,有许多小窍门是极需要注意的,若是能知道,能省下不少事。容景云是进士出身,对这种事情自然是再有经验不过。 转眼入了三月,天也渐渐长了,暮春嘉月,上巳芳辰,三月初八是她的及笄礼。 府里一阵张罗操持,预备戏酒,选定正宾。左右不过十日功夫,诸般琐事俱已预备妥帖。 是日,春和景明,花木茂盛,容府大开筵席。嘉月四更天就被拖出来沐浴梳洗,丫鬟婆子捧着盆桶水帕等物鱼贯而入。 淑然自从定下亲事后便不怎么出门了,毕竟有了婚约的女子,是应该好好在家里备嫁,不能随便的抛头露面的,是以她早早差人送来了一份礼,沈氏处也送来了锦缎南珠为贺,另有些绢花香粉新巧玩意儿,陆母更是送来了一只金累丝嵌红宝石的垂珠曲凤金簪。 后院厅上各家女眷也到齐了,容母一一寒暄过一番,掂掇着时辰,便吩咐人去唤二小姐上厅来。此时厅内诸位女眷皆已入座。 香案上点烛燃香,嘉月身着襦裙,揖拜父母、正宾后,于蒲团上跪下。 陆母下盥洗手,拭干。边吟祝辞,边为嘉月梳理发髻,“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岑妈妈用小茶盘托上罗帕和曲凤金簪,陆母接过发簪,执之,正容。 容母坐于上座训词:“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嘉月恭顺下跪行礼,口内言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一应礼毕,筵席摆在花厅前的园子里,众人笑言间移步入了席。每一席面上都摆了六碟精细的茶食瓜果,十二道珍馐美撰,另外的酒水正由丫鬟们往上送。各家女眷们并姑娘们观花听曲儿,饮宴间的热闹自不必多说。 嘉月回房洗脸梳头,丫鬟们忙上前服侍。采苓端上一盆清水让她净手,嘱咐说:“夫人吩咐过了,小姐待会儿也该去前头陪陪客,礼数是万万不能缺的。” 嘉月点了点头,说道:“行了,我知道了。” 欣然饭毕,丫鬟撤下了席面,一时又端上各式精致的茶点果子来。大家彼此寒暄开了,又说了笑了闲话一回。 这边梳洗好,又整理过衣裳簪环,一应打扮妥当了,方才来到席间就坐,陪坐在容母一侧。 谢夫人眼风一转,招嘉月上前,又拉着她的手笑说:“这便是府上的二姑娘吧,瞧这模样气度,果然是大家闺秀的教养,再不错的。” 女眷中一个打扮富贵的夫人笑道:“这是自然,荀嬷嬷的规矩最是严整!” 嘉月神色有一丝凝滞,很快垂眸敛下眸中神色,恭敬见礼道:“夫人安好。” 谢夫人细细打量了一回,眉开眼笑喜道:“果然是个精致的人儿!好孩子,别多礼!” 多合适的人儿啊!她瞧着嘉月不拘是相貌人品,家世性格都没得说,又是个知书达理不事张扬的,若是姑娘自己有些主见倒是最好了,日后能将内宅里的事操持的井井有条,又得个好岳家依靠帮衬提携着儿子,可不两美? 第十五章 美人灯儿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想到了这点,谢夫人又笑眯眯问:“前阵子登门听闻你风寒,可大好了?我那有上好的山参,补气养身是最好不过了,明儿个差人给你送来!” “劳夫人费心,近日都大好了。” “这便好!现这天也暖和了,花儿也开了,过几日我府上办桃花宴,到时候递了帖子来府上,你可得来!” 听了这一番话,嘉月心下也猜出了几分,面上一概腼腆微笑应对着。 谢夫人一脸温和可亲,嘘寒问暖,问这问那,嘉月几乎对这般热情消受不来,求救似的望向容母,容母恍若没有瞧见这一切,在旁神在在的喝茶,也不搭理她。 谢夫人又道:“你瞧你花朵一样的年纪,正是该打扮侍弄的时候呢,怎麽穿的如此素淡?我那呀,正好有两匹藕荷色的织锦缎子,瞧着很衬你的肤色,明儿个差人给你送来!” “夫人太客气了,嘉月怎担得起夫人这样厚待。”嘉月谦婉地低头推辞道。 “不必与我见外。”谢夫人心中更满意了,又拉着嘉月的手笑向众人夸了一回:“你瞧瞧,这二姑娘也忒懂规矩了,府里的姑娘着实养得好。” 这边陆母眼神不可置否的闪了闪,深意一笑,旋即开口说:“天色不早了,你大病初愈别又着了凉,今日闹了一日也该累了,快回房洗漱歇息罢。” 嘉月一下福至心灵地掩口咳嗽了两声,虚弱勉力道:“是,劳婶婶挂心了。” 谢夫人忙摆手笑道:“瞧我,见着二姑娘高兴得甚么都忘了,你身子还虚,快回去歇着罢!” “那嘉儿先行告退了。” 嘉月行礼告退,直到出了后园子,方才大松了一口气。 园子里仍旧一番热闹,至筵席尽欢而散,容母与陆母走至垂花门口,陆母忽拉住她手开口道:“谢夫人对嘉儿的心思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可别说不知道!” 容母一笑:“我心跟明镜似的,自她年前上门拜访,便知晓她的心思了。” 陆母微挑起眉:“那你还——” “我倒是想护着她一辈子,但她早晚要嫁人,早晚得独自应对。如今她也及笄了,该知道的都得知道,总要让她见识见识外面的风浪,不好像盏美人灯儿似的,经不起一丝的吹打。”容母淡淡道。 陆母听了这一席话,点了点头:“你这话很有道理,只是谢家夫人用意明显,着实勤了些,你瞧着……这事怎么说?” 容母眼神微微闪动了下,“旁的不说,谢家夫人为人确也不错,若日后婆媳相处起来也是和乐的,也能多体谅些……且先看看她家五公子如何罢!” 陆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也好,也好,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自然是要百般慎重的,这事儿倒也不急,细细相看着。况且,现下水青天暖,正是四处相看人家的时候——” 容母笑呵呵应道:“便是这个理了。” 陆母自是知晓她心中所想,指着容母笑骂一声:“好个精明的促狭鬼儿!”又说笑了一回,容母亲自把人送出了内院外。 山月居内,锦罗帘帐中,花枝交缠的铜炉里熏了淡淡的香料,烟雾袅袅,甚是好闻。 嘉月恹恹的靠在一个秋香色织锦绣牡丹花的迎枕上,心中暗暗盘算着:母亲莫不是真相中了那谢家五公子罢?只是这五公子连面都未曾见过,到时候盲婚哑嫁的,也不知其品行如何。虽说谢家夫人为人和善客气,但儿子堪不堪嫁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嘉月想来想去,忿忿的翻了个身。 采苓手捧着一个茶盘进来,盘里盛着一碟蜜渍梅子,含笑着说:“小姐若觉得席面腻腻的不消化,就先吃两颗梅子清清口罢,酸酸甜甜的十分开胃。” 嘉月拈了一颗放入口中,果然酸甜爽口,毫无涩味,还有一股子梅花的清冽之香,压下了前头吃席面的油腻之意,不禁奇道:“这梅子怎么做的,酸酸甜甜的很是爽口。” 见状,采苓笑出声来,“将拨好的白梅肉浸了雪水,再加梅花入瓮以香气酝酿,露一宿取出,放入蜜罐腌渍,何时想吃便可取出来。”见嘉月又伸手拈了两颗,不免开口提醒:“小姐,这青梅好吃也不能多吃,吃多了胃酸!” “你倒开始管起我了,你如今这愈发管束唠叨的气势,真有股子掌事女使的气派了。” 采苓撅了撅嘴:“小姐惯会打趣我。” 正经大户人家的上等丫鬟,都是从小调、教的。采苓、采萍、采薇这三个大丫鬟在岑妈妈手下受过正统的调(教,也随嘉月一同长大,忠心无二,日后定是随着一道陪嫁了去,三人之中唯有采苓沉稳周全,岑妈妈早有意让她担当嘉月房中的管事女使。 采苓打量着主子神色黯然略带愁容,心下了然,坐在一旁替她捏了捏腿,“小姐莫急,夫人最疼爱您了,怎会真舍得您嫁给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呢?定是要好好相看一番,知根知底的,才肯安心放手的,今日这般……想是不好拂了谢家夫人的面罢!” 嘉月是家中唯一的嫡女,身份金贵,自小便得父母兄长疼爱,如珠似玉的疼宠着长大,这样千娇万宠的,怎会真不顾她所愿呢? 嘉月笑了笑垂下头,视线看着熏炉里香烟袅袅。“罢了,婚姻大事原本就是长辈思量定夺的,此事全听凭母亲做主罢。” 采苓抬眼看去,嘉月的侧脸在烛光中一明一灭。 主屋,西厢梢间。 竹帘子轻掀,岑妈妈端着茶盘一路直往梢间。 容母坐在罗汉床上,用茶碗盖来回拨动茶叶,氤氲的气雾弥漫着她的面庞,对着下首站着的人道:“二小姐真是这么说的?” 采苓恭敬地回答:“回夫人的话,小姐的确是这么说的。” 容母眼神闪了闪,目光中饱含思绪万千,沉吟了久久,方开口沉声说:“你是个妥当人,又是我送到二小姐跟前的,今后若有什么事,你只管来通报我,将来二小姐若有甚么好前程,自也有你的好处。” 采苓恭顺地低垂着头:“奴婢只管尽心伺候二小姐,万万不敢想这些。” 容母点了点头,“你下去罢。” “是,奴婢告退。” 岑妈妈过来斟了茶,宽慰道:“夫人且安心吧,姑娘这是想通了。” 容母拿过茶碗,呷了口茶,慢慢的靠倒在罗汉床的引枕上合目养神,喟然长叹:“若真如此,便是最好。只怕她面上硬迫着自己从了体统规矩,心里却是全然不认的。” 第十六章 谢府桃花宴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未过几日,谢家果然送来了一份请帖,说是遍邀京城名门闺眷过府赏花。 这天一清早,采苓就把嘉月捉起来细细打扮,将长发盘髻并饰以珠钗,又取了香粉倒在掌心上,用银挑子点了点水,在掌心化开,细细抹上嘉月双颊。 嘉月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颊色艳丽,散发着明珠般的萤光。 采萍在一旁打趣说:“二小姐从前神态间还有些孩子模样,现下脱了稚气,更胜从前呢。” 嘉月笑横了她一眼,“如今也学着油嘴滑舌了!” 容母和嘉月一齐上了马车,带了七八个丫鬟婆子随行,驾车备好,一路缓缓朝谢家去。 今日长街上像有喜事,比以往都热闹喧嚣,可大家小姐出门不好掀开车帘子向外张望,只好心痒难耐的把脸贴在车帘缝上向外偷听,容母也不去管她,只闭上眼阖目养神。 待到了谢宅,采苓扶着嘉月下车,然后嘉月转身扶容母下车,府宅门口早有妈妈等候着接人,一见她们一行人便欢欢喜喜的迎上前来,扶着容母说:“欸呀,好容易把您给盼来了,我家夫人可正惦记着哪,咱们快进去吧!”边说着边领着一行人一路走进去。 嘉月跟着容母一路至正堂,只见熙熙攘攘一屋子女眷,或坐或立,正热闹的说着话。堂内花几上置了数盆桃花盆栽,桃花灼灼,平添一室春色。 “容家妹妹来了。”谢家夫人缓步迎来,对容母欣笑道。 容母笑言:“看来是我来晚了,夫人别怪罪。” “夫人说哪的话,你们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怪罪。”说罢,又叫请坐,又叫下面的丫鬟送了茶水上来。 嘉月向诸家夫人一一衽敛行礼,又见过了各家小姐们,她注意到了张家满月宴时遇到的叶小姐,她原是左副都御史叶大人之女,只是她脸色有些憔悴,眉宇间不复当日一派天真之色,双目微侧间,竟然隐隐偷着些惨淡。 嘉月心中也有些思量,但面上未显,恭敬地去容母后头站好。 一身着绮丽的年轻妇人道:“瞧瞧人家的姑娘,行动温婉,观之可亲,连我瞧着也喜欢的紧。”说着看了眼嘉月,见她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神色举止却还落落大方。 谢家夫人笑着维护道:“姑娘家面皮薄,夫人可别打趣她。” 大家坐下叙话,从内眷说到子女,从京内趣闻到京外风光,一面闲聊一面等着客人陆续到来。 嘉月假笑着听了半天的闲话恭维,眼见众人说说笑笑,一时也不管小孩子们了,趁着堂内众人都不在意,悄悄后退几步,移开人群,站到花格后头透口气。 又说了会子话,张家夫人一下一下的拨着茶盖,不经意笑着问谢夫人:“听说府上的哥儿也在,我倒是未曾见过。” 谢家夫人微笑会意,叫丫鬟传人去把她家五公子叫了进来,屋里竖了一架雕花底座画山水的大屏风隔了隔,在场的小姐们都移步去了里边就坐。 门帘子掀开,走进来一个英挺青年,面皮微黑,身上有习武之人的结实挺拔。 一满头珠翠肌肤丰腴的夫人赞道:“谢家夫人好福气,五公子这般风姿勃发,又早有功名,如此年少有为,当真是良才美质。” 谢家夫人笑回:“夫人谬赞了。” 谢五公子面皮微红,先见过了母亲,然后微微转过身子对各家长辈夫人规规矩矩一一见了礼,余光微瞥到花格后人影一晃动,心下一愣,但仍不动声色的恭敬了见了礼,退下了。 另一尖眉细眼的夫人道:“欸呀,还是夫人有福气,不像我家那个魔星,可闹着呢。” “夫人休说,没的夸坏了孩子。” “你也太过谦了,有好的自然要夸,你家五公子年纪轻轻便任五城兵马司分副指挥使,那可是前程似锦呢!” 谢夫人眼角轻轻上挑了下,轻笑着说:“听说夫人家二公子已经考上秀才,正在备试秋闱,说不准就一举高中的了,我家子桓都是些笨功夫,只好赶着用功些罢了!” 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好话谁人不爱听。那尖眉细眼夫人听了这一番话,也觉舒坦,颇有些得意的挑了挑眉。 谢夫人眸子一闪,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忽神色一转高声道:“只顾着闲聊说话,眼错不见,竟这个时辰了。合该摆饭了。” 说罢便带头出去了,后头一干夫人小姐们说笑着鱼贯跟出去。 谢家置办了两桌丰盛的客馔,那边夫人们觥筹交错,笑颜晏晏,不必细说,这边小姐们也放下矜持交谈起来,毕竟没出阁的小家小姐在长辈面前是不好多言语的,必须温良恭敬、寡言慧心才好。 孟家敏兰清了清嗓子,首先开口道:“姐姐们若是不弃,我便也唤各位一声姐姐可好?” 常家宝珊矜持着笑应:“那我该称作敏兰妹妹了?妹妹可曾读书?”常宝珊因上过一年学塾,素爱附庸风雅摆弄文采。 “只读了《孝经》和《女则》。” “妹妹这般年纪,看完这些已经是极好的了。” “姐姐谬赞了。”孟敏兰假笑道。 刘家玉珠翻了个白眼,她见风头被抢,眉毛微微上挑,端着茶盏不咸不淡说道:“今日这白茶淡雅温厚,比起上回在吴主事府上那劳什子好吃多了,一嘴巴苦味。” 在座几位嫡女中,刘玉珠的父亲官位是最高的,她又是独女,素来清高自诩且脾气骄纵。 孟敏兰最机灵知趣,忙接口奉承:“还是姐姐见多识广呢。” 刘玉珠极乐意受人捧着,端着茶碗拨了拨茶叶,愈发得意起来,“上次父亲引得了几品藏地好茶,也算是个稀罕物,下次邀姐妹们来尝尝。” 孟常两家小姐对视一眼,皆假意奉承着:“那便先谢过姐姐了。” 两人与刘玉珠一搭一唱,从京城时下流行的首饰头面,到南街上新开的胭脂铺子,这家的诗茶会那家的赏花宴,十分融洽的样子。 嘉月只听着也不多话,只挟了块桃花酥慢慢吃着,视线却忍不住往叶氏处打量着,几番下来叶氏也察觉到了,淡淡一笑,欲言又止。 一时吃饭毕,漱了口,净了手,众人彻身出席,且回至上房说话,丫鬟早早摆上了精致点心和盖碗,女眷三一丛四一堆的坐在一起吃茶说话。 待用过了一盏清茶,嘉月放下茶碗道:“才吃过了饭,又吃了一回茶,我想到园子里走走,叶家姐姐陪我罢?” 叶氏会意,自然答应。 第十七章 珍珠与鱼眼睛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嘉月以须得走动走动克化食物为借口,叫跟着的丫鬟们远远地跟着。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过月洞门,一径来至后园中,园中花草茂盛,嘉月揽着叶氏的手,因说道:“上次一面,我们姐妹也半年都没得相见,好容易见你一回。你如今可好?” 叶氏眉间轻颦,脸上透着股疲惫憔悴,“怕说不好是无人肯信的。” 嘉月陪笑了两声,两人并肩前行,一面走着,嘉月另寻了个话头:“听说姐姐已成亲,妹妹未曾亲自上门道贺,姐姐可勿要怪罪我!不知是哪户人家有这麽好福气?” 叶氏面色微变,带着些许冷笑的意味:“赵家。” 嘉月一怔,这事儿听着有点耳熟? “可是司南伯爵赵家?” “不错。”叶氏顿住步子,目视着前方:“说起来,人家是公侯伯府,钟鸣鼎食之家,我家的门第,原本高攀不上的。” 虽说男低娶女高嫁,但赵家伯爵府的门楣比起叶大人正四品的官职也高出了不少,到底一个伯爵府的嫡次子配个四品官的女儿,也是绰绰有余了。 嘉月微颦了眉,凝眸于她:“姐姐何出此言?以姐姐的人品性情,何至于如此妄自菲薄?” 叶氏愣了愣,随即悲从中来,面颊上一串串泪水便滚了下来,“大家都说我福气好,一副生辰八字,偏生是我遇上了这么个天大的喜事,但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对我而言何尝不是枷锁!” 她拿帕子拭干净了眼泪,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恨声道:“当日赵家上门说亲时,爹娘也是极高兴的,本以为日后将是富贵尊荣的安逸日子,谁知……谁知!我虽是女子之身,万事由人做主,但我也想夫妻琴瑟和睦,活得一世安心,然妹妹可知,男人的命运就是女人的命运!” 嘉月不觉一愣,压下心头疑惑,扶了叶氏至亭子歇脚,叶氏坐定喘过几口气,恍惚着笑了笑,“我想起了一件往事,不知妹妹是否愿听?” 嘉月转头看她,乍然之间很是惊异,但见叶氏面色很是伤感,心中触动,“……姐姐请说。” 叶氏兀自发了会呆,才自言自语说道:“我家未入京前,有一堂姐前几年下嫁给了穷书生,堂姐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秀才,纵然是低嫁指望着好好过日子,可是那书生除了在家写两篇酸文,竟无半点立身之本,堂姐只好拿了陪嫁去典当度日,才得以生活无虞,带去的嫁妆大半都被糟蹋了!” 她神色急剧一冷,目含恨色,咬牙切齿:“当初大伯父大伯母皆以为家境贫寒的男人定会品行端正,好学上进,才许了这门亲事,谁知他在披金戴银、荣华富贵的生活里起了异心!” 嘉月心底微微抽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手轻轻抚上叶氏的肩头。容府人口简单,长辈又皆以诗书教导子嗣,婆媳和睦,姑嫂友爱,没太多阴谋诡计,她亦未曾见识过这些内宅阴私之事。 “一日,他上门求大伯父替他谋一官职,大伯父就这么一个独女,生怕女儿受苦,便出钱出力托人疏通关系替他谋了个八品闲职,谁知他顺势抖落起来,好大自喜,呼来喝去,连长辈也不放在眼里!” 这不正是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势,有愚质者不可与利器?嘉月轻吸一口气,轻垂着眼帘说:“若他其身正,重品行,为民做些好事,未必没有加官进爵之日,可官来不正,不过图一侥幸,要图侥幸,念头先已不正,便去假威仗势,反欺长辈,日后难免不虐民而饱己腹。” 叶氏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歇一歇,恨恨道:“妹妹说的正是,可笑那些个读了满肚子圣贤书在里头的,成日里满口的诗词文章家国天下,也不见得都会读到心里去!”思及此,叶氏面色转黑,阴沉了脸道:“那就是个黑了心的混账!他贪恋权财,虚荣享乐,又露出贪花恋色的本性来,怜香惜玉的对象不知凡几,常常有些外来的‘小猫小狗’被接进府里去怜惜,更要一气收用了堂姐的几个陪嫁丫鬟为通房妾室,堂姐不肯应允,那、那混账竟大骂她是个不贤不孝的妒妇,更甚扬言要一纸休书将她赶出门去!几番下来堂姐也渐渐对丈夫冷了心。” “那后来呢?”嘉月紧赶着声问。 “后来事情胶着之际,竟诊出堂姐得娠,她顾念着毕竟是正房夫妻又有了孩子,未曾狠下心来和离,大伯母去劝过几回也不曾劝动,总以为为着孩子会改的。但我想,未曾和离又如何,这样寡情薄幸的男子即便是陪着他再熬了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好日子!” 嘉月暗叹一声,实觉胸口郁郁,为了这么一个凉薄的人,赔上一辈子,真的值得吗? 叶氏眼中带着嘲笑讽刺,半仰着头,面容惨淡,目光却定定地注视着前方。 “自那之后,我便暗自发誓,那些家境贫寒的书生举子是一概不会去看的。没想到如今入了贵家豪门,日子也这般煎熬!那赵庭平……是个附庸风雅、贪花好色之徒,我虽是正妻,但比不得那些个得了宠的姨娘妾室,想是跋扈轻狂惯了,竟明晃晃的欺负到我头上来!” 她忽发出一阵高亢的笑声,只觉得那早已充满全身的恨意又狂涌了上来,灼热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愤恨和委屈,“——做人媳妇,可真不容易呀,一面得料理着家事,一面又对着婆婆妯娌小姑子,若夫君又是个喜欢眠花宿柳、招猫逗狗的……真是活受罪!” 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往嘉月身上软绵绵的歪去,嘉月看她濡湿着眼睛痛苦的泣诉着,不禁心中阵阵牵动,夹杂着心酸。 常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叶氏看破了那些想攀高枝儿的寒门子,宁选了眼前连绵不绝的荣华富贵。竟没料到,富贵豪奢之家的内宅阴私之事也甚多,做出宠妾灭妻的勾当来。 嘉月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来嫁人是一等一的辛苦事,她竟有些怀念叶氏一派天真,开朗有趣的模样。 她抬手替叶氏擦干了眼泪,柔声道:“姐姐何苦要钻那牛角尖?姐姐终归是正室嫡妻,何必与那些小妾打了擂台看,没得闹起来反惹婆母不悦,后宅不宁,可是大忌,如此便要好好斟酌了。自来娶妻娶贤,姐姐只消好好管家理事,孝顺长辈,至于姨娘妾室那边,便只当面儿敷衍过去也就是了,瞧着相安无事就好,当务之急,是好生保养着生下个嫡子,那就万事不愁了。” 自来高门大户家的女儿都是做不出争宠邀媚,曲意逢迎的事来的,既不符合大家闺秀的规矩做派,又没得失了大户人家的脸面声誉。所谓娶妻娶贤,娶妾娶色,妾室通房或可貌美浮浪、风姿袅袅的,但娶正房妻子必定是贤良端重,识大体,能相夫教子、妥善理家的。待叶氏有了身孕,这无论是对于家族还是渴望抱孙的长辈,都是一件极大的好事。 叶氏怔松地看着她,喃喃自语:“你这么一说,倒是也很有道理。” 她低头仔细想了想,渐渐明了,她面色渐转,去握嘉月的手,含泪道:“好妹妹,我便知你是个品性淳厚的,平日里与我相交的姐妹也不少,只有你肯与我说这般掏心窝子的话来!这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好久,你如此真心待我,我死也不会忘了你的好!” 嘉月微笑一笑:“姐姐言重了,姐姐以后定有享不尽的福气。” 叶氏平复了情绪,虽然神色无力,但精神反而舒展了些。两人又携着手缓缓往前走,忽感一阵春风拂面,远处桃枝绽开了花蕾,密密层层,瞧着一片灼灼粉色,嘉月转头对叶氏一笑,“风都暖和了,我们再往前去看看花儿罢。” 叶氏笑了,应声道:“好。” 第十八章 婚配名单,乞巧灯谜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日一早,东方的天色将将泛了鱼肚白,丫鬟们便起身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掀帐挂幔。 待嘉月醒了神,采萍、采薇伺候着洗漱穿衣梳头,采苓在一旁服侍衣带扣子着袜穿鞋。 一应事毕,按照惯例,嘉月来到正院向容母请安问好。 东厢房内,容母斜斜卧着,手里正翻看着一沓子名单。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一头滚在容母的怀里,嘉月顺势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册子,露出的那一页上写着京内几家未曾婚配男儿的名字。 容母将她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笑着拧了她一把小脸:“你个小精豆子,偷瞧什么呢?” 嘉月讨好的抱着母亲手臂,“母亲又在为女儿操心?” 容母轻轻地抚弄着她柔软的头发,“有个可操心的人,这日子也好打发。”她揽着女儿的身子,心里万分爱惜。 嘉月适意的躺在容母怀里,用手搅着帕子犹豫道:“女儿觉得,与其嫁错了人,那还不如不嫁,若要过一辈子委屈日子,还不如当一辈子老姑娘呢!” 她实在不想像叶氏一样。闺阁中一个明快开朗的少女,如今生生困顿其中,日日愁苦怨怼。 容母板起脸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休得胡说!” 嘉月撒娇的拱了拱身子,扭股糖似的缠在容母身上,“我自只同母亲讲,又不会与旁人说了去。” 每每嘉月撒娇卖乖,容母都是受不住的,她语气软了软,“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呢,说出去让人笑话。” 嘉月嘟了嘟嘴,“世间艰难如斯,若无二三骨气也是白活,旁人说甚么便由得他说去!倘若真摊上那等喜新厌旧的心肠,今儿朝东明儿朝西,既不会全心全意爱我护我,又难免纵容家中妾室作妖,再加上婆婆妯娌难缠……母亲,你哪舍得呀。” 容母眼神闪了一闪,似有思量,沉吟一会,淡淡瞥了她一眼笑道:“小丫头好大的气性,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刁钻古怪,端的是人小鬼大。放心,有你父母兄嫂给你撑着,万不会有这一天。” “要不女儿留在母亲身边,一辈子陪着你,逗你说笑,难道不好吗?”嘉月嘻嘻的笑,搂着容母腰肢笑眯眯的。 容母听了这话,不怒反笑,抱着她用力锤了一下,“越说越没了章法了,莫要浑说。” 这锤人架势瞧着吓人,只是那力道……估计也就能拍死只蚊子。 入了七月,暑气渐盛,园中的石榴花开得正盛。 嘉月一向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儿,这时下一热,也越发松散起来。过了晌午,嘉月吩咐丫鬟递上信笺、毫笔,再将研好的砚台摆上,懒懒的俯在桌案上回着手信。 因淑然在家备嫁做着针线,镇日窝在阁中绣些荷包抹额,不好出门也是闷得慌,两人便常有手信往来。信中说快则七月底,慢则八月初,嫁妆事务一切都能预备妥当了。还提及前几个月春闱放榜,陆思齐落榜了,幸得颓萎了几日后又继续发奋苦读,陆父陆母十分欣慰。 埋头写了一阵,嘉月直起身舒了舒筋骨,懒懒道:“现如今日子暖了天长了,下午不睡倒有些困了似的。” 磨有些浓了,采萍往砚里倒了些清水,缓缓磨着。采苓服侍在旁续了杯温茶,关切着:“小姐若写累了便歇一会罢,我替你揉揉肩。” 嘉月点了点头,面上又展露出一些笑意,“过两日便是乞巧节了,母亲已经应允我那日可以出府去。” 乞巧节是京城里难得的热闹场面,姑娘、媳妇们会在这天拜织女,祈求婚姻巧配,祈求生儿育女,也是闺中女子难得可以大大方方出门的机会。 采萍一听,忙的凑上前来讨好,“我还未去过庙会呢,小姐,你不若也带上我罢?”说着,又是掐肩又是捏腿地十分殷勤。 嘉月抿嘴一笑:“原来是有人担心不带她出去玩。” 众人忍俊不禁,屋内一片笑声。采萍努了努嘴,说:“去年的元宵节便没有出府,如今难得出门一次,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呢!” 采薇忍住笑意说:“小姐,你就带这妮子去罢,不然今晚便是要愁得睡也睡不好了。就留我罢!院子里不能没人看着,各色东西也要有人准备。” 采萍忙过去亲热地揽住采薇的肩,笑嘻嘻地说:“好妹妹,多谢你了,咱们几个中就数你最贴心了,回头你想要什么玩艺,我给你买进来!” 采苓只在旁打着扇子听着,瞧着这俩冤家半笑半叹的摇了摇头。 初七日,这天傍晚,刚吃完晚膳,嘉月就兴奋的换好衣裳,准备去西市游园灯会凑热闹去了。容母打点了两个粗使婆子和几个护院家丁,一行人乘马车来到西市上,老远的,就听见人群熙攘之声。 采萍下了马车,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不禁张大嘴道:“今年灯市可真热闹!” 不多一会,马车掀起一角,走出一位戴着帷帽,衣着素净的女子。 扶着小姐下了马车,采苓朝采萍打趣道:“今日可是去庙里求姻缘的最佳时候,你呀,今儿可要好好抓紧了!” 采萍举拳龇牙:“你这轻嘴薄舌的丫头,连我也敢排揎!” 正说话,嘉月看到小贩摊位上摆放了许多玩意儿,有胭脂水粉,面塑,剪纸,彩绣,其中最多的是码的整整齐齐的红线绳。 嘉月稀奇,“走,去瞧瞧!” 几人来到摊位前,摊主是个十分有眼色的人,只看眼前这姑娘虽头戴帷帽,但穿着打扮不是寻常人家,他心中盘算一番,满面堆笑道:“这位姑娘生的花容月貌,跟个九天仙女似的,来来来,送你一根姻缘绳,祝姑娘千里姻缘一线牵,觅得如意良缘。” 姻缘绳?嘉月接过红绳来,“嘶!”手指似被针刺了一下。 “呀,小姐当心!”采萍急呼。 那小贩也道:“姑娘当心,这红绳两端结了些苍耳,姑娘拿的时候,可得当心些。” 仔细一瞧,果然见姻缘绳两端确实结了些绿色带针状的小果子。 采苓蹙着眉头用丝绢细细替她包起了手指,嘉月疑惑地问:“这苍耳有何寓意?” 那小贩颇有深意的呵呵一笑,解释道:“姑娘不知,这苍耳带刺易挂于衣物上,若是谁家的姑娘看上了哪个英俊的少年郎,便可将红绳粘在对方身上,借此制造机遇,传达倾慕之情。” 嘉月瞧着那截红绳,不免有些失笑。采苓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了荷包,打赏了银钱。 小贩装腔推拒了几下便笑眯眯的接了过来,又细捡了几个巧果装在篮子里递过来:“这是送给姑娘们的,就当取个好意头罢。”采萍笑着接过。 提着一篮子巧果继续往前行,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西市中花灯璀璨,众人往一处最是灯火通明处走去,这是一处猜谜会,周围围着不少人,挂着的各式花灯小巧精致,玲珑可爱,灯下都贴着一张纸片,记着一个谜语,凡是能猜出来的人便可以将这个灯笼拿走。 嘉月看了一圈,目光停在一盏玉兔灯上,那灯笼描绘的活灵活现,煞是可爱,她一眼便看中了,笑了笑道:“走,去瞧瞧那盏兔子灯。” 身边的婆子小厮忙迈步而前拨开人流,护着嘉月走上前去。 采萍走近一瞧,念出了谜面:“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打一字。”念完便皱起了眉头思索起来,众人一时不禁犯了难。随行的小厮见主子实在喜欢这盏玉兔灯,抖了机灵想直接买下,可无论他给多少钱,做灯笼的小贩都摇着头不肯卖,只说他们若猜中谜,灯笼白送,若猜不中,千金不卖。此话一出,他也不能强人所难了。 嘉月兀自思索起来,突然眼睛一亮,说道:“我知道了,是——自!” 围绕在旁猜谜的众人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纷纷笑赞着她才思之敏捷。采萍恍然大悟,笑赞道:“小姐真聪明!”说罢取下写着谜题的纸片交给小厮,让他去取来灯笼。 嘉月双眸闪亮,嘴角微抿,带出一抹得意地笑颜。小厮取了灯笼回来拱手奉上,嘉月喜孜孜的拿了那盏灯笼左看右看,欢喜极了! 第十九章 秀色若可餐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辰王最近心绪有些不妙。 更不妙的是此时有个风流翩翩的俏公子正极力劝着他一起去天香楼听曲儿。若换成旁人,决计是不敢的,但这人是徐老国公的嫡孙,自小进宫伴读一起读书练字的交情。 辰王被吵得头疼,一时松懈,两人现已在二楼包间里喝酒听曲儿了。京中最好的酒楼——天香楼,楼中人人以花为名。 “公子,喝酒。”凤仙举起酒杯送到辰王嘴边,明眸皓齿,生的甚是秀美,她心中暗自盘算:这两位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若能被这样的人看上,赎了身,做个红袖添香的丫鬟也是好的。 辰王面色清冷的端起酒杯隔开了靠近的凤仙。 凤仙自小在秦楼谢馆长大,察言观色、变色测向的本事是一点不弱的,被拒了也不恼怒,只柔柔的漾开笑意,体贴规矩的做些倒酒布菜的琐事。 徐允章斜瞥他一眼,“你俗事繁忙,也该懂得偷闲作乐才是。”他手中端着酒杯,略略斜了身子歪靠着,神态间颇有慵懒之意。 “斟酒。”旁边的丁香极懂风情地上前来,一滴未洒地注满。 辰王眸色淡淡不欲理他。 荣国公有两个儿子,三个嫡孙。长房长子徐修平性格方正,沉稳务实,很得看重;而次子徐允章却是个不喜功名,整日只晓吃喝玩乐的浪子;二房唯一子名怀安,尚在牙牙学语中,不做多语。 ‘日后家族重任自有长子担起,我呢,只用安享这绵延富贵便是了。’——徐允章曾眯着眼晃着酒杯如是说道。 自窗口望出去,街上扎灯结花的一片勤快火热,徐允章手指在扶手上轻敲几下,眸色幽深,“过两日便是七月初七了,京城里未嫁的待娶的在室男女都要出门来,长街上定然很热闹。” 辰王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有些怔松。 徐允章又慢悠悠地道:“说来,前几日还听母亲提起谢家夫人正为嫡五子相看媳妇,不知现如今京内有几家闺秀正当年?” 辰王瞥他一眼,“听说老国公瞧你日日放浪形骸不拘管束,已准备亲自挑个孙媳了?” “若是误了哪家的姑娘,那可罪孽深重了。”徐允章意兴阑珊地扶了扶额头。 “你知晓便好。”辰王搁下酒杯,立起身道:“我还有公务,先走了。” “慢走,慢走。”徐允章微微歪着头,仰脖喝下杯中酒,嘴角含着一丝饱含深意的笑意。 初七日,掌灯时分,西市热闹起来,灯会中男男女女大多结伴而来,处处笑语喧哗。 “……王爷,可要去订下的雅间歇歇脚?”侍卫试探着问了一句。此时气氛着实古怪,不过自晚间王爷说要来庙会,就够让人惊诧怪异了。 辰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默然片刻,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转身欲走,小腿上却隐隐刺痛,低头一看,一撮苍耳紧紧趴在了他的靴子上,上面还连着根红绳。他俯身将苍耳摘下,顺着苍耳上的红绳望过去,红绳的另一端,竟然是一位女子。 她头戴帷帽长纱及腰,看不清面貌,但捧着一盏玉兔灯笼左看右看,那股喜悦之情却是掩饰不住的,叫人看了也心生欢喜。 辰王静立在那里,不由眯了眯眼,彼时周遭灯火璀璨,掩映在纷红的灯光里,她一身月白绫裙更显得愈发不俗,灼如一支袅袅亭亭立于水中的芙蕖。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手心稍稍用力,红绳牵扯,撩起了她裙摆的一角。 嘉月感到异样,抬头怔住——俊眉朗目,深蓝锦服,他缓缓踱步而来。 她微怔片刻,很快恢复如常,低头微微屈膝,见了个礼。 辰王将一截红绳递了过来,嘉月微微侧头使了个眼色,采苓随即上前施礼,甚是恭敬地接过了红绳,“劳烦王爷。” 熟悉而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容小姐也是来求姻缘的?” 嘉月垂目而立,恭而有礼道:“王爷睿知。” 辰王微微蹙起眉头,平地里生出了一股恼意来,他明显觉出她言语间似罩了一层薄冰,冷淡而疏离,胸口一阵发闷,狭长双目隔着轻纱打量着她的面容。 众人不敢说话,一时静默无语。 采萍看着辰王阴沉的面色,眼神微微闪动,赶忙说道:“小姐,天色不早了,夫人吩咐说要早些回去,可不能晚了。” 嘉月在心中暗暗夸奖了采萍一回,低垂眼帘福了福身:“那臣女告退。” 辰王眉头皱的更深了,一面仿佛不欲再说话地摆手让她走,一面自个也提步而去。 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嘉月总觉着今日辰王怪怪的,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古怪。 待辰王走出了远远一段,再也瞧不着人影了,采萍方才抚胸呼了一长口气,嘴里嘀咕着:“这辰王爷眼神真好,隔着帷帽竟也能认出小姐呢!” 嘉月面容在帷帽轻纱下不甚清晰,声音闷闷道:“走罢。” 身后两个丫头悄悄对视一眼。 又往前走了一段,灯会中,以织女庙附近的人最多,这是不仅有求子心切的妇人,还有放天灯祈愿的姑娘小伙儿。 采苓试探地问:“小姐要进去吗?” 嘉月伸手撩开帷帽上的轻纱,露出姣好的面容,清眸望向织女庙怔怔出神,不露声色下其实是一颗忐忑女儿心。半响,放下轻纱说:“不了,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 七月流火,白日里已是盛暑天气,昨夜刚下过了一场大雨,现更是闷热难耐,地窖里也是藏不住冰了。红杏、芳芷把起出来的冰置在冰盆里,拿大蒲扇缓缓送些凉风过来。 嘉月手内轻摇着一柄的牡丹双蝶的团扇。 采薇掀起竹帘子端来井水湃过的葡萄西瓜,嘉月随手拿起一块吃了一口,便皱了皱眉,撂在一旁,“今年的瓜不甜,没有往年的好。” 采苓在一旁打着扇笑说:“想是今年的雨水勤罢。” 采薇:“雨水勤了,今年庄稼收成怕是不太好。” “是啊,打不下粮食,庄户人家就要闹饥荒饿肚子了。我家乡原在黄河边上,就是赶上一场天灾,连月的大雨先是把家里的田地淹了,最后黄河涨水把全村都淹没了,幸存的人只好拖儿带女逃灾去,吃完了树皮又吃草根、草面、玉米芯,最后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只好卖儿卖女换几口饭吃。”采萍惨淡道,众人鲜少在她脸上看到这样萧索寞落的神情,皆默了下来。 嘉月静静想了会子,瞧着她问了一句:“家里人把你卖了,你不怨他们吗?” 采萍闻言,怔怔出神片刻,轻而缓地摇了摇头:“我那时年岁还小,现也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我的命好,进了咱们府,这些年来吃的好穿得好,小姐也待我们亲厚。身为奴仆,原是这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像其他府里的丫头,动不动被主子责打的责打,发卖的发卖,哪有这么安生的日子。而且……我想他们定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卖了我罢…?”说着时,想到也许永远无法再见父母,眼泪涌了出来,直往下掉。 嘉月很是看了她一会,忽面露微笑。心思细腻,温厚豁然,这样一副赤子心肠,已是万分难得的了。 “采萍,今儿小姐高兴,快求求她,让她将来给你许一个好人家。”采苓忽得向采萍促狭打趣道。 采萍破涕而笑,脸颊羞红成一片胭脂色,忙起身锤向采苓,羞恼道:“你这促狭鬼,居然说这些混账话来打趣我,看我捶你的肉不捶!叫外人知道了,定要笑话我不守规矩,岑妈妈又得打我手板子了!” 采苓见状,一面笑,一面躲到了采薇身后,由着采薇好言好语劝着拦着。 舒朗开怀的笑声吹散了郁积心头的阴霾,以前那些痛苦和不平,都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晚间用过了晚膳,嘉月带着采苓去正院儿请安,两边廊檐下站着随行听喝的丫鬟婆子。屋内,沈氏正挺着肚子与容母说笑着。 “这么说,能赶上今年中秋了?这倒是件好事儿。” 一句话落,外头丫鬟通传道:“二小姐来了!” 两人听见通报声,转过头来,沈氏笑颜道:“二妹妹来了。” 嘉月笑着依次福了福身,“嫂嫂在同母亲说什么?说得这么高兴?” 沈氏面带羞涩着说:“郎中说产期大约在八月中旬,正巧赶上中秋了,不过也可能早些,若是迟了,便是月末。”说着又摸了摸肚皮,“最近这调皮鬼闹人的很,要么久久没有声响,要么忽的猛动几下,害我一晚上觉也睡不好。” “这样活泼好动,定是个强健的孩子。”容母慈爱的看了看她的肚子,转头示意了岑妈妈一眼,岑妈妈从内屋捧了个小锦匣来。 “我前几日去国露寺祈愿,又于主持处请了平安符,那个缀着祥云结的荷包你贴身带着,其余的则系在床头四角,可保母子平安,一切顺当。” 沈氏心内感动的接过荷包,眼内微有湿意,起身福身道:“劳母亲费心了。” 容母扶住了她,“你身子重,就不用在意这些虚礼了。”又转头问身旁的岑妈妈:“一应事物可都准备妥当了?” 第二十章 淑然出嫁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一应事物可都准备妥当了?” 岑妈妈闻言忙笑回:“回夫人的话,稳婆和一应人手都准备好了,剪子,铜盆,棉布,被褥等事宜也早早备下了,我都细细查检过了,无一不妥的。” 大户人家里,自来疼女儿的人家都会让女儿多留两年,女儿们多是在十五六岁议亲,十七八岁出嫁,若是平民间,生计艰难,十二三岁成亲的大有人在,身子还未长成便要生产,活生生虚耗坏了身子,一尸两命的也不在少数。 容母点了点头,抚掌道:“这妇人生孩子到底是凶险事,还是得万万小心。待孩子健康出生了,咱们容家须得去寺庙还愿,帮菩萨重塑金身……”说完,又叮嘱沈氏好生吃安胎药,千万别忧虑害怕存在心里云云。 嘉月在一旁听着,也凑着打趣:“母亲和嫂嫂思虑周全,那我只管等着看小侄儿了。” 闻听此语,众人掌不住的笑了,容母指着嘉月笑骂:“你个猴头儿。” 又过了月余,天气越来越热,园中的石榴花开了败了,结出了小小的果实。 午后院里静悄悄的,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她也不爱眼前人多,索性只留了采苓一人从旁伺候着。旭烈的阳光透过新糊的碧色纱窗,照在书页上,嘉月坐在桌前看闲书,采苓在旁做着针线,屋内置了冰盆,风吹冰融凉爽宜人。 翻过了一页书,头未抬,吩咐采苓道:“天儿热的很,你再去拿些井水湃过的果子来。” 采苓搁了绣花绷子,应声去了。未过一会,步履声从廊中匆匆而来,红杏兴冲冲地捧了个托盘挑帘而进,殷勤道:“小姐,这是绣陇坊新裁了的新衣,料子是江南来的青云纱,又凉爽又软滑,小姐明日穿着定然光彩照人!” 嘉月瞥眼瞧了眼,又转回了书页上,眉目淡淡道:“既又不是我出阁,要穿什么新衣,去把我常穿的那件月白色衣裳拿来。” 红杏一面应是一面悻悻然的退下了,嘉月抬眼看着红杏的身影,若有所思。 实至七月末,陆母已筹备了大半年,幸好两家早早预备开来,这会子倒也从从容容,并不觉忙乱。陆家从库房中拿出早年积存的木材来,至明家丈量房屋,打造家居。至于出嫁时的陪嫁之人,如今伺候在淑然身旁的几个丫鬟都是顶顶忠心伶俐的,自不必多说,另外再陪送两房人,等淑然嫁过去后在门上听差,帮衬着管理。 乃至八月初,这批家具才打造妥当了,又过了几日,乃是新妇晒妆之日。这日明陆两家的亲朋好久一早便得了消息,上门来拜贺,只见丽景轩院子里摆着上好木头打造的嫁妆箱笼,外头涂着一层喜气洋洋的红漆,一派富贵新意。 一时众人至丽景轩看过了嫁妆,又添了妆,凑个热闹应景之意。 众女眷略坐下,当中便有一妇人口内一面向陆母道喜,一面道:“夫人好福气啊,得了一个贵婿!”只是言语间倒有些酸溜溜的。 眼见这可是门好姻亲啊!陆家是清流人家的面貌,一娶一嫁寻的亲事都是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清流世家,子孙又皆有功名在身,仕途前景一片光明。本身姻亲之事,就是两个家族守望相助相得益彰,恰如极富极贵的去找有权有势的,武官家族又总想与清流文官搭上关系。日后因着情谊,碍着名声,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不是无形中极强盛的依仗麽。 思及此处,一番盘算计较下,那妇人又扬起笑容恭维道:“三姑娘福气好命格儿好,我瞧着这通身气派不凡,长得也端庄柔顺的,如今又嫁去了书香仕宦大族,真真福缘深厚,可是羡煞我们了。” 陆母笑着谦辞,其余女眷们也不傻,虽是心中羡慕也不会表现出来,只左一句右一句的愈发恭维起来。 “我瞧夫人这话很是,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那年明家老夫人寿宴,我就瞧过一回!那明二公子呀,其他不说,光是那一分品貌才学,言谈气度,便是极不错的!你看三姑娘性情好容貌好,果然是极般配的。” 淑然听了一阵,面颊越发绯红,不觉娇羞模样儿的垂下臻首。 又一年轻媳妇笑言说道:“欸喲喲,这会子就害羞了,等到正日子入洞房,可怎么好呢?” 淑然听了,不禁再度脸上发烧,更是低下头去摆弄着手绢不言不语,像个鹌鹑似的。 众人略坐了一会,又寒暄了些吉祥趣事,女眷们便回上房喝茶闲话,嘉月则留着陪淑然说会子贴心话。淑然眼见房里没人了,面上的红热倒是退了些。 嘉月看了一圈屋子里堆满的各色喜庆物件,故意拿目光挑弄淑然,只把她看得满面红晕才笑说:“妹妹先贺姐姐良缘之喜了,祝姐姐琴瑟和鸣,花好月圆。” 淑然水盈盈的双目薄怒轻嗔地横了她一眼,只是那眸子里漾着三分娇羞,三分欢喜,实在没什么杀伤威力。 “姐姐如今要出嫁了,我这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不舍的。” 淑然自然是知晓她的心思的,亲密地握住她手道:“好妹妹,我也是舍不得你的,这段日子老没见着,我心里总惦记!” “你惦记着我,我自也惦记着你。”嘉月凑过去悄声道:“我悄悄与大嫂嫂打听了,大嫂嫂身边的孙妈妈说,那明二公子斯文正派,文质彬彬,又懂情势通人情,堪称个四角齐全的人物。果然婶婶的眼光向来是不差的。”说罢,还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淑然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心中也难免存着些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心思,听嘉月这番一讲,心下倒安定很多,对未来有了更多的期许。淑然含羞带笑,纤指点在嘉月光滑饱满的额头上:“你这样做,叫婶婶知道了,定要怪罪你不守规矩。” 嘉月捂着脑门,狡黠地眨眨眼:“所以呀,姐姐可得帮我瞒着母亲才是,咱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了。” 淑然听了这话,不禁笑骂一声:“婶婶说得没错,你呀,果然是个鬼机灵!” 到饮宴这日,容家一早便预备上贺礼前去道喜,陆府门前轿马簇簇,络绎不绝的。一时宾客至前厅,女眷引至后院,陆母忙着张罗喜宴,款待宾客堂客。 一径来到丽景轩,火红的嫁衣挂在乌木的架子上,请来的双福太太正为淑然绞脸上妆。这全福太太也是有讲究,要父母公婆健在,而且儿女双全的。只见她动作极为麻利地就给淑然绞完了面,简直娴熟至极,又利索的敷上了香膏。 嘉月在一旁看傻了,早就听人说起过,新娘子绞面的时候是极疼的,只是见淑然面上并未有十分疼痛的表情,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位太太的手法高超。 那全福太太也是极懂得讨口彩的,在涂涂抹抹间不断说着哄人高兴的吉祥如意好兆头儿。又从红漆描金的托盘上拿起簇新的红木梳,开始梳头,边梳边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一时梳过了头,又换上了凤冠霞帔,站到妆镜前一瞧,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秀气天成,姿容窈窈。 全福太太上下打量一番赞道:“小姐好俊俏的样貌!必是个有大福的。” 淑然神色含羞,那一身大红嫁衣更衬得人面若桃花,娇艳动人。 在过得一会,陡然闻见前院儿忽的嘈杂起来,远处传来锣鼓丝竹声,丫鬟通传说是明家的迎亲队伍已经到门口了,一时里间儿的女眷们都跑到屋门口去看。 趁着间错,大丫鬟白苓端来了一碗红枣桂圆粥,“小姐快喝点粥罢,新娘子上了花轿之后,就不能再吃东西了,要饿上那么长时间,可有多难受啊,况且现在天儿还早,今儿还有的闹呢。” 嘉月也在旁笑说:“姐姐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好积攒些精力。” 淑然一想,她从今儿天色微明折腾到现在,也真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会子倒也觉着有些饥肠辘辘,这么想着,便接过碗来,喝了两口甜粥。 今儿乃是正日子,迎亲队伍想进来可不容易,明郁命人撒了极丰厚的红包儿,好几首催妆诗传了过来,好容易过五关斩六将,眼瞧着吉时将至,堵门的一众人又笑着索要了一回红封,才开了门栓放行,霎时间守在门口的迎亲队伍蜂拥而进。 淑然被长嫂叶氏扶着走至正堂叩别父母长辈。陆母见女儿一身嫁衣款款而来,两眼一红,不停地抹着眼泪。吃过了女儿女婿敬的茶,新人聆听教诲后,眼见吉时将至,新娘便盖上盖头,迎上了花轿,一时间锣鼓喧鸣,鞭炮齐鸣。瞧着大红队伍缓缓离去,陆母在府门口哭湿了帕子,陆父也有些眼酸。 吃过了筵席,容家一行人乘了马车回府。 嘉月早已习惯了家中清净日子,今日骤然忙乱起来,这一整日的热闹寒暄,至晚家去时,早已是神疲力倦。丫鬟早就备好了解酒酸汤和热水毛巾,洗漱后,早早便歇下了。 哪知到了半夜的时候,沈氏发动了。 第二十一章 添丁喜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是晚,正值香梦酣沉,忽然听得外头一阵骚动声,嘉月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身来,撩开床帐朝外问道:“外头是怎么了,怎得如此吵闹?” 外间儿的红杏也早醒了,过来燃灯挂幔,回话道:“大奶奶夜里发动了,传了接生婆子进去接生,又命人烧水预备东西,吵吵闹闹的就都起来了。” 嘉月心头咯噔一下,也知道沈氏临盆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忙的起身吩咐红杏穿衣,也没梳妆,推门出房一路小跑着赶至显云斋。 但见院内早已是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用大铜盆盛着热水毛巾进进出出。容母披了件披风,并岑妈妈等贴身服侍的丫鬟婆子都在月台上守着。 容母见她乌发散落,素袍半披,微皱了眉,“外头凉,你怎么过来了?” “听说大嫂嫂发动了,我不放心,想过来瞧瞧。”嘉月张望了一圈,又问道:“怎么不见大哥哥?” 容母叹了口气:“近日事多,冬至日陛下要去圜丘举行祭天大典,负责操筹的官员更是忙得人仰马翻,这会子直接就留宿在宫中了。” 嘉月心中暗骂一声,真是天不凑巧! 容母看了眼紧闭门窗里的灯影儿,回头与嘉月说道:“你一未出阁的女儿家在这多有不便,先回屋去罢,有我在这守着呢。” 嘉月讷讷的点了点头,脚下的步子却没动。已是八月末的时候,夜里不复暑热,她一身单衣草草出门,在夜风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岑妈妈走过来一摸她冷冰冰的小手,面色一沉,一眼横过去,“更深露重的,出来也不晓得给二小姐加件披风护着,你这差怎么当的!” 岑妈妈老而弥辣,目光犀利,只一眼就看得红杏战战惶惶低眉垂目,心中暗暗叫苦这回怕是有好果子吃了。 嘉月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妈妈别怪她,是我一听消息就着急跑来了。” 岑妈妈颦着眉,缓声道:“姑娘别总护着她们!这天色也晚了,夜寒露重的,倘若因此得了风寒,这怎么得了,姑娘先回屋安歇罢,若有了消息会传下人通报的。” 嘉月犹豫片刻,也知道自己在这也帮不上忙,遂点了点头,带着采薇回山月居去了。 待回房,屋子里暖烘烘的,丫鬟们也被吵醒了,早早笼了熏笼。一进屋子采苓就将搭在熏笼上的衣裳拿过来替主子披上,采萍倒上备好的热茶,“小姐快吃杯茶暖暖身子。” 嘉月捧着喝了口暖茶,站在熏笼前烤去身上寒气。 采苓复又替她抿了抿吹乱的发丝,“已过三更了,小姐还是上床歇一歇罢,我给小姐暖了汤婆子,可千万别着了凉。” 丫鬟们又端了热水,拿了巾帕,服侍嘉月梳洗安歇下了。 嘉月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不知过了多早晚功夫,眼瞅着东方鱼白天色大亮时,一个显云斋的妈妈匆匆来报:“奶奶生了一位小爷,足有六斤六两重!” 嘉月一骨碌爬了起来,采苓忙上前拢了床幔,又在她腰后搁了个引枕,让她歪靠在榻上。 “大嫂嫂可好?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妈妈扬声笑道:“都好,都好!母子平安!” “那便好。”胸口舒了一口气。此时天色已大亮,熬了一夜,心绪又猛然放下,一时间倒觉出困倦来。 妈妈瞧二小姐面露疲乏之色,一面及时禀告道:“夫人说,昨晚折腾了大半夜,想必这会子都乏了,今早的请安就免了,让都好好歇息着。” “母亲可歇下了?” “夫人熬了一夜,已经被岑妈妈劝回房歇息了。小姐也早些歇息罢,奴婢告退了。” 嘉月捂嘴打了个哈欠,让红杏送妈妈出了院子,又差碧桃送了些金银小器和软缎子面去显云斋。 “小厨房温着冰糖燕窝粥,小姐喝些再睡。”采苓关切道。 嘉月又躺了回去,闭上了眼,嘴里含糊说道:“这会子有些乏累了,待我睡醒再吃罢。” 采苓无奈,只好轻轻放下两层床幔,轻手轻脚退到了外间。 洗三时,与容沈两家交好的亲朋好友,世交旧故全都来道贺添盆。只见白白胖胖的小小人儿包在一张大红洒金缎子面儿纯白棉棱里儿的襁褓里,白胖的小手柔嫩细滑,女眷们都爱去逗弄他。 容母得了个白胖孙子,喜欢的要命,命人打了一只累丝嵌宝缀金流苏的长命锁,当众人面给哥儿戴上了。小人儿被人语吵闹声吵醒了,闭着眼睛嚎啕大哭,又感觉到脖子上戴了东西,便住了哭声,伸手摆弄起来。 陆母开口笑道:“这孩子是个好哄的,不哭不闹,好生伶俐。可起了名儿了?” 容母今日红光满面,满面春风的,“尚且取了个小名儿,叫宝哥儿。” 谢夫人看着婴孩白嫩的面庞,笑着点了点头,“如珠如宝,是个好名儿,想是日后是个有福气的!来,这是我给小哥儿准备的金项圈,快戴上试试。” 沈氏起身福身谢礼,容母亦笑道:“夫人费心了,夫人送这么大的礼,可把这孩子高兴坏了。” “这孩子乖巧伶俐,我瞧着也高兴。瞧瞧,多相配啊!”众人闻言,应和着连连点头称是。 一语双关,语出深意,沈氏拿眼偷瞧了容母一眼,容母笑而不语,神色颇淡定的抱着小孙儿晃了几晃,张口宣布开始洗三,众女眷一时都撂开其他笑拥着上前去观礼。 今日洗三宴没办得大张旗鼓,却是胜在热闹,观礼的众位也一同添寿,不拘金银珠宝往盆里乱丢,洗完了澡,收生姥姥将哥儿裹入襁褓,过不一会儿宝哥儿许是累了,握紧了小拳头哭闹起来,沈氏便叫奶妈子抱了下去,又请了众位宾客移步到偏厅用饭。 家中添了喜事,阖府上下各赏了一个月的月钱,显云斋里得力的丫鬟婆子更是另赏了了不少衣裳首饰玩物之类的。 自从添了小侄子,每每得了空,嘉月便去显云斋哄小侄子玩儿,她早花了两个月的工夫做了一套大红洋缎的斜襟缎袄,前襟儿和两处肩膀上还绣着几幅莲花童子抱鱼图,宝哥儿穿着更显憨态可掬。 沈氏的陪嫁心腹孙妈妈端来茶碗和点心,瞧着赞道:“欸喲喲,瞧瞧这绣工,连图上的童子都活灵活现的。” “二妹妹手巧,心思又细,这绣工怕能赶上外头制衣的绣娘了。”沈氏斜倚着,她身段丰腴了些,容色更添温和。 孙妈妈点头,笑着说:“正是如此呢。” 嘉月轻轻晃着软乎乎的襁褓,宝哥儿一双眼睛骨溜溜转着,就像两个漆黑的葡萄。眨巴了几下眼睛,定在嘉月胸前的赤珊瑚的珠链上,嘉月一瞧便伸手将珠链摘下塞到宝哥儿手里,宝哥儿高兴地挥舞着白胖手臂,咯咯的笑出声来。 嘉月稀罕的不行,亲了亲他软乎乎的小脸,一股奶香味扑面而来:“咱们宝哥儿果然聪明。” 孙妈妈过来笑劝道:“二小姐,给我罢,别累着您了。” 嘉月小心地把宝哥儿递过去,甩了甩微酸的手臂,孙妈妈把宝哥儿搂在怀里轻轻地晃着。 “二妹妹来这里坐。”沈氏拉着嘉月坐到自己身边,又将自己的手炉塞她手里。“咱们宝哥儿好福气,有个极温柔细致的姑姑呢。” 孙妈妈:“怪道都说姑侄亲呢,宝哥儿本有些认生,但每每见了二小姐,不哭也不闹,笑呵呵的乖巧极了。” “这是我天生招小孩子们的眼缘,此乃命也,旁人羡慕不来。”嘉月笑嘻嘻地眨眨眼睛。 沈氏最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道:“你这嘴喲。” 喝过了一盏茶,容母房里的下人来传话:“二小姐,夫人说让小姐换好了衣裳,就去正堂见客去。” 嘉月想了想,问:“母亲可说是什么事儿?” 丫鬟回道:“夫人只说让去陪着说两句话,二小姐快准备了罢。” “好,我知道了。” 嘉月心下疑惑,还是与沈氏告了辞。 沈氏看她一眼,微微含笑道:“二妹妹快去罢,别让外客久等了。” 第二十二章 谢子桓登门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从显云斋出来,嘉月回屋换过了衣裳整理了妆容,带着采苓采萍缓步朝着正堂走去,沿着抄手游廊拐了个弯,门口的丫鬟打了帘子传报:“二小姐到了!” 跨进门去,只见堂上正中坐着容母,下座伴着一个修长身段,面皮微黑的少年郎,桌上摆放了些茶水点心,两人正笑着说话,见她来了,少年忙起身拱手而鞠,“嘉月妹妹。” 容母眸光微微闪烁,笑着朝嘉月道:“这位是谢家夫人的五公子,叫谢子桓,还不快见礼。” 嘉月怔了怔,冲谢子桓轻轻福了福:“谢家哥哥好。”然后乖巧地坐在容母下座,丫鬟捧着茶盘上了茶水点心。 容母微笑着寒暄:“你母亲身子可还安健?” “前阵子许是天气热着了暑气,身子多有不适,但已请了郎中问过诊了,郎中说只需照方调养数日便可痊愈。”谢子桓淡褐色的面庞展露出些担忧,叹息道。 容母面上仿佛松了口气,和煦道:“这我便安心了。我一会备些药材,还有些薄礼,就当一点子心意,你回头带与你母亲罢。”又嘱咐了些好好歇息,保重身体的话。 谢子桓起身揖了一礼,“有劳夫人挂念了。” 他起身时不着痕迹地朝嘉月处看了一眼。 她静静地坐在那,神色沉静,姿态娴雅,礼数甚是周全,不过,笑意却是淡淡的。 又吃了一回茶,闲话几句,容母道了声乏,谢子桓便起身告辞,容母看了她一眼,开口淡淡道:“嘉儿,替我好生送送谢公子。” 谢子桓眸中微微一亮,恭敬地道了辞,岑妈妈就叫丫鬟们抬着一口小箱子,里面尽是些贵重的药材,还有些绸缎皮子厚绒,都是上好的货色。嘉月在容母跟前福了福,转头迤迤然送谢子桓出去,后头跟着采苓采萍和两个小丫鬟。 一时出了院子,顺着游廊穿过月洞门,两人一路无言,眼瞧着要出内院了,谢子桓停下脚步,低低道:“今日贸然登门造访,着实唐突,可唯有如此,才能与嘉月妹妹多说几句话,还望妹妹不要怪罪。” 嘉月闻言皱眉,朝后头跟着的人摆了摆手,采苓和采萍立刻退开了些许去。 实在是谢五公子做为着实令人不解,嘉月凝眉片刻,看着谢子桓道:“我与谢公子从未相见,公子这么说,倒教我不解了。” 谢子桓沉默了一瞬,才道:“当日桃花宴,我惊鸿一瞥,已是倾心,今日冒昧求见,着实希望你能给在下一个机会。” 说罢,不待嘉月反应过来,又继续说道:“我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说话粗陋了些,但决计没有强求的意思,只是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希望你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目光灼灼,心意缠绵。 嘉月呆愣一瞬,桃花宴? 难不成她在花格后头躲懒被瞧见了不成? 嘉月思量着沉默了片刻,语气清冷且坚定,“请公子自重,且为了你我声誉着想,还请公子避忌着点,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谢子桓脸上一黯,蠕动了几下嘴唇,慢吞吞吐出一句:“是子桓失礼了。”说罢,拱手行了个礼,低头离去了。 嘉月在后头看了他一会,低声吩咐采萍去送送。 采苓在一旁问:“小姐即刻要回去吗?” “沿着池子走走罢。” 蕖池中的荷花和荷叶都凋敝了,只戚戚然立着几株干瘦的残枝。天气寒冷,水里的鲤鱼也不爱动换,唯有食物才能让它们心甘情愿地游动起来。 主仆两人立在白石栏杆边,嘉月拿着鱼食往水里撒去,似乎心不在焉。采苓看着主子神色异常,也不出声,只在一旁静静站着。 采萍一溜烟跑了回来,嘉月侧头看她:“人送走了?” “是。”采萍想了想,又说:“谢公子好似颇为失落的样子。” 采苓打量了四周一眼,趁此时只有眼下几人,走近了两步试探着说:“我瞧着那谢家五公子倒是个情真意切的人。” 嘉月盯了她一瞬,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采萍眼珠一转,掩嘴轻笑着,拖长了尾音道:“书上说了,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女儿家得嫁一个能疼惜她的如意郎君,愿意娶你疼你,把你捧在手心儿里的。” 嘉月噗嗤一笑,转头莞尔道:“好不怕臊,这话你又是从哪个话本子上看来的?” “小姐可别不信!”采萍梗了梗脖子,嘴硬道。 嘉月轻笑了几声,看着她摇了摇头,但还是说:“既如此,那你且跟我说说,那些落入俗套的才子佳人,可有一个是得了个好结果的?” 采萍这次倒是皱着眉头想了会,可惜冥思苦想了半响,也没能想出一个来。 采苓偏头瞧她一副沉思犯难的模样,也笑着打趣:“你瞧,这便是了,可知这都是诌掉了下巴的话,偏你这丫头还信得真真地,怕是看魔怔了罢?那些书呀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风花雪月佳人才子的,最没趣儿。” 采苓不禁又羞又恼,面色红了一大片,最后一跺脚气急败坏道:“小姐,你看她!” 嘉月不置可否的弯了弯嘴角,“好了,瞧你越发像个孩子了,你若真闲着无趣,那就练练算盘罢,岑妈妈说了,务必人人烂熟于心。” 采萍一下子被噎住,幽怨的瞅了一眼自家主子,不敢再多言语。 嘉月忍俊不禁,望着池塘中几尾红鲤正打着滚儿,面上笑容亦不觉淡了下来,心中犹疑不定,难不成这世间真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之说? 想了想,还是命她们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宁愿烂在肚子里,否则后患无穷。两人也是知晓其中利害的,发誓定不会说露出去一个字。 一直到晚间安歇,嘉月却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中一时想到辰王又一时想到谢子桓。 自那之后,谢子桓接连登门拜访,嘉月干脆以抱病为由,不愿出门。到底是个女儿家,饶是嘉月平日里多有主意,也不好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些什么。 山月居内,她趴在桌上暗生闷气:没想到这谢公子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竟还来上门张扬,若是让母亲看出端倪来,定是又要狠狠责罚我! 想到这,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起来,烦躁地摆摆手:“这天儿是怎么了,闷热的一丝风儿都没有,去添个冰盆来!” 几个丫鬟俱露出惊诧之色,采苓细想了下,侧头低声让碧桃去冰窖里取些冰来,又让红杏和汀兰将外头的细竹青帘卷高些,自己则与采薇在旁轻摇着蒲扇。 嘉月颦着眉,手内摇着把团扇,未摇几下,又“啪”的掷回桌上。 然也不知为何,谢子桓几番上门,又是请安又是送礼,容母对他却好像愈发淡了下来,只不过礼数周旋,寒暄热络之余。 园子里早一批的秋菊已经开了,采萍带着碧桃、芳芷两个小丫头去采了满满一竹篮,散置到竹篓上晒了。 嘉月坐亭里捧了本书,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问:“你采这么多菊花做甚?” 采萍嘻嘻笑了一会子,凑过来道:“我听人说用干菊花装枕头最是明目消火,就想着帮小姐也做一个。” 嘉月瞪了她一眼,“我哪来那么多火要消。” 说完,自己也开始笑起来,一面伸手去拧她的脸,“今儿得整治一下你,竟敢拿我来打趣。” 采苓一面躲着,一面忙装可怜,“小姐大人有大量,就饶我一回罢。” 碧桃、芳芷憋紧了嘴角偷笑,手上继续翻捡着菊花。许是丫头们的笑容感染了她,积聚在胸口的焦躁郁闷渐渐消散。 京城入秋以后,接连下了几场雨,九月初,秋风寒,一层秋雨一层凉。 直到一个月后,一道圣旨突然降到容府。 第二十三章 圣旨下婚事定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容父本在书房看书,忽听得门房忙忙进来通报,急忙命人更了衣外出接旨。 见众人到齐了,摆了香案,一位面白无须的宣旨太监旋即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吏部侍郎容谨之女,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着赐婚于辰王为妃,此乃良缘天成,特赐缔婚约,择日完婚——” 容父双手高举接过圣旨,俯身下拜:“臣感激涕零,承谢皇恩!” 那宣旨太监笑道:“咱家先恭喜容大人了,皇上说一切礼仪皆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容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容父内心惊疑,面上分毫未显,口内寒暄告谢了一回,又请众人去上房吃茶,那太监谦和的推辞了两下便进了屋。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从前厅疾步匆匆地向山月居而去。 “什么?!” 嘉月腾地一下站起,酸喜苦惊混杂在一起,一时竟怔在当场。脑子只觉茫茫然,空落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她猛地把桌上的茶盅打翻在地,“不会!不会的!这怎么可能!” 芳芷、汀兰忙的跪在地上,拾起碎裂的茶盅残片。丫鬟们见主子犹自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一时都静默低头站着不敢说一句话。 嘉月心头一跳一跳的,强自定了定神:“往下说!” 传话的小丫鬟抬头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收了收冷汗声音微弱道:“宣旨的大人说,等钦天监算好了吉日,就,就上门来提亲下聘……” 提亲下聘?我区区一个三品文官女,陛下何故会亲自下旨赐婚?况且他……他既心里已有了意中人,又怎会同意了这门亲事?心中思来想去,竟一丝头绪也无。 她踉跄坐下,紧闭双眼,再无余力胡思乱想。 丫鬟们面面相觑一番,采萍见她木木的坐着,半天没有反应,轻唤道:“小姐,小姐?” 采苓急道:“小姐,您可别吓我。” 嘉月毫无所知,只觉脑袋重如巨石一片虚空,不知为何,眼泪却是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辰王娶亲的消息一出,犹如淬红热铁入了凉水,让整个京城都沸起来了,京城虽大,热闹事却是一阵风,没多久就传开了。且不说平日里往来的往来甚多的世交故旧,官宦同僚,便是皇亲国戚,勋贵公侯人家亦且备了厚礼亲至容府,道喜祝贺。 天渐渐黑了,桌上碗盘森列,摆好了晚饭。采苓望了主子处一眼,过去柔声劝道:“小姐,晚膳已经备好了,您用些罢。” 嘉月头也不回,“我用不下,帮我梳洗安寝罢。” 众丫鬟见状,便也不再相劝,服侍着梳洗过,熄灯安置不提。采苓轻轻放下床幔,轻声温言道:“小姐安睡,奴婢先下去了。” 说罢,仍是不放心主子的异样,静静退到外间儿去与其余两个大丫鬟商量了一番,今夜特留了两人当值。 嘉月一无所知,双眼直直地望着床顶的青纱帐幕,只觉得心中悒郁悲伤,无限酸涩,无限疲惫,忽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日答应了谢子桓,会不会才是最好的? 眼眶忽涌上一阵湿热,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初白,丫鬟们进来伺候,她仍是落落寡欢静默无语的,极少吃喝,也不说话。 如此熬了两三日,几人怎生还坐的住,只得急匆匆禀告了夫人。容母听后沉默了半响,只让人去陆府托了陆夫人请淑然回府。 山月居一片寂静,进出的丫鬟都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 嘉月一早便静坐在窗边,双目盯着窗外,怔怔出神。可夏尽秋初,园中百花凋敝,枝叶枯黄,并无可赏之处。 “小姐,小姐……这是我才熬好的燕窝粥,你好歹吃一口,好不好?再这样熬下去,身子该坏了。”采苓一遍一遍劝着,众丫鬟素来与她亲厚,望着如槁木般呆坐的嘉月,都心急如焚,急得要哭出来。 忽有人掀帘而入,见嘉月一张脸一丝血色也没有,惨白的吓人,惊吸了口气,脱口问:“这究竟怎么了?” 嘉月闻声眼珠一动,回望过来,声音艰涩:“姐姐来了?”又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丫鬟们面上不大安心地退了出去。 淑然坐到嘉月身旁,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母亲只说你托病想见我,如今瞧你这般,倒像是真病了。我前儿个听说你要嫁入辰王府了?如今心愿以偿,你不高兴麽?” 嘉月一愣,眼中闪过一些茫然又倏然化为清明:“我不嫁,我不愿嫁给他!” 淑然微露意外,似是没想到她会对这门亲事如此抵触,迟疑了片刻,小心瞧她神情道:“可赐婚毕竟是圣意啊……” 嘉月咬了咬嘴唇,胸口似堵了一口气,心中滋味难辨:“我若不想嫁,谁也奈何不了我,大不了铰了头发去做姑子,实在不行还有三尺白绫呢!” 淑然急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也说起糊涂话了!赐婚之事已定,你若拒绝便是抗旨,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你的父母兄嫂,叔伯姑舅,乃至刚刚出生的小侄儿,满门都是死罪!”又极力平了平气息,放缓了语气:“妹妹千万别钻了牛角尖,父母养育一场,如何能说没就没,了无牵挂。” 见嘉月微有动容,淑然缓和了柔声道:”你品格端方,容貌出众,本非池中之物,若能于辰王爷为妃,那是多少世家高门挤破脑袋求也求不来的!况且,你本就心仪辰王爷,说不定,这是天赐的缘分呀,又怎好违背了?” 嘉月静了下来,双目直愣愣的发怔,用手绞住胸口的衣服,泪水一串串滚落下来,“姐姐,你说他既心里没我,又为何要应了这门婚事,难不成是把我当个物件一样娶了往家里一摆吗?” 这份感情来的又朦胧又隐晦,她裹了又裹,藏了又藏,只敢如镜花水月唯远观而已。为何在她死了心后又平白再让她生出了一点非分之想?难道她从此以后只能仰头看着个四方的狭窄天空,学会在几个女人间左右周旋,看着他与旁人情意绵绵风花雪月? 心中悲哀渐生,她泪如珠串:“姐姐,我明明,明明都要绝了念头……” 淑然见她这样也觉心里难受,搂着啼哭不已的嘉月,暗叹了口气:“快别哭了,仔细外头天冷,风煽了脸,明儿该嚷着疼了。”说罢,又命小丫头舀了热腾腾的清水过来替小姐净面,让她安歇下了。 醒来已是日过午后,沈氏坐在她塌边,见嘉月两只眼睛红肿如核桃,好在不再流泪。她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总算瞧着比昨日好些了。 沈氏也不是个多话的人,陪着嘉月静坐了一响,临走前只道了一句:“妹妹冰雪聪慧,怎么也痴了?自来世家大族的儿女婚事都是听父母之命,由不得自己做主,没有一个例外,妹妹又何必执迷。” 嘉月骤然醒神,不觉黯然苦笑,原来竟是自己糊涂了,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认了命,孰不知心底还是不甘的。 许是想开了些,她晚间用下了一碗清粥,丫鬟们欣喜坏了,嘴里直念着阿弥陀佛。 正屋。容母举箸夹了片笋,对岑妈妈问道:“嘉儿那如何了?” “回夫人的话,大奶奶也去劝过两回了,姑娘想是听进去了,渐渐也安静下来进些饮食了。”岑妈妈回话道。 容母略一思索,又微微一哂:“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也学会藏着心事不告诉我,憋了这么久倒也真沉得住气。” 岑妈妈沉吟一笑道:“奴婢最知道您的心思。姑娘现今也大了,夫人不总担心着姑娘心无计算,禁不住风浪麽,现下看来也可安心了。” “你这老滑头!”容母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又搁下了筷子,淡淡叹气道:“也罢了,姑娘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一会去瞧一瞧她。” 岑妈妈笑应:“是,奴婢就知道您面上虽气着、冷着姑娘,心里是最牵挂不过的。” 山月居门口的汀兰掀开门帘,容母跨步进屋,一眼就瞧见嘉月神色憔悴黯淡,短短数日,身量都清减了不少,一时心疼不已。 她这女儿素日里聪敏通透,却在此事上钻了牛角尖,夫妻两情相好、对镜描眉点唇是所有女子都期盼的,但像他们这般的官宦人家,婚姻大事又岂会只为儿女私情?若是相爱,自然是好,若是不爱,也不打紧,相敬如宾也是长久的相处之道。男女情爱,只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并不长久,毕竟除去所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有多少耐心呢? 容母凝视着嘉月,半响才道:“若无此事,我竟不知你藏着这心思,还藏得这样深。” 嘉月明白母亲是知晓自己的心思了,张口欲言,又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容母见她怅然不语,轻轻叹息了,语重心长道:“这天下的姻缘,又哪会都是那么顺心呢?辰王爷甚么身份?这般品貌又这般家世,未聘公主、郡主,也未娶圣上的信臣权贵,你说是为何?比起手握重权的将领或公侯之家,找一个有名望无实权的三品清流岳家,陛下也是兼权熟计过得了,赐婚,不过是陛下的点缀、手段罢了!”既无惧权贵与皇室子孙联姻,成为在朝堂上的助力,又可让其与一众善于弄权元老重臣互相限制。 嘉月听了,久久无语,不一会,两行热泪缓缓流了下来,哽咽道:“都是女儿不孝,叫父亲母亲为我操心。” 容母见她想明白了,仍是默默,心思几经转折,最终只好俱化为一道叹息:“……罢了,你自己想通了,便是最好。” 嘉月将头伏在母亲怀里呜呜哭泣,仿佛还是那个幼时哭笑随心的小孩子,泪水打湿了容母大片的衣裳,容母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一下一下。 “哭罢,姑娘家大都要冲昏头脑,任着性子一次的,你是个聪慧通透的孩子,莫要起了执迷,不然就是害了你自己,哭过了擦干眼泪,要记得你是容家的嫡小姐,未来的辰王妃!” 第二十四章 备嫁诸事繁,出闺成大礼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甫是深秋时分,采苓领着两个丫头去采些桂花做酿,采萍瞧着外头秋光晴好,关切地提议道:“小姐这几日脸色苍白了不少,也该在太阳底下走走,身子也能松泛些。” 嘉月因心情郁结之故,在屋里躺了几日,神情仍有些恹恹的,也不耐身后跟着三五个丫鬟,索性只带了个采萍。秋意渐浓,云疏澄湛,两人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行去,院中景致山石磊落,风光极好。 采萍举手指着:“小姐你瞧,水边的木芙蓉开的正好呢。” 嘉月循着望去,丛丛木芙蓉投映在池水中,波光花影,相映益妍。风从池面吹起鬓角,她叹道:“朝开而暮落,其为生也良苦,与其易落,何如弗开?” “小姐在说甚麽呢?”采萍疑惑问。 听到身后一道声音远远传来:“花之一日,犹人之百年。花开花落之期虽少而暂,犹有一定不移之数。” 嘉月转过头去,只见沈氏并两个丫鬟缓步走来,欠了欠身道:“嫂嫂这是去哪?” “原是想给母亲请个安,竟巧了,碰到了妹妹。”沈氏扶起她,半含了笑意试探着问:“二妹妹身体好些了麽?难得肯出来走动,别再着凉了。” “谢嫂嫂关心,已无碍了。” “如今见你气色既佳,我也能放心些。” 嘉月看一看碧蓝天色,沉默了一会子,方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听父母亲长的,哪该有这么多计较。” 沈氏眼见嘉月心结亦开,略略欢喜了些,“二妹妹心结疏解,我也安心了。” 嘉月上前挽住了沈氏的胳膊,笑容多了些亲近:“多谢嫂嫂总想着我,还费心替我开解心事。” “傻妮子,都是自家人,说甚麽见外的话!秋寒已起,以后出屋该多穿件衣裳。”说罢,把她鬓边的额发拢了拢,嘉月也乖乖的点了头。 正说话,一个婆子匆匆上前来禀道:“大奶奶,宝哥儿哭闹不止,怎么也哄不住,奶妈也没了法子!大奶奶,您快去看看吧!” 沈氏面色一下慌张着急起来,嘉月也忙忙道:“那,那我也……” “二妹妹别担心,想是宝哥儿刚吃过奶又闹了起来,她们一惊一乍的,没事,妹妹安心逛会园子,我回去看看就成。”沈氏笑着接口,抚慰的拍了拍她手,才领着丫鬟婆子快步离去了。 采萍疑惑了问:“大奶奶怎么不让小姐去瞧一眼啊?” 嘉月看她一眼,轻轻含笑道:“你这个呆子,大嫂嫂是看我心结刚纾,身子还虚,不忍我再烦心操劳。走,咱们去给母亲请个安罢。” 来到正屋,远瞧见岑妈妈正站在廊上,妈妈一瞧见她,笑道:“二姑娘来了。” 嘉月点一点头,笑着问:“妈妈怎么不在里头伺候?” “夫人在里间儿午睡。” “我来得不巧了,本是想来给母亲请个安的。” 屋里传来容母低低的声音:“嘉儿,进来罢。” 岑妈妈听了笑说:“姑娘快进去罢,我给姑娘沏碗热茶来!” 进了屋,容母正半躺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塌上,刚刚醒神的模样,鬓发微松,旁边的紫金熏炉里燃着香料,熏得甚是好闻。 嘉月上前两步挨到跟前坐下:“母亲怎么醒了?方才睡得可好?” “不过是午后小憩一会子。”容母揽住嘉月,摩挲着她的手道:“今儿个怎么出门了,你身子尚未大好,也不怕着了风。” “早无碍了,现在一顿可以吃两碗饭!”说罢,又伸出两个指头来晃了晃。 容母被她逗乐了,呵呵笑了一会,又说道:“宫里派人传了消息,过两日,钦天监的大人会来府上交换庚帖。” 终究是未出阁的少女,嘉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低声道:“女儿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容母听了,又是笑,又是疼,她沉默了少许,这才看着嘉月问:“你屋里那几个丫头,你有甚么打算?” “也全听母亲的安排。”嘉月从谏如流道。 “今日你还是府上的二小姐,来日便是辰王妃了,出了门子嫁了人,大大小小的事母亲再也不能替你拿主意管事儿。这事,你自己拿主意。” 嘉月怔怔,蹙眉沉吟了会子道:“依我看,红杏年纪也到了,老子娘也在替她捡寻着人家,她既有这心思,强留了反倒不好,不若放她出府自行配人,再添上一份嫁妆,也好全了这一场主仆情分。至于余下几个,我也答允过她们,若有了甚么好的去处我定不会拦着,且看她们自己的心意罢!” 容母赞许的一笑,轻抚着她的鬓角:“你能这么想,就说明你会盘算了。下人若是生了二心,便是用不得了,当差伶俐最好,但更在忠心二字。管理内府要有章有法,宽持有度,不能懒惰管教宽纵了下人,也不可叫他们寒了心生了怨怼,其中分寸拿捏,便得你自己考较了。” 嘉月听了,想了想,又紧蹙了眉头,忧心道:“那谢家呢?就怕惹恼了谢夫人,到时候结了仇。” 容母神色高深,半讥半笑:“不会,谢家虽有攀亲之意,但从未明说,两家不过是寻常往来罢了,何况赐婚是圣意,谢家不敢有闲话,他家……算了,不说也罢!他家的事你不用去管,你只安心备嫁,莫要操心这些闲事了。” 嘉月似懂非懂,“是,母亲。”两人谈兴颇好,又乐悠悠的说了会子话。 辰王府。 “我听说,你向陛下求了道圣旨?” 辰王淡淡然抿了口茶水,不疾不徐道:“前几日去供盏灯,瞧油灯里的火星直爆,我思来想去,恍觉是母亲想让我成婚立家了。” 徐允章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半响缓过了神来,作罢地端起茶杯:“今日不点茶,该煮茶了?”说罢吹了几下,忽觉鼻尖一股梅香隐约,十分诧异了问:“这茶是梅花泡的麽,怎么一股子梅香?” “前人善以梅枝雪水煎茶,活水活火煎煮茶叶,茶汤温和,更宜养生。” 茶汤入口过喉,果真甘甜清冽,余香悠长。徐允章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瓮澄雪水酿春寒,你从前是最不在意这些的。” 辰王眼中闪过几丝笑意,自喝干净了杯中的茶,“自是有了让我修身养性的人。” 徐允章砸吧了一下嘴巴,实觉牙酸,心中不免腹诽今后这辰王府得少来了,他这孤家寡人的实在听不得这些。 门上“笃笃”两下响,小厮在门外恭声禀告:“王爷,万宝阁送了东西来。” 辰王淡然扬声:“拿进来。”小厮应是,轻手轻脚进来,躬身将一个锦盒奉上,又欠身退了下去。 徐允章靠过来,略一端详:“这是何物?” 打开锦盒,里头是一块雕琢精致的白玉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双玉相合为一珏。脑中浮现她笑意缱绻的模样,那按抑在规矩下的喜笑薄嗔,活色生香。他嘴角抿着丝笑,眼中是不藏不掩的愉悦:“是拿来送人的。” 徐允章讶然地看向他,但是很快微笑着注目着他道:“你做事,一贯心中自有定数,当日我只觉得你对哪家的小姐动了心思,可此时我才惊觉,你不是简单的动动心思而已。” 辰王眸光悠悠地漫看他一眼,轻描淡写道:“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和她比。” 徐允章朗声大笑起来,戏谑道:“瞧你素常冷静自持,美人入怀也不为所动,浑不似易被凡尘色相左右的俗男子,如今倒也甘之如饴了。” 顿了顿,眸底渐起波澜,打了个机锋:“晴热许久,终于要有一场大雨了。” 三日后,前院。 丫鬟恭敬地端上点心茶水,便一齐退下了。容父递上一个大红洒金的封子,“这泥金庚帖上是小女的生辰八字。” 钦天监的宫正大人接过帖子,翻开略略一瞧,眼中浮现满意之色,笑着捋捋胡须说道:“下个月十五便是上好的日子,辰王府会在那日提亲下聘,请容大人提前预备啊。” 容父亦谦和而答:“多谢大人相告。” 十五日一大早,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领着下人抬着一箱箱红绸扎点的红木箱,一行人吹吹打打的朝容府而去。 门房下人一路小跑进内宅,禀告道,辰王府的管事送聘礼来了。 容母带着丫鬟婆子还没进到堂内,就已经见到聘礼一箱箱地排成了长队。为首之人,身着青衣,带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似个管事模样,瞧见容母等人,忙躬身行礼恭敬道:“容夫人安好!今日辰王府特来送聘,礼聘贵府千金,恭请应允!” 容母由岑妈妈扶着坐到上首,颔首应允,“允。” 那管事见容母点了头,拿出一本聘礼单子,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诵念:“主礼北雁一双——” “副礼聘金一千金,九翟珠翠花钗凤冠一只,各色上等丝绸一百零八匹,各色彩缎一百零八匹,云锦蜀缎一百零八匹,香云纱一百零八匹,织金彩瓷瓶四对,联珠宝瓶一对,沉香玉如意一对,岫玉如意一对,赤金嵌明珠凤簪十八对,点翠金丝团凤钗十八对,赤金累丝龙凤镯十八对,鸡鸭牛羊等发物不计,鲍鱼、蚝豉、元贝、冬菇、虾米、鱿鱼、海参、鱼翅和鱼肚外等海味不计,另有三牲、鱼、酒、四京果、四色糖、茶叶芝麻、米等不计……” 那管事喊一样便有下人搬进来一样,放下后行礼躬身在旁候着,等一样样都呈进来后青衣管事才合起手中的聘礼单,递到容母面前恭敬的说道:“聘礼单在此,请夫人过目。” 容母接过单子,瞧着那堆山码海的聘礼里头还有许多内造的,宫制的器皿,尤其那珠翠步摇冠可谓琳琅满目,熠熠生辉。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点头,淡淡笑道:“管事的辛苦了,下去吃盏茶吧。” “谢夫人!钦天监的宫正大人正与容大人在前厅吃茶,小人就不久留了,还得赶着回府禀告王爷这喜事呢!” 容母朝身旁的岑妈妈看了眼,岑妈妈掏出一个红绸子包的东西,里头是一把金光灿灿的金锞子,“这点子心意,就当是请管事的吃茶了。” 管事笑眯眯的鞠躬作揖,忙不迭的谢了,又连说了好几句吉祥话,才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瞧着辰王府这聘礼,倒是上了心的。”岑妈妈笑了说道。 容母似是赞同地微点了头,又重重哼了一声:“谁也别想亏待了我的嘉儿去!” 第二十五章 备嫁诸事繁,出闺成大礼(2)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下了聘雁,容母振奋一把精神,开始着紧打点婚事,先是大开库房,取出早年积存的珍贵木料,又赏了府里头所有下人三个月的月俸,还加两套衣裳并两颗银锞子,以示同喜。一时间,阖府上下皆是一派喜气洋洋的。 嫁妆中的房屋田舍、箱笼家什、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妆奁头面、药材字画等等,有些是早就备好的,有些须得现置办的,嘉月是这一代唯一的嫡女,自幼便得众人宠爱,容府上下操办起来自然是尽心尽力。 采苓与采薇费力了几日才记好了嫁妆单子,又将陪嫁东西都一一清点了封箱造册,将登记入库的妆奁嫁产单子收好。 山月居院里,几个丫头凑在一起,芳芷打趣道:“红杏姐姐好福气,如今只管安心备嫁了。” 红杏呵呵干笑两声,“妹妹说哪的话,我自要跟着小姐一道的!” 碧桃奇怪道:“你老子娘不是在给你说亲事了麽?” “都是一同长大的我哪能落下姐妹们,再说我是府里的家生丫鬟,伺候主子是我的本分,我心中是舍不得离了小姐的。” 采萍短促的冷哼一声:“难怪前两日你与老子娘躲在屋里叽咕了好一阵,竟是盘算这事!”又冷笑着扭过身子:“姑娘心好,不愿拆散人家骨肉天伦,但既分了房,自有主子打得骂得,谁又许老子娘半在中间多管闲事了!” 红杏听了,便红了脸,喊道:“你!你!” 屋内,嘉月正绣着嫁妆,采苓在对面绕线,采薇在书案上收拾,各自干着手头上的事情。听得外头吵吵闹闹起来,嘉月便吩咐采薇去瞧一瞧,采薇不一会儿回来禀报,是几个丫头生了些闲话。 “前两日红杏老子娘来院里了,两人躲在屋里叽咕了好一会子话,想是娘俩一合算,宁可将亲事往后挪腾,也要随小姐一道入王府去。” 嘉月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默了一会儿,道:“你把她们都叫进屋来。” 不一会儿,门帘子被挑开,丫鬟们一溜进来走到当中给她行了礼,恭立在一旁。 嘉月抬眼看了看众人,眼睛微微沉着,摆了摆手道:“前两日母亲与我挑了陪嫁的人了,你们当中有没有不愿意跟我走,或是另有打算的,尽可告诉我。” 三个采首先表明了心意:“我们自不能离了小姐的。” 芳芷亦连忙道:“奴婢是外头买来的,只有小姐可依靠,奴婢愿意一辈子服侍小姐。” 汀兰不安的偷瞥了一眼主子,低头闷声道:“奴婢家前几年置了一亩多水田,现家中攒够了银钱想为我赎身……奴婢、奴婢……” 嘉月耐心听完,微笑一笑,“这是好事,没什么再比亲情天伦更重要的了,我再添二十两银子给你,出了府与家人好生过日子去罢。” 汀兰心中一喜,忙跪下谢恩。说起来,这也不是一笔小钱了,二十两银子足够寻常百姓人家好生过完一年,主子赏赐了银钱,他家今年便可多添一亩地,每亩地产粮能到三石多,扣掉赋税什么的,也还有二三两银子的收入,这样,她哥哥来年便可娶亲了! 安顿完汀兰,嘉月一眼看过去,问:“碧桃你呢?” 碧桃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泪珠在眼眶里转了转,“奴婢自然要跟着小姐的!奴婢受夫人、小姐恩惠,当日幸亏夫人挂念着奴婢家人送钱送的及时,那大夫说要是迟了两日,只怕,只怕我娘的腿是要废了!我回来时,我娘千叮咛万嘱咐要在府里好好当差,万不能辜负了夫人、小姐的大恩大德。” 嘉月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在红杏身上,红杏被看得惶惶恐恐,拘拘束束,连说话都不是很利落了。 看着举止拘谨的红杏,嘉月微叹了口气,“今日不必见外,有甚么话但说无妨的。” 红杏扭捏了半天,终于支吾道:“我,我舍不得小姐,想再多服侍小姐几年。” 嘉月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少见的严肃,“你可知,我已跟母亲提过你的终身之事,若你来日嫁人,便添上一笔嫁妆银子,从府里风光正经的抬出去,也算全了你我一场主仆情义。” 红杏心里一沉,一时有些患得患失。 嘉月沉下声音说:“若你想留,我自不拦着,但明儿个再想自行请去,可不能了。” “我……我……”红杏无措地抬起头来,直撞上自家主子的神情,只见嘉月坐在上方,神色淡然,只一双眸子幽黑沉静的深不见底。红杏心里一阵乱跳,掌中也渗出一把冷汗,一咬牙,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愿听从小姐安排,谢小姐恩德!” 嘉月缓缓出了口气,心中沉静怅然。红杏的心思她是知晓的,如今府里好些丫鬟婆子管事都想着能跟过去王府享福,她心里明白也不欲多说什么,但既存了这心思,难免来日不生出事端,总算她还拎得清,是以还能全了她们之间的一场情分。 嘉月也有些乏累,“即日起,你们一言一行都要谨慎稳妥,万不能随意松散没了规矩。”说完疲惫的挥了挥手说:“下去罢!” 到了掌灯时分,嘉月照例去母亲处请安,容母屏退了房内伺候的丫鬟婆子,只留诸内近人在窗外听候。 容母秉着烛光,从箱笼中取出一个紫檀木方盒,拿出一叠田庄、房产、铺子、林地的房契地契,一一交代着:“这是京郊的温泉庄子、数顷良田,南街的十来间铺面和几宗买卖股息,还有两处地段极佳的别院。至于陪嫁的丫鬟婆子,你院里几个自小服侍的都是忠心耿耿再无二意的,我瞧着都很好,红杏、汀兰走了,我吩咐岑妈妈拨了香蕙、玉枝顶了她俩的差事。方妈妈、章妈妈是管理内务的好手,也随你一道陪嫁了去罢!” 嘉月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恭敬地说道:“女儿不孝,日后不能承欢膝下侍奉父母,望父母亲可以好生保养身体,日后含饴弄孙,富康百年。” 容母抚了一下她的头,伸手把她揽在怀中,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喃喃说道:“一转眼,你也是要嫁作人妇的大姑娘了,你自小便是父母亲捧在手心里疼着的,须知给人做媳妇比不得在自家当姑娘,你也要学着三从四德,贤良恭顺,日后相夫教子,夫妻和睦……”说着说着,容母眼角隐隐沁出水光,掏出手帕压了压眼角。“嗳,好在你上头既无公婆要孝敬,中间也没有一家子的妯娌需要攀比,下头只两个妾室,一嫁过去便能接手管家之事。” “你跟着我学管家理事,又跟着嬷嬷学习规矩,挟制底下人的手段你也知道一些,交际往来的事你也懂得,从来内院里头管家理事,不拘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大意思都差不离儿的,你心思清明又有盘算,想必也绉不了大褶。母亲已为你置备好了一切,待来年春暖花开,就送你出嫁!” 母女两个抱成一团,嘉月窝在母亲怀里,一面听着,一面泪水潸潸而落,喉口酸涩难言,只能重重的点头。 钦天监择大婚吉日,二月初八。 整个容府上上下下忙活了三五个月,很快就到了婚期。 这日,容府上下扎红点绸,喜气洋洋。嘉月的嫁妆早早地就送到了辰王府,嫁妆箱子一百二十八抬,床桌器具箱笼被褥一应俱全,日常所需无所不包,可谓是十里红妆。辰王娶亲,宫中都有赏赐添妆,端是给足了颜面气派。 是日一大早,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请来的双福太太替她绞面,全福太太手脚极快,还未等她惨叫出声就三下两下绞完了,这下她知道绞面哪是不疼呀,根本是来不及叫唤!开了脸,又以粉饰面,涂胭抹红,修眉饰黛,点染朱唇。 拿起簇新的红木梳来,开始梳头,边梳边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放下木梳,一时换好了凤冠霞帔,站到妆镜前,只见嘉月头戴九翟珠凤冠,青丝高挽,既清艳端秀,又因着品服妆扮,更是显出七分雍容气派来。 采苓端了个茶盘进来,一身喜气通红的打扮,笑着吩咐道:“采萍,你去门口带带路,别让里头的人太为难了。” 采萍应是,欢快笑着如一只小雀儿般扑腾着去了。 嘉月吃过了几口甜甜的燕窝红枣粥,陡然闻听外头热闹起来,原是辰王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迎亲的队伍来了。 乍然间,房内女眷们叽叽喳喳的嬉笑,外院远远传来男人们的笑闹声,还有鞭炮和锣鼓的喜乐声响,一下熨平了嘉月心中的忧虑。 一行一行的刁难过了瘾,眼瞧着吉时将至,才命人开了门栓放行,霎时间守在门口的迎亲队伍蜂拥而进。 嘉月拿了却扇遮面,被长嫂沈氏扶着走至正堂拜别父母,吃过了女儿女婿敬的茶,容父说了几句“琴瑟和鸣,言合意顺”的话,容母眼含热泪地拉着女儿的手好生嘱咐了些,沈氏也忍不住在一旁抹着眼泪。 上轿吉时将至,新娘盖了红盖头,被迎上了花轿,霎时间鼓乐再鸣,后头跟着的喜婆丫鬟一路撒了铜钱果子,队伍拉出了几条街,真真热闹之极。 一路晃啊晃啊到了辰王府,被喜娘扶下了轿,来至正堂拜天地、拜高堂,嘉月觉着自己好像牵线木偶般,被喜娘扶着转来转去。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只听得高声一句:“送入洞房!”喜娘忽松了手,耳边众亲朋哄闹簇拥着要进洞房,嘉月心下一慌,盖头之下,只能看见脚下方寸之地。 这时候,一只手忽的牵住了她,一言不发的引她走。那只手,宽大,修长,骨节分明,嘉月被牵着一步一步走着,只觉得一颗心也一上一下地。 第二十六章 洞房花烛夜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经过一条长廊,众人沿着大红灯笼来到新房。 新人于红罗帐中共坐,丫鬟婆子一齐上前来,一面撒了金钱红枣桂圆莲子,一面说着吉利话:“吉曰吉曰,大吉大利,百年好合!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目是春风——” 房内有女眷们的笑声响起,辰王从喜娘嬷嬷手里接过一杆红绸缠的乌木镶银角的秤,小心翼翼地揭开红艳似火的大红盖头。 大红盖头被挑了起来,抬眼便直撞进他的眼眸,他头戴紫金冠,腰垂玉禁步,换上了大红的喜袍,平日里不见他穿这般鲜艳的衣袍,更衬得他愈发如芝兰玉树,面容如玉。嘉月下意识的垂了头,脸上微微有些发热。 烛光隐隐摇曳,她的脸庞也似罩了一层厚厚的纱,只那双眸子,光华内蕴,湛若秋水。彩绣辉煌的嫁衣衬得她面色红若流霞,眉目迤逦清艳,红颜乌发,当真是美得惊人。 “合卺交杯,永以为好——”他们在喜娘的催唱声中饮了合卺酒。 吃过了合卺酒,众人回了前院吃酒,新郎也得到前院去招待宾客。到这,一直静默的某人终于出声:“厨司内预备着酒菜点心,你若是饿了,直接吩咐下去便可。” 嘉月从今儿早起折腾到现在,也真是没吃过什么东西,温顺的默默点了头。辰王也没有再多说,领着两个随从去了前院。 众人一走,她才有工夫细看了屋内陈设,红木桌上燃的一双龙凤双花蟠枝烛台通明如炬,床榻上铺着彩缎衾褥、鸳鸯双枕,绣着多子多福的红罗复斗帐子高高挽起,一派富贵新意。 她摸了摸饥饿辘辘的肚子,“采苓,我饿的厉害,快去给我弄些吃的罢。” 采苓回话道:“采萍已经去了,小姐再等等!” 没一会儿,采萍端了一碟玉蔻糕回来,“小姐快吃两块垫垫肚子。” 嘉月一面点头,一面往嘴里塞着,刚没吃两块,就被采苓抢了过去,“小姐慢些!叫外人看见了,可是要笑话小姐你的。” 嘉月两眼直盯着采苓手中的点心,如霜打的茄子般嘟囔道:“哪有外人瞧见呀。” 话音还未落,就看见帘子挑了起来,一溜进来一排丫头提了食盒子站着,先恭敬行了礼,为首的丫鬟上前两步道:“奴婢菊清,给王妃请安。王爷吩咐我置办了几个吃食送来,王妃若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便是。” 嘉月打了个愣神,端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吩咐道:“摆桌上罢。” 打开了食盒,摆好了酒菜和糕点,菊清走上近前恭恭敬敬问:“王妃可还有什么吩咐?” 嘉月瞧她礼数规矩甚是周全,多少有些喜欢,微笑一笑:“我要洗脸,你去打点热水来。” 菊清应声领命,回头一个眼神,几个小丫头立马受意出去了。 采苓、采萍帮主子把簪珥戒指手钏,尽数解下。菊清领着她们转过了梨花木八仙屏风,一行人已端着水壶毛巾香胰子等物候着,粗使丫鬟打了热水端了脸盆子来,打湿了帕子后帮嘉月净手还有净面,末了,菊清服侍嘉月换过了一身簇新常服,一众丫鬟动作熟练轻柔,行动间不闻声响,采苓、采萍连手都没沾,在旁不禁对视暗叹:到底是王府,瞧这丫头,手上嘴上都来的。 好不容易打发了几个丫头出去,采薇和方妈妈也料理了箱笼什物回来了,嘉月展了展腰,半靠着软垫,见她坐了一天,方妈妈便过去替她捶腰捏腿起来。 嘉月看着方妈妈,伸手拉住她,笑道:“妈妈辛苦了,妈妈本可在母亲身边享清福,如今却还累得你为嘉儿操劳。” 方妈妈笑看着她说:“姑娘说甚麽胡话呢,都是老婆子自愿的,老婆子自小看着姑娘长大,姑娘不赶我,我都不走的!”眼中又泛起些泪意来,叹道:“在老婆子眼里呀,瞧着姑娘还是个孩子模样,如今却也嫁了人了……嗐!瞧我多嘴了,这大喜的日子该开开心心的,说这些做甚么。”忙忙背过了身子抹干眼泪,复又用上劲替嘉月揉捏起来。 嘉月一时想到家里的父母兄长,心中也有些发酸,正想着,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响。 岑妈妈一下笑起来,“姑娘快去吃些东西,一会该凉了。” 嘉月小脸微红,来到桌前提起筷子,一旁的采苓布着菜,她想了想,又说道:“你们也快来用些东西罢。” 方妈妈忙道:“哎哟,姑娘,这可不成!可不能坏了规矩让别人说三道四。” 嘉月已塞了一口糕点,鼓着脸颊道:“妈妈,现在哪有外人呀!”偷偷朝她们使了个眼色。 采萍看得清楚,上前一步拉着方妈妈到桌前,“妈妈快坐下罢。”采薇替她盛了一碗骨头汤,嘻嘻的推到跟前:“妈妈喝这个。” 方妈妈推拒不过,只好喝了,嘉月并三个采早已忙着低头大吃。 用过饭,叫来丫鬟撤下了席面,临走前菊清往熏炉中添了一小把百合香,方妈妈并三个采也出去了,只余嘉月一人在屋里。等啊等,直等到昏昏欲睡时,忽听得门外一阵喧闹声,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喊道: “王爷回屋了!” 嘉月陡然一下清醒,坐直起身子。 房门被人推开,两个腰间扎了红绸的粗使婆子十分费力地扶着辰王进来,又将主子轻轻放在床榻上,辰王满身浓厚酒气,鼻息浅浅,似是睡着了。她转头低声道:“两位妈妈受累了,出去领赏罢!”两个婆子擦擦脑门的汗,心里喜孜孜地告退出去了。 瞧他酒醉得沉沉睡去,嘉月想了想,正要取点水给他抹脸,忽然袖子被他扯住,低头一看,辰王双眼犹如寒潭一般,定定的看着自己,哪里有半分醉意! “王爷……”她躲开他的目光,又不知道该定眼看哪里,只好垂下双睫。 辰王一直留意着嘉月的一举一动,感觉到她似乎有些紧张,想了想,问道:“送来的吃食可吃了?” “吃了,王爷。” “叫我承泽。”他的语气有些不虞,“你是本王的王妃,自然要最亲密的称呼我。” 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嘉月却觉得十分难以启齿,她支吾了半天,才低声道:“……承泽。” 他方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眼眸微睐着靠在床栏上。 嘉月脑子里一时有些没想明白这话,心里打鼓,她干咳两声:“您、您渴不渴?要不要吩咐下人送解酒的汤水?”说罢,自个儿都觉着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辰王微微颦起眉头,定定的瞧着她,沉默了一瞬,道:“不渴,早些安寝罢。”说着,挥手卸下两层红罗复斗帐子。 红烛跳动下,半明半暗间,雕花床上床幔低垂,两人的身影映在纱窗上。 入睡前她想到,明日等待她的是繁琐的进宫拜见太后的礼仪。许是身子太疲了,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龙凤花烛彻夜燃烧。 次日晨早,嘉月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色,恍惚看了一小会,这才想起今日正是新婚头一天。 床空了一边,那人正在桌前喝茶,着了一件雪白绫缎子的中衣,坐得端直,应是晨起没有打理头发,最普通的青白瓷杯,被他端在手里却平白生出几分清贵来。 正当她有些发忡的时候,听到那人低低说:“醒了?” 嘉月一下回头神来,小脸红扑扑的,虽觉着身子有些酸痛,但心中知道今儿是第一次进宫谢恩,可马虎不得。 辰王看着她迷糊的样子,笑了笑,高声道:“来人!” 外头的丫鬟早就候着了,捧着盆桶水帕鱼贯而入,嘉月被裹了宽大的衣袍入侧厢隔间沐浴梳洗。一个管事模样的妈妈进来,从里屋床榻上收起那条白绫喜帕,看了看,微笑着把它收进了一个紫檀匣子里。 头朝喜服需得隆重,更何况是得进宫参拜的。梳头、化眉、穿衣,袄裙、褙子、圆领衫、大衫、霞帔,由得丫鬟张罗,等打扮停当,嘉月着一身真红纻丝织金云霞凤文霞帔,饰以鈒花金坠子,戴上九翟珠翠花钗凤冠,赤金翡翠如意戒指,腕子上套了两对龙凤金镯。 这边辰王也换好了一身吉服袍,玉带蟒衫,玉冠高束,让两个小丫鬟上下拾掇,清眸拓墨下,神色间波澜不惊,又多了几分清冷。 她低垂眼帘,这是她的夫君了,她想。 辰王似察觉到她,神色一下软下来,长目微睐,有重重笑意:“很美。” 他素来喜怒内敛,此时眉目间光华尽绽,嘉月不由也怔了怔,霎时双颊一热。屋里的丫鬟婆子都低头不语,心里亦暗暗吃惊。 外头有人禀报:“王爷,外间马车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辰王应道:“知道了。”又神情自若着向她伸出了手,“走罢。”嘉月心中一动,略微踌躇,之后把手放入他的掌心。两人信步而行,他挽着她的手,掌心温厚。 第二十七章 新婚三日无大小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两人坐在石青薄绸毡的三驾马车里往皇城而去,里头甚是宽敞。嘉月听着外头喧嚣声有些出神,脑中反复想着嬷嬷教导的宫廷礼仪规章,似感觉到她的愣神,辰王嘴角微不可查的弯了弯。 车下两挟朱轮辘辘转动,转过几重街市,马车驶上西华门前的大道,门口设有下马石碑,按照规定,无论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军机中枢,都必须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统统步行。 辰王夫妇下了马车,守在宫门前的禁卫十分有眼力见儿,连忙打开了朱漆大门恭迎了他们进去。 那巍峨恢弘的皇城已在眼前,红墙黄瓦,白玉栏杆,赤柱挺起,飞檐斗拱。经过了一道道朱门,一重重墙垣,一排排禁军卫,终于来到慈福宫。 殿外青松拂檐,玉兰绕砌,殿内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德懿太后危坐在上首,一旁内监嗓音高而尖细,“行参——!” 嘉月忽觉心里有点紧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道:“太后娘娘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内监喊:“起——” 趁着起身的那一瞬间,目光短促飞快的掠过德懿太后的脸。德懿太后着一身西番莲花妆缎的宫服端坐于殿首,云鬓高挽珠翠满头,约年四十许,只是朱颜绿鬓,倒不似被岁月围攻。 德懿太后垂目低首,目光落到嘉月身上,状甚和蔼地朝她摆摆手道:“听说辰王很喜欢你,来,走上前来,叫哀家瞧瞧。” 嘉月心中忐忑,恍然不知何意,但仍依言上前两步,行动间钗冠环佩一丝不乱,双睫低垂仪容恭顺。 德懿太后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其相貌清丽,仪态端雅,点了点头:“王妃这般容貌品格儿,与辰王甚是相配。” “太后娘娘不嫌弃臣妇愚笨就好。”嘉月回话道,她神态谦恭温和,金凤珠钗上的凤尾随之颤颤的动,愈发显出大小闺秀的温婉可亲。 德懿太后见了,呈出一点柔和笑意:“辰王妃很懂规矩。赏。” 内监依言重复道:“传赏——!” 嘉月又郑重叩首谢了恩,恭敬起身,低首退于辰王旁侧。 德懿太后又转首与辰王聊起近况,又不免追思了些先皇在时的往事,辰王并不怎么多话,只恭敬地一一作答了,但嘉月敏锐地觉出,辰王双眸之下,并无流露任何欢喜怀念之色。 又说了会子话,德懿太后和言道:“眼看着要大正午了,你们今日就留在慈福宫用膳罢。传膳。” 太后身旁的内监立即领旨欠身,高喊:“传食!” 慈意已下,不好言拒,嘉月心中暗暗叫苦,一面随辰王谢过了太后慈恩。不多会儿,十余位宫娥鱼贯而入,一一将食盒摆放在膳桌上,共呈上十八品膳食,边上小桌搁着汤粥和甜碗子点心。 待摆好了饭,宫人请太后移步膳厅用膳,旁边宫娥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待太后率先入了座,嘉月很自觉的站在一旁打算服侍布菜,德懿太后淡淡略一瞥辰王,笑而看向嘉月道:“所谓新婚三日无大小,今儿是你第一次进宫,这些都免了罢。” 嘉月微微一愣,立即口中恭谨地说:“谢太后娘娘。”低头福了一福后,起身还席。 一时漱口盥手毕,席间德懿太后食欲颇好,嘉月留意到有道蟹肉双笋丝太后连尝了三筷子,后头站着的用膳内监就上前来喊了一声:“撤!” 嘉月心头一惊,本以为慈颜要怒,却见德懿太后与辰王面上不见任何异样,眉目间仍是淡淡的。转念一想,心中已是了然,身处帝王家,即便面对着满桌珍馐,都得想着权术,食不过三,要懂节制,一举一动皆要提防着身边的人。 嘉月低头用饭,心中一时激起波浪,一顿饭吃得更是食不知味。殿内殿外伺候儿的宫人虽多,席间皆静悄悄的。 用过了膳,漱了口净了手,宫娥端着洗漱等物鱼贯而出。 稍待须臾,辰王道:“前人云‘饭后茶瓯味正深’,儿臣知道太后最爱喝明前茶,特命人快马加鞭送了一匣子来,请太后品尝。” 德懿太后微微颔首:“此时还未到上贡时候,能得这些,想必也是费了很大的工夫了,辰王有心了。” 嘉月在一旁暗暗咂舌,明前茶,贵如金。此茶每年只在春分前后七天到十天采摘,只取新芽,产量极少,每年上贡的只有十八斤,为保茶性更要快马日夜兼程运到京城。明前茶清雅淡爽,正适合饭后消消食顺顺气。 茶过三巡,德懿太后道了声乏,嘉月与辰王行礼告辞。直至出了禁内宫门,两人坐上回府的马车,嘉月才略略松了口气。 马车一路急行在青石大道上,辰王似有些倦意,斜撑着头倚在身后的隐几,突然问:“可吃饱了?” 嘉月不自在的微微动了动,小声道:“吃饱了。” 他眼底含笑,有些无奈:“回去再吃。”嘉月眨了眨眼,忙点头应了,容止上仍是端庄,但双睫之下透着隐隐欢喜的光彩。 这哪是吃饱了?辰王缓缓把头转过去,一缕笑意从眼底蔓延到了唇际,闭上了眼睛。 嘉月看了看辰王,有些踟蹰,微微低首,轻声道:“今日怎不见皇后娘娘?” “皇后身体欠佳,正在宫中养疾不宜见驾。”辰王睁开眼瞧她,“你若想见等下回宣见入宫时,便可见着了。” 嘉月忙忙摆手,心中暗道:天家气象威严,礼仪规矩又多,一会磕头一会行礼的,唯恐行差踏错,实在太费心劳神,还是不要时常宣见了,阿弥陀佛。 回了府,辰王吩咐人置了一桌席面,嘉月回屋卸了头冠霞帔,又梳洗了一通,行至次间,里头摆好了一桌子饭菜,辰王坐定于桌前,似是在等她。 一眼瞧去,见桌上摆满珍馐佳肴,如膳鱼粥、燕窝炒炉鸭丝、五珍烩、如意卷、七宝头羹之类,只闻这香味儿,顿时食指大动,她咽了咽口水闭上眼默念了三遍礼仪规范,直等到辰王迤迤然下筷后,才面似淡定地开始动筷。 一尝之下,睁大了眼睛,这膳鱼粥入口热腾裹挟着咸香软糯,无一丝腥味,在淡淡咸味后鲜鱼香味在舌根处弥漫开来,嘉月眼睛发亮,又连喝了几口。 辰王用了几筷便停了,见她进食得像只小松鼠般还拼命维持着礼数,忍俊不禁道:“你若喜欢这粥,以后让厨司多做。” 嘉月埋着头应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了失礼,她并不是贪吃的性子,只是王府的膳食烹饪,确实十分合她口味。双颊隐隐泛红,掏出帕子掩住嘴角,温言道:“多谢王爷。” “日后只你我同处时,不用过分讲究礼仪规矩。” 嘉月心里微微一动,侧脸凝视着他,四目相触时,似被陡然灼烫一般,她迅速转首回避,双睫微微低下掩住双眸。眼帘下,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漾起了一层涟漪,她不敢信,也不敢多想,怕就怕火星俱灭,全是灰烬。 新婚头日,忙碌了一整天,加之用过饭食,不多时便袭来睡意阵阵,辰王也留在她卧房里小憩,这一觉醒来,已过掌灯时分。 待她醒来,只见满室寂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采苓的身影,她正将一盏燃了剩小半截的烛灯换下,见她睁目,挂幔问道:“小姐醒了?可要摆饭菜了?” 嘉月直起身子,一顾屋内,发现再无他人,采苓似明白她心中所思,笑道:“王爷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见小姐还睡着,吩咐我们做事轻声些,然后自个去书房处理公务了,走前还留了话说今夜会过来。” 她怔怔会,心头像是被羽毛撩了一下。 第二十八章 内宅整治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今日一早,合该是妾室以及府内大小管事人等前来请安拜见的,只是昨日实在累的狠了,见嘉月睡得极熟,辰王便说都不用来了,让她好好睡着,自去书房处理公务,连方妈妈去劝说都被挡了回来,几个丫鬟面面相视一眼,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嘉月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在宽大的浴桶里泡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身上舒坦了。到了外间的圆桌边坐下,桌上碗盘森列,摆好了早饭,采苓禀告了王爷将一概事情都先推后的吩咐,嘉月想了想,命她去管事那处把账本拿了来,先瞧个明白再说其他,采苓应声而去。 吃过早饭,略略补回来些力气,做甚么呢?嘉月想了想,抚掌拍定:逛园子罢! 命菊清在前引导,出了院子门,后边跟着不少丫鬟、婆子,路上遇着了不少正在打扫的仆妇,她们一一殷勤地上前请了安。 虽说京中的土地比不上南边的丰饶肥沃,但是因为京中多达官显贵,都是几代的家业传下来,因此房产地产都寸土寸金,像辰王府第这般拥有整条街的,也是极气派豪贵的了。 辰王府第的朱漆大门上排列着纵九横七,七十二颗门钉,有正门五间,府内楼厅台阁重院层层,外院有书斋两排,是召见臣属、处理公务的地方,正北有一处倒座南房,是府库、厨厩及一众仆从住所。 经过一道垂花门,方是内宅。正院为七间七架的宽敞院落,前出三间抱厦,东西各设厢房三座,共有二十多间屋子,上悬“栖梧”匾额,菊清说是王爷亲自提的,取“平昔共栖梧”之意。 正院儿角门出去有东西两廊,东路通向三组院落和配房,西路通向王府花园,园中散置了叠石假山,曲廊亭榭,池塘花木。 嘉月团团转了一圈,绕过了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迈进后花园内,赫然是一片风景清幽的景象,曲水萦绕,间或花鸟相鸣。花厅上挂沁芳二字,厅堂内四面窗户大开,堂前的一排西府海棠开得极盛。 见此,采萍笑吟吟道:“这海棠花儿,是小姐最喜欢的。” 嘉月眉目和煦,闻言莞尔:“《群芳谱》中有记载,海棠有四品,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但一般的海棠花并无香味,只有这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 采萍听了凑上前去闻了闻,喜道:“果真如此,好香!” 一行人出沁芳厅沿着白石桥往前,有一座六角亭,三面环水,池叠假山,亭子中间只一张石桌子,走了这么一圈,嘉月也觉得有些口渴,便道:“走了半响也累了,在这歇会罢。” 菊清应是,后面的婆子随即领着食盒上来,端出了预备好的瓜果点心,边儿摆着一壶新贡的绿茶。 嘉月端起温茶喝了一口,听菊清说明府中详情:“回王妃的话,府中现有两位侍妾,苏姨娘住望汀阁,云姨娘住契兰斋。云姨娘是王爷当年在外头带回来的,听说原是甚么官家小姐,后来家里败落了,不知怎么便给王爷当了侍妾。” 嘉月微微点头,思量了下,又问:“王爷现在何处?” 菊清迟疑一下,然后答道:“王爷……在书房静室。” “静室?” “是,静室除了王爷亲自指派打扫的两个下人,所有人都不能进入那间屋子。” 嘉月心头一怔,再次端起茶碗,茶盖儿轻轻磨着茶盏,略一沉吟,顾转向采苓:“采苓,你带丫头下去准备一下,咱们一会给王爷送些茶点去。” “是。”采苓低首福了一福。 逛完园子,嘉月差人去通报了一声,自个回屋略整了整一下衣衫妆容,由一群丫头引着去了书房。 顺着一条东西夹道,再穿过一道垂花门,内书房门前种了一排翠竹。门前站了一小厮,他走上前来恭敬行礼:“王妃。” 嘉月认了出来,他叫吉元,是王爷的常随。她道:“我来给王爷送些茶点。” 吉元笑了笑,回话:“王爷正等着呢。” 踏进书房,只见东西两面墙上挂着四副中堂画,其内中书案、画案、棋桌、案几一应俱全,中书案上设设笔墨纸砚、笔架、砚滴、笔洗和镇尺,另摆着一个紫金小香炉,边厢门紧关着,窥不见其间。 辰王坐在书桌边,正神情专注的在卷宗上写字儿,见嘉月进来,他搁下笔小憩。 嘉月神色如常地欠了身,“王爷。”继而从食盒里拿出了糕点,还有一柄茶壶,却无茶盏。吉元有些茫然,迟疑了一下,没有出口言问。 嘉月自然看得出来,浅笑吩咐:“把琉璃盏拿出来。”采苓上前捧出了一个杯盏,只见那茶盏透明,似水晶琢成,盏底有几枚蜜渍梅蕾。提了茶壶缓缓注汤入其内,只见随着热水激起,梅蕊在水中回旋舒展渐次绽放,那蒸腾的热气仿佛雾霭,既香且蕴。 吉元看着不禁屏住呼吸,盯着杯盏之内久久未回过神来,直到那琉璃盏中的梅蕊尽数绽放,方才回神赞了一声:“暮春时节尚能见寒梅绽放,实在妙极,雅极!不知王妃是如何做到的?” 嘉月笑了笑:“说穿了,却不新鲜了。用竹刀取欲开梅蕊,上下蘸以蜂蜡,再投入蜜缶之中保存,饮用时以热汤冲泡开,花即绽,香味不损。” “好妙的心思。”辰王隐约含笑。嘉月双颊一红,端了茶盏奉于他跟前,辰王将目光从嘉月脸上移开,拿起杯盏喝了一口,一股芳香馥郁之气缓缓咽入喉,直抵脾胃。 他盯着盏底梅花,问:“这道茶叫什么名字?” 嘉月道:“我唤它‘汤绽梅’。” 辰王颔首,看向她:“相当贴切。名儿好,茶也好。” 嘉月霎时绯红了脸面低下头去,采萍趁热打铁,嘻嘻笑说:“王爷,王妃,眼见已近午时,厨司都已准备停当,吩咐一声即可开饭。”辰王欣然点了点头。 饭毕,辰王回书房处理公务。午后日头暖和,嘉月小憩了一会醒来,喝着一碗温温的燕窝。采苓捧着一叠子厚厚的账簿轻手轻脚进来,见她醒着,道:“小姐,这是管事处送来的帐本。” 嘉月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下几个贴身丫鬟,她拿过账本一边细细翻了几页,一边问:“府上现在何人管事?” “回小姐的话,碧桃去打听过了,如今是苏氏在管事。”采苓回话道。 “碧桃去打听时,可有人说话儿给她听,给脸色她瞧?” 采苓想了想,回道:“想是不曾。” 嘉月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来到底是王府,治下规矩严谨,下人倒是不敢多嘴多舌给下马威的话儿来。 待一一过目后,用手敲了敲账本,不觉冷笑道:“哼,果然。母亲当初教我管家看账簿,如今也派上用场了。” 采薇颦眉,“小姐,这账本有何不妥?” “这账目有端倪。”说着,指着其中一条说:“你瞧这一行,鸡蛋价钱要十文一枚,若我没在家管过一阵子事,只怕也瞧不出这其中名堂来。” 采萍也惊了,顺着小姐的手看了看,忿然道:“论理儿,是该整治整治这些人,也不知从中贪墨了多少,太不像样了!” “这世上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不论是厨房采买,还是衣料添置甚么的,油水都是足足的,水清则无鱼,便是朝廷官员都有个三节两寿的孝敬银子,更何况是她们。” 采薇想了想,还是道:“话虽是这么说,小姐心里要有数才好。” 一旁的采萍面有不甘,听了忍不住插嘴:“那照小姐的意思,这些人犯了错,我们就不追究了?” “不是不追究,如今府中事务我们都不大清楚,须得问明白了才好行事,这倒是不必着急。总之先理清账目,待周全过后,将这些端倪之处都挑出来呈给王爷瞧。至于罚不罚,如何罚,那也得看王爷主意罢了。” 采萍扁扁嘴角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王爷会追究麽。” 采苓闻听采萍所言,不禁笑道:“总归不与我们相关。不拘是苏氏监管不力还是监守自盗,小姐这样做,是叫大家心里头明白,眼下懒得同他们理论这些琐事,可今后要怎么当差做事,便要瞧他们自个了,倘若再犯了错,两罪并罚,可不就是如今的轻轻放下了。” 嘉月点了点头,不觉一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指望着猫儿不偷腥,也是不成的,我们还得辛苦一番,想些法子。” “这可怎么办呢?要我说,就该把这些人统统发落了,打了骂了再撵出去,如此敲打立威一番,也叫他们知道咱们的利害!今后再当差,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嘉月略一沉吟:“发落几个下人其实不难,难的是下人背后的主子。” 采苓蹙了蹙眉,谨慎的轻问:“小姐的意思是……府上负责采买的管事是苏氏身边的人?” 嘉月微一笑:“是不是,一看便知。” 第二十九章 三朝回门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翌日便是三朝回门,辰王早命人预备好了回礼,晨起梳洗过后两人便上了马车。 当嘉月踩着桦木雕的双板小矮凳下马车时,见府邸门口已站着人迎,一瞧是大哥哥容景云。下车见过礼,一行人鱼贯往府里走,按照规矩,新夫妇是要先去上房拜过父母的。 “嘉儿,快来叫娘看看。”容母面露喜色,揽着女儿左看右看,却是不够,见女儿双眼发红,眼眶也是一热,嘴上却不免宽慰道:“这大喜的日子,一早上便哭哭啼啼的做甚么,快些吃杯茶歇歇。” 辰王上前给岳父母行礼,容父忙阻止,“君臣有别,怎么敢当呢。”但被辰王一句“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切莫推辞。”挡了回来。听了这话,便也不好再推辞,只好受下了新夫妇的见礼。 见女婿处处举止得宜,容父颇感满意的点了点头,携着他去外头说了好些话。 闲话几句后,见容景云还坐着,容母不免开口催他:“新姑爷头一天上门,你也该去陪陪客,总不好全托给你父亲一个人。”容景云无奈应是,作揖下去了。 眼瞧着屋里也没外人,嘉月笑嘻嘻地扑过去,“这许久没见我,母亲可是想我想的紧罢?” “哪里许久,不过才两日!”容母一边搂住小女儿,一边嗔骂道:“都出了嫁的人了,还这般没体统!你在王府里怎么样,姨娘们可捣鬼不曾,还有太后娘娘,也不知对你观感如何。”看着女儿柔嫩的面庞,容母心中不免疼惜,尽管她本想将女儿多留一年,但是,却被一道圣旨打乱了。 嘉月依在母亲怀里,不想母亲替她担忧,一味捡好的说,最后又道:“母亲放心罢,我定会将自己照顾妥当的。” 沈氏抱着宝哥儿,含笑着打趣说:“母亲放心罢,二妹妹平日里最是体贴乖巧,性情又良善,夫家哪有不喜的呢!” 容母仔细端详着女儿:“看着你气色还不错,想来王爷对你不错。” 嘉月脸上绯红一片,跟涂了胭脂似的。她转头去瞧沈氏怀中的宝哥儿,只见宝哥儿握着只白玉般的小拳头,还微微打着鼾。她笑说:“宝哥儿又壮实了不少。” “这孩子呀,不哭不闹,见人就会笑,比你强了十倍!”提起小孙儿,容母也是满面笑容。 嘉月故作不依,俏皮道:“你们瞧瞧,母亲如今有了大嫂嫂有了宝哥儿,就嫌弃起女儿来了。” 丫鬟婆子掌不住都笑了,容母又好气又好笑,指着嘉月骂了几句“促狭鬼”。 嘉月笑的欢快,又说:“我前儿个在库房里找出了个成色极好的玉制九连环,想着宝哥儿也大了,整好给他玩!” 沈氏笑着道谢:“二妹妹费心了。” “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一点子心意罢了。”嘉月嘻嘻一笑,又撒娇地抱住容母手臂,娇声道:“我可不想母亲一般偏心,我也给母亲备了几匹新贡的蜀锦,可软厚轻密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容母乐得不行,绷不住骂道:“淘气的丫头,仔细我捶你!”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分,沈氏见状,笑向容母道:“母亲再高兴,也得顾着吃饭啊!” 容母点头:“是时辰了,传饭罢!” 沈氏应是,叫厨房治了两桌丰丰盛盛的席面,男人们在外头吃酒说话,女眷们在里间宴饮。 一时饭毕,外面服侍洗漱的人进来,女眷们接过她们递来的帕子擦了嘴,又净了手,待洗漱完毕后,众人且吃过了一回茶,眼瞧着时辰不早,赶着日后还没下山,容母带着沈氏、丫鬟们将两人送到二门外,夫妇俩告辞而归,嘉月扶着微醺的辰王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车厢内十分宽敞,辰王略略斜了身子歪靠着垫袱上,神态间颇有慵懒之意,他微微歪过头,只觉她一双清水妙目生的极好,美目轻弯,清浅深浓。他忽道:“你哭过了?为何。” 嘉月垂了垂湿漉漉的双睫,声音闷闷道:“这一走,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我难受。”她一想起父母亲不舍的目光,心底又是一阵酸涩。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辰王眸光悄然淡了淡,沉默片刻,然后又对嘉月道:“不必烦恼,你若什么时候想家了都可以,想住也可住几日,无妨。” 嘉月怔怔地侧首看着他,泪光莹然眼中的喜色微微展开:“多谢……多谢王爷!” 辰王的目光像水一样抚过嘉月喜悦的眼角眉梢,他眼中的阴霾隐隐都化去了,好似平静的潭面被投入一颗石子,那涟漪越来越大,晃动的整颗心都在跳动。 他眉头尽展,晏晏道:“过两日你若得闲,想开始接管府中事务了,我差人让苏氏把账册对牌交给你。”想了想,又特意解释道:“府中内外事务繁杂总要有人料理,云氏身子素来孱弱料理不了家事,苏氏是外祖父亲自送来的,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不过既然当家主母进门了,这管家之权自然是要交予你的。” 嘉月看他,面上只作若无其事,依旧含笑:“苏姨娘,着实不容易。” …… 于是,第二日,所有的妾室全都被通知到正屋给主母请安。 采苓早就在门口候着,待两位姨娘来了,立即迎了进屋,又微笑着说道:“王妃说,只您两位进来便好。” 听得这话,云氏点头应了,示意丫鬟退下便进了屋子。原本就存了些挑衅的心思来的苏氏,不觉娇横的挑了挑眉,低声同丫鬟吩咐了两句,抬步也进去了。她的贴身丫鬟玉烟有心说些什么,但是却被在门口守着的采萍和碧桃虎视眈眈的盯着,玉烟低头想了想,快步离去了。 帘子翻动,只见两位女子进来盈盈下拜,一个穿银红,一个穿藕色。银红那位是个柳眉杏眼,眉目含情的小美人,乌压压的发上斜斜带着两支碧玉镶嵌珍珠的如意钗,姿色极是可人。藕色那个容色只是娟秀,下巴尖尖地,腰肢纤细身形曼妙,行动间似弱柳扶风。 “奴婢云氏,奴婢苏氏,” “参见王妃——” 苏氏上前叩头时,飞快地打量了一下新王妃,只见她姿容昳丽,气品不凡,果然与众不同。 嘉月一笑,徐徐缓缓道:“都起罢。”又命入座,又命丫鬟奉茶。 众人接过茶盏,呷了几口。嘉月放下茶盏,转头道:“采苓,把东西拿来。”采苓去里屋端了个茶盘出来,上面放了两个荷包,一人一个赏了下去。 苏氏柔媚地扶了扶鬓边的如意钗,道:“谢王妃。” “多谢王妃。”云氏握着一个精致小匣子,温温和和地说道:“这些胭脂水粉,都是我闲着无事淘澄出来的,特意预备好今日带了来。” 命采苓接过,嘉月打开放在鼻尖轻嗅,赞道:“是极好的胭脂香粉,这制胭脂的种种程序颇为繁琐,云姨娘果然是个心灵手巧的妙人。” 云氏浅笑开来:“以前在《齐民要术》上头看过一篇古籍,里头有记载制胭脂香粉的方子,用鲜花汁子加了香料调制了数百次才得成。王妃既然喜欢,便不枉我这一份心意了。” 嘉月微微的笑,这云姨娘,据说原是官家之女,通诗书,懂琴棋,后来父亲吃了官司落了罪,昔日闺中娇养的千金一下变成罪臣之女,又阴差阳错下被王爷带回了府来纳了姨娘。 苏氏用茶盖轻轻撇去茶沫,凉凉地说道:“云姨娘最是温婉体贴,向来都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 第三十章 妾室作妖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这一席话说得夹枪带棒,仍谁听了都要气恼了,反观云氏却作不闻,只柔柔淡淡一笑,慢慢抬头去拿茶碗,不说话。 嘉月看在眼里,又看向苏氏,“听说咱们府里以前是苏姨娘管家,果然是个伶俐通透的。单看这一本账,我便知道了。” “王妃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是个蠢笨粗陋的,只不过略识得两个字,王爷才让我经管一下内务。”苏氏貌似客气但隐含讥讽地继续道:“王爷早便差人吩咐了,待王妃进门,便将对牌账册管家之权交还给王妃。妾身早已准备妥当了,只待王妃进门,立刻交付的。” “王爷也是不忍姐姐操劳,好教你清闲清闲。”云氏在旁笑道。 苏氏听了这话,心里大不自在,冷哼了一声,并不搭话。这时,外头有个丫鬟进了来,是苏氏的贴身侍婢玉烟。 “奴婢玉烟,参见王妃,这是姨娘特命我送来的账册、对牌并库房钥匙。” 嘉月不觉一滞,着意打量玉烟,略一笑。采苓看在眼里,上前一步,恭敬朗声道:“恕我多句嘴,王妃在这儿呢,你一个奴婢,怎好随意开口言语?” 玉烟一窒,“奴婢知错。”低垂的眼神充满忿忿。 “你犯了两错。”采苓沉声道:“第一,你没等通禀就贸贸然闯进主屋,是何用意?第二,身为奴才在主子面前随意开口言语,是何规矩?” 苏氏的眼神微微闪动,只听采苓继续道:“按照条规,要罚三十下板子,撵到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闻言,苏氏觉出不好,楚楚可怜地用帕子揉了揉眼眶,抢先说道:“王妃身份贵重,贤德大度,定不会是个计较的。” 玉烟一瞧情形,也连忙跪在地上装老实,话还没骂眼圈儿先红,又是磕头又是哭饶:“奴婢不是有意的,请王妃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如此做派,连一向稳重的采苓也着实恼怒,一口气顶在胸口,哪有奴婢一听主子责骂几句就哭哭啼啼装没事的道理。 嘉月冷眼瞧着,心下微哂,来使下马威的人原来在这。这主子奴才一场戏做下来,她若真责罚下去,便是一顶不贤惠不宽厚的帽子扣下来,让人想反驳也不成。嗬,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主仆二人果真刁钻难缠。 想到这里,嘉月神色愈发淡淡,只缓缓一笑:“无心之失在所难免,只是若让外人听去了,岂不是让京中笑话辰王府没了规矩?这样罢,为免下人疏于管教再生出事端,让她回去抄录两卷《女四书》,知晓知晓规矩,识得些轻重,让管事妈妈调(教好了再派上来,日后说话办事才能既安稳又妥当。” 顿了顿,又回头看向苏氏道:“苏姨娘大家教养,想必底下人读书识字也是不差的。”玉烟完全怔住了,跪在当地。 苏氏按捺气愤,只得忍气应了。只是听嘉月话中句句意有所指,不免多想:所谓抄录女四书,是指自己不懂规矩,招惹事端,德行有亏?一时目光灼灼,恨恨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旁座,云氏神色渐深,低下头去。苏氏主仆闹这一场,一没打,二没骂,也无从求情,更说不出个不好来。她此时也不敢轻忽了,只从新王妃这不含一丝烟火的玲珑手段上来看,就可知深浅。 茶过三巡,嘉月道了声乏,苏氏带着满肚子委屈出了门,斜着眼打量云氏,心念一转,故意道:“是个厉害的,这才入府几日,听话听音儿,就仗着自己是当家主母,故意说这番话给我们听,来打压作践我们了?” 云氏慢条斯理道:“说到底,她是王府正妻,我们是该捧茶伺候立规矩的屋里人,我们听着也就罢了,姐姐又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呢。”说罢,领着丫鬟柳絮迤迤然离去了。 待出了垂花门,柳絮细瞧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试探问:“姨娘,苏姨娘说得是真的麽?可是王妃借机闹了一回,给你们没脸了?” 云氏嘴角噙着清淡的笑意,讽然道:“容家清流名声,家风严谨,教出来的女儿教养必然不会差,不会做那种没脸子的事情。不过是苏氏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想把火引到我们身上来罢了。” 柳絮闻言也皱了皱眉,“苏姨娘也太过分了,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云氏嗤笑道:“她自以为聪明决算,却没想想,这屋里也没谁是傻子。” 这边,苏氏没了心情,自然不愿再虚与委蛇,一腔怒气憋在心里不得发泄,在院中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什么东西,捧高踩低的玩意!” “小姐……”玉烟见苏氏面色不虞,上前讷讷唤道。她知道苏氏很在意这妾室身份,所以私底下里只唤小姐,不敢唤姨娘。 苏氏目光忿忿,没好气地回头狠瞪了她一眼,玉烟哆嗦了一下,不安地低下头去。 苏氏惯是看不上云氏,她们虽同是妾室之位,却也从来不将她放在眼里,在她而言,云氏如今不过是略有些体面的奴婢丫头罢了,很不用放在心上,但她,是苏氏嫡系小姐,背后有整个家族的支撑,哪是她一个无父无母的破落户可比的? 一番思量,苏氏面上泛起一阵冷笑,“我原以为这云氏是个安分守己的东西,原也是棵墙头草,竟上赶着要去讨这位新王妃的好儿了。” 玉烟自幼服侍苏氏,深知苏氏秉性心思,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小姐莫气,这云姨娘小门小户出身如何能跟您比,若为她气伤了身子,倒不值许多呢。” 听玉烟这么说,苏氏心下畅快许多,心情又好了起来,略扫了她一眼,“回去罢。” 玉烟闻言,松了口气,忙奉承地答道:“是。” …… 送走了两位侍妾,眼看着到晌午了,嘉月估摸着辰王下衙回府了,这时一个青衣妈妈来栖梧院传话道:“王妃,王爷差遣奴婢来让您去正厅用饭。” 采苓看了主子一眼,见她点了头,隔着帘子回话:“回妈妈,这就去!” 略略整过了衣裳簪环,一行人来到正厅,门口的丫鬟打了帘子通报:“王妃来了!” 踏进厅里,只见里头站着一位装扮陌生的女子,她头戴幞头,身穿宽袖绿袍,足穿云头履,走至她面前敛衽施了一礼,“奴婢尚食局内人连苕,辰王妃安好。” 宫中的人?嘉月愣了愣,只听得另一侧的辰王出声道:“过来坐。” 按捺住惊疑入了席,那位叫连苕的内人喊道:“传食!” 丫鬟快步托着一个朱漆填金嵌螺钿绘山水人物的食盒摆到桌案上,连苕掀开食盖,从里头捧出一白瓷汤盅。揭开汤盅,一股鲜香扑鼻而来,里头盛着淡黄色的清汤鸡汁,用汤匙一拨,百余片梅花状的面片堆积在盅底,嘉月目露惊奇,微微含笑:“把面皮做成花状制以汤羹,手艺着实别致,这道菜叫什么名儿?” “回王妃的话。”连苕上前施礼,低头禀道:“这名为‘梅花汤饼’。以浸过梅花、檀香末的水和面,再用铁模子凿成梅花样,面片过水熟后放入鸡清汁内。” 辰王尝了口汤,颔首道:“倒有味儿。” 第二道是一道碧莹莹的膳粥,玉田碧粳米粒细长,微有绿色,晶莹如玉,上头缀上几朵淡粉桃瓣,热气挟裹着青草的清香,颇有草翠花开的熙春美景。 此时,嘉月已知晓了辰王的用意,浅笑垂目:“那‘汤绽梅’不过是我闲暇时胡乱鼓捣,并不精于此道,今日见宫中玉食心思细巧,厨艺精妙,不知比我强了多少倍。” 辰王闻言薄唇微微含笑,道:“无须做比。我知你喜爱清雅膳食,今日特请了宫中内人为你做这一桌三春宴。” 闻言,连苕飞快地偷瞄了一眼,只见王妃羞赧一笑,王爷隐隐含笑注目于她。连苕略略一怔,颇有些讶异,辰王爷似乎活软了许多? 嘉月见连苕似面露疑虑之色,便吩咐采苓将做法告知与她,连苕听后思量须臾,笑了笑:“这些菜式都是尚食局苗掌司做过的,王妃的‘汤绽梅’倒与苗掌司烹饪之意有异曲同工。” “小内人谬赞了。” 用过了午饭,回栖梧居午憩,采苓替她仔细卸了拆换首饰,一件件收到妆奁盒里,又换上了一身轻便常服。 采苓看着主子,不觉笑言道:“小姐,要说王爷待您……真是极好的。” 嘉月愣了愣,笑的很怅然:“是麽。” 第三十一章 作壁上观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次日一早,一众管家媳妇诸内壸近人在窗外听候,采苓进里间儿禀报时,采萍、采薇并芳芷、香蕙几人正服侍着主子穿戴。 采苓传话道:“小姐,院外诸位管事妈妈都来了。” “叫她们进来罢。”嘉月淡淡道。 采萍正上下拾掇,闻言也嘟囔了一句:“这些个老货!” 在得知那些个管事买办们不仅从中贪墨,采买东西时还以次充好后,采萍气恼的不行,按她的话来说,就该挑两只蹦跶欢的肥鸡杀给猴子看! “采萍急了。”嘉月忍俊不禁,笑向众人道。屋内丫鬟禁不住都笑了,嘉月好整以暇地整整衣衫,道:“你可是觉得我该立个威儿?” 采萍想了想,谨慎的答道:“小姐先前说得那番道理,奴婢不明白,不过奴婢知道,这样背主忘恩、欺上瞒下的下人,是万万留不得的,不是撵出去,便是直接打死。” 嘉月又说:“此话不错,那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凭她是谁!偌大的宅子,怎能没规矩,奴婢犯错受责是天经地义的事!” “话是不错。”嘉月嘴角微弯,“可若我真由着性子发作,传出去便成了苛待下人,任意责打积年的老仆——这才是真正合了那个人的心意!” 采萍到底不是愚鲁之人,这回是听明白了。她下意识看了眼主子,颇有些担心地问:“那、那她这是在挖坑给您跳?” 此时已一应打扮妥当了,嘉月不紧不慢地抚了抚鬓边的金钗,眼神沉凝:“该罚的当然得罚,并要一齐罚过才好,既然要做,咱们就做足了全套!” 由一群丫鬟引着,嘉月走至外间大椅上坐下,碧桃、玉枝已端着茶盘在一旁等着,底下人乌压压站了一群,重的呼吸声也听不见,暗道王府规矩严谨。玉枝眼角瞥了下头一眼,从茶盘中端起茶盏,恭敬地递到嘉月面前:“王妃请用茶。”嘉月赞许的瞧她一眼,接下茶盏,轻呷了一口。 一众人见她来了,垂首朝主母齐齐恭敬磕头行礼,齐声呼道:“给王妃请安了。” 嘉月搁下手中茶盏,微微颔首叫起:“都起来罢!” 众人起身,她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梭巡过去,在几个衣着光鲜的妇人身上停留了一下,芳芷、香蕙她们已将府中如今管事的媳妇妈妈们的来历背景打听的一清二楚,哪几个是府里经年的管事老妈子们,哪几个又是苏氏管家后才提拔上来的。 一位衣着光鲜的圆脸妇人上前说道:“给王妃请安。今日王妃头回训示,大伙儿都早早起了等着呢!” 嘉月转而看向采苓:“这位妈妈是?” 还没等采苓张口,那妇人兀自答道:“回王妃的话,老婆子姓凤!” 嘉月着意看看凤妈妈,略一笑,道:“那就请凤妈妈给我介绍一下各位妈妈们罢!” “欸!”似是得了鼓励,凤妈妈喜上眉梢,趾高气昂地指着那几排人,一一点道:“……这是潘妈妈,葛妈妈,花妈妈,我们四个管厨房采买,衣料脂粉头油采买的差事……奚妈妈是内院值夜管事,范妈妈是管浆洗洒扫的……哦,还有后头那几个负责后院林子看管和管教新买进的小丫头们!”嘉月一边听,一边命采薇研墨铺纸,将各人各负责差事一一记了下来。 嘉月坐在大高椅上,一派富贵显要的举止,她掠过众人面上流露出的些微意味,面上半点不显,微笑着点点头道:“这么大一所府邸,都是你们照看,想必你们是办事半老了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的,既以前能叫人满意,想来不会欺负我年轻,以后也能叫我满意的。日后大家合该齐心,把这园里周全得谨谨慎慎的。” 凤妈妈又十分殷勤讨好的笑了问:“这是自然的!如今王妃刚接管府内大小事宜,自然得找个几个合心意的人手使唤,老婆子手底下啊,正好有几个堪用的,又知根知底的,王妃觉得如何?” 嘉月敛去笑容,微抬起头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子,目光冷冽清明:“管家之事,我心中自有权衡,凤妈妈何故要自作主张?莫不是妈妈见我年幼,威势薄,经不得事,理不清账,管不得这一大家子人?” 凤妈妈一下给镇住了,她看着嘉月的面庞,无端生出一股敬畏,勉强一笑:“王妃这话很是,倒是我误了。”她脸色转了好几圈,见事不可违,只好熄了心思,低头退回人群中去。 厅堂上下一片默然,见凤婆子碰了个软钉子,众人神色变化起来,有的互相看了几眼。这位新王妃沉静温婉,讲话缓慢斯文,微笑的弧度也保持在最符合礼仪的规范内,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现却连话也不多说半句,就镇住了场面,不由得让人收了小觑轻视之心。 嘉月又笑了笑,口气和缓了些:“各位妈妈且把事宜打点妥当了,等寻个空闲的时日,我亲自带了人去库房交接。” 闻听此言,一干管事媳妇似有微松口气,有几个活络的忙上前拍胸脯狠狠一顿保证,一番尽忠职守的言辞说的是冠冕堂皇,稳稳当当的。众人听着面色各异,更有几个管家媳妇看着凤婆子自作聪明想揽事揽权,另有上赶着讨巧的,目露鄙夷。 该了解的也都了解了,嘉月不欲再多言,懒洋洋的摆了摆手,径自起身道:“这一日辛苦了,这会子也不早了,大家且回去罢!” 众仆妇散去后,不多时,望汀阁也得了消息,苏氏心中早有算计,她已布好了局,只待新王妃入府接管了家事,便要闹得她灰头土脸的,若能因此丢了管家之权就更好了,这样日后在她面前,必得倒退一射之地!她颇为自得的笑了笑,立即派人去了仆妇院落。 院内,玉烟看着凤妈妈那一众媳妇婆子,沉声道:“我来传苏姨娘的话——如今新王妃要查账盘库,你们可都打点着精神,仔细应对妥当!真要被人拿住了把柄,姨娘也难保住你们!” 众管家媳妇听了这话,不觉微微色变,有人心下暗暗担忧,也有人不以为然。 其后几日,嘉月依旧按耐不动,熟悉着府上规矩,共同参议管家事宜。 在王府,奴大欺主的事还真不怎么有,没哪个下人敢做耗,听丫头们打听来的消息,府中好些有体面的管事仆妇也不满苏氏一个妾室当家,惹了不少人厌,如今新王妃一来,抱着烧热灶主意的妈妈们忙不迭地利落听命从事,倒省了不少功夫。嘉月看在眼中,也不多说。 只是,仍有几只秋后的草虫。 在这期间异常满足的莫过于采萍了,她早就想在那起子奴才小人面前立一番威势,是以日日高高兴兴地勤快指挥着小丫鬟和粗使婆子搬搬抬抬洗洗刷刷。 天色渐晚,待王爷落了座,嘉月便唤人上菜,须臾,丫鬟们端着道道菜肴鱼贯而入,一时桌上碗盘森列,摆好了晚饭。 辰王挟了一筷鲈鱼脍放入嘉月碗中,随口问道:“这两日掌理家务可费精神?” 松江鲈鱼巨口细鳞,其肉嫩而肥,鲜而无腥,滋味鲜美绝伦。嘉月挪开黏在鱼肉上的目光,微笑道:“无妨,多是一些繁琐累赘的事,只费些功夫就是了。” 辰王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徐徐图之便可。” 嘉月咽下了嘴里的鱼,斟酌着语气:“前几日收了账本,查出有些个奴才上下其手,从中贪墨,我见有些是府里的老人了,也该顾着些情分脸面……” 辰王眉头一皱,放下碗筷:“竟有这事?” 第三十二章 胸中有案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他虽不理后宅俗务,但也容不得这起子奴才下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作祟使计。 “采苓。”嘉月轻唤,采苓应声捧上来几本账目册子,她接过了递给辰王,说道:“王爷您瞧,账本上圈了红圈的,都是开销有误的。” 辰王一一翻看过,见账目中有猫腻的地方全都被细挑了出来,还有买办采买时里外合谋,贪墨藏掖的各项物事,不由得脸色一沉:“竟如此胆大妄为!” 嘉月见辰王并不知道此事,心中若有所思,沉吟片刻,索性挑明了开门见山的说道:“这上面没有几笔是清晰明目的,好些都被巧妙地遮掩了过去,他们仗着自己是府内的老人,少有人过问的,苏姨娘身份又……即便是想管也不好管,只好顾着情分脸面通融着,便这么明目张胆的弄权搜刮、欺上瞒下。” 辰王自然也明白嘉月的意思,眉头不自觉地一皱,神色转瞬冰冷:“这些烂账!他们真是好能耐啊。”他只凝眉冷言一句,房内下人莫不低头噤声。 嘉月微微一笑,又从采苓手里拿过另一本册子,调转了话头道:“王爷先看看这个。” 辰王接过翻看了几页,不由得失笑:“你倒想的出来。”他抬眼看着嘉月,嘴角抿起几分好笑,亏得这样刁钻的脑袋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嘉月正了神色,诚恳道:“府中积弊已久,需一剂猛药才好痊愈。这么几个人,终究是后院内里头的事儿,王爷何必操心,还是让我来处置罢。” 辰王慢慢的点了点头,露出赞成之意,目光凝在她的脸上:“如此便再无甚么不妥,你即是当家主母,就按你自己的主意管家就是,若还有不消停的,我便一并收拾了。” “谢王爷。”嘉月喜孜孜的继续用饭,一口接着一口,辰王瞧她进的香,自个的胃口也开了些,又盛了一碗粥吃了个干净。 欣然饭毕,采苓端了一盏清茶进来,她接下轻呷了一口,齿颊留香,心情愉快之际,一个门口的小丫头面有难色的进来通传道:“王爷,王妃,苏姨娘来了。” 辰王微蹙眉,嘉月放下茶盏,发话:“快请她进来。” 须臾,苏姨娘身着一身桃红色的缠枝石榴花的束腰软袄,身姿窈窕的走进来,盈盈地说:“王爷安好,王妃安好。”低头福身下拜时,珊瑚细珠串在鬓角微微摇曳,只觉荧荧烛火下,她的面容灿若云霞。 “你怎么来了?”辰王问。 “晨昏定省,早晚问好,这是规矩。”苏氏和顺温婉回答道,又抬头满脸委屈的看向辰王,神情间颇有几分娇羞怯怯:“王爷好些时候没去望汀阁了……” 嘉月扫过苏氏的面额,神色不明,采苓为首的几个丫鬟不由得心下冷笑连连。 辰王微冷了脸一言不发,他不着痕迹地望了嘉月一眼,细察她似有不悦,眼底隐然无奈。 苏氏等了半响也没瞧王爷说话,有些尴尬,忐忑的另转了个话头:“我还有一桩事,想请王爷裁度……眼见着快开春了,府中上下都需重新裁制新衣,可是还依照往常的份例?” 辰王神色愈发冷淡,轻抿了口茶,“内宅一应事物都由王妃做主。”又转而看向嘉月道:“你来拿主意罢。” 闻言,苏氏狠狠咬住了银牙,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嘉月冷眼看着苏氏的作为,并不生气,向她露出冷淡笑意:“苏姨娘果真细心,是我的疏忽了,我明儿个会吩咐管事的去安排的。” 苏氏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勉强笑道:“是。” 辰王大掌一挥,“天色不早了,你也下去罢。” “是,薰儿告退。”出了门,苏氏笑容隐去,阴沉着脸回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栖梧居吹了灯,已然是歇下了,一个小丫鬟在外屋的门外探头探脑。 晨初,嘉月醒来已经是辰时三刻,辰王上朝去了,还没回来。屋外候着的丫鬟们听见动静,进来掀帐挂幔,伺候洗漱。 丫鬟们悉心服侍主子梳妆穿戴完毕,坐到桌边,采苓一边给主子添了一碗枣儿熬的粳米粥,一边道:“昨夜,苏氏来的着实巧了点。” 采萍一听,忙赞同道:“就是就是,她怎么知道王爷什么时候用完膳?早也不来晚也不来,竟就这么巧了?显见是早早打发了人在栖梧居门口探问消息,一有消息就去通报的!”碧桃、芳芷也连连点头附和着。 采薇听着思忖了片刻,斟酌道:“要我说,苏姨娘使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的心在甚么地方,我瞧王爷日日来咱们院儿歇息,书房内外伺候着的,一个丫鬟也没有的。” 嘉月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几乎算得上是赞许。 采萍嘟了嘟嘴,“倒也是这理。” 用过早饭后,外头门口的丫鬟通传说:“苏姨娘,云姨娘请王妃的安来了。” 嘉月略有些兴味的挑了挑眉,吩咐道:“就说我晨起不适,头疼的厉害,不便见人。大冷的天何必过来,也不必拘这些俗礼了,叫回去罢。” 丫鬟一怔,旋即欠身答应,退下去传话了。 外头的苏氏和云氏听了丫鬟的回话,皆不觉一愣。云氏很快回过神来,转而温和道:“既如此,请王妃好生保重身子,我们改日再来请安。” 丫鬟向她们福了福身,“两位姨娘慢走。” 出了栖梧居,苏氏强忍着羞愤,心头一阵冒火,目光恨恨道:“得了三分颜色就来我跟前耀武扬威,想在我头上逞威风,休想!我看她几时跌落下来!” 屋内,采苓用茶盘捧了一碗茶过来,又端上一碟新鲜果子,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小姐为何拒了她们,如此怕是有什么事。” “不放一把火,怎么让对方露出狐狸尾巴来?”嘉月弯起嘴角,眸子幽深明亮。 闻言,采萍眼放精光,跃跃欲试:“那小姐现下打算怎么办?” “这事可不简单。”嘉月捧着茶盏掀开茶盖刮了刮茶沫子,轻啜了一口:“且说府内管事的偷奸耍滑,从中贪墨,底下人若真是尽忠职守买了好的奉上来,不仅明面上打了管事的脸又断了人家财路,那起子人又岂会与他善罢甘休?如此久了,大家也都学着装聋作哑了。” “那把这起子人统统打发了,再拣出几个本分老诚的提上来,现下杀鸡儆了猴,想必日后他们也不敢再做!” “哪怕是现下换了这一批,一日两日不敢如何,但这肥差握在手上,时日长了,也难保干净的。” 采萍呆呆地发愁:“那可怎么办?莫非就没治他们的法子了?总不好我们派了人整日里盯着外头采买们做事罢?” 采微在旁瞧着,含笑看着主子:“瞧小姐的样子,像是已经想定了是不是。” 嘉月满意的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碗,“什么人做事不重要,端的看如何管制才好。”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嘉月不疾不徐道:“若做主子的赏罚随心,那些个下人们自然心里没底,怕出了些许差错被卸了差事而有后顾之忧,无法全心全意替主子办事,但若制定下章程,什么差事什么职责分明,专司其职,大家尽心尽意行好自己分内之事,又可将一言一行都笼在章程里。” 采苓有如醍醐灌顶,渐渐提起了兴致:“妙啊。这样他们再也不敢任意推脱,也不好再偷奸耍滑!” “光这样,还是不够,既是采办们需去官中领钱采买物件,不如让他们向卖家讨要进货单子,一一罗列仔细再交至官中,好教两相佐证,互相监督掣肘,这样省了监管的力气,也便于日后盘查。如此下来,倘若帐不相等,就是当中出问题了。” “这样那些瞒神弄鬼的法子就无计可施了!”采薇眸子闪了一下,若有所思,又问道:“昨日小姐跟王爷说得,难不成就是这事?” 嘉月点了点头,微眯眼睛,“这事若能成,倒能省不少心。” 采萍很狗腿的拍马:“小姐真聪明,小姐真能干!” 第三十三章 各怀心思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承明殿,司礼监的太监捧着一个折子恭敬道:“陛下,这是新送上来的密报,禀报了京内的几处异动,几大家族之间似乎有所串联。” 陛下坐在上首,微微合着的双目倏然睁开眼睛,精光一闪,看得太监心里一惊,所以说打盹的狮子还是狮子,这番威势! 只听得陛下说道:“这帮家伙,怕是得了什么消息了。” 司礼监的太监有些不安,忙劝慰圣人要安心静养云云。虽说陛下的病症都被保密,但是这几日,陛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间的确短了些,不得不让人怀疑。 那些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他们也不傻,自然在心中有所揣测。当今陛下子嗣薄弱,如今膝下不过一个嫡子外加两个庶子、一个庶女,手足兄弟又惟有辰王一人,怕是已经开始动了心思,预备谋划起来。 自古立嫡立长,两位庶子俱是年纪不大,不在考虑范围内,若继位不立嫡长子,唯一可虑的便是辰王。辰王乃皇父幼子,十二岁时已是新帝继位,天下已定,因其年幼没有参与到储位之争中去,后新帝登基后被册封为辰王爷。只是辰王素来低调,在朝堂中也不算显眼。 陛下显然也想到了这番原因,眯了眯眼睛,说道:“我倒要看看,有多少牛鬼蛇神在那里蹦跶。”他即而无喜无怒的对下首的小太监道:“宣辰王。” 太监见状,松了口气,结党营私并不是小罪,作为奴才更怕天子之怒牵连自己,把小命搭了进去,他忙不迭地躬身答应:“奴才遵旨。” …… 快到晌午了,辰王的一个随身小厮打马飞奔回府,前来栖梧居禀报道,王爷今天中午不回府用饭了。 嘉月略一沉吟,便问:“可说是因为什么事?” “想是朝堂上有什么事,一下了朝,皇上就召了王爷进宫商谈,说是饭也在里头用了。”小厮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回禀道。 嘉月若有所思,但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让他下去喝口茶,又吩咐采萍用上等封儿赏他,府中给赏钱分上等、中等、下等,小厮顿时喜出望外,满面笑容的谢恩出去。 采苓打发人去厨司传饭,不过一刻钟,席面便呈了上来。只因一人用膳,菜色不多,不过五菜一汤。正中摆的是一道羊骨和鲫鱼熬成的羹汤,釜盖一揭,鲜香之气从釜中缓缓逸出,奶白的羹汤中撒了翠绿葱段。其余四样小菜摆在周围,一道酒酿清蒸鸭子,一道荔枝白腰子,一道糟鹅掌鸭信,一道酿冬菇盒,还有一道鹌子水晶脍。 采苓给她添了一碗白色浓汤,嘉月尝了尝,赞道:“这汤熬的鲜香。” 采苓笑道:“是用羊骨和鲫鱼煮的,所以尤其鲜美,里面还加了二十二种中药,厨司里的妈妈说这天儿喝着很是滋补呢。” “是厨司里的哪位妈妈做的?” “回小姐的话,是厨司的潘妈妈做的,今天的饭菜也是她亲自送来的。” “潘妈妈……”嘉月沉吟了一下,嘴角抿起笑:“倒是有心了。” 嘉月拿起羹匙又啜了一口汤,说道:“叫碧桃她们也先吃饭吧,歇口气,吃好了来我这回话。” 采苓边给主子舀汤布菜,嘴里边道:“小姐放心,适才我已叫小丫头去送饭了。” “你倒聪明。”嘉月转过头看她,唇含浅笑。 用完了午饭,又歇息了良久,碧桃和玉枝进了西暖阁,屋内熏香袅袅,嘉月正斜靠在秋香色素面锦缎引枕上,炕案上摊着一册账本。 嘉月见她俩进来,指了椅子让她俩坐着回话,问道:“白日里有人鬼鬼祟祟靠近我们院子吗?” “回小姐的话。”碧桃、玉枝略略沾了沾屁股,碧桃恭敬回话道:“我带着玉枝一直在暗处盯着,没有人靠近我们院子。” 嘉月沉吟了会,她烧了一把火,那人必定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她细细一思索:“打起精神来继续盯着,这几日怕是不会安宁。” “小姐放心,我们定将院子守得严严实实的!” “不!”闻言,碧桃、玉枝一脸惊诧的看向主子,只见嘉月缓缓一笑:“得让她们瞧着这院子落的跟筛子似的才好。”玉枝聪慧,一下子就听懂了,“奴婢明白了。” …… 柳絮沿着石子路拐一道弯,来到了内厨房,厨房的仆妇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是云姨娘身边的柳絮罢?可有什么事情吩咐?” 见她神色,柳絮按捺住心中的不满,还是问:“云姨娘院里的饭菜可准备好了?” “备着了,快拿走罢。”那仆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也不理她了。 柳絮心里暗怒,面上却也没显出来,客客气气道了谢。出了门子,一个身穿桃红色衣裳的丫鬟匆匆忙忙撞了过来,柳絮气的骂了一句:“不长眼的东西,急匆匆地赶着去投胎啊,成日里莽莽撞撞的,若撞落了姨娘的饭菜,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那小丫鬟笑笑道:“先给姐姐告罪了,我得给王妃送茶点去,王妃是当家主母,自然是无有不应的。”说罢,竟然看也不看她就走了。 柳絮看了看她背影,狠狠啐了一声。回了契兰斋,她平了平气,清清嗓门问道:“姨娘,到午饭的时间了,要摆饭吗?” “在外边摆上吧,我就出来。”云氏的声音从内屋传出来。 云氏出来时,柳絮已经摆好了饭,她见柳絮脸上带着些怒气,不由得笑着问道:“鼓着张脸,谁惹你生气了?” 柳絮闻言,把刚才的事情一一禀告给了云氏,忿忿道:“可别提了,这些婆子丫鬟平日里最懂得捧高踩低,跟红踩白的,如今怕是正盘算着如何去新王妃跟前儿讨好卖乖呢!听说今日便是厨房的潘妈妈亲自扛着饭菜屉笼去送饭了。” 云氏拿起筷子笑道:“她倒聪明。” 柳絮面上不平,嘟囔道,“也就是仗着姨娘脾气好,要是苏姨娘,一顿喧闹是少不了的,免不了又一场热闹可瞧。” “到底是触到痛处了,如今开始翻腾了。” 柳絮听云氏这般说,心里顿时有些愤愤不平,“都是苏姨娘闹事,平白连累了姨娘。她也就是仗着王爷外祖母家的情分,还真把自己当当家主母了?” 云氏怔住了,一时思绪良多,如果父亲没有被罢官抄家,她如今也是千娇万宠的官家小姐,何至于沦落到给人当姨娘的不堪境地?她的心中也未尝没有怨气,她这一生,过得极清醒明白,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抓住对自己最有利的。 思及此处,云氏瞥了柳絮一眼,和煦的笑道:“也罢,不过是件小事,你又何必为了这起子眼皮子浅的下人生气,我那匣子里有一支赤金的四蝶穿花的步摇,你要是喜欢就拿去戴罢!” 柳絮知道主子素来不在意这些东西,遂也放下了心中的不平,盈盈笑道:“那我就厚颜谢了姨娘的赏了。” 第三十四章 玲珑手段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今日一早,嘉月领着采苓为首的一干丫鬟,去清点内库房。嘉月悠闲地坐在软榻上,采苓在下首替她剥着橘子,采萍、采薇并四个小丫头,一个点、一个记、一个念、一个打算盘,细细点录在册,再一一造册入账,清点物件或整理物事均十分干脆利落,光一个上午就将库房整理出来。众人被嘉月查账盘账的手段折服,有些个原有些小觑轻视的心思也都被打消了。 实也嘉月盘账如此严谨,原打的就是敲打立威的意思,她虽知道内库房账面有问题,但也比不得外头的管事买办们弄出这么大的亏空来,是以暂时按下心思不表,只口头提醒提醒。只是见她如此沉得住气,诸位见识过她厉害地管家媳妇们越是忐忑不安起来。 望汀阁内,苏氏将手边滚烫的茶水一挥而下,玉烟吓得身子一缩,被滚烫的茶水溅了裤脚,苏氏怒骂道:“真是脂油蒙了心的老混账!这才几天工夫,仗着几分颜色,就打量着我好欺负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蹬鼻子上脸儿的兴头起来了!” 她房里的丫鬟在外边也是有些脸面的,出手也大方,自然消息灵通。如今那些管事婆子们,瞧着新王妃入了门,春风得意的,就上赶着去讨好巴结了?竟也不将她放在眼里了?本以为这三品文官女,想是脸面软,又经不起事,是个心慈手软没算计的,日后能受她拿捏,谁知道也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 “这群平日里只会喝酒胡吣的婆子,竟这么快就见风使舵!”苏氏狠狠的说道,那眼里的凶光简直能唬人一跳。 柳絮安慰似的说道:“栖梧居并无什么动作,想是小姐多心了。” 苏氏此时满心的不满,自然迁怒于她,没好气地瞥了柳絮一眼,“自然是她的手段!蠢货!” 柳絮心里一颤,自然不敢吭声,要知道苏氏的脾气可不怎么好,发起火来那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一顿板子再说。好一会儿,见苏氏算是平息了怒气,柳絮方才上前讨好说:“小姐不必生气,不过是些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墙头草罢了。” “哼!”苏氏冷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容氏对自己的威胁是越来越大了。 “小姐,凭着苏家的地位,苏家的权势,您哪里需要担心这等问题,便是王妃,也不敢真对您怎样!” “也是,如今且让她得意一回!”想了想,瞥了眼恭立在下首的柳絮,低声对她说:“你去找个机灵点的丫鬟,不打眼的,去栖梧居探问探问,不要惊动了任何人,有什么消息就回来告诉我。还有,你亲自去给凤婆子传个话,她是个明白人,会知道怎么做的。” “是,小姐放心。”柳絮告退离去了。 苏氏安排好了一切,内心激动万分,只等着要看好戏。一会要茶一会要点心,把伺候的丫鬟支使得团团转。一并连院里负责洒扫的丫鬟婆子都忍不住暗暗咂舌。 这边柳絮出了望汀阁,左右张望一眼,便拐了几个弯,往仆妇院落奔去。 栖梧居正院。日头晴暖,金屋偏沉,嘉月在暖阁里午憩,正半梦半醒间,有小小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小姐,小姐。” 嘉月微微睁开眼睛,是芳芷的声音。她并不起身,懒懒问:“怎麽了?” “南苑的妈妈们闹起来了!”芳芷脆生生的声音有些急切。 “因为何事?” “还不是凤妈妈、花妈妈那一众人,话里话外说她们在家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竟也不顾她们三四辈的情分脸面,里外抄检起来。” 采苓在她腰后搁了个引枕,在旁说道:“小姐,玉枝先前来禀报,她先前瞧见望汀阁的柳絮偷偷往仆妇院落去了。” 嘉月眸光微闪,心里了然,笑道:“可见是有人背地里吩咐了甚么,她们才敢这么做。”可惜呢,一旦得意,尾巴就露出来了。 “那我们如今怎么办?”采苓微微着急道。 嘉月微笑自若:“竟没想到这么快就打上门来了……既如此,那就一锅端了!” …… 一众媳妇婆子来到栖梧居院外时,见早已站着几个管事和账房,凤妈妈、花妈妈一下脸色大变,其余的丫鬟婆子则是一脸不明所以。 嘉月端坐在栖梧居檐下,把众人反应看在眼里,放下茶盏,打了个手势,采苓立刻捧了一叠厚厚的账本子来,将几本帐掷到众人脚下。 嘉月扫了底下一圈,冷冷道:“说到底,大家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面,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这番说过,底下人俱是一脸糊涂,不知所以。凤妈妈心下微凛,强撑着笑道:“王妃这是在说什么呢……老婆子们都糊涂了。” 嘉月静静的看着她,目光锐利冰冷,直看的凤妈妈心里发憷,“大家里的奴才们贪污,不外乎几个手段,瞒报物价、私窃主家财务……可便是金山银山也耐不住老鼠的鬼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凤妈妈,管事妈妈,你们做账的手段可并不高明,就仗着自己是府内的老人,利用王爷和苏姨娘对你们的信任,竟如此胆大包天!” 这样直白的责难,让管事妈妈面色一白,凤婆子也跟着一震,她连忙跪在地上辩解:“王妃,老奴冤枉啊……” 管事妈妈忙拾起扔在地上的账目一瞧,只见凡是有猫腻的地方全都被圈了出来,无一错漏,立马手脚一软,已是浑身汗湿。 嘉月猛地拍了下案几,冷斥道:“若再狡辩,乱棍打死!” 管事妈妈紧咬牙关,身子直打寒颤,她是个识时务的人,王府规矩严谨,若此时不认下怕是要罚的更更更重!思及此处,她一下子跪倒在地,开口求饶讨起情儿来。 凤妈妈倏然瞪大了眸子,心里暗骂这个软骨头,也没辩两句就立马认下了!眼见局势已破,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脸色转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磕头求饶:“王妃开恩,我是糊涂脂油蒙了心窍,才做下那样的事,求王妃开恩。” “糊涂?”嘉月冷笑,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意有所指道:“凤妈妈,你是真糊涂了。身为奴婢,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你要是个聪明的,就不会自作主张。”凤妈妈一时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如死鱼。 众人见此低下头去装老实,暗暗心惊新王妃这手段着实是厉害,一番连消带打,不但撵了凤、花两位妈妈,连同管事的都被揪了出来,更让与她交好的那些人害怕受牵连,谁都不敢开口求情,只求明哲保身。 “来人,把人给我拖下去!”嘉月站起身来,似有些累了,倦倦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若以后还有人背主忘恩、欺上瞒下,决不轻饶。”冷冷扫了一眼他们的神色变化,便转身回了屋子。 众人愣了,可王妃并未让他们散了,这是还得继续候着?众人心下心思各异。 “小姐刚刚好一番威势!”采萍心里带着无比的满足,兴兴地两眼放光。 嘉月笑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想必她们也知道风往哪头吹了罢——采苓,你一会出去将话一一说明白了。” 采苓点点头,显然是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过一会儿,采萍打了帘出来站在檐下,面无表情当着众丫鬟婆子的面儿说:“苏姨娘平日里也没管过家,一时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仆坏了规矩……王妃如此做派并不是要薄待你们,只要尽心尽意行好自己分内之事,将来必有封赏,但若是有人不听话的,吹风引火,心怀鬼胎的,也绝不轻饶!” 采苓扫了底下众人一眼,沉声道:“从今往后,外头采买东西时,务必向卖家讨要进货单子,一一清楚罗列出各东西的质地价格,再交予账房管事点录在册,有出必有入,有入必相等。可记清楚了?” 如此恩威并施,亦不过是盏茶工夫,一干媳妇婆子只得丢了原先的盘算,改了态度,忙剖白表忠心道:“我等日后定早晚听用,竭力伺候,绝不怠慢!” 见众人都服软低头,采苓不再啰嗦,照着府里各位管事妈妈们先头的差事,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把一干差事都分配了,各人各司各职,桩桩件件安排妥当。又定下律例条规,若哪个犯了大错,一律重罚严惩,绝不姑息。一行举措下来,赏罚分明,有章有法,大家只需照规矩办事即可。 众人散去,回了仆妇院落,仆妇婆子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了起来:“你们也算见识了罢,这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 “嗐!要我说,府里让个姨娘管事,总归不好听。说出去算怎么回事。” “谁说不是呢!” “如今新王妃怕是个厉害的,苏姨娘怕也是有好果子吃了!” “快小声点!还说嘴呢,凤婆子已碰了个钉子,你们都放老实些,别自讨没趣!” …… 隔日,嘉月处置了家中贪墨枉法的管事买办,又打发了一众中饱私囊之辈,凤妈妈为首的几个也被送到庄子里去了。 从这一场风波中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厉害手段的那起子奴才下人,再也不敢轻忽怠慢了。这般规制了几天,该打的打,该罚的罚,便太平规整了许多。 契兰斋,柳絮一溜烟跑进来,掀帘说道:“姨娘!凤妈妈,花妈妈都被打发了,一干涉事贪墨的奴才也被发落干净了。” 云氏不慌不忙地继续做茶,淡淡道:“这也怪苏氏太急躁,不然也不会让人捏住了把柄。她若是聪明的,就赶紧缩到一边去,别在这节骨眼上挑弄,谁知……嗬,人在尘世中,吃着五谷杂粮,总是六根不净啊!” 柳絮点头,转了转眼珠子,又生了疑问:“王妃……为何这么久才发作呢?” 云氏解释说道:“若太过大张旗鼓的收拾下人,和这群人撕撸开,外传出去难免不成为京中的笑柄。她这般周全作为,如今里头外头都好看。” 柳絮一听这话,顿时明了,心里感叹一句好算计,又有些担忧道:“姨娘,你说王妃下一个会不会……” 云氏停下动作,看向柳絮,一字一句道:“只要我们院循规蹈矩的,万事别出风头,这样,她便是想找我们的麻烦,也挑不出错儿来。” 柳絮连连点头:“姨娘放心,奴婢记下了。” 第三十五章 早有预谋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嘉月起了个大早,外边候着的丫鬟听到内屋有响动,料是主子起了,端了盆桶水帕鱼贯而入,在三个采的服侍下梳洗一番,又有几个丫头进来帮她梳理头发。嘉月坐在镜台前梳头装扮,采萍进来传话:“小姐,潘妈妈和葛妈妈来了。” “她们倒乖觉。”嘉月微微一笑,“请进来罢。” 过不一会儿,潘妈妈、葛妈妈走进屋来,上前恭恭敬敬行礼道:“请王妃的安。” 嘉月微微颔首,“两位妈妈起来罢。”又叫丫头赐了座,两位妈妈感恩戴德地坐下,“如今凤妈妈、花妈妈走了,厨房采买的一应事务都落到了你们身上,倒是辛苦两位妈妈们了。” 两位妈妈堆了满脸的笑,毕恭毕敬地说:“王妃这是说哪的话,您这是抬举我们,我们岂有不知的呢!” “如今倒有一桩事要拜托给两位妈妈。” “王妃有什么吩咐?” “如今人手不足,两位妈妈也帮着瞧瞧有没有得力合心意的人手,凤妈妈、花妈妈虽走了,里头总还有些个不稳妥的,又有个风吹草动的……我为避嫌计,倒不好亲涉其中,两位妈妈看着办就是了。”嘉月的眼色颇有几分深意。 “王妃放心,我们是用老了的人了,心中有数的——都是些许蝇头小利就能拉拢好的人。”这两人心中清楚,比起在各处安插自己眼线心腹的苏氏,现如今这王妃才是个厉害的,心思缜密明白,也着实有手段。 嘉月眸中隐露赞许之意,她微微点了点头,“玉枝,送送两位妈妈。”潘妈妈,葛妈妈千恩万谢的拜过,退了下去。 已至三月,园中花木繁盛,带着一股舒爽的清凉。用好早饭后,门房来人禀报,说明家二奶奶来了,嘉月一听,忙唤了人去迎。 淑然穿着一身湖蓝色兰花刺绣交领裙袄,被一群丫鬟迎了进来。嘉月见她来,忙上前迎,两人亲亲热热地进了屋。 刚一坐下,淑然用食指戳她脑袋,嗔笑道:“几个月没见,你连个口信儿也不捎给我,显见是把我忘了罢?” “姐姐可冤枉我了。”嘉月缩着脖子笑吟吟道:”前些时候园子里花树都还秃着,没什么看头,我正想等花儿开好了,邀姐姐来赏园子呢!” “呸!你个颠倒黑白的,才不信你!” 见如此,嘉月一叠声地陪笑告罪,嘱她入座,又殷勤捧茶,淑然故作不依,只听得嘉月叫了几十声好姐姐,心里才舒服了,这才作罢了。 “我总也放心不下你,但瞧你如今气色皆佳,想必是过的极好的。” “姐姐。”嘉月心中一热,握住了她手,“我知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好。” 淑然拍了拍她手心,此时丫鬟上了一套官窑烧制的天蓝釉瓷茶具,她见服侍的丫鬟们都穿着一色青蓝色裙袄,脚步轻巧安稳,低头回话妥帖,心中不禁暗赞王府规矩果然严谨。 待茶水果点摆放停当,屏退了左右的下人,嘉月看了眼她身子,笑眯眯问:“姐姐如今可有好消息?” 淑然微感羞赧,颊上如饮了酒般热,摇了摇头,又渐露出些担忧的神色,“说到底,还是我福薄罢。” “呸呸呸!”嘉月佯装微恼,“姐姐是最有福气的,日后定会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你这滑头!”淑然羞红了脸嗔道,忽又想到什么,有些迟疑道:“不过,我私心里还真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见淑然吞吞吐吐的模样,嘉月握起淑然的腕子,亲亲热热道:“姐姐与我见外甚么,还不快说来?” 见她这样说,淑然方心下定了些,忧心忡忡的长叹一声,开口说道:“我怕自己身子有所不济,想请一位太医替我诊一诊脉,保养一番,我也好安心。我知道,这事儿怕是难为了你!若我没有这个福分……” “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若是为这么个顾虑,依我看,不如对外诓说家中母亲卧床须得请太医诊治……自古以来都有讳疾忌医,女子闺帷更艰难,恶疾无疑是刀枪剑戟,传扬出去外人难免众多猜测,怕是对姐姐的名声不好!” 淑然见嘉月方方面面替她如此细心周全,心头大为感动,目中渐渐浮出一层水色微光:“妹妹,我,我……” “姐姐别担心,我与王爷说一说,想是他会答应的。”她稍一转念,岔开话题灿然笑道:“近日京城里可有什么热闹事,姐姐快说给我听听,我日日只忙着整顿事务可闷得慌了。” 淑然心中一热,自然承她心意,点了点头,含笑道:“说起来,倒是有一桩。前不久,谢家刚办完一桩喜事,他家谢子桓求聘了刘家小姐刘玉珠为妻,刘玉珠是家中独女,她母亲又是昌平伯府的嫡长女,冲着这份面子,左近人家的官眷贵家娘子都去了。” 嘉月微一愣,刘玉珠?恍惚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脑中渐渐浮现出刘家小姐目下无尘,自视甚高的一张模样来。 “昌平伯府的嫡长孙女,许配给无权无爵的七品武官,他家也肯?” 这般娇身惯养的掌上明珠,自然是挑了又挑,捡了又捡,门当户对的勋贵子弟多如牛毛,又怎会独独瞧中了这样人家? 淑然笑了笑,“一开始也是不肯的,只是刘玉珠铁了心要嫁,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不管谁去劝说都不肯听,刘大人被气的狠了,只撂下一句‘日后苦也好甜也罢,都由她一个人担着’,便也同意了。” 嘉月也起了好奇:“这刘家小姐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为何会对谢家公子这般执意下嫁?” 淑然自是明白她所指,旋即说明:“这说来也巧,就在几个月前刘玉珠随家中母亲去国露寺,礼完佛后在寺里逛了一圈,谁知竟迷了路,又中了暑气,身边的妈妈有事在身都不在,只几个小丫头年纪小,不顶事,急的团团转,多亏了谢家公子碰巧遇上了,遣了人去找她家人,又怕唐突了女眷便又请了方丈陪同,送了刘玉珠去禅房歇息。刘家对谢家公子感激又感激,刘玉珠醒来后难免有了些才子佳人天缘凑巧的心思。” 嘉月一笑,“可见是天定的缘分了。” 淑然点一点头,笑着说道:“正是如此,不日后谢家公子主动登门拜访,说是对刘玉珠惊鸿一瞥,已是倾心,期期艾艾地流露出求娶之意,刘大人脸色一沉便要发作,碍着救命恩情便敷衍过去了,本以为这事就此揭过了,哪知刘家小姐听闻后大吵大闹执意要嫁给他……如今京城里都道谢家公子对她一往情深,令人羡艳呢。” 嘉月戛然敛了笑意,神色微变,淑然见她神色不对,问:“怎么了?” 只听她缓缓道:“若我说,当初谢子桓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姐姐可信?” 淑然愕然,久久才回过神来,又急切道:“那,那她对刘家小姐的情义……都是假的?!” 嘉月默了默,简短道:“八九不离十。”又将当日谢公子登门之事细细说与她听。 她的心头似被泉水涤荡而过,一下清明。现下细细想来,自打谢子桓登门流露出求娶之意,母亲对谢家的热情明显下降了,诸般种种,大略心中也是看得透彻,早有章程了。 淑然在一旁听了,思索片刻便了然了,她冷冷一笑:“什么倾盖如故,情深几许?我看他不过是为了能够享着尊荣,做副深情样子罢了。” 谢子桓登门流露求娶之意,极力想促成这门亲事,原是有缘由的,若有容家这么一个姻亲在朝中守望相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般看来,倒也说得通了!”淑然心头恍然,面上微露出忿然,“你想,这门亲事于谢家而言,端的有裨益。谢家武将出身,又无实权,而我朝自来便是重文轻武,武官见文官低三级,他家是想借着这姻亲攀附个清贵世家大族,即可入清流门第,又能形成盘根错节之势,在朝中更能站稳脚跟罢了。” 嘉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世代荫袭的武官家族,本就难与清流文官搭上关系,正如清浊两道,界限分明,如今谢家想借着姻亲之事脚踩文武两道,左右逢源,家族便可长盛兴旺。 淑然看了她一眼,叹道:“还好你当日警觉,未曾轻信,这竟也是个喜好富贵权势之人。婚姻之事事关终生,却不是几句好听话就能敷衍过去的,他如此费心筹谋,使计牵线搭桥博富贵,这般做派,终究坏了礼义道统了……”说罢微微叹口气,目带不忍:“听说那刘家小姐,家世好脾气大,这才成亲没多久,日日斗气使性,时日长了,怕是夫妻情分也都没了。” 嘉月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倘或真为了攀附岳丈家的势力才求娶,便该有伺候大家千金的准备。” 淑然明白她的意思,不禁微微点了点头。 第三十六章 双刃剑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万没想到,谢子桓竟如此心机深重,前思后想筹谋策划,不动声色早早地算计上了她,更是没想到,他野心极大,攀附容家的心思落空便又生一计,又攀附上了刘家。只是这谢家虽比不得那些权贵勋戚,烜赫人家,可在京中也是摆得出体面的,何至于如此做法? 日到晌午,嘉月吩咐人叫厨房治了一桌丰丰盛盛的席面,又特意嘱咐说摆在园中的沁芳厅,她笑着眨眨眼:“我和姐姐两人赏花吃饭,岂不妙哉?” 淑然失笑,打趣道:“就你鬼主意多!” 嘉月含笑携了她手,一行人前呼后拥往后花园走去,出了正房院落,绕过了曲折游廊,穿过一道垂花门,抬步进了后花厅,沁芳厅内饭食桌椅都团团摆好,四面窗户大开,花厅外头玉兰已开,西府海棠盛极,花气郁郁,十分惬然。 桌上菜肴精美,碧涧羹、胭脂鹅脯、奶房玉蕊羹、花炊鹌子、火腿鲜笋汤、奶油松瓤卷酥之类,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淑然笑着说:“碧涧羹?这名倒是风雅。” “回二奶奶的话,是以水芹菜焯水后,用醋、研过的芝麻、盐、茴香一起浸渍,加入豆腐、干贝、笋丝。”采苓一边布菜,一边恭敬回话道。 淑然微微颔首,含笑道:“以芹菜来煮菜羹,羹味清香,又取名碧涧,色泽和清新滋味皆能入心,很是相宜。” 嘉月盛了一碗火腿鲜笋汤,放到淑然面前,笑道:“厨司有位妈妈最善料理一手好汤水,姐姐快尝尝!”淑然尝后赞道:“果然不错。” 两人胃口很好,大快朵颐,十分餍足。饭毕,丫鬟们端上洗手的水盆和香豆面子,净了手,漱了口,丫鬟又端了托盘进来,上了茶碗和配茶的果子点心。 “姐姐若不来,我正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辰光呢。”嘉月咬了口翠玉豆糕,关切道:“好容易见你一回,姐姐一切可好?” “你这闲懒的性子!”淑然端起茶盏吹了吹茶,眼中笑意渐深,“放心罢,你姐夫事事都照顾着我,家中长辈也都是知礼明仪的,婆母仁厚,长嫂和蔼可亲,一点儿不难伺候,他房中只一个通房丫头,也是谨慎本分之人。”说到这,她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嘉月侧眼细察,自然知道她的心思。明家是书香仕宦大家,家境富裕,门第清贵,家中长辈也都是知礼明仪的,没有刁钻的婆婆需要伺候,没有讨嫌的妯娌需要麻烦,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亲一年多了,还未有身孕。 “公爹立身颇正,曾立下过规矩,家中长子必须嫡出,不然我……”若她迟迟不孕而妾室通房抢先生下庶长子,难免不母凭子贵,有个恃子托大什么的……还好明家这样的书香世家对外是十分在意门风清正的名声的。 “我知晓姐姐的心思,但凡事过犹不及,事缓则圆,姐姐未免太心急了些,成亲三四年才开怀的妇人多了去了,明家家风严谨,长辈自都是体谅你的。” 淑然轻叹一口气:“你说的是。”沉吟片刻,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她话音一转,又道:“说起来,苏家夫人最近正为她家四公子相看人家,只是,京城里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把女儿配给他。”说罢,嘴角讥讽一笑。 这苏四公子在京中,可是名副其实的呆霸王。除原配生前留下的一子一女外,苏家那位继室夫人共生了一子二女,这次子更是被纵容溺爱的性情奢侈,言语傲慢,沾染了一身的纨绔习气,现在京中那起子纨绔子弟都爱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他呢,叫人一吹便飘飘然,整日里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名声已是不好。 嘉月冷哼一声:“苏府也就是看着光鲜,其实那也是个大坑。” 淑然打量了她一眼,满面笑容打趣道:“你气恼苏家,是为着我的事,还是为着你家王爷呀?” “姐姐惯会打趣我!”嘉月羞红了脸嗔道。 正说笑,采薇来禀告:“小姐,王爷今日去徐国公府的后山会射,刚差人送回来几只獐子,还有几篓山里的鲜笋。” 闻言,嘉月转而看向淑然,笑道:“这可巧了,姐姐带些回去尝尝。” 淑然嘴里含着茶水,缓缓点头,目含笑意说:“看来我今儿个果真有口福。” 又说笑了一回,金乌西坠,嘉月亲自将人送到了二门外,后头跟着丫鬟们抬着两篓子鲜笋,依依道了别,淑然坐上了马车回了明府。 内书房,烛火荧荧,辰王手上拿着一叠厚厚的册子翻着,嘉月迟疑片刻,朝他福了福身:“王爷,我有一事相求。” 辰王挑眉一笑,问道:“说来听听。” 嘉月心里忐忑的很,犹豫了片刻,才不安地朝他道:“今日陆家三小姐来府上了,言语中提及陆夫人突发疾病,卧病在床,我想寻常郎中怕是无用,希望可以请宫中御医前往为其诊治……” 辰王静默片刻,这话漏洞百出他自不会相信,只是见她面上的忧愁之色,不由自主地心中一软:“可以。” 嘉月一怔,没料到这事这么容易便成了,她心里一喜,感激地望向辰王:“谢王爷。” 辰王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小事而已。” 嘉月递了杯茶水给他,“我让人做了几道点心,王爷公务繁忙,近日总到深夜。”余光不经意一瞟,竟看到公文册中有刘家,谢家的字样,她语气一顿。 “怎么了?” 她定了定神,佯似不经意道:“只是忽然想起,今日陆家小姐与我提及了谢家与刘家结亲之事。” 听她提到谢子桓,辰王稍稍不虞,只听嘉月继续道:“只是我觉着,谢子桓对刘家小姐不是真心。” 辰王怔了怔,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明说,静默了片刻,道:“为着刘家,为着昌平伯府的势力,他会一辈子顺着刘家小姐,何必还要弄清楚是真是假?” 嘉月静了一会儿,木然地说:“不,这是件很害人害己的事情。” 辰王凝视着嘉月说:“前几日,陛下收到一封奏折,几大家族之间似乎有所串联,谢家在此之前便已感知到了风向,此番作为,不过是想助自己一把。” 嘉月一惊,但再细细琢磨过去,一时心里透亮,谢子桓的心思大概明白了,在这个权力斗争场里,他家这是站队没站好,企图用姻亲之事来拉自己一把。 “这事……刘家知道吗?” 辰王微微笑了下说:“刘家迟早会知道的。” “到那时,即便是个烫手山芋,也木已沉舟……原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 辰王见她嘴角带着嘲弄,不禁起了些兴致,“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自有好处。” 第三十七章 画中人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嘉月思索了会,低声说:“刘玉珠不仅仅是刘玉珠,背后是整个刘家和昌平伯府,但他以后要承受的,也是属于两家的雷霆怒火。” “你很聪明。”辰王微笑着说:“不过事关家族前程,心中肯定有一番计较,即便刘家和昌平伯府再不情愿,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得不帮着把事情按下来。” 嘉月倒听的脊背生凉,神色黯下了:“只是,利用婚嫁来换取自己的利益……”外头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危如累卵,要想尊荣富贵,就得时时处处都在防备着颠危簸荡。 闻言,辰王唇角平静地牵起冷然的弧度,“家族之间,无非利益二字。”又郑重了神色看向她,沉声道:”你不用怕,如今你是嫁给我。” 那眸子幽深漆黑,嘉月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才倏然反应过来。 辰王道:“你猜出来了?” 嘉月心头顿时纷乱迭杂,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只不自觉的怔怔瞧着他。 辰王看着她一双盈出水一样的秋水剪瞳,恍然想起那一日小厮来禀,说是近日容家与谢家来往甚密,似乎两家在相看婚事,闻听此言,他平地里生出了一股恼意来,当场撂下了茶盏。徐允章见了,在旁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就将她留下,长长久久地伴在你身边最好。”他记得当时心中想的是,若是如此,倒也很好。 这边嘉月犹豫了半响,终于开口道:“王爷……王爷知道谢子桓登门的事?” “知道。”他语气淡淡。 嘉月匪夷所思:“王爷怎么会知道!” 辰王想了想,还是没有将自己其实早起了心思说明了,只是另说道:“我知道京中家族间的异动,自然看得出他的那些动作,再加上他频频登门容家,心思已昭然若揭。” 嘉月一时怔怔,心思千转百回。辰王盯了她一瞬,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爆栗,嘉月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忙捂着额头,“王、王爷干嘛打我?很疼的……” 他噗嗤一笑,摆摆手道:“夜凉了,赶紧回屋去罢。” 嘉月一时顺口:“那王爷呢?” 辰王抬眼望她,微微挑眉,唇边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嘉月似乎就想到了什么,双颊霎时浮上两朵红云,正手足无措之际,门外传来采苓低低的声音:“王爷,王妃,糕点好了。”她顿时松了口气。 辰王面皮上浮着明显的笑意,“进来。” 嘉月将采苓端来的糕点一一摆好,见案上烛火微暗,又执起桌上的挑子轻轻挑了挑,重又笼上。看一眼桌上堆积的公册,她福礼告退,好言道:“朝政繁忙,王爷也该注意身子。” 辰王微微一笑:“知道了。” 嘉月转身出门,只见向来紧闭的内室门今日却未关紧,嘉月不着痕迹地往里扫了一眼,窥见正中长案上挂着一副画像,画中女子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眉目间与苏芷嫣依稀有三分相似。 嘉月心中微微一刺,两人相拥的画面仿佛又在眼前闪过,脸上冷一阵,又烫一阵,她不敢再细看,眼中莹然有泪。 外头候着的采苓见主子缓步出来,神情悲戚,目中犹有泪痕,心里不禁一惊,忙上前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嘉月才醒过神来,迷迷茫茫的朝她一笑,心中丝丝哀戚。 她轻叹一声:“回屋罢。” 回了栖梧居,采苓替她松了发髻,卸了钗环胭脂。“奴婢打水来,您洗把脸,安置了吧。” 嘉月“唔”了一声,采苓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小姐是与王爷闹别扭了?” 嘉月没有回答,只反问:“你说,若愿意日日瞧着一个人的画像,那得有多喜欢?” 采苓低下头:“奴婢不知。”想了想,又道:“小姐不要多想,王爷待您还是很好的。” 嘉月笑了,她的笑容薄如浮云。 “那若是到时候,王爷真想要了什么人呢?” 采苓默然片刻,道:“小姐终归是原配正妻,宗室王妃。” 嘉月静了静,“你说得对。”她眼中微蕴了泪意,“母亲说过,若管不住别人的心,那自己得把自己的心给守住了。” …… 天堪微亮,王府众人便忙碌起来,搬搬抬抬洗洗刷刷,嘉月换过一身月白底子樱花纹样宝蓝滚边缎面对襟长袄,用过了早饭,接过采萍端过来的茶,呷了一口。 外头丫鬟通报:“苏姨娘,云姨娘来请安了。” 玉枝领着两人进来,苏氏眼下微黑,显见是没睡好,苏氏照旧一副温婉孱弱的模样。两人上前给嘉月屈膝行礼,“王妃安好。”嘉月赐了座,又命丫头上滚滚的茶来。 “虽开了春,倒春寒也厉害,辛苦两位姨娘了。” 云氏端坐下,敛了眉眼回得极是妥帖:“这是奴婢的本分。”这话一说,苏氏肩头一僵,倏然抿唇,眼底闪过一抹凶光,却被她飞快地掩了下去。 “说起来,奴婢也该为王妃分担一些的,奈何我这破败的身子……让王妃劳心劳力了。”云氏温言道。 嘉月微微一笑:“云姨娘放宽心,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苏氏忽然轻快的笑起来,“说起来,前几日家中母亲还同我提起,本家的四哥哥和六姐姐也到了该婚配的时候了,说要为他们寻摸一门适合的亲事。” 嘉月面色微变,只听得苏氏继续道:“以我苏家的地位,以芷嫣姐姐与王爷的情谊,来做个侧妃也是绰绰有余的,王妃,您说呢?” 嘉月心头微有不快,抬眼往下扫了她一眼,苏氏目光颇露出些得意之色。这桩桩件件一出接一出的上演,既然无法周全所有,那就只能周全自己了。 她凝视着苏氏,双眸深邃如碧潭秋水,“苏姨娘这话,倒让我想起来一桩事,今日趁着大家都在,便说了罢。前两日听王爷提起宫中太后娘娘身子不太安康,王爷侍奉太后勤谨,王府众人自当与王爷一心。”顿了顿,扫了她们面上一眼,又继续道:“听闻太后一直潜心礼佛,为表孝心,你们往后每日抄一篇经书祈福,每月初一、十五再送到庙里供奉,也好保佑太后娘娘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听了这话,苏氏哪还不知道她的算盘,只是这一番理由冠冕堂皇,架着孝道的名义,大帽子扣下来,实在没有话反驳。 “即是礼佛抄经,便要不沾荤腥,茹素吃斋,我想着,明儿吩咐下人在正院后头的偏房里收拾一间佛堂出来……” 苏氏心头微惊,勉强笑道:“茹素抄经又不是要真的出家修行,何必要现收拾佛堂这么麻烦。” 云氏面色不变,含蓄温言道:“苏姐姐说的是,王妃料理府中事务已是费心,怎能再这番操劳。况且抄经祈福贵在诚心,不论在何处,我等为太后娘娘祈福的心是不变的。”苏氏面上一喜,忙开口附和。 见此,嘉月微笑了下,“那便如此罢。也坐了多时了,回去罢。” 两人福礼告退,出了屋子,苏氏气冲冲地走了,云氏扶着柳絮的手缓缓走着,嘴角抿起一丝笑来,似是自言自语:“我小瞧她了,果然是个聪明人。” 第三十八章 胭脂泪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清早,梳妆镜前,柳絮巧笑盈盈地将云氏赏赐的那支钗子插在发髻之上。 打扮妥当后,她出了屋子去提洗脸水,契兰斋的小丫鬟们看见柳絮头上的钗子,一时艳羡不已,云氏虽是一个小小的姨娘,但是姨娘身边的贴身丫鬟和普通丫鬟相比,日后前途自是不一样的,平常也能够得一两件衣裳首饰,若有朝一日能分出去,凭借着自己手上的钱财,在外边也不愁没好日子过。但她们也不傻,虽是心中嫉羡也不会表现出来,只上前左一句右一句的愈发恭维起来,柳絮见了,心中自得不已。 待云氏起身,柳絮早就在外间候着,见里间有动静忙进来掀帐挂幔,服侍洗漱梳妆,待一切完毕后,叫了院子里的人去大厨房拿菜。 小丫头率先收拾了桌子,一时厨司送了小菜白粥来。用了小半碗梗米粥,云氏用手绢轻拭嘴角,柳絮端上一捧清水叫她净手,疑惑问道:“姨娘今日不用去栖梧居请安麽?” 云氏点了点头,拭干了手,淡淡道:“王妃差人来说了,让我和苏氏诚心在院里为太后娘娘抄经祈福,免了晨昏定省了。” 柳絮闻言,嘴角蕴起笑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以苏姨娘的脾气,想是望汀阁那边又是一顿喧闹罢!” 云氏脸色微微一沉,转目看向柳絮:“这话别再说了,叫爱搬弄是非的听去了,以为我们院里主子奴才都爱言三语四歪派人,见不得其他院儿里好呢。” 柳絮敛了笑容低下头,“奴婢知错。” 云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在发簪上略停留了一下,微笑道:“你今日打扮的倒是鲜艳。” 柳絮低头恭敬道:“这还得谢姨娘的赏赐。” “这发簪你戴着很好……”云氏只是笑,但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只是若让其他院儿的丫鬟瞧见了,难免不传到她们主子的耳朵里。” 柳絮稍一转念,便明白了云氏的意思,抬眼见云氏脸上并无怒色,方抿嘴笑道:“是,奴婢知道了。只是姨娘也太小心了,这起子小人最会拜高踩低,咱们一味忍耐反倒让旁人存了十分轻慢之心。” 云氏自然能理解柳絮的意思,只是微笑一笑起身进了里间,在她看来,自己行事安分谦畏些,减轻王妃与苏氏对自己的顾虑,王妃也不是个性子左强刻薄的,吃穿用度又一应不缺,何乐而不为呢? 柳絮看云氏不以为意,面有戚戚之色,但也知道以云氏的性情是向来不在意这些东西的。 云氏走进内室,在梳妆台前坐下,左右见屋里没人,伸出手在妆奁盒的最深处细细摸索了一番,摸到一个硬物,将其取了出来。 这外头的荷包布料刺绣极是精致,经过长期抚摸线脚已经有些松散开,只是这个荷包对她意义非凡,算是她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里面装了一块玉佩。 云氏取出玉佩细细摩挲着,与惯常的低眉顺目的神情有所不同,目光显得格外冷静而坚定,看了许久,她默默攥紧了这块玉佩,眼眶微热,眼泪簌簌直落:“爹……娘……” …… 栖梧居。 嘉月穿了一身常服,坐在书桌前抄写经文,采苓、采薇随侍在侧,案上的缠枝莲纹金熏炉里焚着檀香,炉香寂寂,香味沉沉。 采萍端了个茶壶替她续了温茶,“小姐何苦还要自己抄呢?停下来歇会儿罢。” 嘉月微微一笑,并未停下笔来,“我若不抄,便得由着她们背后说嘴去,抄经祈福是我提出来的,自然要以身作则。而且,我也许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写字了。” 采萍点了点头,低眉答了声“是”。 采薇一掀帘子进来,端着一个黑漆填金海棠花式的小茶盘,里头有几个盛着胭脂膏子的甜白小瓷盒,开口道:“小姐,这是契兰斋送来的胭脂和香粉。” 嘉月搁下笔,拿了瓷盒揭开一瞧,果然殷红如血,甜香扑鼻。采薇复又打开一个,道:“柳絮说,这茉莉粉,是用白茉莉花磨碎了兑进去的,又细又香,比雪还白,长久用着,可使皮肤白嫩细致,肤白胜雪。” 嘉月细细闻了闻,笑赞:“果然不错,比外头买的还好些。” 采萍也仔细拿起来看过,撇了撇嘴哼道:“这云氏可真是好心,依我看,这可是位有成见的。” 采薇一时怔了一怔,略停一停,回首打量她一眼,打趣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似乎对云氏十分有成见?” “我,我也不过是疑心罢了。”采萍嘟囔道。 嘉月微微侧目采萍,似笑非笑道:“何以见得?” 采薇目光微一停滞,采萍低了头慢慢思索了一会儿,闷声说道:“只是觉着……咱们进王府遇着这么些儿事,她虽明面上没做什么,但也是个会隔岸观火瞧热闹的。” 采薇噗嗤一笑,只淡然道:“那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她不过明哲保身罢了,你这是可不是草木皆兵了?……不过采萍进了王府,倒是多思多想了不少。” 采萍闻言,倒也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了,胡思乱想反而是自寻烦恼,索性也就不在琢磨了。 采苓听了半响只是不语,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她心中对看似和善的云氏多了一份戒心,抿嘴思量须臾,还是开口说道:“小姐,要不要咱们小心看着点,别叫她们搅和到一起,闹出什么事来。” 采萍见采苓这么说,忙不迭的点头赞同。 在这后宅之中,许多人都是收敛了锋芒的,就如同这云氏,懂诗书,懂人心,品行才情都是拔尖的,却甘心做妾。若她真懦弱无争,没有半分防身之计,又如何能在苏氏管家之下生存。 嘉月静静看过这一过程,只淡淡道:“那也不必,我对她并非放一百二十个心,但太过瞻前顾后反倒失了果断。”她目中微澜,嘴角勾出一缕微笑:“收下罢,即是人家好意,那便不要辜负了。” 第三十九章 赵家寿宴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案上香烟博山轻缕,镇日一字一字抄录佛经,如此一晃,已到了春末夏初。因着时气暖和,太后娘娘的身子好了不少,她在宫中听闻辰王府日日抄经祈福祝祷的孝行之后,颇感欣慰,从库里赏赐了好些东西下来。嘉月谢过蒙受的赏赐之后,又派香蕙、玉枝从中拿了宫缎十匹、银狐皮六张、定窑白瓷花囊一对、沉香一盒,并文房四宝一套送去望汀阁和契兰斋。契兰斋那边一收到东西立马派了柳絮前来谢赏,望汀阁那边倒迟迟没什么声息,嘉月听了,只淡淡一笑。 过了几日,司南伯爵家送来一份帖子,说是伯爵府赵老夫人的寿宴。这天一清早,采苓对镜将主子长发盘髻并饰以珠钗,又用银挑子点了点水,香粉在掌心化开,细细抹上双颊,戴上指环手镯,又换过一身簇新衣衫,一切打扮装饰妥当后,带上表礼上了马车。 朱轮马车在青石街道上辘辘而行,晃悠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司南伯爵的府邸门口。伯爵府大门敞开,上挂洒金红联,大红鞭炮,门口早派了婆子候着,见她下了马车,忙恭敬上前行礼,一行人进府就软轿行到了二门。下了轿子,门口早有丫鬟婆子等候着接人,引着抄手游廊一路走进去,拐过一个弯,到一个宽大的正堂里,只见里头处处雕廊画栋,气派富贵,或坐或立聚了一屋子女眷,笑谈声声。 “辰王妃。” 众女眷见势要起身而迎,嘉月见赵老夫人也要拄拐站起,忙上前两步扶她坐下,又笑向大家让众人免礼。 “今日是老夫人寿宴,我一个晚辈,又怎好受礼呢?今日祝老夫人福寿绵绵,松柏齐肩。” “好好好。”赵老夫人一身绛红色寿纹镶丝锦裙,目光炯炯,精神饱满,一张脸笑的早已菊花一般:“老身借王妃吉言了。”又请王妃入上座,让丫鬟一会子上茶一会子上果品的,殷勤备至。 下座坐了许多女眷,各个珠翠环绕,妆容端庄,众人都暗暗打量嘉月,只见她面如清水出芙蓉,温婉清秀,举止又处处得宜端庄。一时心中暗想:家世容貌,才学修养都是不错,与辰王倒是堪配,更有些大家闺秀不由得心中一黯。 有女眷扬起笑容恭维道:“王妃的礼节规矩是岑妈妈悉心教导过的,是一丝儿也不错的。” 一个打扮的十分珠光宝气的夫人笑着附议,因又说道:“是呢!连宫中太后娘娘都夸她,性情温润,最是良善不过了。” “是啊!前阵子整个辰王府为太后娘娘抄经祈福,这份孝心传到宫中,也是人人都夸的!” 嘉月在一旁听着,只得神色淡然的微勾了唇角温婉笑着。赵老夫人听了这一番话,不觉若有所思的打量了嘉月一眼。 女客渐渐到来,三一丛四一堆的坐一起吃茶说话, “外头牡丹开得正好,咱们去外头赏花罢!” 众人一时行至廊庑下赏花,只见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尤其那牡丹,开得团团簇簇,如锦似绣。 一青衣妈妈托了个茶盘上来,口内说道:“老夫人请戴花。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老夫人捡了朵开得正盛的银红牡丹,妈妈忙接过替她压在发鬓,笑说道:“老夫人戴着这花,更显华贵了呢。” 赵老夫人一张老脸欢喜的不行,笑骂道:“你这促狭鬼儿!” 众人一时都笑了,在座的女眷们也都乐的凑趣奉承。 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上来行礼禀报道:“给王妃,老夫人请安!二奶奶听说王妃来了,差奴婢过来说想见一面!” 嘉月点头,对赵老夫人微笑道:“我先去瞧一瞧叶家姐姐,待会子再回来陪老夫人说话。” 赵老夫人闻言目光一闪,笑着摆摆手道:“陪着我一个老婆子有甚么趣儿,你们自有贴心话要讲的,去罢,去罢!” 嘉月起身告辞,绕过抄手游廊,穿出了垂花门,那丫头十分伶俐,甜笑着:“奴婢是二奶奶的贴身丫鬟,二奶奶可盼着与王妃一见哪!” “叶家姐姐可好?” “劳王妃挂念,我家二奶奶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 嘉月一怔,随即轻笑道:“这可是件大喜事。” 丫鬟引着她东一拐西一绕,走至一间宽敞院落,门口一个丫鬟掀帘通报:“辰王妃来了!” 叶氏穿着一身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肚皮微突,斜倚在软榻上,见她来了,忙直起身欢喜道:“嘉月妹妹来了?快坐!咱们可好一阵没见了。” “姐姐快别动!” 叶氏拉过嘉月坐在身旁,又吩咐丫鬟拿了鹅羽软垫垫上。 嘉月笑吟吟坐下,拉住叶氏的手,“姐姐求子得子,当真是大喜。如今我刚刚接手管家之事,还有些忙乱,便有些耽搁来看望姐姐了。” 叶氏抚了抚肚子,眼里是不自禁的满足:“我都好!还得多谢妹妹当日的那番肺腑之言,才让我豁然开朗。” 嘉月笑了笑,只说:“姐姐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要格外的小心才是。” “我现在这也不许去,那也不准动的,当真是闷坏人了。” 嘉月掩唇轻笑:“你这可还有六个月呢!不过也快。” “谁说不是!不过我如今身子重,也懒怠动弹。” 帘子轻轻掀开,丫鬟端着茶碗果子放到软塌的小案上,方才那位十分伶俐的丫鬟笑道:“王妃,二奶奶,且尝尝看。”又脚步轻巧退了出去。 嘉月看着丫鬟出去的背影,欲言又止:“你如今怀了孕,那赵二公子房里……” 叶氏笑了笑,不觉又黯淡了一张俏脸:“有了这孩子,我便什么都不计较了。那些个姨娘妾室是轻狂惯了,但我如今怀了这孩子,长辈自都是看顾我的,只要我做的不是很离了格儿,谁也挑不出不是来。”只是,人人都明白矜贵的是她肚子里的嫡子。 她当初在闺阁的时候也是幻想着和夫君琴瑟和鸣的,哪知后头还跟着一连串的妾室姨娘通房丫头,是以,她那些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心思便也慢慢淡去了。 嘉月闻言,打量了叶氏两眼,见叶氏言笑间颇有将为人母的温婉和顺,方才笑道:“姐姐想通了,也是很好。” 叶氏喝了口酸梅汤,有些羡慕地看着嘉月道:“要我说,还是你娘家好,连个姨娘侍妾的都没有,更遑论庶出的哥儿姐儿。”门第显赫的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是好的,但是嫡支旁支繁盛,这人口多了,关系自然复杂,长日相处起来便是舌头捧着牙,倒不如容家这种人口简单,书香出身的清流人家。 第四十章 赵家寿宴(2)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叶氏面上的笑容不觉淡了又淡,无不自嘲的说道:“我现在才知,女儿嫁人,家世门第的且不重要,端得看人品才学。只要自身有出息,即便是出身寒门也能封侯拜相,光宗耀祖。倘若自身没出息,即便是生在了仕宦卿贵大族里也只是个败家败业的不肖子孙……哪里能为了眼前的富贵,就轻易定下一辈子的事呢?” 她家门第虽不显赫,但他自小也是被父母亲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在未出阁之时难免存了些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心思,心中希望未来夫君是体贴顺意,不肯让她委屈半点儿的。然而在赵家上门谈及嫁娶之时,母亲便同她说过,大凡世家子弟,多有些贪花恋色的脾性,屋里难免有些妾室姨娘,只怕今后总有硬着头皮的日子,只因咱们两家门第相差太过悬殊,只怕日后受了委屈,也没办法替她出头。而她,在看了大伯父家那位攀了高枝儿却反欺长辈的寒门女婿后,一心只想着公侯伯府家的富贵尊荣与安逸日子。然而在入了伯爵府的门后,她是久久困顿在这样的生活里,自怨自艾,愁苦怨怼。 嘉月看着叶氏认真烦恼的模样儿,不觉轻笑道:“只怕是姐姐多想了。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见世事总是难有两全的。” 司南伯爵府,威风显赫,却不知家大业大,是非也多。而那些靠着科举高中而毫无家世背景的,且不说高中后不过封个八品的芝麻小官,倘或将来外放到穷乡僻壤去,亦不是要跟着他受蹉跎?世上难有两全其美之事,不过是权衡下选择一条看起来好一些的路走。 叶氏听了这话,沉吟片刻,不觉叹息道:“妹妹这话说得很是。我想,一个人会不开心,大多就是因为想了太多,而记性又太好了……” “姐姐身子要紧,如今有了身孕,更该放宽心思,好好养胎才是。” 叶氏微微叹了口气,有些难过道:“我既不能诉于父母兄长,也无法诉与夫君,这点心思,也不过能跟你讲讲罢了。” 嘉月心中感动,故意笑着打趣说:“待姐姐生下孩儿,还怕没人陪你说话麽?” 听嘉月这麽说,叶氏原本还有些纠结的心事便也开解了,是啊,有了这孩子还去计较甚么呢?看着嘉月关切的眼神,叶氏心里暖了不少,她不禁笑言:“你惯会说些好听的话来哄我!” 嘉月见状,也觉得心里一舒。叶氏从来都毫不避讳的把私而隐的心事告诉自己,这份信任之情,也叫她感动。她亦笑道:“我可是等着做这孩子的姨娘呢。” 叶氏噗嗤一笑,笑道:“有你这么个妙人儿做这孩子的姨娘,我自是万分高兴的,也是这孩子的福气!”她又看了嘉月一眼,有些担忧的道:“你如今在王府可好?听说……还有一个是外戚苏家的贵妾?” “我为宗室王妃,她们到底顾忌着,不敢僭越。” 叶氏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复又说道:“如今我越发领会到,在这后院中,宠爱还是其次,子嗣才是最紧要的。妹妹,也得早做打算才是。” 嘉月脑中忽然闪过内书房那副画像,眼中阴霾了一下,她半阖下眼睛,但笑不语。叶氏见了只当她是新婚夫妻面皮儿薄,抚着肚皮颇有个过来人模样呵呵笑了两下。 外头有个丫鬟隔着们轻声道:“王妃,二奶奶,前头快开席了,老夫人派了人来请王妃去吃席。” 嘉月问:“姐姐可要同去?” 叶氏笑了笑,“不了,外头人多,我嫌吵闹。妹妹快去罢。” 如此,嘉月起身告辞,嘱咐道:“叶姐姐好生保重自己,且莫累着,也勿要多想。” “我晓得。”叶氏笑着点头,“去罢。” 叶氏看着嘉月的身影掀了帘子出去了,不一会儿,她的贴身丫鬟托了小茶盘挨身入帘来,见她坐在榻上,笑着走到跟前:“二奶奶说了好一会子话,可觉着累?” “说得开心,倒也不觉得累。” 丫鬟倒了碗热羊奶递上,察言观色道:“奴婢瞧着,辰王妃待二奶奶……倒是真心。” 叶氏喝过羊奶,颇有些感慨地缓缓道:“她是这后宅院里少有的真心实意。” 筵宴摆在了后花园子里,花厅里还搭了一个戏台子,及至到了开宴之前,诸位女眷陪着老寿星在园子里听戏听曲儿,管家媳妇捧着戏折子递给赵老夫人的贴身妈妈,贴身妈妈用小茶盘托了走至上席,女眷中以辰王妃身份最尊贵,赵老夫人自然礼让嘉月,嘉月谦辞不过,只好点了一出吉祥戏文,下席有心人见了又是嫉妒又是羡慕,险些红了眼睛,上席这边拜寿说话很是热闹。到了开宴之时,赵老夫人起身入了席,各家女眷们亦接连入席,众人赏花听曲儿,用用饭食,也是颇有一番趣味。 尤家夫人促狭道:“今儿个给老夫人拜寿,等六月末又是你家三姑娘出阁,再过几月又得吃您孙儿的满月酒,您瞧,这喜事儿都被你家占去了,可偏了我们的贺礼!” 一句话说得众人掌不住都笑了,赵老夫人笑说:“你也催着你家儿子、儿媳快给你生个大胖孙子才是,到时候洗三满月抓周礼,岂不是能收三分贺礼?” 众人闻言,也都跟着促狭打趣起来,嘉月在一旁微笑不语。 尤夫人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嘉月一番,见她气度品格自是不凡,微微沉吟一下,便一副亲厚长辈模样地主动上前说话,持着嘉月的腕子亲亲热热,问这问那,然而嘉月对这般热情是最消受不来,只好秉着静默端庄的微笑,尤夫人说七句,她只回一句,虽稍显冷淡,语气却温和恭敬,面上无半分不恭逾举。 尤夫人说得口干舌燥,暗暗咬牙,面上冷笑道:“哎哟哟,我今日可遇上个惜字如金的了。” 嘉月微笑一笑:“夫人说笑了。” 尤夫人噎了一噎,有些撑不住脸道:“我那表侄女呀,就没王妃这福气命格儿,不过她能进王府的大门,也是她的福气了!以后她若是有什么不妥的,还望你瞧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宽待才是!” 原来尤夫人是苏氏的表姑母,只是她这番话实在阴阳怪气,说得辰王妃似乎是个霸道跋扈的正妻,四边的女眷不禁隐隐侧目打量,更有不少官眷夫人心下觉得尤夫人把事情做的这么招眼明显,再者今日是前来贺寿,尤夫人如此败了兴致,此举终究是有些言行无状了。 嘉月眉目清冷的笑了笑,语气格外温煦:“尤夫人说哪的话,苏姨娘苏家出身,自是大家教养,知书识礼的,怎会亏了礼数呢?”说白了,苏氏是苏家的女儿,你一个外姓的表姑母,与你何干? 尤夫人只觉一阵胸闷,心中暗恼,原以为她举止是个性子温顺的,没想到也是个厉害的! 此时赵老夫人开口道:“姑娘家嫁了人便也是别家的了,尤夫人也放宽心罢!” 老寿星发话了,身旁的官眷夫人见状也忙开口打圆场。尤夫人气的脸色发青,面上又不得不撑着笑,就坡下驴与一众人寒暄说笑。 嘉月不动声色看了赵老夫人一眼,赵老夫人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毫不在意模样,她微微沉吟,所有所思。 第四十一章 赵家寿宴(3)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不动声色下一切被粉饰太平,席间众人依旧笑意寒暄,瞧着这一桌子的和乐气氛,嘉月有一搭没一搭、皮笑肉不笑的敷衍着,寻了个借口便起身离席。下席有一女子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向外走去。 嘉月一时转出花厅,沿着抄手游廊过月洞门,看着园中花木繁盛,不觉站住了。如今天气和暖,后花园子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颜色正红,应接不暇。香风细细,她抬手折了一只粉红牡丹,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名花倾国两相欢,这花配王妃是相得益彰。” 嘉月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身着浅碧色轻柳纹束腰长裙的女子,薄施粉黛,样貌素净端庄。她上前来给嘉月屈膝福了一福,口内道:“小女闺名清兰,是孟家之女,给王妃请安。” 嘉月轻抬了抬手,和言道:“请起。”复又低下视线看着手中牡丹,“孟家小姐也觉得园中花木比宴席上更为嫣红热闹吗?” 孟清兰微微一愣,淡笑道:“原不过心境不同罢了。” 嘉月微笑一笑,调弄着指尖香花,道:“没想到,竟遇到个知己?” 叶小姐神情不着痕迹地滞了滞,只浅笑着:“当日谢府桃花宴时,远远的见过王妃一眼,只怕王妃当日事多没见着我。只是遥遥一见,已觉亲切。” “哟!甚么知己啊?” 只见苏芷嫣着一身桃红色错金双凤织锦云缎裙缓缓走来,恰如一枝红艳艳的桃花。她袅袅婷婷地打了把团扇,仍是一副居高临下地模样。她柳眉微挑,轻慢的斜了孟小姐一眼,“听说孟家小姐才情过人,琴棋诗画无一不通的,难不成这风雅之人都是爱攀知己的?” 气氛微微凝住,孟清兰仍是端庄缓缓福了一福见过礼,“苏家小姐说笑了。” 苏芷嫣冷哼一声,不给面子道:“我可没在说笑!” 见苏芷嫣如此不给台阶,这下子孟清兰脸色也有些难看了,她微微颔首咬了咬唇,顾盼间颇有大家闺秀的得体大方:“是我鲁莽了。” “哼,这是说哪的话,我瞧着你是最聪慧不过的。你孟家本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可你姐姐为了贪图那富贵尊荣去做了人家的高门妾,怎的,你如今又想借着这机会攀上辰王府了?” 书香清流人家是十分在意家门清正的名声的,一般这样的人家绝不愿将女儿嫁与高门人家做妾,没得失了家族的脸面声誉。 闻听此言,孟清兰的脸色霎时苍白起来,内宅私事被人当众议论,这番难堪,饶是端庄淡定如她,也端不住脸面了。 嘉月默不作声地挑了挑眉,这苏家六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跋扈蛮横,爱折腾点乱子出来。 “苏小姐贸贸然打断我和孟小姐的对话,着实有些失礼了。”平淡沉稳的一句话,飘然而来。 苏芷嫣脸上有些挂不住,嘴角一歪,“到是我的不对,嘴笨不会说话,原是好意提醒,谁知说话言语不妨头,竟叫误会了。” 她斜眼瞥了嘉月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来,目光有了几分算计:“不知我庶妹在王府伺候王爷可还得力?若她有个什么错的,王妃尽可告诉我,我作为她的嫡姐,自有教管之责。”刚尤夫人在席上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现在苏家人管苏家人,可不是理所当然了?她自是想这一出戏,能一箭双雕。 苏熏儿虽是五房的庶女,但当日被苏大人选中,是因为她颜色好,又懂风情。男人嘛,自然是喜欢样貌好,性情温顺,又知情识趣会伺候人的。两者占其二,已是足够。 嘉月眼中阴霾闪过,她静静地直视苏芷嫣,目光清冷明锐,苏芷嫣被这样的眼光一照,顿时有些怯缩,但她作为苏府嫡女,自小纵容溺爱是个眼睛长大头顶上的性子,是以她又挺直了腰杆、瞪大了眼睛直视嘉月。 见此,嘉月垂眸冷冷一笑,苏芷嫣太急功近利,似乎忘记了一些事。 她上前几步伏在苏芷嫣耳边轻声道:“苏小姐可还记得,陆家长子婚宴那日,你与辰王爷……私会的事?” 脑海里念头闪过,苏芷嫣的面色霎时变了,她微微睁大了眼:“你,你竟看见了?” 嘉月略移开些身子,眸色微沉:“不知,若此事宣扬出去,你心心念念嫁进辰王府的心思,还能如愿吗?” 苏芷嫣往后退了一步,眼底翻涌,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她不是个蠢材,自然知道容嘉月的警告之意。她虽然不喜旁人乱嚼舌根,但也堵不了悠悠众口,人言可畏,且对女儿家尤为如此。失了清誉的女子,势必是嫁不进王府的,甚至也做不了京中其他人户的正妻,便是勉勉强强许了人家为妾,怕是也没什么好日子了。骄傲如她,是绝对忍受不了的。 苏芷嫣心中猛然一紧,脸色着实难看。她眼底翻涌着股不动声色的狠戾,凌厉的目光狠狠刮了孟清兰一眼,狠声道:“我自然可以与她生而是个蠢人的份上不予计较!” 孟清兰蹙眉,一时间有些拿捏不住,似是想不通以苏芷嫣这样不饶人的性子,竟在辰王妃三言两语下,如此简单干脆地作罢了? 苏芷嫣压下眼底的狠戾,抬手理了理衣衫,笑意蔓延在唇边,“是芷嫣打扰了。”说罢,礼也没行便快步离去了。 看着苏氏离去的身影,孟清兰眨眨眼,但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事便不要再多问,她只再次向嘉月福身道谢,恭敬地颔首:“多谢王妃相助之恩。” 嘉月淡淡看了她一眼,“无妨。” 孟清兰略顿一顿,态度恭顺,缓缓说道:“王妃解小女之困,小女亦不能欺瞒王妃。小女虽想与王妃相交,但心中并无刻意攀图富贵权势之意,还请王妃明鉴。” 嘉月微微一笑,“你到有趣,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人了。” “小女主动坦白此事,是不希望有心人捕风捉影,夸张抹黑,胡乱攀扯,借刀杀人。小女知道,王妃知道了小女真实心意,心中便自有定夺。” 嘉月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摆了摆手道:“既如此,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孟清兰本还想再说什么,但还是止住了口,福身离开了。嘉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淡出视线,不争不抢不求不闹,这也是个聪明人。 第四十二章 青丝入画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阳光如轻绸软缎,带着薄薄暖意,庭院内种的十六棵花树开得正盛,翠纱窗栊下,嘉月让丫鬟支了绣架,窗外花枝影影绰绰映在绣布上。 竹青帘子一动,采萍端了用乌梨木雕的小茶盘进来,嘉月闻声头却没抬,依旧细扎着眼前的绣像,片刻才道:“我让你打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采萍替她换过一盏热茶盅,露出得意的笑脸来:“回小姐,都打听好了。”采萍绘声绘色地与她讲述。 “那孟家呀,虽是个从四品的官户,但孟大人也是科举出身的书香子弟,在外素有清正之名,听到自家长女要去当宣平侯府当人妾室,孟大人当场就气倒在床上,醒来后还扬言要把她从族谱上除名!谁知那孟大小姐竟也不怕,铁了心地要入公侯伯府的门。欸,于书香门第而言,脸面就是命啊,我瞧那孟大小姐已是全然不顾念父母、家族了。” 嘉月捻着手中针线略顿一顿,没想到孟小姐那样端持的性子,竟有个如此跳脱且不安章法的姐姐? 她略有疑惑:“同一对父母所出,姊妹两个性子怎如此南辕北辙?” 采萍想了想,解释道:“据说那孟家大小姐自小随父母在任上,没想到娇宠成患,酿出此这场风波。而孟二小姐当时因年纪尚小,路途遥远不好颠簸劳累的,则留在祖母膝下养育。……哦!小姐去谢家桃花宴那次遇到的孟小姐,便是孟家大小姐孟敏兰了。” 嘉月微微一怔,竟然是她。当日在席宴上孟敏兰谄媚奉承刘玉珠时,她便看出她的机灵识趣和长袖善舞。此时想来,当时孟敏兰身旁确实坐着一个女子,只是她当时一副心思都在叶氏身上,倒没有太过留意。 “如今这件事,已经成了京中女眷间的笑柄,一时间,孟家女儿的闺名声誉也愈发不好了,如今孟二小姐走到哪去,都有人借此事拿眼瞧她。”采萍有些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道:“依我看,小门小户的女儿若有小才必有大不甘。” 孟家大小姐自小娇宠,凭借着几分聪明机灵,便恣意使性,目中无人。只凭着自己一人快活,全然不顾家族的名声、父母的脸面,深知在一个大家族里面,一个人的行为举止影响的不仅仅是自己,乃至于是自己家族、是兄弟姐妹的荣辱兴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孟二小姐虽无端端落上这麽个名声,也只好暗叹一声寥落惆怅罢了,在人前只好更安分随时,温柔沉默,毕竟外头好些人都想看一出姊妹反目的好戏,若她真与长姐翻了脸,正不恰恰遂了这些人的意?况且也只会使内宅私事更置于热锅之上,更受众人侧目罢了。 嘉月捧了杯茶,轻轻撇去茶末子,目中微微含笑道:“你如今瞧事,倒清晰明白了不少。”采苓颇得意地呵呵一笑。 只是世人对女子的要求颇为苛刻,流言更无疑是刀枪剑戟,她这样一个心思通透之人,虽顾着大局隐忍不发,但此时闹得人尽皆知,日后估摸起人家时,也难免因名声受损而……不由得让人惋惜。 这段时间,嘉月瞧见这么多个不一样的闺阁女子,真心觉得她能有家中父母兄长相护宠爱,已经是极好的事情了。 持针许久,手心微微出了汗,怕弄污了绸缎,便搁下针线吩咐采苓、采薇送了清水、巾帕上前。 水盆里是加了玫瑰汁子的清水,采苓用玫瑰花瓣仔细抚过主子的手指,神色关切道:“这绣像小姐费心劳神地绣了十日了,如此下去怕是要伤了身子,还是歇一歇罢。” “这幅绣像,是献给太后娘娘的,不能疏忽。” 采薇道:“太后娘娘虔心向佛,小姐绣一副观音大士像献与她,她必然会高兴的。” 嘉月“唔”了一声,采萍在旁赞道:“小姐的绣工愈发好了,这绣像美轮美奂,栩栩如生,且这观音头发实在逼真!” 采薇上前凑近了细瞧了瞧,有些自言自语道:“我瞧着,倒不像是绣线,而像是……真人的发丝?”话一说完,她自个儿也惊着了。 嘉月自然看得出来,她微微一笑,淡然道:“用发丝入绣,一为表对太后娘娘的孝心,二为显对菩萨的虔诚之心。” 采萍似是也被震到了,有些不解地问:“小姐……为何对太后娘娘如此用心呢?” 嘉月微微偏转了头,眼风瞥了她一眼,“这话以后别再说了。现在是在王府,而不是容家,太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王爷至亲。切记,谨言,免得惹祸上身!” 采萍忙忙垂首,“奴婢知错。”再悄然抬头瞥一眼主子神情,见嘉月面上并无怒色,遂放下心来打趣道:“奴婢只是心疼您这双手,日也绣夜也绣,都要累坏了!” 一时屋里众人都笑了,嘉月亦弯了唇角,又缓缓敛去了笑容,眸光沉沉,有些低叹道:“人言可畏,不能不忌惮些。”采萍一下子想到了孟家的事情,一时若有所思,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 然而她也是有所打算的,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一个“孝”字,这样至纯至孝之举带来的好名声。 自王爷跟她说过京中几大家族之间似乎有所串联后,心中便隐隐觉得不大安心,仿佛一场风雨正在拉开序幕,可她作为后府女眷,但凡与朝政大事相干的,是一句也不会多问。可巧就巧在,近日不少宦官家眷都携礼登门寒暄,她们打的什么心思嘉月不是不知道,然无论是烧热灶,还是烧冷灶,一烧不好反倒会引火上身,万一被有心人看去听去了弹劾了,引起宫中猜忌,再按个名头下来,那也是受不起的。如今担着这身孝名,倒可以光明正大地为避嫌计,拒绝所有的应酬送礼,如此反倒显得辰王府光明磊落起来。 朝廷上的事她帮不上忙,但后宅的安稳是她可以做的。 第四十三章 修河款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在嘉月正忙于清点大小官员所送礼品,再差小厮一一地给人退回去时,她不知此时朝中局势暗潮涌动,君臣之间明争暗斗,朝堂气氛剑拔弩张。 永康十二年夏,阴雨连绵多日不绝,接连半个多月连个日阳儿都不见,朝臣们第一时间想到了洪涝之事,纷纷上了十几道‘漕运不可一日不通,黄淮不可一日不治’的奏荐,陛下深以为然,因怜恤百姓拨了一百万两修河款,又特地下旨督促各州府各地官员好生修缮河堤,清理河道。 谁知圣旨颁下还不到两月,两道八百里急报的折子就送到了陛下的御案上——一道是黄河河堤溃口以致淹没了沿河诸城、民田,现有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另一道是当地官员弹劾两江官员勾结工部一层一层倾吞挪用一百万两修河工款,以致河堤经年失修的折子。听闻这事,陛下龙颜大怒,即刻下旨彻查。 因在工部主理修河工款一事的正是徐老国公的嫡长孙——徐修平。言官御史纷纷上奏弹劾,轻些的便参他个失职之罪,重一些的则明里暗里指他是贪墨银两致使黄河河堤失修,出现溃口的罪魁祸首。但陛下念徐修平任职期间,性格方正,沉稳务实,实不像贪墨奸猾之人,只下旨暂免他一切职务,等彻查清楚,再论罪处。 “这一等人,不过是借陛下之名,苦一苦百姓,各饱私囊罢了!” 辰王府外书房内,徐允章狠狠一拍桌子,桌上茶碗叮当轻响。只见他一脸愤怒,心中愁绪不解,“我大哥这几日在家中三番四次地想去宫内请旨让他随查贪墨修河款一案,以证自身清白。但都被我父亲硬拦下了,现人已被锁在房中了。” 辰王冷静道:“此时若修平出手,已不能将大事化小,反而会被言官御史们落个证据确凿的弹劾。既是让对手高兴的事,又何必要干。” “话是这么说,但我大哥又怎肯无动于衷待在家里,让人家把这莫须有的罪名给他越扣越紧!”这话说的又气又急,徐允章眉头紧蹙,目光凌厉似冰,冷声道:“如今两江官员中皆有他们的人,银子被他们一层一层的都贪了。上下其手,铁板一块。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现下这一笔烂账,是全栽在我大哥头上了!即便之后查出贪墨人员是谁,但一个失察之罪是逃不了的!” 辰王静静听着,放下茶盏,忽然开口道:“所以,要找个绝不会被收买、又有修堤治水能力的人去。” 徐允章愣了下,连忙问:“你心中可有人选?” “容景云。” 徐允章微微挑眉,那不是他自个的大舅子麽?辰王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他曾出任江南巡抚使去督理江浙水利,在任期间也颇有心得、建功。若派他去改善河道、彻查此事,最是恰当,想必陛下与群臣都不会有反对之意。”容景云是个为官清正,且有实干之人。 徐允章静下心来想了想,不一会儿,又皱了皱眉:“即便如此,但只他一人,怕是有心无力。” 辰王至此才忽微笑起来,神色幽深:“贪墨修河工款一事陛下龙颜大怒,此时已然宣扬的朝野皆知,各府官员都冷眼旁观瞧着,不敢有所动作。可你想,如果没人撑腰,他们怎敢如此胆大妄为?若此时我们放出消息去,他们幕后的主子是个冷情冷性,狠断果决,不顾底下人死活的……铁板破了个口子,事情就好办了。”当官不怕贪,可是怕蠢,更何况是在这人心惶惶之际,总有人耐不住性子的。 徐允章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了些底,盘算道:“我回府就派人把这些消息六成假、四成真的散出去,必定让京里京外官员最快知晓。” 辰王沉吟一下,又说:“如今决口泛滥此事已然确凿,即便是有补助之心,也该从赈济灾民处着手。所以,我会再举荐一个人。” “谁?” 辰王目光转向他,沉声道:“你。” 徐允章的眼皮猛然一跳,有心看了辰王一眼,只听得辰王有条不紊道:“我需要你亲自前往江南省,改善因决口泛滥而恢复民生之事。” 徐允章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若插手此事,不是反惹旁人怀疑麽?” “怀不怀疑,端得看陛下如何想,况且——”他轻轻看了徐允章一眼,见徐允章目色深深,似有挣扎,他亦微微有些叹息,不急不速地解释道:“我知你内有才干,却日日装作庸碌之辈。如今此事涉及颇大,朝臣日日奏荐,陛下按下不发,也有一层意思是因为顾虑着徐老国公的面子。修平此事之后……怕难再担重职,你若再袖手旁观,徐国公府,岌岌可危。” 徐老国公,两朝重臣,陛下总得顾忌着几分颜面,但没有得力继承人的国公府,就会逐渐变成失了爪牙的老虎、他人眼中的香饽饽,人人都想分一口。倘若看明白这件事,也就无需纠结了。 徐允章不得不承认,辰王爷自小宫中长大,其聪慧心胸、智谋手段无一不缺,句句直点要害!乃至此时,他虽内心极其挣扎,但也不得不承认辰王的想法很对。 辰王又看了眼坐在案前若有所思的徐允章,意有所指道:“若此事能成,那你心中所求之愿,也未必不能。” 徐允章听懂他话中的暗示,眸中闪过一丝光,心下电光火石般盘算了好几个弯儿,几相权衡下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挥手:“成。就这么办。” 辰王微点了点头,眸中隐露赞许之意。 徐允章既下定了决心,行事倒是果决起来,立即回府着手接下来的事宜。没过几天,辰王在朝上向陛下谏言推举容景云为钦差大臣,彻查两江官员贪墨勾结修河工款、兼管治理河道之事,又举荐徐老国公的嫡次孙徐允章为赈灾大臣,赶赴江南省赈济灾民、恢复民生。 入朝为官,可靠两种,一是科举取士,二是门荫如仕。 朝上众臣顿时一片哗然之声,这前者倒还罢了,可后者……众臣议论纷纷,但因是辰王举荐,有所顾忌,不便明说,便只拿些其他说事。陛下不经意间轻瞥了辰王一眼,又听下首诸位大臣争辩了两个时辰,最后御掌一挥,同意辰王的谏言。 在此之后,朝中似有人入宫谏言意欲壮士断腕,割舍两江官场几百名外官的事儿又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消息传开后,一时间,朝中上下官员都谨言慎行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修河款(2)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绵绵不断的雨水,庭院中几块山石,雨打芭蕉淅淅沥沥,恰似珠落玉盘,只是远在江南的人,各个怨声载道。 翠纱窗栊下,嘉月临窗而坐,低头专心地穿针引线。采萍端着茶盘过来,低声道:“小姐快歇歇罢,仔细熬坏了眼睛,都绣了一晌午了,肩窝子都要僵了。” 嘉月轻轻一笑:“不碍事。” 门口的香蕙打帘通传道:“王爷来了!” 一个高大的男子挟裹着一身潮湿之气走进房中,嘉月放下针线,正想起身,辰王摆了摆手,就径直在一旁坐了。嘉月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下两人,只倒了一杯热茶推给他,也不急着作问。 辰王把视线从窗外雨幕移回,开口道:“近日因连日大雨,导致黄河决堤,洪水淹田,几十万百姓流移失所……你可知晓?” 嘉月点了点头,此事她也是知晓的,有道是“黄河宁,天下平”,历朝历代的君主,除疆场之事外,莫不以治理黄河水患为重。 “此事,源于两江官员勾结工部倾吞挪用一百万两修河工款,以致河堤经年失修,造成此灾。陛下知晓后,龙颜大怒,即刻将工部主事徐修平免职待责,可见对此事之重视。”他忽而转头看向嘉月,又道:“是以前两日,我在朝中举荐了你兄长下江南,解决江南的局面……只是这趟差事,并不容易,若由他出面治理河道,彻查贪墨一事,两江所有官员之怨,想必会集于他一人之身。” 嘉月静了一会儿,她明白,此趟差事可危机重重,虽说朝中各官员此时都作事不关己之态,但贪墨一事牵连甚广,必定是京里京外、上下关通之作。这事儿,不仅是两江一隅的势力,但凡沾过手的,朝野内外大大小小的官差吏结成的利益之网,有多少人牵涉其中也未可知,着实不可轻忽。 她垂了眼帘,镇定道:“王爷和大哥哥是朝廷官员,眼界见识自然比我多得多,我一个内宅妇人,实在说不了这些朝堂政事。嘉月只知道,大哥哥为人做事,必定尽他所能罢了。” 辰王听了这话,亦有所感,说道:“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世人做事,又有多少能‘尽己所能’呢?” 闻听此言,嘉月又说:“大哥哥虽有才能,只是一要赈济遭遇灾害的民众,二要督办河务抢修河堤,三要彻查两江贪墨工款一案,这桩桩件件都是急中之急的要紧事,以一人之力,恐怕分身乏术。” 辰王赞同的点了点头,“不错。是以我还举荐了徐国公府的嫡次孙,负责赈济灾民、改善民生,而你兄长则负责河堤治理,彻查贪墨一案。” 嘉月怔了一怔,微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推荐大哥哥为其一,举荐徐允章为其二,为的是—— 她抬头看向辰王,思忖道:“王爷让徐二公子下江南赈济灾民安抚百姓,是有戴罪立功,功过相抵之意?” 辰王盯着嘉月,眸中微有亮光:“不错,此去江南,虽是艰难重重,当中却有大机遇在。”又微微一顿,叹息道:“陛下雷霆手段,是让人不安。即便查清河道工款贪墨一案,修平一个失察放纵之罪是免不了了。徐老国公,两朝重臣,而修平、允章又与我有自小长大的情分,我自是不得不帮一把。眼下看来,陛下是动真格了,两江官场这一回恐怕要大换血了。” 嘉月想了想,意有所指道:“倘若如此,只怕会做困兽之斗。” 辰王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了,也有了应对之法,“此事待尘埃落定之后你便可知。” 嘉月微诧,随即又面色如常,调笑道:“只是此事牵连人数众多,总不能真将两江官场从上到下的官员全部以‘营私欺罔’之罪砍头论处罢?刽子手砍头的刀子都要钝了。” 辰王闻言不禁莞尔,随即打趣道:“你可有高见?” 嘉月凝神沉吟了一下,提议道:“人查无可查,不如从账本着手。” 辰王目光陡然发亮:“甚妙!” 嘉月慢慢转过头,唇含浅笑:“不论甚么帐都是人做的,即便再高明的手法,也有违和之处,只需挑几个精通记账查账的账房先生,对于如何糊弄账本,他们熟门熟路,必能查出端倪。” 辰王偏头瞧她,神情颇有兴味的静静听她说下去。 嘉月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还是继续道:“我听闻,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除了赈济灾民,发放粮食,还应注重疫病才是,郎中、药材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辰王定定看着她,用一种仿佛初见嘉月一般,极为新奇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她,过了会儿,才道:“你一个闺阁女儿,怎懂这些?莫不是你父亲兄长把治世之道也教给你了?” “王爷这是打趣我了。”嘉月微红了连,低下头去,“朝中的事我是不懂的,只是幼年顽皮,母亲总想拘着我多读书、多习字把性子修沉稳些,而我却总爱看些闲书,又恰巧我院中有个陪嫁丫鬟也因遭遇洪灾之害而被卖进府中,不过,听她说过一嘴罢了。” 他探究地盯了她半响,目光一转,看向绣架上还未绣完的那幅观音像,他心思清明,怎会不明白这心意?他的眉目柔了下来,“这绣像……辛苦你了。” “孝敬尊长,原是我该做的。”嘉月轻轻道。 辰王望着她,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温热气息就在她耳边:“你的心思,我都懂。” ———— 三日后,陛下亲自拟旨命容景云为钦差大臣,督办黄河溃口,追缴贪墨河道公款一事。徐允章为赈灾大臣,主赈济灾民,灾后重建之事。又将两江总督、漕运总督、河道总督革职留任,以及他们下属的各级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有失职、渎职情况的,等候谕旨发落。另派督水监人员配置五十多人,随钦差大臣一道负责管理治水、疏洪事务。从国库拨赈济银两采买米粮、药材、衣裳、铺盖,仍若不够,周边数州钱粮,任他调用。 闻此圣意,朝中各大小官员纷纷自掏钱包,捐银、捐物资助朝廷赈灾。七日后,一番清点下,容景云与徐允章携一干人等一起奔赴江南,因所带赈灾物资甚多,又怕沿路有土匪流寇打劫,陛下特派三千官兵沿途护送。 第四十五章 京城,江南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从京城到江南,由北往南八千里路,容景云为首的一行人不顾鞍马车骑之苦,日夜兼程赶往灾地。 一路马蹄声、车轮声作响,两个多月的路程,一行人生生只用了十七日,夜里都是骑在马上的。江南省境内,容景云和徐允章身着蓑衣骑在马上,极目望去,天空混浊阴暗,到处是一片惨不忍睹的荒凉景象。 驿站,河道总督张士尧及相关河臣早早等候在此恭迎京中下派大臣,众人遥遥望着,薄薄雨雾下,传来马蹄踏破水隅的声音,泥泞的道路那头先来了几匹马,张正尧丝毫不敢怠慢,赶忙迈步上前拱手相迎。 容景云翻身下马,径直走过来道:“事态紧急,大人不必拘泥小节。” 张正尧道:“承大人大量。” 容景云拱了拱手,“灾情紧急,容我不便多作寒暄。我等一路而来见百姓困饿、流离分别,大人可行了措施?” 张正尧想了想,谨慎答:“凡受灾之处,前两江总督已奏请停止今年秋赋。” 徐允章同下马来,闻言皱眉道:“百姓饿得快要死了,能等到免税吗?此时应赶紧督促知府、同知、通判和受灾地县令,迅速查明饥民人数,悉数发放官仓粮米。” 容景云点头,又着重道:“此事刻不容缓,急办!” 张正尧暗松口气,却仍然僵着脸请示:“是否按每人三斗定量放粮?” 容景云目光锐利地打量了他一眼,又转首与徐允章对视一眼,道:“每人给六斗,你不要怕擅自动用官粮,我等自当奏明陛下。” 张正尧这才放下心来,面色郑重长身而鞠,深深抱拳拱手:“臣替江南百姓多谢两位大人。” 京城。 天色愈来愈阴沉,雨点儿砸在芭蕉叶上声音渐渐大起来,又急又密。玉枝和香蕙把檐下的细竹青帘子放下了些,采薇抬手将窗子关紧,在案几上一只小巧的紫金熏炉里置了一块檀香。檀香性温,既解湿气,又宁心安神。 采萍一边绕线一边抱怨道:“外头的雨见天的下,停也不肯停。” 嘉月转头看向窗外,今年年景不好,阴雨连绵连个日阳儿都不见,佃户们储存的粮食自己吃还不够,更别说交租子了。 帘子一动,采萍端了用乌梨木雕的小茶盘进来,里头是井水湃过的西瓜葡萄。 “今年的雨水勤,瓜果也没有往年的好。” 嘉月转向采苓问道:“雨水太勤瓜果不甜倒也罢了,糟蹋了庄稼,庄上的佃户收成不好日子怕是要难过。可有派了人去庄上看看?” 没有主子的吩咐,底下的管事们哪有这份闲工夫?采苓摇了摇头。 “既这么着,”她微颦了眉,思虑道:“左右府中也不差这一项的银子,吩咐下去,王府下头的皇庄或农庄,统统蠲了这一年的租子。” 采薇含笑颔首,“这可是积善的好事,佃户们也必定感念。” 嘉月转身看着窗子,想了想,又转首吩咐道:“再让府中的采办们去购些布料,置办点粮食,派人送到佃户家里,缺衣就送衣,缺食就送食。”顿了顿,又说:“派两个信得过的人跟着,务必一一送到佃户手中。” 采薇怔了怔,诧异地抬头看她,欲言又止:“小姐这是……?” “今年年景不好,如此也算全了咱们体恤的一番心意。”嘉月把衣袖轻挽起来,继续拿起针线,淡淡道:“再者,如今朝上朝下少说也有一万只眼睛盯着王爷,只等寻他的错处。咱们不能帮衬些个,也不要让人落了口舌,给他添了麻烦。” 采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陛下的御案上日日有江南上报来的折子,折子上写黄河水暴溢,江南百姓困饿,死填沟壑。徐允章上任后,首先下令随行官员督促各州县,迅速查明饥民人数,悉数发放官仓粮米,刻不容缓。又请陛下将灾民每人三斗定量加为六斗之数,陛下立刻下旨批允。 这日碧桃急急进来,后头跟着沈氏的陪嫁妈妈,李妈妈说是容母日日夜夜为儿子悬心,吃不好睡不好,人都消瘦了,大奶奶请二小姐快回去劝劝罢。嘉月一听,顿时心头焦急,少不得急着回去一趟看望母亲。 在这重重雨幕下,马蹄踏破水隅、车轮滚过泥泞,嘉月坐在车架里头,听采苓回禀说江南那边传来消息实在称不上好,黄河水暴溢而出,瞬间吞噬了河堤下大片良田和村庄,尸体、木板就漂浮在水面上,实在心惊。陛下听闻后,哀怅不已,辍朝三日。 容府。 下了马车后嘉月一路径直去了正院,正在打扫的丫鬟仆妇们蓦然瞧见出嫁了的二小姐,不觉一愣,又忙搁下活计请了安。 嘉月走进里屋,容母正躺在紫檀木制的贵妃塌上,身形消瘦了些,旁边的福寿纹紫金熏炉里燃着香料,熏得屋里甚是好闻。岑妈妈瞧见她,向她请了个安,静静退出去了。 容母微睁开眼,“嘉儿回来了?” “母亲。”嘉月唤了一声,上前两步挨到她跟前坐下,窝在容母怀里。 容母揽住她的身子,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女儿的脑袋。 默了一会儿,嘉月伏在容母怀中闷闷道:“母亲可是在担心大哥哥?” 容母轻轻叹了口气,“儿行千里母担忧。此去江南一行艰难,自你大哥哥走后,我这心里一直都悬着。” 嘉月压下心中的担忧,打叠起笑来劝慰道:“母亲如此,让大哥哥知道了,反而会心疼自咎。” “我晓得,可我这心里……” 嘉月也知,这为母的牵挂担忧之情又哪是几句话就可以在心头铺熨帖的,只是见容母日日忧心,人都变得消瘦了,哪能禁得住这番折腾煎熬?总也得想个法子才成。 她思忖片刻,“如今江南灾情严重,与其在家苦苦坐等,不如我们叫府中的丫鬟婆子多做些衣裳褥子送去江南赈济,也不必讲究衣料华贵绣工精湛的,只保暖耐用即可。” 容母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见容母欣然接受,嘉月心里也高兴,免得容母整日里胡思乱想,郁闷惶恐真得了心疾。嘉月留下吃了午饭,劝慰了一番,又说了好些哄人笑的俏皮话,才乘车回去了。 第四十六章 雨过天晴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次日,容母大开库房,取出不少积存的布匹料子来,又吩咐府中的丫鬟婆子们裁布穿针赶制衣裳褥子。不久后,陆家,明家,赵家纷纷开始效仿,合力做出的数量也甚为可观,容母在每一件衣襟上绣上平安消灾的佛经,愿这场灾祸能够早日平息。 因灾情而持续愁容的永承帝知晓后,又在朝堂上褒扬了各家的善举,更是对辰王府大力夸赞。因后宅女眷们的善举而获得皇帝青眼的男人们,自然是暗自欢喜的。满朝的文武大臣各怀心思,暗暗盘算着风向如何,免得折了大好前程。 一个丫鬟快步走在石子路上,行色匆匆,往望汀阁而去。 竹青帘子一动,玉烟掀帘走进内室,摒退了伺候着的一干人等,低声将外头打探到消息说与苏氏。 苏氏斜靠在大红织锦的引枕上,染着凤仙花汁的柔荑轻撑在额边闭目养神,仪态慵懒。 “……现如今京里京外谁家不赶着烧他家的热灶,父亲儿子在外为君效力,后宅里的女眷们也不闲着。”玉烟道。 苏氏听了,唇边泛着讥讽的笑意:“哼,那容嘉月成日像个活菩萨似的,做事周全,仪态万方,自以为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但我却知,这不过是她假做副贤惠样子罢了!她嫉妒本家的芷嫣姐姐,就也恨上了我!自成婚以来,王爷是一日儿也未踏进望汀阁了,哼,很好,真是好!我看她能风光到几时!” 玉烟眸光微闪,斟酌道:“如今王妃正值盛宠,手段又多,您何必往枪口上去撞,王爷知道了或许还要怪罪小姐的……” 苏氏淡红的嘴角微弯,毫不在意道:“怕什么,王爷终归得顾念着苏家。”苏家,终归是辰王爷的外祖家,王爷他不得不顾着几分情面。 她转头望向窗外,忽淡淡的笑了下,语调漫不经心:“花园子里的鸟,在这连日的雷雨里不知还能不能活下来,真是可惜。” “姨娘的意思是……”玉烟小心翼翼地抬眼飞快看向苏氏,却见苏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玉烟立刻低下头去,暗暗打了个寒颤。 苏氏不言不语地扫了她一眼,微微敛了眉眼,掩去了心思。 —————————— 黄河边,狂风更紧,洪峰更狠,大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洪水冲向围堰高墙的连结口,刚刚填堵起来的连结口上漏水了,两个碗口大的洞口,喷射着泥浆一般的黄水,河底静卧尸骸白骨。 所有身居一线的战士们,渴了喝的雨水,困了就地倒在河堤上,在风雨中露宿,日夜不停的扛沙袋,堵决口。 风雨渐渐小了下来,决口处的水也堵上了,容景云回到营地后稍作休息,又紧召来数名都水监商议水患之事。 如今河道问题着实严峻,河道总督张正尧索性直言:“前两江总督下管苏、皖、赣三省,事务多如牛毛,河道总督是苦差事,成天风吹日晒,其下相关河臣捞不到好处,河道又屡屡出现问题,这差事自然能躲多远躲多远,以至于很多工作无法施展开。” 一片静默中,众人心里雪亮。为官者,大众不能公忠能廉四字皆全,于是,对于这个廉字,只要未害到公忠二字便不会十分追究,只是没想到酿成这么大个窟窿。 容景云想了想,道:“如今水患严重,而夏秋两季是水灾的集中季节,黄河自古多泥沙,河道行洪能力下降,多堵少疏,容易形成水患,是以清理河道淤泥、疏通河道才是上上之策。” 他又考虑到,现许多淤泥沉积在河床,又使河床升高,若河道治理措施不当,进一步淤塞河道,更容易造成黄河决溢。 此项建议督水监们表示赞同,只是黄河水灾亘古难题,如何才能得到真正改善呢? 数人日夜不眠苦想整整十数日后,决定以决河改道,兴办水利,治理河患。在黄河下游河道将河汴分流为两脉,南惠于民,决口以下河水东流,以舒缓水势,经泗水南流,夺淮河入黄海。再将黄河南岸河堤加固,断绝黄河向南决口的危险。 至此,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惠利于民几百年。 这边,徐允章为赈济之事亦是破费脑筋。他上任后,连连下发实行举措,一是对灾民困户蠲免赋税,并每人每月给米六斗、银二钱。二是开仓放粮。三是开设粥厂设于城厢及寺庙道观,搭棚垒灶,粮米用作熬粥,粥糜要“立箸不倒,裹巾不渗”,无偿供给灾民。另预备开水、衣服、药品、棺木等。凡缺衣受冻、患病无药者皆可于粥厂领取。购置草席、食盐、菜蔬等,每日赈济灾民粥饭并治病给药。 未免底下人实行不善,他日日身居一线,体察明情。这两人各司其职,双管齐下颇有奏效,灾情很快控制了下来。 同时,容徐二人又联手合力狠办了一批贪污官员,而且还强制两江官员自觉主动捐出银子用来赈灾。如此,不仅有朝廷自上而下的“官赈”,也有民间乡绅志士自下而上的“义赈”。受灾百姓得知之后,皆感恩戴德。 这场灾祸延续了整整三个月,但因派到江南省官员治水、赈灾的及时,稳定了灾民,更无流民大起引起暴动,永承帝知晓后深感欣慰。 喜报传回京城后,在朝上耍着嘴皮子,斗得跟乌眼鸡一样的群臣隐隐感到,辰王爷着实心思深沉,心智果断,更彰显自己光明磊落全无私心,并不想拉拢人心,只想肃清史治。 容父精神抖擞的下朝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容母,容母听后舒缓了深神色,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些,她每日吃斋念佛一切从简,只愿满天神佛可以护佑。 雨终于停了,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也全散开了。 第四十七章 问上一问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转眼便到了七月下旬,黄河灾情在治理下逐渐好转,徐允章妥善安置好灾民后,督促两江官员购买土木粮种农具耕牛,筹办灾后重建之事。且与容景云合力查明了两江贪墨修河公款一案,民间纷纷感戴陛下仁厚尚贤。此项消息传回京城后,永承帝大为开怀,立即下旨召容景云、徐允章一行人回京叙职,八月十五在宫中举办洗尘宴。 百余名被罢黜的官员名单和赴召回京的圣旨被一齐送到了江南省,就在一行官员在接到圣旨准备启程回京之时,徐允章却因接连数月操劳着赈济、调粟、养恤之事而骤然病倒了。一行人商议过后,便由容景云领一队人员先行回京述职,另留下一队照顾徐允章待病好痊愈之后再启程回京。 消息传回王府后,嘉月即刻将此喜讯告知容母,容母高兴地不行,嘴里直念阿弥陀佛,张罗着家中大小预备洗尘。第二日早,便去国露寺还愿去了。 天儿也热起来了,园子里的石榴花在经过一场风雨的催打之后,结出了小小的果实。这日清早,几个丫鬟正服侍着主子穿戴,香蕙进里间儿来禀报道,孟家的二小姐递了拜帖进来,现人儿已门房外等着了。 采萍正上下拾掇,一边嘟囔道:“这也奇怪,小姐与她并不相熟,她这样贸然来访,莫不是有事相求罢?” 采苓手上顿了顿,问道:“小姐可要去见?” 嘉月抬手将一支并蒂海棠琉璃绕珠簪插在鬓边,淡淡道:“有事无事见见总知道了。” 穿戴妥当后,嘉月身后簇拥着四五个丫鬟,缓步朝着偏厅走去,沿着抄手游廊拐了个弯,主仆已经来到了栖梧居偏厅,大红柱子旁是桐叶拂檐,玉兰绕砌,便是七八月的天气,也带着一股舒爽的清凉。 踏进厅里,只见孟清兰已坐在里头,丫鬟正捧着茶盘上茶。见她进来,孟清兰缓身福了个礼,嘉月微笑一笑,坐到上首:“我来迟了,孟小姐勿怪。” 孟清兰斯文一笑,微微低头:“是小女贸然上门叨扰王妃了。” “说哪的话,孟小姐喝茶。” 孟清兰轻啜了一口,含笑道:“王妃院子里种的凤栖梧桐,是很好的寓意呢。” “哦?” “梧为雄树,桐为雌树,桐梧同长同老,同生同死,乃忠贞之木。” 嘉月微微一楞,目光留驻于孟清兰面上一瞬,捧了一杯新茶在手,用茶盖轻撇去茶沫,直言道:“今日孟小姐登门,想是不是为了与我吃茶谈心的罢?” 孟清兰闻言一怔,缓缓把茶碗放下,眉间似有犹豫。 见她如此,嘉月不觉心下一动,倒生出几分好奇来了。这孟二小姐待人接物,谈吐举止十分规矩妥帖,是什么能让她放下端庄自矜,来求她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孟清兰默默良久,低声说道:“我知道,这要叫别人知道了,必定要笑话我不守规矩的……只是,若我今日不来问一句,实在难以宽心。”她见辰王妃行事温和,为人心存善意,不是那等恶人,这才敢冒险放下世俗大礼来问一句,只是…… 嘉月道:“孟小姐不如直言。” 孟清兰迟疑片刻,犹犹豫豫道:“此趟江南之行,您兄长容大人也在其中,我想王妃总是知道些消息的……小女想问,不知赈灾大臣徐允章徐大人,现病情如何?” 孟清兰抬头,只见嘉月一脸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不觉微微红了脸。 嘉月眉眼一挑,竟是为这?她虽从未见过徐允章,但从辰王口中,也不难想象是个英俊风流的少年郎。世上男子风流,女子总是痴情,这孟清兰不顾自己的脸面声誉也要来求问上一句,想是动了真心了。 想到这,嘉月少不得心下微叹,缓和了神色柔声道:“前两日王爷收到江南来的信件,信中说徐大人是因劳累过度而病倒,身子并无大碍,将养几日便可痊愈,不会耽误回京之期。” 孟清兰闻听此言,自然欣喜。缓缓吐了一口气,喃喃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过了一会子,她缓缓收敛起眉目间的喜色,恭声道:“多谢王妃今日相告。” 嘉月细细打量了她一回,略微沉吟片刻道:“你即便为他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他也并不会知晓。” 孟清兰闻言怔怔,笑容中略带寥落的样子:“他不知晓便是最好了。只听他们说他此趟江南的差事办的很好,待回京之后必定加官进爵。京城里与他家世相配的大家闺秀数不胜数,我与他,终究是不相配的。” 嘉月看了她一会子,她果然是个清醒明白的聪明人,但正因为清醒,所以痛苦,因为明白,所以不敢期待。 茶过三巡,孟清兰便告了辞。 嘉月默默饮干净了杯中的茶,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亦未将今日所谈之事告诉他人。展眼便是八月中秋,容景云回京后官升三品,沈氏身为正妻,亦升了三品诰命。徐允章病愈回京,任命为五品主事,而徐修平虽未勾结两江官员贪墨修河工款,但不免有失察之责,官降一品,以示惩戒。 本朝有制,凡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及其家眷有诰命者,每遇宫中赐宴,皆要入宫领宴。是以,六品以上的近臣内眷都在受邀之列。 这日五更,丫鬟妈妈们便一通张罗,待打扮妥当,便一齐上了马车。马车微微晃动,嘉月不觉打了个哈欠,采薇见状端了茶盏来,“小姐喝口茶提提精神。” 嘉月眯着眼睛唔了一声,接过喝了一口,便不再动了。辰王见此暗叹口气,将她手从衣袖中拉出,用手取而代之,又将她身子靠在胸前,在她耳畔低语:“若困,就再睡会儿。” 嘉月不觉脸色微红,但耐不住睡意侵袭,渐渐睡去了。一旁的采薇自然十分看得懂眼色,自个儿悄没生息的下了马车。 马车内熏香袅袅,车下两挟朱轮辘辘转动,一人在睡一人在看,一时静谧非常。 第四十八章 暗涌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车轮穿过几重繁华街市驶上西华门外的大道,金钉朱漆的西华门前,辰王扶着嘉月下车,今日的皇城门实在热闹,车来车往,凡朝中六品以上的近臣内眷都来了。众人相见寒暄过一番,跟着小内侍一路进了禁中。 时当炎夏,为追凉,宴席设在宫中清凉殿,清凉殿又为水殿,殿宇临水而建,玉砌金阶,凉爽十分。此时殿内四面有窗,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白石花池中,满塘的碧翠之色,风动荷花水殿香。 宫中规矩严谨,凡亲贵、近臣不到大节庆不得与命妇同聚。嘉月人在席上,众王公贵族,内外命妇,四面眼光不经意的包围过来,有的视线只是轻轻打量,有的跟冰过的刀子似的狠狠刮过——嘉月只是微笑,姿态娴雅据席而坐,无半分仪态不妥之处。 门外内侍高声报说陛下、皇后驾临,一时歌舞皆停,殿内诸人皆起身拜。这是嘉月首次见到陛下皇后,行礼后,趁着直身的那一瞬间,目光略过上座的脸—— 只见陛下身着绛纱袍,足着乌靴,约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目清和,略带一丝病气。皇后面容端庄,气品高雅,着一身真红穿花的凤织对襟褙子,红罗长裙无声的逶迤于地,衬得她越发庄静宁和。 待陛下坐定,众人方敢起身归座。帝后坐于殿中御座上,两侧嫔妃命妇依次分列,韶乐起,歌舞兴,灯光明亮,照得人人脸色如酡。 今日献的主菜是炙鹿肉,配以鹿血酒,岂料陛下一见之下竟皱起了眉头,敛去笑容:“京中竟有此物?朕常常告诫你们要节省,现在江南灾情刚刚稳定,宫中用度如此奢靡,传到宫外,岂不是上行下效,劳民伤财!这东西,我吃不下!”说完,便搁下筷箸。 席上众人一片静默。皇后见状,命内侍将炙鹿肉、鹿血酒撤下,司膳房又献上一品膏蟹,被蒸的色泽红亮,膏黄蟹肥,陛下神色稍霁,方才肯进膳。 一旁的小内侍水洗了手,站前来剥蟹肉,辰王让人将剔好的一壳黄子先送至嘉月跟前,又转头同她说:“多倒些姜醋。” 嘉月心襟一漾,侧脸凝视着他,四目相触时,那双深邃清冷的眸子,竟有那般温柔的深情。 见此情景,陛下坐在上首御座微微一笑,举起酒盏道:“九弟,朕敬你与王妃一杯。”闻言,辰王与嘉月正欲站起谢恩,只听陛下道:“坐下!都坐下。” 待饮尽了杯中酒,又听陛下道:“见你与王妃琴瑟和鸣,朕甚欣慰。” 辰王目光一闪,起身拱手郑重道:“臣弟久蒙陛下深恩。”陛下只一笑,并无接话。 嘉月垂下眼帘,默默想到,这宫里的人,果然都有一副玲珑心肝。 御座下首的丽妃却突然开口道:“陛下说的是呢,嫔妾瞧着王爷成婚后,倒似乎活软了许多!” 陛下一听便笑了,拿目光看着辰王,辰王淡淡笑:“娘娘说笑了。” 丽妃看着眼前的一壳子蟹肉,略想想,随即又笑对嘉月说:“辰王长相清俊,又文武兼得,是京中多少官宦小姐的春闺梦里人。王妃能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真是要让多少女儿家都嫉羡不已了呢。” 嘉月动作略有停顿,她与丽妃明明是初次见面,为何言语带敌? 陛下开口劝止:“丽妃,这样好的日子,不要扫了兴致。”丽妃娘娘近年甚得圣宠,一向嘴快无忌,是以陛下言语中也并无任何责备之意。其余嫔妃见得惯了,亦不以为意。 丽妃徐徐抬手以执扇掩口,“是嫔妾失言了。” 众目睽睽,众近臣内眷眼观鼻,鼻观心,皆不动声色,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祥和。以眼下透露出的朝政时局来讲,陛下对辰王爷虽是看重,但倒底存了疑忌之心。若辰王爷真心存异心,待来日陛下龙驭宾天,辰王爷便是对皇位最强有力的争夺者! 众人举目看向陛下下首的辰王爷,而后者正闲散的夹了一箸菜进王妃碗里,是以,众人目光又移至这位新王妃的身上——而此时的嘉月,全然不知道自己正位于这场权政风暴的最中心。 又坐了一会儿,许是酒意微醺,觉着灯光照着有些神思恍惚,便以袖掩面,倦怠的打了个哈欠。 对座的丽妃眼尖,问:“哟,王妃这是累了?” 嘉月回过神来,面呈浅笑,心下却愈发的警醒,略略欠身恭敬道:“是臣妇失仪了。臣妇近日身子不适,不想今日殿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见她言语周到,容止温雅,只和言让她平身。嘉月正要行礼谢恩,陛下笑着挥手:“罢了罢了。” 丽妃“哎呀”了一声,略略迟疑道:“两人成婚已有半年,莫不是……有好消息了吧?”说着去看嘉月。 陛下听后沉默片刻,旋即神色如常。皇后浅笑开来,吩咐内侍:“快,去请太医。”丽妃浅笑着接:“请李太医罢,他对妇产千金一科最为拿手。”内侍答应,旋即退下了。 辰王眼里骤然跳出一丝光芒,凝眸注目于她,众目睽睽之下嘉月也红了脸,深垂首不知怎么才好,心里不免疑惑不定。 太医来得倒快,他敷了丝绢后伸出两指搭住她手腕上的脉搏,须臾,禀道:“并无喜脉。王妃许是近日操劳过甚,有些神思倦怠,只需好生调养身子便可。” 众人放下眸中惴惴不安的心绪,都试探着眼回旋于辰王与陛下之间。辰王淡然笑,眼睛幽深暗重,起身谢恩。陛下略一笑,命太医退下。 丽妃轻摇团扇,不紧不慢的笑了笑。 嘉月手微微有些发冷,脸上却是强笑着,席间又是一片欢笑与祥和。 一直等到晚宴结束,两人坐上回府的马车,明知已经渡过一劫,嘉月心里却仍是惶惶。见她闷闷的半日不说话,辰王握住她手笑问:“怎的?太医未诊出喜脉你不高兴?” 嘉月脸色如胭脂染过一般,轻怒薄嗔地瞪了他一眼,沉吟一会,略肃然问:“王爷,今日之事,你觉着是丽妃临时起意,还是……陛下的意思?” 辰王闻弦音而知雅意,注目于她:“只要有我在,你不用怕任何事情。” 嘉月点了点头,微微叹息:“宫里的人果然都不简单。”离了皇宫,规矩少了很多,斗争也好像远了很多。没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是否符合肃雍之美,亦不必瞻前顾后,顾虑太多。 “宫里是容不得做梦的地方。”辰王道。 他藏在半垂睫毛下的眸光悄然淡去,令她捕捉到忧郁的情绪,然而只是短短一瞬。 第四十九章 叶氏之死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明明大清早的才起床没多久,这就又泛起困来,耷拉着脑袋在榻上眯过去了,陡然闻听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声,二门上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进内屋来,欠身通报说赵家的二奶奶没了! “什么?!”嘉月一听此言,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一时竟怔在当场。身遭的小丫鬟们亦唬了一跳,听了不免又惊又吓,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采苓定了定神,神色肃然地问:“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传话的小丫鬟声音慌忙道:“刚儿赵府的小厮来传信,赵二奶奶因胎产不下,拖得太久,艰难生下孩子后,血崩而亡了……” 听完,嘉月只觉身上一时冷一时热,脑袋沉甸甸的。叶氏轻抚着肚皮言笑晏晏的样子不停在眼前回放,那样鲜活明媚的少女,为了孩子的出生,竟是硬生生付出了生命!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嘉月不敢相信。 她咬了咬嘴唇,拔掉头上的珠钗,一字字说:“重新梳妆,我要去赵家!” 嘉月换过一身素色装扮,米珠银饰,浑身上下不见半分颜色,一时门房已套好马车,随行众人皆换上素服。 彼时赵府大门上已经挂上了白灯笼白幡,门上伺候的丫鬟小厮也都披麻戴孝。下了马车,嘉月身形微顿,八九月的天气,一股寒意却直从心里冻到指尖。 府门口马车络绎不绝,都是闻听噩耗过来道恼的世交旧友。一时进了灵堂,叶氏父母经历这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惨事,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叶氏的心腹丫鬟抱着哇哇大哭的稚子,惨白着一张脸跪在火盆儿前。 见此嘉月脚下一软,采苓大跨了一步,伸手搀扶住主子。嘉月定了定心神,被扶着祭过三炷香,又问何时请灵送丧,叶夫人含泪答过。看着叶家夫人经丧女之痛,现面容枯槁几有油尽灯枯之态,嘉月心下难过,忍不住劝道:“夫人勿悲痛过度,好生保养身子,不为别的,总得为这我这大侄子考虑考虑。” 叶夫人自然能听出嘉月这一番话的劝慰之意,眼含热泪的点了点头,握住嘉月的手淌眼抹泪儿地抽泣道:“可怜我那孩儿,年纪轻轻就去了,留下了这么个襁褓娃娃……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的女儿啊……”言语凄凄,更觉悲凉,最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是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厅上众人吓了一跳,赵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忙叫丫鬟们上前扶亲家夫人到后头歇息。待安顿好叶家夫人,赵二爷才姗姗出现在灵堂,后头还跟了个杏眼含水,身形袅娜的小妾。 赵老夫人赵不虞的皱了皱眉头,嘴上只说:“你这冤孽,还不快来上香!” 眼见赵老夫人不觉,赵廷平只得赔笑着劝着老太太莫要动气,并给一旁的小妾使了个眼色,小妾颇有眼力见儿,不声不响的欠了欠身退到一旁去。 嘉月不禁看了她一眼,略想了想,耳语几句吩咐采苓一会去找叶氏的贴身丫鬟来问话。 赵庭平祭过了三炷香,在灵前烧过几张纸,就借口到外边房里歇息去了,脸上并无十分悲伤之色,叶家老两口仍旧守在女儿灵前,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时赵庭平生母王氏请了厅上众女客去内厅坐下,备了一些消暑的甜品。众人坐着略寒暄了一回,赵老夫人和王氏皆无心寒暄应酬,因牵头还要款待宾客,便与众女眷们告了辞,回到前头。 嘉月静喝了一盏茶,味道很淡,可嘴里却是苦涩。她找了个借口离了席,跟着丫鬟左一拐西一绕进了个僻静后园子,叶氏的陪嫁丫头,素鹃,正等在那里。 看着双目红肿,面容憔悴的素鹃,嘉月心下暗暗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腕子,素鹃先是一愣,眼泪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你家小姐的事,我听着很是突然……期间发生了什么,你愿意同我说一说吗?” “奴婢愿意。”素鹃狠狠点了两下头,哽咽道:“小姐身子素日结壮,最不喜寻医问药,且在孕时胃口大好,肚子比寻常孕妇还大些。”她抹了抹泪坠子,接着道:“郎中说,小姐之所以产褥血崩,是胎大所致。” 嘉月眸色一深,微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前两月的时候,二爷趁着小姐身子不好不能服侍,便要选了两个人上来,小姐一开始也是不肯的,后来老夫人知道后只说屋里边多两个人伺候的也好教二爷懂事些,此事闹着成什么了,叫外人看着也不像——小姐眼见如此,只好答应了。” 嘉月听了这话是又好气又好笑,可见这老太太纵使眼明心亮,却自也有一把算盘。 “没过多久,许是二爷心里也过意不去,便吩咐了厨司每日里鲍参翅肚流水式的送过来,小姐虽心里不爽快,但倒底更着紧孩子些,很快便把这事抛诸脑后了。” “今日灵堂上随赵二爷来的那位是?” “回王妃的话,她便是二爷选上来的香姨娘。”素鹃答道。 “我记得叶姐姐房中,有个颇为伶俐的小丫头?” 素鹃眼眶又泛了红,含泪道:“那日夜里小姐发作了,素鸢去香姨娘房里请二爷,二爷与香姨娘已睡下了,二爷一怒,竟叫打死了……” 嘉月眸光微微闪烁,倒是不好再说了,只是这香姨娘…… 素鹃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妃,我知道您是个菩萨人,小姐在时也总对我们说您心地好,请您帮帮奴婢罢!” 嘉月先是一愣,回过神来正要扶她起来,素鹃轻轻避开嘉月的手,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口内说道:“奴婢是叶家的家生子,自小与小姐一同长大,如今小姐去了,奴婢本要一同去了的!奴婢如今留着这条命,是因为奴婢怀疑,小姐的死不是意外!” 嘉月心中一惊,她定了定神,问:“那你可知是谁?”素鹃摇了摇头,惨白的脸颊混了泥垢显得更是凄楚,但她面色决然好似一切都无所谓。 嘉月微微思索了一下,还是将疑惑压回心底,命采苓将她扶起,定声直言道:“此事终究是赵府后宅的事,我虽有心助你但也是不好明面上插手的,你今后若有任何问题,可来辰王府找我。” 素鹃也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自也是明白的,她点头应了。 见此,嘉月又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一心为主,但叶姐姐的孩子如今尚在襁褓之中,赵家又是个虎狼窝,你若跟着姐姐去了,独留下个小小婴孩无人看顾,姐姐在九泉之下哪能安心?” 素鹃的神色滞了一瞬,半晌没有说话。 嘉月心中一叹,死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人若没点指望,便如即将燃尽的烛火,火星一跳,便灭了。 静默了一会,素鹃想是心中拿定了主意,她眼中慢慢聚起了光,抬头说:“是奴婢一时误了,多谢辰王妃指点!奴婢便是死,也要护着小主子一世周全!” 第五十章 喘症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此时,采萍忽匆匆来禀报说:“小公子刚从堂上抱回去便喘的厉害,瞧着有些不好。” 嘉月眉心一蹙,事儿竟来的这么巧?她与素鹃对看一眼,即刻带着丫鬟回了正院子。 刚进院子,门口的香姨娘笑吟吟地上前来请安,“辰王妃好,王妃万福。”嘉月打量香姨娘一番,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来到里间儿时,房里簇拥了好些人,还有个郎中在看诊。郎中调息了数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嘉月不免道:“我瞧着实在不妥,还是请个太医诊诊脉罢。” 赵老太太也觉出不妥,忙命人拿了赵大人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人。老郎中见此,也觉面上羞愧,颤巍巍的拱了拱手,告辞离开了。 一时请了相熟的太医进门,太医看了看孩子的面色,又细细诊了一回,心中有数。 赵老太太问:“劳烦太医,不知这病症如何?” 太医见问,拱了拱手道:“公子身带喘症,此症多半是在春夏交接季节最重,身上需常备救急的药散。恕微臣直言,小公子身子孱弱,更要精心养育,只养过了十岁,便可无虞。” 闻听此言,嘉月的眸光一闪,微微沉思。 一时众人谢过太医,又请了去外面厅上吃茶。屋内,赵老夫人冷冷扫过屋内服侍的下人,又看了一眼王氏,一拍桌子,怒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照顾小公子也不知尽心,连主子的身体状况都不知道!” 丫鬟婆子们吓得身子猛地一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奴婢糊涂!请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 赵老夫人却不欲再听,直接一摆手:“这样的奴才连照顾主子的周全也不能,怎么还能让他们继续留着伺候,不如打发去庄子上。”奶娘还欲求饶讨情儿,一张口便被堵住拖了下去。 见此,嘉月心中一笑,赵老太太面生得和善,却老练世故,不会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来。咳喘之症明明多在春夏交接季节最重,却为何在即将入秋的现在发作起来? 素鹃突然冲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是二奶奶的陪嫁丫鬟,愿意尽心竭力伺候小公子!” 赵老太太一时也是不妨,心中计较起来。见此,嘉月想了想,开口道:“晚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老太太和气一笑:“王妃客气了,但说无妨。” “这丫头是叶姐姐的陪嫁丫鬟,伺候起来自是尽心尽力绝无二心的,如今孩子年幼病弱,还是得找两个信得过的下人才是。” 赵老夫人点一点头,“王妃此话不无道理。”说罢转头看向素鹃,“既如此,今日起你便来水绿阁伺候。” 素鹃闻言,忙跪下千恩万谢。 赵老夫人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眉头,香姨娘见此温婉巧笑道:“老夫人,您这都忙了一天了,还要为下人的事儿劳神,该小心着身子,别累着了。”赵老太太看她一眼,唔了一声。 嘉月轻轻一笑,转头看她:“还是姨娘细心。” 见赵老太太的心情好了些,王氏算是松了一口气,也忙道:“老太太,去用些子点心罢。” 赵老太太遂道:“老大家的,你扶我去罢。”朱氏上前一步,温温柔柔的应了一声。 朱氏是赵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媳妇。大房的朱氏书香门第出身,接手管家之事后,大改府中自由散漫的规矩和一些倚老卖老的下人们,在内与丈夫赵怀玉琴瑟和鸣,对婆婆王氏恭敬有加,又时常在老太太面前尽孝,实是无可挑剔,不怪老太太喜欢她。王氏心里面虽有些含酸,另一方面开心于自己终于不用再辛苦了。 朱氏扶着老太太出了房门,见老太太对自己冷冷淡淡,香姨娘难免中有些不平,面上却不显。她复又看了嘉月一眼,笑意盈盈道:“王妃也快去歇息罢,就让奴婢来照顾小公子!” “稚子还小,正是喜欢夜里哭闹的时候,姨娘未曾生养过,恐消受不起。” 香姨娘笑容微微一僵,又说:“王妃说哪的话,这是姐姐的孩子,也是伯爵府的孩子,我多劳累一些也是甘愿的。” 嘉月向她露出冷淡笑意:“既如此,叶姐姐的孩子就托付给姨娘了,请姨娘务必尽心,不可出半点差池。”此话一落,立于一隅的素鹃睁大了眼睛。 香姨娘亦未料到,心中暗喜,欠了欠身道:“谢王妃信任,竟把如此重任交予给我。” 嘉月略一笑,又着意强调:“你往日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也暂不会与你计较。若孩子平安健康,将来我自不会亏待你;若孩子不好了,无论为谁所害,我都会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 香姨娘笑容隐去。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嘉月踱至她面前,目光冷凝地注视着她:“叶家姐姐已去,家中主母之位空悬,你若不能保得宠爱,赵二爷必会择名门淑女聘为继室,你说,你是愿意照顾先头夫人留下的稚子,还是愿意打起精神,去伺候一位年轻貌美的新夫人,甚至,还有她的嫡子嫡女?” 香姨娘心知她所言有理,默然不语,她内心自打着小算盘,若来日生下子女,赵二爷将她扶正了…… 不难猜出她心中所想,嘉月微微一笑道:“国朝臣子,若以妾为妻,必遭言官弹劾。你说,赵老夫人和伯爵夫妇会不会眼睁睁看着赵二爷自断仕途,败坏伯爵府的名声?” 香姨娘面如纸白,咬紧的牙关微微发颤。 一旁的素鹃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用意,亦未曾想王妃竟为小公子谋划至深,一时心里感激叹息,若不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小姐也不会嫁到伯爵府里来,得了个贪花好色的郎君,最后连性命也赔了进去。好在,好在,还留下了一点血脉。 香姨娘思忖着,似有所动。扶正之事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但远不如抓住赵二爷的宠爱来得实在,即便赵二爷不再宠她,他日说起来,还有个抚养先夫人遗子的好名声! 嘉月又道:“香姨娘是聪明人,想必晓得轻重。”今日之事,实在是巧。她使了个计,诱香姨娘上钩,她也相信香姨娘一定会答应。 终于,香姨娘松了口,“好。” 第五十一章 赵家母子同谈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马车轱辘辘地驶上回府的路,车内,采苓向嘉月提及香姨娘会不会心怀鬼胎,另有所谋,对此不免忧心。 “香姨娘并不是良善之辈。”嘉月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想着,依赵家二爷那性子,以后少不得有像萧姨娘这种年轻貌美春风得意的姬妾,香姨娘人虽不善,但好在不笨,会权衡利弊,也有法子对付其余姬妾。所以我向她晓以利害,让她尽心维护,想来日后她为着自个打算也不敢怠慢孩子。” 采苓又疑惑道:“但若赵家二爷娶了位新夫人呢?可会对孩子不好?” “不会。” “这是为何?” 嘉月微微一笑,“因为,他们得护着伯爵府的富贵与荣耀。我这样做不过是想多一份保障罢了,护着这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想来香姨娘……不会令我失望。” 赵家伯爵府。 赵庭平正在萧姨娘房中温存,听见屋外赵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妈妈来通传,赵庭平内心有点不安,但还是依依不舍地从温柔乡中拔身,走向赵老太太的院子。 来到屋外,见到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正在门口张望,丫鬟看到赵庭平来了,忙上前说道:“二老爷,老太太在屋子里等您呢!” 赵庭平点了点头,走进屋子,却发现屋子里不止老太太一人,自己的大哥和大嫂竟也都在里边。老太太见到二儿子进来,心里一恼,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砸过去。 “都是你干的好事!” 赵庭平完全没料到母亲会这么生气,当即跪下认错道:“母亲莫气莫气,是儿子错了,是我脂油蒙了心,做事糊涂。” “如今知错有什么用!一家子的名声都叫你败坏了!哎!家门不幸啊!” 赵庭平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一个劲的认错:“儿子错了。” 见状,老太太顺了顺气,一旁的朱氏颇有眼色地捧了一杯茶水伺候婆婆吃茶。 赵琛板着一张脸道:“依我看,就让二弟房中那些姬妾在府上拣一处僻静、清幽的小院子住进去,也收一收那千般花花心思。” 赵庭平对大哥擅自打发了自己的妾室姨娘,有些不敢相信,不满道:“大哥,这事儿不是她们的错。” 赵琛懒得理会,对这个弟弟是越发看不上眼,恨铁不成钢说道:“你如今多大了?连个举子都考不上,都是被屋里那些莺莺燕燕给消磨的!” 在自己看来,自家弟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自己在的时候尚且能够管住他,若是自己去了,就赵庭平那副德性,没几年就能把家产败光了。 因此,培养伯爵府的继承人,那是迫在眉睫。可惜伯爵府子嗣不旺,自己这些年来唯有一女,赵庭平看着是不行的,目前唯一合适的便是他刚出生的儿子——赵怀玉,日后善加教导,也是来得及的。 老太太看了一眼跪在下首的赵庭平,心下也有些不忍,叹气道:“虽是你二弟做错了事,但倒底也不是故意的。” 赵庭平狠狠点了点头,赵琛气急,“母亲!” 见兄弟俩剑拔弩张,立于赵琛一旁的妻子朱氏说道:“内宅的事哪有爷们插手的份,叫下人们瞧着也不像,二弟还是赶紧回去读书吧!” 见状,赵老太太点了点头道:“老二,你先下去罢!” 见母亲也这样讲,赵庭平不好再说甚么了,捏了捏拳头道:“儿子明白了。”说完便不情不愿地离去了。 见他这般,赵琛气苦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二弟竟这般糊涂,纵得底下妾室犯下这么大的罪过,这今后让京中如何看待我们赵家!” “罪过再大,大不过臣从君,妻从夫!” “母亲!你看看二弟,可是有出息的?与其叫他像现在这般每日里花天酒地的,败坏府上的名声和家业,还不如严加管束,莫叫他们在外面胡来!” 京城卿贵中仗着祖上余荫,不知上进的勋贵子弟也不少,那无论是哪家,都深知所谓“妻者,齐也。”他们可能会宠爱小妾,但绝不会宠妻灭妾。 想到这,赵琛的面色愈发低沉,“依儿子看,是该好好将二弟好生磨个几年,多读些圣贤书,也不求能够满腹经纶,金科取仕,只要能够多学些道理,将心思用在正道上。” 赵老太太老于世故,岂有不明白的呢,若赵庭平学好了,明白事理,自然也能为伯爵府助一把力,这些年,因老二房中那些乌糟事,连累的伯爵府的名声是越发不好听了。 见母亲面色犹豫,赵琛遂缓了缓语气,说道:“如今老二家的去了,咱们家总得给叶家个交代,倘若人家见着自家女儿死后二弟房中依旧红袖添香,那叶家可能忍下这口气?想要做个四角齐全的亲家很难,想要找茬闹事却是再容易不过……况且这件事说起来终究是咱们赵家不光彩。” 赵老太太一时也有些语噎,但心中深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少不得要煞费苦心调教一番,才好拧过这性子来。她沉吟一会,遂道:“既然事已如此,倒也没什么说的,这事就按你说得办。” 第五十二章 东风吹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回了府后,嘉月一连几日都有些疏懒,不大爱走动。侍候的丫鬟们想着许是突闻噩耗的缘故,遂让厨司里翻着花样的做菜,各种新鲜菜式、温炖补品,一日三餐仔细调配着,却也没甚么用。 子时,辰王爷在外书房一直议事到深夜,挟裹着一身湿冷的露气回了屋,东首桌案上的麒麟紫玉香炉正袅袅吐着香烟。 进屋后,伸手轻搭床帘,却见锦衾堆里露着半丛乌云般的秀发,鸳鸯枕歪在一旁,整个身子却埋得看不见,他轻笑了下,转身去了净房,洗漱完毕后,换过一身雪缎里衣回到床边,却见嘉月已经醒了。 “你醒了?”辰王嘴角含笑,掀被上铺。 嘉月点点头,靠着引枕迷糊着眼睛说:“王爷可用过饭食了?我让人留了两碟虾饺。” 辰王望了眼桌上的食盒子,便笑了笑:“你戌时便让丫鬟送了不少吃食来。” 嘉月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王爷这阵子早出晚归,得多注意着身子。” 辰王见她双目望着自己,犹如一泓清水,他眸色暗了暗,低低唔了一声。忽又想起一事,随即道:“你近日身子不适?” “无碍,左不过有些饮食不佳,两个丫头大惊小怪罢了。” 她打了个哈欠,忽身后温热的气息逼近,整个人已被揽入辰王怀中,腰被他紧紧揽住,声音略带沙哑道:“无碍便好。” 他的唇压下来,带着强势的掠夺,嘉月本能的攀住他的肩膀,隔着衣袍,她能感觉到她身上紧绷的肌肉。 心跳如鼓。 他的嘴唇有些发烫,鼻息温热,嘉月快喘不上气来,眼中不由自主弥漫上一层水雾,连近在咫尺的人都变得模糊起来。 红罗复斗帐子一抖,雕花床上床幔低垂,一室馨香。 —————— 望汀阁内,苏氏找来绣陇坊的师傅,按照身量尺寸裁剪了几套新衣,又命人按照京中时兴的花样儿打了几套精致小巧的头面,捡了个日子带着丫鬟玉烟径直去了契兰斋。 来到院外,见到柳絮站在门口,柳絮上前来请安:“苏姨娘安好。” 彼时,云氏正在屋里喝茶,屋外丫鬟进来禀告一声:“姨娘,苏姨娘来了。” 云氏说道:“让她进来。” 那苏姨娘进来,云氏先上前去亲热的拉了苏氏进了内屋。苏氏不动声色的拿眼睛左右张望一眼,看着屋里比上回来的时候多了几件摆设,又见到云氏身上的衣裳布料俱是时兴的,苏氏的嘴角紧了紧,面上却没有没显出来,仍笑说:“云妹妹这两日身子可好。” “多谢姐姐挂念,一切都好的。也是我自个身子不争气。” 苏氏只笑笑,“妹妹好好养着便是了。” “姐姐说的是。” 苏氏见她乖顺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满意,微转视线看着云氏,“妹妹,你也知道,这府里如今是王妃管家,我也乐得安闲,做个富贵闲人,但只恐怕……王妃对我们心存顾虑。” 听她这么一说,笑笑也不言语,只是说道:“姐姐何出此言?” 苏氏左右张望一眼,见状,云氏道:“姐姐放心,我院里的人,原没有多嘴多舌的。” 苏氏听了她这一句话,眼睛一亮,热切道:“如今王爷最宠她,一个月有二十一二日都是宿在她那里的,其余时候都在书房,你我房中竟来也不来一次。如此下去,这府中可有你我二人容身之地?说到底,咱们总得为自己盘算一二,有个盼头才是。” 要知道,寻常的正房夫人,为了博个贤德的名头,是不会拦着自己夫君去妾室房中的。如今这王爷的宠爱,竟被容嘉月一人不管不顾的独占去!况且,这得了宠的姨娘和不得宠的姨娘差了不是一丁两点。 因此,她对容嘉月是极有怨言的,同为姨娘的云氏,她想亦是如此。 云氏眸色一闪,她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够理解云氏的意思,她面上笑得如春风沐浴般和煦,倾身俯身在苏姨娘耳边低语片刻,方才起身。 苏氏怔了好一会儿,再三思量琢磨了一番,才缓过神来,一时内心激动万分。尽管脑中各种思绪纷繁杂乱,半点头绪也没有,但她毫不在意,她只知道,这事儿能给自己带来不少好处。 只是此事不急,日子还长着呢! 她按捺下心中的蠢蠢欲动,又看了云氏一眼,越发觉得她顺眼,遂说道:“我就知道云妹妹素来是个聪慧的。” 云氏微微一笑,更是和煦,只双目透着一股子凛冽之气。 呵,最好的办法,不是让旁人去做,而是让她自己去做。 苏熏儿,是很好用的一把刀啊。 出了内室,见柳絮立在那里候着,云氏说道:“今日苏氏来找我这件事,你给我牢牢封住嘴,别叫人知道了。” 柳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点头应了是。旋即,她又说:“姨娘,苏姨娘这回主动上门来,怕是……有别的心思罢?” 云氏听了,微微一笑转头道:“不过无事献殷勤……我且瞧着罢了。” 柳絮不安地偷偷打量了她一眼,只见云氏的眉梢眼角一点一点地沁出冷冷笑意来。 第五十三章 棋与棋手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三日前,苏府。 苏氏跟着前头两个小丫鬟走着,沿着抄手游廊转了个弯,门口的丫鬟打了帘子传报:“苏姨娘来了。” 苏氏踏进房去,里头已坐着一位女子,身着桃红团花的苏杭绫裙,头上插着一对镶宝珠碧玉簪,柳眉杏眼,容色娇艳。 苏氏恭敬地朝她福了福身子,“芷嫣姐姐安好。” 苏芷嫣笑笑,抬了抬手道:“妹妹何必见外,快坐罢。”话虽说的客气,但神色间明显带着高高在上之感。 苏氏神色略紧张地入了座,一旁的丫鬟捧着托盘上了茶水点心。这边苏芷嫣轻呷了几口茶,也不说话,苏氏心中自是明白的,索性便快言快语将辰王府近日大小事件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更是在某些事情上添油加醋了不少。 苏芷嫣听着面色愈发不佳,捏掌为拳头驻在桌上。要知道,这辰王妃的位子本该是自己的,偏偏容嘉月出来横叉了这一脚。如今听见她在辰王府中颇有威信能耐,心里更是不痛快! 她脑海里回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叮嘱、父亲的期望,想起自己的野心,交错相接,一幅幅画面闪过,这之中的遗憾和失望,便如旋涡将她侵蚀。 思及此处,她强行按下情绪,敛容看向苏氏,纵是平日对苏氏多有不喜,此时也不免和言道:“妹妹是为了苏家受委屈了。” 苏氏垂眸殷勤又感激道:“姐姐言重了,我自是愿为家族荣耀出一份力。”再者,自己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能嫁入王府已经是大造化了。苏氏心想。 苏芷嫣听了她的话,笑了,意有所指道:“若今后能与妹妹在府中为伴,想必是极好的。” 苏氏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苏芷嫣话中之意。苏家想将女儿嫁入王府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是当不了正王妃,做个侧妃也是好的。只有结成姻亲,才能保证苏家的富贵尊荣长久不衰。 苏氏闻言,自然是应了。 苏芷嫣眼珠子一转,思索片刻,招招手叫她近前来,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见苏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略思索,又问:“为保万全,府中那云氏你也该多留意着点。” 苏氏笑得十分讨好,“姐姐放心,云氏那个蠢货,懦弱得很,自会受我差遣的。” 听此,苏芷嫣满意的点了点头,她心里是急切的,迫切的要将自己的计划实施下去。 只是谁是棋手,谁又会成为棋盘上的棋子呢? 九月中旬,京城入了秋。 永承帝拟旨大赦天下,减免三年赋税,饱经灾疫的百姓无不欢腾感恩,天下更为稳定。另外对于学子而言可谓是天大喜讯的是朝廷决定加开恩科取士,明年开春便可科考。这对于想要金科取仕、施展抱负的读书人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陆思齐登门拜访过两回,是为了即将开始的科考。去年春闱陆思齐落榜,幸得颓萎了几日后又继续发奋苦读,陆父陆母十分欣慰。毕竟这乡试和会试相比,是大不相同的,除了要求更严苛外其实还大有门道,有许多小窍门是极需要注意的,若是能知道,能省下不少事。容景云是进士出身,对这种事情自然是再有经验不过。 栖梧居。 已入了秋,阳光温温的,嘉月坐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的景色,视线不知定格在何方。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点,只是这样好的阳光却消不去她身上的寒意。以前她不懂死亡,如今她知,死亡,便是天人永隔,这辈子再见不到摸不着,只能靠着回忆,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样子。 三个采见主子神情有些恍惚,连摆在面前的食物都不敢兴趣了,丫头们担心她心情不好,便与王爷的贴身常随,长吉提了一嘴。 碧桃端了一碗桂圆莲子粥来,道:“小姐,用些点心罢。”嘉月唔了一声。 采萍见她兴致恹恹的样子,提议道:“小姐,园子里的秋海棠开了,浓淡一片好看极了,咱们去瞧瞧,可好?” 用了几口莲子羹后,嘉月摇了摇头:“我去躺一会儿,晚膳的时候再叫我。” 采苓伺候嘉月到床榻上躺着,见主子略没一会便睡着之后,便放下了两层纱帐,轻手轻脚走到外间,又吩咐了芳芷、香蕙两个丫头在内间门口候着。 “妹妹。” “妹妹。” 嘉月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在叫她。睁开眼来,看见床边坐着的女子,怔怔道:“叶姐姐?你怎来了?” “我来瞧瞧你。”叶氏微微笑着,轻抚了抚她的鬓角,“你瘦了些。” 嘉月摸了摸自己脸颊,抬眼却见叶氏安详端庄、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禁笑问:“姐姐神采焕发,是有什么高兴事儿麽?” 叶氏含着笑,隐约有种温暖的明光,“我要走了。” 走?去哪? 她想问,隐隐的香息传了过来,脑子开始有些昏昏沉沉。 “多谢妹妹挂念,为我儿怀玉劳心……大恩大德,铭记在心……” 迷糊间,她听见叶氏如是说。 她忽得睁开眼,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外头的丫鬟早就候着了,捧着盆桶水帕鱼贯而入,由得丫鬟张罗打扮妥当后,来到膳厅,却见辰王爷正坐在里头。 她疑惑了问:“王爷今日不上早朝?” “今早告了假。” 嘉月怔了片刻,成亲以来,除新婚三日以外王爷从未告过假。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一众下人端着早膳上来。 见她一口一口喝的香,辰王爷唇角动了动,取了湿帕拭净手指,淡然问:“今日可要一道去庙里上香?” 上香? 她停下动作,微微有些晃神,沉默许久方道:“好。” 马车驶过大街,辰王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来来往往的百姓,街上店铺林立,张罗叫卖,一副繁荣盛世的景象,他看了片刻,忽道:“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不知京中的市肆城郭变成是何模样了。” 嘉月有些诧异,侧头看他,没有说话。眼中的他眸如墨玉,眉目清泠,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他的眼睛里。 只听他道:“进了宫,亲情就断了大半。母妃还在时,偶尔还会带我回家省亲,后来母妃去世后,便走动的少了。” 嘉月心中一时明白了七八分,权势动人心。富贵权势,锦衣玉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只是几千个日子在前头,那一份富贵家世,亦让淑妃与悬丝傀儡无异。 他放下了帘子,脸上并无丝毫波澜,不过是平平如常的样子,淡然道:“大家都想往那座宫城去,可我就是从里头出来的。那里头的人,个个紧裹着绫罗绸缎,步步都有规矩,处处都是心机,如同一个囚笼,把人囚进去,成了个悬丝傀儡,然后去悲,去喜。我母后在宫里待了一辈子,嫁给谁不由她,过成什么样也不由她,这红墙碧树倒成了她的囚笼。” 他转头迎视着嘉月的双眼,但她不同,有喜怒哀乐形于色的自由,明媚鲜活,活色生香。 嘉月垂下眼睑,叹息一声,“真真是盛名之累!” 古往今来,有多少宠冠后宫的女子不得善终?又有几个被皇帝宠爱的女子能善终? 辰王爷听到这话,那一双眼里,起了一点隐约的波澜。他慢慢沉下目光,半响后开口:“你说的不错,盛名之累……” 国露寺。 香雾朦胧,梵音飘渺。 诵经木鱼声下,她跪在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底下,虔诚地闭目烧香。愿九天诸佛庇佑叶氏姐姐来生一生顺遂、喜乐安康。 礼拜完毕,方丈迎了她到了一间洁净淡雅的空厢房里歇息,丫鬟婆子端着漆花食盒流水价的进来,拿出随车带来的瓜果点心,边儿摆着一壶新茶。 茶叶倒是平平无奇,只是这水,是山巅灵泉水。 嘉月端起茶喝了一口,开口道:“不知方丈可否能为我供一盏长明灯。”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面目慈悲,“不知王妃所求何愿?” “愿一人来世一生顺遂,喜乐安康。” 方丈打了个佛偈,眸眼通透:“佛度众生。” “佛有慈悲心。”她望着瓷杯中澄澈的茶水,淡然一笑:“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生而为女子。 第五十四章 太平岁月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暮色四合,明灯如昼。道旁商铺鳞次栉比,檐下灯火绵延阑珊,小摊上热气蒸腾,刚出锅的小食香飘十里,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京城的繁华富庶。 伴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两人穿行过街,嘉月被一路琳琅满目的小摊子吸引住了心思。摊边大婶吆喝着:“小郎君,给小娘子买根簪子吧,我这儿有上好式样的簪子!” 辰王犹豫了片刻,略扫过摊上一眼,拿过一支银簪子,伸手撩开她帷帽上的轻纱,插在她的鬓边。嘉月嘴角微微上扬,夜风浮动她的袄裙,色如月华,身材曼妙。 窥见模样的大婶愣了愣,忍不住赞道:“小娘子真生的一副好样貌!” 嘉月朝她微微一笑,抬头抚了抚鬓边的簪子。 付过银子,两人沿着街道一路逛下去,提着灯笼的行人来来往往,灯火闪烁。 辰王附到她耳边笑说:“我第一次见你,你便是为了放花灯而失足落水的罢?” 嘉月心情甚好,也不理会他的取笑。看过光润精致的小瓷人、小巧精致的竹编马车等等小玩意,不知不觉间有人挽了她的手,掌心温厚。 嘉月怔了怔,转头看去,辰王神情自若,道旁灯火阑珊,似为他镀上了一层橙黄暖光。 收拢手指感觉到另一只手的温度,这么相挽着慢腾腾地顺着小摊走,满街喧闹的市侩烟火气,热闹地人心中满是暖意。 已是戌正,街上浪荡的行人已渐渐稀少,摊贩们也准备收摊了。很晚了,纵使恋恋不舍,嘉月也只能乘着马车打道回府。 回了栖梧居,丫鬟替她松了发髻,卸了钗环胭脂。 这时玉枝进屋来通报:“禀小姐,王爷差人送了东西来。” 嘉月点头,“叫她进来。” 帘子一动,一个青衣丫鬟端着个黑漆木匣子进来,半蹲下身恭敬行礼。采苓接过匣子,奉到主子跟前一瞧。 嘉月在烛台中跳跃的焰火下怔怔出神,那是一盏琉璃莲花灯,花瓣花蕊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在灯烛莹莹下莲灯光泽如水波般温润流转。 原来,他都记得。 ———————— 月初朔日,嘉月带了一车子礼出外拜访。 淑然前两日派人送了书信来,说是经过太医诊治保养,如今已怀胎四月了。闻讯后,她备了一份厚礼,这日一早,便打点马车,去了明家。 到了明府,门口的婆子便迎上来。她身着一件浅蓝遍地缠枝玉兰花夹绸长袄,踩着桦木雕的双板小矮凳下了马车,下车见过礼,一行人鱼贯往府里走。 进了府,先去明家夫人处请了安,明家夫人自是知道些始末的,待嘉月很是亲热,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等从明夫人处告辞,便由小丫头东一拐西一绕走至一间院落。 淑然的贴身大丫鬟白苓早在门口候着了,引着进了暖阁。掀帘进屋,淑然正斜倚在厚实柔软的褥垫上看书打发辰光,一见她放下书卷,喜唤:“妹妹。”说着作势欲起身。 嘉月慌忙把她按住,“别动别动,快躺着好生休息。” 淑然和煦的笑了笑,柔声道:“本是小事,倒劳妹妹来走这一趟了。”又让底下丫头们端茶添炭,送瓜奉果。 嘉月端起茶碗,笑嗔道:“还说呢,瞒得我好苦,害我白白担心了许久。” 淑然脸微微一红,低头抚了抚自己微突的肚皮,“婆母说因未坐满三月不宜宣扬,我为求安妥,也是不敢说。” 嘉月岂有不明白这份心思的?到底是盼来许久,顾虑的知道的总归多些周全些。 嘉月甜甜而笑:“如今真是可喜可贺了。” 淑然无可奈何地戳着嘉月的额头,笑骂:“你这促狭鬼儿!” 一干丫鬟婆子尽皆出去后,淑然慢慢直起身子,幽幽道:“我也不瞒你的,如今有了这孩子,我这心才安下来。”嘉月挨着锦绒枕垫,静静地望着她。 过了片刻,淑然低低道:“若不是夫君顾着我,早就被热心的同僚和贴心的姑嫂送了不少丫头了。” 嘉月默默,明家门里的事,她也略有耳闻。 明家是书香清贵的世家大族,几乎满门簪缨,门风清白严正,恪重礼法,爷们都规规矩矩的,这样好的人家,也是让不少贵妇眼红的。如今家中妇人进门两年仍未开怀,外头难免闲言碎语,闲话一多,心中难免生出些猜测。 “好在如今有了这孩子,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淑然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好在,家中公婆也没怎么苛待她,既没要她立规矩,也没挤兑或冷嘲热讽。兄嫂为人也是极方正的,比之一般大宅院里,或面和心不和,或勾心斗角,或冷眼看笑话的强多了。 “姐姐自是有一辈子好福气的。”嘉月歪着头,笑着说俏皮话。 淑然乐呵呵地又戳了戳她脑袋。 “姐姐近来身子可好?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大夫和妈妈都说我怀相好,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贪吃爱睡。不过,现如今,这些都已好多了。” 嘉月乐呵呵的听着,不知为何,忽的心头一动。 第五十五章 各家各事,谁可轻装?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淑然挑眼一瞥,看嘉月遍身素净,也不见戴什么首饰,只斜斜簪一支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于侧额微晃,明珠簌簌,累累而动,愈发衬得颊色艳丽。 她笑着点头:“瞧你气色很好,想来王爷对你不错。” 嘉月微微一红脸,恼羞道:“姐姐惯会取笑我!” 淑然并不就此作答,却悠悠然的另作他言:“前几日,郑家设宴,左近人家的官眷贵家娘子都去了。没开席前,女眷们便聚着吃茶说笑,不知谁提了句现苏家子女正在议亲之事。” “苏家那个四公子,你是知道的,是个名副其实的骄奢淫逸,贪图享乐之辈,听说原先定了富安侯爵家的女儿,也是门当户对,但因他私养外室的消息传到了人家耳朵里,这门亲事便也黄了。苏家夫人的脸色当场就有些不好,为怕局面不好看,郑大夫人出来打了个圆场:‘富安侯家若不成,就再瞧瞧旁的人家,孩子尚小不懂事,成了家便好了。’” 嘉月轻哼两声,也不说话。 淑然缓下肩头,半嘲半笑:“就这种糊涂虫,轻易被女人算计的败家纨绔,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只是那苏家五姑娘,却不一样了。” 嘉月愣了一愣。 “这五姑娘不比她哥哥,是个有野心的人,她如今年岁已禁不起慢慢挑拣,然眼界又高,必不愿将就的。谁知林夫人说了一句,‘女儿嫁人未必需要豪门显赫,免得沾染了富贵权势。’这话是甚么意思,谁听不出来,苏夫人气得当场就想砸茶碗了。欸,你也知道,这两位是素来不和的。” 林夫人与苏家先夫人有几分交情,只瞧现夫人颇有心计手腕,又素爱豪阔,林夫人素来厌恶这种市侩俗气的行径,恨不得井水河水划清界限的好。 这番话说完,姐妹俩久久无语,过了好半会儿,嘉月才缓缓道:“苏家竟还在动这份心思?” 淑然失笑,复又叹息:“权势动人心,又怎会草草罢手?” “姐姐此番话,是想给我提个醒儿?” “我只是怕你又钻牛角尖!” 嘉月笑了笑,“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的。”她一抬头,窗柩支开半扇,透进来的光青白明亮,“我既做了王爷正妻,自得拿出正妻的气度,也会做好一切该做的事。”若王爷真想要什么人,她自是拦不得的,但若不要……她也不会任人白白算计了去。 一时两人又俱是无言。因淑然尚在孕期,也不好多叨扰的,又说了会子话,嘉月便要告辞,淑然瞧了下一旁的滴漏,“都这个时辰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嘉月心里也是惆怅,便玩笑道:“姐姐只要不嫌我吵闹,我便常来看望。”又叮嘱了些孕期不可伤身疲惫,万事皆靠边云云。 淑然笑她啰嗦,目送着她离去。翠纱窗拢下,她想起自己刚有孕时,也动过抬个谨慎本分的陪嫁丫鬟上来的念头,她心里虽不痛快,可与其将来有个不知根底的尖着脑袋上来,还不如叫个可靠老实的去服侍夫君。幸而,夫君心中也是顾念着她的,一口便拒绝了。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理,更何况是她们这样的人家?大宅院里,妻妾和睦,异母兄弟一堂和气的,毕竟是少数,女子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那就不好说了…… 各家各事,谁可轻装。 …… 夜来风急,窗格发出簌簌轻响,屋内熏着暖笼。 “小姐,王爷差人来说,他议事怕要晚了,叫您先睡呢。”采萍放下茶盘,将搭在熏笼上的衣裳拿过来替主子披上。 嘉月点点头,依旧默然无声,采萍奇道:“小姐在想什么呢。” “听外头动静,似是要下雨了。” 采苓笑道:“是呀,这段日子,下一阵雨,便愈发寒些。” “蛇虫鼠蚁怕是要出洞了。” 嘉月看着暖笼周围微透出的暖光,微微浅笑。 没过几日,京中发生了一则趣事——徐国公府的嫡次子徐允章,竟要求娶四品官孟家的女儿。 这消息如同一个火星掉到油锅中。徐允章江南之行后,在京中声名鹊起,勋贵人家出身还是个有才干的,多难得!京中一些膝下有女儿的清贵人家们心里也有些想头,一时各府帖子层出不穷。因而,徐国公府的大门,简直被来提亲的媒婆踩平。 谁成想,这日,徐允章上门求亲了。 这么大的一个馅饼,竟然就这么落到了孟家的头上,众人心中满是诧异,也着实让京中许多人家当家太太失望了,早知道这样,自家就该早早上门,要是攀上了徐国公府,那真是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了。 两家婚事一落定,那些当家太太们心里面的想头自然没了着落,不知道在心里暗自咒骂徐家真是没眼光,也未免太着急了些,只是内心也遗憾的紧,也怪自己下手太晚。 一时间,徐国公府倒是松了一口气,火气却向孟家集中了,各种邀友聚会的帖子纷至而来,而各位夫人们赏花、品茶的帖子也如潮水向孟夫人袭来。 孟家无法,只好苦哈哈的勉力应付,不过好在过了这段时间,等大伙冷却了这股子热情,想来这种情况就好多了。 嘉月知道这个消息时,正躺在湘妃榻上,双目微阖。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连着下了两日,清晨才放晴,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年格外的冷,衣服穿了一层又一曾,可还是觉得不暖和。 她睁开眼睛,眸子渲染上一层温暖的火光,原以为只神女有意,却不知竟是两厢情愿?嘉月心中也有些稀奇,抬头吩咐道:“这倒是件好事儿,回头备一份礼,送到孟家去。” 第五十六章 夜来风急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转眼到了年下,爆竹隆隆,白雪堆梅,京城大街上的大红灯笼映衬着白雪青砖,越发现出几分年味儿来。 进了腊月初,本要入宫领宴,宫中陛下因着节气的缘故,前些时日染上了一场风寒,拖拖拉拉到至今都未曾痊愈,太后皇后皆心系陛下,无心饮乐,便索性免了筵席,宫中各级妃嫔亦皆减膳谢妆,于御前侍疾。 忽又腊月春回,这病更又沉重,又修养了一些时间,仍旧回到朝中处理事务,只是上朝时候经常咳嗽不止。 这日晌午,冬日的暖阳透过明纸的窗扇撒入房中。辰王回来时,先在熏笼前烤去了寒气,这才转身进房,里间儿静悄悄的,嘉月窝在一张湘妃榻上,正闭着双目安睡。 辰王只觉得一颗心化为了春水一般,伸手摸了摸嘉月的脸颊。 大白天的,到底不曾熟睡,被人这么一碰,嘉月登时醒了,迷糊道:“王爷回来了?” “吵醒你了?”辰王温言问。 嘉月不觉一笑,“不过午后小憩一会子。” 辰王掀衣在她身旁坐下,他衣衫上隐隐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嘉月想了想,并没有说话。 辰王眸子幽黑,过了会儿,才道:“近儿外头事多,你不用管,若嫌烦只躲懒装病就是了。” 闻言,嘉月少不得问一句:“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辰王沉默半响,缓缓说道:“自两江官场爆出了河道贪墨案,陛下对两江一带很是关注,如今,盐政一事也盯得比较紧。” 嘉月闻弦音而知雅意,巡盐御史可是个肥差儿。江南地区向来富饶,多富商大贾,富得流油,尤其是盐税这一块,不知有多少油水可占。 陛下居高临下耳聪目明,自然也能看出各人的心思。这一场大病,貌似面儿上未有什么动静,但细察来,仍能觉出某些阵营开始挪动脚步。倘若往深了说,更怕等到自己山陵崩,朝中无人压制,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只是此事事关天子社稷,她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宜妄议政事,并没有说话,好在辰王也没有深入这个话题。 “你好好睡吧,这些日子累坏了。”他语气中满是深切的怜惜和疼溺。 嘉月纤长的睫毛忽的一颤。 她的确很累。 管理偌大的一个府邸很累,应酬送礼待人接物很累,整日里费心提防他人算计更是累。她本属意安耽清净的生活,如今却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得沉稳周全,学着做一个贤惠人。 流苏暖帐一吹一荡,就像姑娘的头发,也像姑娘无关紧要的一生。 这一夜她睡得深深浅浅,外头风急雨骤,一下下似敲在心上,身子不自主蜷缩起来。身侧人似有察觉,翻身将人揽入怀中。 隔着衣袍,那肩膀宽厚温热,她安心极,又睡过去了。 待醒过来,枕畔已空,床边的矮榻上留着昨日换下的衣裳,头也隐隐作痛。 外头听到屋内有响动,料是主子醒了,端了盆桶水帕进来伺候。嘉月身着中衣披散着头发,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一番,又有几个丫头进来帮她梳理头发。 对镜梳妆时,采薇进来了,附耳轻声道:“苏姨娘一大早带着丫鬟提着个食盒去书房,说是‘关怀’王爷。” “长吉拦着不叫进,说是王爷正在处理公务,吩咐了一干人等不许打扰。苏姨娘不肯走,故意嗲声嗲气放高声音,好叫里头的王爷听见,谁知……” 嘉月看了她一眼,“继续说。” “谁知,谁知王爷竟让她进去了。” 嘉月顿住了,垂下眼睑,明丽和煦的光线透过新糊的翠色纱窗,淡淡的落在她的身上,脸上,眉目间,却笼了一层阴霾。 早饭摆上来了,香气飘来,嘉月看着满桌的早膳,绿豆银耳粥,酥盐鹌鹑蛋,金丝枣泥糕等,都是她爱吃的,却丝毫提不起胃口来。 略略用了几口粥,撤下饭桌后,她靠在湘妃榻上,对着窗边的亮光看了会儿书,又觉无趣,忽的眼光一扫,瞥见一旁的针线篓子,那是一件还未完工的婴儿肚兜。既知道了淑然身孕,她好歹得做一点针线活意思意思,大约是许久没做活了,手指生疏了不少,堪堪绣出一条锦鲤的轮廓,就花去快一个时辰。 正是晌午,房中寂然,阳光照着有些神思恍惚,嘉月倦怠的打了个哈欠,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天色有些暗下来,起身叫人进来梳洗了一番,转念一想,又打发了人去厨房打点,并让玉枝去静室请王爷来栖梧居用晚膳。 可直到掌灯时分却还是看不见人影,打发人去问,才知道辰王今日竟是已在苏氏房里了。 刹那间心急剧下坠,全身骤寒,神色一时惊一时痛一时疑。 见她脸色不好看,下边的采苓劝道:“许是王爷有什么事……” 对着满桌精致的菜,嘉月淡淡然一笑,她一低首,两滴泪珠从目中涌出,坠落于地上。眼中神色似香火染燃过,唯余一片灰暗冷烬。 果然只要尝过甜头,就再也吃不下苦。 第五十七章 苏家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天气一冷,人也愈发疏懒了,大起早的才没起床多久,就又泛起困来。丫头们只当是嘉月心里难过,方妈妈不肯,只待饭后便去请了郎中来诊脉。 屋内暖如晚春,案几上一盏白玉麒麟福纹香炉早已熄了香线,悠悠笼着一股幽香。 郎中在腕上覆上一层绢帕,伸手按在手脉上,调息了数息,方拱手回话道:“王妃身子无恙,只是近日忧思过重费了心神,老夫开两剂宁心安神的方子,每日煎水服用,然还是安心修养为佳。” 方妈妈重如墨斗的眉头终于松懈下来,置了谢礼送走了郎中。她缓声道:“姑娘别嫌老婆子烦唠,我也是图个稳妥心安。炉子上炖着您的燕窝雪梨呢,我去瞧瞧好了没。” 嘉月连连点头,十分乖巧,方妈妈瞧得面皮一松。她是府里的老人了,也是见识过些后宅私事的,如此为防万无一失罢了。 过不一会,采薇打了帘子进来,低声道:“小姐,苏姨娘那边来人传消息说,她近儿总觉得胃口不佳,整好今日郎中进府,想一并把一把平安脉。” 一听,采萍更是愤懑:“哼,她倒方便!”前两日王爷刚宿在她房里,今儿就要把平安脉了,她藏的什么心,心思昭然若揭! 采苓心细,抬眼细察主子神色,嘉月神色倒平常,只缓缓道:“随她罢。” 诊过脉,嘉月多少觉着心定了些。方妈妈见嘉月饮食不佳,便亲自操持饮食,她善料理一手好汤水,多少进饭也香了些。 又过了半月,临近年底喜事多,门房差人说苏家递过来一张请帖,说是苏家老太太要办生辰宴。苏家终归是王爷外祖母家,终究是不好失了礼数的。 彼时时辰尚早,辰王只是洗漱穿戴好了还没上朝,两人在外间儿正厅上吃早饭,嘉月将此事说与他听。 辰王闻言,想了想又撂下瓷勺:“朝中尚有些事要处理,只能辛苦你独自去这一趟了。” 朝政为重,嘉月倒是不好再说了,只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辰王碗里。又让库房准备了厚厚一份贺礼。 这日,贺寿之宾客自然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簇簇的轿马挨挨挤挤,一路喧嚣着都排到了街口开外。不论是看在苏家还是辰王爷的面儿上,世交故旧,官宦同僚,勋贵权爵且都来了不少。下了马车,苏府的下人们早早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两边引路报名儿。 一时被引着进了二门,路过花园子时,里头正唱着一出吉祥戏文。 进了荣禧堂,门口丫头通传:“辰王妃来了。” 抬步进去,里头已坐满了人,两边列椅上女眷依齿序而坐。 众人细细打量一回,只见她头上斜插着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穿着一件雨过天青的金线缠枝暗花对襟长袄,肌骨莹润,举止娴雅,通身气派非凡。 一个丰腴夫人满面春风的迎上来笑道:“哎哟哟,这是辰哥儿媳妇罢,这模样我瞧着都喜欢!与侄媳妇一比,我家那几个就拿不出手咯!”说罢,拉着嘉月给老太太请过安,同众妯娌厮见过。方叫丫鬟献茶。 话音儿未落,又向嘉月亲亲热热地笑道:“还是称呼我婶婶罢,何必口口声声的二太太,反倒生分了。” 嘉月闻听此言,倒是顺其自然的改口叫了句:“二婶婶。” 苏老太太坐在上首,一身紫金双色锦缎对襟褙子颇是华贵,瞧着嘉月落落大方应对着众妯娌的寒暄,眸光微微一闪。 另一身着玫瑰紫的妇人开口道:“侄媳妇这是见外了。咦,我怎瞧着略清减了些?” 嘉月正想回话,忽听上首人道。 “这是你三婶婶。”苏老太太开口道,转头对妇人道:“她年纪轻刚过门,家中又没个长辈,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靠她操持,哪有不辛苦的。” “母亲说的是。”三房笑道。 苏老夫人转头对着嘉月笑,“你难得来一趟,也不用多拘束,都是一家子。” 嘉月自是点头着应是,只微笑着听着众妯娌亲戚说话,偶尔苏老夫人长者风范的笑骂她们几句,倒也一室和乐。 过不会儿,外头通传说大房夫人来了,众人笑意一滞。嘉月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穿玫瑰紫的灰鼠皮袄,钗环琳琅,额间系一条南珠抹额,端的是珠光宝气。 她上前一步,笑意盈盈地对苏老太太道:“我来迟了,还请老太太别怪罪。” 苏老太太看了大儿媳一眼,她虽心下不喜这个儿媳,面上少不得笑应:“这早晚才来,客人都等急了,倒是显得咱们家礼数不周了。喏,这是你侄媳妇。” 嘉月闻听此言,适时的起身行礼。大房的脸上僵了僵,打量了嘉月两眼,笑着告歉了说些家务人情的话儿,又全程乖巧的和贾母回话。 又说了几句,便开了席。 小丫头捧着才撰鱼贯而入,苏老太太便被大房的亲扶着在正面上首坐了,余者皆按齿序坐了,席间热闹自不必多说。 饭后用过一盏茶,瞧着差不多了,便有二门的小厮来进来回话儿,只说马车已经预备妥当。嘉月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苏老太太又命人将打点好的东西让嘉月带回府去。盛情难却之下,只好又陪着说了几句。 此番一趟,嘉月算明白了。她原还没想这么多,今儿才猛然发现,因苏家根底深厚,再时常与皇室宗亲来往有外戚把朝之嫌疑。况且,皇家有手足之情,更有君臣之分,纵使两家联络有亲,但两家终究不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姓来。陛下龙体微恙多虑,内外朝臣各有心思,不得不避嫌一番才是。 待宾主尽散,苏老太太在二房和三房的服侍下回房里歇息。 待老太太在罗汉床上坐下,三房在边上又拿了个引枕让她靠着,“母亲以为,这容家姑娘如何?” 苏老太太斜倚着,目色沉沉:“都说她年纪轻,没经过事,我瞧着也不然。” 眼见老太太满面沉吟,三房的继续笑道:“俗语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即便是为了苏家,也不该把事情做绝,彻底得罪了才是。” 她也是个有心机、有成算的人。饶是大房的在苏家妯娌当中素来不怎么受欢迎,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非此事关乎阖府的声誉,她是管都不想管。 苏老太太皱了皱眉头,“哼,大房那个蠢货!” 二房的见老太太有些不乐,忙上前抚慰她,想了想,又说道:“弟妹此话不无道理。大嫂嫂浅白直率,不知新婚情好,也是有的。若此时贸贸然将女儿送进王府,到时候即伤了两家情分,又失了名声儿,恐怕还要惹得怨怼,何苦来哉?” 大房夫妇蠢蠢欲动,苏老太太心知有所不妥,但为了苏家,难免叫她有些不豫。但今时不同往日…… “这话说的不错。辰儿自小聪慧,岂有不知之理。” 二房和三房的相视一笑,对于聪明人来说,有些话根本不必说透。 第四十三章 修河款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在嘉月正忙于清点大小官员所送礼品,再差小厮一一地给人退回去时,她不知此时朝中局势暗潮涌动,君臣之间明争暗斗,朝堂气氛剑拔弩张。 永康十二年夏,阴雨连绵多日不绝,接连半个多月连个日阳儿都不见,朝臣们第一时间想到了洪涝之事,纷纷上了十几道‘漕运不可一日不通,黄淮不可一日不治’的奏荐,陛下深以为然,因怜恤百姓拨了一百万两修河款,又特地下旨督促各州府各地官员好生修缮河堤,清理河道。 谁知圣旨颁下还不到两月,两道八百里急报的折子就送到了陛下的御案上——一道是黄河河堤溃口以致淹没了沿河诸城、民田,现有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另一道是当地官员弹劾两江官员勾结工部一层一层倾吞挪用一百万两修河工款,以致河堤经年失修的折子。听闻这事,陛下龙颜大怒,即刻下旨彻查。 因在工部主理修河工款一事的正是徐老国公的嫡长孙——徐修平。言官御史纷纷上奏弹劾,轻些的便参他个失职之罪,重一些的则明里暗里指他是贪墨银两致使黄河河堤失修,出现溃口的罪魁祸首。但陛下念徐修平任职期间,性格方正,沉稳务实,实不像贪墨奸猾之人,只下旨暂免他一切职务,等彻查清楚,再论罪处。 “这一等人,不过是借陛下之名,苦一苦百姓,各饱私囊罢了!” 辰王府外书房内,徐允章狠狠一拍桌子,桌上茶碗叮当轻响。只见他一脸愤怒,心中愁绪不解,“我大哥这几日在家中三番四次地想去宫内请旨让他随查贪墨修河款一案,以证自身清白。但都被我父亲硬拦下了,现人已被锁在房中了。” 辰王冷静道:“此时若修平出手,已不能将大事化小,反而会被言官御史们落个证据确凿的弹劾。既是让对手高兴的事,又何必要干。” “话是这么说,但我大哥又怎肯无动于衷待在家里,让人家把这莫须有的罪名给他越扣越紧!”这话说的又气又急,徐允章眉头紧蹙,目光凌厉似冰,冷声道:“如今两江官员中皆有他们的人,银子被他们一层一层的都贪了。上下其手,铁板一块。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现下这一笔烂账,是全栽在我大哥头上了!即便之后查出贪墨人员是谁,但一个失察之罪是逃不了的!” 辰王静静听着,放下茶盏,忽然开口道:“所以,要找个绝不会被收买、又有修堤治水能力的人去。” 徐允章愣了下,连忙问:“你心中可有人选?” “容景云。” 徐允章微微挑眉,那不是他自个的大舅子麽?辰王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他曾出任江南巡抚使去督理江浙水利,在任期间也颇有心得、建功。若派他去改善河道、彻查此事,最是恰当,想必陛下与群臣都不会有反对之意。”容景云是个为官清正,且有实干之人。 徐允章静下心来想了想,不一会儿,又皱了皱眉:“即便如此,但只他一人,怕是有心无力。” 辰王至此才忽微笑起来,神色幽深:“贪墨修河工款一事陛下龙颜大怒,此时已然宣扬的朝野皆知,各府官员都冷眼旁观瞧着,不敢有所动作。可你想,如果没人撑腰,他们怎敢如此胆大妄为?若此时我们放出消息去,他们幕后的主子是个冷情冷性,狠断果决,不顾底下人死活的……铁板破了个口子,事情就好办了。”当官不怕贪,可是怕蠢,更何况是在这人心惶惶之际,总有人耐不住性子的。 徐允章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了些底,盘算道:“我回府就派人把这些消息六成假、四成真的散出去,必定让京里京外官员最快知晓。” 辰王沉吟一下,又说:“如今决口泛滥此事已然确凿,即便是有补助之心,也该从赈济灾民处着手。所以,我会再举荐一个人。” “谁?” 辰王目光转向他,沉声道:“你。” 徐允章的眼皮猛然一跳,有心看了辰王一眼,只听得辰王有条不紊道:“我需要你亲自前往江南省,改善因决口泛滥而恢复民生之事。” 徐允章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若插手此事,不是反惹旁人怀疑麽?” “怀不怀疑,端得看陛下如何想,况且——”他轻轻看了徐允章一眼,见徐允章目色深深,似有挣扎,他亦微微有些叹息,不急不速地解释道:“我知你内有才干,却日日装作庸碌之辈。如今此事涉及颇大,朝臣日日奏荐,陛下按下不发,也有一层意思是因为顾虑着徐老国公的面子。修平此事之后……怕难再担重职,你若再袖手旁观,徐国公府,岌岌可危。” 徐老国公,两朝重臣,陛下总得顾忌着几分颜面,但没有得力继承人的国公府,就会逐渐变成失了爪牙的老虎、他人眼中的香饽饽,人人都想分一口。倘若看明白这件事,也就无需纠结了。 徐允章不得不承认,辰王爷自小宫中长大,其聪慧心胸、智谋手段无一不缺,句句直点要害!乃至此时,他虽内心极其挣扎,但也不得不承认辰王的想法很对。 辰王又看了眼坐在案前若有所思的徐允章,意有所指道:“若此事能成,那你心中所求之愿,也未必不能。” 徐允章听懂他话中的暗示,眸中闪过一丝光,心下电光火石般盘算了好几个弯儿,几相权衡下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挥手:“成。就这么办。” 辰王微点了点头,眸中隐露赞许之意。 徐允章既下定了决心,行事倒是果决起来,立即回府着手接下来的事宜。没过几天,辰王在朝上向陛下谏言推举容景云为钦差大臣,彻查两江官员贪墨勾结修河工款、兼管治理河道之事,又举荐徐老国公的嫡次孙徐允章为赈灾大臣,赶赴江南省赈济灾民、恢复民生。 入朝为官,可靠两种,一是科举取士,二是门荫如仕。 朝上众臣顿时一片哗然之声,这前者倒还罢了,可后者……众臣议论纷纷,但因是辰王举荐,有所顾忌,不便明说,便只拿些其他说事。陛下不经意间轻瞥了辰王一眼,又听下首诸位大臣争辩了两个时辰,最后御掌一挥,同意辰王的谏言。 在此之后,朝中似有人入宫谏言意欲壮士断腕,割舍两江官场几百名外官的事儿又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消息传开后,一时间,朝中上下官员都谨言慎行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修河款(2)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绵绵不断的雨水,庭院中几块山石,雨打芭蕉淅淅沥沥,恰似珠落玉盘,只是远在江南的人,各个怨声载道。 翠纱窗栊下,嘉月临窗而坐,低头专心地穿针引线。采萍端着茶盘过来,低声道:“小姐快歇歇罢,仔细熬坏了眼睛,都绣了一晌午了,肩窝子都要僵了。” 嘉月轻轻一笑:“不碍事。” 门口的香蕙打帘通传道:“王爷来了!” 一个高大的男子挟裹着一身潮湿之气走进房中,嘉月放下针线,正想起身,辰王摆了摆手,就径直在一旁坐了。嘉月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下两人,只倒了一杯热茶推给他,也不急着作问。 辰王把视线从窗外雨幕移回,开口道:“近日因连日大雨,导致黄河决堤,洪水淹田,几十万百姓流移失所……你可知晓?” 嘉月点了点头,此事她也是知晓的,有道是“黄河宁,天下平”,历朝历代的君主,除疆场之事外,莫不以治理黄河水患为重。 “此事,源于两江官员勾结工部倾吞挪用一百万两修河工款,以致河堤经年失修,造成此灾。陛下知晓后,龙颜大怒,即刻将工部主事徐修平免职待责,可见对此事之重视。”他忽而转头看向嘉月,又道:“是以前两日,我在朝中举荐了你兄长下江南,解决江南的局面……只是这趟差事,并不容易,若由他出面治理河道,彻查贪墨一事,两江所有官员之怨,想必会集于他一人之身。” 嘉月静了一会儿,她明白,此趟差事可危机重重,虽说朝中各官员此时都作事不关己之态,但贪墨一事牵连甚广,必定是京里京外、上下关通之作。这事儿,不仅是两江一隅的势力,但凡沾过手的,朝野内外大大小小的官差吏结成的利益之网,有多少人牵涉其中也未可知,着实不可轻忽。 她垂了眼帘,镇定道:“王爷和大哥哥是朝廷官员,眼界见识自然比我多得多,我一个内宅妇人,实在说不了这些朝堂政事。嘉月只知道,大哥哥为人做事,必定尽他所能罢了。” 辰王听了这话,亦有所感,说道:“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世人做事,又有多少能‘尽己所能’呢?” 闻听此言,嘉月又说:“大哥哥虽有才能,只是一要赈济遭遇灾害的民众,二要督办河务抢修河堤,三要彻查两江贪墨工款一案,这桩桩件件都是急中之急的要紧事,以一人之力,恐怕分身乏术。” 辰王赞同的点了点头,“不错。是以我还举荐了徐国公府的嫡次孙,负责赈济灾民、改善民生,而你兄长则负责河堤治理,彻查贪墨一案。” 嘉月怔了一怔,微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推荐大哥哥为其一,举荐徐允章为其二,为的是—— 她抬头看向辰王,思忖道:“王爷让徐二公子下江南赈济灾民安抚百姓,是有戴罪立功,功过相抵之意?” 辰王盯着嘉月,眸中微有亮光:“不错,此去江南,虽是艰难重重,当中却有大机遇在。”又微微一顿,叹息道:“陛下雷霆手段,是让人不安。即便查清河道工款贪墨一案,修平一个失察放纵之罪是免不了了。徐老国公,两朝重臣,而修平、允章又与我有自小长大的情分,我自是不得不帮一把。眼下看来,陛下是动真格了,两江官场这一回恐怕要大换血了。” 嘉月想了想,意有所指道:“倘若如此,只怕会做困兽之斗。” 辰王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了,也有了应对之法,“此事待尘埃落定之后你便可知。” 嘉月微诧,随即又面色如常,调笑道:“只是此事牵连人数众多,总不能真将两江官场从上到下的官员全部以‘营私欺罔’之罪砍头论处罢?刽子手砍头的刀子都要钝了。” 辰王闻言不禁莞尔,随即打趣道:“你可有高见?” 嘉月凝神沉吟了一下,提议道:“人查无可查,不如从账本着手。” 辰王目光陡然发亮:“甚妙!” 嘉月慢慢转过头,唇含浅笑:“不论甚么帐都是人做的,即便再高明的手法,也有违和之处,只需挑几个精通记账查账的账房先生,对于如何糊弄账本,他们熟门熟路,必能查出端倪。” 辰王偏头瞧她,神情颇有兴味的静静听她说下去。 嘉月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还是继续道:“我听闻,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除了赈济灾民,发放粮食,还应注重疫病才是,郎中、药材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辰王定定看着她,用一种仿佛初见嘉月一般,极为新奇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她,过了会儿,才道:“你一个闺阁女儿,怎懂这些?莫不是你父亲兄长把治世之道也教给你了?” “王爷这是打趣我了。”嘉月微红了连,低下头去,“朝中的事我是不懂的,只是幼年顽皮,母亲总想拘着我多读书、多习字把性子修沉稳些,而我却总爱看些闲书,又恰巧我院中有个陪嫁丫鬟也因遭遇洪灾之害而被卖进府中,不过,听她说过一嘴罢了。” 他探究地盯了她半响,目光一转,看向绣架上还未绣完的那幅观音像,他心思清明,怎会不明白这心意?他的眉目柔了下来,“这绣像……辛苦你了。” “孝敬尊长,原是我该做的。”嘉月轻轻道。 辰王望着她,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温热气息就在她耳边:“你的心思,我都懂。” ———— 三日后,陛下亲自拟旨命容景云为钦差大臣,督办黄河溃口,追缴贪墨河道公款一事。徐允章为赈灾大臣,主赈济灾民,灾后重建之事。又将两江总督、漕运总督、河道总督革职留任,以及他们下属的各级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有失职、渎职情况的,等候谕旨发落。另派督水监人员配置五十多人,随钦差大臣一道负责管理治水、疏洪事务。从国库拨赈济银两采买米粮、药材、衣裳、铺盖,仍若不够,周边数州钱粮,任他调用。 闻此圣意,朝中各大小官员纷纷自掏钱包,捐银、捐物资助朝廷赈灾。七日后,一番清点下,容景云与徐允章携一干人等一起奔赴江南,因所带赈灾物资甚多,又怕沿路有土匪流寇打劫,陛下特派三千官兵沿途护送。 第四十五章 京城,江南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从京城到江南,由北往南八千里路,容景云为首的一行人不顾鞍马车骑之苦,日夜兼程赶往灾地。 一路马蹄声、车轮声作响,两个多月的路程,一行人生生只用了十七日,夜里都是骑在马上的。江南省境内,容景云和徐允章身着蓑衣骑在马上,极目望去,天空混浊阴暗,到处是一片惨不忍睹的荒凉景象。 驿站,河道总督张士尧及相关河臣早早等候在此恭迎京中下派大臣,众人遥遥望着,薄薄雨雾下,传来马蹄踏破水隅的声音,泥泞的道路那头先来了几匹马,张正尧丝毫不敢怠慢,赶忙迈步上前拱手相迎。 容景云翻身下马,径直走过来道:“事态紧急,大人不必拘泥小节。” 张正尧道:“承大人大量。” 容景云拱了拱手,“灾情紧急,容我不便多作寒暄。我等一路而来见百姓困饿、流离分别,大人可行了措施?” 张正尧想了想,谨慎答:“凡受灾之处,前两江总督已奏请停止今年秋赋。” 徐允章同下马来,闻言皱眉道:“百姓饿得快要死了,能等到免税吗?此时应赶紧督促知府、同知、通判和受灾地县令,迅速查明饥民人数,悉数发放官仓粮米。” 容景云点头,又着重道:“此事刻不容缓,急办!” 张正尧暗松口气,却仍然僵着脸请示:“是否按每人三斗定量放粮?” 容景云目光锐利地打量了他一眼,又转首与徐允章对视一眼,道:“每人给六斗,你不要怕擅自动用官粮,我等自当奏明陛下。” 张正尧这才放下心来,面色郑重长身而鞠,深深抱拳拱手:“臣替江南百姓多谢两位大人。” 京城。 天色愈来愈阴沉,雨点儿砸在芭蕉叶上声音渐渐大起来,又急又密。玉枝和香蕙把檐下的细竹青帘子放下了些,采薇抬手将窗子关紧,在案几上一只小巧的紫金熏炉里置了一块檀香。檀香性温,既解湿气,又宁心安神。 采萍一边绕线一边抱怨道:“外头的雨见天的下,停也不肯停。” 嘉月转头看向窗外,今年年景不好,阴雨连绵连个日阳儿都不见,佃户们储存的粮食自己吃还不够,更别说交租子了。 帘子一动,采萍端了用乌梨木雕的小茶盘进来,里头是井水湃过的西瓜葡萄。 “今年的雨水勤,瓜果也没有往年的好。” 嘉月转向采苓问道:“雨水太勤瓜果不甜倒也罢了,糟蹋了庄稼,庄上的佃户收成不好日子怕是要难过。可有派了人去庄上看看?” 没有主子的吩咐,底下的管事们哪有这份闲工夫?采苓摇了摇头。 “既这么着,”她微颦了眉,思虑道:“左右府中也不差这一项的银子,吩咐下去,王府下头的皇庄或农庄,统统蠲了这一年的租子。” 采薇含笑颔首,“这可是积善的好事,佃户们也必定感念。” 嘉月转身看着窗子,想了想,又转首吩咐道:“再让府中的采办们去购些布料,置办点粮食,派人送到佃户家里,缺衣就送衣,缺食就送食。”顿了顿,又说:“派两个信得过的人跟着,务必一一送到佃户手中。” 采薇怔了怔,诧异地抬头看她,欲言又止:“小姐这是……?” “今年年景不好,如此也算全了咱们体恤的一番心意。”嘉月把衣袖轻挽起来,继续拿起针线,淡淡道:“再者,如今朝上朝下少说也有一万只眼睛盯着王爷,只等寻他的错处。咱们不能帮衬些个,也不要让人落了口舌,给他添了麻烦。” 采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陛下的御案上日日有江南上报来的折子,折子上写黄河水暴溢,江南百姓困饿,死填沟壑。徐允章上任后,首先下令随行官员督促各州县,迅速查明饥民人数,悉数发放官仓粮米,刻不容缓。又请陛下将灾民每人三斗定量加为六斗之数,陛下立刻下旨批允。 这日碧桃急急进来,后头跟着沈氏的陪嫁妈妈,李妈妈说是容母日日夜夜为儿子悬心,吃不好睡不好,人都消瘦了,大奶奶请二小姐快回去劝劝罢。嘉月一听,顿时心头焦急,少不得急着回去一趟看望母亲。 在这重重雨幕下,马蹄踏破水隅、车轮滚过泥泞,嘉月坐在车架里头,听采苓回禀说江南那边传来消息实在称不上好,黄河水暴溢而出,瞬间吞噬了河堤下大片良田和村庄,尸体、木板就漂浮在水面上,实在心惊。陛下听闻后,哀怅不已,辍朝三日。 容府。 下了马车后嘉月一路径直去了正院,正在打扫的丫鬟仆妇们蓦然瞧见出嫁了的二小姐,不觉一愣,又忙搁下活计请了安。 嘉月走进里屋,容母正躺在紫檀木制的贵妃塌上,身形消瘦了些,旁边的福寿纹紫金熏炉里燃着香料,熏得屋里甚是好闻。岑妈妈瞧见她,向她请了个安,静静退出去了。 容母微睁开眼,“嘉儿回来了?” “母亲。”嘉月唤了一声,上前两步挨到她跟前坐下,窝在容母怀里。 容母揽住她的身子,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女儿的脑袋。 默了一会儿,嘉月伏在容母怀中闷闷道:“母亲可是在担心大哥哥?” 容母轻轻叹了口气,“儿行千里母担忧。此去江南一行艰难,自你大哥哥走后,我这心里一直都悬着。” 嘉月压下心中的担忧,打叠起笑来劝慰道:“母亲如此,让大哥哥知道了,反而会心疼自咎。” “我晓得,可我这心里……” 嘉月也知,这为母的牵挂担忧之情又哪是几句话就可以在心头铺熨帖的,只是见容母日日忧心,人都变得消瘦了,哪能禁得住这番折腾煎熬?总也得想个法子才成。 她思忖片刻,“如今江南灾情严重,与其在家苦苦坐等,不如我们叫府中的丫鬟婆子多做些衣裳褥子送去江南赈济,也不必讲究衣料华贵绣工精湛的,只保暖耐用即可。” 容母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见容母欣然接受,嘉月心里也高兴,免得容母整日里胡思乱想,郁闷惶恐真得了心疾。嘉月留下吃了午饭,劝慰了一番,又说了好些哄人笑的俏皮话,才乘车回去了。 第四十六章 雨过天晴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次日,容母大开库房,取出不少积存的布匹料子来,又吩咐府中的丫鬟婆子们裁布穿针赶制衣裳褥子。不久后,陆家,明家,赵家纷纷开始效仿,合力做出的数量也甚为可观,容母在每一件衣襟上绣上平安消灾的佛经,愿这场灾祸能够早日平息。 因灾情而持续愁容的永承帝知晓后,又在朝堂上褒扬了各家的善举,更是对辰王府大力夸赞。因后宅女眷们的善举而获得皇帝青眼的男人们,自然是暗自欢喜的。满朝的文武大臣各怀心思,暗暗盘算着风向如何,免得折了大好前程。 一个丫鬟快步走在石子路上,行色匆匆,往望汀阁而去。 竹青帘子一动,玉烟掀帘走进内室,摒退了伺候着的一干人等,低声将外头打探到消息说与苏氏。 苏氏斜靠在大红织锦的引枕上,染着凤仙花汁的柔荑轻撑在额边闭目养神,仪态慵懒。 “……现如今京里京外谁家不赶着烧他家的热灶,父亲儿子在外为君效力,后宅里的女眷们也不闲着。”玉烟道。 苏氏听了,唇边泛着讥讽的笑意:“哼,那容嘉月成日像个活菩萨似的,做事周全,仪态万方,自以为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但我却知,这不过是她假做副贤惠样子罢了!她嫉妒本家的芷嫣姐姐,就也恨上了我!自成婚以来,王爷是一日儿也未踏进望汀阁了,哼,很好,真是好!我看她能风光到几时!” 玉烟眸光微闪,斟酌道:“如今王妃正值盛宠,手段又多,您何必往枪口上去撞,王爷知道了或许还要怪罪小姐的……” 苏氏淡红的嘴角微弯,毫不在意道:“怕什么,王爷终归得顾念着苏家。”苏家,终归是辰王爷的外祖家,王爷他不得不顾着几分情面。 她转头望向窗外,忽淡淡的笑了下,语调漫不经心:“花园子里的鸟,在这连日的雷雨里不知还能不能活下来,真是可惜。” “姨娘的意思是……”玉烟小心翼翼地抬眼飞快看向苏氏,却见苏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玉烟立刻低下头去,暗暗打了个寒颤。 苏氏不言不语地扫了她一眼,微微敛了眉眼,掩去了心思。 —————————— 黄河边,狂风更紧,洪峰更狠,大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洪水冲向围堰高墙的连结口,刚刚填堵起来的连结口上漏水了,两个碗口大的洞口,喷射着泥浆一般的黄水,河底静卧尸骸白骨。 所有身居一线的战士们,渴了喝的雨水,困了就地倒在河堤上,在风雨中露宿,日夜不停的扛沙袋,堵决口。 风雨渐渐小了下来,决口处的水也堵上了,容景云回到营地后稍作休息,又紧召来数名都水监商议水患之事。 如今河道问题着实严峻,河道总督张正尧索性直言:“前两江总督下管苏、皖、赣三省,事务多如牛毛,河道总督是苦差事,成天风吹日晒,其下相关河臣捞不到好处,河道又屡屡出现问题,这差事自然能躲多远躲多远,以至于很多工作无法施展开。” 一片静默中,众人心里雪亮。为官者,大众不能公忠能廉四字皆全,于是,对于这个廉字,只要未害到公忠二字便不会十分追究,只是没想到酿成这么大个窟窿。 容景云想了想,道:“如今水患严重,而夏秋两季是水灾的集中季节,黄河自古多泥沙,河道行洪能力下降,多堵少疏,容易形成水患,是以清理河道淤泥、疏通河道才是上上之策。” 他又考虑到,现许多淤泥沉积在河床,又使河床升高,若河道治理措施不当,进一步淤塞河道,更容易造成黄河决溢。 此项建议督水监们表示赞同,只是黄河水灾亘古难题,如何才能得到真正改善呢? 数人日夜不眠苦想整整十数日后,决定以决河改道,兴办水利,治理河患。在黄河下游河道将河汴分流为两脉,南惠于民,决口以下河水东流,以舒缓水势,经泗水南流,夺淮河入黄海。再将黄河南岸河堤加固,断绝黄河向南决口的危险。 至此,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惠利于民几百年。 这边,徐允章为赈济之事亦是破费脑筋。他上任后,连连下发实行举措,一是对灾民困户蠲免赋税,并每人每月给米六斗、银二钱。二是开仓放粮。三是开设粥厂设于城厢及寺庙道观,搭棚垒灶,粮米用作熬粥,粥糜要“立箸不倒,裹巾不渗”,无偿供给灾民。另预备开水、衣服、药品、棺木等。凡缺衣受冻、患病无药者皆可于粥厂领取。购置草席、食盐、菜蔬等,每日赈济灾民粥饭并治病给药。 未免底下人实行不善,他日日身居一线,体察明情。这两人各司其职,双管齐下颇有奏效,灾情很快控制了下来。 同时,容徐二人又联手合力狠办了一批贪污官员,而且还强制两江官员自觉主动捐出银子用来赈灾。如此,不仅有朝廷自上而下的“官赈”,也有民间乡绅志士自下而上的“义赈”。受灾百姓得知之后,皆感恩戴德。 这场灾祸延续了整整三个月,但因派到江南省官员治水、赈灾的及时,稳定了灾民,更无流民大起引起暴动,永承帝知晓后深感欣慰。 喜报传回京城后,在朝上耍着嘴皮子,斗得跟乌眼鸡一样的群臣隐隐感到,辰王爷着实心思深沉,心智果断,更彰显自己光明磊落全无私心,并不想拉拢人心,只想肃清史治。 容父精神抖擞的下朝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容母,容母听后舒缓了深神色,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些,她每日吃斋念佛一切从简,只愿满天神佛可以护佑。 雨终于停了,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也全散开了。 第四十七章 问上一问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转眼便到了七月下旬,黄河灾情在治理下逐渐好转,徐允章妥善安置好灾民后,督促两江官员购买土木粮种农具耕牛,筹办灾后重建之事。且与容景云合力查明了两江贪墨修河公款一案,民间纷纷感戴陛下仁厚尚贤。此项消息传回京城后,永承帝大为开怀,立即下旨召容景云、徐允章一行人回京叙职,八月十五在宫中举办洗尘宴。 百余名被罢黜的官员名单和赴召回京的圣旨被一齐送到了江南省,就在一行官员在接到圣旨准备启程回京之时,徐允章却因接连数月操劳着赈济、调粟、养恤之事而骤然病倒了。一行人商议过后,便由容景云领一队人员先行回京述职,另留下一队照顾徐允章待病好痊愈之后再启程回京。 消息传回王府后,嘉月即刻将此喜讯告知容母,容母高兴地不行,嘴里直念阿弥陀佛,张罗着家中大小预备洗尘。第二日早,便去国露寺还愿去了。 天儿也热起来了,园子里的石榴花在经过一场风雨的催打之后,结出了小小的果实。这日清早,几个丫鬟正服侍着主子穿戴,香蕙进里间儿来禀报道,孟家的二小姐递了拜帖进来,现人儿已门房外等着了。 采萍正上下拾掇,一边嘟囔道:“这也奇怪,小姐与她并不相熟,她这样贸然来访,莫不是有事相求罢?” 采苓手上顿了顿,问道:“小姐可要去见?” 嘉月抬手将一支并蒂海棠琉璃绕珠簪插在鬓边,淡淡道:“有事无事见见总知道了。” 穿戴妥当后,嘉月身后簇拥着四五个丫鬟,缓步朝着偏厅走去,沿着抄手游廊拐了个弯,主仆已经来到了栖梧居偏厅,大红柱子旁是桐叶拂檐,玉兰绕砌,便是七八月的天气,也带着一股舒爽的清凉。 踏进厅里,只见孟清兰已坐在里头,丫鬟正捧着茶盘上茶。见她进来,孟清兰缓身福了个礼,嘉月微笑一笑,坐到上首:“我来迟了,孟小姐勿怪。” 孟清兰斯文一笑,微微低头:“是小女贸然上门叨扰王妃了。” “说哪的话,孟小姐喝茶。” 孟清兰轻啜了一口,含笑道:“王妃院子里种的凤栖梧桐,是很好的寓意呢。” “哦?” “梧为雄树,桐为雌树,桐梧同长同老,同生同死,乃忠贞之木。” 嘉月微微一楞,目光留驻于孟清兰面上一瞬,捧了一杯新茶在手,用茶盖轻撇去茶沫,直言道:“今日孟小姐登门,想是不是为了与我吃茶谈心的罢?” 孟清兰闻言一怔,缓缓把茶碗放下,眉间似有犹豫。 见她如此,嘉月不觉心下一动,倒生出几分好奇来了。这孟二小姐待人接物,谈吐举止十分规矩妥帖,是什么能让她放下端庄自矜,来求她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孟清兰默默良久,低声说道:“我知道,这要叫别人知道了,必定要笑话我不守规矩的……只是,若我今日不来问一句,实在难以宽心。”她见辰王妃行事温和,为人心存善意,不是那等恶人,这才敢冒险放下世俗大礼来问一句,只是…… 嘉月道:“孟小姐不如直言。” 孟清兰迟疑片刻,犹犹豫豫道:“此趟江南之行,您兄长容大人也在其中,我想王妃总是知道些消息的……小女想问,不知赈灾大臣徐允章徐大人,现病情如何?” 孟清兰抬头,只见嘉月一脸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不觉微微红了脸。 嘉月眉眼一挑,竟是为这?她虽从未见过徐允章,但从辰王口中,也不难想象是个英俊风流的少年郎。世上男子风流,女子总是痴情,这孟清兰不顾自己的脸面声誉也要来求问上一句,想是动了真心了。 想到这,嘉月少不得心下微叹,缓和了神色柔声道:“前两日王爷收到江南来的信件,信中说徐大人是因劳累过度而病倒,身子并无大碍,将养几日便可痊愈,不会耽误回京之期。” 孟清兰闻听此言,自然欣喜。缓缓吐了一口气,喃喃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过了一会子,她缓缓收敛起眉目间的喜色,恭声道:“多谢王妃今日相告。” 嘉月细细打量了她一回,略微沉吟片刻道:“你即便为他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他也并不会知晓。” 孟清兰闻言怔怔,笑容中略带寥落的样子:“他不知晓便是最好了。只听他们说他此趟江南的差事办的很好,待回京之后必定加官进爵。京城里与他家世相配的大家闺秀数不胜数,我与他,终究是不相配的。” 嘉月看了她一会子,她果然是个清醒明白的聪明人,但正因为清醒,所以痛苦,因为明白,所以不敢期待。 茶过三巡,孟清兰便告了辞。 嘉月默默饮干净了杯中的茶,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亦未将今日所谈之事告诉他人。展眼便是八月中秋,容景云回京后官升三品,沈氏身为正妻,亦升了三品诰命。徐允章病愈回京,任命为五品主事,而徐修平虽未勾结两江官员贪墨修河工款,但不免有失察之责,官降一品,以示惩戒。 本朝有制,凡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及其家眷有诰命者,每遇宫中赐宴,皆要入宫领宴。是以,六品以上的近臣内眷都在受邀之列。 这日五更,丫鬟妈妈们便一通张罗,待打扮妥当,便一齐上了马车。马车微微晃动,嘉月不觉打了个哈欠,采薇见状端了茶盏来,“小姐喝口茶提提精神。” 嘉月眯着眼睛唔了一声,接过喝了一口,便不再动了。辰王见此暗叹口气,将她手从衣袖中拉出,用手取而代之,又将她身子靠在胸前,在她耳畔低语:“若困,就再睡会儿。” 嘉月不觉脸色微红,但耐不住睡意侵袭,渐渐睡去了。一旁的采薇自然十分看得懂眼色,自个儿悄没生息的下了马车。 马车内熏香袅袅,车下两挟朱轮辘辘转动,一人在睡一人在看,一时静谧非常。 第四十八章 宫宴暗涌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车轮穿过几重繁华街市驶上西华门外的大道,金钉朱漆的西华门前,辰王扶着嘉月下车,今日的皇城门实在热闹,车来车往,凡朝中六品以上的近臣内眷都来了。众人相见寒暄过一番,跟着小内侍一路进了禁中。 时当炎夏,为追凉,宴席设在宫中清凉殿,清凉殿又为水殿,殿宇临水而建,玉砌金阶,凉爽十分。此时殿内四面有窗,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白石花池中,满塘的碧翠之色,风动荷花水殿香。 宫中规矩严谨,凡亲贵、近臣不到大节庆不得与命妇同聚。嘉月人在席上,众王公贵族,内外命妇,四面眼光不经意的包围过来,有的视线只是轻轻打量,有的跟冰过的刀子似的狠狠刮过——嘉月只是微笑,姿态娴雅据席而坐,无半分仪态不妥之处。 门外内侍高声报说陛下、皇后驾临,一时歌舞皆停,殿内诸人皆起身拜。这是嘉月首次见到陛下皇后,行礼后,趁着直身的那一瞬间,目光略过上座的脸—— 只见陛下身着绛纱袍,足着乌靴,约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目清和,略带一丝病气。皇后面容端庄,气品高雅,着一身真红穿花的凤织对襟褙子,红罗长裙无声的逶迤于地,衬得她越发庄静宁和。 待陛下坐定,众人方敢起身归座。帝后坐于殿中御座上,两侧嫔妃命妇依次分列,韶乐起,歌舞兴,灯光明亮,照得人人脸色如酡。 今日献的主菜是炙鹿肉,配以鹿血酒,岂料陛下一见之下竟皱起了眉头,敛去笑容:“京中竟有此物?朕常常告诫你们要节省,现在江南灾情刚刚稳定,宫中用度如此奢靡,传到宫外,岂不是上行下效,劳民伤财!这东西,我吃不下!”说完,便搁下筷箸。 席上众人一片静默。皇后见状,命内侍将炙鹿肉、鹿血酒撤下,司膳房又献上一品膏蟹,被蒸的色泽红亮,膏黄蟹肥,陛下神色稍霁,方才肯进膳。 一旁的小内侍水洗了手,站前来剥蟹肉,辰王让人将剔好的一壳黄子先送至嘉月跟前,又转头同她说:“多倒些姜醋。” 嘉月心襟一漾,侧脸凝视着他,四目相触时,那双深邃清冷的眸子,竟有那般温柔的深情。 见此情景,陛下坐在上首御座微微一笑,举起酒盏道:“九弟,朕敬你与王妃一杯。”闻言,辰王与嘉月正欲站起谢恩,只听陛下道:“坐下!都坐下。” 待饮尽了杯中酒,又听陛下道:“见你与王妃琴瑟和鸣,朕甚欣慰。” 辰王目光一闪,起身拱手郑重道:“臣弟久蒙陛下深恩。”陛下只一笑,并无接话。 御座下首的郦妃却突然开口道:“陛下说的是呢,几个月不见,王爷倒似与往日有所不同了,嫔妾瞧着,似乎活软了许多!” 陛下一听便笑了,拿目光看着辰王,辰王淡淡笑:“娘娘说笑了。” 郦妃看着眼前的一壳子蟹肉,略想想,随即又笑说:“辰王长相清俊,又文武兼得,是京中多少官宦小姐的春闺梦里人。王妃真是好福气,真是要让多少女儿家都嫉羡不已了呢。” 嘉月动作略有停顿,正想开口,却听陛下开口劝止:“郦妃,这样好的日子,不要扫了兴致。”郦妃娘娘近年甚得圣宠,一向嘴快无忌,是以陛下言语中也并无任何责备之意。其余嫔妃见得惯了,亦不以为意。 郦妃徐徐抬手以执扇掩口,“是嫔妾失言了。” 众目睽睽,众近臣内眷眼观鼻,鼻观心,皆不动声色,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祥和。以眼下透露出的朝政时局来讲,陛下对辰王爷虽是看重,但倒底存了疑忌之心。若辰王爷真心存异心,待来日陛下龙驭宾天,辰王爷便是对皇位最强有力的争夺者! 众人举目看向陛下下首的辰王爷,而后者正闲散的夹了一箸菜进王妃碗里,是以,众人目光又移至这位新王妃的身上——而此时的嘉月,全然不知道自己正位于这场权政风暴的最中心。 又坐了一会儿,许是酒意微醺,觉着灯光照着有些神思恍惚,便以袖掩面,倦怠的打了个哈欠。 对座的郦妃眼尖,问:“哎哟哟,王妃这是累了?” 嘉月回过神来,面呈浅笑,心下却愈发的警醒,略略欠身恭敬道:“是臣妇失仪了。臣妇近日身子不适,不想今日殿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见她言语周到,容止温雅,只和言让她平身。嘉月正要行礼谢恩,陛下笑着挥手:“罢了罢了。” 郦妃“哎呀”了一声,略略迟疑道:“两人成婚已有半年,莫不是……有好消息了吧?”说着去看嘉月。 陛下听后沉默一瞬,朝这看来。一旁的皇后浅笑开来,吩咐内侍:“快,去请太医。”郦妃浅笑着接:“请李太医罢,他对妇产千金一科最为拿手。”内侍答应,旋即退下了。 辰王眼里骤然跳出一丝光芒,凝眸注目于她,众目睽睽之下嘉月也红了脸,深垂首不知怎么才好,心里不免疑惑不定。 太医来得倒快,他敷了丝绢后伸出两指搭住她手腕上的脉搏,须臾,禀道:“并无喜脉。王妃许是近日操劳过甚,有些神思倦怠,只需好生调养身子便可。” 众人放下眸中惴惴不安的心绪,都试探着眼回旋于辰王与陛下之间。辰王淡然笑,眼睛幽深暗重,起身谢恩。陛下略一笑,命太医退下。 郦妃轻摇团扇,不紧不慢的笑了笑。 嘉月垂下眼帘,手微微有些发冷,脸上却是强笑着,席间又是一片欢笑与祥和。 一直等到晚宴结束,两人坐上回府的马车,明知已经渡过一劫,嘉月心里却仍是惶惶。见她闷闷的半日不说话,辰王握住她手笑问:“怎的?太医未诊出喜脉你不高兴了?” 嘉月脸色如胭脂染过一般,轻怒薄嗔地瞪了他一眼,沉吟一会,略肃然问:“王爷,今日之事,你觉着是郦妃临时起意,还是……陛下的意思?” 辰王闻弦音而知雅意,注目于她:“只要有我在,你不用怕任何事情。” 嘉月点了点头,微微叹息:“这宫里的人,果然都有一副玲珑心肝。”离了皇宫,规矩少了很多,斗争也好像远了很多。没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是否符合肃雍之美,亦不必瞻前顾后,顾虑太多。 “宫里是容不得做梦的地方。”辰王道。 他藏在半垂睫毛下的眸光悄然淡去,令她捕捉到忧郁的情绪,然而只是短短一瞬。 第四十九章 叶氏之死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明明大清早的才起床没多久,这就又泛起困来,耷拉着脑袋在榻上眯过去了,陡然闻听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声,二门上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进内屋来,欠身通报说赵家的二奶奶没了! “什么?!”嘉月一听此言,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一时竟怔在当场。身遭的小丫鬟们亦唬了一跳,听了不免又惊又吓,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采苓定了定神,神色肃然地问:“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传话的小丫鬟声音慌忙道:“刚儿赵府的小厮来传信,赵二奶奶因胎产不下,拖得太久,艰难生下孩子后,血崩而亡了……” 听完,嘉月只觉身上一时冷一时热,脑袋沉甸甸的。叶氏轻抚着肚皮言笑晏晏的样子不停在眼前回放,那样鲜活明媚的少女,为了孩子的出生,竟是硬生生付出了生命!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嘉月不敢相信。 她咬了咬嘴唇,拔掉头上的珠钗,一字字说:“重新梳妆,我要去赵家!” 嘉月换过一身素色装扮,米珠银饰,浑身上下不见半分颜色,一时门房已套好马车,随行众人皆换上素服。 彼时赵府大门上已经挂上了白灯笼白幡,门上伺候的丫鬟小厮也都披麻戴孝。下了马车,嘉月身形微顿,八九月的天气,一股寒意却直从心里冻到指尖。 府门口马车络绎不绝,都是闻听噩耗过来道恼的世交旧友。一时进了灵堂,叶氏父母经历这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惨事,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叶氏的心腹丫鬟抱着哇哇大哭的稚子,惨白着一张脸跪在火盆儿前。 见此嘉月脚下一软,采苓大跨了一步,伸手搀扶住主子。嘉月定了定心神,被扶着祭过三炷香,又问何时请灵送丧,叶夫人含泪答过。看着叶家夫人经丧女之痛,现面容枯槁几有油尽灯枯之态,嘉月心下难过,忍不住劝道:“夫人勿悲痛过度,好生保养身子,不为别的,总得为这我这大侄子考虑考虑。” 叶夫人自然能听出嘉月这一番话的劝慰之意,眼含热泪的点了点头,握住嘉月的手淌眼抹泪儿地抽泣道:“可怜我那孩儿,年纪轻轻就去了,留下了这么个襁褓娃娃……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的女儿啊……”言语凄凄,更觉悲凉,最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是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厅上众人吓了一跳,赵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忙叫丫鬟们上前扶亲家夫人到后头歇息。待安顿好叶家夫人,赵二爷才姗姗出现在灵堂,后头还跟了个杏眼含水,身形袅娜的小妾。 赵老夫人赵不虞的皱了皱眉头,嘴上只说:“你这冤孽,还不快来上香!” 眼见赵老夫人不觉,赵廷平只得赔笑着劝着老太太莫要动气,并给一旁的小妾使了个眼色,小妾颇有眼力见儿,不声不响的欠了欠身退到一旁去。 嘉月不禁看了她一眼,略想了想,耳语几句吩咐采苓一会去找叶氏的贴身丫鬟来问话。 赵庭平祭过了三炷香,在灵前烧过几张纸,就借口到外边房里歇息去了,脸上并无十分悲伤之色,叶家老两口仍旧守在女儿灵前,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时赵庭平生母王氏请了厅上众女客去内厅坐下,备了一些消暑的甜品。众人坐着略寒暄了一回,赵老夫人和王氏皆无心寒暄应酬,因牵头还要款待宾客,便与众女眷们告了辞,回到前头。 嘉月静喝了一盏茶,味道很淡,可嘴里却是苦涩。她找了个借口离了席,跟着丫鬟左一拐西一绕进了个僻静后园子,叶氏的陪嫁丫头,素鹃,正等在那里。 看着双目红肿,面容憔悴的素鹃,嘉月心下暗暗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腕子,素鹃先是一愣,眼泪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你家小姐的事,我听着很是突然……期间发生了什么,你愿意同我说一说吗?” “奴婢愿意。”素鹃狠狠点了两下头,哽咽道:“小姐身子素日结壮,最不喜寻医问药,且在孕时胃口大好,肚子比寻常孕妇还大些。”她抹了抹泪坠子,接着道:“郎中说,小姐之所以产褥血崩,是胎大所致。” 嘉月眸色一深,微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前两月的时候,二爷趁着小姐身子不好不能服侍,便要选了两个人上来,小姐一开始也是不肯的,后来老夫人知道后只说屋里边多两个人伺候的也好教二爷懂事些,此事闹着成什么了,叫外人看着也不像——小姐眼见如此,只好答应了。” 嘉月听了这话是又好气又好笑,可见这老太太纵使眼明心亮,却自也有一把算盘。 “没过多久,许是二爷心里也过意不去,便吩咐了厨司每日里鲍参翅肚流水式的送过来,小姐虽心里不爽快,但倒底更着紧孩子些,很快便把这事抛诸脑后了。” “今日灵堂上随赵二爷来的那位是?” “回王妃的话,她便是二爷选上来的香姨娘。”素鹃答道。 “我记得叶姐姐房中,有个颇为伶俐的小丫头?” 素鹃眼眶又泛了红,含泪道:“那日夜里小姐发作了,素鸢去香姨娘房里请二爷,二爷与香姨娘已睡下了,二爷一怒,竟叫打死了……” 嘉月眸光微微闪烁,倒是不好再说了,只是这香姨娘…… 素鹃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妃,我知道您是个菩萨人,小姐在时也总对我们说您心地好,请您帮帮奴婢罢!” 嘉月先是一愣,回过神来正要扶她起来,素鹃轻轻避开嘉月的手,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口内说道:“奴婢是叶家的家生子,自小与小姐一同长大,如今小姐去了,奴婢本要一同去了的!奴婢如今留着这条命,是因为奴婢怀疑,小姐的死不是意外!” 嘉月心中一惊,她定了定神,问:“那你可知是谁?”素鹃摇了摇头,惨白的脸颊混了泥垢显得更是凄楚,但她面色决然好似一切都无所谓。 嘉月微微思索了一下,还是将疑惑压回心底,命采苓将她扶起,定声直言道:“此事终究是赵府后宅的事,我虽有心助你但也是不好明面上插手的,你今后若有任何问题,可来辰王府找我。” 素鹃也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自也是明白的,她点头应了。 见此,嘉月又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一心为主,但叶姐姐的孩子如今尚在襁褓之中,赵家又是个虎狼窝,你若跟着姐姐去了,独留下个小小婴孩无人看顾,姐姐在九泉之下哪能安心?” 素鹃的神色滞了一瞬,半晌没有说话。 嘉月心中一叹,死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人若没点指望,便如即将燃尽的烛火,火星一跳,便灭了。 静默了一会,素鹃想是心中拿定了主意,她眼中慢慢聚起了光,抬头说:“是奴婢一时误了,多谢辰王妃指点!奴婢便是死,也要护着小主子一世周全!” 第五十章 喘症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此时,采萍忽匆匆来禀报说:“小公子刚从堂上抱回去便喘的厉害,瞧着有些不好。” 嘉月眉心一蹙,事儿竟来的这么巧?她与素鹃对看一眼,即刻带着丫鬟回了正院子。 刚进院子,门口的香姨娘笑吟吟地上前来请安,“辰王妃好,王妃万福。”嘉月打量香姨娘一番,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来到里间儿时,房里簇拥了好些人,还有个郎中在看诊。郎中调息了数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嘉月不免道:“我瞧着实在不妥,还是请个太医诊诊脉罢。” 赵老太太也觉出不妥,忙命人拿了赵大人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人。老郎中见此,也觉面上羞愧,颤巍巍的拱了拱手,告辞离开了。 一时请了相熟的太医进门,太医看了看孩子的面色,又细细诊了一回,心中有数。 赵老太太问:“劳烦太医,不知这病症如何?” 太医见问,拱了拱手道:“公子身带喘症,此症多半是在春夏交接季节最重,身上需常备救急的药散。恕微臣直言,小公子身子孱弱,更要精心养育,只养过了十岁,便可无虞。” 闻听此言,嘉月的眸光一闪,微微沉思。 一时众人谢过太医,又请了去外面厅上吃茶。屋内,赵老夫人冷冷扫过屋内服侍的下人,又看了一眼王氏,一拍桌子,怒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照顾小公子也不知尽心,连主子的身体状况都不知道!” 丫鬟婆子们吓得身子猛地一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奴婢糊涂!请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 赵老夫人却不欲再听,直接一摆手:“这样的奴才连照顾主子的周全也不能,怎么还能让他们继续留着伺候,不如打发去庄子上。”奶娘还欲求饶讨情儿,一张口便被堵住拖了下去。 见此,嘉月心中一笑,赵老太太面生得和善,却老练世故,不会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来。咳喘之症明明多在春夏交接季节最重,却为何在即将入秋的现在发作起来? 素鹃突然冲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是二奶奶的陪嫁丫鬟,愿意尽心竭力伺候小公子!” 赵老太太一时也是不妨,心中计较起来。见此,嘉月想了想,开口道:“晚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老太太和气一笑:“王妃客气了,但说无妨。” “这丫头是叶姐姐的陪嫁丫鬟,伺候起来自是尽心尽力绝无二心的,如今孩子年幼病弱,还是得找两个信得过的下人才是。” 赵老夫人点一点头,“王妃此话不无道理。”说罢转头看向素鹃,“既如此,今日起你便来水绿阁伺候。” 素鹃闻言,忙跪下千恩万谢。 赵老夫人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眉头,香姨娘见此温婉巧笑道:“老夫人,您这都忙了一天了,还要为下人的事儿劳神,该小心着身子,别累着了。”赵老太太看她一眼,唔了一声。 嘉月轻轻一笑,转头看她:“还是姨娘细心。” 见赵老太太的心情好了些,王氏算是松了一口气,也忙道:“老太太,去用些子点心罢。” 赵老太太遂道:“老大家的,你扶我去罢。”朱氏上前一步,温温柔柔的应了一声。 朱氏是赵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媳妇。大房的朱氏书香门第出身,接手管家之事后,大改府中自由散漫的规矩和一些倚老卖老的下人们,在内与丈夫赵怀玉琴瑟和鸣,对婆婆王氏恭敬有加,又时常在老太太面前尽孝,实是无可挑剔,不怪老太太喜欢她。王氏心里面虽有些含酸,另一方面开心于自己终于不用再辛苦了。 朱氏扶着老太太出了房门,见老太太对自己冷冷淡淡,香姨娘难免中有些不平,面上却不显。她复又看了嘉月一眼,笑意盈盈道:“王妃也快去歇息罢,就让奴婢来照顾小公子!” “稚子还小,正是喜欢夜里哭闹的时候,姨娘未曾生养过,恐消受不起。” 香姨娘笑容微微一僵,又说:“王妃说哪的话,这是姐姐的孩子,也是伯爵府的孩子,我多劳累一些也是甘愿的。” 嘉月向她露出冷淡笑意:“既如此,叶姐姐的孩子就托付给姨娘了,请姨娘务必尽心,不可出半点差池。”此话一落,立于一隅的素鹃睁大了眼睛。 香姨娘亦未料到,心中暗喜,欠了欠身道:“谢王妃信任,竟把如此重任交予给我。” 嘉月略一笑,又着意强调:“你往日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也暂不会与你计较。若孩子平安健康,将来我自不会亏待你;若孩子不好了,无论为谁所害,我都会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 香姨娘笑容隐去。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嘉月踱至她面前,目光冷凝地注视着她:“叶家姐姐已去,家中主母之位空悬,你若不能保得宠爱,赵二爷必会择名门淑女聘为继室,你说,你是愿意照顾先头夫人留下的稚子,还是愿意打起精神,去伺候一位年轻貌美的新夫人,甚至,还有她的嫡子嫡女?” 香姨娘心知她所言有理,默然不语,她内心自打着小算盘,若来日生下子女,赵二爷将她扶正了…… 不难猜出她心中所想,嘉月微微一笑道:“国朝臣子,若以妾为妻,必遭言官弹劾。你说,赵老夫人和伯爵夫妇会不会眼睁睁看着赵二爷自断仕途,败坏伯爵府的名声?” 香姨娘面如纸白,咬紧的牙关微微发颤。 一旁的素鹃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用意,亦未曾想王妃竟为小公子谋划至深,一时心里感激叹息,若不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小姐也不会嫁到伯爵府里来,得了个贪花好色的郎君,最后连性命也赔了进去。好在,好在,还留下了一点血脉。 香姨娘思忖着,似有所动。扶正之事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但远不如抓住赵二爷的宠爱来得实在,即便赵二爷不再宠她,他日说起来,还有个抚养先夫人遗子的好名声! 嘉月又道:“香姨娘是聪明人,想必晓得轻重。”今日之事,实在是巧。她使了个计,诱香姨娘上钩,她也相信香姨娘一定会答应。 终于,香姨娘松了口,“好。” 第五十一章 赵家母子同谈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马车轱辘辘地驶上回府的路,车内,采苓向嘉月提及香姨娘会不会心怀鬼胎,另有所谋,对此不免忧心。 “香姨娘并不是良善之辈。”嘉月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想着,依赵家二爷那性子,以后少不得有像萧姨娘这种年轻貌美春风得意的姬妾,香姨娘人虽不善,但好在不笨,会权衡利弊,也有法子对付其余姬妾。所以我向她晓以利害,让她尽心维护,想来日后她为着自个打算也不敢怠慢孩子。” 采苓又疑惑道:“但若赵家二爷娶了位新夫人呢?可会对孩子不好?” “不会。” “这是为何?” 嘉月微微一笑,“因为,他们得护着伯爵府的富贵与荣耀。我这样做不过是想多一份保障罢了,护着这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想来香姨娘……不会令我失望。” 赵家伯爵府。 赵庭平正在萧姨娘房中温存,听见屋外赵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妈妈来通传,赵庭平内心有点不安,但还是依依不舍地从温柔乡中拔身,走向赵老太太的院子。 来到屋外,见到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正在门口张望,丫鬟看到赵庭平来了,忙上前说道:“二老爷,老太太在屋子里等您呢!” 赵庭平点了点头,走进屋子,却发现屋子里不止老太太一人,自己的大哥和大嫂竟也都在里边。老太太见到二儿子进来,心里一恼,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砸过去。 “都是你干的好事!” 赵庭平完全没料到母亲会这么生气,当即跪下认错道:“母亲莫气莫气,是儿子错了,是我脂油蒙了心,做事糊涂。” “如今知错有什么用!一家子的名声都叫你败坏了!哎!家门不幸啊!” 赵庭平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一个劲的认错:“儿子错了。” 见状,老太太顺了顺气,一旁的朱氏颇有眼色地捧了一杯茶水伺候婆婆吃茶。 赵琛板着一张脸道:“依我看,就让二弟房中那些姬妾在府上拣一处僻静、清幽的小院子住进去,也收一收那千般花花心思。” 赵庭平对大哥擅自打发了自己的妾室姨娘,有些不敢相信,不满道:“大哥,这事儿不是她们的错。” 赵琛懒得理会,对这个弟弟是越发看不上眼,恨铁不成钢说道:“你如今多大了?连个举子都考不上,都是被屋里那些莺莺燕燕给消磨的!” 在自己看来,自家弟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自己在的时候尚且能够管住他,若是自己去了,就赵庭平那副德性,没几年就能把家产败光了。 因此,培养伯爵府的继承人,那是迫在眉睫。可惜伯爵府子嗣不旺,自己这些年来唯有一女,赵庭平看着是不行的,目前唯一合适的便是他刚出生的儿子——赵怀玉,日后善加教导,也是来得及的。 老太太看了一眼跪在下首的赵庭平,心下也有些不忍,叹气道:“虽是你二弟做错了事,但倒底也不是故意的。” 赵庭平狠狠点了点头,赵琛气急,“母亲!” 见兄弟俩剑拔弩张,立于赵琛一旁的妻子朱氏说道:“内宅的事哪有爷们插手的份,叫下人们瞧着也不像,二弟还是赶紧回去读书吧!” 见状,赵老太太点了点头道:“老二,你先下去罢!” 见母亲也这样讲,赵庭平不好再说甚么了,捏了捏拳头道:“儿子明白了。”说完便不情不愿地离去了。 见他这般,赵琛气苦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二弟竟这般糊涂,纵得底下妾室犯下这么大的罪过,这今后让京中如何看待我们赵家!” “罪过再大,大不过臣从君,妻从夫!” “母亲!你看看二弟,可是有出息的?与其叫他像现在这般每日里花天酒地的,败坏府上的名声和家业,还不如严加管束,莫叫他们在外面胡来!” 京城卿贵中仗着祖上余荫,不知上进的勋贵子弟也不少,那无论是哪家,都深知所谓“妻者,齐也。”他们可能会宠爱小妾,但绝不会宠妻灭妾。 想到这,赵琛的面色愈发低沉,“依儿子看,是该好好将二弟好生磨个几年,多读些圣贤书,也不求能够满腹经纶,金科取仕,只要能够多学些道理,将心思用在正道上。” 赵老太太老于世故,岂有不明白的呢,若赵庭平学好了,明白事理,自然也能为伯爵府助一把力,这些年,因老二房中那些乌糟事,连累的伯爵府的名声是越发不好听了。 见母亲面色犹豫,赵琛遂缓了缓语气,说道:“如今老二家的去了,咱们家总得给叶家个交代,倘若人家见着自家女儿死后二弟房中依旧红袖添香,那叶家可能忍下这口气?想要做个四角齐全的亲家很难,想要找茬闹事却是再容易不过……况且这件事说起来终究是咱们赵家不光彩。” 赵老太太一时也有些语噎,但心中深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少不得要煞费苦心调教一番,才好拧过这性子来。她沉吟一会,遂道:“既然事已如此,倒也没什么说的,这事就按你说得办。” 第五十二章 东风吹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回了府后,嘉月一连几日都有些疏懒,不大爱走动。侍候的丫鬟们想着许是突闻噩耗的缘故,遂让厨司里翻着花样的做菜,各种新鲜菜式、温炖补品,一日三餐仔细调配着,却也没甚么用。 子时,辰王爷在外书房一直议事到深夜,挟裹着一身湿冷的露气回了屋,东首桌案上的麒麟紫玉香炉正袅袅吐着香烟。 进屋后,伸手轻搭床帘,却见锦衾堆里露着半丛乌云般的秀发,鸳鸯枕歪在一旁,整个身子却埋得看不见,他轻笑了下,转身去了净房,洗漱完毕后,换过一身雪缎里衣回到床边,却见嘉月已经醒了。 “你醒了?”辰王嘴角含笑,掀被上铺。 嘉月点点头,靠着引枕迷糊着眼睛说:“王爷可用过饭食了?我让人留了两碟虾饺。” 辰王望了眼桌上的食盒子,便笑了笑:“你戌时便让丫鬟送了不少吃食来。” 嘉月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王爷这阵子早出晚归,得多注意着身子。” 辰王见她双目望着自己,犹如一泓清水,他眸色暗了暗,低低唔了一声。忽又想起一事,随即道:“你近日身子不适?” “无碍,左不过有些饮食不佳,两个丫头大惊小怪罢了。” 她打了个哈欠,忽身后温热的气息逼近,整个人已被揽入辰王怀中,腰被他紧紧揽住,声音略带沙哑道:“无碍便好。” 他的唇压下来,带着强势的掠夺,嘉月本能的攀住他的肩膀,隔着衣袍,她能感觉到她身上紧绷的肌肉。 心跳如鼓。 他的嘴唇有些发烫,鼻息温热,嘉月快喘不上气来,眼中不由自主弥漫上一层水雾,连近在咫尺的人都变得模糊起来。 红罗复斗帐子一抖,雕花床上床幔低垂,一室馨香。 —————— 望汀阁内,苏氏找来绣陇坊的师傅,按照身量尺寸裁剪了几套新衣,又命人按照京中时兴的花样儿打了几套精致小巧的头面,捡了个日子带着丫鬟玉烟径直去了契兰斋。 来到院外,见到柳絮站在门口,柳絮上前来请安:“苏姨娘安好。” 彼时,云氏正在屋里喝茶,屋外丫鬟进来禀告一声:“姨娘,苏姨娘来了。” 云氏说道:“让她进来。” 那苏姨娘进来,云氏先上前去亲热的拉了苏氏进了内屋。苏氏不动声色的拿眼睛左右张望一眼,看着屋里比上回来的时候多了几件摆设,又见到云氏身上的衣裳布料俱是时兴的,苏氏的嘴角紧了紧,面上却没有没显出来,仍笑说:“云妹妹这两日身子可好。” “多谢姐姐挂念,一切都好的。也是我自个身子不争气。” 苏氏只笑笑,“妹妹好好养着便是了。” “姐姐说的是。” 苏氏见她乖顺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满意,微转视线看着云氏,“妹妹,你也知道,这府里如今是王妃管家,我也乐得安闲,做个富贵闲人,但只恐怕……王妃对我们心存顾虑。” 听她这么一说,笑笑也不言语,只是说道:“姐姐何出此言?” 苏氏左右张望一眼,见状,云氏道:“姐姐放心,我院里的人,原没有多嘴多舌的。” 苏氏听了她这一句话,眼睛一亮,热切道:“如今王爷最宠她,一个月有二十一二日都是宿在她那里的,其余时候都在书房,你我房中竟来也不来一次。如此下去,这府中可有你我二人容身之地?说到底,咱们总得为自己盘算一二,有个盼头才是。” 要知道,寻常的正房夫人,为了博个贤德的名头,是不会拦着自己夫君去妾室房中的。如今这王爷的宠爱,竟被容嘉月一人不管不顾的独占去!况且,这得了宠的姨娘和不得宠的姨娘差了不是一丁两点。 因此,她对容嘉月是极有怨言的,同为姨娘的云氏,她想亦是如此。 云氏眸色一闪,她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够理解云氏的意思,她面上笑得如春风沐浴般和煦,倾身俯身在苏姨娘耳边低语片刻,方才起身。 苏氏怔了好一会儿,再三思量琢磨了一番,才缓过神来,一时内心激动万分。尽管脑中各种思绪纷繁杂乱,半点头绪也没有,但她毫不在意,她只知道,这事儿能给自己带来不少好处。 只是此事不急,日子还长着呢! 她按捺下心中的蠢蠢欲动,又看了云氏一眼,越发觉得她顺眼,遂说道:“我就知道云妹妹素来是个聪慧的。” 云氏微微一笑,更是和煦,只双目透着一股子凛冽之气。 呵,最好的办法,不是让旁人去做,而是让她自己去做。 苏熏儿,是很好用的一把刀啊。 出了内室,见柳絮立在那里候着,云氏说道:“今日苏氏来找我这件事,你给我牢牢封住嘴,别叫人知道了。” 柳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点头应了是。旋即,她又说:“姨娘,苏姨娘这回主动上门来,怕是……有别的心思罢?” 云氏听了,微微一笑转头道:“不过无事献殷勤……我且瞧着罢了。” 柳絮不安地偷偷打量了她一眼,只见云氏的眉梢眼角一点一点地沁出冷冷笑意来。 上架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首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与鼓励,本书明天上午上架,上架后会双更。 欢迎大家在书评区讨论剧情,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见,我每天都会去看一下。 最后,感谢各位一路以来的支持!上架了,不可免俗的求一求订阅,希望今后还可以得到你们关键的支持——《棠下琼闺》上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棋与棋手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三日前,苏府。 苏氏跟着前头两个小丫鬟走着,沿着抄手游廊转了个弯,门口的丫鬟打了帘子传报:“苏姨娘来了。” 苏氏踏进房去,里头已坐着一位女子,身着桃红团花的苏杭绫裙,头上插着一对镶宝珠碧玉簪,柳眉杏眼,容色娇艳。 苏氏恭敬地朝她福了福身子,“芷嫣姐姐安好。” 苏芷嫣笑笑,抬了抬手道:“妹妹何必见外,快坐罢。”话虽说的客气,但神色间明显带着高高在上之感。 苏氏神色略紧张地入了座,一旁的丫鬟捧着托盘上了茶水点心。这边苏芷嫣轻呷了几口茶,也不说话,苏氏心中自是明白的,索性便快言快语将辰王府近日大小事件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更是在某些事情上添油加醋了不少。 苏芷嫣听着面色愈发不佳,捏掌为拳头驻在桌上。要知道,这辰王妃的位子本该是自己的,偏偏容嘉月出来横叉了这一脚。如今听见她在辰王府中颇有威信能耐,心里更是不痛快! 她脑海里回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叮嘱、父亲的期望,想起自己的野心,交错相接,一幅幅画面闪过,这之中的遗憾和失望,便如旋涡将她侵蚀。 思及此处,她强行按下情绪,敛容看向苏氏,纵是平日对苏氏多有不喜,此时也不免和言道:“妹妹是为了苏家受委屈了。” 苏氏垂眸殷勤又感激道:“姐姐言重了,我自是愿为家族荣耀出一份力。”再者,自己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能嫁入王府已经是大造化了。苏氏心想。 苏芷嫣听了她的话,笑了,意有所指道:“若今后能与妹妹在府中为伴,想必是极好的。” 苏氏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苏芷嫣话中之意。苏家想将女儿嫁入王府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是当不了正王妃,做个侧妃也是好的。只有结成姻亲,才能保证苏家的富贵尊荣长久不衰。 苏氏闻言,自然是应了。 苏芷嫣眼珠子一转,思索片刻,招招手叫她近前来,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见苏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略思索,又问:“为保万全,府中那云氏你也该多留意着点。” 苏氏笑得十分讨好,“姐姐放心,云氏那个蠢货,懦弱得很,自会受我差遣的。” 听此,苏芷嫣满意的点了点头,她心里是急切的,迫切的要将自己的计划实施下去。 只是谁是棋手,谁又会成为棋盘上的棋子呢? 九月中旬,京城入了秋。 永承帝拟旨大赦天下,减免三年赋税,饱经灾疫的百姓无不欢腾感恩,天下更为稳定。另外对于学子而言可谓是天大喜讯的是朝廷决定加开恩科取士,明年开春便可科考。这对于想要金科取仕、施展抱负的读书人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陆思齐登门拜访过两回,是为了即将开始的科考。去年春闱陆思齐落榜,幸得颓萎了几日后又继续发奋苦读,陆父陆母十分欣慰。毕竟这乡试和会试相比,是大不相同的,除了要求更严苛外其实还大有门道,有许多小窍门是极需要注意的,若是能知道,能省下不少事。容景云是进士出身,对这种事情自然是再有经验不过。 栖梧居。 已入了秋,阳光温温的,嘉月坐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的景色,视线不知定格在何方。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点,只是这样好的阳光却消不去她身上的寒意。以前她不懂死亡,如今她知,死亡,便是天人永隔,这辈子再见不到摸不着,只能靠着回忆,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样子。 三个采见主子神情有些恍惚,连摆在面前的食物都不敢兴趣了,丫头们担心她心情不好,便与王爷的贴身常随,长吉提了一嘴。 碧桃端了一碗桂圆莲子粥来,道:“小姐,用些点心罢。”嘉月唔了一声。 采萍见她兴致恹恹的样子,提议道:“小姐,园子里的秋海棠开了,浓淡一片好看极了,咱们去瞧瞧,可好?” 用了几口莲子羹后,嘉月摇了摇头:“我去躺一会儿,晚膳的时候再叫我。” 采苓伺候嘉月到床榻上躺着,见主子略没一会便睡着之后,便放下了两层纱帐,轻手轻脚走到外间,又吩咐了芳芷、香蕙两个丫头在内间门口候着。 “妹妹。” “妹妹。” 嘉月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在叫她。睁开眼来,看见床边坐着的女子,怔怔道:“叶姐姐?你怎来了?” “我来瞧瞧你。”叶氏微微笑着,轻抚了抚她的鬓角,“你瘦了些。” 嘉月摸了摸自己脸颊,抬眼却见叶氏安详端庄、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禁笑问:“姐姐神采焕发,是有什么高兴事儿麽?” 叶氏含着笑,隐约有种温暖的明光,“我要走了。” 走?去哪? 她想问,隐隐的香息传了过来,脑子开始有些昏昏沉沉。 “多谢妹妹挂念,为我儿怀玉劳心……大恩大德,铭记在心……” 迷糊间,她听见叶氏如是说。 她忽得睁开眼,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外头的丫鬟早就候着了,捧着盆桶水帕鱼贯而入,由得丫鬟张罗打扮妥当后,来到膳厅,却见辰王爷正坐在里头。 她疑惑了问:“王爷今日不上早朝?” “今早告了假。” 嘉月怔了片刻,成亲以来,除新婚三日以外王爷从未告过假。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一众下人端着早膳上来。 见她一口一口喝的香,辰王爷唇角动了动,取了湿帕拭净手指,淡然问:“今日可要一道去庙里上香?” 上香? 她停下动作,微微有些晃神,沉默许久方道:“好。” 马车驶过大街,辰王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来来往往的百姓,街上店铺林立,张罗叫卖,一副繁荣盛世的景象,他看了片刻,忽道:“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不知京中的市肆城郭变成是何模样了。” 嘉月有些诧异,侧头看他,没有说话。眼中的他眸如墨玉,眉目清泠,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他的眼睛里。 只听他道:“进了宫,亲情就断了大半。母妃还在时,偶尔还会带我回家省亲,后来母妃去世后,便走动的少了。” 嘉月心中一时明白了七八分,权势动人心。富贵权势,锦衣玉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只是几千个日子在前头,那一份富贵家世,亦让淑妃与悬丝傀儡无异。 他放下了帘子,脸上并无丝毫波澜,不过是平平如常的样子,淡然道:“大家都想往那座宫城去,可我就是从里头出来的。那里头的人,个个紧裹着绫罗绸缎,步步都有规矩,处处都是心机,如同一个囚笼,把人囚进去,成了个悬丝傀儡,然后去悲,去喜。我母后在宫里待了一辈子,嫁给谁不由她,过成什么样也不由她,这红墙碧树倒成了她的囚笼。” 他转头迎视着嘉月的双眼,但她不同,有喜怒哀乐形于色的自由,明媚鲜活,活色生香。 嘉月垂下眼睑,叹息一声,“真真是盛名之累!” 古往今来,有多少宠冠后宫的女子不得善终?又有几个被皇帝宠爱的女子能善终? 辰王爷听到这话,那一双眼里,起了一点隐约的波澜。他慢慢沉下目光,半响后开口:“你说的不错,盛名之累……” 国露寺。 香雾朦胧,梵音飘渺。 诵经木鱼声下,她跪在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底下,虔诚地闭目烧香。愿九天诸佛庇佑叶氏姐姐来生一生顺遂、喜乐安康。 礼拜完毕,方丈迎了她到了一间洁净淡雅的空厢房里歇息,丫鬟婆子端着漆花食盒流水价的进来,拿出随车带来的瓜果点心,边儿摆着一壶新茶。 茶叶倒是平平无奇,只是这水,是山巅灵泉水。 嘉月端起茶喝了一口,开口道:“不知方丈可否能为我供一盏长明灯。”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面目慈悲,“不知王妃所求何愿?” “愿一人来世一生顺遂,喜乐安康。” 方丈打了个佛偈,眸眼通透:“佛度众生。” “佛有慈悲心。”她望着瓷杯中澄澈的茶水,淡然一笑:“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生而为女子。 第五十四章 太平岁月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暮色四合,明灯如昼。道旁商铺鳞次栉比,檐下灯火绵延阑珊,小摊上热气蒸腾,刚出锅的小食香飘十里,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京城的繁华富庶。 伴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两人穿行过街,嘉月被一路琳琅满目的小摊子吸引住了心思。摊边大婶吆喝着:“小郎君,给小娘子买根簪子吧,我这儿有上好式样的簪子!” 辰王犹豫了片刻,略扫过摊上一眼,拿过一支银簪子,伸手撩开她帷帽上的轻纱,插在她的鬓边。嘉月嘴角微微上扬,夜风浮动她的袄裙,色如月华,身材曼妙。 窥见模样的大婶愣了愣,忍不住赞道:“小娘子真生的一副好样貌!” 嘉月朝她微微一笑,抬头抚了抚鬓边的簪子。 付过银子,两人沿着街道一路逛下去,提着灯笼的行人来来往往,灯火闪烁。 辰王附到她耳边笑说:“我第一次见你,你便是为了放花灯而失足落水的罢?” 嘉月心情甚好,也不理会他的取笑。看过光润精致的小瓷人、小巧精致的竹编马车等等小玩意,不知不觉间有人挽了她的手,掌心温厚。 嘉月怔了怔,转头看去,辰王神情自若,道旁灯火阑珊,似为他镀上了一层橙黄暖光。 收拢手指感觉到另一只手的温度,这么相挽着慢腾腾地顺着小摊走,满街喧闹的市侩烟火气,热闹地人心中满是暖意。 已是戌正,街上浪荡的行人已渐渐稀少,摊贩们也准备收摊了。很晚了,纵使恋恋不舍,嘉月也只能乘着马车打道回府。 回了栖梧居,丫鬟替她松了发髻,卸了钗环胭脂。 这时玉枝进屋来通报:“禀小姐,王爷差人送了东西来。” 嘉月点头,“叫她进来。” 帘子一动,一个青衣丫鬟端着个黑漆木匣子进来,半蹲下身恭敬行礼。采苓接过匣子,奉到主子跟前一瞧。 嘉月在烛台中跳跃的焰火下怔怔出神,那是一盏琉璃莲花灯,花瓣花蕊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在灯烛莹莹下莲灯光泽如水波般温润流转。 原来,他都记得。 ———————— 月初朔日,嘉月带了一车子礼出外拜访。 淑然前两日派人送了书信来,说是经过太医诊治保养,如今已怀胎四月了。闻讯后,她备了一份厚礼,这日一早,便打点马车,去了明家。 到了明府,门口的婆子便迎上来。她身着一件浅蓝遍地缠枝玉兰花夹绸长袄,踩着桦木雕的双板小矮凳下了马车,下车见过礼,一行人鱼贯往府里走。 进了府,先去明家夫人处请了安,明家夫人自是知道些始末的,待嘉月很是亲热,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等从明夫人处告辞,便由小丫头东一拐西一绕走至一间院落。 淑然的贴身大丫鬟白苓早在门口候着了,引着进了暖阁。掀帘进屋,淑然正斜倚在厚实柔软的褥垫上看书打发辰光,一见她放下书卷,喜唤:“妹妹。”说着作势欲起身。 嘉月慌忙把她按住,“别动别动,快躺着好生休息。” 淑然和煦的笑了笑,柔声道:“本是小事,倒劳妹妹来走这一趟了。”又让底下丫头们端茶添炭,送瓜奉果。 嘉月端起茶碗,笑嗔道:“还说呢,瞒得我好苦,害我白白担心了许久。” 淑然脸微微一红,低头抚了抚自己微突的肚皮,“婆母说因未坐满三月不宜宣扬,我为求安妥,也是不敢说。” 嘉月岂有不明白这份心思的?到底是盼来许久,顾虑的知道的总归多些周全些。 嘉月甜甜而笑:“如今真是可喜可贺了。” 淑然无可奈何地戳着嘉月的额头,笑骂:“你这促狭鬼儿!” 一干丫鬟婆子尽皆出去后,淑然慢慢直起身子,幽幽道:“我也不瞒你的,如今有了这孩子,我这心才安下来。”嘉月挨着锦绒枕垫,静静地望着她。 过了片刻,淑然低低道:“若不是夫君顾着我,早就被热心的同僚和贴心的姑嫂送了不少丫头了。” 嘉月默默,明家门里的事,她也略有耳闻。 明家是书香清贵的世家大族,几乎满门簪缨,门风清白严正,恪重礼法,爷们都规规矩矩的,这样好的人家,也是让不少贵妇眼红的。如今家中妇人进门两年仍未开怀,外头难免闲言碎语,闲话一多,心中难免生出些猜测。 “好在如今有了这孩子,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淑然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好在,家中公婆也没怎么苛待她,既没要她立规矩,也没挤兑或冷嘲热讽。兄嫂为人也是极方正的,比之一般大宅院里,或面和心不和,或勾心斗角,或冷眼看笑话的强多了。 “姐姐自是有一辈子好福气的。”嘉月歪着头,笑着说俏皮话。 淑然乐呵呵地又戳了戳她脑袋。 “姐姐近来身子可好?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大夫和妈妈都说我怀相好,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贪吃爱睡。不过,现如今,这些都已好多了。” 嘉月乐呵呵的听着,不知为何,忽的心头一动。 第五十五章 各家各事,谁可轻装(求订阅~)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嘉月又问:“头三个月最要紧,姐姐近来身子可好?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大夫和妈妈都说我怀相好,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贪吃爱睡。不过,现如今,这些都已好多了。” “能吃能睡才是最好!”嘉月乐呵呵的讲着,不知为何,忽的心头一动。 淑然挑眼一瞥,看嘉月遍身素净,也不见戴什么首饰,只斜斜簪一支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于侧额微晃,明珠簌簌,累累而动,更增丽色三分。她笑着点头:“瞧你气色很好,想来王爷对你不错。” 嘉月微微一红脸,恼羞道:“姐姐惯会取笑我!” 淑然并不就此作答,却悠悠然的另作他言:“前几日,郑家设宴,左近人家的官眷贵家娘子都去了。没开席前,女眷们便聚着吃茶说笑,不知谁提了句现苏家子女正在议亲之事。” “苏家那个四公子,你是知道的,是个名副其实的骄奢淫逸,贪图享乐之辈,听说原先定了富安侯爵家的女儿,也是门当户对,谁知不过半月,那四公子被人抓到和自家表妹举止亲昵,搂搂抱抱,消息传到了富安侯耳朵里,这门亲事便也黄了。苏家夫人的脸色当场就有些不好,为怕局面不好看,郑大夫人出来打了个圆场:‘富安侯家若不成,就再瞧瞧旁的人家,孩子尚小不懂事,成了家便好了。’” 嘉月轻哼两声,也不说话。 淑然缓下肩头,半嘲半笑:“就这种糊涂虫,轻易被人算计的败家纨绔,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只是那苏家六姑娘,却不一样了。” 嘉月愣了一愣。 “这六姑娘不比她哥哥,是个有野心的人,她如今年岁已禁不起慢慢挑拣,然眼界又高,必不愿将就的。谁知席上林夫人说了一句,‘女儿嫁人未必需要豪门显赫,免得沾染了富贵权势。’这话是甚么意思,谁听不出来,苏夫人气得当场就想砸茶碗了。欸,你也知道,这两位是素来不和的。” 林夫人与苏家先夫人有几分交情,只瞧现夫人颇有心计手腕,又素爱豪阔,林夫人素来厌恶这种市侩俗气的行径,恨不得井水河水划清界限的好。 这番话说完,姐妹俩久久无语,过了好半会儿,嘉月才缓缓道:“苏家竟还在动这份心思?” 淑然失笑,复又叹息:“权势动人心,又怎会草草罢手?” 嘉月默了一下,说:“姐姐此番话,是想给我提个醒儿?” “我只是怕你又钻牛角尖!” 嘉月笑了笑,“姐姐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的。”她一抬头,窗台恰恰支开半格,透进来的光青白明亮,“我既做了王爷正妻,自得拿出正妻的气度来——即当其位,必承其重!” 淑然也觉有理,她轻轻叹了口气,一时两人又俱是无言。因淑然尚在孕期,也不好多叨扰的,又说了会子话,嘉月便要告辞,淑然瞧了下一旁的滴漏,“都这个时辰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嘉月心里也是惆怅,便玩笑道:“姐姐只要不嫌我吵闹,我便常来看望。”又叮嘱了些孕期不可伤身疲惫,万事皆靠边云云。 淑然笑她啰嗦,目送着她离去。黛纱窗拢下,她想起自己刚有孕时,也动过抬个谨慎本分的陪嫁丫鬟上来的念头,她心里虽不痛快,可与其将来有个不知根底的尖着脑袋上来,还不如叫个可靠老实的去服侍夫君。幸而,夫君心中也是顾念着她的,一口便拒绝了。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理,更何况是她们这样的人家?大宅院里,妻妾和睦,异母兄弟一堂和气的,毕竟是少数,女子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那就不好说了…… 各家各事,谁可轻装? …… 夜来风急,窗格发出簌簌轻响,嘉月半躺在床头,屋内熏着暖笼温暖如春。 “小姐,王爷差人来说,他议事怕要晚了,叫您先睡呢。”采萍放下茶盘,将搭在熏笼上的衣裳拿过来替主子披上。 嘉月点点头,依旧默然无声,采萍奇道:“小姐在想什么呢。” “听外头动静,似是要下雨了。” 采苓笑道:“是呀,这段日子,下一阵雨,便愈发寒些。” “蛇虫鼠蚁怕是要出洞了。” 嘉月看着暖笼周围微透出的暖光,微微浅笑。 没过几日,京中发生了一则趣事——徐国公府的嫡次子徐允章,竟要求娶四品官孟家的女儿。 这消息如同一个火星掉到油锅中。徐允章江南之行后,在京中声名鹊起,勋贵人家出身还是个有才干的,多难得!京中一些膝下有女儿的清贵人家们心里也有些想头,一时各府帖子层出不穷。因而,徐国公府的大门,简直被来提亲的媒婆踩平。 谁成想,这日,徐允章上门求亲了。 这么大的一个馅饼,竟然就这么落到了孟家的头上,众人心中满是诧异,也着实让京中许多人家当家太太失望了,早知道这样,自家就该早早上门,要是攀上了徐国公府,那真是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了。 两家婚事一落定,那些当家太太们心里面的想头自然没了着落,不知道在心里暗自咒骂徐家真是没眼光,也未免太着急了些,只是内心也遗憾的紧,也怪自己下手太晚。 一时间,徐国公府倒是松了一口气,火气却向孟家集中了,各种邀友聚会的帖子纷至而来,而各位夫人们赏花、品茶的帖子也如潮水向孟夫人袭来。 孟家无法,只好苦哈哈的勉力应付,不过好在过了这段时间,等大伙冷却了这股子热情,想来这种情况就好多了。 嘉月听到这个消息时,正躺在暖阁的湘妃榻上,双目微阖。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连着下了两日,清晨才放晴,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年格外的冷,衣服穿了一层又一曾,可还是觉得不暖和。 她睁开眼睛,眸子渲染上一层温暖的火光。本以为是妾有情郎无意,谁知竟是两厢情愿?嘉月心中也有些稀奇,抬头吩咐道:“这倒是件好事儿,回头备一份礼,送到孟家去。” 第五十六章 夜来风雨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转眼到了年下,爆竹隆隆,白雪堆梅,京城大街上的大红灯笼映衬着白雪青砖,越发现出几分年味儿来。进了腊月初,本要入宫领宴,宫中陛下因着节气的缘故,前些时日染上了一场风寒,拖拖拉拉到至今都未曾痊愈,太后皇后皆心系陛下,无心饮乐,便索性免了筵席,宫中各级妃嫔亦皆减膳谢妆,于御前侍疾。 忽又腊月春回,这病更又沉重,又修养了一些时间,仍旧回到朝中处理事务,只是上朝时候经常咳嗽不止。 这日晌午,冬日的暖阳透过明纸的窗扇撒入房中。李承泽回来时,先在熏笼前烤去了寒气,这才转身进房,里间儿静悄悄的,嘉月窝在一张湘妃榻上,正闭着双目安睡。 李承泽只觉得一颗心化为了春水一般,伸手摸了摸嘉月的脸颊。 大白天的,到底不曾熟睡,被人这么一碰,嘉月登时醒了,迷糊道:“王爷回来了?” “吵醒你了?”李承泽温言问。 嘉月不觉一笑,半撑起身子:“不过午后小憩一会子。” “你歇着,别起身。”说着,掀衣在她身旁坐下,他衣衫上隐隐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嘉月想了想,并没有说话。 李承泽眸子幽黑,过了会儿,才道:“近儿外头事多,你不用管,若嫌烦只躲懒装病就是了。” 闻言,嘉月少不得问一句:“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李承泽沉默半响,缓缓说道:“这段时间,陛下上朝的时候越来越短了,常常不过半个时辰便下朝了。底下那群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便开始不大安分了。” 嘉月心下一震,忍不住脱口问道:“不是说陛下是因为偶感风寒,这才有些精力不济么?” “对朝堂上诸人自是这么说的。”李承泽脸上晦暗一片,神色看不分明。 嘉月一惊,知道他心里必定是有些想法,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听着。 李承泽默了一会,似在思索,过了一会儿,又听他道:“自两江官场爆出了河道贪墨案,陛下对两江一带很是关注,今儿陛下召我入宫,却是提到了江南盐务上头。” 嘉月闻弦音而知雅意,巡盐御史可是个肥差儿。江南地区向来富饶,多富商大贾周流天下,尤其是盐税这一块,不知有多少油水可占,历代君王都相当重视对整个江南地区的把控。自然地,有雄心大志之人将目光转移到这里来了。 陛下虽是精力不济,但居高临下耳聪目明,自然也能看出各人的心思。这一场病,朝堂上貌似面儿上未有什么动静,但细察来,仍能觉出某些阵营开始挪动脚步。倘若往深了说,更怕等到自己山陵崩,朝中无人压制,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只是此事事关天子社稷,她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宜妄议政事,她斟酌道:“陛下圣心烛柄,想来必有计较。” 李承泽点了点头未说话,显然他还在思索,好在也没有深入这个话题。嘉月看着他,暗叹了一口气。 李承泽似有所察,转头注目于她:“你好好睡吧,这些日子累坏了。”他语气中满是深切的怜惜和疼溺。 嘉月纤长的睫毛忽的一颤。 她的确很累。 管理偌大的一个府邸很累,应酬送礼待人接物很累,整日里费心提防他人算计更是累。她本属意安耽清净的生活,如今却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得沉稳周全,学着做一个贤惠人。 流苏暖帐一吹一荡,就像姑娘的头发,也像姑娘无关紧要的一生。 这一夜她睡得深深浅浅,外头风急雨骤,一下下似敲在心上,身子不自主蜷缩起来。身侧人似有察觉,翻身将人揽入怀中。 隔着衣袍,那肩膀宽厚温热,她安心极,又睡过去了。 待醒过来,天光大亮,枕畔已空,床边的矮榻上留着昨日换下的衣裳。一夜未睡好,脑袋也隐隐作痛。 外头听到屋内有响动,料是主子醒了,端了盆桶水帕进来伺候。嘉月身着中衣披散着头发,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一番,又有几个丫头进来帮她梳理头发。 对镜梳妆时,采薇进来了,附耳轻声道:“小姐,苏姨娘劲儿一大早带着丫鬟提着个食盒去了书房,说是‘关怀’王爷。” “长吉拦着不叫进,说是王爷正在处理公务,吩咐了一干人等不许打扰。苏姨娘不肯走,故意嗲声嗲气放高声音,好叫里头的王爷听见,谁知……” 嘉月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发丝,“继续说。” “谁知,谁知王爷竟让她进去了!” 嘉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垂下眼睑,明丽和煦的光线透过新糊的翠色纱窗,淡淡的落在她的身上,脸上,眉目间,却笼了一层阴霾。 早饭摆上来了,香气飘来,对着满桌佳肴却丝毫提不起胃口来。 略略用了几口粥,撤下饭桌后,她靠在湘妃榻上,对着窗边的亮光看了会儿书,又觉无趣,忽的眼光一扫,瞥见一旁的针线篓子,那是一件还未完工的婴儿肚兜。既知道了淑然身孕,她好歹得做一点针线活意思意思,大约是许久没做活了,手指生疏了不少,堪堪绣出一条锦鲤的轮廓,就花去快一个时辰。 正是晌午,房中寂然,阳光照着有些神思恍惚,嘉月倦怠的打了个哈欠,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再醒过来,日头渐低,起身叫人进来梳洗了一番,转念一想,又打发了人去厨房打点,并让玉枝去内书房请王爷来栖梧居用晚膳。 日光暗了下去,直到掌灯时分却还是看不见人影,打发人去问,才知道王爷今日竟是已在苏氏房里了。 嘉月一愣,刹那间心急剧下坠,全身骤寒,神色一时惊一时痛一时疑。 屋内静谧一片,见主子脸色不善,下边的采苓上前劝道:“小姐别难过,许是王爷有什么事才……” 对着满桌精致的饭菜,片刻,嘉月轻笑一下,她一低首,两滴泪珠从目中涌出,坠落于地上。站起身来,极缓极慢地说道:“夜了……帮我梳洗安置罢。” 第五十七章 苏家(求订阅~)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栖梧居,西厢梢间。嘉月恹恹的躺在床头,总觉得身上懒得很,大起早的才没起床多久,就又泛起困来。丫头们只真真觉得她们主子真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在冬三月,时间长了方妈妈以为她生了甚么毛病,这日待饭后便去请了郎中来诊脉。 屋内暖如晚春,案几上一盏白玉麒麟福纹香炉早已熄了香线,悠悠笼着一股幽香。 郎中在腕上覆上一层绢帕,伸手按在手脉上,调息了数息,方拱手回话道:“王妃身子无恙,只是近日用心太过费了心神,老夫开两剂宁心安神的方子,每日煎水服用,然还是安心休养为佳。”方妈妈重如墨斗的眉头终于松懈下来。 “劳烦先生了。”嘉月转头吩咐玉枝:“去取一副端砚,一对如意,赠给先生。”郎中心喜,连连拜谢。 送走了郎中后,方妈妈缓声道:“姑娘别嫌老婆子烦唠,我也是图个稳妥心安。炉子上炖着您的燕窝雪梨呢,我去瞧瞧好了没!” 嘉月连连点头,十分乖巧,方妈妈瞧得面皮一松。她是府里的老人了,也是见识过些后宅私事的,如此为防万无一失罢了。 过不一会,采薇打了帘子进来,低声道:“小姐,苏姨娘那边来人传消息说,她近儿总觉得胃口不佳,整好今日郎中进府,想一并把一把平安脉。” 一听,采萍更是愤懑:“哼,她倒方便!”前两日王爷刚宿在她房里,今儿就要把平安脉了,她藏的什么心,心思昭然若揭! 采苓心细,抬眼细察主子神色,嘉月神色倒平常,只缓缓道:“随她罢。” 诊过脉,嘉月多少觉着心定了些。方妈妈见嘉月饮食不佳,便亲自操持饮食,她善料理一手好汤水,多少进饭也香了些。 又过了半月有余,临近年底喜事多,门房差人说苏家递过来一张请帖,说是苏家老太太要办生辰宴。 次日一早。彼时时辰尚早,王爷只是洗漱穿戴好了还没上朝,两人在外间儿正厅上吃早饭,嘉月将此事说与他听。 李承泽闻言,想了想又撂下瓷勺:“朝中尚有些事要处理,只能辛苦你独自去这一趟了。” 朝政为重,嘉月倒是不好再说了,只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又让库房准备了厚厚一份贺礼,苏家终归是王爷外祖母家,到底是不好失了礼数的。 这日,贺寿之宾客自然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簇簇的轿马挨挨挤挤,一路喧嚣着都排到了街口开外。不论是看在苏家还是辰王爷的面儿上,世交故旧,官宦同僚,勋贵权爵且都来了不少。下了马车,苏府的下人们早早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两边引路报名儿。 一时被引着进了二门,路过花园子时,里头正唱着一出吉祥戏文。 进了荣禧堂,门口丫头通传:“辰王妃来了。”嘉月抬步进去,里头已坐满了人,两边列椅上女眷依齿序而坐。 众人细细打量一回来人,只见她头上斜插着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穿着一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银袄,肌骨莹润,举止娴雅,通身气派非凡。 一名身着洋红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的妇人站出来:“欸哟哟,这是辰侄儿媳妇罢,这模样我瞧着都喜欢!与侄媳妇一比,我家那几个就拿不出手咯!”说罢,拉着嘉月给老太太请过安,同众妯娌厮见过。方叫丫鬟献茶献果子。 话音儿未落,又向嘉月亲亲热热地笑道:“还是称呼我婶婶罢,何必口口声声的二太太,反倒生分了。” 嘉月闻听此言,倒是顺其自然的改口叫了句:“二婶婶。” 苏老太太高坐上首,一身紫金双色锦缎对襟褙子颇是华贵,瞧着嘉月落落大方应对着众妯娌的寒暄,眸光微微一闪。 另一穿着绮丽的年轻妇人开口道:“侄媳妇这是见外了。咦,怎瞧着侄媳妇好像略消减了几分?可要注意身体。” 嘉月正想回话,忽听上首人道。 “这是你三婶婶。”苏老太太开口道,转头对妇人道:“她年纪轻刚过门,家中又没个长辈,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靠她操持,哪有不辛苦的。” “母亲说的是。”三房笑应。 苏老夫人转头对着嘉月笑道:“你难得来一趟,也不用多拘束的,左右都是一家子。” 二房笑道:“侄媳妇年纪小,亲戚们之间都不走动,也是生疏了些。” “原是我的不是。”嘉月只好道。她陪坐一旁,微笑着听着众妯娌亲戚说话,偶尔苏老夫人长者风范的笑骂她们几句,倒也一室和乐。 过不会儿,外头通传说大房夫人来了,众人笑意一滞。嘉月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穿玫瑰紫的灰鼠皮袄,钗环琳琅,额间系一条南珠抹额,端的是珠光宝气,后边跟着几个小丫头。 她上前一步,笑意盈盈地对苏老太太道:“我来迟了,还请老太太别怪罪。” 苏老太太看了大儿媳一眼,她虽心下不喜这个儿媳,面上少不得笑应:“这早晚才来,客人都等急了,倒是显得咱们家礼数不周了。”又指向嘉月,“喏!这是你侄媳妇。” 嘉月闻听此言,适时的起身来,大房太太脸上僵了僵,打量了嘉月两眼,见她气度品格皆是不凡,心中潜藏的那股子怨气又翻腾起来。 回过神来,大太太牢牢将自己的心思匿下,客气的连声快道请坐。又转身向众女眷告歉,寒暄过后,互道安好,说些家务人情的话儿。 过了会,大房太太接过丫头手里的戏册子,奉与苏老太太道:“老祖宗,您想点一出。” 苏老太太粗粗看过,随即点了一出《穆桂英挂帅》,热热闹闹的。小丫头捧着戏册子下去吩咐小戏儿们,大太太或是坐在边上看戏,或是乖巧附和着苏老太太的话。 嘉月在心里微微一笑,苏府人口繁盛妯娌一摞,这继室大儿媳,也是不太好当的。这人啊,有人图一辈子过得顺遂恣意,有人愿意图那个虚虚闹闹,受那个气。 又说了几句,便开了席。 小丫头捧着才撰鱼贯而入,苏老太太便被大房的亲扶着在正面上首坐了,余者皆按齿序坐了,席间热闹自不必多说。 饭后用过一盏茶,瞧着差不多了,便有二门的小厮来进来回话儿,只说马车已经预备妥当。嘉月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苏老太太又命人将打点好的东西让嘉月带回府去。盛情难却之下,只好又陪着说了几句。 此番一趟,嘉月算明白了。她原还没想这么多,今儿才猛然发现,因苏家根底深厚,再时常与皇室宗亲来往有外戚把朝之嫌疑。况且,皇家有手足之情,更有君臣之分,纵使两家联络有亲,但两家终究不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姓来。朝廷需要制衡,但权柄只能落在一处,陛下龙体微恙多虑,内外朝臣各有心思,不得不避嫌一番才是。 朝堂上的风,开始变了。 ( 明智屋中文  没有弹窗,更新及时 ) 第五十八章 苏家(2)求订阅~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这厢宾主尽散,苏老太太在二房和三房的服侍下回房里歇息。 苏老太太在罗汉床上坐下,胳膊下垫了个鹅黄春梅咏喜鹊的亮缎子厚枕,三房太太轻轻揉捏着老太太的腿,暗声问:“母亲以为,这容家姑娘如何?” 苏老太太斜倚着,目色沉沉:“都说她年纪轻,没经过事,我瞧着也不然。辰儿忙着差事,没工夫打理,她一个年轻媳妇,不拘是管家理事还是人情往来,里里外外料理的干净利落,竟丝毫没出过褶儿来,连宫里太后娘娘都对她青眼相加,只怕也是个有本事的。” 眼见老太太满面沉吟,三房的继续笑道:“母亲说的是。俗语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即便是为了苏家,咱们也不该把事情做绝,彻底得罪了才是。” 她也是个有心机、有成算的人。饶是大房的在苏家妯娌当中素来不怎么受欢迎,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非此事关乎阖府的声誉,她是管都不想管。 苏老太太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哼,大房那个蠢货!”只是她到底年纪大了,不愿意再生事端,因而只是止住了话头不理睬。 二房太太见老太太有些不乐,忙上前抚慰,想了想,又说道:“弟妹此话不无道理。大哥送去的那个庶女是个不顶事的,现两人新婚情热,也是有的,那咱们就慢慢等着。大嫂嫂浅白直率,若此时贸贸然将芷嫣送进王府,到时候即伤了两家情分,又失了名声儿,恐怕还要惹得怨怼,何苦来哉?” 大房夫妇蠢蠢欲动,苏老太太心知有所不妥,但为了苏家,难免叫她有些不豫,也索性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可惜先前老大听了枕边风,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似乎被辰儿察觉了,两家人之间疏远了不少。苏老太太一思及此处,便有些恼怒。 “这话说的不错。辰儿自小聪慧,岂有不知之理。”又转头对二房和三房的道:“你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就盼着孩子们好!孩子们好,家族就好!” “是,母亲说的是。”二房和三房答应着。 对于聪明人来说,有些话根本不必说透。人吃五谷杂粮必定有七情六欲,那大房的自以为聪明成算,却没想到,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便宜占尽的事儿呢。 这边从荣禧堂出来,日头渐低,缓步沿着抄手游廊穿过月洞门,拐了几个弯,经过花园子时,里头传来一阵阵的娇笑声,正巧一女子娇娇嫩嫩的声音传来:“……若不是天子赐婚,她一个三品文官女,如何进得了王府的大门!” 嘉月的脚步陡然顿住了。后头的丫鬟婆子私下面面相觑一眼,皆不敢出声。 采苓听了登时恼怒,正要上前去制止,嘉月摆了摆手,撂下众人,扶着采苓、采萍的腕子往园子深处走去。 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枝,嘉月看见亭子里坐着两三个衣着鲜亮的贵家小姐,一个穿着真红色的裙子,一个穿着翡翠色的裙子,衣着华贵,满头珠钗,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走到近前几步,便听见传来的对话声。 “……王爷身份贵重,又岂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三品文官之女攀得起的。虽说也算个清流门第,但京中的豪戚贵胄也是不少的,这到真真是奇了,莫不是她家祖坟冒了青烟罢?”语罢,又是一阵欢笑声。 一旁的采苓胸口一阵气愤翻腾,咬着牙齿,恨不得扑上去咬两口。 另一声音接道:“要我说,什么清流门第,不过也是个贪图荣华的攀权附贵之辈!只是老天没眼,活活让这桩好事落她头上了!” 采萍气得发抖,再也忍耐不住,脚下一个用力,“咔嚓”一声,草丛里一根树枝被踩断了。 几个女子闻声转头朝这边看过来,高喊:“谁在那里!” 上前几步,只见嘉月端身而立。几位贵女见她这幅眉目清泠的模样,也有些怯缩,只拿一双眼睛不住地飘向苏芷嫣,场面有些发冷。 嘉月目光在三个贵女面上掠过,最后落在苏芷嫣身上,“昔日忠告,看来苏六小姐一句没听。” 苏芷嫣瞳孔刹那间缩了一下,尽管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是眼下自己婚嫁之事在苏家其他人眼里,丝毫比不上家族的荣耀富贵,若是自己上蹿下跳,反而会造了满府的恶。 这么一想,她不得不按捺下心中的蠢蠢欲动和不满情绪,勉强笑道:“王妃说哪的话。” 这情形落在一旁罗家小姐的眼中,就是嘉月以权势逼人,一时心中厌恶感更甚:“我们都是蠢笨的,王妃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她身侧那位着翡翠色裙衫的贵女脸色不是十分好看,忙扯了扯她的衣袖,但罗家小姐毫不以为意。 嘉月转头看她,幽深的眸子似海子般,透着无尽的冷漠。这罗家小姐她是知道的,当日京里京外送来的名帖礼单中,罗小姐父亲的名字正在上头。 “我与罗小姐井水不犯河水,何故字字讥讽不肯放过?” 这边厢,罗家小姐也是心头微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眼角一飞,轻蔑道:“我只是羡慕姐姐福气深厚,足智多谋!未出阁前就能搅了苏家与陆家的婚事,又如此费心心思进了辰王府,哪里是我们好比的。”说完,斜眼瞄着嘉月,笑意盈盈,一副好不得意。 嘉月竭力压制怒斥,胸口好像有些闷,过了须臾,才平静了声气:“满京城都知,当日婚事,是陛下赐婚。” “原来如此。”罗小姐目中轻蔑,轻笑:“倒是我误会了。” 嘉月面色未变,继续道:“你既知是陛下赐婚,就该明白妄议皇家是非是大不敬!不知罗小姐可担得起这份罪责?我劝你还是谨言慎行些,莫因己身连累家族。” 那罗小姐目光一敛,似有顾忌,撇了撇嘴。苏芷嫣心头便如一根针刺着般,手指紧紧攥住帕子,只捏的指节发白。 嘉月瞥见了,默声冷淡一笑,看了眼不知自己被当了枪使的罗家小姐,想了想,道:“罗小姐还是斟酌斟酌,善自珍重罢!” 罗小姐咬咬唇,干脆不言语了。 一路快步穿花拂柳出了二门,苏府的丫鬟婆子也回了内宅,嘉月往前行了两步,一时天旋地转,眩晕了半响,她才渐渐定住,捂住嘴便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小姐!郎中,快去请郎中!”采萍扶住主子,一时急得眼泪掉了下来。 嘉月只觉鼻腔中有一股浓厚的腥气,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不、不许……声张!” 采苓反应了过来,左右一瞧,压低了声音劝道:“奴婢让管事的叫个郎中来罢。” 嘉月定了定心神,眼神清醒过来,肃起面庞:“今日之事你们一个字都不得声张出去,也不可告诉王爷!你们若不听我的,以后这房里便不用你们伺候了。”采苓、采萍相视一眼,无法,只得点头应是。 “回府。”嘉月挥挥手,神色间有未退的疲倦,嗓音略沉哑。 车子平稳的在大块平整的青石路上走过,石青色绒织棉的车顶轻轻摇晃,她怔怔出了一会子神,心中酸疼,眼中又泛出泪来。 第五十九章 苏家(3)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苏府。 沅芷院,灯火幽澜,只里屋十分明亮,苏芷嫣半躺在榻上微微抽泣,哽声道:“娘!爹爹是不是不疼我们了?都说爹爹疼我,这次也不为我说半句话……哼,都是那个谗言可恶的狐媚子!嫁进王府的本该是我!” 苏大太太掠了掠鬓发,不悦道:“不过八字才一撇,且还差着一捺呢!就这么沉不住气,能成什么大事!” 苏芷嫣听了,更是凄凄地哭起来。苏大太太也是不忍,略叹了口气,目光沉沉:“也是娘不好,一味叫你争强好胜,却忘了韬晦,如今正撞在浪尖上。” 苏芷嫣息了哭泣,惨白着小脸:“那怎么办,祖母和父亲会不会厌憎了我?” “你父亲自是护着你我的,只是眼下看来,二房和三房那两个货……哼!”苏大太太自然领会了丈夫的心意,然她心中所指望的,无外乎是借着苏府的门槛,为儿子谋划一二,不过经此一事,苏氏也意识到不能太过张扬,得收敛些风头。 她还算是有些见识的女人,自然明白丈夫处境的尴尬。苏府这些年,全凭着淑妃娘娘的恩荫在先,得陛下一点青眼,才保着这十几年的兴旺。如果有一天,陛下龙驭上宾,新皇登基,天翻地覆,苏家没了靠山,那就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虽说大房与二房和三房之间得关系并没有那般好,但是到底是一家人,大房若丢了脸,二房、三房也是损了颜面的。如今这番不过是找个借口,缓和缓和这些年来苏家和辰王府日渐疏远的关系,左右还有老太太在,应当是无妨的。开玩笑,满京城上下,谁家和谁家没连过姻? 只是现在,她心里面难免就有些不得劲了。 一旁的苏芷嫣,却想不到这些了。她心中到底意难平,一切的一切,从眼前飘过,却都在霎时间烟消云散,她只是满心的怨恨与不满,满腔的无名之火熊熊燃起。 她灼热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怨恨和委屈,杀意腾腾奔涌上心头,咬紧了牙贝:这回,我只要容嘉月的性命! 晚膳的点到了,用过了晚膳,大太太让丫头扶了小姐回屋歇息,她命人撤了菜,在屋子里左右走了好几个来回消消食。 正在此时,她的心腹妈妈周妈妈进来,见了苏氏,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问了安。 苏大太太道:“起来罢!” 周妈妈起了身,看着有些闷闷不乐的太太,小心翼翼道:“太太这回可得稳住,做出一番正房太太的大家气派来,千万别乱了阵脚。” 大太太径直坐在榻上开始琢磨起来,收起自己的不甘,漫不经心道:“瑞儿那近日可有什么事?” 周妈妈听了苏氏的问话,低下头,恭身道:“太太不必烦恼,四公子这一旬来甚是用功听话的,只是公子房中的那个云兰,却不大安分,哄得四公子无可不可的,动了纳姨娘的念头。” 大太太听她说完,嗤笑一声,这小妮子的心思,确实不浅。她也知道,凡大户人家里,多有蓄仆养婢的风气,想要做姨娘的丫头不要太多,可若正房太太未过门就先纳了妾,自家瑞儿以后还有什么好前程?哼,谁也别想阻碍了我儿的前程! 苏大太太尽管有些小家子气,但是对这后宅人心还是有些见识的,自然一下便瞧出了这丫头的小心思。 周妈妈细察了眼主子颜色,斟酌道:“四公子尊贵,性子又软,底下自有的是人想要攀附上来,好在公子一向是个孝顺的,想来也会太太多听几句。” 听了这话,苏大太太不免心里开怀了些,点了点头,左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丫头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想了想,大太太说道:“明日你去院子里,就说是我说得,将她的月钱涨到一两银子一吊钱。”周妈妈闻言心里一惊,这是赏还是罚呢? 要知道,这一两一吊钱的随随便便拿的吗?这钱拿的烫手啊!在苏府,各屋里大丫鬟的份例是一两银子,四公子院子里大丫鬟不少,只她一个这么大张旗鼓的独独提出来,就像是竖了个靶子,自然有的是蠢蠢欲动的人不错眼的盯着她。 周妈妈不敢多想,只是乖乖领命去了。 辰王府这厢,床头的翘头四方小翘几上放着一碗补汤,昏黄的灯光下,隐隐透出一抹暗红来。嘉月裹着月牙色的交领中衣躺坐在床头,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采苓掀了厚锦帘子进到内间,“小姐,刚丫头来传话说王爷晚上来屋里用晚膳。” 嘉月眼皮未掀,只是淡然应了一声,道:“你去回话,就说我这头疼得厉害,起不了床,不好过了病气,请王爷移驾别处。” 采苓一愣,这不是赶人吗?她瞥了眼主子面色,还是欠身答应,退下去传话了。 李承泽和长吉听了丫头的回话,皆不觉一愣,长吉侧眼偷看王爷脸色,只见李承泽面上波澜未动,只挥手让丫头退下。然当他站在静斋的侧厢里看着整齐周全的摆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穿过半个庭院,一丫鬟匆匆进了望汀阁。 “当真?你听真切了吗?”苏氏口气炽热道。 玉烟低声回话:“栖梧居跟个铁栅栏似的,只进不出,派去听看的丫头好不容易才打听了些消息,说是王爷遭了婉拒,搬去静斋睡了。” 苏氏嘲讽的哼了一声,唇畔露出丝笑:“看着好的蜜里调油似的,就分房睡了?” 玉烟想了想,上前一步低声道:“听说,是因为王妃去了趟苏家的缘故,想来是听见了些什么。” 苏氏了然一笑,看来一切皆如人愿。 “如今她不过是仗着年轻美貌,得了些宠爱,待过了这阵子……”她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不由得一阵兴奋。 …… 静斋,烛火幽幽,李承泽坐在书桌边,正神情专注的在宗案上写字。站在门口的下人掀门帘朝里头报道:“苏姨娘来了。” 苏氏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一身海棠色的束腰软纱袄,款款缓步而来,声音娇柔道:“王爷,我特做了燕窝点心来。” “搁这儿下去罢。”李承泽一动不动,头也没抬。 碰了个冷面苏氏也不气馁,将茶盘搁下,又将油灯的火星挑亮了些,轻轻往前一送。烛火下,苏氏面上似染出一层绚丽的胭脂:“王爷身边也不好没人服侍的,今晚……可要去望汀阁歇息?” 李承泽笔锋一顿,声音平静道:“你可知,你贪心了。” 望着李承泽冰冷的面庞,苏氏念头一转随即跪倒在地,泪如珠串,纷纷而下,直哭的泪眼婆娑:“都是我的不是,我只是怕王爷睡在书房下人有个照管不周的,这可怎么是好……” 他利目一瞥,看着苏氏抹着泪水,不尽凄然的模样,声音冷了几分:“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苏氏眉心一跳,正欲开口辩解,却被李承泽挥手打断:“你在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规矩自都是清楚的,若不想留在府中,我可置份厚产于你,你出去好好嫁了便是。” “不!”苏氏厉叫起来,满脸惊恐,涟水簌簌而下,“我不出去!……王爷、王爷一点也不顾念苏家情分了吗?” 李承泽终于抬起头,他一双凤目点漆似的望过来,竟像是什么都知道,苏氏看得心下忍不住一栗。只听他语含凌厉:“你不敬主母,上蹿下跳,出丑卖怪,我便是看在外祖家的情分上才未处置了你!” 苏氏如遭电击,泪痕斑驳瘫软在地,不敢哭泣再求。这是她第一次听李承泽发作,并无严厉的语气,却带了那么几分肃杀气出来。她颤着嘴唇,冷彻心扉,再也不敢看男人一眼。 李承泽转头再不看她一眼,“下去罢,好好想想本分。” 第六十章 东风西风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采苓拨着算盘啪嗒几下,又拿起称来,“算好了,契兰斋月例六贯,柳絮妹妹请来复称。” 柳絮在账册上按了手印,笑说:“采苓姐姐的手是最稳的,那我就偷个懒,不复了。”采苓一笑,将月例银子装进锦袋子递了给她。 柳絮捧着月例银子回了契兰斋,见云氏正摆弄香料,她轻嗅一嗅,问:“这是姨娘最近新调出来的吗?味儿好香。” 云氏轻一点头,“用甘松、檀香、零陵、丁香各一两,白梅末、白芷、香墨、茴香各一钱,碾为细末,用蜜调和,内窖一月。”又见柳絮面上喜孜孜的,不由得笑着问道:“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听此,柳絮遂放下锦袋,盈盈笑道:“姨娘,望汀阁那出了好一场热闹。” 云氏眼皮抬抬,瞥了她一眼:“哦?出了什么动静?” 柳絮上前一步,回道:“前两日王爷搬去书房睡了,苏姨娘蠢蠢欲动,端着盏燕窝想去书房伺候,结果不知说了什么,反而惹得王爷不痛快,连碟子带人赶了出去,闹了个好大的没脸,苏姨娘红着眼睛回了望汀阁,大哭了一场。” 说到这顿了下,窃喜道:“第二日大早,王爷便差人送了一本厚厚的《女诫》去,苏姨娘待在屋里有两日不曾露面了,想是正忙着呢。” 云氏脸上晦暗一片,想了想,又问:“那王爷可回正屋睡了?” “没有,昨儿夜里还是王妃独守空房的,我询问了好久,又塞了栖梧居一小丫头个玉镯子,这才跟我说的。” 她可是废了不少口舌,才扒开那丫头锯嘴葫芦的嘴。那丫头本是府中主事特意买来的,家世清,颜色好,为得便是服侍王爷。都说王妃是个菩萨人,脾气好,性子柔,不想却是蒙的,她在栖梧居伺候一年多了,平日里连在主屋里奉茶洒扫都不许,但见王爷高大俊朗,对王妃又体贴,小丫头不免春心暗动了起来,只是主院里那几个大丫鬟御下甚严,便是心里端了什么主意,也不敢表露出来,便这么一日日的过着,也不敢有什么念想,可如今眼瞧着王爷与王妃分房睡了,才敢露出这些心思来。 “她颜色还不及苏姨娘,这丫头有了心思也白有了。”柳絮道。话虽如此,心中又不免暗想,这王妃真是好福气,都分了房睡了,还分不走半点宠爱。 云氏若有所思的一笑:“没想到栖梧居还有这号人。”她看着栖梧居严的跟个铁栅栏般,露不出一丝风声的模样,还以为主仆上下齐心铁板一块呢。 她继续调配着手中香料,淡淡道:“王爷并非一无所知,不过是碍着苏家的情分,依旧厚待她罢了。她院的事咱们少些沾染。” “原来如此,还是姨娘通透!姨娘放心,奴婢临走前给她塞了十两银子,她也接了,想来不会多嘴。”柳絮又心中暗喜,低声道:“这几日估摸着望汀阁那还得有些动静,到时候隔着一扇墙,咱们只管看戏!” ………… 约又过了七八日,是个天暖和煦的日子,嘉月正窝在暖阁里小憩,这时二门那当差的小丫头来通传说孟家二小姐来府上拜访了。 嘉月让玉枝将人引到正堂上坐,自个换过了衣裳整理了妆容,坐在堂内上首。这厢玉枝引着人进来了,孟清兰穿着一件雨过天青的金线缠枝暗花对襟长袄,她上前盈盈下摆行礼,“王妃安好。” “快起!”请她座后,嘉月又命丫鬟端着茶盘上了水果点心。 寒暄过后,嘉月端着一碗茶,笑说:“孟小姐喜事在即,合该是我上门道贺才是,却叫你先来了。” 孟清兰脸上微微一红,却还是落落大方:“王妃快别这么说了,前阵子门房收到王府送来的表礼,合该上门道谢方是。”她看着嘉月的脸色,抿了抿嘴唇,有些迟疑道:“王妃似是瘦了,想是这阵子累着了,可要好好保养才是。” 嘉月听着点点头,看着孟清兰微微笑,“许是饮食不佳,劳你惦记了。” 孟清兰听此,点了点头:“是了,我正巧带了小鹿岭上的野味,和了参须炖了汤水,吃了最补气了。” 嘉月有些诧异:“妹妹颇懂药食之道?” 孟清兰羞涩一笑,“原是我母亲身子不好,我便常看些医术食谱之类的杂书。” 巧笑倩兮间,那一瞬仿佛瞧见了叶氏那副笑意鲜活的模样,嘉月愣了愣神,面容柔和下来:“孟小姐果真孝心可表。”又见孟清兰仍是有些怯谨拘束,不免笑言道:“妹妹何必如此多礼,徐大人与我家王爷自小相识,日后你我来往便以姐妹相称罢!” 孟清兰听了面颊绯红一片,不觉娇羞模样的垂下臻首。 嘉月瞧着孟清兰娇羞模样,倒是来了几分兴味,瞧徐家二公子一回京就风风火火去提亲的模样,想必是心中早有所想了,怎么说,提亲也是件大事,总要有所准备,聘礼媒婆样样不能缺。想是无奈门第悬差,只待江南之行归来,建功封官后求允得父母亲同意。 说起来,这事儿孟清兰自个也是未曾想到的。那日门房的下人急急跑来通报,说是徐国公府的二公子来提亲了,她一时惊一时疑一时喜愣在了当场。直到那樟木箱笼扎着喜庆的红绸一担子一担子提进院里,她这才信了。父亲高兴地紧,然母亲却长吁短叹了好久,她问母亲何故叹气,母亲却说公侯府,豪门大院,两家门第相差太过悬殊,只怕日后委屈,也没办法替她出头。她笑了,她道母亲,只要他护着我,我就不怕。 回过神来,孟清兰微微颔首,“让姐姐见笑了。” 嘉月看着女子眼中难以掩抑的喜悦,心里忽然升起某种异样的情绪来,胸口像是什么东西被呼了出去,缺了一块一样。她半阖下眼睛,唇畔带着清淡笑意:“两相情好,合成好事,是极好的福气。” 姐妹又说了会子话,孟家小姐便告辞了。嘉月送孟家小姐出二门后,见今日天光晴好,便下了软轿,一路慢悠悠的散步回屋。 到底冬寒,日光并无几分暖意,凉风呛进喉咙里,嘉月微微弓下腰咳嗽起来。小丫头见此,忙道:“主子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么……再叫郎中来看看?” 嘉月缓过一口气,摆摆手,“不用,我没大碍,想是吹着了风。” “那咱们快些回去罢!” 嘉月点了点头,小丫头扶着嘉月出了穿堂,绕过太湖石朝正屋走去。不远处一个小丫头在树后一晃,然而仔细一看,又不见了。 第六十一章 省亲殊荣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等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京城里的最后一点热闹也沉寂了下来。 宫中的郦妃处传出了好消息,翰林医官院三名御医一起给郦妃娘娘诊脉,确诊是喜脉。陛下大悦,加封郦妃为贵妃,恩准回家省亲。 到了二月初一的时候,皇后忽向陛下请旨,说是可怜后宫嫔妃久在深宫,与家人别离,心里甚为不忍。陛下感念皇后贤惠,遂下御令,母女天伦,俱是天性,宫中按品级嫔位以上的,女眷可以每月递牌子,待皇后批准后进宫请安。 旨意一出,京中但凡是有姑娘在宫里的人家莫不欣然踊跃,感恩戴德。要知道,外家每月进宫见亲共享天伦是独属于皇后的权利,而如今后妃们同能与家人们见面,乃是极大的恩赐了!一时纷纷感叹皇后贤德,陛下仁心。再者,若是能通过这个办法能探得些口风、感知朝中的风向……那就是意外之喜了!这不,陛下下旨还没多久,各家纷纷递了牌子到皇后娘娘这里。 承明殿。 永承帝在西暖阁案前处置公务,批阅奏折,皇后静静在一旁陪着办公磨墨,兼按时服侍陛下用药歇息。自永承帝染病以来,侍汤服药,装束膳食,皇后必亲自过问,照顾得无微不至。 永承帝看着皇后手里的几分拜帖,眯了眯眼睛,“都有哪些人家啊?” 皇后笑道:“除了个别妹妹的家人远在外地,凡是在京中的,都有家人递了帖子上来。” 这外家家眷进宫也是有礼仪典章、上下秩序的,需得提前一月将请帖送到皇后处,写明时间、事由,出入人的身份,人数,送至皇后处待批准了,下个月十五之前,各家会得到皇后娘娘有无恩准的旨意。 永承帝看似不经意笑了笑,“确是不少。”说罢,又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皇后忙过来抚胸拍背,又端了参水让永承帝喝下,满面忧思:“陛下,要不要叫个太医过来。” 永承帝摆摆手说道:“罢了,不过说些需要静养,切勿操劳的话来,听着烦唠。” 皇后一下一下顺着陛下后背,柔声劝道:“陛下要多听太医所言,好生保养身子,这黎民百姓全都仰仗着陛下呀!” 永承帝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皇后眼中隐有泪光:“陛下便是不为着其他,为了臣妾和孩子们,也该好生保重自己。”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了,永承帝心里却油然生出几分情义。对这个潜龙时便陪伴在侧的发妻,永承帝不免多了几分真情,无奈,只好抚慰道:“好好好,朕答应你。” 听陛下应了,皇后这才放心,拢袖抹了抹眼睛,高声宣了宫婢去煎了药来。 永承帝咳了一阵,方觉得胸口痛快了些,他的眼光略过桌上的江山舆图,又看见御书房上方匾额上“盛宁永固”大字,心中隐隐起了一个念头。 雷声滚滚压过,雨声下的愈发紧。 景粹宫里,郦妃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突然,她脸上一喜,原来是派去的心腹丫头回来了,她摆摆手屏退了周边伺候的内侍宫婢,热切的问道:“怎么样,省亲之事准了不曾?” 琐玉福了福身,回话:“奴婢托了好几个人打听过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素锦姑姑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等过了十五,礼部官员会择个好日子出来。” 郦妃大喜过望:“这么说,本宫下个月便能回家了?” 琐玉说道:“应当是这样。” 郦妃激动难耐,站起身走了几步,又有些悲戚的说道:“自本宫进宫以来,原先就没指望着出去了。这么些年,除了大节庆女眷入宫领宴时本宫才能与家人见上一面,然不过寥寥数语……没成想,老天保佑,我竟然还能回家略尽骨肉亲情。” “可见是陛下隆恩圣眷,这是从未有过的。”琐玉也替主子高兴,别人只看到主子作为圣上的女人,觉得荣耀非凡,殊不知,主子走到这一步,期间有多少的步步惊心和情非得已。 郦妃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道:“可派人去家送了消息?” 琐玉摇摇头:“还不曾。” “快去!” 听了郦妃吩咐,琐玉不敢停歇,赶忙去了。郦妃心头似有四五只雀在跳跃,又在殿内来回走了两圈,强自按捺住心中的狂跳。 宫外郦妃的外家石家,喜报一送来,石家夫妇高兴的合不拢嘴,嘴里直念佛的好,下人们纷纷上前贺喜,石夫人一叠声地叫人取赏钱。 京城虽大,热闹是确是一阵风,好些世交故旧、官宦同僚纷纷送了礼去,道喜祝贺。石家有这样的显赫荣耀的喜事,石焕章自然是春风得意,忘乎所以。省亲是天家恩典,说句酸话,别人想要还没机会呢!是以,石家立刻开始着手操办事宜,劳师动众的开始踏看地方,修建省亲别院。 …… 这厢,辰王府自也是听到风声的,采苓道:“小姐,可要备上一份礼?” “自然是要的。”嘉月不以为意,继续临帖写字,口内说道:“郦妃……贵妃娘娘侍奉陛下多年,圣宠优渥,如今又有了身孕,如此恩典乃陛下抚慰嘉奖之意,我们作为臣子,又岂能不依着圣心来呢?” 郦妃出身名门,石氏一门手握重权,她的祖父是素有“第一良将”之称的石崇,年轻时候骁勇善战,战功卓越,军功累累。父亲石焕章又是正三品的威震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国朝开朝以来,这还是从未有过的殊荣呢。” “陛下现子嗣薄弱,若能诞下皇子,可当真是大喜,这样的殊荣,也是承得起的。”娘家军功显赫,自己又得陛下宠爱,只待生下皇子,便是事事圆满。 采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今年不同往常,贪墨案才清,陛下身子又染恙了,天灾人祸此起彼伏,如今郦贵妃处有孕,自是天大的好事。” 嘉月顿笔,略看了采薇一眼,眼底也是微微一动。 采薇察觉了立时低下头去,口中说道:“厨司刚送了点心来。”看那攒盒里,红红的是玫瑰酥,白白的是藕粉糕,摆的整整齐齐。 嘉月也无意追究,便轻轻揭过了。伸手拈了一块尝了,“倒是和厨司往常做的不一样。” 采薇回话:“是……新寻来的厨子,照着南边的法子做的。”说完她飞快地瞥了主子一眼,嘉月只坐在一旁不说话。 第六十二章 风雨乍现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正当时,屋外头一声啪嗒脆响,像是什么人把什么东西碰碎了,又似有争执的声音隐隐传来。 嘉月微惊,瞧了两个大丫鬟一眼,采苓和采薇亦是惊讶,王府规矩严谨,便是争执也不大有的。 采苓扶着主子起身,朝外走去,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云岫的声音:“云露到底年纪小,不过砸坏了些小玩意,就要喊打喊杀的,都是一个院子的姐妹,采萍你也不能忒苛刻了。” 采苓皱起眉,看了眼主子脸色,这丫头最近是有些活泛了。 采萍冷哼一声:“嘴皮子活泛,手上却不见利索!叫她去分管日常用的器具,今儿碎个杯,明儿砸个盏,都是贵重的东西,杀了你也赔不起!” 云露弱弱道:“采萍姐姐,是我粗心大意了,你看我原本就是收拾衣裳被褥等细软活儿的,若采萍姐姐还叫我做那活儿,定然不会出错了。” 采萍气道:“你哪里学的规矩?既然来了栖梧居,认了新主,就要合新主的规矩!现让你去分管器具,你倒想东想西的想别的活儿了?到底是你管事还是主子管事!” “我,我是怕手脚粗笨,一时间也做不好……” “你要真是粗苯不如就去院外做些洒扫的活儿,不用进正院了,想来不至于连帚柄儿也跌了吧!”云露脸色一白,也不敢吱声了。 听此,云岫不免不忿道:“采萍,你这就有些欺负人了!” 嘉月看了采苓一眼,采苓伶俐,立刻上前高声道:“都闹什么!看不见王妃来了麽。” 院中迅速安静下来,嘉月站在廊下,目光从众人脸上梭巡过去,又在云岫身上略停留了一下。云岫穿着柳色的缎子袄,下面一条白色绫子裙,生的白白净净,模样大方,素日里行礼回话都是稳稳妥妥的,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云岫低垂着头,她在王府中多年,从三等小丫头熬成了大丫头,如今又快要被放出去了,突然被指派到了栖梧居,做了个二等丫头,心里是有些不情愿的。况且又到了婚配的年纪,她心里便又着急又委屈,王妃身边本来就有大丫鬟,都是自幼伺候着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且不说没有站脚的地,还不是又得辛辛苦苦的熬日子?这些情绪积压了多日,适才趁着此事爆发出来,但此刻她又不禁有些后悔,若王妃一怒叫罚了她,岂不是没了前程? “云露。” 云露冷不防被叫,连忙答应:“奴婢在。” 嘉月语气淡淡:“听说你最近常去与苏姨娘那处说话?” 云露一个激灵,她没曾想主子会说这个,她额头绞出了丝汗:“这这……这哪儿的事呀……奴婢素日里忙着咱院里的活儿,没有工夫乱跑的。” 嘉月听她狡辩也不气,只示意了采苓一眼,采苓上前一字一句陈述道:“昨儿个你和苏姨娘底下的玉烟在园子里说了一晌话,三日前你又去苏姨娘屋里吃了一刻钟的茶,半月前你去给云姨娘送料子时,又拐了过去,说了快半个时辰。” 云露越听后背越森然,双膝一软,扑腾就跪下了:“王妃,都是奴婢不懂事,是奴婢不好!”一旁的云岫有些震惊的瞧了云露一眼。 嘉月却不看她,缓走了两步,道:“你们服侍我,也是一场缘分,只要你们忠心耿耿的,我自不会亏待了你们,若能缘分长久,生老病死一概有说法。” 听了这话,云岫犹豫了几分,王妃素来宽厚想来也不会诓她们,心里的不甘愿少了几分。她反应极快,跪下磕了个头:“奴婢知错,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主子,绝无二心。” 云露好容易定下神,一抬头,却见主子冷漠的看着自己,她背脊发寒,霎时沁出身冷汗,又连连磕头。 嘉月眉毛也不抬一下,底下丫头竟起了怨怼,又不知深浅的和外院的人结交,这次,她是有意的,敲一敲院里院外那些不安分的人。 “云露,你在我这院儿里也伺候一年多了,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素来不喜欢别人知道我们院的事,可这段日子,你漏了多少事出去?你既一心惦记着外头的人,这样罢,你把手上事情分一分,今儿就送你去苏姨娘那。”说罢扶了采薇的手就走,头也不回。 云露在身后哭求:“主子!主子!奴婢不敢了,奴婢真的知错了!你要打我要骂我都没有关系,别撵我走!” 采苓在旁冷眼瞧着,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她道:“碧桃,芳芷,将人送去望汀阁。”云露还欲哭泣再求,但抵不过两人力气,被拖了下去。 院里一下静了下来,采苓扫了余下几个丫头,清了清嗓子道:“我仗着王妃,谱儿也托大些,但愿各位妹妹不要嫌我才好。这院子里,大家都是姐妹,有些个斗气拌嘴的小事也都是能过去的,但惟有一点,便是不能吃里扒外有二心!像云露这般心术坏掉的东西,不忠不义,主子还会要?大家心里都放明白些才是!” 又看了采萍和云岫一眼,“今日但凡是争闹的,一起罚没半月例钱以示惩戒,你们可心服?”采萍和云岫自道心服。 这厢,碧桃和芳芷将人送去了望汀阁,苏姨娘等知道了事情始末,却是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既是王妃的奴才哪有我等再要的道理,妹妹虽然年轻不懂事,也断不会出这样的差池。”以此,便一口拒绝了,云露听了又惊又急,双手发颤,昏厥过去。 当玉枝把这话回禀给嘉月的时候,嘉月眉头微微一挑,玉枝也心有戚戚,这苏姨娘倒是心狠,竟一点后路也不给这云露这丫头留。 默了会,嘉月道:“既如此,那就先将人送去庄子上养病罢,让庄上管事的找个人看着,别让她寻了短见。”玉枝应是退下了。 第二日一早,云露便被送去了庄子上,这出热闹到这,也算是结了尾,契兰斋依旧静静地没什么声息,只是望汀阁那,听说丫头又笨手笨脚打碎了个茶杯。 近日,朝堂上也有些不太安稳,听说陛下派下巡视两淮盐课的巡盐御史还没到两淮就已经遇刺了好几回,仅仅上个月就有三起,简直霸道无比,这叫陛下的面子往哪搁?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还健在呢! 第六十三章 风雨乍现(2)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第二天,大臣们的折子就如雪片般飞了上来,一时间朝堂上唇枪舌剑,火药味甚浓,吏治腐败,大刀阔斧改革说的容易,实施起来,那真是处处是阻碍。 朝上辰王倒是提了一个人,祖上也是军官出身,骑马射箭,精通武艺,如今在兵部袭指挥使之位,如若派他协同两淮巡视,想必可保无忧。 又有大臣反驳,说两淮巡视事关重大,必要斟酌再斟酌派个信得过的人去才成,一边又暗示辰王心有谋算,意图拉拢臣子。毕竟两淮盐政紧要,巡盐御史这一职位至关重要,想要把他收入囊中的人还真不少,盐税是国朝最重要的赋税,占了少说有三分之一,此官职可以说非陛下心腹不可担任。 永承帝若有所思的停了停,方才说道:“说说你心中的人选。” 那大臣心中一喜,胸有成竹地推举了一位大臣。谁知话音还未落,便又有几人上前起荐,所举荐之人自然各有不同,也有窥测圣意而举贤才的。 永承帝心如明镜,面无表情的沉默,听着大臣在底下絮絮叨叨,什么表示也没有,最后只以乏累为由且叫众人自散了,又叫辰王爷留下。众大臣看在眼中,不觉各有思量,只是面上却是不显,躬身告退,鱼贯退出勤政殿。 谁知第二日,第三日……一连数日辰王爷都没有上朝。京中便传出了辰王爷妄探圣意,被罚闭门思过的传闻来。 栖梧居,采苓轻手轻脚的把两扇朝南的窗户关上,只留东西向的窗户通通风。嘉月倚在暖阁窗边,取了桌案上的一本书来看,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采苓看着嘉月愣怔出神的模样,不仅偷笑,王爷这几日都宿在静斋,主子嘴上不说,心里总还是惦记的。 不一会儿采薇来了,端着刚做好的冰糖莲子,甜白瓷的大碗里面是一粒粒分明的淡绿莲子,裹在透明的糖水中。 采薇道:“小姐早膳也没吃两口,这莲子清爽不甜腻,小姐尝尝?”嘉月尝了尝,果真清香,倒也不腻,不由笑赞:“你手艺愈发精益了。” 采苓朝采薇使了个眼色,采薇会意一笑,又道:“奴婢还做了几道点心,都是南边的做法,小姐不妨送去也让王爷尝一尝。” 嘉月瞧在眼里,默了下,半天才道:“你们两个丫头,愈发猴精了!” 采苓听此心内一喜,心里估摸着这事成了!成了就好,主子这般冷着王爷也不是个事儿,也省的长吉早晚哭丧着脸来求,日日苦哉这日子是没办法过了。想了想,又让小丫头去静斋偷偷通报长吉一声, 这厢长吉知道后自然是眉开眼笑,想了想,让廊下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他看着紧闭的书房门心里头暗想:王爷,小的可是为了您费尽心思、鞠躬尽瘁了呀!一面想到终于不用再日日瞧王爷的冷脸,心里悠哉悠哉唱起小曲儿来。 嘉月换过衣裳,带着丫头一路来到静斋,长吉站在门前来迎,嘉月道:“我来给王爷送些点心。” 长吉笑着回话:“王爷就在里头呢。”顿了顿,又有些忧愁的叹了口气:“王爷这两日心情不佳,茶饭不香,小的正着急呢!” 嘉月默了默,没言声,略思量下,从采苓手里接过茶盘,口内言道:“你们在外头等我。”长吉应是,忙不迭的开了门请嘉月进去。 待主子进了去,采苓促狭地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打趣道:“如今你可如愿了!”长吉笑开了,忙拱手鞠躬,口内言道:“这还得多谢采苓姐姐的帮忙。”两人相视一笑。 静斋内,香烟寂寂,李承泽正在案前写字,见她进来,却是停下了笔。嘉月把点心端了出来,一碟子梅花糕,一碟子桂花糕,又沏了一杯汤绽梅。 “听长吉说王爷这几日饮食不佳,这两道点心都是南边的做法,挑了刚开的骨朵腌渍了,拿来做糕点,味道还是不错的,王爷尝尝。” 李承泽展开左臂搭于紫檀木的椅扶上,简短的评价长吉:“胡说八道。”又拈了一块尝了,果然不错。 嘉月一笑,她细察了眼王爷的神色,又有些犹豫,朝堂上的事她近日也听到些风声,只是这毕竟是男人在外的事,她又怎好多问。 李承泽看在眼里,心中有数,端茶缓饮,先开口道:“我在府,并非陛下申斥,而是我自个告请在府的。” 这倒是未曾想到,嘉月愣了愣,迟疑道:“是因为……王爷荐了人?” “两江官场一事不少官员落马,乃至两江半壁江山都得改头换面,除真正罪无可赦者不可开脱外,也有不少人虽受责罚但好歹身家性命是保住了,如今他们正憋了满心的火气,少不得跟乌眼鸡似的盯着我,想是心中早已拟好腹稿,参我一笔,到时我怕是跳进黄河里都洗不清了。”李承泽冷笑一声,“巡盐御史还未到两淮便被刺杀了好几回,想是底下,也少不了他们的手笔……那些人,都是滑不留手的老狐狸,轻易沾不得手。” 此话如晨钟暮鼓一般,登时撞击在嘉月心上。 陛下少年登基,英明一世,那两江官场之事,说穿了也不过是吏治不清,官官相护之弊,这事在历朝历代并不少见,陛下震怒非常,不过是察觉到底下那些个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们羽翼渐丰,而这些羽翼相互勾连,欺上瞒下,让陛下感觉到了危机。陛下圣体微恙,说句僭越的话,等来日龙驭驾宾,能继承皇位的想是大皇子无疑,而王爷到底是陛下的血缘兄弟,朝臣们都各有思量冷眼旁观着辰王府,那陛下对辰王府…… 这时,嘉月忽然心中起了个念头,猛然抬头,试探道:“王爷打算做什么?” 李承泽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目光发沉。 门上“笃笃”两下,长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爷,梁家送了帖子来,顺华长公主在梁园办了赏春宴。” “拿进来。” 当年储位之争后,陛下的至亲少,除辰王爷外只有两位妹妹,因此便对两位长公主格外疼爱,顺华长公主尚了梁家,梁驸马现在朝中任一个不大不小的清闲官职,生下一女名梁幼沅,封号福乐郡主,其女乖巧聪慧,太后娘娘对她颇为喜爱。而顺华长公主的妹妹,长华长公主尚在闺中,不做多语。 嘉月拿起帖子瞧了一眼,问:“王爷可要去?” 李承泽笑了笑,意有所指:“自然要去热闹热闹的,左不过现下除了吃酒玩乐,还有什么事情可做?” ( 明智屋中文  没有弹窗,更新及时 ) 第六十四章 梁园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二月梁园,春寒料峭。 因着来赴宴的贵家女子多,是以都是马车驶进了左侧角门,再换了软轿直接抬进内宅。男子们大多是骑马来,便由右侧角门进,自有小厮将马领走。 园中颇幽静,进至园中,只见一池如镜,湖石叠峦,景致别致,目及处栽了许多梅花,香气浓郁。听说此园建造时,因着明华长公主甚是喜爱梅花,梁驸马特命人搜罗了各色品种栽植其内,此举也流为京中美谈。 一路至一处名叫花前小筑的园子停住了,屋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多都是各公府侯府家的女眷,衣香鬓影,珠翠围绕,扎堆的讨论着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花儿。 众人坐着说笑了一会,外头又喧嚷起来,众人忙起身,进来的是顺华长公主,众人齐齐躬身行礼。 顺华长公主笑道:“都起来吧,今儿寒舍略备薄酒,请诸位过来聚一聚,若只是拘泥于这些礼数,岂不是辜负了这一番美景。花园子里都准备好了,你们这些年轻姑娘们爱下棋的,爱作画的,爱荡秋千的都各自去罢!等中午开席我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你们可都别错过了。” 她这番话说的和气,众人都笑起来,又行了礼退下,姑娘们由丫鬟三三两两的带着去了花园子,屋里只留了几个女眷。 顺华长公主唤住了她:“弟妹,过来。” 嘉月上前衽敛福身,端正下拜道:“臣妇不敢当。” 顺华长公主见嘉月举手投足间端庄沉静,不似那等那副妖娆轻浮的模样,眼底不禁露出几分满意。 “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前阵子本宫进宫请安,太后还对着本宫夸你有孝心,今儿一见,果然是个好的。” “太后娘娘凤体金贵,能为太后尽心尽孝是臣妇的福气。” 顺华长公主微笑颔首:“本宫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说罢,从腕子上褪下一双翡翠手镯套到她手上,那镯子成色极好,水汪汪的翠绿欲滴,想必是积年心爱之物。嘉月一瞧,立刻连声道辞。 顺华长公主不依,“这是我给你的贺礼,不好推辞的。”此言一出再推辞倒是扫了兴致了,嘉月只好收下,又福身道了谢。 顺华长公主见嘉月这般举止妥帖,心中不免喜欢,又闲谈了几句,忽听门口丫鬟通报:“辰王爷来了!” 帘子翻动,李承泽阔步走了进来,顺华公主颇有几分吃惊,“九弟今儿也来了。”一面说,一面看了嘉月一眼,眼底有些笑意。 李承泽朝顺华长公主拱手行礼,随即到右侧上首的椅子坐下,顺华长公主一壁叫丫鬟上茶上点心,一壁看着李承泽,问他公务忙不忙,李承泽寒暄了两句便不再说话。 顺华长公主笑道:“九弟一道来了也好,也久不见你了,只是仓促间倒没叫厨司提前备上几道你爱吃的……”又侧头对身旁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嬷嬷道:“这样罢,崔嬷嬷,你去厨司预备一下。” 李承泽捧着茶盅,拨了拨茶盖,瓷器声清脆叮咚,“多谢皇姐好意,皇姐不用忙了,左不过是寻常走动,若是叫皇姐劳累更是不应该了。” 听辰王一喊皇姐,顺华公主便笑了,“那就依你。” 喝过一盏茶,顺华长公主去里间更衣,李承泽夫妇也顺势起身。走出东侧院,直入一条小径,这条路径很是简单,两旁是假山石,又栽种着松柏竹子,十分幽静。 正走着,忽闻前头有人一声大哭,于是驻足望过去,却瞧见一个女孩被人推倒在地,枝叶刮破了裙衫,一条湖蓝色的裙衫上沾满了泥点,越发的狼狈。旁边又站了一个身着浅红衣裳的女子,衣着华贵,粉黛薄施,满头珠翠,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然而今日长公主设宴,能进梁园的自然不是小门小户的女子。 那湖蓝衣裳的想是摔得狠了,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你欺负人!你凭什么推我!” 听此,那浅红衣裳的冷笑一声,昂头道:“我推你又如何,谁叫你不长眼,污了我的裙子!” 因隔得远,嘉月凝眸仔细瞧了眼她的裙子,那裙摆上果真沾染了一块污泥,只是她这一身十分特别,举止间衣裳上的锦纹泛着七彩光色,异常华丽。 那湖蓝衣裳的女孩挂着眼泪可怜兮兮,委屈辩解道:“我,我只是不小心踩中了一滩污泥,污了你的裙子一块,我不是故意的,我也赔了罪了……” 浅红衣裳的跋扈道:“赔罪有用还要衙门司吏做什么,众人都只叫赔罪了事还有甚律法可依?” 旁边有人瞧不过去了,上前把地上那位小姐扶起来,皱着眉头道:“你别吓唬人了!难不成她弄污了你的裙子,还得送到大理寺开堂案申不成?不就是一件衣裳么,赔你就是了,难为你稀罕成这样。” 那浅红衣裳的女孩哼了一声,指了指裙角很是不屑,“你说得轻巧,这可是今年江南新进贡来的云锦,统共才一匹,可谓是天下独一份的,如今被弄脏了,你说怎么赔?” 那两个女孩子像是被她的话吓住了,咬住了嘴唇,没想到她的身份这么显贵,心中害怕起来,又怕自己惹了麻烦。 浅红衣裳的女孩见此她们惊讶的样子更是得意,昂首挺胸道:“你们今天得罪了我,便是得罪了郦贵妃娘娘,父亲一向最疼我了,等我回家告诉父亲再进宫禀明了贵妃娘娘,把你们全家人都关进大牢里去!” 那两位女孩一惊,看来眼前这个娇纵跋扈的女孩就是郦贵妃之妹,石有霓。 听至此处,嘉月有些惊诧,仔细一想便觉有不妥,轻轻皱起眉头来—— 云锦是十分珍贵的料子,因其色泽光丽灿烂,美如天上云霞而得名,且只产于江南,江南机杼夺天工,可糅杂昂贵的金丝、银线、孔雀羽绒的材料来织造缎匹,是以工艺也颇为考究,需织工两人将纹刀中的扁金伴着木梭送进由综片带动起伏的织口,上下配合无隙,如此一日仅能织两寸左右,端得是“寸锦寸金”。 因此,云锦年年都是进上的贡品,一直专供皇宫御用,每年最多只得两匹,按说贡品送来是让陛下先过了目,再留着或用或赏,可如今宫里的贵人们都没见过这云锦,这石家小姐已经裁了衣裳上了身,可见石家的嚣张。 思及此,她心里不由得一沉,眼风微转,瞥见王爷料是也想到其中关节,脸色渐渐凝重冷峻,过了会儿,才冷冷一笑:“石家家世雄厚,又有军功,宫中贵妃又得陛下宠爱,想来也是有几分轻狂的资本。”嘉月只望住他不说话。 这时候有小丫头听了声响匆匆跑过来,见了这一幕也十分惊讶,忙道:“长公主早备了小阁供小姐们更衣,几位小姐请随我来罢。” 石有霓刚才在气头上,如今平心静气一想,这毕竟是在长公主的宴请中,也不好真闹起来了,便收敛了情绪、瞪了她们一眼,先行随丫头离开了。可余下两位小姐丝毫没有放松的神色,心有余悸。 第六十五章 梁园(2)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皇叔。” 不远处走来一个初初长成的少年,剑眉朗目,英气勃勃。 那上年上前拱手行礼,李承泽却只淡淡的应了一句,那少年又朝嘉月一拱手,喊道:“皇婶安。”嘉月福身回礼。 这应该就是三皇子了,三皇子才十一岁,比二皇子还小四岁,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另外安置宫殿跟母妃住在一起的皇子,陛下很喜欢他,十分纵容。 李承泽的眉峰轻轻蹙起,问:“你身边伺候的人去哪了。” 三皇子语塞,支支吾吾道:“不知……许是躲哪儿偷懒去了……” 李承泽不言,只是定定地看着三皇子,只是沉默了片刻,三皇子就有些耐不住,嘴角往下撇了撇,垂首低声道:“……彻儿知错了。”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辰王,见皇叔面上并无怒色,才松了一口气。 又张口道:“彻儿许久没在宫中瞧见皇叔了。”辰王素日除了每月去太后、皇后处请安,大多也只是应召陪同陛下在承明殿议事,后宫之中是瞧也瞧不见。 李承泽不做他言,脸上淡淡如常,只道:“回去好好念书,好好练武,不要再调皮了。”听到这话,三皇子的脸顿时苦了下来。 嘉月站在李承泽身旁,瞧着三皇子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心中暗暗有些好笑,果然半大的孩子,一听读书练武都是头疼的。 不多时,便有一群身着宫装的内侍、婢女满脸急色的慌忙跑来,一见辰王夫妇也在忙行了礼问安。小内侍松了口气,挟去了把汗道:“欸哟小祖宗,您这是跑哪儿去了,让奴才们好找!奴才急的眼睛都发花了。” 三皇子仰头哼了一声,凉凉道:“你们腿脚这么慢,难不成还让本皇子等你们不成。”小内侍心中简直有苦难言,陪笑着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三皇子有些不开心地瞥了他们一眼,又回身朝着李承泽、嘉月拱一拱手,“皇叔皇婶自便,彻儿先告退了。”李承泽微一点头。 道了辞,三皇子抬步就走,后头一群宫俾又行了礼,忙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瞧着三皇子浩浩荡荡离去的模样,嘉月忽然奇想,王爷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一时偏过头轻笑起来。 梁园有一处湖清澈见底,水色缥缈,嘉月看着那湖水,对面的湖山石,还有湖边的梅花,顿觉松快极了。一旁小厮早就备好了鱼竿和鱼饵,辰王见她喜欢此处,索性坐在池畔一块山石上垂钓,今日天暖,不多会儿,便钓上了两条鲤鱼,每一条都有四五斤重。 到了中午坐席的时候,众人又回了花前小筑,四面的隔扇已经被拆了下来,变成了开阔敞亮的大厅堂,最前头搭了戏台子,女眷们往里走了几步,穿过一面穿花调绘漆木槅扇,里头一溜整整齐齐摆着十几张雕漆方桌。 众人笑说间移步入了席,顺华长公主率先入座,左右一瞧,笑问:“幼沅呢?” “母亲是在唤女儿么,女儿这不是来了。” 话音刚落,抬步走进来一位少女,约十三、四岁的年纪,穿一身鹅黄色花鸟双绘的薄绸单袄,下着一件素色长裙,生得明眸善睐,灵秀天成。 顺华长公主微微颔首,面上有淡淡笑意,温煦道:“怎耽搁了这许久,还不快来拜见你皇婶!” 梁幼沅俏生生应是,朝嘉月见了礼,嘉月早备好了个荷包给她,梁幼沅笑吟吟接过,口内道:“幼沅谢过皇婶了。” 顺华长公主微笑着对嘉月道:“快入席罢。” 待坐定开了戏,丫鬟们捧着茶盘鱼贯而入,一道道的上了菜,大家一边吃酒一边听戏,席间热闹融洽,有丫鬟不断的在酒杯里加满美酒,嘉月端起酒杯徐徐饮了一口,这酒是西域进贡的玫瑰醉,入口甘醇清甜后劲却大。 众人饮酒听乐兴致正高,酒过三巡,脸上热热的烫起来,头也晕晕的,便离席来到梁园专给女眷们备好的小阁里更衣醒酒,小阁里东西一应俱全。 接过采苓端来的茶水漱过口,脑袋清爽许多,换过一身衣裳,采薇道:“小姐可要立即回席?” 嘉月想了想,笑道:“你们在这里看着。好不容易逃席出来,等下回去少不得又要喝酒,这会子心口闷闷的,不如去散散心醒醒神罢。” 采苓不放心道:“不如我陪着小姐去罢。”嘉月摆了摆手,便径自走出去了,采苓、采薇相视一眼,无奈一笑。 日色晴暖,照的庭院池水清澈似琉璃,很是透明。不知不觉渐渐行的远了,丝竹管弦声也小了不少。 忽见假山后,三皇子独自一人坐在一块雪白太湖石上,低头虎着张脸,眼睛红红的。 看着那半大孩子一副愁肠百结双眉不展的模样,她叹一口气,上前道:“读书练武都是小事,何必哭成这样,瞧,眼睛都红了。” 三皇子神色略变了一变,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撇过脸道:“谁说我是为这事,不用你管!” 嘉月有些动容,这半大孩子,本就是少不更事,纯净天真的年纪。她在三皇子边上坐下,抬起手来温声安慰:“别难过了。这天儿凉,再坐下去可要着凉了,伺候你的内侍去哪了,我去帮你找来,可好?” 三皇子却挥手一把推开她,稚嫩的面庞阴沉着,眼中微茫如寒星一现,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似的。嘉月猝然一惊,心头蔓延开一丝恐惧。 三皇子站起身来,逆着日光,他脸上的神色越发看不分明,幽幽的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这雨下得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说罢便大步一跨离去了。 嘉月略坐了一会,一颗心才渐渐定了下来,她起身来,忽然,眼前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样,模糊一片,她站立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耳畔一阵嗡嗡声。一道人影闪过,身子猛地被人一推,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池水之中。 一丫头听到声响,上前来查看,谁知竟瞧见了这场景,一时连滚带爬的朝内院奔去,一路连唤带嚷:“不……不好啦!快救人呐!王妃落水啦!” 甫一听见,李承泽便奔出内院,此时人已经被救了上来,他阔步上前一把扶住她,嘉月浑身湿透,只觉胸口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剧烈的咳嗽下,忽觉喉口一痒涌上温热的腥膻,自手指缝间淌落。 旁边有人惊呼:“血……是血!” 她只觉周身乏力,须臾之后,短暂的苏醒耗去了她所有积聚的体力,眼前一黑,她晕了过去。 “嘉儿——”最后失去知觉前,只听见王爷的声音疾痛而隐忍。 第六十六章 惊水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栖梧居内,采萍拉着主子的袖口露出脉来,又覆了一层绢帕。太医院周太医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数息,又换过左手,细细诊了一回,过了好一会,才半睁开眼,神色微有惊异。 李承泽等了好半晌,终忍不住问道:“周太医,怎么样?” 见问,周太医收起四指,拱了拱手道:“王妃平日里精神如何?食欲可好?” 采萍伫立在床边,心如热锅上的蚂蚁,但还是斟酌了回答:“大约是时气所感,近日精神总是不济,所以有些懒懒的,吃得也不如往常多。”李承泽面色冷峻,眉头紧蹙起来。 周太医捏须点头道:“这就是了,从脉象上看,王妃是忧思过度,气血双虚,现又因落水受惊之余,寒邪乘虚而入,以致气虚身弱而昏迷不醒……” 李承泽摆手不欲听这些掉书袋的话,问:“你只说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周太医面带难色的摇了摇头:“王妃气血双亏,损伤过重,即便驱散了体内寒毒,恐怕也……” “没有恐怕!”李承泽截口打断他的话,道:“你乃太医院圣手,我要你想尽办法治好王妃!” “是,是。只是王妃受惊不小,怕是要好好调养一段时日身子才能完全恢复……下官先去拟张安神的方子,让王妃先好好安睡一晚,待明日臣扎上几针,辅以汤药施缓,再慢慢看了。” 李承泽将拳头打开又攥紧,沉声道:“还请周太医多费心。” 周太医不敢托大:“不敢当,不敢当。臣必尽吾之所能。”说罢,起身拱手退下写方子去了。 李承泽站在当中,神色平静,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忽听身后嘉月似叫了一声什么,急忙回头,却见她不知何时满面苦楚之色,汗水濡湿了鬓发。 在床畔的采萍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小姐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李承泽转眼觑她:“你说什么。” 采萍知道自己一时失言,但眼见小姐好好地身子糟蹋成这样,也顾不得讲究这许多了,一咬牙,索性心一横道:“小姐早有心结,又不得纾解,想是这些年来满腹郁结却强忍在心,这才如此的!” 李承泽眉头便是一皱,“什么心结?” 采萍跪在地上,“小姐说,自己这个王妃原是担当不起的,而王爷,亦不过是为着圣旨才需要接受承担完成这桩婚事,并非王爷本意。小姐心里很是难过,奴婢们想劝慰,小姐却回说不必强求,天下又哪有什么天降的美满姻缘呢?不过又痴又蠢罢了。” 李承泽心头如遭石击,一阵心痛如绞。 采萍说完心中有些忐忑,忍不住偷眼瞧了辰王,只见他面上喜怒无迹可寻,默了半晌,确是开口让她退下了。 李承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床边坐下。床上之人静静躺着,脸色极其苍白,连嘴唇上的血色都好似褪尽了一般。他端详了一阵,凑过去,轻柔的吻上她的唇。 “真是个傻瓜。”仿佛细语呢喃。 …… 嘉月仿佛堕入无尽的迷梦。 不时有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声音一会远一会近,还有人往她口中灌入汤药。她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人似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清醒着,一半沉睡着。 恍惚地,她处于鳞次栉比的粉墙黛瓦,青石板那样平滑,采苓扶着她的手一并走着,似乎是去赏景,还是别的什么。走着走着,忽又只剩下自己一人。 她走到青石桥下的河水边,河边是一片片乌蓬小渔船,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隔着薄薄水雾,河对岸是漫山的桃花,灼灼芳华。她心中想往,看见一个船靠在岸边的渔樵,便走过去。 她开口问:“老丈,可否能渡我到对岸去?” 渔樵声音幽冷而空洞:“上船。” 嘉月心里一喜,不过走了两步,身后却是传来采苓的声音,只见她急急奔来,满头的冷汗,急急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 嘉月疑惑着看她:“采苓,你刚是去了哪里?这样慌慌张张的。你瞧对面风景怡然,咱们一道坐船去对面瞧瞧可好?” 采苓更加急切了:“小姐,不能去!去不得的!” 嘉月心中起疑,转过头去,却见渔樵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直直盯着她。嘉月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脚下极力往后退去,只是身后是水,退无可退。 那船夫猝然抬手,她身子一歪,扎进了冰冷的河水—— 河水刺骨寒冷沁入心脏。 第二日早,暖阁内,采萍服侍着主子吃完宁神静心的药物,又替主子掖好被角,用热水擦拭完额头。 昨日王爷在房中一夜未出,她便忐忐忑忑的在廊外左等右等,一直等了大半宿,谁知直到今儿晨早唤人伺候,王爷都再无提起昨日之事,她心中便有些底了。 不多时王爷更衣洗漱毕,有下人进来禀告周太医来请脉。一时请了进来,周太医先行过了礼,来到床前搭了脉,又瞧了瞧面色,细想了想,拿出一根细小的银针,便往嘉月手上的穴位上刺下去。他轻轻转动了一下银针,又快速拔了出来,凝神看了半晌,喃喃道:“果然不出所料……” 李承泽蹙了蹙眉,问:“这是作甚?” 周太医回:“回王爷,昨日臣回府后细细琢磨了一夜,觉着王妃虽忧思过度伤了心神,但若是因为如此,未必会使王妃伤得如此之重,这更像是……”言及此他一阵迟疑,目光微微闪烁。 “像是什么,”李承泽利目一瞥,道:“说话莫要吞吞吐吐。” 周太医闻言起身站起,低声道:“更像是长期服食一些损耗元气的药物或食物所致……此药物会刺激心神,开始和常人无异,就是贪睡懒散些,随后终日昏昏,心神恍惚,呈心力交瘁之势。” 李承泽深深换了一口气,双眼微拢,露出杀气。他盯着太医,一字一句道:“周太医可能确定?” “臣从医几十年,敢以断定。”周太医将针呈上,四平八稳道:“王爷请细看此针,这针尖泛着淡淡青色,王妃体内定是带了药物。这用药之人心思实是缜密,加的量很少,但即便如此,长期服用下去,恐伤性命啊!” 李承泽目色冰冷,面罩寒霜。若无内应,又怎能将药下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天长地久的,所有人都只当是身子弱,也没人疑心到这上头——真是好深的计! 采苓又惊又气:“好阴毒的法子!”继而脸上逐渐疑惑和不安交织,这样不干不净的事情往往是牵着萝卜带着泥,无一干净的,只是栖梧居素来规矩严谨,怎会出了这样的人? 第六十七章 惊水(2)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四柱大床放下了床幔,层层幔幔轻纱薄绡,李承泽看了会床上之人,似是凝神思索了片刻。一时周太医已经写好了药方过来,李承泽接过药方,看了一眼:“王妃的药,有劳周太医亲自去煎,绝不能有第二个人经手。”周太医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的,王爷放心。” 周太医离开后,李承泽微暗哑着声音,缓缓道:“去把栖梧居里外关严实了。” 采萍急不可耐地点了点头,只觉一股郁愤之气直欲冲出胸腔,疾步出去了。她虽气急心下却是有分寸的,脚下如飞的找了方妈妈去,方妈妈是容母点名陪嫁来的,忠心、手段无一可疑。 方妈妈一思量,沉声道:“王爷思虑的是。咱们带几个信得过的把栖梧居所有下人都看起来,不许进出,不许叫人走动打听,这里头的情形,更是丝毫不许透出去!” 采萍目露凶光,怒道:“我看哪个敢,姑奶奶绞了她的舌头!” 这边厢,李承泽背着手走出里屋,面如沉水的站了会,唤了长吉进屋来,吩咐道:“你让府上的侍卫把府邸围起来,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长吉沉声应:“王爷放心,奴才这就去。” “慢着。”李承泽转身坐下,目色沉郁:“你去把当日随行服侍的几个丫头带过来。”长吉偷瞥了王爷一眼,应是。 没一会子,采苓、采薇并几个小丫头便被带到了王爷跟前。 李承泽高坐在大椅上头,并不说话,只冷冷看着跪着的丫头们,一一扫视过去,目光所及之处,莫不低头噤声。 李承泽收回目光,垂首道:“怎么服侍主子的?”语气如平常一般淡淡,并不见疾言厉色,丫头们却脊背发凉,唬的跪了一地。 李承泽又瞥了她们一眼,目光顿在采苓身上,抬手指了指:“你说。” 采苓磕了个头,眼中隐含泪光:“王爷恕罪,奴婢们也不清楚……那日小姐离了席去小阁醒酒,因懒得回席喝酒应酬,便不要我们跟着自个儿到园子里散心去了,谁知没过了多久,就听见外头嚷嚷说主子落了水。”采薇闪了一下神,短促的点了一下头。 李承泽眼皮微掀,在采苓、采薇面上短暂停留了几秒,沉吟道:“那王妃落水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在身旁?”采苓采薇低下头去,皆不敢应声。 堂内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采苓按捺下心慌,膝行两步上前,磕了头请求道:“奴婢自知有罪,侍候主子不周,但小姐现在还未醒,但求王爷开恩容奴婢照顾小姐醒了……其后要打要罚奴婢绝无怨言!” 李承泽一言不发,面上喜怒不辨,仿佛没有听见这这番话,“来人,把人带下去,好好看管起来!” 采苓又往前行了一步,还欲再求,却被身后采薇一把拉住了袖子,她慌乱间抬首对上王爷黝黑深沉的眸子,脑中一时念头电光火闪,静了下来。 小姐落水不明,王爷不能轻信任何一个人,可当日带的都是栖梧居的人,难道是有人被收买了?那么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是苏姨娘?还是云姨娘?…… 几人被带了下去,堂内一片沉寂,次间梢间也是一片宁静,李承泽静坐了会,眉间神色愈发寒了起来。 …… 望汀阁,玉烟匆匆进屋来,气都还没喘匀,忙欢喜说道:“姨娘!栖梧居出了大事!” 苏氏原本慵懒侧卧的身子忽然直了起来,“什么大事?” “听说,王妃在梁园不慎落水,致寒气入骨,现在躺在床上犹如死人——这事儿出在长公主府,长公主也吓了一跳,命下人不得闲话出去,但这谁家还没个多嘴的呢?今儿奴婢上街去,竟也巧,碰到长公主府外出采买的婆子,奴婢套了好久的话,这才说出来!” “不慎落水?”苏氏嘴角轻扯,眼神既惊喜又觉得不可思议,“好好好,果真是老天也帮我!那容氏现可醒了?” “奴婢往正屋那走了两趟,栖梧居大门紧闭,也无人走动,一时也探听不出什么。” “不碍事,云烟,你去找个不打眼的丫头,去栖梧居探问探问,不要惊动了人,有什么就回来告诉我……还有,你在去趟契兰斋,去给云氏传个话。” 契兰斋这边很快也收到了消息,云氏听后冷冷笑了笑,“蠢货。” 柳絮一怔,“姨娘说甚么?” 云氏冷嘲道:“现在栖梧居上下守的跟铁桶似的,不许进不许出,若此时去探看,岂不是反惹人怀疑了么?现在这个当口,她不躲得远远地,还反往上冲,岂不是蠢材了麽?” “那奴婢,可要去提醒一下……?” “不用。”云氏摆摆手,不紧不慢道:“我记得库里有颗上好的人参,你去拿出来,当着王爷的面送过去,王妃尚在病榻还未转醒,如此也算是尽了咱们的心意了。” 柳絮愁眉苦脸的嘟囔道:“咱们屋本就没剩下些好东西了,这还是太后赏来的……何必巴巴地送去,说不定王妃已经醒了呢……” 云氏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若是醒了,正屋那儿就不会这番架势了。” …… 她做了一场好长的梦,梦里梦见了好些人。恍惚间,有人在往她嘴里灌入汤药,苦味直冲头顶,意识渐渐清醒起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觉得身体沉重不已,她攒了些力气,勉强睁开眼睛—— 视线模模糊糊的,好半晌才清楚起来,她正被一人抱在怀里喂着药。那人身上的穿的极单薄,体温轻而易举地透过衣服传出来,见她睁眼,他俯下身来,她看见他的眼里尽是血丝,发青的胡渣更显得憔悴。 她张张口,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李承泽放下药碗,拿起小几上的清水,小心翼翼的喂她喝下去,又轻缓的扶着她躺下。 嘉月觉着自己还在梦中,她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小心翼翼伺候人的模样。药里有助眠的东西,喝下去片刻,她就觉得眼皮有些沉。 李承泽给她掖好了被角,才要起身叫太医,却被一双手抓住。他转过头,只见嘉月仰面躺在床上,一双眼睛迷迷茫茫,半阖不阖,只一双手紧紧拉住他的袖子不放。 李承泽的心像被拽住般,陡然紧了一下。他复又坐下,低声说道:“睡罢。没事的,有我呢。” 嘉月听话的闭上眼睛,耳畔只听见那人一声叹息。屋里寂静了片刻,烛火摇曳,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 昏睡过去前,嘉月只记得那双眸子凝视着她,深深的,久久的,眼底是无尽的疼惜,似是要望进她内心最深处去。 第六十八章 惊水(3)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无妨,只是大病初醒,力竭而眠,让王妃好好的睡两觉。下官会开好了方子,只要照方好好调养一段日子,便不会落下病根,只是日后再不可费力劳神了。”周太医道。 采萍欢喜极了,“奴婢这就去厨司做些鸡汤粥水来,等小姐醒了就可以喝!” “你们都下去罢。”李承泽道。采萍和周太医应是,轻声退了下去。 梦中之人睡得不太安稳,他用巾帕擦了擦她额上的冷汗,嘉月不适地一动,露出脖间一截红绳,李承泽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伸指勾住一瞧——那是下聘时他特命人打造的鸳鸯玉佩,白玉莹莹,还带着女子身上的温暖。自成亲以来,他从未见她戴,他也从未问过,竟没想到,她一直都贴身带着。李承泽只觉心口间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冒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昏睡了太久,脑子里针扎似的疼,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然而此时,一只凉凉的手搭在她额上,舒服极了。她睁开了眼睛,案几上的小熏炉里焚着香,袅袅缕缕淡薄如雾的青烟,闻久了竟也不怎么疼了。 待看清了眼前之人,她声音干涩唤道:“王爷……” 李承泽扶起她喂了水,嘉月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问:“下雨了?怪不得觉得梦里冷。” 李承泽温声道:“下过这场雨,便要立春了,过了谷雨便是夏,过了霜降便是冬,过了腊八便是年,这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嘉月有片刻的愣怔,过了好长时间,才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李承泽看她,嘉月垂目缓缓道:“我去了一个地方,满山的桃花,青砖黛瓦,烟雨朦胧,那儿的水是黛色的,水又绿又青,活似一幅画……”嘉月目色迷离似还沉浸其中,微微带着笑意,“我当时想,若能死在那儿也值了……” “浑说甚么!”李承泽喝断。他心中隐隐抽痛,面上确是静静道:“我出身皇家,注定要和流言纠缠一生。嘉儿,你是我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忘记这点。“ 嘉月睁大了眼睛看着李承泽,心砰砰的跳起来,只听李承泽不紧不慢道:“你可知,那道赐婚圣旨,是我向陛下求的。” “当日,你家与谢家过从甚密,我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我叫人暗中查问,便知晓了谢家的用意——我自不想你牵扯进这些恩恩怨怨里,是以,我进宫向陛下求了御笔赐婚。” 谢家与陈家是沾亲带故的,两家一向交好。朝中涌动,陈家遭了陛下贬斥,谢家亦受了牵连,谢夫人对外称身子抱恙,谢子桓却频频上门拜访,无非是急着推波助澜促成这门亲事,使力摘清自家罢了。谢家独善其身他管不着,可要想左右逢源,拉着容家搅进这蹚浑水里,那可打错了主意!说句不好听的话,自家有难男子自己争斗,拿个女子的终身来做文章算怎么回事? 嘉月望着眼前的人,心里酸甜苦涩都有,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了,才呆呆问了一句:“为何……?” 他缓缓收拢手掌,包裹住她的手,声音越发温柔而笃定:“你把自己的心看得太严实,我若不赌,怕就此错过终身。” 嘉月傻傻的看着他,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还是难以置信。但转念又想到,自己又何尝对他真正袒露过心迹,还不是遮遮掩掩的?自己都未曾做好,又怎能要求他人?她心头忽然清明起来,那些拿不起放不下的心思好像忽然一瞬间消散了似的,胸口里空荡荡的,又霎时充盈起来。 她眼圈发红,沙哑着嗓子说:“王爷别说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李承泽忍不住伸手在她额上点了点,正好采萍端着药碗进来,他顺手接过来,叫她侍立在一边,亲自把嘉月抱起来,喂她喝药。 嘉月喝了药又叫苦,要拿甜食来。采萍奉上一白瓷盘,盘中是腌渍的殷红的山楂,采萍笑道:“药是苦的,若食甜物口中反而难受,不如酸甜来得可口。” 嘉月捡了颗放进嘴里,含含糊糊道:“怎么不见采苓、采薇伺候?” 采萍神色一僵,欲言又止,只含糊说采苓采薇两个昨儿个夜守累了,现都在屋里歇息。 嘉月大为奇怪,心里的疑惑越重,她略想一想,道:“采萍,我有些饿,嘴里又淡淡的没有味道。” 采萍听完,舒展了笑颔首道:“奴婢这就去厨司做碗虾仁粥来。”说罢便忙着去了。 嘉月半支着身子,望着李承泽问:“王爷可是怪罪了采苓、采薇?” “你躺着。”李承泽皱起眉头,目有责怪的瞪了她一眼,嘉月立马乖乖躺好了。 他一面用被子紧紧将她裹住,一面道:“你当日落水之事实在蹊跷,请来太医诊脉,太医说你的饮食里让人掺了伤人血气的东西,我不得不以防万一。不过你放心,只是禁足。” 嘉月也明白这里面的弯绕,有片刻的失神,又坚毅了神色道:“王爷,她们同我自小一道长大,素来忠心耿耿,绝不会起了二心!” 李承泽静静凝视着她,“你也未免太放心了,若她们真起了二心呢?” “不会!”嘉月断然道,“采苓、采薇纵然是有不妥当的地方,但事出意外也不能全怪她们,况且,是我不要她们跟着的……王爷不要怪罪她们。” 李承泽无奈,叹了一声:“依你便是——你性子太正了,阴毒的伎俩怕防不胜防,待去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你慢慢清理便是。”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担心护不住她。只是她困惑不解,她与人素来无怨无仇,是何人要害她?她低下头深吸了口气,低低的问:“王爷可知是何人要害我?” 李承泽微微一思量,“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他停了一停,止住了口,不再多说。嘉月也仔细琢磨了一下,不过有一点想不透,到底是谁能将手伸的这么长,日日在她的饮食里做手脚?还这样无声无息的。 这京城,真是个要吃人的地方。 嘉月凝神想着,有些后怕,李承泽抬手轻轻落于她头上,柔声说:“不要费心琢磨这些了,好好养好身子才是正经。无论是谁,既下了手,就别想全身而退!”他眯起眼,杀意顿现。 嘉月低头默想了一下,抬头看着他说:“不论是下毒还是落水,都有人一步步诱我入毂,我虽无意参与其中,如今看来却已身在其间了。” 李承泽俯下身环住了她,“别怕——你这次……吓坏了我。” 嘉月胸口几丝暖意流动,语气轻快道:“王爷别担心,我自有菩萨护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听她这样讲,李承泽忍不住一笑。 嘉月又静静道:“王爷,与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如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李承泽已明白她的意思,略略挑高眉毛,“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只要饵够大,还怕鱼儿不上钩麽?”嘉月笑着,露出一点小巧梨涡,目带狡黠。 李承泽弯了下嘴角,点头道:“夫人盘算得宜,可做幕僚也。” 第六十九章阴谋诡计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忽然两声笃笃敲门声,采萍端着茶盘进来了,盛着一碗虾仁粥。嘉月并无多大的胃口,不过一时想着而已,嘉月不想叫她担心,尽力咽了几口,采萍这才放下心来。 李承泽接过采萍递来的帕子替她擦了擦嘴,嘉月道:“王爷这几晚都没睡好,身子肯定受不住,还是让采苓守着罢。” 她一双眼睛点漆似的,李承泽看得心下忍不住一软,于是放柔了嗓音:“你睡吧,我看你睡着再走。” 屋里寂静无声,传来淡淡的熏香气息。过了一会药劲上来了,眼皮有点发沉,迷糊了片刻,安安生生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床,嘉月就觉得精神恢复了大半,李承泽去书房前,叮嘱不叫她起来,又吩咐厨司一日三顿的给炖补品,每日都不重样,嘉月无法,只得躺在床上歇着。 正好采苓端着药碗进来,后头跟着采苓、采薇,两个丫头像是被霜打了一样,一人托了个托盘进来,眼圈都是红的。见主子醒了,都是满脸喜色,搁下茶盘,一面请安一面道:“小姐终于醒了,您可真是吓死奴婢了,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可叫奴婢怎么活啊。” “哭什么,瞧我不是好好的麽。”嘉月笑道,但见两个丫头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嘉月也是没法子,只好道:“我躺在床上三天,采萍便在床边哭了三天,现在她好了,你们又来了。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麽,你们去打些热水来,我出了身汗,身上凉浸浸的。” 采薇抹了抹眼泪,忙应了一声,出去吩咐丫头们备好热水毛巾香胰子等物。嘉月眼珠往黑乎乎的药碗扫了一眼,叹了口气,采苓瞧见了笑道:“小姐多大的人了,还怕喝药?”说着把小桌子上的蜜饯梅子端了过来。嘉月无法,只好含着梅子把药灌了下去。 不一会儿东西都备好了,采薇和小丫头们鱼贯而入,端水的端水,铺床的铺床。这边两个大丫鬟一起伺候着主子洗过了澡,换过了一身月白棱衣,披散着头发坐于梳妆镜前,采薇正帮她梳理。 “周太医的药果然管用,小姐今日瞧着精神好了许多,但也是不好久坐,我还是扶小姐去床上躺着罢。”采薇道。 “都躺乏了,坐一会子无妨的。”嘉月看着采薇,伸手拉住她,“采薇,你年纪不小了,对自己的终身可有什么打算?” 采薇愣了愣,忙跪了下来:“是采薇做错了什么麽?小姐不要我了?” “说什么傻话!”嘉月笑着扶她起来,“你们跟着我,我自然得替你们找个好着落,人心换人心,你们忠心待我,我总不能叫你们在府里呆一辈子,熬成个老姑娘不成?看见你们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也算是一场恩义。” “出嫁之时,母亲把你们的身籍都给了我,以后脱了贱籍,就是平头的良民了,你比她们采苓、采薇都大上两岁,如今到了适婚年纪,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才好为你打算——你家中可有其他亲人了?若家中另有安排,你只管告诉我,无妨的。” “我家里就剩我一个了。”采萍眸色微动,神情隐忍,第一次说起自己的身世:“我是家中长女,下头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也算殷实。后来家中突发变故,爹爹又患了重病,为了看病把整个家底都掏空了,弟妹年纪小,吃不饱穿不暖,身子也病弱弱的,家计艰难之际,母亲挨家挨户地去求了素日往来的亲朋故交,竟是没一个肯出手帮忙!后来实在没法子了,有个人伢子来收人,我便自己做了主……因我长得好,卖了十两银子,打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爹娘、弟妹的消息。过了两年,我才知道,他们都死了。” 嘉月静静听着,采薇紧紧攥着拳头,深的几乎嵌进掌心:“我也恨过那些人,恨他们两面三刀、隔岸观火、袖手旁观!——但更恨自己命苦罢了。” 嘉月有些不忍,握住了采薇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叫你吃苦的。” 采薇渐渐镇定下来,回握住主子的手,“跟着小姐,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还有小丫头使唤,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强些,以前我总觉着自己命苦,但自进了容府,夫人和善宽厚,小姐待我们又好,从未朝打暮骂过的,哪里还会觉得苦呢。”嘉月听得出采薇话里的安慰,但见她眼中满是黯淡寂寥,胸口依旧发闷。 “小姐,我不嫁到外头去,我要陪小姐在这里过一辈子。”采薇抹了抹眼泪,又带了些笑意道:“再说,小姐身边丫头这么多,倘若没个出嫁都要这么操持一番,那哪吃得消?” 嘉月失笑,哑着嗓子道:“也就你们几个了。”采薇一时眼中又泛起泪光,紧紧地握住了主子的手。 王妃病重醒来,王爷与王妃和好,府中几人欢喜几人忧。采萍精神大振,特意去找人闲聊,不经意间露了嘴,风声传开后,苏氏狠狠摔了个茶盅,半天没说话。 “前两日不是说已经水米不进犹如死人了麽?怎么一下子又活过来了?” 玉烟讷讷道:“奴婢也觉得奇怪……不过王妃病重,库里的上好药材流水似的送进栖梧居,想来也有几分用。” 苏氏心中越发警惕了,本以为那股热乎劲过了,王爷便不会一心都扑在容氏那个贱人身上,没想到,容氏这一病,王爷整日的守在栖梧居,竟是哪儿都不去了。哼,也不碍事,原本她还想做点手脚,谁知栖梧居护得密不透风,叫她没了下手的时机,如今容氏醒了,大家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这样,必有可乘之机! 苏氏略想了想,看向玉烟:“栖梧居的饮食还是从厨司里过的罢?” 玉烟想了想,回:“是,王爷吩咐厨司一日三顿的给炖补品,每日都不重样呢!” “哼,还真把她当成心尖儿上的人了。”苏氏冷笑一声,她左右一环顾,见四下无人,走进了里间,从自己的梳妆台里摸出了一包药粉,又将药粉放到玉烟的手心里,低声嘱咐道:“你悄悄地,放进容氏的吃食里,一次倒个三分之一。” 玉烟手心里出了一把冷汗,“姨娘,这……”她抬头看向苏氏,见苏氏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不安地低下头去。 苏氏放柔了声音徐徐劝她:“好玉烟,别怕,这东西要不了命,只是让她的病好的没那么快而已,你自小跟着我的,难道就忍心看我如此麽!” 玉烟挣扎着满心不愿,却还是去了。正是过了早膳时分,里头没什么人,只几个小丫头忙活,为栖梧居熬粥的小丫头抹了把汗,似乎是如厕去了,玉烟心里一喜,悄悄的走近,趁人不注意,掏出怀里的药粉便往里倒。 突然,外头有人喊道:“栖梧居派人来说了,今儿午饭不要荤食了,送些素菜过去。” 玉烟心头咯噔一下,手一抖,满包的药粉进了锅,知道情况不妙,又远远的见那小丫头回来了,忙扣上锅盖,猫着身子急匆匆地便往院子外奔去。 第七十章阴谋诡计(2)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事,玉烟也不敢声张,只回禀苏氏说事情办妥了。苏氏粗粗听了一回,一听事情成了,高兴的无可不可的,倒是没发现玉烟的心虚。 许是因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周太医的医术也十分精进,嘉月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好起来,辰王爷自请在家不用上朝,出门的时候少了很多,一日里总有半日的时间陪着她,倒让底下的丫头们十分高兴。 这日,因着天气好,嘉月本想下床走走,却被采苓按着,又灌了一碗汤药一碗补药,嘉月无法,正恹恹的躺在床上。此时,采萍三步迈过两步,急匆匆的掀帘进来,额头上沁着汗,她凑到主子耳边,轻声道:“小姐,抓住了。” 嘉月眉头一挑,问:“是谁。” 采萍两只眼睛冒着火,“是望汀阁的玉烟!” 嘉月闭了闭眼睛,叹道:“我这才醒来没两日,她就耐不住性子了。既动了手,那就别怪我容不下她。” 一旁的采薇却微微皱起了眉,“小姐才转醒,何苦费心忙活这些,不若多歇一阵,养好了身子再慢慢清理不迟。” “卧榻之侧岂能留异心之人,防范虽要紧,但不把下毒之人抓出来,我又怎能安生修养。”嘉月慢慢直起身子,转头吩咐道:“去把王爷请来!”采萍早磨刀霍霍了,脚下生风地就去了。 苏氏正在屋子里,栖梧居那边吵吵嚷嚷的,料想事情成了正喜得来回踱步,没过一会儿,来了个栖梧居的小丫头隔着帘子来通报。 苏氏内心有点不安,但还是竭力维持住了,“我这就去。” 苏氏带着玉烟径直走向了栖梧居,进了屋子,却发现不是一屋子慌慌乱乱的情景,容氏和王爷都静坐在里面,苏氏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依礼俯身下拜。 “苏姨娘来了。”嘉月淡淡道,挥了挥手,那熬粥的小丫头被带了上来,“我院里的饮食让人下了药,正在清查此事呢!” 那小丫头诚惶诚恐的跪下磕了个头,“王妃身子金贵,一应饮食需仔细小心,奴婢一点盹都不敢打的,只,只瞧见望汀阁的玉烟来过一回。”玉烟的脸色唰的一下脸色白了。 苏氏心里一颤,面上却满脸委屈道:“王爷、王妃莫非疑心于我?我哪敢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况不过是几个下人的一面之词,玉烟不过是为我去催催膳食罢了。” 嘉月又问:“那她为何被人发现了就急匆匆跑了?” 苏氏示意了玉烟一眼,玉烟满面慌乱,噗通一声跪下:“奴婢只是想起了姨娘吩咐了要紧的差事……急着去办……” “什么要紧差事?怕不是下药罢?”嘉月冷笑起来,忽高声道:“采苓,把粥端上来。” 玉烟一瞧,正是那碗羹粥,心虚之下,手脚不住的颤抖起来。只听嘉月道:“苏姨娘,那就请你替我尝一尝这碗粥。”苏氏的脸色不好看起来。 李承泽坐在嘉月身旁,眉头皱如墨斗,目漏隐怒:“怎么不喝?” 在王爷威压的目光下,苏氏开始慌张起来,她脑子飞快的盘算思量起来—— 自容氏病后,她的三餐炖品汤药都是方妈妈亲手料理的,每班通常是两人,便是一个出去,另一个也得守着,决计不叫炉子离开视线。备好后,由采苓等大丫头亲手接过,中途不经二手,直接送到她跟前。但竟就这么巧,她让玉烟去下药,偏偏只有一个小丫头看着,还中途跑了出去? 苏氏一下子醒悟过来,失声叫起来:“这是你故意下的套?” 嘉月静静看着她,露出冷冷笑意,“不这样,你怎么自己跳出来。” 苏氏由青转白,面如死灰,惊恐不定地看向王爷,只见李承泽面色发寒,露出一股森冷的杀意。闹了这么一场,嘉月本就大病初愈,也有些撑不住,抬手吩咐人把苏氏送到柴房去。 采萍、碧桃上前捉住苏氏的胳膊,苏氏猛地挣脱了她们的挟制,一下扑倒在王爷脚边,高声哀求:“王爷,薰儿知错了,求您开恩!是苏大人叫我来的呀,我若这么离了去,以后叫奴婢叫苏家如何抬头见人?……不,不!这件事情是芷嫣姐姐叫我做的,王爷,是薰儿糊涂了,薰儿知道错了——” 辰王目光森然,怒不可遏:“这种罪无可赦的东西还留在府里做甚么,撵到庄子上去,苏家那里,我去说!”说罢当即叫人将苏氏押了下去,小厮可不比丫鬟,苏氏挣扎没两下便被捆了绳,堵了嘴,直挺挺地被拖下去了。 …… 苏府等听到下人回了这个消息后,苏大人简直如同晴天霹雳,脸色铁青,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狠狠摔了个茶盅,暴跳如雷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去!把她给我带来!” 苏大太太和苏芷嫣来到堂上的时候,堂上已经站了一屋子人,苏老太太,苏大人,连着二房,三房两位也在。 苏大人一掌拍在桌子上:“你这不中用的!自己女儿都管教不好,哪有世家大族的女子自己出去找男人的,简直不知羞耻!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简直把苏家的脸都丢尽了!” 苏大太太见这阵仗也有点惊疑,只拿帕子捂在脸上,“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竟惹得老爷这么呵斥于我,我……” 苏大人又狠狠一拍,“住嘴!”苏大太太也有些被吓着了,她从没见过苏老爷发这么大火,一时不敢再说了。苏老爷喘了几口气才定下来,手指一转,指着苏芷嫣骂道:“你这蠢货,被当成了一枚棋子也不知道!还连累了全家!” 苏芷嫣呆了半晌,脸色渐变,强硬的嘴硬道:“我还真不知了!” 苏大人听了气的差点没喘过气来,拍着桌子吼道:“蠢货!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你以为叫着那个庶女的能成得了事了?怕是人家早算计上了!你可知道暗害宗室王妃,是什么罪过?那可是祸及全族的大罪!”说着,便要一叠声地要拿家法。 苏芷嫣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哭了起来,苏府女眷一听更是惊惶,谋害宗室王妃,这可不是小罪! 二房的脸色铁青,附耳同三房道:“胆敢毒害王妃,这简直不知深浅!她自己寻死,怨不得旁人,偏要累的我们倒霉!”三房也直叹气,欲哭无泪。 苏大太太此时也听出点门道来,回身抽了苏芷嫣一嘴巴,苏芷嫣一声不吭跪在了地上。苏大太太赶忙说:“不管芷嫣犯了什么错,她终究是苏家人,若是把芷嫣交出去,京城里各家在旁瞧着,苏家女遭人如此轻贱,苏家的名声颜面何在?” 第七十一章阴谋诡计(3)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大房的再不堪,也到底是苏家人,几房之间也未曾分家,这终究是一府的事。 苏大人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神色灰暗。 二房太太一口气顶在胸口,开口道:“但此事总要有个说法,不然辰王府又岂肯的?大嫂还是想想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如今有人谋害王爷的结发妻子,他未宣扬起来,已经是憋着一口气了,若再没个交代,即便是看在他母亲的面上,也难免不发作起来。 苏大人吼道:“有什么可解决的,我看不如一白绫勒死这个孽障!也算洗干净我们苏家的名声!” “不可!”苏大太太扑倒在地,哭的泪水涟涟,“芷嫣年纪轻不知事,也是一时糊涂……老爷,这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这叫什么事!”三房的也红了眼眶,站在一旁默默擦眼泪,心里恼恨不已。 苏大人面带羞愧,见老太太神色不虞,低头道:“母亲,您看这……该怎么办?” 始终沉默的苏老夫人瞥了儿子一眼,开口道:“我认识一户人家,与你们父亲是旧识,前些年调任去了江西地界,不如就把芷嫣嫁到那边去,一来天高地远的,只要咱们遮掩的好,也没人知道,二来出了他家幺子我也见过,一表人才的,到时候嫁过去就是正头夫人,也算匹配。” 苏芷嫣简直如同晴天霹雳,半天才喃喃道:“不,我不嫁去那儿!祖母,父亲,你们帮我去跟王爷说一说,他不会不给苏家面子的!我若进了辰王府,与苏家也有助益不是?只要祖母和爹爹肯去,王爷一定会肯的!一定肯的……都是那个贱人,都是容嘉月那个贱人——!” “闭嘴!”老太太突然发怒,将一盏滚烫的茶摔在地上,热水四溅,冷声喝道:“冥顽不灵!你闯下这样泼天的大祸,还有脸讲出这般不孝的狂言来,指着我跟你父亲去给你说亲?京城就这么大,你坏了名声,京里的好人家怕是难说上了,你若不愿意嫁,改日我打听着哪家姑子庵要人,把你送过去!”苏大人见老太太脸色凌厉,也不敢出声。 苏芷嫣绝望的哭了起来,女子失了名声,除非两边结亲,不然一条白绫,一把匕首,一死以示贞烈,要么送进家庙,青灯古佛一生。 她惊惧不已,拼命摇着头,“不,我不要嫁去江西,也不要去姑庵子……” 苏老夫人冷冷的看着她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怨不着别人。来人!六小姐乏了,送她回房!”说完这话后,老太太便不再多看苏芷嫣一眼。 苏芷嫣脸上再无一点血色,苏老太太身边的两个婆子上来把她拖了下去。母女连心,苏芷嫣哭叫着,苏大太太也扑上去拉着她,宛如一头野兽般挣扎。 苏老太太一个眼神示意,身后的一个壮实婆子走上前来,那婆子手劲大得很,一下就扯开了苏大太太和六小姐。 苏大太太委顿在地上,胸口起伏的厉害,大口大口地喘气,跪着过去扯住老太太的衣角,“求母亲开恩,芷嫣娇生惯养的,如何能去那偏远之地,求您疼疼她……”但一接触到老太太寒冰似的目光,当即打了个寒颤。 话还没说完,便被二房的截断了:“大嫂,如今此事还未宣扬起来,若真闹起来了,叫大家评理去,到时候莫说是芷嫣没了清白名声,就连瑞哥儿,也没个好前程!你也是大家子的主母,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苏大太太回头愤恨的盯着她,双目赤红:“你是当我蠢么,你们还不是为着自个儿!” 二房太太冷哼一声:“大嫂知道便好,因着你教女不善,才出了这档子事,连累了这么一大家子人!芷嫣年岁大了,本可以好好寻个好人家嫁了,你却教着她痴心妄想非要日日做着王妃的梦!若不是瞧在大哥面上,谁会叫你们做成了这鬼祟伎俩!这事儿只消在外头冒了点滴风声,咱们家的姑娘还能做人麽?”在二房看来,这事简直就是报应,就是活该,便是一碗毒药送了苏芷嫣,也不算冤枉了她。 苏大太太犹不死心,看向苏老太太,“一定有法子的,您再想想……” “还不给我住嘴!”苏大人一声暴呵,“有母亲在,也有你说话的份!一点规矩也不懂,怎么做长嫂的!” 苏大太太瘫在地上,若是她不答应,别说老太太不答应,二房、三房不会善罢甘休。可难道真叫芷嫣在庙里过一辈子吗? 苏老太太怒极,指着苏大太太道:“若是因她让苏家名声扫地,我死了都没脸见你们父亲!” 此话分量重了些,苏大人面带惭愧,只低手作揖道:“母亲言重了!都是儿子不孝,让母亲烦劳,此事就按母亲的意思办罢!” 苏大太太全身抖得筛糠一样,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以后,也没去撞柱子,也没去一哭二闹三上吊,直接翻了个白眼,两腿一伸,厥过去了。 苏大人别过脸去,苏老太太冰着一张面孔,叫丫鬟们扶了大太太回房去休息,二房和三房暗暗松了口气,也趁机告辞了。 “偏生倒霉撞上一个叫我们为难的。如若不然,何至于这么麻烦。”走出大堂,二房跟三房嘀咕道,三房无言,只叹了口气。 这厢,苏老太太亦叹了口气,轻轻摇头道:“我让你好好管束苏氏,可你并没有听进去,养的底下儿女屡屡作乱,败坏名声,今日才酿此大祸!家宅不宁,仕途焉能顺遂,我瞧你的前程是不想要了!” 苏大人身上一阵一阵的冒冷汗,不敢分辨什么,“千错万醋都是儿子的不是,万请母亲息怒,好歹保重身子要紧!” 苏老太太瞥了儿子一眼,“这会儿你倒知道孝顺了。辰王府来信上说,已经将那庶女押去了底下的庄子上,因人是苏家人,若苏家要,便可将人接回去——哼,当日你们夫妻俩费尽心思将人送去了辰王府,如今倒是砸了自己的脚了。” 苏大人一惊,若把那庶女接回来,难免不闹出点滴风声?一切都含糊着不让人知晓是最好!要说这样的肮脏事哪家都有,可最起码面子上是干净的,谁也不想丢了脸面。 思及此,他忙道:“嫁夫随夫,她即嫁了过去,便是辰王府的人,苏家怎能处置了?那孽障辱没家门,就该自请一条白绫了断!” 知子莫若母,苏老太太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便挥手道:“虽是个祸害,但这事是辰王府吃了亏,必得苏家来办!你到乡下地界,寻个踏实人家,再叫几个庄户看着,别叫她寻了死,叫她好好消停的过日子。务必把事情做利索了。”苏大人不敢违逆,恭敬应是。 苏老太太颓然向后靠倒,叹道:“当初你要娶她为续弦,我便不喜,可见你心意已决,还是迎了她进门。她若品行贤淑,好好教养儿女,又焉有今日之祸?你不想想,倘若因此两家就此结怨,以后扑门而来的灾祸,你们可挡得住?” 苏大人扑通一声跪下,泣道:“是儿子不孝,没管住媳妇,没教养好子女,让母亲这把岁数还要操心,还让整个苏家跟着担羞辱。” 苏老太太并不看他,只道:“不论如何,这事儿一定得办得叫辰王府满意!”丢了脸面是小,若是大大得罪了辰王府,那可是大事。 苏大人抬头,目光惊疑不定:“母亲的意思是……” 苏老太太面无表情道:“好端端的一个家被她搅得天翻地覆……叫苏氏搬去后屋佛堂里罢!一来让她多吃斋念佛静静心,不要现身人前,二来等过了几年,再让她出来,辰儿也不是个计较的,两家恩怨就此勾销。” 屋里霎时安静,苏大人想了想,咬牙道:“一切听母亲的!” ( 明智屋中文  没有弹窗,更新及时 ) 第七十二章 阴谋诡计(4) - 棠下琼闺 - 三辰五十 决议落定后,苏家便迅速行事起来。先是苏老太太挑了个和煦的好日子,备了份厚礼去辰王府,一番恳切的赔罪,苏老太太到底是长辈,王爷也不好说甚么,此事就这么揭过了。 进了三月,天气越发的暖了,嘉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便不耐烦起来,“我哪有这么娇贵,如今都好了,别大惊小怪的。” “采苓说你这两日的补品都没吃,是不是身子大好了?”李承泽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就一阵心疼。 “王爷光叫我吃,我都胖了一圈了。”嘉月道。 李承泽促狭地捏了捏她的腰,“我怎么觉得没长肉?嗯?叫我来看看,到底是哪里胖了?”嘉月忙躲开去,撒娇似的看向李承泽:“快别闹了,我还没梳好妆呢。” 李承泽望着怀里的人,“今儿我替夫人画眉可好?” 嘉月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问道:“王爷会么?” 李承泽但笑不语,持着画眉笔,弓着身子在嘉月跟前儿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描了描眉毛。半晌,颇为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扳着嘉月的双肩对镜照了照,问道:“夫人觉得可好?” 嘉月倾身向前,揽镜自照细细打量了半日,方才轻笑一声:“王爷倒是很会画眉。” 李承泽闻言不觉笑言:“嘉儿可是醋了?夫人大可放心,我这辈子除了夫人你,却还不曾给别的女人画过眉。”嘉月有些嗔羞的瞪了他一眼。 “小姐。”采苓从外头进来,低声通传:“二门的丫鬟来报,容大奶奶来了。” 嘉月一愣,忙道:“快请!” …… 跨门坐向转里,走进里屋,沈氏一眼瞧见嘉月躺在床头,正愁眉苦脸的望着丫鬟手中的汤药,沈氏一见嘉月就红了眼眶。 嘉月见了沈氏,欣喜道:“嫂嫂,你来了……”说着便要起身,沈氏忙上前按住她,柔声道:“起来做什么,赶紧躺着。”又问有否旁的不适,嘉月摇了摇头。 “你个不省心的,怎么这样了,若叫母亲看见了,还不定多心疼呢!”沈氏心中怜惜,抚了抚嘉月的鬓发,看她有些苍白的面色,长叹一声,“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沈氏顿了顿,又问:“那苏姨娘……” 大长公主府落水的消息是瞒不住了,下毒之事却没有声张,苏家更是牢牢捂紧了不会张扬出去,是以外头也只知落水不知下毒之事,正巧这时候苏姨娘却被发到庄子里去了,沈氏想必也猜到其中几分弯绕。 “此事已由苏家处置了——苏老太太说两家都是积善人家,虽是个祸害,也不好随意发落人性命,就送她去庄子上好好过日子罢,也算善始善终了。” 沈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有些唏嘘的叹了口气。做女人的,富贵性命哪由得自己。 “母亲听说你失足落水,吓得不行,备了马就要来,我和夫君好说歹说才拦住了,只说妹妹病中见母亲如此,心中也是自责难过,不好安心休养的,不如先由我来瞧一瞧,等时再来也不迟。” “好嫂嫂,多谢你了。”嘉月忙卖乖撒娇道。若是容母来了,少不得又是一通耳提面命的责备,说不得,还会亲自动手把药给她灌下去。 见此,沈氏不由得也有些好笑,“你这妮子!” 两人嬉笑了一阵,嘉月方才问道:“那苏家六小姐如何了。” “听说苏老太太主张将她许配给江西的一户人家了,那苏六姑娘想是不肯,整日失魂落魄的,身边根本离不了人,就怕她想不开要自尽。”沈氏也是既惊讶又同情的说道。 嘉月沉默一会,王爷母妃是苏家人,这层血脉关系是斩不断的,苏家让苏芷嫣远嫁偏僻之地,日后常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如此也算是给了辰王府一个交代,可若是站在女子的角度看,萧郎成路人,远嫁江西去,苏芷嫣也算可怜了。她对苏芷嫣倒也谈不上多恨,罢了罢了,只自作孽不可活,上了高台,倒了梯子,各自认命罢了。 沈氏见嘉月一脸思虑着不说话,劝慰道:“二妹妹落水受惊,也是不好思虑太过的,只好好修养就是。” 姑嫂两人也许久未见,两人家长里短絮叨了好久,送走沈氏后,嘉月反有些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来,让丫鬟洗漱了便歇下了。 望汀阁。柳絮从外头轻手轻脚进来,“苏姨娘昨儿个夜里悄无声息地被困了手脚抬出去了,听说送到离府最远的一个庄子上去了。” 云氏闲闲的端了茶,微微掀动嘴角:“果然是个不中用的。” 柳絮有些惊有些疑的看了云氏一眼,问:“姨娘,这苏姨娘以后会怎么样?” 云氏淡笑了下:“她若是肯好好地过日子,也不会太差,只是虽说吃穿不愁,但是比起府上养尊处优的生活是远远不及的了。” 因苏家处理事情干脆,外人只知辰王府有个姨娘犯了事被发配到庄子上,毕竟这偌大的京城,富贵乡里,各高宅大院的丑事、阴私事也不罕见,多半是后院女人间争风吃醋那一套。 “若不是她占住了名分,哪有她搅风搅水的地方,生了这么一桩事,只是她胆敢毒害王妃,王爷竟还留了她一条命?”柳絮看向云氏,有些疑惑。 云氏瞥了柳絮一眼,面无表情道:“她若是死了,这桩事不就不清不楚引人猜疑了?况且——”云氏眯了眯眼睛,不说话了。 柳絮犹豫了一下,又说:“听说,苏家的六小姐许配给江西的一户人家了。” “哦?倒是有些仓促了,只是那苏六小姐一心想进辰王府,怕是不愿罢!” “正是这么讲呢!”柳絮嘻嘻笑道:“要我说呀,即便心思成真,那苏六小姐嫁过来也是填房,哪有做嫡妻原配的风光?” 云氏的面色倏然一冷,不痛快的看了柳絮一眼。柳絮一瞧心里也是一惊,笑容凝固再脸上,她还是第一次见云氏实打实生了气,一时也不敢说话了。 云氏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冷声道:“下去罢!”柳絮应是,轻着脚步出去了,带上了房门。云氏拿起手中握着的那块玉佩,细细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眼神越发坚定,喃喃道:“爹,娘,你们且等一等……”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