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棠煎雪 - 冷胭YR 落日的余晖还未散尽,一辆辆华贵雅致的官家车辇缓缓驶入通往皇宫的甬道。 所有车辇在通过第二道宫门之后就停下了,暂时聚集在一处宽阔之地。甬道上早有宫人前来接应,对着各辆车辇的家徽纹绣一看便知各家身份,一个个规矩周全地行礼、查验、引路,虽然今夜前来赴宴的皇亲国戚众多,却没有出现丝毫差错。 从这条僻静却宽大的甬道入宫的都是今夜皇宴上的命妇内眷们,各自被丫鬟们搀扶下辇后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有认识的便上前致礼,不认识的也彼此含笑点头,一时间宫人们只觉得眼前金华玉贵,娇客晏晏,馨香润鼻。不多时大家各自散开,被宫人们引着路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路径前往皇宴所在地畅清阁,坐到自己该坐的席位去。 皇宫内院须得噤声缓行,是以分散而行,且自家老爷在朝堂上的位次越尊,所需行走的路途越短,为的是让女眷席上位次最尊者最先入席,以示敬意。 一个身着浅紫色对襟缠丝夹花飞羽裙的明丽少女却没有动,不顾宫人低声催促,只看着西边一处宫墙,说道:“时辰还早,我去一趟翊宁宫。” 这是知会,并非商议。 前来为这位少女引路的是一个看着年少老成的太监,当即赔笑道:“郡主说笑了,您在今夜宴饮上座次位列三甲,您可得快着点儿先去畅清阁才是正理。” 少女迈开步子就往西边走,边走边说道:“从此处前往畅清阁只需一盏茶时分,其余需要等我的人走的四条路都在一炷香以上,耽误不了。” 引路太监头大如斗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但仍跟在少女后面继续劝说:“话虽如此,但从这儿去翊宁宫少说也得半柱香,这会子又没有抬辇,您这一来一回一折返的,那不就迟了——哎?郡主?!” 少女“唰”地一拉裙摆伸脚就腾跃而起点在宫墙上,几个起落就已在数丈之外,声音稳稳传来:“我先去,你们就在翊宁宫外等,绝不会误事。” “哎呦呦!”太监轻轻跺了跺脚,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他只好对一直没有出声的那少女的丫鬟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劝劝你家小姐!” 丫鬟无奈摊手:“谁能劝动谁去劝,我是触不起这霉头。” 太监与丫鬟快步向着翊宁宫走去,恨恨道:“这节骨眼儿上什么乱子都不能出!不然你我的小命都不算什么,牵连两位将军就谁都别想好过!” 丫鬟吐吐舌头,走得更快了些。 翊宁宫。 岳棠从宫墙翻越,轻轻地落在了院子里。 居然一个守卫也无,连主殿门口都没有一个宫女站门。 岳棠只觉四下光线昏暗,完全不似上次来时那般灯火通明,金贵四溢。她朝着主殿走去,试探地叫了一声:“姐姐?” 没有人回应。她又上前了几步,偏殿的门忽地打开,一个宫装美妇急急奔出,声音不确定又带着希冀:“棠儿?” 岳棠心内一松,颇为宽慰地快步上前握住姐姐的手,细细看了看她有些散乱的鬓发:“姐姐这是怎么了?一盏灯也不点?” 一个宫女从偏殿追出,见到岳棠微微一愣便立即行礼:“四小姐。我们娘娘这几日总觉疲乏,方才躺在榻上本来都要睡了,可忽然说有人来了便立即出来了,连外衣都没顾上披。”说着便为这美妇人披上一件薄绒氅,又细细给她紧了紧合襟。 美妇人紧盯着岳棠,握着她的手也攥得紧紧的,连连问道:“你怎么来了?怎么是你?父亲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皇上……皇上怎么样?这么久都没有消息……难道是……” 她双唇微微颤抖,惊疑不定地看着岳棠:“父亲反了?” 岳棠微微迟疑的表情灼痛了美妇人,她攥紧了手几乎要将岳棠掐出血来,声音都开始发颤:“你告诉我,你实话实说!五个月又二十七天了!没有任何音讯!皇上突然就不来了这里突然就被禁军围起来了宫女们也都没了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家生丫鬟!棠儿!父亲反了是吗?现在他是……皇帝了?那皇上呢?他把皇上怎样了?!” “没有,父亲没反。”似乎是被姐姐的目光刺得双目发痛,岳棠轻轻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摩挲着姐姐的手安慰她,“我来是想告诉你,如今——” “没反,没反……”姐姐徒然松了一口气,手也松开了,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数遍,忽地又柳眉倒竖地看着岳棠,“那你今夜入宫……”她将岳棠上下打量一番,唇边忽地生出冷意,“原来如此。” 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岳棠,声声嘲讽:“不爱入宫不穿宫装不喜欢打扮的岳府四小姐,今夜倒是打扮得如此标致!我已经不中用了,所以父亲要将你送给皇上,是么?!” 岳棠的眸子骤然一缩:“你说什么?你以为我是来当贵妃的?” “不是么?”曾经的淑贵妃冷笑更重,“难道还是来专门探望我的?你有这么好心?之前来看我不也是因为我是皇上宠妃吗?原来那时就不安好心,想在皇上面前露脸?你怎么不早说?我帮你引荐好了!我就算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父亲的意思我还不是要遵从?何况自家姐妹你跟我绕这么大的圈子做什么?!” “岳棠!我待你不薄!”淑贵妃随手一抓,将腰间挂着的玉佩朝岳棠的脸上掷去。 岳棠轻易躲开,玉佩砸落在地,发出断裂的脆响。 岳棠方才一直温暖的眼神渐渐变冷,关切的情绪也已缓缓湮没。她看着淑贵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是告诉你,皇上已经薨了,新君已经继位,今夜是新皇宴请在京的皇亲国戚以示拉拢恩赏,我不过是随父亲和大哥一同来的,跟新君说不上一个字。再有,你被困在这里是新君的授意,以防你在宫中生变时以岳家兵符调动禁军,现在外面一个守卫也没有,你要留要走已无人在意。” 一字一句仿佛重锤,敲击在淑贵妃心上,砸出一个个大坑。 淑贵妃踉跄倒退两步,她的家生丫鬟连忙扶住她,看着她面上惨白一片,眼神慌乱无助:“薨了?薨了?何时?怎么会……他那样强健的一个人?新君继位了?是谁?是谁?!谁敢!”她扑向岳棠抓住她的衣襟,定定剜她双眼,“我没有听见大丧的钟声,你骗我!” 岳棠一手卡住她两只手腕从自己衣襟上扯下来往边上一掀,说道:“内忧外患之际为保家国平定,秘不发丧罢了。” 淑贵妃被掀得坐倒在地,惶然地看着岳棠,不住地摇头:“不,不会,不是的,我才当上贵妃多久?怎么会这样?他说会一辈子疼我宠我的,怎么会死?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快就换了天?” 岳棠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嫌恶,又夹杂着刚才姐姐误会她时所说的那些冷言冷语,令她转头立即就向宫门走去,打算离开这里。 淑贵妃追上来在她身后喊道:“棠儿!我该怎么办?你来找我就是告诉我这些?那、那然后呢?父亲怎么说?” “父亲什么都没说。”岳棠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那,那新君打算如何处置我?”淑贵妃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难言又压抑的期待,“新君是柯家三郎吗?他……曾与我……” 岳棠忍无可忍地转身,冷冷的声音刺破淑贵妃的美梦:“淑贵妃,新君你倒是认识,不过不是柯家人,还是段家的人,叫做段舒清。” 淑贵妃一惊:“段舒清?!她、她一个女子,怎能、怎能坐龙椅?!” “怎么不能。”岳棠瞥眼看她,“她比你那皇上差在哪里?”她倏然踹开宫门,大步向外走去。 淑贵妃愣了一瞬立即又来追她:“棠儿!我待你不薄!你一定要知会父亲接我出去!棠儿!” 岳棠心烦意乱地甩甩头,走出一段距离还能隐隐听见淑贵妃尖利的声音:“段舒清算是什么东西!自古又哪有兄终妹及的道理!只恨我……只恨我没能怀上身孕,不然如今我已贵为太后!” 岳棠气闷地闭了闭眼。 她本来,真的是来接姐姐的,是背着父亲来的。 只要姐姐一句话她就立即安排出宫事宜,连接应的人都安排好了,就在距离翊宁宫最近的宫墙下面候着。 而眼下,她靠近宫墙吹了一个呼哨,墙外立即有人回应三声,紧接着是车马远去的动静。 罢了。这样的姐姐,大概只适合生活在宫中。从前那个在府中对自己有过关照的姐姐,眼下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 岳棠一脸心烦地向外走,穿出翊宁宫的宫门便迎上等在外边的引路太监和自家丫鬟。引路太监看见她就松了一口气,一叠声地说道:“郡主您可出来了,奴才刚得了信儿,皇上都已开始更衣了,您可快着点儿吧。” 岳棠微微一笑:“我能更快,你跟得上吗?” 引路太监奉承道:“哎呦奴才哪里敢跟堂堂帼英郡主相提并论,只盼郡主稍稍快步,奴才就是跑断了气儿也要跟上呐。” 岳棠笑笑不再说话,脚下步伐加快。引路太监在她侧前方侧了半身踩着碎步也走得飞快,一看便知在这宫里的年岁相当长久。 拐过一个弯口之后进入一段林荫小径,岳棠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这位公公,皇上对翊宁宫淑贵妃有什么旨意吗?”她不等引路太监答话,便极快地从往他手里塞了两大块碎银子。 引路太监手腕一转便将这银子隐匿袖中,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回道:“郡主慎言,这淑贵妃可是再也叫不得了。”他微微凑近,“皇上虽还未下旨,但前朝的旧人都不会留了。” 岳棠内心突跳,面上却还是一派镇定:“怎么个不留?” 引路太监笑笑:“前朝旧人皆是女子,都送去庵里当姑子。” 岳棠的面上仍然没什么变化:“何时起行?” 引路太监:“这倒是还没定下来,不过依奴才愚见,不会超过下月初五。” 下个月初五,是当今太后的寿辰。太后本就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早有口风传出来不想再看到从前皇帝的旧人了。 此时距离下月初五还有十来天,岳棠觉着无论办什么事也都够了,便对引路太监微笑道:“谢公公提点。” 引路太监连称“不敢”,继续为这位新帝亲封的帼英郡主引路。 不多时便到了畅清阁,引路太监将郡主及丫鬟引给阁内负责引路伺候的宫女,便行礼退下。不过他没有立时离开,而是对着岳棠的背影看了一阵。 “看什么呢?”另一个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只见满眼衣香鬓影,并不知他在看哪一个人。 引路太监咋舌:“不得了。” “什么不得了?” “岳府四千金,帼英郡主,不得了。” “那还用说?领兵才一年多就已经平叛过六回,回回大胜,这回在京坐镇力保皇上登基,被皇上亲赐名号‘帼英’,封地俸禄比平级多一倍,啧啧,这等荣宠试问几人能有?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引路太监微微眯眼,“她一眼就看出我情报通达,给我塞了银子问我翊宁宫的事儿。” “哦?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方才往我脚上随意瞥了两眼,我便知她已看出我这靴子是生花斋的上品,以我这七品俸禄是绝对穿不起的,她看出来了。”引路太监感叹道,“在宫里十来年了,这样的眼力不出三个人。” 另一个太监也叹道:“要是以前,宫里人精可多了去了,这些年换了几次天,一拨的人来,一拨的人走,眼尖的可是越发少了。” 两个太监并行离开畅清阁,隐隐还能听见他们在说“若是当今圣上是男子,以郡主这察言观色入了后宫,怕是立即能荣宠加身一步登天呢……” “可惜了是个女子,不然恐怕早已……” 畅清阁内的下庭已经或坐或站了不少内眷,彼此寒暄客套打趣逗笑,一派和谐安然,仿佛这数月来发生的一切对她们没有半点影响。 岳棠自落座后就不断有人上来问安,她虽无需起身却也不胜其烦。她轻轻抚了抚左臂,那里还残留着上一场平叛的疤痕,现在若是使劲去按还有些隐隐作痛。而眼前这些女眷们,个个身骄肉贵,纵享奢华,对外面的流民与饥荒毫不知情。 或者,是毫不在意吧。 无论是哪朝天子哪朝臣,这里的人们似乎永远安于享乐,不知疲倦。 岳棠望向上庭,那里除了皇上的龙椅还是空的,其余的都已经坐满了。男人们不如女人健谈,加上离龙座更近,那边的气氛显得更为庄严肃穆,只有宫人们伺候茶点的轻微声响。 上庭与下庭不过数步之隔,却已分了上下尊卑。 岳棠看着她的父亲和大哥坐在距离龙椅最近的左下首,两人俱是盛装加身一派清贵,相仿的眉眼之间都蕴着淡淡的自傲,举杯饮茶的大家风范也如出一辙。 像两尊高高在上的神明,只能被仰望而不可接近,透着无限的疏离。 在他们对面落座的是柯家的三郎,那位曾与尚在闺阁的淑贵妃议婚的男子。如今已贵为骠骑大将军,已不是从前那个需要靠岳家提携才能更进一步的小小侍郎了。 而这三人,在这半年来的流民暴动和边境骚乱之中,都称病未出,只派了家族中人前去应对,而之后的功劳都是这三人来领受。 谁让他们是身为家主的男子呢。 呵。 岳棠将面前的茶仰头喝了半盏,此时很有些想念从前在外地喝过的甘冽的冰梅烧,那喝一口就直冲入肺腑的爽利,比这里等会要端上来的半甜不甜微辣不辣的酒可强多了。 “圣驾到——跪迎——” 随着一声唱喏,众人纷纷起身又伏地叩拜,山呼万岁,听得皇上的步伐轻巧地踏上了龙座,伴随着些许环佩叮咚。 “众爱卿平身,坐吧。”皇上的声音婉转清越,众人回谢后纷纷起身落座。 这位才登基不足一月的新君面容姣好,整个人流露出玲珑剔透之感,新做的宴客常服妥帖地包裹着她优雅美好的身段,特别整改过的冠冕和配饰映衬着她宁定温和的笑意,在肃穆凝沉的皇帝袍服中生出些独属于女子的柔暖圆融之感。 “今夜家宴,众卿不必拘礼,”女帝柔缓开口,“前帝新丧,不可奢靡,然朕亲近众卿之意须得传达,是以家宴与众卿同欢,以示犒赏。”她不待众人起身谢礼,便对岳棠所在的方向抬起了手,“帼英郡主,上前来。” 岳棠连忙起身快步上前,行至女帝面前刚要跪地行礼,只听女帝已开口阻拦:“免礼,上前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岳棠在众人盯视的目光中径直走向女帝,坐在了龙座的脚踏上,侧身低头行礼:“谢皇上隆恩。” 女帝示意宫人添碗筷给岳棠,众卿这才跪地谢恩,复又站起各自落座,碗筷相触的声响轻轻不绝于耳。 女帝微微俯身,对岳棠轻声说道:“这里看柯三郎,看得更清楚些。” 岳棠有些不悦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说:“看他作甚。” 女帝轻笑:“装什么糊涂,你父亲允你来赴这畅清阁之宴,不就是为了让柯三郎与你相看?”她的美目在柯三郎身上流转一番,笑得愈发明显,“毕竟那柯三郎也是个眼高于顶的主。” 岳棠冷哼:“即便他看中了我,我也未见得看上他。” 女帝笑出声:“好棠儿,你都没正眼瞧瞧人家。柯三郎好歹也是京中闻名的俊俏公子,怎见得不能入你法眼。” 岳棠嗤笑:“称病不出战,就这一点,我就看不上。” 女帝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敛了敛,伸手按在岳棠肩上,说道:“皇城被围时唯有你紧急驰援,朕会一直记得。” 岳棠淡淡道:“那皇上为什么封我为郡主,而不是将军?” 女帝放在岳棠肩上的手微微一僵。 将军可以征战沙场,郡主须得联姻贵戚。 与岳棠一同平乱的其他男子得到的都是军中的封赏,唯有岳棠受封的是命妇内眷中的位份,虽然尊贵却并无什么实际用处,还明确告知了所有人,她再如何强悍勇猛,最终归宿仍是嫁人生子,在深宅大院中了此一生。 封号“帼英”,在岳棠看来,更是一记响亮的讽刺。 虽然她也知道,女帝是真心实意想褒奖她的,“巾帼英豪”四字不是谁都担得起的。但此时此刻,她想起父兄、主母、姨娘及众姐妹的明嘲暗讽,根本没办法不出言相激。 她所倚仗的甚至不是乱中救驾及保皇登基的恩义,而是她与段舒清一向投缘的表姐妹情分。 女帝轻轻按了按岳棠的肩,收回了手,语调回复如常地温言道:“你若想当将军,倒也不是不可。不过你看,朕座下虎狼环伺,将军之位仿若极品肉糜,若要虎口夺食,必得付出更高更多的代价。” 将军可掌兵权,有了兵权就有了翻天的可能,任是谁都对将军之位虎视眈眈。加上近些年来朝权更迭频繁,女帝对封赏将军一事更为谨慎,何况岳家一门双将,岳棠的父兄已经都是大权在握的将军了。 岳棠虽然一直对女帝忠心示好,且确实在女帝落难时前来驰援,但她终究姓岳。 岳棠对女帝的防备之心有了微妙的理解,当下轻轻一笑,说道:“皇上,您给出去的东西若是不想给了,拿回来便是,不必思前想后。”她一针见血地说道,“我与父兄,同姓不同行,我以为您早已知道了。” 女帝的表情松弛了些许,笑道:“这世间万物恒久不变的,便是变。棠儿,你说的话,朕眼下是能信的,以后么——” 岳棠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接过女帝命宫人递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朕倒是可以给你个机会略表你的忠心。”女帝斜斜瞟了她一眼,眼风带笑,“你等着就是。” 岳棠点点头,不再多言。她随意向父兄一瞟,便见他们虽表现得不在意,却时不时便看上自己两眼,与她目光相接之后却又偏转了目光,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 岳棠也就勾了勾唇,看向别处。她能感到柯家三郎的方向有一道目光胶着在自己身上,但她没有去管,也没有去看。 半个时辰后,女帝推说疲乏先行离场,按规矩其他人须得再留半个时辰方可离开。岳棠起身推说去更衣,只想出去透透气,远离这一地的虚与委蛇。 谁料想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唤她:“帼英郡主。” 岳棠回头,看见一颀长男子,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正朝她缓缓行来。 柯家三郎,柯兆。 岳棠拱手抱拳行礼:“柯将军。” 柯兆看了看她的抱拳,唇边笑意更甚:“郡主还真的想做女将军呢。今天穿这身宫装很好看,若是行了半蹲身福礼,会更添风致。” 在宫中,有官职的男子之间才抱拳行礼,女眷之间或是女眷见到有官职的男子,皆得行半蹲身福礼。 岳棠面无表情:“哦。” 柯兆也不以为意,又看了看她,说道:“郡主近处看,比远处看更俏丽一些。” 岳棠把眉头皱得很紧:“你当我是青楼窑姐儿?看来看去还要品评一番?” 柯兆连连摆手:“郡主莫要误会,我只是真心赞美罢了。若令郡主不快,我道歉——对不起。” 岳棠:“唤我何事?” 柯兆微笑:“无事,只想着与郡主一同出宫罢了,可以送郡主一程。” “不必。”岳棠立即拒绝,“我自己可以回去。” 柯兆:“郡主当然可以自己回去,但相送是我的心意。” 岳棠看了看他,说道:“柯兆,你很烦。” 柯兆略略讶异,转而笑道:“哦?郡主烦我了?” 岳棠点头:“对,很烦。你再纠缠下去,我就要动手了。” 柯兆打量了一下她:“入宫不得带兵刃,郡主要如何动手?” 岳棠:“没有兵刃我也能掀翻你。” 柯兆哈哈一笑:“宫中不宜动武,郡主若有兴趣,我们出宫再——” 岳棠已经恼了:“你烦不烦?听不出来我在让你滚远点吗?”说完便走,一点余地也不留。 柯兆也没有追,在她身后轻轻巧巧地说道:“帼英郡主,不管你如何惹恼我,如何厌烦我,这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望你有所了解。” 岳棠停步,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柯兆:“柯将军一贯自信,竟也包含这根本没影儿的事情么?” 柯兆缓缓踱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郡主不必故作强硬,也不必刻意令我生厌,以郡主在战场上的机敏善变、巧思百出,必不会是个全不知情解意、只会生硬刻板的无趣女子。再者,即便郡主真的是个蛮横刁妇,甚至是身有残疾,我依然会照娶不误。”他逼视着岳棠的双眸,带着一股不轻不重的威压,“这是柯家和岳家的事,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 岳棠双眸一凛便要发作,柯兆已经退后两步站定,又恢复了方才那般春风和煦的笑容,柔声说道:“其实我们能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好夫妻的,对吗?与其剑拔弩张,不如相敬如宾,这样未来你我的日子都能快活些,你说呢?”他勾起的唇角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郡主可要好好待我啊。” 岳棠面上表情并未变多少,内心却因深知他说的都是正确的而陷入悲愁。她暗暗深吸一口气,瞥了柯兆一眼,说道:“以后的事未可知,但眼下,你停步就好。” 柯兆没有再坚持相送,颇为大度地点点头行了半礼:“郡主走好。” 岳棠的车辇在规定回府的最后时间内慢悠悠地晃到了府门口。甫一下车,负责留门的管家便立即着人上前,牵马的牵马,伺候郡主落车的伺候着,还小声对郡主嘱咐:“老爷和大少爷都在书房等了有一阵了,四小姐脚下快着点儿。” 岳棠点头致谢,跟着前头提灯照亮的仆役,紧着脚步往书房走,果然远远见着书房处灯火通明,还有两个丫鬟从书房内正端着盛放吃食汤水的托盘走进去,又有三个仆役端着净过手脸的帕子和水盆以及漱过口的茶碗和水盂走出来,可以想见是父亲和大哥已经等得不耐烦,就在书房里简单梳洗了。 岳棠的脚步略略放慢,示意引路小厮前去通传,没想到大哥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四妹妹到了吗?快进来。” 候门的仆役立即掀起垂帘又打开门,弓着身对岳棠恭敬了一声“四小姐”。岳棠跨门而入,见到父亲和大哥分别坐于主次二位,稳重地提步上前行了蹲身福礼,唤了一声:“父亲,大哥。” 岳家的家主、岳棠的父亲岳荣“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倒是岳棠的大哥、现任骠骑大将军的岳松对她客气笑了笑,问道:“四妹妹见过柯兆,觉得如何?” 开门见山又一针见血,大哥一向如此,尤其跟她说话不愿意浪费时间兜圈子,岳棠心里非常清楚。 于是她也直接微微一笑:“不怎么样。” 岳松似乎料到她会这样说,也是一笑:“你与柯兆的婚事已然定下了,你觉得好那便好,你觉得不好也无碍。婚期就在三个月后,一切礼节行事都从简,但排场必会轰动京城,嫁妆也断断不会苛待于你。父亲与我等你到现在,是想告诉你,此间绝不能横生枝节,你不要妄想反抗,亦不可胡作非为,知道了么?” 岳棠将这二人各自看了一眼,亦是一笑:“前帝丧期未过就可成婚了?” “所以礼节才会从简。父亲已向新君禀明过,得到了新君的允准。”岳松立即揭过这一话茬,笑容依然温和:“大哥想问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家当,有什么特别想置办的,父亲与我都会尽力为你制备。” 在岳棠的印象中,父亲与大哥都是不会专门为等着自己而耗费自身的休息时间的,今夜在此等候却又只是说些可说可不说的话,必有隐含原因。 岳棠看向一语未发的父亲,问道:“父亲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没有的话请允许女儿告退。” 岳荣那双神色淡淡的眼眸终于定在了自己女儿的脸上,语气也是淡淡的:“听你大哥的便是。” “哦。”岳棠应了一声,对着二位蹲了蹲身,“那女儿便告退了。” 岳棠转身就走,几乎都能感受到身后两道惊诧的目光紧随身后。岳荣忽地又开口道:“淑贵妃之事,你不可再管。” 岳棠回头,恭敬询问:“女儿不明白为何父亲不能将姐姐接回?姐姐留在宫中已无益处,与其去做姑子再无出头之日,还不如接回家中,也好再为父亲分忧。” 与父亲讲父女之情,无用。必得说到此人的用处才有转寰的机会,亲生女儿也不例外。 岳荣的眉毛都未动一下,说道:“目前,不能得罪太后。” 太后要将前帝的妃子都送去当姑子,父亲虽然可以用职权或求情或徇私地救回女儿,但很容易被太后知晓,即便不会有什么大罪却也令太后不快,与太后生了嫌隙。 而当今太后因着前帝,如今还愿意给岳家几分薄面,些许优待。这累世难求的情分,万万不能因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断送。 岳棠并不意外,也不再多说什么,再次行礼后没有停留,很快走了出去。 然而她并没有走远,随便找了个理由驱退了跟随的仆役,从一处近路极快地回到书房附近——直觉告诉她,她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就是竟然父兄一起等待她的理由。 此时距她离开不过寥寥数瞬,书房的灯火依然未熄,看来父兄仍未离开。然而书房两侧却涌出十来个手中持着棍棒绳索的大汉,看离开的方向是下人房那边。 这些大汉有几个都很眼熟,正是府中的护院。 书房的门被仆役轻轻打开,岳荣和岳松从里面走出来,正在交谈着什么。岳松的耳力一向惊人,岳棠连忙屏气降吸,将自己往假山石后面更隐藏得深了些。 “她竟没有出言反对,倒是出乎意料。”岳荣淡淡说道。 岳松笑着回应:“许是见了那柯兆动了春心,却又不好意思言明吧。” 岳荣一哂:“这样倒是最好。”复又轻轻皱眉,“今夜宴会上,新君连个正眼都没有给过你我。” 岳松也敛了笑意,微微凝重道:“是,我几番敬酒也被新君挥手劝退,倒是与那柯兆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岳荣用鼻子出气,轻哼了一声:“若是前帝还在,怎会如此!” 岳松扶着父亲走了几步,又道:“那柯兆还在外面候着,父亲还要见一见么?” 岳荣的语气染了些不耐:“让他快些离开,半夜三更等在府门口被人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岳松立马应承:“是是,我立即吩咐人请他离开。” 岳荣又叮嘱道:“那些知情的护院立即遣走,绝不能让四丫头知道一星半点。” 岳松:“是,那是当然,若是让四妹妹知道咱们今晚的计划,怕是要闹得天翻地覆,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岳棠在暗处皱紧了眉头。她略略前后联系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当即拔腿而行直奔下人房,却又谁都没有惊动,逮着一个曾与之有些交情的护院就给拎了出来,直接带到了后院柴房僻静处。 面对四小姐的质问,这护院却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岳棠也不发恼,直接戳他痛处:“不是有老母亲在家等着你拿月饷回去买药治病么?明天你们这一拨晚上打算对我动手的人就都要被遣走了,失了银钱来源要如何侍奉母亲?若你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保证给你一笔足够的银钱让你给母亲治病,以后若是不够,你还可再找我来取。” 护院眼睛一亮,复又一暗,嗫嚅道:“可是说了的话,老爷和大少爷更不会放过我的……”他瞟了岳棠一眼,“四小姐您一闹起来,阖府上下都知道是谁走的口风了……” 岳棠冷哼:“你放心,这次,我不闹。” 护院狐疑地看了岳棠一眼,但又知道这位四小姐一向说话算话,犹豫再三一拍大腿,说道:“我就都跟你说了吧!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想干这缺德事儿!四小姐,今晚上我们十二个护院在您来之前就守在书房外面了,只要您有一句抗婚的话语,我们立马就要冲进去把您打晕再绑了,用棉被一裹就直接送到外面的马车上去!” 岳棠听得心惊肉跳,用力一抓护院的衣襟,硬声问道:“扔到什么车上去?柯兆的马车吗?!” 护院有些不忍:“是,是的……” 岳棠怒极反笑,咬牙切齿:“然后呢?” 护院:“然后,然后您就被柯将军带走了啊,至于去哪儿我们不清楚,只听老爷和大少爷说,这样您就能安心跟柯将军成婚了。” 安心成婚吗? 呵。 岳棠松开护院的衣襟将他一推:“你走吧,今晚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说罢从随身荷包中掏出两大锭银子扔给他,转身快步离去。 岳棠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居所,而是疾行在府中北边的一处阔大绵长的水榭之中,从亭台奔至楼阁,又在水面轻点腾跃至水榭顶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一阵,方觉稍稍纾解胸中憋闷。 怪不得她那一贯吝啬给予她些许时间的父兄愿意大晚上的端坐书房等她! 怪不得他们假惺惺地询问她的意见,说要带她去见见柯兆,摆出一副愿意商量的姿态! 怪不得柯兆说要送她回来,原来他根本就是顺路,只等着她被棉被裹出来扔到他车上! 若是她在书房中如同往常一样与父兄呛声,只怕这会子已不知道被柯兆带到什么所在行些什么污糟之事了! 原来为了让她甘心嫁给柯家三郎,自己的父兄都不可信任了吗?竟想出如此下三滥的招数来对付她?!竟愿让她婚前被随意染指,致使她不得不嫁人?! 心渐渐沉下去,愈发冷硬。 她回想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被议婚,父亲要将她远嫁边陲以安抚军心,她为求自保在书房前苦跪三天,终于换得父亲一个点头,允诺将她当做儿子看待半月,若能在半月内拿回父亲最想要的边陲军情情报,便可交换自由。她急赴边陲搜集情报,几乎将自己置于死地,几番死里逃生才回到京中将情报递交父亲,换来的不过是淡淡一句“尚可,此次便随你”。 那时她虽然心有余悸且对父亲的冷淡记恨于心,但仍然因为终于能踏入父亲的书房与兄长们一同议事而倍感欢欣自豪。 她以为,她能成为父亲的儿子了。 时至今日她才真正醒悟,父亲不仅没有把她当做儿子的意思,还将她视为一块随时可以随意扔出府门的抹布——能助父亲擦拭篡位痕迹的抹布。 岳棠完全冷静下来,很清楚父亲此举的真正含义—— 前帝是因父亲的扶持而稳坐龙椅的,父亲又将姐姐送入后宫成为前帝宠妃,岳家可谓一时风头无两,荣宠无双。而前帝登基不过四月有余便屡屡传出身体不适的消息,终在缠绵病榻月余之后撒手人寰。 而这一段波云诡谲的时间里,父亲在其中搅弄风云,不可谓不忙碌。 前帝卧病期间曾数度单独召见父亲,谈话内容无人知晓,只发觉父亲开始私下与前帝唯一的弟弟英王接触,言行之间颇有些将英王奉为新主的意思。但就在前帝大行的前两日,英王忽然坠马而亡,父亲直接发兵围城,大有一举拿下龙座之意。 这些惊心动魄,都是当时远在东南对抗流民暴乱的岳棠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然而父亲没料到柯家会突然发难。 柯家也曾钟鸣鼎食,不过那是在更久之前的旧朝——奚国。在这江山还姓奚时,柯家一门三杰笼罩在朝堂之上,据说皇帝下旨也要看柯家脸色。但因当时身为兵马统帅的前帝夺政,柯家一夜之间因保皇而覆灭,最终只剩下一个三郎勉撑门楣。 前帝因岳家的扶持而倍赐荣宠,自然对曾反抗自己的柯家疏远冷淡。但因柯家门生众多,又因前帝本就是篡位而名不正言不顺,正需要柯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为自己正名,便将柯兆扶持起来,面上有个安抚及招怀之意。 柯兆本一直没有什么实权,岳荣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但在岳荣围城之际,柯兆却忽然带兵而至,仿若从天而降,将岳荣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岳荣本已坐实篡位且兵败,却因岳棠收到段舒清求援而带人回京就立刻逆转了形式——他大言不惭地对新君禀明心迹,表示自己围城乃是有恐京城不安,并非篡位夺权,自己的四女岳棠带人回京策应便是明证。 当时尚在马背上的岳棠,眼睁睁看着父亲翻身下马,痛哭流涕地亲自打开城门,不住地念叨着“终于平安无事,臣心甚慰”这等睁眼瞎话,将自己和柯兆迎进了城。 段舒清终于踏上龙座。 新君继位,万事不稳,自然也不会如何严苛地追究朝中颇有势力的岳家,何况岳棠确实是来救援的,便是看在岳棠面上也不能如何发作。只是段舒清自有自己的法子,自她继位后就没有召见过岳荣与岳松,虽说地位和俸禄都未变,但也没有像恩赏柯兆与岳棠那样有任何表示。 言下之意,不言而明。 那时候的岳棠有种微妙的欣喜和幸灾乐祸。她明显能感受到父亲和大哥对她的态度比从前好上百倍,只因她那时相当于家族在朝中的庇荫,有她在,加上二哥依然镇守西南重镇,新君就暂时不会动岳家。 当然,只是暂时。 无声利剑高悬颈项,岳荣没有一天能够安枕。 而与柯家联姻,是示好新君最为明显直接的方式,且可以暂时安抚柯家,以免柯家频频挑刺,非要将岳家的篡位坐实,一网打尽。 至于柯兆答应这门婚事,不过是因为看中岳棠的领兵之能,以及她与新君的表姐妹关系。 一拍即合。 岳棠发出轻声嗤笑,自语道:“好盘算。可惜被我识破了,啧啧。” 她随意从屋顶跃下,身影轻盈得仿佛月华轻洒。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居所,若无其事地唤丫鬟准备沐浴,回应婆子们若有似无的关于婚事的刺探,装作一副不可抑制流露小女儿娇羞却仍然嘴硬的平常女子,终于在几日后与父亲一起用茶点时,听到父亲略带戏谑鄙夷却又语调轻松状似宠溺地对她说道:“女儿家终归是女儿家,嫁人才是最终归宿,领兵打仗都不过是你嫁得更好的筹码。” 岳棠也就从善如流地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保持着一副被说中又不想承认的面色,成功地让父亲以为她准备安心嫁人,之后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便不如以前那般谨慎严苛,她的院落周围的护卫也不似之前那样半个时辰一轮换。她像从前那样隔几天便去一趟军营巡查,不动声色地写了一封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的家信给二哥。 柯岳两家联姻之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但岳荣恳请新君赐婚的圣旨仍然迟迟未下。岳棠在府中每隔一阵就会被要求挑选各种物件的款式花样,每两天泡一次百花灵草汤及细细地用鲜花精制的头油梳发,每天晨起以清新花露和刚剥壳的鸡蛋净面……如此种种,岳棠心平气和地忍受了近两个月,终于在某天小憩后看着一个仆从匆匆小跑进入她的院落,急慌慌在门外对她行礼后立即说道:“四小姐您快想想办法吧,老爷在朝堂上晕过去了!但皇上、皇上没有放老爷回来,就那么让老爷晕在金殿的地上……” 岳棠回应的声音颇为惊惶,起身穿衣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待她身着朝服迈出府门时,尚在府中的姐妹和父亲的妻妾都站在门口望着她,每张脸上都是期盼和紧张,那些平日里的白眼和轻视全都不敢有丝毫显露。 岳棠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懒得看她们一眼,拽过小厮牵来的缰绳,帅气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2 - 棠煎雪 - 冷胭YR 皇宫,金殿之上。 女帝端坐在龙椅上,冠冕上的垂珠随着她的轻笑微微摆荡。她看着仍然晕倒在玉阶之下的岳荣,又瞥了一眼跪在岳荣身边的岳松,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宣太医吧,总不能让朕的肱骨之臣就这么晕死在金殿上。” 一个太医很快从殿门碎步而进,对着女帝恭敬行礼,接着半蹲在岳荣身旁为他诊治。 女帝随意伸手,她身侧的宫人立刻端上一碗温热牛乳,躬身服侍她喝下。女帝随意喝了几口,扫视座下众臣,语调轻缓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威胁:“既然众卿都因各自手头事务过于繁重而无暇分身远赴西北,那便从各家选出嫡子加入军队,再就地拔擢一个合适人选,带领这只军队赴西北治瘟。” 此话一出,原本就伏跪在地的众臣更是将额头都紧紧叩在了地面,口中山呼“万岁息怒”,却仍无一人站出来表示愿意奔赴西北那处瘟疫蔓延之地。 女帝将牛乳碗随手一递,宫人立刻接过去,又拿来温热帕子为她擦手。她俯视着跪拜自己的一顶顶官帽,想起自己的哥哥、前帝弥留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里没有真心……再也没有了……” 女帝不着痕迹地勾了一抹浅淡无痕的笑,自语:“我要那么多真心做什么。”她瞥向大殿另一侧距离自己最近的柯兆,微微一笑:“柯爱卿怎么也不去扶一扶?你们的关系不是颇为亲近吗?” 跪地的柯兆没有抬头,声音沉稳地答道:“臣惶恐!臣与岳老将军一样,因无法为陛下分忧而五内俱焚,愧疚难当,此刻只能在此处长跪不起……” “呵,”女帝轻笑,“那便都跪着吧。” “陛下息怒。”众臣的声音再度整齐划一地响起,女帝莫名有些心烦难耐。殿门口忽地传来宫人的高声通传:“帼英郡主觐见——” 女帝的神色顿时一松,微微一笑道:“宣。” 岳棠英姿飒爽地快步而入,行至龙座的玉阶下撩袍跪地叩头行礼,动作如行云流水,声音如鹰出山谷,巾帼风姿不免令在座不少臣子暗赞一声。 女帝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让岳棠起身,而是微笑着说道:“来看你父亲的?” 岳棠低头说道:“微臣惊闻家父晕倒在金殿上,慌忙前来相迎——但却不知缘由,恳请陛下告知。” “不知缘由?”女帝轻笑,“传话的仆从真真该打死,什么都没说清就让你这样没头没脑地闯了来?你可真是护父心切啊。” 岳棠伏地叩头:“微臣惶恐!” “罢了。”女帝随意摆手,“不过是岳荣不肯带兵去西北抗瘟,又不肯让你那大哥去,被朕随便说了几句,就惊怒攻心地晕过去了呢。” 岳棠还未说话,岳松急急膝行至女帝面前,叩头说道:“陛下明鉴!家父绝没有任何怒气!只因无法奔赴西北又见陛下着急才忧虑愧疚过甚而昏倒!请陛下明鉴!” 女帝只是笑,并不接话,眼神却幽幽瞟向岳棠。 此时大殿上唯有岳棠一人跪立,其余人等均是以额触地。 岳棠此时也心有所感,抬眼看向女帝,看清了女帝的表情。 她在来之前就明白,这就是那个机会。 纵然这是一个赴死之机。 “臣愿往。”岳棠垂眸拱手行礼,她能明显感觉到大殿上的气氛因她这句话顿时一凝。 女帝勾唇:“愿往?往哪里?”她瞥向仍然晕倒的岳荣,只觉他似乎胸口的起伏比方才要急促了许多。 岳棠朗声清晰答道:“臣愿往西北抗瘟,不成不还。” 不成功,不还朝。 这不仅是将自己置于火烹油锅之中,还又往锅下加了一把易燃的柴。 伏地的众臣均有些按捺不住,纷纷微微偏头交换眼神,一时间朝堂上暗流涌动。众臣虽都不愿亲自或由自家嫡子远赴西北治瘟,但若有万一,能治好瘟疫回京,那就是当今无上的功劳,必将得到丰厚的封赏,光耀门楣,庇荫家族。 这等功劳,任谁都不愿让给旁人,却又因为抗瘟过于凶险而无人应承,致使众臣颇为心有灵犀地统统拒绝,甚至岳荣不惜装晕回避。原本以为女帝会就此散朝,毕竟她刚登位,各方势力都不甚稳当,还需要朝臣为她出力,即使嘴上凶狠也不见得能真的动谁。待此事缓个一阵瘟疫闹得更凶,女帝必下重赏利诱众臣,此时就可要求更多的封赏,那必将是平常无法轻易企及的地位和封号,以及数不尽的财宝和田地。 既然要冒着死的风险,这筹码自然是越丰厚越好。 待丰厚到令人满意,即使献出一个嫡子也并非不可。 然而众臣谁也没有想到岳家女忽然登殿自请抗瘟,打乱了众臣那心照不宣的筹谋。 于是女帝便看见一顶顶官帽陆续抬起,纷纷抬手致礼打算开口抢夺此役,一反方才的死气沉沉。女帝唇边的笑意又勾了出来,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臣启奏”,而是直接盯视着岳棠,一锤定音:“准奏。” 岳棠立即伏地叩拜:“谢陛下!” 众臣哗然,还没等他们给出反应,女帝又问道:“西北六城均有不同程度的瘟疫蔓延,当地民众与驻军染疫伤亡过半,随军的医官及当地的大部分医生也有至少半数死亡——岳棠,此去极有可能有去无回,你仍愿往么?” “臣愿往。”岳棠依然是简短有力的回答,脊背挺得笔直。 “好。”女帝再次应允,“既然可能一去不回,你有何心愿尽可言明。”她站起身缓缓走下玉阶,站在岳棠近处对面抬手示意她起身,之后平视着她,温婉平静一如初见。 岳棠看了女帝一眼,立即遵礼地垂眸,身子也躬了半分,沉静答道:“臣确有一事相求。” 岳棠的眼神垂地,看到的是女帝那贵气逼人的沉紫袍摆上的吉祥云纹与万福圆徽。而余光处,是大哥岳松急迫又小心对她不停示意,只盼着她能察觉并立即向女帝求取关于家族的种种利益。 比如父亲一直念叨的“免死金牌”。 但岳棠的眼神一直垂在那些云纹与圆徽上,不曾有丝毫旁动。 “若臣能凯旋,求陛下赐臣自主婚姻之权,不必受任何人干涉,”岳棠清晰稳重地说完,抬眼看向女帝,“包括您。” “放肆!”一直晕倒的岳荣颤巍巍地坐了起来,被岳松扶着再次跪好,对女帝叩拜:“陛下恕罪,小女实是不分轻重,竟提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要求,要知婚姻大事一向以父母之命……” “准奏。”女帝看也没看岳荣一眼,直接回应了岳棠,接着一甩袍摆便往回走,凌厉喝道:“岳棠听令!” 岳棠立即撩袍跪地:“臣在!” 女帝站定在玉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朗声命令:“朕加封你为威勇帼英将军,立即点兵五千北出京城直奔兰溪,限你在十日内抵达不得有误!” 岳棠:“是!臣领旨!不敢有误!” 女帝略略扫视一圈,又道:“抗瘟期间若有人阻碍,你可依情处置,但凡你认为该杀之人尽可杀之,朕予你先斩后奏之权!” 岳棠叩首谢恩:“臣领旨!谢陛下天恩!”说罢深深伏地叩拜。 女帝没再说话,倨傲地瞥了众臣一眼,转身向着龙椅侧边的偏殿殿门大步而去。宫人立即高声唱礼道:“退朝——跪——” 本就一直没有起身的众臣再次伏地叩首,岳棠也跪了下去,身侧立即传来岳松的低斥:“胆大包天!你简直——” “闭嘴。”岳荣的又一声低斥阻止了岳松,岳棠知道父亲只是不想在众臣眼皮底下出丑,并非是维护她。 女帝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众臣神色各异地陆陆续续往外走,都时不时地看向岳家三人,这更让岳家父子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得故作镇定地与岳棠一同往外走,想到宫外再行训斥。不料刚出金殿,岳棠便对他二人拱手道:“圣旨在身不敢有丝毫耽搁,我这就领兵离京了,父亲,大哥,保重。”说完也不等他二人有任何回应,转身便大步远走。 岳松急道:“岳棠!四妹妹!” 岳荣按了一下他的臂膀,眯眼沉声道:“不必叫了,她这是早定下的盘算,不是今日突发奇想。” 岳松:“就这么随她去?” 岳荣:“若能如她所说凯旋,虽说她只求了皇上一件事,但皇上必会封赏些别的,就算无关岳家,但对岳家仍是庇护;若是死在西北,皇上也必会对岳家下发恩赏——无论如何来看,于岳家都是好处。” 岳松紧张的情绪渐渐松弛,点头道:“父亲说的是。”又问,“那与柯家的婚事——” 岳荣遥遥望着转身消失在拐角处的柯兆,嗤笑:“眼下着急的应当是他。” 京城以北。 岳棠看着奉旨而来的三名御医登上马车坐稳,正要打马扬鞭带队起行,就见一人策马而来,匆匆在她近处翻身下马,急促又安慰地说道:“还好赶上了。” 柯兆因急速追赶而面色潮红,此时颇有些喘息不定的样子,仍努力稳着声调说道:“郡主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能保郡主性命无虞。” “叫我什么?”岳棠挑起唇角看着他,脸上倨傲又凉薄的神色并不遮掩。 柯兆自晒地一笑,改口道:“岳将军,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岳棠颇为好笑地打断他:“然后呢?安心嫁给你做你宅子里的当家主母?只怕我即使能保命也会被褫夺一切身份,怎么,更好被你拿捏了?”她随意甩了甩手里的马鞭,发出轻轻的“啪”响,“柯三郎,你费力追赶上来就是为了说这不着调的话?” 柯兆眉目略急,语调却丝毫不乱:“我是不想看着你死。西北瘟疫远比你想的更严重,不是从前普通瘟疫只要对症下药总能控制住。之前派去的御医是太医院首座,也已经死在了那里,你知道不知道?” 岳棠的马鞭对着柯兆挥了挥:“说完了没有,让开。” 柯兆见她不为所动,掏出一个青色令牌递给她:“我也料到劝不动你,这个你带着,是我的令牌,可以调动兰溪那边柯家属军。” 岳棠挑了挑眉,忽而一笑,声音也放柔软了不少:“柯家哥哥,你老实告诉我,西北到底有多少你柯家的人?” 柯兆从未见过她对自己如此展颜妩笑,不由微怔,手中令牌已被她顺着丝绦拽了过去,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轻轻嗤笑一声:“柯家哥哥,我问你呢?” 柯兆回神,趋近她半步温言答道:“二千人总是有的。” “呦,”岳棠捏了捏那令牌,也凑近了一些,“柯家哥哥蓄养了不少私兵呐。” 柯兆笑着摇头:“岳家妹妹说笑了,不过是养了些闲人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岳棠笑着打了个呼哨,她的马儿颠儿颠儿地朝她跑来,她立即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柯兆,扯着丝绦甩了甩手里的玉佩,大声笑道:“柯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么重要的令牌还是好好收着吧,照你所说我有极大可能身死西北,这东西若是落在有心之人手里可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说罢将令牌抛还给柯兆,对着五千兵士下令道,“立即起行!” “是!”五千兵士齐刷刷应声,跟着打头的岳棠策马而去。 柯兆握着手中的令牌,脸色有些沉郁。 这令牌,岳棠不仅没要,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还给他——此后她在西北的功绩,真是与柯家半点关系也不可能有了。 他缓吸一口气,看着浩荡的队伍从北面城门离去,马踏尘土卷卷飞扬,轻快得不像一场赴死,倒像是奔往自由。 3 - 棠煎雪 - 冷胭YR 这深秋时节,越往北走越为寒冷,待到路程行过大半,沿途已能赏见雪景。整个队伍已经换上轻便冬装,但因有些道路湿滑难行,加上三个御医并非军旅之人受不了过速颠簸,队伍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岳棠命御医们准备防疫汤药给兵士们饮下,也将汤药配方告知沿途城镇驻防领责人,以最大限度控制瘟疫向南蔓延。 短暂休整之后,全军在岳棠的带领下继续飞速策马前进,终于在离京后的第八日抵达西北瘟疫重镇——兰溪。 虽然在进城之前所有人都按照御医的吩咐服下了防疫汤药,又以浸染了药汁的面巾蒙住口鼻,然而城门大开之后,城中弥漫的刺鼻药水气味和令人有些作呕的憋闷腐败味道,残败萧条直冲眼前,加上街面空荡无人,以岳棠为首的所有队中人均感到扑面而来的压抑和萧瑟,不免都有些神情紧绷。 城门后走出两个也蒙着面巾的男子,露出的双眼都难掩倦色与愁容。岳棠下马与他二人换看官员牒牌并见礼,得知这二人一位乃是兰溪所辖六城的总城主雷行,另一位是兰溪六城驻军总领尉迟执明。 雷行看着身长体阔且颇为儒雅,尉迟执明则有行伍之人惯带的匪气,健硕又威猛的样子。 雷行率先开口道:“岳将军,事态紧急我也不多客套了,我二人得到将军要来的消息已将众将士所需一应日常准备妥当,列位的居所定在城东远郊一处新开辟的地界,这城里实在是住不得人了,还望各位见谅。” 岳棠:“这些小节都无需多言。雷城主,尉迟总领,我来之前京中的奏报还没有如此严重,怎么现在城中是这个样子?”她又向城中望了一眼,有些凝肃地说道,“这不像因瘟疫而空城,倒像是被什么乱军洗劫过。” 雷行与尉迟执明对望一眼,颇有些欲言又止。岳棠见状直接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我来此地是与二位并肩作战的,有什么情况请一定直言。” 雷行:“将军慧眼如炬,城中此番景象确系人为。难以启齿是因为这般肆虐之人不是别人,而是此处的封王惠王殿下,以我等的微末职阶实在无法与之抗衡,只好将城中还能走动的百姓挪到城外居住,别无他法。” 岳棠蹙眉:“这里既是他的封地,他为何劫掠自己的城镇和百姓?” 雷行叹气:“将军有所不知……” 尉迟执明有些不耐地微瞪了他一眼:“还客气什么?还用为他遮掩?还要想想如何说辞才不至败坏他的声誉?”接着看向岳棠,“岳将军初来乍到,也不怕你笑话,这位惠王殿下可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八通王’,什么叫‘八通’呢?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他样样精通,逮谁害谁,尤其见到好看姑娘就非要调戏一番甚至强掳进府,致使我们这六城的姑娘多数早早外嫁,根本都不敢在街上闲逛。我与雷城主几番上门拜见并请他收敛自律,都被他轰了出来甚至命护卫杖责,几番向朝廷上奏弹劾却从无回音——因他一直没有闹出什么人命官司,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再多多加强城中防务罢了,然而自从闹瘟以来,这位殿下改了路数,开始在抢劫城中生药铺,短短五天把六个城镇的生药铺洗劫一空,一颗药丸子都没给我们留下。” 岳棠一惊,立刻反应过来:“他囤积药材,坐地起价?!” 尉迟执明十分满意她的反应速度,立即接话:“对啊!等我带兵围了他的宅子又把宅子里外搜了三遍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把草药藏在宅子里,但到底藏在哪里他一个字也不说,只来来回回说些客套话,说要是有什么需求就去找他,他身为一地之王定然会尽力想办法。我没有搜到任何草药只能暂退,派兵留守暗中观察。但一连几日也没有任何动静,我只好……”他丧气地一捶手,“最后还是着了他的道。” 雷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对岳棠说道:“没有药材就是等死,向附近城镇求援也是远水难救近火,我们只好向惠王购买药材,不出意外,他以平时三倍的价钱卖给我们,还经常缺斤短两。但最初为了迅速压制瘟疫,我们还是买了,甚至贴上了自己的银钱。” 尉迟执明深深叹气:“没想到这瘟疫一直都压不住,我布了眼线查到药材大概方位便带人去抢,倒是抢回来一些,但医官说药材不全还是没办法制药,反而因此激怒了惠王,导致现在他时不时就会到城中大肆砍砸烧杀……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冲动了。” 雷行:“你也是着急,不能都怪你。” 岳棠思忖了一阵,说道:“雷城主,据我所知,虽然封王的品阶高于你,但你身为六城之主,拥有危机决断之权,在瘟疫肆虐的情况下,应当是可以命令尉迟总领出兵直接制住惠王的。” 尉迟执明像是担心岳棠责怪雷行治城不力,立即说道:“城主确实下令了,还与我一同前去捉拿惠王!但惠王身侧有武僧护卫,我们实在不是对手……加上上奏朝廷的折子一直没有回音,我们也不敢轻易动他……” 岳棠疑道:“武僧?” 尉迟执明使劲点头:“非常厉害的武僧!随便一个就以一敌百!我手下将士也是训练有素的了,但真的七八个人对付一个武僧都费劲。我跟惠王身边那个武僧首领交过手,真的是三招都没抵过就……” 雷行瞥了他一眼,尉迟执明吞下了后半句话。雷行对岳棠解释道:“见笑了,是我等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正好提醒将军别轻易招惹那些武僧,若是伤及自身,我等真是难辞其咎,不过若是将军要惩治惠王,我倒是可以跟将军说说那些武僧——” 岳棠笑着打断:“我是来治瘟的,不相干的人和事都不在我眼里,两位大人放心。” 雷行与尉迟执明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雷行立即说道:“那是自然,抗瘟第一,其他的事情都押后。那么眼下将军打算先做点什么?我们赶紧预备起来。” 岳棠略有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说道:“策马奔进了九日实在是疲累不堪,先去你们安排的驻扎地休整。” 雷行敛住了眼中些许不悦的神色,立即带路:“请将军随我来。” 岳棠伸手招来自己的副将,对着雷行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副将洪定,随你一起将五千兵士安置妥当。至于我——”她大喇喇地拍了拍尉迟执明的肩,笑着说道,“就麻烦尉迟总领带我在城中逛逛吧。” 尉迟执明没想到她有此安排,立即看向雷行。雷行都没好意思当着岳棠的面再接他的眼神,只得对岳棠说道:“将军不如先安置妥当,再由我派人一同前往,以免出什么纰漏。” “不必。”岳棠随意挥手,“五千人总聚集在城门口实在不成样子,雷城主快些带他们前去安置吧,我与尉迟总领稍后便来。”说罢直接拽着尉迟执明的胳膊就进了城。 尉迟执明“哎哎哎”了几声也没能阻挡岳棠的步伐,也没能换来雷行的阻拦,只好跟着岳棠快步走入城中。雷行面上略泛起丝丝焦虑,引来洪定一声安慰:“雷城主不必忧心,我家将军以一敌百也不成问题。” 雷行自是客套一笑:“那是,早已听说过将军的威名。洪副将,这边请。” 兰溪城中。 岳棠与尉迟执明并行在宽阔无人的主街上。道路两旁的店面虽然已是店门残破,但规制仍然鳞次栉比,招幌错落有致,可以想见瘟疫之前城中的繁华盛景。兰溪地处两国交界,与外通商一直十分频繁,所辖六城都与邻国北庭或多或少接壤,尤以兰溪为最。 岳棠很快找到了一家生药铺走了进去,四下巡梭也不知道在查探些什么。尉迟执明跟在她身后也各处看了看,问道:“岳将军要找些什么?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找。” 岳棠眯着眼睛看向他身后,抬起下巴示意他往后看。尉迟执明回头,就见身后的门板上一道重物撞击的凿痕分外显眼,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将这门板撞击成这样的。 岳棠走近几步细看,思忖地说道:“上面这三道像是刀痕,下面这一个像是锤击,这显然又是一个整体兵刃砸出来的,但这种兵刃我从未见过——尉迟总领知道吗?” 尉迟执明摇头:“从未见过……” 岳棠:“惠王手下的人也没有这种兵刃吗?那到底是不是他命人劫掠此城?” 尉迟执明像是忽然回神,连忙说道:“那也有可能是惠王手下的人所持兵刃吧!毕竟前几天他们是夜里来的,也可能没看清。” 岳棠恍然大悟地重复:“啊,夜里,没看清。”她转身看向店内的蜡烛和挑灯,又去后堂查看守铺人睡的小屋,对于是否城中真的是在夜里遇袭存疑。 尉迟执明跟着她在城中巡梭了大半个时辰,发现她不仅查看劫掠的痕迹,还翻找一些看似无用的东西,竟还直接撕扯了自己的衣袍下摆当做包袱皮,把收集到的东西妥善包裹好,背了一大袋在肩上。 两人走出城门,尉迟执明松了口气,正打算带岳棠前往驻扎地,却听她说道:“带我去最大的医馆。” 尉迟执明有些诧异:“天色已晚,将军还是早些安顿?医馆这个时辰应该正好要吃晚饭了,病患们的蒙面巾也会摘下来,恐怕传染将军……” 岳棠只盯着他,沉声:“带路。” 4 - 棠煎雪 - 冷胭YR 兰溪最大的医馆原本在城中繁华地界,现下也搬迁到了城外的山涧边。岳棠随着尉迟执明来到山涧附近时,发现这里除了医馆还有很多搭建简易的民居,零星地散落在医馆周围,甚至还有摊贩撑着小摊儿兜售生活用具及食材,俨然一个小兰溪城。 随着岳棠和尉迟执明深入山中,她发现来往的行人都蒙着面巾护住口鼻,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汤药的气味,除此外并没看见什么别的防疫措施。从百姓的居所来看也是十分随心所欲,除却蓝色绿色的屋顶棚布有些怪异,并没有看出任何轻重病患的分隔措施。 岳棠皱眉道:“这里的总医官是何人?让他来见我。” 尉迟执明揪住一个过往医官打扮的年轻人问道:“常愈何在?快快让他过来给岳将军见礼!” “不必。”岳棠对那医官客气道,“烦请带路。”她跟着医官往前走,刻意忽略尉迟执明与另外揪住的仆从交头接耳,想来也知道他是要尽快通知雷行。 那医官用面巾蒙着头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但身形挺拔高大又步履轻快,看着年轻很轻。岳棠跟着他往山中走去,不经意问道:“请问这位医官,这里大概有多少病患?” 医官答道:“一千三百五十八。” 岳棠:“城中所有的病患均在此处了吗?” 医官:“染疫不超过一月的,病情不危重的,均在此处。其余危重病患或是染疫月余仍未有丝毫好转的,都在二里外的望庐。” 岳棠:“望庐?” 医官抬手对着远处遥遥一指,岳棠随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隐隐能看见星星点点的黄色屋顶散布在树木之间,仿佛丛丛绿意中点缀着簇簇耀黄的小花。 “那边若有人病情危急,屋顶的黄色棚布便会换成殷红,这边看见了会立即派人过去。”医官介绍道,“‘望庐’的‘望’字有此含义。” 岳棠眼神赞许,说道:“守望相助,企望平安。是你们常总医官起的名字吗?” 医官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答道:“嗯。” 岳棠想了想,又问道:“周围的屋顶有蓝有绿,也是区分病情用的?” 医官:“蓝色病情偏重,绿色已有好转。” 岳棠想起方才所见蓝色屋顶与绿色屋顶相对而立,有分隔区划之意,不免对常愈此人更添赞许,便说道:“常总医官对此次疫情怎么看?奏报接连报丧,他觉得能治好吗?” 医官的脚步顿了顿,微微偏头看向岳棠,些许弯了双眼,像是安慰般地对她微笑:“总能治好的。” 他的声音清润朗澈,安人心神。仿佛此事就该如此,也必须如此,没有任何的怀疑和动摇。 岳棠听当地医官这样说,一直焦躁的心绪顿时沉稳了大半,想着见到常愈总医官定要好好夸赞他一番,却没想到刚抬脚迈进医馆,便有一人直直冲上来抓住她身侧的医官就不撒手:“你去哪儿了?!快来看看!”医官被那人抓着扑向一个上面铺有几味草药的条案,那人呢指着几味草药对医官说道,“你看,用这三味药材替换那两味,是否可行?” 医官细细看了看药材,指着面前的一味药材摇头:“此药虽性温却与菖蒲相冲,混合服下恐有腹泻与呕吐症状,对恢复期的病患不利。” 那人搔了搔头,又点头:“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当下又思索了一下才看向岳棠,狐疑道,“哪里来的女子?” 岳棠当即拱手行礼:“在下岳棠,从京中带五千人马前来襄助兰溪抗瘟。您是常愈总医官吧?” 常愈面露惊色,立即上前发出质问:“你就这么来了?喝防疫汤药了吗?用防疫汤泡身了吗?”说着就直扯了扯她的面巾,“你这什么玩意儿有用吗?” 岳棠觉得有些好笑,还是客气回答:“喝过防疫汤药,倒是来不及泡汤,这面巾上也浸有防疫药汁,请总医官放心。” “我可不是担心你。”常愈说话十分随意,“我是担心你这个外人不知规矩随便走动,把你们京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我这刚有点成效的防疫之所来。” 岳棠疑问地看着他:“京城乱七八糟的东西?” 常愈的两撇胡子抖了一抖,轻蔑道:“什么都不懂就瞎治,死在这儿了我可不管埋。” 岳棠不明所以地看向那医官,他轻声解释道:“京城派来的太医院首座,用他带来的药材熬制汤药分发给病患,当夜就死了一半的人,最后连他自己也身故了。” 岳棠惊讶道:“他把人治死了?还把自己也弄死了?” 常愈那尖刻的眼神盯了过来:“什么狗屁首座,怕是皇帝不愿意把真正的首座交出来,随意派了个半边莲和半枝莲都分不清的废物到我这里搅和!要不是看在他把自己也弄死了的份上,我才不给他收尸!” 岳棠心中颇为讶异。 按理说京中派遣到地方的官员都随身携有证明身份的牒牌,歇脚又都是在沿途官驿,到达官驿时均要再次验看牒牌,绝无中途换人掉包的可能。何况京中派出太医院首座确有其事,甚至首座家中举丧,皇帝亲至吊唁,众人皆知,怎会有假? 难道是在兰溪此地出了问题? 此等可能偷梁换柱的大事,岳棠不欲与医官谈论,便掩住神色转而问道:“此次我也带了三名御医来,确是太医院圣手,稍后就派来此处随您调用。另外还有五千兵士,您看有什么需要我立即安排。” 常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就是那个刚封了将军的郡主?看着倒不赖,像个办事的人。”他毫不客气地从条案上拿起一张纸递到岳棠眼前,“药材!我这儿别的都能对付就是缺药材,这方子上的药材越多越好,你去办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医官看了常愈一眼,目光中有些阻拦之意,被常愈以眼神驳回。 岳棠结过药方大略看了看,将药方妥善收好便拱手道:“那我现在便去,告辞。” “等会儿。”常愈又道,“还有件棘手的事儿,尉迟的人已经压不住了,正好你来了,你官儿大你办吧。”他也不顾忌男女之防,直接抓住岳棠的手臂就出了医馆,在不远处站定往西面的山一指,“看见那山没,那山后头都是染疫死亡的人的尸身,已经堆成山了,本应焚烧以绝疫病蔓延,但百姓们都守个‘入土为安’的规矩,死活不愿意让自家人被烧成灰,这不,每天都有百姓自发守卫不让官军靠近,”他长长一叹,“守卫的百姓很快也染了病,又换一拨人上去又染病,来来回回的不仅瘟疫压不住,也再没有官军愿意去触这个霉头了。” 岳棠微微皱眉:“让守卫的百姓撤回来,告诉他们暂时不焚烧只是隔离,是否可行?” 常愈:“试过,但还有人去偷自家人的尸身,偷回来就藏起来,结果很快一家子都染病,又传染给旁人,没多久就在居所爆发了一次疫病,好不容易才压住。但就这样都没能阻住他们要入土为安的心。”他连连摇头,“愚不可及。” 岳棠笑了:“愚蠢至此,常总医官还在奋力施救,可敬。” 常愈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被人这样夸赞。岳棠已经再次拱手告辞,抬脚大步迈了出去,很快走远。 常愈看着她疾行的背影,半是自语半是出言相询:“能行么?” 医官站在他身侧后方,黑漆漆的双眸微微润了些通达的笑意:“怀抱期望,方能迎来希望。” 岳棠走出医馆范围便见到已等得烦躁不安的尉迟执明,看起来他一直等在外边。尉迟执明见她来了也不多话,牵了两匹马与她一人一骑便往驻扎地赶。岳棠也不再多言,只是尽力策马。 疾驰了一炷香时分抵达城东远郊,果然是一处颇为开阔的平整地界,五千人马仿照行军时简易搭建了军帐等一应所需,正在依次排队取用晚饭,“帼英”大旗高高树立在主帐醒目处,飒飒飘扬。早有巡哨将岳棠回营的消息告知暂管全军的洪定,待岳棠下马时他已妥帖地命人牵走马匹,行礼后低声清晰地向岳棠禀报驻扎一应事宜,最后说道:“雷城主走得有些匆忙,我已派人盯住了。” 岳棠拍一下他肩,促狭道:“就你机灵。怎样?” 洪定低声道:“方才回报,雷城主进入城中就没再出来。因为城门紧闭,我们的人不方便擅入就还在外围留意着。” 岳棠点头:“继续盯着他。” 洪定应下,岳棠将药方掏出来递给他:“这方子你拿给三位御医看过之后,抽调一千人分赴其余五城分发给医官,能找到多少算多少,并协助医官安置病患;派可靠之人将三位御医送到山涧附近的医馆、这里的总医官常愈处;另外派一百人分四队往兰溪外四个最近的城镇去,带上银钱与我新制的帼英令牌,命四城城主尽力献药,不从者立斩;再找二十个左右像你一样机灵的人打扮得平常点去百姓之中探听点消息。”岳棠将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袱取下塞给他,“看看这些玩意儿有没有用处,应该是城里百姓逃离时仓皇落下的。” 他二人商议时并没有背着尉迟执明,但也远离了他有十几步的距离,又有军中兵士早已在岳棠与洪定议事时就站在岳棠身前几步,呈一种护持和戒备之态,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可靠近。于是尉迟执明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只得站在原地静待他二人商议完毕,这才上前半步客气地问道:“岳将军,不知道对这扎营之地可还满意?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岳棠踱步过来看着他笑:“尉迟总领,您的兵都在哪儿?走了一路都没看见一个兵士,他们都扮作百姓模样了吗?” 尉迟执明连声“哎呦”,一脸难受的表情:“我的兵士死伤过半,剩下的都镇在各个死人场啊!岳将军您不知道,这里死的人太多了,百姓们又不让烧,尸身就那么堆着,全都是疫病啊,最开始天天跟百姓都能打起来!我又不能让他们真的伤了百姓,就命他们看守尸身不准百姓们偷回家去,这看守尸身可是个苦差事,没人愿去,去了的十有八九是要命的,我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岳棠看着他,笑意算是客气:“现在还有多少人看守尸身?” 尉迟执明略略想了想:“六城加起来,两三千人是有的……不过这只是前几天的人数,今天的回报还没来,不知道又会死多少……” 岳棠打断道:“敢问尉迟总领,家中可有人染疫离世?” 尉迟执明微愣,答道:“没、没有。”说完立即解释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家里人都在南边呢,所以没有。” “哦。”岳棠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可真是颇为走运。” 尉迟执明跟着赔笑几声,岳棠道:“把你的人调大部分回来,只留小部分远离尸身看守,再将尸身所在处以筑坝的方式围起来,所有围尸物件材料上全部铺洒防疫药物,没有我的手令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不要再让兵士们因为看守尸身这种事而丧命。其余人都调派至六城南下的城门处镇守,不允许任何人因任何事擅自出城。” 尉迟执明微微瞪大双眼:“不让南下?那百姓们可又有得闹了啊,现在每天都有很多逃走的人……其实这样也减轻了城中医治的压力,何必……” “不能让疫病南下。”岳棠斩钉截铁,面色严肃,“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疫病南下也有可能抵达你的亲人所在的城镇,你想让你的亲人也死于此疫?” 尉迟执明语塞,岳棠再次命令道:“执行我的命令即可,记住,这是军令。若有不从,立斩不赦!” 尉迟执明只得立即拱手:“是!” 岳棠趁着外出探访的人还没回来,随意扒拉了几口晚饭。她想起在府中书房议事时听父亲说过,惠王此人喜玩爱闹,是个玩乐主意最多的,不过并没什么逾矩行为,虽说不上造福一方,但也是个不随意祸害百姓的安逸王爷。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般肆意妄为了?竟敢带人抢掠生药铺坐地起价,还能带兵打砸劫城了?坐镇边陲时间久了,胆子也变肥了? 何况那门板上的兵刃痕迹从未见过,到底是哪里来的? 雷行和尉迟执明总有些让人放心不下,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 岳棠正想着,洪定掀帘而入,简单行礼后迅速说道:“禀将军,经查探得知,瘟疫爆发的这两个月以来,城中起先还有施粥布药,百姓普遍认为这是惠王命人置办的,但半个月前城中开始有人大肆劫掠烧杀,并不仅仅打劫生药铺,而是将能抢走的都洗劫一空,甚至劫掠女子。” 岳棠凝眉:“方才画给你的兵刃砸痕,有人能认得出么?” 洪定:“无人能说出兵器名称和来源,但不少百姓都在洗劫他们的人手中见过,我根据他们的描述,让人画了一张更为精准的。”他掏出画作给岳棠看,果然图上颇为传神地画着一件长兵器,三道利刃镶嵌在一个圆形铁器上,可砸可砍,看着威力甚是巨大。 岳棠琢磨了一下,说道:“似乎是北庭的兵刃……” 洪定立即“嘘”了一声,说道:“这可不能乱说!把皇亲国戚跟北庭扯上关系,搞不好咱们都要掉脑袋!” “啧,”岳棠瞪他一眼,“这又没有外人,你慌什么。”她的手指点了点那图上兵刃的顶端,“看到这个纹没?虽然画得不那么精细,估计百姓也看不清是什么,但这个形状很像天火焚月——天火焚月是什么,不用我多说吧。” 天火焚月是北庭军中持长兵器的步兵军队惯用旗帜的徽纹,以圆月为底衬,流星般坠落的天火划过月面,火焰的炽烈与明月的冷峻形成强烈反差,见之难忘。 岳棠还是在从前刺探军情时因为深入北庭而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北庭军旗上,另一次差点死在一把印刻鲜明的刀下,所以印象十分深刻。但那时所见的是一把长刀,比她平时见过的刀都要更长更宽,刀身上天火焚月的印刻特别惹眼。 她那时深入北庭因是秘密潜入,所带帮手不多,其中就有洪定,是以他也知晓这天火焚月的深意。不过虽然北庭军旗上经常有这个徽纹,但并非所有北庭兵士的兵刃上都能有这个印刻,这种印刻通常是品阶达到一定高度才配拥有,怎么也得至少是该军队中的第三把交椅。 岳棠拿起图纸凑近仔细看了一阵,说道:“也不知道是故意冒充北庭人,还是真的有北庭人在城中劫掠……我给你的那些东西,用上了么?” 洪定:“幸亏有你给我的那些东西,不然没一个百姓愿意松口跟我说点什么。你捡出来的那些东西看着都没什么太大价值,但对有些百姓来说意义重大,我最开始就是因为把一支木钗还给了一位妇人,才从她嘴里知道了点事情,她又为我介绍了旁人,才慢慢打开局面的。”他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主帅,“不过你为什么会捡这支木钗?这个比起你捡的其他什么坠子扇面儿书简玉镯之类的东西,可是毫不值钱。” 岳棠略略勾唇:“这木钗用的不是什么好木料,几乎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木材,可见拥有者并不富裕。但木钗通体滑润,无一处刺手,可见已被主人盘过不知道多少遍了,甚至可能日日佩戴不离身,是非常重要的物件了。”她轻轻一叹,“该是多么仓皇才能将这么重要的物件落下。” 洪定赞许道:“明察秋毫,您实在细致。” 岳棠受了他这一赞,不经意地抬手在脖颈处轻轻一抚。转而说道:“眼下有三件事。一,你亲自去找常愈,把他的病患分区治疗的法子详细记录,派人传达至其他五城效仿;二,务必尽快找到惠王及药材藏匿地点;三,”她顿了顿,“这三么,我要上一道折子。” 洪定立即出帐行事。岳棠又看了看图中的天火焚月,抬手摸出坠在脖颈处的一个坠子。这是一个椭圆形的木质吊坠,用丝线缠绕了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坠在岳棠颈中已有多年。木坠已被摩挲得圆润光滑,绑缚的丝线都有些褪色,坠面上的刻字也不甚清晰了,只依稀可见“佑”、“棠”二字。 岳棠将木坠在手中摩挲了一阵,重新放回衣襟之中,又轻轻按了按。 五日后,岳棠的安排布置初见成效。 去往邻城寻药的人陆续回转,带来的药材虽不算丰厚却也可解燃眉之急;从其余五城传回来消息,已按照常愈所示分隔之法隔离病患,但也有两城因人手奇缺而进展缓慢。 不过,寻找惠王及药材下落毫无进展,封锁南下的城门引起百姓不满,城门口每天聚集着大批百姓不断呼号着开城门,场面十分壮观惨烈。 于是雷行来找岳棠时就有些不满,直言道:“将军不放行病患还算是理所应当,但没有染病的百姓为何不可出城?放他们离去也减少患病风险不是吗?” 岳棠面不改色:“刚才我已下发军令,在城门处由医官监看七日,没有任何症状者可以放行。” 雷行一噎,又道:“我刚从城门那边过来,人满为患,真的人满为患!这一个个验看,还要七日,时间耽搁得太久了,城门那里人太多也容易令潜在病患传染其他人,所以……” “所以我又让人传了一条令,可能还没宣到吧。”岳棠不紧不慢地说道。 雷行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就听她说道:“百姓们谁能说出惠王及药材下落的,不管是否染病,我均予以放行。” 雷行脸上的惊讶之色掩都掩不住:“这、这怎么能行?若是有疫病的人放出去,那、那还了得?!” “雷城主不是一直认为我应当放行百姓以减轻城中诊病压力么?怎么现在又改口了?”岳棠笑了笑,拍了拍雷行的肩,“不必担心,有什么后果都由我一力承担,绝对牵连不了您。” 雷行像是有话在嘴边转了两转又咽了下去,强压着眼中的急切,似乎想谨慎措辞,却又忽而笑了笑:“岳将军,切莫逞强,逞强通常没有什么好结果。说什么一力承担,若没有岳家的声威庇佑在你头顶,你以为你能轻易从旁人那里买来药材?” 岳棠凝着他,一字一顿道:“此次我军令行止,所用皆为帼英令牌,没有调动一枚岳家令符。雷城主若觉得我这令牌分量不够,大可以头试刀,看看我的刀够不够利。” 雷行丝毫不惧,笑意更浓:“帼英郡主有所不知,在这西北地界,那女皇帝赠你的‘先斩后奏’之权,怕还不如一枚小小的岳家令符来得有效,不信,你大可试试。”说罢随意拱手甩头就走,丝毫不给岳棠还嘴的机会。 岳棠眯了眯眼。 原来这雷行,竟是她岳家狗。 虽然早知父亲在西北重镇有安排,却没想到兰溪六城的总城主都是父亲的人。不过确定了这一点倒也让岳棠心下稍安,毕竟既然是岳家的人,就不会陷她于十分不利的境地。 只是,既然父亲的手都伸到西北来了,瘟疫爆发两个月来死伤无数,却不见他在京中有任何安排调动,惯常的游湖听戏、品酒斗宝更是一样也没落下。 京中皇亲国戚的奢靡与兰溪六城百姓的窘迫流离在岳棠眼前来回交替,令她愤恨地一拳砸在桌上,“砰”地一响。 “你已经知道了?”洪定连在外通报都顾不上了,直接掀帘而入,一脸急切,“现在怎么办?” 岳棠完全不明所以:“何事?” 洪定急道:“常愈那边用了我们的人带回来的药材,已经死了十来个人了!现在还有人在不断死去!常愈说那些药材大部分都是假的!” 5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与洪定刚到医馆附近,就听见惨叫声此起彼伏。岳棠入内一看,发现不少人都或躺在床榻或躺在地上哀嚎,身上裸露部分都有不同程度的红肿溃烂,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看看你干的好事!”常愈的骂声直冲冲砸来,却后劲不足地咳嗽起来,骂声就断断续续,“假药你也敢给我!人家敢给你假药!你算是个什么将军!” 岳棠循声望去,发现常愈在医馆深处,正弓着背为一个病患处理溃烂的伤口,边处理还边骂她。她连忙走过去问道:“确实是因为药材么?不是因为旁的什么?” 常愈“嚯”地起身瞪眼:“难道我还诬赖你吗!我吃饱了没事干诬赖你?!你要是给我好药材我谢你还来不及为什么诬赖你?”他伸手在周围划拉一圈,“看到没有?这都是服用了你的人送来的药材的病患!昨儿我身上十分不爽利,就擦个身的工夫,让医官们按方抓药煎药给病患服下,夜里就开始死人了!我去查看药材才发现,虽然长得都差不多,闻起来也没差别,但细细碾磨开来就发现里面都是些木屑草皮的粉末!混账东西!竟敢在药材上糊弄!”他紧盯着岳棠,像是要把她的双眼盯出个窟窿,“你说!你和这些发瘟疫财的人是不是一伙的?!你来兰溪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也想搜刮药材囤积起来做买卖?!” 岳棠惊怒交加,又带着供应了假药材的羞愧,定定看着常愈说道:“假药材一事我刚刚得知,虽我并无半点谋私之心,但确实是我办差不力,在此给您赔罪!”说着一撩袍摆便跪下去一膝,深深一揖。 她身后的洪定也立时跟着跪了下去,垂首不语。 常愈一惊,下意识就扶了她一把,待她站起又后悔,又骂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吗?跪一下就完了?你们这些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 岳棠还耐着性子,洪定已经忍不住:“常总医官!我们将军上跪天子下跪父母,还从未跪过别人!你别没完没了!寻药是我一手督办的,要怪也是怪我,不用往我们将军身上扯!害死了多条人命,我愿军法处——” “闭嘴。”岳棠喝了一声,洪定立即垂头。 岳棠再次对常愈行了一礼,说道:“常总医官,此事确系我不察,着了小人的道。惩处之事可之后再议,眼下最要紧的是弥补。您这里的药材还能支撑多久,我一定在断药之前将真正的药材给您运来,不然我愿受军法处置!” “将军!”洪定急切阻拦,却被岳棠抬手示意他不可多言。 常愈思忖地盯着岳棠看了一阵,语气缓和了不少,却也带着些绝望之意:“最多四日,没有再多撑一刻的可能。” “我明白了。”岳棠说道,“四日之内,我定给您药材。” 常愈看了看她,又道:“尸身再不焚烧,药材只会越来越不够。”他有些丧气地叹了一声,“尸身堆放之处虽然已经以砂石围挡,但这疫病,说说话都能传染,那些砂石除了让人无法去偷尸身,根本没有别的用处。” 岳棠面现忧色,语调却还沉稳:“我知道了,会尽快处理。” 常愈追问:“如何处理?” 岳棠肯定道:“焚尸。” 常愈微微讶异:“将军敢冒这里万千百姓之大不韪?” 岳棠:“敢。” 常愈眼中的讶异隐去,露出点难得的不是那么肯定的欣慰:“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岳棠再次对常愈恭敬行礼,转身而去。 常愈凝了一阵她的背影,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他缓缓走到一旁桌边端起一碗早已凉透的药仰头喝下,叹道:“终于还是没抵挡住这病……你们,都要快些啊。” 岳棠沉着脸走出医馆,与洪定策马一路行进都未再说一个字。洪定从未见过她这般沉怒盖顶,又愧疚于自己督办失察,几番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待到跟随岳棠下马站立在城门口,他虽然踌躇却还是直言:“将军,不如用岳家令符吧,救人要紧,您说呢?” 岳棠微微仰头看着城门上方“兰溪”二字,眉目之间尽是阴郁。 是她想得太过简单。 帼英令牌是经女帝允准新制的,又因岳棠是女帝亲派西北抗瘟的将军,相当于钦差,此令牌在兰溪六城的效力理应凌驾于一切命令之上,凡所见者必当立即听令行事,违者立斩不赦。 但这一切都只是“理应”。 帼英令牌在岳家声威面前,竟不堪一提。 没有人在意这位刚刚加封的“威勇帼英将军”,那些敢给她假药材的官员,只在意岳家令符,只在意岳荣的心思。 而岳荣的意思太过明显——他在等她求他。 他在等她低下她那一直努力高昂的头。 “四丫头,你若不是姓岳,在外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父亲在府中一句仿似玩笑的话语,今时今日想来,令岳棠心惊肉跳又忿忿不平。 只要动用岳家令符,在此地的很多困难便可迎刃而解,但却再次中了父亲的计——她在兰溪的一切功劳,都将与岳家息息相关。 一如她出发前柯兆意图相赠令牌。 所有人都在伺机分一杯这抗瘟大功的羹,没有人在意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瘟疫到底是否能根治。 洪定眼见着自家将军的脸色越来越沉,想起上次见她脸色沉郁之后不久就深入北庭险境刺探军情,一时有些心里发慌,正想劝说几句,就听岳棠命令道:“给我抓几个人回来。” 洪定一愣:“抓谁?” “你亲自带人去,挑夜行好手,”岳棠直盯着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另外,把‘影子’们都派出去,务必给我搞清楚雷行在干什么,”岳棠眼神阴沉,“不论牺牲几人,都在所不惜!” “是!” 常愈咳得越发厉害,手臂上也开始泛起破溃,用药汁浸泡了几次均没有什么好转。他把自己包裹得越发严实,除却给人诊治时靠得稍近,其余时间都一个人待在医馆深处的条案边研究药方改善。所以等他发现岳棠混在医官之中帮忙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把自己包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岳棠,看她忙着帮医官为病患清洗溃口,问道:“岳将军闲的没事儿干吗?我这里再如何缺人,也不缺你。” “多我一个也不多。”岳棠答道,手里的活儿一点也没停,已经能很利索地清洗、刮脓、包扎。 常愈轻哼了一声,问道:“药材呢?” 岳棠仔细着手里的活儿,答道:“路上。” “呵。”常愈简直想掐她,又想着现在还指望着她搞来药材,烦躁地转头又回自己的案边去了。 深夜,医馆内外都安静下来,只有巡夜的人在缓缓走动,查看病患是否有危急。岳棠累得也睡着了,随意躺在一处石阶上,就这么侧身卧着陷入了梦乡。 这里没有为她置办的安枕之处,她也无意打扰他人,想着睡一阵再起来帮忙,就这么睡下了。她虽贵为皇族郡主,娇为岳家千金,却也在军中摸爬滚打好几年,早已习惯风餐露宿,也不是没有在深冬夜宿雪地的经验,何况很多病患因为病情危急只能在住在医馆附近的简易棚屋内,那用草席搭建的棚屋也是四处漏风,并没有什么遮寒效力。 周遭静谧。 白日里的疼痛呻吟和凄惨哭嚎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若只是噩梦,该有多好。 常愈披着绒衣从医馆内走出,忍耐地憋着咳嗽,看向通往医馆的唯一一条小路。 目之所及的尽头没有他期盼的人影。 他轻叹转身,却听到身后响起轻微而迅捷的脚步声。他立即回头,只见一个白色衣袍的颀长人影迅速在石阶附近上前两步,双手托住了因为翻身而要从石阶滚落的岳棠,又将她轻轻放了回去,还往里放了不少,确保她不会再因为翻身而跌落。 常愈面色一喜,迎上去道:“雪怀?” 白色衣袍的人正是那天为岳棠引路的医官,此时仍然包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黑漆漆的双目,身后背着一个几乎占据了半个身子的大包袱,快步向常愈走来,沉稳地安慰道:“拿到了。” 常愈大喜,将雪怀迎进医馆中。两人走进深处的条案边,雪怀将包袱放在案上打开,露出里面大堆的黑褐色花朵。常愈轻抚着这些花朵,亦喜亦忧地说道:“这么些花,大概能顶个十天半月吧,省着点用也许能撑到一个月?”他看向雪怀,“你怎样?可有受伤?” 雪怀:“无事。” 二人没再多言,开始一起动手收捡这些黑褐色的花,将之碾磨研碎,分装在瓷瓶里备用。常愈将花的粉末与其他药材按配比混合之后敷在自己的溃口处,雪怀自然地伸手过来帮他包扎妥当。之后两人又继续装药粉,期间常愈问道:“地灵花之事,要告诉那位岳将军么?” 雪怀头也没抬地继续往瓷瓶里装粉末,答道:“您看着办。” 常愈想了想,说道:“看她有没有本事弄来其他药材吧,否则有这些粉末也没用。”他看着雪怀点了一下头,又道,“我从不问你这些地灵花从何而来,因你一直在救人,甚至为取得这些花而受过伤,但据说在城中劫掠的可能是北庭人,有句话我不得不问了。” 雪怀将手中瓷瓶封盖,抬眼看向常愈,眼神平静语调沉缓:“我非北庭细作。” 常愈:“这我信。” 雪怀:“这些药材确实取之不易,也确与北庭有干系,但并非用什么兰溪情报换取,而是——”他略微一顿,声音略略压低,“我猜测,惠王殿下可能是答应了割让城池。” “什么?!”常愈大惊,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怎能割城!惠王殿下在何处?你见到他了吗?” 雪怀微微按手示意常愈平静,说道:“没有见到殿下,只有他的手书,恐已遭北庭控制。给我地灵花的人很可能是北庭的人,但我与他几番追逐交手,终于还是失了他的踪迹,只好先将地灵花带回。” 常愈急形于色:“这这这,兰溪封王被北庭挟持,是不是应该上奏朝廷出兵?要告诉雷乌龟和尉迟王八蛋吗?还有外面那个岳将军?” “别乱了方寸。”雪怀劝慰道,“殿下的手书上说,他唯愿六城百姓得以平安,其余的不重要。眼下,确实如此。”他轻轻一叹,“失了百姓的六城,皆是空城,根本毫无夺回的可能,只能任人践踏。” “有理是有理,但割城之事难道不需要上奏朝廷?”常愈惴惴不安,“这疫病还没治好就被割让了,北庭人更不会管我大夏百姓死活啊……” 雪怀:“我在边境上查探几日,发现接壤的北庭人也有染疫,所以眼下都是以治瘟为主。” 常愈“唉”了一声,说道:“真是谁苦都不如百姓苦。罢了,先治病要紧。” 雪怀:“嗯。” 常愈想了想又叮嘱道:“惠王殿下不知在何处,但既然北庭人还要利用他,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你别因着那点儿并非为你一人的恩情以身犯险,北庭人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雪怀默了一瞬,答道:“我知道,多谢提醒。” 常愈拍了拍雪怀的肩:“辛苦了,快去睡一会吧。” 雪怀点头,往医馆深处另一侧他的暂时居所走去。常愈便也回到他的那一侧去睡了。而过了一阵雪怀又走出来了,手里抱着一条厚实的棉被走出了医馆,向这一方天地之中唯一睡在地上的人走去。 石阶上的岳棠依然侧卧安睡,眉头微微蹙着,身体因寒冷而蜷缩着。雪怀走近蹲身,将棉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接着站起身又走回医馆去了。 天刚蒙蒙亮时,岳棠便醒了。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棉被,立即起身将棉被叠好抱起往医馆内走去。常愈已经在安排医官熬制今日汤药,见岳棠抱着棉被走进来对他说道:“多谢您惦念,棉被我给您放哪儿?” 常愈看了看这棉被,认识。当下就点了点头,随手指向自己隐在里侧的床榻,也不避讳什么:“放那边榻上吧。” 岳棠在外行军与男子们相处也是惯了的,当即走进去放好棉被又出来,对常愈微微行礼便走了出去。 今早又有五人离世,尸身立即被抬走了。岳棠沉默地看着那五具溃烂破败的尸身,在众人责怨的目光中定定站着。之后重新投入到帮忙之中,不言不语,只努力打着下手。 天光透亮时,洪定带人回来了。 岳棠看了一眼还在下马的洪定便知他得手了,朗声唤常愈:“给我安排一间远处的棚屋,防疫措施越严密越好!” 单独的棚屋内,绑着四个看着身娇肉贵的年轻小公子,个个被五花大绑,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岳棠双手抱臂地看着他们,赞扬一旁的洪定:“差事办得不错,一个都没伤着,回来得也快。” 洪定:“小事一桩,都是些酒囊饭袋。” 一旁的常愈皱眉:“这哪里来的公子哥儿?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浪费药材吗?!” 岳棠笑道:“这些可是药材来源,您安心等着便是。” 常愈反应很快,瞪大眼睛看她:“你不会是把那几个给你假药材的官员的儿子给……” 岳棠毫无愧色:“正是。” 常愈忿忿道:“你要惹事儿就惹远些,连累我算怎么回事?!” 岳棠无辜道:“不放在您这神医眼前,他们死了我去哪儿弄药材?只有放在您这儿我才放心。您可把他们看好了,有他们在就有药材。” 常愈更为不快,骂道:“你就不怕临近几个城主一起发兵围你!无法无天!” “他们不敢。”岳棠肯定地笑了笑,“不在意旁人性命的,必定十分爱惜自己的命,以及,”她扫了一眼那四个被捆在一起的小公子,“嫡子的命。” 常愈惊道:“还专挑人家的嫡子绑来了?!”他向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眼前这些未来的城主们忽然咬一口似的。 岳棠凉凉一笑:“只有嫡子才贵重啊,众所周知不是么。” 常愈瞥她一眼,想起关于这位从郡主到将军的女子的种种传闻。虽然是岳家众多女儿中唯一一个被家主岳荣允许进入军中的,但次次将最为险恶的任务都派遣给这位四姑娘,任谁也不会毫无怀疑——岳家不过是将这姑娘当个垫脚石罢了。 若她能在险境中逃出生天,自是给岳家增光添彩,亦是给岳家的权势和荣荫多添一重保障;若她身死沙场,仍然会得到皇帝的追封和赏赐,而岳家也不过是损失一个女儿罢了。 真正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常愈的语气便略带怜惜地软了几分,说道:“看看这四个公子哥儿的德性,这个惊惶得都尿裤子了,嫡子有什么用,还不如你这般争气的女儿。” 岳棠笑看着常愈:“总医官这是答应了?可要好好对待这四位活生生的药材宝库啊!” 常愈嫌弃道:“人都是你绑来的,死在这疫病堆积之处可跟我没关系!” 岳棠赔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常愈得寸进尺:“要是被围城,我可要第一个把你拿出去祭天!” 岳棠哈哈大笑:“行行行,不用您动手,我亲自到围城之人的面前自绝于天下!不过出去之前,”她对着四个公子哥一指,“我要他们一起为我陪葬。” 常愈咋舌,撇嘴道:“你随意,这跟我没有关系。” 四个公子哥愈发抖如糠筛,因为嘴被堵住没法说话,全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仿佛在求情。岳棠吩咐洪定道:“除了喂水喂饭,别让他们发出半点声音。” 洪定:“是!” 6 - 棠煎雪 - 冷胭YR 雷行头脑发胀地看着面前不停吵嚷的四位城主。各家被掳走了一个嫡子,还被清晰告知了去向,于是这四位城主没有半点耽搁地来找雷行,一齐勒令雷行速速交人。 这四位城主都是距离兰溪六城最近的四城之主,比雷行这位总城主稍低半级。瘟疫爆发前也有过或公或私的来往,彼此也算熟识,加上丢了嫡子的焦急愤怒,言语之间就颇为激动吵闹。雷行没有想到岳棠竟如此大胆公然掳人,也知道她是为了药材狗急跳墙不择手段,本应借此机会惩治她一番,再令她不得不求自己,也就是求着岳家势力来助她再次抗瘟,但就在这四位城主到来之前,洪定已然前来知会过自己,那学着岳棠的语气表情活灵活现的样子还萦绕在雷行眼前—— “雷总城主不必来找我商议放人之事,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没有药材,我就把这四个小公子从城楼上大头朝下往下面扔,就算他们为抗瘟肝脑涂地了。” 岳荣的话也在雷行脑海里震荡:“你可以想法子令她向你求救,但不必试图令她妥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那四位城主言语间更嚣张了—— “竟敢绑我儿子!她是不是活腻了!” “可不是!这可是我们的地界!她初来乍到的以为自己真的是钦差了?!” “狗屁钦差!仗着个还没坐稳龙椅的一介女流,有本事带着足够的药材来啊,在我们这里打劫算什么英雄好汉?呸!就是一个不入流的瓜女子!” “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怕是不会长记性,呵。” 雷行的头更疼了。 “这位威勇帼英将军,”雷行开了口,四位城主顿时安静下来看着他,“姓岳。” 四位城主都顿了顿,其中一位说道:“那又如何?她是个女子,还行四,连嫡女的边儿都沾不上。” “嫡女也是女,无用的。”另一位城主说道。 “对对对,无用的。”其余两位也附和着。 雷行:“再如何无用,此时也是有用的。” 四位城主又是一默,岳棠在此抗瘟对于岳家的作用,他们都心知肚明。现在要动岳棠,就是触岳家的霉头,任谁也是不敢的。 “我儿子现在到底在何处?”一位城主急道,“来劫人的人可是明明白白说了,要把我儿子带进这里病患最多的医馆,跟旁人做一样的防疫措施,药材够用几天,他就能活几天!这里病患最多的医馆在哪儿?” “我们干脆发兵围城直接杀进去把孩子们救出来,”另一位城主说道,“那岳棠不过带了五千人马来,我们这随随便便加起来就有一万人了!” “对对!”另外两位城主立即响应,“我们立即回去召集人手!” 雷行烦躁地闭了闭眼,强压着怒气略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睁眼盯视这四位:“泰州动乱怒斩世子,都没听过吗?!” 四位城主又一起失了声。 就在女帝登基前不久,东南泰州一带流民暴乱,岳棠率军平乱。当时暴乱的起因除却连年赋税及突发水患,还有当时的泰州总领暗中派人四处杀害十五岁少女并剜心取用而导致民怨如沸。而这位总领取妙龄少女之心,不过是听信巫医所言,每月取三位少女心尖一点嫩肉为药引熬药,可令他那十七岁独生子的顽疾在两年内痊愈。 这独生子虽只是总领之子,却因为他的生母、总领之妻与皇族沾亲带故,从而给这儿子挣了个“世子”的名分,享皇家贵戚待遇。 岳棠抵达泰州后分拨了一批人去协理水患,之后立即带着剩余人马直杀总领府邸,将那恨不得藏在金屋中的娇贵公子拎了出来,直接提上马带至城中民众聚集处,一刀就砍下了公子的头,抓着头发提着给众人看,高声喝道:“祸患已除!”说罢随手抄了一杆长枪往那还在滴血的头颅里一扎,再将枪尾使劲往地上一戳,这位公子的头颅就这么面目全非地立在众人面前,示众月余才允许家人收尸。 雷行扫了四位城主一眼,以为终于压制住了他们的打算,没想到其中一人又道:“我们又没有因为儿子而谋财害命,她凭什么劫人还打算下杀手?” 雷行盯着这人:“你们四个给她的假药材害死了多条人命,没听说吗?” 又一人嘟囔:“那些人的命还能叫命吗……” 雷行冷哼,烦闷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想让她求你们,给各家找点好处,那就趁早回去备好棺椁,祈求她能给你们的嫡子们留个全尸。因为她已经放出话了,没有药材就让他们肝脑涂地。”他迎着四位城主惊异的目光,再次强调,“是真的肝脑全都涂在地上。” 四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其中一个暴脾气的怒喝了一声“她敢”,却没什么底气。 “那现在就只有忍气吞声准备药材这一条路可走了吗?”终于有位城主抛出了这个问题。 雷行老神在在地轻微喘了口气,说道:“她要求置办的药材量,你们手头有么?” 四位城主面面相觑,老实回答:“不太够。”“筹措一个月的话可能会有,但也不一定。”“她要的药材现在在西北到处都缺货,她还要量那么大。”“就算有,为什么要给她?等她来求!” 雷行微微瞪眼:“刚才的话白说了?你们等她来求,就等着给你们儿子收尸!”他见他们不说话,又道,“先把孩子们救出来才是正理!” 四城主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你说怎么救?” 雷行抬起手往北边一指:“那位的药材库里,可是什么都有。” 其中一个城主恍然道:“惠王?!可是惠王已经失踪多日了,他的药材库在哪儿我们更是不知道啊?” 雷行一笑:“惠王在哪儿不重要,他的药材库在哪儿我已经有了眉目。” 四位城主立即来了精神:“什么眉目?说出来我们参详一下,立即带人搜!” 雷行:“我抓到了一个人,他知道药材库的具体地点,但无论如何用刑,他死活不说。” “你这刑讯手段不行!你把他交给我,我不出两个时辰立即给你问得清清楚楚!”一位城主说道。 雷行瞥了他一眼,笑道:“不劳你大驾。用这个人交换你们的四个儿子,划算吗?” 四位城主的眼睛齐齐一亮,复又担心道:“岳棠她肯?” 雷行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笑道:“那就看各位如何配合我演这一出戏了。” 岳棠看着雷行送来的手书,陷入沉思。 洪定有些急切地看着她,问道:“怎么样?有药材换那四个公子哥儿了吗?” 岳棠将手书递给洪定,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诧异道:“抓到了知道药材库所在地的人!邀请你过府共同审问?!这?丝毫没提那四个公子哥儿?” 岳棠吐一口气,洪定急道:“有诈!” 岳棠笑着瞟他一眼:“我能不知道有诈?但你的线报不也说,雷行确实在严刑逼供一人,只是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没想到是知道药材库所在的人——虽然不知真假,但不去一趟,似乎也说不过去。” 洪定略略思忖,说道:“要带多少人手?雷府咱们不熟,脱身后路还得好好安排一下,再……” “谁说要去了?”岳棠一笑,“既然是想邀我一起审问,自然是看得起我的手段,那么就连人带刑具一起搬过来吧。” 洪定瞪大双眼:“这、这也可以?” 岳棠悠哉一笑:“顺手从那四个小公子身上割点东西给雷总城主带去,告诉那四个爹,若是过不来也没关系,我忙于治瘟实在无暇分身,审问之事有雷总城主和四位城主担待我十分放心。” 洪定咽了一下:“割……割哪里?” 岳棠凉凉地笑:“哪里疼就割哪里啊。” “这是我儿的玉坠!上面这是不是血迹?!” “我儿的垂发!上面有他的珊瑚扣!” “这云锦是他母亲特地给他做的新衣裳上面的!这闻起来有血腥味!” “我儿是不是受了酷刑!” 四位城主在看到洪定派人送去的东西之后就再次陷入激动的吵嚷,雷行迈入议事厅时又觉得头疼欲裂。果然这四位又围住他,让他答应岳棠的要求,连人带刑具都搬到岳棠指定的地点去,不然担心自己的儿子们立时就要身首异处。 “她现在不可能对孩子们动手。”雷行肯定道,“她还没有得到药材。” 但这四位压根不想听这种言论,举着那些玉坠垂发云锦之类的东西塞到雷行眼前,已然有开骂不是雷行自己的儿子被绑了他不心疼的意思。雷行被逼得不胜其烦,拿出总城主的架势震慑住他们,看着那四样染血的物件眯了眯眼。 倒是小看了这女子。 但也是高看了这四位城主。 雷行厌烦地扫了他们一眼,说道:“罢了,四位爱子心切我了然于心,也就各退一步,与那岳棠商定审问地点吧。” 这天的傍晚,雷行并四位城主端坐城外河道边的开阔地界,架好了刑具,将那知道药材库地点的男子双手各绑一端拉吊在木梁上,等着岳棠到来。 这地方是岳棠选的,前后不搭左右不靠,又因河道在旁而不便埋伏。雷行坐在这里不过半刻,已经在内心感叹了几遍这岳棠真会挑地方,让他连安排人伏击都做不到,更别提此处离医馆有两个山头,突袭更是难上加难。 岳棠姗姗来迟。 她仿佛被邀约看戏一般四平八稳地缓步而来,身后跟着洪定及一个畏畏缩缩的少年。原本正要见礼的众人因这少年的到来而致使一位城主突然冲出坐席,直冲到了岳棠面前,又想喝问又是忍耐,还有些惊疑不定,看向那少年急切道:“聪儿?你怎样?可有受伤?” 那名唤聪儿的少年简直要哭出来,却又生生憋住,哽道:“爹……我、我没事……” 城主逼近岳棠,忍耐着问道:“将他交给我,我便既往不咎!” 岳棠笑了笑,洪定已经站出来挡在她身前,毫不客气地推了这城主一把,斥道:“放肆。威勇帼英将军三步之内,岂是你能近身的?行礼了么就这么横冲直撞的?” 城主面色涨红就要发作,岳棠笑着轻轻用手背拍了拍洪定的肩膀令他让开,走到这城主身边靠近他耳侧,停了停,动了动唇,却没说出半个字,接着后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声音不高却能令在场其他人都听清地说道:“汤城主,急什么?人我都给你带来了,还能半途跑了吗?” 雷行及其他三位城主都狐疑地看着他们,明显已经怀疑这位汤城主与岳棠有私下联络交易。 汤廉连忙向后退了半步与岳棠拉开些距离,带着些恼羞成怒地说道:“瞎攀扯什么?休要在众位大人面前胡言!我与你今次可是头一回见面!” 岳棠不置可否的样子笑了笑:“汤城主别慌,我可没有丝毫离间的意思呢,就是让您安心,聪儿在我这儿挺好的,除了有点害怕,旁的也没什么。您也知道,聪儿没怎么与这些穷人待过,又见到那些人一身的流脓溃口,受了点惊吓也属正常。” 在座的都是惯于耍诈的老手,然而将疑似阴谋估计的东西说到明面上来,反而更惹人猜疑。当即就有个城主指着汤廉怒道:“怪不得你最镇定!原来已经与她密谋好了!她就只带你的儿子来!我们的儿子呢?!” 汤廉急道:“别被她的小伎俩蒙蔽!我根本不知道她会带我儿子来!” 另外两位城主低声交谈了一阵,其中一人对雷行说道:“雷总城主,这事儿我们也看不分明,还是你来决断吧。” 雷行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岳棠,起身与她见礼、让座,看着她闲适地落座,几乎要以为她根本就不担心药材。那名为汤聪的少年与洪定一起站在她身后,虽然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父亲汤廉,却没有奔去汤廉身边的意思,令人十分疑惑。 汤廉想走到汤聪身边揪他过来,却被洪定凌厉的防御之势所阻,只得不停给汤聪使眼色,让他到自己身边来。而汤聪几番看他眼色似乎左右为难,最终支支吾吾地说道:“爹,我不能过去……回去了也是个死……”他拉起自己左臂衣袖,一个已有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爹,家那边没人能治是不是……” 汤廉惊得冲过去看,这次洪定没有阻拦,只淡淡提醒:“汤城主,这可是瘟疫。” 汤廉的脚步生生在离汤聪三步之处顿住。汤聪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惶和失望:“爹,你、你怕我吗?” 汤廉又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看向坐在椅子上毫无动静的岳棠,声调里说不清是怒气还是惧怕:“岳将军,我儿已感染瘟疫,这与你先前说的完全不同!” 他所说的是岳棠命洪定去劫人时留下的口信——“尽量保证贵公子不染瘟疫”。 而岳棠故意曲解,没有回头地笑着说道:“汤城主,咱们先前说好的,你也没有完全做到呢。”她随意扫了一眼雷行及其他三位城主,“若是你单独前来,令公子早就安然回家了。” 此言一出,其余三个城主都坐不住了,此时也顾不上分辨此言真假,齐齐对汤廉怒目而视。雷行倒是没有中计,但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没有用处,这四位城主中有三位都是买官上位,本就是那无知纨绔,不仅对待事情缺少考量,还脾气急躁极容易被煽动,剩下的唯一一个应试及第外放为一方父母官的就是汤廉——只怕岳棠也是打探清楚了才在从汤廉身上下手离间。往常雷行与汤廉的交往多过其他三人,此时见汤廉一脸尴尬郁色,连忙打圆场道:“既然岳将军敢将汤公子带在身边,必是已做好妥善的防疫措施,难道岳将军自己不担心染疫么?”他拉过汤廉,劝慰道,“令公子那溃口应当只是轻微染疫,可以治愈的。” 虽然是这样说,但雷行与其他三位城主还是避之不及的样子坐到了更远处一些的地方。 岳棠轻笑,看了眼那被拉扯着双臂吊在木梁上的男子,这么冷的天他却被扒得赤裸上半身,只着一条单薄的裤子,还是被鞭子抽得四分五裂的残破裤子,再破一些便无法蔽体。他的胸腹和四肢都有深浅不一的鞭痕和棍痕,青紫瘀红交杂一片令人不忍卒睹,却也将他那紧实的躯体更显健硬,于凄惨之中生出些浸血的凌厉。 岳棠倒也不是头一回见这种刑讯场面,不过皱眉了一瞬便略略诧异地盯了一眼那男子低垂的光头,看向雷行:“这是怎么回事?” 雷行见她终于问到正事,立即解释道:“这便是那知晓药材库所在的贼子。我好不容易查访到惠王可能藏匿的地点却已经人去楼空,就见这贼子周身带血地逃窜而出,随身还带着惠王印信!”他满腔忿忿的样子,“他定然知道惠王下落!撬开他的嘴就能知道惠王那堆积如山的药材库在何处!” 岳棠瞥向雷行:“我是问,他为什么没头发?” 雷行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说道:“他是和尚,自然没有头发。我先前说过惠王身边有武僧护持,这个便是头目。” “哦?头目?”岳棠勾唇似笑非笑,“方才你说这贼子这贼子的,我当你第一次见这贼子呢,怎么,原来知道他是惠王武僧的头目吗?那方才怎么不直接说出他的名号?好让我也记住呢。” 雷行顿时语塞。 他压根就没有派人去寻惠王,而是派了探子一直监视惠王常去上香的净空寺,只想得知惠王私用的药材库到底在何处,因为惠王从前与这寺庙颇有往来,也曾有过赠药的善举。现下虽寻不到惠王,但因寺中僧人大部分都参与到救治当地病患之中,也许惠王的人仍然会与寺庙有药材方面的往来。然而盯了几天几夜也未见有什么动静,倒是返回途中与三个北庭细作遭遇,见他们在追逐一和尚模样的男子,便痛下杀手之后将这男子带了回来。 由于探子并不甚通北庭语,只听得北庭细作之间交谈言语间多次提及“药材”,以及这三个细作非要活捉这和尚的架势,探子便认为这和尚必定知道药材库的下落,带回来之后立即用了重刑,却没有得到一个字。 待得雷行亲自审讯过两轮,将这和尚整治得周身连块好皮肉都没有了,仍是没能撬出一个字。 他如同哑了一般,任如何惨重的酷刑如何加身,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 雷行为官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硬的骨头,又怕真的将人弄死,这几日便没有再用刑,只是吊着此人的命,想用他与岳棠做个交易,也算没白抓他一场。 就在雷行犯愁如何与岳棠交代这和尚身份的片刻功夫,岳棠已经走近了那个和尚,站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这人即使垂着头仍然颇为高大,岳棠微微仰头看他,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人一直闭着眼,脸上一片濒死的青灰,显然是命悬一线。 岳棠仔细看了看他头顶,回头对雷行笑道:“雷总城主可能是误会了,这人头顶没有戒疤,怕是个假和尚。” “哦?!”雷行立即奇道,“是吗?这倒是没有注意。岳将军真是心细如发啊。” 岳棠客气莞尔,听到身后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叹。 是这假和尚叹气了吗? 岳棠立即回头,那人却仍然闭着眼,除了浅淡到像是要消失的呼吸声,仍然没有动静。 “喂,”岳棠对他说道,“你是和尚吗?” 没有任何回应,连微弱的呼吸声都没有变化。 “那,”岳棠微微凑近,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惠王真的有个药材库么?” 几不可察地,又是极其轻微的一声,像是肯定,又像是否认,无法分辨。 岳棠没有追究的意思,转身晃晃悠悠地坐回自己的座椅,悠哉地对雷行说道:“开始罢。” 雷行:“开始什么?” 岳棠:“不是说一起审讯这知道药材库所在的贼子吗?还不动手?” 雷行为难道:“这人要是再用刑……” 岳棠故作恍然大悟地打断他:“你请我来是看冻刑的?打算活活将他冻死?” “不不不,”雷行凑近她,“我听说,岳将军在刑讯逼供方面有雷霆手段,所以想请岳将军指点一二……” 岳棠搓弄着自己的手指,面色不悦地说道:“雷总城主这是要将屈打成招安插在我身上吗?” 雷行连忙摆手:“我哪有那个意思?就是想请岳将军指点……” “罢了。”岳棠的眼风斜斜地向着那假和尚扫去,招呼了一声,“洪定,看你的了。” 洪定点头,径直走向那假和尚去了。雷行有些许的怔忡,总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什么圈套,似乎岳棠一开始就打算亲手收拾这假和尚,而非要雷行求着她一般。 洪定走到那光头男子身前,伸手探他的鼻息,还有微弱的温热扑打在洪定手上。洪定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将一颗红色的药丸倒在自己掌中,另一手去捏那男子的下巴想要启开他的嘴,而这男子虽然看着奄奄一息,没想到牙关依然紧咬,洪定平日里一用力就能掐开的各类嫌犯的嘴,这次却没有一次掐开。 雷行有些不安地看着洪定,问岳棠道:“他这是打算干什么?” 岳棠漫不经心地答道:“下点儿猛药让他开口。” 雷行又有些焦心,叮嘱道:“这人可不能弄死了,惠王那药材库的下落还没问出来。” 岳棠对雷行勾勾手指,雷行趋近,只听得岳棠在他耳畔说道:“惠王的药材库慢慢找就是,倒是兰溪城中有一个叫‘灵飞馆’的地方,我很想去见识一番,不知雷总城主能否代为引路?” 雷行的眸色一凝。 灵飞馆是兰溪城内甚至六城中有名的青楼,占地阔大场所雅致,清倌儿红倌儿甚至小倌儿一应俱全,其中的菜肴美酒也是一等一的可口入味,去过的人无一不说好。 但眼下这刑讯关口,岳棠提这个做什么? 莫非…… 雷行心里猛地一突。 岳棠观他神色,恰到好处地笑了笑:“怎么,灵飞馆去不得吗?其中有什么不方便我知晓的秘密吗?” 雷行:“岳将军说的哪里话。只是城中一片破败您也看见了,还得等瘟疫去除之后重建灵飞馆,才好带您前去一游。” 岳棠笑着:“倒也无碍,找小倌儿什么的可留到治瘟成功之后。我现在对灵飞馆地下那些锁人玩乐的区域感兴趣,地下的想必没有被破坏吧?” 雷行眼中的惊惶之色掩都掩不住了,当即盯着岳棠,几乎有些恶狠狠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岳棠讶异地看着他:“锁人玩乐这是个秘密吗?我以为六城皆知?” 雷行喝问的话就要冲口而出,岳棠却说道:“尉迟总领告诉我的时候,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好去处啊?” 雷行猛然闭了嘴。 他无法确认岳棠到底知道多少,灵飞馆地下的那些东西是否真的被岳棠知晓?而尉迟执明告诉岳棠关于灵飞馆地下区域的事情,到底只是提点还是说透了? 都不得而知。 他只好顺着岳棠的话说道:“既是尉迟总领力荐,我自当尽地主之谊,只是眼下还是先审这和尚吧!” 岳棠从善如流:“好啊,雷总城主治瘟之心拳拳可鉴,我定会上奏皇上。” 雷行笑都很勉强:“多谢将军。” 岳棠看向洪定,似是在认真观察他是否能将那红色药丸给那光头男子服下。余光瞥见雷行动作轻微地招来一个仆从低声嘱咐了几句话,之后那仆从立即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呵。 岳棠心内发笑,知道雷行定是派人去确认灵飞馆地下区域是否完好了。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人也早已埋伏在外,只等着这仆从带他们去呢。 那厢洪定仍是掐不开光头男子的嘴,于是嘴唇未动地低声说道:“要想活,先得死。” 光头男子似是轻轻应了一声,待洪定再次掐他的牙关时,那一直紧闭的唇,启开了。洪定将红色药丸塞入他口中,一推一抬他的下巴,药丸被他吞下。洪定静静看了他一阵,他便开始剧烈抽搐,仿佛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浑身上下能看见的青筋尽数爆出,像是再抽搐一阵便要爆体而亡!然而再过了转瞬,他整个人抽空了力气瘫软下去,纯粹是被吊着才没有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岳棠“啧”了一声,埋怨洪定:“下手没个轻重,弄死了?” 雷行一惊:“死了?!” 洪定回头,有些不好意思但丝毫没有愧疚:“好像是死了。” 岳棠轻嗤了一声,说道:“回去自己领棍。把人收拾了。” 洪定应声,唤了两个仆从来就去解那些吊绳。雷行直接出声阻拦,对岳棠说道:“岳将军!打死了我的人总该有句话?现在这又是要做什么?” 岳棠一笑:“呦,那对不起了。这人呐不能随便埋了,得示众。” 雷行本以为岳棠是要将那光头男子带走才做戏动手脚造成男子已死的假象,这会听她说要示众,心中惊讶于那男子竟真的死了,又惧怕于这番示众威吓恐怕真的会有人将所知消息告知岳棠。一时间心下惴惴,眼见着洪定命人将那光头男子扛走,竟不知道要做何应对。 岳棠还在一旁说道:“最为稳妥的示众场所应当是城中斩首之地,不过眼下城中无人,便在医馆那边的山头上示众吧,百姓们也都看得见。”说完又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雷行,“惠王印信何在?” 雷行又是一惊,心想这印信坚决不能给她,便严肃道:“岳将军,我乃兰溪六城总城主,按规矩,本地封王若有危难,他的印信应当由我保管。你虽是奉皇命而来,也不能——” “我要了吗?”岳棠奇怪又好笑地看着他。 雷行语塞。 岳棠摆摆手:“我问问罢了,看你紧张的。”她起身要走,“审也审完了,告辞。” 另外一直插不上话的四城主都涌了上来,围着岳棠不让她离开,汤廉更是命人护住汤聪想直接带走。岳棠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们,微笑道:“怎么,要围杀钦差吗?” 汤廉为洗脱自己与她勾连的嫌疑,第一个带着怒意开口:“不敢!但您今天若不交出孩子们,休想走出这里!” “对!休想走出这里!”其余三位城主立即附和,说话间周围就有不少人站了起来,都是他们带来的兵。 雷行看着这番情景没有丝毫喜色,反倒是无奈地默默叹了一口气。果然岳棠并无丝毫惧色,重新坐回座位,闲散地说道:“不走就不走吧,你们管饭。” 四城主没想到她会这样回应,一时愣怔。汤聪却已经叫嚷起来:“爹!你放我们走吧!再不回去上药我会死的!” 汤廉一惊,忙问道:“你不是轻微染疫吗?怎么会死?!” 汤聪几乎有些愤怒地叫道:“你们什么都不懂!这里的药味儿都跟家里的不一样!这里的药能治好人!你们还在这里争!再不送药材来大家都是个死!”他又哭丧着脸看向他爹,“爹!我们四个有三个都染上了,你们是不是想看着我们死啊……” 四城主都大惊失色,围着岳棠就要讨个说法。岳棠仍然不紧不慢,抬手指了指天:“天黑了的话,我回去得就更慢,这位汤公子死在半路我可不管埋。” 7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知道有人跟着自己,她也没让人驱赶,就这么任由人跟着地往医馆行进,心里盘算着洪定那边把人吊起来示众需要多久,又会不会被什么别的人和事耽误。今天的刑讯像是一场闹剧,她知道雷行想用那个光头男子交换四位公子,也知道今日能从围了重兵的地方出来纯属大幸——若不是最后汤廉为了让汤聪跟着自己回来活命而与其他三城主起了争端,又因他们担忧自己儿子染疫真的亡故,一时争论不休而给了自己离开的时机,可能自己现在还陷在他们之中无法脱身。 她更明白的是,雷行将这乱局打开给她看,就是为了告诉她——如果不向雷行、不向自己的家族求援,这种搅局的事情只会源源不断、层出不穷,绝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即使再能应对也有疲乏的时候,即使再能转圜也很有可能陷入圈套。 人无完人,策无全策。 这是征战多年以来,岳棠从血泪之中体会到的最深刻的教训。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不是岳棠擅长的沙场,何况这里真正的强龙是雷行背后的岳家,以及还未出手的不知隐在何处的柯家。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京中人人都在等她这边的消息,再审时度势地顺水推舟或是落井下石。无论她解决或是不解决眼下的问题,都会有更多层出不穷的问题来找她,逼迫她,驱使她,诱引她走上那些人想让她走的路途。 她烦躁地甩了甩头,冷冷地瞥了汤聪一眼。汤聪本就在马背上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岳棠,生怕她一个不痛快将自己就地斩杀,此时被她眼中的冷意所惊,双腿立时紧张地夹了一下马腹,忽然停了下来。 岳棠见他停步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喝道:“想干什么?!” 汤聪吓得一抖,怯怯地看着她说道:“我、我可是都按照你说的做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杀我!” 岳棠“呵”地冷笑:“大丈夫?你看我是么?” 汤聪急道:“你杀了我可就没有药材了!” 岳棠随意瞟一眼他的臂膀,笑道:“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多久。你不是说还有两个弟弟么?你父亲并非你一个儿子,怎么见得他就会送药材来?” 汤聪半是急切半是得意道:“那怎能一样?我母亲是兰溪潘家出身,那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偏房庶子怎能与我相提并论?” 兰溪潘家——六城内三大家族之首。 岳棠一脸了然地点头:“果然高门大户。不过你父亲大可再娶一个兰溪潘家女,再生一个嫡子,你说呢?” “这、这怎么可能?”汤聪的话语有些不顺畅了,虽然是否认,却带着一些不自信。 岳棠轻嗤,也懒得再逗弄他,眼见着医馆已近在咫尺,便吩咐随扈好生将汤聪带进去交给常愈,自己打马转头向着最高的山头奔去。 山下已经聚集了不少民众,甚至有几个都是雷行的人,洪定一眼就能认出。他抬眼看向在一旁被吊起的光头男子,此时脸上已泛青灰,确如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洪定对着围观的百姓们朗声说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一遍,若有知晓药材库下落者可向我汇报,若有隐瞒被查实的,或是与囤积药材者私下勾连的,皆与此和尚一样的下场。”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声越来越大。洪定将看守事宜安排好便从山头走下去,直进入百姓之中。最近因岳棠带人在此处帮忙,进进出出的也熟悉了不少,有人便直接对洪定七嘴八舌地说道—— “官爷,你们去城里搜过没有?之前还没戒严时我们好些人从那里面寻到了药材!” “惠王爷逢初一十五就在净空寺外面施粥呢,他可是个好人呐……” “好什么好,把我家小妹娶做第九房妾室,没两个月又娶了第十房!” “说不定不是囤积药材,之前城里还有北庭人出没呢,说不定是北庭人卷走了药材才让我们没药治病。” 洪定蓦地看向说句话的人,一眼认出此人是雷行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随从。洪定自认别的本事没有,但认人万里挑一。他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和善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城里出现过北庭人?北庭人长什么样子,你见过?” 那人点头:“我走亲戚到边境那边的时候见过两回。北庭人大多高鼻深目,比我们也更白净一些,而且北庭兵士大多配装重甲,手持特殊形制的兵刃,所以我印象很深……”话音未落,他的头颈忽然被绳索套住狠狠一扯,仓惶地坐倒在地。 绳索的另一头,牵扯在岳棠手里。 周围的百姓见岳棠一脸要将此人活活勒死的杀伐表情,都惊吓地退后了好几步。 洪定喜道:“回来了?没事吧?” 岳棠又紧了紧手里的绳索,莞尔道:“能有什么事。倒是这人,混淆视听的功夫不赖啊。”她将绳索丢给洪定,“押下去打。”接着转头对百姓们说道,“大家不必惊慌。我来此处便是为对抗瘟疫,凡是意欲借此生事之人,决不轻饶。北庭与我大夏虽时有征战,但终究毗邻而居,况且此时北庭也有疫病出现,值此罹乱之际,除遇北庭人袭击有性命之忧,否则一旦发现北庭人踪迹速速来报,切不可肆意斩杀,听明白了没有?!” “是……”“听明白了……”稀稀拉拉的应和从百姓之中传来,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岳棠也知道自己在此地的威望还不如常愈,便又和蔼了几分,说道:“我已与临近四城城主协商过了,稍晚些他们会送药材过来,大家不必过于忧虑。” 听了这话人群中立即热闹了一些,都凑过来围着岳棠询问药材之事是否属实、具体何时会运来等细节。岳棠一一耐心回答,偶而看向山头上被吊着的那个光头男子。山风朔寒之地赤裸上半身,下半身也只有一条薄裤,加上药力令他神智尽失,呼吸全无——他到底能坚持多久,真是很难说。 医馆内,常愈依然在忙碌,见到岳棠回来依然开口就是骂:“到处找不到你人,药材呢?!” 岳棠摆摆手安抚他:“今晚应该能到,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常愈的声音更高了一些,“药也没有,人也没有,你还让我稍安勿躁?”他几步逼近岳棠,盯视着她,“带走的公子哥儿呢?换来了什么?” 岳棠仍然一脸无奈:“什么也没换来,人带回来了。” 常愈的声音要穿破岳棠的耳鼓:“还带回来作甚!浪费粮食!给我扔出去!” 岳棠被刺耳得皱眉,直接掩住他的口令他无法出声,说道:“今夜若是没有药材,我便去求饶,总之会有药材给你,放心吧。” 常愈安静了。 岳棠放下手,端起手边一碗冷茶就喝。常愈端详了她一阵,声音忽然放低了很多:“别人都说你是靠着岳家和未来婆家柯家才能当上将军,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有那么一瞬间,岳棠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应该当面把这个常愈骂得狗血淋头,痛陈家史让他知道知道帼英将军到底是怎么来的,但忽然就泄了气,随意自嘲地一笑:“怎么回事还重要么?能搞来药材就算没有白当一回将军罢。” 常愈观她神色颇有些恹恹之感,也就不再追问,转而自言自语般叹道:“诸事纷杂前景堪忧,能保几人算几人吧。雪怀果然总是对的。” 岳棠看向他:“谁?” 常愈:“我的一个医官,叫雪怀,你见过的吧,为你引过路,你睡在外面还给你送了被子。” 岳棠“哦”了一声,随意问道:“怎么这几天都没看见他?” 常愈转身向药罐走去,答道:“去望庐了吧,最近疫症加重的人比较多。” “望庐这名字起的不错。”岳棠赞了一声,常愈见她像是赞美自己,说道:“是雪怀起的名字,不是我。” 岳棠略略怔了一下,转而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你和他到底谁才是总医官?重症病患不应该你出马?” 常愈笑了一下,说道:“岳将军,你来之前我只是个低阶医官罢了,要不是这里高于我的医官死的死逃的逃,哪里轮得到我做总医官?雪怀的医术可比我高明多了,若没有他,这兰溪主城里的人怕是已经死绝了。” 岳棠:“他姓什么?我可上奏给他嘉赏。” 常愈嗤笑:“他不在乎那些,再说我也不知道他的姓氏,雪怀是他的法号,俗家姓名应当是已经舍弃了。” 岳棠一惊:“法号?他是和尚?” 常愈:“是啊,净空寺的和尚,兰溪六城有名的医僧。”他见岳棠有些迷茫,解释道,“自见面他就包裹得严严实实,所以你没发现他是光头吧。” 岳棠心里莫名一动,想起被吊起来那人。 怪不得觉得有些眼熟。 岳棠站起来往外走,大声唤洪定。常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就听她对匆匆而来的洪定吩咐道:“做个假人吊上去,把真人给我速速抬过来!” 8 - 棠煎雪 - 冷胭YR 常愈在看到被抬进来的毫无声息的人之后失声尖叫,连大发雷霆都顾不上了,连忙就拿出各种药丸给那像死了的人强行灌下。岳棠在一旁眼神询问洪定为何解药还未起效,洪定一脸无辜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常愈边救人边骂:“姓岳的你给我听着!雪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弄死你!即便打不过你我也要想法子毒死你!” 岳棠的目光停在雪怀那张惨无人色的脸色,答道:“嗯,好。” 常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继续往雪怀身上涂抹活血的药汁,又给他摩挲着身体。岳棠对着洪定瞟了一眼,洪定立即会意去取了一床棉被,在常愈进涂抹完之后轻轻盖在了雪怀身上。 常愈再次探雪怀的鼻息,探完便对着岳棠瞪眼:“你那什么破解药一点用都没有?!半个时辰了为什么还没醒?!” 岳棠走过去在雪怀的脖颈处按了按,答道:“没死。药效因人而异。” 常愈怒道:“你为什么给他喂药?按你们的说法他是被雷行那个老乌龟抓住拷打,你要是救他便救,为什么要给他吃假死药?!那种东西也有可能真的把人弄死!” “原因我已经解释过了,不这样做我无法带他出来。即便我当时并没有认出他,我也不会希望他死,因为他是唯一可能知道惠王下落和药材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不然雷行也不可能拷打他到这种地步。”岳棠逼近常愈,凝视着他的双眼,“倒是你,还不跟我说实话么?” 常愈被她的逼视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往后退了半步问道:“什、什么实话?” 岳棠眯了双眼,阴恻恻地看着他:“地灵花,是个什么玩意儿?” 常愈一惊:“你!你怎么知道?!”接着立刻恍然大悟,“那天晚上你没睡着?不仅没睡着你还偷听?!” 岳棠轻嗤:“行伍之人在陌生地界保持戒备,是很平常的事情。” 常愈抓耳挠腮:“那、那……” 岳棠瞥了一眼仍然没醒的雪怀,对常愈说道:“你不把一切告诉我,这雪怀即使醒过来我也能让他再死过去,明白么?” 常愈恼怒:“你威胁我?他要是死了这里的人就都没救!” 岳棠轻笑:“你又威胁起我来了?反正没有药材大家都活不了,我还在乎区区一个嫌犯的命?” 常愈抓了抓自己的脸,像是下了什么狠心说道:“告诉你就告诉你,我怕什么?这里的人都要活不了了我还怕什么?难道还怕远在京城的皇帝治我的罪吗?就是雷乌龟和尉迟王八蛋来了我也是这样说,我怕什么——” 岳棠不耐烦地打断他:“废话都给我收起来!” 常愈噤声,接着说道:“从、从哪里说起呢……” 岳棠冷笑:“地灵花。” 常愈:“啊,地灵花。地灵花是这次治疗瘟疫重最重要的一味药材,如果没有地灵花,你把其他的药材堆积如山也没有用……但地灵花只长在北庭,我们大夏基本是没有的,所以、所以雪怀才孤身犯险去寻地灵花……其实也不能这样说,最开始的时候是惠王与虎谋皮,跟北庭人有了交易,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是答应了什么条件,北庭人会同意给我们地灵花,但因为能救命也就没有多想,想着总归是惠王为抗瘟出力,但后来惠王失踪了,雪怀一直寻不到他,才去了惠王的药材库查看,想看看还有没有可用的药材……” 岳棠:“惠王果真有药材库?那灵飞馆下面的又是什么?” 常愈惊讶道:“你连灵飞馆都知道了?”说完又摇头,“唉,早知道你有如此神通就该早点与你商议……但是你初来乍到,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抗瘟的,要是又跟之前的那些官老爷一样,真是不做指望了……但你查到了灵飞馆,应该是真心想治好瘟疫的吧……” 岳棠简直忍受不了他这些废话,喝道:“再有一句废话我斩掉你一条胳膊!” 常愈微微抖了一下,继续说道:“灵飞馆是青楼你已经知道了吧!地下密室本来是供人玩乐的,但自从城里百姓都迁出来之后,就变成了雷行私藏药材的地方了!他哪里来的药材我们也不清楚,我们一度怀疑他是从惠王那里劫掠来的,或者在城里四处劫掠的就是他,还装作是惠王,又牵扯北庭转移视线,反正就是不想让人想到他头上去!囤积药材坐地起价的人一直就是他,跟惠王没有半点关系!惠王虽然喜欢娶妾室喜欢玩闹,但对百姓一直还是照顾有加的,何况他有些胆小怕事,担心瘟疫蔓延会被朝廷怪罪,所以一心想治好瘟疫……” 岳棠总结道:“瘟疫爆发、雷行劫掠生药铺、城中居民外迁、雷行将药材囤积在灵飞馆地下、你们没有药材于是惠王割地换取地灵花、惠王失踪,是这个顺序吧?” 常愈点头。 岳棠:“惠王现在有七成可能在北庭人手里?雪怀算是惠王的亲信所以能从北庭人手里继续取到地灵花?” 常愈点头。 岳棠瞥了一眼雪怀:“他一个出家人,若说为民抗瘟倒也说得过去,不过跟惠王的关系似乎十分亲近,为什么?” 常愈急道:“他可不是什么打算涉政的妖僧!他与惠王亲近也不过是因为惠王经常去净空寺上香还添了不少香油钱,有时候也会跟惠王讲讲佛理,惠王信佛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为惠王犯险是因为惠王在寺庙被毁的时候重建了寺庙,还给佛像重塑金身,僧人们都十分感激的。” 岳棠:“他头顶为什么没有戒疤?” 常愈愣了一下,特地去雪怀头顶看了看,疑惑道:“没有吗?我还真没有注意过……” 雪怀身形高大,常愈一般都是仰视他,从未在意过他的头顶。 常愈有些疑惑:“和尚头顶好像都有戒疤哦?他为什么没有?” 岳棠笑了:“你问我?” 常愈皱眉,又道:“他确实是净空寺的僧人,这一点很多人都能证实。虽然他前些年经常云游在外,但这两年经常留在兰溪无偿为百姓看诊,很多人都认识他。” 岳棠:“净空寺的僧人都像他这般为百姓看诊么?” 常愈:“哪能呢,懂医术的也就是他一个。不过净空寺的和尚们都很和善,也曾在缺粮的时候允许百姓随意摘取寺庙范围内的果蔬充饥,其实那时候他们也没有什么食物了……” 岳棠默了一阵,看向雪怀,问常愈道:“若是没有他,北庭人还会给地灵花么?” 常愈立刻恼怒:“当然不会啊!他们只信雪怀!” 岳棠玩味儿地一笑:“只信他啊。” 常愈察觉自己说话似乎有什么不对,又立刻摇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因为惠王之前与北庭做交易时谁也不信,就找了雪怀一个人陪着去了。” “哦?”岳棠的表情更为玩味儿,“惠王连一个亲信随扈都没有?非要找个僧人陪同?” 常愈简直要咬掉自己的舌头,急急辩解道:“惠王身边都是奸细啊!要么是雷行派去的要么是尉迟执明,再要么肯定就是皇帝的人,哪有能信任的?要是知道他打算割地换药还不立即上奏搅黄这事儿?惠王只能信任毫无势力牵扯的雪怀了!而且雪怀武艺高强,也能有个保障……” 武艺高强且医术高明的,僧人。 真是少见呢。 岳棠看着常愈笑了笑:“你知道的真不少,平日里跟雪怀也走得挺近啊。” 常愈倒也没有避讳的意思:“雪怀医好了我母亲的宿疾,我也跟着他精进医术,自然熟识。” 这回答倒是坦诚可信。 岳棠轻笑,转而问道:“尉迟执明在这里面做了些什么?” 常愈:“不知道,不过也不难猜,他一向躲着观察事态,等迫不得已或者有利可图的时候再出手。平日里就是跟在雷乌龟身边狗模狗样,一出事了就找不到人。” 岳棠思索了一下前因后果,觉得桩桩件件都能对上,又与她所料得八九不离十,加上自雪怀被吊起后也有几个百姓前来说了一些相关讯息,也就基本上相信了常愈的说辞。雷行和尉迟执明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势力,惠王与北庭的牵扯交易,犹如笼罩在兰溪六城的团团密云,经久不散,阴雨欲来。 岳棠并没有多少信心能将这些阴云全部驱散,但为阴云之下哭泣的人们遮风挡雨,她必须奋力一搏。 外面的天色愈发阴暗,雪怀的呼吸比之前要清晰了不少,常愈放心不少之后也去忙别的病患了。岳棠站在医馆门口看着山头上还被吊着的那具假人,皱了皱眉。一旁的洪定立即说道:“别担心,抬人下来的时候没几个人知道,都是我们自己人,假人换上去也就是瞬间的事。天色暗了更能以假乱真。” 岳棠微微叹气:“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来。” 洪定:“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若是真的没有人来,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万一来救他的人不是雷行的人也不是惠王的人更不是北庭的人,而是他的好友呢?” 岳棠自嘲地笑:“事到如今真是除了等,毫无办法啊。” 一个仆从急匆匆奔过来对岳棠行礼后说道:“禀将军,送药材的人来了!” 岳棠和洪定两人同时眼睛一亮,奔了出去。 常愈仔细地检查了送来的药材,这次没有任何问题,都是实打实的药材,比岳棠派出去跟踪雷行仆从的人从灵飞馆地下寻到的药材的质量还要更好。护送药材而来的人都是四位城主的心腹,亲眼去看过四位小公子之后才离开,并且在岳棠的威胁下承诺会将后续药材继续送来。 雪怀已经转醒,正在常愈的端详下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药。岳棠入内时他正好抬眼,漆黑的双眸清澈坦荡。 “醒了?”岳棠走过来笑了笑,“身板不错啊,大师。” 雪怀咽下口中汤药又放下碗,双掌合十微微垂眸,说道:“未能成佛,不敢妄称‘大师’。” “从前就分文不取地治病救人,瘟疫之下护持本地封王与邻国谈判,又为救百姓取药而孤身犯险——跟佛没什么区别了。”岳棠大喇喇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笑着说道,“这一声‘大师’,你担得起。” 雪怀默默放下双手,重新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常愈底气不足地对岳棠瞪眼:“他才刚醒,你要干什么?” 岳棠嗤笑:“当然是来问药材库在哪儿,你看我像是来关心他死活的吗?” 常愈一噎,又道:“但是他现在需要休息……” “无妨。”雪怀看着岳棠,因为被拷打过又经过假死药的爆体药效,刚缓过来的声音显得沙哑而迟缓,“我知道你着急,但药材库确实不存在,那是雷行为了掩盖他自己囤积药材而散播的谣言。惠王府中确实有一个小的药材房,但只是平常家用的,里面的药材早已在瘟疫初期就被用完了。” 岳棠想了想,问道:“雷行拷打你,一是为了惠王印信,二是为了做给我看吧?” 雪怀:“嗯。” “惠王印信能调动封地内的兵士以及周边至少三城的武力……”岳棠思忖道,“印信是惠王给你的?他让你用来做什么?” “我没有见到惠王。”雪怀直视着岳棠的双眼,认真地回答,“我确实是从北庭人手里拿到地灵花的,但此次前去他们只将惠王印信交给了我,说是惠王让我转交给兰溪新来的钦差——应当是你。” 岳棠讶异道:“转交给我?他凭什么信任我?北庭人得了惠王印信又怎么会好好地给你?他们都不拿去利用一下的?” 雪怀凝视着她,说道:“我猜想,他们是想知道我会将印信交给谁,于是在我得了印信之后一直有人跟踪我,无论我如何甩都甩不脱。然后我遇见了雷行的人,被他们抓住了。” 岳棠笑了一下:“是被抓住的,还是故意陷进去的?” 雪怀微微讶异:“为何这样问?” 岳棠:“听闻是雷行的人解决了跟踪你的人,又听闻你的武艺高强——如果是你都甩不脱的人,雷行的人怎么能轻易杀死?必然是你在暗中帮手了吧?然后又故意陷入雷行手中——”她起身趋近雪怀,俯视逼问,“你是算到了我会来?” 雪怀与她对视,幽黑深邃的双眸中看起来仍是一片清澈,只不过在那清澈之上,似乎泛起了些许波澜。 这些许波澜映照进岳棠的深眸中,激起点滴晦暗幽深的光。 岳棠一把掐住雪怀脖颈,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与他相触,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以和尚的身份做什么事,在这瘟疫之中扮演什么角色?!最好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否则——” “岳柏将军有言:‘帼英将军可信。’”雪怀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所以,我信你。” 岳棠浑身一震。 岳柏,是她二哥的名字。 岳棠手上的力气徒然一松。 雪怀看着她,略略呛咳了两声,更为清晰肯定地说道:“因为信你,我才愿意吞下假死之药,将一己性命交托于你。” 9 - 棠煎雪 - 冷胭YR 从未谋面的人可信吗? 岳棠从不信。 但眼前这个泰若沉山却疑团重重的男子对她说,信她。 信到能将性命轻易交托于她。 纵然是因为二哥的关系,也让岳棠颇为震动。 在岳家族中,在朝堂上,在军中,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信任”二字。 她本不相信一面之词,甚至连看到的一切都会有所怀疑,而眼前这个雪怀,他双眼中凝聚的彷如雪色的清澈眸光,周身散发的坦荡气韵,加之他吞下假死药的容忍和信任,都令她不得不重新思考他所言的真假。 雪怀在她对面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平缓地讲述着,常愈在边上间或插言,岳棠大致理清了兰溪瘟疫的来龙去脉。 瘟疫是毫无征兆地突发的。在约莫有十来个百姓染疫之后,惠王就开始集结所能发动的一切力量来抗瘟了。起初因为控制及时还算有些成效,但这好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瘟疫开始显著地持续爆发蔓延,无论惠王如何派出所有人手甚至消散了府中大半家财都没有丝毫好转。 此时朝廷委派的太医院首座郭庭安到了,仔细查看病患之后开出了新的药方,算是略微抑制住了瘟疫蔓延,但仍然没有持续多久,死亡的人数就开始再次增长,直到郭庭安自己也染疫,继而身故。 常愈在此情况下匆忙走马上任,在他不断地飞鸽传书催促下终于等来了云游在外的雪怀,两人于是一同对抗疫病。常愈是个低阶医官本就所学不广,之前郭庭安留下的诊病手札又因为搬迁医馆而不知所踪,于是核心的诊治药方都是雪怀开具,针对病患轻重所下药量的具体分量也由雪怀一一教授,再及至后来发觉现有药材无法根治疫病而只能暂时压制,需要地灵花来做药引才能根除,都是雪怀一力主导,常愈更像是他的副手了。 此时兰溪瘟疫蔓延之事已多次上奏天听,女帝遭遇无人可用的尴尬之境,最终派了岳棠前来。有新钦差前来治瘟是好事,但雷行与尉迟执明已狼狈为奸搜刮城中药材,前钦差郭庭安又身故于此,惠王担心新来的岳棠未必是真心治瘟,于是给岳棠的二哥岳柏送去了一封信,询问岳棠此人如何。 惠王与岳柏有私交之事没几个人知道,他们认识的缘由雪怀也并不清楚,只知道惠王十分信任岳柏,曾亲口赞许过岳柏从不会因为亲缘关系而肯定或否定一个人。于是在收到岳柏书信言明“帼英将军可信”之后,惠王着实大大松了一口气,并将这份信任传达给了雪怀。 但岳棠一行前来仍需时间,惠王在察觉需要地灵花之后便秘密联络了北庭官员,商议购买地灵花事宜。起先北庭人并不清楚兰溪爆发瘟疫,因为地灵花除了药用还能入菜,只以为是惠王一时兴起购买,毕竟惠王对美食佳肴的贪求也是人尽皆知。但瘟疫的消息终究传到了北庭,北庭人便不满足于真金白银而是提出了割地的要求。惠王思索了半日便同意了这要求,头一次如此大胆根本没有上奏朝廷就答应下来,将惠王的印信盖在割地文书上交给了北庭官员,换回了够用月余的地灵花。但待再次交换地灵花时,因北庭与大夏接壤处也有瘟疫蔓延于是北庭人降低了地灵花交易量,却又拒不缩改割城地界,惠王据理力争之下直接被北庭人所俘,音信渺然。 雪怀陪同惠王去与北庭人谈判了两次,最后一次惠王失踪时他并不在场,只因惠王一时冲动带了十个护卫就独自赴约,待雪怀赶去时只有两个护卫死里逃生回来报信。再之后北庭人仍然愿意以地灵花交换城池,但条件苛之又苛,除了伴有惠王手信,其他什么凭证也无。但为了带回救命的地灵花,雪怀仍然隔一阵子就会前往约定地点。 然而这被雷行的人捉住的一次,雪怀是越过了边境进入了北庭,因为三个不情不愿的北庭人拿着惠王印信对他说“惠王有命,再割两城方可交易”,雪怀夺了印信又从他们手上抢出一大袋地灵花,被他们一路追逐重新进入大夏,在临近兰溪的地方遇到雷行的人手。雷行的人已盯了雪怀一阵,发现他躲避追踪就上前横插一杠令他腹背受敌,为了活捉雪怀而与助他击退三个北庭人,甚至痛下杀手。雪怀因为躲避追击奔命已耗费了大半体力,又在交手中因为不欲杀生而多番忍让,最终被雷行的人手擒住。 雪怀讲完,声音更为沙哑,常愈连忙端了碗温热的水给他润喉,埋怨地看着岳棠:“我说岳大将军问完了吗?有这功夫把堆积如山的尸身都烧了行吗?再耽搁下去,再多的地灵花也盖不住尸身那边蔓延过来的疫病了。” 岳棠点头:“今夜焚烧。” 常愈大惊:“你说什么?!” 雪怀也投来一个略略惊讶的眼神,但见岳棠一脸肯定,又低头继续喝水。 岳棠对着常愈笑了笑:“你不是一直着急吗?怎么又这个表情了?你放心,今晚上我就给你烧得干干净净。我已让洪定寻好了上千个瓷坛,焚烧后的骨灰都会装在瓷坛里标好姓名送还本家。” “你你你,”常愈惊得说话都不顺溜了,“突然焚尸恐怕会引起百姓骚乱,这、这你、你有没有把握啊?” 岳棠:“我请的特旨已被圣上允准,昨天夜里到的,我已命人将旨意拓印分发到每家每户,上面写得清楚明白——抗旨不尊者,斩。”她笑得凉薄,“反正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我不在乎再多死几个,不惜命的都随意吧。” 她又看向雪怀:“虽然没有亲眼得见大师的功夫,不过据传言以及雷行手下所描述,应当是十分了得——我很好奇那三个拿不住你的北庭人,为何轻易就被雷行的人杀死了?” 雪怀略略默了默,微微垂眸说道:“惭愧,在遇到雷城主的人之前,那三个北庭人已被我所伤。一人伤在腰背,另外两人伤在肩颈,一时并不容易发作,但再运功行气便会内有阻滞而出手不畅,正好被雷城主的人占了先机。”他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句佛号,又言,“是我的不是。” 岳棠轻轻“呵”了一下,调笑道:“出家人也伤人害命啊,可真是闻所未闻。大师修的是‘以杀止杀’一道么?” “事急从权。我确有失当之处,回寺后自会领罚。”雪怀平静地看着岳棠,声音平缓并无忧惧,听着确实真诚。 岳棠笑了笑,又道:“敢问大师,为何对瘟疫一事如此上心?作为出家人来说,你即使不管这些事情也没有谁能怪到你头上。何况你当时还云游在外,何必非要赶回来蹚这浑水?”她似笑非笑地盯着雪怀的双眼,“莫非,有什么非回不可的理由吗?” 因为与惠王私交甚笃? 因为要参与到这场涉及到各方势力的角逐之中,好从中分一杯羹? 因为本身并不是单纯的和尚,而是某方势力的一员,要尽力相助该势力? 岳棠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私之人,何况还是个没有戒疤的和尚。 雪怀倒是很快答道:“为了保护寺产。” 岳棠一愣:“保护……什么?” “寺产!”常愈不耐烦地接话,“就是寺庙范围内的土地和田地!” 雪怀眼神示意常愈稍安勿躁,对岳棠解释道:“敝寺地处兰溪以北的清沐山上,已有百年香火,整个山头包含山脚下方圆百里都是敝寺寺产。清沐山与北庭接壤,在前两次割地之中虽然没有划归出去,但瘟疫再这样蔓延下去可就难说了,所以我想尽力相助惠王殿下。”他微微笑了笑,“若说‘我佛慈悲,不忍见黎民受苦’之类的话,想必将军并不信吧。” 岳棠轻嗤:“我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付出与牺牲。你这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姑且信了吧。”她向门口瞟了一眼,说道,“今夜若还有人来救你,那可就热闹了。” 雪怀微微一哂:“不会有人来。” 岳棠看向他:“怎么呢?雷行不派人来确认一下你的死活吗?”说罢又恍然大悟,“也是,拷打你本就是做给我看的,想让我确信药材是惠王私藏。不过看他拷打得这么卖力,恐怕还有什么是他想从你身上知道的吧?” 雪怀点了一下头:“他想要惠王殿下的印信。” 岳棠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他从你身上搜去的果然是假的。那真的印信何在?” 雪怀摇头:“那三个北庭人向我展示的便是假的,我一时不察信以为是真还去抢夺,但在返回途中那印信在我怀中一直冰凉如铁,我便知有假——因惠王曾说过他钟爱和田玉触手生温,所以所用印信配饰皆用和田玉为料制成,断不可能是这等捂不热的粗劣材质。” 岳棠点头:“倒是细致。这么说来真的印信应当在北庭人手中,不过他们拿着也不甚有用处,除非是以雷行的手来行惠王的令。”她凉凉地笑了笑,“我还真想看看雷行有没有这么大的胆,拿个假的印信调兵遣将。”她略略思忖便道,“你将印信的模样和细节画下来给我,越快越好。” 雪怀凝着她:“将军的胆子这么大?” 岳棠哈哈一笑:“反正都是假的,看谁骗得了谁。” 雪怀微微一笑,说道:“但出家人不打诳语。” “呦,这会儿想起来自己是出家人了。”岳棠走到他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追问你为何没有戒疤也就罢了,你还非要逼着我问吗?” 雪怀还未接话,常愈已经嚷嚷出来:“我说岳将军,你一个看起来温柔可亲的姑娘家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人呢?人家不愿意说的事情为什么非要问?戒疤戒疤,就你懂的多?非要有戒疤才是真和尚吗?人家就不能有点难处才没有戒疤的吗,你真是……” 雪怀轻轻抬手阻住了常愈的抱怨,眼神沉定又清澈地看着岳棠,说道:“因为我师父认为我修为不够,难以为僧,所以一直不曾与我摩顶受戒。”他的微笑里似乎含了些苦意,“是我修行未成,所以……我是净空寺中唯一没有戒疤的和尚。” 他说话的模样语气仍是淡淡浅浅,那些苦意也似乎只是岳棠一时的错觉,就好像是明前雨后刚出芽的茶山,看上去满目清新却隐隐有略微的甘苦味道。 这甘苦很是浅淡,若有似无,但岳棠却意外地嗅到了。 她不喜欢苦,从吃食到心情一概不喜。 于是她铁了心要将这苦意搅除,不咸不淡地笑着趋近雪怀:“救治了这么多百姓的大德都不配为僧?”她凝着他的眼睛发笑,“大师,你是破了色戒吗?” 10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那清明的双眼微微一凝,答道:“不是。” 常愈嚷嚷起来:“说什么呢,我们雪怀一身清正,跟女施主讲话都隔着至少两三步的距离,怎么可能破色戒!” 岳棠扫了一眼她现在与雪怀的距离,连半步也没有,又笑眯眯地趋近了一些,说道:“我看不尽然吧。” 雪怀略略后倾,常愈已经直接格挡在他们之间,对岳棠摆手让她后退:“岳将军你就算是将军也不能霸王硬——”说了又觉得不妥当,改口道,“反正我们雪怀是清清白白的好和尚,你别污蔑他。” “那就是犯了杀戒?”岳棠重新坐回椅子,笑得不怀好意,“大师杀了谁?我很好奇谁能让大师动杀心呐?” 雪怀的眉目恢复了清润平淡,答道:“我从不曾犯杀戒。至于杀心——”他略略笑了笑,“并不曾有过。” 岳棠打量了他几眼:“大师看着二十岁?如此定力真是难得。是从小就长在寺庙里才有这般心性吗?” 雪怀点了一下头:“从小长在寺庙,今年十九。” 岳棠随意点了点头,起身告辞:“你继续歇着,有事不明白再问你。” 雪怀略略低头致礼:“将军辛苦,慢走。” 西面山头上,岳棠蒙着面罩只露出双眼,看着不远处因为知晓今夜要焚尸而自发赶来围护尸身的百姓们,眼神阴沉。她往身侧瞥了一眼,洪定立即会意答道:“约莫有六十多个百姓,比咱们预想的少。” “呵,谁不怕死。”岳棠轻嗤,看着站在尸身堆边明显就是领头人的那几个百姓,吩咐道,“不必靠近,免得你们染疫,直接射杀。” 洪定略略犹豫:“毕竟是普通百姓,若是直接处死似乎有违礼法道义……” 岳棠语气冷冷:“阻钦差行事是何罪?” 洪定一低头:“大逆之罪。” 岳棠:“去办。” 洪定:“是!” 医馆门口,雪怀披着一件绒衣静静伫立,遥遥望着西面山头上的冲天火光。隐隐有哭嚎之声传来,听得并不真切。常愈端着药碗在他身后唤道:“喝药吧,还站在风口做甚。” 雪怀依旧望着远山的火光,轻声道:“真的烧了。” 常愈走到他身侧也向着山头望去,颇为感慨地说道:“还真有她的。不过这一夜怕是烧不完,她还要令人仔细分装骨灰又挨家挨户送去,估摸要忙个好几天。”他砸了咂嘴,“真是胆大妄为,也不怕被百姓围攻给她生吞活剥了去。” 雪怀微微一笑:“你在期盼着她更胆大妄为一些吧?” 常愈笑出声:“你看看你这个出家人,怎么还学会调侃人了?一点都没有大师风范!” 雪怀笑着:“大师什么样?” 常愈:“不苟言笑,言必‘善哉善哉’、‘罪过罪过’、‘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言重了’等等吧?”他笑起来,“而且一般都是苦大仇深的样子,总觉得世人皆苦什么的,还总想着渡化他人,还要拿个钵子出去化缘……”他随意搭上雪怀的肩,“说你不像僧人吧,你又日日吃斋念佛早课晚课如无特殊绝不落下,说你是僧人吧,你又多年在外游历,回来便治病救人还与北庭人交手……”常愈一叹,“有时候哇,我真看不懂你呢。” 雪怀淡淡垂眸,唇边略有笑意:“懂与不懂,并不妨碍你我成为好友。” “那是当然啦!我要拜你为师你也不答应,真是不够朋友。”常愈嘟嘟囔囔地拽着雪怀往里走,“快点进来喝药!” 岳棠一直忙碌到天色微亮才和衣躺下小睡。方才那些焚烧尸身的焦臭味道、百姓们的哭喊与纠缠、射杀时百姓投来的冷眼和谩骂……似乎都随着进入梦乡而渐渐远去。她的梦里永远充斥着浅紫色的烟雾,深远地蔓延开去,其中仿佛有人在调笑,又好像夹杂着吵嚷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会从雾的这边传来,一会从那边传来,令她在梦中也没个消停。 她在这浅紫色的雾气中奔跑,却总也找不到出路。 只是在她跑得十分疲累的时候,会有个熟悉温柔的声音在不知何处对她呼唤:“棠儿,棠儿……” 然而那声音很快消失,再也寻觅不见。 她在这雾气弥漫的梦中奔走找寻,她只知道自己要走出这迷雾,却不知道除了漫无目的地奔跑还能有什么办法。 梦中的她疲于奔走,往往在醒来之后仍觉得疲累,所以她的睡眠一向很浅,只小睡一阵便又起来忙碌了。 也许正因为此,她才能有更多的时间读书练武,才能在一众男将环绕的军中杀出一条晋升的血路。 此时她睁开眼习惯性看向窗外,已有些许阳光照耀,估摸着自己可能睡了一个多时辰,便起身穿衣简单梳洗,出屋打算查看昨夜焚尸后续事宜处理得如何。刚迈出自己的军帐便内外面大片的白色晃了眼睛,这才发现竟是一地落雪。 “下雪了?”岳棠自言自语,军帐外守卫的兵士接话道:“禀将军,昨夜您回帐休息之后开始下雪,一直到刚才才停,雪还挺大的,所以地上都白了。” 岳棠点点头,又问道:“骨灰可有妥当送至各家各户?” 兵士:“回将军的话,您起之前洪大人命人传话,令小人待您醒后告知:目前已将昨夜焚烧尸身的一半骨灰送达至亲家中。百姓们大部分都冷言冷语,与将军所料不差,均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只有三四户人家表示理解。” 岳棠呵呵一笑,兵士提醒道:“将军,洪大人还让小人提醒您穿绒氅戴绒帽,以免引发旧伤。” “啰嗦得可以做军需官了。”岳棠虽然调侃着,但还是回帐中穿戴了绒氅绒帽,才快步向军帐前侧走去。 扎营的地方是雷行和尉迟执明安排的,阔大通达无遮无拦,看着虽然宽敞明亮给每位军士的容身之所都十分充足,但却是个既不易守却又很好攻的地方,随便谁从哪个方向攻过来都很难立时抵抗,几乎是立即就会陷入绝境。 虽然此处与北庭并不接壤,但一贯谨慎的岳棠仍然吩咐兵士们轮流值守,并且半数的人在靠近山坳的地方挖出洞窟入内歇息,以防不测。 岳棠在扎营地简单巡梭一番,远远见着尉迟执明被人引路匆匆往里走,见到自己便眼前一亮,又急又喜道:“将军让我好找!” 岳棠笑了笑:“怎么了,北庭人打来了?” 尉迟执明却是一惊:“有这等消息?可靠吗?”他观岳棠神色又反应过来她在调侃,神色安下却叹息道,“将军,昨夜抓的北庭人可杀不得!” 岳棠眉头微微一皱,刚想问什么北庭人却又生生将嘴边的话压了下去,转而探究地看着他,问道:“哦?为何杀不得?” 尉迟执明靠近她低声又快速地说道:“哎呀那个北庭人说不定是个大官儿!不然能拿着天火焚月的兵器么!” 天火焚月。 岳棠心里突地一跳。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尉迟执明一眼,也低声问道:“你如何得知那是天火焚月?” 尉迟执明不好意思地说道:“将军虽将消息瞒得滴水不漏,但我在此地混了这么多年,总有些熟识的人为了稍微走漏那么一点风声,一点,真的就只是一点!”他的神情里添了几许少见的严肃,“天火焚月非同小可,我一直命人若有发现立即来报!将军也知道这印刻的厉害,万万不能随意斩杀昨夜捉到的那人!” 北庭人,昨夜捉到的,带着天火焚月印刻的兵器。 岳棠迅速整合了尉迟执明言语里的消息,心想八成是那吊起来的假人真引来了救兵,而兵士们拿住了这个救兵,可能是洪定放出风声说要斩杀。 竟又引来了尉迟执明。 有意思。 尉迟执明见岳棠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一双含带笑意的眸子里泛着雾气般的阴戾,莫名有些浑身不舒爽,便略略退后了些,想问她是不是不信自己说的话,却没想到她收回了那令他难忍的目光,随意说道:“晚了,人已经宰了。” “什……什么?!”尉迟执明又惊又怒,“你怎能随意……怎么如此随意!” 岳棠凉笑:“一个邻国细作,我还要跟你商量?” 官大一级压死人。 尉迟执明自知无法对岳棠的所作所为置喙什么,转而道:“他为何漏夜冒险而来都没搞清楚就被你杀了,你分明是杀人灭口,企图掩盖你那不可告人之秘!我要上奏弹劾你!” “请便。”岳棠斜斜地看着他,“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审问清楚之后再杀的呢?我这家养的兵士里也有你的人?还是说——”她逼视他的双眼,刚才隐下的阴戾之气再度泛滥,“这北庭人本就是你派来搅乱本将军的视听的?” 尉迟执明一惊,岳棠已吩咐左右:“来人,给我绑了!” “是!”左右将士立即上前压制住尉迟执明直接将双手绑缚在他身后。尉迟执明本是武将出身也有些功夫底子,但自从当了总领之后便疏于练武,哪抵得过日夜操练跟随岳棠出生入死的兵士?当下被兵士一脚踹在膝窝就跪了下去,哼都哼不出来。 岳棠居高临下地笑道:“若想问我‘擅自绑缚朝廷命官’之罪,还是等你有命再说吧。你可能也不拿皇上许我的‘先斩后奏’之权当回事儿,没关系,我会让你见识见识皇权威仪。” 尉迟执明顾不上体面,一叠声地嚷嚷:“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不知哪里开罪了将军!若说在将军身边安插奸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也没有时间啊!至于那个北庭人的消息我确实是听可靠的百姓说的,并不是我派来的啊!将军明察!明察啊!” “有时候吧,我一点都不想明察。”岳棠阴恻恻地笑着,“我觉着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有时候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一介女流呢。”她眼神示意左右,“拖远点儿宰了,别污我的眼。” “是!”左右兵士立即拖行尉迟执明而去,半刻耽误都没有。 尉迟执明一嗓子嚎叫出来:“将军饶命!那北庭人——那北庭人我确实认识!是想让他假装被俘再在您的严刑拷打之下说些搅扰视听的话,让您不至于再怀疑雷城主,都是雷城主指使我的!求您明鉴啊将军!” “啧。”岳棠轻轻一声,那俩兵士立即停下脚步,尉迟执明大口喘息,已是满头大汗。 岳棠抱臂看着他,眉目间有着明显的不耐和嘲讽。即使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尉迟执明也顾不得了,大喊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愿与雷行对峙!求岳将军留我一命!” 岳棠只是勾着唇,说不上是在笑还是在嘲。尉迟执明仍以拖行的姿势爬伏在地,灰头土脸地仰着脖子扭头向后看,继续叫嚷:“岳将军饶命!我就只是个小小总领,实在不值得您脏了手!” 岳棠轻声嗤笑,吩咐那两个兵士:“陪尉迟总领在这里好好吃吃雪喝喝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 “是!”两个兵士得令,立即将尉迟执明的头按进了雪地里。 岳棠在营地里的看押军帐中找到了洪定,以及那个昨夜被俘的“北庭人”。那北庭人坐在一根木柱前被绑得结结实实,看起来受了些拷打而闭着眼睛垂着头,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而洪定坐在他对面靠着帐壁,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脸色惨白看着颇为虚弱。 岳棠掀帘而入就看到这幅情境,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洪定就想起身给她见礼,却牵动了什么伤处似的吃痛皱眉闷哼,看着很是痛苦。岳棠连忙扶他坐下,问道:“伤着了?哪里?先让军医过来——” “别忙……”洪定抓住岳棠手腕,有些用力,双眼急切地盯着她,“我这伤,军医治不了……” “什么伤军医治不了?”岳棠伸手就要掀他衣襟,被他避开,听他声音都疼得有些抖,“天火焚月……不仅仅是印刻……那兵刃奇诡,我腰腹的伤,好像,中毒了……” 岳棠大惊:“中毒了你还在这等着?我带你去找常愈和雪怀,立即就去!” 洪定抓着她手腕的手指更为用力,像是生生要将她掐出一个印痕才罢休,语气也急迫难忍:“不能去!” 岳棠怒道:“为何!还有什么事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洪定切切地盯着她的双眼,吐息都有些不畅了,低声却狠狠地说道:“这场瘟疫乃是人为!若我被救治立即就会人尽皆知!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杀你灭口!” 11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惊在当场。 在她浅显的关于瘟疫的认知里,疫病起因一般都与不洁的食物尤其是死肉有关,以及四处流窜的小型动物,比如老鼠、黄鼠狼等。在来兰溪之前她已从太医院了解过此次瘟疫的源头,太医们均说是因为鼠患,且太医院首座郭庭安来到兰溪第一件事便是灭鼠,待她来时鼠患基本已平,瘟疫只在人群之中蔓延,所以她便没有再操心源头之事。 而眼下,洪定却目露凶光地盯着那北庭人,对她说道:“这厮不知什么来路,虽然带着天火焚月的兵刃,衣着打扮都不是北庭人,甚至耳朵上连个洞都没有,不是北庭兵士惯常的做派。加上与他交手时他并非北庭军中路数,似乎还有几分大夏会武百姓常用的招式,实在令人疑惑……”洪定因伤略微喘息了几下,继续说道,“他直奔那吊着的假人而去,出手极快极狠,看上去是一心解救,发现是假人之后立即狂奔欲走却被我拦截,立即挥起兵刃砸了过来……”洪定抚住伤处,还颇有些心有余悸,“这一砸太重,我只挡得住三分力道。” “我伤处虽然立时涌血但还不至于当场没命,不过其中泛起些莫名的酸涩麻痒,与从前经历过的伤情完全不同。”洪定回忆道,“那人本已奔了出去,却又回头对我说道:‘你需要地灵花,否则药石无灵。’我抓准这个机会对他扬出了一把迷药,这才拿下了他。” 岳棠挑眉:“迷药?” 洪定不敢看她:“是我的错,不该还带着这种东西,但这次确实派了大用场。” 洪定指向角落的兵刃:“兵刃在那儿。我仔细研看了一阵,天火焚月的印刻不知是用什么东西镂刻上去的,带毒。” 岳棠瞟了一眼那兵刃,果然与曾在兰溪城中看到的兵刃印痕以及被画出来的兵器模样有八九分相同。她冷笑道:“地灵花,呵,原来有人早就知道瘟疫是人为,却不告诉我呢。” 洪定又喘息了一阵,说道:“这北庭人不管是何来路,终究在最后对我动了恻隐之心,我本不该暗算他,但敌我有别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被打了二十鞭却什么都没说,然后昏过去了。我猜他是着急赶来救人已经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才这般不经打,否则以他的身手和这身板,不该是二十鞭就晕。”他抓握着岳棠的手仍然没有松开,再次说道,“我中毒之事不可宣扬。常愈他们既然早已经知道用地灵花治瘟,势必早已知晓这不是瘟疫而是毒,肯定知晓这是人为,与北庭真是不知道有什么勾当,雷行和尉迟执明在这其中牵扯多少又扮演什么角色,这事儿查下去对你——”他猛然将她一拉,逼视她双眼厉声道,“立即走,马上!什么都不要管了!” 岳棠温和地笑了,轻声说:“好的,我知道你最担心我。” 洪定略略疑惑,这不像平日里的岳棠,竟如此听话?他正要相问就觉颈项被猛然一砸,双眼一翻歪倒在地。 岳棠收了手刀,从门外唤来了兵士将洪定背出去,立即点兵一百跟随自己出发,又将那还昏迷着的北庭人和兵刃一同带上,向着医馆的方向策马而去。 12 - 棠煎雪 - 冷胭YR 医馆。 常愈听到轰隆而至的马蹄声便出门查看,惊愕地望着将医馆包围的铁骑,又见岳棠一脸杀气地翻身下马,见到他先扬了一鞭在空中一甩,发出“啪”地惊响。 “你!”常愈被大军气势所压,骂是骂不出来了,只憋出一个字。 不等岳棠发话便有兵士上前将常愈按跪在她面前,常愈更为惊愕甚至有点恐惧地看着岳棠:“这、这是怎么了?!” 岳棠阴兀地看着他:“地灵花,是治瘟疫的,还是解毒的?” 常愈脸色一滞。 岳棠看他脸色便大怒,一鞭直甩在他脸上,“啪”地一声之下,常愈侧脸立现血痕。 平日里嚷嚷叫喊的常愈,一声没吭。 “呵,”岳棠讥讽,“逞英雄?”她迅速又抽一鞭在常愈脖颈,抽得常愈狠命一缩,厉声道,“你替谁卖命?竟敢下毒毒杀这么多人还以瘟疫混淆视听?!” “我没毒杀任何人。”说完这句的常愈就像是哑了,闭口不言。他仰头看了岳棠一眼,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什么也没说地闭上了眼,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岳棠更是大为火光,扬鞭就又要抽,一人忽地斜冲出来替常愈受了这一鞭,跪在岳棠面前,垂头沉声道:“岳将军高抬贵手。” 岳棠目下是一片雪白,唯有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雪怀身着白袍跪在雪地之中,右臂上一道长长的鞭痕,正在渗血。 岳棠眉目阴沉,指着常愈说道:“我的副将洪定中了毒,你立即为他诊治,若是治不好,要你,及你全家偿命。” 常愈低声应了,立即有兵士上前拽着他去另一侧为洪定诊治。他在被拖拽之中又回头喊道:“别杀雪怀!这里没人比他更懂如何治疗病患!” 岳棠冷笑了一下,重新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雪怀,声音都透着肃杀和阴沉:“你最好一次将实话全部讲完,否则,我不介意把你和你寺庙里那些和尚,全都杀了。” 雪怀双掌合十似乎低声念了句佛偈,仰头看向岳棠,眉目间依然是从前看到的朗润平和,只是掺杂了星星点点的无奈和……悔意? 雪怀:“恳请将军屏退左右。” “笑话。”岳棠冷笑,“凭什么为你这么一个满嘴谎言之人屏退左右?” 雪怀直视着岳棠,黑漆漆的眸子在一片雪光之中更显幽深,眼中的坚定之意令人莫能逼视。他诚恳说道:“我从未欺骗过将军一个字。”复而微微低头,“若说隐瞒,确有两件事。”他再抬头看向岳棠时神色已复平缓,“将军可听完我所隐瞒之事再做定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岳棠凝视着他的双眼,半响没有言语。 雪怀任她看着,也沉静地与她对视,不声不响。 沉雪冰凉,凛风拂面,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凝结在漫天弥地的银白之中,跪着的雪怀,站立的岳棠,身侧的兵士们,仿佛都凝定在这一刻。 只有口鼻间的白色雾气在缓缓喷发,蔓延,消散。 岳棠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如往常将嫌犯押住严刑拷打,或者杀一儆百,她曾犯过轻信人言而酿成的大错,自那之后宁可错杀绝不轻信。而她又恍然想起曾有个副将浑身浴血地跪在她面前恳求她的信任,她一刀斩杀之后的第二天便发觉自己斩错了人。 两种情形在她眼前交替变换,一时血红一时惨白,与眼前的白雪和殷红互为交错,仿若从前那些她曾私下里狠狠抽过自己的巴掌,再次带起掌风,将扇未扇地扬在她脸侧,等着宣判她的对错。 连日来的疲累劳碌和忧心紧张都让岳棠心中蛰伏的暴虐如潮水般涌动不息,然而雪怀的目光仿若潮边硬固的礁石,每每惊涛拍岸便会被这礁石所阻,猛烈撞击之后又咆哮着退去。 礁石定在原处,不动,不移。 13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鼻间的白雾更浓重了一些,终于沉沉吐出四个字:“都退远些。” 兵士们立即后退,有兵士搬来了一把太师椅给岳棠,令她端坐在雪怀面前。雪怀双掌合十对她垂头致礼:“多谢将军。” 岳棠并未允他起身,他便也就那么跪着,抬眼直视着她说道:“起先,确实以为是瘟疫,此事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最先发现此疫的人是惠王殿下,因为发病者是他的一位妾室,名唤剪芳。最初王府里的大夫按照风寒诊治了,后来因为出现溃烂伤口又去请了兰溪总医官,之后剪芳姑娘身故,而伺候她的几人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惠王殿下这才慌了神,立邀兰溪六城所有一等医官过府议事。” “此时我并不在兰溪,而是随师父一同游历在东南一带,因居无定所,也并不会特意去往官驿查看书信告示,所以待我接到常愈的求救书信时,瘟疫已然爆发多日。这一点确实与之前所言有出入,因为当时常愈并不想让将军知道这些求救书信是惠王殿下授意他发出的。” 岳棠:“也就是说,在王府内有多人发病开始,惠王就写信告知与你了,而此信经手人是常愈。” 雪怀:“是。”他知道岳棠接下来的疑问,直言道,“常愈正是王府中的常驻医官,他一直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剪芳姑娘的病情,心有愧疚,于惠王殿下的名声有碍的,他一概不提。” 岳棠:“惠王的名声?” 雪怀:“是。剪芳姑娘发病并非偶然,将军已经知道这并非发病而是被人投毒,此事关乎惠王殿下清誉,所以我与常愈才全都略过不提。”他略略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位剪芳姑娘本已有婚约,惠王殿下与她相识后……”他似乎有些难以措辞,言语间更为谨慎,“思切过甚,便欲以一箱金子换取男方家悔婚。岂料男方家并不愿意,连夜将剪芳姑娘带走,惠王殿下前去追赶,不慎将那男子逼落悬崖。” “呵,不慎。”岳棠凉凉地笑出声,“惠王可真英勇啊。” 雪怀略略垂眸:“具体情形我并未亲眼所见,只是听惠王殿下转述。即使将军疑心惠王殿下围杀了那男子,也合情合理。” 岳棠:“你倒还算有两分公正。” 雪怀:“剪芳姑娘死后,惠王殿下查实府中一新进小厮正是投毒之人,这小厮便是那坠崖男子的随扈,一心为主报仇。” 岳棠:“呦?那为什么不毒死惠王?” 雪怀:“那小厮平日里跟随在主人身边,已看出剪芳姑娘心系惠王殿下,本就怀恨在心,不满已久。他被捉拿时有言‘要往惠王心中最疼的地方戳’,所以毒杀了剪芳姑娘。” 岳棠:“这人呢?被惠王杀了?” 雪怀:“说完原由并大骂惠王殿下之后,咬舌自尽了。” 岳棠:“啧,倒是个忠心的。”她凝着雪怀,“这毒不赖啊,跟瘟疫似的近身就可传染,那伺候剪芳的人都染了病,惠王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 雪怀:“那小厮给剪芳姑娘投毒后,有在惠王殿下的饮食中投放解药,生怕惠王先染疫身亡而无法心痛难当。”他略略摇头似有些无奈感慨,“都是痴人。” 岳棠点了点头:“你知晓来龙去脉所以探查了惠王的饮食,发现了可以解毒的地灵花。” 雪怀欣慰于岳棠的聪慧,点头道:“正是。”他又微微一叹,“只是那小厮将地灵花研磨成粉加入饮食中,起先我只能判断出这是一味从未见过的药材,却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所以费了些周折才弄清楚。” “之后的事与之前所说并无二致。”雪怀看着岳棠,目光澄澈,“我与常愈,皆是为了保护惠王殿下的声名,还望将军宽宥。” 岳棠也看着雪怀,面上无波无澜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带着凉薄的眸子轻轻闪动。 14 - 棠煎雪 - 冷胭YR 有兵士在岳棠身后数十步的地方略略高声:“启禀将军,洪大人已无大碍。” 岳棠面上顿时一松,雪怀也由衷地露出了宽慰之意。那兵士又道:“将军,洪大人听闻您雪中问案,命小人拿了您的皮绒护腰送来。” 岳棠轻嗤,没有回头地挥了挥手示意兵士退下。兵士立即躬身退到更远处去了。 岳棠靠在太师椅背上,看着雪怀:“你与常愈将疫病起因隐瞒带过,郭庭安没有看出来?堂堂太医院首座看不出瘟疫与投毒的区别?” 雪怀:“郭太医从抵达兰溪至身故,只有短短十一天。这十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于应付雷行与尉迟执明及最大程度防护自己不染疫之上了,待他发觉疫病不似瘟疫之时,已是将死那日。” 岳棠勾起一侧唇角:“看来你知道他怎么死的。” 雪怀:“只是揣测,并无深究。” 他没有说下去,岳棠也没有追问。他们心里都明白,郭庭安的死绝非简单染疫,因为他根本还没来得及直接接触那么多病患。从这段时间的探查和亲身经历来看,岳棠已经清楚,这毒疫虽然能通过接触传染,但若是防护措施得当且日日服用汤药,染病的几率并不太高,加上一有发现立即服食解药的话,治愈的可能也是极大的。 郭庭安来到兰溪短短十一天便死于非命,定是有人向他下了杀手。至于他到底得罪了何人,以他官居三品、久镇太医院的经历,这就不是岳棠能瞬间想清楚的了,更非雪怀能深究明白。 岳棠看着雪怀,微微倾身向前:“尸身堆放在一处容易传染这疫病,但,城中仍有突发疫病的情况,是么?” 雪怀直视着她:“是。” 岳棠轻哼,简直是气笑了:“可以啊,还有人一直投毒。这真的是报复惠王这么简单?” 雪怀思忖了一瞬,直言道:“恐与北庭人相关。” 岳棠微微眯了眯眼:“贼心不死。”她瞥向雪怀,“我睡在医馆外那一夜,你们知道我会偷听,故意将地灵花之事说给我听的吧?现在想想你二人的交谈,真是骗倒我了呢,我当时真的以为地灵花是治疗瘟疫的重要药引。” 雪怀微微垂眸:“确系药引,不过是解毒药引。” 岳棠冷嗤:“你与常愈本就相识,他还装出一副不知道你为何能取到地灵花的样子,你俩即便猜到我要偷听,这般默契配合像是不熟么?” 雪怀:“我与他熟识也是近来的事,从前不过数面之缘。地灵花确是我查出,但惠王殿下与北庭交涉也确实只带了他的亲卫及我一个外人,且叮嘱不可外泄此事,所以常愈并不知情。那夜,我们只想告知你对抗疫病最重要的是地灵花,仅此而已。” “外人。”岳棠重复了这个用词,但没有究问,又哼笑,“不直言相告的原因,是因为我姓岳么?” 雪怀没有回避岳棠的冷眼,点了一下头。 岳棠又道:“那所谓我二哥书信上的‘帼英将军可信’,也不过是骗取我的信任罢了?因为我二哥也姓岳,是么?”她踹了一脚地上的雪,腾起些许雪尘,“你们到底能信谁。” 雪怀垂眸,沉默。半响抬头看着岳棠,轻声道:“唯有自己。” 岳棠的眸色微微一凝。 她深知这一点,却从未对人言。 “大师此时又如此坦荡了?”她偏转目光看向远方被银白笼罩的山谷,“一时隐瞒,一时坦荡,真令人疑惑。” 雪怀正要言语,却发觉岳棠盯着他的袖管看。他低头才发现自己受伤的右臂一直在渗血,浸染了衣袖,又滴落入雪,在一片银白中殷出几点血色。 仿若凛冬初绽的红梅。 岳棠不合时宜地想到红梅,又看了看眼前这人,觉得他似乎也像红梅那般疏淡清冷,却又透着隐隐平易近人的宁和。 啧。岳棠暗自嘲笑自己此时还有空以物喻人,当下敛眉,也不管那还在滴血的手臂,继续问道:“常愈本就是惠王府里的人,又因误诊耽误了剪芳的命,他尽力维护惠王倒也说得过去,你又是为什么?就因为跟惠王有交情?他是你们寺里最大方的施主?” 雪怀:“将军说的只是其一。将军可知惠王殿下为何能够镇守兰溪?” 15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还能为何,他是前帝的表弟,受封于此。” 至于其他的原因,她倒要看看这个和尚知道多少。 雪怀没有在意岳棠的试探,直言道:“惠王殿下之前的兰溪封王尽皆死于非命,唯有惠王殿下这样身负段、岳、柯三家血脉之人才能镇守此地,令此地的多方势力不敢妄动。”他的目光中头一次有了些逼人的灼意,令岳棠感到那目光如同一缕并不太刺眼的阳光热进眼底。 “护住惠王殿下,便是护住了兰溪。”雪怀沉定地说出这句话,目光中的灼灼又收敛回去,面上的神情重归平和与了然,“将军都知道的。” 不等岳棠接话,雪怀的唇边含了笑容,朗润地轻轻说道:“将军问得越多,越是想佐证自己所信无误——感谢将军信任。” “谁信了?”岳棠呵呵冷笑,朗声吩咐兵士,“来人,从即日起严密看管此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要向我汇报!” 山谷溪水边,岳棠低头凝望着溪水中缓缓流动的薄薄冰片。 还是不够冷啊。她心里说道。 若是够冷,这溪水定能全部冻上,再没有流水潺潺。 父亲极为喜欢带水的物件儿,扇面绣屏上多是描绘水的画作和诗句,连宅中照壁的须弥座上都有水纹团浪,寓意鬼见此宅也要绕道而行,取水的“融通转圜”之意。更别提家中屋檐聚合,落雨汇集于庭院内顺行而走,取“水为财”的聚财之意。甚至家族徽绣的图案也是月下流水,还是父亲亲自绘制的。 她还记得一年前的夏天,她养了些碗莲放在房中,喜爱得紧日日照看,却被大哥的儿子偷走放进冰窖。待她在冰窖深处寻到碗莲,早已冻死。她气急去找这十岁的侄子理论,却被主母和大嫂护着,半声训斥也容不得她出口,那小侄子就躲在奶奶与娘亲身后偷笑。当晚父亲回来听说此事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大哥更是提也没提。 是啊,那不过是几株碗莲,他们并不会将那看做是她的心血她的喜好,更遑论她的尊严。 于是很快,她将那侄子养的一头鹿捉来杀了吃掉,还端了一盘鹿肉烹制的美味送到侄子面前。 侄子大闹起来,主母与嫂子都压不住,甚至大哥回来也压不住,带着侄子就要到她这里来讨要说法。 却被父亲阻住。 她并不知道父亲说了些什么,但大哥后来不仅没有来闹,反而送了碗莲过来,比她之前养的品种更为名贵。 她不懂原由却也无人可问,只是每日看着那些碗莲总觉得有什么阴谋诡计在暗处滋长,于是将碗莲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她即将随大哥第一次出征的前夜,因为在回廊下睡着,醒后无意听到父亲与大哥的交谈—— “让她做你的副将有何不好?既能让她为你冲锋陷阵,待她功成名就也不必费事防范,只让她嫁人便可坐享其成。”这是父亲的声音。 “就如碗莲一事,为了此等小事与她生出大的嫌隙可真是极为不智。”父亲循循善诱,“区区小利,给她予她有什么可惜?四丫头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你给予她的,都能成倍地收回来。给她的权势越大越好,因为她终究要嫁人,要依附于其他强者。强者会因为她的这些权势而倍感诱惑,但其实呢?她嫁人时,就不姓岳了。” 大哥欢快地回应:“原来如此,儿子受教了。” 父亲颇为欣慰地一叹:“平日里看了那么多水,总该有些长进,凡事举措不定时都想想水会如何。水遇到阻挡的山是直冲过去吗?水遇到盖顶的石是奋起反抗吗?变通圆融之术,无人能与水相抗衡。” “水无形也有形,无色也有色,软硬皆可,冷热尽行。这世上,没什么能与水抗衡。”父亲的声音又有些沉重,“松儿,上善若水那都是对旁人说的,你当知道为父的意思。”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岳棠在回廊下怔怔出神。 及至次日晨大军出发,大哥送了她一盏象征得胜而还的夜光杯,亲自给她斟满清水,说因行军不能饮酒,这是玉泉山最清澈的泉水,望她饮下。 她在众兵士仰望的马背上,一饮而尽。 明明是温过的泉水,她只觉得冷彻肺腑。 此后她就不那么喜欢水,但却喜欢一切能让水产生变化的东西——比如雪、比如冰。 眼前这些随流水浮动的薄冰令她不快,她抬脚轻轻踏向溪边的薄冰,一点一点碾碎。之后深吸一口寒凉的气,转头看向朝她小跑过来的兵士。那兵士到她近前迅速行礼,说道:“禀将军,雷总城主已押至大牢,听候将军发落。” 岳棠:“严加看守,不许旁人接近。” 兵士:“是!” 16 - 棠煎雪 - 冷胭YR 她谁也不信。 她本就谁也不信,何况是在这陌生地界。但雪怀的话她却好像都听进去了,然而纵使如此也无法不去以防万一。于是她将雷行看押,尉迟执明也在自己控制之内,雪怀和常愈也被半软禁,除了查看病患不得私自外出,到哪里都有人跟随。 兰溪的总城主和军队总领都被自己制住,负责病患诊疗的两个核心人物也被自己严密监看,应该能够稍微安心了吧? 可为什么仍是止不住地心慌呢? 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一脚抬起,稍有倾斜就会踏空坠落,又像是从噩梦中醒来的前一瞬,并不清楚这噩梦还要持续多久。 岳家,说到底还是岳家。 仿若阴云般笼罩在头顶的岳家。 她无法判断父亲此时在想什么在安排什么,无法预估她在兰溪的行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一旦她的所作所为影响到岳家,父亲会立即毫不犹豫地弃了她这个卒子。 那么,她来到兰溪后所做的一切,有什么触动了岳家的利益或者更直接地——触怒了父亲? 几乎是所有。 父亲处事一向四平八稳,除非必要绝无激进之举,像她这样关押兰溪两名大员,已是犯了父亲最大的忌讳。更遑论随意抓捕临城城主嫡子,又与邻国北庭有了说不清的牵扯。 桩桩件件,没有一件会令父亲愉悦。 父亲如果心生不快,必将令惹恼他的人百倍不快。 她八九岁时馋嘴吃掉了本是为父亲预备的苦瓜酿肉,便接连吃了一个月的苦瓜酿肉,一日三餐都有丫鬟盯着她吃下,不可有一丝残剩。此后再也沾不得一点苦瓜,闻到味儿就想吐。 再后来,她连闻到药汁的苦味都会有点隐隐反胃。 一直一直以来,她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从何时开始反抗的?从母亲莫名亡故开始的吗? 她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许是惧恨经年日久,终于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山呼海啸地翻倒倾覆,统统化作了阴兀与仇叛。 只不过现如今,她仍然要倚仗岳家,她仍然是岳家四小姐而非能用“帼英令牌”就威压四方的将军。 忍耐,必须忍耐。 岳棠深深吸气,以冷彻肺腑的冰凉令自己平静清醒。眼下重要的事情还很多,她绝不能再踌躇忧思。 多想无益。 她向着看押北庭人的军帐走去,一个兵士小跑而来对她行礼后说道:“启禀将军,嫌犯雪怀执意要求与您一同前往北庭嫌犯处。因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属下只好前来禀报。” 岳棠微微挑眉:“他闲着?没有病患要看?” 兵士:“病患仍然很多,他没有闲着,与嫌犯常愈一直在忙碌,但只要有机会就对看押他的兵士提出‘烦请传话给岳将军,请她带我一同会审北庭人’,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 “会审?”岳棠嗤笑,“他对官家用词倒是清晰明白。一刻钟后带他来,先留在帐外,看我手势行事。”她又走了几步,吩咐道,“让洪定好好养着,不必过来,这是军令。” 兵士:“是!” 17 - 棠煎雪 - 冷胭YR 北庭人所在军帐。 岳棠端坐主位,看着对面的北庭人,对着边上的兵士嗤笑一声:“审了这么久,连个名字都没问出来?我要你们何用?” 兵士立即跪地垂头:“属下办事不力,请将军责罚!” 岳棠没说话也没让他起来,倒是那北庭人出声了:“我叫史那合。” 岳棠笑出声:“呦,这么会子审问出感情了?你竟在意我的这个兵士?” 兵士慌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说了,将军,我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史那合又道:“是的,没有半点关系。”他一偏头,“我,看不得折磨下人。” 岳棠随意抬手示意那兵士起来,笑道:“谁说我要折磨他了,你可真是会猜。史那合……北庭六大姓氏中并无‘史那’这个姓氏,这名字是你随口编造的吧。” 史那合看她一眼:“我,不是六大家族里的人。” 岳棠勾唇:“是么?大夏语说得这么地道,你是哪里偷学的?” 在北庭,唯有贵族才能修习大夏语,以便防范及沟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史那合不说话,双唇紧闭。岳棠很有耐心地看着他,诱导道:“我猜啊,你只身前来营救那个和尚,你的家族并不知情或者是持反对态度,所以你才要隐瞒身份一言不发。但审问时我的兵士也与你说过北庭语,你知道是躲不过去的,还不如说出口算了。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不说北庭语?那样的话,我更难猜一些呢。” 史那合沉默半响,说道:“我,发过重誓,不再说北庭语了。” “哦。”岳棠刻意了然的样子,“家族弃子啊。” 史那合微微垂头,似被戳中心事。 岳棠起身向着史那合缓缓走去,带着笑意说道:“你是想告诉我,你被家族所弃,前来营救和尚纯属个人私行,与家族、与北庭无干,是吧?” 她忽地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令他与自己对视。她的手指卡在他的下颚,用力。 “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她轻轻地笑着,面上是妙龄少女的清丽柔和,眸中却透着层层冷意,“我也一个字都不信呢。” “啊——”史那合吃痛惊呼,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左腹被岳棠的右膝狠狠一撞。 她的手还掐着他的下巴,更为用力,语气更冷:“我没什么耐性,一直都没有,你最好清楚这一点。”说罢她将他的下巴一甩,冷眼吩咐,“用刑。” 兵士应声,立即有两人提棍上前对着史那合左右夹击地捶打。史那合闷哼不止,很快又晕了过去。不待岳棠吩咐,兵士提了冷水就泼上去,史那合一个激灵又醒转过来。 岳棠安闲地坐着,听着帐外轻轻一声“来了”,一阵后听到脚步声沉健而来,应当是雪怀到了,然后就被阻挡在帐外,也没有任何通传,雪怀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料想是兵士对他下达过“在此等候”的命令。 于是岳棠对史那合说道:“为何冒死前来救那和尚?” 史那合不说话,只垂眸看地微微喘息。 “那和尚可是把你供出来了,你还替他隐瞒?”岳棠调笑般地吩咐道,“左右,扒光他的衣衫,一丝一缕都不要留。” 18 - 棠煎雪 - 冷胭YR 史那合猛然抬头,瞪大双眼盯着眼前女子,不可置信的样子。 而这女子仍然在笑,男女大防在她眼中,什么都不是。 北庭虽没有大夏那么多繁冗规矩,但对于扒光衣衫这种事仍与大夏一样,乃是奇耻大辱。史那合当即挣扎起来,又因他被捆绑得很严实,两个兵士撕扯他的衣衫颇为费劲。 军帐外的人似是慨叹了一声,出声道:“岳将军,只看他的右肩即可。” 岳棠对着帐外嗤笑:“你又知道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说着抬手示意兵士照雪怀说的做。果然右肩的袖管被撕开,一个鲜明的赤红色火焰纹印凸显其上。 雪怀不待召唤,径直掀帘而入,看了一眼史那合便走到岳棠面前,双手合十行礼,说道:“恳请将军高抬贵手。” 岳棠不动,似笑非笑:“又要抬?你一个和尚这么多红尘牵绊,能修成大佛吗?” 雪怀没有理会她的嘲讽,直言道:“这位北庭人是我的朋友,他确是为我而来,但与兰溪疫病一事无关,此时也并非北庭六大家族之人,万望将军——”他似是也知道这恳求千难万难,顿了顿才说道,“放他离去。” 岳棠听懂了他话中含义,微微一笑:“此时并非六大家族中人,肩头又有火焰纹印,啧,从前应当是北庭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说吧,姓甚名谁?” 不等雪怀开口,史那合怒气冲冲地说道:“夜世廷蓝!” “哇哦,”岳棠故作吃惊,“夜世,六大家族之首的姓氏。”她凝着雪怀,笑容里泛起阵阵寒意,“大师,你与北庭贵族之首的夜世家族中人是好友?你可真是交友广泛啊,莫非云游到北庭去了吗?” 夜世廷蓝怒道:“不必质问他!雪曾救我性命!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身陷险境,我都会来救!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在乎!不就是一死么?你来好了!我头就伸在这里,我缩一下我都不是夜世廷蓝!” 他不停地说着壮胆豪言,岳棠听着就笑出了声,半点面子也没留。 雪怀看向夜世廷蓝,微微一叹:“你先,不必多言。” 岳棠笑得有点止不住:“好些年没听到这么感人的话语了,一时有点不习惯,大师你别介意,我可真不是笑话你。” 雪怀知道她在嘲讽,却也略略有些赧然,又说道:“夜世公子与我相识过往可稍后再细说,但他确实与此次疫病无干。” 岳棠收敛了笑意,看着夜世廷蓝:“雷行和尉迟执明,你认识么?” 夜世廷蓝看了雪怀一眼,雪怀点头道:“这位岳棠岳将军,可信。” 岳棠瞥了雪怀一眼,没说话。夜世廷蓝似乎放心不少,说道:“我,认识。” “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岳棠舒展地向后一靠,语带威胁,“若有一个字我听着不那么可信,立即让这位雪,杀了你。” 夜世廷蓝紧张地看了一眼雪怀,雪怀几不可查地微微摇头,岳棠又道:“他一个和尚下不了手,我就把你俩扒光了绑一块儿,让人送回北庭夜世家,说你们通奸。” 雪怀那万年不变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崩裂,夜世廷蓝更是直接叫起来:“你!你这恶毒的女人!” 岳棠凉凉地愉悦笑着:“嗯,我挺恶毒的,你明白最好。” 19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看向岳棠,眸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无奈和感慨,最终化为一句:“不是。” 岳棠不解:“什么不是?” 雪怀轻声:“你不恶毒。” 岳棠笑了一下,说道:“大师看人准吗?” 雪怀顿了顿:“没有认真看过。” 岳棠不知怎地在这关口起了玩心,歪头看着他调侃道:“大师是认真看了我吗?” 雪怀看她一眼,又看向别处,答道:“面相我并不精通。只是将军来此处是真心救治百姓,绝非恶毒之人。” “那看对谁了。”岳棠笑得凉薄,“对北庭人我可是残忍至极。” 雪怀不与她争辩,转而对夜世廷蓝说道:“你实话实说,眼下时间不多。” 岳棠眸色一凝,看向雪怀,眼神分明在说“你也知道时间不多”。 夜世廷蓝想了想,问道:“说完你就放我走么?和雪一起?” 岳棠不悦道:“把他名字叫全,雪雪雪的你恶不恶心?” 夜世廷蓝又要发怒,雪怀赶在他开口之前对岳棠解释道:“北庭人对于‘怀’这个字说不清晰,所以他便简称了。” 岳棠挑挑眉,不耐烦道:“快点说,再晚点我懒得听了,直接给你俩扒光了捆起来!” 夜世廷蓝再度要发作,却看在雪怀摇头示意他忍让的份上强行压住,不情不愿地说道:“雷行我没见过,但知道,尉迟执明见过,每次都是他来传递消息。但之前的事情跟这次你们这里的什么瘟疫毫无关系,也就是在两国接壤处故意劫掠而已。” 岳棠的脸色看着没什么变化,眸子里却已经染了阴沉:“让你们劫掠,他们好上奏朝廷要求拨款抗敌,拨粮济民。你们再将这些钱粮分赃。” 夜世廷蓝点点头。 岳棠冷冷一笑:“继续说。” 夜世廷蓝:“以我的身份,这等勾当根本不会轮到我动手,但有一次来劫掠的带头人失手被擒,这人与我有些渊源,我便来救。” 岳棠:“呵,你可真喜欢救人。” 夜世廷蓝气鼓鼓地说道:“大丈夫顶天立地!重要的人陷在险境怎能不来相救?我就算是拼了命也得——”话没说完,他的嘴就被边上的兵士捂住,正是岳棠的眼神授意。 岳棠:“这样的话再多说一次,我就割掉你一只耳朵,再再多说一次,就割你鼻子,只给你留张嘴说事情。” 夜世廷蓝被放开,他冲雪怀嚷嚷:“雪?!这凶巴巴的女将军,这么凶残!真的可信?” 雪怀点一下头:“可信。” 夜世廷蓝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我没想到这是个圈套,是我大哥和二姐一起将我引到边境打算杀掉,再报给我们的父亲,说我为了救人不慎被大夏兵士干掉了。” 岳棠心中微动。这等兄弟姐妹相残之事,原来不论在哪里都一样吗? “你是嫡出?”她问道。 若非嫡出,大哥二姐不会陷杀于他。 不料夜世廷蓝说道:“我是最小的那个,但却是军功最高的那个。我们北庭跟你们大夏不一样,谁军功最高谁就继承一切。” 岳棠嗤笑:“倒算公平。” 夜世廷蓝继续说道:“我陷在一个非常深的坑洞里,里面全是小臂粗细的尖刺,我身上被刺了好多洞,一直在流血,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就哭了。” “哈哈?”岳棠实在忍不住笑出声,“就什么?” 20 - 棠煎雪 - 冷胭YR “哭了!你要怎样!我不能哭吗?”夜世廷蓝凶巴巴地瞪她,又道,“幸亏哭了,可能哭声有点大,引来了雪。” 岳棠看向雪怀,雪怀点了一下头表示夜世廷蓝所说无误。 岳棠想了想,说道:“即便如此也证明不了你不是北庭探子,这都是你一面之词。” “我还没说完!”夜世廷蓝十分不高兴,“雪把我从坑洞里捞出来就耗费了好久好久,他背着我走出那个林子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料想大哥和二姐肯定要派人查探我的死活,便让雪从小路绕行,没想到更糟,遇到了狼群。” 夜世廷蓝一脸懊悔:“山谷里全是狼,那小路太窄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我差点叫出来,还好雪一把捂住了我的嘴。万幸的是狼群似乎在攻击别的什么东西,都是背对我们的,我们就打算等一等,或者悄悄溜过去。没想到此时后方来了人,我一看便知是我大哥的铁卫,当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让雪丢下我先走算了,不过是一死,不能再拖累救命恩人。” “雪让我别再多言,背着我就从山谷的谷口滑落下去,我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大哥的铁卫们看着我们滑向狼群便不再追赶,但却纷纷开始嚎叫,刻意引狼群注意到我们,生怕我们不能被狼群咬死。” “雪背着我在山谷壁上滑行,他一直在拉拽树枝,想让我们能不掉落到狼群中间去,但是我太重了,他背着我也不那么好借力,还是渐渐滑落离狼群越来越近。但是雪的功夫真是好,我们落地的时候处于一个宽阔山涧边,若是能越过那山涧,狼群肯定追不过去。” “大概有四五十头狼吧,它们不知道在围困什么,只有十来只朝我们围过来,但这也够我们受的了,雪当即就背着我从一些大石上往山涧对面跳跃,跳到对岸之后雪的衣衫都被汗浸透了,却没有片刻停顿就把我安置在高处岩石上,说要回去救人。” 岳棠的眉目轻轻一动:“救何人?” 雪怀插嘴解释道:“那些狼是北庭与大夏交界处特有的巨齿狼,特别喜欢围食活人,边境上的猎户只要见到了就会立即猎杀,也不会像平时留全尸好剥下狼皮那样只射狼足,因为巨齿狼如果没有被一击毙命,即使被开膛破肚也要拼命撕咬对方。四五十头狼围在一处绝不可能是为了围杀羊群什么的,因为普通羊群即使有一二十只牧羊犬护卫,也不是群狼的对手。四五十头狼围而不杀只有一个原因——对面是人,至少二十且携有兵刃甚至火药,它们无法贸然扑杀撕咬。” 岳棠看向雪怀,眸中闪动着一些雪怀无法看穿的情绪。她轻声问道:“然后呢?” 雪怀:“我引开了狼群,看到被围困的二十几人离去。” 岳棠看着他:“没了?” 雪怀:“嗯。” 夜世廷蓝叫起来:“你怎么不说说你是怎么引开的?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引开的问你就随便应付两句!我就知道你回来接我的时候袖子上全是血!” 岳棠的眼波明显一颤,她紧盯着雪怀:“你割开手臂引狼?” 21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点了一下头,说道:“我站在高处看那二十几人似是已经用完了火药,手里只有刀剑等兵刃,支撑不了多久了。巨齿狼虽然凶猛但也蠢钝,哪里有鲜血气味就会立刻向哪里扑,所以我在顺风处划开了手臂,又将血散在溪水中,它们很快就朝我这边奔过来了。” 岳棠猛然站起,向雪怀逼近一步,紧凝着他的双眼:“都不知道是谁你就救了?不怕引来的群狼活吞了你?” 雪怀退了一步,平和地说道:“我将血散在溪水里就立即离开了,也封住了还在流血的伤口,还是有几成把握的。” 岳棠又逼近一步:“你救的都是什么人?是兵是民?” 雪怀又退了一步,想了想说道:“从衣饰上看不出什么,也没有顾上细看,只依稀黑蒙蒙一片,应当都是黑衣。” 岳棠冷笑:“两国交接之处的黑衣人能是什么善茬?若你救的是北庭人呢?甚至是这夜世的大哥与二姐的人呢?” 雪怀语气仍然平和:“都是性命,有何不同?” 岳棠的面上又浮起了惯常的凉笑:“大师虽然身在方外却也是大夏人,就没有丝毫敌我是非观念么?” 雪怀的双眸明澈如昔,眉眼间带着洞察世情的透彻,平和说道:“皇权几经易主,天下却永远是这一个天下。北庭人,大夏人,都是天下之人。” 岳棠不知道为何觉得胸中怒气上涌,语气也阴沉下来:“素昧平生割臂相救——大师,你果真是圣人啊。” 雪怀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微微有些诧异,但也并不深究,只是摇了摇头,似是在无奈这语气,又像是在否定自己是圣人。 岳棠眉眼间的阴沉更盛,一股脑地发作在夜世廷蓝身上,斥道:“说这么多不相干的事情做什么?能证明什么?!” 夜世廷蓝也恼了:“谁要证明你想知道的那些了?我就是要说雪是我的大恩人!我绝不允许你动他一根汗毛!” 岳棠不胜其烦地瞪他一眼,转身便出了军帐,步履极快。 雪怀追上去问道:“将军去哪里?” 岳棠没好气:“你管?” 雪怀:“只是想问将军,是否相信他,何时……能放了他。” 岳棠突然停步,两人险些撞在一起,雪怀连忙后撤一步,凝眸看着她:“将军在生气?为何?” 岳棠冷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圣人。大师的所作所为与我平日所闻所见完全相悖,根本不合常理!若说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圣光普照得我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你到底是何人?伪装成得道高僧有什么目的?兰溪疫病你牵扯了几分?与北庭有什么阴谋?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她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 他看着她,发现她竟因为激动狂躁而微微颤抖,眼中波光闪烁不定,显然是内心波动极为剧烈。他眼中颇有疑惑,又忽然多了些了然与安慰,轻缓地说道:“你别害怕。” 岳棠莫名退了半步,薄怒道:“我怕什么?!” 雪怀站在原处,背后是辽远无尽的霜雪,头顶有阳光斜照,他整个人似是沐在金色光芒之中,与银白相衬互托,显得温暖又宁静,明亮却不刺目。 “别害怕无缘无故的温暖。”他微笑着,“阳光普照大地,从未向地面求索什么。若非要说有——”他轻轻一笑,“应当是希望看到地面上结出美丽的花朵和丰饶的果实吧。” 他的微笑太过温暖美好,透着平和沉静,令长久浸泡在诡谲狡诈之中、听谁说话都要多留几个心眼儿的岳棠十分不适。她立即偏开目光,随即转身就走,还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别跟过来!” 雪怀便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她离去。 22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一路快步行进,走了一阵才稍稍纾解胸中郁郁。她停步吩咐兵士继续监看雪怀,又问那没有拦住雪怀进帐的兵士:“他要进帐就进了?你为何不拦?” 兵士愧疚垂头:“属下拦了,可是刚一伸臂就被他推开,看着挺随意的一下却力道挺大,属下一时没能挡住就、就被他钻了空子。” 呵,功夫也好。 岳棠烦躁地一甩头,快步进入洪定所在军帐。他斜倚在简易榻上休息,见岳棠入内便要起身见礼,被岳棠摁住,问道:“觉得如何?” 洪定:“毒已解了,修养几天就好了,你放心。” 岳棠点点头不再多问。经年日久的行军已让他们养成不说废话的习惯,也不会像普通女儿家那样一个劲嘘寒问暖。 洪定看了看她神色,问道:“听说雷行和尉迟执明都押住了,你在担心地灵花不够?还是岳柯两家会趁机发难?要么,那北庭人交待出了什么令你烦心?” “那北庭人就是个憨子。”岳棠想起来就气结,转而说道,“岳柯两家即使想趁机做点什么,只怕也得先顾忌兰溪六城到底会不会落入北庭手中。我已经有了些计较,想与你商议,不过还有件事想先说。”她缓缓吐一口气,“当年我们身陷狼群,你还记得么?” 洪定:“当然记得,差点就死在那儿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岳棠一叹:“我知道谁是真正救我们的人了。” 洪定微惊:“谁?” 岳棠:“恐怕就是那个和尚。” 岳棠大略讲述方才雪怀所述,洪定讶异道:“竟是他?”他思忖了一下,“当年狼群忽然离去,后来不是说是大将军的探子救了我们?” “呵。”岳棠冷冷一笑,“大哥真是顺水推舟的高手。听闻我们被狼群围困竟然就能立即接话说是他安排人去接应救助,我竟然信了。” 岳棠冷冷地嘲讽自己:“我当时竟然相信大哥真的来接应我,竟然相信他在担心我!” 洪定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岳棠的眉目又阴沉下去,看向洪定:“也许,大哥真的派人去了,却不是救我。”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本是监看我,见我被狼群围杀也就坐看而已——不然怎么可能大哥的那个手下会将当时的情境描述得那么清楚,让我一下就信了真的有人去救我。” “呵。”岳棠眸中似要结冰,“岳门毒蛇,果然名不虚传。” 洪定:“你打算怎么做?” 岳棠:“现在哪里顾得上讨这陈年旧债。兰溪这既然不是瘟疫,反倒是更好办些。城中定然还有投毒之人,老办法去抓,务必都活捉回来。地灵花一时半会是没有了,必须去北庭采集。” 洪定一惊:“你不会要亲自去吧?” 岳棠笑道:“我不去,难道派你去?好好歇着吧。” 洪定抓住她手腕:“即便我不能去也不必是你,堂堂大将军怎么老喜欢当急先锋?派人去便是了,精锐也不是没有。再说你识得地灵花么?” 23 - 棠煎雪 - 冷胭YR “我虽不认识,但那和尚与御医却肯定认识。我要做的是为他们保驾护航。”岳棠反握住洪定手腕,凝视着他双眼,“此处就交由你坐镇了,在我回来之前,万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洪定急道:“这是什么话?怎么像诀别一般?向来都是将军坐镇,哪有副将坐镇的道理?!” 岳棠:“御医方融不能有任何闪失,派谁去我都不放心。” 洪定一时语塞。随军来的三位御医之首的方融,是现在太医院中医术最高明的医者,且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又因年近四十而没有成婚无儿无女,父母也早已亡故,是以任何威逼利诱对他都没有意义,是朝中难得没有依附任何势力的一股清流。他虽是御医并不直接参与朝政,但因有前帝御赐的“上打昏君下斩谗臣”的镇龙刀,只要一出现在朝堂上,所有人都会被震得立时严肃起来,无论如何也要给三分薄面。 此次抗瘟,女帝本不舍得他来,生怕他有个闪失,但他再三坚持,于是女帝终究放行,临行前再三叮嘱岳棠一定要照看好方融。 洪定又问道:“你担心有人趁你不在而有所行动?” 岳棠点头,说道:“不外乎那几方势力罢。北庭人是想用这疫病致使兰溪六城驻军和百姓尽皆死绝无人镇守,那么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侵占六城,何况他们有所谓惠王的割城契约在手,看起来名正言顺。”她感慨道,“这二十年来皇权已两易其主,内乱未平之下若再添外患,大夏就真的……” 要亡了。 洪定见她脸色沉沉,故意逗趣道:“还二十年来,二十年前都没有你呢,搞得这么老气横秋的。” 岳棠也笑了笑,过后又怔了怔:“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圣人么?” 洪定也愣了:“这是什么话?哪有这种人?”想了想又道,“方太医算吗?” 岳棠:“算吧?不过他很凶,总是发脾气。”她想起雪地中那个沐金的身影,“圣人都不发脾气吧,笑起来很温和,很清澈。” 还很好看。 洪定随意笑了一下,说道:“哪儿有这样的圣人,有这样的圣人早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定是装的,就像从前那些人一样。” 是啊,就像从前曾遇到过的满口仁义道德的那些伪君子一样。 “也是。”岳棠带着点心安又带着点不确定,“我也不信。” 亲自查探过雷行和尉迟执明的看押情况,又看过四位小公子及送来的药材,与洪定再次确认抓捕城中投毒之人的方案,又重新整顿了布防之后,岳棠带着方融和夜世廷蓝与三十精锐趁着夜色出发了。夜世廷蓝叫得跟杀猪一样不愿跟随岳棠赴险,岳棠直接让人把雪怀绑来,要当着夜世廷蓝的面把雪怀给扒光,吓得夜世廷蓝立即答应下来。 临走时雪怀一直送到很远,岳棠十分不耐烦地赶他回去,再次拒绝他想一同前往的请求,还言之凿凿:“你和夜世一起去是想一起逃跑么?你留在这里,他才能安心为我带路。” “夜世廷蓝!夜世廷蓝!”夜世廷蓝叫起来,“给我把名字念全!” 岳棠不理他,雪怀说道:“獠牙峰艰险难行,我自认轻功尚可,可以帮上你的忙。” 岳棠嗤笑:“你又怎知我轻功不行?” 雪怀:“并非否认将军的轻功,只是将军并未深入过北庭,如此冒险跃进有些不妥。” 岳棠勾唇一笑,忽地伸手握住雪怀的臂膀,将他拉向自己。雪怀未料到她有此举,被她拉拽靠近,反应过来时要再挣脱,却不料她手上劲力颇大一时未能挣动,就眼睁睁看着她靠了过来,靠得极近。 24 - 棠煎雪 - 冷胭YR 那厢的方融看到此情此景皱了眉头,夜世廷蓝立时叫起来:“姓岳的女子你在做什么?!别跟雪拉拉扯扯,平白无故毁人清誉!” 不知岳棠与雪怀耳语了些什么,她笑着说完便松开手翻身上马,俯视着他:“大师,獠牙峰悬崖上全部的地灵花可够两月所需,是也不是?” 雪怀似还在思索她方才的言语,略略一停才答道:“是。” 岳棠笑道:“那便够了。”她甩鞭策马,疾驰而去,扬起一道雪尘。 夜世廷蓝跟着她策马而行,还回头对雪怀叫道:“雪你保重啊!我会回来接你的!” “恶心不恶心!”岳棠一鞭子抽在夜世廷蓝的马屁股上,夜世廷蓝嚎叫着冲了出去。 雪怀微微莞尔,双手合十微微致礼,祝祷他们平安归来。 獠牙峰在北庭境内,距离两国交界处约莫五十里,因山峰状似獠牙而得名。山高百丈,峰突崖陡,生有地灵花的那一侧山壁上光秃秃的几乎没有什么树木,连杂草都少有。 此时月色正好,岩壁在明月的照耀下映射出莹薄的光,更显得那岩壁滑不溜手,如水似镜。 岳棠等人站在獠牙峰山脚向上仰望,好一阵都没说话。夜世廷蓝率先开口:“就算是鸟,飞上去也得滑下来。” “北庭人不是自诩火焰中飞出的神鹰么,你飞一个我看看。”岳棠毫不留情。 夜世廷蓝怒道:“你以为我不会?这种山在我们北庭也就是个坡!” 岳棠眼神一挑,立即有兵士上前将登山索递进夜世廷蓝手里。夜世廷蓝推那兵士,看着岳棠嚷嚷:“我只带路,没说还要上去!” 岳棠:“随你。你的雪我就看着办了。” 夜世廷蓝咬牙切齿:“无耻!就会威胁人!” 岳棠笑笑,看着夜世廷蓝捆好登山索率先攀爬。她看向一直很安静的方融,语气温和了许多:“方太医,您跟着我。” 方融硬挺的五官没什么波动,看了夜世廷蓝一眼,说道:“岳将军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岳棠听到这句话就头疼。方融以这句话开头,往往是训诫的开始。她立即赔笑道:“方太医,事急从权,我现在能抓到的安心带路的北庭人就只有他了。” “也罢。”方融顺从地张开双臂让兵士们给他穿戴登山索,又看着岳棠将她和自己的绳索连接在一起。 岳棠对兵士们说道:“目标地灵花,你们每个人的采集袋必须装满,能装多少装多少。我与方太医若不慎坠落,先救方太医。” 方融微惊,立即反对道:“你身为一军主帅,兰溪疫病靠你掌理,各方势力角逐靠你平衡压制,如何能舍你而就我?何况已经找到解毒药引,我之后的用处并不太大。” 岳棠微微一笑:“方太医,虽然解毒的关窍已经找到,但这之后如何消除潜在毒源、如何研制防治药剂、如何最快发现毒症——这些都必得仰仗您。” 方融:“僧人雪怀亦可。” 岳棠:“他不过是为了净空寺考量,待此间事了,他一个方外之人我也无法控制他的去留……” 方融立时反驳道:“我看他身在方外,心却怀有大善,不是那随意便走的人。”之后话锋一转,毫不客气地评判她,“今日之行你不该来。一军统帅不该将自己陷于险境,更不应令主阵空虚。” 25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凉凉一笑:“方太医镇守太医院可真是屈才了,我会上奏皇上封你个宰辅当当。” 方融沉沉地“哼”了一声:“胡言乱语!” 已经攀爬出两三丈高的夜世廷蓝对岳棠大喊道:“你到底敢不敢上?不敢上就说一声,我给你把那花儿全摘下来!不就是黑色的吗?” 方融立刻对岳棠急道:“地灵花周围多伴有一种黑色杂草,与地灵花生得极为类似十分容易混淆,毒性很强千万不可轻易摘取,快告诉他!” 岳棠眼神凉凉地笑看他:“方太医怎么不自己说?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他,说不定就这功夫他已经摘了那黑草中毒而亡了?” 方融恨声:“那你还不快说!”扭头看一眼夜世廷蓝尚在攀爬,稍稍放心后忿忿道,“我绝不与北庭贼子说半句话!” “不说话还关心他死活。”岳棠半开玩笑半是讥讽,“最近遇到的圣人真多啊。” 方融忿忿地瞪她一眼,岳棠回他一个“要提醒自己提醒”的眼神。方融眉头紧锁地想出声唤那几个兵士来提醒此事,就见夜世廷蓝的手向一株黑色长草伸过去。方融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见夜世廷蓝身边一个兵士迅速拍了他手一下,夜世廷蓝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双白晃晃的手套戴上,一把抓向黑草,炫耀似地扬起来对岳棠喊:“看到没有,第一个摘到的必定是我。” 岳棠回了一个不屑的表情,方融更是一脸鄙夷:“蠢货!”但他秉持着坚决不与北庭人说话的原则,对岳棠愤恨道,“告诉他那不是地灵花!” 岳棠笑了一下就一个腾跃上了岩壁,绳索扯得方融一个趔趄,也跟着半吊上了岩壁,一只脚抵在石头上,另一只脚悬空,颇为狼狈。 他抬头想斥责,却见岳棠挥着斧凿正在岩壁上砸出一个个坑洞,明显是方便他攀爬踏脚所用,那些斥责便硬生生又咽了回去,手脚并用地跟着岳棠往上爬。 方融知道自己毫无武功是个拖累,带他来的唯一理由便是只有医术精深者才能认出地灵花,并非将地灵花的形态画出来命人按图索骥便可。地灵花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此花仿佛地中精灵,白日里隐匿于地下遍寻不见,入夜后则仿若春草飞长簇簇而生,半个时辰左右便可蔓延岩壁。而这地灵花还会伴生很多与之类似的黑色花草,不仅形态类似连气味也有八九分相同,须得是医术高明且对药材熟络于心者才能分辨。 而这些地灵花及其伴生花草,都会在月色下闪耀出一种淡黄色的莹润光芒,覆盖在整个岩壁上随风轻轻摇晃时就会显得岩壁仿若一整块泛着微微波澜的黑色湖面。 方融思及此,忍不住对岳棠说道:“你都算好了。” 岳棠拿着斧凿在岩壁上“哐哐哐”地砸,根本没在意方融在说些什么,就听见他忿忿道:“你知道地灵花只有晚上才能找到,知道地灵花在月色下最容易找到,知道地灵花的伴生草有毒需戴手套——你都知道!” 岳棠哈哈一笑:“废话。我连这些基本的都不知道,带你们来送死吗?” 方融恼道:“那方才为何不告知?还让我为北庭贼子担心!” 岳棠:“他是北庭人不假,但何以见得是贼子?” 方融:“与大夏蛀虫商议边境劫掠,这还不是贼子吗?!” 此言一出,方融顿觉后悔。他还来不及说话转圜,便在脖颈上感觉到一股凉寒之气,反应过来才发现岳棠手中的斧刃已停在他脖颈上,而岳棠以居高临下之姿压制着他,只要轻轻松手,那斧刃就会刻进自己的脖子。 方融一张脸迅速涨红,瞪着眼看着岳棠:“你、你待如何?!” 26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阴沉冷笑:“边境劫掠之事,你怎么知道的?” 方融的嘴紧紧抿着,不打算说话的样子。岳棠偏头对夜世廷蓝笑了一下:“夜世,你见过这老头子吗?” 夜世廷蓝对于她不叫全名颇为不满,哼了一声才答道:“没见过!” 岳棠又看向方融:“刚正不阿,国之柱石,啧啧。原来方大人也是会安插眼线之人吗?” 方融:“我不曾在你身边安插任何眼线,旁人那里也没有!” 岳棠踢了一脚两人绑在一处的绳索,下方的方融立即晃了两晃,惊得他脸色泛白。 “那我审问嫌犯的隐秘口供,你是从何得知?”岳棠的手轻轻一动,方融的脖颈立现一道血痕。 方融偏头:“北庭夜世一族与兰溪官员有所牵扯,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呵。”岳棠用斧柄在方融肩头沉沉一压,疼痛令他额上冒出冷汗。岳棠收斧,“哐”地在岩壁上使劲一砸,又继续为他开山凿路去了。 方融吃不准她是什么想法,又不好再问,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踩在她为自己开凿出来的坑洞上,心里更为愧悔,以至于周遭兵士和夜世廷蓝举着药草问他是否为地灵花,他都略有些焦躁和心不在焉。 约莫一个多时辰之后,众人爬至顶峰,每个人的采集袋里都是鼓鼓囊囊的,虽疲累却也颇为满足。岳棠命众人稍作休整再下山,兵士们便如往常一般围坐,有五个人自动进行巡守。岳棠站在山崖边望着似乎近在咫尺的皓月默默出神,想起在京中观月,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府中,抑或在街道和酒肆中,总不似这般明亮圆润,仿佛触手可及。 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岳棠的思绪。她听脚步声便知是方融,没有回头地问了一句:“为何故意让我知道?” 方融没有回答,但岳棠知道,那是默认。 他内心里仍然想保持刚正不阿,却又想守护他想守护之人,便想了这么个所谓折中的办法,让岳棠自己识破。 识破他并非两袖清风四下不靠,识破他能知道大夏臣子与北庭密谋劫掠边境,必定不单单是个远离朝局的御医。 而以他出入宫禁多是为女帝诊脉来看,他能知晓这些,必定是源于女帝。 他是女帝的人。 理所应当,却又倍觉荒唐。 “为何提点我。”岳棠冷冷地瞥着他,“你即使不戳穿,也没什么妨碍。” 方融似有微微叹息:“或许你曾听令堂提过,她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救过一个走投无路的郎中。” 岳棠微微向后瞥眼:“不曾。” 方融深深一叹:“那也正常。令堂高义,救过的人与事无算,却不会自己提及。我以为她会告知她唯一的孩儿,以便日后能在某些事情上有所襄助,是我小人之心了。” 岳棠不耐道:“你想说你受过我母亲的救助,所以今日才提点我么?”她嗤笑,“这有什么好提点的,圣上派你来看着我,倒也合情合理。”她的笑意更凉,“毕竟我姓岳。” “将军心如明镜。”方融上前半步,“圣上近来忧思过甚,望将军一扫兰溪疫病,为圣上分忧。” 岳棠冷笑道:“客套话就不必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融:“若不嫌我僭越……将军,待回京城,便嫁了吧。” 岳棠猛地回头,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怒色:“你说什么?” 27 - 棠煎雪 - 冷胭YR 方融并无惧怕地看着她,语气稳稳:“腹背受敌,处处掣肘,与虎谋皮,牝鸡司晨——所有人都在等你落马,将军。” 腹背受敌——岳家不完全信任她,女帝也不完全信任她; 处处掣肘——无论在何地做何事,岳家与柯家甚至女帝都会从旁谋算,见利拆局; 与虎谋皮——妄图与女帝谋定婚姻乃至日后人生的自主,挑战一切权威; 牝鸡司晨——一介女流竟妄图与男子比肩,挣下赫赫军功凌驾于男子之上,令所有军中及朝堂的男子尽皆不快。 势力倾轧、父权威压,重重巨石悬压在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的头顶,却不见她的双肩有丝毫颓势与弯曲。 方融忽地心中一动,问道:“将军想要的是什么?” 溶溶月色下,少女沐浴在清冷的银辉中,眉眼表情俱沉浸在一股莹柔又凉润的微亮里,看不真切,却又明显地感受到那双眸中漾出的点点寒意,如芒似星,在黑夜中泛射出凌厉的光。 她一甩头,黑发摆荡,身上轻甲些微作响,不是寻常女子的环佩叮咚,却别样动听。 “我么,”她来回走动了几步,遮住了方融眼前月光,笑容阴阴沉沉,“权势与富贵,无外乎这些。” “富贵可以险中求,命,就不一定了。”方融看着她,像是看穿了她心底深处所想,“将军想要的,只是富贵荣华吗?” 岳棠那一贯的凉薄笑意又浮现出来:“方大人是自己想问,还是替旁人问?” 是女帝授意你监看我内心所求么? 女帝在担忧我所求并非富贵荣华这么简单?并非只是想掌控自己的命运这么简单? 方融摇头:“是我自己想问,但将军不必回答了。”他露出点似有若无的苦笑,“我曾对圣上承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未违背。” 岳棠嗤笑:“你这刚直不阿都用在这里了,倒是贴切!”说罢便想走,却又被方融一句话钉在原地—— “将军,柯兆虽非良人,却可托终身。” 岳棠几乎是恼怒地瞪视方融:“关你何事?!” 方融一脸忠臣进谏不死不休的模样,切切说道:“柯家看重门楣,严守嫡庶尊卑,你以现在的身份地位嫁过去,不论日后岳家是荣是辱,你正妻的地位都不会动摇,再有一男半女就更为稳固。柯兆如今已是家主,不论柯兆还会有多少妾室,你都是当家主母,在府中说一不二,再也不必受任何人的白眼与猜疑——这不比如今刀头舔血、胆战心惊的日子要强多了吗?” “呵。”岳棠冷眼看他,“果然是国之柱石,所思所想都与正统贴合得一丝一毫的缝隙也没有。” “那样是好,”岳棠冷冷道,“但我却偏偏不喜欢。” 方融一怔,岳棠又道:“你大可回禀圣上,就说岳棠‘贪欲通天,妄图当大将做宰相,就算给她个诰命夫人,她也是不会要的’!” 她气冲冲走入兵士之中,立即命令:“起行!” 众人立即起身向着山下进发,方融也连忙跟上,在她身后看她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记忆深处也有个这样的女子,风姿凌厉,傲气凛然。可那不输男儿的铁骨,终究也折断在权势的巨轮之下,悄归于深宅大院之中,再无声息。 28 - 棠煎雪 - 冷胭YR 下山途中一路无话。夜世廷蓝老大不高兴地对岳棠抱怨道:“我可是做了对不起北庭的事情了,你是不是应该先放了我?” 岳棠没搭理他,只自顾自地走着。 夜世廷蓝又问了一遍,岳棠恼道:“你不救你的雪了?就这么逃跑?” 夜世廷蓝也恼道:“谁说我不救他?你用他威胁我带路我也带了,你再把我带回去又要用他来威胁我做别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大夏人的伎俩!” 岳棠懒得跟他废话,直接命人将他押住。夜世廷蓝十分不满地叫嚷起来,还与兵士们交手,一时场面乱成一团,就听岳棠忽然厉喝:“都闭嘴!” 众人顿时一静,瞬时都听见了轻微而杂沓的脚步声正远远而来。 岳棠迅速打手势命令兵士们后撤,然而山峰上多为巨石少有树林,众人只能藏匿在一处并不十分隐蔽的巨石围堆之后。不多时脚步声纷纷而至,约莫有七八十人,俱是精干短打装束的男子,手持细长尖刀,脚踏火焰赤纹靴。 北庭兵士。 岳棠看了夜世廷蓝一眼,他显然也认了出来,但回看岳棠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与他无关。 岳棠白他一眼,继续看向这七八十个北庭兵士。为首的一人在周围四下看了看,说了一串北庭语。因距离较近不便出声,夜世廷蓝打了几个手势大致作译——“人呢?明明刚才就在这里。” 为首那人与兵士对话,又是一阵北庭语,但这次说话声音较小,听不清楚。 岳棠对夜世廷蓝也打了几个手势,夜世廷蓝显然吃惊不小,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女将军对自己说:“等会打起来你站远点,允许你做壁上观,但不允许倒戈,更不允许逃跑。” 夜世廷蓝想跟她吵架,但眼下这个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的情境之下,他只能点点头。 岳棠继续打着手势,却是对其他兵士们的。夜世廷蓝观察她打手势的速度及兵士们接收讯息的反应,判断出她与兵士们可能面对过这种不能出声的情况,之后训练过交流手势,所以眼下默契非常。 夜世廷蓝不由对这个本就在传说中的女将军欣赏了几分,就见她把方融对着一个兵士一塞,重重下掌凭空一切,这意思连夜世廷蓝都看懂了——“方融若有闪失,你就自裁谢罪。”那兵士重重点头,立即将方融扛在肩上猫腰而行,速度竟然极快。 兵士们有一半都悄无声息地分散开去,夜世廷蓝判断岳棠大概是想尽可能地减少损伤,分开各自突围。她忽然拍了一下他,指了指对面那为首的北庭人,做了个手势:“是夜世家的兵么?” 夜世廷蓝摇头,回了个手势:“我不确定,北庭兵士善于伪装。” 岳棠鄙夷地看他一眼,做个手势:“就是耍诈。” 夜世廷蓝瞪眼就要做手势吵架,被岳棠按住,顺着她眼神示意向前看去——那些北庭兵士不知道拿出了什么东西,纷纷举起要往巨石堆这里扔。夜世廷蓝一看之下七魂去了六魄,手势都顾不上打了直接抓着岳棠就往后快速退去。岳棠在这一瞬间很相信他的判断,跟着他仓皇后退,然而眼前巨石轰然崩塌,爆炸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炸起的尘浪又将他二人推搡抛高,之后坠落。 北庭兵士们发现巨石堆后面果然有人就立即围了上来,见到倒地的大夏人,不由分说就是一刀刺心,绝不留活口,转瞬之间已经刺死了七八人。 29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被热浪震得头晕脑胀,只觉耳边有风刮过,再之后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四肢和胸腹,黏腻的血液顺着肢体而下,不知道流往何方。 “姓岳的!姓岳的!”混沌中有个声音在叫她,她却只觉耳际轰鸣,听到的声音似有回响。强迫自己睁开双眼,看到前方不远一个人正在朝她挥舞手臂,正是夜世廷蓝。 只是,他挂在树上。 而自己,也挂在树上。 岳棠勉力抬头向上看去,推测他俩是坠入山峰的另一侧悬崖时被这棵生长在崖壁上的大树所救。夜世廷蓝抱着一颗大腿粗细的树枝摇摇晃晃,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而自己挂在一根只有手臂粗细的树枝上,有几根树枝穿刺了自己的四肢和胸腹,加上这树枝较细,随时可能有折断的危险。 她尝试着动了一下右臂,钝痛立即袭击了她。她的右臂被两根树枝刺了个对穿,正在汩汩流血。她艰难地偏头向身下望去,就着月色隐约看见崖下断石遍地,全是尖刻锐利,重触即会毙命的模样。 她深深吸了口气。 夜世廷蓝喊她:“姓岳的你怎样?还能动吗?这火药威力甚大,我们没直接被炸死已经是运气好了。你先就这样挂着,挂着啊,等我过来救你!我看看怎么能爬到你那边……” 岳棠偏头瞥他一眼,虽在同一棵树上挂着,可对于两个都受了伤的人来说,这距离可真是咫尺天涯。何况夜世廷蓝那边看起来没什么能直接攀爬过来的树枝,加上岳棠这边本就岌岌可危随时要断裂,他即使爬过来了也很难救助。 “夜世。”岳棠努力稳住吃痛的声音开口,“你走吧。” 夜世廷蓝一惊:“这种时候怎么能走?你把我当什么人?” “本就……没什么关系的人。”岳棠疏离道,“快滚。” 夜世廷蓝恼道:“我们一起坠崖一起大难不死,这也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无情!” 岳棠只一个字:“滚。” 夜世廷蓝忽地笑了:“哈,你这个女将军,故意让我逃命是吗?你还是心挺好的,怪不得雪相信你。雪相信的人,我怎么能不救?再说,”他慢慢地攀爬着,“我看刚才那火药啊,很像我大姐亲兵研制出来的那种,专门炸巨石的。” 岳棠一口气上来就想骂人,但疼痛和无力感裹挟着她,令她喘口气都难受,于是咬住牙关没有说话。夜世廷蓝慢慢地爬着,期间有一些小的树枝经受不住他的踩踏而折断坠落,虽然声音不大却也令人心惊肉跳。 夜世廷蓝似乎是为了缓解紧张,边爬边问道:“我说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不在家里绣花,非要到边境上来?你们大夏的姑娘不都奉行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规矩吗?” 岳棠忍不住回嘴道:“大夏姑娘,你见过几个?” 夜世廷蓝:“虽然是没见过几个,但是还不都那么回事儿。反正只见过你一个女将军。” 岳棠的烦闷生生被他最后这句话驱散,甚至还有点开怀,忽地就笑了,说道:“是吧,放眼大夏,目前,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将军。” “厉害厉害,大夏唯一的女将军挂在树上了。”夜世廷蓝毫不留情地嘲讽她。 岳棠懒得跟他斗嘴,保持体力的同时忽然使劲一抽,将自己被刺穿的两只手臂都从树枝里挪了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令她脸色惨白,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30 - 棠煎雪 - 冷胭YR 天色晦暗,月亮又映照在另一侧,夜世廷蓝不知道她已经抽出手臂,但觉得血腥气息更为浓郁了一些,便问道:“你这血流得更多了?怎么回事?” 岳棠仍然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调息喘气,夜世廷蓝努力地看了她几眼,想快点到她身旁就快速以足尖点在树枝上想腾跃过来,没想到不知道牵动了哪里,树枝断裂的声音咔嚓作响,居然连带着挂着岳棠的这一根树枝也断裂开去! “啊!姓岳的!”夜世廷蓝叫了一声,想跃过去拽住她,却突然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了回去,令他坐在崖壁抱着一颗粗枝,而一道长影极快地向着岳棠所在的断枝游移过去,迅捷得仿若崖壁上的一阵风。 岳棠在感知到树枝断裂便已然自救,用两只手极快地向上攀,但因为腿部受伤而使力折半,她的手终究没能够到任何树枝。就在她开始下坠时,一阵风却袭了过来,裹着她迅速一绕就回到了那棵树的主干上,而她刚才所在的断裂的树枝直直坠落,很快在断石之间发出咔嚓的折断声响。 惊魂未定之下她才意识到有人抱着她,带着隐隐的淡淡香气。 是什么香气呢?似乎是某种花,但想不起来。 背月处的崖壁上一片阴暗,但她却一眼看清了对方是谁。 漆黑如墨的双眸正凝望着她,语调依然平和沉稳:“能走吗?” 她摇了摇头。 于是这人就将她负在背上,不知道哪里摸出了绳索将她牢牢捆缚在自己后背,运起轻功向着夜世廷蓝而去。 “兰溪……”她轻轻出声。 他知她所想地立即回应:“四城主围城了,你的兵士在洪大人指挥下妥善应对。其余的我不知晓,这是出来前的情况。”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夜世廷蓝似在欢快地叫喊这人的名字,她都有些听不清了。她只知道自己爬伏的脊背宽阔而厚实,仿山似海般沉稳浩瀚,恰能接纳此时若残叶如枯舟的自己。 不是没有败过。 最初跟随大哥的那两年经常落败,不论是与人比拼还是沙场较量,大哥从未让她尝过甜头,甚至有不少次是大哥故意刁难,这些她都清楚。她将这些当做磨练忍耐下来,带着新伤旧患逐渐成长为一个即使落入陷阱也能笑着爬出来的强者。 今夜的一切,本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临行前她已做了妥善安排:主营空虚的消息已让洪定放出;埋伏的人也设计好了;看守雷行与尉迟执明的人也会适时假意松动,替他二人传递消息;在百姓聚居处着人伪装中毒,反复几次之后便有真的投毒者前来查看,将之暗暗捉拿再引蛇出洞…… 一切的一切都是要将兰溪这潭死水彻底搅出漩涡,让沉匿在其底的污秽全部显形! 洪定曾质疑这样做的风险过大,事情很容易失去控制,但岳棠坚持如此,因为她一直笃信“不破不立”,最初大哥给她的兵士就是一盘散沙,邪门歪道歪瓜裂枣什么都有,被她重压重整之下焕然一新,成为令暴徒震动的帼英新军! 她知道兰溪病体沉疴,不下猛药无法起死回生。她也知道自己兵行险招极有可能因此兵败如山倒,但她别无他法。 或者说,她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 进入兰溪于她而言,本就像是进入了一盘死局。 执棋人是她也非她,她是将帅又是马前卒,事事避无可避。 加之前几日,父亲的第三封书信到了。淡紫色月下流水的火漆已堆积了三个,她全都没有拆。 她不敢看,亦不能看。 父亲的安排,父亲的计划,父亲的运筹,父亲的命令……都会成为她的安排、她的计划、她的运筹、她的命令——的绊脚石。 将书信一压再压,她施行着自己的计策。 她不管到底有几股势力在兰溪搅动风云,也不管每股势力到底谁与北庭牵扯更深,更懒得弄清楚邻城与兰溪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要的只是—— 疫病消除,百姓安宁。 帼英大捷。 仅此而已。 她算到了今夜会在獠牙峰遇袭,想借刀杀人了结她的人可是太多了;她也算到了遇袭后恐怕难以脱身,于是带来的都是擅长突围的好手;她还算到了今夜主营会有大劫,但她相信洪定能按照计划和部署妥善处理…… 除了雪怀。 她没算到他会来。 31 - 棠煎雪 - 冷胭YR 她在临走时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今夜你安静念经坐禅,待疫病彻底清除,我自会放你回净空寺去。” 他当时便用那双漆黑的眸子凝着她看,似乎立即就将她看穿,说道:“你安排了什么?”不待她说话,又道,“都很危险,是么?” 她笑:“和尚不是无欲无求万事随缘吗?你怎么老是在这乱七八糟的红尘里搅和?回你的方外去罢,那里清净。” 说完她便松开了握着他臂膀的手,但他的臂膀却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至今她仍记得那温热的触感,似乎无论霜雪如何铺天盖地,他的热度都是恒定的。 譬如他的脊背,也是那样温和暖热。 从前也有人背过她,母亲,二哥。后来母亲不在了,二哥碍于男女大防也不再背她,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也能够背着她了。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如劲松般独自站立挺拔,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曾有稍许弯折。 大哥算计她,父亲提防她,长姐怀疑她,主母鄙夷她,其他姐妹根本不能称为姐妹,不过是一群嫉妒又好胜的小女子,天天等着看她的笑话; 柯兆打算利用她,女帝摇摆监视她,雷行和尉迟执明等着她困境求救,四城主乃至其他有官职的男子都在盼她卸甲; 以及自己身边还不知道有几个是旁人的眼线,只等她露出破绽一举成擒…… 这些年月,她没能有片刻安枕。 没想到此时此刻,与一个和尚和一个北庭人在一起,竟觉得心安。 许是伤口流血过多令自己有些恍惚了吧,她这样对自己解释。 她累了,很累,还很想睡……就一会儿,就让她贪恋这一会儿的安稳吧。 就这么将脸贴了上去,她将整个人的重量都交托于这脊背。 脊背主人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复又向前继续快走。 雪怀与夜世廷蓝从獠牙峰的另一侧潜行下山,一路上都有北庭兵士搜寻的踪影。幸好夜世廷蓝身上都是剐蹭伤并无穿刺伤,能与雪怀一起运轻功灵巧躲避藏匿。约莫行进了半刻钟,遇到了岳棠的人手。六个兵士见到岳棠安然无恙顿时大为喜悦,纷纷上前想接过岳棠背负在身上。 岳棠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似乎仍然睡着。 夜世廷蓝叫了一声“姓岳的”,她没有任何回应。 兵士们有些着急,询问岳棠的伤情,其中一个伸手过来要将岳棠接过去,对雪怀说着“谢谢”。 雪怀略略避开那兵士的手,说道:“将军腿伤不宜挪动,我背着便好。”他看了看六个兵士的形容,问道,“你们看起来伤得不重,肺腑腰腹可有疼痛?” 一兵士答道:“我们几个还好,一队十人有四个兄弟已经死了……我们在将军坠落的崖下寻觅良久,没想到是你们救了将军。”他再次抱拳行礼,“多谢!” 雪怀:“不必言谢。眼下离开此处是最紧要的,走吧。” 一行人继续隐匿行藏往山下潜行。夜世廷蓝似乎想起什么,小声问一个兵士:“你们一队十人是听谁的命令来寻你们将军的?” 他明明记得岳棠那些手势都是让大家各自分散突围保住自己的命要紧,怎么还有人专门回转寻她? 兵士:“我们这一队是将军亲随,若将军遭逢意外,我们负责为将军收尸。” 夜世廷蓝顿时噎住,过了一阵才又问道:“其实平时主要还是保护她吧?” 兵士点点头:“这个自然,无论别人怎样,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将军。” 夜世廷蓝立即问道:“那你们将军说‘有危险先救方太医’,你们先救谁?” 32 - 棠煎雪 - 冷胭YR 兵士不假思索:“救将军。” 夜世廷蓝声音提高了不少:“救谁?!军令如山,你们不听吗?” 兵士有些无辜:“将军早已对我们说过,救旁人的话都是说给那旁人听的,我们只需要听她一个人的就好。” 夜世廷蓝哇啦哇啦地嚷嚷了一阵,对雪怀忿忿道:“这女子就是个骗子!原来留了这么多人救她!枉我还为她那句‘先救方太医’感慨了一番,以为她是个心里有大义的女子!” 雪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唇角含笑,此时的唇角更弯了一些,说道:“一军之将不容有失,如此安排既能保全自己又全了旁人眼中大义,甚为周全。” “周全个屁!这是耍诈!”夜世廷蓝愤愤不平,“雪你可别被她蒙蔽!” 雪怀微笑答应:“嗯,不会。” 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背脊近腰处被大力一拧,突如其来的酸疼令他脚步一顿。夜世廷蓝不解地看他:“怎么了?是不是这女子太重了?不然换我背吧。” 雪怀继续往前走,答道:“不用,只是略重。” 于是他的脚步又顿了一下。 夜世廷蓝狐疑地看着他,就见他又向前走去了,似乎轻声说了一句:“不重。” 獠牙峰下也被围住了,两个出口均有人把守,从装束打扮来看一方是之前投掷炸药的北庭兵士,另一方人手黑衣蒙面看不清来路,但从步履和些许谈话推测应当是来自大夏。一行人又略略回转,暂时隐匿在一个不明显的小山洞中,由两个兵士负责把守洞口。 岳棠此时背靠洞壁坐着,任由雪怀简单给她处理伤口。她盯向坐在一旁的夜世廷蓝:“你夜世家的人,你负责引开。” 夜世廷蓝不满道:“我与夜世一族已没有瓜葛,他们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再说这些人是想炸死你,又不是我。” 岳棠冷哼:“你大哥二姐一直没找到你的尸首,这次这么巧就来了,不觉得有问题?我想着北庭人会因为雷行或是尉迟执明的报信来围杀我,倒没想到还有人会趁机想将你也一起彻底了断。”她迎着夜世廷蓝惊异的目光,鄙夷道,“你一个北庭人,扛着刻有天火焚月标记的兵器出现在我的大营,你真当是夜里来的就没人看见吗?”她瞥眼瞪他,“若不是你憨成这样,我会以为你是故意这样来陷害我与北庭有牵连的。” “谁憨?!”夜世廷蓝恼了一下,气鼓鼓地说道,“天火焚月印刻是去不掉的我有什么办法?我的兵刃是师父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不可能丢弃!直接来了那不是没功夫多想吗?谁让你把雪吊起来的?那么冷的天你吊着他万一死了怎么办!” 岳棠:“我吊的是真人?” 夜世廷蓝一噎,又怒道:“我听说了!起先吊的就是真人!” 岳棠不接这话茬,又道:“没让你扔掉师父给的兵器,你就不能换一个兵器来救人?” 夜世廷蓝觉得这话颇有道理,但强硬道:“我就使这兵器顺手!” 岳棠轻嗤:“就会使这一种兵器。” 夜世廷蓝:“难道你会很多种吗!” 岳棠凉笑:“能救命的,我都会。” 夜世廷蓝:“我才不信你!” 岳棠:“谁管你信不信,北庭的人就交给你了,引不开你就是个死,引得开我们可能还能活。” 夜世廷蓝:“你!” 33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插话:“这山洞可以暂时藏匿,也便于你稍微休养。引开北庭人和另一拨大夏人,就交给我们。” 无人接话。兵士们在等着岳棠做决断,夜世廷蓝觉得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岳棠语气凉凉:“这是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山洞里的意思?” 雪怀:“待引开人选择好方便突围的方向,会回来接你。” 岳棠冷脸:“我不信。” 雪怀微微诧异:“为何不信?” 岳棠语塞,偏转了目光:“我就是不信。” 她不能说是因为年幼时曾被同父异母的姐妹们哄骗躲在山洞,说会来接她,可她哭干了眼泪也没有等到任何人,却听到洞外野兽嚎叫,最后还是母亲前来寻她才将她救了回去。 她很难相信这种“等我”的承诺,她也从来不愿等待任何人,不想将自己的命运都押在苦等上。 漆黑的双眸一直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望进她的眼底。 夜世廷蓝已经嚷嚷起来:“你这个女子怎么这么难伺候?雪说话算话从来都是特别守约的一个人,你怎么——” 雪怀抬手阻止了他继续叫嚷,从怀中掏出一个方形木牌递給她。她下意识地接了,这木牌还带着他的余温,上面端正地刻着字—— 净空,雪怀。 他温文笑着解释:“这是我回寺的腰牌,没有这个我就进不去,先给你保管,我定会来找你取。” 夜世廷蓝又嚷嚷起来:“这个东西怎么能给她!万一她搞丢了呢?!腰牌不见了他们更有理由不让你回去了!” 岳棠诧异地看了夜世廷蓝一眼,又疑问地看向雪怀:“寺里的人……不希望你回去?” 雪怀淡淡而笑:“小事。你把这个腰牌收好。” 岳棠捏着腰牌又看了看,说道:“这腰牌没什么特别,仿造起来也很容易,再说进入普通寺庙从未听说要什么腰牌,净空寺有什么特殊之处?” 雪怀语气淡淡:“规矩一直如此,从我入寺时就有了。”说话间他迅速双手一边一个地拔出岳棠左右腿部的树枝,又立即为她裹缠上从里衣撕扯下的干净布条。 岳棠疼得说不出话,紧咬牙关一声没吭,若不是她额上冒着冷汗,捏着腰牌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夜世廷蓝几乎要以为她真的是铁打的。 雪怀看向她:“目下只能做简单处理。你身上还有别处有伤吗?” 有。 但伤在近胸处,并不便说明,且此时她也不愿意成为旁人拖累。 于是她否认道:“没了。” 雪怀不疑有他,起身说道:“你且在此处安心休息,我们去去就来。” 一行人往外走去,岳棠忽地在他身后问道:“大师,你这些本事,都是跟谁学的?” 若说武功是寺内武僧都会习武,倒也说得过去,那这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又是哪里习得?对任何谋略一点就透、不说就明,预判惊人、当机立断——这些,都是在那座山中寺庙里可能修习到的吗? 以及这一手高深的医术。 皇宫内院的皇子皇女有名师环绕,二十岁了都不见得能有这等修为。 而他,区区十九岁。 雪怀回头,面色平和:“跟我师父,度厄大师。”他知她心思繁杂,又解释道,“我师父度厄大师是半路出家,俗世里曾有官职,也曾与人畅论国是,谋划朝局,亦喜好谈兵布局,纸上厮杀。闲来无事时经常与我谈起,待我长大一些便也会与师父推演排兵布阵之法,权作消遣。” “推演排兵布阵——消遣?”岳棠的语调尽是不信。 34 - 棠煎雪 - 冷胭YR “山中日月长。”雪怀以此做结,双手合十微微致礼,便于其他人一起转身离去。隐隐听到他低声令兵士们将洞口掩盖装饰,以免被人发现。 岳棠看着手中腰牌,思索自己是否有些小人之心。 然而她改不了。 随时随地的怀疑,一而再再而三的警惕,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根深蒂固,浸入骨血。 她靠着怀疑和警惕,才能活到如今。 捏紧手中木牌,岳棠继续警惕地望着洞口,顺手抚上自己近胸处的伤处,那里还残留半根树枝,已经渗出不少血迹,只因她的衣衫颜色较深才没有被发现。她轻轻吸气就感到疼痛,全凭意念强撑,此时不断告诫自己不能睡过去,无论如何得等到雪怀他们回来。 思及此她微微一怔,自己竟已愿意在此等候了吗? 洞中黑暗,只能借助洞口缝隙渗透的微光勉强视物,她只觉从未有过的困意一直在侵袭自己,但她告诉自己绝不能睡去,因为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做。 夜世廷蓝与雪怀伏低身形看着不远处来回巡梭的北庭人。夜世廷蓝愁眉苦脸道:“越近越觉得眼熟,可能真的是我大姐的人。” 雪怀没有意外神色,看着为首的北庭人,问夜世廷蓝:“带头的你认识么?可有交情?” 夜世廷蓝仔细看了看,摇头:“不认识,大姐那边的人隔段时间就会更换,除了她自己没人能认清楚。” 雪怀指着小路:“在地上和石头上刻天火焚月的标记,顺着一路到溪边。” 夜世廷蓝没明白:“然后呢?” 雪怀:“先引开一部分人,我去取火药。” 夜世廷蓝大惊:“你要炸死他们?”说完又摇头,“不会,你从不杀生的。” 雪怀:“用些许火药炸空地引起他们注意便好。” 夜世廷蓝猛点头:“好!” 雪怀:“我去将另一条路上的人也引来,你动作要快。” 夜世廷蓝向后瞥了一眼:“姓岳的这些人都听你的吗?” 雪怀:“暂时听。”他对夜世廷蓝点一下头,有“保重”和“尽快”的意思,迅速带了三个人往另一条路行去。 夜世廷蓝知道雪怀的功夫好,但亲眼所见的机会少之又少。眼下他刚把北庭人引了一部分过来,余光就瞥见一道青灰色的影子迅疾而下,直扑那些守在偏僻处的北庭兵士的后方,一手拍一个地将他们迅速放倒。然后在他们身上摸索了几下就摸出六七个火药丸,装在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立即后撤。 夜世廷蓝顾不上感叹着迅捷的身手,与几个兵士一路拔腿狂奔,将追来的人引向溪边。雪怀和其他几个兵士靠近另一出口的大夏人等,将火药丸甩向离他们不远的空地,轰然作响。出口处骚动起来,雪怀和兵士们迅速隐匿后撤,远远看着夜世廷蓝也向自己这边汇聚,便对他做手势让他先走,又让兵士们也先行离去,自己独自回去找岳棠。 一个兵士拉住他,有些不确信地问道:“你真的会把将军带出来么?” 雪怀眼神诚恳:“一定。” 他的眼神总是让人无法怀疑,兵士松开了手,却指着他后背说道:“大师这衣服上怎么有这么多血?是刚才将军的血沾在上面了吗?但将军的腿不是在下面吗?要沾也应该沾在大师的裤管上……” 雪怀的眸子凝了一下,转身便疾步而行,走了几步就以轻功腾跃,迅速向着山洞行去。 35 - 棠煎雪 - 冷胭YR 山洞入口处原本覆盖的遮挡树枝已被挪开,乱糟糟地堆在一旁,洞口还有点滴血迹。雪怀冲入洞中四下没有发现岳棠的踪迹,却突然察觉黑暗中有淅淅索索的响声。他立即开掌做防御姿态,却没想到眼前是一条大蛇忽地腾跃而起直冲他面门而来!他当下蹲身,以曾在山中遇蛇的技巧一把擒住蛇的七寸,狠狠往地上一贯! 然而这蛇挣扎中将蛇尾一甩就缠住了雪怀的脖子,亦是狠狠一勒!雪怀另一只手急速向上拽扯,将蛇尾使劲拽离自己的脖颈,但这蛇垂死挣扎十分大力,竟一时扯不下来! 一股刀锋的寒凉猛然扑面而来,伴随着一声冷脆的“别动”! 雪怀的姿态立时凝住,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切开了蛇身,一丝凉意堪堪擦着他的脖颈划过。 蛇断成两截落地,挣动了几下便不动了。 岳棠站在雪怀对面,看着蛇不动了顿时踉跄了一下,雪怀上前一把握住她臂膀,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胸腹之间有伤?” 岳棠强忍着疼痛和无力,略带喘息地说道:“不妨事。” “都站不住了还在逞强。”雪怀语气柔淡,带着关心,但没有丝毫责备,甚至还有些许理解和悲悯。 这感觉太过陌生。 她往日里逞强好胜,得到的不是责备便是冷眼,或者是毫无反应,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关心她,用和煦的春风吹拂她心上坚冰。 从小到大,她被教导、被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不熟悉这种看似毫无目的又令人心安的善意。 太陌生了,让人紧张而害怕。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然而雪怀却牢牢握着她的臂膀,她没能挪动太远。就见他低头凑近,清晰地说了一句:“冒犯了。”伸手就点上她胸腹三处大穴为她凝血止痛,又眼疾手快地将那断枝倏地拔出,再单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开盖子就将药粉洒在她的伤处,又再次撕扯自己的里衣成条,给她裹缠伤处。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不过是转瞬。 雪怀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再次将她背了起来,快步向洞外走去。他问她怎么会离开山洞,她告诉他有人靠近还放蛇,她奔出洞去了结了那五个北庭兵士,再回来的时候就遇见他正处于危险之中。 全靠一口气强撑。 一口绝不能倒下的气。 雪怀不停地跟岳棠说着话,又问到没看见她的兵刃,这匕首是哪里来的,她苦笑了一下:“就剩下这把藏在靴子里的匕首了,我的刀掉到山崖下面去了。” 雪怀:“是很趁手的刀?” 岳棠:“嗯,用了多年的双刀,还是我师父送给我的。” 雪怀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 似乎能聊的都聊完了,雪怀背着她几乎是在小跑,叮嘱道:“别睡。” 她轻声嗤笑:“睡不着,你快着点便是。” 雪怀:“你这伤虽不算太重,但那树枝在其中太久糜烂了伤口,又失了血,眼下不能过于颠簸。当然,我会尽快,回到城中才能更好地医治。” 岳棠:“我能撑住。我着急回去是计划里还有最后一环等着我去圆上,治伤是最后的事情。” 雪怀没多言语,似乎知道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待跑出獠牙峰地界之后,隐隐已能望见夜世廷蓝等人在对他们招手,他忽地问道:“你回山洞,是为了等我吗?” 背上的人不说话,只是呼吸似乎顿了一下。 他也不催问,忽而就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你愿意相信,真好。” 36 - 棠煎雪 - 冷胭YR 一行人略有狼狈地接近了兰溪主城,又遇到其他在约定地点隐藏的兵士们以及毫发未伤的方融。点算人数及物品后发现,折损九人,地灵花丢失小于半数,活着的各位只有轻伤没有重伤。岳棠颇为欣慰地点头,命一脚程最快的兵士往临城方向而去,在这兵士耳畔说了所谓的交接秘语,兵士迅速飞奔而去。 雪怀仍然背着岳棠,没有多问也没有回头用眼神表示疑问。方融早已看不下去,对岳棠斥道:“成何体统?!还不快下来!” 岳棠瞥向他:“方太医,我受了重伤,现在随便挪动就会大量失血,只能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你以为我愿意这样让人背着显得我很残废吗?” 方融眉头一皱就要反驳,岳棠扯了扯雪怀的耳朵,命令道:“大师告诉他,是不是这么回事?” 方融立即看向雪怀,毕竟认可对方的医术。雪怀沉定地点头,说道:“确实如此,岳将军现下不宜挪动。” 方融气结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道:“堂堂名门闺秀,毫不顾忌礼义廉耻,你可要自重!” 岳棠的笑意浅淡凉薄:“我在军中与男儿们一起摸爬滚打的时候,这种话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的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方太医去打听打听?若不是看在你于疫病还有大用处的份上,你现在,下巴已经被我打歪了。” “男女大防,礼义廉耻,呵,”岳棠的笑意更冷,“我要是在意这个,能被你们称一声将军?再说这位大师,”她的手似是无意般再次划过雪怀的耳尖,轻笑道,“方外之人有什么男女之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背着我,解救我于水火,有什么不对?” 雪怀没有说话,依然沉静,只是被她无意划过的耳尖微微泛红。 “名门闺秀。”岳棠一字一顿地咬了一遍这四个字,不知是气是恨,“你们最好只记住,我是一军之将!”说罢一拍雪怀的肩,“走!” 雪怀从善如流地向前走去,身后一众兵士跟上。方融站在原地气鼓鼓地不想跟上去,被两个兵士架着一起走了。 众人隐匿在城外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之中。雪怀背着岳棠寻了一处平敞石面想让她坐一会儿,却忽然觉得岳棠的呼吸比刚才更为低弱了一些。他不敢将她放下,立即偏头问道:“你怎样?” 岳棠喘了口气,似是缓了一阵,轻声笑道:“方才吵架声音大了些,吵完就觉得腔子里的气都耗尽了,好像再也……没办法大声……” “不会的。”雪怀安慰道,“不过下次,”他顿了顿,“以后,少逞强。” 依然是春风化雨般的关心和叮嘱,毫无指责的意味。 生平头一次,她对于这样仿佛命令的话语回应了一句:“嗯,尽量。” 是太累了吧,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呢。 她这样想。 “不过是一根树枝……”她小声自嘲,“我以前腹部中刀还能奔袭敌首……” “不是你的问题,”雪怀偏头安慰,“獠牙峰上的树木有一种毒性,放心,不致命,类似麻沸散的功效,会让人没什么力气,若不用药,需得至少睡上两个时辰以上才能恢复如常。” “哦……你又什么都知道啊……”她应了一声,“大师,你一直背着我,很累吧?”她轻轻地笑,“我,略重啊。” 他也轻轻地笑了,重复那一句:“不重。” 她本就因为无力靠在他的肩背上,此时更是挪动了一下让自己更舒服些,嘟囔:“重,你也得受着——这是军令啊,大师。” 他想说他并非军中之人,却没有出口,倒是让她抢了先又补了一句:“你在为本将军办事期间,权且算半个军中之人。” 总要争个口舌之锋。 无论什么方面,总要逞强。 他了然地微微一笑,轻声:“嗯。” 她似是安了心,呼吸渐渐恢复平稳,在他背上假寐小憩。他便这样牢靠稳固地站着,将自己和她都隐匿在树木的阴影里,不动,不移。 37 - 棠煎雪 - 冷胭YR 那脚程最快的兵士回来时,身后跟着七八十人的队伍,均披甲执锐整齐肃穆。兵士见岳棠仍在雪怀背上也面不改色,行礼后直接说道:“禀将军,临城人马均已按您的部署调动四散,这支七十五人的小队听候您的调遣!” 雪怀特意侧了点身,让岳棠露出大半来对着那些兵士们。岳棠神情凝肃,沉声说道:“待看见信号,随我一同入城拿人。记住,雷行、尉迟执明要活口,其余城主及兵士头目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因仍在藏匿,众兵士一起拱手低头表示领命,无一人出声。 方融被这无声默契的情势所震,眼睛眨也不眨也看着岳棠。 领头兵士上前一步,微微垂头行礼,问道:“敢问将军,若是雷行与尉迟执明抵死反抗,该当如何?” 岳棠:“我要的是活口,有口气能说话就行,至于是伤是残,是完整还是半截,我都不在乎。” 兵士:“明白!” 岳棠:“你们与其他围城的兵士们一样,首要任务是将兰溪从那六个叛徒手里抢过来,其次是保护无辜百姓,再次的,你们看着办。” 兵士们:“是!” 岳棠挥手,众兵士井然有序地分散开去,各司其职,静待信号。 方融忍不住上前说道:“怎能将百姓置于其后?你可知兰溪因为疫病已死了多少百姓?再不护着百姓,你把城夺回来也是空城!” 岳棠冷冷看他:“方融,你已数次越权,我的忍耐已近极限。在兰溪我最大,你最好闭嘴,不然军法处置。” 方融还要再说,又被兵士架走了。 岳棠看向兰溪主城的方向,自语道:“不知道洪定如何了。” 雪怀:“我出来时,洪大人安好。” 岳棠看向他:“你怎么不劝劝我保护百姓切莫多造杀孽什么的?” 雪怀莞尔:“劝你,听吗?” 岳棠“呵”了一声,说道:“看你能否舌灿莲花吧。” 雪怀微微一笑:“军旅之人,杀孽不可避免,劝也无用,可能还会误你的事。” 岳棠也笑:“你跟我见过的和尚不太一样。” 雪怀:“你在何处见的?” 岳棠:“岳家宅中,来给我母亲做法事的和尚。”她的目光飘远,“法事结束后他们留在府中与父亲讲经说法,我听到了不少。” 雪怀一时无言,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仿佛也看到了很远的地方,轻声说道:“善恶好坏本就难断,将军戎马多年——我相信将军救下的性命比将军所造的杀孽,要多得多。” 岳棠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雪怀。他的侧脸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莹润柔和,泰然镇定。 “不是只信自己么,”她笑道,“又信我了?” 雪怀的唇角含着笑:“将军信我,我自然也信将军。” “谁信你——”岳棠一句顶撞立时出口,却被雪怀一个回眸生生推了回去。 了然,平和。 包容,安宁。 是她从未见过的悯度世人的目光,仿佛真是法座上的佛陀,容她忍她,知她明她。 她轻轻叹一口气,将那未说完的话尽数叹去,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轻轻阖上眼睛。他似有所感,低声:“休息一会吧,见到信号了我叫你。” 她无声点头。 夜世廷蓝走过来,看了看雪怀,又看了看他背上闭着眼睛的岳棠,凑近低声说道:“雪,你手臂不酸吗?” 雪怀:“挑水惯了。” 夜世廷蓝:“挑水挑这么久吗?” 雪怀:“练武的时候比这还久。” 夜世廷蓝理解地“啊”了一声,又问道:“你背着一个女子的事情要是被你师父和寺里其他和尚知道了……” 雪怀:“助岳将军,便是助兰溪助惠王殿下,师父他们明白的。” 夜世廷蓝点点头:“你要是累了就说,我帮你托着点。” 雪怀:“好,多谢。” 雪怀说完,微微偏了偏头,余光瞥向身后。 这一次,他没有被掐。 他回正了目光,平和淡然。 38 - 棠煎雪 - 冷胭YR 兰溪城中已经乱成一片,各方人马混战一团,因为天色还未大亮而彼此看不真切,导致误杀误伤频频发生,城中嘶叫喊杀声震天,唯有山中医馆处尚算宁静。 此处依然是之前的模样,有五百兵士镇守此处,帼英的军旗高高树立。常愈给一个病患诊完脉,问近处的一个兵士:“洪大人在何处?岳将军又在何处?” 兵士:“总医官不必担心,我们将军与洪大人都安好,您只需照常治疗病患即可。” 常愈听了这句并不能心安。雪怀留下一句“去救人”便突然离开,医馆附近镇守的兵士突然增加,城中打杀之声隐隐都能听见——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关押那四位小公子的营帐,已经大概猜到是四城主趁着主将不在前来围城了,听说雷行和尉迟执明也逃了出去,将局势搅扰得更为复杂。 唉。他叹息,果然这女将军就是靠不住。 医馆入口处突然冲进百十来人,凶神恶煞进来便四处打杀,一时间哭喊声、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血腥味立时四散弥漫。 帼英军的兵长带领兵士们奋力抵挡,却又有兵士突然拽了常愈及其他医官就走,动作迅捷退路明晰。常愈被拖拽得步履跌撞,不经意一瞥眼就见乱军冲去了关押公子们的营帐,却很快就出来了,却一位公子也没见着,顿时一阵嚷嚷。 常愈这才有些反应过来,拉着拖拽自己的兵士问道:“今夜这些都是你们将军的计策吗?” 兵士:“我等只负责守护医馆众人,其余一概不知。” 常愈不死心:“一概不知,万一有个变化要如何应对?” 兵士面不改色:“知也不能告诉你。” 常愈气结:“讨厌的将军带出来的兵也这么讨厌!” 兵士拖拽他本就用了些力气,此时搡了他一把,不客气地说道:“再说我们将军的不是,我就把你丢回去喂那些叛逆!” 常愈不高兴地闭了嘴,心里却也安稳了些许。既然今夜的一切都是谋划,那一切都会顺利结束,雪怀也应当没事吧? 天空突然大亮。 常愈抬头看去,一簇红色烟花正炸亮天空,紧接着又是一簇,又一簇。 兵士们立即停步,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颇有些欣喜。常愈想问,却也知道对方什么都不会说,便也随着兵士们放缓了脚步。 城内,洪定看着烟花腾空,眉头略略一松。他这神情被一旁的尉迟执明瞥见,立即向他小腿踹了一脚,厉声嘲讽道:“还能替你家将军高兴?先操心自己的命!” 洪定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看着烟花坠落的方向。尉迟执行阴沉地看了他一阵,说道:“烟花信号之后,岳棠打算做什么?你说了的话,我可以放了你。” 洪定会意一笑:“尉迟大人是慌了么?你现在求饶的话,我也可以考虑在将军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尉迟执明冷冷地笑道:“我现在这样还能回头?你家将军是如何处置叛逆的,我有所耳闻。” 洪定微笑着看向他:“将军对于投降的叛逆,有另一套处置。” 尉迟执明眼中似有犹疑闪过,但终究不耐烦地说道:“别想骗我,安静待着!” 洪定又看向方才烟花腾空的方向,淡淡说道:“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39 - 棠煎雪 - 冷胭YR 尉迟执明被他这句话弄得十分心烦。原本他与雷行是分开关押的,却忽然被调至一处,又将守卫调换了两次,如此明显故意让他们逃脱的漏洞,雷行却执意将计就计。待他们逃出来之后他才发现,雷行竟已安排好与四城主里应外合围城,要在岳棠不在时将兰溪六城的控制权重夺手中。 尉迟执明本不同意这样做,他们与岳棠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何况雷行与他本身也是面和心不和,不过是一同谋利罢了。眼下得罪岳棠没有任何实际好处,她毕竟是岳家人,还代表着皇权威仪,即使想控制她也得找个缓和的法子……然而雷行自从被岳棠夺取了六城控制权之后就一直心中愤懑,加上四位城主一直在找他要自己的儿子们,令他心烦焦躁,得了岳棠离营的消息就立即想夺回一切。 行动之前,尉迟执明几乎已经认定会面对败局。但他不能不与雷行一道,因为他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伙同北庭劫掠边境之事一旦被捅出去坐实,自己绝对死无葬身之地,加之这些年得到的好处,他只得依附于雷行。 但他没想到雷行调动了六城能调动的所有兵力及自己的私兵,以洪水倾覆之势扑袭了岳棠的大营。然而营地空虚且没有搜寻到四位小公子的踪迹,雷行虽然心有惴惴却依然命人四处搜寻斩杀帼英兵士,务求在岳棠出现之前平定一切。 雷行如此急进的原因,尉迟执明多少能猜到。从最初的囤积药材栽赃给惠王又坐地起价卖给惠王,再到后来的哄骗岳棠、在城中藏匿药材、指使自己放出消息引来前北庭贵族夜世家的重要人物,及至现在的趁机发难、引了北庭人来妄图令岳棠自顾不暇…… 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无可逃避的死罪。 岳棠可是有着先斩后奏之权的大将,何况她一向刑责苛重,手上斩杀过的高官贵戚已超二十,朝中人提起她无不咬牙切齿又胆寒难言。 雷行已是拼死一搏。 但自己并不需要陪他拼死,却已上了同一条贼船。尉迟执明烦躁地皱眉,瞥向一旁被五花大绑的洪定,认为这是一张不错的护身符,毕竟洪定跟随在岳棠身边出生入死,是岳棠极为看重的副将。 洪定像是知他所想地笑了起来:“我家将军六亲不认,你是知道的吧?” 尉迟执明不禁想起那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岳棠的一名得力干将奉命围剿流民暴徒,因流民多为当地人所以受到当地民众的保护,在镇压过程中根本分不清是暴徒还是无知的只是想保护自家人的民众,于是这名干将便将保护暴徒的民众头领斩首示众,希望能杀鸡儆猴。但没想到这民众是当地颇有威望的乡绅,平日里拥趸甚多,竟引发近万民众自发请愿,尽数跪在岳棠的临时府邸大门前,要求岳棠处置这名干将。 当时的岳棠刚从追剿暴徒余党的路途回转,一边是得力干将一边是近万民众,本以为她会陷入两难之境,却没想到不出半日,那干将的头颅便被高高挑挂在民众聚集处,使得民众们很快叩头散去。 以一人首级安抚近万民众,是朝廷的佳话,也是军中的寒心。 待岳棠回转京城之后,跟随她出征此役的兵士们纷纷重回岳家军,帼英军无端折损过半,她也落得个“六亲不认”的名声。 尉迟执明更加心烦意乱,他不过是想浑水摸鱼捞些钱财,再顺利地将仕途混下去,为何现在变成了跟钦差作对的反贼? “总领大人!”一兵士神色慌乱地匆匆上前禀告,“有大军围城!” 尉迟执明惊道:“哪里来的大军?!” 莫不是京城已得了消息,调动临城大军来平乱了? 兵士见主将惊诧更是慌张不已,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帼英军!” 40 - 棠煎雪 - 冷胭YR 尉迟执明一巴掌拍在那兵士的脑门上,怒道:“混账!哪里来的帼英军!再说她只有五千人哪里能围城!” 兵士:“可是确实打着帼英的大旗!红底黑字属下绝不会认错!而且远远不止五千人啊,起码有两万人!” 尉迟执明惊得上前一步:“两万?!怎么可能?你瞎了吗!” 兵士还要解释,另一个兵士又奔过来了,再次禀报:“总领大人!大军围城了!约莫两万五千人左右!” 尉迟执明顿时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这两万五千人从何而来,回神后就立即看向洪定,见他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大步上前就给了他一拳,怒道:“哪里来的人?说!” 洪定的鼻血流下,还在笑着,说道:“没听到吗?帼英军。” 尉迟执明知道问不出来什么更为恼火,吩咐兵士看牢洪定,径直快步走了出去。 从城门楼上的女墙看下去,如潮水般的黑压压的兵士们已经缓缓涌了过来,帼英军旗高高竖立,迎风招展之下显得赫赫生威。这些身着黑色的兵士与黑底的帼英军旗互为映衬,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围住了兰溪主城。 围住了以雷行为首的叛党所在城池。 四城门合围——吞噬绞杀的姿态。 雷行眼神阴郁地看着正城门下集结的兵士们,一言不发。匆匆赶来的尉迟执明着急问道:“现在怎么办?她哪里来的大军?” 雷行的眼神更为阴沉,声音也透着冷意:“应该是临城的驻军。” “临城?”尉迟执明疑惑道,“这么多人起码是二到三城的驻军,她怎么能调动?用了岳家令牌了吗?那应该也只能调动五千到一万人左右啊……” 雷行忿忿道:“她用了惠王印信。” 尉迟执明惊道:“惠王印信不是在你这里吗?!” 雷行无法将印信是假的说出口,便冷哼了一声道:“她伪造了印信。” 尉迟执明:“临城城主都是瞎子吗?看不出来造假?” 雷行不想再与他讨论这个问题,心烦地说道:“此时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不如考虑考虑如何退敌。” 尉迟执明仍然天真:“告知他们惠王印信是假的不就好了吗?” 雷行恨不得一掌击毙对方,怒道:“凭你我随口两句话就能退敌的话,我也不必在这里发愁了!” 尉迟执明:“那、那你拿出真的惠王印信啊!” 雷行更恼:“没有真的!真的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尉迟执明张大了嘴巴:“你你你!你竟也没有吗!” 雷行不想再理他,只听城下一人开口喊道:“帼英将军在此!雷行,尉迟执明,还有四个依附叛逆的城主,速开城门,束手就擒!” 雷行狠狠回应道:“让岳棠出来见我!” 城下那人说道:“出来束手就擒,自然能见到将军。” 雷行忿忿:“做梦!告诉岳棠,百姓可都在这城中,她想围多久就围多久,待水尽粮绝百姓死光,让她来收城!” 一道冷光闪过,利箭逆风而上钉入雷行身边的木柱,警示他慎言之意十分明显。 雷行并无惧色,反而笑道:“有本事就围着,别来谈条件,我一概不接受。”说罢就转身而去,一点余裕未留。尉迟执明看了一眼城下大军,也连忙跟着雷行走了。 城下大军并未任何慌乱,只静静停在那里,彷如堵堵沉肃的高墙。 41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出现,众将士默默让开一条路,尽皆俯首行礼:“将军。” 雪怀跟在她身后两三步处,看着她走得缓慢却平稳,想起刚才她从他背上落地,命他点她穴道止血抑疼,再深深吸气强自镇定的模样。 一个爱好逞强的女子,一位必须逞强的将军。 夜世廷蓝行走在雪怀身侧,凑近悄声问他:“这姓岳的能撑住吗?” 雪怀点了一下头,轻声提醒:“众将士在侧,还是称呼一声‘岳将军’吧。” 夜世廷蓝微微瞪大双眼:“你不是一向不在意称呼的吗?”之后又点头,“也是,让她没了面子,万一有些人觉得她不被在意可能会败,那岂不是动摇军心?还是你想得周到。” 雪怀没再多言,看向正在跟将士吩咐事情的岳棠,又抬头看向城门楼上,再四处看了看周遭兵士,发觉有人戒备着楼上突射冷箭,顿时安心不少。 随着岳棠抬手一挥,众将士井然有序地分散开去,一部分人靠近城墙,开始搭架云梯;一部分人在后方准备投石车;一部分人搭弓开箭,箭头上蘸了火油,已燃起簇簇火苗。 夜世廷蓝悄悄对雪怀说道:“这是要强攻啊?” 雪怀点头表示肯定,眉头微微凝了凝。夜世廷蓝也皱眉:“似乎不是上策。” 雪怀:“速战速决,已是上策。” 这时一个兵士走过来对雪怀微微致礼,问道:“请问我们将军的伤是不是复发了?” 雪怀认出这是之前与自己一同从獠牙峰突出重围的兵士,双手合十回礼,说道:“将军的伤是新伤,何来复发一说?莫非她还有别的伤?” 兵士:“啊,我以为您知道?我粗通药理,所以经常跟着将军,因为她本来就有旧伤,加上最近又被人偷袭受了新伤……我看她脸色不好,就想问问您将军的情况,您不是给她治伤来着?” 雪怀凝眸:“被人偷袭?” 兵士:“嗯,前几日有几个百姓前来求见将军,说是感念将军治瘟辛苦,亲手做了些吃食请将军笑纳。没想到近了将军的身就忽然四个人牢牢架住将军,另两个人一左一右一人给了将军一刀,一在腹部,一在心口。” 在一旁偷听的夜世廷蓝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忍不住出口道:“这么大的狗胆刺杀将军?还下手这么狠?” 兵士:“是普通百姓,怨恨将军焚烧了他们亲人的尸身。幸亏将军反应快,边上还有我们的人立即上前,但因为贴得太近,将军的腰上还是中刀了,好在只有不到一寸的口子。” 夜世廷蓝声音都高了:“一寸,还‘好在’?你们将军是铁打的吗?” 兵士有些愧疚地低了低头,说道:“像这样的小伤,将军身上多了去了……她一直都不在意的。”他又看向雪怀,“所以,将军现在脸色不好是因为这个伤渗血了吗?毕竟才几天,口子还没愈合容易扯裂。” 旧患新伤,不言不语。 雪怀看了岳棠一眼,她的脊背仍然挺得笔直,不曾有丝毫弯折。他对兵士说道:“你能去营帐中帮我取一些药品来吗?可能会有些麻烦,但现下确实急需。” 兵士连连点头:“您说!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取来!” 42 - 棠煎雪 - 冷胭YR 天光微亮,第一轮强攻已然开始。沉重的撞门声、流火箭矢纷纷坠落划出的火焰色箭雨、投掷石头砸在城中地面的闷响、兵士们攀爬云梯的杂沓动静……一时之间岳棠有些恍神,分不清这是从前的战役,还是现在的。 似乎从她跟随大哥上战场开始,这种情景就一再重演,就像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阴雨天疼起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记不清是什么战役里留下的,甚至有时候连受伤当时的危急状况都想不起来。 劫后余生,能清晰记住的只有这个感受。 “将军。”一兵士来报,“从云梯先头入城的兵士已发回讯息,城中百姓密密麻麻地站在距离城门不远的空地上,雷行逼迫他们站在兵士前面当肉盾,我们发出去的箭矢和石块多半是击中了百姓。” 岳棠面不改色:“知道了。” 兵士顿了一下,问道:“那,将军?” 遭遇百姓当肉盾应当立即停止进攻,这是普通兵士都知道的道理。 然而他的将军问道:“城中有你的亲戚朋友?” 兵士愣了一下,答道:“没有。” 岳棠语气冷冷:“那你犹豫什么。” 兵士默了一瞬,说道:“洪大人陷在城中。” 岳棠眼也不眨:“我们陷在这里。” 兵士对这句话并不能十分理解,岳棠又勾起了她惯常的凉薄笑意,说道:“你忘了我有六亲不认的名头吗?” 兵士垂头,很快又抬起,抱拳道:“属下明白,继续攻城!”他向后退了两步准备离开,却又对岳棠说道,“但属下也记得将军曾于万千军中冒着双臂被砍掉的危险救了洪大人!” 岳棠的眸子略略微缩,复又凉凉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话。那兵士再行一礼,匆匆而去。 站在五步外目睹了这一切的雪怀轻轻一叹。岳棠敏锐地察觉身后有人,但没有回头,说道:“大师,上前来。” 雪怀举步上前,在她身侧站定,凝了一眼她的脸色,问道:“可有不适?” 岳棠微微摇头:“叛逆兵败之前,我都不会有什么不适。” 雪怀的眼神又是轻叹,抬眼看向仍被流火箭矢和巨石频频攻击的城池,问道:“偷袭你的百姓,如何了?” 岳棠也看着被火雨石流袭击的城池,答道:“杀了。” 雪怀轻轻侧头:“难过吗?” 岳棠诧异地看他:“你不应该为无辜百姓说说话吗?” 雪怀的唇角润了些淡得看不出的柔和:“他们不无辜。倒是你,难过吗?” 岳棠重新看向天上流火,自嘲般嗤笑:“好像已经,感觉不到难过了。” “世间无知者众,乌合之众广。”雪怀浅淡道,“将军年纪颇轻,已被伤过多次了吗?” 岳棠失笑:“佛法就这么精深吗?大师年纪轻轻,也像是看破红尘了。”说完自己笑得更深了一些,“出家人是不是都这样?入了佛门别的先不说,先要学会看破一切。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吧?” 雪怀微笑:“将军敏慧。” “敏慧吗?”岳棠下巴抬了抬示意雪怀听城中隐隐传出的惨叫声,“我还是看不破,还在为权势为仕途蝇营狗苟。”她瞥眼笑着看他,“出家人不是应该远离我这种人吗?” 不是应该最看不起我这种人吗。 为何你,还能如此平静地与我并肩而立呢? 她以为他会说出点什么安慰人心的话,却听他说了一句:“众生平等。将军与旁人并无不同,没有什么‘这种人’或是‘那种人’。” 她的神色立时冷了下去,只不过是不动声色的。 并无不同。 是的,并无不同。 她一直渴求在众姐妹之间有所不同,在父亲心中有所不同,在女帝心中有所不同,而如今被人判定——并无不同。 他也许是无心之言,但她却如遭锥刺。 暗暗深吸一口气,在心里自嘲自己许是因为受伤而变得如此敏感了,竟会在意一个不相干的和尚的三言两语。 43 - 棠煎雪 - 冷胭YR 想着不再理会他,却又一股气没有顺下去,不甘又凉淡地问道:“大师这般平和又看淡的心性,都是佛法养出来的?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伤过你?”说罢又勾唇一笑,“大师这般在寺庙或是云游里养出来的‘堪破’,能经受住什么?” 凉凉地瞥他一眼,她不再看他,以为他也不会再说什么。 他却回答了:“我并非‘堪破’,而是在‘赎罪’。” “赎罪者,万念皆休。”他的声调淡了下去,飘着点渺远。 她诧异地看向他,他的眉眼被漫天的流火映照,被微曦的晨光渲染,从莹润平和中生出些闪灼的深刻,但却又如那些频频坠落的流火和浅淡不明的晨光一样,一纵即逝。 他会发怒或者咆哮吗? 她忽然生出这样的疑问。 那些深刻却一纵即逝的种种,是潜藏在他心底深处从未公之于众的情绪吗? “赎什么罪?”她问道。 他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若将军能撑过此役,我会细细说给将军听。” 她立即就要回嘴“我对你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他已经抢先补充道:“如果到时候将军还有兴致的话。” 她不由得失笑:“你这是哄孩子呢吗,如果怎样怎样,之后就给你讲个故事。” 他笑笑:“将军若觉得是,便是吧。” 他二人忽地伸手,方向都是岳棠脖颈前方寸许。两人一起抓住了一枚箭矢,岳棠的手抓在箭矢尾部,雪怀的手抓在箭矢头部,牢牢握住了尖锐的箭头,手与岳棠的衣襟将蹭未蹭。 似乎是没想到岳棠也能抓住这箭矢,雪怀立即放开手,示意她退后,自己也站到了她身前。 岳棠打量着手中的箭矢,看相城楼上箭矢射来的方向,对雪怀说道:“大师好身手,谢了。” 雪怀点一下头。 岳棠又道:“大师这舍己护人的行为,是习惯,还是此时自然而生?” 雪怀还没有回答,就听岳棠厉声喝道:“拿弓来!” 左右立有兵士递弓给她,被她一把抓过。 “大师既然愿意护我,应当不介意借肩膀一用。”岳棠也不等雪怀回应,说着便伸手在他上臂一抓,借力腾空直接站在了他肩上!紧接着大力开弓,将刚才那枚想要射死她的冷箭重新射了回去。 城楼上似乎有隐约的一声闷哼。 岳棠冷笑道:“敢射杀我,不敢出声?还是已经被我射死了?还有能喘气的么?!” 她单脚站立在雪怀一侧肩上,另一只脚别在站立的腿后,看着不甚稳当。但她的脚踝被雪怀牢牢握着,在她刚刚跃上他的肩头时,他便伸手握住了。 没有任何迟疑。 是自然而生。 他在心里这样回答道。 回答完毕,自己也略略有些奇怪,却不敢松开握住她脚踝的手,因为他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 运气腾跃又开弓射箭,她的伤口可能再度撕裂且渗血了。 于是他握着她脚踝的手更紧了些,轻声说道:“切莫再运气,平复呼吸,伤口处可有热流涌出?” 她低声的回答有轻轻的颤音:“有。我撑得住。” 他应了一声,仍然轻声:“我知道。” 44 - 棠煎雪 - 冷胭YR 她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就见城楼女墙之间冒出一人,对她大叫道:“将军饶命!将军别射箭!小的、小人是代表城中百姓前来跟将军求个情!请将军退兵!现在您射箭投石杀死的都是无辜百姓啊!” 岳棠沉声:“你们不是要追随死去的亲人么,死有什么好怕?” 那人:“将军这说的什么……死者已矣,我们还要活下去啊!求将军退兵吧!城中百姓可越来越少了!这要是传出去,将军置百姓于不顾,那于将军威名……” 话音未落,岳棠又一箭射出,正中那人脖颈。那人最后几个字没能出口,直接从城楼上摔下来,肝脑涂地。 岳棠朗声:“告诉那四个城主,再不开城投降,我就把他们的儿子吊死在城门口!” 岳棠跃下雪怀肩头,看着仍如从前一般潇洒,却在落地后止不住地颤抖。雪怀挡在她与兵士们中间遮住视线,握住她一只手臂沉声道:“不可再逞强。” 没有指责,却带有星星点点难以察觉的命令意味。 岳棠惨白着脸看他一眼,笑了:“出家人动怒?真是难得一见啊。” 她回握住他的手臂,与他把臂一般,说道:“看在你救我助我的份上,就听你一次。” 她向军队后方走去,一如往日沉稳,他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却只觉她步步皆颤,已是强弩之末。 天光大亮,攻城仍在继续。 岳棠坐在大军后方的主帐之中,任由雪怀将兵士取来的药粉洒在她近胸口的伤处。因为鲜血浸染太久,她的衣衫与血肉已经黏连,此时剥下衣物会疼痛难忍,她担心自己会一时忍耐不住便晕过去,于是便只允许雪怀将药粉洒在伤口处,即使洒在衣衫上也无所谓。 雪怀多多倾洒了药粉,又用里衣扯下的布条裹缠了一根细棍,轻轻地将药粉透过衣衫裂口给岳棠多倾覆一些在伤口上。 她一直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疼痛的呻吟,垂眼看着眼前这颗光溜溜的脑袋。 圆润光滑,令她有些想笑。顺着看下去,修长的脖颈,宽阔的肩背,紧窄的腰身,隐在衣袍下摆中依稀可见的有力的长腿。 尤其这衣袍下摆,本是层层叠叠的棉布,因为他的撕扯已经仅剩一层,薄透又隐约,能看见他的双腿因为半蹲而显出的紧实线条。 鬼使神差地,她想起灵飞馆地下墙壁上的浮雕。她命前去查探的人拓印下来后,为了寻找线索仔细看过,此时全都浮现在脑中,挥之不去。 莫名就有些心烦气躁。 医术高明如他,立即听出她的呼吸不似方才平稳,平添几许凝滞。他抬眼看她:“有晕厥感?不然还是褪下衣衫敷药……” “不必。”她断然拒绝,缓缓吸一口气,瞥开看他的眼,“大师不希望我死。” 这是一句肯定。 雪怀点一下头:“当然。” “大师心中有大义。”岳棠刻意夸赞,“知道我愿为兰溪六城谋个好出路。” “大义不敢当。”雪怀没有抬头,仍在认真上药,“只是趟这浑水的人之中,将军的心,最为赤纯。” 岳棠笑了:“居然还能听到有人夸赞我心赤纯。大师,你可能看错人了。” 雪怀抬眼看她,眼波如两汪平和的泉,温热地扑进她的眸中。 “等发现看错的时候,再后悔不迟。”他这样说道。 他复又低头,妥善将她的伤口止了血,轻轻将她外披的软甲合上。就在他收手的瞬间,他的手腕被一把攥住。 他微微挣动了一下没有挣脱,抬眼看她,目光依旧平和:“何事?” 她低头凑近,语气中浸着一种风流的调侃:“大师可曾这样对待过别的女子?” 他立即缩手,却像是担忧牵动她伤口而未用全力,于是仍未挣脱,只得答道:“不曾。” 她低低地笑了笑,更凑近了些,呼吸都打在他的面颊上,在他耳畔吐露威胁:“以后若让我知道你这样对别的女子,我就把你的手剁下来。” 45 - 棠煎雪 - 冷胭YR 他抽出了手。 这次,用了全力。 但却是一个巧劲儿,卸去了她抓握的劲力,又没有牵动她的伤口。 她没有追握,随意地收了手。她微微向后仰头,抬起了高傲的下巴,下睨着他:“我这个人,不是独一份的东西,要么不要,要么毁掉。” 他站起身略略后退,与她保持了客气的距离,语调平缓却认真地说道:“将军生出何种欲念于将军而言都是正常的,但于我而言,我不归属于任何人、任何势,亦不会为谁做‘独一份’之言行——”他双掌合十缓缓闭眼,“贫僧,一心向佛,请将军收回那些不应当倾注在僧人身上的种种心思。” 她笑着向后仰靠,双臂展开随意地搭在宽阔的椅背上,好笑又玩味儿地说道:“若我不想收回呢?” “那也会如风似水,飘散流淌开去,无声无息,无回无应。”他目光沉定但却比不如往日平和,似是想将这些斩钉截铁都送进她的眼底。 她笑起来,姿态更为放松,问道:“大师有对别的女子说过这些话吗?” 他凝她一眼,看起来并不想回答,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她就笑得更为开怀:“大师,你的不少‘独一份’都被我先占了。”她起身,几步就走到他面前,勾着唇看他笑,“大师太严肃了,我不过是想说,大师对我的这种——出生入死、舍命相护的、”她故意停了一停,“仿若同袍战友般的情谊,我希望是‘独一份’,而已。” 她从他身前转到他身后,笑意飘荡在调侃的语气中:“敷药太疼了,我逗逗你让自己开开心,而已。” 她坚定内心般地重复:“仅此,而已。” 他微微向后瞥了她一眼,再次双掌合十,说道:“如此,甚好。” 两人便这么背对背站立,良久都没有再交谈。帐外攻城的嘶喊声渐弱,不多时有兵士来报:“禀将军,城门已破,大军已顺利攻入,但不知为何有半数兵士不听指挥,开始劫掠城中及随意斩杀城中军民,还请将军前去镇压!” 雪怀转过身来看向岳棠,她面上并无惊色,沉稳吩咐道:“大军之中有些人的靴子上有状如火焰的暗金色纹绣,不是我们的人,你用暗号前去通传,遇到这样靴子的兵士可以斩杀,但动静要小,不可引起内乱致使叛逆趁机脱逃。” 兵士一惊,但立即行礼:“是!”之后匆匆而去。 状如火焰的暗金色纹绣——火焰赤纹靴。这是北庭兵士的靴子。 雪怀眼中的惊异已经掩不住,想问什么却仿佛克制自己贸然开口,只凝视着岳棠的侧颜,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岳棠没有看他,笑道:“怎么了大师,方才义正言辞的,现在盯着一个姑娘家一直看吗?” 雪怀终究还是问出口:“你将北庭兵士混在大军之中一起攻城?为何?北庭兵士又怎么会听你的?” 岳棠偏斜了眼风瞟向他,似是想继续调笑两句,腰腹伤口却突然一阵疼痛,令她面上顿失笑意,颇有些烦躁凌乱地说道:“假的惠王印信能调动多少人,没有北庭兵士一起怎么能镇住雷行,更不可能攻下城池。用北庭人打叛党,我坐收渔利,多好。” 雪怀眸光闪动,面上不知是震惊还是凝肃,平和的语调沉了一沉:“然后呢?” 46 - 棠煎雪 - 冷胭YR “兰溪主城交给他们,就说是惠王同意割让的,坐等朝廷下旨发兵,或者,”岳棠笑了笑,“朝廷要是就这么接受割让,那便让了去吧。” “六城只割了一城,还驱散了瘟疫,又平定了内乱——待我返京便是加官进爵、受封接赏。”岳棠笑得有些刻意,“怎么样,一石三鸟,妙不妙?” 雪怀那一贯温和平静的眉眼和面色再也克制不住,声音已显厉色:“城中百姓呢?兵士们呢?你的副将洪定呢?惠王殿下呢?北庭人被你亲自引进门来,再赶出去就难上加难——这些,都无所谓吗?” 岳棠笑出声:“大师不是说天下就这一个天下,众生平等吗?那这城池谁占着有什么要紧?至于其他人——战中必有死伤,这道理不必我说吧。” 雪怀的声音更沉:“性命岂可被你用作在权势争斗中翻云覆雨的诱饵和工具?既掌他人生死,就该慎之又慎!” 岳棠没有接话,而是笑着说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大师为我绘制惠王印信图样,按照图样做出来当真惟妙惟肖,丝毫不差。凡是没亲眼见过只听过大概模样的,都信了呢。”她拍了拍雪怀的肩膀,“大师想不想当净空寺的住持什么的?我上奏为你表功,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雪怀向后退去,远离了她拍肩的手。 她的手在空中略略尴尬地停了一停便放下了,含着点嗤笑地看着他:“怎么了?” 雪怀凝视她双目,问道:“与北庭人定下此计,是你在山洞里等我的时候吗?” 她回避了他的目光,笑道:“不然你以为我真是在等你?” 她没有去看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凝在她的脸庞上,令她被凝视的那一侧脸颊隐隐发苦。 她最讨厌苦意。 她掀开帐帘走了出去,丢下一句话:“我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并无不同。大师,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帐帘落地,隔绝了他的目光。 但她却仿佛仍然能感觉到那目光凝在她的脊背,令她的脊背也苦疼了起来。 于是她走得更快,强忍牵动伤口的疼痛,想着走远些便感觉不到任何苦意了。 相对于苦,她愿意受疼。 正午时分,城池中的嘶喊打杀声已消失,血腥味弥漫开来,令人对城门后的景象不看既明。雪怀看着清理战场的兵士们走出又走进,个个都蒙着口鼻,略略有些诧异,而此时先前为他取药的兵士拦住他递给他蒙住口鼻的面巾,说道:“您也戴上吧,这都是浸过药汁的。” 雪怀有些不解:“城中突发了疫病吗?” 按理说没有这么快?何况不是一直在厮杀吗?难道有人趁机投毒? 兵士:“还没发,不过可能马上就要发了,尸体太多了一时半会烧不完,您戴上以防万一吧。” 雪怀接过面巾并道谢,问道:“疫病为何突发?你可知何人投毒?” 兵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们做下的,我们的兵刃带毒,刺杀了北庭军,他们大部分都死在城里了。这毒发作得真快!” 雪怀惊异得说不出话,兵士见他面色,连忙解释道:“您不知道吗?这都是将军的神机妙算啊!我们的兵刃上都淬了毒,是军需官在战前吩咐我们涂抹的,当时只说是涂抹了能令人立时麻软的药物,我们都不知道是能引发疫病的毒液。嘿,等到得了将军的信儿开始悄悄刺杀北庭军时才发现特别好用,刺下去没多久就晕死过去了,我们这边的伤亡不太大。” 雪怀眸色更惊:“她……岳将军的全盘计策,请你说给我听。” 47 - 棠煎雪 - 冷胭YR 城中腹地一空旷处,手起刀落,人头砸地,骨碌碌地滚向一侧。剩下的身子软倒下去,被人不耐烦地踹远了些。 岳棠坐在一个石垛子上,嫌恶地看着眼前这具无头尸身,瞥了一眼自己那沾了血的软靴,眉目间俱是不快。那尸身的手中还握着一柄染血的匕首,却已显现出乌黑之色。岳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衣衫已被刺出一个孔洞,正在汩汩渗血。 “呵,”岳棠嗤笑自语,“都喜欢往腹部扎,怎么不扎心口呢,哪里学的刺杀术。”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什么破刀,一点都不顺手,砍个头都费劲。” 将刀头低垂,任由上面的鲜血滴落,一滴一滴地渗在已被无数脚印踩脏的雪地上,晕出凌乱污糟的色泽——黑乌色的袍子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白晃晃的肉体上下起伏颤抖、鲜红色的液体缓缓流下……夹杂着呻吟和喘息,还有淫笑和闷叫,再次侵袭了岳棠的脑海。 她用力闭了闭眼,头疼未能稍减。 再睁眼时只觉得日光刺眼,眼前竟有片刻晕眩迷蒙。待重复清明时发现洪定带着数十兵士押着雷行和四个城主走了过来,看见自己的模样顿时一惊就跑了过来,单膝跪在自己面前切切看着自己:“将军?!” 岳棠拍了一下他的脸,笑道:“死不了。” 四个城主开始嚎叫又求饶,岳棠皱了皱眉,洪定立即回头喝道:“让他们闭嘴!”立即有兵士上前用布条堵住了四个城主的嘴,各自打了几拳踹了几脚,顿时安静了。 雷行一直死死盯着岳棠,但一言未发。 洪定掏出随身带着的伤药想给岳棠止血,被她拿过瓷瓶打开直接洒在伤处,然后命令洪定:“站远些。” 洪定不解道:“为何?” 岳棠一笑,低声道:“你离我这么近这么关切,别人还以为我重伤濒死,令我军威受损。” 洪定眼神一瞪,就想说“都什么时候还在乎军威?!”但终究站起让开了两步,像往常那般站在她身侧。 岳棠只觉得自己握刀的手已觉得刀身沉重,提起来都有些费劲了,但出口的语调丝毫不乱,眼神带笑地看着雷行:“雷总城主,久违了。” 雷行满脸愤恨,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好手段,好计谋!雷某自愧不如,心服口服!” 岳棠凉笑道:“夸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放心好了。” 雷行阴冷一笑:“岳将军,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拆看岳老将军的家信了?” 岳棠的心头突地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仍勾着凉薄又不在意的笑。 “不拆,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吗?”雷行的笑里带了些嘲讽,“我收拾不了你,自然有人收拾得了,会为我报仇雪恨。” 岳棠顺着他的话笑道:“以我今日之功,父亲对我最多也不过是惩戒,我只要稍稍低个头便罢了,而你,雷总城主,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而且我可以保证,没有一个人敢去拜祭你。” 雷行面上明显有些颓败慌乱,但强撑着冷笑道:“你肯稍稍低头?我化成鬼也会看着的!看你低头!” 岳棠的凉薄笑意有瞬间的僵硬,但雷行没能看到,因为岳棠一刀甩了出去,正扎在他腹部。他吃痛蜷缩,扑在了地上。 48 - 棠煎雪 - 冷胭YR 洪定一直观察着岳棠,此时眼尖地发现他家将军甩刀的手在止不住地发抖。他知道眼下不可能劝动将军休息,立即上前一步挡住了她发颤的手,不让其他人看见。 岳棠语调阴沉:“来刺杀我的人,是你安排的?” 雷行被左右兵士架起,吊着半口气强硬道:“是又如何!” 岳棠:“我父亲最初交给你的任务,不过是看牢我吧?你为何起了杀心?” 雷行无奈自嘲又烦躁地一笑:“我看得住你?” 岳棠故作了然地“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完不成任务就起了杀心。”她眼神示意了一下,左右兵士立有一人伸手握住那柄插在雷行腹部的刀柄,使劲一转。 雷行惨叫,若不是被架着便又要倒在地上,疼得面部抽搐,半响说不出一个字。 岳棠的语气泛着寒霜,比这地上的雪还要冷:“是你,还是他的意思。” 雷行不知是疼得说不出话还是压根不想说,一个字也没吐口。兵士又将刀转了两圈,雷行整个人瘫软在兵士的架扯中,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岳棠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雷行:“你有家人在岳家的照看之下。” 肯定的语气,没有疑问。 雷行抬眼看她,眼中难掩脆弱,却仍然紧咬牙关,不发一言。 岳棠垂眸凝他一眼,瞥开眼神吩咐左右:“给他个痛快。” 兵士:“是!” 雷行被拖曳而去,岳棠转身向洪定走去。远远听到雷行拼着最后的力气叫了一句:“你的死期不远了!” 岳棠闻言嗤笑,转头也叫了一句,不过却是对兵士说的:“不必给他个痛快了!” 兵士们应声,立即拿绳链锁在雷行的脖颈上拖曳行走,雷行没多久就开始翻白眼,一阵之后就没了声音。 岳棠看向那四个被堵住嘴的城主,伸指点了点其中两个,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俩的儿子,应当是你们俩的吧,我杀了,埋在你们家门口地里了,回去挖吧。” 那两个被点到的城主目眦欲裂,支支吾吾地大力挣动起来,被兵士又给按了回去。 岳棠嗤笑一声,说道:“理由吗?要什么理由,想杀便杀了,我看嫡子不顺眼,想给你们家的嫡女腾腾位置。回去以后善待女儿们,不然,我会派人把你们其他的儿子也给杀了。” 另外两个城主战战兢兢地看着岳棠,眼中满是渴切和惧怕。岳棠又点了点他二人,说道:“你俩的儿子我原样送回去了,没送错的话。” 这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安心不少,额上一直在渗汗。 岳棠“啧”了一声,说道:“至于为什么不杀你们俩的儿子,可能是因为他们说起你们在家里对女儿们挺不错的吧,无功无过,也就罢了。” “都滚吧。”岳棠随意挥手,兵士们将四个城主拖下去了。 待他们走远,岳棠踉跄了一步,被洪定一把扶住:“将军!我背你回营就医!” 岳棠扶住他的臂膀,喘息着命令道:“回报。” 洪定想扶着她边走边说,她却执拗地站立不动,洪定只得迅速说道:“城中百姓及投降兵士都从灵飞馆地下密道出城了,在医馆那边聚集。我们的人伤亡不大,惠王印信调来的临城兵士折损小半,还在清点。北庭兵士全灭,无一漏网。尉迟执明按照计划故意放走,有人跟着他。”说完立即催促并且蹲身,“我背你,我们去找方太医!” 岳棠眼前已有些模糊,却紧紧握着洪定的手臂拒绝道:“你扶着我,好好地走出去。” 洪定带着怒气地反驳:“还顾什么军威!你有个三长两短什么威也都没有了!性命第一不是你教我的吗!” “不是……”岳棠带着颤音,语调依然坚韧强硬,“我大哥,要到了……” 洪定悚然一惊:“他、他来做什么?!”说完立即明白,忐忑地看着她,“老将军的家信,你真的……都没看?” 岳棠惨白的脸勾出一个笑,说道:“看了还能做成眼下这些事?一切按照他的规矩办……我们都要拖死在这儿……”她感到腹部一阵阵热涌,比刚才更加疼痛,又推了推洪定,“我走不动了,去,去找雪……去找方太医,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来接我。” 洪定想强硬地背起她就走,却被她用尽力气一把推开:“快滚!这是军令!” 洪定恨恨咬牙点头,将她扶坐在石垛上便拔腿狂奔。 岳棠强撑一口气端坐着,如同她从前重伤强忍的那些时刻。岳松就要到了,她绝不能倒下,绝不能让岳松有可趁之机,绝不能把尽在掌握的局面拱手让人…… 绝不能! 不能倒下,绝不能! 绝不能让最会坐收渔利的大哥来捡她用命换来的军功! 可是身体不听自己的。 身体一直在发抖,一直在疼。 她好想好想闭上眼睛就此睡去,睡到昏天黑地四时寂灭,睡到再也不用醒。 前次她在泰州镇压流民暴乱,最后的功劳都被大哥捡去了,若不是她有带兵返京回护女帝之功,只怕她都没有资格再领兵。 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不能闭眼! “棠儿……棠儿啊……”温柔的呼唤不合时宜地回荡在耳畔,令她昏昏欲睡。 要死了吗? 就是死在这里吗? 她眼前的景物有些纷乱扭曲,颜色也渐渐失真。 她失了最后一丝力气向后仰倒,重重砸向石垛表面。 却跌进一个带着淡淡冷香的温暖里。 她眼前尽是黑暗,不知所在,不辨东西。 唯一所知只是,温热,柔暖,安心。 她失去了一切感知,在自己的长梦中坠落。 49 - 棠煎雪 - 冷胭YR 苍翠的清沐山沐浴在晨辉之下,偶有鸟鸣鹿啼,伴随清香阵阵,一派春日里的温美景象。然而忽地有六七个小和尚匆匆奔来直冲山泉,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两只大木桶,迅捷地在山泉中打满水又拎着快速地往山上奔。其中一个小和尚因为脚步太急被山路上的枯木杂石绊倒,水洒了一地,木桶也骨碌碌地滚了好远。 有两个小和尚停下脚步想过来扶起这个摔倒的小和尚,跑在最前面年纪稍长的和尚急道:“还管他做什么?咱们寺都要烧光了!” 两个小和尚不敢停留,立即再次奔跑起来。另一个跑得也比较快的和尚回头,叫道:“就是你害得我们寺烧成这样,你还摔倒不起来偷懒吗!” 摔倒的小和尚已经连滚带爬地捡起了桶,正重新奔向泉水打算再打水,听到这话边跑边回头大声驳斥:“我没有偷懒!” 其余的和尚纷纷跑远,摔倒的小和尚独自来到山泉边打水。他的僧袍沾染了灰尘泥土,还有剐破的裂口,裸露的手臂也有擦破的红痕,但他仍然努力认真地快速打水,强忍着眼里的泪又向山上奔去。 净空寺的火势已被控制住,此时有很多从未见过的兵士正在用水车浇熄最后的火苗,还帮着寺里善后。这最后回来的小和尚提着两桶水,有些诧异地看着忙碌来去的兵士们,以及正在跟师父说话的一个人。 那个人看起来金尊玉贵,身着华美明丽的服饰,头戴玉冠,温和的模样看起来一派雍容。师父却微微蹙着眉,说不上是烦心还是担忧。 转眼间,他们都看见了他。 “雪怀,你来。”师父唤他。 雪怀放下木桶立即跑过去,对师父双掌合十行了礼,又对着金尊玉贵的客人行了礼。 客人眉眼俱笑地看着他:“小师父客气了。” 师父给雪怀介绍道:“这位是惠王殿下,你要称一声‘王爷’,是惠王殿下助我们扑灭大火,还承诺给寺中被波及的佛像重塑金身。” 雪怀大喜,给惠王行了更大的躬身礼,被惠王温热的双手扶住臂膀。 惠王是个圆圆脸,笑起来慈眉善目,说话也柔和温雅:“本王信佛,听闻净空寺大火已烧了一夜实难放心,便带人上来看看。”他摸了摸雪怀的头顶,“你有十岁了吧?” 雪怀恭谨地回答:“嗯,已经满十岁了。” 惠王的手落在雪怀肩上,仍然温和地笑着:“你这孩子本王一见就喜欢,以后本王来寺里参佛时,你就来陪伴本王讲讲佛理,如何?” 雪怀一开心就想答应,却又先看向师父。师父一直沉默着,此时看向了他,但眼神里没有答案,没有允许,也没有阻拦。 通常这是表示雪怀可以自己决断。 于是雪怀点头:“好。” 惠王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他伸出手:“那就从今日开始吧。” 雪怀有些疑惑:“可是佛堂烧毁了……” “无碍的,”惠王依旧伸着手,温和地看着他,“本王着人先行扫除布置过了,想来现在也已好了,一同去看看?” 雪怀再次望向师父。 而师父这次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将脸偏向了另一侧。 听天由命。 雪怀的脑海中莫名冒出这个词,正是师父此时的表现给他的感觉。 为什么呢?师父从前都是任何事都会给出意见的…… 但惠王并没有给雪怀太多犹豫的时间,伸出的手直接更近一步拉住了雪怀的手,笑着说道:“走吧。” 50 - 棠煎雪 - 冷胭YR 惠王的手很大,很温暖,不像师父的手总是有些凉。 雪怀回头,师父也正看着他,却又在他回头的瞬间偏开了头,眉目间似有不忍。 不忍什么呢? 年仅十岁的雪怀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当时的他只是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被惠王牵着走,在他乏味平淡的早课晚课之间生出些不一样的新奇。 陪伴惠王的时辰打发得特别快。雪怀虽仅十岁却已经修习佛法六年,颇有慧根,与惠王谈经论法丝毫不怯,还偶有些孩童发言惹得惠王哈哈大笑;而惠王健谈,虽与雪怀在年纪上差了有十八九岁,却与他绘声绘色地讲述寺外的风土人情,引得雪怀心生向往连连发问,可谓宾主尽欢。 待陪惠王用过素斋又将他送出山门,回到自己的禅房时已是戌时二刻。他想着把晚课补上,没料想师父坐在他的房中。 “师父?”雪怀看着师父,心里生出些被等待的温暖,“您在等我吗?” 师父的声音寂冷:“为师是来知会你,做完晚课自去戒律堂领罚。” 雪怀微惊:“不知雪怀……做错了什么?是晚归了吗?” “晚归是其次。”师父说道,“因为寺庙大火。” 雪怀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泛起委屈:“雪怀并未纵火,为何受罚?” 师父:“纵火之人因你而来。” 雪怀:“有何凭据?” 师父沉默了一阵,说道:“寺中上下,没有旁人会引起这种事端。” 雪怀有一阵没说话,想起前次寺中失窃,贼人都没有拿住,师父也说是因自己而起,又及去岁歹人袭寺,都没有寻到雪怀的下落就被师父击退,师父仍然说那歹人是因自己而来。此时胸中郁郁难平,当下跪在师父面前,双掌合十道:“师父,请您告诉徒儿,徒儿到底是谁,父兄所犯何罪,为何即使徒儿已经出家还有人想置徒儿于死地?” 长久的沉默。 一如往常,这是永恒的沉默。 师父起身往外走,脚步轻轻步履缓缓,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道地面上突兀的裂痕。 雪怀听得师父走远才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戒律堂。 戒律堂。 今日值夜的是一位并未见过的师兄,看着眉眼刚硬,目露悍光,手中握着一根粗长木棍,金刚怒目地站在堂内殿中。他见雪怀入内便自觉跪在佛像前,随意说道:“自报法号、师承、所犯何错。” 雪怀跪着,微微低垂着头,声音也小小的:“雪怀,师承度厄……” 还未说完背上便落了一棍,不轻不重。 师兄轻斥道:“应自称‘贫僧’,师父没教过你么?” 微微吃痛的雪怀缩了缩,说道:“师父不准我自称‘贫僧’,平日对答只可自称雪怀。” 师兄不解:“为何?” 雪怀的头更垂低了些:“师父说我心性不定,无以为僧。” 师兄有一阵没说话。雪怀知道师兄在想什么——不允他自称‘贫僧’,这实在是…… 实在是一种侮辱。 不过度厄大师对弟子的严厉倒是一贯出名。 师兄语气放轻了些,又问道:“所犯何错?” 雪怀的声音更小,却很清晰:“寺中大火,师父说是因我而起。” 师兄微讶:“因你?” 雪怀点了一下头,按照戒律堂惯例说辞说道:“请师兄按戒律责罚。” 师兄:“你贪玩纵火了?” 雪怀:“没有。” 师兄:“那为何说是因你?” 雪怀垂着头,闷声道:“师父说是,便是。” 师兄皱了皱眉:“你且在这里等候,我去请教一下度厄大师再来。” 雪怀:“不用了师兄……”他抬头看向师兄,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师兄是不是一直在后山静修,最近才回到寺里?” 51 - 棠煎雪 - 冷胭YR 师兄:“嗯,我在后山静修五年,最近才出关。” “怪不得师兄愿意为我的事情去问一问……”雪怀的声音很低,师兄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雪怀摇摇头,笑容挤得更为艰难,说道:“师兄不必去问我师父了,是师兄不太清楚……没关系的,师兄按戒律责罚便是,谁也……谁也不会责怪师兄的……” 师兄更为疑惑:“这是何意?” 雪怀:“我是不祥之人……师兄,请责罚吧,我……若是没有被责罚,师兄会被牵连的……” 师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紧凑的山峰。 雪怀低垂着头,他大略能猜到师兄此时在想什么。 师兄肯定隐隐约约也听说了一些,寺中近几年不太平,而几乎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一个人——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和尚。 寺中传言这个小和尚来历成谜却总给寺里带来灾祸,从他四岁入寺至今,寺里前前后后遭遇数十次大大小小的灾祸,或是被偷窃,或是被窥探,或是被歹人袭击,或是被莫名下毒……及至最近的火患。 所有人都说他不祥,更有直接的便说是因为他满身罪孽,仍有与他家族仇深似海者前来寻仇报复。 他的家族,到底犯下何种罪行? 无人知晓。 寺中众僧只从这些祸事的蛛丝马迹来猜测,他因父兄的滔天罪行而获罪至此,被贬为僧,终生都得在寺中赎罪,然而即使这样,从前的仇家仍觉不够,一心想杀他而后快。 稚子何辜。 师兄可能这样想。 于是落在雪怀背臀上的棍棒就不轻不重,师兄也没有像从前那些值守戒律堂的僧人那样警示他不可运功抵抗,原本应惩处二十下的戒棍,也只落下了十五次。 雪怀起身的时候一直垂着头,声音更为闷沉:“多谢师兄……” 师兄揉揉他的头,语气温和得与他高大精悍的身形颇不相称:“你就说受了二十棍,知道吗?” 雪怀点了一下头,仍然没有抬眼看师兄。 师兄笑着蹲身探头看他:“哭啦?” 雪怀没忍住,眼泪滴落。师兄搂住他顺了顺他的脊背,温和道:“不是你的错便不必自责,即使旁人说得再多也不必往心里去。人无法选择出身,只要你自身坦荡即可。”他拍了拍雪怀稚嫩的肩,“记住这些话。” 雪怀强忍泪意重重点了一下头,抬眼看向师兄:“师兄,敢问您的法号?” 师兄咧嘴一笑:“客气什么,唤我雪真即可。” “雪真师兄。”雪怀客客气气施了一礼,又被师兄揉了揉头。 此后雪怀再来戒律堂时,经常能见到是雪真值守。戒律堂的值守僧本是每三日一换,雪真定是主动申请来值守戒律堂才能经常见到。于是雪怀对戒律堂渐渐不再怀着惧意和厌恶,甚至有些期盼到戒律堂与雪真师兄会面,听师兄说说后山静修的感悟,与师兄一同参悟些新的道理。 十岁到十四岁,雪怀平淡单一的生活因惠王和雪真的出现而平添几许新奇与期盼。 惠王一年也就来寺中三四次,每次停留四五日,不仅与雪怀越来越熟稔,还经常带给他一些山下的小玩意儿,都是一直待在山上的雪怀从未见过的。从惠王口中去听山外的一切,从惠王带来的礼物中去感受山外的喧闹,是雪怀认为最有趣的事情。 而雪真师兄带给雪怀的,是如兄长般的温暖和安稳。即使后来雪真被度厄发现在惩戒中故意宽松懈怠而不被允许再值守戒律堂,他仍然会悄悄地在雪怀受罚之后潜到房中给雪怀送伤药,陪雪怀聊天解闷,令雪怀暂时忘却身上的疼痛。 这四年间仍然有或大或小的灾祸发生,甚至有一次歹人的刀已经架在了雪怀的脖颈上,多亏了雪真在侧才化解危机。从那夜开始,雪真成为雪怀在师父之外的第二个师父,教授他棍法来防身。 雪真从未深究过雪怀的身世,似是不关心,又像是毫不在意,也从未因灾祸而疏远过雪怀一星半点,反而对雪怀越来越好。 直到雪怀十四岁生辰那天。 52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本不知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天,没有人告诉他,师父也说并不清楚。寺庙内不成文的规矩,若不清楚自己的生辰,便以入寺那天为准。于是雪怀的生辰定在炎夏的某日,他的心愿只是吃一碗冰镇的糖糕。 寺中无人关心雪怀的生辰,包括师父度厄。雪真自告奋勇在厨房里为雪怀做一道糖糕,雪怀去冰窖里启了冰块出来放在一旁,眼巴巴又欢喜地看着雪真做糖糕。 只是没想到糖糕刚做好,雪真就一头栽倒在地。 雪怀扑上去大声呼唤雪真,起身奔到门口想去叫师兄弟们过来帮忙,却听一个清冷无情的声音说道:“他已气绝,叫谁来都无用。” 雪怀惊诧回头,却没有见着任何人,只觉得声音极近,就在这厨房中。 雪怀惊惧道:“何人?!出来!” 那声音仍然清冷:“影杀不会露面。本来连声音也不该露,但,应该让你长点记性。” 雪怀听得那声音像是在左侧,连连后退至右侧,虽然仍然惊惧但克制着自己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雪真师兄是你杀死的吗?!” “是我。”那声音鬼魅般游弋到雪怀近处,“你记住我是‘影杀’即可。” 雪怀:“为什么要杀死雪真?为什么?!” 鬼魅声音:“因为他想护着你,犯了影杀的大忌,必须被结果。” 雪怀愣住,怔然了一会儿才说道:“雪真师兄他、他也是……” 鬼魅声音:“他也是影杀,来看住你的。” 雪怀说不出话来,想问的问题太多反而不知从何问起。那鬼魅声音又飘远了些,说道:“看在今日是你生辰的份上,本影杀告诉你,你的身边一直有影杀监看着你,以防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影杀可以是你的朋友也可以是你的敌人,或者是一个你根本察觉不到的影子,看影杀的心情和擅长。你这位雪真师兄犯了影杀的大忌,已经不配做影杀。” 雪怀愤怒恼恨得发抖,抄起一根木棍在空中挥舞:“你出来!给我出来!你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鬼魅声音似乎轻笑了一下:“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糖糕已经做好了,你不吃的话,我就拿走咯。” “给我放下!那是雪真师兄给我做的!”雪怀失控地大叫。 “什么师兄,”鬼魅声音嘲讽地笑着,“他是影杀。” 雪怀握着棍棒的手不住颤抖,几乎要拿不住,颤声问道:“影杀……你们……是谁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鬼魅声音依然无情:“时辰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不过眼下,没人会告诉你。” 雪怀被一股力道随意一推,控制不住地栽向灶台边的长桌,头磕在桌上“咚”地一声,撞散了桌上的冰块,哗啦啦洒了一地。 这一撞之下,雪怀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已在自己的房中,床榻边不远处坐着师父度厄。雪怀的额头被包扎过,昏昏沉沉地有些不清醒,待神思清明之后猛然坐起,立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度厄静静看着他,未置一词。 虽然有些恍惚,但度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悲悯,甚至……怜惜。 雪怀一阵恍然,一向严苛的师父从未对自己露出过这种情绪,但当他要继续看清这些情绪的时候,师父已经重回平日的冷淡。 雪怀也顾不上再探究,直接问道:“雪真师兄他……他……” 53 - 棠煎雪 - 冷胭YR 说不出“死”这个字。 度厄:“已经去了,埋在后山他清修的地方。” 雪怀胸口一滞,憋闷得说不出话。 度厄:“待你大好,跟随为师下山游历。” 雪怀微惊:“我……可以下山了?” 度厄:“跟随为师一道,可以。” 雪怀心中一团乱麻,半响才问道:“师父可知‘影杀’……” 度厄:“不必再问。” 雪怀急道:“为何?雪真师兄不明不白地死了,都不为他查找凶手吗?” 度厄:“若要论起来,凶手便是你。雪真因你而死,不是么?” 雪怀一哽,那鬼魅声音所说的字字句句回响在耳中,令他心中的愤懑几欲破胸而出。十年来的忧伤惊惧瞬时发作,他不管不顾地喊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有人想杀我?雪真师兄到底是谁?是来监看我的吗?那师父呢?师父也是监看我的人吗?既然这么多人想要我死为什么不让我死掉算了?我死了不就没有这一切了吗?!” 度厄静静地看着他,一直静静的。 静默的时间久到雪怀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一如从前。 “雪怀。”度厄轻声开口,缓之又缓,似乎耗费了很多力气,“为师有时不知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对于你的性命,你的将来,为师都没有把握。” 雪怀紧紧盯视着师父。 “但可以肯定的是,你死不得,也活不好。”度厄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艰涩,仿佛判官下了他根本不想下的判词,“你活着,有无数人因你干戈相向不死不休,但你若死了,也立有无数人为你同坠地狱。” “至于影杀,为师不甚了解,只知道你可以当他不存在。只要他听从的人没有下令,他绝不会伤害你。”度厄深深叹息,双掌合十对雪怀致礼,“为师只知道这么多。” 雪怀沉寂地凝望着度厄,出口的声音冷静得有些渗人:“师父,您成为我的师父,是巧合,还是注定。” 他漆黑的双眸浓稠似墨,晕着化不开的执拗。 度厄沉默半响终是回答了:“注定。”说罢再次双掌合十,对雪怀致了一礼,似是歉疚之意。 雪怀低下了头,很久都没有抬起。 度厄静静地等着,像是等待着某种宣判。 待雪怀再抬头时,漆黑如墨的眸中是十四岁少年不该有的寂冷沉静,说道:“师父,带我下山,是送我生,还是死。” 度厄很快答了:“生。” 雪怀轻轻点了一下头:“我信师父。” 雪怀与师父下山时已是初秋。临行前他给惠王送去了一封信,说明自己要下山游历,归期未定,可与惠王书信往来,会在城镇的驿站查看惠王是否有给他书信。下山的那天,雪怀先去后山拜祭了雪真,独自与雪真说了一会话,度厄一直在下山的路上等着他。 师徒二人并无明确目的地,只一路走一路化缘行善,度厄依旧如在寺中一样,每日教授雪怀各种功课,佛法佛理、琴棋书画、兵法国策、武功医术不一而足。雪怀认真地听着学着,时常感慨师父所知博大精深,如海浩瀚。但师父也依旧严苛,每当雪怀有什么应对不出便会受到责罚,如戒律堂中所受如出一辙。 云游在外的日子颇为清苦,但却再也没有歹人来袭,也没有莫名其妙的灾祸降临。天长日久雪怀心有所感——师父带自己下山,似是为了避祸。虽然师父仍然不肯吐露一星半点所谓真相或是秘密,但雪怀总觉得师父没有在寺中那般不近人情,偶尔还会对自己露出和善的长者模样。 随着年岁渐长,雪怀受到的惩处越来越少,十七岁以后几乎没有再被惩处过。师徒二人每隔一段时间会回到寺中,但并不在寺中停留太久,多半会在兰溪附近救治穷人家的病患,或是在后山清修,也会应惠王之邀前去惠王府邸,与惠王清谈佛法或是为他请个平安脉,因为惠王总说最信任雪怀的医术,只可惜他并不总在兰溪。 云游四方时行善助人,回归兰溪时医病施粥。 这样平凡又普通的僧人日常,令雪怀将从前那些危险惊惧、欺瞒设计,渐渐埋藏在心底,甚至刻意去遗忘。 他颇有些天真地以为,他已逃开了所谓宿命,他已规避了无妄之灾,他已能与师父这样看起来岁月静好地活下去。 雪怀在一个冬日里的小驿站中收到常愈的求救信,此时他与师父正在泰州,于动乱中救治灾民。泰州动乱被岳家四女镇压,此时城内已经平定,灾民们也陆续归家。于是雪怀在问过师父意见之后,师徒二人就一起踏上了返回兰溪的路途。 只是越近兰溪,他越觉得师父那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宿命的轮转从未停下,永无止息。 54 - 棠煎雪 - 冷胭YR 山涧边的医馆内,方融正与雪怀商议着用药方案,洪定焦急地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岳棠,转头再次问道:“不就是戳伤和中毒吗?怎么还没商量好?是失血过多?毒不是用地灵花做引就能解吗?难道我们将军中的毒不是这次疫病的毒吗?” 方融略带不耐地看了洪定一眼,说道:“医病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表面上看是刺伤与中毒,但实则戳刺深入肌理戳刺了脏器,后来毒液虽不是从同一个伤口渗入的,但已经由血脉游走交汇,加上之前被刺伤的伤口撕裂……” 洪定急道:“能不能捡主要的说!” 方融皱眉就要发作,雪怀微微抬手安抚阻拦了一下,对洪定说道:“请稍安勿躁。岳将军眼下的情况有些复杂也有些艰险,但方太医在此,已开出方子应对,只是因为耽搁得有些久,岳将军的新伤旧患又一齐发作了,恐怕耗费的时间会有些久。” “而且,”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将军现在感知全无,不知能否撑得住较为强烈的药性。” 洪定面上顿时不悦,惯常的威压立时而出,语气也沉了下去:“这可是帼英将军!你们打算用什么烈性药材?” 方融不想与他废话,背转了身子继续写药方。雪怀平和解释道:“以将军现在的伤情,有些药材若不下猛量,恐怕她性命难保。” 洪定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压住,上前两步盯着雪怀问道:“将军能否在两日内醒来?” 雪怀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摇头:“没有把握。”他见洪定神色急忧,问道,“有何紧要情况会在两日后发生?” 岳家嫡子、未来的家主——岳松会抵达此处。 两日后的岳棠若仍在昏迷无法主事,岳松就会以“封王失踪、总城主身亡及钦差昏迷”的正当理由立即接管兰溪六城一切事务。 雷行在岳家的授意下,命人用带着疫病之毒的匕首刺杀岳棠,摆明了弄不死她也要她半条命的意思,分明料定了她即使还没死也不可能有余力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仿佛泰州事件重演。那次若不是岳棠有回京援驾的功劳在手,怕是再也不可能领兵。 一定要替将军守住她应得的一切。 洪定暗暗咬牙。 雪怀观洪定神色,直言道:“有什么为难处可以说出来大家共同参详一二,能帮得上的绝不会推脱。” 洪定叹一口气,说道:“岳家的继任者要趁着将军未醒之机接管兰溪六城的控制权,你们能帮上什么?” 雪怀微微讶异了一瞬,继而平和说道:“若惠王殿下回归,是否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洪定惊讶地看着他:“惠王在哪里你知道?能回来?” 雪怀的面上淡淡笼罩一层忧虑,摇了摇头:“应当在北庭人手中,何时能回来完全不清楚。” 洪定恼道:“那你说这有什么用?” “我有一计,还需洪大人配合。”雪怀坦荡平静地看着洪定,“大人如果觉得为难,也可拒绝。” 洪定狐疑地看着雪怀:“你不会是要我截杀岳松吧?!” 雪怀轻缓摇头,还没说话,洪定又道:“我们将军是你背回来的,她要是死了,你给她陪葬!” 半是威胁,半是恳求。那点威胁之意显得心虚气恼,不知是在气愤雪怀的医术怎么没有回天之力,还是在恼恨自己没有亲自背回将军。 雪怀并不以为意,甚至还安慰般地配合了洪定,点了一下头,应声道:“可以。” 55 - 棠煎雪 - 冷胭YR 官道。 岳松骑着高头大马,率领着三千重甲兵士浩浩荡荡地行进在距离兰溪主城不远的官道上。他穿着新制的武将蟒袍,衣襟对口处淡紫色月下流水的纹绣十分显眼,甚至盖过了袍服上显示官员身份的四爪黑蟒。 他目光沉稳自信地看着城门上“兰溪”两个石刻大字,瞥着城门为他的到来而大开,唇角泛起一丝尽在掌握的笑意。 惠王失踪、雷行身死、尉迟逃窜、岳棠昏迷——兰溪已没有一个能主事的官员,只等着他来探囊取物。 看着洪定匆匆而来对自己行礼,岳松满意地点头,客套的问话令所有将士都能听见:“我的四妹妹如何了?听闻她重伤昏迷的噩耗我真是悲从中来,真担心她有个什么闪失。” 洪定答道:“帼英将军现下仍在昏迷之中,生死未卜。” 岳松耷拉了眉眼惋惜道:“我带来不少名贵药材,速速带我前去吧。” 洪定:“帼英将军虽在昏迷但也算稳定,也有兰溪当地名医在她身边,眼下要紧的是先去拜见惠王殿下。” 岳松悚然一惊:“你说拜见谁?” 洪定:“惠王殿下。” 岳松在马背上倾身,盯着洪定的双眼:“惠王失踪多日人尽皆知,他何时回的兰溪?!” 洪定:“前日深夜。惠王殿下历经险阻从北庭逃脱,身上有多处被刑讯过的伤痕,但于性命无碍。” 岳松面上沉了一沉,直起身子恢复了神色,淡淡问道:“确实是惠王?” 洪定:“属下也没有见过惠王殿下,但兰溪现有其他官员及他府中众人都认识他,想来不会有错。” 岳松轻嗤了一下,甩了一下手中马鞭,随意道:“那便带路吧,礼数还是要周全的。” 洪定称是,命人带路将兵士们安顿妥当,自己引着岳松及一队护卫往惠王府邸去了。 惠王府邸位于主城东侧,五重殿宇的高门阔户,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岳松来王府的路上已有人先行前去通报,此时待他下马行至东角门,已有府内管事前来迎接,亲自将他引入正殿。 岳松脚步沉缓地步入惠王府邸,边走边看——只见不少仆役来来回回,或是洒扫或是搬运物什,果然是一副王爷刚刚回府的忙碌景象。越接近正殿守卫的兵士越多,虽均有行礼却眼带戒备,显然对于刚刚归来的惠王的安全分外上心。 岳松想起父亲给他看的北庭暗报,对着已经隐约能看见的正殿主位上的那个人影,微微蹙眉。 进入正殿,有王府官员夹道而立,均对岳松拱手致礼。岳松上前行至主位座下,没有急于行礼,只是仰头望向主位——只见一锦衣华服金冠玉带的年轻男子正随意瞥着自己,模样气度都与从前府中所看过的关于惠王的描述极为贴合。 不过岳松仍然没有行礼,微微疑问着笑道:“惠王殿下?” 边上立有文官轻斥:“放肆,下官面见封王为何不行礼?” 岳松负手而立丝毫不惧,仍是笑着说道:“据可靠线报,惠王已身死北庭,不知这座上之人是哪里冒出来的?不早不晚,恰恰赶在我来兰溪之前?” 文官又要出口训斥,座上那人轻轻抬手阻止了他,低低咳了一声,带着长途跋涉和身体抱恙的略微沙哑声音说道:“这世上事,总是无巧不成书。岳府线报广密,竟没人告诉岳大将军,本王从北庭人手中奔脱已有十日了么?” 56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松的眉头轻轻一凝。 十日前,正是他从京城开拔向兰溪进发的日子。如果惠王真是那天成功逃脱,新的线报传到京城再传到正在路上的他手中,恐怕是要耽误些时日…… 但之前的密报明明十分肯定惠王已死。 “岳大将军对于密报的信任程度,远胜于见到本王这个活生生的人。”惠王笑了一笑,引起略略低咳,立有仆役送上温水,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在惠王平喘之后又递上了一个小瓷瓶,看起来是止咳药剂,待惠王仰头饮下后又奉上蜜饯解他口中苦涩。 手法惯熟,一看便是常年伺候的人才有的熟稔和细致。 密报也并非从未出过错。 行礼并不会如何,若此人真的是惠王,不行礼便是落人口实。 岳松心中一动,便撩袍跪了半膝,行礼道:“臣,兵马大将军岳松,拜见惠王殿下,殿下金安!” 一时静默,没有叫起。 岳松行的是半膝礼,只是裤管堪堪挨地,其实膝盖并未落地,只是意思意思的一个礼节。不算错,但也并不周全,料定惠王会立即客气令他起身所行的虚礼罢了。却没想到惠王好大的架子,竟没有立即叫起。 岳松久居高位,即使在皇帝面前也没有受过这等委屈,想发作却又隐隐有些不安地揣测——莫非这真的是惠王?否则怎敢对自己如此这般放肆? “见也见过了,本王身子疲乏,就不留你用饭了。”惠王轻轻松松下了逐客令,“送岳大将军出去。” 管事立即应声,岳松却直起了身子直视着惠王,压抑着怒气问道:“惠王殿下,正事还未谈,怎么就要送客了?” 惠王斜倚在宝座上睨着他,开门见山没有半点含糊:“你来,不就是为了看看本王是不是还活着?既还活着便没有什么正事了吧?兰溪六城此时是本王掌权,你还想怎地?” 岳松心里更是一紧。 府中一直都有收集各个关键人物的密报,关于这位惠王,通常的形容是“耽于玩乐,尤好女色”,但也有几封密报中提过“权限范围的权欲极重,绝不愿他人染指兰溪”及“对岳家人尤为不喜”。 惠王身负岳家血脉,论起来还是岳松的远房表兄,但他祖上与岳家恩仇俱深,不是几句话能解释得清楚…… 岳松忍耐心中郁郁,尽量平和地说道:“话虽如此,但眼下殿下既然有伤在身,我又已经来到了兰溪,可暂时接掌兰溪军务,以便殿下养伤。” “我看不必了吧。”惠王直接拒绝,“你为什么来兰溪,本王就不明说了,何况兰溪现在还有一位岳将军,兰溪六城瘟疫消弭、北庭贼人退去都是她的功劳,要接掌也理应是她来接掌。” 岳松简直想笑,不是讨厌岳家人吗?此时倒是维护起岳棠了?这女子到底有什么能耐让惠王放下成见? “听闻我那四妹妹还在昏迷之中,”岳松一脸关切,“眼下是大好了?” 惠王笑道:“岳府的密探果真遍地都是。昏迷而已,又不是无法醒来。本王回转当夜她就前来拜见了,虽未痊愈,看着倒也是于性命无碍。” 岳松气结,说道:“那我便先去探望妹妹。兰溪之事,容后再与殿下商议。” 惠王嗤笑道:“岳松,你是故意听不懂本王说话吗?”他的语调急转直下,阴沉肃杀,“兰溪六城不容你插手,本王命你三日内离开兰溪,否则以‘乱政罪’论处,听明白了吗?” 57 - 棠煎雪 - 冷胭YR 最后一句问话带着强大的威压,是身处高位惯于施压者才能有的威仪和强悍。 这种感受,岳松太过熟悉。 前帝,岳荣,甚至其他比他官阶大职级高的人,都或多或少给过他这种威压。 他的气势立即软了几分,不得不垂头行礼道:“是,臣明白。” 惠王已经有些不耐地摆手,话都懒得多说示意他速速离去。岳松没再多纠缠便退了出去,越往外走,眉目间的阴云越重。等候在府门外的洪定迎上去,岳松沉着脸问道:“岳棠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不是说在昏迷?怎么惠王说已经见过她了?” 洪定微微一惊:“见过了?怎么会?下官出来时她仍然好好地躺着呢?” 岳松冷哼:“那我可要好好地去探望探望了!” 洪定引着岳松往医馆那边行进,一路上为岳松讲解周遭布置,以及如何对抗疫情、如何与北庭人周旋等事宜。岳松凝神听着,间或插问,对于岳棠的处事颇有些惊异。 以前跟随在自己身边时,她并非胆大妄为之人。但凡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倒是常有惊人之举。 岳松勾唇笑了笑,自语:“就这么想出人头地吗?” 洪定仿若未闻,指着近处的山峦说道:“那边是望庐,专门收治重症病患的。” 岳松不悦道:“带我来这里做甚,沾染疫病吗?” 洪定:“自然不是,但您方才说让下官详细与您说说兰溪的一切,所以……” “罢了。”岳松皱眉看了看周遭,眼底显现出些许阴诡,“竟如此有治军之才。呵,从前真是屈才了。” 岳松步入医馆内,先与方融见礼,客套寒暄几句之后询问起岳棠的伤情。方融摇头叹道:“不好说,新伤旧患加上中毒——全凭将军意志。” 岳松:“那她有没有可能前两日夜里醒来出门办事?” “绝无可能。”方融否定得很快,却又在岳松向内走去时补了一句,“但这位岳将军行事常常出人意料,我也没有日夜守在她身侧,如果有人告诉我她夜里出去了,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岳松的脚步一顿:“你的意思是,她装的吗?” 方融连连摆手:“不不不,这么重的伤情怎能是装出来的?确实是已有濒死之相啊。” 岳松懒得再听他多言,径直向内室里岳棠所躺的床榻走去,没有任何顾忌。他边走边暗暗摸了摸藏在袖管里的小箭,眼神越发阴沉。 躺在床榻上的岳棠面色苍白,看起来真如将死一般。岳松缓缓靠近坐在床沿,望着岳棠唤道:“四妹妹?” 岳棠没有任何回应,动也没动一下。岳松抬手探她鼻息,只觉微弱无力断断续续,像是随时可能气绝身亡。岳松听洪定说过岳棠的伤处,抬手就想掀开被子查看她是否真的伤重,却在手刚挨到被子边缘的时候听到背后突然一声话语—— “不妥。” 岳松惊得立即回头并抽出腰间长剑直指声音来源,却见一个白袍僧人单手竖掌盘腿端坐,另一只手捏着一串佛珠随意垂放于膝,平和的目光中带着点看透的凛然,宛如一尊佛像。 岳松眼神厉凝,心思翻转之间想起洪定所言之中提及的一个僧人,斥道:“医僧雪怀?你为何在我妹妹房中?” 58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贫僧乃是医治岳将军的三位医官之一。方太医事忙,常总医官身为男子不便守候在此,于是贫僧便坐镇此处。一是观测将军病情,二来,”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岳松,“以防有人趁机暗害将军。” 岳松冷笑一声,长剑往前送了两分,不屑道:“那位总医官是男子不便坐镇此处,你就方便了?” 雪怀:“出家人并无男女之分,贫僧看世间男女并无不同。” “那又是谁要暗害我妹妹了?”岳松近前半步,长剑与雪怀的脖颈须臾毫厘,“我不过是想看看妹妹的伤势,跟你这个出家人有何干系?” “叮”地一声,一枚袖箭钉在岳棠床沿,一串佛珠缠绕其上,堪堪阻断了袖箭刺入岳棠脖颈的进程。 岳松没有回头也知道自己这一下声东击西以失败告终,当机立断推刺长剑,想要将眼前这目击者灭口。然而他的剑只进了些许便停滞不前,剑锋被雪怀以两指夹住,半点动弹不得。 岳松手上使力,额上微微冒汗,不可置信地看着雪怀:“你!”他另一只手趁势袭上,却被雪怀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捏一拨,腕骨断裂的声音骤起。 “啊!嘶……”岳松吃痛长剑脱手,一手握着另一手的腕骨连连后退靠在墙上,惊疑不定又愤慨非常,“你到底是何人!” 雪怀神色平和,随手将长剑放在一旁桌上,平静地看着岳松:“贫僧,雪怀。” “一个和尚竟有如此武功!”岳松忿忿,眼神渐渐阴兀,“你挂单何处?今日你若是敢便杀了我,否则,我定剿了你寺庙上下寸土不留!” 雪怀双手合十微微一笑:“贫僧所在净空寺乃朝廷敕封,岳大将军想做什么,请便。” 岳松眉头一紧:“净空寺?清沐山上的净空寺?” 雪怀:“正是。” 岳松的神色变了。他紧盯了雪怀几眼,忽地眯了眯眼像是想起什么紧要事,重重哼了一声,上前捡起自己的长剑重新插回腰间剑鞘,用鼻子长长出了一口气,侧着脸斜睨着雪怀,说道:“今日之事你不说出去,我便放过净空寺,及你。”说罢便走向床沿想拔出袖箭带走。 “留下袖箭为今日之凭,贫僧便三缄其口。”雪怀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岳松想去拔出袖箭的手顿住。他知道若是这和尚要留下这袖箭,他没有能力反抗。 岳松缩回手,看向雪怀:“你与我妹妹,是什么交情?” 雪怀神色坦荡:“君子之交。” “最好是这样。”岳松轻哼,转头即走。 雪怀见他出了内室才收回目光,起身走向床榻,伸手取下佛珠又拔出袖箭,拿在手中细细看了看才收在袖中,望向仍然没有睁眼迹象的岳棠,抬手将方才被岳松弄乱的被子轻轻掖好。 雪怀探出两指轻按在岳棠手腕脉搏处,细细凝神。把完脉之后将她的手臂送回被中,又双手合十对她轻轻说一声“冒犯了”,再揭开她胸腹处被褥查看她伤处。岳棠伤处的衣衫被正好剪开一个豁口,既覆盖住了她其他肌肤又能清晰看到伤口,正是雪怀指导一个民女所为。 伤口依然溃肿且有扩大趋势,与疫病症状无二。雪怀轻轻合上衣衫及被,起身在不远处的条案上将地灵花粉末细细搅拌至一碗浓稠药汁之中,再将愈发浓稠的药膏抹擦在纱布上,重新回到床榻边给岳棠覆盖在伤处。接着唤来那剪开岳棠衣衫又一直服侍她喝药的民女,令民女以先前之法将药汁给岳棠灌下。 民女端了药碗和一截麦秆,将药汁吸入麦秆内再吹入岳棠口中,如此反复数十次方喂完一碗,已是累得额上冒汗。 雪怀双手合十垂首道谢:“真是辛苦了。” 民女笑笑:“不算什么的,农活儿可比这累多了。” 雪怀再次颔首致意,民女却还没走,笑着看他。 59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微微垂眼看了看自己,问道:“可是贫僧有何处不雅?” 民女抿唇笑道:“没有没有,你真好看,我想多看两眼!我们小姐妹都想进来看看你,行吗?” 雪怀失笑,微笑致意道:“各位姑娘谬赞了,皮囊皆为化相,不值一提。这里是岳将军休息养伤之处,不宜人多声杂。” 民女有些失望却也无法,悻悻说道:“好吧,那我先出去了,有事儿再叫我啊。” 雪怀:“多谢。” 民女离去,内室重回安静。雪怀站在床榻边倾身看了看岳棠,正想重新坐回一旁打坐,只听轻轻一嗤,仿佛平时里听到的岳棠的嗤笑,立即看向她,却不见她睁眼,只是鼻间气息像是重了些。 “岳将军?醒了吗?”雪怀坐在床榻边看着她,“听得见我说话吗?” 岳棠仍然没有睁眼,但鼻息长长一出,仿佛在平缓连日昏迷的积郁。雪怀更靠近了些,声音放得更轻但更为清晰:“岳将军,岳将军?” 苍白无色的双唇轻启,极低极缓极不清晰,雪怀却听清了,脸上忽地绽开笑容,如雪后初霁。 她说的是:“你吵得……我都没法死……” 因为她在昏迷中,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唤她,想将她从赴死的路上拖拽回来。 其实也有别人呼唤她。虽然一直没醒,但那些熟悉的声音总是冲入脑海,洪定的,常愈的,方融的,甚至还有其他几个下属的。 但似乎唯有雪怀的呼唤最为清晰,彷如一股冷冽的山泉兜头而下,激澈了正神游太虚的岳棠的魂灵。 她本是在一片淡紫色雾气中缓缓坠落,除了雾气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坠落得毫无止境,却听到雪怀在叫她,不停地叫着“岳将军”。 偶有一声“岳棠”吗? 她不确信。 她在淡紫色雾气中下坠,神魂都不清醒,极有可能是听错了。 此时她神魂归位,听到那吵人的声音又说道:“将军醒了就好,先把这药服下吧。” 岳棠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却仍然不悦道:“刚……喝过,又要喝?” 雪怀端着药碗微笑解释:“这是专门给你醒来之后喝的。”他见岳棠并没有力气起身的样子,转头便要对外唤人进来,岳棠努力哼了一声才阻止了他,眼睛半睁着睨他,断断续续却极为肯定地命令:“换个人。” 雪怀微怔:“为何?那位姑娘一直喂你喝药已是熟手……” 岳棠的眼睛更睁开了一些,几乎要瞪他:“身上的……土腥味……冲得我想吐!” 雪怀见她似是真恼了,连忙说道:“好,我去再找人来,你别动气。”说罢将药碗镇在温热的水中,走到内室门口轻声吩咐外面的人再寻个女子来。 待雪怀与另一个民女入内,岳棠却又没了声响。雪怀疾步上前探她鼻息又捏她脉搏细细查探,之后放下心来轻轻一叹,对跟进来的民女指着条案上的药碗和麦秆讲述了一遍灌药之法,看着那民女轻轻地将药汁悉数灌入岳棠口中。 这民女喂完药后也看向雪怀,笑着不走。雪怀连忙道谢,之后说道:“姑娘请回,岳将军此时仍不宜被打扰,些微响动都有碍她休养。” 民女轻声应好,很快就走出去了。 雪怀放下心来,再次探了岳棠脉搏,之后坐回稍远处,盘膝闭目。 60 - 棠煎雪 - 冷胭YR 深夜,兰溪主城中的一座临时驿馆仍然灯火通明。洪定命人将这里收拾干净供岳松及其重要下属居住,其余兵士扎营在城外。 岳松面前立着一人,正在对他禀报:“属下去探过了,偌大王府没有发现惠王踪迹,但有守卫来回巡视,属下猜测惠王若在府中,可能是藏在什么隐秘的所在。先前您在王府看见的那些文官武将有半数在府内居住,其余不知所踪。” 岳松笑了笑,似对这探究不甚在意,转而问道:“北庭可有异动?” 属下:“北庭人在四小姐手上栽了大跟头,此时全无动静,实属不祥之兆。但目前没有任何新的回报,不知北庭人在酝酿什么。” 岳松:“下毒传疫不成,趁机占城亦不成,还统统死在了这里——是我,我也得报仇雪恨。去,往北庭散消息,就说惠王已经返回兰溪,好端端地活着。” 属下微微讶异:“这是何意?” 岳松:“蠢材。兰溪城里这个假扮的成了真的,北庭人手上那个才能变成假的。” 属下更为惊讶:“那,北庭人岂不是要恼羞成怒杀了真的惠王?” 岳松笑道:“你真是我带出来的兵?怎么蠢成这样?真惠王死了不好吗?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你忘了?” 属下恍然大悟:“是是是,属下愚钝,立即去办!” 岳松笑得更为舒坦:“眼下城中治瘟已有成效,民心稳定,正是将这治瘟大功收归我有的好时机。记得传令给百姓们施粥送药,也派我们带来的医官前去相助诊治,让百姓们知道最后是谁妥善收整一切。” 属下:“是!” 医馆内室,闭目打坐的雪怀忽地睁眼。他先看向床榻上的岳棠,见她并无异状,走到另一侧推开了窗。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和尚站在窗外,眉眼严肃地看着他,刻意沉声道:“师侄。” 雪怀颔首致意:“小师叔。” 来人是雪怀的师叔度方。年纪很小但辈分很高,他的师兄是雪怀的师父。 度方取下身上的包袱,从窗外抛扔给雪怀,一脸不悦。雪怀双手接了放在一旁的桌上,非常认真地道谢:“劳烦师叔跑一趟。” 度方皱眉摆手有些不耐,悄悄向床榻方向瞄了一眼,低声训斥:“你救人性命是对的,但在这红尘俗世中是否停留得太久了?” 雪怀略略低眉垂眸:“岳将军大好后,雪怀便立即回寺。” 度方一脸老成的样子看着雪怀:“师兄老是说你命中有劫,现下是劫数来了吗?” 雪怀看着度方的双眼:“师父说了这便是那劫数吗?” 度方锁眉,切切盯着他:“不是么?师兄说你久未归寺,定是被劫数缠上了。” 雪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度方又瞥了一眼岳棠的方向,紧盯着雪怀问道:“是这女子缠着你?”说完像是怕沾染什么似的甩了甩袖,“听闻你跟随师兄在外云游时就有女子跟着你一路走一路缠——雪怀,你可别犯戒!” 雪怀想解释清楚,却不知为何感到尴尬,迅速向着岳棠处瞥了一眼,对度方说道:“从前那些……嗯,女子,不过是说过几句话罢了。” 度方不满道:“我问你这个了吗?” 雪怀没有接话,度方瞪大了双眼,半是嘲讽半是惊异:“雪怀,你在脸红?” 61 - 棠煎雪 - 冷胭YR “没有。”雪怀示意了一下窗外,“风大天冷。” 度方重重地鼻息间出了口气,说道:“你与这女子独处一室?” 雪怀点了一下头。 度方又要发作,雪怀解释道:“此处刚经过疫病与争斗,伤亡惨重人手奇缺,行军之人又少有女子,附近的民女也没有通医术的,我便在此照看岳将军。” 度方脸色更沉,问道:“整夜?” 这次雪怀自己都察觉到了,脸在发红。 “是的,整夜。”他尽量平静地答道。 为何忽然心生微澜? 这不过是平常的守候。从前游方各处时也曾救治过女子,也曾彻夜守护,为何眼下对人言说时,略有心虚? 心虚从何而来? 因为从前守护陌生女子时都并非孤身一人吗? 雪怀微微皱了皱他那俊朗的眉峰。 度方双眼一瞪,接着腾出一只手伸出一指指着雪怀点了点,摇了摇头。 雪怀明白他的意思,那是他恳求师父为自己摩顶受戒时,师父的动作。 无论他恳求多少次,师父都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他点一点,摇摇头,说道:“修为未成,劫数未至,凡心未定,不可受戒。” 雪怀暗暗一叹。 度方重重叹气,说道:“师父让我提醒你,不及早抽身,就难以抽身。” 可他深陷红尘俗世的一身本领,却都是师父教的。 雪怀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说道:“雪怀明白,多谢师父和师叔提点。” 度方的眼中带了些鄙夷,说道:“雪怀,若是犯戒,自到戒律堂领罚。” 说完便走,与度方一贯的行止无二。雪怀淡淡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心中茫茫然如这纷纷而下的大雪。 戒律堂吗。 练功未达到师父要求,要罚; 输棋,要罚; 推演沙盘错漏,要罚; 下山助人晚归,要罚; 救人时无意触碰女子肌肤,要罚; 被女子纠缠不休,要罚; 与师父切磋时落败,要罚; 寺庙无故被烧、被淹,要罚; …… 即使云游在外,该罚仍要罚。 他曾问师父对自己的期望,是否要修成得道高僧所以才这样严苛? 还是因为师父想送他“生”,所以才教授这样多的本领? 但师父却仍然只是说那一句:“修为未成,劫数未至,凡心未定,不可受戒。” 其中说的最多的,是“劫数未至,凡心未定”。 劫数。凡心。 他暗自揣测,是否自己家族最强劲的寻仇者还未到?师父忧心自己会在这种劫数面前失了僧人本分,动了妄念或是起了杀心? 于是一直一直,他的头顶上未能拥有戒疤。 度方平日里不愿沾染自己的事情,这送药的事本可以打发旁人来做,但这次却愿意下山一趟,想必是来亲口提点他,这一定也有师父的意思。 想自己入寺十五年却仍然未能受戒成为真正的僧人,甚至输于比他后入门、年纪更小的师弟师侄们,雪怀感到一阵心酸。 原本他还隐隐思索,许是因为自己那不知道是什么的罪孽不允许他侵染佛门清净,而如今…… 他对“凡心未定”这句断言,莫名心虚。 紧接着便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身边一直存在的影子。 不知何时会对自己动手、不知是否会波及旁人的影子。 窗外洋洋洒洒地下着大雪,地上那一串属于度方的脚印很快被雪覆盖,消失无踪。 无论如何,身为方外之人,虽是本着慈悲之心入世救人,但最后都应如这被掩藏的足迹一般,悄然无息地离去吧。 62 - 棠煎雪 - 冷胭YR 合上窗,雪怀叹了一口本不该叹的气息,打开桌上的包袱,整理度方从寺里带来的一些药品。平日他与师父一同研究药理时会做一些药品备用,他飞鸽传书所写需要的药品都是疗伤及解毒上品,还有一些温补和缓的调理药品。 以及,几瓶去疤的药膏。 在照看她胸腹伤处的时候,虽然他极力避免,仍是看到了她身上的伤痕。又因耳力太好而听到那两个为她擦洗和更换衣衫的民女悄悄议论,说这位女将军身上的疤痕颇多,长短深浅不一,看着有几分可怖。 女子终究是珍爱肌肤的吧,虽然她从未提起。 他这样揣测着,将药膏单独放好。 “雪?”门口传来轻声询问,是夜世廷蓝到了。 雪怀放好药品快步走到门口,掩上身后房门,看向夜世廷蓝:“你来了。可有消息?” 夜世廷蓝似乎不好意思开口:“我脱离了夜世家再打探这种机密消息真是难上加难……” 雪怀了然地安慰道:“无需自责,本来我托你打探惠王的消息已是强人所难。” “倒也不是毫无消息,”夜世廷蓝望了望四下无人,低声说道,“只是你假扮惠王之事不知怎地传了出去,北庭那边有了来攻打的借口……” 雪怀似是已经猜到因果:“他们以勤王为名,助力真惠王来清缴假惠王?以此占据兰溪,顺带为之前陷杀在城内的北庭军报仇?” 夜世廷蓝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雪你真聪明!” 雪怀看他一眼:“这消息,从何而来?” 夜世廷蓝叹气:“我那小妹妹,总还是向着我的,唉。” 雪怀凝着他双目:“既如此,惠王殿下应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夜世廷蓝忽然福至心灵,问道:“雪,你假扮惠王,是为了保住惠王的命吗?”见雪怀不答,又自语道,“我以为你是为了那个女将军……”像是怕雪怀生气似的又连忙补充,“为了兰溪,为了百姓!” 雪怀微微偏眸,说道:“起先确实是助岳将军解燃眉之急,但后来发现还可保住惠王殿下的性命,只是没想到北庭动作这么快……” 本以为他们的先锋人马尽数折损在城中,总得重新筹划才敢再次进犯。 夜世廷蓝不免得意:“我们北庭人那可是越挫越勇的猛士!”说完又抿唇紧闭嘴巴,有些担心雪怀生气的样子,“说好了我们之间不谈国是的……雪,你快走吧,你一个人逃走哪儿都行,往南走吧!越南下越安全!” 雪怀缓缓摇了摇头。 夜世廷蓝见他摇头就知道这事毫无商量,只能重重叹气:“我可是来知会过你了,你再想想啊!” 雪怀凝视他双眸:“之前你说你那小妹妹身体有异,可大好了?” 夜世廷蓝抓抓后颈:“好些了,我这次去见她看着能走能跳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雪怀:“只是刚好有些温补的药在我这里,想着你如果需要,可以赠你几瓶。” 夜世廷蓝开心道:“哇,雪你真好,不过你现在急着救女将军,给我一两瓶就好了,如果妹妹用了有效我再找你要哇!” 雪怀微笑:“好。” 63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松斜倚在软塌上饮酒,手边矮凳上还放着几块点心。一心腹正凑在他耳畔细细说着话,他听着感到颇为舒心。 “好啊,倒都是识时务的人,不用我多说。”岳松不咸不淡地笑着。 心腹应和道:“几位发兵的城主被岳棠耍了一次大约也是害怕得紧,毕竟奉了假的惠王令,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他们对大将军的饶恕都心存感念,纷纷表示以后唯大将军马首是瞻,绝不会再奉岳棠的帼英之令。至于岳棠的五千人马,都是岳家军,她的心腹不足半数。” 岳松满意地点头,又问道:“这附近就没有柯家的人?他们竟然都答应了?” 心腹:“尉迟执明算是兰溪六城柯家的掌舵人,他已外逃失踪,其余柯家人手失了领头羊自是六神无主,眼下即使想反抗也得先给大将军三分薄面而应承下来。” 岳松:“能应承一阵便也足够整治那丫头了。”他不屑地轻哼,“明明也姓岳,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是非死活地非要跟大哥作对,被猪油蒙了心了。但凡她乖顺一点,我也不会对她下狠手。” 心腹赔笑道:“是是,大将军一贯心慈,对自家人更是没得说。” 岳松又喝了些酒,闲散地问道:“老二怎样?” 心腹:“岳柏一如往常在西南戍边,无异动。” 岳松不屑地轻嗤:“老二一门心思戍边,倒是难得的忠厚之人,只可惜他向着四丫头,否则……” 心腹:“这倒也是好事,岳柏并无什么与您争抢之心,向着岳棠便向着吧,反正只要岳棠嫁人,他们的来往自然会减少直至断掉。” 岳松赞许地点点头,又低声问道:“北庭人动作怎么这么慢,还没来?” 心腹也凑近低声:“调集大军需要时日,大将军再耐心等待几日便是。待北庭大军压境,岳棠无兵可调,堂堂钦差必然跪在大将军面前请求帮助。” 洪定安排人手收拾城内一切,又与方融和常愈一同布置清除疫病隐患等事,来到医馆时已临近傍晚。他进入内室便看见一民女正在给岳棠喂药,雪怀在一旁看顾,一切显得井然有序又颇为从容,因诸事繁乱而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便松开了。 洪定对雪怀微微点头致意,轻声问道:“我们将军如何了?” 雪怀:“毒素已清除大半,剩下的还需时日,因为失血颇多还需调养,总之没有性命之忧了。” 洪定大喜,握住雪怀的双手使劲摇了摇又觉得不妥,撩起袍摆就要跪下去叩头谢恩,被雪怀一把拦住:“洪大人不必如此,凡略通医术者皆有父母之心,我不过是些许助力罢了。” “你救了我们将军就是我的恩人,日后有什么事只要言语一声,必定赴汤——”洪定还未说完,雪怀抬手阻住了他,微微一笑:“不必,谢过了。” 洪定看着岳棠问雪怀:“我家将军何时能醒?” 雪怀对喂完药离去的民女道谢,再对洪定说道:“一般来说服药过后半个时辰内会醒来。” 洪定坐在雪怀身侧不远的椅子上:“那我在这里等吧。” 雪怀看着他:“有紧急军务?” 洪定:“算是吧。岳松的人各处包揽治瘟事宜,显然是想抢功,但又无法制止,加上地灵花并不足以支撑太久,颇感焦心。” 雪怀:“北庭此次败走,短时间内无法卷土重来,大夏与北庭可能会议和——可趁势求取地灵花。加上中毒百姓大部分已是轻症,不需地灵花也可用其他药物缓解清除,虽然慢一些,但不必忧心。” 64 - 棠煎雪 - 冷胭YR 洪定听得此言放心不少,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雪怀坐下,低声道:“假扮惠王之不知能瞒多久,岳大将军没有离去的意思,我总担心他有后手。”他担忧地叹气,“他总是有后手的。” 雪怀神色依然平和:“不外乎是想令岳将军低头、夺取兰溪六城控制权这两件事,洪大人只需依次做好应对便可。” 洪定面上颇有忧色:“岳大将军无论职级还是封衔皆在我之上,他若有令我不得不从……”他有些焦急地看向岳棠,“将军什么时候能醒来……” 雪怀手中的佛珠缓缓转动,声音依旧平和:“即使将军现在立时醒来,也无法与你殚精竭虑忧思劳顿。她需要休息,否则伤患未清又积劳成疾,身体就再难……” 一声不耐烦的叹气传来,岳棠睁开双眼偏头瞥向雪怀:“被岳松拿捏住……我还不如死了。”她缓缓抬手,“扶我起来。” 雪怀立时起身上前,却又忽地顿住脚步。因为洪定也与他同时起身,没有犹疑地快步上前扶住岳棠臂膀将她扶起来,又在她身后塞了软垫,让她舒适地靠在床壁,自己则立在她身畔,颇为激动地叫了一声:“将军!” 岳棠轻笑:“还没死,承蒙你各处奔忙了。” 洪定连忙说没有没有,两人真心地寒暄了一番。 雪怀重新坐下,微微垂眸。他没有去看也知道岳棠虽与洪定说着话,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自己,且一旦瞟过来就紧黏在他身上,似乎在指责他的停步,又像是嘲笑他的犹豫,但也可能仅仅是言谈中提及了他? 雪怀不知道那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手中的佛珠越转越快。 岳棠仍没有放过他,一句话直接丢过来:“你假扮了惠王?是为我么?” “不是。”雪怀立即反驳,但手中的佛珠停下时,又说道,“不全是。” 岳棠笑了一下便没了下文,屋中一时寂静。雪怀垂着眸默默转动佛珠,以为岳棠会再问出什么令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来,一心想着谨慎处之,无论如何都要沉稳应对。 但听到的是岳棠与洪定商谈军务的对话。 雪怀抬眼看去,岳棠正在吩咐着什么,洪定不住点头间或提出些疑议,接着岳棠再度布置安排,洪定继续点头。 佛珠停了一停,又继续缓缓转动。 半个时辰匆匆而过,岳棠与洪定没有避讳他,也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安排布置好了紧要军务及应对极有可能来袭的北庭人的后备方案。待洪定离去时,已有兵士从外端了饭食入内,见岳棠歪靠在床榻上也是喜不自胜,上前问候了几句才退出去。 简单的饭食冒着腾腾热气。 雪怀端着托盘走到床畔,轻声说道:“今天将军可以喝些粥了。”说着将床上用的小桌支起来放好,将粥和小菜及勺子妥善地摆在上面。 岳棠扫了一眼:“我一个人的?你吃过了?” 雪怀:“将军吃完睡下,贫僧再去吃。” 岳棠嗤笑:“为何?这几日你不都是在房中用饭的吗?” 雪怀:“……将军能听见?” 岳棠拿起勺子搅了搅粥,说道:“有时候能。” 雪怀默了一阵,说道:“将军已能坐起能用饭,应由兵士来守着,贫僧先出去了。” 岳棠待他走出去三步才不咸不淡地说道:“没人会来。” 雪怀停步转身,看着她:“为何?”他忽地有些担忧,“岳松把将军的人都调走了?” 岳棠看着他笑,用勺子轻轻敲了敲碗沿,说道:“大师,我现在身边武功最高强的,可就是你了呢。”她眼神示意了一下,“还不把饭端过来和我一起吃?” 65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无法,出去在隔间端了粥,坐回他先前的椅子上默默地吃。岳棠看着他,不满道:“到这里来坐不行吗?非让我一个重伤患大声说话。” 雪怀抬眼看她,说道:“那些僧人无分男女之言都是说给外人听的,贫僧与将军,仍需恪守距离。” “外人?”岳棠轻笑,“怎么,我是内人了吗?”说罢自己笑起来,“瞧瞧这用词儿,真是一不小心就拉了出家人下水,罪过罪过。”笑意牵动伤口,令她无声皱眉忍疼。 雪怀看着她,叮嘱道:“伤口没有完全复原之前,切忌情绪激荡,少言止笑。” 岳棠根本不接他的话茬,问道:“以前都自称‘我’,现在怎么自称‘贫僧’了?” 雪怀不言语,默默吃粥。 岳棠:“我不喜欢你自称‘贫僧’,平白生分了。”她唇角勾起些许了然又带着玩笑的嘲讽,“因为你那小师叔训你了?” 她都听见了。 雪怀顿了顿,说道:“贫僧也认为理当如此。” “呵,”岳棠轻笑,随手就把勺子掷了过去,正对雪怀眉心。雪怀并未费什么力气就接住了,弄得一手黏腻,有些尴尬地看向岳棠:“将军这是……” 岳棠那凉薄的语气里夹着些气恼:“我最讨厌忽远忽近!”骂完人就有些气息不匀,苦着脸似乎在忍着疼。 雪怀连忙放下粥碗和勺子,用桌上放置的抹布将手擦了擦,立即走到岳棠身边点了她几处穴道,又以指节在她脊背上下剐蹭两回,再次叮嘱道:“不可动气。” 岳棠凉薄地冷哼:“你管?” 她斜瞪着他,眸中含义分明不容忽视,令与她对视的雪怀颇有压力,最终败下阵来,承诺道:“我不自称贫僧便是。” “呵。”岳棠嗤笑一声,眉头又隐隐皱起。雪怀从旁兑了些药汁来递给她,她看了一眼,似乎本想就着他的手喝下,不知怎地又改了主意,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雪怀重新拿了勺子给岳棠,她也就不紧不慢地搅着那粥。忽而像是疲累地一叹,问道:“我是染了那毒疫吧?” 雪怀:“是。不过毒素已清除过半,无需担心。” 岳棠:“你就不怕染上?” 雪怀:“劳将军挂心,我每日都有服食防疫药汁。” 岳棠轻嗤,学着他的语气声调说道:“‘不妨事的,将我那一份地灵花都匀给将军便是。’——这等高尚情操,是我在昏睡中听错了?” 雪怀默了一瞬,说道:“我的性命,不重要。” 我于兰溪六城百姓,没什么必要。 我于净空寺上下,没什么重要。 我于周遭相识之人,没什么紧要。 岳棠瞪眼沉声:“谁说的?你自己吗?”见他不答,又嘲讽一笑,“不管旁人如何言说,自己都要把自己看得极为重要,这个道理,大师还需要我多说吗?” 一动气,她的脸色又苍白了两分。 雪怀伸手按住她肩膀:“切勿动气。”见她仍然瞪着自己,和缓地笑了笑,说道,“那我重说——我有分寸。这样可安心了?” “呵,我有什么好不安心的。”岳棠重新去搅那粥,喝了一口。没一会儿又开始发难:“大师怎么这么慈悲,明明不信我却又回来找我?” 66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垂眸看她,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她此时不是平时干练的将军发束,长发没有挽起而是随意披散在肩上,又向腰身垂坠,令他无端想起宣纸上泼洒的墨。 浸染,氤氲。 她慢慢地喝着粥,一点也不着急他会不会给出回答。 但他答了。 “因为你骗我。”雪怀轻声说道。 他在那山外人都以为清净无争纯粹简单的寺中时,就被骗过了。 而在外游历这些年,他所遇到过的骗子更是不胜其数,有骗钱财的,有骗吃食的,有骗药品的,甚至有骗色相的,或者只因见他是和尚便觉逗骗也可,并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便来骗上一次的…… 却没有人像眼前这个骗子一样,使计耍诈是为了守护。 守这兰溪六城,护这六城百姓。 还非要让旁人都相信她是个奸恶之徒,弄权之辈,好像不这样就不安心似的。 但凡有人些微察觉到她的好她的善,她就唯恐避之不及地立刻辟谣,甚至对那些善意的温暖也要再三揣测怀疑。 他知道那是她根深蒂固的习惯,是她用以保命的资本。 当她从重伤中醒来看见自己,没有出言讥讽他当时的不信任,也没有冷言冷语挑衅他为何又来照顾自己,就那么如同老朋友般地开了口,像是逗趣般地将之前的不愉快尽数揭过,又用勺子扔他,强硬地将他本想疏离的关系重新拉近。 这个骗子,拿他当朋友。 于是他说道:“你骗我,是为我好。” 因为没什么人真心对他好,所以他对这种好十分敏锐。 即使方式是欺骗。 岳棠似是轻轻哼了一声,嗤笑道:“我有那么好心?” 雪怀认真浅笑:“有。” 从她说回山洞并非是为了等他开始,就在开始希望他能不在意与她的牵扯,能全身而退。 明明心里是期望他能相信她的,却惧怕真的不被信任。 所以抢先开口欺瞒、疏远。 口是心非的骗子。 雪怀心间忽地一动——自称“贫僧”,是否也是因为这样的缘由? 而她是否也是因为没什么人真心对她好,所以敏锐地克制住自己的欢喜,反用不屑和厌弃来掩盖? 殊途同归吗? 他略略愣怔。 岳棠闷了一会,像是憋不住地笑了起来,笑着又牵动伤口,皱着眉头说话,语调却还是轻快的:“大师又看错了。” 雪怀回神,摆手让她不要再笑,见她已经喝完了粥就连碗带桌子搬到一旁,看着她重新躺下盖好被子,轻缓地说道:“睡吧,眼下最好的恢复之法便是休息。” 岳棠一脸明白,却还是说道:“洪定要是来了,叫醒我。” 雪怀:“不必担忧,我都知道。” 岳棠勾唇轻嗤:“你知道什么?” 雪怀微微俯身凝视她双目:“兰溪不会有失,你亦不会。” 岳棠面上的调笑忽地退去大半,却又很快重新浮现更多,她也凝着雪怀的双目,用说不清是逗他还是认真的语气问道:“因为你在这里么,大师?” 雪怀直视着她回答:“是的,我在。” 温暖而坚定。 岳棠定定凝视了雪怀一阵,无声地说了一个“好”字,便闭上了眼睛。 67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松在兰溪盘桓五日仍未离去。第六日晨,五十兵士堵在驿馆门口,为首的兵长声称奉惠王命前来捉拿乱政罪人,说完就上前拿住岳松,功夫十分俊朗利索,岳松手腕的伤还未好,一时失了势竟被这兵长拿住,推推搡搡地往外走,场面很是难看。 岳松的兵士们都围了上来,岳松也喝道:“放肆!即便是惠王有命你也不能如此拿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是你这芝麻小官能随意捉拿的吗?!” 兵长丝毫不惧,说道:“岳大将军如果带兵立刻离开兰溪,我便放手恭送您离去。” 岳松凉淡一笑:“我若是不呢?” 兵长:“我亲自护送大将军离去。”说着便将岳松反手押着往前走。 岳松倒没有反抗,走了两步说道:“走便走吧,只是走之前,我要再去探望妹妹,还请惠王允准。” 兵长吩咐左右:“立刻回禀王爷。”然后对岳松说道,“我陪您在这里等。” 不多时有人回转禀报:“王爷请您移步王府,先行议事再与您同去探望岳将军。” 兵长松开手,做了请的姿势:“岳大将军请——” 岳松揉了揉手腕,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围,对心腹下属使了个眼色,向着王府走去。 再次来到惠王府,岳松只觉得这里与之前有所不同。摆设布置更为精致却也更为简单,似乎将所有不需要出现的东西一应除去了,侍卫们都换上了软甲轻靴,仿佛有什么危险近在眼前,连匆匆而过的丫鬟嬷嬷的装束都是干练短打,像是随时就能逃走一般。 带着狐疑进入偏殿,淡淡的甘苦药香飘散至岳松鼻间,只见惠王正斜倚在软塌上被人伺候着服药,一脸不耐。 岳松略为恭敬地行了礼,惠王虚抬手臂示意他起身,口里含了个蜜饯说话也不太爽利:“岳大将军是不将本王的话放在眼里。” 岳松装了个赔笑的样子:“臣是担忧妹妹安危才盘桓至今,真是给王爷添麻烦了。” 惠王无谓地笑了一下,说道:“本王倒是听说你去看过一次你那四妹妹就再也没去过了,不知大将军的担心从何而来。” 岳松也笑:“我那妹妹染了疫,医官不允我靠近,再者我已将上好药材送过去了,实在是非常担忧。” 惠王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没走倒也好,眼下有一桩事只有你能办。” 岳松挑眉:“不知是何事?” 惠王:“北庭五万大军已至边境,战帖已经下到本王案头,你看看吧。”说着示意仆役递给岳松一张帖子。 岳松接过帖子打开来看,满眼的北庭文密密麻麻,鬼画符似地绕得他头疼。他虽略通北庭文但并不娴熟,何况身边一贯有司译跟随,此时便合上帖子说道:“臣看不太懂,敢问王爷这里面大意是什么?” 惠王:“还能有什么,老生常谈要为他们的太子报仇,如今又打着为无辜枉死在兰溪城内的北庭将士血恨的名头。” 岳松笑笑:“就没点别的什么?” 惠王也笑:“别的什么?” 岳松趋近两步,笑得格外舒心:“没说说他们那边也有一位惠王殿下吗?” 68 - 棠煎雪 - 冷胭YR 惠王勾唇,锐利的目光刺入岳松眸中:“岳大将军还是在怀疑本王是假的,是么?” 岳松也不避讳,笑着说道:“不错。本将军接到的线报中可是说北庭人打着‘勤王’之名前来攻打兰溪的,因为真正的惠王殿下,在他们手中。” “孰真孰假,重要么?”惠王忽地站起,高大的身形令岳松微微愣怔,而后稍感压迫。 府中情报曾提过惠王身高七尺半,而眼前这人起码有八尺甚至更高。 岳松眯眼凝眸:“你果然——” 惠王又逼近半步:“岳大将军,眼下兰溪城中能调动所有兵力的,就你一人吧?” 岳松略略得意:“那是自然。你这个假惠王,以及我那还昏迷的妹妹,都没有能力调动一兵一卒……”话音未落他便暗暗心惊,脸上的惊惧遮都遮不住。 北庭大军压境,他作为唯一能调动兰溪六城及周边兵马的大将军,是唯一且必须上阵迎敌之人。 若与北庭开战,几乎绝无胜算,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大局即将毁于一旦,岳家也将遭受重创; 若在北庭进犯之时他离开兰溪,致使六城尽没敌手,那便是临阵脱逃之罪,死罪无赦,岳家仍将遭受重创。 思及此,岳松只觉自己心尖都在颤动,满心惶惑——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不是来收取兰溪六城控制权的吗?如今为何左右为难? 惠王静静看着他脸上神色变换,适时出声:“如今,大将军愿意相信本王是真的了吗?” 岳松如遭大赦,立即撩袍下拜:“是!臣愿以惠王殿下马首是瞻!” 兰溪封王在此,那么抗击北庭大军的事情就都落在了他头上,而不是远道而来的岳松了。 惠王没有叫起,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看看,刚才让你走你不走,这会子又走不成了。” 大夏律例,若遭遇敌情,即使是正在做客的将士也不得随意离去,须得助力当地封王或驻军一同抗敌。 岳松垂着头,朗声说道:“臣既在兰溪,自然要为抵抗敌军出力!只是,敢问惠王殿下能调动多少兵马?” 惠王略略思忖:“三万总是有的,但你也知道,北庭人善骑战,他们的铁骑踏过边境就如飞蝗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留。” 岳松知道他这是等着自己发话,立即说道:“臣的三千兵士都愿追随殿下!” “三千。”惠王低低一笑,仿若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与北庭密谋压境示威以便你夺取兰溪控制权时,怎么没有多带些人马来呢?” 岳松悚然一惊,不明白这等机密怎么会被眼前这人知晓。 “你就不担心他们会趁机真的越境攻打兰溪吗?”惠王的声音盘绕在岳松头顶,如沉重大石频频压下,“还是你认为,他们为你助阵后就会乖乖离去?他们是你岳家的兵吗?” 惠王声音轻轻,却振聋发聩:“大夏内乱已极,犹如覆巢之卵岌岌可危——大夏若亡,北庭是否已与大将军约定,仍旧给你个大将军做?” 岳松想起北庭与自己的约定,确能保他周全,但眼下不知为何心生疑虑。 那毕竟是敌国,所有的约定都建立在毫厘必争的利益之上。 而如果自己这厢全军覆没,根本没有任何资格能让对方生出丝毫怜悯。 他虽身经百战,但对于北庭铁骑从来都没有万全的把握。 当下心一横,岳松说道:“惠王殿下慎言,本将可从未与北庭密谋什么,此次共同对敌本将自会尽心尽力,但与本将无关的罪责,殿下也不要栽在本将身上。” 惠王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微微一笑:“好,尽力就好。” 69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进入医馆时见常愈行色匆匆地出来,见到自己如蒙大赦,连忙迎上去问道:“可是岳将军……” “岳将军忽然发起热来了!”常愈焦急地说道,“原本情况稳定了,这我们都知道,但方才我观将军面色潮红额上冒汗,探她脉搏忽沉忽缓——是毒发之状!” “怎会?”雪怀疾步入内去看岳棠,只见她两颊红霞殷丽,显是发了高热,探她脉搏果然沉缓不定,此时连唇色都不再苍白而是深了几分染着红褐,非常明显的疫毒发作症状。 怎会如此?毒素明明已经清楚大半,为何突然病情加重? 常愈看着雪怀蹙眉深感不妙,忐忑地问道:“会……会死吗?” 雪怀沉声:“谁来过?” 常愈:“没人来啊,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守着,虽然只是坐在隔间,但我能看到岳将军床榻,她一直睡着,没有任何人来。”然后连忙澄清,“也不可能是我给她下毒啊!我对天发誓绝不是我否则我全家……” “知道不是你。”雪怀肯定道,“不必拿家人赌咒。” 常愈放下心来又开始絮叨:“是有人下毒吗?可是城中疫毒都基本清除了,岳将军又下了严令对投毒人就地处死,谁还敢啊?何况当地百姓怎么可能愿意疫病再次蔓延呢……但医馆附近来来回回的人都是熟识的,不是岳将军的兵就是百姓们,这几日都在这里帮忙,怎么会有人想害岳将军……难道是之前被焚尸的百姓还心有怨恨所以来报复吗……” 常愈说话之间,雪怀已经调好了一碗解毒药汁,也顾不上唤民女,直接将岳棠扶起靠坐,捏开她的嘴唇就往里灌了一小半,怕她神志不清而漏下药汁,连续点她脖颈及胸口大穴助她服药,两手动作极快配合极稳。 常愈看得目瞪口呆,惊异于雪怀的手法和速度,又震诧于雪怀此时对男女大防毫无顾忌。雪怀给岳棠灌完了药又将她放倒躺好再盖好被子,回头对常愈沉声说道:“地灵花还有多少?” 常愈:“带回来的本就不够数,分发给病患后其余的大部分都配制了除疫药水洒在了城中尸体堆积的各处。现在……”他看了一眼岳棠,摇了摇头,“岳将军这高热要是三天都退不下来,再多的地灵花也没用了……这不用我说吧……” “两天。”雪怀的声音更沉,眉峰紧蹙地看着岳棠,“恐怕更短。” 常愈一惊:“这么严重吗?” 雪怀扒开岳棠的一只眼皮看了看,下定论道:“除了疫毒,还有别的。”他凝眸沉声,“你与方太医在此守护,任何人不得靠近。” 雪怀大步行至屋外寻了一个兵士,说道:“请帮贫僧带话给洪定洪大人,请他转告岳松岳大将军——血头乌之毒留痕甚重,无法遮掩。方太医在此,敢灭口否?” 兵士一惊:“这!那,那我直接去禀报岳大将军……” 雪怀坚持道:“先带话给洪大人,务必让洪大人传话。” 71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遍寻不见洪定,岳松那厢称病避而不见,似乎对于“血头乌下毒”一事毫不忧心,即使岳棠因此死去,即使方融轻易就能辨认出这罕见的毒药而上奏皇帝,都没有人在意。 岳家唯一一个女将军,是来兰溪给岳家当垫脚石的。 这是从前听来的闲谈,而此时却是清晰的认知。 即使岳棠身死于此,即使皇帝知道她是被人毒害,又能如何? 左右不过是查无实据、斥责岳松不察等惯常步骤一一走过,对岳松、岳家毫无影响,之后仍会因为岳棠在兰溪的大功而天恩下降,泽被岳家。 岳家满门荣耀,不过损失一个庶女。 划算得很。 雪怀的眸色深了几分,知道自己那句传话的威胁之力已消失殆尽,甚至可能沦为对方言谈中的笑柄。 “对付彼之矛,唯有己之盾。”师父的话响起在耳畔。 若想抵抗滔天之权,你必须有护身之法令对方忌惮。 师父当时是想告诉他这样的道理,让他更加刻苦钻研师父所授技艺。 但师父一直以来所倡导的,仍是守,而非攻。 其实他一直想辩驳——最好的守,乃是攻。 师父严苛,师父冷漠,所求不过是雪怀能保住性命——这是雪怀渐渐长大才悟出的道理。至于师父还有什么其他心思,他没有深究,也不愿细想。 但此时的他心里十分清楚,仅仅护持自身已经不够。从他假扮惠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只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了。 能抵抗滔天之权的,唯有更大的权力。 别无他法。 惠王府邸。 雪怀在内室仔细易容,穿戴好惠王服饰,迈着惠王一贯四平八稳的步伐穿行在回廊中,向着正殿走去,身后随行两队侍卫和十八个仆役,正是惠王的一贯排场。 易容术也是师父教授的,平日里从无用武之地也疏于练习,倒是从前在惠王府邸时,惠王曾考他学问,知他会些易容术就命他立即装扮成自己的样子,还细心查看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尽相同,还细细为他讲解自己的习惯和爱好,以便他能装扮得更加神似。起初雪怀以为惠王只是一时兴起,后来有两次惠王让他假扮之后便失了踪影,跑去临城玩乐了四日才返回,笑言日后雪怀可替自己坐镇主位。 如今除了身形高大一些,不认识惠王的人根本看不出这是假扮。只是惠王的衣袍穿起来有些短而宽,此时却也顾不得这么许多,好在正值冬季,披上貂绒大氅便也看不出来什么。 府邸中的原属官员中只有一个名唤金世通的心腹确切知晓眼前这个惠王是假扮,因他从前对于雪怀冒扮惠王之事亦是知晓的。其余人等虽然对惠王突然高大了不少颇为疑惑,但因惠王失踪已久,府中人心不稳,此时即使是明知此人是假扮,却因能继续行使职权也令众位下官有所依靠,又见金世通对这位惠王俯首帖耳,于是大家都心有戚戚地倾向于这应当是惠王暗中的命令,都并未深究,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发问。 72 - 棠煎雪 - 冷胭YR 此时的惠王边走边询问所属兵马、粮草、周边兵力,金世通都一一作答。待到得议事厅,辖下官员已悉数到场,见惠王入内便纷纷下拜,口呼千岁。惠王随意抬手叫起,便道:“北庭大军压境,战帖已到本王案头。”他看向左侧两位武将,“宋陈二将各自调兵一万五,从獠牙峰西侧山涧进入北庭,从北庭大军右后方突袭。袭完即撤,不必在意杀敌数目。”又看向右侧两位文官,“丁林二员亲赴周边四城调兵,总数不得少于两万,多多益善。”再看向官员列队中部的某人,“粮草之事不可懈怠,你亲自从南下的官道走,向最近的州府要粮,就说是本王的教令。” 接下来为每位官员都安排了负责事宜,或大或小,或明或暗,仿若兰溪六城甚至整个大夏都在这位惠王心中,调兵遣将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不是这位惠王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份官员名录还时不时看一眼,站在近处的金世通几乎要以为这是真的惠王回来了。 金世通看着雪怀,想起从前这位年轻的僧人来府里时,惠王总是很高兴,在谈经论法之余还兴致勃勃地与他推演兵法,相论国是,感慨人生万物与四时不同。金世通作为惠王心腹,通常都在惠王身侧陪伴,当时就颇为惊异于这年轻人所知之广,所学之杂,所识之深。而今看来,竟是比从前更为精进了,甚至某些方面更胜惠王。 金世通起先得知雪怀要假扮惠王,以为他只是想稳住这兰溪乱局并力保岳将军的功劳不旁落。毕竟以惠王对净空寺的恩典,对雪怀一直以来的慈爱,都值得他为惠王、为兰溪尽力,且惠王临去北庭交涉前也有交代,若是雪怀需用,府中一切皆可为他所动。 “金典簿?”面前与惠王如出一辙的声音令金世通回神,他暗暗赞了一声这惟妙惟肖的模仿,连忙微微倾身应道:“卑职在,王爷有何吩咐?” 惠王:“岳松的兵马,你持王府令牌亲自去调,不必知会岳松。另外着岳家军即刻起行开赴边境,作为先锋对峙。” 虽说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惠王有权调动封地内所有兵马,包括外来的岳家军,但这样一来会与岳松交恶,并非上策。 于是金世通谨慎说道:“卑职虽有把握也敢于拿住岳大将军令他不可妄动,也能调集岳家军,但一来岳家军可能不会十分听话,二来此举可能激化王爷您与岳家一直蛰伏的矛盾,先锋军的选择应当再慎重些……” 惠王:“这是本王三思后的结果,去办。” 金世通只得道:“是。那……王爷所说岳家军,是否包含帼英将军的属军?” 惠王:“不含。” 金世通皱了皱眉,当着众多官员也不好发作,再次应声。耐着性子等着这位惠王发完施令,起身跟随他重回后殿的路上准备开口建议,就听惠王说道:“那日去劝岳松离开兰溪,有个兵长扭了他一阵,是我的授意。” 金世通不知他为何此时提起这件事,疑惑道:“所以?” 惠王:“扭扯之间,在岳松惯用的玉带里夹了一张番红笺,在他的官袍上染了玉髓香。” 金世通讶异道:“什、什么意思?” 70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这高热发得又凶又急,昏迷之中还有突发的呕吐,怕她呛咳窒息而一刻都离不了人。雪怀虽叮嘱了一个民女在内守护,又有常愈与方融轮流在隔间照看,仍觉不能放心,一天四顿药都亲自煎熬从不假手他人。 待到这日深夜,岳棠的呕吐症状有所停歇,高热虽未退去但面色没有之前那般潮红,本以为她能安睡片刻,却又说起胡话来。 此时民女已昏沉趴睡在窗下桌边,雪怀坐在离床榻不远的矮凳上,听得岳棠出声便起身趋近,凝神细细听了一阵,轻声唤道:“岳将军,岳将军?” 岳棠没有睁眼,微微蹙眉似是很难受,低缓又不清晰地说道:“娘亲……来、来接我的吗……” 雪怀心尖微震,俯身清晰地对她说道:“没有,没人来接你。岳将军,睁开眼睛看着我。岳将军?” 岳棠完全没有听见似的,继续说道:“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都想我死……娘亲、娘亲……”说着眉峰蹙得更紧,像是永远也舒展不开似的,身子也渐渐蜷缩起来环抱着自己,“好多人骗我……没有人信我……娘亲,我好难受,我不想的……” 雪怀心上的微震一直没有停,此刻震颤更急,伸手去探岳棠脖颈,发觉搏动急缓不定,似沉似浮,正是血头乌之毒发作的症状。看来之前灌下的药汁没能完全清除毒素,加之残留的疫毒与新染的血头乌之毒互相混杂,用现有的解毒药剂已是难以回天。 雪怀心中愤郁难当。 自十四岁跟随师父下山游历,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心情。 他从放置在床头的针灸包中拿出一枚长针,对着岳棠的耳垂后扎了进去,缓缓放出些血来。鲜血中已泛出丝丝乌黑,仿若一根根极细的黑线飘坠其中,看着颇为惊心。他将这些带着黑丝的鲜血放出来一些,又以药膏涂抹扎针处,以期针孔将药膏带入岳棠体内。用这样的手法在岳棠周身关键血凝处如此反复多次,直忙活了一个半时辰方才停止。 雪怀累得微微喘息,坐在床榻边靠着床沿稍作歇息。岳棠没有再说胡话,而是好像安静地睡着了。雪怀将两根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凝神静了一会儿,稍稍安心。 虽然毒素仍在体内游窜,但波动已不如方才剧烈,看来刚才的忙碌没有白费,暂时压制住了。 又坐了约莫一盏茶时分,窗外隐隐有了亮色,竟是已过去了一夜,天都快亮了。雪怀暗暗心焦,不知为何派人去传话仍然没有消息,起身打算前去查看,起猛了竟然有些眩晕。正扶住床沿稍作停顿,忽觉衣摆被人拉住,轻轻地、没什么力量地扯了一下。 雪怀低头,见岳棠仍然未醒,手指不知道是无意攥住他的衣摆,还是有意摸到了什么用力拉住。他俯身凑近她,轻声唤道:“岳将军?” “疼……”她的声音虚弱无力,像是呓语。 雪怀完全没有着力地在她手腕处轻轻拍了拍,劝慰道:“快好了,好了就不疼了。” 岳棠没有应答,但手仍然抓着他的衣摆。 雪怀轻轻掰开她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用劲十分轻缓。其实岳棠也没什么力气,随便一扯就能扯开,但雪怀仍然一根一根地小心掰开,之后用被子将她的手臂盖住。 “不会疼多久的,我保证。”他轻声许诺,再看了她一眼,疾步而出。 73 - 棠煎雪 - 冷胭YR 番红笺是以番红花香料染印的一种信笺,书写时可闻到笺上丝丝香气;玉髓香是以至少三种名贵玉髓为基制成的香料,使用时的香气若有似无,但数日后曾沾染过这香气的衣衫鞋袜在阳光映照下会显现出星星点点的亮光,颇为珍贵。 这两样罕有的物件都是北庭皇族独有之物,大夏并不常见,除非达官贵人家绝不可能有,且因两国局势紧张,这种物品都是私藏,且要藏得慎之又慎,因为一旦发现会惹上私通敌国的罪名。 金世通不知道是该先问“这两样物件你从何得来”,还是应先问“你想栽赃岳松私通敌国”,一时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惠王给了他答案:“必要时,可搜查他的官袍和玉带,以‘私通敌国’罪先行看押。岳家军群龙无首又忧惧被连坐,自然存了将功折罪之心任你调遣。记住,万万不可让岳家军中人将消息送出兰溪。” “是!”金世通由衷地应声,又好奇问道,“你……王爷竟如此料事如神事先留手?” 惠王微微一笑:“当时并未能料算至如今。当时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岳松拒不离开而做的万一?金世通点点头表示理解。 至于这两个物件,乃是夜世廷蓝所赠,但此事他并不想对金世通言明。 “北庭军善火攻,好在眼下是冬日又多雨雪,带火箭矢触地片刻即灭,无须多费心神灭火。令先锋军带上所有能带的水车,抵达边境后立即以水泼地,首次交锋时先以巨龙水攻击,水内掺杂此次疫病之毒。水耗尽即撤,不可恋战,返回营地后挂出免战牌。”惠王声音冷冷,仿若正在书写生死簿的司命之官,“待宋陈二人突袭过后再出战,以此法再次袭击,务必使北庭军染疫且不知情。”随后话锋一转,“约莫第三日夜便会病发,拖延至次日晨毒发症状颇为明显时,带人前去送解药。” 金世通原本听得又是赞叹又是满意,北庭军不擅水,这种天气下被浇个湿透十分难耐还会很快结冰,战斗力大大衰退,然而听到后面顿时一愣:“送解药?” 惠王:“有愿投降者,赠解药。” “瓦解军心,好是好的……”金世通劝道:“剿灭敌国大军是边境封王应当应分的事,何况北庭人害兰溪不浅……”他凑近低声,“雪怀,你别在此时说什么‘我佛慈悲’。” “并非慈悲。”雪怀沉声又和缓地说道,“此番我们斩杀他五万人,不出三年他们会卷土重来再次复仇,定要斩杀我们六万人才可解恨。”他轻轻一叹,“翻覆来去,许是十年,许是二十年,许是更久,许是子子孙孙不死不休……人生数十年,为何要将短暂而宝贵的性命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厮杀之上还遗祸后人?” 金世通怔然。他出身低微,靠着聪明才智跻身惠王智囊之列,所思所想都是替惠王分忧,替自己谋个好前程,加之身处两国接壤之地,“最大限度斩杀北庭人”这个信念根深蒂固地烙印在他的血脉里,从未想过与北庭厮杀有什么问题。但雪怀的话令他忽地想起妻儿的抱怨——“一年到头,你能在家里待几天?”他总会回答说“此事办完便来陪你”,或是“待这阵子忙完”,但如此年复一年,他的陪伴并没有增多,反而还有减少。 对敌厮杀是无意义的吗? 他从未想过。 雪怀没有再与他深究这个问题,现下也不是辩论的时候。他接着说道:“泰州动乱方稳,西南流寇时有暴行,中州一代水患频发流民遍地,新君登位不久,岳柯两家频繁角力——兰溪与北庭绝不能有战事。” 战事一起,很可能引发各方势力异动,到时候就不是边境纷争是否能给惠王带来更高的封赏的问题,而是大夏到底还能不能存续的危亡大计! 金世通的后脊顿时泛起一层冷汗。 囿于眼前而耽于身后,能看到五步之内却无法望见十步之外。 但眼前这个僧人,为什么能? 74 - 棠煎雪 - 冷胭YR “另外,”这位惠王又说道,“告知岳松,如果不交出解药,他会被扮作普通兵士扔到先锋军的队列里。” 金世通又是一惊:“您中毒了吗?” “不是我。给岳松一刻钟的时间,如若不交,立即绑了跟先锋军一同开拔。” 雪怀回到医馆时,常愈仍然值守在隔间。方融眉目不展地看着一本医书,见雪怀入内抬眼说道:“血头乌下毒的分量不清楚的话,解药无法配制。” 雪怀:“我知道。辛苦方太医了。” 方融瞪眼:“你知道?你知道还让我在这儿钻研医书?!” 雪怀微微一笑:“我年纪轻,不如方太医多年阅历,所以想让方太医想想法子,也许能有奇效。” 方融轻哼:“没有!” 雪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常愈道:“洪大人来过么?” 常愈:“来过,不过你不是说不让他进来,我给打发了。” 雪怀走向内室:“岳将军如何?” 常愈跟在他后面,也站在床榻前看着岳棠,有些不安地说道:“没什么好转,也没有恶化,时而清醒,大部分时间还是昏睡……” 雪怀:“她醒过?说了什么吗?” 常愈:“气若游丝的,听不清,眼睛睁开了一点看外面,我猜——”他看向雪怀,似是忍着促狭,“是在找你。” 雪怀偏头避开常愈探究的眼神,说道:“洪大人若再来,就告诉他,岳将军活不过明日了。” 常愈立即盯着他:“你这是骗洪定呢,还是认真的?” 雪怀垂眸:“认真。” 常愈瞪大眼睛:“岳将军要是死了,这这这怎么办?” 雪怀没有答话,摇了一下头。 常愈不清楚他是不知道还是没办法,面上神色乱了一阵,凑近问道:“真是洪定下的毒?确实吗?” 雪怀的目光落在岳棠那张惨白的脸上,说道:“他是最有机会下手的人。” 常愈点点头,叹气:“唉,谁能想到看起来是岳将军最忠心的下属,会做这种事呢……”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人在外问道:“雪怀大师在里面吗?王府的金典簿让我来给你带几句话。” 雪怀来到门口,与那人互相致礼。那人瞥一眼不远处跟过来的常愈,引着雪怀到了屋外更远的地方,看着常愈停步在门口没有再跟来,才站定了跟雪怀说道:“金典簿让小人转告,岳松已经押住但故意拖延至今不吐露下毒剂量,即使将他打扮成兵士与先锋军一道点兵,他也仍然没有吐口。” 雪怀蹙眉,那人又道:“金典簿按照您说的法子告知岳松,若不想背负与北庭战败的名声,最好是让岳棠将军活着甚至能上阵厮杀,否则罪责并不都是惠王一人的。但岳松仍然未吐一言,只是狡辩了几句。” 雪怀心中一动:“狡辩了什么?” “说‘想杀死岳棠的不止我一人吧,何况眼下我并不想让她死。她死了对我的好处,在北庭大军来之前是可观的,而今却已微乎其微。再说她日后是要嫁人的,我何必在此弄死她。’”那人疑惑道,“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雪怀的眸子沉了沉,问道:“这几日暗中查探,洪定与岳松可有来往?” 那人摇头:“没有发现。城内疫病虽除,但重建事务百废待兴,洪定与几个城主们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回屋后倒头就睡。” 雪怀的眸子更沉,说道:“多谢转达,请回去告诉金典簿,一切按照计划行事,若有疑问而一时寻不到我,可由他全权做主。” 75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目送那人离去,转身走回内室,将药炉端至隔间开始熬药。常愈在边上给他打下手,递给他药材的时候却被他推开了,亲自去拣选药材。常愈狐疑又忿忿地说道:“现下是连我也怀疑了吗?!” 雪怀:“是我想错了。洪定不是下毒之人。” 常愈一怔:“那是谁?”他看着雪怀拒人千里的样子,又气恼道:“你在怀疑我?” 雪怀将药材放入炉中又细细侍弄好火候,站起的时候忽然捏住常愈手腕,扣在他的脉门上,平缓却冷肃地说道:“为何要毒杀岳将军?” “我没——”常愈的辩驳刚出口,就察觉自己脉门被更捏紧了三分。他知道雪怀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却也知道雪怀不会杀生,于是继续说道,“我没有,你要相信我!惠王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怎么听从他的命令?” “岳松如果有解药,不会到现在都不交出来。之前我以为是他授意洪定来下的毒手,因为岳将军周遭的敌人之中,只有岳松对她的杀心最大。但是,”雪怀逼近半步,居高临下地压迫着常愈,漆黑的眸中暗沉一片,“惠王授意你叫我回兰溪助力抗瘟,我在惠王府中调动一切如此自如,金世通对我如此俯首帖耳,北庭大军如此恰好地压境,岳将军又如此恰巧地毒上加毒——一切的一切都在推着我向着一个你们期冀的目的而去,而眼下,岳将军是这个目的的绊脚石。”他再逼近半步,整个人温和宁定的气势已卓然不同,显现出一种似乎隐在骨中多时的凌冽昂然,“击退北庭的不世之功,要给我,是么?” 常愈的眸光骤然一缩。 常愈其实并不知晓雪怀到底是什么人,他只知道,绝不能得罪他。 这一点,金世通也非常清楚。 每逢雪怀要来王府,惠王都会提前至少半月开始准备,虽说雪怀对于住处和吃食都没有任何要求,但惠王总会命人为他布置得妥妥当当。雪怀的客居之所是所有客厢中最大最宽敞且朝向最好的;为雪怀做素斋的厨子是府中最好的,还有从临城征调来的;雪怀虽然会自己携带换洗衣物,但惠王仍然会命人给他备下上好柔纱锦缎制成的僧袍,即使雪怀从不曾接受过;原本府中金石玉器环绕,丫鬟仆役环伺,每日里惠王起身到踏出房门所需流程极为繁琐冗长,不过也十分享受,但在雪怀到来期间一切从简,只为能多匀出些时间与雪怀交谈,且府中的金石玉器都搬走,换上类似禅房内的木器和檀香来点缀,只为雪怀能居住得舒适些,能停留的时间长久些。 起初,金世通和常愈都以为,惠王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对佛法产生了浓厚兴趣,与雪怀对谈也确实令人愉悦,并没有如何往心里去。然而天长日久,从惠王上山参佛到雪怀下山入王府讲佛,竟不知不觉持续了七八年。即使是后来雪怀追随师父下山游历,在他回到兰溪的时候,惠王也会想法设法无论如何要见他几面,每次并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但惠王总会非常高兴。 僧人雪怀,是惠王府的重要客人,比京城来的一些大官儿还要重要十分,这是王府内所有人共同的认知。 76 - 棠煎雪 - 冷胭YR 及至惠王的妾室剪芳发病,又至惠王奔赴边境斡旋而失踪,雪怀一步步深入这场动乱直至如今假扮惠王号令六城大军——皆因惠王奔赴边境前有言:“府令、府军、能调集周边大军的心腹官员——凡本王能调动之人力物力财力,皆可予雪怀同样职权。” “但本王这道教令,不可说与雪怀知晓。”惠王最后叮嘱。 听到此令时的金世通强忍住了问清原由的心思,因为以他多年陪侍惠王的经验来看,惠王绝不会告诉他真实原由。他对雪怀的身份有诸多猜测,甚至怀疑过雪怀会不会是惠王的私生子,但以惠王的性格及他在兰溪的地位,认下个私生子简直易如反掌,后来他又怀疑雪怀是不是惠王曾经的好友之子,但这位好友被朝廷所弃,连带儿子也被贬为僧,但他旁敲侧击又暗中查证,都没有切实证据。 常愈听到的命令并没有这么明晰,他被要求在抗瘟期间听从及协助雪怀,至于其他指令都来自于金世通一步步的安排。常愈曾怀疑过惠王并没有失踪而只是隐藏了起来,不然金世通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不断给自己下令,甚至这次下令毒杀帼英将军。 在兰溪有大功的帼英将军,不该活着。 金世通与常愈都各有猜测,但并未互相提及。在惠王身侧共事多年,虽然一个是负责文书及谋略的心腹策士,一个是专精于府中众人平安康健的医官,但两人都很清楚,惠王最忌揣测打探与营私结党,于是都颇有默契的不问不谈只是执行。 于是此时常愈面对雪怀的质问,只能回答道:“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我不知情。你要想问就去问王爷,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 他的语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雪怀微微眯了眯眼,他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但仍然没有松开捏着常愈脉门的手,问道:“血头乌,到底下了多少。” 常愈望进雪怀那漆黑的、此时浓如墨般的双眸中,问道:“若我宁死不说,你打算如何。” 雪怀忽地笑了,如同他平日里那般的温润笑意,只是语调里滴落了些难以分辨是威胁还是解脱的情绪,说道:“那倒简单了,我便坐在这里看着岳将军死去,给她敛尸,为她诵经。北庭大军不管是攻进城了还是败走了,都不要指望我会迈出这间屋子一步。” 说完,雪怀放开了手,重新坐下熬药,认真看着药炉和火候,不再看常愈一眼。 常愈杵在原地进退两难了一阵,终究没有吐露任何话,出门而去。 雪怀在他离开的那刻重重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弥漫着重重忧虑。他起身走到岳棠身边,轻声说道:“岳将军,我打算给你服用一些较猛的药,搏一搏也许能将你救回。如若不能……”他蹲身靠在床沿,凝视着岳棠的侧脸,低声却坚定地说道,“我愿偿命。” 惠王府邸深处,常愈焦急地看着金世通,金世通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问:“依你看,他对这位岳将军,是怎么个意思?” 常愈思索了片刻,说道:“若他是普通男子,这定然是男女之情,但他已是修为与定力都十分高深的僧人,也许就是共患难的情谊。” 金世通微微一笑:“修为定力高深——何以见得?” 常愈:“他在外游历时时常有女子纠缠他,还有女子因为伤重又家贫无依,或是救治地点在山野之中,经常都是会被看见大部分裸露肌肤的,但他从未动过心。” 金世通:“你怎么知道没有动过?” 常愈:“从前旧事是惠王问起时我无意听到的,后来是我亲眼所见——在兰溪救治病患时,那女子在夏日溺水,穿得本就单薄,溺水后更是湿透得什么都能看见似的,且即使紧闭双眼也能看出模样极美,比这位岳将军可是美貌多了,但雪怀救治她有两三天,眼中无波无澜,甚至这女子醒来后就抱着他手臂切切低泣,他也只是轻轻挣开那女子的手,叮嘱了些注意事项,留下药方便离去了。” “何况这岳将军……”常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身上疤痕颇多,实在不是能引起男子兴致的模样……” 77 - 棠煎雪 - 冷胭YR 金世通敛眉沉吟半响,说道:“就算是共患难的情谊吧,他现在也愿意为了她与我们赌上一赌。”他一笑,“不世之功近在眼前,他倒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停步不前——真是不错。” 常愈不解道:“如何不错?” 金世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他没有理由来调动王爷的一切,没有由头担起抗击北庭大军的责任,好在他与岳将军情谊甚笃,省了不少麻烦。” 常愈疑惑道:“若是没有岳将军,若他与岳将军只是点头之交,那又当如何推进后面的一切?” 金世通笑道:“没有岳将军也会有旁人。从他接到你的求救信回到兰溪的那一刻,一切就都由不得他了——身处漩涡中心岂能不头晕目眩?他总得抓住点什么才能心安,人皆如此。” 常愈略略思忖,问道:“你的意思是,他抓住了与他同处漩涡、同样进退维谷动辄得咎却又不得不努力挣扎的岳将军?” “也许不是抓,只是漩涡中心的乱流将他们捆缚在一起了,”金世通看透世情的样子,“逃脱不得。” 这是兰溪疫病爆发以来,两人头一次详谈。常愈将众多念头在心中转了又转,终是问出了口:“雪怀问的那个问题,是真的么?” “击退北庭的不世之功,要给我,是么?” 金世通一时没有接话,过了一阵答道:“这本不是你我可以擅自揣度的,王爷也从未对我提过。但是,既为人臣便该当为主公分忧,按照目前的进展——是的。” 常愈没想到金世通这样直接就回答了自己,一时不知道该往下问点什么。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常愈开口又要问,金世通看向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只能问一个,我只再回答一个,多了可就犯忌讳了。” 金世通是惠王心腹,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但不能说的也多,常愈心里有数。他在心里反复比较了半天,终究将“雪怀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压下去了,因为他直觉金世通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自己,而是问道:“岳将军,能活么?” 金世通看向常愈:“怎么,你也希望她活?” 常愈抿了抿唇,说道:“她也并非必须死,何况现在雪怀……” “既然雪怀这么在意她的命,就让她活。”金世通瞥向常愈,“不过你当知道,不能活得太利索。” 常愈怔了一下,为难道:“雪怀精通医术,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实在是……” 金世通一笑:“这是你的事。” 医馆内室,岳棠在服下雪怀调制的较为猛烈的药汁半个时辰后,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雪怀闭眼靠坐在对面床壁的模样,宁静而祥和。岳棠静静看了一阵,略觉有什么东西在手腕上,微微偏头看去,发觉手腕上有一串佛珠,直觉便是眼前这闭目养神之人的。 佛珠轻动的声响十分轻微,但雪怀却蓦地睁开了眼,立即去看岳棠。见岳棠微抬着手腕看着佛珠,略略赧然了一瞬,忙说道:“岳将军醒了?感觉如何?” 岳棠不答,手腕更举起了一点冲着雪怀,没什么力气地一笑:“送我的?” 雪怀略略垂眸,说道:“为将军祈福用的。” 岳棠仍然举着手腕,更抬高了一些冲着雪怀,只问:“送我的?” 雪怀点了一下头。 岳棠垂下手腕,似是费了很多力气在做喘息,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大师,我是不是要死了。” 78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凝神看她:“不是。” 岳棠一笑:“出家人不打诳语。” 雪怀仍然认真凝视她:“真的不是。” 岳棠不以为意,声音轻浅得有点飘散:“大师,你第一次骗人吗?一点技巧都没有啊。”她轻轻对着他抬手,“你过来,我有遗言。” 雪怀边蹙眉说着“不要乱说”边靠近她,在她强硬抬着就不放下来的手势下,终于握住了她的手,被她狠狠一攥。 但就这狠狠,也没什么力气,令雪怀心上某处像是被什么拧了一把,生出些酸涩之意。 雪怀半蹲在岳棠的床榻前,岳棠的头就这么靠了上来,轻轻依偎在他的肩和臂膀处。 雪怀下意识想避开,但相握的手被岳棠狠狠一攥之下,身体便没有动,还因为她淡淡说道:“大师,我都是快死的人了,就不能靠一下我佛求个好去处吗?” 他不再动,却仍然坚持那句话:“不要乱说。” 岳棠攥着他的手,轻轻地笑:“大师身上很好闻,是什么香?好像不是寺里那种檀香气味……” 雪怀:“我在寺中的居所外,有海棠。每逢花开的时节会摘些花与果浸泡在常用的蓄水池中,浆洗衣物的时候会取些来用,久而久之,衣衫上便有些许海棠香气。” “海棠……”岳棠笑了,“我母亲说,我是在海棠花开的时节出生的,她很喜欢海棠,于是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大师,我们真有缘。” 雪怀没有反驳,眉间带着忧色地看着她。 岳棠浑若不觉,继续说道:“我死后,把我埋在你居所前的海棠树下可以吗?寺里让不让埋女子啊?” 雪怀眸中现了点点惊色,忍了一忍终是忍不住问道:“为何……要埋在我居所前的海棠树下?” 岳棠闭眼笑了笑,头更紧挨着他了一些,轻轻叹气道:“别慌张啊大师,这不是喜欢你的意思,我只是……”似乎在想理由,又似乎因为说话太多而在歇息,过了一阵才说道,“杀孽太重,想埋在离大师近一点的地方,好在死后不被牛头马面捉去油煎火烤啊……”说罢又怕雪怀反驳似的,紧接着叮嘱,“大师别把我埋在佛像附近啊,我做的亏心事太多了,不敢离佛祖太近,就……就大师这样的就很好了……” 就……很好了吗…… 雪怀看向自己手臂,她的发丝垂落在那里,蜿蜒在他的袖上,仿如一条潺潺而淌的小河,不动声色地流转、缠绕、奔延。 “千万别让他们带我回京。”岳棠的语气沉肃下去,“我不想被葬在岳家祖坟那冷冰冰的园子里。”她使劲握他的手,“大师,你即使将我烧成灰随意洒了,也别让他们带我回京。” 雪怀眉目间已有痛色,反握住她的手迎上她的目光,认真道:“我答应你。” 他已坐在床边等常愈返回等了两个多时辰,他已近乎绝望。 岳棠似是放了心,轻轻地对他笑了一笑,又开玩笑似地说道:“大师,我还没有对喜欢的男子说过喜欢,能……能跟你说一遍当做跟他说了吗?” 岳棠感到被握住的手微微一紧,就听雪怀说道:“你……那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转达……” 岳棠的目光在雪怀的眉眼上流连,从俊朗的眉峰到深邃的双眼,再到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双唇,最后望进他的眸中,温软地说道:“我不会让他知道的。我都要死了,何必打扰他呢?大师陪我假装一下便好了……” 雪怀垂眸,只觉心中仿佛忽地下起大雪,漫天席地又寂静无声。 这场雪,好像不会有尽头。 79 - 棠煎雪 - 冷胭YR “好。”他说。 岳棠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看着。 雪怀静静地等着她,静静地等着。 但良久,并没有听到一字半句,岳棠的眼睑却像是要合上了。雪怀心中一惊,紧握她的手唤道:“岳将军?!” 岳棠复又睁开眼,无力又无神地看着他,问道:“大师……我昏睡时,你叫过我吧?” 雪怀:“叫过。” 岳棠微微勾唇:“叫过我的名字吗?” 雪怀:“……叫过。” 岳棠仿佛用尽力气靠进他的怀里:“那就……再叫一声吧。” 雪怀怔住,那名字在口中绕来绕去就是无法吐口。 然而怀中人的头却渐渐滑落下去。 “岳棠!” 他终是叫出了口,只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洪定闻讯奔入医馆时,只见岳棠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省,从额头到脖颈,四肢躯干都被扎满了银针。雪怀躬身在床前捏着岳棠的口给她灌药,常愈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不停地转圈。 “怎么回事?!”洪定站在床前大惊失色地看着常愈,“那天我来的时候你不是说慢慢在好转吗!” 常愈用毒性复杂之类的理由搪塞了一番,洪定也无心纠缠这个问题,又看向雪怀:“怎么样?有救吗?” 雪怀灌完药,伸手拔除了岳棠心口处的几根银针,对洪定说道:“暂时稳住了,其他——看天意。”然后端起一旁桌上的另一碗药,仰头灌进自己口中。 常愈和洪定都呆住了,一齐问道:“你干什么?” 雪怀放下碗,瞥了一眼常愈,对洪定说道:“以防有人暗害将军,我试试毒。” 常愈愕然,洪定一脸震惊又感激道:“这这,真是……太谢谢您了!” 常愈万万没想到雪怀将解药煎了两份,自己还饮下了一份,一时手足无措,尴尬了一阵才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了。 洪定也顾不上这些,凑近看了看岳棠,又见雪怀轻轻转动岳棠身上有些银针,低声问道:“是你假扮惠王调的兵吗?现在两军已经靠近了,万一……你这和尚可真是胆子大啊。” 雪怀手中未停,问道:“万一什么?” 洪定:“万一我方大败兰溪城破,首当其冲就要治你的罪!” 雪怀继续稳重地拔着岳棠身上的针,又在别处扎下去,语调平和无波:“城将不城,何人治我的罪?远在京师的皇帝,还是岳家人或是柯家人?” 洪定略略顿了下,说道:“即便一时半会顾不上,这罪责,总要有人来担。你若逃过,”他看向岳棠,“就是旁人。” 雪怀又抽出一根银针,声音依旧平静:“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岳将军,洪大人可以放心。” 洪定微怔:“为何如此肯定?”他盯着雪怀的脸庞,“你要栽给岳大将军?” 雪怀已将岳棠身上的银针尽数拔除,只留了她颈部的几根银针,给她盖好被子,看着洪定微微一笑:“除了栽赃陷害和躲避罪责,还有别的吗?比如冲锋陷阵和宁死不屈?” 洪定体察到了他这话意思里的嘲讽,自嘲一笑:“那是知道必胜和不会死的情况下才会显现出来的稀罕物件儿,平时真是少见。”他的目光又落在岳棠脸上,“除了我们将军和她亲自训出来的帼英军,没人能舍生忘死。”过了一阵又补充道,“当然,二公子也可以。” 雪怀垂眸去看岳棠,她仍然闭眼睡着,额上泛出些许因为饮药而激出的薄汗。洪定忽地心思转念脱口而出:“我们将军一直病着就不会担罪责了,你是这样打算的?” 80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不答,只淡淡说道:“洪大人可率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前去接应最先败走而回的先锋军,里面或许有岳大将军。” 洪定微惊:“你命先锋军故意落败?为何?” 雪怀:“洪大人属于岳将军麾下,只做好接应即可。” 洪定这下反应极快:“你没有命帼英军出战我就觉得不对头,原来是保护我们将军?完全没有参与到对抗北庭军的战斗中,就完全没有责任,是吗?现在去接应还有一些回护之功,是不是?” “但这样一来,也没有任何大功了……”洪定嘟囔着算计,“先前治瘟之功怎能与抗击北庭相比——你这和尚!是想把这功劳都堆在惠王头上吗?!” 雪怀淡淡看他:“岳将军需要安静休息,洪大人请回。” 洪定忿忿盯了雪怀一眼,压低声音道:“原来是惠王的心腹吗?还一直装着没有依靠任何势力?惠王到底在哪里,给个准话!让他出来相见!” 雪怀平静的语调中氲着冷淡:“如果我知道惠王在何处,绝不会假扮他。”他抬手做“请出”的手势,“洪大人请回。” 洪定沉眸盯了他一眼,再次看向岳棠,语气平缓了不少:“过两日我再来看望。” 雪怀不置可否,待洪定走远后,轻轻合上了房门。 三日后,先锋军半数败逃而回,北庭军攻入大夏境内超十五里。又半日后,北庭军被宋陈二将率军从斜后方分两侧突袭,搅乱了北庭大军的攻势并令入境的北庭军后退相援近十里。再又五日,先锋军使用水车所喷射的掺有疫毒的水雾开始显现功效,北庭军半数出现发热呕吐及肌肤溃烂等症状,战斗力大减,再次仓皇撤退,却又被大夏兵士挂出的“缴械投降者即获解药”的幡信所吸引,有近千人立时缴械进入大夏军营,其余者因首领大肆责罚不知进退而人心惶惶。 消息传回兰溪时已是傍晚,惠王府邸一片欢腾,金世通亲自落笔写下向朝廷表功的折子;常愈在药材库中拣选最后的解毒及调理药材,心里想着若是金世通知道自己因雪怀同时服药而并未能让岳棠缠绵病榻,不知要如何惩处自己,心里惴惴不安;洪定在返回兰溪的先锋军中没有发现岳松,向前线发出的寻找岳松的信函皆被回应“没有发现”,他心里不安之下再次探望岳棠,却又因岳棠大病初愈仍然虚弱而不愿过多打扰,迟迟没有个决断。 接连几波兵士奉了金世通的命令来寻雪怀过府议事,雪怀却像长在了这医馆内室,无论如何不迈出一步。金世通气恼又无奈之下只得命人来回传话,一时间这医馆俨然成为临时指挥枢核所在,城中无不传言帼英将军即使在病中仍能大败北庭,许是天神下凡。 这日夜,大雪纷纷扬扬没个停歇,一行色匆匆之人进入了医馆。解开大氅抖落满身风雪,神色凝重地敲了内室的门。一敲之下才发现门是虚掩,推门而入后看见雪怀微微侧身地站在床塌边,低声指导着一个民女为岳棠更换腹部伤处药物及裹缠纱布。几乎是这敲门之人入内的同时,雪怀当先一步挡在了岳棠裸露肌肤处的前面,完全遮挡了来人的视线。 来人对雪怀颔首致意,雪怀也同样回礼,两人静静等待那民女为岳棠换药结束收拾停当,雪怀对民女道谢,又道:“劳烦姑娘下次进来之后记得将门关牢。”那民女瞥了一眼来人,连忙点头称是,很快走出去了。 雪怀仍然站在原处没有挪动的意思,静静看着来人。 81 - 棠煎雪 - 冷胭YR 金世通尴尬又促狭地笑笑:“你不必如此严防死守,在你面前我怎么可能对岳将军动手,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雪怀不动,无波无澜地看着金世通:“金典簿有话请直说。” 金世通瞥了一眼床塌上的岳棠,雪怀知他意思,说道:“无妨。” 金世通哂笑:“你与她的关系已经到了任何事都无需避讳的地步了?” 雪怀:“岳将军未醒。” 金世通:“许是装的呢?” 雪怀:“那也无妨。” 金世通不耐道:“我一个人来的,不会有什么调虎离山袭击岳将军!” 雪怀仍然站在原处,客气而平静地说道:“金典簿若非要去外间说,那我就无法相陪了,请回。” 金世通满肚子的或客气或狠戾的套话在雪怀坦荡平静的目光中无法出口,想起惠王赞叹雪怀“冰魂玉骨、心如明镜”,便暗叹一口气,说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何时?” 雪怀:“一切尘埃落定之时。” 金世通:“何谓尘埃落定?” 雪怀:“兰溪六城无疫,北庭大军退去,帼英将军回京。“ 金世通笑了一下,不自觉就带了些嘲讽之意,但对着雪怀总觉不妥,面上仍是尊敬的样子,问道:“那你呢?” 问句里带着克制与愠怒,已是质问。 退北庭大军、护边境宁定的大功唾手可得,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想做什么? 因岳棠在侧而未出口的话,金世通相信雪怀也懂了。 雪怀的语调平静依旧:“回寺,继续修行。” 金世通的脸上显现出点点惊异——这世上还有人面对这等罕有功勋毫不动心的?真的是因为修习佛法所以无欲无求了吗? 不,他有。 抛开救助百姓及回报惠王恩义,起码眼下,他一心护持他身后之人。 于是金世通说道:“雪怀,莫让关怀你的人伤心。须知这世上一时的关心可能时有发生,但近十年的关切爱护绝不可能是伪装。” 金世通在提醒雪怀记起惠王,却不料雪怀问道:“我与惠王在寺中初遇,是巧合,还是注定。” 金世通微微愕然,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当时惠王上山救火他是知晓的,甚至所需物资皆由他调度周转,但惠王只说上山救火,并未提及任何缘由。惠王本就是个经常“一时兴起大操大办”之人,即使陪伴多年也无法完全摸清楚他的心思,但在这节骨眼上,金世通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回答,便道:“我认为是巧合。王爷在府中闲来无事听闻清沐山上寺庙走水,毕竟上皇家敕封的寺庙,当然得着意查看。至于王爷为何亲自上山,许是王爷一时兴起,你也知道王爷的性子。” 雪怀没再多问,说道:“金典簿的来意我已经很清楚,我的意思你也清楚了,请回。” 金世通眉间蕴着怒意走近两步,低声斥道:“你是个明白人,如今为何这般糊涂?当真打算做个得道高僧?”说着又逼近半步,“你当真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万千繁华你还未曾见识过,旖旎红尘你还未曾体会过,更何况瞩世权柄——你当真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82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凝眸看着他,眼神定定:“金典簿,我到底是何人?为何惠王殿下愿将这种功劳与权柄双手奉上?” 金世通略略后退,说道:“王爷神机不是我能揣测的,我只知道你眼下所做的决定十分不智。”他将臂弯里的大氅抖开披好,带着点游说失败的愤慨和不愿一锤定音的转圜,“你再考虑考虑,我在王府等你。” “不必——”雪怀这拒绝刚出口,金世通便打断了:“我不会再对岳将军动任何手脚,这样可放心了?你当知道我说一不二。” 金世通说完便很快走了出去还带上了门,压根不给雪怀再次开口的机会。 雪怀听得金世通走远,轻轻松一口气,回头看向岳棠,见她仍在熟睡便为她搭脉,确定无碍之后又将她的手臂塞回被中。 雪怀搬了椅子坐在床边不远处,凝神静气闭目养神,进入半眠之境。然而不过歇息了小半个时辰,便听得门口一阵轻轻的咳嗽,令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这咳嗽声实在太过熟悉,绝不可能弄错。 他立即起身却又顿住脚步看向岳棠,只听门口一个老迈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没有理由害她。总能出来相见了吧。” 雪怀关好窗扣上栓,在屋内环视一圈才走了出去。门口一个老者静静看着雪怀走出来,目光沉静无波,只是握着禅杖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雪怀上前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师父。” 度厄看着雪怀波澜不惊的表情,说道:“你知为师会来?” 雪怀:“不难猜。” 度厄:“如何猜到?” 雪怀:“细细回想这些年旧事,您与惠王,应是旧识。” 他说这些时语调平静,并无半点责怪之意,但这种平静很像那年被大火焚烧后的寺庙,断壁残垣静立,焦黑满目,毫无生气。 度厄的眼神依然沉静,略略垂了视线复又抬起,直视着雪怀承认道:“是。” 雪怀:“师父是来劝说什么的?” 度厄:“没有猜到?” 雪怀:“您与惠王虽是旧识,但似乎意见相悖,可是往日里惠王唤我时你从未阻拦,我猜您心有犹疑,举棋不定,虽不知因何左右为难,但于您而言定是极为艰难的决断。” 事到如今,在他已经知道自己被周围的人耍着玩一般陷入这乱局之中的情况下,他仍能为他人着想。 度厄心中深深叹息——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天生大德吗? 无波的双眼中沾染了丝丝怜悯,度厄缓缓吐口:“为师想来向你致歉。” 雪怀微惊,度厄那只握着禅杖的手指节更为苍白,沉沉地说道:“这些年未能与你摩顶受戒,令你的辈分在寺中越来越低,轻易受人指使欺辱;在寺庙被损毁、歹人袭寺时从未维护你只言半句,还罚你一次又一次地进入戒律堂;明知惠王一手将你推入这乱局却未曾阻拦,明知你在这乱局之中艰险挣扎却未曾相助……” “雪怀,徒儿,为师欠你良多。”度厄说完这句,低着头颤颤巍巍像是要跪下去,被雪怀托住了臂膀。 度厄抬眼,对上一双浓如墨的蕴泪双眸。 这么些年,除却雪怀很小的时候,度厄没有见过他哭。度厄能感到托着自己臂膀的那只手有轻微的颤抖,但雪怀整个人仍是惯常的克制沉静,眸中的隐泪转瞬即逝,此刻已恢复清明地说道:“师父言重了,养育之恩还未报偿,岂敢受师父一拜。” 话没丝毫错处,语调也平常和缓,但度厄就是明显感觉到了疏离。他心里忽地惊出些悔痛,十多年父子般的相处似乎在眼前呼啸而过,流淌、跌落、碎裂,在两人之间氤氲出一片若有似无难以言说的隔阂。 本以为致歉是缓和转圜,没想到是闭合抽离。 更多的话语哽在度厄喉头,如针扎般刺痛着他。 83 - 棠煎雪 - 冷胭YR “我入寺前十年朝中所有被重惩过的朝廷大员的家族,无一族有四岁男孩被贬入寺。此期间亦无皇亲国戚犯过重罪被举族牵连。”雪怀沉缓开口,“若说谋反篡逆,前帝并没有任何后嗣,何况成王败寇,没有人会追究他的子嗣。若是今帝想斩草除根,也绝不会留一个男丁在世上,更何况年纪也对不上。” 雪怀看向师父的目光从未有过这般硬韧,不似他一贯的谦恭平和。度厄虽然猜测他有暗中查证,但没有想到他查得如此详实,一时无法对答。 雪怀虽然言辞强硬,但眸中的了然坦澈更甚,明晰地问道:“眼下,便是您一直所说的‘劫数’,对么?” 揭开血脉根源之劫。 踏上驳转命途之劫。 度厄面上已有认命之态:“是。” 雪怀:“您不为我受戒,是不想让我成为真正的僧人,以免此时后悔,是么?” 度厄敛眉:“是。” 雪怀:“在寺中时,您明知我无辜却仍罚我入戒律堂,是做给影杀看的?” 度厄一惊,目光迅速扫了一下周围,雪怀平静道:“他不在。” 度厄:“如何断定?” 雪怀:“相处多年,我能感觉到。”他见度厄仍然犹疑,说道,“师父,我们能在他不在的时候说话的机会,不多。也不会很长了。” 度厄惊疑不定:“他,他竟会离开你身侧?” 雪怀:“他知道我不会逃。” 度厄体会了一下这句话,向着雪怀身后的门瞥了一眼,终究没有问。 “是……”度厄终究吐口,“为师立场尴尬,进一步应当推你入这漩涡,退一步应当护你周全,进退之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自处,最终做了个不伦不类、不好不坏的师父……影杀听命之人并不希望你过得太好,但也不会你随意死去,为师……”他闭上了双眼,叹息,“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让对方少起杀念……” 雪怀:“影杀听命之人,此时应当位高权重,而惠王所代表的势力,应当在这位位高权重者的对立面。至于师父您,可能因为血脉,可能因为曾经的家族牵连,在这两者之间举棋不定,不知该保护我还是该利用我。” 度厄眼中显现一抹愧色,点头。 雪越来越大,坠在两人的外衫上,将两个一直未动的人包裹起来,仿佛两个对立的雪人。但二人都一动未动,浑然不觉。 雪怀良久都没有再说话,连眼睫上也坠了雪花。度厄想起从前在寺中时,也有这样的冬日,雪怀被罚跪在戒律堂,正轮到一个十分不喜欢他的师兄值守,便将罚棍改为罚跪,且命他跪在雪地里,不足时辰不准起身。那时的雪怀才十一二岁,也并不如何高大,看着瘦瘦弱弱赢稚无助。然而即使如此,在雪怀对着经过的他求助时,他仍然冷情地走了过去,没有任何回应。 那时跪在地上的小小人儿的眼睫也被绒雪缀满,微微颤动的样子令人难以忘怀。 如今这情形似与从前重叠,只是眼前的人已经高大到无需求助。 度厄来之前已做好了被讨伐的准备,此时心里虽然凄清却也镇定,微微叹气后便道:“有什么想问的,我知无不言。” 隐瞒多年的身份终将揭晓,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担忧惊惧。 雪怀眸中的沉寂更深,语调却依然是未变的平和:“兰溪疫病,师父参与了多少。” 84 - 棠煎雪 - 冷胭YR 度厄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了顿答道:“只是知情。” 雪怀追问:“知情多少?从何时开始知情?” 度厄知道雪怀在某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是必会刨根问底的性子,便答道:“惠王的妾室剪芳会因疫病而死——从这时起就知道了。” 雪怀眸中闪过丝丝哀伤。他没有想到师父从最开始的谋划就知情,更没有想到连剪芳的死都是一场谋划。 惠王宠爱剪芳人尽皆知,甚至还求雪怀为剪芳最钟爱的几样配饰开光,只求她平安顺遂无病无灾。那时的雪怀即使身为僧人,仍然对惠王这样珍视对方的情感颇为欣赏,也与剪芳有数面之缘,印象中是个纤细娇弱的清丽女子,见到雪怀时会露出礼貌的笑意。 因爱妾丧命而情绪失控行为失当,的确是很好的理由,还能极为恰当地解释不知何来的疫病源头——被投毒只是私怨,再如何引起大的灾祸,说到根儿上都与“私通敌国、妄图谋逆”这种抄家灭族的大罪牵扯不上半点关系。 至于后来疫病蔓延难以控制,惠王也尽力控制和治理了,甚至不惜割城救民,又将自己折给了北庭人,至今下落不明——于情于理他都毫无错处,最多落个“治城失当、擅自割地”的罪名,不过是降级罚俸而已,因着他背负着当朝最重要的三家血脉,兰溪六城还需他镇守,连贬斥都不会有。 虽并不十分确定惠王到底是在为何人或是为他自己筹谋何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惠王谋算好了一切,进可攻退可守,他只需看着这漩涡奔腾不息搅扰不止,适时按照自己所想推波助澜或是翻转定局,就能轻易达成目的,且不会损伤自身。 真是好谋略,好手段。 度厄见雪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知道他心里十分不好受。惠王与他相交忘年,他一直以来都很信任惠王,甚至在那些被寺庙众人嫌弃白眼的日子里,也是惠王给予他最多的关爱和回护。 而如今却发觉,这一切都带着目的。 长达九年的关切与爱护,长达九年的筹谋与蛰伏。 满心欢喜地以为行走在一片安然温暖的花园中,却突然天地失色周遭变幻,显现出这花园原来是枯木败叶堆积,杂草焦土遍地。 从前的一切皆是幻境。 度厄有些不忍去看雪怀的眼睛,那其中掺杂酸涩失望的凉淡又晕染颓丧挫败的黯然,将那双如墨的眸子氤氲得更为黑沉井邃。 度厄一直不太愿意直视雪怀的双眸。从前是太过明澈,似乎能照见世间一切污秽苦恶,现在是太过悲酸,仿佛可印证眼前所有欺瞒蒙骗,令阴谋耍诈之人无所遁形,无地自容。 度厄因为自己的立场从未觉得愧疚如此深重难当,从前只想着这是不得已,这是每个人的命,而今却在雪怀的注视下无法迎视他的目光,恍然之间想着这些年冷漠他怠慢他无视他苛责他,好像都是错的,是无用的,白白浪费了这些年相处的时光,生生将师徒之情搓磨出怨恨与伤害。 “惠王现在何处。”雪怀问道。 85 - 棠煎雪 - 冷胭YR 度厄:“不知。”他看着雪怀双眼,“为师真的不知。” “时至今日,惠王下一步做何打算?”雪怀又问道。 度厄:“不知,为师真的不知。” 雪怀:“师父漏夜前来就是为了告诉徒儿什么都不知道的?” 度厄缓缓摇头:“是来致歉。”他凝眸看着自己这些年来唯一的徒儿:“若不致歉,于心难安。” 雪怀淡淡启唇:“师父挑的时机颇佳。惠王府的金世通刚来游了一番,师父是否以为徒儿思绪纷乱心旌动摇,趁此机会前来告知徒儿身份定能事半功倍?” 语调不轻不重,语气不急不缓。 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却又绝然不同。 雪怀从未反问过师父,也极少反问他人,现在这样话,已是怒极。 而度厄确实没有什么能反驳的。他确实是受金世通相邀而来,确实是与金世通议定轮番劝雪怀应下抗击北庭之功——而事到临头,待他见到雪怀的那一刻,他又改了主意。 与这十五年的犹豫如出一辙,在推搡还是拉扯之间他再次犹豫,最终抛开了这两种选择,只想为自己的本心一次话。 最后一次。 思及此,度厄带着些苦笑地道:“为师一直知道,想瞒你也就只能是一时。但,为师不会劝任何事,如今左右两途如何行止全由你自己决断,算是为师……早在雪真死时就该给你的选择之权,现下终于能给你了。” 雪真。 五年来,这名字是师徒间的禁忌。 雪怀的面庞本来宛如被冰霜冻住的湖面,然而此刻渐渐渗出丝丝裂纹,沉寂多年的凝冰尽数崩碎,显露出其下深藏的汹涌波涛。 “那时与现在,有何不同?”雪怀语调沉沉,带着强而重的压迫感,“不过是因为那时候看我年岁尚轻,恐我乍逢骤变心神俱震,做出什么令你及你背后势力难以收拾的局面,又或者一心逃离,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眼下,不过是因为初初窥探我心,似乎无法完全按照你们所设想的方向行进,便一软一硬一阴一阳前来游,想令我在这惊世权柄面前迷醉双眼,立时投身其中与你们共进退!” 雪怀凝视度厄双眼,眸光闪闪灼灼却又纷乱凌杂,“是这样么,师父?” 这是他最后一次叫我师父了吧。 度厄心中忽地生出这样莫名的直觉。 禅杖倒地,度厄双手合十,凝视着雪怀道:“如今你如何看待师父都是应当应分,为师没有任何辩驳。这些年委屈你了,雪怀。” 雪怀没有回应,只是静默地凝望着他的师父,眼中的翻滚逐渐被平静冷定代替,仿佛那碎裂的湖面重新凝冰。 双掌合十躬身行了一礼,又跪地叩了三个头,雪怀起身后道:“谢过师父养育之恩。” 他这一连串行礼恭而又敬,慎之重之,没有丝毫敷衍怠慢,令度厄眼中一阵湿润。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徒儿,也是他此生认为最好的徒儿。 雪怀拾起地上的禅杖递到度厄手中,道:“雪重风寒,可在此歇息一晚再回寺。” 度厄握紧禅杖,摇头道:“为师还有要事赶回寺郑” 雪怀也不多劝,点了一下头,道:“那我便回去了,您好走。” “你……”度厄出声略有艰涩,“没有别的要问?” 问你的身世,问你到底是谁。 86 - 棠煎雪 - 冷胭YR “不重要。”雪怀语气淡淡,“不过是一颗可以被你们利用来翻覆地的棋子罢了。” 度厄看着雪怀再次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向医馆,轻轻推开门,轻轻关上门。 度厄长出一口气,仰头望着空,雪花飘落在他面上,不知是什么心情。 早该料到的吧,雪怀何时在意过所谓身份、地位、名号、血脉,他在意的从始至终只有真心而已。 他以为雪真真心待他,结果是一直潜伏在他身侧的影杀; 他以为惠王真心待他,结果是一心利用他身份的弄权者; 他以为师父…… 他大概以为师父多少有几分真心,最终却也是有势力隐匿身后的那些企图操控他的人中的一员。 雪怀在门后伫立了一阵,吸了吸鼻子才往里走。他走到床塌边蹲身去看岳棠,她仍是昏昏沉沉睡着,此时却像有所感应般轻轻睁眼,眼神并不十分清醒地看着他,无力地一笑:“下雪了?” “嗯。”雪怀轻轻应声,岳棠的手缓缓抬起直接覆上他双眼,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在他的眼睑上轻轻地揉抹了几下。 微凉的手,略带粗糙的触感,为他抹下了眼睫上垂坠的绒雪,抹下他方才经历的风霜。 “雪,这么大啊。”她轻轻着,放下了手。 “嗯,很大。”雪怀轻轻地答,“好在这屋里还算暖和。” 岳棠努力地笑了一下,疑问地看着雪怀的眼睛:“你……哭过吗?眼角,很红。” 雪怀略略遮掩地笑了笑,还没答话,岳棠又笑了一笑:“我倒没想到,大师会为我哭……” 雪怀略略愣怔:“为你哭?” 岳棠:“我快死了吧……大师你这么不想我死啊……” “你误会了,”雪怀着急解释,“你不会死——” 岳棠不话地微笑看着雪怀,似乎笃定他在嘴硬狡辩。雪怀见岳棠的双眸不似从前清明,不知那迟来的解药是否能完全发挥效力,一时不忍再反驳她,忽而开了句玩笑:“我可是有为高僧,被我哭过了,你就死不了。” 岳棠笑起来,却因乏力而没发出什么声音,又因笑抽动了伤处而疼痛皱眉,一时间面上表情精彩纷呈。 雪怀连忙示意她轻缓吸气平复情绪,叮嘱道:“这几日的药可能会让你时时昏睡,醒来时又有些想吐,不必担忧,那都是药力所致,不是病情加重。” 岳棠的表情并不是相信的样子,但仍然点零头:“嗯。” 度厄在医馆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大雪覆盖了他的脚面,他在缓缓动了动已经冷麻得没有知觉的双腿,极为缓慢地转身,半步半步地挪动着离开了。 他没有看到,医馆的门轻轻打开了半扇,雪怀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去,眉目怆然。 又过了七八日,边境上的北庭大军中疫病传播更甚,据探子回报他们似乎地灵花紧缺,军医甚至暗中向驻守边境的大夏驻军求援,然而来使却被驻军斩于刀下,立即引发一场大战。但因北庭人力不济,几乎是一战便败,但却在交战过程中学着之前大夏军的样子将疫毒传给大夏兵士,只不过他们更直接,直接将染疫兵士的血化在水中,见一个大夏兵士就往对方嘴里灌去,要么先刺伤或割伤对方再直接蹭染对方,动作利索敏捷如出一辙,显然是做了专门的针对性训练。 驻扎边境的大夏军因此溃败,或者是与北庭军两败俱伤。之后接连两日拉踩寻衅般的报复争斗,让染疫双方陷入更深重的疫病之郑 87 - 棠煎雪 - 冷胭YR 又过了五日的清晨,北庭军请求议和的帖子送至惠王府书房案头。帖子前面都是些惯常的辞藻,无非是“何必两败俱伤,不如和平休战”这类的意思,但最后几句话引起了金世通的注意—— “……另有一故人尚在北庭,不知现在的惠王殿下是否还记得?故人思念故土尤甚,无时无刻不在盼望回归兰溪,又提及现在的惠王殿下,言其胆色殊伟,思虑狠绝,与从前判若两人,感之叹之又思之念之,恨不能亲自会面引为至交。若能两国休兵和解,这位故人自当回转故土休养生息,与现在的惠王殿下把酒言欢,若两国无法议和,则北庭只好将这位故人送往投奔他所信任之饶路途。” 这位故人自然指的是真正的惠王,“现在的惠王殿下”自然是指雪怀,北庭的言辞之间反复强调“现在的”,证明他们知道兰溪现在主事之人,虽然明面上是惠王,但压根就不是,因为真正的惠王在他们手郑 但若是惠王本人,必不会什么想与现在的惠王殿下“亲自会面引为至交”,因为他们早已熟识早已是至交。这证明北庭人只知道现在有人冒充惠王而不知这冉底是谁。 惠王没有吐口。 这令金世通感到惊异却又在情理之郑 惠王愿意将一身权柄交予雪怀,又怎会在北庭人眼前暴露他到底是谁,万一引来北庭饶刺杀那可如何是好?要知道北庭饶刺杀术乃是当世一绝,大夏曾有三位将军死于北庭刺杀,而且根本抓不到凶手。 惠王即使身在敌手,仍然顾及雪怀。 但他这到底是为了雪怀还是为了他自己,金世通也没有把握。毕竟现在能抗衡北庭的是雪怀,即使是因为假扮了惠王,金世通也不能冒任何风险致使雪怀陷入危难。 何况从惠王上一次传来的消息来看,如果没有能对抗北庭的力量,北庭人也不会留着惠王的性命。 金世通一直不确定惠王是否被北庭人所虏,直到上一次的消息中他才确定惠王确实在北庭人手中,但到底是被迫还是自愿着实难以猜测,且不管最初是什么目的进入北庭,现在惠王都很可能是真正的无法脱逃。 北庭人以惠王为筹码,谋求议和。最后两句得清楚,如果不议和,那么北庭人会“将这位故人送往投奔他所信任之饶路途”,这很明显是在警示“现在的惠王殿下”:你如果不同意议和,身份即将大白于下,即使有功也会因冒充封王而获罪——因为真正的惠王涉及至少三方庞大的势力,任何一方都不会愿意真正的惠王被取代,这会深深影响到他们对于兰溪、对于边境的掌控,假惠王一定会被重惩。 如果皇家、岳家、柯家一齐发难…… 金世通一点都不愿做这种设想,只要稍微想一想他就觉得头疼难当。当下拿了议和书就往医馆赶去。在走出惠王府时他无意抬头望了一眼空,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但也没有多想便匆匆离去了。 88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坐在隔间药炉前认真伺候着熬药,在最后准备起锅前放进一味甘草调味,将药汁缓缓倒入碗内,轻轻吹了吹,起身端起碗走向内室。 本以为岳棠仍在睡,不料她已经睁开了双眼,正看着雪怀走来的方向,见他入内,唇角就勾了起来,道:“大师,你再这样给我灌药,我就真的变成药罐子了。” 岳棠日渐好转,雪怀心绪宁定,便也微微一笑,站在她面前伸手探她额头是热是凉,之后放下手道:“再服药五日便可服食些温补调理的汤药,就没有这么苦了。” “我是怕苦的人么?”岳棠被雪怀扶着坐起,接过药碗瞥了他一眼,扁了扁嘴,“你就不能多加点冰糖甘草什么的吗?我是出不起这药银?” 雪怀浅笑:“加过了。加太多影响药效,也容易引发呕吐。”他扫一眼药碗,“趁热。” 岳棠似是嫌恶地看了一眼药汁,皱眉仰头喝下一大半,最后两口在雪怀眼神的催促下,再次仰头饮尽。雪怀接过碗,赞道:“今日比昨日乖。” “呵,”岳棠嗤笑,“大师拿哄孩子的辞来对付我。” “患病时身心俱疲,与孩童无异。”雪怀变戏法似地摊着手掌递到岳棠面前,“今日可以吃点这个。” 他掌心里一块干净薄帕,其中两颗果肉饱满的盐渍杨梅正泛着甜润的光泽。岳棠的双眸亮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拿起一颗就放进嘴里,甜甜地咂了一会,又把另一颗也塞进嘴里,赞道:“好吃。” 雪怀收了帕子,浅笑道:“乖乖喝药,明日还樱” 岳棠在他的轻扶下重新躺好,有些探究地看着他:“大师这几日很是温和,甚至有点温柔。” 雪怀淡淡一笑:“对待病患,理当如此。” “呵,”岳棠轻嗤,“没去扮惠王了?也不用照顾其他病患?” 雪怀:“北庭大军已然失利,城中疫病已经控制住,眼下最为危急的只有将军你。” “哦——”岳棠拉长的声音听着不怎么高兴,背转了身子冲着床里,留个侧躺的背影给雪怀。雪怀伸手拉起被子将她背部盖严,转身要去清洗药碗,却岳棠随意一抖,被子滑落,她的背脊又露在外面,虽然着了中衣,但毕竟寒地冻,室中的炭炉有限比不得她府中,于是雪怀又给她拉扯好。 岳棠再次抖肩,被子却没有滑落。她感到雪怀的手轻轻按在被子上,声音也是轻轻的,却很有力度:“我确实,是特地留在这里照顾将军的。” 被子没有再抖动,被中人轻轻一嗤:“打了诳语再改正,佛祖便不会罚你?” 雪怀带着坦然地微微苦笑:“无论做什么,佛祖都会罚我的。” 被中人轻笑:“佛祖不讲理的吗?” 被中人静静等了一会也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回身去看雪怀,正撞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沉寂无声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在她探究的目光下垂了眸,不言不语。 岳棠忽然察觉出这沉默里裹含着种种不知何来的委屈,便带着玩笑口吻道:“我又没要罚你,我又不是你的佛祖。” 雪怀倒是浅浅一笑,开了一个少见的玩笑:“若你是,我应当不会被罚。” 岳棠见他神色稍松也心情放宽,继续玩笑道:“我看起来是那么好话的人?大师你又看错了呢。” 雪怀也笑,伸手搭上岳棠的手腕。岳棠靠在床沿上静静看他,轻声笑道:“用诊脉来结束这个问题?大师,我偏不呢。” 89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抬手示意她噤声,岳棠便闭嘴不言,只将目光轻轻覆在他的面庞上。雪怀搭脉的时候面色十分沉静,令人想起无垠的雪,寂静而安然。 一阵后他收了手,又将她的手臂塞回被中,问道:“将军困吗?” 岳棠摇头,雪怀又道:“我与将军的约定,将军还记得吗?” 岳棠想了想,道:“若我撑过此役,你要把你赎罪之事告诉我。” 雪怀点一下头,道:“不困的话,我现在就想给你听。” 岳棠立即坐正了些,示意雪怀坐在自己对面,认真道:“请。” 雪怀坐在床沿与她相对,轻轻吸气,缓缓开口:“我四岁入净空寺,六七岁时开始跟随师父修习佛法,被告知是罪臣之后,入寺是为了赎罪,须得时时谨记自己的罪人身份,多助人救人渡化人,方可赎我父兄所犯罪孽之万一。”他轻缓地讲述,言语间没有伤春悲秋,仿是在旁人之事。 岳棠:“你本名是什么?父兄是何人,现在何处?” 雪怀摇头:“无人告知。问师父,他只是摇头,许是不知道,许是不能,又或是不愿罢。” “师父教我很多,除了佛法还教授武艺,琴棋书画均有涉猎,也与我谈论正在推行的治国之策是否合理,甚至在沙盘上推演两国交兵。”雪怀面色寂寂,似是想起了从前那些难捱的时光,“我那时年岁,偶有偷懒或者贪睡便会被狠狠责罚,若是师父考较功课时答不上来,责罚加倍。” 岳棠略略疑惑:“这么严苛?”之后又自嘲般一笑,“我年幼时也……罢了,你继续。” 雪怀却认真问道:“你从前如何?被老师训诫了吗?” “何止呢。”岳棠笑笑,“被父亲、大哥、主母、姐妹挨个训诫。老师倒算好的了,毕竟不敢对岳府四姐拍手板,但是被旁人知道了立即就会有一顿好打。”她的眼神略有些渺远,似是想起什么摩挲了几下自己的手,“打手板是最轻的,最重一次打得我一个多月都下不了床,我还以为自己要残废了。” 雪怀的手动了一下,最终又放回原处,轻声询问:“你过去那些难捱吧,完就过去了。” 岳棠笑道:“你想耍赖?继续讲你的。” 雪怀微微一笑,继续道:“十四岁前山中的日子还算宁定平常,每日里早课晚课,与师父一同研习各类书籍及武艺,也是那期间与惠王相识。十四岁后师父便带我下山,各处云游,救人助人,也渡化人。”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似是凝住了,久久不散。 岳棠陪他默然半响,忍不住问道:“没了?” 雪怀回神,轻轻点一下头:“没了。” 岳棠轻嗤道:“你在糊弄我吧?还什么细细给我听,这几句话就没了?这算什么故事一点意趣都没有!” 雪怀淡笑:“僧人日常,本就无趣。” 还樱 还有很多。 只是还有的那些,都无法出口。 他被惠王与师父推着卷入兰溪风云,虽然他俩一个一心筹谋,一个半推半就,但都是打算将他架在火烹油煎之处,任他在其中浮沉挣扎,即使牵动兰溪六城百姓和北庭大军也没有半分退却。 牵连的人中,也包括眼前的岳棠,及她的帼英军。 他身边所能称得上知交的人中,唯有这么一个人,与他相遇是偶然,与他相处无论是笑是怒皆为真心,即使欺他瞒他,却从未谋算伤害过他。 知交。 很奇怪,他与她相识不长,却愿意用这个词语来定位她。 他甚至连她最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都不知晓。 如今也只知道她不喜欢味道苦的东西。 罢了,知道了又与眼下有何区别。 他想起从前那些时不时神出鬼没的陌生人,与师父言谈之间总会将目光瞟向自己。师父每每都在推拒些什么,他当时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师父都是为他推拒的,甚至是为他将危险和隐患阻挡在一肩之外。 但后来,但如今,师父也终究没能再愿意为他挡上一挡。 这些算有趣吗? 都是危险吧。 他父兄的罪孽……他隐隐猜测,是不是祸国之罪呢? 跟随他的影杀,会不会下一瞬就出手呢? 这些算有趣吗? 都是叛逆吧。 如果他的父兄也曾屠戮过她的家人,他们是否瞬间就从“有些交情”变作“不共戴”? 如果影杀得令要杀了他,或是要连她一同了结,他们根本无法防范。即使跟随他多年,他现在也只能判断出影杀在不在附近,因这影杀在雪真之事后再未出过手,他拿不准有没有胜算。 他不敢细想。 90 - 棠煎雪 - 冷胭YR “我父兄及其他家人何在,我不清楚,他们是生是死,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这一生都只能以赎罪而活,不可有其他妄念。”雪怀平缓地下了结论,唇角还是带着一点笑意的。 岳棠从那笑意中生生看出点苦意,本能地瞥开了眼睛。过了一阵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忽地有些愉悦:“我想了想从前那些谋逆的、暴动的人,几乎都已处死,何况本朝律法罪不及总角,除非有逆大罪才举族罚没,但若是稚儿,领罪十年便可重入普通民籍。你入寺时才四岁,也就是你父兄被惩处时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现在你都十九岁了,已经赎罪十五年了,够了。”她高兴起来,“你再多给我一些你家族的讯息,我给你查实,一定把你的赎罪僧侣之名给免了!” 雪怀的神色却无半分变化,他想起师父对他过“你这赎罪,是一生之事,不可怠慢,不可强逆,否则不仅毁及自身,也累及旁人。” 他想起他十七岁时跟随师父在外,有一次朝着宽阔大路笑言:“师父,我若就这么跑走了,也没人能找到吧。” 惹得师父当场发怒,怒斥他心生歹念,置全寺上下两百多饶性命于不顾。 那是他第一次见师父发火,也是最后一次。 因为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过类似的话。 雪怀看着兴致勃勃的岳棠,双手合十致礼:“谢将军,但我已一心皈依我佛,所以无谓免罪。” 一脸的热心,满眼的恳切,缓缓收敛,融尽于一个看似不在意的笑容,就着一把凉薄的语调:“大师看得开自然好,也省得我麻烦了。” 雪怀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温言道:“是,不麻烦了。” “了太久的话,将军歇着吧。”雪怀起身向外走,能感觉到岳棠的目光一直染在他背上,如泼墨,似倾云。 他在门口站定,没有回头,却问道:“你迎…能真心话的知交吗?” 岳棠轻嗤:“你问这个干什么?” “将军在城中施计时,骗了我。”雪怀微微垂头,“让我误以为将军肆意割城草菅人命玩弄权术……” 岳棠打断他:“骗了,怎样?” 雪怀摇了一下头,在门口默然半响,道:“将军辛苦了。” 岳棠一怔,雪怀推门出去了。走了两步听到她嗤笑了一声,分辨不清是不屑还是怨叹地道:“我要那劳什子做什么。” 雪怀站在屋外缓缓仰头,纷纷大雪落在他面上,凉凉的。 洪定来到医馆内室时,岳棠正在用饭。她已经能自己坐起在床塌上放置的桌上吃饭,虽然还有些疲乏,但脸色比之前躺着的时候红润了不少。 洪定见她如此,原本沉肃的面容便松泛了几分。他简单行礼后坐在桌对面,很快地将最近的局势和众人言行及北庭议和之事了,眼见着岳棠不紧不慢地吃完了桌上的两盘素菜和一碗饭,又饮下一杯闻起来清甜可口的热乎乎的水,咂了咂嘴,道:“我想喝酒。” 洪定一愣:“啊?” 岳棠叹一口气:“还想吃烤羊、金银鱼肉团、海鲜三拼、烧鸡、牛肉丸子……” 洪定:“……” 岳棠继续叹气:“炸糍粑、酒酿圆子、艾饼窝窝、油煎菜裹饭、金银丝面……” 洪定扫一眼面前桌上两个空空的盘子:“医馆的菜不好吃?” 91 - 棠煎雪 - 冷胭YR “好吃,但是没味儿。”岳棠耷拉着脸,“臭和尚让厨子把材味道弄到最淡,跟嚼蜡一样难吃。” 洪定:“那你还都吃完了……” 岳棠:“不吃完,臭和尚不给蜜饯吃——药更难吃,没有蜜饯我才不要吃药。” 洪定简直惊了:“他他他不给你蜜饯,你就屈服了?” 岳棠瞥他一眼:“不然呢?不吃药吗?” 洪定想起从前军医给岳棠开了苦药,被她追打得满军营跑,后来不得不给她买了一个月的各种甜食才罢休,此后再也不敢给她开苦药。 憋了一下想反问的心思,洪定安慰道:“等你全好了咱们去吃,现在应当还是不能喝酒吃肉吧。” 岳棠皱眉:“当然不能了,不然我还等着?唉。” 洪定看她叹了一会的气,道:“我刚才的那些……将军就没什么应对要吩咐吗?” 岳棠:“有是有,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她自嘲地笑了笑,“还以为没有我,兰溪会乱成什么样子,但你看现在,连北庭都来请求议和了。” 洪定忙道:“这是什么话,没有你当然不行了,这雪怀不过是一时走运,时局都向着他才能如此顺利地挫败北庭军,要是没有你之前清除疫病又在城中围杀北庭军,他哪能赢得安稳?” 岳棠笑了笑:“惯会安慰人。” 洪定摆手笑了笑表示自己的是实话,又谨慎道:“雪怀此人绝不仅仅是个和尚这么简单,但有时候我又怀疑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谁。若我是他,只怕会尽可能多地揽权以护持自身,但他除了安排周全就一直在医馆里照料将军您,没做什么钻营之事。” 岳棠想起在京中时的一些旧事。 那时还是前帝在位,只是时不时就会因咳疾卧床静养,每个月里总有七八日不能上朝理政,也无法批阅完所有的奏章。前帝本就是篡位掌权,国中前朝势力未平处不少,八百里加急就没有断过,然而有时候正遇上前帝咳了半夜才睡下,根本无人敢打扰,于是这些奏报渐渐堆积,有些紧急的事态就演变成为暴动。 在此情况下,前帝最为信任的、也是扶他上位的重要人物之首的岳荣便逐渐开始处理这些奏报,但是凡有涉及京畿核心的事件,他仍然无权插手。 而这些事件的处置权,前帝交给帘时还是长公主殿下的段舒清。当时的前帝没有子嗣,倒是有几个可堪大用的兄弟,但他将这些事情交付给了一个皇妹,在那时看来是忌惮几位王爷,而在后来,这成为段舒清继位是前帝心允的重要佐证之一。 那时候的岳棠不过十三四岁,却因经常陪侍在段舒清身侧而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什么。她能看出来原本前帝对岳荣的戒心并不十分重,不过是帝王对于重臣的一般防备而已,但在段舒清的“提醒”下渐深渐重,及至最终处理京畿要务的权柄落进段舒清手中,岳荣还不太清楚是哪里令前帝不快。 岳棠那时一大乐趣便是欣赏父亲在府中不展的眉眼,和一旁不敢多言的大哥。她并不在意岳家荣辱,也没有丝毫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紧张,她想看的只是父兄难过紧张忧心,谁能令他们这样,她就喜欢跟谁在一起。 段舒清显然十分清楚岳棠的心思。她虽与岳棠平辈,被岳棠称一声“表姐”,但实际长了岳棠十四岁,怎会不清楚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忌恨父兄的妙龄女子的所思所想?于是她经常将岳棠带在身边,在宫中出出进进,时不时将宫中残酷展现给她看,又时不时予她温情给她恩惠,让她知道谁才能真正帮到她。 于是后来,在前帝咳疾发作的时间里,京畿要务都被段舒清一手垄断。因她是女子,虽然手握重权却也没有言官弹劾,甚至还有人上表为她歌功颂德,称赞她有镇国之才。 等到远在泰州平乱的岳棠听到段舒清登基的消息时,她才有些恍然大悟地将从前的事情前后联系了起来,更觉女帝深不可测。 但那时候,她知道,除了女帝之外还有好几位王爷在前帝咳疾期间虎视眈眈,段舒清以女子之身掌重权令他们一时放松了警惕,想着这权柄总有一能拿回来而掉以轻心,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那时不是段舒清,而是几位王爷筹谋交斗,也不过是换了一个王爷坐镇京畿,在前帝驾崩之后继承皇位。 眼下看来,雪怀被人推至风口浪尖,抑或是他自己顺势而为迎浪而上,都更像是时势造英雄,一如从前的段舒清,趁着前帝咳疾顽固而掌握京畿。但若没有咳疾呢?是不是也会有别的?如果不是段舒清,是不是也会是旁人? 就如她自己一样,没有岳棠来兰溪抗瘟,也会有别人,也会有类似的情况出现,也会有雪怀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来相助,也会遭遇北庭诡计,也会有惠王在其中搅弄风云。 乱世如棋局,步步常新却局局皆定。 忽然就心生倦意。 92 - 棠煎雪 - 冷胭YR “没有他,可能也会有旁人,企图在这乱局之中谋得最大的利益。”岳棠淡淡道。 洪定见她不似平时那般对军务锱铢必较,有些疑惑地问道:“发热热糊涂了吗?这可不像平时的您啊?我以为总该有点什么强有力的反击?” 岳棠嗤笑:“反击什么?” 洪定:“夺回兰溪控制权啊!” 岳棠更是一嗤:“控制权旁落了吗?” 洪定立即:“当然啊!现在都在雪怀手知—或者都在惠王手中啊!这雪怀定是惠王的人,还死不承认。” 可我却总觉得他没有夺走我的任何东西。 甚至还给予了一些什么。 但到底给予了什么,她现在不清。 岳棠心里这样想,于是脸上仍是淡淡的。 洪定有点急了:“好歹对外宣布你痊愈了能重新全面执掌军务了吧?” 岳棠随意地“嗯”了一声,道:“你去办吧。” 洪定应声,从怀里掏出一大沓带着淡紫色月下流水火漆印封的书信,道:“都给你带来了。不过你之前不看,现在看还有什么用……” 岳棠看着面前桌上的七八封书信,那些火漆如同一个个尖利的箭头,染着淡紫色的毒,阴兀地盯着她。 “啧。”岳棠边咋舌边拆信,洪定自觉地站起远离,坐到了另一侧远些的椅子上,等她拆看信函之后等候吩咐,如同从前很多次那样。 岳棠拆得很快,一封又一封全拆开,再一封又一封接着看。她的面色一直没什么变化,洪定猜测不出书信上的内容到底是好还是坏,他只觉得岳棠很不耐烦,好像下一瞬间就会把这些信全撕了。 又过了一阵,信都看完了,岳棠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道:“我姐姐没了。” 洪定心里微微一惊。 岳荣的女儿很多,但能被岳棠叫一声“姐姐”的,只有进宫为妃的那一位。这位淑妃娘娘从前在府中时对岳棠有过几次照顾,都是在她被人欺负时或是因受罚没有饭吃的时候。岳棠对其他姐妹都是直呼其名,唯独对淑妃称一声“姐姐”。 洪定并不清楚岳棠与淑妃在宫中发生的龃龉,还认为岳棠十分在意这位姐姐,忙问:“这是何意?怎么会突然没了?” “宫里要把妃子们都送去当姑子,我已经安排好了派人把她从庵里接出来,改名换姓送到南方去生活,住处和以后所需银钱都备好了。”岳棠面无表情,但洪定能看出来她面上的冷意,语调也带着凉薄,“但就在进入庵里两日后,她就死了。”岳棠颇感好笑的样子,“吃了个果子噎死了,呵。” 洪定不知道点什么才好。他已经知晓淑妃之死定是被谋害,而女帝并没有谋害她的理由,唯一可能的就是岳家自身——他们一向不能容忍败卒存活,尤其是这么一个知晓众多秘辛却又再也无法为家族效力的弃子。 他想安慰一下岳棠却又没有出口。他们之间已经无需这些安慰的话语,从前岳棠难过时他去安慰,反而被她婆婆妈妈。 “她被葬在耀归园了。”岳棠又了一句。 耀归园,是岳家所有身负功勋的子嗣死后安葬的墓园。 “我要是死在兰溪,也会被葬在这园子里吧。”岳棠凉凉一笑,“能见着不少枉死鬼,可真是热闹。” 洪定微微垂头,不去评论将军家事。 书信中其他的内容,洪定没有等来下文。屋中静默了一阵,岳棠吩咐道:“四件事,你去办。” 93 - 棠煎雪 - 冷胭YR 洪定连忙起身向前几步在她面前站定,肃立垂头。 她的声音已经重回冷静凉淡:“一,向朝廷上奏北庭议和之事,惠王仍以失踪处置,若有圣旨传回,需得大张旗鼓地迎接;二,无论如何找到夜世廷蓝,秘密带来见我;三,继续射杀所有飞离兰溪的信鸽;四,进入兰溪的传令官,不管谁传令给谁都先秘密看押,即使是圣上单独传给我的,也必须秘密地带来见我。” 洪定:“信鸽我一直有派人截杀,包括从惠王府飞出的,截到的消息都是金世通以惠王口吻发出去的,对岳家、柯家、皇上的都樱” “不过是汇报兰溪情状吧,”岳棠笃定道,“金世通纵然敢用惠王口吻,必不敢发号施令。” 洪定:“是。从截到飞回信鸽所带讯息来看,三方均在观望,伺机而动。” “呵,永远都是这样。”岳棠凉笑,“这样也好,倒是给了我可乘之机。” 洪定:“至于夜世廷蓝,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实在是不知去何处寻,可能耗费时日会久些。” 岳棠:“无妨,你放出消息,就我在寻他,他自会前来。” 洪定略略讶异:“将军如此肯定?” 岳棠:“肯定。” 洪定:“属下斗胆问——为何?” 岳棠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那堆书信,笑了笑:“你猜猜?” 洪定:“莫非老将军……提及了此人?” 莫非这夜世廷蓝与岳家有什么筹谋? 岳棠没有回答,笑道:“去办就是。” 洪定作为下属不可再问,拱手行礼道:“是!” 岳棠看着他转身走向门口,又像是有些犹豫不决地开口:“你,若派个人刺杀雪怀,谁比较合适?” 洪定惊得回头:“什么?!” 岳棠笑得凉薄:“怎么,你不希望他死?” 洪定都有点结巴了:“他、他救了您的命,我一直、一直感激他来着……他碍着您什么了吗?” 岳棠语调凉凉:“他现在是兰溪的主事人,即将领受百倍于我的大功。” 洪定:“那都是因为他假扮惠王。如果他恢复为僧,至多您给他请功成为住持也就顶头了。” 岳棠歪头笑着看他:“你在为他求情。” 洪定连连摆手,道:“属下绝没有那个意思,不管您要处置谁,属下都听您吩咐!” 岳棠笑了:“罢了,你去吧,我再想想。” 洪定再次行礼,离开了。 待他走远,岳棠沉眸瞥向桌上的一封信,那上面是父亲熟悉的字迹,写了一件很久远的旧事,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了一件事的前因后果—— 那年遇狼,岳松为何能在后来占下营救岳棠的功劳,为何细节能得分毫不差? 因为岳棠身边有岳松的人。 一个从未显露过端倪的人。 岳荣没有明,但字字句句都指向了洪定。 另一封信上岳荣提及北庭的夜世家族有一明面上的弃子暗地里的悍将,深入大夏边境兰溪六城已至少一至两年,具体行为不明,但曾与惠王、雷孝尉迟执明等人及其他城主有过接触,不仅令北庭军在边境劫掠且总是抓不住头目,还令边境军费开支大大增加,更时时伺机而动,妄图将边境六城纳入北庭版图。 此人不必多想,定是夜世廷蓝无疑。 其余信函都是岳荣得知兰溪事态发展后做出的各种指令,却都因岳棠拒看而无一得以实施,连这几封能极大扰乱岳棠心神的信函也没有应时应景地看到,于是在最后发来的一封信里,岳荣行文中的措辞放缓了不少,命令的词句也轻淡了许多,甚至难得有两句关切岳棠身体的话语。 这最后一封信的抵达日期,是在岳棠将北庭军围杀城内大挫北庭锐气之后的第四,正好是飞鸽传书一去一回的时间。 而她明明一直命令洪定派人射杀所有从兰溪飞离的信鸽,远在京城的父亲仍然能十分准确地收到兰溪的一切消息。 呵,跟随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94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盯在洪定这个饶细作身份上,再细细想去—— 另一封印了两道火漆的信函中,岳荣慎重地提到岳家与北庭的密谋。原来早在瘟疫爆发初期,岳荣已与北庭谋划交易——北庭军趁乱攻打边境城池,待岳家军出战再败退,岳家得到朝廷封赏后,会以边境三城无力收回为由割让三城给北庭,至于是哪三城都由北庭指定。 所以当初,即使没有岳棠当殿请求出战兰溪,岳荣也会在女帝万不得已向众臣求救时,派岳家将领来兰溪。 极有可能这个派出的人就是岳棠。 因为她最可以被失去。 呵。 她自以为是自己给自己争抢的头功,不过是比父亲所谋算的快了半步罢了。 岳棠自嘲地笑了。 这封信函所用的纸张是岳家命人特制的“火昙纸”,其上附有特殊的药粉,在写完信折好之后与其他纸张无异,但在拆看后的半个时辰内会缓缓自燃,直至燃为灰烬。 这种纸张造价不菲极为名贵,岳荣很少使用,一旦使用必然是极为重大的不想被第三人知晓的隐秘。 不过,特意用这种纸书写,是不是刻意表示这是“重大秘密”呢? 这八封信函中有两封都是用火昙纸书写的,另一封的内容更是离奇,若被女帝看见,岳家恐怕会立即被抄家灭族—— 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岳松此来兰溪是为相助惠王一直筹谋的一件事,他只需适时示弱并令惠王的人冲在前面即可,但会不断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马,令岳家军人马不断增多直至十万。惠王与岳家可平分在兰溪对抗北庭大军的功劳,岳家可以军功和兵马威慑女帝,令女帝不敢轻易再起动岳家的念头。且若是时机合适,岳家愿扶助惠王登位,将牝鸡司晨的局面彻底结束。 岳棠看到直觉额角突突地跳,又觉得一口气憋闷在胸口,十分不畅快。 所有人都在筹谋,所有人都在交易,所有人都在争权夺利。 八封信,没有一个字问及兰溪疫情,没有一句话提到兰溪百姓。 堂堂朝廷重臣中的重臣,每日里不知道经手多少民生奏报,真不敢想象他会是何等的漫不经心。 岳棠自问并不是什么圣人,但此时心寒难言,只觉耻辱。 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将这些事情这些势力这些人梳理开来归拢清晰,才能在之后的安排布置中不再被动。 与岳松接触的北庭人,很有可能就是夜世廷蓝。一般来谋划的双方应当身份对等不相上下,岳松和夜世廷蓝都是本国贵裔之后,身份地位都旗鼓相当。 如果夜世廷蓝与岳松暗中的筹谋是一致的,如果洪定暗中是岳松的人,那么夜世廷蓝不希望雪怀死,洪定也就不希望雪怀死。 因为雪怀就是惠王一直筹谋的那件事中最主要的人物。 在洪定面前出自己要刺杀雪怀,是一记试探,是投石入水试深浅。 如果他们要保护雪怀,一定会有所行动。 如果他们有所行动,就能确信他们确系一伙。 为什么要试探? 岳棠忽地有些警醒自心——对父亲给予的情报都会暗中试探一番,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 是从母亲不明不白地亡故之后吗? 竟已成了习惯。 95 - 棠煎雪 - 冷胭YR 但其实在从前验证父亲所给予的讯息之后都会发现,父亲给予的讯息都是真实的。虽然可能不会是一个事件的全貌,但给予的部分都是真实的,当然也有混淆视听的可能,那些没有被特意指出来的、那些被刻意隐藏的——都需要岳棠细细推想和查证。 看这些信函送达的日子,恰恰都是在岳棠抵达兰溪之后每个需要她决断的时刻,如果她那时候拆看了信函,可能一切事情都不一样了。 她可能会因为怀疑洪定而无法将重要的安排布置交给他,那么她自然要依靠雷行这位总城主,兰溪六城抗瘟疫之事依然牢牢掌控在雷孝也就是他背后的岳荣手里; 她可能会因为怀疑雪怀而对他所开的药方、所熬制的汤药都有所疑虑,甚至直接将他关押,那么她就只能依靠常愈和雷行指派的其他医官,对于瘟疫的真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查清; 她可能会因为岳家与北庭有暗中谋算而有些束手束脚,毕竟她曾因为打乱父亲的计划而被突然调离军郑虽然此次是奉女帝的圣旨来到兰溪,可父亲总有法子令女帝下旨或者给岳棠寻个错处,他总是很有办法。如果她不敢大刀阔斧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那么兰溪的疫病很可能要耗费很久的时间才能肃清,又或者父亲想借此谋利,根本不会让兰溪疫病轻易被清除; 思及此,岳棠的心已经不能用寒凉来一言概之,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涩痛,彻进肺腑的冷木。 朝中如岳荣这般钻营谋利的大臣比比皆是,地方上如朝中大臣般贪眼前利而不顾身后事,导致各地多有暴动,祸患频仍。 上下皆腐,大夏朽疴。 她虽是为博一口气而肩挑大任,但也会希望所到之处诸事宁定、百姓安康。 而今看来,这真的是一种奢望。 父亲身为大夏重臣却与北庭密谋,私通敌国也不为过。父亲的心思之深沉,翻手云覆手雨之大胆,令岳棠暗暗心惊。 她跟随在大哥身侧时曾偷看过他收到的父亲的信函,当时看得有些云里雾里,却也能知道父亲那是在扰乱大哥的决断,给出的讯息并不完全却足以撼动当时大哥的判断。 岳荣有真正能信任的人吗?是不是对任何人都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提醒、试探和明暗并进的推进、挑弄? 果然其心似水,永远都是迂回曲折,从不正面突进。 他选择在岳棠身陷兰溪纷乱诸事的情况下告诉她这么多秘密,一点都不担忧她会不听自己的话来帮衬岳家,而是在最后一封信中轻轻带上一笔:“棠儿自便喜欢自己拿主意,今已成一军之将,更会奉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道理,为父省得。是以为父将重大秘辛一一告知供你参详,以期你能达成心中最终所愿,若真有那一日,为父心甘情愿向你俯首,岳家家主之位也愿拱手相让。” 一句话就戳在岳棠心中最深最软也最硬最恨之处。 她本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一路向上攀爬也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能令父兄俯首,令整个岳家低头。 若要达成这个目的就不可有任何仁慈,就应当在任何紧要关头做出一切利于自己揽权晋升的抉择,直至成为功勋彪炳的赫赫大将,功盖朝野,万世流传。 然后呢? 岳棠忽地想到这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令父兄俯首之后呢? 96 - 棠煎雪 - 冷胭YR 她心里忽然生出点点惧意。 从古至今,功盖朝野就意味着功高盖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父亲是在提醒还是在嘲讽她?但肯定是在暗示她,若不依靠岳家而单打独斗,即使一让道也无法最终升。 是啊,必会败于岳家这些鸡犬的牵扯之下。 岳棠无声嗤笑。 过了一阵她又想到,若她当时看了这些信函,她很可能会因为雪怀身份成谜又事关重大而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时候直接将他斩杀,她在泰州就这么干过,直接斩杀了那惹民愤的世子,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忽地就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真的敢不看父亲发来的任何一封信函,让它们就那么丢在那里。 事与事,人与人,错过任何一点时机,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雪怀又知道多少呢? 他如果知道夜世廷蓝对他好是因为有所图谋,会不会难过? 啧。 岳棠暗嘲自己一声,这什么关口,自己居然还有心思担心他难过不难过。 岳棠起身,站在窗边沉声唤出一个名字:“寒潭。” 一个灰黑色的人影掀窗而入,鬼魅般无声无息落地落在岳棠身前,跪下,低沉应声:“属下在。” 岳棠:“假意刺杀雪怀,看看他身边有没有人暗中保护。” 寒潭:“是。” 岳棠:“不可暴露亦不可伤及自身。” 寒潭:“是。敢问主人是否可以用毒?” 岳棠顿了顿:“万一没看牢,会毒死么?” 寒潭:“既然是假意,属下必会留他性命。” 岳棠:“不是留他性命,是要毫发无伤。” 寒潭:“……是。” 岳棠蹲身与寒潭平视,玩味儿地笑了笑:“你这个停顿一下,是什么意思。” 寒潭更低下头去不与岳棠对视,答道:“主人从未下过这样的令。” 岳棠:“哦,那我现在下了,怎么样?” 寒潭:“不怎样,属下遵命。” 岳棠更低头去看他的脸:“你在笑什么?!” 寒潭的下巴都勾到了自己胸口,避免岳棠看见自己,答道:“属下不敢。” “啧!”岳棠“嚯”地站起身,“快滚去办!” 寒潭应声,立即掀窗飘出,依然无声无息。 桌上的两封书信陆续开始燃烧,缓缓地从一角开始,渐渐蚕食整张纸。那熔熔的金色火焰看着温柔又轻慢,却吞吞进进地烧尽了一牵 岳棠冷冷看着,将其他的信函也丢入那火焰中,看着它们全都燃烧殆尽,化作一片灰烬。 雪怀的临时居所就在医馆附近不远的一处山坳中,当时是为保持自身不染疫而与病患居所留有一定的距离,才特地选在周遭唯一的山坳郑此时正值清晨,雪怀洗漱完毕做零青菜粥饭正准备用,忽觉这粥饭的味道与平视似有些许不同,将碗端近闻了闻,微微皱眉。 他忽而从窗口看向外面,几乎是眼花般的感受,他察觉到两道影子疾奔而去。 影杀出去了。 他在追击另一个人。 是什么人?雪怀一时猜不出。 然而他细细察觉,感应到这屋子附近,还有至少两个喘气的。 一个的呼吸凝而沉,像是在紧盯着什么; 一个的呼吸缓却重,像是在准备应对什么。 雪怀看向眼前的粥,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他端起碗做喝下状,立即有一块飞石袭来敲击他的碗,却被他轻轻地不着痕迹地避开,看起来只是随意地转动了碗的方向。就在他要继续喝粥的时候,又两道飞石袭来,令他不得不坐在椅上向后移了半步。 而屋外那个应对的人已经扑向了之前发飞石的影子,两人在交手间极快地腾挪闪转,雪怀仿若未闻,看也没有看一眼,默默倒掉了那碗粥。 屋外因交手而产生的拍打之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就消失了,雪怀感到影杀回来了。 影杀似乎很不开心,雪怀听到他的呼吸声不似平日里那般平稳无波。过了一阵影杀竟然开口了,带着幸灾乐祸的嘲讽:“女将军要杀你。” 97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没有反应,一点影杀想要的反应都没樱 影杀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派来的人竟能与我打个平手!她要你的命!” 雪怀淡淡:“我还活着。”随着话音,一根木筷射向房梁。 木筷入肉的闷响传来,很轻微,但雪怀听见了。 沾血的筷子被拔出、扔下,跌落在雪怀面前的地上,伴随着影杀的凉凉笑意:“功夫又精进了呢,怎么不再稍稍射偏半寸?” 再偏半寸便是脖颈,便能取人性命。 雪怀的语气仍然淡淡:“你今日所的话,比这五年来的都多。” 影杀冷哼:“想弄死我又不敢!可笑!” “我没有想杀你。”雪怀语气轻轻,“我只是让你知道,我能杀你。” 影杀默了一阵,又道:“能又如何?你根本就不杀生。” 雪怀浅笑:“若秉持着这般信念能让你安心,那就继续秉持吧。” 影杀沉默了,没有再出声。 雪怀进入医馆,像平日里一样查验了药材药炉药碗,开始熬药。内室的人似是知道他来了,但没有问,只听得轻轻响动似是从床塌上坐起。雪怀在隔间慢慢熬药,熬好之后过滤药渣倒入碗内,静静镇放了一阵才端起碗向内室走去。 岳棠果然坐在床塌上,双腿晃晃荡荡,微微偏头看着走进来的雪怀,勾了一点点唇意。雪怀走近,将药碗递过去,岳棠接了碗又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没言语,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表情。岳棠仰头喝尽了药,雪怀默默接回药碗,摊开手掌给她三颗盐渍杨梅,岳棠却不接,抬眼看着他问道:“大师是被谁毒哑了吗?” 雪怀仍然不答,杨梅往前递了一递。 岳棠仍然不接,看着他笑:“大师不话,我可就着你的手吃了。”着就把唇往他手掌里靠过去,极快地用舌头卷了一颗杨梅,含在嘴里抬头对雪怀笑。 她的唇,似比往日鲜艳。 是不是被杨梅染了色。 雪怀有一恍然的这般思绪。 就这么一怔忡之间,岳棠竟然握住了雪怀的手腕,直接把另外两颗杨梅也吃进嘴里了。她嚼了一嚼,问道:“大师,你在生气我的人给你下药了吗?” 直截帘。 雪怀将帕子叠好收起,手也背到了身后,平和地问道:“你在试探谁?” 岳棠又嚼了嚼,道:“洪定、岳松。” 依然坦白。 雪怀目光沉静:“试探出来了?” 岳棠:“嗯,是一伙的。”她吐掉了杨梅核丢至一旁,道,“保护你的人是岳松派去的高手,但我只对洪定了想刺杀你的事情。不过大师,你身——” 你身边还有一个很厉害的高手是什么来路?武功路数看不出来,招招都是杀手。 剩下的话,岳棠没能出来,因为雪怀突然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杨梅,堵住了她后面的话语。 岳棠不明所以地看着雪怀,却立即明白了。 那个很厉害的高手,就在附近。 很近。 岳棠反应极快,立即嚷嚷起来:“大师你身为僧人怎么我让你喂给我吃你就喂了?我一个在军中摸爬滚打的将军也就罢了,跟别的女子可万万不能如此啊!” 雪怀的目光里尽是“你这也能连接在一处,可真有你的”,嘴上却认真答道:“将军也是女子,怎么能不把自己当女子看?” 岳棠:“我倒是想当,但是吧,反正在大师这里男女没什么不同,那当男当女有什么分别。” 雪怀:“那还是有的。” 岳棠:“哦?是什么?” 98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掏出一个宽大鼓胖的瓷罐递给岳棠,温言道:“男子喝药,无需蜜饯劝哄。” 岳棠喜滋滋地接过,嘴上仍是不饶:“我就不信这世上喝药怕苦的都是女子。” 雪怀浅浅一笑,没有接话。 岳棠把瓷瓶拢在怀里,眉开眼笑地问道:“这杨梅是你自己腌制的吗?” 雪怀:“嗯。” 岳棠:“大师还会做些什么吃食?我都想吃。”完全不给雪怀拒绝的机会,岳棠直接要求,“我想喝酒,还想吃点心。” “以将军的身体,至少三月不可饮酒。”雪怀道,“点心,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此处食材不多,你看,我想一想。” 岳棠眸子发亮地看他:“大师最拿手的是什么?” 雪怀自谦一笑:“没有什么特别拿手的。” 岳棠:“那就一个你自己最喜欢吃的吧。” 雪怀想了想,答道:“春日里最爱鲜花饼,夏日里最喜冰镇糖糕,秋日里常食各色菊点,冬日里不可少梅茶蒸。” “哇,”岳棠赞叹道,“你这和尚,很讲究嘛!梅茶蒸是什么?我就吃这个!” 雪怀微微一笑:“好。” 接着岳棠又了一大堆她从前吃过的各种点心和心心念念的各种佳肴,雪怀微笑听着,间或自己曾烹制或是吃过的食物。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谈任何兰溪相关的人和事,也默契地揭过了上次因是否为雪怀解脱罪身的一点不愉。 就像是隔了一阵才相见的挚友,雪怀南海北地聊,岳棠花乱坠地侃,竟发现两人有不少次都近在咫尺,却从未相遇。 岳棠很久没有跟人过这么多话了,雪怀发觉她已经得口干舌燥,便倒了杯水给她。岳棠喝了两口水,笑道:“大师,你没跟别的女子聊过这么久吧。” 雪怀微叹:“这类比较,不必执着。” 岳棠呵呵一笑:“我就问你有还是没樱” 雪怀摇了一下头,岳棠便笑得眉眼俱弯,开心地继续喝水。 雪怀凝眸看着她的笑颜,和缓却认真地道:“无论有无,皆为渺烟浮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岳棠瞥他一眼,面庞上不似从前那般立即会染上凉淡笑意,而是将那唇角更勾起了一点,笑道:“大师,我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万一下次又快死了没救过来,还是想埋在你住所的海棠树下面。”岳棠迎着雪怀眸中的点点惊光,继续笑道,“所以现在要跟你成为——”她故意顿了一顿,惹得雪怀微微后缩,“挚友,不晚吧?” 岳棠本是随意坐在床沿,雪怀坐床边的一个方凳上,此时岳棠完就忽然伸手将雪怀的脖颈搂住向自己贴近,唇贴向他的耳,极快极低极清晰低了几句话,令雪怀微微睁大了双眼。 完这几句话,岳棠的声音就大了不少,依然在雪怀的耳畔道:“挚友嘛,勾肩搭背一下,不算什么吧。”着那只搂住雪怀脖颈的手便滑向他的肩头,用力拍了拍,然后重新坐回床沿,双腿晃晃荡荡,眼神笑嘻嘻地望着雪怀,一副得逞的模样。 99 - 棠煎雪 - 冷胭YR 温热的、近在耳畔的、直冲灵台的呼吸,柔润的、沉中带脆的、击荡耳鼓的嗓音,离开了。 似乎还有一两次几不可察的刮擦,也消失了。 是不是她的唇刮擦了他的耳廓? 雪怀深深吸气,闭眼,不能再多想。 起身,双手合十致礼,雪怀告辞道:“将军歇息吧,待喝药时我再来。” 岳棠随意“嗯”了一声,看着他往外走,轻轻笑道:“大师,你耳朵上的红,一直没有散呢。” 雪怀刚刚触及门的手,攥紧了。 打开门,他走了出去。 在雪地里缓缓地走,一路回到自己的住所,雪怀才觉得重复平静。 他看向自己的手心。 她的舌明明没有碰到那方帕子,更没有碰到他的手,他却觉得手心里有些发烫。 他看向自己的手腕。 被她攥过的地方一丝红印也无,他却在此刻仍然能感受到当时的触福 至于他的耳朵…… 他不知道是不是还红着,他不想去看。 而此时,他又想起她的那些吃食,想着要去做出来。 深深一叹。 也罢。 他腌渍的杨梅不多,吃完了也就没有了。 此处能取材来做点心的食材也不多,吃完了也就不想了。 吃完了,她也便该走了。 “你很信她。”影杀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忍无可忍的恼怒。 雪怀回神,但没有接话。 影杀又道:“我就没见过你跟谁这么久的话。” 雪怀仍然不接话。 影杀:“你要跟她成为一伙了吗?是帮她还是帮你自己?” 雪怀淡淡道:“五年不开口,开口顶五年。为何?你的主人给了你什么指示,让你搅扰我的心神么?” 影杀冷哼了一声,道:“随你怎么想。不过提醒你一下,你跟她走得越近,她的死期就越早。” 雪怀的眸光微动,几乎立即就知道了影杀是谁的人,对自己的身份推断也更有了几分确信,但他不会出口。 “为什么要提醒我。”雪怀淡淡问道,“应当不是恻隐之心吧。” 影杀没有再话,屋中重归寂静。 像这五年来的所有日子一样,像是人与影无言静对,却又彼此牵连。 入夜,金世通再次来到雪怀的住所,神色间颇有些不耐,却又隐忍不发,对雪怀微微致礼后便直接道:“议和的事情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他已经来找过雪怀一趟,在拿到议和书没多久之后。雪怀当时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应当答允议和,但金世通不愿意,他认为应趁此机会大挫北庭且趁机狠敲北庭一笔,以及营救惠王,不能那么痛快就答允议和。至于北庭关于三方势力的威胁可暂时搁置,毕竟现在都没有任何一方的消息传达进来,就证明三方都仍在观望,给兰溪自主之权。 雪怀当时听他“一直没有任何消息进来”就微微一笑,眉目间无端生出些温柔笑意。好在金世通没有多加注意,一直在着自己的筹谋,雪怀那笑意也是一生即逝,没有什么痕迹。 眼下金世通再提议和,雪怀仍旧语气淡淡:“金典簿,我上次已经过,不出七日,北庭军的疫病便会大半自愈,看来你是没有听进去。” 金世通愤恨道:“你不倒也罢了,你这一招到底是什么意思?给北庭军喷洒的药水怎么能只是发作起来像疫病而并非真正的疫毒?两军交战怎能手下留情?七日一过他们的兵士都恢复了便会立即向我军复仇!你有没有想过大夏兵士要死伤多少人?!” 雪怀平静地看着他:“所以我,你要尽快同意议和,然后给予所谓的解毒汤药,即可两国修好。” 金世通咬牙道:“那、那议和条件呢!王爷呢?!” 100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北庭现在所求不过是休战,只字未提割城之事,因为现在他们处于弱势,求的是尽快为兵士们解毒,惧怕大夏趁机侵占北庭领土。你可答允议和,不提土地而转为令他们对大夏上贡,每年多少牛羊布匹多少珠宝金银那由你去拟定,只要不涉及土地之争,北庭会答应得很爽快,这对你、对惠王殿下都是大功一件;再谈释放惠王回归之事,以‘夜世家族’做饵即可。” 金世通愣了愣:“你……夜世家族?” 雪怀:“据我所知,夜世家族是北庭六大家族之首,也是北庭内斗各族中首当其冲的家族,此次带领北庭军来袭的将军正是夜世家族的人,如果不能取胜或是不能在此役中为北庭谋利,那么夜世家族在北庭的声望和权势便会一落千丈,再难复起。” 金世通品了品这些讯息,道:“夜世家族输不起,议和时就容易答允一些不那么紧要的条件,但答允不答允的还不是要上奏他们的皇帝来做决定?夜世家族也无法完全决断吧。” 雪怀:“如今的北庭之主年纪尚幼,朝政本就由夜世族与另一大家族‘萦台’把持,对于议和,夜世至少能主导一半。何况萦台一族近些年没有可堪大用的子弟,话的分量不如夜世。” 金世通的神情已是赞同,但又疑问道:“虽然这也不是什么无人知晓的秘密,但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应当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和尚? 雪怀微微一笑,金世通立即反应过来——从前雪怀与惠王对谈时,惠王将这些贵族秘闻当笑话一样给雪怀听。当时并不觉得如何,因为那些秘闻都夹带在种种奇花异草、珍馐佳肴的见闻之中,仿佛只是随意带了两句。 而今看来,从前种种竟都是不经意中的刻意。 金世通一时有些替眼前人感到酸涩。他深知那种以为是被对方高看实则不过是利用的滋味,而后用一句他经常安慰自己的话来安慰眼前人:“不管怎么,也是因为你有分量才会被安排。” 金世通没想到自己没忍心出“利用”二字,而是用了“安排”。 雪怀淡淡微笑:“谢了。” 两人默然一瞬,金世通又道:“以夜世家族为饵是什么意思?难道跟前来议和的北庭人直言——‘想想你们自己家族如今的困境,还有什么可纠缠的’?” 雪怀轻笑出声:“金典簿如今事无巨细都要问我的意见,令我疑惑您这典簿之位是如何得来?虽从未过问惠王殿下用人方略,但与殿下相处间可以想见他身边不会留无用之人。你这般事事问我靠我,不过是在替惠王殿下送我上‘救世之巅’罢了。”他起身沉沉凝住金世通的双眼,“惠王殿下,是不是就在兰溪。” 金世通一哂:“怎么可能,王爷在北庭人手中,议和书上写得明明白白。” 雪怀不与他纠缠真伪,只道:“请转告殿下,我会如他所愿,不必再躲藏。” 金世通明显神情一喜又立即收敛,沉吟道:“你可真是为难我,我去那哪里转告王爷……” 雪怀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他又思忖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改主意了?” 雪怀:“不错。” 金世通眸光一亮,但又不确信地看着他,疑道:“怎么会改主意?之前那般斩钉截铁……” 雪怀淡淡道:“我有条件。” 金世通忙道:“你。” 雪怀:“不可再谋害岳棠岳将军,她必得毫发无伤。” 金世通略略讶异后又了然,含笑道:“原来是踏入红尘了吗?” 101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不语,金世通静待了一瞬,问道:“没了?” 雪怀:“善待百姓,及北庭战俘。” 金世通:“可以。” 雪怀:“你能做主答应?” 金世通一哂,道:“你也清楚,这些节都无伤大雅。尤其你在意的岳将军,既然你应承收下兰溪之功,她便也不是什么阻力了——因为她阻不住你。” 雪怀浅淡而笑:“拿下这大功之后呢?向皇帝邀功封赏,还是——造反?” 金世通微惊于他随意吐口“造反”二字,雪怀继续道:“惠王可调动的兰溪六城兵马约莫六万,常备驻军两万,若再有北庭相助,”他了然一笑,“倒是真能凑出十万大军,威慑当朝。” 金世通只有一个想法——雪怀心里什么都清楚。 金世通不敢多言,只道:“这都是你的猜测,至于王爷的筹谋,不是我能揣测的……” 雪怀:“不难为你,将我的话带到便好。” 金世通嘴上仍是不漏:“了王爷在北庭人手中,我最多也只能让探子们散散消息。” 雪怀只一笑:“那便多谢了。” 金世通离去后,影杀立即出声:“找死吗?” 雪怀:“是又如何。现在就要动手吗?” 影杀顿了顿,雪怀微笑道:“没有命令你不会动手。你将消息送出再收到消息,即使是最快的信鸽怎么也得耗费四五日,这几我仍会平安。” 影杀似是冷哼一声,嘲笑道:“只有几日好活有什么可高心。” 雪怀:“这五年,你快活过吗?” 影杀沉默。 雪怀:“我不知你是被迫还是自愿,但五年来无声无息隐匿暗处,吃不饱睡不稳,着实凄苦……” 影杀:“别跟我玩什么交心,没用。” 雪怀:“我只是想问——我死后,你能否自由?” 影杀倒是很快答了:“不能。” 雪怀微微讶异,问道:“会死吗?” 影杀一笑:“难。” 雪怀轻轻一叹:“看来你是因为仇恨才来监看我的。” 影杀似是忍了忍,有些忿忿道:“你真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雪怀:“只有仇恨有这样强大而绵长的力量,令人忍受困苦,不顾性命。”他轻轻叹问,“我的家人……曾经伤害过你的家人?” 影杀暴躁道:“闭嘴!” 雪怀于是真的没再下去,静静地立在窗边,看外面又渐渐飘落的大雪。 “蠢货。”影杀忽然出声冷哼,“做什么好人,做坏人痛快多了。” 雪怀含笑不语,影杀像是质问一般:“被囚禁一样活着还要做个好人,你不累么?!” “累。”雪怀笑着承认,“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总想着家里人或者与我家族有旧之人某会来寻我,若真有那一,我希望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不令自己难堪,不令来寻我的人蒙羞,仅此而已。” 影杀似乎无言以对,听那呼吸声又像是在生闷气,彻底不话了。 雪怀关上了窗,轻声道:“雪真的本名叫什么,能告诉我么?” 影杀:“不能。”顿了顿又道,“我叫他‘影丁’。” 雪怀:“你呢?影戊?” 影杀:“影辛。” 雪怀微笑:“多谢。” 影辛:“又高兴什么?知道的越多,离死期越近。” 雪怀的笑意又深了些:“五年了,你应该知道其实……我死了比活着要痛快些。” 影辛再次沉默,连呼吸声都沉缓了下去。 102 - 棠煎雪 - 冷胭YR 医馆内室的深夜,同样有人无眠。 寒潭低头立在岳棠跟前,低声汇报了好一阵。岳棠蹙眉听着,间或发问,待到寒潭完,她疑惑道:“查了这么许久竟就查出这么点无大用的东西。” 寒潭立即跪下:“属下无能!” 岳棠“啧”了一声:“起来!” 寒潭立即起身,仍然垂头,岳棠好笑道:“我没在骂你,吓成这样。这么久只能查出这些不是你的问题,是这秘密太过重大,知情人要么是你难以查耗高位之人,要么是都死光了。” 寒潭:“还要继续查么?” 岳棠:“你查一个多月查不出来的东西,再查也是无用,罢了吧。不过你你的推测?那臭和尚最有可能是什么人?” 寒潭的头更低了些:“属下不敢妄自揣……” “哎呀你每次就是这句话。”岳棠不耐烦低打断,“痛快点直接点!” 寒潭谨慎道:“属下查证过的三个家族,都有可能。” 岳棠琢磨道:“惠王从前交好的家族又被全族罚没的,只有安国公一族,但安国公的四个儿子全被斩首了,我还亲眼瞧见了,哪里能偷跑出去一个儿子?还是个根本不在族谱上的?难道是安国公那个养在外头的女子生的么……” 寒潭静静听着,岳棠又想了想就是一脸牙疼的表情:“要真是前帝在宫外的儿子,那得管当今圣上叫一声姑姑,那管我叫什么?” 寒潭老实回答:“也该称一声姑姑。”完快速抬眼瞥了一眼他家主人,又低下头去,道,“姑姑惦记侄儿,主饶名声……” “谁惦记他了?!”岳棠佯装大怒,大力拍在寒潭肩上“啪啪”作响,“我查他身份是为了免得有什么隐患!知己知彼懂不懂!” 寒潭没有躲任岳棠拍打他,只是头越来越低。岳棠又探头去看他的脸,恼道:“你又在笑什么?” 寒潭偏头:“属下不敢。” “就没你不敢的!”岳棠又拍他一下,硬气地道,“本将军见过的名流俊杰不知凡几,会被一个臭和尚蒙了心?” 寒潭鸡啄米般不断点头,下巴贴在自己心口就不抬起来了。 岳棠“哼”了一声,继续道:“要真是最后这几乎死绝聊家族的唯一活口,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寒潭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岳棠低声道:“圣上很忌讳,主人千万心。” 岳棠笑起来,伸手胡乱去揉寒潭的头,道:“知道知道,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议和之事在金世通的主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两日,大部分议和条款均被大夏河北庭双方同意。待到第四日圣旨传来,岳棠亲率众将跪迎,传旨太监当众宣读圣旨,对岳棠予以十分肯定及赞赏,将议和之事全权交由岳棠处理。 而后,传旨太监示意岳棠有话要单独讲,被岳棠请入兰溪主城中的临时府衙续话。 洪定一直跟在岳棠身后,见她举动沉稳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曾经濒死,也放心不少。传旨太监与岳棠进入内室,洪定留守在门口,略略担忧。 内室,岳棠又对传旨太监客气地行了一礼,被他立即扶住,颇为亲近地笑道:“岳将军不必客气,咱家不过是个传话的,受不起受不起。将军事忙,咱家也不多客套,是岳老将军有句话要咱家代为转告。” 岳棠脸上客气的笑意就变得更客气:“请。” 传旨太监凑近岳棠,低声道:“雪怀此人,不可杀,不可动,不可得罪,不可交恶,不可过于亲近,不可信任交心。” 岳棠笑笑:“哦?” 103 - 棠煎雪 - 冷胭YR 传旨太监也笑笑:“咱家只负责传话,至于其中深意,还需将军细细领会。” 岳棠点头,传旨太监继续低声道:“还有句话,是替柯将军转达。” 岳棠微微怔忡,立即反应过来,故作赞赏地作势拍掌,道:“令官一人侍两府,真是妙啊!” 传令太监没有丝毫慌张,反而略带得意地笑道:“咱家不是吹,这阖宫上下能做到‘只传信、不生事’的太监,就只有咱家一个。咱家无论传什么信,知道了什么秘密,都会烂在肚子里,且绝不会互相乱传。除传信外一概不管一概不问,是咱家的操守。” 一狗二主,还得意上了? 岳棠自是表示敬佩地笑着:“令官高义令人敬服。” 传令太监笑笑领受了这句话,低声道:“柯将军让我把这块玉佩无论如何交给岳将军。”着就往岳棠手里塞了一块玉佩。 岳棠接过一看,正是她从京城出发来兰溪前,柯兆打算给她的那块玉佩。 隔了几个月,隔着千里的距离,他竟然还是给她送来了。 传令太监像是生怕她把玉佩扔出去似地握住她的手,把玉佩紧紧包裹在她手里又拍了拍,语重心长地道:“岳将军别让咱家为难,您要想扔,等咱家走远了再扔,啊?” 岳棠笑出声,也拍了拍传令太监的手,道:“令官放心,我要扔,也等您出了兰溪。” 传令太监满意地松了手,道:“这就对喽!再玉佩也不烫手不是?” 岳棠点头称是,将玉佩随手收好。传令太监这才道:“还有几句话,是圣上让咱家转达的。” 岳棠:“呦,这圣上的金口玉言,您竟放在最后转达?” 传令太监笑道:“咱家愚钝,分不清主次,只知道缓急。” 岳棠了然地笑道:“那您便缓缓这最不着急之事吧。” 传令太监“哦呦”一声:“咱家可能过这放在最后的是最不着急的呦。” 岳棠也故意紧张一下:“哎呀,看我这舌头。请您缓缓这最着紧之事。” 传令太监眉开眼笑:“哎!这就对喽!” 洪定在外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岳棠送传令太监出来,恳切地留他用饭,传令太监自是不敢耽搁必须立即返京,两人好一阵客气礼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是多年好友难得相见。待岳棠亲自送传令太监上马又送至官道再返回,已过了午膳时辰。 洪定已经着人备了饭,一边吩咐人上菜一边引着岳棠往膳厅走去。岳棠卸下方才的一应伪装,此时显得有些疲累,问道:“金世通回来了么?” 洪定:“回来了,也在膳厅候着,打算跟您议和之事。” 岳棠点点头,又问道:“夜世廷蓝还没有消息?” 洪定:“没有,我散出的消息已经够远够广,但是没有任何回音。” 岳棠啧啧两声,道:“他可真警惕,都到了这种关口也不愿意现身。” 洪定谨慎道:“议和基本已成,将军寻他,何用?” 岳棠瞥他一眼,笑道:“最近有人刺杀雪怀,想问问他怎么不来救命了。” 洪定有些惊讶的模样:“您……您真的派人……” 岳棠随意道:“派了啊,还客气?” 洪定心问道:“那,您还会再派么?” 岳棠笑笑:“看心情。”她忽地拍了一下洪定的肩,“你这么担心那和尚,不如我派你去保护他,如何?” 洪定诧异又不安:“这、这是何意?” 104 - 棠煎雪 - 冷胭YR “看看你的功夫有没有精进。”岳棠大剌剌地笑道,“反正你担心,不如就亲眼看着好了。” 洪定停下了脚步。 岳棠并没有停步,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凉薄地道:“洪副将,脚崴了么?” 洪定神色复杂地停了一阵,又举步匆匆跟上,低声答道:“没樱” 眼见着膳厅的月门就在眼前,洪定略有些急促地道:“将军,雪怀杀不得。” “哦?”岳棠的脚步略缓,“一个和尚,我杀不得?” 洪定的眉峰蹙得极紧,面色十分犹豫,最终还是道:“属下已有些关于他的消息,他真的不是您能动得的人。” 这话十分直接,与传令太监所转达的岳荣的意思完美呼应。 岳棠转身看着洪定,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且曾生死相护的人。 她不相信那些生死关头舍身回护的情义是虚假,也不相信这些年来几乎已成习惯的嘘寒问暖是作伪,但在已经证实的事实面前,她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去相信。 她跟自己应该了结这个人,如她从前处置叛逆一样,但一时之间根本无法下手。 她看着他,她想亲口听他点什么,哪怕是狡辩。 洪定也看着她,眉目间尽是有口难言,拧着的眉头看上去像是打了一个死结。 “洪定!”岳棠恼了,“有话没话?” 洪定慌了一瞬立即道:“有!” 岳棠瞪眼:“有话有屁放!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洪定立即跪下,语气几乎有些沉痛,但一听便知这些话已经在他嘴边转过千百遍:“我本就隶属于岳家军,与岳松将军素昧平生,只远远瞧见过。后来我妹妹在外游玩时误食毒果,命在旦夕无医能治,是岳松派了御医前来救了我妹妹性命,并将我调派至您身边。我本不愿意当什么细作,但因为他有恩于我,于是我答应将您的情况上报给他,但绝不伤您性命。” “遇狼那次他能知道得那么详尽确实是我上报给他的,对不起您。”洪定叩了一个头,垂着头不敢看岳棠,“他想让您承他的情,我想着您并没有实际损伤也便忍耐了,何况我知道您对他的防范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消失。” “这次到兰溪,他耳提面命让我及时通报情况,但我一直遵照您的命令射杀信鸽,所以只给他传过一次信表明您可能要射杀信鸽了,之后传讯困难,就再也没有给他传过信。等他来到兰溪,直接问我惠王真伪,我也直接答了,但我只确实有人假扮,然而并不清楚是谁。因为我知道在他没有查实这假惠王是何人之前,他不会动这个人,等他知道这惠王是雪怀假扮时,他也不能动雪怀分毫。” 岳棠:“你在为昏迷的我争取时间。” 洪定不敢邀功,只略略点头,岳棠又问道:“你很早就知道雪怀身份不简单?” 洪定:“我……无意中听到过岳老将军与岳大将军的一句话。就在我们临来兰溪之前,在您府上。我本是调配粮草之后去向您汇报情况,进府后便遇到岳松,他一边同我往里走一边知会我随时汇报您的一举一动。没上两句便遇到岳老将军,岳松令我退下,我很快走莲却没有走远,走到下风口的回廊隐蔽处略略站了一站。当时也不知为何起了这种心思,您也知道岳松的耳力好,我站得较远,只听到岳老将军叮嘱‘清沐山净空寺有个叫雪怀的僧人,切记不可妄动’。我当时也就是听到了记住了,完全没有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起一个僧人,等来了兰溪发觉这雪怀医术高明,没有他似乎无法抗击疫病,便以为之前的叮嘱是因为此人堪当大用,应尽力收揽为己用。所以最初不论您是吊起来他还是打他,我都并未阻拦,当时也想着不过就是个医术高明的和尚而已,即使被你杀了,也是不知者不罪,岳老将军和岳大将军并不能怎样。” “直到岳松失踪。”洪定有些愧疚的样子,“我因受他恩惠所以一直留意他的行踪希望能寻他回来,好歹保住性命。但一直没有任何回音,我还以为他真的战死沙场,因为穿着普通兵士的服饰而无人收敛,但心里又隐隐有怀疑他只是隐藏起来了而已。那日您要刺杀雪怀,我一是因雪怀救过您而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是忽地灵光一闪,想着若是放出消息,没准儿会得到什么回信儿?因为猜想岳松不会对雪怀的生死置之不理。” 岳棠轻笑:“你倒是聪慧啊。” 洪定惭愧道:“这是您试探我的吧,我对几个岳松的心腹放出消息后才反应过来。” 岳棠:“不笨。” 105 - 棠煎雪 - 冷胭YR 洪定:“两个时辰后我就收到了命令——无论如何保住雪怀的命。我便知道岳松还活着,但仍然不知道他在何处,他也不可能告诉我。至于雪怀到底是什么人,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岳松绝不可能看着他死。” 岳棠又是忿忿又是感慨地一叹,洪定的声音更为沉重:“不敢求将军原谅,只求将军相信我现在的每字每句绝无欺瞒。” “哦,不敢求。”岳棠凉凉一笑,“那我就不原谅了。” 洪定蓦地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的样子。 岳棠“啧”了一声:“以后还跟岳松汇报我的情况么?” 洪定摇头:“不会了。”他吸一口气又叹出,“我早已想过这一,当将军知晓这一切之后,我再也不会对岳松吐露关于将军的只言片语,但将军也不会再信任我了,所以……” 他深深叩头,道:“将军以后不必与我商议任何事,但我仍会以将军马首是瞻,将军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多问一个字多一句话,即使将军让我现在就去死,我也……” 岳棠立即接话:“哦,那就去死吧。”罢转头就走。 洪定愣住,岳棠走在前面大声骂他:“蠢材!滚去查查当年你妹妹在哪里吃的果子,无医可治的时候所请过的医者都是什么来路,那所谓的御医到底是不是真的御医!” 洪定红了眼眶,岳棠又骂道:“查完来跟我汇报了再死!” “是!”洪定再次深深叩首。 岳棠站在月门前回头看他,骂饶中气更足:“还不滚过来将功折罪!” 洪定连忙爬起来向岳棠奔过去,奔得太急踉跄了一下,引得岳棠笑着骂:“蠢材!真是蠢死了!” 洪定好像是想笑,可是表情又像是要哭。 岳棠嫌弃道:“丑死了。” 桌上三盘菜品,两素一汤,配一碗较稠的粥饭。岳棠进入膳厅瞥见桌上的菜就来气,问洪定道:“雪怀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听他的?有肉吗有肉吗!谁还要吃粥!我要肉!肉!” 洪定陪笑道:“听大夫的吧,雪怀大师你现在脾胃虚弱,不能吃太多硬食。这些菜他特地嘱咐过,让您一定尝尝看。” “尝什么尝,我罢吃!我从今开始绝食!”岳棠气鼓鼓地坐下,眉目不善地瞥了一眼站在膳厅另一侧又些尴尬的金世通,“吃饭的时候也要来打扰,烦不烦?” 金世通自从成为惠王心腹后就没有被人这样过,一时有些着恼,但岳棠的地位在他之上,又是来到兰溪的钦差,即使惠王在此也要礼让三分,于是立即上前行礼,被叫起后恭敬地道:“打扰将军用饭是我的不是,在此赔礼了。只是军情如火,还望将军边吃着,边听人上一。” 岳棠在洪定不断塞筷子的举动里终于接过了筷子夹了一点菜,不情不愿地放进嘴里。金世通见她没有反对,便道:“我与此次北庭军中的左将军会面并议和了两次,谈及上贡等事宜,他都表示许可,但他拿出一份割城文书,上面盖有惠王殿下的落签及印信,要我方遵守……” “嗯?!”岳棠忽地出声,音调颇高。 106 - 棠煎雪 - 冷胭YR 金世通连忙劝慰道:“将军切勿动怒,这文书我带来了,您可以看看,确系惠王亲笔,印信也无误。”着递上文书。 没想到岳棠嚼了嚼嘴里的菜,赞道:“好吃!居然吃出了肉味!” 金世通一愕,岳棠又吃了两筷子菜,开心道:“这什么食材居然能做出肉味?臭和尚有两下子啊。” 洪定答道:“这盘是蘑菇,那盘是笋。” 岳棠点头赞道:“不错不错,居然真的有肉味,让他接着给我做。” 洪定:“是。” 金世通菜反应过来岳棠是在惊异美食而非割城,一时有些气恼,语调上便沉了下去:“岳将军,议和事急,您是不是先看看这文书?” 岳棠看着金世通递过来的文书,没有接,而是目光下睨,语调不善地道:“金典簿是吧?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我第一次会面——早知你有如此急切请求我回复的一,不知你有没有后悔应当早点来拜会我而不是私自决断一切?” 金世通心下了然,这是要秋后算账以立她自己在兰溪能独断专行的军威。于是立即垂首恭敬地道:“将军初到兰溪时,我们王爷已然失踪,府内人心打乱,我忙于寻找王爷而忘记前来拜见,这都是我的不对,后来将军重伤休养我又不敢来打扰,所以时至今日才来拜见——为表诚意,我给您带了些礼物。” 他横臂向身后示意,靠墙堆放着不少礼盒,岳棠只瞥一眼便知其中不是珍玩奇宝便是钗环珠玉,带着轻嗤地笑了笑,不咸不淡地道:“金典簿这是贿赂上官啊。” “赔罪,是赔罪。”金世通笑道,“将军久居繁华京城,我们这边陲镇的东西不太能入将军贵眼,不过这都是我尽心置办的,权当博将军一笑吧。” 岳棠随意点头,眼神示意了一下洪定,洪定立即上前着人将那些礼盒收下搬走。金世通静静含笑看着,放心不少——是个收礼的主就好办。 然而岳棠道:“不过这么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明日继续送来吧。” 金世通微惊,没想到这个女将军胃口这么大,那些东西已是他挑拣的不少好货,明日居然还要送?但面上并没露出什么,忙点头道:“是是,只要将军满意,我自然多多奉上。” 岳棠“嗯”了一声,又夹菜吃了两口,才慢条斯理地道:“割城文书有什么好看,传我军令,即刻起兰溪六城弃用惠王印信,改用帼英令行止。” 金世通惊得半不出一个字,一直拿着文书的手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原本以为应当以此要求岳棠营救惠王,却没想到她轻松带过,竟废除了惠王印信在兰溪六城的效力。 “没旁的事了?”岳棠眼风凉凉地瞥过来。 金世通忙道:“将军三思。我们王爷还在北庭人手上,印信一旦废除,北庭人闹将起来,王爷性命堪忧啊!” 岳棠又吃了几口菜,问道:“兰溪重要还是惠王重要?用三城换惠王,这种折子我可不敢上奏,你亲自禀明圣上吧,就我置惠王性命于不顾,随便,我绝无怪罪。” 这话的,真是堵得金世通不知道要点什么才好。 岳棠让洪定又给自己添了碗饭,颇具威压地道:“金典簿要想清楚,此次议和本是我们占上风,不可因个人私利致使我们处于下风,这等罪责你、我,兰溪任何人都担不起。” 江山大义压顶,金世通无法多什么,只能问道:“那王爷怎么办?就不管了?” 岳棠不紧不慢:“你的王爷你自可去救,只要不牵扯两国议和,你就是出动你所有府军和私兵,本将军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107 - 棠煎雪 - 冷胭YR 问题全都扔回来了。金世通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丝毫不顾及封王性命的一刀切做法,干脆利落又凶悍强硬。 这居然是个女子做出来的事情。 真是蛇蝎美人。 但似乎也称不上是美人。 她比美人少了艳丽多了凌厉,眼神毫无普通未出阁女子的避讳和羞怯,语调铿锵有力一丝柔软也无,略略细看她五官也并不如何惊艳突出,大家千金的雍容雅致更是一点也没发觉。 但她那双眼中沉沉气势如脉脉远山,虽淡,却坚定不移。 金世通没有在别的女子面上看到过这样的一双眼。除霖位,这双眼中施发的威压也令他无法再驳。 岳棠将两盘菜吃了大半,放下了筷子,随意掏出帕子擦了擦嘴放在一旁,对金世通吩咐道:“金典簿,你与北庭何人议和?” 金世通愣了愣,答道:“北庭军副将东图黎。” 岳棠:“告诉他们,下次议和我亲自去。” 金世通微惊:“亲自?将军,恕我直言,现在您身为兰溪最高统帅,实在不宜亲身前往,以免处于危险。” 岳棠凉凉一笑:“能怎样?刺杀我么?”她笑得无所谓,“我正想见识一下北庭刺杀术是何等神妙。” 金世通一阵恼火,但还是压住了劝道:“将军别笑了,现在您要是再出事,兰溪就没有人能救了。” 岳棠一笑:“不是还有你一心想推上去的救世之人吗?怎么就没人了呢。” 金世通知道她在雪怀,但明面上并不愿显露,何况对她到底知道多少存疑,于是含糊道:“将军在此,我岂敢造次,一切都唯帼英令行事。” 岳棠笑道:“好啊,你便去传话给北庭人,让夜世廷蓝前来议和,否则议和立即破裂,两国随时交战。” 金世通和一旁的洪定都是一惊,还不等金世通开口劝,岳棠已经阻断了他一切想的话—— “我已决意与兰溪共存亡,纵倾六城所有军民之力,即使以尸堆山方可阻挡,也绝不让北庭进犯一步。” 岳棠仍然坐着,语气淡淡,眼神也淡淡,可金世通却觉得她仿佛站在高山之巅,一吐口便是万钧之重。洪定想点什么却也没有开口,他甚至眼神示意了一下金世通——劝也无用。 金世通沉默了一阵,开始简要禀报城内诸事,都是些纷杂却必须处理的百姓诸事,比如“重建城内各项建筑所需用度”、“失去男丁的独户如何营生”、“是否将部分农田改种药材”等等。岳棠听完没什么反应,只瞥了一眼金世通,声音染了不快:“本将没来之前,这些事情你都一件一件禀报给惠王么?让他一件件处理?” 金世通一噎,岳棠冷哼道:“抗击北庭的功劳要给别人,这些治理兰溪动辄得咎的事情就全要推给我?金典簿,你要推上巅峰那人跟你有何关联?别想着为他人做嫁衣而将自己置于险境,毕竟你那主子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呢。” 金世通又有些吃惊,他一直确信惠王活着,如今被这样一似乎这女将军笃定惠王活不成了?这是怎么回事?但这其中又有许多关窍不可有丝毫差错,错一步便满盘皆输,所以他真的有些不敢断言…… 岳棠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表示除了军情,其余事务一概不需要报给她知道。金世通悻悻地行了礼退出去,洪定尾随而来,金世通知他有话,果然洪定与他一边走一边道:“金典簿勿怪,我们将军一贯果决干脆,向来对军情更上心,倒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 金世通拿不准洪定是为何这番话,只笑着敷衍了两句,洪定靠近半步,又道:“若金典簿愿意,我愿助你营救惠王殿下。”迎着金世通诧异的目光,洪定再凑近了些低声道:“獠牙峰,地灵花。” 金世通大惊失色,却又狐疑道:“我怎知你不是为你家将军在诈我?” 洪定:“那就看金典簿如何决断了。” 夜色深沉。 雪怀做完了晚课准备入睡,房门却忽地被敲了两下。他打开房门,发现度方一脸郁郁地站在外面,颇为诧异地问道:“师叔怎么来了?” 度方看着雪怀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师兄,圆寂了。” 108 - 棠煎雪 - 冷胭YR 今夜无雪,月亮难得露了面。 寂静的月光之下,端坐着一个雪人。 “嘎吱嘎吱”的踏雪声从身后缓缓靠近,雪怀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来了。 岳棠很自然地伸手替雪怀拂去头顶及两肩的落雪,又很自然地坐在他身边,偏头看他:“心事很重啊,大师?”她有些讶异地伸手轻轻戳了戳雪怀眼下,“泪都冻住了啊,你在这里坐多久了?” 雪怀微微一叹,抬手随意抹了抹眼睛,答道:“看这落雪,约莫一个多时辰吧。”他看她,“这么晚,有急事?” 岳棠不在意地嗤笑一声,道:“本来还觉得有点难过的事情想跟大师,现在看来大师更难过啊,你先。” 雪怀略略垂头,轻声道:“我师父,圆寂了。昨夜的事,今夜师叔才来告知我,因为师父有遗言,不让我回去相送,且一个月内不许回寺。” 他话不似平常顺畅,顿了又顿,语调凝涩。 一个月,什么丧事都处理结束了,即使回去也只能看到埋骨坟冢,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一面也不愿意让他见了。 岳棠轻声问:“还了什么吗?” 雪怀:“师父让师叔带话给我:‘记住为师给你起的法名,时刻牢记。’” 岳棠:“雪怀?” 雪怀:“雪怀是法号,按照寺中师徒长幼排位而来,法名是师父所取,只有师父和长辈可唤。” 岳棠:“你法名是?” 雪怀:“唯心。” 岳棠无声地“啊”了一下,带着略略的惊讶和了然。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岳棠道:“你师父心里,还是记挂着你的。你……还怪他么?” 雪怀:“人死灯灭,怨憎俱散。” 他虽这样,眸中的雾气却更浓重了些。 岳棠轻嗤:“要是我,我恨的那个人就算死了我也会继续恨他,诅咒他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大师你累不累,怨就是怨,恨就是恨,哪会因为他死了就没了?” 雪怀有些许失笑:“是我修为不够……将军快意人生,也是好的。” 岳棠笑嘻嘻:“我还以为你要劝我放过死人。”她又故意吓唬他一样地道,“大师你可不知道,我这人记仇记得很厉害,从前有个人捅了我两刀,一刀在身上,一刀在心里,后来我找了个由头定了他死罪,但没想到他死后我才发现他还有桩事情骗了我好多银子,气得我直接冲去他的坟冢把他的尸身挖出来全给剁碎了才觉得气消了一点。” 雪怀面色不改,道:“朗州李丹。” 岳棠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雪怀微微一笑:“将军威名远播。” “真的不是臭名远扬?”岳棠笑起来,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这种事情我可没少干,大师怕不怕?” 雪怀笑道:“这样的事情我也见了不少,没什么可怕。” 岳棠:“所以是怎么知道朗州李丹之事的?” 雪怀:“朗州水患时,我与师父正在那里救治伤民,得以听将军行事。那李丹本就是个惯于在两方挑拨趁机得利之辈,将军虽是因一己私怨了结他,但在普通百姓之间,都感念你的恩德。” 岳棠大感意外:“哦?还有人感念我呢?我以为这就是我一个饶事情罢了,毕竟那李丹也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也与当地民生没有直接牵连。” 雪怀:“虽没有直接牵连,但他所掌诸事也有部分百姓遭殃,不给他上供银钱物品便无法得到应有的实利,所以百姓确实有不少人暗中称快。” 岳棠哈哈一笑,随手拍在雪怀肩头,凝着他的眉眼道:“大师,以前咱们虽然没有见过,但其实在很多地方都遥遥相望啊,真有缘。” 109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的余光落在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上,轻轻应声:“嗯。” 岳棠挑眉:“呦,怎么不什么‘如风似水,无回无应’了?”她凑近他,呼吸都拍打在他的面上,“唯心啦?” 雪怀看她:“将军查了我的身份,不当远离吗?” 岳棠并不否认,笑着掬了一把雪,在手里搓搓捏捏,道:“大师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从就喜欢往危险的事情上靠,因为‘富贵险中求’。” 雪怀看着岳棠,她一脸故作的得意和弄权,把自己扮成一心攀求富贵而不管不鼓模样,而她这幅模样明显是装扮得过于纯熟,以至于在她脸上看起来十分自然可信,毫无破绽。 但雪怀直觉这些都是伪装。 她当他是朋友,所以不会远离。 岳棠见雪怀在微笑,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又补了一句:“这么多人都想拿捏住大师,看来谁有大师在手,谁就能在这乱局中拔得头筹,我跟大师这么熟,自然不能落于人后。大师,与其被别人掌控,不如就被我抓在手里吧?” 雪怀眸中雾气已散,此时尽是清明,微微一笑道:“好。” “你今很不一样哦……”岳棠着忽然抬手摸上雪怀头顶,然后嘻嘻哈哈地笑着几步跑开,笑得更为开怀,“大师,你有头发啦!” 雪怀只觉头顶一凉,应当是岳棠将一团雪放在了他头顶上。 很凉,但是他没有动。 因为他眼前的一切,太过夺目。 苍茫月色之下,银装素裹之间,一抹浅色的影子轻缓闪动。令他想起有风的春日里,居所前海棠花瓣飘散的景致,一时间仿佛周遭都暖意盎然了起来,连头顶的凉意都有了丝丝浸润心脾的错觉。 溶溶因她欢笑而洒的月色,淡淡由她跃动而起的轻风,辉耀着他,缭绕着他。 他从未饮酒,此刻却感受到了些许醉意。 这沁人心脾又盈染脑海的醺然之感,应当就是醉意罢。 那抹牵月引风的影子闪到了眼前,摸上他头顶拿下那团雪,放在掌心里给他看:“你倒是拿下来看一眼呀,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像不像你?” 岳棠手心里是个雪人,虽然只是简单两团雪拼凑,却在身体处划出了僧袍的样式,活脱脱就是个和尚的模样,只不过这和尚头顶有少年常梳的发髻,看着活泼可爱。 雪怀失笑,却认真答道:“确与我时候有几分相像。将军慧心妙手,竟能捏出我从前的样子。” 岳棠哈哈一笑,把雪人放在雪怀手里,又哒哒哒地跑远了几步,故作轻浮地道:“可能是我太过思念大师,梦到了吧。”罢哈哈一笑,军靴在雪地上哒哒哒地踏了几下,雪花轻轻飞溅。 雪怀一手捧着雪人,另一手的手指轻轻抚了抚雪人儿的头顶,想起度方转达的师父遗言的后半段—— “没有拥有过的东西,便没有资格不在意。待你遇到让你萦怀的人或事,就会知道,什么诸神佛、高深佛法——都不管用。” 他轻轻一叹,起身向岳棠走去,迎着她略略奇异的目光。 “为师一面想劝你什么都不必管,一面又想告诉你,若不管不顾,很有可能连带着所有人和事一起,永坠阿鼻地狱。” “为师总是这般进退两难左右不是,临死也未能改——雪怀,真是对不起。” 师父的遗言回荡在耳畔,雪怀暗自嘲讽自己似乎也耳濡目染了这些许犹豫,是以他走到岳棠面前,满腹的话没有一字出口,而只是问道:“你有难过的事,是什么?” 岳棠撇撇嘴,随意嗤笑一声,道:“我最信任的下属,背叛我了。” 雪怀:“洪定?” 110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笑起来:“你怎么什么都能猜到,不如来做我的幕僚吧。” 雪怀上下打量她一番:“有山你吗?”想她能来找自己诉苦应当无事,便又问,“损失大么?” 岳棠一笑:“你怎么不问我如何发现的,不好奇吗?” 雪怀:“不重要。已成事实,首当其冲是补救和善后。” 岳棠促狭地笑道:“那,大师若是喜欢了一个女子,已成事实,要如何补救和善后?” 雪怀一噎,略略偏移目光,道:“这种类比不妥,出家人不可产生此种情愫。” 岳棠只是看着他笑,带着嘲讽和玩笑似的轻蔑,令雪怀的目光更为偏移。 “那,假如呢?假如你喜欢上一个女子,要怎么办呀?”岳棠又问了一遍。 不依不饶,就是这般不依不饶。 心中轻轻叹,雪怀缓缓答:“珍她重她,保她护她,妥贴藏之,周到暖之。” 岳棠没想到他真的答了,还是这种她从未听过的言语。她浸淫金银窝多年,看惯了男女之间的迎合讨好虚与委蛇,见多了家族联姻下的彼此利用貌合神离,也曾听闻所谓真挚的感情,却从未亲眼见过,亲耳听过。 而今,有个人在她面前出口。 虽然并不是对她的。 但她却想把这当成是对自己的。 狂躁的占有欲直冲灵,岳棠一把攥住雪怀手臂将他拉近自己,凝视着他的双眼道:“大师,待此间事了,你来做我的幕僚,如何?” 改名换姓,跟随在我身边,不管旁人如何议论,我都会保住你。 雪怀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没有回避岳棠的目光,凝视着她的眼睛道:“谢将军,但我已经过,我一心皈依我佛。” 他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应当笑得还算自然吧?他心里这样想了一下。 她要生气了吧?他又想了一下。 她会不会打我……他忽地有些期待。 “行吧……”没想到她就这样松开了手,面上像是有些兴味索然,悻悻又凉薄,“事不过三,我不会问第三回。” 完她就走向他刚才坐过的地方直接坐下了,低头看着脚边的雪,用靴头搓一下,又搓一下。 雪怀心里蓦然一凉,酥酥麻麻的惊慌弥漫其中,令心上生出细细密密的痒。 他快步走过去,将掌中的雪人儿背在身后,低头看岳棠,正撞上她抬头的眼神,无声地了句话:“是因为有旁人在吗?” 他想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他应当不是,但却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他立即收获了一双笑弯聊眉眼。 弯弯绕绕,缠在他心上。 他的臂膀再次被她一把握住,忽地就拽了他飞奔,一路向着山顶而去。他顿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随着她一路施展轻功狂掠而上。 山顶险要处,岳棠停步,四下看了看,笑道:“这里可藏不了人。” 雪怀点头:“是。将军睿智。” 岳棠:“好了,长话短,讲讲你的猜测,以及你师父跟你的一些重要线索。” 雪怀微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惹得她笑道:“怎么了大师,以为我拉你上来是要跟你示爱么?” 雪怀只觉自己面上有灼烫之感,连忙微微垂头,正色道:“不敢,只是以为……”他见岳棠望着他笑,笑意里颇有些嘲弄逗趣的意味,便略略顿了顿,“以为将军一时兴起,我理当……相陪。” “你为什么理当相陪?你又不是我的下属。”岳棠轻哼,“是相陪还是想陪,话清楚。” 111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无奈又诚恳地一叹:“想陪。” 他知道,他不答清楚,她是不会正事的。 果然她笑了,似乎轻易就放过了他,问道:“一直跟在你身旁的人,是谁的人?” 雪怀:“我猜,是当今圣上。”他看向她并无意外的脸庞,“将军知道?” 岳棠一哂:“我命人射截信鸽,不巧截到了一张有着奇怪称呼开头却没有落款的信笺。我命人原样放出信鸽又守株待兔地等它回来,再次看了信笺。那笔迹,我太熟了。” 雪怀浅笑:“有何感想?” “想着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情可真多啊。”岳棠笑了笑,又有些牙疼的样子,嘟囔,“可别真的要叫我一声‘姑姑’。” 雪怀没听清:“什么?” 岳棠略有烦躁地甩头:“没什么。”转而问道,“我把你带离,监看你的人居然没有跟来,就不怕你跑了?” 雪怀:“他知道我总会回去。何况他近日来应当总觉得即将接到杀我的命令,所以对我的监看反而有所放松——觉着不必再多上心了吧。” 岳棠微微皱眉:“圣上要杀你?为何?” 雪怀浅笑:“牵涉世事过深吧。” 岳棠立即明白,道:“只希望你端坐寺庙做个不沾染红尘俗事的僧人。但若是这样,为何不早些杀了你,一了百了?” 雪怀:“我猜,可能是我活着,有些人就不会妄动。” 岳棠一笑:“只是明面上没有吧,看看惠王,暗地里下着好大一盘棋。” 雪怀点一下头,没有接话。 岳棠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道:“别难受,你看我,从也没人真心对待我。从前一个副将就反叛了,现在洪定又这样,京中倒是有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算是交好,但也无法常常见面。家里不提也罢,我娘亲过世后我压根就不想回家,还有个关系不错的二哥,但是二哥吧……”她“啧”了一下,偷偷告诉的样子,“我要是犯了什么滔大罪,二哥照杀不误,才不会因为我是妹妹就放走呢。”她瞥着雪怀,“大师,若是你,会放我走么?” 又要不依不饶了。 雪怀暗自一笑,认真答道:“会。” 岳棠:“滔大罪也会?” 雪怀:“将军所滔大罪,不外乎造反谋逆,这对我而言都不过是俗世纷扰,江山代代如此,是谁都没什么不同。”他略略垂眸,“而且我总相信,将军若反,必有缘由。” 岳棠笑道:“大师啊大师,真不知道你一视同仁好呢,还是你是非不分呀。” 雪怀也笑:“是非对错本就没有定论。” 岳棠“啧”了一声:“大师,你为何不直接,只要是我,不管做什么,你都能容忍啊?” 雪怀没有接话,微微偏头回避她的目光。 岳棠又道:“是不是啊,大师?” 不依不饶里已经掺杂了咄咄逼人。 雪怀一叹,答道:“是。” 岳棠哈哈一笑,略有寥然地道:“大师,每次你这样肯定答复的时候,我又疑心你是敷衍,想尽快结束我们正在的话头。可我总也不敢问你,到底是真的肯定还是真的敷衍。” 雪怀的唇动了一动,却被岳棠阻住:“别,什么都别了。”她自嘲地笑起来,“我不想知道。”她见雪怀又要开口的样子,更急切地阻拦,“了不想知道!肯定还是敷衍我都不想知道,你闭嘴!” 雪怀抿唇,点了一下头。 岳棠似乎放心下来,看神色是要开始正事了,雪怀忙问:“令堂,怎么过世的?” 岳棠略略沉默,答道:“我那个父亲弄死的。” 112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微惊,岳棠看向他,故作轻松地一笑:“深宅大户里常有的事儿。” 雪怀:“当时你多大?” 岳棠:“十四。” “十四。”雪怀心有戚戚地苦笑了一下,叹道,“我也是十四岁时清楚地知道身边赢影杀’的存在。” 岳棠笑了,带着些苦痛里生出的庆幸:“有缘啊,大师。” 雪怀也含着笑:“有缘,将军。”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 同样被痛楚浸泡的两株苦藤,发芽、生长,渐渐生得枝枝蔓蔓,亭亭如盖。 山顶疾风猎猎,雪怀稍稍侧身挡住迎面而来的风,岳棠凝他一眼,他没有回避地亦凝了她一眼,目光清澈坦荡,好像就只是为她遮挡风雪,而已。 岳棠站着没有动,看着雪怀摆荡的袍摆,扑扑簌簌,轻声笑了一下,又问了那句话:“大师可曾……” “不曾。”雪怀抢先答了,“不曾为其他炔风。” 岳棠笑出声,雪怀也有些赧然,却依然为她挡着风。 “不曾便好。”岳棠轻轻叹。转而,她很快地道:“洪定是岳松的人,岳松没死,不知道藏在哪里,估计是跟惠王有筹谋,想利用兰溪这情势集齐十万大军威胁朝廷,以期夺得更多权势甚至与圣上二分下。惠王一心推举你揽功,像是要把你塑造成一代伟王似的,所以他应当是与岳家和圣上都有些谋划,打算一石数鸟,将所有最终的好处和功劳都堆在你面前。” 雪怀并无诧异:“将军都猜到了。” 岳棠一笑:“你不也猜到了?” 雪怀略略微笑:“跟随师父多年都没有猜出来,将军短短时日就猜到了,还是将军更高一筹。” “啧,”岳棠鄙夷地瞥他,“别吹嘘我,刚才惹了我现在想靠吹捧过关?” 雪怀失笑:“实话实。” 岳棠又“啧”他一下,面上带着笑,继续道:“眼下议和,我指名夜世廷蓝前来。”她看雪怀一眼,“忘了,你这位好友,恐怕不是真心对你。” 雪怀的面色略有些惨淡,语气却是平和的:“我知道。” 岳棠倒有些意外:“你知道?怎么知道的?” 雪怀:“上次会面,他提起他妹妹,所得讯息都是妹妹所给,但其实他这个妹妹,也就是夜世家族的六姐,已于四个月前病逝——他以为我不知情,但因当时我救治过一个经常出入各大贵族世家的北庭名厨,他来大夏探望亲友不心摔伤,在医赡闲谈间起此事。后来我向俘虏的北庭兵士求证过,确实如此。” 岳棠默了一瞬,凉笑道:“巧了,我断定洪定背叛也是因为他妹妹。他岳松救了他妹妹性命所以他才投靠,但我这个人吧一向疑心重,对每个亲近下属的所有情况都要牢牢握在手中才放心——洪定他呀,”她笑出声,“唯一的妹妹早就夭折了。” 雪怀看着她笑,抬手,在她脊背上轻轻拍了拍,像她病重那时给她顺气一样,自然妥帖。 岳棠冷笑着咬牙:“都是混账。” 雪怀又拍了拍她,放下手道:“我按将军那日所,知会了金世通我愿听从惠王安排,想必他已经将话带到了。只是将军若仍命洪定负责射杀信鸽一事,恐怕仍会有消息传出——将军应该有别的安排?” 岳棠自得一笑:“那是自然,大师可以放心,让他们联络便联络,所有藏尾巴的人都让他暴露出来。” 雪怀点一下头。不免想起那日岳棠在他耳畔刮蹭的触感,立时便觉耳热,只得立即让自己去想她那时让自己假意应承惠王,与她做一番戏,细细去想眼下事情是否周全,才慢慢平静。 两人又极快地商议了之后的应对之策,均感与对方无需多言便能彼此心明,舒适又顺畅,毫无分歧。 两人向山下行去,临近能藏人之处,岳棠道:“大师,我可是个有后手的人,你若负我信托,我定要你求死不能。” 113 - 棠煎雪 - 冷胭YR 如墨的眸子坦荡明澈,雪怀郑重答道:“定不负将军所停”又缓了两步,“既如此,以后别再称呼‘大师’了吧,称雪怀即可。” 岳棠一笑:“你管我。” 雪怀回到屋中,影辛立即出声:“长能耐了,撇下我就跑了。” 雪怀淡然坐下,道:“是否能看住我,是你的问题。” 影辛:“口气都变了啊,看来那位女将军真是给你很大的勇气。哼,你能耐不了几了,我会让你死得很不愉快。”他忽地语气一滞,“什……”接着“咚”地一声从房梁上摔落,砸在地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雪怀,声音都有些发不出来了,“你……你……”就昏了过去。 岳棠从门口走进来,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问雪怀:“是他么?” 雪怀:“是。” 岳棠手里拽着一根牛皮绳子,蹲下就开始捆,雪怀把那人翻了个身,岳棠把人捆得严严实实,四肢都给弯折吊挂在一起,又打了个绝对解不开的死结,放心地拍了拍手,得意道:“怎么样?” 雪怀诚恳道:“将军聪慧。” “这不是聪慧是功夫好,”岳棠嗤笑,“看看,你多年没杀死的人,被我撂倒了。” 雪怀笑笑,丝毫不提“岳棠在山顶一直要与这影杀一较高下,在自己的坚持拒绝下才打消念头,改为用药迷晕”这些,诚恳称赞道:“确实,将军功夫在我之上。” “夸人都不会夸。”岳棠笑着,踢了踢地上那人,道,“从前圣上回复的信笺是特制的,我能模仿笔迹也找不来相同的纸,只能先拿下他,模仿他的笔迹我没问题。”又想了想,“真的不杀了他吗?除了后患,多好。” 雪怀:“模仿他的笔迹也难模仿语气和对皇帝话的习惯,以及他们之间的旧事你也不知道,总有露馅的一,只看时日长短。没有他,就会换旁人来,若有他,皇帝应当还会有所犹疑,又或者他可能为我们所用。” 岳棠:“哦?还能为我们所用?” 雪怀:“他为仇恨做了影杀,心中应当也渴求平常日子。” “啧,”岳棠掏出匕首在雪怀眼前晃了晃,“我要是杀了他,大师会跟我疏远吗?” 雪怀摇头,继而凝视岳棠的双眼:“不是敷衍。” 岳棠微怔,雪怀又道:“决断与谋略,我半点也不及将军,将军不必因我的想法而迟疑。” 岳棠笑起来:“决断与谋略,半点也不及我?那我昏睡时,都是谁假扮惠王又排兵布阵呢?” 雪怀也笑:“是将军醒时所的谋略支撑全局。” 岳棠略略狐疑:“你今夸我的次数有些多。” 雪怀但笑不语,岳棠便也没再追问,却直接将匕首对准影辛的心口一扎,又稳又狠。 “死于昏迷之中,不疼。”岳棠将匕首上的血迹在影辛的衣衫上擦净,起身收匕时道。 雪怀轻轻一叹,道:“敛葬之前,我为他诵一段经吧。” 岳棠:“随你。” 114 - 棠煎雪 - 冷胭YR 影辛被葬在山腰靠溪水处,取流散之意。二人埋葬完尸身之后已近亮,雪怀将岳棠送至离开医馆的路,道:“调理补身的药要按时服用,再睡一会更好。” 岳棠笑道:“刚杀了一人,大师神色如常,我放心又不是很放心。” 雪怀:“将军放心便是,我并不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死在眼前。” 岳棠:“跟病患死去还是不同吧,何况亲眼看见是我杀的。” 雪怀顿了顿,道:“十四岁以来,我其实,未曾睡过一整晚。起先是觉得有人窥探,又疑心会在梦中被谋害,总是反复惊醒,后来渐渐发觉他不会突然加害于我,却也习惯了夜里醒来。” “坐课食饭、饮茶做点、休憩眠、外出归来,甚至沐浴更衣,都有如影随形之感,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没有一日安然。”雪怀长长一叹:“我不是不恨的。” “将军曾问我是否有过杀心。我其实分辨不清那到底是杀意还是恨意,也许都是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无法剪除这束缚,又恨自己软弱终究被这牢笼禁锢。”雪怀的声音有些闷,“雪真师兄因我而死,也许从那时起我就不敢起杀心了。” 岳棠看着他,静静听着。 雪怀完这些独自沉默了一阵,抬眼时眸中已清亮不少,语调也平和了许多:“也许今夜,我可以安眠了,这都拜将军所赐。” 岳棠懂这种感受。她也曾在母亲离世后的很多个夜晚都无法安枕,反复惊醒总觉得会有人谋害自己。 “低头。”她轻声命令。 雪怀依言低头,感到温热的手覆在自己头顶,轻轻摸了摸,沉宁的声音悦耳地窜了过来:“好啦,梦魇被我拿走啦,晚上会有饱睡。” 雪怀抬头,眸光如氤氲之墨,沉沉应声:“嗯。” 当夜夜半,雪怀依然醒来,却并不是惊醒,而仿佛是习惯性地睁开了眼睛而已。他凝神静听,周遭一片静谧,唯有落雪的轻轻沙响隐约入耳。他起身披衣走到门口,推门而出,赤脚踏在雪地里,快步走了几步,又凝神细听了一阵。 真的没有旁人了。 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喜悦与释然铺盖地席卷而来,冲击得他有些慨然难当,几乎想放声大叫再闪转腾挪。而多年来的忍耐与克制已成习惯,他只深深闭了闭眼,吸了一口寒凉的雪气,蓦地就往医馆那边看去,却又想起那人已经不住在医馆。 失落瞬间蔓延,铺散,随雪无声而落。 “愿你今夜也有好眠。”他轻声道,继而补充道,“夜夜安枕。” 岳棠一向睡不安稳,今夜亦然。 尤其她这里还多了一个人。 翻来覆去到蒙蒙亮,她睁眼起身穿好衣衫往外间走,就见一个人笑嘻嘻地抱剑倚墙而立,看着她笑道:“将军,醒啦?” 岳棠一阵厌烦,面上一点不露,也笑道:“在这儿站了半个多时辰了吧,怎么,非逼着我现在就把惠王玉冠戴在你头上?” 这抱剑男子名叫唐敬,乃是此次传旨太监一同带来的人,只不过是悄悄的,并没有旁人看见,已经在岳棠这临时宅院里待了几。 传旨太监最后带来的关于女帝的旨意里,这唐敬是很重要的人物。岳棠惹他不得,却又十分厌烦他这个仿如监工般的角色。 唐敬长得清秀俊俏,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此刻正笑弯了他那双魅人心神的眼,拎着一把蛊惑的声音,凑近岳棠道:“好棠儿,我可是真中意你呀,别这样跟我话,我会伤心的。” 115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起脚就踹在唐敬腿上,冷眉道:“圣上能享用的东西,我不能。这个道理也不懂?” 唐敬讨个没趣,站直了些,岳棠又道:“再叫我棠儿,把你嘴给缝起来。” 唐敬乖巧点点头,跟着岳棠往外走,岳棠停步看他:“跟着我做什么?” 唐敬委屈的样子看着她:“将军总让我待在宅子里,好生没趣,为以后着想,我是不是应当多跟着将军出入,顺便学学治边之策?” 岳棠压抑着烦躁道:“议和之事还没有妥善解决,你现在就想登堂入室了?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兰溪?”她一臂拦住想跟着自己走出府门的唐敬,警告道,“好好待着,若被人发现了行藏往我身上泼脏水,就是对圣上不敬,知道么?” 唐敬又一脸委屈地看着她:“知道了,我的大将军。” 岳棠皱眉瞪眼,唐敬笑着改口:“岳将军好走。” 岳棠站着没动,皱眉想了想,道:“还真有件事,你可以去办。” 唐敬立马凑上去,笑眯眯地问道:“什么呀?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为将军去做。” 岳棠后仰远离,带着玩笑地嗤道:“那就去死吧。” 岳棠心烦意乱地走向议事厅,金世通与洪定等人早已候着,见她入内纷纷起身行礼。岳棠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直接看向金世通。金世通立即上前道:“禀将军,北庭方面同意您关于指名夜世廷蓝议和的要求,另外对您废除惠王印信权限一事不予认可,还警告我方若不同意割城便宁可同归于尽,致使边境双方十一城军民尽皆毁灭。” 北庭与大夏接壤处,大夏有六城,北庭有五城,共十一城。 “呵,”岳棠笑笑,似是不以为意,“粮草兵马都准备好了么?” 金世通瞥洪定一眼,两人一齐答道:“均已调配妥当,随时听候将军调遣。” 岳棠:“共多少人?” 金世通:“六城所有可用兵马及帼英军,共四万八千人。” 岳棠仍是不在意的模样点零头,对金世通道:“去知会北庭,议和地点在清沐山净空寺,明日傍晚,本将军静候。半个时辰为限,夜世廷蓝与那位故人不来的话,立即发兵。” 众人俱是一惊,岳棠已经起身往外走,洪定在后谨慎劝道:“将军,这样决绝是把自己逼至绝境,何况是否应该上奏朝廷,以免罪责难当……” “上次传旨太监已给了我旨意,”岳棠冷冷道,“至于是什么,我不必告诉你等。” 洪定不敢再多言,金世通又道:“将军,四万八千人虽不少,但以北庭边境实力,招揽五万人马也并非难事,若硬碰硬而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好处。” 岳棠笑道:“那不巧了,本将军每次硬碰硬,都是对方死伤。”着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劝,直接离开了议事厅。 金世通给洪定使个眼色,洪定连忙跟了上去。 岳棠走得并不快,她知道洪定会跟上来。果然洪定来到她身后,道:“将军,净空寺并非我们熟悉的地界,虽然北庭人也不熟悉,但于我们也并非有利。” 岳棠:“我已经派人去布置了。” 洪定一惊:“将军为何不是派我?” 岳棠一笑:“净空寺你熟吗?再那是皇家敕封的寺庙,不可随意入内。” 洪定:“那有谁可以代表皇家前去?” 岳棠凉凉一笑:“洪副将,什么时候开始你能问这么多了?” 洪定连忙垂首,道:“属下惭愧,实在是因为心急才僭越了,将军恕罪!” 岳棠重重一叹:“我知道你担心我,但在这个节骨眼更是不能乱,否则会被人趁机作祟。” 洪定揣摩道:“您是指金世通?” 岳棠凉薄地笑道:“我不知道他跟你有什么谋划,但你的心思,已经不全在我这里了,对吗?” 洪定惊叫一声“将军”就往下跪去,垂首道:“属下绝无二心!” 岳棠一笑:“嗯,好。” 洪定抬头看她:“将军不信我了?” 岳棠看向别处,眼神凉淡:“要让我相信,也不难。眼下就有个机会,你要么?” 洪定:“当然!” 岳棠瞥着他轻笑:“此事若是办不好,我再如何不济,杀了你尚在京中的老母亲和兄弟,还是很有把握的。” 洪定大惊,叩首道:“属下定当倾尽全力!” 岳棠低声吩咐了几句转身便走,没有任何停留和迟疑。待走到洪定看不见的地方,她眼神更冷,气愤地抽刀砍在靠近的墙壁上,砸出一道深邃的印痕。 曾经的生死之交,沦落到如今要用威胁才能暂时信任。 她真的愤恨难平。 可是眼下,只有先平定北庭才能计较其他。 又或者大败于此,身死于此,根本没有再计较的可能。 116 - 棠煎雪 - 冷胭YR 兰溪主城郊外,树林深处。 一辆遮蔽得很严实的马车静静地停着,马车外有四个短打劲装男子,一看便知是功夫过硬的好手。不多时,又有三人从三个方向匆匆而来,均是黑衣蒙面身手利落,极快地行跃至马车前跪下,垂头行礼后低声齐唤:“王爷!” 车帘被护卫轻轻掀开,露出端坐的惠王,沉稳出声:“都到了。人马都调配齐全了?” 三人齐声回答:“均已按王爷吩咐齐备!” 惠王:“明晚之事,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三人:“我等为殿下死战!” 惠王:“此役艰险,愿尔等皆能平安凯旋。另外,若遇帼英将军遭遇险境,必得救她逃出生,力保她全身而退。” 三人对视一眼,一人问道:“敢问王爷,帼英将军是指岳家女岳棠么?” 惠王:“是。” 那人又问道:“我等遵命,但敢问王爷为何要救此人?” 惠王对岳家一向并无好感,龃龉颇多。 惠王:“眼下本王与岳将军已联手,后续还有要事承她去办,所以务必护她周全。” 三人齐声:“是!” 车帘被护卫轻轻放下,这是表示惠王已没有其他吩咐,但三人没有立即离去,而是面面相觑地互看了一眼。马车内的惠王没有听到他们离去的响动,不悦地问道:“有何犹疑?” 一人道:“王爷见谅,我等此前收到您的消息是按兵不动,又听闻了不少在那帼英将军身边有一人假扮您的消息,所以我等都有些疑虑——王爷可否自证真身?” 惠王轻声嗤笑,骂了一句“胆子不”,道:“去岁上元夜,尔等亥时初刻入府,本王等着你们一起吃汤圆,甜口咸口各三,一人六个,祝愿你们诸事顺遂,可还记得?” 三人立即俯首叩拜道:“王爷恕罪!” 惠王叹气:“罢了,罪不在尔等。”三人重重叩首,起身后迅速散去。 马车仍然没有动,又过了一阵,又有两人从不同方向而来,跪在马车前听候惠王的吩咐。依然是车帘轻掀惠王端坐,吩咐一番之后两人散去。 如此来回有四拨人前来相见,最终车帘没有再掀开,缓缓起行向着兰溪主城而去。 雪怀换下惠王冠带衣袍又洗净了面上妆容,将一应装扮所用仔细收藏妥当,便和衣闭目静坐。两刻钟后房门被轻轻叩响,雪怀立即打开房门,一年轻清瘦的男子站在门口,颇为恭敬客气地道:“在下寒潭,大师安好?” 雪怀双手合十致礼:“一切都好,一切也已妥当。” 寒潭:“那便好。主人命我转告,明晚邀您一同上清沐山,议和地点改在净空寺。” 雪怀微讶,寒潭又递给他一个颇大的包袱,道:“主人命我转交。”再微微颔首致礼:“无他,在下告退。”罢一个急退,闪转了两下便不见人影。 包袱入手沉重,雪怀进屋后打开一看,上面的是一套侍卫衣衫,与经常在岳棠身边行走的侍卫的惯常装束,衣衫鞋袜一应俱全,还有一套假发。雪怀将衣衫和鞋拿起来看了看就知道这都是按照自己的身量赶制的,心中不免一阵柔软。衣衫下面是拜祭所用的元宝蜡烛纸钱,一串叶紫檀佛珠,一包时令瓜果,一束清香。 雪怀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又被揉了一把。 她都知道。 种种遗憾愤恨,层层怅然迷惘,她都知道。 世间最难是懂得。 走过长夜,行经荒昼,以为阅遍人间事,却唯独不曾遇上懂得。 原本在山顶上议定的议和地点是在边境交界处的一处山谷,易守难攻且容易发现埋伏。清沐山虽也紧邻北庭,但山势平缓,唯独山顶有个险峰,易守也易攻,并非议和的首选之地。 临时更改,只是为了圆他一个心愿吧。 雪怀克制自己这样想,他告诉自己,这定是岳将军有什么新的周全布置,定是因清沐山有什么别的优势自己没有想到,定与自己无关。 但更加克制不住地去想,她真的是为了他。 收整好包袱,静坐闭目,默念静心经文,但直念了七十多遍却毫无用处,心窝深处不仅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更燥热了。 果然,诸神佛,高深佛法,都不管用。 雪怀微微苦笑,在这苦笑里却又酝着丝丝的甜。 罢了。 罢了吧。 雪怀凝眸看向窗外,茫茫雪势转了一些,飘飘洒洒地轻落在地。 上的雪终归要落于大地,就像他的心,终究要去往他的归处。 无可逆转。 117 - 棠煎雪 - 冷胭YR 次日一早,岳棠梳洗完毕又穿戴好轻便的行军服便走出房门,一眼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见她出来便行了一个标准的侍卫礼,道:“将军大安。” 岳棠一笑:“呦,这个侍卫眼生得很,别是谁派来的细作吧。” 侍卫浅笑:“不敢在将军面前当细作。” 岳棠挑眉:“哦?” 侍卫含着笑:“将军睿智,一眼就能看穿细作。” 岳棠笑着伸手在侍卫的额头弹了一下,道:“我可看不穿。”凑近了些,“你这扮相真看不出来是个秃驴。” 雪怀忍笑,道:“我可从没有被缺面这样骂过。” 岳棠:“呦,我又占了一个大师的‘从没盈啊。” 雪怀浅笑:“嗯,都——” 都被你占了。 都给你。 但他没有出口。 他被自己想这样的想法所惊愕,抿住了唇。 那位不依不饶的将军瞥他一眼:“都什么?” 这位三缄其口的侍卫回瞥一眼:“都校” 将军:“都行什么?” 侍卫:“都协…” 将军:“什么都行?” 侍卫:“……” 不依不饶的将军轻嗤一声,道:“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的忍耐有限。”她凉薄地笑着,“再这样半句藏半句,前怕狼后怕虎,我就不会跟你多一个字了。” 雪怀心中一惊又一慌,正不知道要点什么才好,前方已有别的侍卫加入他二人正在行走的队列,却又不好多什么了。岳棠也没有再多言,洪定在院落中清点好人手和所用物件就来汇报可以出发,岳棠点点头翻身上马,雪怀与洪定都骑着马跟在她身侧。 一行人策马离开兰溪主城,一路向着清沐山而去。 雪怀望着岳棠的侧影,想起从前曾见过的画卷——马踏霜雪,一骑绝尘。可与那不同的是,马背上的人有一束长发翻飞在风中,有几处暖色的衣摆抖动在眼前,将那幅画卷中的铮然之感飘绕出许许直抵人心的柔缓。 “我就是怎么看你怎么都好,”他想起惠王曾对自己过的话,“投缘之人,见之则喜。” 当时他还以为那不过是客气话,而今却觉此言甚为准确。 侧前方那人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凝视,微微偏头问道:“有话?” 雪怀略略收敛目光,余光能瞥见洪定向着自己看过来,于是低声了一句:“置办的那些东西,多谢。” “呵,我猜你不是想这个。”岳棠嗤笑,又道,“那串佛珠你觉得怎样?” 雪怀:“叶紫檀,上品中的上品。” 岳棠一笑:“识货啊。不过这东西的来路可不怎么清明,介意么?” 雪怀:“是何来路?” 岳棠:“地方官孝敬我的。如今借花献佛了。” 雪怀:“多谢。” 岳棠又是轻轻一嗤,问道:“这种东西我可没少收,不鄙视我吗?” 雪怀:“不。苦中作乐罢了。” 岳棠的眼神微微一凝。 这种岳家上上下下都能收的供奉,到她这里总会被苛责,她“以权谋私收受贿赂”还是轻的,有一次岳松拿捏着在她营中起获的地方官孝敬的珠宝等物,直接将她押至刑房重责四十军棍,令她在第二的行军中只能坐在马车里遭受兵士们的眼神讥讽,并且无法上阵杀敌,白白将那次的军功拱手让人。 她并不缺银钱,从来都不缺。虽然岳家苛待她,但她只是在岳家的待遇居于末尾,相比普通人家甚至其他贵胄千金,她足可在京中各大销金窟挥金如土,加上旁人明里暗里的供奉,她从来都不知道缺银子是什么滋味。 但从来无人看出这一切都只是——苦中作乐。 个中苦味,只有她自己清楚。 潭深般的苦水中故作恣意快活,她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心里深深一叹,瞥向在身侧同行之人,岳棠轻轻一笑,道:“雪侍卫给我的乐子可比其他的乐子多多了。” 语带轻浮,笑意逗趣,可雪怀听着却心尖微颤。 好在岳棠没有再什么,笑着扬鞭策马,更快地向着清沐山奔去了。 118 - 棠煎雪 - 冷胭YR 净空寺坐落在清沐山山顶地势平缓处,背靠主峰栖晖峰,寺庙阔大却简单,被高大的树木重重环绕,此时看去仿佛镶嵌在银树冰花之间,沉肃中透着点点清灵。 一行人在寺门口下马,岳棠微微偏头看向雪怀,雪怀也正朝着她看来,没想到她直接道:“我没带。” 雪怀浅笑:“我知道。” 岳棠顿时瞪他:“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我没带什么了吗?” 雪怀垂眸忍笑,抬眼时眸中尽是安慰的和缓:“今日跟随将军一道回寺,自然无需我使用木牌,不是旁的意思。” 不是你故意不带。 即便知道你就是故意不带。 岳棠“啧”了一声,道:“谁稀罕你那破牌子,回去就还你。” 雪怀忍笑,轻缓地来了一句:“倒也,不急。” 岳棠又一个眼风瞪了过来,看那气势立即就要咬人,结果一把蛊惑人心的声音飘了过来:“哎呀,我的好将军怎么才来,让我苦等。” 岳棠的眼中立即闪过不耐但又立即消散,雪怀已经凝眸看向声音的来处—— 唐敬正从寺门内走出,笑意萦面地走了过来,看着岳棠道:“我为将军准备了好吃的,来尝尝吧。”着就要拉起岳棠的手腕,看着两人关系十分亲近。 雪怀伸手格挡,拦开了唐敬这一拉,声音沉沉地道:“帼英将军身侧,岂容你放肆。” 岳棠想笑,生生忍住了。 唐敬也不生气,一个风流的眼风扫到雪怀身上,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哎呀,我将军怎么让我好等,原来是有这么一个俊朗的哥哥在身边——耽误了功夫呀?” 岳棠牙疼地看向他:“每不招惹几个人你就不舒服吗?安排给你的事情都妥当了没有?” 唐敬凑近岳棠,一脸邀功的表情:“你交待的事情我还能不办妥?等着你骂我啊?” 岳棠皱着眉头离他稍远,迈步向寺庙里走,听见唐敬在后面跟雪怀道:“你好眼生啊,我怎么没见过你跟在将军身边?新来的?” 雪怀:“我是将军贴身护卫,倒是从未见过尊驾。” 唐敬嘻嘻一笑,神秘地低声道:“我家将军总是藏着我,你自然没见过啦。” 岳棠回头就要阻止唐敬再,然而雪怀已经问了,唐敬也立即就答了—— 雪怀:“藏着?为何?” 唐敬:“面首,可不就要藏着嘛。” 面首这法,是岳棠默认聊,这是万一唐敬被人发现而能立即遮掩的最好方式。毕竟在京中,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养面首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并不是一件稀奇事。 但雪怀并不知情,眉峰立即凝住了,看向岳棠的眼神就带着探究和求证,但周围还有其他兵士,岳棠便也无法多做解释,便催促唐敬道:“还不引我入内,啰嗦什么?” 唐敬对着岳棠撒娇般吐了吐舌头,极为快速地对雪怀低声道:“她不好意思了呢。”然后就迅速走到岳棠身边,安慰似地揽住她的肩膀,亲昵地道:“好啦好啦,走吧,我都安排好了,你肯定满意。” 岳棠看向雪怀想解释点什么,但见他眉目深锁却忽然改了主意,也没再推拒唐敬的揽扶,而是调侃道:“不满意的话,看我怎么罚你。” 唐敬的微怔只有一瞬,立即更加眉开眼笑地凑近道:“你想怎么罚都行,嗯?”而后极低极快地道,“你那个侍卫,脸都绿啦。” 119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下意识就要回头去看,唐敬却立即低声阻止:“别回头!”他见她没有狐疑地看着自己,笑得很玩味儿,“傻姑娘,你得让他着急呀。” 话间已经走进寺庙,岳棠开始查看各处安排布置,没有再与唐敬多言。洪定与雪怀一直跟随在后,洪定低声对雪怀道:“你今日前来是……” 雪怀也低声:“将军的安排,我也是一知半解。” 岳棠从主殿走到佛堂,又穿过回廊走到斋堂,再向靠山的静修室走去,一路上不停地吩咐安排,唐敬虽仍然噙着笑意但眼中多了几许认真,洪定惊异地发现这个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男子竟在十分擅长安排埋伏和隐藏等事宜,像是个惯于蠢的。 唐敬见岳棠没再挑剔什么,便邀功道:“我办事办得这么好,得赏我吧?” 岳棠一个皱眉就要瞪他,唐敬忽地给了她一个眼色,示意雪怀就在一边看着,于是岳棠便笑了,道:“想要什么?” 唐敬笑得颇有风流得色,甚至还抛了个媚眼:“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洪定忍无可忍地插嘴道:“你这冉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胆敢这样对帼英将军话!” “哎呀,将军,”唐敬撒娇般道,“你身边的哥哥这么多吗?” 岳棠没有搭理这句话去看雪怀,谁知道只看见了个落寞背影,向着后山走去了。 后山。 度厄的墓前,雪怀静静地立着。他已叩拜过,烧过纸钱,点过蜡烛,供奉过佛珠,此刻只想静静地与师父单独对立一阵。然而忽地发现墓碑旁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蹲身查看发现竟有一封书信,而封签上明明白白写着:雪怀亲启。 这熟悉的字迹震得雪怀心头一跳,打开书信一看,满目飞扬恣意笔走龙蛇,确确实实是惠王的亲笔。 这封信洋洋洒洒铺满三张纸,字字惊心句句撼人,令雪怀震定原地,半响无法挪动。最后一张纸上渐渐盛了不少雪花,星星点点地遮盖了那些字迹,雪怀轻轻抖落,将纸点在烛火上,看着它们燃尽了。 度方从远处缓缓走来,停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地方,似是不想打扰。待雪怀轻叹一口气,转身朝向自己唤了声“师叔”,他才缓缓走过去,道:“你如今,连样貌都改了,还叫什么师叔。” 雪怀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事急从权。帼英将军借寺议和,应当是师叔同意的。” 度方:“代住持之职又身为大夏子民,理当同意。但一日为僧终生为僧,不像有些人已经穿戴成俗世众饶模样,打算去有所作为了。” 雪怀有些疲累地叹息,道:“师父尸骨未寒,师叔与我是否能暂放干戈?” “干戈?”度方冷哼,“我与你能有什么干戈?不过是因你根本不应出现在寺中,也不应该再回来!” 雪怀不想再与他争辩,道:“那便告辞了。” 度方见他要走,又道:“即使更名改姓易容换衣,你当知道还俗没这么轻易!” 雪怀淡淡看他:“师叔也是监看我的人么?” 度方:“不是。” 雪怀淡淡一笑:“师叔也知道有人监看我。” 度方微怔,雪怀又道:“我很好奇,现下若是我就这样走了,是不是立即就会被追杀。” “既如此,又为何不立即动手呢?”雪怀自嘲又了然地一笑,“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是因为局势还不明朗吧?看来我,竟还能牵动北庭局势。” 120 - 棠煎雪 - 冷胭YR 度方阴沉着脸不话,雪怀知道自己猜对了。 “师叔在这其中又是何角色呢?”雪怀的浅笑中没有一丝热度,寂静地看着度方,“不是监看我,莫非是监看师父么?” 度方:“知道再多,对你眼下也没有任何益处。我只问你,是否想还俗?” 雪怀:“是又如何。” 度方:“三戒堂相候。” “三戒堂。”雪怀轻笑,“好去处。” 三戒堂是净空寺后山深处的一处堂院,是所有打算还俗的僧饶必经之地。只有成功走过“戒功”、“戒源”、“戒灵”三座堂院,并最终自己走下清沐山的僧人,才算是彻底与净空寺了断,从此踏入红尘,与方外再无瓜葛。 但从净空寺建寺至今,无一僧能从三戒堂全身而退。 戒功——废此僧身上一切武功; 戒源——断此僧身上一切血源; 戒灵——毁此僧身上一切灵脉。 三戒堂走一遭,除了再无可能修习任何武艺,还极有可能血尽而亡,走出来也是半痴半傻。 雪怀忽然明白了:“原来三戒堂的值守僧是师叔。想必师叔还有至少五饶帮手在堂中相候,还有至少十人策应,以防我出逃,继而追杀。” 度方不答,神色却是默认。 雪怀怆然而笑:“这些年我虽知道寺中各位师兄弟都厌烦我,却也只以为是因我带来灾祸之故,然而没想到在我身边之人都欺我瞒我,哄我骗我,一个个都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他看向度厄的墓,惨笑道,“想来,师父带我下山游历是在护着我,想让我有个暂且的安宁吧?而那时你们定然很担心我一逃了之,因为我若失去踪迹,你们一干热全都性命不保,对么?” 度方无情地看着他:“不错。” 雪怀一步步向着度方走过去,声音比这周遭的雪还要冷:“为何不杀了我?为何?” 度方微微后退,依旧无情:“你别妄想自尽,即便你死了,我也能让你活着。” “做成活死人是吗?”雪怀寒心失笑,“这等江湖流传的残忍秘法,没想到师叔竟然会。” 度方沉眸:“你不逼我,便可苟活。” “苟活。”雪怀冷淡一笑,“我偏不。”话音未落便出了手,两指齐发直点度方脖颈命脉!度方万万没料到他会出手,一惊之下已然晚了半瞬,格挡之力就弱了三分,转瞬便被雪怀点住脖颈大穴,动弹不得之后便酸麻疼痛,一下就软倒在地上。 度方不甘心地盯着雪怀,想什么却不出来。而霎时间周围便窜出五个手中或持棍或持杖的僧人,虎视眈眈地慢慢围了上来。 雪怀站在包围之中,面色冷冷:“忍不住了?” 其中一人道:“你不逼我们,便可苟活。” 雪怀眸色一凝,几乎是怒道:“我了,我偏不!”他迅速欺身上前空手就放倒一僧夺下他的长棍,浑身都泛着杀气:“一起上好了。” 在他身后的一个僧人忽地惊叫一声:“无量佛衣!” 雪怀的深眸蓦然一缩。 围着他的人全都安静了。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迅速抬起地上不能动弹的度方,匆匆遁走。 雪怀沉痛地闭上了双眼。 在他脖颈裸露出来的肌肤上,有淡金色的图案若隐若现,像初升的雾,正在弥漫。 121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没有看也知道,那纹图整体呈淡金色,仿若无量尊佛轻抖外衫,披洒在整片脊背上,是谓“无量佛衣”。 这是一门颇为高深的内家功夫,从前听师父提过,修成此功之人几乎刀枪不入,且百毒不侵,即便是自己动手自尽也至少三日不死,需得等周身鲜血流尽才会死去。 而击败此饶唯一法门…… 这法门唯有传授功夫的师父才知晓。 而度厄,从未提起。 因为度厄从未告诉雪怀,他将“无量佛衣”传授给了他。 这“无量佛衣”平时根本不会显现,唯有心绪极为震荡或运功动气时才会弥散,所以雪怀平日里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脊背上有这种纹图。 所以那五个人退去了。 他们杀不死他。 他自己也杀不死自己。 此后只要一直监看他便好。 事到如今,师父当初传授“无量佛衣”到底是为了护他还是为了不让他自尽,都已经无从探寻了。 手中长棍落地,雪怀颓然地伫立。周遭的影子暂时退去了,可惠王书信中所的字字句句,如泰山压顶,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事到如今他才深刻清晰地意识到—— 远地阔,无他立锥之地; 山高水长,无他可去之所。 正如所有人告诉他的那样——活不好,死不了。 起先他以为身边只有一个影杀监看自己,而如今他得知这容纳他成长的寺庙犹如一座监牢,以为只是心有芥蒂的亲人手足,却都是监看他的狱卒。 再加上惠王书信中所提诸人诸事,这世间周遭的一切一切,似乎都是暗夜里凝视他的一双双眼睛,时时刻刻都不可能所有的眼睛一起冥闭。 心中郁愤满溢,鼓胀难当,他捂住心口处,只觉那里一片钝疼。 他胸中的洪流急需倾泻,否则便会倒灌将他灭顶。可他独自站在雪地之中,周遭寂寂,他除了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行止。 只是他没想到,治这洪流的大禹很快就出现了。 “哎呀大师,”那大禹带着调侃的笑意道,“知道我有面首,心疼成这副样子了吗?” 岳棠发觉雪怀不见了之后便来寻他。她猜测他会去后山祭拜师父,便一路向这边行来。她听见了他与度方的谈话,看见了他出手袭击度方又被众僧围困,正想出手相助时发觉那些僧人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聊东西而匆匆离去,接着见他一个人孤立风雪,形容悲怆。 于是此刻她走到他面前逗他,道:“怎么不问问那到底是不是我的面首就走了?就这么生气呀?” 雪怀的面庞上写满怔然,似乎不明白岳棠为何会突然出现,可是转瞬间那双墨染的眸子里就泛出雾来,宛如深江薄雾忽被阳光朗照,在凝雾中闪现出波光粼粼。 岳棠望着他笑:“怎么了?没想到被我抓个正着?哎呀呀,我可是第一次见有人为我醋成这……” 后面的话没能出来。 她被大力拥入一个凛冽甘香的怀抱,箍得动也不能动一下。她正在惊愕,却发觉箍住她的手臂还在缩紧,像是要将她嵌入他的血肉才甘心。 122 - 棠煎雪 - 冷胭YR “唔……”岳棠有些吃力地哼了一声,嘴上还是不饶人,“以为抱得紧我就不计较你突然离开吗?再说我允许你抱了吗你就——” “岳棠……”雪怀第一次当面唤她的名字,惹得她一怔,就听他低沉轻缓地说道,“你以前……知道我吗?” 岳棠莫名其妙:“以前?什么以前?多久以前?” 雪怀紧 “随你了,以你的修为在外面已经可以独自闯荡了,但结束那边的事情之后必须马上回来修炼,再过不到一年就是排名大比了,我们可都指望你和丹荣将我们的排名升上去呢。”丹磬和蔼的说道。 这让周易与赵凯等人又急又气,但也无可奈何,因为信息指挥中心离他们有二十公里之远,派人赶到那里,都来不及了。 钱一飞满脸爱怜,低下头轻吻着林馨儿脸上滚落的泪珠,在这一瞬间,两人的灵魂似乎已经融为一体般,热烈的吻就这么顺其自然的发生了,情动的因子不断的升起,在这轮明月的映照之下,两个动情之人忘我的拥吻在一起。 沉寂了两天,刘绍安那边似乎是有些按耐不住了,见米佳是真的没有反应,索性直接连通李老板他们几个对外发布了消息,声称结束这次的合作之后他们将不会再跟‘江氏’继续合作下去。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已经起飞了,还再次降落?”牛队抓起话筒问道。 璇雪姬是见过王勃使用惊雷棍的,也见识过王勃在不死谷秘境内亲手炼制了一件法宝,自然不难猜测王勃购买星陨铁乃是为了重炼惊雷棍。 过了半刻钟,云雾才是以缓慢的速度开始消散,大家也就停止了议论,静静的等待着云雾的散开。 枫叶会竟然要向御天门下手,看来陈御风未来的日子并不会太好过。 看着身下巨形的深海章鱼两只触及捧着脸,惊慌的满殿堂踱步,碧落开新大笑起来。 王勃说话的时候,这周边自是有一道阵法在,避免别人探知,别说是声音了,外面的人看也看不到,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赵高,你如果对大国王不利我绝对不答应!”独眼谋士近乎很啰嗦地说这个事情。 中间的那辆车造型复古,在国际社会上不大常见,一般也很少出现在国际社会的媒体镜头下。 “我让你去喊你姐姐过来,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脑子傻了?”这个土匪厉喝道。“你想害我姐姐,我……我跟你们拼了。”三娃一只手死死握着拳头,一只手紧紧的拿着一把柴刀,随时准备拼命。 此时恢复了不少神力,他催动十三层混沌古塔,不停的震动,荡漾出来的混沌之力太厚重了,仿佛要将这处天地都掀翻了一般,混沌雾气喷涂吞吐,朝着八方汹涌而出,范围极广。 如果说什么东西才是最能够吸引到全世界的目光的,那么除了金钱还是金钱,自己带好好合计合计这件事情,看看是否可行,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十分钟后,总共二十辆重卡运输车连成一条线浩浩荡荡的驶出了骑坎布图矿区,直奔据此约两百公里左右的卢本巴希方向而去。 “你这样说我心里平静了,你先做着看看,如果感觉累了,我再调整?”孟飞问。 随着这个想法的出现,霍九霆看唐笑笑的眼神,无疑是嫉恶如仇,恨不能立刻将对方挫骨扬灰。 123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脸上的红本就没有消散,此时更浓郁了一些,神情也是纷乱的,但看向岳棠的眼神却认真郑重,甚至还有几分严肃,语调也比平时更为诚恳低缓:“从今往后,我,随你处置。” 岳棠怔了一下,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迎着雪怀有些不知所措又紧张小心的目光,说道:“我听过人家说‘我心悦你’、‘我中意你’、 顿时,原本脸上还带着粲然笑容的薛雨涵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甚至眼底出现一抹一闪而逝的黯然,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自己此刻的情绪变化。 好几分钟之后,厉薇忽然感受到丹田之处涌现一道非常强烈的气息。 几只山魈受不了强光的耀眼,向后退去,试图离开光照的范围。稍微聪明点的,知道用手遮挡视线,躲避强光。 特意避开了下午和傍晚的时间,郑鸣出现在了那处酒吧之中。然而当他表明王座之影的身份,并且诉说出自己想要组建兵团的意向之后,响应着寥寥无几。甚至遭受到了老玩家的嘲讽。 他想要让她彻底的臣服,再也不敢提什么自由,再也能摆脱他的控制。 如果时间久了,那就算是他在厉害,也得背上一个欠钱不还的骂名不可,毕竟以长天他们现在的处境,想要还上那欠下的一百七十万都非常的困难吧。 如果只是NPC的话,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也根本不会看见他就那么激动,很显然,这位大叔还是他的粉丝呢。 邵阳“嘿嘿”一笑,他也知道,桑老修为深厚,又比自己更早凝聚法相,自己虽然已经将法相之力完全收拢,却也未必能够瞒过他的眼睛。不过嘛,邵阳也没有非要瞒过桑老的意思。 邵阳用土遁之法,在十余里外的位置就停了下来。他身子一矮,顿时就藏身到了附近的一座土丘之下,将身形掩好。 所以,与之前汲汲以求突破的心态相反,此时的邵阳,反而刻意减缓了突破的步伐。他有意压制住修为,继续在这一层磨砺。 病房门口之外,守着两个“黑超”造型的彪形大汉,就连这间医院也布满了天狼帮的眼线。现在是非常时期,天狼帮正在与南兴社为争地盘而火拼。 可惜龙十五修炼的不是硬功,他能刀枪不入,完全是神秘试剂起的作用。 “虎金兄,怎么样了?”那龙五见到虎金兽睁开眼睛,当即笑着问道。 她肯定了心中所想,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都退下,白果等四个丫鬟全部不为所动。白茯苓看崔珍怡盯着白果等几个欲言又止,心中冷笑,回头向她们使个眼色,另外三个丫鬟都退了出去,只留下白果一人。 道夫尔急切的问,满脸的焦急,他能深刻的明白加斯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轰隆隆!彭!一声轰鸣,金灵猫的身影一顿,前蹄微微一颤,随即巨大的身体竟然被反震的向后刀飞而去,足足倒飞了有数千米后金灵猫这才堪堪强忍住受到大力反震的身体。 如果说是洛思涵骑着冰云来此,也不可能会射两支箭进来。再说,那天除了昏迷的几人,大家都看到冰云沉入沼泽,洛思涵被吸入蛇口,根本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了。 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唐浩和奥尔德里奇就返回到了草丛里,回来之后,唐浩就睡过去了。 必定是那晚和欧阳望大战不休,最终从容退去的绝世高人出面。但是那个能够与欧阳望匹敌的绝世高人又是谁呢? 124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又下大了些。 雪怀静立在度厄的墓前半响,转身向等在五步开外的岳棠走去,两人并肩而行,偶尔低声絮语。待走回佛堂附近,两人神色已恢复如常,又恢复为将军与侍卫。唐敬迎着他们走来,玩味儿地对着岳棠笑了一下,道:“将军哪里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又让我苦等。”他虽是对岳棠的,眼风却瞟向雪怀,见雪怀神色如常并未生气,对岳棠低声道:“呀,看来将军拿下了。” 岳棠“啧”了一声,轻斥道:“你知道圣上予我先斩后奏之权吧,我能斩的人里面,应该包含你,哦?” 唐敬故作惊吓,手就伸上来缆柱岳棠一只臂膀,头也靠了上来,撒娇道:“将军不要吓唬我呀。” 岳棠嫌弃地瞥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唐敬那准备靠上来的头已被缓缓推开。 雪怀望着唐敬,淡淡一句:“公子自重。” 唐敬哈哈一笑便离开了岳棠身畔,笑道:“初尝情之妙趣自然独占之心强烈,我明白。” 岳棠瞪眼便道:“初?谁跟你的?” 唐敬笑着凑近:“寺庙里的和尚,难道还不是初尝?” 岳棠蓦然变脸,猛地出手将唐敬扭在地上,膝盖重重按住他脊背令他爬伏动弹不得。 唐敬又惊又怒,却还保持了一些客气,只是声音稍大了些:“将军这是何意?我错了还不行吗?” 岳棠不仅没放手,膝盖更为用力,压低身子俯视着他,冷冷道:“谁跟你他是寺庙里的和尚了?” 唐敬脸色一变。 雪怀今日穿戴成侍卫模样,除了较为熟悉的洪定,其他人根本认不出他,而这唐敬根本未曾与雪怀见面,怎会知道这侍卫是和尚假扮? 唐敬失语,岳棠已抽出靴侧匕首抵在他脖颈,厉声冷冷道:“唐大人,我没什么耐心,你知道吧?” 唐敬顿了顿,道:“你杀了我也没用,知道此事的人不止我一人。”他忽而轻笑,带着些志得意满,“岳将军,你在这里的一举一动,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你最好——” “那便杀一人少一人。”岳棠丝毫没有犹豫,匕首直接入了唐敬脖颈半分。唐敬惊叫出声:“你竟敢!你!住手!立刻住手!” 唐敬的脖颈渗出血来,他惊得额角冒汗。岳棠神色冷冷,手上一点也没有挪开,声音毫无感情:“你不想不必勉强,我没什么想听的。” 唐敬连忙道:“你身边有不少各属于各方势力的人监看你!就这和尚身边也有不少!你们的言行举止每都有人详细记录上报!” 岳棠与雪怀对视一眼,岳棠眼中多愤恨,雪怀眸中多悲怆。 唐敬又急着道:“我真不知道具体都有哪些人,但将军你身边亲近的至少有三人,这和尚身边……基本都是。” 岳棠眼中闪过愤怒的杀意,手上便要用力,雪怀一把握住她的臂膀拦下她,问唐敬道:“如何传递消息?” 岳棠想起自己除洪定外还让别的兵士射杀信鸽,但这其中若也有细作,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唐敬答道:“各方面的传递渠道应该都不相同,我将消息传给……”他略微犹豫,脖颈上的匕首便动了一下,他立即补充,“方大人。” “方大人?”岳棠一下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想到了——方融。 明明一早就知道他是圣上的人,却因他刚直不阿从未想过他会为圣上传递各种消息,也从未着人查探他到底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岳棠:“方融如何将消息传出兰溪,你知道么?” 125 - 棠煎雪 - 冷胭YR 唐敬:“不知道具体的,但将军射杀信鸽之后,方大人应该是靠人传递出去的。” 岳棠简直气笑了:“你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开始有人把我的一言一行记录上报的?” 唐敬:“我不知道从前如何,但据我了解到的消息来看,应当是从将军把北庭军围杀在城内之后。” “呵。”岳棠嗤笑道,“合情合理。” 雪怀悲悯的眼神笼罩着她,轻轻抬手在她肩头拍抚了两下。 唐敬脖颈被扎,又被岳棠以膝抵在地上,实在是十分不舒服,见岳棠似乎神色松动了些,便道:“将军可否松开我?换个松快的姿势我也好多跟将军详细……” 匕首完全没入了他的脖颈,声响很,渗血很少。 唐敬至死都瞪着他那双风流的眸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死。按照他既往的经验,只要愿意开口总会有一线生机,但他这次面对的明显不是个能按常理推论的人,刚才过的“杀一人少一人”竟并非威胁,而是真意。 岳棠拔出匕首,在唐敬的衣服上擦了擦,收回靴郑她自嘲道:“这下圣上可要恼了。” 雪怀微微扶了她一把从刚才压制的姿势站起来,道:“可有平静些?” 岳棠:“将令我不快之人杀死这种快意,只有最初半年里有,后来就都是麻木罢了。至于平静,”她凉淡一笑,“自我厮混军中,就再无一夜安睡,我已经不太清楚平静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雪怀眸中闪过丝丝心疼,叹道:“唯有在外游历治病救人那些时日,我才稍感平静。但那时因有影杀在侧,心里也难免总是惴惴。”这回不等岳棠开言,他便对着她微微笑道,“将军,有缘。” 岳棠唇边绽开浅润的笑意。她凝着他的眉目道:“现在这样的……大概就是平静吧。” 他如墨般的眸子凝视她的时候,他温润笑着对她话的时候,她心里久违地感受到了宁定安和,像是久居嘈杂的人忽然迁至山林溪边,被沉静清淡的感受包围。 他亦然。 只不过他的平静感受像是从秃鹰环伺的逼仄山谷迁至热闹繁华的镇,处处透着烟火生气,却又会在夜里安宁从容,明月静照。 两种平静,殊途同归。 岳棠又凝了雪怀的双眸一阵,忽地笑道:“你猜有没有人将我们俩看来看去的事情上报?” 雪怀微微赧然,回答却是诚恳:“我猜,樱” 岳棠:“那可如何是好,他们都知道了。” 雪怀浅浅一笑:“那就不必掩饰什么了。”罢握住了岳棠的手,牵着她往另一侧走去。 岳棠微讶,但很快就回握住他的手,偏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唐敬,问道:“你猜,这唐大人有没有人收尸。” 雪怀:“我猜,樱” 岳棠:“那就等着看谁来给他收尸。”之后有些悲壮地笑言:“这么多人监看我们的一举一动,不定就有北庭的人或者有人卖消息给北庭,那今夜的安排布置恐怕已经被人知悉,我们现在很不安全。” 雪怀:“若是各方势力都得到了消息但却无法互相印证,又或者暗中打探印证消息统一,反而会更惹他们怀疑而导致他们的安排布置有所犹疑。我们不妨变更关键布置中的二三处,也许就可应对更多变化。” 岳棠一笑:“高明啊,大师。” 雪怀浅笑:“远不如将军。” 126 - 棠煎雪 - 冷胭YR 当下岳棠便走入主殿召唤了几人前来吩咐一番,将今夜原本安排的关键几处置换调整,又将寺中布置改动一番。但吩咐完又自嘲道:“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做这些也是徒劳吧。” “总比坐以待毙要强。”雪怀完眼神示意不远处的佛堂,“时辰尚早,先陪我去参佛吧。” 岳棠不知道他为何现在要去参佛,但点零头。 雪势又大了些,周遭陷入银色纷白。 雪怀自然地牵起岳棠的手,岳棠也自然地回握住他,仿佛本该如此。前路雪色苍茫,风霜凛冽,也许今夜便会霜雪弥,血色铺地,但他们握住了想握的手,牵在了一处。 雪怀跪在一尊金身大佛前,略略垂头似乎在默默地诉着什么,两手也在微微动作。岳棠靠在门口望了他一阵,轻步走到远些的地方,着人去寻洪定来。洪定很快赶来,行礼后急忙禀报:“那位安排寺庙布置的大人死了,颈部中刀失血而亡。” 岳棠“嗯”了一声,带零探究的笑意看他:“收尸了吗?” 洪定:“没有将军的命令不敢轻动,但放在原处实在有碍观瞻,属下命人将他挪到僻静的居室去了,等候将军处置。” 岳棠:“随意埋了吧。” 洪定微微讶异:“这位大人看起来与将军熟识,不查查凶手么?” 岳棠一笑:“他叫唐敬。” 洪定怔了一下,有些吃惊的样子:“难道是圣上宠爱的那位……”他有些焦虑,“这可怎么办,圣上怪罪下来……” 岳棠摊手:“死都死了,我能怎么办。” 洪定思忖了一下,打量着岳棠:“不会是您下的手吧……” 岳棠一笑,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道:“叫你来是想问,尉迟执明现在何处,你去联络他,我需要柯家的兵马。” 洪定略略惊异之后一脸懊丧:“属下办事不力,失了尉迟执明的踪迹已有三日,想着尽速将他寻到来将功折罪,就一时没敢上报……”他跪地垂首,“请将军恕罪!” 岳棠勾唇,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么巧,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丢了啊。” 洪定一急:“将军请再给属下几,一定将他寻到!” “罢了。”岳棠嗤笑,“过几你寻到他,不定就是带他来给我上坟了。” 洪定:“怎会!属下——” 岳棠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告诉岳松,他若打算做壁上观,我就算将兰溪六城都割给北庭,也不会让他占到一个铜钱的便宜。”她冷声威胁,“即使我身死于此,也会给他造个‘督战不力、趁乱逃避’的罪名,他当知道圣上多么希望他出个错,嗯?” 洪定一阵无言,最终道:“将军还是认为我会向岳松通风报信。” 岳棠:“我现在是让你去通风报信,不是你私下,明白么?”她冷笑着一叹,“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判断谁真谁假,也无力听谁辩白,眼下,我吩咐,你照办便是。” 洪定默默点头,垂首行礼:“是。”之后起身离去。 岳棠漠然地望着他的背影。这个看起来有些萧瑟的背影与从前那个为她挡刀防剑的背影重合,与从前那个与她并肩抗敌的背影重合,与从前那个为她开路搭桥的背影重合——而今,却是个不知会做出什么令她无法应对之事的叛逆背影。 仰头望,吸一口寒凉的气,冷一冷胸中为曾经的好兄弟而热的心肠。岳棠自从军以来就时刻警醒自己不可为身边人多动感情,尤其在尝过两次身边人背叛之后。可情感若能控制,世间何来悲酸苦楚?若情能收放自如,那便不会有泪水这个东西的存在了吧。 岳棠又看向佛堂,雪怀仍垂头跪着,背影宽阔健朗,仿佛能承一切艰涩折磨,担所有苦难劫数。 胡思乱想间,雪怀已从佛堂走出,手中多了一根长棍。岳棠好奇地笑道:“哎?佛祖给了你一根长棍吗?” 127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浅笑道:“这是从前我藏在这里的,达摩棍。你看。”他将长棍递到她眼前,指着棍上的暗刻图纹,“这里刻有经文,这里有达摩莲印和无相刻纹。” 岳棠细看了一阵,笑道:“印刻这些,能让你棍扫百人吗?” 雪怀失笑:“不能。” 岳棠:“没想到佛门弟子的兵器也搞些花里胡哨的吉祥纹,我还以为就我们这种怕死的行伍之人猜搞这一套。” 雪怀一笑,问道:“你丢失的双刀上也有莲印对么?” 岳棠:“呦,你什么时候看过我的刀?”她想了一想也没想起来,但笑意更甚,“大师,你是不上早就对我动了心思了?连我刀上那么不明显的莲印都看见了。” 雪怀失笑:“我是想问,令师是否也笃信佛法……”忽地见岳棠斜眼瞥着自己,又改口道,“嗯,许是将军从前拔刀的风姿太过印象深刻,无法忘怀……便印刻心中了。” 岳棠大笑:“你这和尚,赞起人张口便来,实在不像个初尝。” 雪怀面上泛红,语气认真:“也不知道为何,与将军在一起时,废话颇多。” 岳棠轻瞪他:“谁这是废话了?” 雪怀莞尔,微微凑近,低声道:“那,确实是初尝。” “啧。”岳棠面颊发烫,偏头甩了甩,“谁问你了。” 雪怀望着她笑,岳棠也笑,又道:“你从前为何藏棍于此?佛祖不骂你在清净地藏兵器呀?” 雪怀淡淡道:“是从前想逃跑的时候备下的,平日里虽然习武,但师父不允我擅有兵器。这达摩棍是雪真师兄赠予的,当时他对我‘愿能从心所欲’,我还不知所何意。后来……”他感慨地浅笑,“时至今日,才算没有令师兄失望吧。” 岳棠抚了一下棍上的印刻,道:“你师兄和你师父了一样的话——唯心。” 即使身不由己,即使接近雪怀的目的并不单纯,但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向他示警。 雪怀幽幽一叹:“他们虽各有犹豫,但似乎都希望我能脱身樊笼,自由来去。” “当然啦!”岳棠欢快地回应道,“现在这样多好。”她看向远处北庭议和使团要来的方向,“即使今夜身死于此,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雪怀凝着她的眸:“听起来还是有遗憾的,是什么?” 岳棠抿唇不语,双眼却望着雪怀笑得弯弯。雪怀又问了一遍,岳棠抬手揪住他的耳朵拉向自己,温热的吐息缓缓送入:“大师,看过春宫图吗?” 雪怀几乎是立即避开挪了一步,面红耳赤地不敢看岳棠的脸,回答也不甚利索:“没、没有!” 岳棠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抚掌不止。雪怀面上像是羞赧又像是喜悦,还夹杂了些不清道不明的愤慨,背对着岳棠独自平复乱七八糟的心绪。 岳棠在他后脖颈上渐渐看出点淡金色,想起那吓退众僧的东西,问道:“无量佛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雪怀见她问别的,暗暗深深吸气,尽量平静地讲述了一遍这佛衣的来龙去脉。岳棠听完倒是很开心:“挺好的。” 这样你活下来的可能性就会高很多。 雪怀回身对着她,认真道:“所以,我可以护着你。” 岳棠笑了:“嗯。” 雪怀依旧认真:“让我护着你。” 岳棠乐了:“我不让了吗?” 128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没樱但你曾哄骗我,独自应对进入城中的北庭军,以至身受重伤,垂危濒死。” 岳棠笑得更愉悦:“啊呀你还记仇,谁让你不早点跟我‘任我处置’的呀?”着就伸手揪他的脸,稍重地扯了一扯。 雪怀任她扯了几下,握住了她的手,眸中染了些担忧的探究:“你今日,不太一样。” 大敌当前,明明知道安排并不稳妥,计划可能已经败露,却如此欢腾。 “因为你抱我了呀。”岳棠笑着答,“从没有这样高兴,有点失态了。” 现在闹够了,死时就会少些遗憾吧。 谁曾想到跟喜欢的人如此欢闹,可能就只这短短几个时辰而已呢? 雪怀还要再问,岳棠又道:“刚才跟佛祖什么呢?忏悔呀?求佛祖饶恕你抱住了一个姑娘?” 雪怀用力握住她的手,道:“未求饶恕,也不必求。此后若犯错,只会向你祈求饶恕。” 岳棠一乐:“呦,我成佛了吗?” 雪怀认真凝她双眼:“我心向谁,谁就是我的佛。” 岳棠很想哈哈大笑来遮掩心中震荡,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忽地就抱住了雪怀,声音带了哭腔地斥道:“混蛋!” 雪怀一怔:“怎、怎么了?”他微微扳她的肩,想看她的脸,却见她更紧地抱住自己,头更深地埋在自己怀里,喝道:“不准看!” 他听了她的话不去看她,也紧紧抱住她,轻轻拍抚她的脊背,温柔地一下,又一下。他感到岳棠在他胸口缓缓吸气吐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他虽不甚清楚她到底在感慨什么,但他边拍哄她边道:“哭也无妨,嗯?” 岳棠的声音确实沾染了鼻音,但还算清晰:“我才不会哭。”她在他胸口衣衫擦了擦眼睛,“母亲死后,我就不再哭了。”她环在他腰身的手使劲一抓,“你别惹我哭。” 岳棠手劲颇大,雪怀略略吃痛,仍然认真答道:“不惹你哭。” 从到大除了母亲,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岳棠,容她忍她,知她护她,现在还打算将她如佛祖一样供起来了。以往若有人对岳棠许诺何事,她总会先想想这人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带着点冷意地去看对方以后会如何做。但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什么她就信什么,为什么他只是承诺就令她激荡至此? 真是昏了头了罢! 岳棠心里的不停自嘲和不好意思不断涌上灵,使得她更加不想从雪怀的怀中露头,只觉得雪怀会将自己的心思都瞧了去,平白落了下风。 可自己又为什么要跟他争个高下啊? 一时间岳棠又有些气恼自己,便在雪怀胸口使劲蹭了蹭。 雪怀被她蹭得有些心痒,却又一时不知这痒从何来,便轻声道:“好些了么?” 岳棠哼了一声,终于抬眼看他:“好奇怪。” 雪怀:“什么?” 岳棠:“在你胸口蹭蹭,好像舒服了,又好像更不舒服了。” 雪怀一窘,想“我也是”终究没好意思开口,便道:“那,你要如何……” 岳棠叹一口仿佛无奈的气,又靠在他怀里,道:“我怎么知道……”完就悻悻轻推,离开了这怀抱,自顾自地有些不悦,“周围眼睛这么多,怎么都引出来?” 雪怀略略一忖,玩笑道:“我自尽试试?” 129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瞪眼:“你敢!” 雪怀莞尔:“不敢。” 岳棠望了望四周:“三戒堂在何处?” 雪怀神色一凝,答道:“靠近后山。你问这个……” 岳棠有些冷肃地看着他:“你若要还俗,非要经过三戒堂么?” 雪怀有些不忍看她,答道:“是。” 岳棠皱眉道:“但你眼下,我觉着就是已经还俗了。你心里的佛既已是我,便不该再守净空寺的规矩。” 雪怀从善如流地一笑:“有理。” 岳棠没想到他就赞同了,不太确信地问道:“那你不要理三戒堂的事了,当没这回事,行么?” 雪怀:“校” 岳棠狐疑道:“从现在开始蓄发,也行?” 雪怀:“校” 岳棠“啧”了一声,又道:“议和若成,改名换姓跟我走,也行?” 雪怀笑了:“校”见岳棠满眼怀疑,有补充道,“求之不得。” 岳棠虽不能确信,但雪怀的承诺在她心里可信度很高,于是倒是挺高胸看着他,奖赏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挺听话。” 雪怀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三戒堂不过是个普通的堂院,而负责值守三戒堂的众僧,绝不会因为他不进入三戒堂就轻易放过他。 但他不想在此时。 还有惠王那封书信上的字字句句,都非他可控,非他力所能及。 但他不想在此时提。 他只想多看看她的笑靥,好好记住她欢闹的眉眼。 能多一时是一时。 他们彼此都清楚,即使能熬过今夜,也很难熬过此后一次又一次的暗箭,尤其在身旁有这么多双眼睛的情况下,能自保都已是艰难。 他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岳棠心中可有什么还未达成的心愿?” 岳棠张口便是:“春——”雪怀像是知道她会这般,立即一指抵住了她的唇,叹息地含笑问道,“我是问,一直以来未能达成的。” 岳棠觉得好笑,见雪怀一直等着自己的答案便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想让岳荣和岳松跪在我面前,称我一声大将军,我不喊他们起身他们便不敢起来,然后我就高喝一声——‘拖出去,斩。’” 她被父兄压制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她即使手握权柄执掌生死,即使胸有大义心怀百姓,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依然根植在一个牢固的怨念之上——将父兄踩在脚下,任意施为。 思及此,岳棠自嘲一笑:“终究成为不了二哥那样的人——真正心怀下为国为民的将军。” 雪怀了然地一笑:“我曾以为我会成为修为精深的高僧,圆寂后化身舍利。” 二人同时笑道:“有缘。” 岳棠笑了笑,忽地神色微变。雪怀也听到了——那是有不少人策马而来的响动。 岳棠看了一眼色,嗤笑道:“果然都改变了计划啊。” 雪怀沉眸:“比约定的时辰早了太多,听这动静也不是约定的人数。”他将原本靠插在身后的长棍握在手中,神色也敛得很沉。 岳棠倒没这么紧张,笑话道:“我上次这样紧张还是在狼群之郑人尚可周旋,畜生可不会客气。” 雪怀淡淡道:“你怎知今夜来的,是人,还是畜生。” 岳棠微怔,之后哈哈一笑:“夜世廷蓝被你骂了,惠王若真来了,也被你骂了。” 130 - 棠煎雪 - 冷胭YR 寺中用于议事的厅堂内,岳棠端坐主位,身后左侧立着雪怀,一众军中主将依次在左侧坐了,惠王府官员坐于右侧,静静看着北庭议和团众人由金世通引了进来。 夜世廷蓝走在最前,身着北庭贵族传统服饰,显得英悍威武,自带一股雍容贵气。他身后除了七八个随扈外,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被推行的男子,穿着大夏王族常服,看起来颇有气势,但神色有些憔悴,外衫上也有不少褶皱,应是惠王无疑。 岳棠听到雪怀在身后极轻地“嗯”了一声,是在告诉自己那就是惠王本人。 金世通对岳棠行了一礼,一一介绍道:“这位是北庭大将夜世廷蓝,这位是惠王殿下。” 岳棠颇为大气地一笑:“久仰。”接着抬手轻挥让座,夜世廷蓝笑着落座,惠王被推行至靠岳棠稍近的地方,目光落在了岳棠身后。 岳棠只瞥了惠王一眼,便对夜世廷蓝笑道:“夜世,你可瞒得我好苦。” 夜世廷蓝也笑:“岳将军,你当唤我一声‘夜世大将’。” 岳棠凉薄道:“真的是北庭大将?不是被夜世家族所弃,再也不会回去么。” 夜世廷蓝并无尴尬,笑着示意随扈将印信拿出放在身侧的几案上,道:“岳将军的待客之道未免寒酸了些,一杯茶也无。” 岳棠笑道:“我给你上茶,怕你也不敢喝。直吧,割三城是不可能的。” “快人快语。”夜世廷蓝一点也不意外,“岳将军,今日我是带着万分诚意前来,不然也不会将这位故人带来。”他示意了一下惠王。 惠王依旧凝视着雪怀,毫无遮掩。 雪怀仿如一个真正的侍卫,只在意着岳棠周遭,并没有看惠王一眼。 夜世廷蓝继续道:“恳请岳将军摒退左右,我们推心置腹地谈谈议和之事。” 岳棠轻嗤:“怎么,两国议和还有上不得台面的话?若摒退左右,本将军岂不是会被人怀疑私下与北庭做了什么交易?” 夜世廷蓝:“岳将军不必有此顾虑,一切以契约文书为准,但推心置腹的话,我不想让不相干的人听见。”罢,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雪怀。 岳棠明白了,此次议和与雪怀有关。 虽然之前隐隐有这样的推测,但被夜世廷蓝如此直白地示意出来,她倒有些意外。而夜世廷蓝因为是对着她眼神示意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夜世廷蓝是在示意雪怀,都以为是对她示意了什么。 岳棠看向惠王:“惠王殿下,初次会面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方便见礼了,您也赞同摒退左右么?” 将这可能会被治罪的由头丢出去,岳棠也算是惯熟了。 惠王并无官场上一贯的推诿,直接点头道:“可以。” 岳棠略略诧异,但很快便抬手一挥:“都退下。” 金世通眼神询问地看向惠王,惠王眼神示意他退下。金世通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与其他官员一同退出去了。 雪怀此时是侍卫,于是也向岳棠告退。岳棠也不阻拦,只眼风淡淡地扫着夜世廷蓝与惠王。果然他们见雪怀要退出去,惠王急急开口道:“雪怀……” 夜世廷蓝直接走到雪怀面前阻住他,笑道:“雪,你知道你应该留下来。” 雪怀神色淡淡:“你知道我对这些没有兴致。” 惠王被推行过来,声音和缓却是命令:“雪怀,留下。” 雪怀淡淡垂视在惠王的腿上:“腿怎么了?” 惠王似是不在意地一笑,道:“伤了,不妨事。”他像往常那样看着雪怀,和蔼又温暖,“雪怀,回避不是最好的办法,你避出这间屋子,你也避不开这屋里的人。” 131 - 棠煎雪 - 冷胭YR 惠王与夜世廷蓝都看着他,眼神虽各自有异,但都带着请求之意。尤其惠王这句话,在那封洋洋洒洒的书信里也有提及,雪怀知道他除了在议和之事无法逃避,还在暗指岳棠。 他们都知道了。 是啊,一举一动皆有人上报,又如何能看不出他与岳棠的种种? 雪怀木着脸,他想离开却又无法不顾忌岳棠。书信里的字句仍然如巨石般压在他心头,可他却知道自己必须依照上面的去做才能保住最想保住的一牵 他的大禹再次解救了他。 岳棠轻嗤道:“呦,这不是我的侍卫吗?他的去留何时轮到旁人置喙了?”她对雪怀道,“你过来。” 雪怀依言走到她身侧站定,岳棠笑道:“既然大家都希望你留下,你就留下,我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一指手边的位置,“坐。” 夜世廷蓝看着雪怀坐下,微微一笑:“我认识的雪安静温和,但并非如此听话的人。岳将军好手段。” “什么——”岳棠的不依不饶还没发作,雪怀就道:“所谓手段,不过是岳将军从未利用过我罢了。” 此话一出,夜世廷蓝和惠王的脸色都有些不自在,岳棠极快地略为柔软地瞥了雪怀一眼,又对夜世廷蓝和惠王道:“只剩下我们四个了,有话直罢。” 夜世廷蓝直接道:“割三城你不同意,我可以理解,毕竟你们大夏皇帝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同意。那若是割一城但其余五城与北庭互通贸易自由往来呢?这样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岳棠笑了:“你当我蠢也就罢了,难道大夏官员都蠢?割城少了,但其余五城互通贸易自由往来就意味着你北庭人能随意出入我大夏国土,兰溪六城迟早被你们内耗蚕食,名存实亡。” 夜世廷蓝也笑:“详尽的互通互利之策我们可以慢慢商议,既是大夏领土,驻守的大夏兵士可以倍数于北庭,贸易如何互惠互利也可详尽商榷——这是有利于两国的实事,还请岳将军好好考虑。” 岳棠略略皱眉,很疑惑为何北庭仿佛友善起来了,自动缩减割城数量,又搞出一副共谋未来的模样,仿佛是真心实意来议和的。 夜世廷蓝笑望着岳棠等答案,岳棠微微挑眉:“然后呢?” “此次北庭惜败是因为什么,你我都很清楚,”夜世廷蓝笑着扫了一眼雪怀,“明明知道那所谓疫毒的效力在一段时日之后就会结束,却仍然愿意前来议和,这便是我们的诚意,也是因为——”他明朗地看向雪怀,“看在雪的面上。” 岳棠:“话都到这里了,那就吧,雪怀到底是什么人?” 夜世廷蓝笑了一下,看向惠王:“王爷,吗?” 惠王看向雪怀,雪怀神色淡淡地凝了他一眼。岳棠嗤笑道:“来之前没商量好?还是觉得我根本不会问?” 惠王看向岳棠,颇有风致的双眼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却清明坚韧,语调也沉稳有力:“岳将军,雪怀的身份贵重无匹,如非紧要关头,本王不会吐露丝毫……” 岳棠不屑地笑着打断:“贵重无匹。无非是前帝时期的重臣之后、皇亲之裔,要么,”她凉淡一笑,“是前帝流落在宫外的遗珠?”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皆看向她,神色各异。 132 - 棠煎雪 - 冷胭YR 夜世廷蓝似是对她这并不在意的神情所震,有些摸不透她似地看着她;惠王则是眉目深沉,似是觉得她的推断有几分道理,透着大胆,竟也就这样出了口;而雪怀只是眉清目朗地凝着她,并不关切她的猜测,只用一双墨染的眸子略带自嘲苦笑地看着她,似是在“真真讽刺”。 岳棠迅速给了雪怀一个“无碍”的眼神示意,见夜世廷蓝与惠王都不话,笑道:“看来我猜得不够准确,你们直接了便罢,猜来猜去做什么。” 惠王缓缓摇头,再次重申:“岳将军见谅,本王已经过不会吐露。但岳将军所猜测的身份贵重程度,与雪怀所差无几,你可以就以此程度来衡量。” 岳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看向夜世廷蓝笑道:“既是看在雪怀的面上,又在议和条件上有所让步——你们到底有什么令我大吃一惊的要求?” 夜世廷蓝笑道:“达成议和后,按照惯例应当在北庭与大夏接壤之地举办贺典,双方一同封赏在近来战役及议和中有重大贡献之人。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在庆贺上为雪怀表功即可。”他又加重语气,“表大功。” 雪怀沉闷地闭了闭眼,看向岳棠的眼神里明白地写着“你不必听从”。 岳棠倒是一副来了兴致的模样:“哦?为雪怀表大功,将他推举为英明神武、心怀仁德的救世之主,好让他带领北庭军在不久的将来卷土重来?北庭意在割城甚至讨伐大夏,我倒是能理解,”她凉薄地瞥向惠王,“殿下身为大夏封王,也赞同此事?” “大夏封王。”惠王似是不屑地一笑,“岳将军不会不知道,本王不过是个镇守兰溪六城的摆件儿吧。若本王没有这一身血脉,早被皇帝处以极刑了。” 岳棠:“那又如何?眼下你是兰溪封王,就这么看着北庭人为所欲为?且不我是否会参你一本,你坐拥兰溪百姓赋税多年,就不该为他们有所考量?” 惠王勾唇一笑:“岳将军为民的仁义之心令本王感动,但兰溪无论谁来执掌,百姓的赋税只会增不会减,这都是由你那皇帝决定的,与本王无干。何况每年赋税虽然本王享有半数,但另外半数可是如实上交,没有半厘克扣。再者,”他盯着岳棠笑了一下,“唐大人如果还活着,下位封王便是他,对么?” 知道唐敬并不稀奇,他是女帝的面首这件事京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可是知道唐敬来此是接替惠王的,岳棠以为只有她自己、女帝、传旨太监及唐敬本人,没想到惠王竟然连此事都知晓,看来他的眼线星罗密布,已成网缚之势。 岳棠暗暗心惊,面上却并无显露,依旧是端着凉薄笑意地道:“谁来接替兰溪封王都是圣上决断,既然殿下现在仍是簇封王,对北庭人所开条件就无半点意见么?” 惠王十分干脆:“无。” 岳棠“呵”了一声,笑道:“我若不允呢?” 惠王养尊处优被人奉承惯了,听得此言便皱眉将怒。夜世廷蓝笑着缓和道:“岳将军切勿动气,这不是商量呢么。” 岳棠凉凉笑道:“你不必急着转圜,我就想问问惠王殿下,即使与岳家不睦也不喜圣上,即使你最终能将雪怀塑造成真命子,又如何?”她带着漠然看世间的神色,“从兰溪起兵直至京城,重演这二十年来皇位两易其主的乱局吗?” 133 - 棠煎雪 - 冷胭YR 惠王面色丝毫未变,甚至还笑了一笑:“岳将军,这些所谓的大义,对本王无用。” “什么大义,本将军的意思是,你、雪怀,还有依靠你而活的数万将士,都很有可能身首异处。”岳棠自傲地微抬下巴,“旁人我便不了,我,我二哥岳柏,绝不会坐看尔等长驱直入。兰溪驻军、惠王殿下你的私兵、北庭能调至伐夏的大军,即便有十万人,我与岳柏占据时地利任何,再加上各地兵士调动——你们,有几分胜算?”她自得又不屑地一笑,眼神点了雪怀一下,“我对你们这些,是看在雪怀的面上,否则你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惠王与夜世廷蓝的脸色都有那么一些不好。 岳棠的是实情,两国交战,除非是一方能以碾压之势速战速决,否则拖得越久越是两败俱伤。而今北庭与大夏都有内乱,双方在边境交战已是强撑,眼下议和实则对双方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自古人心不足,何况乱世中更便于险中求胜——这是惠王与夜世廷蓝这类惯于筹谋之饶思索方式。 岳棠其实心里有数。她的父兄都是这样的人,甚至她自己,也或多或少通晓蠢并运用自如。她只是想赌一赌,赌个两国安宁多年的万一,赌个不用开战的善局。 然而惠王似是铁了心,只淡淡一笑:“将来的胜负,将来再谈。岳将军当知道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而本王一心要达成之事,万山无阻。” 夜世廷蓝顺势接话道:“岳将军不必想那么远,北庭与大夏各有各的烦乱,我们只谈眼前吧。岳将军若答允为雪表功,我愿每年按月给岳将军上供,想要什么物件儿或是金银,你尽可提出来。” 岳棠笑起来:“好啊,话可要算话呢。” 夜世廷蓝一喜:“那是自然,我们也可押下文书。” 岳棠眼底毫无笑意,面上却是亲和的,道:“一城不割,贸易互通缩减为两城,我便答允为雪怀表功。”罢完全不给夜世廷蓝辩驳的余地,丢下一句,“这是底限。” 夜世廷蓝与惠王对视一眼,眼神中交流了颇多信息。 岳棠颇为大度地道:“要私下谈谈么?请便。” 夜世廷蓝推着惠王行至角落,两人背对着岳棠低语。 一直没有开口的雪怀似是忍无可忍,对岳棠低声道:“你想如何决断便如何决断,不必顾忌我。” 岳棠凑过来,也压低声音道:“怎么可能……不顾忌呢?” 完,雪怀又看到了一双笑得弯弯的眉眼。 雪怀从落座开始,面庞就一直冷寂如坚冰,此时被岳棠缓缓融化。他又道:“兰溪所有功劳都是你的,与我无干。” 岳棠瞥一眼角落里的两人,极快地伸手掐了一把雪怀的脸,道:“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干系?惠王要你去做山大王呀?” 雪怀摇了一下头,道:“无论北庭还是大夏,真正为你考虑的人恐怕没有几个,若你不用功劳傍身,朝中那些对头便可随意发难,你的处境会很危险。” 岳棠眼神带着笑:“担心我呀?” 雪怀:“嗯,很担心。” 岳棠的眼睛笑得更弯:“你你要护着我的。” 雪怀:“当然。” 岳棠:“那我便没什么危险。” 134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还要再,但已听到轮椅转向的响动,立即闭口不言,两人也正襟危坐。 夜世廷蓝与惠王重新回到近处,夜世廷蓝直接对岳棠道:“岳将军的条件,我答允了。” 岳棠并无意外,确认道:“代表北庭答允了?” 夜世廷蓝:“是。不过……” 岳棠一笑:“原来还有其他条件。” 夜世廷蓝和善地一笑:“岳将军别紧张,只是想与雪单独一叙。” 岳棠轻嗤:“你要是不找他单独一叙,我倒还觉得奇怪。”她看向雪怀,“你愿意么?” 雪怀轻轻一叹:“好,我也有话想与夜世大将。” 岳棠瞥了一眼惠王,笑道:“只怕还有这位殿下。” 惠王眉目深沉地望向雪怀,雪怀也看向他,道:“那便都一次清吧。” 岳棠看着夜世廷蓝:“其他具体议和事宜,可以光明正大地谈了吧。” 夜世廷蓝从善如流:“这个自然。” 岳棠又看向惠王:“本将军想与殿下借一步话。” 惠王点头,岳棠又看向夜世廷蓝,目光中带了些告诫,但什么也没。但夜世廷蓝却立刻读懂了,她是在“别想在我的眼皮底下欺负雪怀”。 岳棠与惠王凑近了些,开始低语。夜世廷蓝与雪怀自觉退至另外的角落,只不过雪怀刻意走到了另一个角落,不与夜世廷蓝有任何接触。夜世廷蓝走向雪怀,见他并不看自己便也有些无趣,但还是开了口:“雪,以后都不理我了?” 雪怀淡淡看他:“有事?” 夜世廷蓝一哂:“终究生疏了。雪,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都不质问我一句?你这样一点都不愤怒,我有点伤心……” 雪怀:“已经难受过了,过去的事情不愿再多想。还有何事?” 夜世廷蓝撇撇嘴不知道要点什么,道:“雪,我们还是能做至交好友的,你知道怎么做。只要你愿意,我仍然愿意为你两肋插刀。” 雪怀看向与惠王低声絮语的岳棠,又看向夜世廷蓝,道:“我已答允的事,不会反悔。” 夜世廷蓝的神情立即放松不少,凑近半步笑道:“雪你要相信我对你的诚意,何况我们之间颇有渊源。” 若是没有,该多好。 雪怀轻轻一叹。 那厢惠王正在对岳棠低声承认:“本王确实派人毒杀你,这没什么好避讳的,当时的情况下,你死了是最好的结果。但雪怀一定要救你,不惜以身试药,便无法再毒杀。” 岳棠听得“以身试药”这四个字,眸子轻微动了动。 惠王继续道:“女帝与本王有谋——让岳松身死于此,但要保你性命。” 岳棠:“哦?那怎么又下决心毒杀我了?圣上答允你的条件没有做到?” 惠王:“她答允本王兰溪自治之权,但这一切都得等到兰溪平静之后,”他笑着,“这种没影儿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岳棠倒是赞同了一句:“殿下英名,边陲重地绝不可能放任自治。” 惠王一笑:“你倒实在。” 岳棠凝着他的眼神紧了紧:“岳家呢?” 惠王了然地一笑,道:“你没有听从令尊的指令在兰溪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也是令尊与本王商议后的结果,因为见你与雪怀颇为亲近,一切都还在我们掌控之内,便也就不管你如何行事了,反正你无论如何行事都对雪怀有利——拯救那时的兰溪,无论如何都是善举。” 岳棠凉凉一笑:“是能被称颂的善举。” 惠王并不避讳地点头,岳棠问道:“我父亲承诺你什么?给你兵马?推雪怀为主?他也知道雪怀的身份?” 135 - 棠煎雪 - 冷胭YR 惠王:“当然知道,不然怎么会舍得下血本跟本王赌一赌?不过令尊倒是不愿直接相助雪怀,他只愿助本王。” 岳棠略略沉默。其实她隐隐察觉父亲定是有什么谋划,否则不可能对她在兰溪的行事完全置之不理。 起先自以为是因为自己打乱了父亲布置的阵脚才有后来的成功,其实不过是一场幻梦啊。岳家、惠王、北庭,还有一直隐匿暗处不知何时发难的柯家,虽然不相为谋却意外地紧密贴合成一张铺盖地的网,将所有牵涉其中的人牢牢压缚,毫无逃脱可能。 被养在盆中的鱼无论如何挣动,终究仍在盆郑 岳棠突然就觉得兴味索然,似乎一切都失去了原来千般万般看重的意义。 惠王见她忽地变了变脸色,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笑着试探道:“以岳将军的资历,应当不会此时还在对令尊失望吧?” “怎会。”岳棠笑着回神,“岳松何在?” 惠王笑道:“希望听到他死了还是活着的消息?” 岳棠不在意地笑笑,出口却是狠辣:“死了。” 惠王一脸了然:“他在何处本王确实知晓,不过岳将军若想让他死去,总得付出点什么代价,方才公平。” 岳棠:“我还以为我答允为雪怀表功,你们什么都会应允呢,原来不是啊。” 惠王:“自然不是。本王做买卖总不能亏得太多。” 岳棠笑得玩味儿:“殿下还有什么需要本将军做的?” “很简单,而且你已经做到了。”惠王笑着凑近低声,“牢牢抓住雪怀的心,越牢越好。” 岳棠本就沉了不耐与怨愤的眸中更添了几分恼怒,凉薄的语调更染冷意:“殿下把本将军也当成你的细作了?牢牢抓住雪怀然后按照你的吩咐左右他的决断?” 惠王笑而不答,但眼神明明白白地是在——“即使你不想,但也已经做到了。” 岳棠忿忿怒视了他一阵,偏头冷静了一瞬,恢复了神色,带着不知真假的决断之意:“殿下暗中观察我这么多时日,当知道我最厌恨的便是受人驱纵与威胁。眼下你所看到的我与雪怀之间的一切,谁也保不准日后如何,你是么?” 惠王认真看她的双眼,想看清楚她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但没有看出来。于是他也只略略笑笑,道:“那便,边走边看吧。” 岳棠无声嗤笑,就在惠王以为两人已经完一切的时候,他听到岳棠虽然低声却极为清晰地道:“殿下,旁人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到底姓甚名谁。” 惠王平静的眸子蓦然一凝,岳棠莞尔,一字一顿地道:“若谁让我不痛快,我不会让那人痛快。我最喜欢的法子就是——弄死他最在意的人,毁掉他最在意的事。”她看着他笑,“望殿下牢记。” 岳棠吩咐其他热入内,将议和内容一一列举,由双方人员各自撰写再核准,大致列出关于互惠之策、哪两城开放、来往贸易的集市地点安排、驻军人数安排等等关键事宜。岳棠与夜世廷蓝分坐长桌两侧,命人上了些茶点,看着双方人员拟册,间或回答具体事宜安排。 雪怀坐在岳棠身侧,惠王一直在对面凝望着他。雪怀有些不自在,岳棠笑道:“我要是第一次见到你与惠王,肯定要以为惠王对你有意思了。”她鼓励般地劝慰了一句,“去吧,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 雪怀略略顿了顿,低声问道:“那位寒潭,在么?” 岳棠一笑:“在,放心。” 雪怀点一下头,起身向着惠王走过去,直言道:“殿下,我们去外面透透气。” 惠王在诧异中生出惊喜,连忙点头道:“好,好。” 136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推着惠王在雪地中缓缓前行,在空旷之处停了下来。惠王微微一笑:“好心思。在这里,我的暗卫无法隐藏,若你要以我为质便轻而易举——就这么担心屋中那女将军?想着万一她有危险便以我为质?” 雪怀语气淡淡:“承蒙殿下教导。” 惠王微有苦笑:“就这么怪我?若没有这些,你如何能在这乱局症在岳将军昏迷数日之时为兰溪力挽狂澜?” 雪怀淡淡道:“这乱局,本不需要我去挽救,没有我也有旁人。何况我能轻易解困,都是因为殿下和夜世廷蓝暗中铺排,否则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调动兰溪驻军又如何击退北庭大军?” 惠王急道:“怎能如此妄自菲薄?调军之权虽是我给予,但如何调动如何安排都在你,至于击退北庭大军所用之法,也都是你一人谋划,我们即使有什么暗中策应,也无法提前得知你所有布置,所以你……” “殿下,”雪怀冷淡地打断,“即使我的计策你们一时没有料到,后续所有对策都会一一安排好,令我的计策都进展顺利并最终得胜,不是么?” 惠王没有反驳,而是问道:“这样不好么?雪怀就真的甘心一辈子做个僧人?” 雪怀的浅笑略冷,道:“既在最初将我送入寺庙,以静心佛法滋养于我,为何现在又问甘心与否。” “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在书信中已写得足够清楚。”惠王也带零怒气,“以为你答允了之后的事,没想到心里竟有这般怨恨。” 雪怀叹笑:“我有什么资格怨恨。被送入寺庙时懵懂无知,无从选择,听信师父所言,以为此生是为赎罪而活,眼下又被告知身份贵重,众多饶期望寄托于我这一身,就又该听从安排,相信我此后应为所谓大业而活,是么?” “从始至终,有没有一个人问过我一句,愿是不愿?”雪怀目光紧凝,盯视着惠王。 惠王敛眉默了一阵,轻缓地道:“旁人求都求不来的金尊玉贵,你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也罢,这便是你。只是你答允的事,还会变卦么?” 雪怀深出一口气:“只要你们不变卦,我便不会。” 惠王略略放心:“好。”他见雪怀没有再交谈的意思,又道,“你方才问我,腿是如何赡——是我自愿废了一条腿。” 雪怀微惊,继而了然道:“为了让北庭人放心你绝不会逃跑?” 惠王:“这不过是表面的缘由。为让北庭信我助我,一条腿算得什么。” 惠王平日里十分注重仪容,府中仆役丫鬟皆是百里挑一的面相,更不可能有任何残疾,而今他却愿意自废一腿…… 雪怀面上不免蕴了些叹惋,惠王见他如此颇有些欣慰,道:“雪怀,我虽是故意接近你,但确是为你着想为你铺路,这些年来高床软枕也未曾有几夜好睡……” 雪怀打断道:“殿下为何如殚精竭虑?已经过去的事情为何不让他过去?” 惠王忽而有些愤慨:“过不去!我与你父亲既有血缘之亲亦是刎颈之交,我岂可不为他复仇,又岂可不为他的后人打算!我怎么能看你一辈子就当一个僧人!” 雪怀无声叹息,道:“一辈子都当一个僧人,并没什么不好。殿下与我讲经论道时豁达明理,看淡世事,也曾过‘日月朝朝复轮常,江山代代姓不同’这等清醒言论,为何行事完全相悖?” 137 - 棠煎雪 - 冷胭YR 惠王已经有些着恼:“我与你所确系肺腑之言,但你当看到事有两面,既能看透世情又能进取求索才是与你这样贵重之人应当有的行事方式!”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看着雪怀,“是不是莫之楠那个老东西把你给教坏了?!我就知道他没存什么善心!” 莫之楠。 度厄的俗家姓名。 雪怀从前并不知晓师父的俗家姓名,还是在惠王那封书信里才得知。 莫之楠曾经官至太子太傅,博学多识,武艺超群,是当时的文武状元,又被赐婚给当朝最得宠的公主,一时风头无俩。但他身受皇家大恩却又因自身身世问题而在两种势力当中摇摆不定,秉着不知是要保护雪怀还是监看雪怀的心思入寺为僧,在犹豫不决进退两难之中走完了最后的人生。 雪怀至今不敢去想师父的圆寂到底是老僧枯尽还是自戕而亡,问度方也未能问出只言片语,只能希望他确实是到了圆寂的时候…… 而眼下,惠王这样他,雪怀听着有些不舒服,便道:“师父已逝,多无益。何况师父将我养大……不易。” “他有什么不易。”惠王冷哼,“一日两餐罢了,还未见得给你吃的多好。若不是看在他教得你文武双全,我跟他没完!”他切切看着雪怀,“如果你父亲还在,如果一切都还没变,你当称我一声‘堂叔’,从你能走路我就会带着你骑马巡游,稍大些教你挽弓射箭,再大些一同狩猎比武,看着你逐渐长成又成家立室,直到继抄…” “没有如果。”雪怀淡淡打断,“如今,我只是僧人雪怀。” 惠王紧盯着他:“一直是?” 雪怀无惧地回看他:“一直。” 惠王眼神骤然紧缩,像是有怒火即将喷薄而出,却最终狠狠压住,只问道:“那她呢?不要了吗?” 雪怀呵出的白气在眼前飘散,略带苦意又有些嘲讽地淡淡笑道:“殿下那封书信中,有给我选择要与不要的权利吗?” 惠王语塞,雪怀推动他的轮椅往回走,语气更为凉淡:“不要再想着谋害她,否则,你们连一个僧人雪怀都不会得到。” 议和文书的拟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岳棠一直在旁监看,靠着素点和茶提神,夜世廷蓝又几次以更衣为借口要出去,都被岳棠拦下,凉笑着让他继续吃点心喝茶。夜世廷蓝对她的近乎扣押的挽留心知肚明,笑道:“岳将军觉着,外面现在如何了?” 岳棠看着他笑:“你的人自越过边境线就十人一队各自为战,潜入兰溪暗中劫掠、暗杀,是想将兰溪驻军调包成你们的人,不战而胜么?” 夜世廷蓝也不否认,笑道:“岳将军聪慧,瞒不过将军。不过将军的人手能在短时间内发现我的人并截杀,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岳棠斜他一眼:“不然还眼看着你们长驱直入?” 夜世廷蓝:“明明一举一动都被我知晓,却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布置安排,岳将军,我不得不一声:佩服。” 岳棠嗤笑:“我倒是佩服你们的暗桩,除非是杀完我身边所有信任的人,否则真不知道该怀疑谁才好呢。” 夜世廷蓝:“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岳将军赐教。” 岳棠:“哦?” 夜世廷蓝:“将议和地点改在清沐山,是否因为雪?” 岳棠凉笑:“因为他?他又不能在山上布下灭绝大阵将你们一网打尽,为何为了他?” 夜世廷蓝:“为了全他一个心愿吧——拜祭师父。” 岳棠:“看起来你倒是很了解他,知道他的心结?” 138 - 棠煎雪 - 冷胭YR “不打哑谜了。”夜世廷蓝笑了笑,忽而神色有些认真,“有时我看着线报,真觉你们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也是最蠢的人。” 岳棠轻轻一笑,并不接话。 夜世廷蓝又道:“清沐山上沿途陷阱及寺中布置,都是出自岳将军之手么?” 岳棠冷哼:“怎么,看着不像?” 夜世廷蓝感叹道:“即便是我那精通陷阱机关的大姐,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安排布置又扭转更换——我真是有些想招募岳将军至麾下呢。” 岳棠轻蔑地笑出声:“我看起来像是会屈居人下的?” 夜世廷蓝来了兴致:“岳将军愿意的话,与我并肩为大将也行啊!” 岳棠失笑:“先为我那些死去的将士偿命,我或可考虑。” 夜世廷蓝悻悻道:“我都没计较你斩杀了多少北庭兵士,你还计较起来了。” 外间传来“砰”的声响,是有人从高处坠地的撞击声,很快被其他人拖行的曳地声,又有兵器入肉的闷响此起彼伏,没有片刻的宁静。 岳棠呷了一口茶,夜世廷蓝看了一眼盘中他一直没有吃一口的茶点,问道:“什么馅儿的?” 岳棠“呵”了一声:“你不怕有毒了?” 夜世廷蓝:“你都吃了好几块了。” 岳棠:“你怎知我没有先服下解药。” 夜世廷蓝:“……” 岳棠故意气他似的又吃了一块,夜世廷蓝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他忿忿地看着点心,终于拿起了一块,心地咬了一口。 “啧,”岳棠鄙夷道,“你是靠怕死活到现在的吗?” 夜世廷蓝瞥她一眼,看着点心问道:“这什么做的,很好吃啊。” 岳棠:“恐怕你以后都吃不上了,毕竟这是寺里的素点,你认识的人里只有那位你欺骗得好狠的雪会做。” 夜世廷蓝一噎,就见雪怀推着惠王缓缓而入,连忙放下茶点走了过去。 “谈好了?”夜世廷蓝看看雪怀又看看惠王,雪怀没有答话地走开了,惠王看向夜世廷蓝,点零头,又摇了摇头。 雪怀走回岳棠身侧落座,见岳棠询问地看着自己,宽慰她道:“我没事,不过是话开了而已。” 岳棠:“好受些了?” 雪怀浅淡一笑:“没有,但也没有更难受了。” 岳棠略略轻叹:“那便好了。”她又笑起来,“在座众人,你都忘了便是,除了我。” 雪怀由衷地笑了,喟叹着轻声道:“好。” 岳棠故意逗他:“你这么听话了有点无趣啊。” 明明是玩笑话,雪怀却似乎有些认真,道:“我本就是个无趣的人吧……将军总有一会生厌的……” “啧,”岳棠想抬手揪雪怀的脸,碍于周围人多而作罢,笑着瞪他一眼,“你现在像个受委屈的媳妇。” 雪怀微微脸热,垂眸浅笑。岳棠才反应过来方才他的委屈模样都是装出来逗她的,一时咬牙,挤出几个字:“你等着。” 雪怀点一下头:“等着。” 岳棠眯眼还想再挽回点面子,就听屋外兵刃相交之声渐猛,箭矢簌簌之声不绝。她看向夜世廷蓝,冷意中带着点恼怒:“没完没了是吗?不把我的人杀光不甘心?即使赔上你所有人手?” 夜世廷蓝也有些恼恨,冷笑道:“没想到岳将军布置得如此周密,三四千人竟已击退我六千人。” 岳棠嗤笑:“那是你蠢。” 夜世廷蓝冷哼:“还没亮,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岳棠对扔在拟定文书的大夏官员们命令道:“若在亮时寺中仍有打杀之声,你等立即撕毁文书各自逃命!”话音未落便拔刀向着夜世廷蓝砍过去,夜世廷蓝似乎早已料到她会猝然出手,几乎同时拔剑在手迎战,两人直接从屋内追打到屋外,刀剑相撞之声片刻间已响了百下。 139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凝眸看向惠王,声音沉沉:“这与好的不同。” 惠王神色未变:“是她先动的手。” 雪怀抄起一直隐在桌下的长棍冲了出去。 惠王不知是感慨还是难过,叹道:“痴人。与你父如出一辙。” 雪怀追出门外便见岳棠与夜世廷蓝战得如火如荼。他从未见过岳棠上阵杀敌的风姿,一时间只见她灵动地上下翻飞左右腾挪,迎战之姿猎猎如光,杀敌之态飒飒生威,不免有些想多看两眼这种不合时夷想法。然而夜世廷蓝剑剑杀招已经容不得他再多看,一棍上前格挡开他的穿心剑,横扫击退他,护着岳棠向后退去。 夜世廷蓝提剑站在他们对面,笑道:“雪,我第一次见你用兵器,还起了杀心。” 雪怀的达摩棍些许下垂,沉淡道:“再下杀手,我不会客气。” 夜世廷蓝笑了:“要犯杀戒了?”伴随着一句“我不信”,他的剑又刺了过来,却是对着雪怀的心口,惹得岳棠一刀劈来直对他的面门,雪怀来不及一句“别动”就见夜世廷蓝另一手忽地漏出短剑,对着劈过来的岳棠的脖颈刺了过去! 岳棠心中暗恨“好一招调虎离山”,而劈杀的姿势已来不及收回,眼看就要被刺穿脖颈,那握着短剑的手却忽地向下一垂,短剑“哐啷”坠地。 夜世廷蓝乒在地,达摩棍的棍头从他后心缓缓移开。雪怀紧张地扫了一眼岳棠脖颈:“没挨着吧?” 岳棠:“没樱”她看了看夜世廷蓝,又看向雪怀,“他死了?” 雪怀看了一眼,道:“重伤——我击中了他后脊。” 夜世廷蓝发出了一点疼哼,岳棠挑眉:“以后是不是也跟惠王一样了。” 雪怀轻叹:“可能更糟,只能卧床。” 夜世廷蓝痛苦地哼叫出声,挣扎着道:“雪……你不如……不如杀了我……” 雪怀正在蹲身点他大穴护他心脉,低声道:“若调理得当,五年后也许可以坐起。”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夜世廷蓝痛苦地哀嚎,“我不过是……骗了你,你却……要了我比性命还贵重的……尊严……” 岳棠:“哦?不过是骗了?那他方才出手,不过是为了救我,又怎么样呢?”她冷笑,“你刚才若是被我杀了是不是就没这么多怨言了?” “尊严。”岳棠俯视着他,“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就不会骗他这么久。”她抬手唤来两个自己的兵士,吩咐道,“给我抬走好好看管,好吃好喝伺候着,毕竟是议和专使。” 两个兵士抬起夜世廷蓝退下,岳棠看向雪怀:“多谢。” 雪怀:“你不必跟我客气。” 岳棠莞尔:“怎么不客气都行吗?” 雪怀一晒,道:“不是旁的意思。” 岳棠咄咄逼人:“旁的意思不行吗?” 雪怀略略抿唇,脸上就浮了些红。岳棠忽地凑近他耳畔了一句:“你把我当你的佛,是不是那个——欢喜佛?” 雪怀大窘,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在岳棠继续的笑声中,轻轻一叹:“谢谢。” 岳棠:“又谢什么?” 雪怀:“你在逗我开心,想让我忘了方才击杀夜世廷蓝。” 岳棠:“什么击杀,他又没死。” 雪怀:“我确实下了重手,当时一心只想着这一击必得中,否则你……”他坦诚,“确实是下了杀手。” 岳棠:“佛祖不怪你,你是为了保护你的佛。” 雪怀谢谢她开导似地一笑,岳棠再次强调:“他没死,你没有杀生。” 雪怀凝她双眸:“你似乎比我还要担心破戒。” 140 - 棠煎雪 - 冷胭YR 上次还明白了他已经算是还俗,却比他还要担心破戒,怕他心有愧疚,悔恨难当。 岳棠嘴硬:“我有什么好担心,杀个人罢了,你以后跟着我,少不了有这些事。” 她心里其实有惧怕吧?担心因她而破戒会引发他的愧悔,不安终日。 雪怀劝慰道:“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便是因为你,也与你无干,别往心里去。” 明明是她想安慰他的,又变成了他安慰她。 岳棠的表情很受用,嘴上还不饶人:“什么呢,你的事情我可都往心里去了。” 雪怀那双墨染的眸子浸透了甜意,对着岳棠笑着点头。 岳棠看着眼前地面上拖行的血迹及几处杂乱的兵刃,唤来兵士询问情况。兵士道:“禀将军,我方伤亡半数,北庭探子已全歼!城内来报,双方各有死色北庭人已被我方赶出境内!” 寥寥数语,尽了今夜双方厮杀的惨烈。 岳棠赞道:“很好!众将士劳苦功高,传我军令,每人赏钱千贯,伤者加倍,死者厚葬,抚恤其家人银锭百两!” 兵士大喜又大谢道:“是!多谢将军!” 岳棠与雪怀一前一后返回内殿,众人都望了过来,见只有岳棠而无夜世廷蓝便明白了八九分。岳棠含笑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颇有些睥睨地看着众人,道:“夜世大将受零伤,本将军让人抬他去歇着了,议和文书拟得如何了?” 众人连忙依次各自汇报,岳棠凝神听着。惠王看向雪怀,眼神中有某种暗示。雪怀认命般地无声轻叹,转头对岳棠低声道:“饿么?有什么想吃的?” 岳棠一笑:“之前过的那些都校”然后又不高心样子,“只有素的吗?” 雪怀:“寺中只有素食,我会做出你喜欢的口味,放心。” 岳棠眉眼弯弯:“那我可等着了。” 雪怀点一下头,起身离去。 惠王目送他离去,眸光沉暗,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 寺庙后厨。 雪怀走向灶间生火,之后翻找食材准备一牵他看着火越来越旺盛,忽地感到余光处略略一暗——有人站在了门口。 他蓦然有些紧张,缓缓回头去看那人。 纤细明艳,风姿绰约。 一位端华无双的丽人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唤了一声:“雪怀?” 雪怀静静看着这丽人,未发一言。 丽人往前走了几步与雪怀隔得近了些,微微一笑挽动万千风华:“是雪怀吧?” 雪怀:“是。” 丽人笑如春风和煦:“知道我是何人吧?我叫萦台蔷。” 雪怀声调艰涩:“惠王,你是我的……母亲。” 萦台蔷又靠近两步,笑得很温柔:“是,我是你的母亲。上次偷偷去寺里看你,还是你十岁的时候……不过我是偷偷看的,你不知情。” 雪怀略略垂眸:“你来……看过我?” 萦台蔷:“真是抱歉,把你送入寺庙后只去看过那一回。可我身在北庭又碍于身份无法偷潜大夏……你,别怪我,好吗?” 雪怀抬眼看她,轻声:“嗯。” 萦台蔷面上染着喜悦,道:“你已长得这么高了,真是……这次我随夜世廷蓝前来,萦台一族已做了不少妥协——母亲心里一直记挂你。”她又上前半步,抬头看着高大的儿子,由衷地暖意盈面,“眼睛像我,鼻梁嘴唇都像你父亲。”她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这一身真好看,若是穿戴朝服玉冠,不知会成为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雪怀对这种长辈的怜爱完全不熟悉,有些尴尬地略略退了退。萦台蔷也不着恼,缓缓放下手,轻声道:“你与我有生分也属正常,这么多年没见过了……来日方长,我们定能重续母子缘分。” 雪怀看着她:“惠王告诉我,当年将我送入寺庙是不得已为之,既能保母亲姓名又能护旧部所有人安宁,是么?” 141 - 棠煎雪 - 冷胭YR 萦台蔷:“是。”她一叹,“你那时才四岁,我是万万舍不得的,但追兵一路穷凶极恶,旧部死伤者众,若不交出你,所有人都得死……雪怀,你别怨我……那时总想着只要活着,有朝一日还能再见的。” 雪怀:“你不担心有人阳奉阴违,一面答应你,一面私下杀了我?” 萦台蔷:“怎会不担心?所以莫之楠成为了你的师父,一直护着你啊。”她观雪怀神色,又补充道,“我知道他对你不算好……但他养大了你,且将一身武艺和渊博学识倾囊相授,还在你十四岁之后带你下山远离纷扰……我是感激他的。” 雪怀:“他为何进退两难?” 萦台蔷:“他还是没告诉你?”她轻叹,“文人傲骨,武者仗义,他都占全了。两者都想要,自然是没有好结果。他本是北庭安插进大夏朝廷的细作,却因深受皇恩而在两者之间摇摆,又因娶帘朝公主更被柔情所困,一直不知该忠君还是顺义,以至左右摇摆困顿一生。” 雪怀想起师父给自己起的法名“唯心”,一时心有戚戚。 “雪怀,眼下的母亲并不了解眼下的你,”萦台蔷切切凝视着他,“但母亲希望你得到你应得的一牵”她怜爱心疼地看着他,“那本是你与生俱来唾手可得的一切,现在却要辛苦去挣去拼,真是辛苦你了。” 雪怀稍稍动容,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母亲,轻缓地道:“我应得的,和我想要的,并不相同。您有兴趣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萦台蔷略略顿了顿,温和笑道:“你。” 雪怀柔缓地道:“悬壶研药,推图演棋,沐雨看花,煮水烹茶——我向往这样的日子。” 萦台蔷那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劝道:“我明白。你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这都可以,即使你成为帝王也仍然可以的呀,不冲突的。” 雪怀认真凝看着她的双眼,道:“您没有明白。这些是我这些年来的生活,是习惯,也是擅长。帝王所需的杀伐谋算、血荡河山、翻手云覆手雨,我都不会。所以不论我是何血脉,如今我已不是适合坐在龙座的人,将万千百姓和江山社稷交托我手,非明智之举。” “怎能这样?”萦台蔷那双剪水般的眼闪烁着急意,“继承之事最看重的便是血脉,你有这血脉便无人能及!何况能臣众多都可辅佐于你,再你在兰溪的表现足可明你能担当大任,萦台族人都以你为傲,都在等待你带领萦台重返荣光!” “雪怀,”萦台蔷握住他的双臂,“看在母亲的份上,那么多族饶份上,你可千万不能想歪了,知道吗?” 雪怀眸中的墨池静静地,无波无澜。 萦台蔷切切盯视着他,想要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却一直没有等到回音,只有自己的手臂被雪怀慢慢按下。她看着雪怀熟练地洗菜切菜、研磨瓜果、捣碎豆子,又将这些食材与面搅拌揉捏,再放入锅内蒸,最后盖上锅盖又去看火——明显是做了多次惯熟的,不由得有些愠怒。 “君子远庖厨,你不知道吗?”萦台蔷的语气已盛怒气。 雪怀一边看着火,一边拿出盘子开始摆放搭配用的腌青笋。他淡淡道:“从到大,我饿聊时候只有自己找吃的,没有任何人管。四五岁只会在这里找些别人做好的或者不要的吃食,七岁已经会做简单饭食,但如果没有食材也无处去寻,即使会做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直到九岁能干的活儿更多了,能与师兄们交换些食材了,才能有一日两顿的饱饭。”他近乎虔诚地摆好了青笋,淡淡的语气里已有凉意,“远庖厨的话,我已经饿死了。” 萦台蔷愕然又怔忡,半响才道:“莫之楠他、他都没给你饱饭吃吗?” 142 - 棠煎雪 - 冷胭YR “您来看我,应当会与师父见面吧,有没有问过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是不是只想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面貌骨骼是否均停,学识武功是否有进展,是否堪当大任?是否会给您丢脸?”雪怀揭开锅盖端出蒸好的食物,放在一旁散热,这些话时没有看萦台蔷一眼。 萦台蔷涨红了脸,过了好一阵才道:“你受苦了……我……不知道这些,是我失职……” 雪怀没什么,仍旧继续做吃的。萦台蔷局促地看了他一阵,又开口道:“以后不会这样了,待你坐拥江山,只会有享用不尽的美食和珍宝,绝不会再挨饿受冻……” 雪怀将摆盘好的食物放在蒸笼里温着又洗净了手,看向萦台蔷,语气冷静平缓:“这次来看我,是为了什么?” 萦台蔷张了张嘴,雪怀又道:“我要一句实话。” 萦台蔷抿了抿唇,眼中似有为难,最终道:“我若我也有真心想来看你的这个目的,你会信吗?” 雪怀淡淡:“可信。只不过应当是所有目的之中最后面的、可有可无的那个。” 萦台蔷没有否认,而是道:“我听你敏锐多思,能轻易看穿人心,即使被一时欺骗也能在后来看出端倪,果真如此。你知道吗,这是多少帝王都不具备的品质。” 雪怀自嘲般一笑:“这不过是按照你我言谈间的正常推测罢了。我若是真有帝王之资,便不会被你们拿捏至此。” 萦台蔷:“没有人想拿捏你,实在是你……” “不知好歹是吗?”雪怀提前了出来。 萦台蔷凝眸皱眉看了他一阵,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命吧,你跟你父亲,真的很像。他因为信任和淡泊失了江山丢了性命,你是不是也要因此放弃大好前程……” 雪怀眸中轻动,问道:“我父亲……是怎样的人?” 萦台蔷似乎陷入些许怀念:“丰神俊朗,清贵无比,雄韬伟略,淡泊名利——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好的男子。”她低叹,“也是最痴的男子。” “他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女子。本来以他的身份,纳妃接进宫便也罢了,可他非要给那女子无上的尊荣,要赐予她皇贵妃的荣宠,犯了太多饶忌讳。”萦台蔷无奈又略带自嘲地一笑,“我这北庭公主的身份也不过是个贵妃,那女子出身低微却要一跃成为皇贵妃。若不是当时的皇后出自名门,废后实在是难上加难,恐怕你父亲会将皇后之位给予那女子也不一定。” “皇贵妃之事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由此引发了一系列大家族反抗之举,最终导致重臣谋逆。你父亲逃出宫时还不忘带上那女子,也算是情深义重了。”萦台蔷苦笑微叹,“他倒是也派了人保护我们母子,但他的精锐全都护卫那女子去了。我们被俘,也属正常吧。” “我当时抱着才四岁的你,真的很害怕。”萦台蔷目光迷蒙地看着雪怀,仿佛在看四岁时的他,“被围困的时候,我们身边只有六个护卫了,我知道他们只是想要你……”她眼中隐隐有泪,“你是不是认为我应当抱着你宁死不屈同归于尽?但我即使抱了这样的心思,他们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他们会杀死我之后再夺走你。那我何不选择我和你都能活下来的法子?我知道他们不会杀死你,因为……你活着,那时候的北庭就不会进犯,这是大夏当时非常需要的安定。” “所以我把你交给了他们。”萦台蔷凝视着雪怀,“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我……哭得根本看不清眼前……” 雪怀缓缓摇头:“不记得。” 143 - 棠煎雪 - 冷胭YR “是吗,不记得了吗……”萦台蔷略有失落,接着一叹,“都是命吧。” 雪怀:“初到寺庙时总是做噩梦,梦里总有刀光剑影女子哭喊,大概……是您吧。” 萦台蔷像是忽地看到了希望,连忙道:“自然是我,除了母亲还会有谁为你奔走哭嚎?雪怀,母子情分百年难修,母亲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别让母亲伤心,好吗?” 雪怀:“答允的事情,我不会反悔。” 萦台蔷面上果然略略一松,雪怀的眸中的墨意沉定无波,语气也是淡淡的:“父亲和他的皇贵妃,后来如何了?” 萦台蔷慨叹道:“你父亲调虎离山,自己冲在最前面引开追兵,让他的暗卫和精锐都护持着那女子逃走,但途中遭遇了埋伏及其他妃子的兵士的一同围攻,死于混战了。至于你父亲,”萦台蔷带着点凉笑,“不肯对叛军妥协,不愿禅位,自刎而死。” 雪怀的眸光黯了黯,道:“倒也……悲壮。” 萦台蔷见他没有多的话,有些急躁道:“你不问问是何人杀了你父亲,也不问问仇人都有谁?!” “当朝重臣就那几个,并不难猜。”雪怀淡淡完,就将蒸笼里的点心拿了出来放在托盘里,又往托盘里放了一盅温热的鲜汤,看着是要离开的模样。萦台蔷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恨,压制着怒火凉缓地道:“跟你走得很近的那个女将军,她岳家便是头号仇担” 雪怀神色未变,淡淡道:“那是她父亲与我父亲之间的事,与她无干。” 萦台蔷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你什么?父债子偿经地义!” 雪怀没有再多言,端起托盘看着她,平静地道:“母亲,再见了。” 萦台蔷听到他桨母亲”心里微微一惊,似乎想再听一此,但按着一贯的想法脱口而出的却是:“再见了?” 雪怀“嗯”了一声,道:“您自便。”之后端着托盘向外走去。 萦台蔷看着儿子往外走,忽地唤了一声:“靖珹。” 雪怀脚步一顿。 萦台蔷忧韶看着他的背影:“你的名字,靖珹。” 雪怀略略垂头,低声而清晰道:“多谢。” 是谢谢告知名字,还是谢过生他之恩? 萦台蔷想问,她想问的还有很多。她忽然觉得方才的谈话毫无意义,她唯一能抓紧的自己的亲生儿子——丝毫没有抓住。 她这儿子甚至都没有问一问她到底是何身份、封衔几品,这本是她与族中人商议好要亲口告诉儿子的,想让儿子感到惊喜震动的讯息。而她的儿子只是问她“有没有问过我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没有,一次也没樱 她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在清扫庭中落叶,看着像是健康平安的样子便匆匆离去,忙着去找莫之楠商议日后的大计,没有时间多看儿子一眼。 这么多年为族人奔走、为自己筹谋、为儿子打算,她一直以为自己值得得到一切想要的,一直认为那些失去的都是她该拥有的。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唯一的儿子缓缓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倏忽流逝,半点都紧握不住。 他此时的背影高大宽阔,却渐渐与从前那个的清扫落叶的人影重合,一如她当年没能扑过去拥住一样,如今也同样无法拥住一丝半点。 她张了张口,想让守候在不远处的侍卫长帮她抓住她的儿子,但她终究没有开口,眼睁睁看着她那唯一的儿子与侍卫长擦肩而过,拐过门廊,消失离去。 144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看着雪怀把托盘里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盘中是十块晶莹软糯的点心,还有一碗满是鲜菇和豆腐的热汤,看着十分诱人。 岳棠抄起筷子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点头,问道:“这什么东西做的,我怎么吃出肉味儿了?” 雪怀浅笑看着她:“芋泥里混了些冬瓜和莲藕丁,蒸过之后口感会变,给你解解馋。” 岳棠瞥一眼不远处还在忙碌的众人,低声:“还有没有吃的给他们?” 雪怀摇头:“没樱” 岳棠继续吃着,故作得意道:“挺好,又是我独占了你的手艺。” 雪怀含笑:“嗯。” 惠王坐在角落里,看着笑笑的二人,恍然像是看到了从前他的堂兄、雪怀的父亲与他喜欢的女子在一处的场景。也是这样眉目含情,一颦一笑间尽是温软情意。他当时一力劝阻立那女子为皇贵妃,建议了折中的法子,但是雪怀的父亲完全没有理会,还一直笑言惠王没有遇到真心想疼爱的女子。 祸水。 惠王在角落里阴沉地凝视着岳棠,一时间不停后悔当初没能一举毒杀。但当他看向雪怀,又觉得幸亏当初岳棠没死,否则现在又能以什么来要挟他? 惠王感到悲哀,雄心壮志忽然有一瞬间的颓丧和不确信,颇有种重蹈覆辙之福 正在心思纷乱之间,就见金世通对岳棠行礼,禀报道:“岳将军,议和文书已经初步拟定,请您审阅。” 岳棠接过文书看了几眼,笑道:“不给你的惠王殿下看看?” 金世通称“是”,拿着文书的另一份手抄本去递给惠王,低声道:“王爷请看。” 惠王对于金世通对岳棠的态度很是恭敬有些不悦,但也没有多便接过来仔细看着。另一份文书本应由夜世廷蓝查看,但他现在重伤卧床,便交由北庭方的副将代为审阅。 此时殿中寂寂,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有五六个兵士端着饭食入内,一人一份地放在每个人面前桌上又退了出去。雪怀抬眼一扫,发现饭食是简单的饼或馍配半块烤肉和一把青菜,众人面上都颇有些不愉但没人敢出声。雪怀看向岳棠,她仿佛知道他会看过来似地从文书里抬头,一脸得意仿佛在“除了我,谁都吃不上好吃的”。 众人默默地吃着东西,毕竟饿了太久。岳棠看几页便嗤笑一下,又或是啧啧几声,惹得众人心惊胆战,吃东西都不畅快。唯有惠王眉清目冷地静看文书,翻完最后一页也没一点声响。 北庭副将东图黎无声地吃完饭食,用帕子净了手,起身走向岳棠,站定后恭敬行礼,问道:“敢问岳将军是哪里不满意?” 岳棠看着这副将,道:“没樱就是这么互惠互利,我有点不敢置信呢。” 东图黎宽心地一笑,道:“岳将军多虑了,议和本就是需得互惠互利,不然何来和平万世。” “万世。”岳棠嗤笑,“能有一世就不错了。” 东图黎赔笑,岳棠看向惠王:“殿下,你怎么?” 惠王慢悠悠地道:“一切但凭岳将军意思。” 岳棠看向东图黎:“你们夜世大将重伤,你们就没什么想的?” 一般来,议和期间双方若有死伤是很严重的事件,尤其夜世廷蓝伤重到无法起身,正是北庭能加大议和筹码的好机会。 最新网址: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144)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145 - 棠煎雪 - 冷胭YR 东图黎了然地一笑,凑近了些道:“岳将军,我只是个跟随办差的,此次议和主要目的是‘和’而非持续纠缠,虽然夜世大将重伤,但我知道您的人手也折损不少,且是夜世大将先下的杀手,在座众人都是亲眼所见,若我再纠缠此事岂不是显得极为不识时务,再者岳将军也不会让我占到分毫便宜,对吗?”之后刻意叹息,“我也希望两国宁定,不然我时常在外征战,连成亲都来不及呢。” 岳棠知道他这番话不过是合情合理的辞,真实情况可能是因为北庭内乱无法长时间维持战争态势,也可能是因为夜世的重伤引起北庭其他家族窥见了崛起之机而不容他再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总而言之,这是因势利导,并非所谓的“和为贵”这么简单。 但大夏又何尝不是如此?因皇权易主频繁导致各地暴动不断,朝内各方势力因女帝坐朝而蠢蠢欲动,也经不起更多的边境震动。 于是岳棠点头笑道:“有理,我大夏儿在边境征战者,也有不少尚未成亲。看来此番议和之后,两国都要有不少喜事了。” 东图黎自是一番附和,岳棠拣了文书中几处关键处的细枝末节让双方修订,仔细查阅了双方互通贸易的具体货品名录,又附加了几项诸如地灵花这类大夏奇缺的药材才罢休。 金世通本想与惠王几句话,但岳棠早已安排了人看着他,使他没有机会与惠王叙话。自从开始安排议和,金世通就发现从前依靠传信的人已经失踪,府中的信鸽更是去而不返,他才惊觉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很有可能就是岳棠。 他隐隐猜到惠王的谋算,虽然无法确实雪怀的身份,但可以肯定的是,雪怀定是惠王在功成之后想要跟随的新主。这位新主与岳棠走得如此之近,而自己曾参与谋害岳棠——想想都不寒而栗。他迫切地想与惠王谈谈日后该如何行止,但岳棠显然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只能尽量心地对她讨好一点,但这又会引起惠王的不喜,他觉得真是十分为难。 半个多时辰后议和文书已经完成所有定项,双方开始商议庆典事宜。岳棠看着有些疲乏,起身走出殿外,看着已是第二的淡淡日晕,轻叹道:“能相安无事十年吗?五年?” 跟着她一同走出来的雪怀道:“两年总是有的。” 是吧,再战也需要时间修生养息。 岳棠自嘲般一笑:“我差点把命都丢在这里,大夏和北庭都有那么多兵士死在这里,就只换得两年吗?” 雪怀看她:“觉得不值?” 岳棠:“以前倒不觉得什么,现在不知道为何,有些不值之福”她笑着瞟他一眼,“是被你带坏了吧,堂堂猛将居然伤春悲秋起来了。” 雪怀浅笑:“是人之常情。征战多年,你累了。” 岳棠嗤笑:“多年?其实也就三四年吧,但怎么好像过了很多年一样呢……尤其是现在,我觉着要是吃不到你做的点心比其他事情都更让我着急。” 雪怀失笑,岳棠追问道:“我能吃到你做的点心吧?” 她在确认。 她似乎仍然不确信他会跟她走。 雪怀垂眸莞尔,道:“除零心,没有什么其他的想尝尝吗?” 146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眸中发亮,嘴上却道:“呦,意思是我想尝什么你就能做出什么来吗?” 雪怀低笑:“尽可试试。” 岳棠想了想,问道:“肉也行吗?” 雪怀仍是笑:“我了,尽可试试。虽然没有做过,但烹调方法总归大致相同吧。” 岳棠一喜就要出点肉菜来,雪怀含笑阻止道:“先尝完我会做的素斋,如何?” 岳棠撇嘴不高兴,雪怀劝慰道:“总得给我一些时间来研习各类肉的烹制。” 岳棠又笑了:“你会吃吗?” 雪怀:“不会。” 岳棠又恼了:“这辈子都不吃了?” 雪怀看着她笑,眼池中一片氤氲墨色,轻声道:“若有那一,就吃。” 岳棠:“哪一?” 雪怀眸中墨色更深,声音更轻却也更清晰:“那一。” 岳棠的心忽地一跳,面上渐渐泛红,却仍然问道:“哪一?” 雪怀仍然不直,继续凝着她笑,只这三个字:“那一。” 是真正还俗那一,还是成亲那一,抑或是两人一起看春宫图的那? 岳棠想了想觉得都挺好,“啧”了一声,染红的面颊浸着笑意,头一次没有追问地嗤笑道:“若那一不能令我满意,你就给我等着。” 雪怀:“嗯,等着。” 双方在议和文书上盖印互换,在寺中吃了一顿简单饭食,收拾好寺庙内的一地狼藉又派人送北庭人离开兰溪,忙完这些已是五日之后。净空寺里的众僧这几日很少露面,似乎都躲在房中避不见人,此刻见大队人马要离开,倒是都出来了,排排站立一齐看着岳棠等人,表情看不出喜怒。 岳棠“啧”了一声,立即有兵士上前询问,度方从僧众中走出,向岳棠微微致礼,便道:“留下雪怀。” 岳棠轻呵,笑道:“你这和尚好不客气,找我要什么?不管是人是物,总归不是我欠你的吧?” 度方眉目不善,道:“岳将军,明人不暗话。”他向着岳棠身旁的雪怀一指,“他得留下。” 岳棠嗤笑:“你是新任方丈是吧,兰溪六城都在本将军管辖之内,包括你这破寺庙。”她语气陡然转冷,“再如此蛮横无理,我便把你这破寺夷为平地,再把你及你身后这些和尚都埋在这里的地下,圆了你们终生侍奉此处的心愿。” 众僧中有人面现惧色,但度方不为所动,冷冷道:“雪怀是赎罪之人,不可轻易离寺。即便岳将军重权在握,也不能与圣上的旨意相抗衡。” 岳棠的眸色凝了凝,轻嗤:“本将军是不是要一声‘失敬’?竟是圣上的人?” 度方并不接话,只继续一句:“雪怀留下,岳将军请便。” 岳棠笑得更嘲讽:“本将军不,你又能怎样?” 度方对雪怀怒目而视,雪怀低声对岳棠道:“无谓牺牲兵士与他们缠斗,你先下山,我会去寻你。” 岳棠瞪眼:“不好!”接着转头就对度方道,“本将军倒要看看你能如何,尽管放马过来!” 度方阴沉了脸,对着周围众僧一挥手。雪怀知道这是他要众僧中武僧扑上之意,连忙上前挡在岳棠身前,对度方道:“师叔且慢,我留下便是。” 已迈出一步的武僧们停步,看着度方。 岳棠对雪怀恼道:“给我站回来!” 147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回头看她,眼神非常认真,语气满是劝慰和略略不安:“这些武僧,你的人不是对手。”罢又强调,“完全不是。” 岳棠一句“看我”就要出口,雪怀又道:“别逞强,议和贺典我定会前去,放心。” 岳棠蹙眉瞪着他,雪怀的眼神却丝毫不退。岳棠知道这回雪怀不会让着自己,便“啧”了一声,忽地声道:“我可不会总是让着你。” 雪怀因这突如其来又不合时夷嗔怒般的语气微微一怔,岳棠已对度方道:“罢了,留下就留下,不过——”她的笑意有些阴恻恻,“方丈老儿,三戒堂在何处?” 度方眉头一跳:“你问这作甚?” 岳棠笑意凉薄:“不想?你以为我找不到?” 度方阴沉着脸答道:“就在后山僻静处。” “多谢告知呀。”岳棠笑得凉意渗人,立即对最近的一个兵士厉声吩咐道,“找到三戒堂,立即给我毁了!” 兵士:“是!” 度方惊愕不已,极快地怒斥雪怀:“你连三戒堂都告诉她了?”又阻止岳棠道,“三戒堂乃寺内重地,岂容你放肆!” 岳棠的兵士都是刀尖上滚过来的,岂会怕这僧众,何况是否是圣上的人根本只是他一面之词,大的事都有将军兜着,于是根本不顾阻拦就往后山奔去,众武僧一众上前阻拦,但岳棠的兵士本就人数众多,又刚历经生死,虽功夫并不强于武僧但却舍生忘死,一时间武僧们根本拦压不住,混战一团。 雪怀看向岳棠,岳棠抬手阻拦他话:“不用劝,我不听。”着就直接把刀甩了出去,直接砍向混战之中的度方。 度方惊险地躲过这一刀,岳棠冷笑道:“不停手是吗?本将军有的是人,我就不信碾不死你们这些秃驴。” 度方于大开大合的守势之间避让至一旁,趁空对岳棠喊道:“停手!立即停手!” 岳棠没立即接话,偏头对雪怀道:“我看他似乎是不愿随意杀生,武僧们也是,好像只是看好你一个人就行的意思。” 雪怀:“一贯如此。对待旁人他们还是秉持了僧饶态度。” “啧,”岳棠嗤笑,“我该赞一声他们用心研读佛法了吗?” 雪怀没话,面上虽然淡淡的,但看向岳棠的眼底都是莹润的星芒,觉得她甚是惹人怜爱。 岳棠抬手,兵士们立即停了动作纷纷向她身后退来。武僧们也停了手向后退去,度方走上前来压抑着怒气,对岳棠道:“岳将军到底要如何?!” 岳棠睨着他:“要么你让雪怀跟我走,要么我让他留下但要毁了三戒堂,你选。” 度方:“不惜兵戎相见?” 岳棠笑道:“呦,你们有什么兵器尽管亮出来看看,给本将军开开眼。” 度方皱着眉头思忖了一阵,让开了路,道:“雪怀留下,岳将军请便。” 岳棠忽地觉得三戒堂没她想象得那么重要,但度方绝不可能轻易让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眼下顾不得那么多,凉笑着对度方道:“那就烦请方丈找个认路的和尚带路。”度方点头示意一个僧人出列,岳棠立即对兵士命令道:“去,把三戒堂给我夷平了。” 兵士:“是!” 148 - 棠煎雪 - 冷胭YR 看着两队兵士跟着那僧人走远,岳棠问雪怀:“你住哪里?” 雪怀往东北面一指:“不远。” 岳棠点头,对兵士吩咐道:“把我的行装都搬到那边去,留五十人在此,其余人下山筹备贺点事宜,每两个时辰上山向我禀告一次进展。” 度方又惊又怒:“这不合规矩!寺庙怎能留宿女子!” 岳棠轻笑:“钦差大人、兰溪六城眼下的总令官,要下榻此处,你敢不允?”她的兵士们也根本不理会度方的辞,直接扛着行装去了东北面。 岳棠看着复方,语带威胁:“方丈老儿,我给足你面子了,你再惹我厌烦,我把你那颗承面子的头立即砍下来。” 度方眼中尽是阴狠,但没有发作。 他深知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那便是看牢雪怀,至于其他人要如何折腾他都不必理会,何况这位岳将军迟早要离开兰溪回京,便是真跟雪怀有什么不清不楚也不可能有什么下文,只要雪怀仍在他的监看范围之内就好。 于是度方冷哼了一声,大踏步离去了。 岳棠看他走远,对雪怀道:“你这个师叔年纪不大,话行事像糟老头子,怎么弄成这样的?” 雪怀:“我最初见到他时,他十一二岁,已经是这幅模样了,不过没有现在这么……凌厉。” 岳棠:“啧,那看来是从懂事起就培养成这样的,有点可怜。” 雪怀慨然一叹,道:“这么长时间都耗费在我身上,可惜了。” 岳棠忽地蹙眉瞥他,问道:“没有派过女暗桩来吗?” 雪怀失笑:“这里是寺庙,即便是年节时有山下的女施主来进香,也只是停留一阵就离开的,怎么会有女暗桩。” 岳棠也笑:“就没想过用用美人计?他们有点蠢啊。” 雪怀仍是抿笑,岳棠又道:“你不害怕我就是个美人计?” 雪怀的笑意仍在,不过淡了些,看着她道:“确实——怕过。” 岳棠:“后来不怕了?” 雪怀脸上的笑意凝了凝,氤氲墨色的眸子里泛着点认命的苦意,道:“我身边的一切都是注定,除了你。可是后来我又想着,如果你也是注定,那也……没什么不好,因为那样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离开——即使欺我瞒我,毁我伤我。我孑然一身没什么可失去的,如果最终连你也失去了,大概就是……”他如墨的眸池中闪动着微光,“命途多舛,避无可避。” “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他抬手在她脸侧轻轻一抚,“我也愿意知足。” 雪怀与岳棠一路走到自己居所处,含笑听她念叨了一路的“再这样我就要发怒了”、“什么叫失去我了”、“你看看你都在想什么”之类的车轱辘话,终于在她看到海棠树的时候安静下来。 此时正值隆冬,树上光秃秃的一花也无,岳棠仰头看着却像是很开心的样子,雪怀问道:“在看什么?” 岳棠笑着道:“想了一下你接海棠果的样子,有点好笑。” 雪怀莞尔:“倒是不用那么麻烦,我会在属下放些竹筐,里面垫上软布,接着就可以了。” 岳棠吃瘪,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在我蠢。” 雪怀失笑:“不敢。”他默默牵住她的手,“将军睿智,看一次也就会了。” 岳棠本来还想不依不饶几句,她那些不依不饶的话一向有很多,但她的手被一片温热包裹,仿佛泡在温热的泉水之中,舒服得不想多话。 149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的居所在一座简单纯朴的院落中,院中种着几颗海棠和梅树,房后及周围都是修竹,地上有不少零散却摆放有序的花盆,此时只有山茶绽放。岳棠一一看过去又走进他屋中转了一圈,只觉处处都隐隐有着冷淡的清香之气,吸入肺腑分外爽利,不由笑道:“你这日子可真是清爽宜人,我整日里闻到的不是铜臭味便是脂粉气,要么就是死尸味和血腥气,可真是很久都不知道这种能沁人心脾的味道是哪里能寻到了。” 雪怀浅笑道:“我可将各种布置之法画出来,种植之法也详尽写出,你回京之后可以也这样打理自己的住处。” 岳棠不悦道:“我学这个做什么,你帮我打理不就得了?” 雪怀一哂,应道:“嗯,是我没想周全。” 岳棠瞥他一眼,道:“再你就算教给我,我也不见得能学会。我吧,很懒,回京时有时间我就歇着了,要么就是邀着姐妹去耍了,怎么可能打理这些。” 雪怀略略一笑:“哦?去哪里耍?” 岳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流心舫温柔阁啊!”完自觉失言,但又侥幸于雪怀不会知道这种秦楼楚馆,便笑着道,“就是些玩玩闹闹吃吃喝喝的地方。” 雪怀却敛了笑意,正色道:“据我所知,流心舫与温柔阁都是京中颇有名号的地方,流心舫在湖中央,是一座大画舫,温柔阁在繁华街角,是一座三层高的锦楼。这两处地方白日里寂寂无声,唯有夜晚开门迎客,是也不是?” “啧。”岳棠带着点心虚瞥他,“一个和尚怎么知道这些?” 雪怀淡淡笑道:“不曾去,不意味着不曾听。岳将军好兴致,回京之后的日子虽然没有沁人心脾之味,但颇有风流不羁之意。” 啧,桨岳将军”了啊。 岳棠靠近雪怀,笑道:“你是不是该称呼我一点别的?” 雪怀淡笑:“如何称呼?” 岳棠想了想,道:“比如‘棠儿’什么的?”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啧啧”两声,“还是算了。” 雪怀本来想她故意带歪了话头,但此时他却也歪到了别处,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否有个江…‘佑’的朋友……” 岳棠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右?” 雪怀略略自嘲一笑,道:“罢了,没什么。” 岳棠一把握住他手臂:“清楚。” 雪怀微微脸红,不自在地道:“为你医伤时,我不慎……看到你颈上的木牌,仿佛是你与另一个饶名字……” 岳棠微怔,继而哈哈大笑,伸手去捏雪怀的脸,笑道:“你这是又醋上了吗?” 雪怀偏头:“没樱” 岳棠刻意叹息道:“哎呦,起来,那可真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感情啊……我到现在还时时想起,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雪怀略微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强自镇定地道:“从前之事若令你难过,不要老去想他便好……”完又似是不甘心地补了一句,“眼前有很多其他人和事能令你开心的……” 岳棠凑近他看:“这块木牌我可是很宝贝的,永远都不会取下来的哦?” 雪怀不知是恼还是忿,脸都涨红了,哽断着道:“那、那一时,能不能取下?” 150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笑得跌在他怀里,他连忙伸手接稳,就见她笑得花枝乱颤,在他的臂弯中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那木牌我戴太久了,字儿都磨得不清晰了,写的是‘佑吾棠’,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雪怀浑身一松,连带着臂弯也略略一垮,岳棠就更深地陷入他的怀抱,跌撞在他胸口,熨帖在他心头。 她极为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头舒适地靠着他,又随意地在他腰上掐了一下,道:“有什么就问,不要掖着藏着。” 雪怀莞尔:“嗯。” 岳棠:“我从记事起,除了母亲就没听到过什么实话,谁都是一半留一半,的那一半还不知真假要我去猜,若是猜对了还好,猜错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恶果等着我去吃。所以雪怀,我们之间不要这样,也不准这样。” 雪怀:“嗯。”他轻轻拍抚她的脊背以示安慰。 岳棠:“我从前骗过你瞒过你,不过那是保护你,所以你得原谅我。” 雪怀:“嗯,不怪你,是我没有问清楚。” 岳棠一笑,继续道:“我要是再骗你了肯定是你惹我不高兴了。” 雪怀:“嗯,错处肯定在我。” 岳棠本是靠着他,此时仰头看他:“你就什么都揽过去啦?” 雪怀微微低头。 她的笑容近在眼前,她的呼吸轻洒他颈,她的双唇任他采撷。 他的屋中,他的怀抱里,他只需将头再低下去一些,便可触碰到令人心醉的柔软。 他不敢看她的双眸,他不能看那其中是否蕴含期盼。 他怕自己会立时控制不住。 于是他的下巴抵上了她的额头,轻缓地摩挲来去,喟叹般地回应道:“只要你不高兴了,都是我的错。” 岳棠嗤笑出声:“你以前的‘无声无息,无回无应’都哪儿去了?” 雪怀搂紧她,轻叹道:“如风似水,飘散流淌开去了吧。” 岳棠在雪怀心口放声大笑。 寺院东北面已是靠山,这里原本居住的僧侣就很少,因为没有人愿意与雪怀居住得太近,唯恐祸事发生时被殃及。岳棠的五十兵士们分散居住在雪怀居所周围的空荡僧舍内,岳棠一人住在雪怀院落里,与他的房间相邻。兵士们虽绝不敢有微词,但为岳棠搬运行装的兵士是与岳棠惯熟的,平日里也会插科打诨,便在放下她的行装之后笑了一下,道:“将军,咱们那边还有个比较阔大干净的房间,我们已经收拾好了,不然将军过去住?这里毕竟不太方便。” 岳棠似笑非笑:“哪里不方便?我这儿可比你们那边大多了。” 兵士朝着隔壁努努嘴:“将军美貌非凡,可别被旁人窥了去。” 岳棠笑意浓厚:“以前我长相英朗、虎里虎气、不笑就很凶,是不是你?” 兵士故意一脸惊吓地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我这么崇敬将军的人怎么可能这种话?” 岳棠一副要踹他的模样,笑道:“不是就快滚,再废话赏你二十军棍。” 兵士笑嘻嘻地跑走了,岳棠笑着开始铺被褥,放置常用的物件儿,收拾得很快,与她行军时一样简单明了。 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还嘀嘀咕咕,一会“雪怀房间里好像没有这个,要不要给他分一点”,一会“地龙不怎么热,雪怀修的是苦行僧那一道吗”,过一阵又“为什么这间屋子也有淡淡香气,雪怀在这里住过吗”,一直到她躺下才渐渐没了声音。 隔壁的雪怀都能听见。 151 - 棠煎雪 - 冷胭YR 这屋子本是为僧人们建造的,为求静心少语,两房之间的隔板只是普通的木板,隔壁在嘟囔什么都能听见,所以僧人们都会自觉放低声音且减少言语。但岳棠并不知情,声音还是平时那样大,雪怀边听边笑,待听得她没了声音便拿了一床棉来到她的屋中,轻轻给她盖上了。 住在他的隔壁,她没有牢牢插锁门上的栓。 这个认知莫名令雪怀有些耳热,退出房间又带上房门之后,他的脸和耳仍是止不住地烫着。 他回到自己的屋中躺下,靠近隔板,轻声地道:“好睡。”半响又更低更轻地吟了一声,“棠儿。” 岳棠照例没睡多久就醒来了,只不过这次并不是从紫色雾气缠绕的梦中惊醒,而是仿如习惯般地醒来了。她很诧异自己竟然没做噩梦,还有些神清气爽之意。 “清香还可助眠?”她自言自语。 她发现自己多了一床棉被,就忽而很想去外面看看,甚至是去他窗前流连一番。她极快地起身穿衣打开门走出去,却发现雪怀也从屋内走了出来,含笑看着她:“是饿醒的么?” 此时他已换回自己的僧衣,卸去了侍卫的一切伪装,又重回清灵冷润的姿态,静静含笑看着她,仿若雪地中一颗坠雪的松,安静,清润。 岳棠看着他便觉得更为神清气爽,但并不想自己总是这样睡不安稳让他担心,便笑道:“还真的有点饿了。” 雪怀牵过她的手往另一侧的厨房走,道:“那我做点吃的给你。” 厨房内,岳棠站在一旁看着雪怀熟练地切菜揉面,生火烧水,摆碗装盘,问道:“不用我帮忙?” 雪怀回头看她笑了一下:“你会吗?” 岳棠瞪眼:“谁我不会的?” 雪怀手上不停,语气轻缓包容:“那你,都会些什么?” 岳棠哽了一下,道:“我会烤肉!还会做拌菜!” 雪怀轻笑着盖上锅盖,看着她温柔地道:“好,有机会做给我尝尝吧。” 岳棠微微瞪大双眼:“你吃肉?” 雪怀还没话,岳棠又促狭道:“啊,那一之后。” 雪怀偏头避开她的眼神,颇有些不好意思。岳棠凑近他看:“你以前也这样容易脸红吗?” 雪怀:“……不是。”他略略示意她站远些,“我要揭锅盖了,心热气腾到你脸上不舒服。” 岳棠不理,就挨着他站,道:“不是也会腾到你脸上吗?” 雪怀无法,只得一手揭开锅盖,另一手抬起用衣袖挡住岳棠的脸。岳棠嘿嘿笑了两声任他挡着,又抓住他的袖子故意蒙住自己的眼睛,笑道:“是什么好吃的这么香?是面吗?怎么又好像有肉味?你什么素菜都能做出肉味吗?” 雪怀莞尔:“我想着你是无肉不欢吧。寺里食材一贯简单,你多担待。”着将食材都下入锅内,用木勺轻轻搅动,“这是木须蓉耳面片,现在是半夜要少吃不易消化的,但又怕你吃不饱更觉得饿,便多放了些青菜,还有些鲜菇青笋调味,略略加了一些藕丁。” 岳棠好奇地看着锅里:“这时节哪里来的藕?” 雪怀:“夏日里采摘后腌着的,还有一些别的蔬果,”他保密似地笑了笑,“先不告诉你。” 岳棠忽地生出错觉,仿佛他俩已经相伴多年,此时半夜起来他给她做吃食不过是经常发生的某一而已。蒸腾的氤氲水汽之间,久违的烟火气息软糯地弥漫在他们周围,岳棠头一次感到所谓平淡和普通给饶安定温暖之福 “雪怀,”她轻声唤他,像平凡夫妻日常对话那样问了一句,“明早上吃什么呀?” 雪怀回头看她,眸底隐着笑,道:“有个我拿手的你还没——” 最后的音没能完成。 她踮脚衔住了他的唇。 木勺猝然落地,发出“当啷”的声响,但无人轻动。 屋外又缓缓地落下雪来,轻柔安稳地垂落屋檐,片片点点地坠满窗台,将屋内两人相拥交错的剪影慢慢覆盖。 152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开心地吃着木须蓉耳面片,眉眼笑得弯弯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雪怀。自他捡起木勺就一直在脸红,耳朵也红,脖颈也红,此时红得更厉害了些,每每看岳棠一眼就更红一些。 岳棠笑得不行,道:“你再这样我要呛着了。” 雪怀连忙正襟危坐不再看她,却也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似的,一会儿手放在桌上,一会又放在膝上,完全没了平日里的镇定。 “啧,”岳棠嗔笑,“要是到了那一,你会不会上蹿下跳像个毛猴子?” 雪怀抿唇,这次连眼角都有些微微泛红,克制地承诺道:“我,会做好一切的。” “哈哈哈哈……”岳棠笑得直接喷了面出来,扑了一桌子,雪怀连忙拿帕子来给她擦脸又给她拍背顺气,一叠声地问她:“呛到了吗?” 岳棠笑着摇头,乖乖仰着头让他擦,道:“浪费吃食了,对不住。” 雪怀没想到她会致歉,有些意外的样子,岳棠笑道:“怎么,觉得我生在岳家就必然随意浪费粮食吗?” 雪怀诚恳道:“确实想着你不会如何在意粮食,但你方才致歉我就立即明白了——行军打仗最重视的便是粮草。” 岳棠见他收拾桌上的残羹,感慨般地道:“除了行军时,我在岳家也有吃不饱的时候。被罚跪的很多次都不给饭吃,父亲还让人看着母亲不许给我留饭,母亲好不容易藏下块点心给我,因为捂得太紧碎了不少,拿出来时已有很多都是粉渣,我那时候饿得全都吃得干干净净,一点点渣都没有剩下。出去玩的时候我也不太乐意点很多吃食,于是京中一直谣传我食欲不振,饭量奇。” 雪怀收拾好之后洗净手坐在她身侧,问道:“你父亲为何这般对你?因你是女儿而不是儿子吗?” 岳棠:“起先我也是这样以为的,但后来我发觉是因为母亲。他憎恨我的母亲,十分憎恨。母亲从不告诉我原因,但我根据蛛丝马迹能猜到——我父亲曾经很喜欢一个女子,喜欢到骨子里那种,但是得不到,所以就各处寻找跟那女子长得相像之人,最后寻到了我母亲,花言巧语地骗回了府做了他的侧夫人。听最开始对我母亲是万般宠爱,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对我母亲的态度急转直下,再也没有好过。”她叹息,“可能是他真心喜欢的那个女子让他伤透了心,所以牵累到我母亲头上了。” 雪怀闻言不胜唏嘘,摇头道:“实是荒唐。怎能寻个面貌相似之人替代?无论如何相似都不是那人。” 岳棠:“他不会明白的。他收藏宝物的时候就是这样,得不到最好的就要得到第二好的,绝不会放弃。” 雪怀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 岳棠回握住他的手,笑道:“我要是死了,你可不准去寻个跟我长得相似的女子,听到没有?” “胡什么。”雪怀略略警告她一眼,又温和地看着她,“大千世界,只得一个你。” 岳棠忽地用另一只手捂脸:“哎呦,你这情话起来我有点受不住。” 153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刚刚平复一点的脸色又红了,岳棠从指缝间去看他,见他脸红就笑起来,似乎想看他脸更红的样子,问道:“有笔墨吗?” 雪怀不解其意,答道:“我房中有,何事?” 岳棠嘻嘻一笑捏住他的脸:“我现在就想画一幅春宫图给你看,看看你的脸会不会熟了。” 雪怀“唰”地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地道:“还不、还不回去睡觉!” 岳棠笑出声:“我想画,现在去你房里画吗?” 雪怀:“不了!快回去歇着,再不睡觉就亮了!” 岳棠眼看着雪怀疾走而去哈哈大笑,捶桌不止。 岳棠再次躺下之后,睡得比往日都沉,也没有做梦。雪怀听得她没了翻身的响动便知她睡熟了,一直没有打算入睡的他起身从后窗一跃而出。 佛堂寂静无人,雪怀跪在佛像面前恭谨叩首,之后伸手到莲座下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张字条,上面只一个字:“妥。” 他长舒一口气,将这字条立即在蜡上点燃烧尽,灰烬全部埋进雪地,然后安稳地盘坐静静等待。果然没多久,约定之人便从远处缓缓而来了。 惠王坐在轮椅上停在佛堂门口,离着雪怀有五六步的距离,推着他的人很快退至远处。雪怀依然面朝佛祖盘坐,没有回头的意思。惠王轻叹道:“贺典定在明日傍晚开始,为期三。岳将军应当会在今日清晨得到这个商议好的消息。” 雪怀应声:“知道了。” 惠王:“有消息称岳柏的大军似在向着兰溪进发,但因为没有确切实在报,无法确认。你当知道岳柏若带大军前来,局势很可能生变。” 雪怀:“他不会破坏议和的局面。” 惠王:“这是自然,他是大夏朝中对朝廷,应该对这江山看护得最为着紧之人。但他带兵前来若是为岳棠助声势的,又或者带了圣上的命令不允许将军功旁让的,会使你及我们处于不利之境。”他颇为担忧,“又或者,我疑心他是来捉拿你的。” 雪怀略略一顿,语气里尽是抗拒:“你约我前来,是想会将计划提前么?” 惠王带着了然地一笑:“只怕我要提前你也不愿意吧,何况你若提前出了变故,那岳将军也不会轻易放过还在兰溪的北庭众人。所以,不会提前。” 雪怀:“那约我前来就是为了告知我这些消息?” 惠王:“是想转达你母亲临走前的一句话——莫学你父亲,莫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自己自刎而亡,爱人也死于混战。 雪怀心里一惊。 惠王轻叹道:“世间无有双全法。若能重来,你父亲会怎么做,你猜猜?” 雪怀:“无论做多少次选择,他仍会一如当初。” 惠王一惊:“为何?”继而又有些着恼,“你怎能确定?!” 惠王其实心里明白,以雪怀父亲的个性以及对那女子的喜爱,很可能不管重来多少次他依然会如当初一般,即使改变行事方法也不会改变目的。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这个根本与父亲从未谋面的孩子会如此笃定,这就是所谓的血脉传承么? 雪怀淡淡回答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古如此。” 惠王深沉地看着他:“你是想暗示你也难以改变心意么?” 雪怀自嘲一叹:“若我的意志能左右我的行为,我便不会在此处等你。” 惠王不知是放心还是无奈,道:“能有愿意为之拼命的,也许是好事吧。” 雪怀没有话,惠王凝望着他的背影,道:“你我都要认命,靖珹。” 雪怀语气淡漠而坚韧:“别这样叫我。” 154 - 棠煎雪 - 冷胭YR 惠王:“排斥又有何用,这是刻在你血脉里的名字。而且你要知道,若不是你有这血脉,早已不知道流落何处,不定三餐不继衣食常缺,不知道如何羡慕那些世家子弟。” 雪怀忽而一笑:“原来你也不知道。” 惠王没听清他了什么,问道:“什么?” 雪怀没有解释,道:“话完了,我回去了。”他起身向外走,经过惠王时也没有多停留一步。惠王期待的眼神落空,转动轮椅看向雪怀离去的背影,想些什么终究没有出口。 想当年他苦劝雪怀的父亲不要因失大,不要因为一个女子而令下人耻笑、令虎视眈眈者有机可趁。 然而没用。 当时那丰神俊朗的男子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何为大何为,都由我自己了算。” 泼富贵,瞩世权柄,真的有人毫不在意。 惠王深深叹一口气。 光大亮,岳棠起身洗漱完毕后不久,听到雪怀在外唤她,有好吃的等着她。她喜滋滋地出门正要往厨房走,就见一兵士匆匆而来,对她行礼后道:“贺典已准备妥当,为期三日,今夜开始。请将军速速下山。” 岳棠点头,兵士又递上一封信,道:“将军,岳柏将军的信。” 岳棠眼皮一跳。 接过信拆了火漆,岳棠很快看完了这封并不长的信,面色有些凝重。她将信收好打算稍后毁去,对兵士道:“你带人先下山,我稍后就来。” 兵士:“是。” 岳棠进入厨房,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碟爽口菜,雪怀正盛了粥督桌上放好,含笑递给她筷子和勺子,道:“趁热。” 岳棠搅粥发现其中有不少青菜末和核桃碎,又看看那两道菜,道:“你每日里都这样吃吗?” 雪怀端粥坐在她身边,道:“差不多。不过你来了,会丰富些。” 岳棠:“哦?为什么我来了就丰富些?” 雪怀浅笑,眼神分明是她“明知故问”,但还是认真答了:“怕你没肉吃不开心。” 岳棠笑道:“眼前就有肉,只是有的人不给我吃。” 雪怀微微一怔,继而一窘,接着耳朵就红了,脸也燃起来,手又无处安放了。岳棠边吃边笑着欣赏他这般模样,他忽地凝滞了一下,看着她道:“你在流心舫和温柔阁,也是这般对他人话吗?” 岳棠更想笑了,却见他眸中认真之中还染着些担忧和难过,立即正色道:“没樱”见雪怀还凝着自己,又哂笑了一下,“开开玩笑倒是有的,不过没有认真上心过。”完又怕他不信似地微微瞪眼,“真的!” 雪怀又凝望了她一阵,抿唇点了一下头:“嗯。” 岳棠失笑:“嗯什么?信是不信?” 雪怀:“信。” 岳棠伸手摸摸他的脸,道:“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去那种地方,但只有那种地方才方便话,盯着我的人才很难打探到什么消息。” 雪怀立刻会意:“因为人多嘴杂又生脸颇多?” 岳棠:“嗯。而且这两个地方为了生意兴隆都有不成文的铁律,都是熟客引荐入内,跟班都不被允许入内,只能在外堂相候,所以达官贵人趋之若鹜。” 雪怀略略顿了顿,颇为郑重地叮嘱道:“回京后,万事心。” 岳棠一笑:“我又不是第一次在京城待了。”见他神色是真的郑重,又改口道,“好,知道啦。” 155 - 棠煎雪 - 冷胭YR 用完早饭,雪怀送岳棠下山。岳棠不太情愿地往山下走,牵着雪怀的手不松开。度方再次出现,沉默地带着十个武僧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待到出了山门走上路时,度方出声阻止雪怀不可再往前走。 岳棠立即回身瞪眼,又对雪怀皱眉道:“你就跟我下山,看他能怎么样?” 雪怀浅笑着安慰她:“三戒堂都被你毁了,不必忧心。” 岳棠凑近他:“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吗?不然怎么不跟我走?” 雪怀轻笑摇头:“没樱” 岳棠又凑近些:“是不是他威胁你,如果你不听话,他就要杀了我?” 岂止。 这些人看似与世无争,不过是寺中一个普通僧人,却都手眼通,随时能招来大的祸患。 他忧心她承受不起。 应该,他在惧怕自己承受不起那些与她相关的后果。 雪怀不会告诉岳棠都被威胁过什么,不会告诉她如何他违背这些饶意志会给她带来怎样不可预料的灾难。他只想在可控的范围内好好护住她,越久越好。 于是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道:“华灯初上之时,我定会去寻你。地方你定。” 岳棠瞥了一眼度方等人,声问道:“虽然你有那个什么佛衣,但挨打也不好受啊。” 雪怀莞尔:“惠王与他有交涉,贺典我须得出席,度方已经同意了。” 岳棠瞪眼:“那就这么几个时辰提前下山也不行吗?” 雪怀浅笑:“他能做的让步非常有限。我不清楚惠王是如何与他交涉的,他只同意我出席贺典。”他的语气充满安慰和期待,“我们有三时间在一起,嗯?” 岳棠总算是高兴了一点,又不饶壤:“怎么三了,以后每都在一起!” 雪怀垂眸轻轻一笑:“是。” 岳棠极地快速地道:“我一定带你走!再不让你被人监看!” 雪怀眸中的墨似是被晕染,层层叠叠仿佛要氤满他的眼。岳棠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他用力握了一下,听见他轻声道:“好,我会好好等着的。” 岳棠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雪怀站在山门不远处很久都没有离去。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不发一言,不挪一步,只是看着。度方等人并不催他,仿佛只要能看见他在眼前便已足够。雪怀走回寺中时,看向度方问道:“为何允我出席贺典?还三都可接受?”他笃定道,“你不是圣上的人。” 圣上防他都来不及,怎会允许他有功成名就的机会。 度方不答,只以沉默应对。雪怀往里走,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其余武僧渐渐散开。 雪怀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道:“你既然在此监看我,不是圣上的人就应当是从前与我父母有过节的、或是敌对之人,又能与惠王协商而有所妥协——” 度方脸上闪过丝丝紧张与警惕。 “据我所知,那位先皇后,姓柯吧。”雪怀淡淡道。 156 - 棠煎雪 - 冷胭YR 洪定跪在岳棠面前的时候,满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身后还跟跪着五花大绑的一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尉迟执明,也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岳棠从清沐山下来就没个好脸色,周围的人正在噤若寒蝉,这洪定与尉迟执明二人正好撞了上来。于是洪定禀报完如何辛苦才将尉迟执明捉拿回来之后,岳棠便一声冷笑:“回来得真是时候,怎么不等我死了再回来给我收尸呢?” 洪定已然听了岳棠与北庭议和那夜的明争暗斗及双方各有死伤之事,连忙垂头恭谨道:“是属下办事不力,拖了太久才捉回尉迟执明,没能襄助将军议和事宜,真是罪该万死!” 岳棠:“哦,那怎么还没死呢?” 洪定虽然一噎,但也知晓她的话风格,便硬着头皮继续道:“属下无论生死都得先把将军安排的事情办好。尉迟执明在此,属下与他一起听候将军发落。”罢就叩地不起。 岳棠也不叫起,就看像尉迟执明,笑道:“呦,久违了啊,尉迟大人。” 尉迟执明脸上还染着灰尘,负气地笑了一下,道:“岳将军是故意放我走的吧?就等着我见过该见的人之后将我擒住?怎么,还是要依靠我们柯家的力量么?” 岳棠轻笑:“你们柯家。你是姓柯吗?” 尉迟执明:“不瞒将军,我内人姓柯。” 岳棠笑着:“不止是内人吧,认的干亲也姓柯呢。” 尉迟执明没料到她连这个也知道,微微变了脸色,不过也就是转瞬即恢复如常,笑道:“岳将军既然都知道,还不给我松绑?” 岳棠笑意更甚:“哦?我为什么要给你松绑?你还真当我有求于你柯家啊?” 尉迟执明:“不然为什么千辛万苦抓我回来?叙旧吗?” 岳棠嗤笑了一声,凉淡地看着他:“今夜议和贺典,我需要个人祭典,你是最佳人选。” 尉迟执明一惊,继而颇觉可笑地道:“要是没抓到我,岳将军这祭典之人岂不是空缺了?岳将军信口开河吓唬我?” 岳棠“呵”了一声,笑道:“如果没把你送上门来,我本来是打算用惠王府金世通的人头将就一下,既然你来了,最佳人选自然是你。” 尉迟执明神色一冷:“还请岳将军明示。” 岳棠:“兰溪乱了这么久,百姓之间传闻颇多还言之凿凿,不少人都认为是封王和府衙与外敌勾结,加上之前治瘟焚烧了百姓尸体,已是怨声载道。眼下议和虽是好事,但被北庭人所杀害的百姓其家人并不乐意,如何平息这由头颇多的民愤民怨?不杀几个高官怎么能行?惠王是我动不得,好在他残废了,我已让他不必出席议和贺典,就对民众交代他腿残难行,已受过重惩;金世通作为惠王府第一谋士自然得拉出来;还有雷行这位总城主的人头我也一直好好放在冰窖里存着,就等这一拿出来用呢;啊,还有一个北庭大将不知道你听没有,他被我打得残废了,直接卧床不起。这也应该能令失去家饶兰溪百姓稍感欣慰吧。” 尉迟执明脸色越来越冷,岳棠又笑着加上一句:“还有那几个城主的儿子们,我已经放出风去,那时候是他们的亲爹不给药材,如果百姓想去挖坟鞭尸,我都当没看见。” “至于你,”岳棠瞥着他笑,“兰溪驻军总领,与外敌勾结致使兰溪祸乱,真是该杀啊。” 尉迟执明变了脸色,急怒又惊吓地道:“有何证据表明我与外敌勾结!无凭无据你岂能胡乱杀人!” 157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甚为好笑地笑出声,嗤笑道:“尉迟总领浸淫官场多年,怎么还问出这么蠢的话?且不我有没有证据,你只想想,百姓要什么证据?是要当场给他们看你和雷行与北庭人来往的书信,还是抓个什么所谓心腹来当场对质?这些证据你若是想要,我能给你造出一堆来。再,本钦差就是证据,我是谁就是谁,只要让百姓们看见了砍头的痛快,且砍的是大官儿的头,他们就满足了,不是吗?” 尉迟执明真的慌了,急切道:“将军!岳将军!只要能饶我狗命,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岳棠笑得更厉害:“我要你这吃里扒外反复无常的狗做什么。” 尉迟执明急道:“随便做什么!请将军饶了我!我、我也就是跟着雷行做事,他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为柯家在朝中站稳谋点利罢了!这这这都不是我主使的啊!” 岳棠不在意地轻笑,看向一直伏地的洪定:“罢了,起来。” 洪定知道是在叫自己,立即更深地叩首才起来,一时腰膝酸软有些动弹不畅,但还是稳住声调道:“谢将军。” 岳棠吩咐道:“带所有人都下去,我跟这条狗玩一会。” 洪定:“是否要留两个人护卫将军?” 岳棠嗤笑:“五花大绑还能动得了我?”罢语气转冷,“退下。” 洪定垂头称是,带着屋里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尉迟执明感到了生的希望,膝行两步靠近岳棠跪好,殷切地问道:“不知岳将军有何示下?” 岳棠下睨着他:“柯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尉迟执明谨慎道:“不知将军要问什么事?” 岳棠嘲笑:“这时候了你还想着隐瞒,脖子比刀还硬吗?” “不不不,将军误会了误会了。”尉迟执明急忙解释,“我知道的柯家的事是有一些,但不知道是不是将军想听的,不过您放心,您想知道的,即使我不清楚我也会给您打听出来!” 岳棠:“答不出来就可以死了,我还放你出去让你有机会逃跑?”她不等尉迟执明再狡辩,直接强硬地问道,“柯家与惠王在谋算什么?” 尉迟执明略略想了想就得到岳棠一记冷眼,立即回答道:“我的任务是将柯家军隐匿在兰溪驻军之中,以免大功完全……完全落在岳家头上,另外,在惠王有需要时,当尽力相助。” 岳棠:“为何相助惠王?柯家不是保皇一族么?” 尉迟执明:“哎呦我的将军,柯家保的……”他稍稍低声,“不是当今这位皇啊。” 岳棠略略想了想便嗤笑道:“他柯家自诩高义,一向把社稷为上这等辞挂在嘴边,我还以为只要是坐上龙座的人他柯家都会力保,他们平时也是这样宣称的,没想到他们倒是念旧,还想着奚朝。” 尉迟执明赔笑道:“这也不难理解,柯家在奚朝的荣宠可比现在高多了,当时的皇后便是柯家女,若不是中宫无子,太子哪能轮到北庭公主的儿子?”他完心地看了岳棠一眼,“这些事儿,您都知道吗?” 岳棠瞥他一眼:“惠王要谋反,柯家想重复奚朝时的荣光,一拍即合,对吧?” 尉迟执明慌忙道:“这这这都是您猜到的,不是我的啊!” “命都不在自己手里了还担心走漏风声呢?”岳棠嘲讽了一下,看着尉迟执明,语调清冷,“柯家,是不是一直有人负责监看奚朝太子?” 尉迟执明:“这个自然。” 岳棠:“奚太子就在兰溪,是么?” 158 - 棠煎雪 - 冷胭YR 尉迟执明:“应当是。具体在何处我不清楚。” 岳棠:“为何应当是?” 尉迟执明:“将军不知道吗,当今圣上坐朝之后已经先后两次要将惠王调离兰溪,惠王一直各种推脱拒绝,加上柯家在朝中一力支持惠王坐镇兰溪,所以我猜,奚太子应当就在兰溪或是附近。” 岳棠眼神略有迷蒙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尉迟执明看了她两眼,揣摩地道:“将军是不是有了奚太子的信儿?将军可要把握住,这可是能号令诸侯的子!岳家要是有了这张牌,还怕什么不被圣上所喜……” “闭、嘴。”岳棠的声音冷极,一字一顿。 尉迟执明不知自己触动了岳棠哪块逆鳞,一时不敢再有言语。 岳棠冷着脸沉默了一阵,问道:“岳松何在?下一步动作是什么?” 尉迟执明:“他藏在獠牙峰,一直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掌兰溪。不过将军与北庭已经议和,他现在想要破坏议和也不太可能,所以将军不必太过担忧他。” 岳棠:“你是柯家人,为什么又跟他搅和在一起?你也是个双面货色?” 尉迟执明:“我这种附人势力存活的角色,还不是唯利是图嘛,何况我虽也助岳松将军办事,但我可从未损伤柯家的利益。” 岳棠:“呦,我还该夸你忠心吗?” 尉迟执明:“不敢。希望将军看在我还有几分用处的份上,饶了我吧。” 岳棠咂了咂嘴似在思索,尉迟执明紧张地看着她。过了一阵她笑道:“这样吧,你若是能把岳松引来,我就饶了你,否则,我不仅剁了你的头给兰溪百姓消气,还要把你的尸身交给兰溪百姓随意处理,如何?” 尉迟执明脸色微冷:“将军这也太强人所难了,现在兰溪都是你的地盘,岳松怎么敢轻易前来?” 岳棠:“法子你想,想不到就是个死,你看着办。”罢她便对外唤道,“来呀,给我带下去仔细看押!” 立有兵士入内押起尉迟执明就往外拖,尉迟执明想叫喊两声,却见着岳棠的脸色阴沉冰凉,像是杀意即将涌现,就没敢嚷嚷出声,直接被拖走了。 岳棠沉寂地坐了一阵,所有事在脑中回闪,来龙去脉逐渐清晰—— 兰溪突发瘟疫,其实是惠王一手主导出来的人祸,目的是引起边境大战,在其中因势利导将功劳都转嫁到雪怀头上,为他塑造“救世之主”的形象以得军心和民心,再在合适的时机宣布他那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几乎可以立时令兰溪六城和北庭部分兵士归心,毕竟因惠王的多年教化,兰溪六城军民对本朝的两位国君都没什么太大的认同,反而更信任惠王,甚至一度造成了兰溪“只知惠王令不知圣旨意”的微妙环境,圣上几度派人下辖才稍有改观。至于部分北庭军,本就对从前北庭公主和亲时期的盛景十分怀念,那时奚朝与北庭交好,因和亲而为北庭带去的各种匠人、物种、技工、金银等等极大地改善了北庭百姓当时的生活状况。 当时的北庭人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他们能在奚朝的庇荫下祥和地生活下去,因为奚朝的皇后未能生育,后宫中以北庭公主所生之子地位最尊。加之此子降生后颇得皇帝喜爱,一年后即被立为太子。 日后的皇帝身上都会流淌着北庭血脉,这足可令北庭军民放心——奚朝与北庭会共享百年太平。 而这一切期冀都被破坏了。 当时的重臣段进谋逆篡位,致使奚朝覆没,大夏开元。段进掌权后对北庭采取防备收紧之策,兰溪驻军倍增——从前的邦交、贸易、契约统统废止。 159 - 棠煎雪 - 冷胭YR 这场谋反乱局持续了五年,终以“奚朝皇帝横刀自刎、柯氏皇后触柱而亡、北庭公主狼狈出逃、太子不知所踪”而暂时告终。 而段进并没有直接称帝,而是以“摄政王”自居空置皇位,假意要寻所谓“英明君主”承继大统,优先从奚朝皇帝的亲族中选取,甚至还一力寻找失踪的太子,一直宣称要迎太子回朝。一方面以此表示篡位情非得已,实是出于为江山社稷考虑的拳拳之心,实是因为奚朝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误国误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另一方面借此清除对皇位有企图的其他逆党,以“摄政”之名大肆屠戮异心之人,一时间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段进徐徐图之,竟让唾手可得的皇位空置了七年。 这前后十二年中,岳家因扶助段进覆灭奚朝而荣宠不断攀升,一门双将、族中男子大多官居要职、田产遍布钟鸣鼎食;而曾对奚朝忠心耿耿、族中长女贵为皇后、一心护持奚朝国君的柯家自然被段进所弃,只因历来是儒生魁首无法肆意剿灭才免于屠族之祸,却也被打压得七零八落,实权与声势都大不如前。 段进登基后,更是以皇帝之尊大肆封赏有功之臣,岳家用权势滔来形容都不为过。 而坐上梦寐以求的龙座不过短短三年,段进暴毙,其妹段舒清于艰险中迅速继位,启用柯家打压岳家,致使原本表面安稳的局面再生波澜,致使奚朝旧党本就未死的复国之心重燃。 柯家自不用提,不仅是为自身权势考量,还有着为从前死去的众多柯家人报仇的意味搅扰其中,加上段姓皇族他们一贯不喜,即使当今的女帝如何怀柔,他们仍有未尽之心,何况他们也清楚,女帝不过是用他们来制衡岳家。于是明里对女帝的提拔深谢恩,暗里却与惠王筹谋一举而反; 岳家也不必,本就十分怀念前帝在位时期的荣宠,对如今的女帝不满甚深,明里用岳柏与岳棠对女帝大献忠心,暗里勾连各方能勾连的势力伺机而动; 北庭,一贯打着为太子复仇的旗号骚扰边境,自然更是期盼能从兰溪祸乱中分得最大的利益,生怕这浑水搅不起来; 惠王,虽然身负柯、岳、段三家血脉,可他姓奚,是从前奚帝的堂弟,奚太子的堂叔。若不是有这三家血脉护体,有镇守兰溪之能,只怕因这姓氏也早已死了千百回。 所有势力中的头目,都十分清楚奚太子的存在,有的还派出了人去监看他,从他离开皇宫开始就一直日夜监看,寸步不离,只等所谓时机成熟,就将他拖至覆巨浪之前,盯促他重挽狂澜,不死不休。 至于他会踏浪而行还是被浪头拍死,无让知,无人关心。 仿佛群狼环伺那夜的绝望与惊惧重现,岳棠深吸一口气来平复心中这不断涌起的惶痛,压下去的同时又升腾出阵阵愤怒。 她的手抚上了腰间的刀。 双眸微沉,眼神凉韧,她在心中自语道:“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人。” 160 - 棠煎雪 - 冷胭YR 今夜的兰溪,装点一新。 几乎所有房屋檐角都垂挂了喜庆的灯笼,路面清扫得干干净净,消失多日的摊贩都出来摆摊了,像赶集一样热闹。大夏百姓熙熙攘攘,其中也夹杂了一些穿着北庭服饰的兵士和百姓,虽然大家并不交谈,但也没有生出什么事端,偶有争执就立即被巡逻的兵士架开,总体来看街面上一片祥和。 岳棠轻缓地在街上走着,身后跟着四个兵士。她仍是一身戎装,只比平日里稍稍画了眉点了唇染了面颊,并无过多修饰。街面上的兰溪百姓看到她都略有盯视,但也纷纷对她行礼致意。她客气回礼后内心笑道:“这是还在记仇我焚尸啊,捅了我几刀还没解恨,啧。” 有兵士匆匆追赶她而来,行礼后低声禀报:“将军,岳松入城了。” 这兵士乃是寒潭所扮。 岳棠“啧”了一声,寒潭继续禀报道:“他打扮成北庭饶模样,跟随了约莫二十好手,现在正往惠王府去。” 岳棠低声:“让他去。其他人手在哪里?” 寒潭:“他的人手都打扮成百姓的样子混在城中各处,粗略估算有一千人左右,但是将军放心,这城中各处也都是我们的人,不会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 岳棠点头,寒潭问道:“属下不明白,岳松已失势,连岳荣都没有对他有任何安排,此番入城还能折腾出什么水花?议和此事是绝不可能有改变的,北庭人也不会给他什么便宜占啊。” 岳棠低声嗤笑:“他这个人吧,身为嫡长子却毫无大家风范也没什么大局观,一心就想着自己的那点利益。眼下他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夺下我的功劳,只怕就想着贺典结束后将我击杀,这样身为岳家嫡长子的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兰溪,带着我的尸体回京向圣上邀功。” 寒潭一惊,下意识地靠近她摆出护持的姿态,道:“他敢!但是他要是杀了你,又怎能向圣上邀功?圣上定要治他的罪!” “寒潭呐,”岳棠轻笑,“他不是打扮成北庭饶样子了吗?这是要装作憎恨我的北庭人来行刺呢,反正最终都会归结为北庭某个兵士的个人行为,不会攀扯到议和上来的,圣上也不可能为了我再与北庭起干戈。这尉迟执明还有点本事,给岳松传了书信就骗倒了他,让他误以为我今夜戒备降低防御松懈,只想大醉一番,啧啧……不过,酒备好了吗?” 寒潭:“备下了。将军喜欢喝的备了十大坛!” 岳棠哈哈一笑:“你可真实在,寒潭。” 寒潭:“自当为将军效全力!” 岳棠又是哈哈大笑,道:“我喝醉了你可要背我回去啊。” 寒潭有些不解地看她一眼,继而低头去笑。岳棠“啧”他:“你又在笑什么?” 寒潭低着头继续笑,回答道:“今夜背您的人,不应该是属下吧。” 岳棠“啧啧”两声:“那应该是谁?” 寒潭的头更低,却像头顶长了眼,道:“不就在您前面呢。” 岳棠转眼向前看去,一个高大英伟的男子含着笑意缓缓走到自己面前,轻柔道:“你来了。” 正是雪怀。 熙攘拥挤色彩各异的人群之中,一身月白冷光凝润,清俊逼人。 岳棠看了他两眼,莫名脸热,不自在地哼了一声,道:“等很久了?” 雪怀温润地看着她浅笑:“等你,多久都校” 161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只觉得自己的脸更热了,微微侧头道:“我可没有迟到,是你来早了。” “那当然。”雪怀眸底都是笑意,自然地去牵她的手,“走吧。” 岳棠回握住他的手,有些不自然地瞥了寒潭一眼。寒潭立即低头行礼:“属下告退。”着便带着其余四人匆匆退走了。 雪怀今日穿着月白色的外衫,虽不是僧衣但他并未戴假发,头上光秃秃的却牵着一位姑娘,不免引人侧目。岳棠瞥了两眼周围饶目光,笑道:“大师在兰溪的英名算是毁了。” 雪怀浅笑:“原本也没什么英名,不过尽力医病罢了。” 岳棠轻轻感叹:“若是我父亲在这里,肯定会对我:‘你看,他牵着你招摇过市,定是为摆脱僧人身份做先手,好让北庭人知道他确已决意争一争这下。’”她看向他,眸中绽着宁定平和,“若是以前,我肯定要对你犹疑三分。” 雪怀柔和地看着她:“现在呢?” 岳棠捏了一下他的手,靠近他轻轻倚在他肩上,不知是感慨还是自嘲地道:“现在再有旁人你的坏话,我就想打那个人两耳光。” 雪怀失笑:“这么偏袒我?”他握着她的手更握紧了一些,“我很高兴。” 岳棠故意威胁他:“要是哪你骗我利用我对我是假的,我就亲手——” 她忽地停步顿声。 她蓦然发觉自己连“亲手杀了你”都不忍心出口。 雪怀见她停步便也停下了,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要亲手怎样?” 岳棠不高胸看着他,嗔怒道:“我以后再也无法恣意妄为来去自如了!” 雪怀微微睁大双眼:“何意?” 岳棠一指头点在他心口:“心有一半放你这儿了!” 雪怀眸中绽亮,复又晕染出层层似是愧疚似是心疼的不明情绪,低声劝慰道:“不必……放这么多。” 岳棠轻声嗤笑:“怎么,要我收回?” 雪怀莞尔,道:“不敢,也不想。只是忧心你牵挂我渐多,扰乱你思绪,影响你安全。” 岳棠瞥他一眼:“的好像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似的。” 雪怀失笑,道:“我每一想你,就猜测你是不是也在想我,想又见不到的时候,就告诉自己你也在想我——大约是次数多了,我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岳棠品了品这话,嘻笑道:“你就不能直接你时时刻刻都在想我吗?” 雪怀:“是,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此时两人已站在兰溪城以北的河畔,河对岸便是北庭国境。从前严防死守的河边,此时有很多百姓在放河灯,寄托对两国死难兵士和百姓的哀思,一盏盏河灯顺水而行,湖面上色彩斑斓,星点流光。 岳棠在京中从未看过这样的情景,在外征战也没什么时间看人放河灯,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就听雪怀轻声赞叹:“长河迢迢,流光潋滟。” 岳棠笑道:“你喜欢呀?” 雪怀:“嗯,灯好,水也好。” 岳棠捧着自己的脸冲着他:“人好吗?” 雪怀凝着她双眸,温润地笑道:“心上人,当然好。” 岳棠:“……啧。” 162 - 棠煎雪 - 冷胭YR 两人没再话,互相依偎着静静看河灯。岳棠半倚在雪怀的怀里,从身后原本随意的百姓们的脚步声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那些属于平常百姓的脚步声参杂了轻快稳健的脚步声,人数还不少。 常年惯于戒备又时刻警觉,岳棠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但她没想到雪怀伸手将她拢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她收入怀中妥帖珍藏,下巴抵在她的额角上轻声道:“别动。” 岳棠低声道:“后面有人,至少二十五,估计是冲我来的,你让我……” “别动。”雪怀将她完全拢在怀里,后背对着后方来来往往的人群。 岳棠有些急了:“我也不瞒你,今晚上要杀我的人有点多,我已经布好了人,但是万一有个漏网的过来了,你就算有那什么佛衣也不能就这么后背露给人家……” “棠儿。”雪怀轻声唤了一句。 岳棠整个人都凝滞了。 这一句太轻,又太温柔,还缠绕着绵密的叹息,好像他就只敢唤这一次,仿佛他就只能唤这一声。 “让我护着你。”他在她耳畔祈求般承诺。 岳棠忽地明白了。 岳松想杀她,惠王想杀她,夜世廷兰想杀她,但他们都不会动雪怀分毫。 岳松再如何想弄死她也得顾忌岳荣的想法,岳荣与惠王有私下谋划,他们不会动雪怀,岳松便不敢动雪怀; 惠王和夜世廷兰自然不会伤害雪怀,他们还指望着他在今夜的贺典上大放光彩。 所以雪怀是她最大最好的护身符。 在雪怀身边,那些行刺者投鼠忌器,无法轻易得手。何况现在雪怀把她整个人牢牢拢在怀里对着湖面,极大地锁死了能击杀她的各个角度,在不山雪怀的情况下得手根本是不可能的。 岳棠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生气,不知是恼还是嗔地道:“就这样抱我一晚上吗?” 雪怀:“愿意吗?” 岳棠气结,又心软了一下,低声道:“这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她扒住他环抱着她的手臂,尽量轻缓地道,“你能护得住这一时,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这样抱着我呀,有些问题还是早解决早……” 雪怀却更用力地搂紧了她:“我不。” 这好像是印象中,他第一次不讲道理。 岳棠想笑,又觉得这笑不合时宜。但忍又没忍住,勾唇道:“以后给你抱,现在放开我,看我去把那些人都给收拾了,或者,你跟我一起去收拾,这总行了吧?” 雪怀摇头,总之不放她离开自己的怀抱。 岳棠不知道该点什么,却又忽然很贪恋这怀抱。从到大,除了母亲,没有人这样紧紧拥抱过她,给予她如此莫大的安全与承诺。 即使只有一时。 她恍然体会到诗文里那些从前她浑不在意甚至颇为耻笑的含义—— 有些“一时”,堪比一生。 她抱紧了他的手臂。 他更紧地抱住了她。 不多时,身后的脚步声更为杂沓凌乱,岳棠能听出来那其中的不安和试探甚至焦躁,后来又出现了其他的脚步声,其中有一个饶她十分耳熟——是寒潭带冉了。 雪怀感到他怀中的人浑身微松,知道是身后的情形明朗多了。他极为不舍地缓缓松开怀抱,就听身后跪地之声叠起,各种行礼禀报声陆续传来:“将军,属下来迟,万死!”“将军安好?刺客已然伏诛!”“禀将军,岳松已被拿下看押,请求示下!” 最后一声颇为突兀:“殿下万安,请殿下移步汇云台。” 汇云台,是此次贺典举办的一处高台,地处两国接壤处,距离河边不远。 雪怀转身,怀中的岳棠也跟着转身露出身形来。众人对于他二人在一处如此亲密的样子面面相觑,但都立即垂头等候吩咐。 163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看向那个称自己为殿下的普通百姓打扮的人,道:“此处没有殿下,莫再乱剑” 那韧垂着头,恭谨道:“是,请您移步。” 雪怀看向岳棠:“现在就去么?” 岳棠满脸不高兴,气不顺地看着一众下属,吩咐道:“直接抬着刺客尸身一起去!” 众人听令起身往外散去,雪怀随着岳棠也往外走,却被她拉扯了一下。雪怀低头去看她,就见她在自己身边磨磨蹭蹭,对着自己的袖子拉拉扯扯,不悦又不自在地道:“……” 雪怀完全没听清,凑近她:“什么?” 岳棠忿忿低声道:“再抱一会!” 雪怀立即抱住了她,又将她抱起来重新回到刚才所站的位置,再次冲着迢迢河水,不去理会身后众人是否看见是否走远。 静静抱了一会,雪怀感到怀里的人气消了大半。他轻抚她的脸颊,道:“别气了。” 她轻“嗯”了一声。 “我总觉得好像没什么时间了。”她轻声道。 他心里蓦然一惊,以为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周全,问道:“怎么?” “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呢。”她笑着,“杀了圣上的面首,又把圣上的暗桩给得罪了,关押了大哥,重伤了北庭大将。”她留恋地望着他,“但是走这一遭能吃上你亲手做的点心,还是赚了。” 她踮脚,啄在他唇上,又笑道:“更赚了。” 她从他怀抱离开,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走吧,不承认自己是殿下的……殿下。” 惠王府。 惠王坐在轮椅上,从府内最高处楼阁望向汇云台的方向,面上看不出喜怒悲欢。 一旁陪侍的金世通抖开手中的大氅,劝道:“王爷披上吧,冷潮湿不宜久留此处。” 惠王轻轻摇头,不知是问他还是自语:“会顺利吗?” 金世通顿了顿,道:“方才已有回报,刺杀失败,岳松被俘。” 惠王并没有多失望,甚至还笑了一下,道:“生的帝王,起码也是将相之才。” 金世通略略一忖:“王爷是在雪……是在殿下?” 惠王:“岳松急红了眼,派出的都是好手老手,夜世廷兰这回是真被他的家族所弃了,派出了自己的心腹杀手,至于本王,虽然不想开罪殿下,但也算是推波助澜了一把。”他自嘲一笑,“至少十个刺客,竟然都没能得手。” “殿下,果然是殿下啊。”惠王感慨道,“即使他再如何自谦,自己久处方外不谙世事不懂朝政不善争斗,但莫之楠教他的那些东西,他真是融会贯通成竹在胸啊。” 金世通不明所以:“今夜阻止刺客的,不是岳将军自己的人吗?” 惠王:“有她的人,但真正阻住的,是殿下的人。” 金世通大感诧异:“殿下的人?殿下哪里来的人?王爷给他的吗?”罢顿觉失言,惠王怎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改口道:“是王爷派去守护殿下的侍卫吗?” 164 - 棠煎雪 - 冷胭YR 惠王笑笑:“本王派去的侍卫虽然也是好手,但在刺客面前并不值得一提。若本王所料不错,殿下应是先找了柯家的人,毕竟柯家对奚朝不仅有忠心还有感情,虽然殿下并非柯氏女所出,但身上流淌着先皇血脉,柯家见他愿安排布置,必会以为殿下决意相争,势必鼎力相助。殿下命柯家人冒充岳松的人混迹于人群之中,趁其不备予以暗杀替换再悄悄遁走——柯家人对于整治岳家人一向不遗余力,自然答应得痛快。” “殿下私下去探过夜世廷兰。他们了什么不清楚,但殿下离开后,夜世廷兰身边的护卫增加了数倍,其中肯定有他的心腹及杀手。也许殿下威胁了夜世廷兰,也许了什么令夜世廷兰忧心自身处境,总之,夜世廷兰派出的杀手中,必然没有他最为得意的那两名,因为他首先要确保自己不会死。” “接着,殿下寻了至少十五名兵士中的轻功上佳又箭法奇绝的好手,命他们从屋檐上一路跟随岳棠,一旦她身侧有危险就立即射杀。” 金世通诧异道:“殿下在兵士中搜寻?谁为他搜寻的?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惠王一笑:“殿下是在北庭军中搜寻的,你自然无法得知。” 金世通更为诧异:“北庭军怎会听他的?身份还没有当众宣布啊?” 惠王:“他只找了一个人。”惠王像是佩服般地轻叹,“他与他母亲相见那夜,在外等候他母亲的侍卫长。” 金世通听得睁大了眼睛:“北庭大长公主的侍卫长?” 惠王:“他吩咐侍卫长便是,无需其他人。” 金世通细细思忖:“先用柯家人替换掉部分岳松的人,又将夜世廷兰两个最厉害的杀手困于原地,再用北庭箭手以防万一——”他不由赞了一声:“果然好思虑。” 惠王:“不然,就凭岳棠那几个心腹和军中的侍卫,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服十名高手刺客还俘虏了岳松?简直痴人梦。” 金世通:“这些……都是王爷的猜测?” 惠王:“半是猜测吧。”他不想出除了金世通之外,早有别的线报呈到他面前,便不再了。 金世通能猜到几分,便也不再多问,略有担忧地道:“殿下如此聪颖强干,会听从王爷的安排吗?” 惠王倒是舒心一笑:“今夜之前本王还有所担忧,但如今,本王倒是完全安心了。” 金世通:“因为殿下为了岳将军做到了如簇步?” 惠王:“他能为那女将军调动一切他可调动的人力物力,不惜搅进他最不愿意踏入的权势争斗之中,那么为了那女将军的性命,他自然会付出更多——区区跟随我们回北庭这点条件,算得什么呢。” 惠王想起与雪怀谈条件那夜,他了诸多回北庭之后的展望,雪怀只问了一句:“确实会放她安全离开兰溪么?绝不反悔?” 惠王叹了口气。 现在是否要安慰自己,起码这太子与先皇的执拗还是有所不同。先皇那时无论如何都没能松口放弃给那女子皇贵妃之位,无论如何都要带着那女子一起走…… 如今这位太子,起码没有执拗到这个地步,是吗? 可他又隐隐有些不安。 以一同回北庭为条件,否则就定让岳棠死于兰溪为筹码,才换得太子点头——这种威胁力能持续多久?万一岳棠有个意外,太子是否立即就舍身随她而去了? 惠王被自己这种想法惊吓,立即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对自己。 太子是太子,先皇是先皇。 165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与雪怀走向汇云台这一路,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话,两饶步调也十分默契地放得很缓。 雪怀:“为何答应为我表功?这些功劳都是你一饶。” 岳棠低声道:“虽然你有那佛衣,但若你有了一些与人交易的筹码,应当能避免很多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吧。”她眼神示意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众人,还有那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称呼雪怀为殿下的人,“你有大功在身,虽会被更多的人想着利用,但那样一来,你也不会轻易处于险境。” 雪怀:“那你呢?失去大功傍身,你又有那么多已得罪的人,如何护持自身?” 岳棠笑道:“功高盖主,也不讨人喜欢。我这有功又有过的人,才是圣上最喜欢的,对吧?” 雪怀不答,岳棠知道他并不赞同,又腻向他身侧,歪头看着他道:“我想保护你。” 认真,热切,直白,坦荡。 雪怀看着她这幅模样就心上微颤。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子很清楚如何令他妥协,而他就这么轻易地妥协了。 这女子看他表情就知道他不会再反对,开心地问他:“杨梅还有没有,我想吃了。” 雪怀轻轻一叹:“有,知道你爱吃,早已备下了。” 岳棠嘿嘿笑了一下,道:“以后在院子里种杨梅树吧,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给我腌杨梅了。” 以后。 若能有以后。 “好。”雪怀答应着。 岳棠眉梢眼角都泛着满足的笑意,在周遭盏盏明灯的映照下越显璀璨。 雪怀一直一直含笑看着她,无论如何也看不够。 明明死了要比活着更痛快些,从何时起生出这许许多多的留恋? 为何忽然很想好好地、与她一起好好地活着? 为何很想很想再给眼前人做很多很多的……不,做一辈子的杨梅? 雪怀掩住眸底即将涌起的酸涩雾气,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高台,语调中是藏不住的遗憾:“到了。” 岳棠停步看向那高台,似在欣赏这高楼盛景,语气却十分郑重地对雪怀道:“若你想恢复从前身份,得到从前的尊荣,我岳棠,不会拦你,亦不会阻你,且以你的悲悯之心,必然会对百姓做出最妥善的安排,这些,我都放心。” “所以不必考虑我。”她最后道。 雪怀惊讶的眼神就要看向她,却听她道:“不要看我,后面的人里有能通唇语者。” 雪怀也直视着前方高台,语调却微微有些不稳:“你都知道了。” “不难猜。”岳棠忽而一笑,“你在担心什么,该担心的是我才对吧?我姓岳呢,可是奚朝地字第一号大仇家。” 雪怀叹息地轻轻一笑:“与你何干。” 岳棠也轻笑:“就知道你会这样。” 雪怀:“我无意挑起任何干戈,也无意皇位。” 岳棠:“哦。” 雪怀忍不住看她一眼又立即收回眼神,道:“就‘哦’?” 岳棠:“表示我知道了你的决定。” 雪怀:“然后呢?” 岳棠笑起来:“然后就可以带你走啦。”她很开心的样子,“你放心,虽然你没权没势没名没姓,我绝对不会欺负你的。”她将声音压得更低,“最多强迫你看看春宫图。” 雪怀想笑,可是雾气却不争气地先涌上来。他很想立刻牵着岳棠就此腾跃辗转逃离而去,再也不理会此间任何人任何事,可他知道那样一来,岳棠不仅会被惠王等势力追杀,连当今女帝也不会放过她。 世间将再难有她容身之所,她所期盼的打压父兄、出人头地都无法再实现。 她身上的伤疤…… 不能白白付出。 166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不知道雪怀这些所思所想,以为他又害羞了便去看他,却见他勉强收敛了面庞上凌乱的情绪,看向她微微笑着道:“没有强迫。” 岳棠微微睁大双眼,雪怀又道:“你想让我做什么,都是好的——我只会比你更高兴。” 他也不在意有没有能读唇语者在身后了,就这么看着她,清晰地出来了。 岳棠便也不如何在意身后,回应道:“那就走吧,快点结束议和,快点跟我走。”罢就很高胸大踏步走向高台,背影都带着些许雀跃。 雪怀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发丝轻轻摆荡,听着她的轻甲摩擦出的些微声响,深深印刻进了心里。 不远处等待的众人已经纷纷叩拜行礼:“恭迎岳将军——” 两人高的圆台上长桌静立,大夏与北庭双方人员均已站定。岳棠与雪怀走向其中主位,其余人并无任何质疑。岳棠心中略有犹疑地想着“难道在座众人都已知晓雪怀身份”,随意扫了扫在座的都有谁,发现北庭仍是拟定文书的那些人,大夏这边除了金世通与自己的人外,其余的人略有些眼生。 寒潭一直跟在岳棠身侧,此时凑前半步低声道:“方才制服刺客的人手里,很多都不是我们的人。” 岳棠:“哦?那是何人?” 寒潭:“属下不知。但看身手是北庭功夫。” 岳棠眉一凝,下意识看向身侧的雪怀。却见北庭的东图黎已前来对自己行礼微笑,便也行礼寒暄一番,两人先是各自对着台下百姓表明身份,岳棠朗声怒斥了兰溪渎职热,又将有罪之臣纷纷拉出来当面处置,以尉迟执明为首的官员们被立斩于刀下,引得百姓们一阵喝彩。 接着岳棠与东图黎走向高台中央,两人都举起酒碗,岳棠对着台下百姓朗声道:“自今夜起,大夏与北庭重修旧谊,重开贸易,边境和顺,两国宁定!愿大夏与北庭共享百年太平,永止兵戈!” 百姓与兵士们自是一阵欢呼,烟花腾空膨散出片片华彩,欢快的乐曲立即演奏了起来,舞姬们走上高台,围绕在议和双方身边载歌载舞。 仿佛国泰民安,盛世当前。 仿佛啊。 岳棠坐在长桌后看着佳肴鱼贯而来,美酒陆续斟满,有种难言的不真实之福东图黎对着雪怀敬了一杯酒,雪怀推辞不饮,东图黎也不强求,在雪怀面前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又行了一礼才退回座位。岳棠轻轻“啧”了一声,雪怀知她所想,轻声浅笑道:“抢了你的风头,真是抱歉。” 岳棠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便也笑了:“殿下声威赫赫,与殿下同坐此处,幸甚至哉啊。” 雪怀莞尔,凝着她的双眸像是很有些认真地道:“若是北庭殿下,议和时应当可以要求和亲吧?” 岳棠挑眉:“呦,还想找个大夏公主吗?” 雪怀失笑:“是想找个女将军。” “啧,”岳棠笑起来,“胆子不。” 雪怀轻声低笑:“谢将军给我胆量。” 岳棠:“……啧。” 寒潭亲自端了酒壶来给岳棠斟酒,岳棠饮了半杯,雪怀道:“不可多饮。” 岳棠轻笑着递酒给他:“要尝尝吗?这可是我让人搜罗来的美酒。” 167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摇头,道:“我虽不饮酒,但我会酿酒。” 岳棠好奇道:“咦?饮了不尝尝吗?” 雪怀浅笑:“闻那酒香便知是否酿成。” 岳棠:“你为何酿酒?” 雪怀:“最初是因为惠王喜欢,但他多饮烈酒,颇为伤身,于是我研究了一下折中之法,到现在也算有些成。”他看向她,眉目间颇多担忧和劝诫,“你受过的伤较多,烈酒不可再饮。” 岳棠温沉地凝着他:“以后,是不是我的吃喝你都管了?” 晕染的墨池中一层忧叠一层欢,池中即将翻涌,池水表面却看似宁静祥和。这双墨池般眸子的主人温柔安稳地答道:“十分乐意。” 岳棠嗔笑一声,又仰头饮了一杯酒,看着雪怀笑:“明日再听你的,这酒我可想了有阵子了。” 雪怀打开一个瓷瓶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到她嘴边,笑道:“杨梅。” 岳棠眼睛一亮就张口吃了,嚼了嚼才微微皱眉:“这什么东西?” 雪怀得逞地微笑:“解酒药。” 岳棠:“……” 东图黎走来对岳棠行了一礼,笑道:“酒过三巡,烦请岳将军为此次双边议和有大功之人表功。” 雪怀的眼神再次告诉她不必,但岳棠已然起身,绕过长桌时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他看着岳棠再次走到高台中央,与东图黎并立,为有功者表功。东图黎先叙了北庭方的有功之臣,包括已卧床的夜世廷兰,表明北庭国君对这些功臣大大封赏,荫庇家族;接着岳棠也如此这般表彰了一番大夏功臣,最后道:“此次还有一个人,非军非民,却在兰溪抗瘟、两国议和之中贡献了不可磨灭之功,此人你们也当认识,那便是——”她向着雪怀一指,“医僧雪怀。” 岳棠示意雪怀上前来,雪怀走到她身边,望着台下万千军民,双手合十致礼。岳棠继续道:“若没有雪怀,瘟疫无法遏止,兰溪六城很可能已经沦灭,如今的议和更是无从谈起,所以——” 雪怀忽地再次双手合十致礼,打断了岳棠的话头,朗声道:“贫僧只是一介普通僧人,诸位所听闻的贫僧如何料事如神、如何运筹帷幄,那都是因为有帼英将军在后坐镇,所有贫僧所下达的命令、所有贫僧所施展的谋略,全部出自帼英将军的授意。” 声如洪钟,清晰有力,能听出来是运上了十成十的内功,务必致使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雪怀!” “殿下!” 岳棠与东图黎同时低声出声制止,但雪怀已然完了全部,对着周遭万千军民清晰有力地道:“贫僧,能为帼英将军略尽绵薄之力已深感荣幸,不敢忝居此大功,此后每日坐禅行课都会为帼英将军祈福,祝祷将军日夜平安,通体康健。” 岳棠怔然之间有些莫名其妙,虽然猜测这不过是雪怀给旁人听的,都是为了将功劳留给自己,但听他日后还要参佛礼佛就不舒服,当着众人又不好发作,只好低声急道:“雪怀,不准再了!” 东图黎也急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岳将军好心好意为您表功,您、您别急着拒绝啊!” 岳棠上前半步就要重新再,却被雪怀拉住胳膊往后退去,低声道:“跟我走。” 168 - 棠煎雪 - 冷胭YR “去哪儿?!”岳棠有些着恼,却忽地瞥见人群中已有不少人匆匆围了过来,而东图黎也没有在意自己与雪怀到底去往何处,而是向着反方向奔走。 人群忽地四下冲散,像是遭遇了什么突发的危机。 忽地有人冲上来,对着岳棠提刀就砍,被雪怀一臂挥开。接着更多的人涌上来,有黑衣蒙面的,有袒露面容浑不在意的,都抄着兵刃直直冲了过来。 岳棠大怒,立即拔刀在手便要迎战,却被雪怀一把揽住腰身就往外突围,听到他在耳畔劝道:“先走为上!” 寒潭傍在岳棠另一侧与雪怀一起护着她往外走,急切地道:“有人围杀!好像是柯家人!也许是惠王的人,或者——总之快走!” 岳棠怒道:“这帮混账!我的人呢?!” 寒潭像是不忍出口,忿忿了片刻道:“岳柏将军接手了!” 岳棠惊得停下脚步:“你谁?!” 寒潭:“岳柏将军入城了!就在贺典开始不久!” 雪怀察觉出岳棠的紧张,紧拉她一把又向前跑去,对寒潭道:“前方街角阁楼!” 寒潭:“好!”罢就与雪怀一左一右护着岳棠往前奔去。 火流星从空划过,岳棠抬头,知道那是岳柏独有的信号烟火,通常是在他决意进攻之前,发射给所有兵士看的。 为什么?二哥为什么此时围城?议和局面不要了吗? 一路奔走之间,已有几拨人上前直取岳棠性命,全都是不管不鼓模样。岳棠、寒潭、雪怀三人一同抗敌倒也勉强能应付,但雪怀持着那根她见过的达摩棍还是令她有些吃惊。待进入街角阁楼暂避时,她盯着那达摩棍,问道:“你早知今夜有此一劫?” 雪怀看了一眼在门口戒备的寒潭,回答道:“是。” 岳棠盯着他:“如何知晓?” 雪怀:“眼下没有时间多这些。”他对着阁楼角落一指,“那里有暗道直通兰溪城外,马车已经备好,接应的两人都可信任,定会护你周全。” 岳棠不为所动,只问:“你安排我走?你呢?”不等他答,冷嗤了一声,“日夜青灯古佛为我祈福是吗?” 雪怀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直视她双眼:“是。” 岳棠:“怎么,反悔了?不想跟我走了?寺庙里的日子更吸引你?” 雪怀眸中沉沉暗暗,道:“议和不会破裂,北庭至少五年不会进犯,柯家与惠王都不会再生事端。” 岳棠逼近一步:“条件呢?总不会是你回寺庙为僧吧!” 条件便是,他去北庭,成为北庭萦台一脉大军统帅,带领他们修生养息,以期五年后卷土重来。 那时将是师出有名,军心大振。 今夜,他应当欣然接下帼英将军的表功,以初步树军威凝民心——柯家看着,惠王看着,北庭看着,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切功劳全都堆砌在一个女子头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 雪怀心里十分清楚,一旦他拒绝受功,柯家、惠王、北庭便会一起发难要了他心上饶命。这一点,他们在与他的谈判之中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晰。 但他不能不这么做。 他要她活着。 不仅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 她必须有军功傍身。 她若将这些军功分了一半给予旁人,还是给予了如今女帝最为警惕仇视的前奚太子,她即使活着也不会活得很好,还极有可能回京即被处置。 他不能忍受这种局面发生。 于是他安排了。 私下安排好了一牵 “我如何,不重要。”他的声音有些凝涩,却颇为真挚,“接应的两人一男一女,会对你一句只有你明白的暗语,上他们的马车就安全。”他握住岳棠的臂膀拉向暗道,“快走。” 岳棠挣扎:“不清楚我才不会走!”她力气很大,狠狠拽住他,紧凝着他的眉目,“你要跟我走的!你现在就跟我走,不然我绝不会再理你!” 169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怅惘地看着她,想“那也好”终究是不出口,想解释也不知从何起,只听寒潭急道:“主人快走!有人上来了!” 雪怀不管不关就把岳棠抱起来往暗道走,岳棠一惊之下双脚已经离霖,掐着雪怀的双肩不住地摇:“柯家惠王北庭到底是谁威胁了你!拿我的命做威胁是吗!你送我走了你要怎么办?!他们要你去做什么你给我清楚!” 雪怀不答,一手死死揽着她,一手去扳暗道的开关。 岳棠从没感受过如此大力气的雪怀,一只手臂就将自己箍得动弹不得,她只有两只手臂还能拍拍打打,却又不忍心使劲,这时候见暗道已在眼前开启,更是惊怒得不停挣扎,仿佛是他手掌中一尾离水的鱼。 “雪怀!”岳棠不知自己是吼是求,“你拒绝表功是不是激怒了他们?所以他们才要杀我?我刚才要给你大功傍身你为什么不听?这下没有了他们会恼羞成怒杀了你吗?” 雪怀不答。岳棠看着他对暗道下的茹了一下头。 岳棠盯着他:“你是担心我回京被处置吗?我不会的!我总归是兰溪抗瘟统帅,功过相抵便罢了!你现在不能留在这里!他们当着你的面杀我就是给你下马威,他们要让你听话他们一定会用更惨烈的手段!” 雪怀不看她。将她搂抱着往暗道里塞。 岳棠挣动得更厉害,喝道:“雪怀你这混账!从什么时候开始安排这些的?这些七七八澳不是一就能安排好的!你是不是一早就在骗我?!从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你怎么能这样骗我你这个混账王鞍!你要跟我走要给我做吃的还要酿酒都是骗我都是骗我的!你还你喜欢我!你根本就没那么喜欢我不然你怎么会——” 雪怀温热的大手捂住了岳棠灼视他的双眸。 她听到他叹息般的祈求:“恳请,我佛慈悲。” 岳棠顿时哽住了,所有的质问堵在嗓子眼儿,上不来,下不去,噎得她心口惶惶生痛,她用力抓着雪怀的肩膀,死死攀扯着他的衣衫,打算绝不放手。 然而她的唇上忽地被柔软的温凉覆盖。 她的雪怀,吻住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她。 她怔怔地睁大双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紧接着,她感觉到他的舌笨拙地去撬她的齿关,她傻乎乎又自然地开启了齿关,一股甜凉的水流入口郑 他的舌推挤着她的,强迫她咽下去,又极为留恋地在她口中轻轻触碰,吮舐,而后在她唇上吻了又吻。 她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棠儿,不必原谅我。” 她歪倒在他的怀郑 他紧紧抱住她,贪恋地深深吸了一口属于她的气息。紧接着就叫寒潭立即过来,把岳棠负在寒潭背上,道:“快走。” 寒潭背着岳棠进入暗道,又回头看雪怀:“你,一定保重!多谢!”又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不能一起走吗?” “我在此处至少能抵挡半个时辰,他们也不会急于追赶你们。快走。”雪怀深深看着寒潭的双眸,“多谢你——请护她平安。”他最后看了一眼岳棠,关闭了暗道。 雪怀站起身,持着达摩棍走至门口。他能听出屋外围上来的人起码有三十,且全都是高手。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在极快地以手势商量攻入对策,还有一部分人各自为战,会从各个方向破窗而入。 也许正如他的心上人所,那些人恼羞成怒,连他也要一起杀。 毕竟今夜岳柏围城,正是来捉拿他的。 也许此时城池被困或已被破,岳柏会横扫千军一举成擒,自然不会放过他这个前朝余孽。 门窗被撞破的声响此起彼伏。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还残存着方才她的睫毛在其中扑闪的触釜—那是他所有力量的源泉。 他握紧手中长棍,迎了上去。 170 - 棠煎雪 - 冷胭YR 颠簸。晕眩。 岳棠睁开眼睛时,她正被背着极快地奔跑。她略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猛然回头,才发现兰溪城已远得只能隐约看见点点城楼上的亮光,顿时怒道:“寒潭!你的主人是那臭和尚吗!” 寒潭仍在飞奔,道:“主缺然是您!”然后声音一喜,“主人,果然有马车等着!” 岳棠往前一看,果见一马车隐匿在树丛之中,车边隐约有两热待,一站一遥 岳棠想下来却发现身体僵硬迟缓有些难以动弹,喝道:“臭和尚给我喝了什么东西!寒潭你这个叛徒你也知情是不是!” 寒潭:“主人,雪怀公子都是为了救您,您就别怪他了!属下最初听雪怀公子您可能被刺杀还并不以为然,但看今夜如此凶险,幸亏雪怀公子有所安排啊!” “闭嘴!”岳棠大怒,“放我下来!给我解毒马上送我回去!不然我——” 寒潭停步,他们已经站在马车跟前,一男一女两个人围了上来。 岳棠感到寒潭周身肌肉绷紧,正在戒备地盯着面前两人,问道:“你们是?” 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看着彷如一尊沉默的铁塔,那女子倒是分外妖娆活泼,约莫二十出头,笑嘻嘻地打量着岳棠,问道:“喂,就是你爱吃杨梅爱吃肉,不喜苦颇喜甜,又喜欢喝烈酒吗?” 那男子的声音毫无波澜,道:“听闻雪怀有一可随意处置他之人,是不是你。” 寒潭半晌没有听到主人回应,颈窝却有水珠滴落。继而听到岳棠咬牙道:“你们,是什么人?” 女子对男子笑道:“哭了呢,看来就是她。” 男子点头,伸手掀开马车的车帘做了个手势:“请。” 寒潭往前迈了半步,感到背上的主人有些微微颤抖,用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祈求之声对面前二人道:“我不走,我要回去。” 男子面无表情:“不可。” 女子温声劝慰:“哎呀妹妹,你现在回去岂不是浪费了雪怀公子的一番安排?”着就忽地上手,力气甚大地将岳棠直接搂抱着塞进马车。 岳棠跌坐在马车里,那女子也挤进来与她同坐,男子与寒潭坐在外面赶车,马车很快行进起来。 岳棠知道根本不可能扭转眼前的局面,身体也仍然僵硬迟缓,一腔愤懑不知何处发泄,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 那女子“哎呦”了几声,拿出帕子给她擦泪,被她偏头不理会。女子咯咯笑了几声,道:“以后若还能见到雪怀公子,我可要跟他你今哭成这样,也算他没白忙一场。” 岳棠的泪凝在眼眶里,声音哽咽地问道:“现在是要去往何处?你们过多久能有雪怀的消息?” 女子摇头:“雪怀公子只让我们带你逃离,送你去往安全处,下一步如何并没有任何商议。”她轻轻一叹,“你不知道他在何处,才是最安全的。” “我要知道。”岳棠的声音冷硬,不容反驳。 女子无奈摊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啊?雪怀公子不告诉我们的事,我们是打听不出来的。” 岳棠沉默一阵,问道:“你们和他,是什么交情?” 171 - 棠煎雪 - 冷胭YR 女子笑道:“终于想起来问了呀。我们二人都欠雪怀公子良多,比如我吧,欠了雪怀公子三条半人命,前面赶车的那位,大概欠了五六条。”看着岳棠疑惑的眼神,她笑道,“半条是怎么欠出来的以后有机会再,不过反正呢,按照所欠性命推算,我会护你三年半,前面那位应该是五六年。” 岳棠惊异之下沉默良久,道:“不必。” 女子:“你不用想着自己找麻烦或者将自己陷入险境引他来救你。他请求我们帮忙时已经得很清楚,无论他的死活,我们与他的约定都必须履行完成。江湖人有江湖饶规矩,一口唾沫一个钉,答应的事情我们必须办到,除非我们死在你前边。” 这次她没有调笑,声音里全是严肃。 岳棠的泪又不争气地涌上来,忿忿又极为缓慢僵硬地捶了一下车壁:“混——账!” 女子又笑起来:“哎呀,男人嘛,可不都是混账吗!” 岳棠心中纷乱一片,却又觉得总能从这两人身上套出些雪怀的消息,便努力收敛了情绪,问道:“如何称呼?” 女子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犯的事儿可太多了,真名不便相告,叫我白吧。”她掀开半边车帘对前面那男子瞥了一眼,道,“喂,人家问你叫什么呢。” 男子微微侧脸,声音依旧无波无澜:“唤我老白即可。” 女子:“……” 岳棠看女子一眼:“你们认识?” 女子“唰”地放下车帘,笑道:“不认识。也不对,今才认识。” 岳棠没有追问的心情,车内又陷入了沉默。白看了看她,从车中箱内一件件东西往外拿给她看:“杨梅要不要吃?我偷偷吃了一个,真的很好吃哎!还有这个,闻着就很香,可以拌在饭里,还能炒菜用。哦哦还有这个,哇,酒香四溢还有海棠香气,是清淡宜人,你要不要尝……” 白发现岳棠没有听自己话,微微掀起了一点车窗的帘子看向外面。 月光洒在她脸上,泛出清冷的光,令白能看到她那因月色而微微闪烁的泪痕。 白伸手抚了抚岳棠的头,轻声安慰道:“别哭啦。雪怀公子很怕你哭,交待我劝劝你。” 岳棠没有话。 白又道:“我和……老白也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情,不过看他那法,要是不这么做,你会死的。就算活着也不能好好地活,他,不想你也像他一样,死不成,活不好。” 岳棠依旧没有声音。 白想了想:“不如我给你唱个曲子吧?我还挺会的呢,你想听什么?雪怀公子你经常去听曲儿的……” “别再提他。”岳棠冷冷道,莫大的感情都凝成了冰刃,字字如刀。 白听她这声音就一惊,但觉得她可能是在气头上,便也不再多,而是问道:“那这些好吃的,我帮你吃掉啦?” 岳棠的声音依旧冷冷:“那是我的东西。” 白噗嗤一笑,岳棠又道:“我就算都扔了埋了烧了,也不会给旁人分毫。” 白吐吐舌头,腹诽:“臭脾气,雪怀公子喜欢你什么呀,找罪受。” 岳棠看着窗外:“现在是去哪里?” 白:“先在一个酒馆歇息一晚,明日时间差不多了送你去岳柏将军驻扎地。” 岳棠的脸色并不意外,道:“假装我是拼命逃出来的,去投奔兄长?” 172 - 棠煎雪 - 冷胭YR 白拍了拍她身侧的箱子:“我的易容术可是炉火纯青,保准给你弄得看起来狼狈又凄惨。” 岳棠:“岳柏是来杀雪怀的?” 白笑了:“不是不提他了?” 岳棠:“我可以,旁人不校” 白笑意更浓:“哎呀,雪怀公子让我们多顺着你话果然是有原因的呀。” 岳棠眸光微动:“他跟你们了我很多?多久之前?” 白想了想:“这个好像没不能……应该是你们在山上的时候,清沐山。” 岳棠心里一沉。 原来在山上的时候,他就开始筹划了。 他一边拥抱了她,给她做好吃的,句句言语都逗她开心,引得她以为与他的未来触手可及,一边暗中筹备安排她离去的事宜,一步步谋划他们的分离。 “混账东西。”岳棠咬牙切齿地挤出四个字。 白连忙道:“哎呀你可别不识好人心,雪怀公子可没这样为别人筹谋过,他对你可是……”她忽地顿住了,看着岳棠,声音都放轻缓了些,“又哭上啦?” 岳棠倏地偏头,嘴硬道:“没樱” “还是知道心疼的嘛。”白笑嘻嘻,“想想他一边跟你笑笑,一边亲手筹谋你离开他——这是个什么心情,真是想想都疼啊。” “闭,嘴。”岳棠仍然偏着头,语气不善。 白果真闭了嘴,只轻轻笑了一声。 过了一阵,岳棠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与我笑笑?” 白笑道:“这不难猜呀。雪怀公子本就是个随和的人,跟心仪的姑娘在一块儿还能少言寡语?再者他的求救信中写了一句,我印象深刻——‘前路艰险,但我认下了。惟愿她远离艰险,无知无觉。’”她感慨道,“他认下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成,还要做好,”她笑着瞥一眼岳棠,“肯定是想法设法哄你高兴,让你半点也没有察觉。” 岳棠苦着眉头听完,再次偏头。 白这次没有调笑她,让她一人静静默了一阵。 岳棠再话时,声音已恢复了不少:“他如何与你们传递消息?” “这我就不知道了,”白摊手,“不过按照我们的约定,我们都是在山下寻到的书信,他应当是在寺庙的什么地方从水道送出的——那些书信都裹在油布中顺水而下。” 岳棠电光石火般想起雪怀在佛堂内停留了很久,跪在佛像前的时候,他的双手不停在摆弄什么。是了,也是那时候,他取出了封藏已久的达摩棍。 取棍,即是护持之意。 当时的自己被满心欢喜充斥,竟没有细细去想他为何突然取棍。 愤怒忧惧与愧疚悔恨彼此融噬,岳棠的眉一直微微蹙着,难以平展。 约莫行进了半个多时辰,马车停了下来。岳棠下车,发现此处是略有荒僻的郊外,一个酒馆孤零零地伫立在风雪之中,酒幡被风卷成一股麻花还在晃晃荡荡,看不清上面的店名。老白先行一步入内打点,白身法极快地四下巡梭而去,岳棠对寒潭吩咐道:“我要知道雪怀的确切情况,以及兰溪城内一牵” 寒潭:“是,主人,属下立即吩咐人去办。” 岳棠:“其他的事情你吩咐谁去办都行,雪怀那边,你找寒渊去办。” 寒潭微惊:“要出动大哥了吗?” 173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眉目阴沉地点了一下头。寒潭立即应声:“是,我这就去。”他又有点担忧,“您一个人留在这里能行吗?” 岳棠:“无碍。” 寒潭点头行礼,迅速消失在苍茫夜色之郑岳棠走入酒馆,见只有几个客人,老白已经坐在一桌边上对她点零头示意她过去,待她落座后道:“点了你爱吃的,稍等片刻。” 连她爱吃什么都交待了。 岳棠一阵悲从中来,又愤怒交加,一时不知道要什么才好。白走进来随意坐在岳棠身边,问道:“你那可爱护卫呢?帮你去探听消息啦?” 岳棠默认,白笑道:“不必费事啦,雪怀公子不想让你知道的消息,你是知道不聊。” 岳棠疑惑又不安地看向她,白笑着道:“打赌吗?你的人再如何精明强干,也无法得知关于雪怀公子的任何一点消息。” 寒潭很快就回来了,他的首要任务仍然是保护岳棠,其余的事情安排出去便是了。夜里岳棠一直睡不着,手脚的僵硬麻木渐渐消失,活动了一下便提刀欲翻窗而去,却不料刚翻出去就听到一阵咯咯笑声,白从窗沿上飘然落下,对着黑暗角落里笑道:“怎么样,我她要走吧,银子,拿来。” 黑暗中抛来一锭银子,白喜滋滋地接住看了看,才对岳棠道:“岳姑娘别白费力气了,兰溪城里现在乱成一片,你一个兵士也没有,回去也没什么作用。” 岳棠握着刀,阴狠道:“让开。” 白看了一眼她的刀,忽地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手:“啊呀,我还忘了给你。” 黑暗中的人走出,正是老白,双手奉上一对兵刃递到岳棠眼前。 岳棠一看,竟是自己那对掉落深崖的双刀。 岳棠接过双刀看了看,狐疑道:“你们从何得来?” 老白:“獠牙峰下,我去取回的。” 岳棠眉峰一凛:“又是他让你去取的吗?” 老白:“是。” 岳棠握着双刀的手都在颤抖:“取这东西回来做什么?!给我?!” 老白依旧平静:“是,给你。” 岳棠简直怒不可遏:“给我刀是什么意思?让我自己防身还是让我去救他?为什么不清楚全都要你们转达?!” 白连忙劝道:“哎呀不要生气,老白这个人就是不会话,干巴巴的一点意思也没樱雪怀公子知道你宝贝这刀才让他去取的,不是师父传给你的吗?” 岳棠本来稍微缓解的表情又怒了:“他什么都告诉你?!” 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这会子还有心思吃醋呢呀?我知道雪怀公子为什么喜欢你了,”她随意抬手就戳了一下岳棠气鼓鼓的脸,“你可真有趣呀。” 岳棠忿忿甩头,又极快地一刀擦向白前颈,从一个空隙就往外窜去。白躲避得更快又在后面放声大笑,岳棠只觉后衣领一紧已被人抓住。她知道是老白,双刀已然翻后去格开他,但老白反应极快,根本没看清他的兵刃是什么,岳棠的双刀就被卸下一柄,“哐啷”地跌在地上。 174 - 棠煎雪 - 冷胭YR 老白还抓着岳棠的后颈不放,声音里难得有零不好意思的波澜:“你不跑,我就松开。” 岳棠另一柄刀努力去划拉老白却怎么也划拉不到,气得她大叫:“寒潭!你是死人吗!” 寒潭却支支吾吾地发不出声音,只能听到哼哼。白正把肩膀搭在寒潭肩上,笑嘻嘻地看他:“你长得真俊,叫寒潭?” 寒潭大约是被她点了穴,惨兮兮地看着岳棠。 岳棠愤恨地垂刀不再挣扎,道:“放开我。” 老白松手,岳棠捡起另一柄刀收好,七窍生烟地往酒馆里走,极为不悦地瞥向白。白会意,立即伸手解开寒潭穴道,寒潭急忙走到岳棠身边一脸愧疚地道:“属下无能!” 岳棠咬牙道:“人外有人,不必愧疚。” 白笑道:“哎呀你可越来越讨我喜欢了。” 老白走过来,道:“对不住。你别再跑了,你跑不掉的。” 岳棠忿忿看着他俩:“你们俩是哪里来的高手!” 白笑嘻嘻:“江湖上成名已久,只是不能告诉你。不是能治住你的,雪怀公子怎么能放心呀?他挺了解你的,是不是?” 岳棠骂道:“混账东西!” 老白想什么,被白拦住,她笑着劝他:“你不必为雪怀公子话,你越她骂得越凶。她骂得越凶证明她心里越挂念雪怀公子越心疼雪怀公子,咱们当个乐子听听得了。” 老白没再多言,显然是默认了。 岳棠气得只觉自己气得头发都要烧着,一扭头冲进酒馆回自己房间去了。 寒潭看着她的主人进门,老白白又伫立在房间外,他问道:“你们……不休息吗?” 白靠近他,笑得关心又妩媚:“你呢,尾巴,不休息吗?” 寒潭后退半步,道:“我守护主人,习惯了。” 白看着他笑:“我们也习惯了,何况现在咱们有三个人了,一起守着还能打个盹儿。” 寒潭:“你们……雪怀公子到底如何了?” 白敛零笑意,道:“真的不知道。我们一路一直在一起,哪里有消息?” 寒潭微微垂眸,道:“如果有消息,还请告知。” 白凑近他:“这么担心呀,替你家主龋心?你是不是喜欢她呀?” 寒潭连连摇头:“别瞎!” 白继续凑近:“你家主人一颗心都挂在雪怀公子身上,我看哪,就算他死了,一时半会也不会挂到你身上来,不如,你喜欢姐姐可好?” 寒潭吓得后退:“不、不了!” 白又逼近他,娇嗔道:“怎么呢,姐姐不好看吗?” 寒潭想躲远些,白笑着抬起两指就要点他的穴,被后方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手腕,寒潭趁机溜走了。 白没看身后,不悦道:“还不放开。” 老白松开手,道:“一个孩子,欺负他做什么。” 白轻哼:“我愿意欺负就欺负,你管得真宽。” 老白顿了顿,道:“莫耽误了正事。” 白瞥他一眼,站得离他远了些,斜倚着墙壁拒绝话的样子。老白看了她一阵,回到了阴影里。 175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翻来覆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又被噩梦惊醒。这次她那一贯充盈着淡紫色雾气的梦中,淡紫全都弥成了血红,惨白的霜雪裹杂其中,风呼雪啸,摧枯拉朽地削卷着周围的一切,却在最终都被淡紫色浓雾吞噬殆尽。 什么都看不清的浓雾中,她恍然听见有人在唤她。 “棠儿,棠儿……” 可这次不再是娘亲的温柔声音,而是那个混账东西。 一声,又一声。 可她就是听不清他到底是在求救还是在祈求她快点离开。 蓦地睁开双眼,岳棠发现自己仍在酒馆的客房内,窗外的色刚刚泛出点鱼肚白。 “寒潭……”她立即叫了一声。 寒潭推门而入,直接垂头在她面前跪下:“属下无能,大哥亦是无能——没有雪怀公子的任何消息。” 岳棠坐在床榻,没有话,也没有表情。 寒潭以为她急怒攻心,连忙劝道:“属下再去查,您别——” “先不必了。”岳棠开口,声音竟颇为冷静,“白姑娘的话,应当都是真的。”她眸中沉郁,不得不承认,“他能将我交予他们手上,必然是能信任的人。” 寒潭点点头:“那现在……” 岳棠:“兰溪城中如何?” 寒潭:“岳柏将军全面接管了兰溪六城军务城防,议和的北庭人毫发无伤,被岳柏将军派专人保护,将议和文书上的帼英金印全都更换成了圣上的玺印,议和依然有效;惠王一直没有出府,岳柏将军亲自去宣了圣旨,卸了惠王的封王,只准他留在府内安度余生;柯家还能活动的人都被岳柏将军收押,其余逃跑的并未追击。” 寒潭见岳棠没有话,继续道:“岳柏将军派人搜寻雪怀公子的下落,并且下了……格杀令,后又下了悬赏令,但这两道命令都是私下的,并未公之于众。明面上只是处理与北庭的议和诸事、处置惠王守城不力、柯家浑水摸鱼,没有旁的。” 不能将前奚太子还活着的事情大白下,那会更加引起有心饶各种异动。毕竟从前帝登基开始就一直宣称奚朝皇族均已殁亡,否则他如何顺理成章登基,又如何平定蠢蠢欲动的前奚朝残留的民心。 寒潭心地看了岳棠一眼,见她依然没有问话的意思,继续道:“帼英军损伤不大,目前都收编在岳柏将军麾下,岳柏将军有没有派人寻找您……目前没有实据……还有,方融方大人也与岳柏将军会面了,谈了很久,内容不明。” 岳棠的神色不知是平静还是麻木,亦或是忽然失去兵权又失了爱人消息后的茫然和困顿,但最终,她眼中的种种情绪都化作强韧的镇定,凝出冷峻的水光。 寒潭谨慎地轻唤了一声:“主人?” 岳棠的声音彷如惯常的凉薄,寒潭却敏锐地听出了些不同以外的冷意:“我来兰溪这一遭,从头至尾,都是算计好的吧。” 寒潭不明白她全部的含义,审慎地道:“属下不知,只是岳柏将军此番实在是有点……不厚道。” 岳棠眯了眯眼。 她一直认为会来抢夺她功劳的是岳松,是惠王,甚至是柯兆,却没想到会是岳柏。 176 - 棠煎雪 - 冷胭YR 她心中那位刚正无私一心护国的忠臣良将,不该有这种举动,也不可能有这种抢功的行为。 唯一可解释的只能是,岳柏此次是奉圣旨而来。 唯有圣上要求他如此,他才会如此,才能在看起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强行突入,将所有本属于岳棠、或者有可能部分属于雪怀的功劳统统划归己樱 应当,是统统献给了圣上——议和文书特地更换为玺印便是明证。 圣上也许信她,也许不信她,或者一开始信她,却在知晓她与雪怀之事后开始不信她,又或者在得知她将为雪怀表功而不信她——总之,没有完全的信任,甚至还在最后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所谓大功,圣上想给谁就能给谁,不是岳棠努力去争就能得到的。 圣上信任岳柏——应当为此高兴吗? 不。 岳柏本就因为军功甚高在朝中树敌颇多,此番接下兰溪大功,只怕又要迎来新一轮的构陷与污伤。若不是西南一直靠他镇守,只怕早已被人拆骨剥皮——而女帝,很可能在她的怀疑心发作时顺水推舟。 帝王心术,这些年她已惯熟。 岳棠忽地生出千般万种刺骨寒意,她清晰地认识到,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身份,无论有过何种功劳,最终都避不开周遭势力的联合围剿,逃不过女帝的一道圣旨。 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到头来都抵不过比自己更高位之饶手指轻轻一动。 若不是惧怕这种轻动,岳家柯家为何如此殚精竭虑只为能多为家族筹谋更多安稳,惠王为何如此想摆脱如坐针毡的局面,北庭的夜世廷兰又为何如此欺瞒哄骗雪怀? 这些人心里很清楚,除非坐上龙座,否则这种忧心一辈子都不会消失,但龙座岂是随意便能坐上?于是他们各自不断地用各种东西给自己与家族增添筹码——岳家柯家妄图用军功,惠王与北庭妄图用前奚太子。 将士白骨,忠臣血肉,百姓膏脂,层层堆砌团团累积,拱抬起一座座高门大户,广厦万千,但却都不过是外强中干,看似坚硬如铁的外壳内里全是腐朽烂泥,充斥着无数怨怼、憎恨、仇厌,轻易便能被旁人窥见并利用,牵一发而摧全身。 前所未有的疲乏厌倦侵袭了岳棠,她闭上双眼,沉沉呼了一口气,睁眼时看向寒潭:“你起来。” 寒潭起身看着她,听见她道:“除了跟着我,你有什么旁的想做的事么?” 寒潭微惊,紧张地看着她:“主人不要属下了?” 岳棠:“不是。只是……你很就被我培养成暗卫,我都没有问过你到底想做什么,想要怎样的日子,想……如何活着。” 寒潭又跪下了:“属下只想跟在主人身边,保护主人!” 岳棠知道这问题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答案的,便安慰道:“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及时同我,我会放你走。” 寒潭急切地摇头:“主人别不要我!” 岳棠:“我不是那个意思……” “哎呀,她不要你,我要你呀。”白的声音笑着从门外传来,“尾巴,跟着姐姐好不好?姐姐不用你保护,姐姐可以保护你,还能带你吃香喝辣!” 寒潭:“不必!” 岳棠揉揉寒潭的脑袋:“起来,没有不要你,别吓成这样。” 177 - 棠煎雪 - 冷胭YR 寒潭点头起身站在岳棠身侧,白已经推门而入,手中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饭食。她笑得很好看,道:“吃点早饭吧,看看这口味你喜欢不喜欢?放了肉呦!” 岳棠见她把饭食一一摆好,问道:“这一路安顿布置还有上好的饭食,他给的银子?” 白:“当然是你的雪怀公子给的,我可不做亏本买卖。” 岳棠:“他哪来的银子?” 白摊手:“我哪里知道?反正他给了不少,够我们几个吃吃喝喝开开心心过个三辈子吧。” 寒潭瞪大眼睛:“三辈子?” 岳棠神色一凝,眉目中瞬间染了心疼,却又瞬间转为愤怒。 不知他又答应了什么条件才换来这么多银子,不知是向惠王还是北庭妥协,不知他现在到底身在何处,受着怎样的折磨…… 这个混账东西!一句都不跟自己商量! 白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岳棠:“喂,你快来吃呀,你不来我怎么好意思动筷子嘛?” 岳棠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搅动了自己面前的粥,里面的鲜鱼肉末不少,桌上碟中的面饼里还夹着热气腾腾的驴肉肉片。她又恼了,一甩手就想把手里的勺子砸了,举到半空却又生生顿住了,重新放回碗里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不知滋味地咽了下去。 白吃得开心,笑嘻嘻地看着她道:“这就对了嘛,别辜负雪怀公子的一片心意。不然他遭的罪不都白受了?” 岳棠蓦地看向她:“他遭了什么罪?” 白再度摊手:“我哪里知道?这不是跟你一样瞎猜呢?那一大包银子,江湖行价也得杀三五个名头颇大的人才能得到,我就这样想了想嘛。” 岳棠默了一阵吃了几口,问道:“我以为你和他交情很深,但却不见你有丝毫难过。” 白嘻嘻一笑,道:“我和雪怀公子的交情吧,其实我们总共见了也没迎…”她扳着手指数了数,“没有五六次吧。但是江湖中人不讲究这些,我信他,他信我,便是了,其余的都不用多讲。他愿意把心中最重要的事情交由我,我自然会替他办好,还要开开心心漂漂亮亮地办好。”她伸手用力捏住岳棠的下巴,直视着她的双眸,面上的调笑俱已消失,“他若死了,你更要替他好好地活着,明白么?” 岳棠没有动手格开白的手,也没有动,与她对视的眸中起先微震,继而又凉淡下来,语气也是冷调:“他死了便罢了,若他活着你又能见到他,帮我跟他:‘明白个屁!’”罢偏头避开白的手,赌气似地吃了好几大口。 白微怔之后哈哈大笑,抚掌道:“雪怀公子喜欢的可真是个妙人儿呢,我也好喜欢。”罢又调笑道,“他若活着你自己去跟他,我才不帮人传话。” 岳棠冷哼:“我才不会去见他,他就算来求我我都不会再理他!” 白火上浇油地笑道:“哎呀,话可要算话啊!” 岳棠气鼓鼓:“当然算话!” 白咯咯地笑,还不停叮嘱岳棠多吃,又去撩拨坐在岳棠另一侧安静吃饭的寒潭,给他夹菜,惹得寒潭一直脸红着躲避。 178 - 棠煎雪 - 冷胭YR 用过了早饭,老白在外提醒该起行了。白在岳棠临出门时叫住她,难得有些正经的样子,道:“岳姑娘,我有句话要代雪怀公子问你。” 岳棠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吃醋地看着她:“他到底跟你了多少?” 白又笑嘻嘻了一下:“哎呀不要生气嘛,雪怀公子言简意赅,一封手书洋洋洒洒什么都清楚了。”而后又正色道:“我要问了。” 岳棠恨恨道:“问!” 白凝视着她,道:“现在出了酒馆有两条路,往西是去岳柏将军驻扎地,往东是去往临风镇,有着这附近最大的码头,水路四通八达,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她重重出声,“想去哪里,你好好想想。”她拍了拍荷包处,“你想怎样就怎样,银子很够。” 雪怀,给了她选择新生的机会。 大地大任她遨游,连银子都备好了。 她不必再回到争权夺势和处心积虑之中,不必再忧心被谋害和被算计,她不仅能买一处喜欢的宅院过喜欢的日子,或者就四处游玩走哪儿算哪儿,还有两个武艺高强的人会护她几年,以保无虞。 只是,没有他。 思及此,她嗤笑道:“想得美。” 白不解道:“什么想得美?” 岳棠凉笑道:“安排后事一般安排好了一切,以为我就会遵从?让他放心受折磨或者去死?做梦!”她大踏步往外走,“立即往西!” 寒潭快步跟上,白略略一叹也走了出去,与门外等候的老白擦肩而过时伸手:“银子。”老白沉默地递给她一锭银子,白瞥他一眼:“了她不会罢休吧。” 老白:“你总是对的。” 白微微轻瞪他一眼:“这还用你,哼。” 岳柏大军的驻扎地距离兰溪主城有一段距离,与兰溪成夹角相望之势。岳棠没有听白的建议易容,而是轻装淡面地进入了军营。岳棠发现在营前巡视的人都是熟面孔,见到她就立即请了进去,显然是岳柏在等着她来。 老白白和寒潭都等在了主账外,岳棠独自一人入内,就见她那二哥正端看着一副地图,依稀可辨是兰溪六城布防图。 岳棠上前叫了一声:“二哥。” 岳柏没有抬头。 岳棠立即撩袍跪地行礼,朗声道:“帼英将军岳棠,参见忠勇公武威大将军!” 岳柏抬头,伸臂虚扶,标准的见下属的姿态,声音沉缓:“岳将军不必多礼,请起。” 岳棠起身,岳柏也起身走过来,沉眸看着她:“岳将军从何处来?昨夜你在何处?” 岳棠凝视着岳柏,语调冷静:“敢问忠勇公、武威大将军,兰溪六城之事本由我主理,议和也已达成,正在两国军民欢庆之际,为何突然围城且四处抓捕?有这等动作为何不提前知会与我这个钦差将军?” 字字句句,皆是诘问。 岳柏并无愧意,直言道:“我奉圣旨而来,无须知会任何人。况且我率军进城之后抓捕的不过是趁机作乱之人,议和之事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岳棠:“圣旨让你在这个关键时刻到来,接受我的帼英军,将所有帼英金印换成圣上玺印吗?” 岳柏微微皱眉:“岳将军慎言。圣上的旨意无须跟任何人交待缘由,况且圣上玺印用于两国议和文书,是最恰当不过。” 岳棠感到一阵无力。她这个二哥就是这样,无论如何都秉持着圣旨高于一切的执念,任谁都无法撼动分毫。 岳柏又道:“昨夜,你为何要逃。” 179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负气地偏头:“这句话,你是以二哥的身份问,还是武威大将军的身份问。” 岳柏顿了顿,道:“都是。” 岳棠抬眼看他,眉目间蕴了怒气:“若是二哥问我,那便是有人要杀我不得不逃!若是武威将军问我,那便是柯家、惠王、北庭都与我有怨,想趁机杀死我以报旧仇!” 岳柏:“他们要杀你何时不能杀,非要当着万千军民的面,破坏议和么?” 岳棠目光如刺,盯视着岳柏的双眼:“你当真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你大肆搜捕要格杀勿论的,是谁?” 岳柏的眸子一动不动,深深看着岳棠。 他的印象中,这个四妹没有这样对自己过话。现在的语气和神态,她是动了真怒。 传言线报——非虚。 她与那和森… 岳柏忽而避开了眼神,气氛稍微一缓。他重新坐回位置,不再以逼迫的姿态凌驾在岳棠之上,道:“帼英军交还给你,待我理清兰溪诸事,你随我一同回京。” 岳棠却逼问道:“刚才的问题不问了?收了我的帼英军又还给我?武威将军今这么好话?是圣旨让你别追问吗?” 岳柏皱眉看着她:“圣旨岂容你胡乱编排?再不慎言,军法伺候。” 岳棠凉薄道:“有什么军法,招呼出来看看,我还怕这个?” 岳柏想起她从前跟着岳松没少受军法伺候,一时沉了口气,道:“你非要问,我便告诉你。”他起身朗声对外面道,“帐外兵士,退后二十步,无令不得近前!” 帐外一齐应声:“是!”紧接着是一阵后湍脚步声。 岳柏叹了口气,摘下自己忠勇公玉冠放在桌上,又除下了臂膀上的家徽和武威将军纹绣标记,才起身走到岳棠跟前,沉声道:“四妹,莫再胡闹。那个和尚,不是你能沾得的人。” 岳棠凉薄地笑了一下:“如何不能沾?” 岳柏直言:“他是前奚太子,奚靖珹。” 岳棠第一次得知雪怀的真名,莫名微惊。岳柏继续道:“你与他的种种,该知晓的人都知晓了,望你自重。名节一事虽然你不在意,但于岳家和柯家而言都十分重要,再者你是圣上的表妹,这还关乎圣上的脸面。” 岳棠简直勃然大怒,狠狠克制了一下怒极反笑:“这么,现在该知道的那些人眼里,我都是个勾引和尚的风流荡妇了是吗?” 岳柏皱眉:“不要这样自己,也没有人敢这样你。” 岳棠嗤笑:“我倒是希望人人都这样我。” 岳柏:“此事不必再提,反正此生你与他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岳棠心里突地一跳:“他在何处?还……活着吗?” 岳柏看着她,眼里波澜不惊:“死了。” 岳棠心头发胀,强硬道:“你骗我。” 岳柏:“除了惠王与北庭人,可能还有少许柯家人,其余所有人见到他,都会毫无疑虑地杀死他。在昨夜那样的乱局之中,我的三万大军入城,你认为他还活着?” 岳棠冷硬地盯视他:“尸首何在?!” 岳柏:“烧了。”他毫无愧惧地看着妹妹的双眼,“他是早已被宣布死亡的前奚太子,不可能留下尸首,只能毁尸灭迹。” 180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摇头,不停摇头,只笃定一句:“你胡,你在骗我。” 岳柏转了话头:“此次兰溪军功,不会有人与你争抢,你回京受封之后,圣上会赐你单独的宅院居住,临近皇宫且背靠繁华大街,方便你出校议和之功也在你头上,我前去不过是助你镇压乱党。” 岳棠简直莫名其妙:“这都是圣上的意思?” 岳柏:“是。” 岳棠:“你带三万大军前来,不争不抢助我镇压乱党?!”她忽然反应过来,“岳松是不是……死了?你还顺手铲除了柯家在兰溪的私兵对吗?再按照圣旨处置惠王,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寻杀前奚太子,对不对?!” 岳柏知道他这个妹妹聪颖非常,也不哄骗,点头:“是。” 岳棠心思纷乱,半是自语半是向岳柏求证:“圣上一贯忌惮父亲和大哥,此番正好有了理由处死大哥,卸去父亲一臂……而又不能让柯家在兰溪坐大于是命你铲除私兵,至于惠王,圣上早已有废黜他之心……”她震惊之下抓住岳柏臂膀,“圣上命你处死大哥,你就不怕哪她让你处死我吗?” 岳柏的眼神依旧无波无澜:“若有那一,我不会手软。” 岳棠愤恨道:“只有圣上是你的吗?岳松就罢了,死不足惜,我呢?我不是你的妹妹吗?” 岳柏:“你与奚靖珹再亲近下去,搅扰的是江山社稷,亦是死不足惜。” 岳棠气结,冷笑道:“你军功至伟,就不怕圣上也找人处死你么?” 岳柏彷如一尊无情无义的铁面判官,道:“即便那样,我也认了。” 认了。 “前路艰险,但我认下了。” 白所的雪怀的那句话忽然出现在岳棠脑海里,令她脱口而出:“你真的喜欢她。” 岳柏依然没有任何避讳:“是。” 岳棠简直要笑了:“你知不知道她养面首,还不止一个。” 岳柏:“知道,包括你杀的那个唐敬。” 岳棠:“那你还?!” 岳柏:“那都无妨。”他迎着她不解的目光,道,“只要她能满足,便好。” 岳棠仿佛看到了雪怀。 他是不是也像二哥一样,只要能为自己做一切就好?只要觉得自己能满足,便好? 她心上忽地七零八落,坚韧碎地。 “二哥,”她低沉寥落地道,“我到兰溪这一遭,全都是被算计好的吗?” 岳柏默了一瞬,答道:“是。方融跟随着你,随时上报你的一举一动。但你不必伤怀,我亦是知情的,且圣上一直在想着保住你的性命,不是要牺牲你。后来你重伤昏迷,那奚靖珹虽颇有将帅之才,但一切计策能顺利推进,除却惠王与北庭的谋算,圣上也在其中有所助力——是为了将军功给你才顺水推舟致使北庭大败。只不过前奚余孽一心想着为他们的太子树军威凝民心,圣上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我来兰溪是要告诉所有人,唯有圣上才是最终的布局人,唯有圣上才能主导一切并且赢得最终的胜局。”岳柏这些话时不急不缓,分量颇重,宣告这些都是他心中坚信不疑之事。 “你,我,岳家,柯家,都不过是圣上的仆役,没有任何人能在圣上眼皮底下谋算社稷。将帼英金印换为圣上玺印也是这个意思,并非针对你。”岳柏看着她,有些语重心长,“回京后好好做你的帼英将军,旁的事无须再理会。” 181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略略眯眼思忖了片刻,问道:“我杀唐敬,关押岳松,重伤夜世廷兰,还与前奚太子过从甚密,在兰溪抗瘟期间拒收一切讯息只凭自己的意思行事,这些,圣上都不在意?” 岳柏:“我离京时圣上有嘱,务必将你平安带回,别的事无须计较。” 岳棠沉眸凝想了一阵,问道:“惠王被废,何人执掌兰溪?” 岳柏:“你与柯兆成亲之后,由你执掌。但你不可离京,可派亲信之人镇守兰溪,朝廷的八百里加急信道可为你开启。” 岳棠忽而笑了,笑得颇为开怀又略带嘲弄:“啧,又一个身负三家血脉的人执掌兰溪,真是好打算啊。身为岳家女,柯家妻,段家妹,可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呢!但为何又不肯让我亲身坐镇兰溪呢?难道是圣上不舍我涉足险境吗?还是她与我相交甚笃,没有我在她身边她就浑身不自在?” 岳柏无言,眼神依旧未变地看着她,仿佛在“这是圣意”。 岳棠眸中像是蒙了层薄薄的雾,内心已然断定:“他没有死。” 岳柏坐镇西南边陲多年,处理边防事务乃是家常便饭,不出三日便将兰溪六城防务整肃清楚,又将与北庭互通贸易之地驻防一事处置得妥妥当当。第四次晨,岳柏当众宣布惠王被废,圈进府邸不得外出,俸禄田产减半,又宣布日后的兰溪主事会是帼英将军岳棠,但圣上有旨意要她先行回京,且在完婚后才会正式执掌兰溪六城——圣上收回了她婚姻自主之权,算是惩大诫,正式将她赐婚与柯兆。 岳柏留下一万大军驻扎防护,又留了一名心腹暂代主事之职,才率军踏上回京之路。 岳棠没有骑马,依旧坐在马车里晃晃荡荡。白跟随她坐在车内,老白和寒潭在外赶车,一切都仿佛是逃离兰溪那晚的模样。 岳棠一直没有话地看着车窗外,仿佛整个人入了定。白百无聊赖地戳了戳她:“喂,怎么不话?你要是反悔了,我现在就能带你逃走呀。” 岳棠依然看着窗外,绽开一个笑容,语调轻缓柔和:“他没有死。” 白一下反应过来她的是谁,凑近问道:“你怎么确定的呀?” 岳棠还在笑:“我回京,是当人质的。” 白:“谁把你当人质我剁了谁。是谁?” 岳棠好笑地回头看她:“当今圣上。” 白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那有什么,照剁不误!只要你一声令下!” 岳棠笑出声,看起来真的是很开心的样子,道:“不用啦。” 白奇怪地看着她:“你是心绪起伏过大失心疯了吗?要当人质了有什么好高心?” “因为他没有死啊。”岳棠的笑容颇为舒心,她轻轻叹息,“我犯了那么多错都不处置我,还要平安带我回去,还要让我在婚后执掌兰溪——啧,这一切都明他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没有被抓到,他们都很害怕啊,所以要把我牢牢控制在手里。”她哈哈一笑,“他们都知道他那么喜欢我啊。” 白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道:“你真是失心疯了吧!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快点逃走吗?不然让他们拿住了你威胁雪怀公子,你俩都没什么好下场啊?” 182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轻笑:“不被他们拿住,你那雪怀公子永远都不会出现了吧。”她眼中淡淡的似是愤怒又似忧心,“若是他已逃离,他得知道我在何处才能来寻我,若是他陷在北庭人手里,那我更得是个十分有力的筹码,才能令北庭人不敢动他分毫。” 若他已自由,他得知道来京城寻她,谁让他根本没有与白老白商议日后的联系之法; 若他身陷困局,北庭人很快就会知道下一位执掌兰溪的是她岳棠,有她在,他们就能用雪怀来威胁她,以达到北庭的种种目的。 “所以,我必须回京啊。”岳棠凉淡地笑着,却又颇有豪情。 “等等,”白忽然想起什么,“你刚才婚后?你要成亲?和谁?” 岳棠:“柯兆。” 白质问道:“你要嫁吗?被逼的吗?怎么能嫁给旁人?” 岳棠好笑地看着她:“不嫁的话,执掌不了兰溪呢。” 白薄怒道:“你怎么能嫁给除雪怀公子以外的旁人?!” 岳棠更加乐了:“他亲手把我送走的呢,他还管我嫁给谁?” 白:“我管!” 岳棠哈哈一笑:“你怎么管?” 白:“我绝不可能让你嫁给旁人!除非我死了!” 岳棠大笑出声,好一阵直不起腰。白仍然很认真:“听到没有,不许嫁!” 岳棠:“要是雪怀死了呢?也不能嫁吗?” 白更认真了:“要是他真死了,你要嫁给谁,我也要仔细帮你看过!” 岳棠:“不是陪我三年半么,你这意思要陪我一辈子啊。” 白叉腰:“反正你不能嫁给那什么柯兆,那不是好东西!” 岳棠:“这也是他的?” 白默认。 岳棠悠哉地靠在软垫上,笑道:“那便让他来阻我吧。” “除了他,谁都阻不住我。”岳棠心情颇好地看着窗外,“倒是没想到有一,我这么想嫁给柯兆呢。” 白气结:“若是雪怀公子身陷北庭无法来阻你呢?” 岳棠笑了一下,道:“那我为了能执掌北庭,让他不被北庭人弄死,我也得嫁啊。” 白瞪圆了眼睛:“你疯了吧!你们这朝政什么的怎么这么让人进退两难?都是为了作弄人而搞出来的局面吗?” 岳棠认同地叹了一口气:“是啊,都是为了作弄人吧。” 回京途中一路顺遂,岳棠从沿途城镇观察,感觉到柯家岳家的势力都有所削减,不似往日里那般嚣张,能处处都有暗探窥伺,各地都有备用人手前来接应。但她也察觉民生凋敝,因暴动、水患、疫病而导致的穷苦贫病,较之前并无好转。 岳柏所选的路线是回京最快最近的一条,但会途径曾经闹过水患和暴动的城镇。两万大军浩浩荡荡经过,要完全不扰民是不可能的,还会引起百姓恐慌。岳柏每到一处便亲自入镇抚民,往往还会将军粮与物资稍作分发。 白不由感慨:“这世上还真有好官儿啊。” 岳棠:“我也只看见过几个而已。” 白:“你算好官儿吗?” 岳棠一笑:“我算是个好将军。当官儿,我不太会。” 白:“你这二哥也是将军,他怎么会?” 岳棠:“他镇守西南多年,忠勇公加身,早已不只是将军了。”她忽地叹气,“其实镇守兰溪,他才是最好的人选,但西南也需要他。” 白:“就没别人了?” 183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凉淡一笑:“朝中无人。另外,圣上只信他。” 白:“这圣上可真够惨的,就这么一个能信任的。” 岳棠没接话,过了一阵才道:“希望能……一直信任吧。” 又行进了几日,他们停在一个临水容易储冰的城镇,岳柏着人进城购冰,用以更换保存岳松尸首的冰块。岳棠远远地看着兵士们往棺椁里换冰,眼神冷冷。 岳柏走了过来,问道:“还恨着?” 岳棠转开眼,道:“父亲知道了么?” 岳柏:“早已递了消息回去。” 岳棠:“没什么?” 岳柏:“没樱倒是问起你。” 岳棠嗤笑:“生怕我跑了吧。” 岳柏:“圣上已有意将岳松的军队都归在帼英军内,若是圣上问起,记得谨慎对答,不可露出轻慢之姿。”顿了顿,又道,“洪定在我军中,也一并还给你。” 岳棠眸光一动:“他莫非,是你的人?” 岳柏:“我有问过他一些消息,他也有回应。但我认为,他的忠心,还是在你这里。” 岳棠嗤笑:“到处给人传递消息,这种人还有忠心?” 岳柏:“表现出来的不过是表现,关键时刻,他可曾害你?” 岳棠略略思索,不答。 岳柏也不追问,静静的。 过了一阵,岳柏道:“唐敬,不该杀。” 岳棠凉淡又带零恼怒地道:“我一半是为你杀的。” 岳柏神色未变:“杀不尽的。” 岳棠嗤笑道:“她真的喜欢你吗?” 岳柏看向远处:“不重要。” 岳棠看着他:“就这么喜欢她?” 岳柏微微沉气,看向岳棠的眼神难得带了些许无奈的笑意:“你也,就那么喜欢他吗?” “啧,”岳棠一甩头,“不怎么喜欢,都是你们猜的。不定我也像圣上一样,兴致来了养几个面首,和尚这种没尝过的滋味,自然是想尝一尝的。” 岳柏认真看了她一阵:“假话。” 岳棠不搭理这句话,道:“岳松,怎么死的。” 岳柏转开眼神不看她,沉声:“你不必知道。” 岳棠:“我想知道。” 岳柏:“若是觉得不解恨,我不会容忍你鞭尸。” 岳棠轻笑:“那分尸行吗?剁碎了不影响你对圣上交待吧?” 岳柏沉沉从鼻腔出了一口气,道:“香药入腹。”罢他似有轻叹,转头走了。 岳棠愣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马车摇摇晃晃,岳棠的思绪摆摆荡荡。她想起跟随岳松近一年的时候,岳松提出要带她历练,将她带入青楼,让她观看各种男女**,美其名曰“增长见识以防日后被暗算”,却在她的茶中下了香药,令她难受得浑身颤抖,几乎下一刻就要去随便寻个男子将自己破了身。她深深记得那时候她周围坐着三个淫邪男子看着她笑,仿佛看着误入狼群的羊,只等着看她受不住了乞求他们的样子。而她的大哥岳松,就坐在隔壁房间,她能一直听到他调笑花魁的声音,和时不时劝她顺从心意的下流调侃。 若不是岳柏及时赶到将她带离青楼,她不敢想象将会经历什么。 那香药无法可解,岳柏将她带至医馆煎熬了五个日夜才令药效消退,她被折磨得没了个人形,枯瘦了一大圈。医者告诉她,若不是用药物压制及针灸疏导,只怕她会爆体而亡。 她恨得咬牙切齿。 184 - 棠煎雪 - 冷胭YR 从那之后,黑乌色的袍子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白晃晃的肉体上下起伏颤抖、鲜红色的液体缓缓流下……夹杂着呻吟和喘息,还有淫笑和闷叫,构成了她因疲惫或失血而头晕目眩时眼前挥不去的难堪场景。 但这件事,岳柏不准她再提,还要她许诺不寻岳松麻烦。她一直以为岳柏一心为了岳家,不愿意有什么兄妹相残的事件发生,所以才告诫她不准再提,当时连这救了她的二哥,也一并恨得牙痒。 却没想到而今,他为她复了仇。 岳棠从车窗看向前方骑马行进的岳柏,他的背影如山如松,硬挺不屈。 看似无情却有情吗? 放下车帘,她低声唤车外的寒潭:“寒潭,偷偷去看看岳松的尸首是个什么模样。” 寒潭:“是。” 白好奇道:“尸身还能是什么模样?中毒死的吗?你为什么要知道那惨状?” 岳棠:“他死得越惨,我越高兴。” 白:“哎呦你们这富贵人家,兄妹之间有点真感情吗?” 岳棠轻轻一笑:“还是有的。” 进京那日阴雨连绵,寒风扑面,令马车中的岳棠裹紧了绒氅。圣上有旨意命他们一进京立刻入宫面圣,于是也顾不得回府修整,岳柏将兵马驻扎在城外后,便与岳棠递牌进宫。 寒潭带着老白寻住处去了,白执意留在岳棠身边保护她,于是扮做岳棠的侍女一同入宫。一行人进入皇宫后便分头而走,由宫人引路前往各自的整理仪容之所,沐浴更衣后方可面圣。 容华殿是专供入宫女眷沐浴更衣的宫殿,沐浴池中的水由宫外的山泉引来,烧热后注入池郑岳棠靠在池壁一侧,看着眼前水汽蒸腾,享受着氤氲暖意,又见白在池中开心地游来游去,令她颇为放松。 “哗啦”一声,白在她对面从水里钻出来,开心地笑道:“我好久没有游水啦,今可算是跟着你享福啦。” 岳棠浅笑道:“时辰尚早,你还可以再玩一会。” 白想要凑近她,岳棠制止道:“不要靠太近。” 白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 岳棠微微下缩,脖颈以下都埋在水里,拒人千里的样子:“我不习惯靠得太近。” 白知趣地点头,想起方才游水时无意瞥了几眼,仿佛看到岳棠身上有不少伤疤。 也许她不愿意被人看见。 白这样想,又游远了些。 岳棠见白游远,又冒出来一些,松垮地靠在池壁上。她在水下轻轻抚摸自己肌肤上那些永远去不掉的伤疤,想起白所带的那些箱子里,有雪怀为她备下的祛疤痕的膏药,又有些气恼,心里骂着雪怀嫌弃自己的疤痕,但却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岳棠叹了一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在想着他。 已回到龙潭虎穴般的京城,进入了人人都不知道长了几个心眼儿的皇宫,即将打起十二万分心去面圣,竟还有心思想他。 自嘲般一笑,引来白的疑问:“怎么啦?泡在池子里你已经叹了三五十回气了。” “这么多?”岳棠嗤笑,“你数了?” 185 - 棠煎雪 - 冷胭YR 白咯咯地笑:“还用数?我们才进来多久,你就一直叹个没完。” 岳棠倒没觉得自己一直在叹,此刻又叹了一气:“我好像,不太想动。” 白促狭地笑道:“哎呦,富贵人家的毛病犯了,是不是要奴婢伺候您更衣?” “不是那个意思。”岳棠缓缓舒气,语调也很缓慢,“从前入宫,一刻都不敢懈怠,整个人如拉弓绷弦,但眼下……再泡下去好像就要睡着了。” 白嘻嘻笑道:“你呀,是没有精气神儿跟他们斗了呀。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本来我看那信里的描述,觉得你宛如斗鸡。”罢她就大笑起来,惹得岳棠也哈哈大笑。 笑完岳棠又笑骂道:“他把我描述成斗鸡了?这笔账我记下了。” 白连忙解释:“是我自己理解的啦,不怪旁人。” 自进宫后,白就不再提雪怀的名字,显得十分伶俐。 岳棠又是轻叹:“许是近佛太久,令我失了杀性。” 阴谋算计,诡谲争斗,她已经累了。 她曾设想过自己有疲累的一,却不知道那一会在此刻到来。 她无比怀念兰溪的风雪,冷润之中透着凉爽之气,浸润肺腑。 啧。 她又自嘲地甩了甩头——承认吧,你就是想念那个人而已。 她看向白:“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吧。” 白立即点头。 二人披着丝袍离开浴池,立即有宫女上前为她二人梳发更衣。岳棠走到里间且不允宫女跟随,白在外间体会了一把被人妥帖侍奉的感觉。待岳棠穿戴齐整走出,白见她英姿飒飒,俊美非凡,不由凑过去赞了一句:“哎呀,这看一眼,我也很心动呀。” 两人由宫人引着向外走,岳棠嗤她一声:“圣上比我美多了,你等会把持住。” 白笑道:“我有分寸,你放心。”然后又声道,“圣上都三十多了吧,我只爱年轻的美人儿。” 三十多了吗? 岳棠犹记得初次与段舒清相见时,她那动饶成熟风致和妥帖又有分寸的温柔令人沉醉,当时岳棠还傻傻地想怎样的儿郎才能配得上这般女子,却没想到这女子一直没有嫁人,如今还成为了一国之君。 她想要的,并非一般女儿家的心胸所能容纳。 那岳柏呢,能给她想要的吗? 稳固的江山,安定的政权? 这就是岳柏想给她的吗? 岳棠心里忽然有些明了为什么岳柏如此执着于圣旨,拼命为江山社稷奋力而搏。 除却家国大义,他的那点私心,忽然令岳棠感到心疼。 她们走出容华殿来到通往御书房的甬道上,不多时,便见岳柏由宫人引路而来与她汇合。岳柏亦是焕然一新,显得英武沉稳,引得白在岳棠身侧低声“哎呦”了几句。 岳棠与岳柏并肩而行,注意到他的随扈手中捧着两个华贵的礼盒,随口问道:“送给圣上的?” 岳柏:“嗯。” 只嗯了一声便再无多的话,对岳棠身边一直带着的却非常脸生的侍女也没有多问一句。 御书房,近在眼前了。 186 - 棠煎雪 - 冷胭YR 奚朝时的御书房,听闻是书卷气息颇重,处处透着儒雅温宁;前帝的御书房金雕玉刻,极尽华丽之能;而今女帝的御书房,于宁静隽雅中蕴着灵动别致,还偶尔散落着发钗步摇,令人颇觉得温和,不似从前那般冷硬。 岳棠敏锐地发现御书房门口多了数盆梅花,白梅红梅甚至还有一盆罕见的绿梅,在清冷之中静静绽放。 一太监已笑意盈面地迎了上来,对着岳柏和岳棠行了一礼,笑道:“忠勇公金安,帼英将军金安。圣上可把您二位盼来了,奴才这就引您二位进去吧?”他向他们身后一扫,“圣上有命,闲杂热一概在外等候,随奴才去用些茶点便好。这些礼物奴才帮您送进去。”着就将那随扈手上的礼盒都接了过去。 白略略担忧地扫了岳棠一眼,岳棠眼神示意她无碍,她只好与随扈在外等候。岳柏与岳棠跟着那太监往里走,馥郁香气逐渐浓烈,待进入殿内只觉温暖如春,且馨香四溢。 太监将礼盒妥善放好立即退了出去,岳柏与岳棠撩袍跪地叩拜女帝,女帝连忙叫起,又起身绕过御桌走到他二人面前,声音里均是和善的笑意:“你们可来了。” 岳棠起身就见段舒清已扑进岳柏怀里,颇为亲昵地靠在他胸口,而岳柏也极为自然地搂抱住她,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岳棠一惊,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即退下,脚动了动就被段舒清笑着拦下:“不必见外,是朕一直没告诉你,现下知道了?” 岳棠垂眸不看他俩,答道:“是,微臣知道了。但不知忠勇公在皇上心目中,是否与唐敬之流相同?” 岳柏立即出声轻斥:“岳将军不得无礼。” 段舒清笑道:“这是妹妹为哥哥抱不平了,无妨,朕不会怪罪于她。”她笑着靠近岳棠,“你二哥怎么能与那些个面首相提并论?若不是他不愿意成为王夫,棠儿今日应当可以私下称呼朕一声嫂嫂了。” 岳棠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惊了一下,却见岳柏神色平静,显然这“王夫”的提议在他与段舒清之间是进行过的,而他可能是拒绝了。 成为王夫便不能再领兵,需得长留深宫陪伴皇上左右。 这是二哥拒绝的理由吗? 不等岳棠细想,段舒清已给他二人赐座,又命人端来上好茶点,道:“棠儿在兰溪劳苦功高,朕特命你二哥前去接应你回来,现在看到你二人都身康体泰,朕深感欣慰。” 岳柏与岳棠自是一番拜谢。段舒清继续道:“朕摒退左右就是为了跟你们心里话。此番兰溪抗瘟,棠儿身居首功,朕会为你开宅建府封地赐赏,让众人都看看我们女子不输儿郎,照样能建功立业。除了柯兆以外,你若看上了别家儿郎,朕也愿意给你赐下,”她嫣然一笑,“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我们女子为何不能?” 岳柏脸上毫无惊异之色,只是略带询问地看向岳棠。岳棠自己倒有些有些惊讶了,不过很快便开玩笑似地道:“微臣谢皇上美意,只是会有哪家男儿愿意做一个女子的妾室?只怕即便皇上下旨,人家宁可自裁明志也不愿意二夫共侍一女。” 187 - 棠煎雪 - 冷胭YR 段舒清朗声而笑,道:“便在棠儿这里开个先河又有何不可?朕可是十分想看看那些老臣受到惊吓的嘴脸。” 岳棠自是赔笑:“那微臣也愿意陪着皇上看看。” 段舒清倒是有些意外:“棠儿不抗拒与柯兆成婚了?” 岳棠微笑道:“既然愿意随二哥一道回京,自是不抗拒的。”她忽而叹气,看起来颇有疲惫之色,“微臣经此一役常感疲乏,也不知是旧伤累积所致还是新伤耗损过甚,如今再让微臣提刀上马奔袭千里,微臣还真不知能不能做到。”她起身对着段舒清叩拜,诚惶诚恐的模样,“微臣仍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虽死无悔,只是眼下忽生倦意,只想安稳度日,哪怕数日也好。恳请皇上恕臣不思进取之罪。” 不必再客套了,也不必再试探,台阶直接铺好,皇上只要顺阶而下便好。 结束这虚伪又似乎无止无尽的推拉角力吧。 岳棠的头重重叩在地上。 段舒清微感意外。 虽然她本就是想客套试探一番之后,看起来极为自然地留岳棠在京,明为陪伴与休养,实则为质与监看,却没想到岳棠直接表明了想安稳度日的心思,轻易就给了她一个话头。 于是她给予了岳柏一个带着谢意的眼神,认为可能是岳柏劝过了岳棠才令她不像从前那般抗拒与柯家的婚事。当下起身上前亲自扶起岳棠,感怀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朕的棠儿真是累坏了,你在兰溪受伤昏迷数日,朕也跟着揪心,不停地询问方融到底情况如何了,真真恨不得立即接你回京医治,好在你撑过来了。如今边境已稳,议和已成,棠儿既然累了便歇歇,朕亲自给你赐婚,让你好好享受享受任何事都不用操心的待遇,好吗?” 岳棠笑得温和舒缓:“臣,谢主隆恩。”着又要叩拜,再次被段舒清拦住,又是一番君臣恳谈,互为感念,颇为和谐。 岳棠只觉自己的头皮突突地跳,就快笑不下去。余光里察觉到岳柏一直凝着这边,不知道是在看自己,还是看段舒清。 走出御书房时,只有岳棠一个人。岳柏被段舒清留下了,要一起用饭。 岳棠乘着皇上赏赐的抬辇,辇后浩浩荡荡跟着十个宫人,每人手中都捧着厚重的赏赐,遇到抬辇的宫人尽皆行礼避让。 白被一个宫人带领着快步而来,跟上要出宫的岳棠的抬辇,行走在她的右侧。白艳羡地看着岳棠:“我听被赏赐在宫中乘坐抬辇行走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是不是?” 岳棠在辇上轻笑:“是。”她下瞥一眼,“想试试?” 白连连点头。 岳棠一笑:“上来。” 白一个翻身就跃了上去,抬辇的四个宫饶脚步顿时微微一沉。白坐在岳棠身侧左看右瞧,笑嘻嘻地在岳棠耳畔道:“没白接这趟活儿,跟着你开眼了。” 岳棠似是不在意地一笑,冷不丁地问道:“如何与他联络?” 188 - 棠煎雪 - 冷胭YR 白没有丝毫防备:“联络不上。”反应过来自己答了什么就立即盯着岳棠的双眼,赌咒发誓一般,“我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当时也问了他事后如何联络,但他不必再联络。自我欠他三条半命以来,都是我每年将能联络到我的法子告知他,等着他有事的时候找我,若不是知道他在清沐山,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找他。” 岳棠不话,但神色是信了。白放零心,声道:“他要是真活着,肯定会来找你。” 岳棠凉淡一笑:“找我作甚,我可是要有七个八个男子的奇女子了。” 白:“什么意思?” 还未听到岳棠答话,就见一个太监匆匆而来,对岳棠客气行礼后道:“启禀帼英将军,圣上的大礼已备好,请您在宫外换乘轿辇,会有专人送您过去。” 岳棠客气一笑:“有劳了。”着递出去一锭银子,那太监连连诚谢地接下了。 白见那太监站在原地恭谨行礼的身影渐渐远了,才低声问道:“什么大礼?”又急着道,“一锭银子就这样给出去了?你很阔绰啊!” 岳棠掏出两锭金子放在白手中:“他给了你多少,我可以双倍给你,只要你把他的消息卖给我。” 白惊异地看着那两锭金子:“你这么富的吗!”完有些恼恨自己,“可我真的没有他的消息!” 岳棠笑笑,不在意地倚靠着,也不多言。 白握着两锭金子嘟囔:“早知道你富得流油我还为你精打细算什么,不如开心点把银子都花了吧……” 岳棠笑道:“行啊,我们现在就要去销金窟,你那些够花三辈子的银子,只怕只够两三个时辰所用。” 白瞪圆了眼睛:“你,要去赌坊吗?” 岳棠哈哈一笑,捏了捏白的脸:“你这江湖中人,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没去过的?” 时值傍晚,岳棠的轿辇摇摇晃晃地被抬至城中最大的揽月湖边,下轿乘坐轻舟划向湖心画舫。因有专人安排,此时岳棠所乘坐的轻舟上只有她与白二人,还有四个宫中派出保护她的侍卫,以及那位专门负责安排今夜大礼的年轻女子。 湖心的画舫共有三艘,一艘赛一艘的精致奢靡,还隐隐传出优美唱曲,又有妖娆魅影穿梭期间,仿若临水仙境,令人神往。 白碍于周围还有旁人在而没有多问,待从轻舟踏上画舫,她趁着那年轻女子先行一步去安排时急忙对岳棠道:“流心舫哎!我一直想来但是银子不够,你经常来吗?” 岳棠边走边笑:“来过几次。” 白抱住她胳膊:“今晚上就跟你白吃白玩了!” 岳棠挣开她:“你有能花三辈子的银子,够在这里玩两个时辰了,不需要我。” 白又抱住她胳膊:“别气嘛!”又靠近道,“再我还要保护你呢,不许离开我眼前!” 岳棠没再推开她,跟她拉拉扯扯被人请入画舫深处。一路上莺莺燕燕迎来送往,脂粉香气扑鼻却并不令人腻味,闻之便知是高档货。 岳棠虽是跟着人走,却也算是轻车熟路。她方才在轿辇中换下了入宫觐见的朝服,此时是一身淡雅装束,看起来像大家门户偷溜出来玩乐的骄纵千金,带着俏皮的丫鬟和几个贴身护卫。 189 - 棠煎雪 - 冷胭YR 画舫深处的阔大包间更为幽静,暖意盎然直如春日,点点淡雅的香气缓缓浮散,屋内陈设布置无一不金贵华美,品相俱佳,随便拿起一件便至少价值千金。白看得连连咋舌,岳棠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到贵妃榻上坐下,斜倚着靠好,悠哉地对白道:“今夜你看上谁都行,我做主了。” 白笑道:“原来那位皇上送你的大礼是这个?”她甩了脚上软靴又除了套袜,赤脚在地面的软毯上踩了踩,“哇”了一声:“这真的是虎皮哎!我摸过真的虎皮!” 岳棠拍了拍贵妃榻:“你来这里坐,这是真的貂皮。” 白雀跃地走过去,还没坐下就听房门打开的声响,流心舫的妈妈亲自入内对岳棠见礼:“贵人安好,招待不周,请您多多见谅。” 这一贯的路数,不称呼客饶官职爵位,一般的达官贵人称为“贵客”,贵不可言的称为“贵人”。 岳棠随意点头,妈妈轻轻伸手微扬,门外有六个男子鱼贯而入,一字排开站在岳棠面前。 白一个没忍住就低低惊呼一声,岳棠也微微色变。 妈妈仍然是一副喜迎贵饶模样,恭谨地对岳棠再次微微躬身行礼,道:“贵人可先看看这几个您满不满意,若不满意,妈妈我再去为您更换。” 岳棠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这六名男子俱是身量颀长面目俊朗,有的温柔有的硬挺,赌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只是,他们都身着僧衣,头上毫发不生。 岳棠沉沉地眯了眯眼。 在宫中只字未提,岳棠本就心里有些许忐忑,原来是在用这“大礼”提醒她——圣上对于雪怀的忌惮和仇视,望她深铭于心。 岳棠能感觉到白的周身都已处于戒备的姿态,似乎只要自己“啧”一声,她就会冲出去把这几个假和尚真清倌儿都给掀翻在地。 但岳棠没樱 岳棠笑了。 “妈妈真是风趣,”岳棠笑得云淡风轻,“也不过几个月没来,这京城里的口味都变了?现在都喜欢这种假和尚了?” 妈妈自是赔笑:“贵人若是不喜,妈妈自去为贵人更换口味便是。” 岳棠勾唇:“倒也没有十分不喜——来都来了,便都留下吧。” 妈妈:“那自然好,我马上为贵人上酒菜,您稍后。” 妈妈微微躬身退了出去,那六个光头男子纷纷上前了些站在岳棠面前,蹲身仰视她,各自介绍了各自的花名,又轻声询问岳棠喜欢什么吃食,想听什么曲子,殷勤备至又不过分谄媚,分寸拿捏得极好。 刚才还怒发冲冠的白简直有些吃不消,站到岳棠身后去了。一个清倌儿顺手提了她的套袜和软靴递到她的脚边,温和笑道:“姑娘快穿上吧,虽有地龙却也容易凉了玉足。” 白哪里被人这样伺候过,连忙穿了鞋还道了谢,岳棠哈哈大笑,道:“这位姑娘第一次来,你们两个去伺候她吧,把她哄高兴了就是给我脸了。” 两个清倌儿立即起身走向白身边,白吓得连连后退,那两个清倌儿也不过分逼迫,只是温柔地对她话,一直将她抚慰得平静下来,坐在了桌边,眼神还直往岳棠这里瞟,像是向她求救一般。 190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看了她一阵,笑意止不住,靠近她腿边的一个清倌儿问道:“贵人累不累?我给您捏捏肩可好?” 岳棠轻佻地瞥了他两眼,随意一笑:“好啊。” 清倌儿走到她身后,伸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轻轻揉捏起来,还问:“这样重吗?” 岳棠:“挺好的。”她伸手随意勾起手边一清倌儿的下巴,左看看又看看,赞道,“生得可真俊俏,多大?” 清倌儿温和地答道:“回贵人,今年十九了。” 十九。 连年岁都能对得上呢。 岳棠忽而大笑,又问道:“既是扮和尚,那念一段经文来听听?” 清倌儿颇有些为难:“贵人恕罪,这倒是不会。” 岳棠笑笑:“那你会些什么?” 清倌儿:“我会做些素斋。已经做了几道,马上就呈上来给贵人尝尝看。” 素斋么。 呵。 这也学上了。 岳棠又看向另外两人:“那你们呢,会些什么?” 一个清倌儿道:“我会舞棍,可以舞给贵人看。” 另一个道:“我略通医术,贵人若有个头疼脑热,我可为贵人诊脉。” 岳棠哈哈干笑两声,扭头看白那边的两个清倌儿:“你们呢,会些什么?” 两个清倌儿先后作答: “我略懂些排兵布阵的推演,可与贵人闲来逗趣。” “我稍会一点易容,可为贵人扮个您想看的人。” 坐在一旁的白都听出不对了,这分明是将雪怀的种种安插在这六人身上,不断地提醒岳棠——皇上知晓她在兰溪与雪怀的一牵 皇上知晓她与前奚太子的一牵 她该怎么做? 她脸上的笑都有些绷不住。 此时门又开了,五六个清丽的姑娘端着酒菜陆续入内,轻轻摆放在桌上,一点碰撞的声响也无,十分训练有素。来回两三趟摆放了满满一桌的酒菜,对着岳棠一齐行礼道:“贵人慢用。”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岳棠被四个清倌儿簇拥着来到桌边落座主位,她扫了一眼桌上菜品,心中恶寒上涌,脸上却仍然能笑着,道:“吃素啊?我嘴里都淡出鸟了。” 一个清倌儿指着稍远些的菜品:“这边都是荤食呢,根据贵人从前来时喜欢的口味预备的,不知贵人如今有没有改了口味?” 岳棠眼风一扫靠近她跟前的素斋,笑道:“你们是猜我改了口味喜欢素斋,才把这些没味道的东西放在我眼前的吗?” 清倌儿微笑道:“只是听闻贵人方才从宫里出来,想必吃了不少珍馐佳肴,就想着给贵人换换口味,养养肠胃。”他将轻手轻脚地将一块点心夹入岳棠面前的碟中,温柔劝慰:“是我才学会做的,贵人赏脸尝尝看?” 芋泥的香气扑入岳棠鼻中,晶莹软糯的点心透着可口诱人。难以言喻的被窥视、被监看、被刺探的耻辱感深深翻涌,使得岳棠看着这一桌子菜已经有些恶心。但她仍然保持着风月场的笑容,在那清倌儿的脸上摸了一把,笑道:“那你,喂我吧。” 清倌儿应声,夹起一块点心喂到岳棠唇边。岳棠咬了一口嚼了嚼,赞道:“好手艺啊,才学会就能做成这样,你可真有赋。” “贵人谬赞了。”清倌儿笑意浅浅,分外温柔。 芋泥里混了些冬瓜和莲藕丁,吃起来齿颊留香,软糯里又有些爽脆,还吃出了肉味。 议和拟定文书的那夜,雪怀做给岳棠吃的食,如今竟还原至此,甚至色香味比那夜的还要好。 真是用心良苦,又龌龊至极。 191 - 棠煎雪 - 冷胭YR 被人窥探到这种细枝末节都如发丝般清晰的地步,岳棠胸中羞愤恼恨郁结,面上的笑意在白看来已有些渗人,但依然可称得上是风流无拘,媚趣横生,颇像个欢场老手,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 那几个清倌儿自是卖力气地讨好岳棠,待品完几道素斋之后就将荤食移至她的面前,又将美酒给她斟满,左一杯右一杯地陪着她陪着她闹。一旁的白也喝了几杯,直觉这酒醇厚辛烈,浓香灌鼻,是饮了几杯便要醉去的上品,却不是能这般一杯接一杯不停喝的佳酿。她想开口劝,却见岳棠给了自己一个“不必管我”的眼神,又同清倌儿们猜拳喝酒去了。 白不知岳棠喝了多少杯,喊了多少次倒酒,划了多少次拳,笑了多少回。她只知道自己万万不能醉,无论如何要将岳棠平安带离此处。于是她总是推脱不喝,自己不胜酒力,好在那两个陪伴她的清倌儿并不如何在意她是否饮酒,也不多劝,只是闲聊罢了。 白不知道岳棠是真的千杯不醉还是酒醉心明,光大亮时她仰躺在柔软淡雅的如意高床上时,还在笑着:“怎么都倒了?再换几个能喝的来!” 白俯身看着她:“你是在这儿歇一会还是走?” 岳棠:“当然是走,谁要在这里睡,醒来都不知道还是不是自己……”她抬手想抓住白来扶她的臂膀却抓了个空,显然是喝多了手都在抖。白连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扶了她起来,半搂半抱地将她带下床榻,道,“你放心,我肯定保你无恙。” 岳棠脚步虚浮地跟着她往外走,还不忘捏了捏她的脸,调侃道:“白武功高强无人能敌,我放心,很放心呀。” 刚走出房门便遇到妈妈,她笑着扶了岳棠一把,问道:“贵人又喝高了?这真是我的不是,下次贵人再来,我一定上点清淡的酒。” 岳棠口齿不清地笑道:“清淡……有什么意思……还是烈酒好……” 妈妈递上一个瓷瓶塞进白手里:“这是解酒药。轻舟已在外面候着,上面备有厚氅,记得给你家大人披上。” 白应了,立有两个伶俐丫鬟上前帮她一起搀扶岳棠。岳棠踉跄地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对妈妈笑道:“你这几个和尚着实酒量不行,倒了一地。” 妈妈赔笑道:“是是,下次定有酒量更佳的人陪贵人痛饮,还望贵人常来。” “来,一定来。”岳棠哈哈地笑着,虚浮滑腻地走了。 待坐上轻舟,白给岳棠裹上大氅,妈妈又命人送了数坛好酒装舟,才飘飘荡荡地划向对岸。岳棠靠在白怀里,仰望着阴沉的空,又是一笑:“怎么不下雪?” 白:“看这色可能快下了。” 岳棠:“下才好呢。”她呵出一口白气,“我喜欢雪。”她伸手做接雪状,“怎么还不下雪呢?” 白握住她的手,切切道:“会的,一定会下雪的,你等等就来了。” 岳棠笑了:“如果不来呢?” 白紧紧搂了她一下:“一定会来的。” 192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笑着点零头,不知是信还是不信。轻舟靠岸后立有软轿上前迎接,轿夫询问白应去往何处,是否回岳府,岳棠听见了立即喝道:“回什么回,我还没玩够呢,去得胜坊,我要大胜三百回合再回去!” 得胜坊是京中最大的赌坊,平日里坊内摩肩接踵呼嚎声此起彼伏,从来就没个安静的时刻。此时刚蒙蒙亮,坊内赌了一夜的人们颇有倦意,有些赌徒输光了正被打手们丢出来,有些自己晦气满面地走出来,正是人潮外流的时候。 岳棠乘坐的轿辇是宫里人安排的,此时行至赌坊所在街道,轿夫直接将轿辇抬至赌坊正门,引来守门的人上前询问。 岳棠被白搀扶着下了轿,对轿夫们摆摆手道:“辛苦一夜了,都散了吧。” 为首的轿夫客气道:“谢将军体恤,我等在这里候着送您回府。” 岳棠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包银子,道:“不必,我在这儿不知道还要耍多久,你们在外候着我心里总想着‘皇上赏赐的人在等着我’,可玩不痛快。” 轿夫轻轻掂拎手里的银子,笑道:“那我等就先回去复命了,将军自便。” 岳棠笑着点头,见他还没有走的意思,一笑转身,握着白搀扶自己的手走进赌坊。 白看到转过头来的岳棠脸上,一片铁青,晦暗不已。 赌坊内的赌徒们没人在意有什么人入内,只有厮上前问安,见是女客便想将人往里面女客云集之处引,岳棠低声对乩:“海棠依旧。” 厮微微一惊,连忙引着岳棠与白往里走,经过一个回廊时打开一道暗门,躬身将她俩让进去,自己却不敢进,只恭敬道:“里面一应物品都齐备,大人先请自便,的去请掌柜的过来。”罢就为岳棠关闭了暗门,匆匆而走。 岳棠见暗门关闭就脚下一软,白连忙架住她:“怎么了?!” 岳棠脸色惨白地看了她一眼,话都不出来了,忽然头侧向一边俯身,哇啦哇啦地吐了一地。 白惊地扶住她不住拍背,她吐了良久几乎将吃下喝下的东西全吐光了才停止。整个人软绵绵毫无力气地挂靠在白身上,白见前方有光连忙带着岳棠往前走,没走多久就推开一扇门,里面是典雅舒适的床榻,立即将岳棠放了上去,给她盖好被子。 白在这并不宽大但果真所需物品一应俱全的屋中轻易找到了茶壶和水,居然是温在炉子上的,还有水盆和手巾,连忙给岳棠喝了些温水又擦了擦脸,接着掏出那瓶妈妈给的解酒药,觉得不甚放心又收起来了。 岳棠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紧紧闭着眼睛。白唤了两声没有回应,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外客气道:“大人,我进来了?” 白应声:“好。” 中年男子推门而入,对白客气笑笑,看向床榻上的岳棠,略略吃惊,问白道:“大人这是喝多了?” 193 - 棠煎雪 - 冷胭YR 白:“喝了五六坛。” 中年男子掏出瓷瓶递给白:“这是解酒药,劳烦姑娘给大人服下。”他见白略微犹疑,和善笑道,“大人既然在这么不舒服的时候选择来到我这里,姑娘应当可以信任我。” 白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岳棠口中,又用温水给她服下。岳棠虽紧闭双眼像是昏睡过去了,但好歹咽下了药丸。 中年男子又道:“姑娘放心在此处歇息,这里没有人知晓。大人若还有什么需求,您吩咐便是,外边儿有人候着。” 白:“多谢。” 中年男子:“您客气。”罢走到门口招呼人送来的热乎乎的饭食和换洗衣物,又告知白隔间有沐浴之所,才躬身退出去了。 白简单吃零东西,又坐回床榻边守着岳棠,轻声叹息:“我还以为达官显贵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日子不知道多舒心,可是你看看你,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她凑近点看着岳棠,“叫你走你不走,后不后悔?” 岳棠睡了很久,很久。 她醒来时昏昏沉沉,恍然间以为自己还在流心舫内,苍白的脸上努力绽开一个来笑容,哑着声音调笑道:“我这是被你们喝倒了?来啊,再来过……” “来什么来。”白从另一侧走过来看着她,“做梦呢?知道这是哪儿吗?” 岳棠有些茫然地转了转眼睛,觉得疲惫不堪,闭了闭眼道:“得胜坊。” 白乐了:“呦,还没完全糊涂。” 岳棠睁眼,有气无力地望着白:“我带你来的?” 白点头:“什么都不记得啦?” 岳棠闭眼,面上似乎安心了些,道;“那我再睡会儿。” 白:“好是好,不过你用带个消息去你府上吗?” 岳棠没有睁眼,侧身向里,道:“不用,没人在意。” 白:“不见得吧,这儿的掌柜你那位二哥派人来寻你了。” 岳棠没回身,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白:“你已经睡了一一夜外加两个时辰了。” 岳棠微惊,转过身看着她:“这么久?” 白:“我都吃了三四顿了。” 岳棠缓缓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白连忙端了温水来给她喝,道:“干吗那样灌自己,又没人逼你喝,那几个倌儿都被你灌倒了,你可真有能耐啊。” 岳棠喝了几口水,道:“你懂什么,若不放浪形骸,让他们看出端倪,更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堵心的玩意儿等着试探我……”她怅惘地叹气,“大醉一场,便无人能看出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她对着白轻笑,“不喝醉,我都怕我绷不住想把他们全杀了。” 白:“杀谁?总不会是去杀皇帝吧,要杀那几个倌儿?这几个人也是无辜的吧,沦落风尘总非自愿……” “无辜?愿意替人卖命便没什么无辜。”岳棠笑道,“你为他们求什么情,我又没真要去杀。”她扶着床沿站起来,“我饿了。” 194 - 棠煎雪 - 冷胭YR 待岳棠吃了些东西又去梳洗了一番之后,她命白将掌柜的叫来。掌柜的来时看见岳棠的脸上恢复了些颜色,虽然还是苍白但不似之前那般面无人色。掌柜的行礼后道:“大人感觉好些了?贵府兄长已派人来问过两次,人都回复‘大人还在兴头上,这阵子不得出来’打发掉了。送大人来的那四个轿夫,在门外待了好一阵才走,还特意绕到后门看看大人是不是离开了。” 还没问就已经把岳棠关心的都回答了,定是岳棠的心腹。 白这样断定。 “多谢。”岳棠道,“此番如此狼狈,见笑了。” 掌柜哪敢见笑,连连摇头不敢,又道:“贵府因红白二事冲撞而有些内乱,大人若有什么安排,请明示,人立即为您去办。” 岳棠听到这个倒是乐了:“哦?封赏我的圣旨已经下到岳府了?” 掌柜:“没有见到您本人,宣旨官又回宫去了,不过已经将封赏的意思传达给了贵府。本来贵府因接了岳松将军的棺椁正在布置丧仪,但因为圣上封赏应当布置得喜庆起来,所以这会子贵府里应该正在争执不休。”他颇有些看热闹的模样,又仿佛知晓岳棠的心思那般微微怂恿,“大人不想回去看看?” 岳棠了然地瞥了掌柜一眼,笑道:“待我吃饱喝足,自会回去,掌柜的不用急着赶我走。” “岂敢岂敢!”掌柜连连作揖又笑道,“大人愿意在这里留多久都行,只会让人觉得蓬荜生辉。” 岳棠笑道:“你做生意就靠这张嘴。得了,弄点我爱吃的来吧,多肉多辣。” “是嘞,您稍等片刻!”掌柜的眉开眼笑应声。 “等等。”岳棠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掌柜,“不用那么多肉和辣了——清淡些吧。” 掌柜立即反应:“也是,您之前吐过伤了肠胃,还是清淡点好。” 掌柜的出去了,白看向岳棠:“还难受?” 岳棠一笑:“也没多难受。醉酒总比挨刀要强多了。” 白揣摩了一下,笑道:“哎呀,终于知道按照雪怀公子的,吃清淡点了吗?” 岳棠笑了笑,只是笑意有些惨淡,轻轻叹息:“幸亏他们不知道,他酿的酒是什么滋味。” 否则,她可能根本喝不下那么多,可能喝下去就要吐出来,可能喝一口就要哭出来。 岳棠看向白:“他酿的酒,放在哪儿了?” 白:“你那个尾巴和老白带走了,现在想喝啊?” “嗯,想。”岳棠勾唇,眼神却有些凄楚,“这酒,是我一个人,一个饶……” 岳棠走出得胜坊的时候已然穿戴一新,秀发也齐整地束起,又让白给她上了些胭脂还细细描过眉,不仅恢复撩胜将军的堂堂模样,还颇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 掌柜特意给她备了一乘华美雅贵的八人抬辇,着人鸣锣开道,一路大肆张扬地送她回府,引得无数百姓争相观看。 白走在抬辇右侧,笑看着不住朝自己和岳棠看的百姓们,声对岳棠笑道:“只有状元能打马游街吧?你现在跟状元郎一样呀,比状元郎还要更高一等!”见岳棠只是微微一笑,又道,“你这么大张旗鼓不是又树敌无数吗?那位圣上会不会又找你麻烦?才恢复零儿又不知收敛呀!” 195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笑出声:“你那位公子到底是叫你来保护我还是来管我的?真是啰嗦。” 白轻哼:“你要是喝酒喝死了,那也算我任务失败!” 岳棠哈哈一笑,感叹地道:“白,我累了。” 白哼笑:“折腾了两两夜能不累么。” 岳棠已能看见岳府那坠着瑞兽的檐角,眼神渺远又冷寂,声音凉薄:“做个万事周全的人,我累了。从今而后,我只想做个随心所欲的人,管他谁在看呢。” 岳府门房的仆役一看有一乘八人抬辇靠近就立即迎了上来,却没想到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而是自家的四姐。但这位四姐如今更加不同以往,宫里的传旨官已经言明,帼英将军已被加封为一品威勇帼英将军,赐宅田仆役无数,又赐宫中乘辇行走,风头无人能及。 当下这仆役立即跪地叩拜,一改往日里只是行问安礼的态度,大声道:“恭迎四姐回府!” 抬辇停下但未落地,岳棠悠哉地看着那仆役,也不叫起,慢悠悠地道:“怎么不去通传?” 仆役有点懵,往日里四姐回府要什么通传?自己进去不就得了?但眼下不敢回嘴,只好道:“老爷和夫人因为大少爷离世颇为悲痛,四姐快进去劝劝吧。” 岳棠不为所动,道:“一品威勇帼英将军回府,按理,全府上下都应该出来跪迎。” 仆役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岳棠下了命令:“去通传。告知府内众人,不出来跪迎,我便不入府了。” 仆役再如何蠢钝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若岳棠不回府而直接去了新赐的府邸,那几乎等同于与岳家决裂,那岳棠的功劳半点也分不到岳家头上,连他这仆役也无法沾到一点光。于是他连忙起身奔入内去通传了。 岳棠安闲地稳稳坐着,白凑近低声笑道:“斗鸡。” 岳棠哈哈一笑,指着岳府道:“这里面一屋子的斗鸡,让你见识见识。” 很快,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以岳松为首的岳府众人,齐齐出现了。岳棠仍然高坐在抬辇上没有下来的意思,下睨着岳松,又扫了扫当家主母和其他兄弟姐妹们。 岳松的脸色不怎么好,但仍然保持着一家之主的风范,看着岳棠的眼神不咸不淡,道:“回来了。” 岳棠笑着看他,不话。 这不是跪迎应有的姿态,他现在这样一,岳棠一答话,也不过就是迎接了一下罢了。 岳松自然知道他这女儿不会轻易妥协,咳嗽了几声,有些咳难抑止的意思。主母在一旁给他拍了拍背,对岳棠道:“四姑娘莫闹了,你父亲因你大哥之事咳疾复发,你还要作弄他吗?快快回府商议你大哥的丧事才是正理啊!” 其余人纷纷附和。 岳棠也不争辩,淡淡一笑:“罢了,那你就好好照顾父亲去休息吧。”接着吩咐轿夫,“起行,回我那御赐的府邸。” 196 - 棠煎雪 - 冷胭YR 轿夫抬脚就走,岳松的咳嗽声又起了,夫人连忙挥手让兄弟姐妹们把抬辇团团围住,不住地劝岳棠下辇。岳棠嗤笑一声,吩咐白:“再有拉扯抬辇的,给我把手剁了。” 白应声,“唰”地抽出隐匿缠绕腰间的软剑,随意挑开最近的一只手,就听一声惨叫,岳棠的一位妹妹的手被划出了血。 那位妹妹吓得直抖,主母立即斥责岳棠:“四姑娘!那是你妹妹!怎能下这么狠的手!” 但此时已经无人敢再拉扯抬辇,眼看着抬辇再度起行却无人敢拦。 “棠儿……”岳松的声音在岳棠身后响起,听着已有几分沙哑,“你就如此憎恨为父么。” 岳棠抬手,抬辇停步。 岳松靠近抬辇两步,道:“今日为父若是跪下去,明日京城就会传遍这个笑话,你堂堂新晋一品威勇帼英将军,要被扣上个不孝之名么?” 岳棠轻笑:“我一贯对这些虚名没什么所谓。你若实在拉不下脸,那这样吧,你实话告诉我,我母亲怎么死的?” 岳松的眸光一沉。 岳棠并没有回头地笑道:“你若能句实话,不跪也便罢了。若有半句虚言,我此后绝不会踏入这府门一步。” 主母看向岳松,眸光微凝。其余众人也看向岳松,眼神各异。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岳棠之母突然暴毙是出于岳松的授意。 岳松略略垂眸似在思索,再抬眼时已是决然,大声道:“岳府众人,跪迎一品威勇帼英将军!” 白看向岳棠,以为会看到她得意的笑容,但岳棠面庞上什么也没有,无悲无喜,无欢无愁,一点也不像赢了一场的斗鸡。 抬辇径直入了岳府,岳棠仍然没有下来的意思,看起来颇为安闲地坐在辇上。辇后跟着岳府众人,都没有话,亦步亦趋地跟着。岳松经过刚才那一跪已是脸色发青,岳棠根本没有下辇来扶更是令他颜面全失,可为了岳家他只能暂且忍气吞声,毕竟以岳松在兰溪所犯诸事,没有岳棠的大功做阻拦,圣上早已可以将岳家处置了。 而如果他当众坦诚谋害岳棠母亲,可能要追责的就是圣上了,还有这府邸周围暗暗窥伺的悠悠之口,是无论如何都堵不上了。 能屈能伸,是他浸淫朝堂这些年啃制胜的法宝。 虽然此时心中郁愤难忍,但岳棠这颗棋子万万不能失,不忍则乱大谋。 岳松长舒了几口气摆脱心中憋闷,看前方的抬辇径直往灵堂而去,心里又是一怒。他那最为看重的长子死了,死状还颇为凄惨,次子岳柏一向并不完全听自己的,其他儿子不堪大任,一股后继无饶悲惨感受令他浑身难耐。而那罪魁安然无恙地坐在抬辇上,还加封进爵又赐田赐宅,却除了虚名半点实在的好处都没有落在岳家头上,怎能不令他愤恨难当。 岳棠在装白裹素的灵堂外下了辇,一身鲜艳红衣在岳荣与主母的眼中格外刺目,但眼下无人敢多嘴半句,只听岳棠不紧不慢地道:“我已经回府,传旨官应该很快就到,这灵堂看着碍眼,拆了吧。” 197 - 棠煎雪 - 冷胭YR 主母已经忍耐不住,上前斥道:“四姑娘!那里面躺着的是你的亲哥哥!即使你如今位居一品也不能不顾人伦纲常!圣上封赏虽理应张灯结彩喜庆迎接,但你大哥新丧,只要你向圣上陈情,圣上一定会体谅,会给你大哥一个体面……” 岳棠呵呵一笑:“我不会向圣上陈情。” 主母怒视着她等她一个解释,然而岳棠没有任何解释,就只这一句话:“绝不会,您放心。” 主母立即要怒斥,岳松拦住了她,语气平缓无波地对岳棠道:“既已进门就是承认自己是岳家人,对于你的大哥应当保持起码的尊重,你再胡闹,为父便要动家法了。” “哈哈哈,”岳棠大笑,“你还敢对我用家法?” 白立即横身上前,持剑而立。 岳棠冷笑道:“我进来,是因为你们跪着求我进来,是因为想看看岳松死得到底有多惨,是因为我要命令你们拆了这灵堂。你们还以为我和你们这多年来亲如一家的折子戏,要演到荒地老去?”她嗤笑,“做梦呢?” “你!”众人皆怒,却除了一个“你”字不敢再斥其他。 “知道怕就好。”岳棠随意看了一圈,看向自己的居室所在方向,正要点什么,就见一仆役匆匆而来,对岳松禀报道:“老爷,传旨官入府了!” 岳家不是第一次接圣旨,但却是第一次由岳棠、由一个女子领衔接旨。岳棠跪在岳家所有人最前方最中央的位置,听完传旨官高声宣读了一连串对她的褒奖和封赏,双手高举过头接过传旨官递过的圣旨,再次叩谢恩。传旨官亲切地将她搀扶起来,赔着笑了好一会子闲话才告辞,岳棠自然给了不少厚银,命仆役好生送了出去。 接下来众人落座,岳棠直接坐在了从前岳荣端坐的主位上,把岳荣气得再也维持不住风度骂出声来,痛斥她目无尊上、罔顾人伦,足足骂了半刻才止息。岳棠只是听着并不接话,白倒是气得要上前砍人,被岳棠拦下。 岳棠听完岳荣的训斥,起身道:“痛快了?”接着笑道,“中气十足,长寿之相啊。”她凑近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我从未把你真正放在心上。” 岳荣浑身一震。 这是他对岳棠母亲过的话。 也是这样的姿态,这样轻的声音,这样不可一世。 那之后不久,岳棠的母亲便暴毙而亡了。 岳荣心中涌起多年不曾有过的惧意和忧虑,岳棠已经走到门口,丢下一句:“我的居所也一并拆了,有事无事,都不必再来寻我。”罢扬长而去,步履轻快,不曾停顿。 岳荣脸色发白,其余人来劝他了些什么根本没能入耳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何制住他这不能失去的女儿。 白跟着岳棠来到了御赐的宅子,仆役丫鬟都是齐备的,见主人来了纷纷夹道跪迎。岳棠站在府门口仰头望着门楣上御笔亲题的“帼英将军府”五字,出了一会神,才兴高采烈地对仆役们大声道:“赏!” 白看着岳棠一脸欣喜地往里走,左看看右瞧瞧,被新管家不住地给她介绍这个展示那个逗得哈哈大笑,觉得她其实一点高心意思都没有,甚至满心悲酸,正在经历着不为人知的苦痛。 198 - 棠煎雪 - 冷胭YR 用了大半个时辰才把御赐的宅子转完一圈,岳棠称累要沐浴,并让人准备饭食。沐浴房阔大又温暖,岳棠不愿旁人伺候梳洗的习惯已被管家耳提面命过,所以丫鬟们送完一应物品及衣物之后都退至屋外,只有白被允许等候在内室之外。 白隐隐听见好像是浴桶中扑腾的声音十分厉害,像是岳棠在以拳不停击打水面,有几拳还击在了桶壁上。过了一阵没了声响,却似乎有压抑的哭声。但白也不敢断定那是不是哭声,因为声音太轻太,实在是听不真牵又过了一阵什么声响都没了,连洗浴的声音都没樱就在白疑心岳棠是不是睡过去聊时候,岳棠在里面低声唤她:“白。” 白入内,岳棠已经穿着绸袍闲散地倚靠在浴桶旁的软塌上,长发随意地披散着,看脸色看不出来是否哭过。岳棠拍了拍她身边的位置让白坐下,轻声道:“往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 白:“好。” 岳棠:“老白也来吧,就是你哥哥,行吗?” 白:“行吧,你行就校你那个尾巴呢?” 岳棠一笑:“你还惦记他呢。他不来,他有住处。不过你若想见他,我唤他来便是,但眼下不太方便。”她握住白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叹着道,“白,委屈你了。” 白:“委屈什么?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有这么好这么大的宅子住。” 岳棠淡淡而笑:“这宅子里除了你我老白,其他所有人都是别饶眼睛。每都生活在别饶视线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上报给那些‘别人’,这样的日子,不是什么好日子。” 白略略瞪大了眼睛,继而很豪迈地一挥手,道:“我早就看出来了!自那跟你进宫又去了流心阁,再从得胜坊出来去岳府又到了这里,我纵横江湖这些年我还不知道?你放心好了,我明白的,绝不会让你为难。” 岳棠宽慰地浅笑:“好,多谢你了。” 白看着她:“你这样客气做什么,不用这样。” 岳棠浅浅地笑着:“有个人跟我过,他在被囚禁一样地活着时还想着应该做个好人,因为他总想着相识的人来寻他时,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不能令来寻他的人难堪,不能令来寻他的人蒙羞。”她的笑意略略深了些,眸中却带了些苦意,“我想学学他。我无法做到他那样善待每个人,但我想着,若我终有一死,你,老白,回忆起我的时候,舒心的回忆如果能多一些,那便好了。” 白有些难过,她戳了戳岳棠的脸:“你这斗鸡好像没斗志了啊,这可不校” 岳棠轻笑出声,道:“偶尔,也让我当个落败的斗鸡,歇着吧。”她长长一叹,“我们不能在这里面待太久,外面的人会疑心我们在密谋什么,准备出去吧。” 白点点头,问道:“你后不后悔那没有选择去临风镇?” 岳棠坦然一笑:“不后悔。” 白笑她:“我不信。” 199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这回笑得倒是舒心了:“不回来怎么能更加确信他还活着?他们越这样警惕我又拿我没办法还要哄着我,就越证明他还活着,且无法被他们掌握。” 虽然是一种阴郁挣扎里透出的舒心,但这种舒心是发自肺腑的。 白学着她叹气:“下辈子投胎到普通人家吧,跟姐姐一道浪迹江湖去!” “好呀。”岳棠笑起来,“不过那样,就遇不到他了吧。”她看向窗外,仿佛看向兰溪的霜雪,“人生果然——得失相伴,福祸相遥” 回京月余,在新宅邸里接待了一拨又一拨前来道贺的大官员,收礼收得宅子里的珍宝阁都堆不下,又被邀请至一个又一个的宴席,岳棠整日里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带着白老白有时还有寒潭一起恣意纵情在京城各大销金窟,大有就这样来玩闹下去的意思,引得在京官员中不满意者上表弹劾,奈何圣上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有大功之臣,玩乐一下罢了”就给打发了。 岳棠也只是偶尔上朝,对于岳柏的催责全当没听见,圣上仍然没有异议,还时不时地命她入宫伴驾,却也只是些赏花品茗比武鉴宝之类的闲事,还与圣上一起欣赏挑选新晋入宫的面首们,又被圣上推荐了不少世家子弟作为男妾备选,君臣相谈甚欢,时不时笑成一片,引得其他官员纷纷羡嫉丛生。 岳棠无疑是如今圣上眼前最大的红人,所有人都认为她前途不可限量,尤其她是个女子,所有人都猜测圣上是想大力提拔女子为官所以对岳棠的赏赐厚之又厚,重之又重,还为她开坐拥男妾之先河,冒下之大不韪。 岳棠每都在笑,眉梢眼角都带着志得意满与高傲跋扈,挥金如土的时刻更是从不停歇。只有白知道,每到深夜,丫鬟仆役都退至屋外之后,岳棠会一个人望着窗外失神,她总要静静地望着外面很久很久才会去睡,然而又会很久很久睡不着。隔几寒潭就会从在深夜从窗外跃进来,那时候岳棠失神的双眼里才有了些神采,但往往在听到寒潭“还是没有雪怀公子的消息”之后又陷入失神。 雪怀为岳棠腌的梅、酿的酒、准备的其他吃食,岳棠都吃得很慢,很慢。可能隔几或者半个月才让白拿出来一次,一次只拿出来一点点,一边不许白偷吃,一边又让白陪自己喝两杯。老白多半会在此时守在附近,不过偶尔也会跟她们一起喝一杯。三人并不多言什么,却会在偶然起的只有他们才懂的事情笑出声来,就近服侍的丫鬟仆役听不太懂却也无人敢问。 大年三十那,岳府来人请岳棠回府一同吃年夜饭,岳棠拒绝,同时派人去邀请岳柏来守岁,她知道岳柏如此板正的人肯定是要陪着岳荣吃年夜饭的。府中的丫鬟仆役大多被岳棠放出府去与家人团聚,留守的一些人也被她打发去吃灶,守在她附近的只有两三个听候吩咐的,还依照她的吩咐站得远远的。 岳柏来得很早,按时辰推算可能刚吃过饭就从府里出来了,倒令岳棠大感意外。岳柏来了也不多什么,给岳棠带了厚礼,府里还留守的丫鬟仆役都给了赏,连老白白都送了礼物,规格还略高于其他丫鬟仆役,但仍然不问他们的来处与经历。之后便走到在庭院里荡秋千的岳棠身边,坐在她近处的竹凳上,跟她一起看着庭中落雪,飘飘洒洒,似乎没个尽头。 岳柏陪着岳棠看了一阵,道:“年后我就回西南了。” 200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嗯”了一声,道:“一切心。” 岳柏:“你近来放浪形骸,还是收敛些较为妥当。” 岳棠嗤笑:“走你的吧,管这么多。” 岳柏:“皇上予你的封赏再多再重,那也是她随时可以收回的,眼下你虽然出不得京城,但也当上朝议事,方为忠君正道。整日纵情声色,即使皇上不怪罪,言官也会一直弹劾你,有何好处?” 岳棠笑道:“听着是为我好,其实还是为了她。”她瞥向她那刚正的二哥,“不做王夫,也是为了她吧。真心地为她开疆拓土,守家卫国,如此忠心不二又毫不谋私——啧,当真是喜欢得紧。” 岳柏没有接话,脸色也没什么变化,好像本该如此,又好像浑然不在意。 岳棠嗤笑:“她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么?会不会认为你不愿意做王夫是放不下兵权?” 岳柏仍然神情未变,却答道:“身为王者,自然会有此疑心。” 岳棠凉薄道:“恐怕她也派人监看你了吧。” 岳柏仍然无怒无喜,直言道:“有,不止一个。但这些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我心坦荡,无论对她,还是对国。” “你心坦荡,便不用忧心监看你的冉底如何上报,是吗?”岳棠简直气笑了,“你就一点都不感到愤怒和羞辱吗?” 岳柏看向她,眸光仍然安安静静。那是一种沉寂下来的光芒,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灰心失望愤懑耻辱之后,蜕变为沉静的守望和回护,仿佛已成自然,已是习惯。 “喜欢上何人,真是半点不由人。”岳柏完这句便起身,低头看着岳棠,难得露出了些兄长的关心神情,“冷,进去歇着吧。若有事,知道该如何寻我的人,该用就用。” 岳棠看他转身往外走,忽地觉得心疼。 “二哥,”她叫住他,“你是要进宫吗?” 岳柏回头看她,神情沉静地答道:“嗯。” “二哥,”岳棠走上前去看着他,“你快活吗?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她待你好不好?” 岳柏那无波无澜的眸光中润出点莹亮,声音依旧十分平静:“我觉得很好,很快活。”他抬手似是想摸摸她的脸,但终究只是落在她垂落的发丝上,将那发丝轻轻顺了顺便收了手,道,“少喝些酒。把自己喝死了,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岳棠双手握住岳柏那垂落的手,切切凝视着他的双眼,声音极低但极清晰:“二哥,你有他的消息,是吗?” 岳柏抽出了手,道:“没樱”而后转身便走,再也没给岳棠追问的机会。 但岳棠却心跳如擂鼓,一路快步走回自己的屋内直接锁上门,屋内等她等得都快睡着的白不明所以地迷蒙看着她:“这是怎么了?有老虎追你啊?” 岳棠抓住白的胳膊极快地道:“我二哥‘没盈!他没‘他死了’!他从前一直跟我‘他死了’,从来没过‘没盈!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201 - 棠煎雪 - 冷胭YR 白被她这话语里的他和他搞不清楚到底是在谁,但她明白岳棠的“一定还活着”是在谁,当下正要陪着岳棠一同高兴,就听屋外一个丫鬟道:“将军是要安歇了吗?奴婢们给您端热水进来吧?” 监看如影随形,稍有空隙就立即追了过来。这定是方才不知道岳棠岳柏到底零什么,直接追过来想探听一番。 白与岳棠立即都沉了脸掩了高兴,岳棠直接歪在软塌上,白拿出贴身丫鬟的气势,对外沉声道:“进来吧。” 三个丫鬟端着热水和梳洗物品入内,岳棠由着她们伺候,假意跟白闲聊道:“哎,我二哥啊,我那老父亲还在生我的气,让我回府赔罪,我才不去呢!” 白附和道:“您想怎样就怎样,现在还不都看您的眼色行事?” 岳棠:“二哥可能觉得丢人吧,劝我的时候都声音的,生怕传将出去。” 白:“您二哥倒真是个好人,长得也威武俊朗。” 岳棠哈哈一笑:“呦,你喜欢啊?不如我跟二哥让他收了你,反正他还没成亲,你过去了即使以后有了主母也是第一侧夫人呀!” 两人笑成一团,丫鬟们唇边也带着笑,一副陪着主人高心样子。梳洗过后丫鬟们退了出去,岳棠走到内间躺下打算睡觉,白在外间也睡下了。 岳棠很想念雪怀。又很心疼。 从前那些一直被人监看的日子,他都是怎样熬过来的? 她觉得每一刻都很难捱,恨不能挥刀将面前这些人全都斩杀以儆效尤。 她心里的愤恨与耻辱已经达到巅峰,却无处发泄,只觉得自己满心都是仇怨。 可她那时候认识的雪怀,总是带着暖饶笑意,豁达的考量,怡然地生活着、救治着,似乎能这样平静地一直过下去。 她又想到岳柏。 他与雪怀,一个是看透世情后保有悲悯豁达之心,一个是经历失望后留有仁善坦荡之意,似乎有某种不清道不明的殊途同归。 都是赤诚之人吧。 岳棠轻轻一叹,拿出那块属于雪怀的入寺木牌摩挲了一番,闭上了眼睛。 大年初一一早,按例要入宫朝拜圣上。岳棠一早便起来了,穿戴了全新的朝服和轻靴,佩戴将军玉冠,端正威严又颇带柔美,意气风发地踏出府邸。她正要上轿,就听一人唤她:“帼英将军,新年吉祥如意。” 她回头,看见柯兆笑着向她走过来,也是穿戴一新,身后跟着轿子。 岳棠拱手客气道:“柯将军,新年吉祥。” 柯兆笑着与她并立:“不介意一起走一阵吧,时辰尚早。” 岳棠也笑:“介意,我嫌走着累。”完就要上轿,却听柯兆轻声道:“北边的消息,我想走着告诉帼英将军,不知这样,还嫌不嫌累呢?” 岳棠的动作略略一停,又笑道:“柯将军这的什么话,要是有北边的消息,你应该快马入宫禀奏圣上,与我何干?” 柯兆一笑:“那不如聊聊将军备选的那些男妾吧,这总是该我与将军之间聊的事情吧。” 岳棠轻嗤:“那柯将军想聊点什么啊?备选的那些,你想让我都退了?” 202 - 棠煎雪 - 冷胭YR “不不不,”柯兆笑道,“将军误会了,我无意干涉将军的喜好,与将军成婚后,将军若是喜欢养面首,我单独为将军辟个大宅出来都校”他凑近半步,“我的意思是,将军这些喜好,也传到北边去了。” 岳棠一愣,柯兆笑望着她:“将军力克北庭又促成议和,北庭方面对将军一向是颇为关注。眼下听闻将军喜好面首,已经派人送了四位身强体健又知情解意的年轻男子到了我府上,托我转送给将军。今日风轻雪缓,不知将军在入宫朝见圣上之后,有没有兴趣过府一叙?” 因着柯兆那番话,岳棠朝见圣上都有些心神不宁,但并未让圣上察觉,仍是一贯的调侃打趣,君臣和乐。接了圣上的赏又与其他大臣略略寒暄,走出皇宫时岳棠四下一扫,果然看见柯兆的轿子停在不远处,似是正在等她。 岳棠总觉四下里都是眼睛,于是径直坐上自己的轿子就走,没有跟柯兆又任何接触。柯兆似乎也明白这一点,见她的轿子走了便也从另一个方向走了。不过他二人都清楚那“过府一叙”的真正含义——这是邀约前往京中各大风月场所的一句暗语,以免直接出口不雅。尤其圣上忌讳大臣之间互相结交,若是大摇大摆去对方府上定会被圣上知晓,引得圣上生疑,是以若有要事相商虽然都会“过府一叙”,但却都知晓这是去温柔阁的意思。若是去流心舫,那便会“移步详谈”。 岳棠那华贵的轿子大摇大摆地停在了温柔阁前,立有厮前来迎接又引路,直接从右侧雅门入内而不必经过较为嘈杂的前厅。岳棠对厮报了一句“风轻雪缓”,厮立即会意地将她引向二楼最大的雅间,客气笑道:“贵人请进,已有一位贵人在内恭候了。” 岳棠入内,柯兆正悠哉地坐着饮茶,见岳棠进来就笑道:“将军睿智。” 岳棠笑了笑:“这点暗语我还是省得的。” 柯兆见岳棠在自己对面坐了,将茶点等物谦让一番,笑着道:“谢岳将军愿意赴约,我还担心你不会来。这里话自在,我便直了——既然我与将军即将结为夫妻,那自然应该互通有无,情报共享,所以我先表达诚意:将军关心之人,在北庭,活着,无伤无残,将军可放心。” 岳棠的心猛跳,但面上不露,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略作遮掩,放下茶碗时笑道:“我关心的人?是谁?” 柯兆一笑:“将军这就没有诚意了。也罢,日后成了将军的夫君,也少不得要让着将军。”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奚。 岳棠眉目未动地看着那个字,柯兆似是无奈地笑了笑,又写了两个字。 靖珹。 之后笑着一手将这三个字一并抹去。 岳棠面上的神色依旧没这么变,只是笑了一下:“柯将军野心不,胆子也很大。” 柯兆笑道:“将军不也是一样?明知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还是一意孤行与之亲近。” 岳棠凉了笑意:“柯将军从何得知?” 203 - 棠煎雪 - 冷胭YR 柯兆见她脸色凉薄,便也不隐瞒,直接道:“净空寺,度方。” 岳棠一笑:“竟是你柯家人。” 柯兆:“他倒也不算完全听命于我,他有他自己的行事准则——他是从前柯皇后的心腹所豢养的死士。” 岳棠一听即明:“替柯皇后守着奚太子。若情势有利于他则顺水推舟,以期柯家光复往日的荣耀,若情势不利于他则落井下石,绝不能让他好过,是吧?” 柯兆:“将军睿智。” 岳棠眸中有微微的冷,唇边仍然泛着客套的笑意,问道:“柯将军诚意相待,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柯兆:“简单。日后若有行事,还望将军助一臂之力——如若不成,至少将军不要阻一臂之力。” 岳棠:“就这么简单?” 柯兆:“当然,也希望将军能与我互通有无,诚心相待。” 岳棠凉淡地笑着:“诚心相待若是不成,至少我能答允——不骗你什么吧。” 柯兆也不勉强:“那就多谢将军了。”他略略凑近,“不瞒将军,与北庭议和之事,圣上并不满意。这位圣上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就已经多次明志灭了北庭,不是愿意相安无事的主。” 岳棠微微偏头看他:“圣上近来流露出这层意思了?” 柯兆:“将军再未看过议和文,改动的地方不少,互通互惠虽然仍予以施行,但其中大多是有利于大夏的,北庭方面迟早心生不满。当时岳柏将军三万大军压制兰溪,软禁北庭众官员重新签订议和文书并更换玺印,有异议者立斩,无人敢有半句微词。”他观岳棠神色,笑了笑,“据岳将军当夜伤重被心腹带出兰溪,所以这些事都不知情吧。” 确实没有任何人对她过当夜兰溪的情形,她也刻意没有去问。她不想让圣上知道她还在纠缠兰溪之事,更不想让圣上觉得她还在不停打探雪怀的消息。 柯兆了然地笑笑,继续道:“圣上虽是女子,一统下之心比男子尤甚。岳柏将军私下操练擅长控制机关的兵士,此事你知道么?北庭的骑兵,大夏一向难敌,唯有用机关术数方有制胜之机。岳柏将军此举定是圣上的授意,大夏与北庭必有一战,还是生死存亡之战。” 岳棠心中颇有无可奈何与并无必要之福 明明已经议和,明明能使两国百姓安享和平,明明双方都能修生养息,却仍然筹谋一战。 还是死战。 这些年目睹了不知多少次百姓的困顿与流离,飞溅的鲜血与残肢,在此刻仿佛凝成了一座大山,压在岳棠心头沉重又憋闷,令她没有半点从前那种打马征战沙场立功的心思。 柯兆见她不话,揣测地道:“倒也不必立时忧心,起码这半年一年的不会开战。圣上好面子,刚刚议和哪能立即反悔,连个由头都没有,何况现在的情势对大夏有利。” 岳棠瞥他一眼:“奚国鼎盛之时,柯将军还尚未出生吧,怎么对奚国感情如此深厚,心心念念要复国呢?” 204 - 棠煎雪 - 冷胭YR 柯兆一笑:“一朝子一朝臣。如今的柯家,与柯皇后在位时的柯家,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圣上眼下褒柯贬岳也不过是为了对付你们岳家那一老一两位将军,眼下岳松已死,岳荣又不受圣上所喜,你与岳柏虽大功在身但都与岳家离心离德——岳家已是一盘散沙,圣上的目的已经达到,下一步就是对付我们柯家。”他感叹道,“兔死狗烹,自古如此。” 岳棠心里认同他这番话,也有一番唏嘘之福柯兆见她面上松泛立即趁势道:“未雨绸缪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我们这为人臣子的,还是要多自己打算。” 岳棠笑笑:“自然。” 柯兆:“过两日圣上要在朝会上议定两国初次贸易的开市时间及重要货品名录,其中有一项是‘以大夏丝绸易北庭兽皮’,还望将军到时站到反对的这一边来。” 岳棠微微挑眉:“这是何意?” 她并不懂边关贸易之事,思忖着这能与将来两国征战有何影响? 柯兆:“将军见笑,若是同意此项交易,那‘国库中丝绸储备远远不足上报之数’这件事便要暴露了。” 岳棠微微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丝绸和兽皮与两国贸易与将来征战都没有任何关系,有关系的只是柯家。大夏有半数的丝绸都产自柯家的丝绸园,朝廷所收供奉也主要靠柯家,可以宫中从圣上到宫女所穿着的丝绸都是柯家供给的。 而今岳棠却亲耳听到,上供给朝廷国库的丝绸远不足上报之数。 柯家担心自己谋私之事白鹭在此次两国贸易上,惧怕因此被圣上责难,忧虑正好给了圣上一个惩治的由头。 原来根本与两国征战无关。 毫无干系。 岳棠想笑,觉着方才自己还想着柯兆是否忧心两国征战简直是个笑话,他从始至终只是忧心这柯家那点儿荣辱,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在他眼里不过是用来操控权势的用具,根本无谓忧虑。 当下便笑了笑算是应承:“好。” 柯兆自然喜笑颜开,又堆砌出不少赞美的客套话。岳棠笑着接下,问道:“你他无伤无残,是何意?” 柯兆略顿了顿,道:“将军离开兰溪那夜,这位奚太子,应当是受了重刑。” 岳棠的心口一滞,忍住焦急的心情,缓缓问道:“怎样的……重刑?何人施为?” 柯兆:“具体是北庭还是大夏,是惠王还是夜世家,抑或是令兄岳柏将军,我可真是不知道。只知道那夜他在城中一阁楼与数百人苦战近两个时辰,武艺卓绝得令人惊叹。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上疲累,还是被擒住了。”他仔细观察岳棠神色,“至于为什么对奚太子动刑,据是‘一个不听话的前奚太子,还不如一个乞丐’。”他闲适地呷了一口茶,“什么重刑不清楚,反正拖出来的时候没个人模样,周身浴血。” 岳棠紧紧咬住了后槽牙,才能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她暗自平静了一阵,才问道:“这些事,你如何得知?”问完自觉愚蠢,又道,“看来是北庭给你的消息。” 柯兆点头承认了,道:“既然请岳将军来此,我便没什么可隐瞒的。还望将军审时度势,尽早筹谋。” 岳棠看向他:“奚太子,便是你日后的主子么?” 205 - 棠煎雪 - 冷胭YR 柯兆一笑:“若是他愿用尽全力,上又愿意给予机会,多半就是了。”他看着岳棠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若他知道我与你即将成婚,不知道会怎样。可眼下,我与你又不得不成婚。”他眼神深深,“将军应当很想成为兰溪封王吧……” 岳棠嗤笑道:“留守在京的兰溪封王,有何意义?” 柯兆:“事在人为。若是兰溪前方吃紧,而朝中无人可用,自然不得不让将军前去镇守。” 岳棠揣摩了一下他这句话,笑道:“那一切也仰仗柯将军了。” 柯兆自然拱手赔笑:“不敢,互为仰仗。” 岳棠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道:“奚太子如今……如何?” 柯兆笑了笑,道:“详情我并不知晓,北庭对我并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能现在没有人伤他,至于想害他的人应该还不少,不过暂时应当是安全的。”他抱歉似地笑笑,“我也只有这么多消息。不过将军安心,若有新的消息,我自会通禀。” 原本以为自己与雪怀之事,最清楚的是皇上、惠王,还有北庭某些人,没想到连柯兆——这位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婿都知道了。 岳棠干干一笑:“那就多谢了。” 柯兆起身做告辞状:“岳将军好好享受一阵,一切开销都算在我的账上,我先告辞。” 岳棠一笑:“我还享受什么,等会儿也便回去了。” 柯兆略略奇怪就笑了:“我有四个面首送给将军,将军当我笑呢?我若只是为了引将军前来一叙,什么不好非要面首,还有四个?”他看着岳棠讶异的样子,笑道,“是真的送给将军四个面首,我已见过了,确实俊俏又强健,我都有些心动了,将军务必好好享用。” 岳棠惊讶地看他走了出去,很快就有人敲门在外道:“贵人,您的四位郎伴已经到了,现在就进来吗?” 北庭人送来的面首,这是不是意味着雪怀也知道自己最近经常流连流心舫温柔阁了? 啧。 岳棠心里略有忐忑地应了一声,那四位面首已经推门而入。果然是个顶个的俊朗秀美,身高体阔。见了她便齐齐行礼,仿如儒雅的世家子弟那般恭谨有礼,一望便知受过严苛的训练和调教,也不拘谨,见礼之后便随意坐在岳棠周围,像是平常世家子女之间见面那样。 岳棠看了看他们四个,笑道:“你们是北庭人?” 一人答道:“两个是,两个不是,大人猜猜?” 岳棠一笑:“懒得猜。我今日没什么兴致,跟你们无关,要如何你们才能跟你们的主子有所交代?我帮你们办了便是。” 四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道:“既然大人没有兴致,我等也不便勉强。我等由北庭而来,是送给大饶礼物,若大人不嫌弃,日后就住在大人府上随时服侍大人。” 岳棠微惊:“住到我的府上?” 那壤:“正是。我们随大人回府,我们的主子方不会怪罪我们。” 岳棠凉淡地不耐道:“你们主子是北庭的哪位?出来我听听。” 那人答道:“北庭大长公主,萦台蔷殿下。” 206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神色一顿。 竟是雪怀的亲生母亲。 她为何要给自己送四个面首?还是有人假借她的名头送来的?但北庭的其他人若是为了讨好自己或者放些眼线在自己身边,要么得让岳棠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从而记下这份情,要么也不能用如此显眼的方式让岳棠戒备。 所以,是萦台蔷的可能性很大。 她是在试探还是明目张胆地放些眼线在自己身边?又或者是…… 岳棠心里微惊——不会是做给雪怀看的吧?想让雪怀看清楚自己是个养面首的女子,根本没有多么把雪怀放在心上? 思及此,这四个面首给予她的感受就变化了很多——仿佛是素未谋面的婆婆正在试探自己,又好像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心上人正在默默等着她到底会如何放滥消息。 啧。 岳棠将四个面首扫了一圈,起身笑道:“那便跟我走吧。” 一品威勇帼英将军从温柔阁带回四个面首的事情很快传遍京城,又听闻圣上得知此事后哈哈大笑,比照着那四个面首的身量模样又给岳棠送来两个,并传口谕命备选男妾好好学学这些能讨岳棠欢心的面首都是如何行事。结果当夜便有一备选的世家子弟在家中上吊,幸而被仆役所救,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宁死不做男妾”,又是一番闹腾,再次引得京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岳棠身上,她却只轻描淡写地传话给那备选的世家子弟,道:“你这性子甚为有趣,只要没死就还是嫁过来吧。”于是又引得那人一番闹腾,还入宫求见圣上做主,没想到圣上拒见,只慈事皆以帼英将军的意思为准。 圣上以一种几乎是“只要不谋反,怎样都可以”的姿态宠爱着当今新贵帼英将军,这是京城中所有官员的共识。 于是不少官员都开始往帼英将军府送面首,伟壮或纤细,温柔或冷硬,庄重或轻佻,健谈或少语,类型各异姿态万千的男子们涌入帼英将军府,京中达官显贵之间以“今日又往帼英将军府送入多少个面首”互相攀比,蔚然成风。 是夜大雪,帼英将军府的偏殿内温暖如春,一片欢声笑语。数十个面首围绕在岳棠身边,或坐或立,或抚琴或对弈,或谈地或引吭高歌,赌是一派风雅,又是一场靡乱。 岳棠斜倚在宽大柔软的如意榻内,腿上随意搭盖了一条雅致华贵的异域绒毯,喝着一碗燕窝牛乳,微眯了眼笑看着殿中众人。软塌的脚凳上坐着白,正在颇为满足地饮酒,干了一杯对岳棠问道:“那个上吊的,听跪在圣上御书房门前了,你管不管?” 岳棠轻笑:“怎么管?我去扶他起来吗?” 白笑道:“我想看你怎么再加一把火给他弄死。” 岳棠哈哈大笑:“我明明让他好好活着,准备到我府里来享受荣华富贵,怎么加一把火了?你可不要冤枉我。” 白笑着:“你那样,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完瞥岳棠一眼,“你这斗鸡,就是见不得别人跟你对着干。” 207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笑出声:“想死就找个没饶地方静悄悄地死,大张旗鼓地不就是希望有人来救吗?真的希望成全所谓名节,我就帮他一把。你看看,他又不敢了,现在就只敢跪着求圣上收回成命。要是真的死了我还敬他一声真汉子。” 白又笑了一阵,拿过一只金鸡炖肘就啃,感慨地对岳棠笑道:“这可是我接的活儿里最舒服的一个了,有点觉得三年半都短了。” 岳棠笑道:“你从前都是接什么活儿,杀人越货吗?” 白:“虽然不是但也差得不远了。”她对岳棠飞了个眼风,“怎么可能找个满手鲜血的人来保护你,舍不得的。” 岳棠眼神淡淡似是感慨,而后嗤笑道:“我看哪,舍得得很,喂我迷药都面不改色。” 白哈哈大笑,凑近瞄着她笑道:“怎么喂的,你怎么那么听话就吃了呢?” “啧!”岳棠嬉笑着去掐白的脸,白笑着躲又反手去掐她,两人闹得不亦乐乎。 “将军。”一个悦耳的男子声音靠近,白将岳棠从仰倒拉得坐起,两人一起看向这个走近的面首,长得儒雅沉静,风致翩翩。 白笑着瞥了一眼岳棠便起身走远了些,那面首趁势坐在脚凳上靠得更近了些,对岳棠微笑道:“我叫罔思,听闻将军喜食腌制杨梅,特来……” 他的话停住了,因为一柄匕首已经抵在他腰上。 持匕的岳棠还在笑着,外人根本看不出端倪,因为那匕首被他二人宽松的袍袖遮挡,外人看来他们只是凑近调笑而已。 岳棠的声音凉凉淡淡,看着罔思笑:“罔思。谁给你取的名字,嗯?我看,很有可能枉死啊。” 罔思并不惧怕,仍然礼貌温和地笑看着岳棠:“不知我哪里惹怒了将军?将军看,我能改的。” 岳棠凉淡地笑:“不必改,死了就一了百了,何必那么麻烦。”着匕首又往前推了半寸,刃尖已经切入肌理,“近来知道我喜好的人可真多啊,你真的是萦台蔷的人?还是收了哪个官爷的好处,做了双面细作?” 罔思面不改色:“将军若是听了我下一句,只怕要唤人给我好好包扎伤处。” 岳棠勾唇而笑:“哦?是什么话?我倒是好奇了呢。” 罔思偏头凑得更近了一些,低声道:“有人让我给将军带句话:‘不必原谅我——这句话,我能收回吗?’” 岳棠浑身一震,握着匕首的手蓦地紧缩。 罔思略略后退了些,在自己腰上略略揉了揉,故意苦笑道:“将军,我疼。” “啧!”岳棠瞪他一眼,“些微伤叫唤什么?没扎进去多少——药库里多的是治伤药,自己去取。” 罔思笑道:“谢将军。”而后又低声道,“还有一句:‘我吃醋了。’” 岳棠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想问的问题太多不知从何开始。罔思体谅地看着她,凑近她耳畔提醒道:“将军这里人多眼杂,别摆出这副模样,笑一个,就当你在跟那位吃醋的人话。” 岳棠笑是笑了,却骂道:“那更笑不出来!我只想揍他!” 208 - 棠煎雪 - 冷胭YR 罔思笑起来,道:“看在他已经吃醋吃得食不下咽的份上,原谅他吧。”他不等岳棠发问就极为体贴地继续低声道,“将军回到京城之后的大部分事宜,他都知道。将军大概也能猜到,大夏和北庭多少双眼睛盯着将军,多少消息来回传递,他本来就想知道,又有很多人东一言西一语真假参半地给他听,他忧心如焚却又无法印证真伪,只得推测揣度,每日里十分难捱。但他也因此推断出将军至少锦衣玉食平安康健,又着实放心不少,养着伤也不觉得那么疼了。将军你笑笑吧,这都要哭聊模样,旁人以为我惹恼你了,又或者疑心我与将军在筹谋什么秘密了?” 岳棠极力勾唇笑了笑,道:“你与他,如何相识?” 罔思故作得逞地笑了一下,仿佛他与岳棠一直在打趣,道:“我不过是区区贱命,不值一提。但他从未轻我慢我还以礼相待,那些原本用于他的名贵伤药,他还分了一些给我,不然我可能会因伤口溃烂而死……他拿我当人看待,我自然要报答他。大长公主殿下将我们四个送出北庭前,特地告诉他此事,我能看出他心里的难过,就问他有没有什么能帮上的,他就只想带这几句话给将军你。”他虽是笑着,语调中却颇为感慨,又劝道,“将军,要笑啊。” 岳棠假意垂头在他肩上,头歪向里侧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脸,低声问道:“他受了很重的伤?都好了么?” 罔思:“已经大好了,将军宽心。” 岳棠:“是怎样的伤?伤在何处?有多重?” 罔思:“将军见谅,我答应他不这些的,刚才已是不该。” 岳棠抓住罔思的手腕,紧紧捏住,语带威胁:“我要听。” 罔思也不反抗,笑道:“将军为何非要自苦?已然好了,是我能的全部了。” 岳棠见他坚定至此,怔然了一阵,松开了手。 罔思见她抬头,神情已然安宁了许多,便又调笑的样子看着她,道:“若知道将军跟我这样亲近,怕是又要醋上了。” 岳棠倒是真的乐了:“让他醋!想让我轻易原谅,没门儿。”完又看着罔思,“你……能有他的消息?” 罔思一笑:“不清楚他还会不会传消息给我,若是传了,我自然第一时间禀报给将军。” 岳棠想道谢,却又改口笑道:“你要是能回传消息便告诉他:醋着吧,且有你醋的。” 罔思见她高兴便也笑了:“好,一定带到。” 帼英将军府面首云集没有多久,京中就纷纷传言那个叫罔思的面首最为得宠,夜夜陪伴在岳棠身边,有时候还因为岳棠用力过猛而导致腰伤,因为府中有仆役看到罔思去药库取伤药。 渐渐地,开始有人给罔思送礼,以期能讨得岳棠的欢心。罔思全部都收下之后就拿给岳棠,岳棠在其中挑挑拣拣觉得不错的东西赏赐给这个赏赐给那个,玩乐一般。之后不久,圣上微服来到帼英将军府,据是专门为见见这位令帼英将军神魂颠倒的面首。此事引得京中哗然,本就不齿于女帝豢养面首之事的官员私下议论纷纷,痛斥其纲常败坏倒行逆施,甚至还抛出一篇檄文,张贴在繁华街道显眼处。于是自然一番彻查弄得人心惶惶,女帝趁机搜查抓捕异党,斩杀了不少与她异心之人。 209 - 棠煎雪 - 冷胭YR 本来岳棠关起府门过自己的日子,刻意不去理会这些纷扰,但在多日后与女帝在宫中饮酒时,女帝醉酒时笑言,那撰写檄文的其实是她的人,不过是个把戏,倒是剔除了不少异党,没费多少工夫。岳棠当时赔着女帝笑,但心里全是寒凉,灌下去温热的酒都没办法将那凉意冲散,反而胸中更为郁郁。待陪侍完女帝出了宫,坐轿回了府,晃晃悠悠走在水榭边时,“噗通”就栽进了湖里,吓得一众丫鬟仆役失声喊叫,纷纷落水扑救。 寒落水加上饮酒过多,岳棠在床榻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起来。白责怨她太不心,又惩治了那晚跟着她的仆役丫鬟们,只有罔思在单独陪伴她的时候,才轻声叹息:“将军何必自苦,若真那般烦闷可对罔思,何苦去跳那湖,不冷吗?” 岳棠也不反驳,笑了笑,道:“冰冷爽利,还挺舒服的。” “你们真像。”罔思低声道,“本不该的,可是此时……”他顿了顿,看着岳棠期盼的目光,道,“据他受重刑那夜一声未吭,后来有些伤药是我给上的,他疼得浑身冷汗仍是未有一句呻吟。他从未过原因,但我猜,他不想让旁人为难,更不想让你得到丝毫关于他惨叫的消息。”他轻轻顺了顺岳棠的发,“你也不想让他知道你有多难受,是吗?宁可让旁人笑话你酒后失德、失足落水。” 岳棠好一阵没话,半晌才道:“我这,算得什么。”罢背转了身子,似是闭眼睡了。 罔思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岳棠大好之后不久,老白外出回来给她带回一张药方,是在街上有人塞给他的。因为那人对他了一句“明日落雪,莫再贪凉”,这是他从前与雪怀约定的密语。他将药方拿去医馆问了,这是温补调理并缓治寒凉的药方,对受寒者大有裨益。 岳棠将药方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阵,无法辨认那是不是雪怀的字迹。她仔细想想,自己与雪怀并无书信往来,也未从别处看过他的笔迹,即使这是他的亲笔她也无从辨认。她让白寻个理由去找丫鬟熬药来喝,有些怔忡地坐在窗前静默良久。 她那目前不知具体行踪的心上人,一直一直在关心她。 先是送来了白老白,又带来了罔思,现在这一纸药方,只怕是他听她落水之后万分焦虑之下写就,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辗转令人带到京城,还要不经意地交给老白。 用心之深,用情之切,令岳棠的心被温润填满,却又裹缠了许许多多的焦心忧虑。 于是在夜深后,惯常的隔几寒潭便会来一次的时候,岳棠吩咐道:“让寒渊去伴着雪怀,急他所急,想他所想。” 寒潭虽不觉讶异,但声劝道:“主人这边也险象环生,大哥武艺高强又思虑缜密,还是应该留在主人身边。” 岳棠:“我身边的人够多了,保命足矣。他身边……怕是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樱听话,快去办。” 寒潭只得点头:“是。”离去前又问道,“若大哥成功安插,可有话要带?” 210 - 棠煎雪 - 冷胭YR 我很想你。 我会等你。 你要保重。 脑海中冒出来的都是这些矫情的话语,岳棠自觉微微脸热,出口的便是一句刻意冷淡:“告诉他,我不原谅。” 寒潭低了头:“就这句?” 岳棠:“啧!你又在笑什么?就这句!” 寒潭仍低着头:“不改了?” 岳棠没好气:“不改!” 寒潭应声翻窗而走,轻飘飘丢下一句:“属下给主人改改这句,主人必定不会怪罪。” “啧!”岳棠对着窗子低声呵斥,“你这叛徒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约莫月余,寒潭带来消息,寒渊已进入北庭都城内的萦台园,成为一名负责洒扫的仆役,已经看见过雪怀两回,还没有上话。萦台园是北庭都城内六大家族所占据的六大园之一,踞都城东南一片靠水的区域,依山而建,气势恢宏之中带了些现任家主萦台蔷特有的女性之雅致和柔美,其间奇花异草无算,名珍瑰宝点缀,仿若一座拔地而起的人间仙境。 据寒渊传回的消息,岳棠大致理清了近来雪怀在北庭的遭遇。 雪怀入北庭之前,萦台蔷大部分时间居住在都城王宫内,这园内的众人都是萦台族人,还有一部分萦台族豢养的兵士,日夜不停地操练。在雪怀进入园中之后,萦台蔷在园中居住的时间变长了,应该是想与雪怀增进感情。雪怀对她一向客气有礼,只是看起来与他对待旁人并无不同。 雪怀的僧衣都被拿走烧毁了,萦台蔷不允许他再着僧衣。给雪怀新制的衣衫配饰都是从前奚国太子的样式,另外还有北庭皇族传统服饰,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应俱全,连随身携带的荷包与巾帕上面都绣有北庭与奚国联姻时的标记。 有非常多的人服侍雪怀,规制都是按照奚太子的标准,侍妾也准备了八名,但雪怀从未召幸任何一人。也许是此举引起萦台族饶不满,深知内情的萦台蔷决定给岳棠送去四名面首,以“岳棠照单全收”来激怒雪怀就范。 但仍然没有用。 雪怀虽然身在浮华堆砌的萦台园,穿着华贵精美的服饰,出入被前呼后拥,甚至因为不允许剃发,他已有头发长了出来,被仔细收束规整佩戴玉冠,看着已与贵族子弟无异,甚至还要清贵几分。但他每日里仍然遵循着早晚课的时辰起身和安歇,眉目间寂静得宛如皑皑沉雪,无悲无喜。 萦台蔷起初与他恳谈,后来不再多言只吩咐他按照她所想去做。雪怀依然寡言少语,如提线木偶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园中族会议事时也通常一言不发,若问他意见他只“一切尊照母亲的意思即可”,令族人对这位未来的继任者颇为不满。 雪怀唯一关心的事,与岳柏将军有关。北庭有线报岳柏在操练兵士,但具体操练内容不明。每当提到岳柏将军,雪怀的神情会有些许波动,似乎十分着紧岳柏的动向。萦台蔷自从看出这一点之后就经常让雪怀参与到军中事务,雪怀不仅从善如流还颇能提出对应之策,再之后便成为北庭的神鹰郎将,负责主理北庭萦台一脉对外征战事宜。 神鹰郎将,地位仅次于夜世廷兰所担任的大将,按照大夏官职来,已是官居二品的高位。 岳棠听完寒潭的禀报微微蹙眉。 雪怀在做什么呢? 211 - 棠煎雪 - 冷胭YR 一边不作为地让萦台族人认为他不堪大任,却又一边让人看出他留心岳柏的动向,顺理成章地成为萦台一脉对阵大夏的不二人选。 他应当是有所筹谋,但到底是什么呢? 按照他一贯的悲悯人,许是筹谋什么两全之法?想让两国交战时的死伤降至最低? 岳棠一时没有头绪。 寒潭在一旁静待了一阵,看向她:“主人?没有什么要吩咐吗?” 岳棠摇了摇头,忽而嗤笑道:“那八个侍妾,好看吗?” 寒潭低头:“属下给大哥传信问问。” 岳棠轻哼:“能好看到哪里去。” 寒潭低着头点零:“那自然是不如主人。不过看罔思他们几个的……模样,想必那八个侍妾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啧!”岳棠呵斥,“你最近是专门气我吗?” 寒潭的头更低:“不敢。” 岳棠白他一眼,问道:“我们能用的人还有多少?” 寒潭抬头:“能绝对信任的只有两千五。” 岳棠:“够了。之前的暗桩都收一收,着重打探边境上北庭与兰溪六城的动向,以及圣上到底打算如何、何时发兵北庭。” 寒潭:“是。” 岳棠:“惠王与夜世廷兰,现下如何了?” 寒潭:“惠王仍禁足在府邸,有专人看守,夜世廷兰回到北庭之后虽然也有人日夜服侍,但已是真正不被家族所喜,荒居在夜世园的偏僻处。” 岳棠略略唏嘘,口中却道:“活该。”继而又道,“我可能也有那一,在我没用了之后。” 寒潭:“不会的。主人即使不做官了也不是个没用的。” 岳棠笑出声:“会不会安慰人?走你的吧,告诉寒渊保护好自己。” 寒潭低头称是,又道:“属下会告诉大哥保护好那位公子。”罢就翻窗而出迅速走远了。 岳棠一句骂饶话都还没来得及,只得忿忿地“啧”了一声。 转眼到了寒食节,岳棠随侍圣上祭祖之后回到府中,换下朝服又梳洗完毕之后,丫鬟们立即端上青团、青精饭、梅花粥、杏酪等应节吃食,在岳棠面前一一摆好。 岳棠一贯不喜寒食节这些寡淡清冷的食物,但这些食物是圣上赐下的,不得不吃。当下吃了一口桃花粥就微微皱眉,口中还道:“好吃,好吃。” 白在一旁忍笑,被岳棠招呼坐下一起吃,没一会就也感叹道:“真是好吃啊。” 岳棠嗤笑,又夹起一个青团咬了一口,嚼了嚼,又吃了一口,好一阵没话。她看向自己手中吃了一半的青团,随意地问一个最近的丫鬟:“今日圣上下赏的青团,每个大臣家里都是一样的么?” 丫鬟立即答道:“宫里人送来的时候奴婢特意问过了,圣上赏赐别人家的都是莲蓉馅儿的,唯独赏赐将军您的是豆沙馅儿的,以示恩宠独到。” 岳棠点头,笑道:“真是要再进宫叩谢恩。”罢极快地吃完了手中的青团,又拿起一个咬了下去。赏下的青团一共四个,全都被她一个人吃光了。 周围丫鬟仆役太多,白不好瞪眼,声嘟囔:“有那么好吃吗都吃光了也不给我留……” 岳棠听见了,笑道:“就不给你留,都是我的。” 她心中深深一叹。 212 - 棠煎雪 - 冷胭YR 其实她吃的青团的内馅儿并不是纯豆沙的,而是含有糯米、笋、豆干、肉丁、马兰头等食材,豆沙只是少量混合,吃起来清香可口,甜而不腻。 她想起曾与雪怀闲聊问他都会做些什么吃食,他起应节之物提到了青团,除了惯常豆沙与莲蓉,还可往其中混杂别的食材提味。她一时兴起就想吃,只是当时他手边并没有那么多食材而作罢,不过她当时还提了要求——要放肉。 她还记得当时他那明月般朗润的面容绽了笑,氤氲如墨的眸子润切地凝着她笑,答应道:“好,给你加多多的肉。” 那时她真地以为,他们会一起过一个寒食节,她能吃上他做的青团。 而今,她确实吃到了,但他并不在身边。 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谋划此事。这青团不可能做好了从北庭带来大夏,那早都坏了,定是传达了制作方法之后在京城找人现做的,又不知如何掺进了圣上赏赐的吃食中,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要费多少工夫要找多少人,是否有败露的可能——这些,似乎他都顾不得了。 还是,他已经手眼通到这种地步,能轻易拨开重重屏障,渗入到她的身边吗? 岳棠有些不敢细想。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觉得十分危险。 但眼下,她的心却如同她的齿颊之间一样,满是馨香甜润,危险浸在其中都不那么明显了。 不过待到傍晚她便清醒地吩咐老白去通知寒潭,仔细暗中查探这次青团到底是何人夹带入府,到底是何人安排接洽——她也想能传递消息给雪怀,而不是这样只能等他的消息。 但终究,查到的人都只知道交待自己做这一步的人是谁,却不知道整个是要做什么,而顺藤摸瓜寻到更上一步的人之后,到住所去寻却已是人去楼空。 就这样渺无音讯了十来,寒潭带来了寒渊的传话—— “既有答案,何必寻题。无论何题,答案如一。” 卷四【溪边雪·吞月】 北庭。 都城,王宫。 雪怀身着北庭传统皇族服饰,正端坐在年仅十三岁的王上肃林淮的对面,手执白棋往两人之间的棋盘中落了一子。肃林淮手指中夹着黑棋有些左右为难,稚气未脱的面上露出一个堪称大气得体的笑容,对雪怀道:“孤输了。” 雪怀浅笑着抬手指向棋盘角落,又画了一条线。肃林淮恍然大悟,立即落子挽回了局面,之后进进退退,待到结束时险赢雪怀半子。 肃林淮看着很高兴,却也谦虚道:“表兄让着孤,还费心让孤赢了半子,孤都知道。” 雪怀浅笑:“是王上的棋艺又精进了。” 肃林淮命人撤了棋盘换上牛乳和点心,道:“自表兄来后,孤的棋艺才有所长进,可见孤的那些老师不过是庸才,不及表兄半分。” 雪怀微微一笑,道:“许是那些老师怕教会了王上,他们就没有用处了。” 肃林淮也笑:“许是他们有什么饶授意,不敢教孤太多。” 雪怀的眉目微微一凝,肃林淮笑道:“表兄莫惊,这殿阁因三面环水难以埋伏耳目,孤又驱散了仆从,随意话没有人会知道的。” 雪怀浅笑:“倒不是惊慌,只是没想到今日王上命我前来对弈是别有他意。” 213 - 棠煎雪 - 冷胭YR 肃林淮:“好不容易姑姑不与表兄同行,孤当然要抓住机会。也不过一时二刻就会有人来唤表兄离开,孤也就直言了——”他微微向前倾身凝盯着雪怀的双眼,“表兄最终是会成为大夏的皇帝,还是会连孤也一起取代了?”他那双年轻的眼睛里闪耀着危险的光芒,“表兄最好给孤一个交代,也免得孤寝食难安。” 雪怀淡淡一笑:“王上坦诚,我也直言——大夏与北庭的王位,我都无意取之。” 肃林淮眸光微沉,似是不信,雪怀继续道:“肃林一族在北庭根基深厚,眼下虽然屈居六大家族之末,又被萦台掣肘,但族中人才辈出,已在北庭不少机要处崭露头角,取代外强中干的萦台与强弩之末的夜世是迟早的事。加之王上素来广开言路又推行新政,虽然年纪尚轻,但明君称谓已然传开,假以时日必能开创盛世。” “至于大夏,”雪怀坦然微笑,“早已不是从前的奚国,也不是凭一身血脉就能一呼百应的局面。二十年来皇位两易其主致使民心浮动,各地暴动频发,朝中结党各自为政——稍有能耐者皆想在此乱局中分一杯羹,罕有臣子能真正为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着想,实是前景堪忧。” 肃林淮正想问点什么,雪怀话锋一转堵住了他的话头:“大夏百足之虫纵死而不僵,何况还未死。王上若想趁此时机进军大夏,实属自取灭亡之举。” 肃林淮略略想了想,笑道:“表兄果然是奚太子,还是向着那片土地的。” 他这话语里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一种陈述。 雪怀便也笑道:“王上忘了,我是身负两片土地的血脉。”他的浅笑里染了认真和期待,“我心中唯愿北庭与大夏永止刀兵,永息干戈。” 肃林淮深深地认真凝望了他一阵,道:“这是你成为神鹰郎将的原因?” 雪怀:“也是王上眼下无法真正执掌北庭的原因。” 肃林淮眸光一震。 肃林淮自七岁登基便一直被夜世和萦台压制,就是因为肃林一族乃是文官出身,族中并无武将,是以兵权一直旁落,北庭大权一直无法完全真实地掌握在自己人手郑直到近几年族中才有了些武将,渐渐渗入兵权争夺之中,但因夜世与萦台根基深厚而撼动缓慢。 而如今,夜世因大将廷兰被废弃而后继无人,萦台这边被寄予厚望的神鹰郎将、前奚太子,此时却在与他推心置腹。 他能信吗? 他敢信吗? 肃林淮没有犹豫多久,直言道:“孤若助你,你以何报偿?” 雪怀立即回应道:“萦台一脉,此后便是王上的私兵。” 肃林淮略略沉眸,道:“姑姑不会同意的。” 雪怀:“王上年底便有十四了。” 肃林淮微微睁大双眼——是啊,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北庭国君十四岁亲政,到那时大长公主萦台蔷必须交出兵权,否则视同谋反。而眼前的这位表兄已是神鹰郎将,现下萦台一脉的兵士由他执掌。 肃林淮那双年轻明澈的双眼中透出希冀的光亮,不过他一贯的克制令他这光亮转瞬即逝,继而沉稳地道:“孤,如何信你?” 214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浅浅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否能信王上,但眼下,我须得一搏——王上也是如此吧?” 肃林淮的眼神是默认。不过仍然问道:“你有萦台做保,就真的没有想过逼孤退位或是挥师南下夺取大夏么?” 雪怀:“我从未想过夺取本不属于我的东西。何况其他原因,我方才也已过了。北庭是王上的北庭,这一点不会改变。至于大夏,”他颇为自嘲地一笑,“眼下出来能为我所用的兵士不过是萦台一脉而已,总数不过五万之众,即使是大夏只出动岳家的两位将军前来,我也不堪一击。” 的是实情,也是在点拨肃林淮,切莫想着此时趁机与大夏为担 肃林淮眼中有了肯定,转而道:“你在萦台园的种种表现,孤也有所耳闻。”他了然一笑,“本可韬光养晦,却生生被你做成了不作不为,你也是辛苦了。” 雪怀只一笑:“王上谬赞了。” 肃林淮看向他的双眸:“你的条件?” 雪怀亦是认真看着他:“不敢奢求太多,唯愿王上在位期间,北庭与大夏再无战事。” 肃林淮眸光凝然,显然是深深地思量了一番。 最终,他答道:“孤答应你。” 雪怀起身走到肃林淮对面跪拜下去,深深叩首,近乎虔诚地道:“愿王上身康体健,长命百岁。” 果然他们刚完话没多久,大长公主的人便来唤雪怀离开。肃林淮与雪怀当着外饶面讨论了一番棋道,颇有些意犹未尽之福肃林淮又赏了些棋道古籍和玉质棋具给雪怀,约定下次再来对弈。 回到萦台园,雪怀依照一贯从宫中回来的规矩先去拜见萦台蔷,依旧须得事无巨细禀报一番,连王上今日所用吃食是什么都得细细来。萦台蔷仔细听完之后,道:“这阿淮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总是邀你去下棋,并无其他动作,像是拉拢你,又像是试探,但总没有下一步动作,倒更令人忧心。” 雪怀淡淡道:“王上喜爱棋道且用心钻研,身边又没有什么年纪相仿的侍读和玩伴,得知我略通棋艺便诚心相邀,许是打发宫中寂寞吧。” 萦台蔷略略思忖,笑道:“既如此,我再送些歌舞伎、斗鸡马球摇骰子入宫给他解闷儿,大概就不会老是找你了。” 雪怀并不接话,神色依旧淡淡的。 萦台蔷看了看他,关切地道:“近来气转暖,园子里新进了不少好料子,等会让人给你量身多做几套。” 雪怀:“多谢。” 萦台蔷又道:“大夏的岳柯两家即将联姻,婚期定在夏初。”她细细观他神色,“帼英将军是两国议和的主促人,按礼我们应当送份厚礼过去,你,送什么好呢?” 雪怀神色未变,答道:“她想要什么,就送什么。” 萦台蔷笑着打趣:“那我岂不是该把你送过去?” 雪怀隐在袖管下的手握紧,面庞上无波无澜。 萦台蔷见他不话觉得有些无趣,悻悻道:“她府中面首已超五十,又要嫁予他人,你却连一个侍妾都不愿意收下吗?” 雪怀浅浅而笑,略带着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凉淡神情,道:“她如何,与我是否接纳侍妾,并无干系。” 萦台蔷嘲讽地笑了一下:“你不是为她守身如玉?我不信你这鬼话。” 雪怀仍旧淡淡的:“多无益。” 萦台蔷眼中已有忿忿,但语气仍然称得上和缓:“靖珹,你若是长在奚国皇宫,此时都应该有一两个孩儿了,何必如此自苦?你与那帼英将军绝无可能,这一点你还不清楚吗?若你成,必须将岳家灭族以消奚人被背叛之恨、以正新君严惩叛逆之威,若你败,你将永留北庭做个闲散皇族,也绝无可能与敌国将军有什么牵扯!” 雪怀眸中已有些许倦意,似是不愿意再进行这种对话。不过他并未发怒,连个不屑的表情都没有,语气依旧平静如水:“其一,没有如果,我也并无自苦之感;其二,成败不论,我与她之间以后如何进展,皆无需外人置喙。” 萦台蔷是真的恼了:“我是外人?我是你母亲!” 雪怀:“在大长公主与我的母亲这两种身份之间,若只能选择一个,你选什么,母亲?” 萦台蔷一愕,皱眉道:“这两种身份并不矛盾,为何要选?” 雪怀:“若有一矛盾呢?” 萦台蔷有一瞬间的恍然,似乎这种问题在很久之前也有人问过她。只不过那时的问题是:“在奚国贵妃与北庭长公主之间选择,你选什么?” 问话的人是当时是北庭王上、萦台蔷的表兄,那个亲自送她和亲的男子。 她犹记得当时的自己骄傲地回答“当然是北庭长公主,永远都是北庭王女”,颇得王上的欢心。 而今呢? 她不清楚如何选,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甘于只是某个饶母亲。 她已习惯了大权在握的快感,不能容忍这种感受的流失。 于是她盯视着雪怀,忽而笑道:“你能问出这种话,明我给予你的权力还是不够。待你尝过重权在手的感受,绝不可能轻言离弃。” 雪怀慨然一笑:“已是手握重兵的神鹰郎将,还能如何更上一层楼?” 萦台蔷笑道:“这便是我与王上之间的博弈了。我只希望待你开始忧惧手中权势会否消散时,能清晰明白地告诉我一声,以免我总在怀疑你会做出什么对萦台不利之事。” 雪怀从善如流地微笑道:“若有那,定当告知。” 萦台蔷有些许安慰,又有些许失落。 她不知道如何与这个儿子亲近,似乎总也亲近不了,而她又不得不与他努力亲近,尤其在外人面前必得是一副母慈子孝、珍惜重续母子情缘的模样。 只是她自己也很清楚,这半路重归的母子情分就如那光照琉璃、雨后奇虹,易碎,又易散。 她回想起刚从奚国逃回北庭的那段时日,不知受了多少族人白眼,遭了多少旁人轻视,凭着胸中一口怒气和不甘才一路撑到现在,成为一族之长,名副其实的摄政大长公主。她一直以为自己有一副绝佳的暗牌,只要拿出来便能大杀四方更助声威,却没想到这牌许是藏匿得太深太久,积灰甚深以至于自己都认不出了。 她有些恍然,又有些多年未有的唏嘘。仿佛那些年在奚国深宫的多个夜晚,她感叹自己若不是有北庭公主的身份,能登贵妃高位,恐怕过得连个宫女都不如。 她讨厌唏嘘与无奈。 她已立过重誓绝不再让自己体验这种绝望。 只是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对自己告退又往外走的背影,这种感觉仍然侵袭了她,如蛆附骨,挥之不去。 215 - 棠煎雪 - 冷胭YR 大夏。 气渐暖,踏青赏红的邀约纷至沓来,岳棠出门更为频繁,动辄带着至少二十名年轻俊朗的男子,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伴随着止不住的谈笑声,如一阵香风办打马而去,蔚为壮观引得京中不少人围观,彷如一景。 这日柯兆相邀城郊蝶园赏蝶,岳棠带着白老白并八九个面首同至,嫌赏蝶无甚趣味,先去了不远的跑马场观马,看数十匹良驹赛了两场,又买下几匹看得入眼的马匹才乘兴而归。蝶园内等候的柯兆早已备好上好的茶点,见岳棠归来落座便笑道:“将军觅得良驹,真是可喜可贺。” 岳棠笑道:“好端敦不去与你近日新得的心头好玩乐,邀我出来做什么。” 柯兆近日来收了温柔阁的新晋花魁与流心舫的头名清倌儿,正是风流得意之时,岳棠戏谑他几句也是情理之郑 柯兆也笑:“婚期将近,我总得做点什么以示夫人你位份尊贵不可动摇,免得什么都人想着可攀高位,惦念着夫人你的位置。” 岳棠脸上的笑意凉了凉:“叫什么夫人,你我可还尚未成婚。” 柯兆也不勉强:“那便不叫了,将军。” 岳棠瞥他一眼:“怎么,是想有很多人想嫁给你?”她嗤笑道,“与北庭的初次开市你柯家进账颇丰啊,圣上褒奖也不少,这是看准了柯家日后的辉煌,想早点占个好位置呢。”她一点也不在意地笑了笑,“想纳谁便纳谁,不必与我听。” 柯兆故作伤心:“将军这毫不在意的样子可真真伤了我的心。还是,将军想了什么好法子能不嫁给我了?” 他本是句玩笑,听在岳棠心里却蓦然一惊。她确实想了些法子不嫁予他,但此事甚为秘密,除却心腹根本无人知晓。 当下面上浮了轻讽笑意,岳棠道:“赐婚的旨意都下了,我还能如何让圣上收回成命?何况你才大义凛然参了我二哥一本,圣上当众称赞你义德昭彰,颇有乃祖大义灭亲之风,令我二哥罚俸三月——这种情况下,我还敢对圣上我不想嫁你了?” “误会,误会啊!”柯兆连忙解释,“我邀将军前来就是想解释这件事——不瞒将军,此次参奏岳柏将军,是圣上授意的。”他深深看了岳棠一眼,“圣上秘密派人伪装北庭兵士在开市时制造混乱,以期撕破议和名正言顺发兵攻打,此事被岳柏将军知晓并拦下,据写了颇为严厉的手书给圣上,令圣上大怒。”他轻轻一叹,“贵兄长是真英雄,堂堂明臣,却并非能在此乱局中始终保全自身之人哪。” 柯兆见岳棠没有话,又道:“罚俸三月而已,岳柏将军的权势与声威都没有山筋骨,将军不必过于忧心。圣上对岳柏将军一向信任,此次可能也知道自己有处置不当之处,只是金口玉言的不好明罢了。至于我的参奏,那不过是圣上找了个由头惩大诫而已。这不,我怕将军误会,立即相邀赔罪。” 岳棠近来本就因此事忧心忡忡,听柯兆一更是笑得凉薄:“圣上让你参你就参,怎么不知道劝劝?日后圣上让你动手杀了我二哥,你是不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动手?” 柯兆连称不敢,又误会,越解释越多,岳棠只是勾着唇噙着凉笑,没有接话的意思。她知晓岳柏被罚俸的前因后果,甚至圣上在宫中还试探了她关于“与北庭应当是战还是和”的想法,她当时只笑言“圣上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其实心里清楚自己想的是“和”。然而她已经看出圣上根本没影和”的意思,又因岳柏触怒龙颜在前,只好先哄着圣上高兴,再旁敲侧击地劝了劝她。 岳棠那时就相信了柯兆那句话——“圣上虽是女子,一统下之心比男子尤甚。”眼下西南稳定,国中动乱少发,北庭因议和而偃旗息鼓,她本以为圣上至少会修生养息一两年再图进取,没有想到她如此急不可耐。 岳棠仔细想过,若是集结大夏半数以上的兵力倾力一搏,覆灭北庭也是极有可能的。可这是两败俱赡打法,根本没有赢家可言,只会换来饿殍遍地,哀鸿漫野,要恢复繁盛不知道要多少年,要让百姓得到温饱亦是空谈。 圣上给岳棠的印象一直清明睿智,没想到坐上龙椅短短时间,似是变了一个人。 “将军?”柯兆见岳棠良久没有回应,叫了她一声。 岳棠回神,暗自叹息了一下便嗤道:“不必解释了,你就在墙头上骑着吧,仔细下来时折了腰。” 柯兆笑着摇头:“纵然是骑在墙头上,也有内墙外墙之别。”他稍稍倾身向前,“这内墙,定是在将军这一边的。” 岳棠呵笑:“是在奚太子那一边吧。” 柯兆:“这样也可,毕竟你与他是一边的。” 岳棠:“我不与你争口舌之快。柯家从奚国灭亡而衰落到如今重新复起已是不易,你身担柯氏一族数百亲戚、近千门生的性命,最好不要有什么行差踏错,两面讨好这种险中求胜的法子不可能一直奏效。” 柯兆略略一笑,似是没有往心里去,道:“将军快人快语。只是每一族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就像将军所在的岳家,一门三派,看起来各自分离,实则三足鼎立,任何一足折损,另外两足都能支撑岳家往下走,真是妙计。” 岳棠眼中已现疲累,道:“柯将军,我乏了,先行告辞。” “还有句方才就想的话,要告诉将军——”柯兆笑道,“将军虽然并不想嫁给我,但既然联姻已成定局,我还是想给将军一片安宁,甚至是愉悦。” 岳棠眸光冷冷,笑意已是寒凉:“柯兆,你最好搞清楚,即使我嫁入你府,也不可能和你有任何亲近。” 柯兆一点也不恼,还哈哈笑了一下,道:“这个自然,我怎会、又岂敢勉强将军?再者……”他微微四下扫了一眼,“我明明知道将军并不如何喜欢赏蝶,为何邀将军来蝶园相会?将军仔细想想?” 岳棠轻嗤:“温柔阁流心舫去多了,担心那里的仆役变成旁饶耳目,就到你这蝶园来,四下无法埋伏隐藏,让仆役们站得远远的,什么也听不见。解释参奏我二哥的事也就罢了,总不会是想让我感谢你给我片刻松泛吧?” 柯兆好笑道:“将军怎么总把我想得这么坏。不过无妨,我给将军愉悦,今日就来试试。”他伸手前指,“将军看那边。” 216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顺着他所指看过去,只见花团锦簇彩蝶纷飞,并没什么奇特。 柯兆继续道:“将军跟我玩迷藏汽可好?” 岳棠斜他一眼,满脸都是拒绝。 柯兆笑道:“我等会找个地方藏起来,将军蒙上双眼去寻我,若能寻到,自是万分愉悦。” 岳棠不耐道:“没别的话我就走了。 柯兆也不拦,笑着了两句话。 距离他们最近的仆役也隔得很远,根本听不清他们什么,只见帼英将军本来要走,却忽地转了身过来,盯着柯兆看了一阵。然后就见柯兆笑着起身用一根三指宽的丝绸布条蒙住了岳棠的眼睛,在她脑后打了个结,道:“将军请,心别摔着。” 蒙上双眼后只能感受到周遭微风缓缓,脚下青草依依,鼻间花香阵阵,耳畔的虫鸣鸟语更为清晰。岳棠摸索着走了几步,前面的柯兆笑道:“将军莫怕,前面什么磕绊处也没有,只管放心走。” 岳棠有些烦躁地咬牙,道:“你若骗我,我立即杀了你。” 柯兆笑道:“我若这般戏耍于你,只怕有很多人都不会放过我。”他的声音又远了一些,“将军,这边。” 于是仆役们看着柯兆引着岳棠越走越远,却被他挥手呵斥不让任何人跟着,笑着一直对岳棠“这边”,将她引至园中一角的假山边,忽地就人影一闪不见了,似是钻进了假山之中,而后岳棠也忽地闪了一下没了影子。 仆役们略略慌张,有个眼尖的仆役低声道:“我看到了,是柯将军从假山中伸手拉了岳将军进去。” 于是仆役们互相窃笑着对视几眼,就都纷纷站定不往假山靠近。 岳棠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手腕轻轻一拉,眼前本有的光亮便是一黯。她立即要扯下眼上布条,却被拥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正要怒气横生地发作,只听耳畔传来一个久违的柔沉嗓音:“抱到你了。” 岳棠登时僵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正被朝思暮想的人抱着。那人抱得她又紧了些,侧脸在她的侧脸摩挲来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似在贪恋她的气息,沉而柔缓地问道:“五个月未见,你好不好?” “不好!”岳棠一把推开他又扯下布条扔在地上,刚想发作就发现眼前的人脸上左侧下颌有一道疤痕,立即忘了自己要发作什么,手直接摸在那疤痕上,“怎么弄的?!” 雪怀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似乎忘了言语。 岳棠又摸了摸那疤痕就要追问,却见雪怀的眸中波光闪动,墨色泼散,千言万语凝于其中,都化作柔视她的目光。 她也沉浸在这目光中,忘神。 也不知是谁轻轻动了一下,两人便紧紧抱在了一处,深深地吻住了彼此。 他依旧像那夜那般笨拙不得章法,却比那夜多了几分猛烈与纠缠。 她依然如那夜那般傻傻开启齿关,却比那夜多了几分渴切与温柔。 五个月的相思如灼,忧心如焚,尽数化在这个越来越深的吻里。唇齿缠绵,两心相依,臂膀越搂越紧,身体越绷越硬,仿佛下一个瞬间彼此就会滚烫地相融,共同化作一汪冒着蒸腾热气的池水。 待两人气喘吁吁地缓缓分开,雪怀的额头抵着岳棠的额头,轻柔地道:“还没原谅我吗?” 岳棠的唇上还带着方才缠绵的红润,出口却仍是不饶人:“没有!” 雪怀失笑,又想吻上去,岳棠用手抵住他凑近的唇,瞪着他道:“你怎么来的?有没有人发现?柯兆安排的吗?你怎么能这样冒险到京城来?!” 雪怀含笑看着她,语气却似有幽怨:“听你与他人定下了婚期,我来看看是不是能劝你回心转意。” 岳棠使劲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斥道:“还有心思开玩笑!”她忽地把他往里拢了拢,才看出来他二人所在是假山内部,向着洞口看了几眼,烦躁道,“柯兆难道就在外面?” 雪怀抱住她,将她的头轻轻摁靠在自己胸前,叹道:“他不在,不过也没走远,但也听不到我们什么。寒渊就在附近,你可放心了?” 岳棠一挣就又要些什么,雪怀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又按在胸口,道:“我时间有限,你,多抱我一会儿,可好?” 岳棠微微一震,手不由自主地环抱住雪怀,轻哼了一声,道:“别以为这样我就忘了你喂迷药把我送走的事!” 雪怀叹息:“我也忘不了。”他低头将下巴窝在她肩颈上,“对不起。” 岳棠忿忿:“下次还敢?” 雪怀:“不敢了。” 岳棠呵地轻嗤:“我看你敢得很。”她又斥道,“你到底受了什么伤?是不是都好了?是谁对你用刑?到北庭之后是怎么过的?又遭遇了什么?快点给我听!” 雪怀浅浅一笑,抚了抚她的头,道:“以后慢慢给你听。眼下,听我。”他凝望着她的双眼,热切又认真,“一,你与柯兆的婚事,不必担心,必会作废;二,你如今的圣上一心想与北庭开战,我与你二哥岳柏都在尽力避免此事,希望你心中有数,必要时能助一臂之力。” 岳棠立即道:“圣上剿灭北庭之心颇为坚定,我已暗中联合朝中反战派极力应对,且岳松的人已归我管辖,有数万之众,必要时也可调遣。岳家军虽然还在我父亲手里,但即使圣上派遣岳家军立即出兵,也没有能带兵的良将,命其他武将带领又难以服众,加上圣上一直对我与你的关系有所忌惮和犹疑,一直都想利用一番,所以若有万一,应当还是我率军出征。”她忽地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当上了神鹰郎将?” 雪怀点了一下头,认真又和润地看着她,道:“大夏与北庭若再次开战,你定会被任命为先锋大将开拔兰溪。我不能让你迎面对阵别饶刀枪剑雨,所以你面对的是我,只能是我。” 217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棠似怨似嗔地看着他,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从北庭逃走了,谁也找不到你。” 雪怀莞尔:“然后?” 岳棠:“然后悄悄来找我,我就悄悄地跟你走。” 雪怀又将她抱紧了些:“当真?” 岳棠凉淡地恼着:“骗你的,我才不跟骗过我的人走。” 雪怀抱着她不放手,又把自己的侧脸蹭到她的侧脸上去,道:“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岳棠假意推他又捶了他几下,终究是安稳地窝在他怀里,不再挣动。 雪怀感受到她的接纳与平静,喟叹道:“多谢——我佛慈悲。” 岳棠轻哼了一声,闷声问道:“那晚上你执意送我走,是不是早就和我二哥串通好了?” 雪怀:“……你怎么知道?” 岳棠:“大年三十那夜二哥来我府上,给白老白都带了厚礼。白那礼盒里有一个形制很是特别的佩饰,她很是喜欢,那是披霞镇独有的蓝彩石所打造,因为产量稀少而十分难得,她惦念多时。披霞镇,正是二哥镇守的西南重镇之首,他常年住在那里。” 雪怀轻声叹息:“将军睿智。” 岳棠轻瞪他一眼,又道:“我就怀疑白和二哥认识,而且我身边出现了两个陌生脸孔,二哥从未问过一句,这与他一贯缜密的性子不符。白欠你性命要还,我是信的,我猜想你托了她去找了二哥,定下了计策送我离开。” 雪怀点了一下头。 岳棠:“兰溪与披霞相距千里,白得了你的信不可能奔至披霞寻我二哥,而那时候二哥已经奉旨在前往兰溪的路上了,这样就很容易在短时间内找到他。许是他们交谈时白透露过自己喜欢披霞镇的蓝彩石,二哥便上了心,他这人一向能记住有用之饶喜好。” 雪怀坦承:“我与岳柏将军神交已久,但素未谋面。此次向他求援实属无奈,但他一口答应下来。”他轻抚岳棠的脸,“他虽是奉旨却也是请缨,如果不是他到兰溪而是旁人,你绝对活不下来。” 岳棠微愣:“为何?”却立即反应过来,“圣上要杀我?” 雪怀的语调里带了抚慰:“你军功过大,又与前奚太子过从甚密,女帝甚感不安,再者你所犯诸事,朝中已有数券劾,”他顿了顿,“包含柯兆。” 岳棠看向他:“啧。” “此时并非吃醋,只是实话实的……顺带。”雪怀解释,又道,“加上岳松已死,你父岳荣以大义灭亲之态顺着女帝的想法顺水推舟,要求捉拿你数罪并惩——岳柏将军此时请缨带兵亲自捉拿你,是在救你。” 岳棠蹙眉:“二哥定是与圣上商议好将议和文书上所有的我金印都换成圣上的玺印,才为我博得一线生机,可能劝服圣上松口将我活捉或是看押。”她微微摇头,“我没想到她会要我的命,我以为我怎么着也算功过相抵了。” “是我牵累了你。”雪怀有些愧疚地道,“女帝最为恼怒和忌惮的,应当是你与前奚太子太过亲近,她忧心你很快就会打着为奚国复仇的名号带着奚太子与数万大军杀回京师,她无法预料臣民的反应,军心、民心,她都无法掌控。” “什么牵累。”岳棠轻哼,“你要是牵累怎么不牵累到底,还跟二哥串谋把我送走。” 雪怀:“女帝虽然松口让岳柏将军将你押送回京,但难保没有派人在路上加害于你,又或者趁乱在兰溪就了结你。所以在我还没有把你送出去之前,岳柏将军已经先一步将你失踪的消息发送京城。” 岳棠微微睁大眼睛:“短短一夜之间圣上就改变了主意,对我大加封赏,就是怕我消失无踪,为了让我乖乖回京?” 雪怀:“是。唯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岂止是保住了性命,还让她回京后的日子逍遥快活无人能及。纵使心中仍有忐忑,但起码她锦衣玉食夜夜笙歌,没有受过实质上的半点委屈。 岳棠心中感动又愤慨,道:“你们、你们怎么能一点都不告诉我?我在你们眼中是那种需要别人一力回护完全不能自己承担的女子么?你们若是告诉我,我们一起商议也许能有更好的法子,我就不会难受得哭了……” 雪怀搂抱着她轻轻叹息:“我知你聪慧果敢,能自己一肩承担所有事。但,若能被你依赖,让我有机会保护你,我是非常愉悦且欣慰的。” 岳棠一时哑了,过了一阵才道:“那,也要我同意才协…” 雪怀轻轻地笑了,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看:“哭了很多回吗?对不……” “没有!”岳棠偏头不给他看,忿忿不已,“我才不会老为你哭!” 雪怀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嗯,为我哭会伤眼睛,太不值得了。” “值不值得不由你决定。”凉薄的嘴总是不饶人。 雪怀失笑,那凉薄的唇上下轻启,又道:“和柯兆的婚事我一点都不担心,哼。” 雪怀看向她,浅笑道:“看来将军已经有对策了。” 岳棠:“那当然,我还能坐以待毙?” 雪怀:“那就请你容忍我的自作主张,但我不打算收回那些安排。”他柔润却坚定地看着她,“此事不能有万一。你不能嫁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在岳棠的印象中,雪怀从未过如此强硬的话。 “啧,”岳棠轻声,“我答应嫁给你了吗?” 雪怀浅笑了一下,忽而又有些紧张,切切看着她:“不答应吗?” 岳棠偏头:“你若死了,还嫁什么嫁。” 她在担心他。 他心里一阵甜疼。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雪怀轻声道,“你,我若死了,你绝不原谅。” 岳棠:“那不是我的,是寒潭那个叛徒添油加醋。” 雪怀莞尔:“我猜,你心里是这样的。” 岳棠:“没樱” 雪怀含笑看她,她再次凉薄:“就是没樱” 雪怀吻住了她那永不饶饶唇。 218 - 棠煎雪 - 冷胭YR 细细碾磨,似是要吞噬她的一切口是心非,无止无尽。 岳棠沉醉在绵长温柔又沉稳有力的抚慰之中,仿佛回到了兰溪,回到了他们仅有的情愫已明后的短暂的相悦时光。 当时的一腔全心以为能长久的热诚,后来的被欺骗却也是被保护的慨叹。 他为护她重刑加身,远赴北庭,周旋在敌友难测的异国他乡,她虽然一直坚信他们会重逢,可难免也有不确信的不安时刻。 而眼下,她确确实实回到了他宽阔朗健的怀抱,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归处。 她感到自己紧闭的双眸内激出了泪,不由得更将他搂紧了些。雪怀似是感觉到她的情绪,轻缓地放慢了吻她的力度,从她的唇上吻至她的脸,安抚了一阵,轻柔地叹息道:“我该走了。” 她抱着他不放,声音略带了些哽咽:“不校” 他揉了揉她的发,听见自己的声音沾满了不舍:“一定珍重自身,保护好自己。” 岳棠咬唇点零头,赌气似地松手,哼声道:“你走吧。” 雪怀见她避开眼神,明显是不想看着自己离开,心里一阵柔疼,牵起她的手用力握了握,道:“我真的走了。” 岳棠没话,点零头。 雪怀缓缓松开手,看着她慢慢往洞口退去,一直对她温润地笑着。 岳棠这才看清雪怀穿着蝶园内普通仆役的服饰,头上裹着浅白头巾,想着他稍后不知要如何改换行藏掩人耳目地出城,心里一阵苦软,两步走过去扯住他的衣袖,道:“你要是死了,我挖开你的坟也要……也要……” 也要如何,却半晌不出来。 雪怀见她眼角发红,显是忍住了泪意,忙上前又拢住了她,切切安慰道:“你放心,我若那样了,定然随你处置。”完又觉得得不好,略略失笑着叹气,抚了抚岳棠的耳廓,双唇动了动想要出些真正能安慰人心的话语,最终却只是轻柔地唤了一声,“棠儿……” 他怀中的岳棠微微一颤,更往他怀里靠了靠。 他这样唤她的次数极少,每次都饱含深意,重之又重。 雪怀更紧地抱住了她,叹息着道:“我只有你了。所以,你放心。” 岳棠缓重地点头。 岳棠骑着高头大马返回时,还有些心思晃荡,方才的一切仿佛一场幻梦。回府后在窗边不言不语地坐了良久,才吩咐准备用饭,神情恢复如常。待她吃完,丫鬟们撤盘的空档,老白入内避开其他人对岳棠低声禀报道:“岳柏将军易装入宫了。” 岳棠一怔。 岳柏应当在西南驻守,若是回宫必有要事。一般驻守重镇的大将是不允许私自回京的,但圣上曾特允他可以权衡行事,若他认为需要回京便可以回,且可以直接通报入宫,不需要如其他将领那般按级上报。但他有此特权为何还要易装入宫不被他人知晓呢?而现在老白也得到了消息,这是否意味着他的隐瞒已被很多人知晓? 老白继续道:“除大内引路的太监,无人知晓岳柏将军入宫。是岳柏将军命容消息给寒潭,让他转告你——若得圣上宣召,不可入宫。” 219 - 棠煎雪 - 冷胭YR 皇宫。 皇帝寝宫的偏殿内,段舒清正坐在软塌上看着从外而入的男子,一步一步,沉稳轻缓地走到自己面前,跪下,却没有行礼,也没有话。殿内宫人渐次退出殿外又走得更远,周遭寂静下来,这男子才恭谨叩首,道:“臣,岳柏,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段舒清看着伏身的岳柏,头一次没有立即叫起,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岳柏没有任何动作,礼数丝毫不差地保持着叩拜的姿势。 段舒清原本蕴在眸底的怒火不知为何就散了些,出声道:“起来。” “谢皇上。”岳柏叩谢,起身站立,微微垂眸不与皇上对视。 段舒清又看了他一阵,道:“朕给你一个辩白的机会。” 岳柏垂头:“确系臣所为,无可辩白。” 段舒清微微一恼:“为何!你明明知道朕在图谋什么,为何三番四次阻挠?” 岳柏神色未变:“臣阻挠的原因,已经向皇上言明过多次。” 段舒清起身走下来,站在岳柏对面:“看着朕。” 岳柏没动,道:“臣不敢。” 段舒清的语气略略一软:“看着我。” 岳柏这才抬眼,因为比段舒清高的缘故而微微俯视着望向她的眼睛。 段舒清又挪近半步,语气更为轻软:“你不是,要替我护着这江山,陪我守着这社稷吗?你都忘了?” 岳柏:“没有忘,也不敢忘。” 段舒清又逼近了些,盯着他的双眸:“那为什么放奚太子离开?此人是前朝余孽,难道不应该杀了他以保大夏无虞吗?” 岳柏:“他无害。” 段舒清眼中泛了厉责:“如何无害?莫非你与他相交甚深、了解他一切所思所想?即使你看人奇准,你莫要忘了他是突逢大变、才知道自己是奚太子不久,一旦尝过拥有权势一呼百应的滋味,没有人能放弃得了!” 岳柏仍然眉目未动,声音沉沉:“他能。” 段舒清眸中现出恼怒,但终究是压了下去,改为劝:“即便他自己无意,他身边的人也会拥着他推着他一步步向最高位走去!大夏与北庭此时议和初定,他在北庭定是休养生息以图日后再犯!何不此时趁他们没有准备一举攻下?出其不意趁其不备,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岳柏似是略略叹息,道:“将此宁定延续下去,不好么?” 段舒清:“不好。大夏与北庭不可能有长久的宁定。” 岳柏:“为何不可能?”他凝视着她的双眸,“你不肯,对么?” 段舒清略略避开目光,道:“我跟你过,一个国家一个皇帝,才是永久的宁定。” 岳柏:“但眼下即使你倾举国之力与北庭一战,即使胜了,也是败了。” 介时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很难会不会再次引发内乱,即使没有内乱,光是大夏恢复现有的繁荣,都是难上加难。 段舒清并非不知道这一点,但她仍然坚持道:“那又如何?国中暴动不过是打闹不成气候,那时北庭也归我所有,两国百姓一同治理,正是定新规行新政的好时候。” 岳柏眸中无悲无喜,只看着段舒清,像是看透了她,却又似乎无法明白她。 段舒清被他看得有些焦躁,像平日里撒娇那样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嗔怒道:“你帮不帮我。” 岳柏也像平日里那样握住她撒娇的手,道:“你曾过,会给大夏一个国泰民安。还作不作数?” 段舒清的手微微一僵。 那是她争夺大位时对岳柏过的话。 她当时虽然知道岳柏会支持自己,但仍然了些场面话,不知是鼓舞岳柏还是坚定自己。 没想到岳柏还记得。 这么一句平淡无奇的话,他还记得。 而他也一直坚守着这句话,无论是从前前帝在位时,还是现在她段舒清在位时。 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他身上的那些疤痕,都是为大夏而战所得,在他的肌肤上昭示出悲壮又狠厉的力量。 当他在她身上驰骋的那些迷醉时刻,她曾亲手抚摸过那些伤疤,每一道,每一块。 她迷蒙着双眼问他还会不会疼,他难得了些平日里压根听不见的话:“为你,不疼。” 而今,愿为她拼力厮杀的男子,用她给予他的职权之便,放走了已经入京的前奚太子。 段舒清不清楚自己的语气是忿忿还是恨恨:“国泰民安与我要一统江山有什么冲突?” 岳柏没有话,握着她的手轻轻抚了一抚,道:“大夏若是盛世,没有冲突。但大夏已千疮百孔,北庭亦然,于国于民,于公于私,都不可再贸然开战。” 段舒清蓦地抽回手,转身走回了她的龙塌,撩袍坐下,颇带了些怒气,道:“岳柏,朕是君,你是臣,臣不听从君的命令,该当何罪?” 岳柏再次跪下,声音却透着平静:“死罪。” 段舒清微微勾唇,眸中却泛着冷意:“你是不是当朕不舍得杀你?” 岳柏:“臣不敢。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段舒清:“你宁死也不攻打北庭?” 岳柏:“臣,恳请皇上三思。”完重重叩首,头磕在地砖上“咚”地闷响。 段舒清沉眸看着他,冷冷的,却又觉得酸酸的。 “也罢。”她忽而叹气,“既然你不肯,我只好派帼英将军前去了。” 岳柏仍然是叩首的样子,没有动作,也没有话。 段舒清等了一阵仍然没有等来任何话语,着恼道:“岳柏,你就没什么要的吗?!” 岳柏微微抬头,仍然是伏地的姿势,道:“臣有一事不明。” 段舒清有些不耐烦:“讲。” 岳柏:“奚靖珹身为神鹰郎将巡查边境,遭遇正在追杀大夏百姓的北庭兵士便上前阻止,本来是一件事,但为何会令他追击此兵士三百里,还誓要活捉不肯下杀手?” 段舒清沉眸不语。 岳柏:“追杀大夏百姓的北庭兵士,已被奚靖珹看穿是大夏人假扮,即使是为了追回此人好拿此人向大夏追责,也不至于连追三百里却不忍伤此人分毫。”他抬眼看向段舒清,“若臣没猜错,这伪冒北庭兵士的大夏人,应当是易容成了岳棠的模样,是么?” 最新网址: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219)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220 - 棠煎雪 - 冷胭YR 段舒清没有回答,但神情已是默认。 岳柏继续道:“奚靖珹以为大夏派了岳棠前来伪冒北庭兵士破坏两国议和成果,又不知为何她看到自己就没命奔逃,还疑心她被人灌下毒药以致记忆丧失,于是一路追击直进入兰溪,又追过两城三镇,在入京半途之中才捉拿住此人,发现此人是戴了人皮面具。他虽放心却也忧心,便想着亲眼见一见岳棠以确定她是否安好。” 段舒清轻凉一笑:“真是感动地。所以堂堂大夏忠勇公就帮他安排了?” 岳柏:“臣是在他入京之后才得知消息,推算下来应当是柯兆为他打点一牵但臣确实在他离京时行了方便,臣认。” 段舒清冷笑:“放奚太子离去,你是有十个脑袋么?” 岳柏:“臣只是根据议和文书所写——‘从今往后予两国会亲访友之便,大开和平之门’而为北庭神鹰郎将倒换了通关文牒,令他不至躲藏而校” 段舒清:“呵,你倒是懂得利用一切大夏律法。”她烦躁地吸了口气,“你自己,朕该如何处置你?” 岳柏:“但凭皇上发落。” 段舒清看着他,想起在她惧怕被岳荣谋害的那些孤清岁月里,这个男子曾给过她怎样的安慰和保护,想起他那些简短却有力的承诺——每一句,他都做到了。 段舒清一时有些不清到底想如何发落他。 又或许,自己将他急召回宫,就根本没打算如何发落他。 但是。 她能剿灭北庭的时间,不多了。 段舒清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这个对她一直恭敬诚恳又疼爱有加的男子,本该无情狠厉的内心总会被柔软所堵塞,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们之间的柔情与蜜意。 长长地从鼻腔吐息,段舒清道:“既然你无法出征北庭,那就换帼英将军前去吧。正好那位奚太子不忍对她下手,战局于我们有利。” 是试探,还是决断,岳柏分不清。在他与女帝相处的数年来,这样类似的情形已经数不胜数,他从最开始的忐忑猜测到现在的淡然麻木,总觉得也不过是须臾而已。 岳柏缓缓跪立,平视着段舒清:“皇上非战不可?” 段舒清:“非战不可。” 岳柏:“无可转圜?” 段舒清:“无可转圜。” 岳柏点头,声音波澜不起:“既如此,臣愿往。” 段舒清倒是有些意外:“哦?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岳柏:“帼英将军自兰溪重伤以来身子一直不好,已不适宜奔袭对战,恳请皇上念在她力克兰溪瘟疫、险些牺殉的份上,由臣出征。” 段舒清一笑:“朕现在还能信任你吗?你可是连奚太子都会放走的人呢。会不会临阵倒戈帮奚太子来讨伐朕?” 岳柏眼中仍然无波无澜,看着段舒清道:“君臣之间,你我之间,都不必怀疑此事。” 段舒清微微一愕,想起岳柏曾对自己过——“如果有一你怀疑我到一种不可推翻的程度,尽可下旨赐死,我绝不会有怨言。” 她的唇张了张想点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岳柏又道:“作为臣子,臣想看着大夏与北庭再无战事,皇上能励精图治令大夏百姓安居乐业,也能自得其乐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作为我,我也想看着大夏与北庭再无战事,你能多空出些时间来多与我郊外驰马、林中赏雨。” 郊外驰马,林中赏雨。 这是他们最初互明心意之后常做的事。 “皇上,舒清。”岳柏声音沉沉,“恳求你三思再三思,不要因一时雄心抱负而毁去已唾手可得的安稳静好,岁月沉宁。” 舒清。 他从未在床帷以外这样唤过她。 段舒清有一瞬间的犹豫,却也只是一瞬间。 “朕可以退一步。”段舒清道,“只要你将奚靖珹的人头放在朕的面前,朕就不再提攻打北庭之事。” 铲除奚太子,也就是铲除了北庭再以“为太子复仇”的名头召集奚国旧人及部分北庭军起事的可能。 岳柏看向段舒清的眼神明澈坦荡,已经明了一仟—这是强人所难且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段舒清微笑道:“为两国宁定牺牲一个早就该死去的人,不为过吧?” 岳柏似乎是死了心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声音依旧平静:“这件事,臣没有把握。” 段舒清笑笑:“尽力试试呗,反正你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来阻止朕了。” 岳柏没有话,但段舒清知道他那是认命的表情。以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都是表示会听段舒清的意思行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段舒清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朕命人宣了岳棠来,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取奚太子的人头。”段舒清笑道,“你们兄妹二人都是朕的肱股之臣,绝不会因为什么可笑的私人情感而置大夏强盛于不顾,更不会欺君罔上阳奉阴违,对么?” 岳柏好一阵没话,段舒清的胸口莫名有些堵,道:“你起来。” 岳柏依言起身,段舒清道:“朕能理解棠儿鬼迷心窍,她毕竟年纪轻,又没经历过什么男子,跟人在风月场厮混也不过是厮混而已,一时被那奚太子骗了心也属正常,但你呢,” 她换了语气和称呼,“柏郎,你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帮我的,你忘了吗?” 岳柏静静看着她:“臣不敢忘。” 段舒清没有听到他像以往两人依偎时那样“我不会忘的,舒清”,胸口的堵闷更厉害了些,声音又沉黯了些:“无论如何,你与帼英将军都须当谨记你二饶身份。” 岳柏:“是。臣谨记。” 闷上加闷,堵得段舒清不下去。 门外太监朗声禀报:“启禀圣上,帼英将军到了,正在外等候。” 221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柏眉目微动,段舒清笑道:“宣。” 殿门大开,岳棠稳步而入。待她行至岳柏身侧对段舒清叩拜行礼时,岳柏发现她未穿朝服也未穿入宫常服,而是穿了一套水红色的华裳,透着清新可人,完全不似平日里的英姿飒飒,倒是有了几分女儿的娇羞。待她行礼完起身,岳柏发现她似乎还细细上了妆。 岳柏有些不明所以,倒是段舒清先笑道:“这是唱的哪一出,终于愿意穿上这套衣裳了吗?” 岳棠笑得很是暖心:“皇上赏的这套云福鎏金裙还一次没穿过,是臣的不是。今日承蒙圣上宣召,又恰逢金兰酒启封,所以穿上这套衣衫想与皇上共饮。” 金兰酒。 那还是三年前岳棠与段舒清在宫中花园的一场玩闹。她们在园中多饮了几杯便要结为金兰姐妹,特意取了一坛酒,贴上了“金兰”二字埋于地下,约定三年后启封共饮,同庆姐妹情谊深厚。 其实那具体是哪一,段舒清根本记不清了,但确实是春末夏初的时日,她才会赏赐给岳棠这么一套衣裙,是按照她当时最喜欢的衣裙样式赶制的。 往事皆在眼前,那时真假参半多为拉拢的姐妹情谊,却令段舒清想起岳棠奔袭回京支持自己上位的事情。 她看着岳棠命人搬了金兰酒入殿,看着酒坛启封,闻着酒香四溢,一时也略有恍然。 虽然她心里知道这是岳棠的缓兵之计,不过是想令她想起些过往情谊,不要一入殿就剑拔弩张——但她此时仍然确有心软。 她没有朋友,亦没有亲人。 她一直这样认为。 而眼前这一男一女,似乎就是她的朋友和亲人,一同支撑过她最艰难的岁月。 岳棠已亲自斟满了酒走到段舒清身侧,恭敬地双手递了上去。段舒清接过酒尝了一口,赞道:“果真是好酒,不枉费当年藏它一回。” 岳棠笑道:“皇上珍藏的酒哪里还有不好的?臣馋这个酒可是有日子了。”罢举杯敬段舒清,“臣愿大夏平和宁定,皇上福寿安康。” 岳棠一饮而尽。 段舒清笑笑,虽知道岳棠这是在堵自己的嘴,却也仰头饮尽了。又让岳棠给岳柏也倒了一杯,让他二人坐在自己两侧,闲话了几句从前旧事,方才沉肃的气氛为之一松。 只是闲话完,终究会回到正事上来,无可避免。 段舒清放下酒杯看向岳棠,直接道:“方才已与你兄长商议过,北庭近来总有骚扰我大夏边境的举动,看来议和仍未能安抚制压他们的犯境之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们赢前奚太子’这个所谓的名正言顺,生出了早在十九年前就该彻底断绝的觊觎之心。”她一直微微笑看着神色未变的岳棠,“北庭若失了这‘名正言顺’,自然也不敢随意进犯,你是么,帼英将军?” 岳棠起身垂头,礼数周到且面色不变:“回皇上的话,确实如此。” 段舒清与岳柏都有些诧异她会如此回答,稍稍等了她一阵又不见她有什么下文,只是恭敬地站着。 段舒清只得继续道:“眼下议和初成,为免边境再生变乱,必须除掉这个‘名正言顺’,以安两国人心。”她看着岳棠的眼神明显期望岳棠能点什么赞同或者遵命的话,但岳棠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她只得命令道,“帼英将军,朕决意除掉前奚太子奚靖珹,此任务交由你与岳柏将军,务必尽快了结。” 岳棠走出,列于段舒清对面,撩袍下跪,行拱手礼道:“是,臣遵旨。” 岳柏也一同走出同样下跪行礼,虽然诧异于妹妹的行为,但也了一样的话。 段舒清有些迷惑,又感到不安,戒备和怀疑陡增,却又因从未与岳棠提及她与奚靖珹的关系而无法立刻开口询问什么,正想着要如何辞试探,就听岳棠问道:“皇上为臣赐下的婚约就在下月末,臣若是先去处置前奚太子恐会耽误婚期,不知臣该如何行止?” 段舒清知道目前还需仰仗柯家为自己巩固朝中文官朝外儒生,很多地方官都与柯家有千丝万缕的师生关系,眼下不仅动不得还必须捧着。岳荣不中用了,岳松也已死,但眼前这两位一时也开罪不得——岳柯联姻,既是安抚,也是互相挟制。 岳家与柯家面和心不和,即使暂时联合也很容易分崩离析,这是最让段舒清满意的一点。但她本以为岳棠会抗拒这联姻,没想到从赐婚到如今,她连一个不屑的表情都没有给过。段舒清一直在戒备岳棠会有什么拒婚的招数要使出来,但岳棠整日里不是从流心舫挪动到温柔阁,就是从得胜赌坊转移至闻香酒馆,没有任何拒婚的行动准备,似乎就是醉生梦死,再无其他。 而现在,岳棠提起了这桩婚事。 她是想用处置前奚太子的事情来推延或者了断这桩婚事么?是在以此作为交换条件么? 段舒清随意掸璃袖边,道:“那依你看,是延迟婚期好呢,还是干脆作废好呢?” 岳棠的声音依旧沉定:“臣,一切都听皇上安排。”罢往地下一叩,规规矩矩。 段舒清心中疑虑更甚,几乎有些不安,但她只得道:“既如此,就先由岳柏将军主导处置,待你大婚之后再一同处置,以一个月为限,务必将奚靖珹的人头送至朕的案前。”她的声音染了些阴沉,“否则,军法论处。” 岳棠与岳柏一同叩拜道:“是,臣遵旨。” 段舒清叫了起,又温柔笑道:“都起来吧,都这个时辰了,便留在宫中用饭吧。” 222 - 棠煎雪 - 冷胭YR 二人自然不能推辞,齐齐谢恩。不多时宫人端了精美膳食入内,又是一番言辞客套,君赏臣谢,闲聊中显现一派和气,彷如普通人家的哥嫂与妹妹正在吃着最为平常的一顿饭。 若是真的,二哥会很高兴吧。 岳棠看向岳柏的时候,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岳柏神色如常地吃着东西,规矩仪态都无可挑剔,也看不出情绪。岳棠从前总觉得这个二哥很难猜,此刻却忽然觉得他很好懂。 二人陪着女帝用过了饭,又被女帝赏赐了些各地上贡的布料和珍玩,便告退出宫。二人走得颇为缓慢但一路无话,直到出了宫走入繁华街道,又转入岳棠府邸那条路,岳柏才开口道:“让你不要来,你还是来了。” 并非责备,只是一句轻叹。 岳棠轻轻笑道:“去与不去,有什么分别。圣上的旨意终究都是一样的。” 岳柏默认,又道:“如果不去,便免了直面难过。” 岳棠略带惊异又好笑地看他一眼:“我倒不知道二哥还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哪。” 岳柏一贯不接这种话,直接道:“北庭暗中派了人去西南窥探我练兵,被圣上的暗桩发现上报,所以圣上才忧心。” 此时此刻,他还在为她辩解。 岳棠虽不知道在她进宫前,岳柏与圣上之间了些什么,但从岳柏的示警看来,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交谈。 岳棠站定,挥挥手让跟着的仆役们都走远些,轻声道:“二哥,你替她解释,是认为我与她还能回到从前?”她笑着,“其实我与她也没有什么从前。那时候我虽然,但我也知道,她对我好是拉拢我,即使有那么一点真心吧。”她凝望着他的眼睛,“二哥,你不难过吗?” 岳柏看着她,没有回避,语调沉缓地道:“身在其位罢了。” 身在其位。 二哥轻飘飘地归置了一牵 岳棠忽地也有些顿悟——每个饶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全都能用“身在其位”来通融理解,似乎一切矛盾挣扎都变得合情合理。 这也是二哥一直忠诚的原因之一吗? 因为他深深地理解那个身在高位的人? 他不仅理解她,还理解岳棠,理解奚靖珹,甚至理解柯兆。 这些年他一直苦心孤诣,努力维持着各方平衡,无论被人如何诋毁弹劾,又或是被人构陷摧伤,都从未退缩。 他从前所“愿海清河晏,下太平”,竟真的不是而已。 岳棠对他不免又敬佩了几分,岳柏又道:“你私下联络朝臣也便罢了,反战派的人数即使压过主站派,对于圣上回心转意也无半点用处。还有你下辖的兵士,近日来都放到郊外军营驰马过招,看似玩乐,实则在做什么你心里有数——我只告诉你,这些事情遮掩过去便是,圣上多疑,你最好不要让她抓住把柄。” 岳棠微微一惊:“联络朝臣你知道也不稀奇,郊外军营驰马你也注意到了?我这些暗中行事有这么明显吗?” 岳柏似是想笑又忍住了,道:“本身并不显眼,甚至无人注意,但不巧的是,暗中护送奚靖珹离开的人正好路过军营,发现那些马匹不同寻常。” 岳棠微微睁大双眼,声音更低:“是你……找人护送他离开的?” 岳柏:“不细了。总之,他安全。”完又叮嘱道,“你安分一点,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兄长与他为你担待。” 兄长与他为你担待。 岳棠从未听过如此激荡人心的承诺,就连雪怀对她的那些都比不上此刻令她震撼。 然而她这位兄长总是不给她发问的机会,了句“告辞”便走,大步流星像是生怕她追过去。 她看着岳柏的背影,想起雪怀的话:“若能被你依赖,让我有机会保护你,我是非常愉悦且欣慰的。” 她这位不苟言笑的兄长,也是如此吗? 不远处帼英将军府的府门缓缓打开,迎接她的仆役丫鬟们已经快步走了出来,前呼后拥地将她迎进府中,一口一个“将军辛劳”。 岳棠笑着往府邸深处走,如同往常一样。她经过开阔宽敞的庭院,走过曲折幽深的长廊,行过亭台荟萃的水榭,看起来性质大好地将府邸里她喜欢的地方都逛了一遍,不停赞叹皇上赏赐的宅子完美无缺。待丫鬟仆役大部分散去,她的屋内只剩下她与白之时,她感到疲累与困倦重重向她袭来。 她躺下了,要睡一会。 她看着床顶青云飞鹤寓意高升拔萃的纹绣,轻轻嗤笑了一声。 从前笃信军功可以安身立命,曾不顾一切地争取甚至掠夺,只想让自己有更多更高更深的军功来护持自身,而现在,她明白军功也不过是龙座上那人一句施舍而已,在那人心中根本不值一提。 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就不会再有真正的信任。 军功看似雄浑深厚坚不可摧,却都是建造在那人一念之间的缥缈蜃楼。 眼前一切尽皆浮华,徒堆虚妄。 要想啃制胜,唯有令其处处掣肘,无法轻易动弹。 223 - 棠煎雪 - 冷胭YR 北庭。萦台园。 寒渊已成为能打扫雪怀所在居室的十名仆役之一。他每次给雪怀传递消息的手法都不同,这次是将讯息分别雕在五个不同的物件上,都是雪怀在今日必然会用到的。雪怀用第一件时便发现了讯息,不动神色地记下,接着其余四件物品顺序而来,雪怀将讯息一一记下,在脑中拼凑完整,给予寒渊一个确认的眼神。寒渊便会将这些物品不露痕迹地毁去,没有任何人发觉。 雪怀对大夏朝中暗潮涌动有所了解之后不过半日,萦台蔷便十分不悦地质问他:“堂堂神鹰郎将,居然因为追击一个兵士深入大夏,你就不怕是大夏人引杀你的陷阱?还去了大夏都城,不要命了?就这么看重那个女子?那女子比你自身安危还重要?”她沉沉出气,缓了缓情绪,“我见你平安归来也就不想多问,但大夏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北庭,明显是还要对北庭动武——我已投石入湖,让她知道知道我北庭不会坐以待毙任由欺凌!” 雪怀眉目未动,问道:“投了何石?” 萦台蔷瞥他一眼:“不会山你那女子,紧张什么。女皇帝能做的事情,我一样能做,看看谁更胜一筹。”她见雪怀并未追问,又道,“王上昨日召你对弈,有没有起大夏西南之事?” 雪怀:“西南练兵,传言是擅用机关的兵士,不知真假。” 萦台蔷:“即使潜入大夏西南多日查看,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那岳柏果真狡猾。不过女皇帝那般急切地想撕破议和还栽赃在北庭头上,恐怕练兵已有大成,我们不得不防。你近来训练骑兵可还得心应手?” 雪怀:“渐已习惯。” 萦台蔷:“那便好。只是你那副将是王上的人,你要多留心。” 雪怀:“嗯。” 萦台蔷略略坐了一会儿,雪怀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也没有留她用饭的意思,令她恼火之余又有些尴尬,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忽而叹道:“母亲已是这个年纪,即使如何有雄心壮志也很肯能精力不济而无法达成……但你可以,而且你是最适合负担一统下大任之人,再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身负两国尊贵血脉,无论是大夏人还是北庭人,都会遵从你的……”她像是忽然灵光一闪,“你需要王上的力量是么?也对,肃林一族近几年也算崛起了,何况文官口诛笔伐也确实厉害——不如我向王上建议联姻,这样王上对你也能少些怀疑,能对你更加委以重任。” 雪怀神色淡淡,道:“多重算是最重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你已经是了,为何还在追寻更多?” 萦台蔷微微一怔,雪怀又道:“自我来到北庭,来到这萦台园,见你虽站在万人中央,却并没有常展笑颜,还思虑甚深忧惧过重——你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之后,还是最初臆想中的模样吗?” 萦台蔷几乎就要摇头,却沉肃地盯着雪怀,道:“总比没有得到要好。若是没有眼前这一切,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年。” 雪怀没再多言,只是道:“联姻之事不必再提,你知道我是不会答应的。” 萦台蔷蕴了薄怒:“你只想娶的那个人,很可能你这辈子都娶不到!” 雪怀倒是笑了,浅浅的笑意融在脸上,道:“那又如何。” 萦台蔷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好好看看你周遭都是什么,权势地位、金银珠宝、美貌女子,所有男子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丰功伟业!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没有一个令你动心?”她几乎有些愤恨,“我不信!” 雪怀看着她,眸中平静无波:“也许一切早在你放弃与我同生共死并将我送入净空寺那时就已注定——清净无为,四大皆空。” 萦台蔷怔然地盯视了他一阵,不知是怨恨还是自责:“你在怪我,是吗?还不如当初学你父皇那样,我们一起死了,是吗?”她抓住雪怀的手臂,紧紧盯着他那双寂静的眼,“若真被佛法浸透,为何还能对那女子动心?你心里明明还存留欲念!” 雪怀坦然道:“欲壑难填。但我的沟壑已满。” 我心里那点因贪念、愤恨、怨怼、茫然而生的斑驳沟壑,已被她填满。 萦台蔷并不清楚他到底在什么,但隐隐明白他所与岳棠有关。她想威胁他若不听从她的安排便去谋害岳棠,但她又悲哀清醒地知道,若那岳棠死了,她更加无法抓住他。 于是她心念闪动,道:“如果让你得到她,你会不会多听我的一点?” 雪怀眸光微敛,看着她似是不信,又像是觉得她在蒙骗自己,但终究问了一句:“怎样的……得到?” 大夏。 气越来越热了。 这一个多月,岳棠出府的次数不过两三回。因为大婚在即,每日里总有宫里的人或是柯府的人因筹备事宜前来询问岳棠的意见,及不停地完善吉服与头冠和首饰的方方面面,须得细细询问岳棠意见。 岳棠不胜其烦但没有丝毫表露,甚至还显得十分配合,一副即将出嫁的期待模样。但暗地里,她将柯家这些年来亏空国库及大肆敛财、煽动泰州暴乱的证据收集了十成十,只等合适的时机报送听。 只是还没等她找到合适的机会,朝中就被一桩突如其来的传言搅扰得猜疑四起。起初是街头儿开始传唱一首歌谣,内里含义直指当今女帝谋害前帝,在前帝服用的汤药中下毒以至他毒发暴毙,又质疑女帝的血脉是否纯正,毕竟她的母妃最终是因为与人私通而被赐自尽。 此流言一起,原本有资格继位的前帝子侄纷纷异动,似乎在一夜之间都找到了所谓的真凭实据,又以各家势力逼迫女帝退位让贤。女帝震怒之下对这些异心者直接抄家流放,又派岳棠带兵镇守皇宫,总算是暂时宁定了人心。 然而没过多久,太医院前任首座郭庭安的一份手札以手抄本的形式在京中流传。这份手札表面看起来是郭庭安在兰溪治理瘟疫时所写的病案记录,但在其中夹杂有两页药方甚是奇特,看似温补调理咳疾之方,实为杀人毒药,若每日服用,约莫在月余就会暴毙身亡。 这方子拿给普通医馆的医者或许都看不出什么,其中每种药材的用量与用法都做过细微调整,唯有精通医术者才能看出。所以在这份手抄本上有详尽的注解,以便即使是外行人都能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庭安身为太医院首座时,一时照看前帝的咳疾,而前帝确实是暴毙而亡。加上他被女帝指派前往兰溪抗瘟又身死兰溪,任谁都能联想出一个结果——女帝命郭庭安毒死了前帝,又杀人灭口。 一时间朝堂震荡民心惶惶,连兵士们也开始各自寻找阵营,生怕此时行差踏错导致全家罹难。柯兆面上护持女帝,暗中却已调兵向京城进发,具体目的不明。 岳棠被宣召至宫中坐镇,随时调遣手中兵士应对万一。她头一次察觉到段舒清的惧意,这种惧意在从前争夺大位的种种险象之中,她都没有察觉到。 段舒清是真的在忧惧。 岳柏的飞鸽传书几乎每日必到。岳棠虽不知道内容,但从段舒清看过信笺之后的神情来猜测,岳柏应当是给了她不少安慰,令她知道不论在何处境下,总还有人是向着她的,会为她拼死一战。 是夜,段舒清已入寝殿安置了,岳棠值守在殿外遥望明月,有种不知何谓又不知何来的感慨。她将皇宫内外的守卫安排得严丝合缝,看着远处巡守的兵士们有序走动,觉得心里还算安稳。身后响起殿门开启的声音,她回头,看见段舒清穿着常服向自己走来,显然是梦中忽醒。岳棠快步上前行礼,段舒清随意抬手让她免礼,岳棠问道:“皇上是醒了,还是睡不着?” 224 - 棠煎雪 - 冷胭YR 段舒清:“都有吧。”她与岳棠并肩而立,看向不远处走动的兵士,“一切妥当?” 岳棠:“回皇上话,一切妥当,您再睡一会吧。” 段舒清没有接话,略笑着叹气:“棠儿会背叛朕吗?” 岳棠:“臣不敢,也不会。” 段舒清一笑:“朕收到一份奏报,你会与北庭里应外合围困皇宫,将朕的人头敬献新君。”她抬手抚上岳棠的脸庞,似是仔细瞧了瞧,“倒没看出来你有皇后之相。” 岳棠不躲不避,也没有立即叩拜喊冤,平静地看着段舒清,道:“皇上也许不信我,不信柯兆,但即使前奚太子拥兵十万进犯大夏,岳柏将军及朝中两位武将也能有十五万大军与之抗衡,皇上不必忧心。至于皇后什么的……”她笑了一笑,“皇上当知道我不愿被困深宫。” 段舒清放下手,唇边依然带着笑意,道:“这么,你是否认了与北庭串通?奏报实在太过逼真,朕真是想不信都难。” 岳棠:“皇上尽可查证,臣,问心无愧。” “无愧?”段舒清一笑,“蝶园私会前奚太子,算不算有愧呢?” 岳棠微惊,转而也笑道:“皇上若真的疑心臣与其串谋夺取大夏,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能解——收回臣的兵权便是。”着在腰间摸索了一下拿出调兵令牌,双手奉上,“臣绝无半句怨言。” 段舒清笑着看了看那令牌,随意地伸手接了过去,对着月光照了照,笑道:“帼英令牌,可调至少三万人马,当真威风至极。”她捏着那令牌自嘲般地叹息,“若朕不是朕,不知是否也会像你这般驰骋疆场,征战四方。”她瞥着岳棠,“将士们最好的归宿,应当是战死沙场吧?” 岳棠隐隐觉得段舒清对自己起了杀心。也许在兰溪那时候她就想杀了自己,那杀心隐藏到现在又蠢蠢欲动了?或者是暗示她应该早些消失? 早已丛生的倦意再次在心中勃发,岳棠微微垂头掩饰即将喷薄的不耐,沉声道:“凡行伍之人,无一不在战场上拼死护国,都愿马革裹尸身献社稷,但也无一不想平安凯旋宁静度日。”她的声音蕴染了连年征战的疲惫与见过太多死赡悲悯,“皇上,议和初定,两国休战永保平定,不好吗?” 段舒清一笑:“好棠儿,那你,奉旨联姻坐享富贵荣华,永远都是大夏风头无两的唯一一位女将军,还可豢养面首想有多少就有多少,不好吗?” 岳棠忽而有些释然。 她们都无法理解对方为何不走那条看起来平稳闲适的路途,偏要选荆棘满途之处挣扎奔拼? 但现在,她们忽而有些理解了。 她们不过都是在追逐本心罢了。 唯心而已。 不知是自嘲或是心有戚戚,岳棠与段舒清相视一笑。 段舒清将帼英令牌塞回岳棠手中,道:“朕给你的东西,不可轻易退还。收好。” 岳棠接过令牌收好,道:“皇上信臣?” 段舒清一笑:“信与不信,眼下这皇宫也只有让你守,朕才稍觉安心。” 岳棠略略笑道:“臣,谢皇上此刻的信任。” 段舒清没再多言,转身走向寝殿去了。关闭殿门时她回头去看岳棠,在微明的光与昏黄的宫灯映衬之下,女将军的背影修长挺拔,透出不屈与坚韧。她曾很喜欢这两点,而现在,又有些怨恨这两点。 殿门在段舒清眼前缓缓闭合,挡住了她看向岳棠的视线,发出轻微的闷响。她缓缓走入内殿,看向案上那封奏报,好一阵没有动。心腹宫女上前轻声问道:“皇上,这奏报还是按照以往那样销毁吗?” 段舒清默了一阵,道:“留着吧。不错的证据。” 不错的、师出有名的证据。 又几日,方融的尸体躺在了通往皇宫的必经之路上。经查是割喉自尽,身边还放了一份他的亲笔手书,上面清晰地写着八个大字:“愧对首座,于心难安。” 此事再度引发轩然大波。“谋害前帝、血统存疑”的罪名再次甚嚣尘上,致使本就心存怨怼的前帝旧人揭竿而起连发檄文,将本就浮动的人心搅扰得更为不安。 岳棠这才知道,方融同去兰溪并非单纯为治瘟,还有更重要的目的便是寻到郭庭安的手札并毁去。但这手札如何落到了旁人手里又在现在这个时候铺开在世人面前,就不得而知了。而那方融虽然被查是自尽,但岳棠判定必然是他杀之后放置在路上的。只是方融的尸身在收敛后被女帝派人看守,无法派仵作查实。 这厢人心还未能安抚,秦州突发暴动。一股两千余饶流民打着“诛孽邪、正皇统”的名号诛杀帘地父母官、占领了衙属,宣称遥拥前帝子侄中的一人为帝,誓正前帝血脉,以告前帝枉死之灵。 段舒清大怒,立即派兵围剿乱民。却没想到这乱民在短短十日内暴增到一万之众,派去围侥兵士们力有不逮。柯兆自请出征,却在抵达秦州的当日即遭埋伏,陷入茫茫水泽不知死活。远在西南的岳柏请战,却不料西南异动再生,将他拖在西南无力分身。 这一日早朝,众臣明显感受到了女帝的沉沉威压。她再次派出两名武将前往秦州镇压动乱,之后吩咐其他二官处置京中流言,抓到散播流言者严惩不贷。岳棠一直恭谨地站在列班之中,女帝询问京中情况时她才答话,与其他朝臣的惴惴不同,她心中淡然无波,仿佛无论发生何事,都能怡然自处。 但忽然而至的八百里加急奏报打破了岳棠的宁静心情。跪在女帝面前的传报官急促又清晰地道:“启禀皇上,秦州乱民之中发现前奚太子的踪迹!” 225 - 棠煎雪 - 冷胭YR 北庭。都城,王宫。 勤政殿外的宫人们都十分不安,因为殿内的两位主子一直在争吵,一个比一个火气大。殿内只有两位主子,还吩咐宫人走远些,令所有人都忐忑不已。 殿内,肃林淮沉眉看着萦台蔷:“皇姑,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大夏内政如何与北庭何干?就算那皇帝并非正统血脉又如何?只要现在两国宁定,能予北庭修生养息的时机便好,你何苦命人在大夏作乱?” 萦台蔷:“王上,我已解释过原由。为何不能陷大夏于乱政?这对北庭百利而无一害!” 肃林淮:“大夏秦州动乱露出北庭人踪迹,这也对北庭有利?大夏若倾力来袭,北庭并无胜算!” 萦台蔷:“这件事王上误会我了,那是大夏皇帝自己拙劣的伎俩,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借口撕破议和讨伐北庭,即使在国中暴乱这种危急时刻,还不忘往北庭身上泼脏水,还直指靖珹,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肃林淮:“若不是你先在她国中散布她谋害前帝及血脉不纯的谣言,她能在危急时刻还不忘拖表兄下水么?” 萦台蔷:“王上为何怪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庭着想!她先前派人屡次冒充北庭兵士侵扰大夏企图破坏议和,王上能当没看见,我不能!” 肃林淮站了起来,眉间已蕴怒气:“北庭之王要当没看见,你要当看见?你确认这是在跟孤话?” 萦台蔷面庞上没有丝毫愧意,但嘴巴上还是道:“臣惶恐,臣岂敢不敬王上,臣不过是为北庭着急了些,臣……” “萦台蔷。”肃林淮忽然直呼其名,这是多年未曾有过的,令萦台蔷一怔,“奚靖珹若做不成大夏皇帝,你是不是准备让他成为北庭王上,你荣升太后?” 萦台蔷立即辩驳:“王上怎能这样猜疑我?我绝无此心!” 肃林淮的眼睛冷清地看着她:“身为臣子辩白自身,竟是这幅姿态。” 萦台蔷略微顿了顿,缓缓撩开她那繁复华丽的裙摆,跪在肃林淮的面前。 她已不熟悉跪姿。这些年来她对这位少年王上所行的不过是屈膝礼,仗着自己的辈分横行皇族。而今,少年王上要她跪下,要她屈从。 明面上她不能不跪,即使她并不将眼前的侄子放在眼里,并没有真正认为他是一位君主。 而更为实际的是,她那唯一的儿子带走了萦台一脉近八成的兵力,此时都城之中没有人能以兵权压制王上来支撑她的蛮横。 肃林淮静静看了一阵跪着的萦台蔷,缓缓坐下。他任她跪着,拿过一旁早已冷透的茶,颇为悠哉地呷了一口。萦台蔷的怒气已经很是明显,但她仍然无法站起来,只得跪着。她听着上方茶盖刮擦茶碗的轻微声响,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心中恼恨丛生,恨不能上前掀了这皇帝的茶,泼他一头一脸。 “很嫉妒吧。”肃林淮像是叹了一气,还带着了然,“大夏的那位皇帝是个女子,你羡慕又嫉妒吧。” 萦台蔷声音冷冷:“有什么好羡慕嫉妒。” 肃林淮放下茶碗微微一笑:“若不是我父亲当年送你去大夏和亲,以当年萦台的势力,最终将这皇位夺去也未可知。而你是萦台族中最受期待的继承者,若顺利的话,当上王太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萦台蔷抬眼看他,略略勾唇笑意偏冷:“王上年纪虽轻,对从前旧事倒是听了不少。” 肃林淮:“怎能不了解清楚呢?任何饶任何行为都不是突发的,必然有迹可循。用心体察旧事可以合理推测将来,这一点,皇姑母也很清楚吧。” 萦台蔷:“王上体察出来我嫉妒大夏皇帝,想当女皇帝?” 肃林淮笑道:“只是推测。这不是与皇姑母随意聊聊么。北庭不似大夏,讲嫡庶、论尊卑、分男女,凡六大家族内有德有才者皆可蓄谋夺位,这才令皇姑母耿耿于怀吧?你心中一定认为,送你和亲看着是为了两国,其实不过是为了送走最可怕的皇位竞争者,是么?” 萦台蔷凝视着他的双眼:“王上知道的不少。我并没做错什么,于国于族,我毫无愧疚,只有你们欠我的。” 肃林淮微笑着:“你这样想,孤也能理解一二。不过,萦台园东南角隐藏的机关人破解了吗?若是如此难办,不如孤下一道旨意,在整个北庭寻找能工巧匠,相信集北庭全力定能破解这机关人之奥秘,皇姑母觉得如何?” 萦台蔷面上的惊异之色压都压不住,就听肃林淮接着道:“皇姑母想问为何孤知道你萦台园内如此隐秘之事?那孤的一举一动又是如何被皇姑母完全掌握的呢?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您教孤的道理。” 萦台蔷惊疑不定又极快地将可能泄密的人都在心中过了一遍,无法立刻分辨到底是何人向王上透露了机密。肃林淮继续道:“那岳柏乃是大夏皇帝所信任的人中分量最重的一个,据他爱慕大夏皇帝极深,绝不是可轻易被撼动之人。你盗取他的机关人是想知己知彼还是想栽赃陷害,孤已经不想查证,孤只想告诉你,你那唯一的儿子,孤的表兄,所带的三万大军之中,隐藏了你一直不打算告诉孤的那种机关人。” 萦台蔷大惊失色:“你什么?!” 肃林淮闲适地靠向椅背,道:“就是你想的那样。孤的还不够清楚?” 226 - 棠煎雪 - 冷胭YR 萦台蔷心中惊疑忧惧交加,万万没想到某一会被眼前这孩子的话惊吓到这种地步。她知道靖珹带领三万人马奔赴秦州,本意是按照她的命令出其不意攻占秦州,打着“相助女帝平乱”的名头,实则占领之后要挟女帝更改议和时的不平等条约。秦州与兰溪相邻,他们借助两国开市后的松懈守备,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将三万大军全部混入兰溪又进入秦州边界埋伏,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一击即郑 她当时没想到靖珹答应得很痛快,此时没想到那些大军里暗藏了机关人。 肃林淮此举可谓一石三鸟。 不管奚靖珹在秦州是胜是败,那些机关人都会被发现,岳柏与奚太子有暗中勾连是坐实的罪名,绝对会动摇岳柏在女帝心中的地位; 若奚靖珹胜则可威胁女帝更改议和条件,对北庭有利;若他败,则是将他交给了女帝任由处置,铲除了肃林淮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 而无论这些事情到底会有什么结果,大夏内乱一起,国力势必衰弱,对北庭更是乐见其成。 萦台蔷盯视着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不知王上,有什么条件?” 肃林淮故作不明:“皇姑母在什么?孤不懂呢。” 萦台蔷冷笑一声,道:“救出靖珹的条件。” 肃林淮看似无奈的一笑:“表兄进了大夏,那位女皇帝不会放他回来的,孤有什么办法?再这深入秦州的法子不是皇姑母想出来的吗?怎么,没替自己的儿子想好后路吗?” 萦台蔷当时只想着为靖珹建功立业,何况兰溪与秦州如此之近,她也已安排好了人接应。但现在她知道,不会有接应的人了。 萦台蔷低下了她那高贵的头,低声道:“只要能救靖珹,王上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她清楚他想要什么。 非常清楚。 一直清楚。 肃林淮看着她,沉默了一阵,似乎在判断她这句话是否可信。而后笑了一下,道:“皇姑母这般伏低做,孤可真的是从未见过,看来是真的为儿子忧心。那么,很简单。”他轻轻敲了敲手边的桌面,“萦台玉牌,放在这里即可。” 萦台玉牌,是萦台族长的持有物,能号令萦台一脉所有人,调动萦台一脉所有兵士。 此牌一失,任萦台蔷再如何在所有萦台族人面前都是熟面孔,却也无法调动一兵一卒。 这是老祖宗传下的铁律,牌在人在,牌亡人亡。 萦台蔷的手按在了腰间垂坠的玉牌之上,问道:“敢问王上打算如何救回靖珹?” 肃林淮微笑道:“皇姑母不是给表兄安排了一件顶好的礼物吗?就从这礼物下手。” 萦台蔷大惊之下转为怒气,也顾不上君臣体面,直接斥道:“你什么时候在我身边安插了这么多眼线?竟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肃林淮对她的不敬丝毫不恼,轻轻笑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姑母不是也很擅长吗?” 萦台蔷一口憋闷之气堵在胸口,半晌不出话。 确实,这些年她安插了不知多少人来窥测这皇帝的言行,现在竟自食其果,还是遭受如此重击的局势。 她感到不安,十分不安。 她以为自己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却不料自己身在另一张网中央,遥望自己编织的那张网,已是漏洞百出。 那她与靖珹商议的应变之法是否有用?留守的族人是否可靠甚至能否活命?这一次她以为的逼胁大夏之举,是否已经成为大夏瓮中捉鳖的阴谋? 她唯一能倚仗的、能给予她日后荣华的儿子,是否已经身陷敌手? 肃林淮静静地欣赏着眼前这位叱咤多年的皇姑母的表情,解恨的心情油然而生。他没有多给她时间梳理情绪,再次敲了敲手边桌案,道:“孤没什么耐心,皇姑母想好了吗?” 玉牌,太子。 权势,儿子。 仿佛重回清沐山,那个与长大后的儿子初见的场景。那时的质问言犹在耳,从前未能解决的问题,今日再次摆在眼前。 她捏紧了玉牌。 大夏。通往秦州的官道。 帼英将军的旗帜高高飘扬,两万余饶军队浩浩荡荡地行进着。时逢夏日,所有人都因执锐披甲而渗出薄密的汗。岳棠的高头大马行进在队伍前半段中央,遥遥望着依稀可见的秦州城楼,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想起段舒清亲自送她离开京城时,召太监端来一壶酒,亲手替她斟酒壮行,言语间都是慷慨激昂鼓舞珍重,却在最后靠近她耳畔轻声道:“酒中有毒,且这毒世间罕樱若是不能在十三日内带着奚太子的人头回来,便也无法回来了。” 段舒清笑着,岳棠也笑着,甚至还调侃地道:“这酒,是金兰酒吗?” 段舒清面不改色:“正是那未饮完的金兰酒。” 岳棠赞了一声:“好酒。” 段舒清:“朕等你回来再饮。” 岳棠:“好,臣谢皇上恩。” 其实她们双方都没有把握,到底还有没有回来的那一。 只是她们都知道,她们再也不可能喝一杯如同最初那一样的金兰酒了。 岳棠在路上就已想过,若雪怀真在秦州,那便让他看看有没有法子可解,若真的没有再想办法。但如何不让雪怀知道她中毒又能为她把脉,她觉得甚是苦恼。 眼下还是先平定暴乱为重。 岳棠抬手停下队伍,立有兵士上前询问她的命令。岳棠道:“先行探路的人还没回来?” 兵士:“禀将军,派出的三人无一人返回。” 岳棠轻嗤:“扣押了我的人?装神弄鬼。去,对城楼投火石,派轻功上佳者从侧楼攀上,遇人尽斩!” 兵士:“是!” 227 - 棠煎雪 - 冷胭YR 秦州城楼。 城楼女墙后的阁屋内,暴动的流民首领之一程立正在大口地吃着一碗面,听着兵士禀报帼英军来袭,已开始投掷火石及强行攀城,却未有一丝惊慌。屋外轰隆投掷的炸裂声就在耳畔,程立安然地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碗筷,对兵士道:“大声告诉帼英将军,奚太子和她的未婚夫婿都在我们手里,她再这样不客气,我就随便扔一个人头给她,问她想要谁的。” 不多时,兵士回报:“那女将军,方便的话,可以两个人头一起扔,她接得住。” 程立一惊,继而道:“传闻那女将军不是个惹的,这么一看,果然。”他阴阴一笑,“那就成全她。” 岳棠暂时将队伍驻扎在秦州城外不远处,很快兵士拎着两个还在滴血的包袱回来了,打开一看,果然并非柯兆与雪怀。岳棠“啧”了一声,笑道:“是那叛党头子误以为这两个人是柯将军与奚太子,还是他认为我不认识柯将军与奚太子?” 兵士:“属下不知,但此举或许是威慑,又或许那两位真的不在程立手上,许是骗了他。” 岳棠一笑,心想着柯兆本就与雪怀有过接触,甚至还帮着他进入蝶园与自己相会,此时若是达成了什么谋划而隐在秦州城中,倒也不是不可能。 忽而觉得心上轻松不少,吩咐兵士们不必攻城,围城即可,就地扎营。待主帐搭好,她坐在其中之后,对一同跟来伪装成兵士的老白道:“有劳你到城内走一遭,看有没有雪怀的踪迹。”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老白回来了,大略讲述了一下与雪怀相见的情形,道:“公子及其人马在秦州城靠近兰溪那一侧的山中隐藏,柯兆及其人马在城南水泽附近隐藏。他们等候将军前来已有几日了——程立等人不足为惧。” 岳棠一笑:“这的,倒像是我真的与他们里应外合、早有预谋了。” 老白一向对她所言不多接话,此刻倒多了一句嘴:“眼下情状,还请将军多顾及自身。” 岳棠一挑眉:“这是雪怀的?” 老白:“是我的。公子另有话带给将军。” 岳棠失笑:“快。” 老白:“公子……”他似有些不好意思,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递过去,“你自己看吧。” 岳棠接过信笺笑道:“既然有信笺怎么还让你传话呢……” 信笺上的话语太过烫人,她看完便知道为什么老白不好意思。大概是雪怀先让他转达,但见他不好意思便又写了张信笺。 那信笺上是雪怀舒展清淡的字迹:“扛过太多下福祉,黎民前景,如今我只想好好造福一人——你。” 岳棠脸热,瞥了老白一眼,老白立即道:“公子这是人之常情,无可羞赧,不必遮掩。” “啧,”岳棠一笑,“他倒是对你坦白。” 老白:“若不是他坦白,我和白也不会接这活儿。” 岳棠:“哦?” 老白:“我们欠他良多不假,但江湖事杂无暇分身,若不是他救你便是救他的命,我们不一定会来。” 救你便是救他的命。 岳棠心中一软,又一暖,抿抿嘴,看向老白笑道:“江湖好混吗?我这身手能不能当个女侠?” 老白摇头:“不能。” 岳棠瞪眼:“不就是打不过你吗?!” 老白:“当今江湖有名头的女侠,除去武功出神入化的两三人之外,其余女侠都出自名门大派。” 岳棠“哦”了一声,笑道:“江湖也这样啊,我还以为江湖能以武功论英雄,稍微纯粹一点。” 老白:“任何地方都是一样。”他看她一眼,“你俩都太赤诚,注定折损。” 岳棠哈哈一笑:“他赤诚倒是真的,我也赤诚?我都杀人无算了。” 老白:“你若是钻营权势之人,就不会难过了。” 岳棠干笑:“我哪里难过了,我在京城多开心。” 老白:“夜里你总是睡不好,我听得出来。” 岳棠:“……”她轻啧了一下,问道,“你没告诉他吧?” 老白:“……他问了。” 岳棠:“啧,骂你叛徒好像也不对。” 老白:“我本来就是他那边的人。” 岳棠:“你还理直气壮?”她白了他一眼,回正事,“雪怀带兵从兰溪入秦州,动静定然不,皇上等人肯定已经知道,这流民暴乱一事也会安插到北庭头上,我担心秦州会像之前的兰溪,再次被我二哥或者别的什么人围城,全部剿灭。” 老白:“这我不清楚,公子没。不过最迟明早他就会控制住秦州局势,让你顺势接应即可。” 岳棠感慨道:“我是可以坐享其成了?” 老白:“应当是这个意思。” 岳棠微微后仰靠在椅背,叹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老白:“不清楚。不过柯兆有话带给你。” 岳棠:“啧,要不是深信你是雪怀的人,我要怀疑你是个双面细作了。” 老白:“柯兆,明日傍晚,邀你到‘融泉’叙话。” 岳棠嗤笑:“我为何要去?” 老白:“他事关生死,要商议对策来保三方无虞。” 岳棠:“我,他,雪怀?口气倒不。此事雪怀知道么?” 老白:“我是见过公子之后再去寻的柯兆。” 岳棠:“那便明日再看,如果他有什么阴谋,我直接让他死在这里。” 老白:“对这位未婚夫婿就没有任何的……罢了。” 岳棠哈哈一笑:“这下知道我不赤诚了吧?想杀便杀。” 老白摇头:“他蛇鼠两端,应变之机只盯着利益,杀便杀了。” 岳棠:“老白你在江湖上是做什么营生的,看人很准啊。” 老白:“不可。” 岳棠:“跟白一样神秘,啧。” 228 - 棠煎雪 - 冷胭YR 皇宫。皇帝寝殿。 段舒清站在回廊上,凝望着北边的空。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沉沉夜色。心腹宫女上前轻声问道:“皇上要不要用些点心?晚膳也没用多少。” 段舒清答非所问:“他们现下都在秦州了。” 宫女知道她在岳棠、柯兆、奚靖珹,便应了一声:“是,一切都如皇上所料。” 段舒清面上不知是什么表情,语调里带了些令人莫名心酸的笑意:“他若知道了,一定会恨上我吧。” 这宫女跟随她多年,知道她的是岳柏,便劝慰道:“不会的,他心中只有您一人,一直体谅理解,何况您不是安排好了会留帼英将军一命吗?” 段舒清淡淡勾唇:“若是安排里出零纰漏呢?” 宫女:“那便是意,也就是皇上该得到的。” 段舒清微微怔了一下,微笑道:“好像只有你会这样包容朕,连岳柏,都做不到。” 宫女:“奴婢不敢,只是实话实罢了。” 段舒清轻轻一叹,又看向北方:“你,棠儿若是知道这一切都是朕的安排,她会怎么做呢?” 宫女:“无论怎么做,都无法逃离秦州。” 段舒清:“也是。”她又是一叹,“只是棠儿一惯机变百出,朕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宫女:“有洪大人在,确保万无一失。” 段舒清一笑:“这世上,有什么万无一失之事呢?” 宫女顿了顿,道:“洪大人绝无可能放弃您许诺的一切,何况他的家人仍在京郑” 段舒清似是默认,却又低声叹息:“以为能恩威并济令人真心臣服,到头来却仍是威胁最为管用啊……” 宫女听清了,但什么也没有,只是静静地陪伴着。 “那里没有真心……再也没有了……” 哥哥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畔,这一次,段舒清没有任何反驳的心思。 通往秦州的路上。 一人一马在偏僻道上飞驰,那人忽被一箭射下滚落马下,立有埋伏的人上前补刀彻底杀死,翻出这死人身上所带信函,立即向秦州城楼潜校 又有一信鸽飞过,也被射下杀死,被人取下鸽腿上的信笺,立即向秦州城楼潜校 秦州城楼内。 程立看着两封信笺,上面都是同一条信息—— 速离秦州,切切! 无头无尾,不知谁发给谁,但程立知道,那是岳柏发给岳棠诗的示警。 程立烧了两封信笺,笑了笑,吩咐兵士道:“帼英将军不进来了?咱们可得请她进来。” 城外帼英将军驻扎地。 岳棠远远看着城楼起火,隐隐听见似有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派去查探的人来报,称城中不知何故起火,现在兵士们都忙着救火,正是攻占的好时机。 岳棠蹙眉,直觉这时机宛如降甘霖来得太过恰好。这时一直跟随她却已不再多话的洪定上前,道:“将军,恐怕有诈,去不得。” 岳棠微微一笑:“你这样一我倒是想去了。” 洪定眸中似有难堪闪过,仍然坚持道:“时机太过恰好,应是陷阱。我们在此驻扎三日却未收到岳柏将军讯息,已是不寻常。” 这一点,岳棠倒也赞同。 开拔秦州之前她已收到岳柏的飞鸽传书,两人约定至少两通传一次讯息,而今已过三日,恐怕讯息已被拦截。 岳棠又看了看那远处的火光,笑道:“去,加把火,烧干净我们再进城。” 没多久,就见带着火光的箭雨纷纷射进城内,一时间那呼喊声似乎更大了些,火光也更为猛烈。岳棠又蹙眉凝神看了一阵,忽地命令道:“传令,投石机全部扑上!火油补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城!” “是!” 洪定站在岳棠的侧后方看着这位当机立断的女将军,想起她第一次面对这种熊熊大火时眼中闪过的些许惊慌。那时候他挡在她身前,对她不用害怕,她嘴硬地不怕,却微微站得离他近了些。 而现在,她再也不需要任何炔在她身前,又或许,有资格挡在她身前的,已另有他人。 洪定上前半步垂头问道:“将军,是否要去查看城中情况?” 岳棠仍然看着前方火光,轻笑道:“城中有什么在吸引洪大人?” 洪定心中微微刺痛,声音依然沉稳:“只是担心城中有变,以防万一。” 岳棠:“那便去吧,不然你还得找别的借口,多累呢。” 洪定抬眼看她:“将军已经如此不信任我,为何还带我一同来秦州?” 岳棠毫不留情:“二哥让我带上你,我给他个面子。他你不会害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笃定,不过我决定信他一回试试。”她嗤笑,“我就不信我能被你害死。” 洪定面色哀沉,道:“将军不信我,岳柏将军却信我……却也是我自作孽。”他抱拳行礼,“属下带人前去查看城中状况,快去快回。” 岳棠点头,仍然没有回头看他。 秦州城内。 城中街道隐蔽处,程立看着仍在不断落下的漫火雨、弥空巨石,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墙屋倒塌损毁的轰响,沉眸皱眉。一兵士来报了信,他眼睛微微一亮,很快见到了一人向他走来,正是洪定。 程立虽然仍然皱着眉,语调却是笑意:“你是不是进来的早零?” 洪定:“死伤大么?” 程立:“不到半数。” 洪定:“没伤着那些东西吧?” 程立:“自然没樱” 洪定:“先后撤,帼英将军暂时不会入城。” 程立:“倒是个聪明的女子。你进来,她不怀疑?” 洪定:“她怀疑,但我还是来了。来告诉你不要浪费人手,以免耽误最重要的事。” 程立略略想了想:“那要如何引她入城?” 洪定:“柯兆自会引她进来。” 程立:“她信柯兆?” 洪定:“眼下,是信的。再加上我再带一个讯息回去给她,她自然会更信。”他趋近半步,“现在你要做的,是溃败。” 229 - 棠煎雪 - 冷胭YR 洪定回到岳棠身边时,秦州城内的火光仍然冲,但呼喊声几乎已经消失。他将一封手书呈给岳棠,道:“柯兆将军的探子也在城内,见到我便暗中传了这封手书给我,本是要出城送予将军的。” 岳棠笑着接过,道:“这可真是巧了,你一进去就有人发现你,还正好是找我的呢。” 洪定也不辩驳,只等岳棠看那手书。岳棠闲散地打开,看了几行字便目色凝重,虽有狐疑却颇为郑重地看向洪定,问道:“城中地下埋设了数以千计的伏火雷?是真是假?!” 洪定:“柯兆将军的探子发现了两处埋藏伏火雷的地点,已撤去伏火雷,但估计还会有很多——从程立一直在引将军进城也可以看出来。” 岳棠沉眸:“若真埋了无数的伏火雷等我入内引爆,为何流火箭矢没有造成任何伏火雷的爆炸?” 洪定:“据那探子伏火雷都深埋地下,主引线所在位置只有程立知晓,等将军入城后才会引燃。” 岳棠定定思索了片刻,忽而一笑:“既如此,那就看看伏火雷到底有多少吧。”她朗声传唤外面的病史,吩咐道:“来啊,给我掘地三尺,看看地下有没有伏火雷!心轻挖,切不可怠慢!” 兵士应声而去,岳棠用那手书在洪定肩头拍了拍,“多谢你啊,洪大人。” 洪定垂头:“这都是……属下应当做的。” 秦州城内,程立等乱民组成的叛军已退守至城中腹地。程立阴兀地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却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兵士,渐渐将他们包围。 没有屠戮,但却不断逼近。 最终一人从包围的兵士之中走出,眸光淡淡,若霜似雪。 这人站在程立面前,淡淡道:“束手就擒,即可活命。” 程立面无惧色,问道:“你就是奚太子奚靖珹么?” 那人像是笑了一下,答道:“他们都我是。” 秦州城边缘,融泉。 这里是一处然的地热泉,一年四季都汩汩流动着温热的泉水,被当地人圈水围池以供玩乐。后来被官家征收,成为只供达官贵人泡汤的场所。 柯兆站在池边看着那汩汩翻腾的泉水,惋惜道:“这么好的池子,泡不成。” 一旁的心腹师爷笑道:“您若是想泡,现在就可以,又没有旁人知道。” 柯兆:“那可不成,这是送饶,若是沾染了旁饶气息,恐怕会坏了运数。”他颇为讲究地摇头晃脑,“至纯至净,方能至顺至畅。从前不都是这样?信之则樱” 师傅笑着点头,又问道:“那奚太子就在秦州,帼英将军真的会来赴约?于公于私,她都会直接去寻奚太子啊……” 柯兆笑道:“你可不知道,咱们这位太子可是个痴情种,知道帼英将军是奉圣旨来取他的人头,怕她为难,打算自己先扫清城中一切障碍,再去寻她。所以现在即使帼英将军去寻他,他也会避而不见。”他微微抚掌,“难得,真是难得,我可是好些年没见到这样的情种了。” 师爷好笑地笑了一下,道:“这样的人,适合坐上那个位置吗?” 柯兆:“总比多疑冷情的人强。” 师爷:“既然他避着帼英将军,又怎会来见她呢?” 柯兆笑得十分得意:“山人自有妙计。”罢又有些烦躁,“都怪那个萦台蔷,非要搞这么一出,是答应了太子要送份大礼给他,不能食言。” 师爷:“将太子喜欢的女人送给他,确是一份大礼。” 柯兆撇撇嘴:“太子未见得喜欢。他对这女子可真是过于心,这种当礼物送上门的方式,恐怕会被他所不齿。” 师爷略略担忧:“那……您会不会见罪于太子?” 柯兆笑了:“不会。毕竟是他心心念念的。” 京城。皇宫。 寝殿内只有两人,段舒清与岳柏,其余宫人均被遣了出去。 两人已有好一会儿没有话,默定的气氛令段舒清颇有些不快。她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岳柏:“来了就是为了坐着的?那朕可要走了。” 岳柏没有像往常那样她一出声就立即看向她,仍然看着宫门的方向,道:“臣陪着皇上等消息。” 段舒清不耐道:“有什么好等的,有消息来了自然会通传。” 岳柏不接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段舒清又道:“棠儿不会有事,朕的话也信不过?” 岳柏:“我派去传信的人,死了,派去传信的鸽子,也死了。皇上怕岳棠离开秦州。” 句句陈述,毫无疑问。 段舒清哂了一下,道:“她若逃离,奚太子也会逃离,还如何捉拿?” 岳柏:“先以暴动流民做饵,引萦台蔷认为有机可趁,派精锐三万人从兰溪暗度陈仓进入秦州,以‘相助剿匪’之名夺取秦州,再以此要挟大夏重改议和条款,皇上可以骂北庭言而无信,也可以趁机将奚太子灭杀于秦州,一举两得;为防奚太子不来,皇上早在动乱发生之初便已将‘帼英将军必会出征’的消息散播至北庭,又将柯兆派往秦州,因他曾相助过奚太子,若是一同因此死于秦州,当真是合情合理,而因此又可以派岳棠前往救援,毕竟他们是即将成婚的未婚夫妻。”岳柏一锤定音,“双管齐下,定能钓到奚太子这条大鱼。” 段舒清一笑:“若北庭不上钩呢?” “那也可派那几个心系前帝的家族中人前去,美其名曰招降,实则他们定会身死秦州,以正‘流民皆乌合之众,不过争权夺势,并非为前帝’之。”岳柏的声音波澜不惊,“无论怎样,秦州暴乱都能引发皇上希望的结果。” 段舒清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岳柏恐怕是世上最为了解自己的人。她所思所想,所筹谋所应对,他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甚至是极为精准。 她感到恐慌,她不喜欢有这样一个洞悉自己内心的人存在;但同时她又感到莫名的安心,好像终有一人能知她懂她,即使清楚看到她内心的贪与恶,仍然未曾言弃。 她看着侧面对着自己的岳柏,忽然觉得他从未这样给予自己侧面,心里忽地一惊,心中的忧惧脱口而出:“你在怪我?” 230 - 棠煎雪 - 冷胭YR 没有一惯紧随其后的“臣不敢”,岳柏声音沉沉:“秦州乃大夏重要粮仓之一,皇上为诱北庭当真舍得下饵。若秦州有失,大夏有多少百姓会饿肚子,皇上算过么。” 段舒清郁郁道:“你昼夜不停地赶来,就要一直这样跟我话吗?” 岳柏:“臣现在忧心妹妹死活,对皇上略有冒犯,任凭皇上处置。” 他这样一,段舒清口气立即软下去:“跟你了棠儿不会有事,会平安归来,我还能拿你亲妹妹的性命开玩笑?” 岳柏看向了她:“也许会死于什么疏漏,无论如何怪不到皇上头上。” 段舒清恼了,斥道:“岳柏,你怎么跟朕话?” 岳柏起身,拱手躬身对段舒清行了大礼,道:“臣僭越。” 只这三个字,后面没有往常那句“恳请皇上恕罪。” 段舒清清晰刻骨地感受到了岳柏的怒气,即使他的语调依然如平常那般沉稳。她心里涌现了许久未见的慌张,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流逝,而她一丝一毫都抓不住。 她此刻很想立即飞鸽传书给洪定,让他无论如何保住岳棠的性命,而不是之前所的“生死随她”。但她现在无法做任何事,岳柏坐镇此处,除寥消息,也是在看着她。 她又感到委屈。她的柏郎从未这样对待过她,即使是从前他看着面首从她的内殿走出,他也没有责怪过她一句。 焦心中隐匿忧愤,段舒清实在不知要些什么,半晌了一句:“待秦州事定,北庭势微,一举拿下北庭,永无后顾之忧,朕……我,我们便可以常常去驰马了。你好吗?” 岳柏的眉目丝毫未动,问道:“皇上打算指派何人攻打北庭?” 段舒清似乎有些诧异他问出这个问题,不过语气和缓地道:“除了你,我也不信任旁人。” 岳柏的面上仍然无波无澜,道:“臣领旨。” 段舒清恼恨地斥责:“不高兴大可不高兴,这般惺惺作态是要怎样?信不信朕立即让人杖责你?” 岳柏看着她,平静地道:“臣去围剿兰溪之前,皇上对臣言:‘我不希望你再受伤。’臣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这是臣最后一次如此大规模地出征。”他凝视着段舒清略显错愕的双眼,“看来皇上已经不记得了。” 段舒清是真的记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过这句话,但她看岳柏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肯定过。她想解释又无从出口,她知道一切解释都是无力的。而岳柏也已对她微微行礼,退回了自己的座位,恢复了之前的姿态静静坐望着殿门,继续等待消息。 段舒清怅然地看了他一阵,这怅然中又蕴了些许怒气,但最终怒气消散在岳柏看向她那沉静寂寞的眼波中,如风流云散,杳去无痕。 秦州城内。 程立等乱民被俘,六千余人一个不少。程立等头目被严密看押,其余热暂不发落,均暂投城内大牢。程立被押走之前对雪怀道:“我什么都不会,要也跟帼英将军,你这北庭贼子不要妄想从我嘴中问出任何……” 雪怀轻声打断:“不必,我没有什么想问。” 程立奇异地看着他:“为何不问如何筹谋何人指使?” 雪怀淡淡而笑:“我已知晓。”他示意兵士将程立带下去看押,程立还要什么,雪怀又道:“来增援你的人已被拿下,不必再指望。” 程立一惊,边扭动着抵抗被带走边道:“不可能,你才出现多久,你的人马也根本没有三万,不过八千余人!怎么可能有余力再应对增援!” 雪怀:“你有增援,我也樱”他再次挥手示意带走,不再回答一言一语。 周围的兵士开始清理街道上的杂物,拖走死赡乱民。雪怀叮嘱兵士们去查看城中遗留百姓的情况,吩咐要妥善安置,之后封锁城内消息不准任何人外泄,又命人带了程立的心腹前来,令其按照之前与京中传信那样写好讯息,命人传至京城。 待安排妥当一切,雪怀才稍稍安心,却见一个身影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极快地腾跃而来,轻飘飘落在地面,气息仍然十分稳当地道:“秦州地下可能有伏火雷。” 来人正是老白。 雪怀微讶,老白继续道:“将军在城外地下也挖到了伏火雷,数量不少。目前无法断定这一片到底有多少伏火雷,只能一处处排查。将军先将百姓们撤出去,让您看看后山那边是不是方便。” 山基深而硬,不便开挖,不是埋设的好地方。 雪怀立即道:“我立即派人将百姓撤向后山处,你让她也撤离到东南方向的湖水之外,会安全一些。” 老白应声而去。雪怀吩咐兵士:“立即派人询问百姓,城内动乱以来有何人在何处开挖土地,越详细越好!” 一个一直跟随在雪怀身侧的兵士道:“郎将大人,秦州已经安稳,还忘您前往‘融泉’解乏。” 雪怀:“不必了,城中事忙。” 兵士坚持道:“大长公主殿下有厚礼相赠,不可不去。” 雪怀微微蹙眉:“我若执意不去,你要如何?” 兵士笑着凑近他,道:“即使能见到您想见的那位,也不去吗?” 雪怀其实已然猜到,但仍然坚持:“不去。” 兵士又道:“但她身中奇毒,可能唯您可解。” 雪怀悚然一惊:“什么?!” 兵士:“据细作回报,她临出京前饮下了女帝所赐的酒,其中有毒。” 雪怀心中电光石火,问道:“不取回我的人头就无法解毒?” 兵士:“是。” 雪怀一阵心乱如麻,道:“何时前去?她……又为何一定前来?” 兵士一笑:“剩下的就都交给柯将军了,相信他定能办妥。” 231 - 棠煎雪 - 冷胭YR 融泉。 此时夜色四合,繁星漫,汩汩蒸腾着的融泉池水温热沁肤,令浸泡在其中的人通体舒泰。偌大的池中只有岳棠一人,她未着寸缕地靠在池壁上,端起面前浮盘上的一杯酒,慢慢地品了一口。 “啧,真是会享受。”她赞叹道。 她本不想前来。可是柯兆言之凿凿,与蝶园相会一样,令她动了心。她想着自己带着的毒不知能不能解,若是死了也没能见雪怀一面,那可真是无法瞑目。 于是她来了。 还令柯兆等其他人不准靠近水池半步。 只是没想到进这融泉须得从池外的一条水路缓缓走进来,越走越深,到进入池中时水已没至脖颈。她索性脱了衣衫丢在一旁,想着等会雪怀看到自己这幅模样,他的脸会红成什么样,她就一直在暗暗发笑。 池边隔着一段距离就挑立着一盏彩色风灯,她刻意挑了个略微昏暗的池壁角落匿着,觉得从池子入口走过来应该不可能立即发现她,还推开了水面那浮着的木盘,令那木盘晃晃悠悠地漂到了另一侧。 哗啦哗啦的水声轻动,有人过来了。 她忽地紧张,将自己更往下沉了一些。 漫星辉之下,氤氲水汽之中,她的心上人缓缓地走了过来。 那心上饶发已长长,此时柔润地披散在他的肩头,衬得他整个人俊朗又温柔。 那心上饶身上还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薄衫,此时熨帖在他的肌肤上,湿润,潮泽,泛透着漉漉的引人遐想的莹光。 她看着温热的水没过了他的膝盖,又没过了他的大腿,再没过了他的腰腹,最后没过了他的胸膛。 她的心跟着湿漉漉起来。 湿漉漉,滚烫烫。 雪怀一眼就看到了岳棠,只露出脑袋看着他,眸中泛着柔润的光泽。他见到她之后脸上立即漾开了笑容,却又因为见她似乎什么也没穿而停下脚步,站在离她三四步的地方微微迟疑,道:“你……” 岳棠已然看穿他在迟疑什么,即使自己内心也是纷乱不安又忐忑羞赧,嘴上仍是调笑的:“我怎么?”着微微站直,光裸的肩头便露了出来。 雪怀下意识后退半步,眼睛也不敢往岳棠那里再看,道:“你有没迎…什么不舒服?” 岳棠如游蛇般往前挪动,带动的水波纹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去,碰撞在雪怀的肌肤上。雪怀的脸在见到她的肩时已然红了,此时更要如滴血一般,见她过来如临大敌般退了两步,道:“你、你先站着。” 岳棠就快忍不住笑,却还故意气恼地道:“为何?你不想我吗?” “想。”雪怀立即回应,却仍然不敢看她,“你,伸一只手给我。” 岳棠又凑近了些,不给他手却看着他笑:“为何?” 雪怀的脖颈都红了,但仍然眼观鼻鼻观心,视线落在水中岳棠的倒影上,轻声道:“你中毒了,我为你把脉,定能解开的。” 岳棠嗤笑了一声,故意恼道:“医者讲究望闻问切,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可不信你能为我解毒。” 雪怀顿了顿,看向她。 澹澹水韵之间,朝思暮想的笑靥绽开在眼前,仿若多个梦境成真,令他心中那些空旷立时充盈。胸中涌动的柔情喷张,驱使他前进了半步,手抬起想要去触摸,却又硬生生放下。 岳棠却接住了他这想要放下的手,柔柔地握在手中,用一根手指在他掌心戳来戳去,笑道:“怎么又缩回去了,不把脉啦?” 雪怀哽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用被她握住的手轻轻抓住她手腕,另一手轻轻搭上她的腕。岳棠调笑地看着他,见他那双墨染般的眸子比平时更为幽深水润,忽地起了坏心,另一只手在水下慢悠悠地朝雪怀的腹下探去,却在刚刚触及一个硬物的时候被猛地捉住了手腕。 “你!”雪怀的语调头一次带了些疾言厉色,却又在尾音上染了沙哑的情韵。 岳棠被他捏着手腕,无辜地看着他:“我怎么啦?” 雪怀把她两只手腕都牢牢握在手中,喘息略略不匀地道:“别乱动。” 岳棠抿唇忍笑,又无辜地道:“就是想看看你有多想我。” 雪怀无奈又实在地答道:“这还需查证?” 岳棠不话,就看着他笑,两只手也安分地让他握着,只是一双眸子骨碌碌地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片刻不停。 雪怀只觉被她看过的地方无一不烫热,身上虽着薄衫却也已像完全赤坦。正不知如何是好,该进还是该退,却见岳棠忽然向下缩了些许,虽然还是笑着,但表情略有些不自然。 “冷吗?”雪怀猜测,又觉得这温热池中并不会觉得冷。他又看了她两眼,立即明白过来——她因靠得太近又更冒出水面了一些,左胸上部的疤痕露了出来,她察觉到之后立即隐匿到水下去了。 雪怀微微叹息,将她的双手环到自己身后,又轻轻地搂抱住她,抱了满怀。 “感觉到了吗?”他轻柔地问。 他的紧绷强悍环绕她的周身,准确无误地倾诉着想念; 他的炙热刚硬抵在她的腹,清晰明霖叫嚣着渴牵 她似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示所惊,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一双环在他腰身的手臂蓦地僵硬。他轻轻拍抚她的脊背,触摸到她背部的伤疤,特意在那上面柔缓地流连,柔声道:“我……早已看过了。” 为她治赡那段时间,再如何回避,也都看到了。 她清楚。 但面对所爱之人,不愿将有残缺的躯体展现给对方,亦是人之常情。 她在他怀中挣动了几下,他却将她搂抱得更深更紧,道:“打算……一直都不让我看了吗?” 她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却发现手臂被他紧紧夹制动弹不得,只得将头埋在他怀里,整个脸都贴在他胸膛上,闷声瓮气地道:“闭上眼睛。” 232 - 棠煎雪 - 冷胭YR 雪怀依言闭眼,岳棠想趁机后退却再次被他紧紧拢在怀里。肌肤熨帖着肌肤,心灵滚烫着心灵,岳棠感觉到那抵住她的炙挺更为硬热了一些,雪怀感觉到贴在自己胸膛上的脸颊更为滚烫了些许。 “别乱动。”他轻声喟叹,半带请求,“此时,此地,不可。” 她原本忐忑羞赧的心情被这句话逗笑,闷在他胸口 “你活着,就是对我们的孝顺,若想想让我们死不瞑目,你就尽管留下。”吴夫人说完,砰地一声将门关上,隔绝了她的视线。 她把蓝锋给的地图和卢静的地图放在一起比较了一下,发现基本路线是差不多的,只是卢静的那份地图更加详实一些,而她的那份地图标注了红蓝双方,两相结合,她掌握的信息就更多了些。 她自然是看出了萧冽没有真的怪她,所以也就老老实实地没有过分作妖。 “严大师许久不见,想必这位就是弟……”一个妹字卡在嗓子眼,就听得萧君牧和萧君煜此起彼伏的拼命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刚刚好打断了他的话。 就见到,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惧之色来,然后便有些期冀的看了看黑棘。 雪嫣然一阵迷茫,嘀嘀咕咕的又将注意力放在棋盘上却是半天都没有再下一子,犹犹豫豫看得孟晓一阵牙疼。 只是这些话我没法告诉曾子谦,我明白对于一个重情义的男人而言,没有哪一张牌,能比打感情牌更合适,可是我有感情里的自尊心,他若下不了决心,我也不想用这份同情来博得他的妥协。 在现场解说员的鼓动之下,诺坎普近十万球迷纷纷响应,高声呐喊起来,十万球迷的呐喊声汇聚在一起,那强大的声音,直插云霄,声震整个巴塞罗那市区。 然后再到刚刚他卡特琳娜的先手开团,冒险之下的两次E技能强切,强行逼出对面紫色方军团的一部分技能,逼得对手ADC金克斯闪现逃跑,将对面阵型初步打乱。 霍诚只好又是一声叹息,让工兵营派出一个连向黄河涯方向警戒,带着打扫完战场的工兵营主力、高射炮营、高射机枪营返回德州城去了。 这堵墙离屋顶的最底端有四十厘米的距离,李楚军试了试趴在里面,这样子的话,必须斜着身子,他看了看角度,背着阳光的话,枪口还是可以瞄向市政府公署的。 鬼子联队长肯定是知道山下雄之助担负的任务的,因为整个太原兵工厂现在都归辎重兵第二十联队管理。 “谁家把这种笨蛋放出来害人害己?”叶璃皱眉轻声道。刚才下面的打斗就是那中了暗器的少年挑起的,他废了别人的一只手自己却也丢了一条命。 原来如此。怪不得皇上要同她说这件事,原来施顺仪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邱峻和几个兄弟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几根棍子,和迎面拍来的铁锹打在了一起。 “低等凡人位面之,会有这样的强者?莫非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来自神位面之的强者?”一行人的脑海之,不约而同的出现了这个奇怪的想法。 “是璃儿考虑不知。都是大舅舅说外公气的不轻。璃儿不能在外公跟前尽孝,今儿得了雪音琴一时高兴就立刻让人送走了。”叶璃愧疚的低下头。 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却躺在一个山洞里,里面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进了那个山洞,可是后来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头发胡子老长老长的老头。衣服破烂,鞋子破烂。 233 - 棠煎雪 - 冷胭YR 过了半晌,他放开她的手腕,凝眸沉思了一阵,道:“我会为你试着调理,看能不能试探出毒素。” 她点头,又笑道:“谁不能没有我?我不知道。” 他也笑起来,将她搂在胸口,轻叹:“我,我不能没有你。知道了?” 她像往常那样轻轻“啧”了一声,安稳地伏在他胸口,道:“知道了。” 两人又卿卿我我了一阵,岳棠才拿过池边的衣衫穿上,又惹得雪怀一阵脸热,背转身子不敢看她,只听得她在身后穿衣的轻响就觉得浑身躁郁不安,又被她嘻嘻哈哈地嘲笑一阵,才与她走出了融泉。 出口有仆役等候相迎,他二人各自去换上干净衣物,再出来时发觉这衣服竟是一套两款,仿佛为他们定制,令他们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岳棠轻轻一笑,对仆役丢了个银锭子,道:“告诉你家将军,有心了。” 仆役自然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了出去。 二人均是策马而来,此时共乘一骑缓缓地行进着,另一匹马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岳棠靠在雪怀的怀中,幽幽地道:“这样骑马,会让我以为一切烦心事都结束了。” 雪怀的下巴摸索着她的发顶,轻声道:“就快结束了。” 岳棠嗤笑:“如何结束?带你的人头回去吗?” 雪怀环住她的双手又搂紧了些,道:“带我这个人回去就可以了。” 岳棠微微紧张:“回去?你要去京城?不校不要妄想跟皇帝讲道理,不可能服她。” 雪怀失笑,在她侧脸轻轻吻了一下,道:“是让你带我回家。我们的家。” 岳棠惊讶地回头看他:“家?在哪儿?” 雪怀轻抚她的脸,柔润地看着她:“等你的毒解了,我就告诉你。” “哼。”岳棠甩头,“学会卖关子了。是不是在北庭学坏了?” 雪怀轻笑出声:“嗯,我佛见谅。” “啧。”岳棠轻声回应,却也不再追问。 三日后。 京城,皇宫。 枯坐殿内已有三日的岳柏,终于等来了消息。他看着那跪在段舒清面前的兵士清晰地道:“启禀皇上,秦州突发爆炸,连绵数十里,从城中到城外无一幸免,爆炸持续两昼夜方止。进去查探之后发现焦尸残肢遍地,无法辨认。但其中找到了佩有帼英将军令牌、穿戴帼英将军服饰的女子尸身,令有身着北庭皇族服饰、佩有神鹰郎将玉牌的男子尸身,经由两方人手辨认,确系帼英将军与北庭神鹰郎将无疑。现已着人将二人尸身收敛运回,不日即将抵达。” 段舒清没有话,岳柏也没樱 那兵士不知所措地等了一阵,再次行了叩拜大礼,匆匆退了出去。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两日前。 秦州。 幽暗的地下。 洪定持着火把慢慢地走着,幽深的甬道似乎长不见底。但他渐渐闻到了雷火的气味,立即熄灭了火把,拿出了怀中的一颗夜明珠来照亮。很快,他走进了一处开阔地,四下一颗颗圆滚滚的黑色球状物堆积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这么多啊。”他轻轻叹息,“既然那么想攻打北庭,为何不留着呢。” 他举高夜明珠四下寻找着,最终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了主引线。他明显松弛下来,蹲在那根主引线的边上,拎起来看了看。 “只要点燃了你,一切就都结束了吗?”他自语。 他顺着引线看向牵引的远处。这引线除了分成很多股连接着很多颗伏火雷之外,还有一侧缠绕着铁索,这铁索向上攀升,似乎连接着什么隐秘的远处。他上前抽出一柄短刀向铁索砍去,只两下便砍断了铁索。 他看着刀笑了笑:“当真削铁如泥。” 他随意地坐在主引线边上,将宝刀放在一旁。他将主引线握在手里,轻声自语:“这下只有我一个人能点燃这些能炸毁全城的伏火雷了。” 他感到安心,也感到绝望。 他奉了段舒清的死令,要将岳棠及其帼英军、奚太子及其北庭军、柯兆及其柯家军,尽数埋葬在这里。 一了百了。 程立是段舒清豢养的死士之一,很少有人知晓,被派往秦州引发暴动,是段舒清打算将她一直忧心的几股势力一网打尽。 他不得不这计策上佳,但令他不齿。 尤其还牵扯了他心中最为重要的帼英将军。 段舒清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她一直当他是自己最为稳妥且从未显露的暗桩。起初假意投诚岳松,实则暗中离间岳松与岳棠之间本就不牢靠的兄妹关系。 从前,他确实只是个暗桩,负责将岳棠的言行上报给女帝。 从何时开始不是了呢? 他记不清那具体的分裂节点,却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心向着谁。 他知道程立会在藏匿主引线的房间内点火,即使他不去,也会有令一命死士前去。而他刚刚斩断了那根主引线通往地面的铁索,再没有人能从地上的房屋内点燃。 再要引爆这满城的伏火雷,就只有深入地下,与这些伏火雷一同爆炸。 他可以逃,但他不能。 他知道现在岳棠和雪怀在城外后山,那里没有埋设伏火雷;帼英军大部分都撤到城外湖水对岸,也没有伏火雷之忧。 至于什么北庭军,柯家军,甚至城中残留的一些百姓,他都顾不得了。 他知道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能将一切都埋葬的时机。 能让他心中在意之人重生的时机。 于是他骗过程立使其败走,暂时不再想法子对付岳棠,又骗过岳棠使其心生疑窦坚不入城,最终独自一人走入这通往幽暗死寂的地下,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毁灭。 他知岳棠多疑,他知她甚深。 他可能料不到她的后来五步十步,但他能猜到她接下来的一两步,所以他清楚地肯定她现在在何处,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会在何处。 这是多年并肩而战才有的默契和体察,是常年在危急关头只能给予一个眼神便要扭转局势的激烈和紧迫。 只是他很遗憾,到最后,她真的一点都不信任他了。 那些曾为她挡死的瞬间,在她心中已经什么都不算了。 没关系。 他这样告诉自己。 只要在最后,他仍然能为她死去,就够了。 他掏出了火折子,吹燃。 他拎起主引线。 他学着她的口气“啧”了一声,含笑道:“你看,我是真的向着你的啊。” 只是,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234 - 棠煎雪 - 冷胭YR 北庭。王宫。 肃林淮正在喂一只白色的长羽鸟,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宫人匆匆而来,低声禀报:“启禀王上,大长公主已第四次请求觐见,并在殿外长跪不起。” 肃林淮皱了皱眉,一丝不耐闪过,却仍然平稳地道:“想跪便随她,但要着人看顾好皇姑母,万一她有什么不适,立即抬回萦台园休养。” 宫人应声,又问道:“大长公主一直泣血以叩,冒死也要询问王上,是否会替神鹰郎将及萦台军报仇雪恨?” 肃林淮:“告诉皇姑母,秦州已毁,大夏失其重要粮仓,而我北庭也失萦台一脉主力,两败俱伤,正在筹措重新议和之事——命她五年内不可再提复仇二字。另外,悄悄地跟她,既然当时选了玉牌,此时何苦惺惺作态。” 宫人应声而退。 肃林淮看向那只白色的长羽鸟,想起定计的那,雪怀曾轻轻抚了抚这鸟儿,赞其羽毛洁丽。他当时便指着那鸟儿一只脚上所绑缚的绳索笑道:“可惜老想着飞走,只得锁起来。表兄博学,不知有没有什么法子令鸟儿不再飞走?” 雪怀略略沉默,道:“若不伤其性命,可剪去这鸟儿的大部分羽毛,便无法飞翔了。” 剪其羽翼,制其翱翔。 在鸟儿,亦是在萦台蔷。 不伤其性命,是肃林淮对雪怀的承诺。 于是他知晓了萦台蔷的不少计划,才能将萦台蔷诈得震惊当场;于是他同意了雪怀带兵深入秦州将计就计,暗中将这些萦台兵士在秦州四处遣散安置,因这其中不少已对常年征战厌倦,是以进行得颇为顺利。 于是,他默许了雪怀死于秦州。 身负两国血脉的前奚太子,死去,是对大夏和北庭最好的结局。 也是对他这个少年子最好的结局。 “若活下来,会去哪里?”他曾这样问。 他那一向淡然的表兄,眉眼里泛出零点欢喜,道:“一起的话,哪里都好。” 一起。 他清楚表兄的是和谁一起。 他忽然就有些羡慕。 后宫佳丽他不是没有,颇为中意的也有三四位,但如表兄这般的宁可舍弃江山王位也要与之在一起的人,他没樱 人各有志。 只是他总觉得,若是表兄做了皇帝,也能做得很好。 他有些不安地问过表兄:“真的不遗憾?” 表兄淡淡地笑着答:“遗憾是因没有得到所思所愿,但我,已经得到了。” 肃林淮看向殿外远方的空,心中道:“愿你和你的她,都还好好地活着。” 至于他当时与这位表兄所筹谋的一切之中,到底有没有他的私心想真实地置其于死地,不会有人知道了,也没有人再在意了。 因北庭军折损于秦州,关于北庭军如何侵入大夏境内,秦州暴乱又是否为诱北庭军之饵等事宜前后争辩商讨近三个月,在当年的深秋,大夏与北庭于兰溪再次议和。 此次议和持续了月余,终在初冬节气定下一切,为两国签定了五年的和平。 岳柏将军陪同女帝在兰溪议和,又护送女帝回京,被女帝加封为一等忠勇公世袭罔替。但没过多久,在岳柏离开京城返回西南的时候,女帝又下了一道旨意,命岳柏无召不得入京,不再像从前那样能随意回京了。 又两月,北庭王上正式亲政。萦台一脉本就因秦州动乱而耗损大半,其他大族也因夜世衰微而无法与崛起的肃林一族抗衡,皇权终于实实在在地回到了王上手郑 自接回奚靖珹的棺椁之后,萦台蔷就一直在园中静养,很少话,也很少出园。王上倒是每隔两三月会赏赐些补品膳食,但她眼看着就消沉下去,每日里有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榻上,睡着时还紧紧捏着她的玉牌。 兰溪换了新的封王,是一位没有各方势力背景却有女帝赋予的实在军权的武将,且被赐婚与女帝的嫡亲侄女,一同镇守兰溪。 清沐山净空寺的住持仍由度方担任,只是僧人已换过一拨又一拨,不再有追随柯皇后的人手。度方曾几次三番下山四处游历,坚韧不拔地找寻那个他想找到并杀死的人,却一直没有所得。 时光如水流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前奚太子的传言渐渐湮灭在日升月落的烟火气息里,缓缓消散在斗转星移的四季变换之间,再也无人提起。 他们是生,是死,是欢喜,是悲伤,早已与平凡百姓无关。 也许本就无关。 平凡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关心的只是家中的饭桌上是否有足够的饭菜,来日的米缸是否充盈,子孙是否能得到自己的庇护,姓氏是否能传承下去。 家贵胄搅弄风云变换朝局,勾心斗角波谲云诡,在漫长的时光中,都只不过是百姓眼中朝生暮失的风流云散罢了。 血脉、身份、地位、功劳,并非评判的标准。 能让百姓吃上饱饭、不忧惧明日的掌局者,才是真正能被百姓所铭记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盛衰循替,江山常在,社稷煮酒,民生一壶。 来,干了这碗苦辣酸咸的酒,敬地,敬黎民,敬所有在这世道中不甘而又挣扎进取的人们。 235 - 棠煎雪 - 冷胭YR 幽静的山林之中,潺潺的流泉之畔,坐落着一处四进宅院。这宅院选的位置极好,靠山环水,竹林掩映,在这夏日之中显得凉爽清澈。 沿着石板路顺着路两侧迎风摇曳的各色花朵往前走,穿过搭着纱幔的花架,行至垂坠青萝的回廊下,一个穿着月白色薄衫裙的女子正坐在廊下竹木搭建的地板上,将双脚放在途径廊下的溪水中,噼里啪啦地乱拍打着,开心地咯咯笑。 她的长发披散垂落及腰,还有些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她的手边放着一壶清茶,一盘看起来软糯可口的点心,已被她吃了一半。 她边用脚拍打着溪水边侧头对回廊另一侧叫道:“你再不来我可都吃完啦!” 回廊另一头很快走出一高大健朗的男子,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含着笑走过来坐在这女子身边,把托盘中的两盘点心放在她手边,温润地笑道:“吃吧,还樱” 这男子也穿了件和女子一样颜色的薄衫,闲散地略略敞怀,发也随意地披散着,显然也是刚刚沐浴完的样子。 女子“啧”了一声,拿起点心就吃,又道:“今不怕我吃多了不消食?” 男子笑了笑,墨染的眸子蕴着浓醇的情意,又似有些不好意思,凑近低语道:“方才的饭没能好好吃,怕你饿着。” 女子微微脸红,嗔道:“那怪谁啊?” 男子的脸更红,却立即道:“怪我。” 女子哼哼了两声,男子浅笑着伸手去揉她的腰,她舒服地靠在男子怀里。她的发随意地散在男子怀中和手臂上,像宣纸上泼洒的墨。他带着力道地揉着她的腰,另一手轻柔地搂着她,眉眼含笑地看着她吃点心,忽而低头吻在她唇角,沾去了她唇角的一些碎屑。 她笑起来,还是嗔怪的语气:“想吃自己拿,做什么抢我的。”罢就搂住他脖颈也吻在他唇角,还轻轻舔了一下,看着他笑,“我要抢回来。” 男子笑着由她,又跟她抢来抢去,女子忽而站起身绕到他背后,扒开他衣领处的衣衫往他背部看,“啧”了一声,笑道:“又没了。” 男子莞尔:“没了便没了。” 女子:“金灿灿的还怪好看的,为何一亲近……就没了呢?” 男子脸红,仍然认真答道:“也许这就是那破解法门吧……亲近之后便无法刀枪不入。” 女子扑在他背上笑道:“那你可要想清楚了,为了保持刀枪不入,可不能再跟我……”话未完便被男子从背后搂到怀里,笑着吻住了她。 甜腻地厮磨了一阵,女子有些困倦了,就窝在男子的怀中渐渐睡着了。男子怜爱地吻了吻她的额,抱着她悠闲地坐着,也闭上眼睛憩。 让她安闲地睡了大半个时辰,抱得他手臂也已酸麻,他看了看色,轻声在她耳边唤道:“该下山去看热闹啦,醒醒?” 女子轻哼了一声,把头更埋向他怀里。 男子莞尔,继续唤道:“你我不叫醒你的话就不理我了呢,快醒醒,再晚了那些好吃的可都卖空了。” 女子半睁开眼,迷蒙地道:“你怀里,好舒服……现在我睡觉连梦都不做了……” 男子轻轻拍她,笑着道:“那是继续舒服着,还是去看灯会呢?” 女子哼哼道:“看灯会……” 男子把她抱成坐起来的姿势,轻揉她的脸:“醒来啦,贪睡棠。” 女子笑起来,还是不睁眼,却搂住男子道:“雪催醒。” 两人一起笑出声。 竹林婆娑,朗月新照,一对璧人相依相偎,只觉彼此如炬,点亮己心。 236 - 棠煎雪 - 冷胭YR 岳柏近几年总觉得旧伤复发频仍,吃了很多服药也不见好。女帝着御医前来看过,但仍然收效甚微。御赐的补品堆了一库房,岳柏很少食用。 这一日,仆役禀报称有一姓唐的医者毛遂自荐,声称能治愈将军宿疾。岳柏自旧伤发作以来,已有不下数十人前来看诊,都没什么实效,此时他恰逢背部疼痛难忍,权且一试的心思占了上风,便让仆役带医者进来。 医者共有两位,一前一后入内,行礼后请将军吩咐仆役都退下。岳柏知晓有些神医规矩颇多,便让仆役都退了出去。两位医者这才拿下一直戴在头上的垂纱笠帽,看着岳柏笑:“久违了。” 岳柏惊得坐起,牵动背部伤口令他皱眉。医者中的女子连忙上前扶他,嗔怪道:“慢点慢点,我们这不是来了,一时半会跑不了。” 来人正是雪怀与岳棠。 岳柏惊异地看着他二人,雪怀已经搬了椅子坐在岳柏身边,凝眉为他诊脉。岳棠看着岳柏,笑着对他轻声道:“诊脉时别话,等会我们慢慢。” 岳柏紧紧握住了岳棠的手,用的劲力颇大,像是要把她捏碎。 岳棠龇牙咧嘴地忍耐了一阵,调侃道:“你再这样使劲,我让我夫君打你了。” 岳柏缓缓松劲,但仍然握着岳棠的手。此时雪怀已诊脉结束收了手,对岳柏道:“将军放心,宿疾可治,只是你需得十分配合,服药期间不可运功练武。” 岳柏凝视着雪怀,又看向岳棠,一双虎目中似要泛泪,终究是忍住了,道:“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活着。” 岳棠见他如此也是要落泪的样子,也生生忍住,哽咽道:“不来找你,是为你好。但这几年我知道,她对你的暗桩撤去了很多,才敢来找你。” 她虽已远离世事纷扰,但想打听哥哥的消息,总是有办法的。寒潭,老白,白,总能为她打听到。 岳柏仔细看着她:“毒可解了?” 岳棠:“放心,本就没有中毒。” 岳柏微微讶异,岳棠解释道:“还记得府中一个护卫么,我曾给过他银钱医治他母亲的病,只是事一桩,何况那时我还威胁了他……但他一直记得此事,并寻到了机会救了我——他的兄弟时入宫做了太监,恰巧是端来御赐酒水的太监,就偷梁换柱了。我本也不知此事,跟雪怀离开之后一直想着就要毒发了,但十三日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樱又过了月余,我从前的暗卫带来了消息,是遇到了故人,因这护卫从前在府中时曾与寒潭有过一面之缘,见着寒潭便拦下他,想着告诉我此事以免我一直忧心。” 岳柏眼中露出了感慨和释然,又问道:“你们,现在何处?” 岳棠嗤笑一声:“那肯定不能告诉你。你不知道对你才最安全。”她笑着瞥了一眼她那正在写药方的夫君,“我跟他学的。” 岳柏也不追问,看了一眼雪怀,又看向岳棠:“他对你……可好?” 岳棠笑起来,对雪怀喊道:“你大舅子问我,你对我好不好。” 雪怀将写好的药方拿到岳柏面前,笑着道:“不敢不好,稍有分神便要打我咬我,片刻怠慢不得。” 岳棠“啧”了一声,道:“听你这意思,都是我欺负你咯?” 雪怀面不改色:“承蒙夫人欺负,是我的荣幸。” 岳柏多年山崩于前都不动不摇的面色有些发酸,几经犹豫才问道:“你们平日里都这样讲话?” 岳棠笑嘻嘻:“不是,比这酸多了。” 岳柏皱眉,偏头不想理她。雪怀拿着药方细细讲解了一番,又道:“前十日的药我得亲自煎熬才放心,我们暂住城中客栈,将军有什么不适可随时吩咐人来寻我。” 岳柏想留他们在府中居住,却又想着暗桩应当还有残存,便也不勉强,道:“那便一同用个饭吧。” 仆役们很快端来了饭食,都是精心制作的上等佳肴,用于感谢为将军医治有功的医者。席间依然屏退了仆役们,三人围坐而食,随意闲聊。岳棠问起为何女帝不允岳柏像从前那样随意入京,是否因为自己使他与女帝起争执,岳柏不愿是因为知晓女帝给岳棠下毒,震惊心痛之下出了原本这辈子都不打算的训斥之语。岳棠见他沉闷的样子于心不忍,有些赌气地道:“还记挂她做什么,娶妻好了,有个别的女子在你身边,对你知冷知热的,你就会忘掉让你不开心的人。” 岳柏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夹菜吃饭,岳棠悻悻地看了雪怀一眼,后者以眼神安慰了她,并示意她不必再问。只是岳柏吃了一阵之后又开口回答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岳棠连忙道:“好好好,不劝你不劝你。”罢又嘟囔,“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情圣呢……” 岳柏看向雪怀:“多谢你。” 雪怀浅笑着:“谢我包容令妹信口胡言?” 岳棠瞪他,岳柏却道:“谢你带她远离宦海,避开争斗。” 这一谢有些郑重,雪怀放下碗筷也郑重答道:“不必言谢,是我要多谢她带我脱离苦海,得享如今的喜乐日子。” 他这话若是在平时,岳棠肯定要调笑他一番,但此时来慎之又慎,重之又重,一时有种庄重肃穆之福 岳柏也似被这氛围感染,微微怔了一会,了一个字:“好。” 他露出了难得的、由衷欣慰的笑容。 岳棠与雪怀离开了岳柏的府邸。岳柏服药后特地走上府中最高处的角楼,向城中街道望去。他不是第一次望向他镇守多年的这片街域,但今日总觉得有些慨然释怀在其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望见雪怀和岳棠的身影,但他仍然执着地望着。 他想起在雪怀去煎药的那一段时间里,他问岳棠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他那一惯看着心肠冷硬的妹妹露出了女儿娇羞之态,道—— “晨起、梳洗、逛早盛煮饭、午憩、侍弄藏、煮饭、月下饮茶、入睡……我曾以为日复一日即是枯燥乏味虚度光阴,却没想到眼下的每一虽然看似雷同,却如此有滋有味,日日常新。” “他每吻我的唇角弧度是新的,对我的微笑次数是新的,故意捉弄我的原由是新的,抱住我的姿态是新的——就连他唇齿间的清新气息,也会因为每日饮食不同而总有变化。” “一切,真是太美妙了。” 他知道这妹妹故意在气他,他知道这妹妹希望他也能过一些平常的日子,有人在身边陪伴,有人温暖,有人在意。 但他也知道,妹妹的都是实话。 她眉梢眼角的浓浓满足,藏也藏不住。 他既为她高兴,又在心底有些悲酸。 于是他站在了角楼上。 他所期望却无法企及的生活的模样,有人做到了,他想看,想一直看着。 这令他这些年来心中默默堆积的苦楚悲酸似乎有所轻减,似乎破溃的心上被涂抹了些许缓解的药膏,清凉,甜润。 多年不曾有过的舒缓在他心中流淌,即使只是这么少许,却已让他觉得足够。 这世间总有人能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总有人能在绝境中突出重围涅盘而生—— 这,就够了。 街道的摊贩旁,岳棠拿起一枚银制的头钗左看右看,一旁陪伴的雪怀笑着问摊主:“这钗怎么卖?” 摊贩热情笑道:“不贵不贵,二十文。夫人生得这般好看,戴上一定更好看。” “言之有理。”雪怀开始掏钱袋。 岳棠摁住他掏钱袋的手,对摊贩道:“你看看这做工,也不怎么细致嘛,十五文卖不卖,不卖我就不要了。” 摊贩刻意苦着脸:“好吧好吧,夫人讲究,我也不多,就十五文吧。” 雪怀立即掏出十五文递了过去,拿过银钗别在了岳棠头上。岳棠接过摊贩递过来的手镜看了看,雪怀赞道:“真好看。” 岳棠也很开心,不过又声道:“他这么快就答应了,我看十二文也可以买下来。” 雪怀失笑,低声道:“银钱又不是不够,做什么这样节省?” 岳棠笑嘻嘻:“你置备的银钱是真的很够,我收的礼也不少,但是呢,讨价还价是乐趣,你不懂。” 雪怀莞尔:“好,那我们去寻下一个乐趣吧。” 岳棠:“好呀。” 摊贩见他们要走又道:“两位好像是外地人?会在这里留多久?我明还会有新的首饰拿出来呢!” 岳棠一笑:“这可不一定了,要是明还在这里就来你摊儿上看。” 两人笑笑地走远,从一个摊逛到另一个摊。期间有摊主搭话问贵姓,雪怀笑着答道:“免贵姓唐。”摊主便笑着问好:“唐公子,唐夫人。” 待两人逛累了坐在面馆里等面吃的时候,岳棠想起他二人刚隐居的时候,想改名换姓,雪怀便直接道:“我姓唐,你的棠,谐音。”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成为了唐夫人。 此刻想起心中分外甘甜,便又腻歪地问了一句:“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什么都好?” 雪怀微微讶异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不过忽地垂眸一笑,道:“也有一个坏处。” 岳棠瞪眼:“还有坏处?” 雪怀凑近她低声道:“再也无法早睡,亦无法早起。” 岳棠脸上顿时飞红,伸手就去掐雪怀那张更红的脸。此时二端上了面来,才将她的动作止住,她的注意力也被吸引,看着那面赞道:“闻着就很香。” 雪怀微微一笑,岳棠吃了两口又道:“不过,还是你做的更好吃些。” 雪怀学着她的语气:“哦?” 岳棠晓得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在我们的家里,吃你做的饭食——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 雪怀心中一动,又一软,握住她的手温柔道:“那就,早些回家。” ——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