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原来闹别扭的人在这里躲着呢!” 一位眉目清隽的白袍少年斜靠在门边,笑对柴房内一名蹲坐在马扎上,气鼓鼓的孩子说道。那孩子抬眼瞥了下少年,也不答话,只把头用力扭到一边。 “可惜啊!娘和我出门前还在爹面前费了半天口舌,好不容易才说服爹让你跟着外公去一趟关外,只要你今天乖乖回家。” 孩子听得此语,惊讶地转头望着少年,又想起自己还在闹别扭,缓缓地低下了头,道:“哥莫要骗我,爹哪有那么好说话。” 那少年微微一笑,一面转身离去,一面道:“今天家里可是做了烤全鸭、炙子肉、糖肘子,成老伯爷送的柘木牛角大弓也到了,听说整整做了三年。他说济儿如果看不上,就送给我。我可真有福气啊!” “成老伯爷明明说了那弓是专送我的!”元济急得从柴房窜出来,连忙快步跟上大哥元清。 “大哥你别跟我抢那大弓。” “这可说不定,虽然我不擅武艺,但那大弓气势斐然,摆在我的房内欣赏欣赏也不错……” 元济听了心里纠结得紧,面上似要哭出来。 见他如此难受,元清笑道:“行啦!我要那沉甸甸的物件做甚,没的在我房里白白落灰。”元济这才展眉欢笑。 “娘和外公他们都在堂上等我们一道出发呢,今日为着你的事,耽搁了一个时辰了!赶紧过去吧,这天也暗下来了,别误了今晚咱们家的宴席。” 二人说说笑笑,往那正堂走去。 刚望见正堂廊檐,元家兄弟便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元济心有不解,问到:“哥,这是……” 元清连忙让他噤声,又把他拉到身后,悄声道:“别出声,跟着我。” 二人缓步摸到正堂后廊下,血腥味愈加浓烈。只听见里面有刀剑刺物的闷声,又有东西砰然倒地的声响。 元济心下大骇,赶忙往前抓住元清的双臂。元清毕竟年长几岁,虽然恐惧至极,但仍是镇定着伸头,透过青萝纱窗望进去。 只见堂内隐约站着两个持剑的蒙面人,地上躺了五人。 元清忍不住要叫起来。虽然隔着纱窗,他却分明望见倒在地上是自己的母亲、外公、外婆、姑姑、外姑母。他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呼吸了,闭了闭眼,被元济握住的双臂止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想闯进去救他们,又想大声质问蒙面人到底与外公家有何宿怨。直到他感觉到身后的元济也想上前往堂内望一望,元清才回过神来,一手捂住了元济的眼睛,一手将他拉回身后。 “袁家人都在这里了吗?”房内的一个蒙面人突然说道。 “听说还有两个孩子。” “找。” 元清赶紧拉着元济往后院疾奔,谁知脚步声立马被蒙面人听见,顷刻之间便追了出来。元家兄弟避无可避,一路被蒙面人逼到了后院外的镜河边。 那河水静默深沉,不见底色。 此处已然是绝路,兄弟二人一时焦灼,不知该逃向何处。 突然间,一柄长剑当胸贯入元清的身体,又狠狠抽离。元清只觉得胸中冰凉彻骨,骤然便一阵剧痛。眼看着蒙面人又要刺来,他狠了狠心,一把将元济推入河中,自己却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元济毫无防备地跌入水中,想喊一声,却被河水灌了满口。他神志模糊地沉了下去,脑中不停回闪着大哥元清流着血却依然拼死护他的样子。他又记起在正堂外闻到的血腥气,大哥捂住他双眼的手。他使劲地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河水重重地压住了思绪。 他失去了意识。 岸上的蒙面人望着渐渐恢复宁静的河水有些犹豫,正思考着要不要摸下河去探看一番时,突然看到远远地飘过来一只客船,原来是入京就职的陆家。 “这两个孩子一个跳了河,一个被我们刺中了要害,估计都活不成了。贵人那边也可以交差。走!”说话间,蒙面人已然离去。 一月后的深夜。 元家内堂中,吏部主事元辅望和三子元济对坐无言。少顷,年过半百的太傅钟思鼎带着儿子钟开仪,和学生范轼源、徐恭益匆忙入得堂内。元辅望心中一恸,上前跪倒在钟思鼎面前,颤声道:“老师!” 元济也立刻跪了下来,低声抽泣着。 那四人见此情景,忍不住滚下泪来。 原来一月前被杀害在袁家宅内的五人,正是元、范、钟三人各自的夫人和袁家夫妇。钟思鼎娶的是袁老爷的亲妹妹,元、范二人的夫人又是袁家夫妇的亲女儿,而徐恭益则是从小养在袁家的远方侄子。因此上促成了这四家人紧密的亲戚关系。元、范、徐三人又曾同在钟家读书,在亲戚一层上又增添了同窗之谊。 谁料他们突遭此难,元家长子元清又伤重不治,他们在这一月中求告无门,又被云家通敌案牵连入狱,才得出狱相见亲人,自是难掩伤心。 当下哭过一回,他们暂忍悲痛,在堂内坐定,细谈起来。 元辅望道:“那日,轼源和恭益都在我家等着岳父一家人过来吃席。一收到陆家的消息,便赶去医馆,却没想到竟是和清儿的最后一面!他当时已然是无法支撑了,还是尽力说了在袁家堂外所见之事。然后便去了。”说到此处,他哽咽了起来。 范轼源便道:“我们三人又不得不支撑着连夜去了岳家,只见外面被锲安司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不让任何人进去,只说内里是和云家一同通敌叛国之人,现下已畏罪自尽。我们自然是不信的。岳父几日前明明来信说得了给内廷运送货物的差事,怎么会突然变成通敌之人?!而且清儿生性稳重,绝不可能胡言乱语,他所受的又是剑伤,分明是那行凶人被他们兄弟二人撞见,便要杀他们灭口!” “我们三人苦于无法入内,便去了京兆尹府,结果却被告知锲安司办案,他们无权查问。第二天便出了云家通敌案,说叔父是首告,又说他不堪卖国之罪,全家自缢而死。这分明是冤案!我们便写了冤状,去了锲安司想直陈实情。谁知被他们胁迫进了诏狱,说我们也有通敌之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听说我们入诏狱后,可怜济儿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独身在外奔走求告,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竟全部闭门不理。济儿,好孩子,苦了你了!”徐恭益道。 “舅舅,姑父,姑姥爷,这一个月,我只觉得冤。”元济恨道:“我们家自不必说,云伯伯竟然被扣了通敌的罪名,满京城谁不知道云家最忠心!当年,若是没有云伯伯、姑姥爷,还有成老伯爷平了造反的藩王,稳定朝局,如今圣上的皇位还不知能不能坐得上!我知云伯伯速来喜好直言,几番番将那首辅杨臻刺得牙痒。谁知道竟然捏出这么一个罪名来,还杀害了母亲、大哥和外公一家人! “这一月来,我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困在诏狱,云伯伯被刑斩,云家哥哥被流放宁古塔,宸姐姐和云嫂嫂逃亡被杀,云家哥哥的孩子景明弟弟也不知所踪,可怜他才五岁!一开始,我本想等姑姥爷回京便立马告知此事的,谁料他也被安上了通敌罪名,人还在京郊便被锲安司带走。我只好和开仪哥哥暗暗查着事情原委,谁知突然就结案了。” “是啊,我那时一听说此事,便和开仪加快赶路。可恨那杨臻要赶尽杀绝,和云家关系密切之人一个都不放过!你们可知为何我们今日能出狱又官复原职吗?是晖言和杨臻说,若是能放了其他人,他便愿意认这个罪名!杨首辅做得真绝,非等云家家破人亡才肯放我们出来。可叹晖言甘愿舍身护佑我们,而我身为他的老师,却无法为他伸冤!”钟思鼎痛道。 “老师,难道我们就看着岳父一家、清儿、云家就这么白白惨死吗?!” “自然要鸣冤天下,清正朝纲!只是这条路会很艰难,结果也未必能如我们所求。你们可愿意?” “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此冤不洗,何复见友!” “好!好!……” 五人直聊到鸡鸣时分,方才散去。 三日后,一张写着“侍生元辅望拜上中极殿大学士杨臻阁下”拜帖递到了杨臻的府上。 是日,归家后的元辅望与三子元济大吵。第二日,元府里砌了一道高墙,父子二人分墙而住,父不见子,子不见父。一时间,京都里传为谈资。 朝堂上,钟太傅告老还乡,徐恭益因失言罢免,二人带着钟开仪归乡秣陵。 范轼源无心仕途,在秣陵城开了间“会元书铺”,并在各地创办民间报房。 第一章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大晔成元十一年,九月。 新科举人楼万承身着素色圆领青袍,头戴四方平定巾,脚蹬玄色高筒毡靴,入了秣陵城。 他是要前往城中的榆陵书院求学。 走了半日,只见一小山丘立在他的眼前,山脚下有一处青瓦白墙的宅院。楼万承向那头门望去,只见上面写着“榆陵书院”。 他连忙奔至门前,整肃衣冠,轻叩叫门。不多时,便有一身着鸦青短褐的小厮前来应门。 “老爷万安,敢问贵姓?” 他作了一揖:“免贵姓楼,在下从豫章慕榆陵书院盛名而来,想在此求学,以待会试。不知可否入院读书?” 小厮笑道:“楼老爷既已中举,自然是可直接入院读书的。小人竹枝,请楼老爷随我来。” 他随着竹枝来到东面的一间厢房,那房正中的条案上摆着一扇小巧精致的座屏,屏上画着一人在海上奋力地摇着一只小舟。 条案的两侧立着两架一摸一样的高几,上面各放着一盆金棱边。条案上方则挂着一匾额,题着“立身正”。 只一盏茶的功夫,竹枝便摆上来一盘清水笋,一盆白斩鸡,一盏莼菜汤,和一碗压得实实的香稻饭。 他看得呆了,在家时虽也有在午间用些点心的习惯,但不过是吃些糕饼茶水,哪有如此排场。 竹枝笑道:“楼老爷远道而来,虽不好立马食油腻荤腥,但也须补气益神。小人便从厨下挑了这几样,不知合不合楼老爷胃口?” 他忙道:“也多谢小哥费心,这便已是极好了!” 待他食毕漱口后,竹枝又奉上一盏茶,并一小盘软香糕、状元豆和白云片。 用过点心后,他身心欢畅,一边喝着茶,一边和竹枝攀谈起这榆陵书院里的四位名声在外的人物来。 只见竹枝清了清嗓:“第一位相公姓钟名开仪,是太傅钟思鼎老爷的小公子。圣上体恤钟太傅年老多病,七年前便放他回乡。现今虽顶着个‘太傅’的名头,但也没什么差事。 “不过钟家财帛深厚,钟太傅守正持重,秣陵又是他老家,城内住着的宣王爷也对他恭恭敬敬的,官老爷们就更不敢轻慢他了。 “钟开仪相公是钟太傅四十多岁上得的,全家上下宠得不得了,大家都以为会养出个纨绔子弟来。谁知那钟相公年少有才,十三岁便中了举人,可把整个秣陵都惊着了,都说他是天权星下凡! “后来榆陵书院开园,钟太傅便把儿子送去读书。虽说钟相公有些贪玩,好听个曲、看个戏,也有人曾在城中见到他吃茶闲逛,但他在课业上从不放松,才思又颇为敏捷,就连徐山长对他也是十分赞赏的。 “钟相公生得面白如玉、双目清亮,常握着一把折扇,好谈古论今,跟店家、小二说话时也毫无架子,是个风姿俊朗、文质彬彬、谦逊守礼的人。” 楼万承听得点头不已。 “这第二号人物名唤元济,是新进内阁首辅元浦望老爷的三公子。元相公三年前中了举人,今年算起来该有二十一岁了。他少年老成,性情沉稳,常是面无表情,也极少言语。只是七年前……”竹枝忽然压低了声音: “七年前,他和元首辅不知怎的,大吵了一架,元府里砌了老高一面墙,听说父子两个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却从不见面。 “未曾想到他这样一个淡默的人,两年前在京都看上元节灯会时,和大理寺少卿陆制林老爷的二姑娘一见倾心。据说当天晚上竟破天荒地去求了元首辅,非要定亲。 “结果陆家回话说二姑娘还小,不着急选婿,他竟亲自上门,发誓说绝不再与别家姑娘相看,只等陆家二姑娘,这才结了亲,等过几年陆姑娘大了再完婚。 “不过那年元相公会试无名,之后他就离开京都,来了书院。哎,不知那陆二姑娘是怎样的一个仙女,把首辅的公子迷得这样!”竹枝感慨不已。 “还有两位名唤范适培和成煊的相公,皆是还未中举的秀才。且先说说范相公的爹范轼源老爷,那也是一号人物,早年间是中过会元的。谁知此后他无心仕途,竟回乡办了个制书坊,又开了家书铺,做起了书商,旁人都称他作‘会元书商’。 “可叹的是,他就是做个书商竟也做到了头名!不光秣陵府中十有八成的话本戏本、经书讲义都出自他家,就连钱塘府那些个有名的书肆也出售他家编梓的书,也不知这许多年里积累下多少田产铺面、金银财宝。 “那范适培相公今年十七岁,虽然在课业上并不如钟相公和元相公,但他异常刻苦。闲时就帮着范老爷打理书肆,据说对制书、刻梓等一干事物尤为熟悉,如今也开始做辑订人了。最想不到的是,范相公竟是钟相公的学生!只是不知个中原委。” “再说那成相公,他家本是行伍出身,成老伯爷中过武状元,又在靖难时立下大功,这才得了个世袭的伯爵。到了成相公一代却突然发愤读书,说是皇家虽给了极大的恩赏,将来却不愿做只会拳脚功夫,但不懂行军打仗的闲散伯爷。 “成老伯爷听了直夸成相公有志气,便送他来了书院。成相公日日习武又能耐得住性子读书,去年刚中了秀才,也不过十二岁。虽算不上天资过人,但也难能可贵了。” 楼万承听得入神,感慨道:“万万不知这书院中竟有如此传说般的人物,有极好的家世门第,又能潜心求学,真是让学生汗颜!汗颜!自愧弗如啊!” “楼施主太过自谦!这四位确实是难得的人物,但这城中也并非人人都是如此。” “想必楼老爷应该听说了,那些没有举人功名的学子,须参加书院每个月的入院小考,通过了方可在此读书。” “小考这事我倒是也听说了一二,据传不仅仅只考经书要典、策论时议,还考过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正是!徐山人长特别看重学子们的人品、特性,觉得品格不佳者就算入朝为官,也容易为谋私利而误了朝中大事。所以不仅是入院小考,还有入院后每三月一次的堂测也会考这些题目!” “看来徐山长是想为朝廷教授学识和品格兼备之人,真是有远见卓识啊!” “谁说不是呢!去年城里有个叫的张士俊的富商,想把他那顽劣不堪的独子张逊送进书院。那张公子入院考当天规规矩矩地来了,不成想一落笔竟是个白丁,还暴露了粗鄙的性子!” 楼万承听得入神,忙问:“他都答了些什么?” 竹枝笑道:“那时策的卷上问道‘与虎谋皮,可否?’他答‘可,老虎皮子好,多谋几张,时穿时新’;而考教品格的卷子上只一道题,‘何为良友’,他答‘吃耍玩乐,同享美色’,把批卷的教习气个半死,直说这么多年来,月月都有小考,却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秀才。” 楼万承忍俊不禁。竹枝叹道: “真不知道他这个秀才是怎么得的!如今他老子给请了先生在家教习,但还是每三月便逼这位张公子来考一次,这不两个月前又考了一回,都成整个秣陵的笑话了!若是不考教品格就把这样的人放进来读书,早晚会毁了咱们榆陵书院的名声!” 楼万承感慨不已,想不到秣陵城里还有这样富贵加身却鄙陋粗俗的人物。 闲话一回,竹枝便带着楼万承去登名入册,领了些纸笔砚墨,分了间甲子号厢房,又认了认去学堂和书馆的路,忙活到哺食时分才略得一歇。 是夜,竹枝的话一直在楼万承的心中反反复复。 望着窗外的溶溶月色,他有些羡慕。 他想,也不知这一城的皇亲国戚、勋贵大臣都有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而自己是否也能像他们那样功名加身,荣光与共,在史册上添上几笔华美之色,留名千古。 次日是入学的日子,楼万承起了个大早,用过朝食后,便往学堂走去。 才一入内,堂内突然一片安静。 他忙作了一揖,道:“诸位同门安好,侍生楼万承,字柱林,豫章人士,今日起与诸位同在学堂读书。初来乍到,万望关照!”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上前。 只见那人身着荼白道袍却难掩贵气,眉目如画又满面含笑,手握折扇回了一揖,道: “柱林兄万安,侍生钟开仪,字知守,秣陵人士。从今日起咱们便是同学了,还望柱林兄多多关怀!” 楼万承赶着回了一礼。 钟开仪又道:“我记得年幼时曾随家父去过一回豫章,吃过一道名唤‘凤栖墨云台’的佳肴,回味无穷。我还特问过店家如何烧制,他却只肯告诉我是用豫章城外独有的走地鸡和野生的花菇烹制而成,而用何调味、如何烹饪却讳莫如深,实在可惜至极啊! “柱林兄自豫章而来,不知能否为我解惑一二?我还记得豫章附近有一种独特的唱腔,与秣陵传唱的昆山腔大有不同,颇为激越跌宕,好似叫‘弋阳腔’,不知柱林兄熟知否?对了,柱林兄舟车远来,想必一路上有许多趣事见闻,不如说上一二,聊佐欢笑,以慰读书之苦?” 不等楼万承开口,有一人高声道:“老师,你问这许多,倒叫柱林兄如何回答!”说话间那人已来到楼万承面前。他年容尚小却行动有法,虽唤钟开仪为“老师”,却没有一丝做小伏低的意思。 那人向楼万承作一揖道:“侍生范适培,字栽之,秣陵人士。柱林兄远来辛苦。” 又对钟开仪道:“老师,你看柱林兄也在这门口站了许久了,不如先请他入内坐定,再畅谈如何?” 钟开仪连声道:“自然自然,对这些趣闻我总是格外上心,倒是忘了其他了!栽之提醒得好,怪我怪我!柱林兄快请坐!”楼万承笑道:“岂敢!闲谈趣事,人之常情!” 钟、范二人领着楼万承入座后,范适培拍了拍坐在右后方一位正在专心抄录书籍的少年。那少年网巾束发,穿着殷红曳撒,剑眉星目,被范适培拍了几下后不免有些茫然。 范适培对少年道:“舒达,这位是新到的学友,楼讳万承,字柱林,豫章人士。” 少年连忙放下笔,立身一揖:“柱林兄安好,侍生成煊,字舒达,秣陵人士。” 楼万承也起身回了一揖:“舒达兄万安,不知所抄何书?” “此书名为《濯炙录》,乃前朝一位极擅兵法的隐士所写的战事实录,记录了前朝中期三十年间三次陆战和六次海战,翔实生动,读来甚是有趣,尤其是对海战的实录,颇为难得。我把其中提到的关键部署抄录一番,以助背诵。可惜我日日下学后便要去演武场练习武艺,只能趁着学堂开课前做些抄录。” “舒达对兵法从来都是极痴迷的,”钟开仪道,“说来好笑,三年前我得了一部上古奇书《域典》的残本,虽然只有十六卷《海典》,里面却记录了上古时期的三次海战。 “不知怎的,舒达当日午后便知我得了这残本,坐在我家正堂就是不肯走,非要看这书。但又对上古的文字不甚熟识,便在我家住了整整一月,天天磨我给他认字、释义。 “舒达武艺又高强,我想出门看看新上的戏,吃点街市上的果子,被他拦着就是出不了家门!” 成煊笑道:“读书释疑自然是第一要紧的,知守兄听戏逛街迟个一日两日的,也不打紧。” 范适培谐谑道:“老师哪里是去听戏吃果子,想来又是要去给新上的戏评头论足一番,让南北铺的掌柜给他留些新奇的点心果子吧!” 钟开仪听得此语,板起脸作出生气的样子,对范适培道:“尊师重道!尊师重道!”引得几人一阵大笑。 他们又闲聊一回,互相通了年龄,“愚兄”“贤弟”地说个不停。 不一会,门外进来一人,径直走到钟开仪面前,递上一个卷轴,道:“南北街市图。” 钟开仪一见大喜,一面接过图,一面说:“微琅兄辛苦!也只有你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才能画全秣陵城内大大小小的铺子。对了,今日新到一位学友,楼讳万承,字柱林,豫章人士。” 楼万承忙又作揖。 见那人神色自若,不苟言笑,玄青的道袍衬出通身清冷的气度,淡淡道:“柱林兄安,侍生元济,字微琅,京都人士。” 言毕便寻了一近处的位子坐下,虽不曾与钟、范、成、楼四人闲谈,但楼万承能感到他始终关注着他们。 楼万承在榆陵书院的第一堂课有些走神,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日入学堂便识得了竹枝口中啧啧称奇的四位风流人物。 他喜不自胜,与他们相处越久,越羡慕起他们精致丰富又安然自适的生活。 他暗暗发誓,自己也要拼得这样一份富贵荣华,才不枉来秣陵苦读一场。 第二章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夜色初上,钟府。 正在细赏《秣陵南北街市图》的钟开仪忽得家仆传报,说是元孝廉来访。 他心里一阵诧异,忙放下图,往正堂走去。 钟家正堂内,元济正在静静地吃茶。望见钟开仪进来,开口道:“南北街市图如何?” “是你亲手所画,当然无有不佳的。突然到访,不像你了!” “我来,自然是有事找你。” 钟开仪默了一默,挥手让下人们散去。 “令尊有信来?” “他让你我准备明年的会试,中朝需要一些新面孔。” “看来有人的势头太盛了。请转告令尊,开仪定不辜负厚爱。” 元济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去。钟开仪一把拉住他:“你也太来去匆匆了,都快掌灯了,不如就在我家随便用些晚膳?” “歆和的信使约莫晚膳后会到我的住处,不及时回信,她要着急的。” “到底是她会着急还是你等不及要看她的信了?”钟开仪笑道。 元济不答,脸上却难得露出一丝喜悦。片刻,又正色道:“新来的楼孝廉如何?” “未知全貌,不好独断。但目前看来也不像是他的人,大概只是寻常的科考士子吧。再相处看看,毕竟以后是会从榆陵出去的,明面上算起来也和我们是一派。” 元济道点点头:“他若和我们一心,将来自当全力助他。不过我看他今日与你们闲谈时,满脸都是羡慕之色,不知日后见了荣华富贵,会不会被迷了眼。” “但愿不会。”钟开仪顿了顿,又道:“陆二姑娘有说这次会捎什么京都的点心来吗?上次我去你那,尝了一个银丝卷,实是人间美味,不知道这次……” “少的那个银丝卷果然是你偷吃的!”元济无奈道:“这次什么也没有。”说着便往堂外走去。 钟开仪望着元济的背影急道:“你还未收到信,怎知这次没有!我明日散了学就去你那,别私藏啊!你从来也不爱吃这些甜腻糕点的,我这是在帮你!” 元济头也不回,只是背身摆了摆手。 晨起读书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已近大雪。 天光逾短,天气愈冷,又是一日晨课,学堂内好几个同学都撑不住犯起了困。 担任教习的彭夫子见此情形便暂停了讲课,道:“月半在即,小考逼近,今日暂放疏通词句,且选一题让诸位来论一论。 “前日我去邹氏茶铺吃茶,遇一富家公子,头戴凌云巾,衣着金线织袍,腰间大带镶满玉石,脚登云纹皂靴,察其姓名,并无官职、功名。请诸位论说。” 众人心下不解,不知夫子为何提到这衣着鲜亮的富公子,一时间不知该论说些什么。正当疑虑之时,只见钟开仪立身拱手道:“学生不才,愿试一论。”彭夫子略一点头。 “这位富家公子的穿着虽是秣陵今冬时新的样式,却犯了大忌。” 堂上诸人听得此言,皆是困惑,只有彭夫子略略一笑。 “凌云巾用绸绢制成,中为冠,左右以金线屈曲绣成云状,高耸挺立,戴上自是倜傥人物。但据学生所知,它与朝廷为官员制定的忠靖冠极为相似,说是仿制也不为过。因此,朝廷多年来一直明令禁止庶民军士服此巾。那衣袍、大带、皂靴也不是他可以穿着的。 “《大晔会典》中《服典》一章有记,庶民服饰不可绣金线、佩玉带,皂靴也不能有织绣图样。那公子并无一官半职,亦非功名傍身之人,服此衣饰当已逾制。 “可叹此一事在秣陵城中却随处可见。稍有财帛之家,不论男女皆衣着越礼,繁丽华贵,与国朝推崇的清简质朴大相径庭。庶民士绅不以为耻,反而渐成攀比之势,今日李家妇人珠翠盖额,明日孙家女儿金钗满头。男子皂靴也以金丝银线绣制图样,如此无视国朝法度,明为越制,实为僭礼!” 众人听得点头。钟开仪又道: “通观历朝,礼制之废,常起于风俗之坏。风俗坏而民无度,民无度而欲滋生,欲滋生而礼制废。一朝之制,为一朝之法度,若无人守礼遵法,天下混乱不治,圣上与朝中诸位大臣纵有千般手段,又当如何保世安民?学生浅论拙见,但请夫子与诸位学友指教。” 彭夫子点了点头:“有些道理。还有哪位愿论一论?” 众人啧啧称赞:“夫子,知守兄真知灼见,谁会想到一富家公子的穿着也能映射法度,这般才思,实非我等所能及!” 此时,窗外也有二人驻足细听。一位身着月牙色道袍,头戴玄色四方平定巾的中年男子笑对另一青布道袍、髯须低垂的中年男子道:“榆陵得人。” “文邕兄谬赞!说实话,开仪有此论,我并不惊讶。他天资过人,自小便有举一反三之思,又肯下功夫读书研习,成才是早晚的事。只是他一路行来颇为通顺,没受过什么击打,我只担忧……” “贤弟不必思虑太甚,众人皆有造化。我看钟小公子虽然锦衣玉食养大,看似不知疾苦,但他天生一派活泼达观的性子,将来即便有千难万难,也不会一蹶不振,以致失了本真。” “文邕兄最擅形家,你既如此说,我便放心许多。来,我们到堂上再叙!” 说话间,两人便往正堂走去。原来那戴着巾帽的男子是钦天山上钦天监的监正彭文邕;而另一位髯须男子,则是榆陵山长徐恭益。 二人在堂上坐定,徐恭益道:“文邕兄今日为何亲自下山采买?” 彭文邕面带忧色:“我此番下山是特来找你的。我前日观星,见荧惑隐现,似有异动,恐怕二十年内有留守之象。况且紫微垣愈发暗淡无光,我甚是担忧,连夜呈报上奏。万幸太微、天市二垣尚能稳固,还可暂享太平。只是中朝之事,却是不能再拖了。” 徐恭益不解:“紫微垣乃帝星,如今圣上正当盛年,怎会暗淡起来?那荧惑本就时隐时现,难追其踪,荧惑守心百年难现,难道真的会到如此境地吗?” “星象更变本就难以捉摸,大烨如今看似太平繁盛,但你我皆知圣上身边有何人在。荧惑守心是大凶之象,若是真的发生,恐怕你我也难避厄运,还是要早做打算。 “辅望兄虽贵为国朝首辅,想必也多是勉励支撑,是时候添些左膀右臂了。他近日可有信来?”彭文邕问道。 “他说让开仪和济儿准备明年开春的会试。只是我总觉得,要将榆陵的声势在中朝做大虽非难事,但仅凭几个官员或是这小小书院,实在这难以获得天下人的认同。榆陵一派缺了一位能够撼动天下儒生的领头人。” “若说此前我还暗自担忧该如何选出这样一人,今日学堂旁听片刻,便知那人该是谁了。” 徐恭益有些惊讶:“你是说开仪?他今年才二十多岁,年纪尚轻,又还未入中朝效力,如何能成榆陵魁首?” 彭文邕微微一笑:“敢问你是如何成为榆陵山长的?” “我年少时虽有些散漫,但后来苦读多年,有功名后忠心效力朝廷,又得了些虚名,才做了榆陵的山长。” “那钟小公子自然也当如此一步步行来。他现今已有学识,得功名、入中朝只在朝夕。但是一个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机会却是难得,少不了需要我们去替他谋划一番。” “依我看,这机会不如造在他会试之前,若是入得中朝去,想再有什么时机,也就难了。” 彭文邕喝了口茶:“不如就在榆陵书院主持一场‘清议’,至于论题么,我看今日他们由服制的逾越引出对礼制和法度的论说便很好。先造声势,再入中朝。” “正合我意!榆陵书院虽然在仕进上有些虚名,但始终没有向世人表明我们的态度和思虑,正好借这个机会展示一番。虽说是为着开仪,但除他之外,榆陵中也是有几个能在学识上独当一面的,是时候让中朝和世人看看我们榆陵子弟的风骨了!” “榆陵子弟皆是你精心选拔、教导,自当与众不同,何况将来他们中的好些人都要身担大任,品格、学识缺一不可。此番尘世显名,虽说会得世人之仰望,但也须时时提防那人的算计,别让孩子们无辜遭罪才好。” 徐恭益点头道:“说的是,不过目前看来,那人只与在朝之人作对,又忙着捐官的私差,再加之我如今已失官职,也无意入仕,只是做个民间的闲散山长,教些学生,估计一时之间,那人并不觉得我和这些未得功名的学子们能是他的威胁。这样倒是给了我们一些机会。” “这五年,钟小公子和元三公子在秣陵韬光养晦,一直没有参加会试,守的是‘潜龙勿用’之理。如今也该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的时候了。不过,若是突然办起这论说服制的清议来,未免有些奇怪,总要有个契机才好。” 徐恭益笑道:“契机嘛,倒也不是没有,文邕兄且看着。” 第三章 张公子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大雪过后,天气愈发寒冷,榆陵书院年前最后一次的入院小考也悄然而至。 是日,呵气成冰。刚过卯正一刻,书院的大门前便响起了车马声,从各地赶来的秀才们陆陆续续来到此地,静候开院。 不多时,忽然传来一阵脆耳的铃声,只见一辆三架双扇红柚马车从街口驶来,那车身镂花雕檐,挂着四条鸿运带,气派斐然,左右各有两扇窗子,被厚重的棉锦帘子盖得严严实实。 候考的秀才们窃窃私语起来,有那知晓的,睥睨着马车道:“张公子又来了!” 马车果然在书院门前停下了,许久,从里面钻出一位睡眼惺忪的公子。他头戴凌云巾,两侧护着一副鸦青鼠毛暖耳,黛蓝的窄袖绒衣外套着一件金银丝线缀绣的枣红罩甲,腰间束着一根连着象牙鎏金嵌玛瑙扣板的革带,脚蹬一双锦绮织镶的玄色皂靴。 张逊大剌剌地从车上跳下来,满脸不情愿地走到书院门口,瞪着候在第一位的秀才。那秀才被瞪得莫名其妙,直到排在身后的人拉了拉他,示意他让出一个身位来,他才明白,原来那张公子是来插队的。 那秀才是从岭南跋山涉水大几个月才到的秣陵,为今日的小考准备了好些时日,一心要入榆陵书院,今晨天未亮便动身前来候考了。他也不知张逊的来历,以为他只是个前来考试的富家公子,便好言道:“我等早早就到此地,公子来得晚,请往后头走走,一道排队候考。” 张逊本就不愿来,一听此言,怒上心头,啐了一口道:“你是什么寒酸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说着便一把推开秀才,占了他的位置,嫌弃地拿出帕子来擦手,忿忿地扔在地上,狠踩了几脚,又用力踢开。 那秀才毫无防备,猛地遭此一推,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目下立马哗然! 众人忙扶他起来,纷纷指责起张逊,却又惧着他家的威势,只是动动嘴皮,并不敢上前。 张逊哪里会怕他们,虽然文思不足,只能用从勾栏瓦肆中学来的脏词烂调反复骂个不停,但他敢于动粗,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根短棒,胡乱挥舞着,吓得秀才们远远躲开,不过他们嘴上却绝不示弱。 眼看开院时辰就要到了,场面却越发难以控制。 奇怪的是,榆陵书院内的众人听到外头嘈杂如斯,却并不着急,仿佛早知会有这么一出。更奇怪的是,平日里不会在入院小考时露面的山长徐恭益,在卯正一刻后便来了角门房里吃茶,坐等开院。 卯正二刻,院门开启。 一见着徐恭益领着院内众人出来,门外的闹腾顿时停了下来。 徐恭益敛容肃道:“在下徐恭益,不才虚领山长之职,授业诲人一向秉持‘谦逊持稳’四字。今日众位皆为功名秀才,虽非我榆陵子弟,但确也是在我榆陵之地闹出如此之事,徐某羞甚!愧甚!身为榆陵山长,自当闭门整顿,重制小考之规。因此,本月小考暂停。” 众人听得此言,着急一回又愤恨一回。 急的是自己为这次入院考准备许久,突然停考,又要等个一月,本就是秣陵人士的秀才们倒还好,那些远途而来的考生们却要在此地多耗上一个月,住宿、吃食都是花销,难免有几个家境清寒的少不得要苦苦支撑。 这么想来,他们又恨那张逊为何平白无故闹这一场,既然来了,就该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和大家一样静候开考,可他偏要争个第一位,一个不顺意便要打要杀,到头来惹得大家都没法考试。当下便有不少人扯着这事论说请理。 “诸位切莫着急。”徐恭益又道:“本月小考虽然停止,但今日之事却让徐某觉得有一理需要明辨一回。” 众人敛声静听。 “方才徐某在院内听到张小公子说排在队伍之首的秀才颇为‘寒酸’,可依徐某看来,这位秀才服四方巾帽、圆领青袍、玄色皂靴,衣饰守矩尊礼,说话行事亦是有理有章,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倒是张小公子你虽有秀才之名,但服饰、言语、行动皆毫无礼法可言。 “你头戴的凌云巾是仿朝中官员的忠靖冠所制,并无官职却服暖耳,衣衫、罩甲和皂靴加饰过盛,金银丝绣之物也不是一个秀才的身份可以穿戴的。你绮罗加身却处处逾制,罔顾国朝简素质实的风尚,反而讥笑他人不如你穿着华贵,更在我榆陵书院门前语出粗鄙,动辄打骂,毫无半点国朝才俊的风姿和清骨! “诸位!像此等罔顾礼法之人,即使侥幸通过小考,又岂可入院读书,坏我榆陵风骨?” 众人皆点头称是。 那张逊自知理亏,被这一席话说得涨红了脸,想强辩,但又不敢在徐恭益面前放肆。 “今日之事,实起于张小公子,却让大家遭连坐之罚,徐某深感不安。但若让此事轻轻放过,那榆陵书院岂不成了背弃礼法之地?徐某不才,愿开榆陵之门,主持清议之论,在十日后请诸位与我榆陵子弟就这‘服制与礼法’一题一同论道,可知今日之事实非小事。徐某也将携众教习借此清议,从诸位中选出入院之人。” 此言一出,众人心下大喜,没想到今日被那张逊一闹竟是因祸得福,还未入院便有了与院内学子一同论辩的机会,虽然自己学识不足,但能听听他人所言,也是件值得一做的事。再加之小考虽停,但若能在清议上展示一番,也有入院读书的机会。于是皆满口答应,约定十日后再来。 四下纷纷散去。 徐恭益回院后便向榆陵子弟宣布了此事,嘱咐众人好好准备。午后又遣人唤了钟开仪来堂上小谈。 待二人坐定,徐恭益道:“今日之事,想来你已有所耳闻,清议时论辩服制可有把握?” 钟开仪笑道:“山长,清议论辩并非难事,只是学生有一问,不吐不快。” 徐恭益点点头,钟开仪继续道:“那张逊每三月都来一回,回回穿金戴银,怎的今日突然闹得如此之大?既有此闹剧,山长未免也到得太快。不过主持清议论说此事确实合理,但学生前后联想一番,却觉得实在难以用‘巧合’二字概括今日之事。想来山长是早有准备吧?” “我便知道这事瞒不过你!”徐恭益笑道:“张逊不愿读书,张士俊却非要儿子每三月来考一次,此事众人皆知。但旁人不知的是,张士俊颇信堪舆之道,每逢和他人置地变产,都要秘请擅长堪舆术之人观地相面,占卜一番。 “月初前我便专门放出风声给张家,说是本月小考之后,榆陵书院三年内将不再允许新学子入院。本来三年的光景他们也不是等不起,可是张家一直觊觎的城南的那块地,经一位高人看过后,说家中须有一人在秣陵城北靠山临水之地长住,才能拿得下。 “我知道了!”钟开仪笑道:“城北乃府衙、军机重地,即便是张家这样的富贵人家也买不到一处这样的房子,只有秣陵书院有此条件。这么一来,若是本月进不得书院,张家想得那块地便要等三年之后了。但这块地争抢之人众多,年前再不拿下,年后必然难保,所以张家此番是急了。” “正是如此!前几日,张家那位高人占了一卦,说张小公子若是能在今日早早来到书院门口,做第一位入院考试之人,必能一举通过。可惜那张逊来得晚,才有了这般闹剧。” “张士俊得了此法,必不会让儿子晚来,定是有人出手相阻了吧?若是我没有猜错,那相阻之人与堪舆高人是山长派去的吧?” 徐恭益微微一笑:“林夫子早年间学过不少堪舆之术,这么多年未曾使出来,颇为压抑。我一和他说此事,请他扮成形声家,他便满口答应,还帮着出了不少主意。今日也是他去阻止了一番,才让整件事天衣无缝。” “我竟不知林夫子是堪舆高人!怪道张逊今日发作,原来有这么一番原委。这样也好,既解了张家之扰,又明了榆陵风骨。清议之日,榆陵子弟必能大放异彩。” “你的学识才情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希望榆陵中能够多出学高品正之人,将来你们同朝为官,也能相帮相助。” “山长放心,榆陵学子中不乏优秀之人,除了小济、适培和小煊,前月新到的楼万承才思亦高,想必此番清议也会名高才显。” “此人我也有所耳闻,且看他此次如何,若是真才子、高品格,将来也是我榆陵之福。” 第四章 榆陵清议(上)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十日后辰初二刻,榆陵书院大开院门,未得小考的秀才们陆续入内,与榆林学子们一左一右落座于仁正堂下。少顷,徐恭益领着掌管、教习等人坐于堂上,而堂后两侧的小厅内似有人影闪动,不知来了哪些不愿露面的人物。 徐恭益望了一眼堂下众人,悄声对丁掌管道:“那些人都放进来了?” “山长放心,今日堂内安排的小厮都是有些武艺的,就算那些人要闹,也成不了大事。书院所有的角门也已上锁,保管叫这些人插翅难飞。” 徐恭益点点头:“小心行事,今日宣王爷和侯知府都在,虽然没有在堂上露脸,但还是小心为上,切莫冲撞着他们。还有,也要保护好榆陵子弟和入院求学的无辜之人。” “山长放心,我已派了小厮去厅前守卫了。只是这内应还没现身,要不要设个计,勾出他来?” “清议之时暂且不用,等晚些时候,我自有办法。” 丁掌管应声称是。 辰正,徐恭益起身行至堂中,高声道:“鄙人徐恭益,乃榆陵书院山长,十日前盛邀诸位才子共赴清议。诸位皆知,此番清议论辩皆因一事而起。因鄙书院监管不力,未能及时察觉和制止罔顾礼法之行为,以致十日前使诸位秀才蒙羞受辱,徐某深感愧疚。 “今日开院相迎,承蒙不弃,满座高堂,徐某欣喜附加。此番清议,便以此为主脑,一来论说礼法要义,整肃书院,蹈行守正;二来学子清议本就是盛事,诸位现下并无官职,持守中道,各抒己见,当为赤子之言。诸位可抒发观点,可就事论事;可询问质疑,可褒扬抨击。 “分两回合,头一回仅可单人论说,以此斗漏尽为限,约莫每次一盏茶的时间。第二回可随意论说,并无时限。言辞犀利些也无妨,但切记不可动粗耍赖,更不可乱放厥词,失了读书人的风骨。”言毕,仍归座。 丁掌管上前道:“在下丁盛,字迹栎,虚领榆陵书院掌管。此次清议时限由丁某掌控,第一回想发言者,可举竹牌示意,按序论说。” 话音刚落,便有一秀才举牌。丁掌管将沙漏翻转,示意他可以发言。 “学生华亭程晋茂,窃试一论。《戴记》有云:‘风俗弊坏,由于无教。’那张家公子逾制穿衣,还自鸣得意,归其本因,想必是上梁不正、父母无教之故。若是其父母平日里穿着合规、言行合理,见儿子如此铺张跋扈,必会加以教导,规正其言行举止。想来张家空有富贵却不知收敛守法,嚣张到如此境地,若是再不收敛,再惹得秣陵城内的年轻子弟效仿一二,那好好的秣陵城,岂不成了风俗败坏、无视法度之地吗?!学生以为,当推行教导,使人明风俗、知守礼,方可解此忧。” 另有一秀才举牌,道:“不才钱塘林旭。学生看来,自身的修行颇为重要。《戴记》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须要明白何为礼、何为法,方可尊礼尊法。那张公子能考得秀才,即是受过教导之人。但察其言行,却粗鄙不堪,想必平日里只顾任意妄为,甚少自省,更对礼法二字毫不知晓。无知则无行,无行则生事。倘若他能多加反省、修习,想必今后便不会如此了。” 一时间,又有八九位秀才和榆林学子举牌论说,不觉过去一个时辰。 坐在小厅中的两人听了许久,也忍不住悄声谈论起来。只见一位身着牙白道服,头戴飘飘巾的青年男子笑对另一位穿着藏青道服,网巾束发的中年男子道:“亏得小王今日没有将那朱色曳撒穿来,要是去堂上一露脸,不知该被这些学生怎么论说呢!” “宣王多虑了,自下官识得王爷以来,王爷的衣饰从未逾矩,又怎会横遭论说呢!” “侯明府如此说,小王便放心许多。我虽是个闲散养病之人,但也不敢忘了国朝法度。我看方才论说的十几人,学识、才情也无甚稀奇,间有一两位有惊人之句,但通篇听来,犹如隔靴搔痒,总是缺了些什么。不过小王才学浅陋,只知茶酒游乐、戏文唱曲,对这些大道理也不甚明了,还要依仗侯明府为我通解一番。” “下官岂敢!不过下官也觉得,他们似乎仍旧绕着一处打转,还未寻得通天大路。不过他们也已非常难得,舆服一道本就很少被儒子所关注,科考试题又大多出自经书大义,能说到如此境地,已经胜过旁人许多了。” “说来也是,小王向来只知宫中贵人和文武大臣才需要遵守服制,没想到连士子庶民都有穿衣的规定!” “就连僧道车夫,还有教坊司的乐师、女乐都有定好的衣着规矩。我大晔从开国起便十分重礼,可叹如今大权旁落,世风日下,哪里还有太祖初立时候的朝气!” “侯明府,慎言!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是是,多谢王爷提醒,下官想到这颓唐的时风,一时激愤难忍,口不择言,口不择言!” 二人正当畅谈之时,忽然听到堂上传来“父母”“家门”之语,忙悄声静听。 那人道:“国朝此前便对服饰逾矩一事有过严查,最终也只作警示。那些衣饰华贵者看朝廷查验不严,便甚不在意,只顾自身穿金戴银,便忘了父母、家训。 “有多少人的祖上与国朝圣祖一样,为安家累业吃尽苦头。发迹之后,深明内敛潜行的道理,传下谦逊质朴的训戒,教导子孙不可铺张显摆、消耗财物。而子孙后代却为着一己私欲,与他人横加攀比,又想着紧随时新风气,花销如水,风气一过,便将这些名贵衣饰撇至一旁。 “如此浪费,上不守国法,下不尊家训。可叹关中连年饥荒,田地颗粒无收,江南富庶之家却为衣饰争胜,痛何如哉!” 二人听得频频点头,忙唤小厮一问,得知那是榆陵学子,名叫楼万承的。 “此人能由此推及虚耗财物,实属难得。车马服饰花销如流水本就是江南常弊,近年来国库收支难平,千省万省才勉强支撑军备,缓解灾荒,而江南贾胄犹自攀比,可叹!可悲!”侯文翟道。 宣王闻得此言,笑而不语。又听得堂上道: “不才榆陵学生元济,字微琅。学生以为,要解此忧,必有二行。 “其一,明礼制。学生几日前稍作调查,得知许多服饰逾矩之人并不知晓自己衣饰已然越礼,只是看城中店铺皆售此衣,街头巷尾人人穿着,便也穿戴在身,以求时新。如此看来,实乃不知之故。 “其二,肃逾行。虽然那些并不知自己的穿着已经越制的庶民们可以宽恕,但如张家公子那样已得功名却知礼违礼者仍不在少数。诸位皆知,若想求得功名,除经书要义之外,必熟读《大晔会典》。其中《服典》一章,早已详细申明禁服衣饰。 “倘若对这些明知故犯者仍旧宽容以待,国礼何制?国法何为?” 侯文翟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元三公子不仅提前探查了一番,还想到了该如何解决,是堪用之材啊!” 宣王仍是笑而不语。那堂上又道: “学生榆陵钟开仪,字知守。学生以为,庶民服饰逾矩与偷盗、放火,乃至劫杀等违反刑律之事相比,看似较轻,但察其细微,越矩穿衣乃是人心浮动所致。 “且不说国朝法度,便是从古至前朝,历来都以酒礼规格、舆服仪制区分贵胄官员、士绅庶民、军士和尚、伶伎倡优,可谓服何衣便知其为何人。 “今观秣陵城内,豪绅庶民之衣饰舆驾皆类贵胄官员,歌姬娼女更是与命妇闺秀一般装扮,心中亦无半点尊敬之意,实乃以下犯上之举。 “若任由此风气盛行于世,下民无尊上意,上者输管下民,长此以往,恐家国不稳,社稷不安!” “钟太傅之子果然才思斐然,真是一叶知秋之语啊!风俗之坏看似微小,内在勾联的实是下对上的大不敬。若是任其发展,民心生异,背弃国法必在眼前。” “不过是衣饰多了些、华贵了些,竟能到如此境地?小王真是不懂,不懂啊!” 钟开仪之后,堂上竟无人发言。 丁掌管眼看着已近巳初,便道:“既无人举牌,第一回便止于此。日已近午,鄙书院备了些粗茶点心,请诸位略略用些,一个时辰后,再行第二回论辩。” 未初,用过点心后的众人又在堂内坐定,待丁掌管示意后,便开始自由论说。 只见一位秀才立身道:“张家人行事太过招摇,依学生之见,应该好好地查问一番,以正视听。” “这位学友,张家虽然行事铺张,但若是只盯着一家查问,并没有从根本上肃清风气,难免有管中窥豹之弊。” “这是自然,张家要彻查,风气也要肃清。但学生看来,江南之地此风早已成势,恐怕一时之间难以拔除。不如先从张家开始。我提议,向朝廷上万民书,痛斥张家服制逾矩、蔑视国法!” 堂下有几人听到此处,坐立难安。一人蹭地站起来,急道:“秣陵城内穿着华贵的又不只是张家,为何偏盯着张家不放?那李员外、赵员外家的内眷,哪次出门不讲究排场头面,怎的也不见你们去查问查问?” 众人闻之,着眼望去。见那人面黑精瘦,圆领青袍,做个举子打扮,既非榆陵子弟,也不在十日前候考的秀才之列。又听其话语间处处维护张家,不免心下狐疑。 第五章 榆陵清议(下)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正当众人窃窃私语之时,成煊立身道:“敢问这位老爷姓甚名谁?为何对张家如此维护?今日清议,起因原在张家公子。众人论辩之时,群情激愤,偶有提及,或以此为例,也在所难免,并非专门盯住张家不放。况且张公子本就有错在先,虽不知今日他为何没有露面,但若是他能够从中悟道,明了自身过错,也算是功德一件。” “你是谁!张家有没有错自有朝廷衡量,轮不到你来说嘴!” 范适培见那人有些气急败坏,起身忙道:“请这位老爷少安,刚才几位学友并非专要指责张家,只不过难免提到几句,说个解决之法。张家之事,自然有朝廷管束,我们今日所言所论,不过就事论事。 “诸位皆知尊卑有序,习字撰文时,若遇着父母名字,尚知避讳,如今有人明知服此衣饰为国朝申令禁止之事,却仍要逾制穿着,自然是无视法度之举。若是今日清议能够引起大家的重视,人人自省,就此改革时弊,自然最好不过。” “我看你们口口声声革除时弊,说来说去还不是要动张家!”那人神情激越,说话间似要动起手来。 丁掌管给离那人最近的小厮递了个眼神,小厮得令,飞步至那人身后,将茶壶往前一送,假意倒茶的瞬间,伸手擦了一下那人的腰带,只见掉落一腰牌。 小厮劈手夺过,定睛一看,大声道:“呀,是张家的腰牌!” 四下人声鼎沸,斥责张家之声不绝于耳。 那人见情势不对,用眼神示意了几个同伙,各自摸出一把匕首,想要借机闹腾起来。 谁料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小厮,右手疾出,捉住他们拿刀的手腕,扭到身后用力一捏。左手好似一股绳索,紧紧勒住他们的脖颈往后一拖。忽地又飞起一脚,从后侧猛踢一下他们的膝盖骨。 几个动作使得行云流水,匕首“哐当”落地的瞬间,闹事之人也被制服在地。 在场众人多为文弱书生,哪里见过这般持刀动手的场景。一时间,有人慌不择路,只顾往堂外飞奔;有人为避刀祸,一头扎进庭院内的花缸中;还有人惊吓过度,抬腿想跑却跌坐在地。 榆陵子弟早已撤到堂上,成煊迅速解下手腕护带,挡在徐恭益等人前面。好在丁掌管早有准备,瞬间拿下闹事之人后,便指挥众人仍归原座。 待众人坐定,徐恭益怒对闹事者道:“今日本为文人间的论辩,在座皆为手无寸铁之人,不知张家为何派人潜入书院,手持刀刃又是要杀何人灭口!张老爷向来自诩儒商,没想到竟做出如此狠辣决绝之事!” 又安抚众人道:“徐某有罪,不经查验便随意放人入院,以致诸位受惊。自今日起,为避免此事重演,鄙书院将暂时关闭所有角门,并增设人手,日夜巡防,对所有出入之人仔细查验随身之物。张家做出此等恶毒之事,眼下已人赃并获,徐某自当通禀侯知府,按照律法处置。鄙书院也将赠予在座秀才每人一部由本院彭夫子所撰的《麟经扼要》,以助科考仕进。今日清议便到此为止。” 秀才们庆贺不已,直道:“那《麟经扼要》是‘会元书铺’所梓之精品,平常人家要花费半月用度才可购得一部,今日真是因祸得福啊!” 于是便欢天喜地地各自领了书离去了。 待学子们散去,宣王从小厅内转出,笑道:“原来榆陵书院的藏书如此丰厚,竟能一下子拿出一十八部《麟经扼要》!” 徐恭益忙珙手道:“此番是草民安排不周,竟让宣王爷和侯明府受此惊吓,知罪!知罪!” “我看侯明府淡定得很!果然有些武艺傍身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可怜小王我一听得门外动静,恨不得撒腿就跑,还好丁掌管派了小厮来守着,侯明府也说会拼死护我,我才安心许多。徐山长,主持个清议竟然也能闹出这许多事,你这榆陵书院不简单哪!” “这确是草民之罪!不过草民也未曾想到张家如此胆大妄为,竟起了杀心。” “张家之事在秣陵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你打了他家的脸面,他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只是如此行事做派,倒也有些冒进,不像是张老爷的风格。罢了,我也从不喜这些闲事的,少不得请侯明府细细审问一番,等此案了解了,将那因由和处置结果也给小王送一份,免得今日白受了这一场惊吓。” “王爷放心,下官自当尽力。” “听了一日不甚明白的大道理,小王也乏了。徐山长记得知会钟小公子一声,让他早日将我写的戏本子改好送来,府上还等着排演呢!本想等清议散了亲自问问他,被这事一闹,现下他又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王爷放心,草民自当催促他一番,不会误了府上的安排。” 待宣王离去后,侯知府便将那几个闹事之人提去府衙,择日细审。 几日后的深夜,一乘小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北角门外,那小道上甚少行人。一位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百草霜道袍的中年男子从轿上下来,门口一小厮上前迎道:“问范老爷安,我家老爷已在内堂相候。”男子点了点头,便由那小厮引着,往内堂走去。不多时,徐恭益步行而至,早有一小厮候在门外,见他来,便也引至内堂。 徐恭益一入堂,那中年男子便对着堂上端坐的一位老人笑道:“老师,将我那一十八部精编的《麟经扼要》白白送人之人来了!” “轼源,我早知你是至善之人,眼看那十八位秀才受此惊吓,必是不忍。我便做主送了几本小书,免得你知晓此事,像之前那样,一激动,把今年新出的书都送个遍!我可是在为你省钱呐,你得谢我!” “这可不得了了,我反而要谢你了!老师,恭益自从去了榆陵书院,脸皮越发厚实了。我倒是十分怀念他做官的时候啊,谨言慎行、步步小心,哪像现在这样,把年轻时候的那些个习气都放出来了!” “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想我从小也是自由自在,后来到老师家的学堂读书,也不甚烦忧。可叹做官那几年却是日日小心,拘束得很。” “你们二人斗了这么些年的嘴,竟还乐此不疲,也是有趣!还是颇为想念你们和辅望三人一同在老夫家读书的日子,恭益初时不爱读书,每日里只想着怎么偷懒,你和辅望看他年纪小,便多加维护。 “谁能想到如今恭益竟成了教导一方的山长了!辅望的变化更大,本是个开朗活泼的性情中人,可叹经过那事,连带着济儿一起,父子俩都转了脾性,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也就是轼源的性子倒和从前一样,只是中了会元后便不再仕进。说来真是可惜,你虽年纪比他们小,但才学却本是在三人之首的。” 原来那中年男子是范适培的父亲,“会元书商”范轼源。而被徐、范二人称作“老师”的则是钟开仪的父亲,太傅钟思鼎。 “毕竟七年前那事之后,我们都变了许多。”范轼源淡淡道。 “是啊,不过我们筹谋了这么久,如今看来也是时候出手了。我此番主持的这场清议特意敞开大门,本只想引得张家和院中内应露出马脚,谁知张士俊颇沉得住气,竟毫无动静。好在那张小公子是个好怂恿的,旁人鼓吹几句,就决心下狠手。 “我便改了计划,派人锁住角门,又盯住闹事之人。果然,激个几句,他们就原形毕露。我借机禁了角门出入,只等那内应按耐不住。昨日子时前后,那内应偷了钥匙想要私开东角门,被守在那里的丁掌管抓个正着,搜出好些他私自抄录的榆陵子弟入院时填写的家册名单来。” “张家要这些家册名单有何用处?”范轼源有些疑惑。 “张家自然是无用,可是对那人来说却大有用处。 “他深居内廷,无权翻看朝廷敕造的黄册,想要知晓朝中大臣或各府勋贵之家有多少人口,家人居何位、领何职,又或是做着哪些生意,与哪些世家有往来或有亲眷关系,必然要从各个书院中的入院家册名单中获得。 “而榆陵书院声名在外,前来求学的都是各府官员或名贵之家的子弟,他们的家册自然十分要紧。” “开仪知道此事吗?”钟太傅问道。 “他只以为我烦了张家,不想让张逊再来考试,却不知那张士俊暗地里在为那人做事,也不知书院中有张家内奸。” “也好,先别告诉他,那孩子实在太过聪慧,当初我们在诏狱时,他带着济儿,竟将云家和袁家的冤案查出大半。他早晚是要去经受风雨的,如今就先让他再松散一段日子。” 第六章 梅卿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长至前三日,冬气渐盛。 一辆挂着“京都教坊司”名牌的马车停在了钟府的后门,驾车的小仆头裹脆绿头巾,腰上系着红褡膊,脚上蹬着一双毛猪皮鞋。 他将车停稳后,便掀开帘子,里面先走出一名面色肃穆的护卫,继而又扶出一位身穿鹅黄皂褙的女子。 那女子款步轻盈,迎着早早在此等候的钟府家仆柔柔一福,道:“奴婢梅卿,承贵府盛邀,特从京都来此,以祝长至雅兴。” “问梅校书安,小公子已在堂内恭候。” 梅卿令车仆在外门休息,让护卫抱了琴和自己一道随着家仆往里走去。 才到堂前,便望见钟开仪和元济正在喝茶闲谈,身边还立着一位眉目清秀,家仆装扮的孩童。 她笑道:“有劳二位公子相候,此番是梅卿来晚了!” 钟、元二人连忙立身相迎:“梅校书远来辛苦!快请上座!” 斟茶毕,钟开仪退散了下人,只留了那孩童仍在堂上伺候,而随着梅卿来的护卫,也还是抱着琴立在她身后。 钟开仪道:“宸姐姐,一年不见,你在京中可还安好?” “我一切都好,只是想你们想得紧。景明,快过来,让姑姑看看!” 那孩童欢喜地上前一拜,道:“侄儿问姑姑安,姑姑长至安康!” “景明的礼数足足的,辛苦钟伯伯悉心教导了!” “爹特别喜爱景明,每每言及旧事,总是嗟叹不已。景明当年可是名动京都的神童,二岁习字,三岁成诵,谁不知道云家长孙是天纵之才。可惜云家一朝尽毁,如今只能入了奴籍在我钟家隐姓埋名,充作名唤钟文赋的家仆,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本姓。 “云家哥哥在宁古塔苦苦支撑七年,好在恶贼杨臻年初已被刑斩,元叔叔做了首辅,他在苦寒之地的日子也便宽松些。说起杨臻之事,多亏了宸姐姐,但一想到你这几年来委身于教坊司,我便恨我钟家无用!”钟开仪道。 “开仪快别如此!当年你家、元家、范家,还有袁家,因我云家之事被无辜牵连,实是那恶贼杨臻和奸侍魏诚联手谋划,如何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我后来才知,袁家满门被灭,几位叔叔伯伯又被困在诏狱,你二人投告无门,现在想起,真是令人落泪。我云家固然蒙冤不幸,但我若因此责怪你们,便是我不分是非黑白了。” “宸姐姐还是和我小时候见到的一样,善体人意。可叹当年你和我大哥本来已经定亲,经此一遭,大哥仙逝,我们又听闻你离世的消息,痛不自禁,只得安慰地想道,你二人情深意重,生死相随。哪知杨臻被杀后,你竟与我们相认。 “谁会想到,芳名远播的京都教坊司女校书梅卿,竟然是当年被扣上通敌案污名的云家二女儿云宸!那回相认后,爹私底下几次痛哭,说当年只顾着给自家伸冤,没能护住云家一双儿女,连自己的首辅之位和扳倒恶贼杨臻,都是得了你暗中的助益。 “好在如今我们一家人虽不能在明面上团聚,但能时常相互照应着,也算是不幸中的一幸。”元济道。 “我如今这样的身份,还能被你们视作一家人,心中已是万分动容。记得我在教坊司尚未得势之前,怕锲安司发现景明,只能把他养在马厩,扮作流浪的痴儿。 “这孩子太过懂事,五岁时遭此大祸,此后又终年忍饥挨饿,蓬头垢面,但每每私下里见面,当我说起旧事落泪时,却都是他在安慰我。 “如今他能养在钟伯伯身边,又教养得这般好,我很是感激的。对了,我动身之前元叔叔有信来,说你们年后便会前往京都会试,可是真的?” “确实如此。爹年初新晋了首辅,虽然位份尊高,但根基仍是不稳。那中官魁魏诚深得圣上信任,又手握吏部,掌着官员的考选、晋升,还管着只遵皇命的锲安司。家父这六年来假意投靠杨臻,现下看似得了首辅之位,但又不得不站在魏诚这边。 “虽说他并没有将六部大臣尽数拢在手中,但中朝大臣们泰半与他一派。爹虽享首辅之尊,却无首辅之权,在处理政务时,若是没得到魏诚的首肯,事情总是办不下去。总要将他的人一一除净,换上我们的人才好。”元济道。 “是啊,当年之事,明面上是杨臻所为,实际上是受了魏诚的指使。若不是他,谁还能调动锲安司?圣上又只喜摆弄技巧玩物,将一应政务都交给魏诚和杨臻。二人手握重权,势力滔天,随意安插罪名,陷害忠良,实在可恨。”梅卿道。 钟开仪一叹:“此二人固然可恨,但宸姐姐你不知的是,咱们这位圣上绝非诸事不管之人。” “这我实是不知,愿闻其详。” “我曾听爹提起过,当年他给还是太子的圣上讲课之时,就感觉到圣上聪慧过人,心有千机,只是很少表露出来。他从小不得先帝喜爱,几次想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只好一直谨言慎行,不敢流出一丝孩童的天真活泼,养成了面色不惊的性子。 “那魏诚也是因一直陪伴着圣上长大而深得宠信。圣上即位后,无人管束,他便全心做起了小时候一直喜欢的技巧之物。魏诚虽得了大权,但终归还是圣上默许之故。倘若有一日,圣上厌弃了他,他便再无法兴风作浪了。”钟开仪道。 元济听得点头:“开仪说得没错,魏诚的职位再大,也只能靠着圣上这颗大树,若魏诚不知收敛,动了国本,到时候别说我们了,圣上第一个就不饶他。 “只是目前他十分小心谨慎,我们查来查去,也只知他做着买卖官职的生意。那些捐官的得了职位,自然闭口不谈;而卖官的得了好处,更是不会多言。因此在此事上,实据仍是不足。” 梅卿面上露出毅然之色:“你们放心,我在教坊司帮你们盯着。那么多官员私下里来教坊司玩乐,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露出马脚的。” “那先谢过宸姐姐了!” “等我拿了证据,再谢我也不迟!”梅卿笑道。 第七章 长至节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转眼间已是长至节。 榆陵书院在三日前,便给学子们放了假,一直要到上元后一日,才恢复晨课。 大家欢喜不已,家在榆陵城内的便纷纷归家过节,远道而来的便仍然住在书院之中。 楼万承却在那日得了钟开仪的一份邀贴,请他到钟府一同过这长至节。得了此请的他激动万分,这是他第一回去豪门贵府做客,少不得要在面上装点一番。 好在清议后,他便去北市街做了一身冬衣,也不敢选那些时新的样式,只按照此前一直穿着的圆领青衫制了一套,此番正好上身。又买了些时新的点心果脯,让店家精心包裹了一番,作为上门礼。 是日,他早早来到了钟府,进门后便被家丁领到了正堂上吃茶。 不多时,钟开仪便笑着入得堂内,揖手道:“天气寒冷,我有些贪睡,来得晚了,贤弟莫怪!” “钟兄哪里话!是我怕不熟悉这秣陵城内大小街坊,便早早出发。我前日上那北市街,看见陈家铺子新上的糕饼果脯色泽清润,鲜香盈盈,想着你一向喜欢这些点心果子的,就各样装了一些带给你尝尝。” “承蒙贤弟想着我!你选的,必是美味,待我晚间细品品!” 说话间,一名家仆上得堂来,道: “小公子,成老伯爷送来金瓜流星锤一对,范老爷送来东海夜明珠九颗,元孝廉送来金丝水晶千里镜一副,并其他各家的古玩书画器物,都堆在左厅下,老爷说身上不大好,就不去看了,请您先过去挑一些喜欢的。” 楼万承心中一紧,忖道,原来各家所赠皆是名贵稀罕之物,我却拎了个食盒便来了,也不知钟小公子会怎么看我! 钟开仪应了一声,见楼万承面上有些尴尬,便道:“我要先向贤弟告个罪!节下事务繁多,家父今日抱恙,少不得要我去料理一番。” “这是自然!是我不知礼数,只顾拉着贤兄说话了!” “快别说这些客气话了!这样,你既然来了,没有当天就走的道理,不如在我这一气住到年后。 “我先让人带你去安顿一下,随意用些点心,等晚上元济他们都来了,我们再开席好好吃酒畅谈一番!只是我想求贤弟一事,不知可否?” “但说无妨。” “你知道的,我在作画一道上不甚熟悉,今日是日长至,家家户户都要画个《九九消寒图》,往年都是家父亲画,今年可否请贤弟为我钟家作此图?” “贤兄之请,本当从命。只是往年都由太傅作画,我一小小举子,哪里担得起这份大任!” “担得起,担得起!你之前送我的那副《杨吴城濠烟雨图》,家父可是盛赞过的,如今这小小的《消寒图》劳动大驾本是不妥,实在是家父精神不济,我只得硬着头皮请一请贤弟了。” 楼万承听得此语喜笑颜开:“既如此,我便斗胆画一回,还望钟兄不要嫌弃!” “这便是最好不过了!” 钟开仪当下唤来一名小厮,领着楼万承去了客房。 等他休息过后,小厮便摆上来一盆烩水鸭,一盘粉蒸肉,一碗焦头笋,几张秣陵今冬风靡的张家烧饼,和一碟炒干果。 楼万承看了看菜品,心下动容,忖道,钟兄实在是思虑周全,那粉蒸肉和焦头笋分明是豫章菜,难为他想着我远离家乡。我能得这样一个朋友,真是有幸。 用过点心后,他便在房间内铺纸研墨,画起了《九九消寒图》。 只见他提笔先饱蘸清水,然后仅在笔尖处轻蘸些浓重的油烟墨,刷刷几下,便于高丽纸上点染出折节分明、浓淡渐进的梅树枝干。 接着,他取上一支圭笔,就着墨汁,细致而轻淡地勾勒出九朵九瓣梅花,再换上稍粗些的狼毫,将梅花与枝干勾连起来。 画毕,他搁笔自赏一回,觉得单只九朵梅花稍显疏寂,衬不出钟家人丁兴旺的势头,便又点上几点,作出花骨朵的样子。 一番添笔后,他甚是满意。 等到素梅图完工,楼万承发觉离晚间的宴席已不足半个时辰,他便整肃衣巾,在房内坐定一回,踱步一回,伸着脖子只待钟家小厮来请。 快到酉正时分,钟家遣人来请,楼万承忙到前厅,只见钟开仪和钟家亲眷们早已落座东面,只是不见钟太傅。 元济、范适培、成煊等人也陆续到了,还带着一两位不曾见过的生面孔。楼万承少不得一一通名见礼一番,随后在西面坐定。 见众人入座,钟开仪道:“各位今日光临鄙府,钟某不甚荣幸!家父略感风寒,不便出席,便由我代敬诸位一杯,愿诸位长至安康。” 众人纷纷陪饮。 “今日诸位有耳福了!我请到了京都教坊司梅校书为我们歌一曲,以助雅兴!” 梅卿从廊下入堂,盈盈一福,双手抚琴,唱道: “半壁横江矗起,一舟载雨孤行。凭空怒浪兼天涌,不尽六朝声。 隔岸荒云远断,绕矶小树微明。旧时燕子还飞否?今古不胜情。” 众人听后啧啧赞叹,楼万承却格外入神。 此前他只在庙会上听过家乡高昂激越的曲调,哪里欣赏过这般清婉辗转、丝丝入扣的唱腔。 他越听越是感慨,一面觉得自己此前的见识实在太少,一面又因能与钟开仪这样的世家子弟交好而有些得意。 三曲毕,梅卿便告辞离去了。 正吃在兴头上,随着范适培而来的一位冯姓相公道:“不知诸位可玩过叶子牌?” “我只知那叶子牌如今在城内颇为风靡,早就想尝试一番。听说会元书铺所出的《叶子牌经》乃是一位名唤冯墨陇的先生所撰,难道就是这位冯相公吗?”钟开仪问道。 “正是在下所写,见笑!见笑!” “写书人在此,那今日可不能放过了!不如等席面过后,让冯相公细教教,我们来玩一回如何?” 众人纷纷答应。 第八章 探花郎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过了年,日子走得飞快。才过三月中,春气已然溶溶。 今日传胪,天还未亮,钟开仪和元济已换上了朝见的士子冠服,在宫门外静候。 少顷,一位中官引着这些还未定位次的新科三甲贡士们入了中极殿。不多时,众人听得一声高喊:“皇上驾到!”众人立马行起了跪拜礼,口中山呼万岁。 待平身后,方有大胆的贡士抬眼觑去。 只见那上座尊者的手中把玩着一只还未成型的千千车。他左看右看,似有不满之处,便从袍袖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砂纹纸,小心地打磨起来。 读榜很快开始。 钦定的读卷官在殿上拆开第一卷,高声奏道:“第一甲第一名曹枋——”待拆到第三卷时,只闻得:“第一甲第三名钟开仪——” 钟开仪心下大喜。他在会试时便得了第三,此番殿试仍能保住这个名次,实属难得。 又发现一甲之中没有元济的名字,忖道,看来元济仍是位列二三甲之中,待得放榜后再细查名次不迟。 随后,读卷官便将一甲三人的名次填在早已写好二甲、三甲进士姓名的黄榜上,尚宝司的官员用印正定名分。 俄而鼓乐齐鸣,等候在一旁的翰林院官员接过执事官卷好的黄榜,恭捧出殿,贡士们排列两侧,跟着依此行至奉天殿外的丹墀拜位。又瞥见皇上也来到了奉天殿,端坐在内,贡士们和文武百官又少不得山呼万岁。 忽然鞭炮大作,传制官出奉天殿左门,立在丹陛东边,对着西面高举放有黄榜的榜案,后又来到丹墀御道上放定,高唱道:“有制!” 众人忙跪下。 那传制官又念道:“大晔成元十一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随后,又将一甲三人、二三甲第一名的名字都念了一遍。 众人被领着行了四次大拜礼,方才结束。 钟开仪忙找到元济,和他一同看那挂于长安左门外的黄榜。见元济的名列二甲第十一名,二人自是欢喜。 正当此时,众人望见有官员用伞盖仪从送新科状元归第,又是一片钦羡之色。 释褐后,送到元府上恭贺钟、元二人的帖子络绎不绝。钟开仪得了探花,又最爱热闹,便借着元济的西院连摆了好几天的筵席。 那席上有好事之人见东院不仅不露面,就连贺帖也没送来一张,便交头接耳道: “真是怪事!儿子新得了进士,借住府上的钟小公子更是成了探花郎,西院大张旗鼓的庆贺了好几天,那住在东院的首辅大人竟一声也不问!” “之前一直听说他们父子之间断绝了关系,我当时还不信呢,现下看来,竟不是传言啊!” “是啊是啊!哪有这样的父子,也是奇了!不过这事也不是毫无缘由。那元首辅和中官魁同气连枝,元三公子又和钟太傅一家好得紧。两派人这几年在朝上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在权力面前,父子关系又算得了什么呢。” “哎!不知道日后这元家父子二人同朝为官,会是个什么场面啊!” “谁知道呢!吃酒吃酒!” 元济看着这满院的客人有些不耐,对钟开仪道:“你支应吧,我回去了。” 钟开仪忙拉住他:“这就走了?”又压低声音:“元叔叔是不是说今晚会过来?” 元济点点头。 众人直吃到掌灯时分方才散去。 待夜色深沉,元济房内的柜门突然从里被人推开,走出一位鬓发花白的中年男子。钟、元二人忙上前见礼。 钟开仪笑道:“元叔叔,我一直好奇你们父子二人平常该如何见面,还以为你们会设计得多复杂,原来竟是这般简单!” “所谓越简单的事越让人想不到。我虽然假意投靠魏诚,但他的手还不至于能伸到我的府上来。我将通往我二人卧房的路设计得曲折复杂,绕个一圈之后,才能进到卧房中来。故而很难有人能从外面察觉,我和济儿的卧房竟有一道共用的墙。”元辅望道。 “竟有这般巧思!” “开仪,还没恭贺你高中一甲呢!你的文章我在读卷的时候看过,写得甚好!可面上我只能板起脸来大肆批评了一番,惹得几个大学士对我是白眼相加! “好在他们据理力争,你便没有跌出一甲之外。济儿此番也是争气,二甲十一名,也很难得了。只是你还是要好好准备一月后的馆选,若能进翰林院做个庶吉士,三年后便可直接留作京官。” “爹请放心,我一定好好准备。”元济道。 “其实小济的才学通过馆选是不在话下的,就怕万一魏诚做了手脚……”钟开仪道。 “开仪说得对,倒是也要留点心才好,这事交给我。” 元首辅顿了顿,看着两个孩子,有些感慨:“七年了,往事历历在目,从未忘却。可叹如今你们也长大成人,要卷入这个朝局了。现下你们科榜新中,哪里知道中朝官员看似风光无限,其中苦乐滋味只能默默自尝。 “你们记住,若是心生倦怠,无力支撑,也没有关系。这本是我这一辈该做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重担挪到你们的身上。倘若有朝一日想离了这朝局,只管告诉我。” 二人听了心中动容。 元辅望这七年来从一介小官登上首辅高位,不知受了多少罪,又做了多少违背本愿之事。 可不得尊位,要如何肃清朝纲?不得尊位,又要如何推行良治? 难道就只顾个人的享乐,却逃避本该肩负的责任吗? “元叔叔,我钟开仪既然来了,自是不会退缩!母族灭家之痛,尤在眼前。为母伸冤,是我作为儿子的责任;报效国朝,是我作为士子的忠心! “无论哪一条,我都不该退。倘若我的才能不足,那自然只能请求他人代我为之。但如今看来,我有能力入中朝,既如此,又怎会忍心让元叔叔独自支撑?”钟开仪眼中满是坚毅。 “爹,别劝我们了,我和开仪早就坚定心志,此番来,就是要助你的。”元济跟着表明了决心。 “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元辅望哽咽道。 第九章 城隍庙市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钟开仪和元济在翰林院的三年时光转眼即逝。 又是一年春闱,楼万承和范适培才结束了会试,便被钟开仪和元济带着,一道去了那每月三次的,开在京都城隍庙前的庙市。 四人还未入市,遥遥便见到一片人山人海。 走近些,却只能从人缝里望见,那城隍庙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品物件,有那来得晚的商贩,便干脆将货物摆到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门口。 钟开仪转头对元济笑道:“亏得你今日休沐,不然怕是连刑部的大门都迈不进去!” 楼万承和范适培才下了会试,又都没见过京都的庙会,便顾不得端读书人的架子,兴奋地和孩童们一起,到处挤着看。 只见有卖历朝的古董书画、笔墨纸砚,也有各地独产的锦缎布匹、珠宝玉器,还有各样式的机巧玩物、脂粉钗环。 楼万承直看得忙不过来,惊叹到连一句妙辞佳句也说不出,只能感慨道:“这庙市可真是盛大啊!” 二人挨挤一回,等回过神来,却发现早已不见钟、元二人。 夜色升起,华灯初上,一声太平鼓响起,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楼万承被那鼓声吸引,遥遥一望,却看见灯影下立着一对闺阁女子,年长些的那位是程国公家的小女儿程茗,不过十六岁,通身贵气,顾盼生辉。 一名侍女好不容易将一面软萝纱铺面的团扇抢了出来,交到她的手上。她细细看着,眼眸里盈了些笑意,对身边挽着她的少女道: “妹妹,你看这软银纱,轻柔细密,拿笔一写,墨色也不会晕开。此等好物,一向只有去川蜀才卖得到,今日我们真是幸运!” 那少女是成元帝的亲妹,昭容长公主,晗栖。 她年方十五,粉面可爱,接过那团扇赏玩一番,笑道:“茗姐姐说得没错,这软银纱确是件好物。姐姐最爱曹先生的诗书,不如请他给你题上一题,如何?” “你说什么呢!”程茗双颊一红,端出姐姐的姿态来:“今日出门前,可曾念书?” “好姐姐,我错了,可别再罚我念书了罢!” 楼万承望着程茗直直出神。 他哪里见过这般气度翩然的闺门秀女,虽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些话必是人间佳词妙语。 “撒银花——” 忽然一声高喝,原先挤在摊位前的人群立即涌到路中央。程茗和晗栖连忙避开,向着楼、范二人的方向快步走来。 楼万承又想躲闪,又不愿离开。他感觉自己已然迈不动双腿,眼看着二人便要走到跟前。 争抢银花的人群越来越多,突然有人喊道:“别踩我!哎哟——” 一人不知怎的,被那涌动的人群猛地推了出来,一头撞在停靠在路边的牛车上,额头立即淌出殷红的血来,顺着脸颊直直地流下来。 程茗和晗栖哪见过这样的架势,看得心惊不已,身后的护卫赶紧上前道:“人多容易出事,二位贵人不如早早离开吧!” 二人顾不得点头,忙跟着护卫们离去了。 楼万承这才舒了口气。 他回过神来,却见范适培坐在地上,忙伸手扶他,疑惑道:“适培,我记得当初清议之时,那张家派人上门挑衅,你以言语劝诫,大义凛然,毫无惧色。今日怎的一见街头哄抢之事,便吓得跌坐在地?” 正当此时,身后有人道: “万承你有所不知!”原来是钟开仪和元济找到了他们。 钟开仪提着一盒雪花酪,面上忍着笑:“适培有个见血就倒的毛病!” “原来是这样!”楼万承笑道。 范适培一边颤抖着站起来,一边无奈道:“难为老师忍笑辛苦!” 元济竟难得露出愉快的神色:“他绝无讥笑之心,也知你不易,只是回回见着你如此窘态,别说他了,便是我,也总要费些力气,才能忍得住不笑出来。” 见着跌倒之人被扶去医馆,四人方才继续往前走。 “适培,我记得有一种茶色的玻璃镜,西洋人拿它遮挡刺眼的阳光。带上之后,目之所及,一切都会变了颜色。等我查访一番,看哪里可以购得,到时候给你配上一副,凡是去那人多事杂之处便带着。”钟开仪顿了顿,望着他又打趣道: “你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偶尔腿软一回,倒也罢了。若到你四五十岁的时候,运气好些,在中朝领了位高权重的官职,等到那时,你再这么腿软下去,知道的,说你有这么一个毛笔,不知道的,还当这官老爷怎么一见着人群乱起来,就吓得这样! “那些个爱写奇闻逸事的小说家,少不得要把你的事迹在书上记上一笔,让你范适培的大名流传千古啊!” 楼万承听了,忍不住跟着钟开仪大笑起来,就连元济也忍俊不禁。 范适培听了也不恼:“有此等写书赚钱之法,我怎能让旁人抢了去!待我起个诨名,亲自写上一写,再把你们诸位通通记进去!就叫《榆陵五子奇事录》罢!只要你们官运亨通,名声大显,我这书还愁没人买吗?!我丑话说在前头,等赚到了钱,请你们四位吃饭可以,分成可一点没有啊!” “你这只进不出的貔貅!白得了我一个赚钱的法子,不给肉吃就罢了,连汤都要喝得干干净净!”钟开仪想作出发怒的样子,却自己先绷不住,大笑了起来。 “我看会元书铺到了你手上,那利润少不得要翻上一倍了!”楼万承笑道。 “何止一倍,怕是要翻上天去了吧!”元济也难得打趣一回。 范适培摇头晃脑,得意地笑道:“那我便问问天上的神仙,愿不愿意写点仙界的掌故旧闻!” 四人一面说笑,一面将那庙会细细逛了一逛。见着夜色越发深沉,便各自告辞离去。 只是楼万承的脑海中却反反复复浮现那十六岁的女子的模样。 他不知那女子是哪家大臣的亲眷,但却明白自己出身寒微,眼下断然配不上这样的贵胄之家。 于是他想努力地将心中这一丝奢望抹去。 可越想要抹去,却越是刻在心头。 第十章 夜奔(上)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初夏,夜色袭人。 一名身着素色皂褙的女子,挽着一只小巧的食盒,从京都教坊司的后门匆匆走出。一炷香的功夫,她便望见镜河边大槐树下的男子。 她连忙上前,喜道:“哥,是我脱籍的事有信了吗?” “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哥,这是我一早起来做的点心,有云片糕、糖火烧、艾窝窝,都是你和娘爱吃的,给你带家去。底下还压着一副银头面、两个玉镯子和一只金项圈,是我这个月攒下的。过几日咱们就要去新城县了,路上肯定需要旅费,你把它们当了,换些银子。”女子把食盒往前一送。 “你是没脚吗,上前些,这么远,哪里拿得到。” 女子听了此言,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前行了一步,离镜河更近了。 谁料,那男子的一只手忽然夺过食盒,没等女子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却猛地向前,将女子推入河中。 眼看着河水将妹妹完全浸没,男子轻哼一声,掂了掂手中的食盒:“可惜啊,这么好吃的点心,以后我和娘是吃不到了。” 然后四下望了一望,转身悄然离去。 夜更深沉。 点了几盏昏灯的市街小道上,转出了一名只着内袍的女子。只见她鬓发皆乱、浑身透湿,一面仓促地奔跑着,一面害怕地望着四周。 少顷,她看见教坊司的左角门前仍挂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笼。 她快步奔到门前,先屏住呼吸趴在门上听了一听,然后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不多时,一名护卫开了门。 她拜倒在地,低声哭求道:“请小哥让我见梅姐姐一面吧!” 护卫犹豫了一瞬,但见她衣衫不整、浑身颤抖,便动了恻隐之心:“你先进来,在院内等候。” 女子进门后也不敢擅自坐在院内石凳上,只好缩着蹲在墙角,想起哥哥所为,又忍不住掩面抽泣。 彼时的梅卿刚刚睡下,听得护卫通报,忙披衣起身,来到院内。 梅卿才一现身,那女子便上前伏倒在她脚下,哭道:“求姐姐救命!” “玉瑶?这是怎么了?快到我房里换了衣裳,吃口热茶再说。” 待二人坐定,玉瑶颤声道:“梅姐姐,我知道我在教坊司只是个三等女乐,今日这么晚,很不该来打扰你的。但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何事?” “姐姐你不知道,我本来是良家女子,闺名黄窈。家中父亲很早就去了,只剩下寡母带着我和哥哥黄珙艰难度日。本来日子这样过下来也没什么,不过是辛苦些。 “三年前,哥哥不知道从那里得了一个消息,说是花一千两就可以捐个外省的知县。他得了这个消息,就生了捐官的念头。但是我们家连十两银子都要靠我去给别人浆洗衣物才能赚得,又如何拿得出一千两?! “哥哥苦读多年,二十岁上中了秀才后便再也没考中过。若是能做个私塾先生,赚些银子补贴家用,一家人也可以过得松快些。可他偏一心只想做官老爷,娘也向着他,便把我卖进了教坊司,入了乐户,说是这样来钱快些。” 玉瑶说到此处,不免又低头淌下泪来。 “我竟不知你原来并非因罪被罚入教坊司的……” 未等梅卿说完,玉瑶猛一抬头,恨道:“当初卖我,说得好好的,只做乐师,等攒够了给哥哥捐官的银子,便帮我脱籍。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花的银子,每回不到半月,除了银子外,还要问我要镯子、头面去当。我平常到富户家中伴乐,连支像样的步摇都戴不起,总是要被同去的乐师讥笑。 “这也就罢了。一年前,娘找我哭诉,说是哥哥被骗了,不是一千两,是一千五百两,还要加些别的用度,上下打点。她便劝我去做卖身的女乐,说这样恩客赏得多。一开始我自然是不肯的,哭了好几回。可是娘日日来逼我,又哄我说,等哥做了官,到时候带我去他管辖的地界,充作寡妇,仍然嫁得出去。 “我想着娘和哥哥总不会害我,一来二去,便也答应了。如此近一年,哥哥的官职终于捐上了,再过几日便要赴任。我想着此事既然成了,我也该脱籍了。从月初起,便常去催促哥哥快快办妥此事。 “谁知道今日,哥哥主动约我出来,竟是推我下水,要趁夜杀我!” 梅卿愤恨不已:“你家哥哥为何如此?” “我也不知,之前都是娘来找我。我只当脱籍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所以哥哥想亲来跟我说,没想到……幸亏我会泅水,这还是几年前吃不上饭的时候,被逼着去镜河里摸鱼才学会的。 “我上了岸,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想回教坊司,又怕被别人看见告诉我娘和哥哥。看见姐姐门上还点着灯,突然想起来,年初我不小心打碎了玉盏,还是姐姐替我求的情。我便知姐姐是最好心的,一定能救我帮我的!” “你放心,这事既然被我知道了,绝没有不管的道理。亲娘逼女儿卖身,亲哥逼杀亲妹,皇城根下,世道竟然黑得如此!”梅卿忖了一忖,对护卫道:“曲江,明天你私底下去查查黄珙为何突然这么做。我怎么想都觉得可怕至极,亲身母兄竟做出这样的事!” “小姐放心,我一定细细查访。”曲江应道。 梅卿又对玉瑶道:“妹妹莫怕,你就在我这安心住着,他们无论如何是伸不进手来的。等事情明了,我们再商量该怎么办。你看可好?” 玉瑶眼角盈泪,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道:“谢姐姐救我!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快起快起,我年纪小,这样的大礼可受不起呀!”梅卿赶紧扶起了玉瑶,又道:“你我同在风月场中,又是人人嫌弃的贱籍女子,若是我们都不能互相帮衬、护佑,还有谁能来保护我们,为我们说话呢?” 说到此处,二人又不免落泪一回。 第十一章 夜奔(下)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三日后。 梅卿正在用点心,只见曲江匆匆入内。 “查到了?” “是。” “你去请玉瑶……”梅卿顿了顿,道“不,还是把事情原委先说与我知道。” “是。黄珙捐官确有其事,只是玉瑶却不是他的亲妹。” 梅卿一惊:“快细细说来。” 曲江轻叹了一口气:“这事连玉瑶自己也不知道。黄家本来住在清水坊,约莫十七年前,有人将还是婴孩的玉瑶遗弃在路边,被黄老爷捡到,见孩子可爱,便带回家抚养。 “黄老爷本是通音律的乐师,后来以制琴为生,一家人本来也不愁温饱。谁知五年前黄老爷突然病死,黄家没了收益,只好卖了原先的宅子,搬到现在的溪山坊靠吃本钱度日。 “黄老爷一直不许家人告诉玉瑶,她并非亲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黄母便以‘报答亲娘、亲哥生养之恩’为借口,逼着她出来做活赚钱。听邻居说,玉瑶若是一天不带钱或者吃食回来,轻则斥骂,重则棒打。 “她年龄小,又是当二小姐养大的,一开始怎么也找不到做活的地方,被逼得去河里捞鱼来卖,想来也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泅水。后来天气冷了,镜湖结了冰,她又只好去给人家浆洗。再后来便被母兄卖到了教坊司。” 梅卿面有愠色:“原来竟是这样,这对母子真狠辣至极!平常人家买个仆役,尚且不会动辄逼杀,何况他们三人有十几年相处的情分!这么多年他们靠着玉瑶才吃穿不愁,现下又捐了官,怎么反而要杀她?” “因为玉瑶是贱籍。”曲江提醒道。 “是了!我想起来了,朝廷有法令,若是家中有亲眷是贱籍,便不能科考仕进。那黄珙得了官职,日后必定还是想要升迁。万一被查出来有个妹妹在教坊司,不但官位不保,恐怕都要进刑部大牢了。怪道他们要杀玉瑶,她的价值已被这对母子榨干,再留着她反而是个雷。真是步步算计!”梅卿冷道。 “估计黄家母子本来想做成投水自尽的样子,却没有想到玉瑶竟然会泅水。” 梅卿冷笑一声:“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看他们也别想好过!这三年我们虽然收集了不少买卖官职的证据,但那些官员得了好处,绝不会开口。现下突然出了玉瑶这事,又投到我的门下,曲江,看来这首告之人已然有了。去请玉瑶来。” 曲江立刻去厢房领了玉瑶过来。梅卿将前因后果细细告诉了一番,玉瑶一时听得惊了,一时又愤恨不已。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不是黄家的亲生女,可从前每当母兄需要金钱用度时,他们总以骨肉至亲劝她、逼她。 如今她成了黄家晋升的绊脚石,就要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怜她那夜毫不知情,还以为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巴心巴肺地做了点心、放了首饰送去。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当梅卿问她愿不愿意狠下心来首告他们母子时,玉瑶激动道:“告!为什么不告!我真心真意待他们,就算不是亲骨肉,这么多年,要是没有我,他们早就饿死了!我本也不求他们的回报,只想着以后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就算还是让我在家烧法洗衣,我也愿意。他们却把我当个物件随意摆弄,没用了便要撕碎。这世间哪有这样黑心之人!” “妹妹有如此心志,我定会助你!不过此事须得让我先筹谋一番,等时机到了,我们再出手。” “谢谢姐姐大恩!” 是夜,蝉鸣声起。 一顶小轿悄然入了元府后门。 梅卿和曲江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元济的卧房,只见元家父子和钟开仪已然在房内相候。 见礼毕,梅卿笑道:“买卖官职的首告有了。” “难道是有哪位官员愿意豁出身家性命?”元济奇道。 “官员们自是不敢的。”梅卿便把玉瑶之事详细地解释了一遍。众人听得怒气横生,感叹不已。 “我刚听说此事时,也是气得肝疼,黄家母子心狠得这样!”梅卿恨道。“不过,帮她也帮我们自己,亏得她愿意当这个首告,否则我们真是很难找到破局之法。” “确实如此。玉瑶姑娘这事看似是一件母兄逼杀案,实际上勾连着中朝之人私下里买卖官职的大忌。国朝重视科举,对捐官一事打压严苛,最多只能捐个监生。那黄珙都能买个知县,想必外省有不少买来的地方官。”钟开仪道。 “捐官一事,我们三年前就在查,只是苦于无实据和证人。如今实据倒是有一些,跟那吏部左侍郎李敏有些关系。吏部之事,从来都是魏诚授意的。看来这卖官的银子,大多是进了魏诚的口袋了。 “吏部尚书齐峰年事已高,见不惯朝局纷斗,前月上书想要致仕,皇上已然准了。他年末就要离了朝局,眼见着这位子就要落在李敏的身上,我们要赶紧在他还没上位之前把他拉下来才好。毕竟动个尚书没有动个侍郎容易。”元辅望道。 “爹说得是。现下我和开仪已经散馆,他被绶了礼部主事,我得了刑部主事,官职虽小,但也不是毫无用处。此事若一发作,必然先到刑部。到时候我争取做个经手之人,把卷宗写得详尽些,希望能一击即中。”元济道。 “用我们手上的实据和母兄逼杀案拉下一个吏部左侍郎来,并不难。难的是,魏诚在圣上心中到底有几分重量。”元辅望眉头一锁。 “这是何意?”梅卿不解。 “买卖官职看似事大,终归还没到动摇国本的地步。咱们这位圣上只要不是卖国通敌之事,他便一概不管,都交给了魏诚。这样一来,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魏诚舍了李敏,他自己却仍是好好的。”钟开仪面有不屑。 “不过,我却觉得不妨一试。”元辅望喝了口茶,“圣上看重魏诚到什么程度,我们谁都不知,不如就拿此事试探一番。就算不能拉他下马,只斩断他在吏部的臂膀,那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既如此,那此事宜早不宜迟。”梅卿道。 “不如等开仪和济儿下月任职后,就开始发力。”元辅望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和适培一起中了进士的那位榆陵学子是不是名唤楼万承?” “正是,他得了二甲第七十九名,适培是三甲第二十一名,现下两人都选了翰林院庶吉士,且有三年才授官呢。”元济道。 “嗯,我看他曾经和你们一同读过书,以后你们多帮衬帮衬,将来和你们同朝为官,也好对朝廷有所助益。” “是。”钟、元二人应道。 第十二章 中贵人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司礼监小书房内,一位身着缀着孔雀补子冠服的大臣坐立难安,不停地问着侍茶的小黄门:“中贵人何时能到?我这事可急得很啊!” 一盏茶的功夫,一位眉头深锁、面色肃然的中官匆匆赶来,快到书房门口,却忽然放缓了脚步,慢慢踱了进来。 大臣见他来,连忙起身相迎,愁道:“中贵人,捐官的事闹大了!” 那名唤魏诚的中贵人听了此言,面上却并无急色,反而和颜悦色地问道:“李侍郎怎么如此慌张?” “中贵人听说了吗?今日一大早,京都府衙便有人击鼓告状,本来告的也不是咱们捐官的事,是个母兄逼杀案。谁知还没到午后,那刑部突然抽了风,把告状的人提走了,又下手抓了被告母子,立马就审了。 “本来跟咱们一点不相干的,哪里料到刑部那新来的主事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又让他们招出捐官的事来。现下已经到吏部把我那侄儿带走了!中贵人,怎么办呐!”李敏着急不已。 “你那侄儿可有什么证据落在他们手里?”魏诚问道。 李敏面上一紧,低了头:“有……有一本名册……也不是今日被搜出的,前两日他去教坊司吃酒,又谈了一个官职,就把那册子带上了。谁知道当晚归家就找不见了!今日才知道,那名册被有心人拾去,看见事发,就找了个流浪汉送去刑部了!中贵人,那上面还记着我的名字啊!你可要救我啊!” 魏诚沉吟片刻,仍是和睦道:“李侍郎不必太过担忧,这事可大可小,趁着圣上还不知道,早早按下才是。那刑部尚书孙解是个凡事不冒头的,今日怎么闹这一出?” 李敏恨道:“谁说不是呢!我听说今日办事的是元辅望的儿子元济,半月前刚到刑部任了主事。那孙解知道此事后,在刑部发了老大的火,想必元济抓人前是没有上报过了,看来也不过是个贪功的愣头青。” “元辅望的儿子……他现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吧。”魏诚慢条斯理道。 “是啊,他大儿子七年前暴毙,二女儿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如今只剩了这一个,还和他反了目。哼,这元辅望官做得忒大,却没什么儿女福!” 魏诚心中突然一动:“你说,元家父子会不会并没有反目?” “这不能吧,都分院七年了,哪个儿子愿意背这种不孝的罪名啊!当初还不是因为他家这样复杂,大理寺少卿陆制林不愿意把二女儿嫁过去嘛,虽说后来还是不得不点头……” “也是。元辅望这一年也给我做了不少事,手上沾着血呢,可洗不干净。他儿子总跟着钟思鼎和徐恭益,看来也是想做个清誉之辈啊!” 李敏翻了个白眼:“管他清不清誉!他们也是蠢,当官不赚钱作甚!以前他们还在中朝的时候,动不动就国家、天下、责任,自诩清骨。人都被贬回老家了还不安生!四年前搞了个什么‘榆陵清议’,连别人穿什么衣服都要管,呸!” 魏诚却并无不屑之色:“可别小看了他们,儒生们可是对他们钦佩得紧啊!这天下儒子们的悠悠众口,我们可不好堵。好了,你的事我也知道了,等会我就让刑部放人。你回去后,让你的侄子闭紧嘴巴,最近这段时日,此桩生意也先别做了。册子我自会找人销毁。今日且先这样吧。” 李敏喜不自胜,忙拜了拜:“谢中贵人!谢中贵人!我回去一定把我侄儿的嘴巴缝得牢牢的,保管一丝风都透不出来!” 刑部大堂内,锲安司指挥使庄斐言笑对刑部尚书孙解道: “那就有劳孙尚书了,中贵人怕底下小子们说不清楚,特命我来解释一番。这事原是个误会,现下那姑娘也好端端活着,不如就判个无端攀咬,了结此案,孙尚书和刑部各位老爷们也好早早休息。都仲夏了,天那么热,怎敢劳动大家为此案忙前忙后!” 孙解满脸堆笑:“庄指挥使言重了!此事实在是我刑部失察,竟惊动了中贵人!你放心,这案本来就不大,最迟今晚,此案的相关人等都能各回各家,也请中贵人安心。” “刑部有孙尚书坐镇,办案果然神速,在下佩服!佩服!” 送走庄斐言,孙解从袖中取出名册,翻看一回,轻叹道:“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扳倒他。” 他把卷宗改了改,重新抄录后,便命人将涉案的一干人等悉数放出,再遣人喊来了元济。 孙解看着紧紧捏着拳头的元济,无奈道:“元主事这差当得可还过瘾?” “未得真凶,何言过瘾。”元济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怒火。 孙解拔高了声调:“元主事这两日可是把老夫的脖子都架在了砧板上!你刚入刑部的时候,江侍郎是不是告诉过你,老夫我三年后便到了致仕之年,只想安安稳稳度过这三年。你倒好,来了不到一月,闹出这等动静来!我且问你,昨日你拿人,通禀过江侍郎吗?” 元济低了头,轻声道:“不曾。” “那你一个小小主事,怎么敢去京都府衙和吏部拿人?倘若被人抓着你的过错,参你一个擅作主张,你这官还做不做了?!”孙解质问道。 “难道就要因为怕别人参我,就什么都不做吗?!”元济心内的火似要破口而出。 孙解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年轻人,突然想起曾经的自己也如他一般满腔热血。 是什么让自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孙解不敢多想,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以后做事之前,多想一想自己的位置。你是在刑部,不是锲安司。在刑部办事,要按照规章制度来,一步都不能行错。倘若你被别人拿着了错处,你就是再有理,也成了没理了。若是因此失了职位,到时候,你想办的事就更办不成了。” 元济哑口无言,胸中的翻涌渐渐平静下来。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位刑部尚书,和传言中圆滑世故的形象有些不同。 是啊,朝廷自有法度,既入了中朝,就该依此办事。若是擅自作主,滥用职权,那和魏诚他们又有何不同?再者,如果自己的职位一朝不保,又何谈为母族复仇?为国尽忠? “多谢孙尚书指点明示,此番确实是元济鲁莽了。” “好了,知道了就行了,下不为例。去吧。”孙解忽然又道:“回来!” 元济忙回来立着。 “案子结了,这名册也是没用了。你拿去扔了吧。” 元济听得一愣,转眼间又沉稳道:“是。” 第十三章 捐官名册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待元济回到府中,钟开仪已然在正堂上坐等。见他来,忙道:“我怎么听说黄珙母子和李敏的侄子都放出来了?” 元济无奈道:“魏诚让锲安司的人来刑部施了压,孙尚书不敢作对,亲自改了卷宗,判作无端攀咬。” “又是锲安司……” “不过,孙尚书说这捐官名册已是无用,就把它给了我,让我拿去丢掉。” 钟开仪一阵诧异,片刻之间又笑道:“好一位刑部尚书!” “你也猜到了?”元济道。 “看来他也并不是一心向着魏诚的人,这是在留后手呢!”钟开仪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他这么一做,倒是让我觉得,此事说不定还能有些转机。可是刑部已经结案,又要怎样才能重掀旧账?”元济有些不解。 “少不得要把事情闹得大一些,最好闹到圣上的耳朵里去。” “看来你是有办法了?” 钟开仪摇着折扇,悠然一笑:“这就看那出狱后的黄珙,今晚会去哪里了。” 乐悠坊,街灯如昼。 几名小厮装扮的男子扮作路人,在坊内闲逛。见一男子被几个闲汉簇拥着进了一家酒肆,一名小厮忙对另一名悄声道:“快去通禀公子!” 少顷,钟开仪带着元济从容赶到,直入了对面茶楼,寻了二楼上一临街的位子坐下。 “你真是料事如神,”元济叹了一声,“怎么就知道黄珙定会去喝酒呢?” 钟开仪品了一口茶,含笑道:“刚从那阴冷的大牢里出来,谁不想去喝口热酒暖暖心!何况黄珙本就是个喜欢吃酒玩乐之人。” “你调查过他?” “难道你没有?”虽是句恼人的反问,从钟开仪的口中说出来,偏又如沐春风一般。 “现下我是知道,我和你到底差在哪里了。”元济有些感慨。 “毕竟外甥和舅舅相比,还是有些差距的。”钟开仪打趣道。 元济早已习惯,也不去反驳他,只淡淡地吃了口茶。 两人坐了半个时辰,方才见到黄珙醉熏熏地从酒肆出来,他大着舌头踉跄道: “我!我是什么身份!新城县的知县!知县!一个小小教坊司的女乐都敢告我了!简直翻了天了!” “黄老爷,少喝点吧!要是明日又有别的姑娘告你一回,你吃醉了酒,要如何申辩哟!” “你瞎说!瞎说八道!我,黄珙!我的身后站着的,可是吏部左侍郎李敏老爷,谁敢告我!谁敢!那教坊女乐实在可恶!明日定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哟呵!这口气不小啊,我看黄老爷你就是酒壮怂人胆,明日起来,连叫都不敢叫一声吧!” “你敢说我怂?我,我告诉你!我能推那玉瑶一回,就能推她第二回!到时候,李侍郎还是保我!我还能当我的知县老爷!” “黄老爷,难道你真的把那玉瑶推到镜河里啦?莫不是说大话骗我们吧!” “什么大话!什么说大话!那玉瑶本来也不是我们黄家人,养她一场,让她给几个钱回报我们黄家,她死也不肯!之前那回没弄死她,算她命大!” 路人听了这场闹剧,纷纷摇头侧目。钟、元二人却甚是满意。 望着黄珙离去的背影,元济想了想,道:“只怕他的狂语就这条街上的几人听见还不够。” “说得是。”钟开仪立马唤来了小厮,耳语一番。小厮得令去了。 “你是让他们找人,去散布黄珙说的话了吧。”元济道。 “你多跟着舅舅学,定能像今晚一般,进步神速!” 钟开仪得意地摇起了扇子,元济无奈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第二日午后,宫中传来口谕,急召刑部尚书孙解觐见。 “孙尚书,朕今日在御花园中听见了一件趣事。”成元帝道。 “臣愿闻其详。” “我听那小宫女说,昨夜有醉汉在乐悠坊大放厥词,说什么教坊女、李侍郎的,你可知?” 孙解忙道:“回陛下,臣今早起来也听人说了此事。那醉汉名叫黄珙,前几日被一教坊司女乐告他母子逼杀自己。那教坊女原本是黄家养女,因黄珙捐官一事,被家人卖入教坊司,先为乐师,后又逼她做了女乐。谁知黄珙买了新城县知县后,便要杀他妹妹。 “臣看此事本为黄家家事,李侍郎或许被牵连其中,盘问了一回,实据模糊,便判了教坊女攀咬的罪名,训斥了一番。因事体不大,昨日便全都放了出去。 “谁知黄珙吃醉了酒,被人一激,在街市上大放厥词,说是自己就算逼杀妹妹,吏部左侍郎李敏也会保他仍做知县。这事昨夜闹得满城皆知,但此事刑部已结了案,现下又无人首告,要不要拿人,臣……臣也是犹豫得很。” 成元帝神色一凛:“此等刁民,还不法办了?” “是是!臣这就去抓他审问。”孙解连声应道。 “怎么,吏部的李侍郎就不用查了?”成元帝仍是不满。 “要查!要查,臣这就去拿人!” 魏诚在一旁听得一惊。 他想不到事情的发展竟如此之快,心中暗自后悔昨日没能让锲安司的人先去毁了那名册。见成元帝面有怒色,他转念一想,道:“陛下,酷暑难耐,喝碗莲子百合汤吧!” “难为大伴想着。”成元帝点了点头。 孙解连忙退下。 等他回到刑部,已是哺食时分。 他不敢懈怠,连赶着叫人把黄珙母子和李敏捉来,扣在刑部大牢之中,又派人去教坊司知会了玉瑶一声,让她仍将那告纸尽快送来。 元济见此事有了转机,心下也自然欢喜。本想立即回家取那捐官名册,可夜色将至,只好明日办公时再带来。 刚到家中,又见到钟开仪端坐在堂上吃茶。 元济困惑不已:“礼部没给你派事吗?” “派了,都是些杂事,这五六月间也没什么祭典、科考,可不闲得很嘛!”钟开仪挑了挑眉,“敢问元主事,黄家逼杀案是不是又有眉目了?” 元济道:“这事从今日早起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你这个谋划之人怎么反来问我?” “我这计谋不错吧!一夜之间,啊呀,传遍全城,传进宫墙,传到了咱们这位不问世事的,圣上的耳朵里……” “好了好了!下回有需要,我还找你办,行了吧?!” 钟开仪拱手一揖:“必让元主事满意!” “来看看这本名册,”元济冲他招了招手,“明日就要送到刑部去了。不过现下没人知道这名册在我手上。” 两人翻看一回,钟开仪啧啧道: “李敏的侄子在这制作名册一道上颇为用心啊!你看,若是平常官员核录名单和官职,都只是一气将姓名和官职连着写出,常常是乌泱泱一大片文字,查找起来颇为费力。 “但他不同。他虽然也是连着写姓名、所收银两数目和将银两给了谁,但三者中间有相等的空白处,并不是全都写在一起。 “每新录一人便新另起一行。这样翻开看看,一目了然。不过他如此费心,到头来却方便了我们,该抓谁,该审谁,一清二楚,真要谢谢他!” 元济听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想了一回,感慨道:“若是按照这名册上的人一一抓过来,朝中六部和外放的官员,要失掉五分之一。” “这名册上的人,是明面上和李敏,也即是和魏诚有关联的。我看除了李敏,其他人大多要么没做到侍郎这个职位上,要么在外省任职。只是不知道除了这些和我们所掌握的名字之外,魏诚在中朝还有多少党羽。”钟开仪摇了摇头。 “咱们一步一步走。此事便是第一步。” “元叔叔有说过什么吗?” “爹还是那句话,让我只管放手去做,该查就查,该抓就抓。就算动不了魏诚,杀他一些兵马也是值得的。总归这第一步还是要迈出去的。” “那就好,看来接下来你要辛苦一阵了。” 元济将名册一合,毅然道: “利剑出鞘,岂容轻收!” 第十四章 主犯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快去禀告孙尚书,嫌犯李敏又在闹事了!”一名狱卒匆匆对刑部差役道。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孙解便带着元济和那名狱卒,来到了关押李敏的牢房前。 “开门,我和李侍郎叙叙旧。” “孙解!你怎么敢给我吃这些!我背后站着的可是中贵人!今日我虽落了难,但你若是敢怠慢我,等中贵人保我出去了,看你这刑部尚书还坐不坐得住!” “中贵人?”孙解轻笑道:“李侍郎,何必再扯这些陈词滥调!每个到我刑部的人,要么说自己背后有人,要么说某某必会保他。但到了最后,又有几个能安然无恙地出去? “况且现在可是圣上金口玉言说要审你。大晔,总归还是圣上说了算的。李侍郎,你可明白?” 李敏被说得愣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李侍郎科考仕进之后,家中仆役众多,连鞋都没有自己穿过吧?刑部别的本事也没有,给人穿鞋的方法倒是十分熟练。 “若是穿了鞋之后,李侍郎还不满意,那我们就再给你按按手指。我知道李侍郎写得一手好字,此番莫不是专门到我们刑部享受这十指按摩法,好让自己的书法再上一层?” 孙解面容含笑,语气柔和,李侍郎却听得抖了起来。 “孙解,你要干什么!” “我也没想干什么,只是李侍郎总爱这般闹事,几日了都不配合审问,我身为刑部尚书,总还是要管上一管的。既然要管,那便要管出点成效来,好让李侍郎知道,这刑部的大牢该怎么蹲!” “你,你……” “当然了,若是李侍郎愿意开口,把捐官案的始末诉说一番,又或者告诉我除了名册上的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从犯,甚至主犯,那我就不必多费力气,你在这牢里也便过得舒坦。” “我……我若是说了,能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孙解正色道:“这话你对我说也就罢了,若是当着圣上的面,你也这般同他讨价还价?!你身为中朝官员,知法犯法,难道还想逃过一劫?!” 随后又和缓道:“不过,我相信你的家人并不知晓此事吧?若是不知,那我也没必要去提审他们。都入伏了,就让他们少些辛苦吧,李侍郎,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我家里人一概不知的,都是我和我侄儿做的蠢事!” “说吧,除了名册上的,这事还有没有别的参与者?我想你应该知道,主犯和从犯,定的可是不同的罪。” “我,我不是主犯,我不是……” “那是谁?他将你推到如此境地,你还要保他不成?” “我……我是受了,受了中贵人的诱导。” 孙解示意了下元济,元济立马让狱卒搬来小几,摆上纸笔,俯身记了起来。 “中贵人说……说吏部位分虽高,事务却繁多,俸禄也和其他五部没什么区别,一直以来都替我们心疼。京都宅院地贵价高,吃穿用度哪哪都要花钱,因此想了这个赚钱的法子,好让我们补贴家用。他还说,只要捐的都是外省的小官,便不会有人发现……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 “你们拿到的银两有没有分给中贵人?” “自然是给了。” “那为何这名册上没有记录?” “我们不敢明着给,名册上有一位叫周先云的,他不是什么差役,是个小黄门,每次给他的银两其实都给了中贵人。” “可是,我看这个小黄门所收之银两也并没有越过你去。” “除了小黄门之外,从我和侄子拿的银子里,还要批出一半给中贵人置田产,故而名册上查不出来。” 孙解点了点头,对元济道:“都记下了?那就让李侍郎画个押吧。” 带着画押后的证词,孙解和元济回到了刑部。 孙解将证词又细细看了一遍,叹道:“怪不得我们这段时间一直找不到周先云,原来竟是个宫中内侍。想来一个小黄门也逃不到哪里去,今日已然闭了宫门了,等明日朝会后再抓也不迟。不过,虽说供出了主犯,但未必能得严惩啊!” “孙尚书此言何意?” “咱们这位圣上可是十分看重中贵人,只听令圣上的锲安司都交给了他,买卖官职又能算得上什么大罪呢?到时候,说不定又是……也罢,李敏既然供认了,明日朝会上就先这样呈报吧。” 司礼监内。 “那李敏不经吓,三两句就全招了,还将中贵人都供了出来,现下已然写了证词、画了押。看来那孙解确实有些手段。”锲安司指挥使庄斐言道。 “孙解能在刑部稳坐尚书之位多年,靠的就是这般恩威并施的审人手段。此番,他的看家本事还没使出来,李敏就什么都说了,真是不堪用。”魏诚严肃道。 “中贵人准备如何应对?要不要属下……?”庄斐言伸手往下一劈。 “倒还不至于如此。李敏是圣上亲自下令抓的,现下又刚招认主犯。咱们若是急哄哄地出手,反而容易露了马脚,坐实了这个罪名。” “中贵人思虑果然周全,那我们该怎么办?” “既然孙解要主犯,我们就给他一个。此事也无需你出手了。” “是。” 魏诚低头思忖一番,又道:“细想来,此事可真是巧合重重。那黄珙在街市上说的话,怎么一夜之间,就这么轻易地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 “圣上一向是不喜欢管这些事的,此番竟然如此盛怒。还好我当时借喝汤试探了一番,他对我仍然一如往常,看来是并不知道此事与我有关,我才略略安心。 “不过,这个本来简单的逼杀案,最终竟然牵连出捐官一事,斩了我在吏部的臂膀,想必背后有高人谋划。不知那人到底意欲何为,是冲我来的,还是眼看着吏部尚书的位子要落到李敏手上,便拉他下马。 “若是真冲我来的,”魏诚冷笑一声:“我便要让他知道,想在这中朝里使手段,要先问我答不答应!” “中贵人放心,此事尽管交给属下去查!” “你啊你,总是赶着替我办事。好了,天气热,快家去吧。查的时候也别太累着,免得家里人担心。” “谢中贵人关心!属下必尽心尽力为中贵人分忧!”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去吧。” “是!” 第十五章 朝会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第二日,天刚透亮。 太和门外,参加朝会的百官早已排列两旁。 只见上座的皇帝虽按时到场,却只忙着把不同的弓弦,依次安置在一把小巧的弓弩上,一面轻拉试着手感,一面附耳细听回弹后的声响。 一名内臣高喊:“有本便奏!” 孙解上前道:“臣有本。启奏陛下,黄珙母子逼杀案已审了半月有余。此案原告为黄家养女,教坊司女乐玉瑶,被告乃黄珙母子。二人串通一气,由黄珙以推玉瑶入水的方式将其逼杀,现已供认不讳。 “因此案还牵连出原吏部左侍郎李敏捐官案,相关涉案人等已根据捐官名册上所记,一一抓捕、审问完毕。不过,据黄珙招认,他并非主谋。捐官一事本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诚牵头……” 话音未落,众人突然听见上头一声肃道:“孙卿慎言!” 不知何时,那端坐高位的成元帝已然放下了手中的弓弩,面色肃然地望着孙解。 众臣吃了一惊,这还是今年圣上第一次在朝会上说话。而他上一次开口,则是因为,一名新来的御史规劝他专心政务,他便当着众臣的面,把那御史劈头盖脸斥骂了一通。 孙解闻言连忙跪下,低头道:“是!是!臣当时便疑此言有胡乱攀咬之嫌,但黄珙既如此招认,臣也不敢不如实记上。回去以后,臣一定再提审一回,定不会冤枉无辜!” 成元帝仍是有些不满:“既知是污蔑之语,为何今日还要呈报?孙卿,刑部你一向管得很好,怎么在此案上却出了如此大错?” “臣一时不察!请陛下恕罪!” 众臣一边听着,一边替孙解捏了一把汗。 “你可知,昨夜,宫中一名唤做周先云的黄门想逃出去,被巡逻的锲安司抓个正着。朕亲自查问,才知他谋划了捐官一事,觉得刑部早晚查到自己头上,怕获罪,便想趁夜逃走。现下主犯的供词和画押都有了,想来此案也该了结了。” 成元帝突然语调一转,冷冷道:“孙卿,若是昨夜那黄门没被抓住,主犯逃匿,你该当何罪?” 众臣心中大叫不好,看来今日这刑部尚书是要无故挨罚了。 谁知,还未等孙解回答,首辅元辅望却上前道: “启奏陛下,孙尚书此番办案确不如以往利落果断,想来真是年老体弱,精神头不如从前了。年初,孙尚书便有归田之意,我还只当他有所懈怠,便以家国大义劝诫一番。今日看来,确实是勉力支撑了。” 众臣听着有些疑惑,这元首辅何时与孙尚书有起交情来了?竟还替他说情? 还未等众臣回过味来,元辅望话锋一转:“不过,此案审查不严,以致差点走失主犯,幸亏陛下英明果断,将其抓获。以臣看,不如罚孙尚书三年俸禄,以儆效尤!” 众臣听后,心中又是一惊,直为孙尚书抱屈。 此案本就还在审理之中,那黄门逃匿又并非得了孙尚书的指使。况且,除了黄门之外,其他人均已抓获。 退一万步,就算主犯真的逃了,一个自小长在宫中的内侍,出了宫又能去哪?动用刑部和锲安司的力量,必能将他抓回,何至于要罚一个刑部尚书三年的俸禄? “罚俸三年……”成元帝缓缓道。“元卿舍得,朕却有些不舍了。孙卿今年六十七了吧?确实心力也不似壮年时候了。罢了,这终归不是什么大过,何必罚得如此?孙卿酷暑办案辛苦,朕特赐冰镇绿豆百合汤一盏。捐官案就此结了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 众臣听到这里,终于舒了一口气。 散了朝,只听得有同行的大臣们私语道: “陈兄,今日这案子可真叫我百思不解!陛下口口声声说孙尚书这有错、那有错,临了临了,不但不罚,还赐了道汤品,这到底是有过还是无过?” “贤弟怎的连这也看不懂!” “我从前没那上朝的机会,对圣心还琢磨不透,陈兄快与我解惑一番!” “你看啊,孙尚书不过提了一嘴,说中贵人与此案有关,陛下就连那弓弩都不玩了,还亲自查问。你上朝虽然不久,但何时见过陛下亲开尊口处理政事的?” “是啊!平常陛下只是端坐上方,把玩机巧之物,政事自有元首辅代为回答和处理,今日确实有些反常啊。可是,陛下为何要护着中贵人呢?” “你有所不知,先帝是很不喜陛下的,故而陛下从幼年起,便不得亲情滋味。苦苦熬了许多年,听说还有过吃穿不暖的时候。期间只有中贵人不离不弃,陪伴长大。因此陛下登基后,便一直宽待中贵人,凡是小错,从不责罚的。” “原来竟是如此!看来孙尚书今日是踩了雷啊!” “正是啊!不过孙尚书这查案之人也只是例行奏报,说到底是无错的。一个正二品的大官,平白无故地在这么多官阶比他小的官员面前失了脸,陛下赏赐一番,也算是全了他的面子。说来也是奇怪,孙尚书是多会左右逢迎的人啊,怎么就没想到,中贵人对陛下而言颇为重要呢?” “想必正如元首辅所说的那样,年纪大了,思虑不周了吧!” “怕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不过,陈兄有没有觉得元首辅太过严苛?出口便是罚俸三年,幸亏陛下没有答应。” “元首辅一向如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陛下不理朝政,中朝诸事繁多,大臣们偶尔也有偷懒的时候,总要有个人板起脸来做恶人,不然早翻了天了。” “哎,说得也是!陈兄果然了解甚多,愚弟还要向你多多请教啊!” “贤弟谬赞了,谬赞了……” 孙解捧着那绿豆百合汤方出宫门,便见元济早已在此相候。 “元主事,你怎么还在这?” “孙尚书,那主犯分明是……” 孙解忙让他噤声,见四下无人,方道: “你悄声些!怎的还是如此莽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虽说你跪得远,但今日朝会是何情形,你也见着了。中贵人不落罪,也不是一次两次。 “圣上铁了心要保他,抓了主犯,又是审问,又是画押的,还赐了绿豆百合汤堵我的嘴。我能怎么办!行了,就这样吧,早点回刑部把这案子结了。对了,你和元首辅还是不见面、不说话吗?” “是。” “那看来是不能让你替我去谢谢他了,也罢,等过几日我自去吧。”孙解顿了顿,又道: “你家的事,我也知道一二。其实,这十一年来,你爹也挺不容易的。之前被那杨臻压着,现下做到了首辅,为了平衡朝中诸方势力,必然有许多不得不做之事。 “可叹世人都想身居高位,以为有了权力便有了自由。却不知若是一朝得位,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哪里还有随心所欲的日子过? “虽然你父子二人在朝局中立场不同,但你毕竟是做儿子的,多体谅体谅他,有什么心结,早早解了吧。” 元济没有回答,只是低了低头。 第十六章 夜谈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又过三日,黄家母子逼杀案方尘埃落定。 是夜,钟开仪和梅卿秘密来到元府。 “元叔叔,”梅卿道:“朝会的经过,开仪已在来的路上细说与我听了。看来魏诚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重。” 元济轻叹一声:“我本以为就算不能一举成功,但至少圣上会对他有所疏远,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一应过错问也不问。” “我猜刑部中定是有魏诚的人。”元辅望缓缓道:“从孙尚书审出证词,到朝会上的奏报,不过短短一夜,那所谓的主犯便立即从宫城内现身,还被圣上抓获。若说魏诚没有一早得到消息,他的反应又怎会如此迅速? “再者,他谋划能力之强大,实在令人惊诧,不到一夜,便说通了那小黄门,找了到证据,安排了锲安司的守卫,甚至把陛下都算计了进去。此等心计,非常人所及。” 钟开仪恨道:“怪不得魏诚能把持朝政这么多年,连杨臻倒台的时候,他都能撇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因他安排锲安司抓获杨臻及其同党有功,反而得了赏赐。看来我们接下来的计划万万不能大意,一步一行,都要稳妥。” “开仪说得是。不过,近日发生了件让我一时间捉摸不透的怪事。”元辅望放下手中的茶盏。 “元叔叔请说。”钟开仪道。 “江左布政司屈平前些日子上了一份奏报,说东海附近有海寇出没,在永宁县和太平县一带烧杀劫掠,但几乎同时送到的,江左行省监察御史熊奉咸的奏报里却说,这段时日并无海寇之患。”元辅望顿了顿,有些不解道: “屈平曾与我同学于老师门下,后来又一同科考、仕进,他的为人当信得过。可熊奉咸是个名声在外的直臣,从不徇私,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派他去巡视江左。但海寇一事,二人所说如此大相径庭,不免令人疑惑。” “爹有派人去查吗?” “本来这几日便要派人去的,但魏诚却说,若是朝廷大张旗鼓地去查问,反而让扯谎之人有所准备,不如让锲安司的人暗地里查访一番。我便无法反驳,但内心总觉得此事似乎有些不对。” “听爹这么说来,确实有反常之处。若是屈、熊二位的人品信得过,会不会是有人欺瞒了他们中的一人?但欺瞒他们又为了什么呢?”元济问。 “海寇一事,我也有所耳闻。”钟开仪道。“几年前闹得很凶,多亏成老伯爷,东海一带才安宁许多。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且不说真相到底如何,我怀疑这海寇或许已然暗地里侵入江左地界,甚至成了屈叔叔或熊御史身边得力可靠之人,这才瞒住了实情,让两位写出不同的奏报来。” “开仪此言并非没有道理。”梅卿道。“若是他们二人身边真的有海寇内应,那所谋之事便不是烧杀抢掠这么简单了。海寇猖獗,说到底和海禁不无关系。大晔的海上通道关了几十年,那和我们隔海相望的彭旭国土地贫瘠,此前一直靠着和我们做海上生意,才富足起来。如今禁了这么多年,想必是逼急了。 “不过,他们也是可恶,若是像那高汨国一样,做个大晔的番邦,又怎会到如此境地?那两国离得近,现如今彭旭人自己无法支撑,一面来我大晔沿海大肆掠夺,一面又将高汨人欺负得没边了,实在可恨。” “宸姐姐说得是,幸亏我大晔海境线绵长,海民勇猛善斗,不像那高汨,小小一国被彭旭一扰,更是不堪其苦。我想,若真有内应,一则他们必要私开海禁,二则一旦事发,可诬陷此二人中的一人通敌之罪。爹,难道又有人想重演当年云家之案?”元济道。 元辅望沉吟片刻,道:“你们所说的,皆是最坏的打算。如今真相还未查清,不好贸然行动。不过,不管他们背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们必须早做防备。锲安司的人只有一位可以信任,但眼下他在外办一件要紧事,至少还有半年才回京都。罢了,先让魏诚派人去探查一番,就算内里有什么错综复杂之事,有我在中朝把控,也不至于像当年云家那样,一夜之间满门尽毁。” 梅卿恨道:“这般惨烈之事,有我云家一门还不够吗!到底是谁又在背后谋划如此恶毒之事?我们为了拉下杨臻,已然费尽心思,如今魏诚还没除掉,又出了这样的苗头。我只怕这谋划之人想搅得朝局不稳,让大晔内外夹击。” “真相到底如何,还是要等探查过才知。”元济道。“只是我担忧的是,眼下成老伯爷多病,小煊又只有十六岁,我大晔朝正是缺乏武将的时候,万一彭旭国有所异动,不知该让何人镇住东海。”元济满脸忧虑。 元辅望同意道:“济儿所说,也是我最忧心之事。虽然东海安定了许多年,我们还是要居安思危,万万不可大意。国朝多陆地,士兵们训练时也多以陆战为主。若不是十年前老师看出海寇有大举侵犯之势,提前在永宁、太平和处州一带招募了通水性的士兵,建了水师,恐怕江左早已生灵涂炭。”他想了想,又道: “我看还是要早做准备。我明日就让兵部制定一个加固海防、增加战船的策略,恐怕还是需要再多训练一些习惯于海上作战的士兵,方为上策。” “元叔叔辛苦,若是需要我等做些什么,尽管开口。”钟开仪道。 元辅望欣慰地点了点头。 正当四人夜谈之时,锲安司指挥使庄斐言悄悄入了司礼监。 见他入内,魏诚顾不得喝茶,忙问:“查出来了?” 庄斐言点了点头:“是。那搅 弄之人是礼部主事钟开仪。” “钟开仪……”魏诚缓缓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渐渐升起一丝寒意。他冷冷道: “原来是钟思鼎的小公子。” 第十七章 密谋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正是他。”庄斐言道。 魏诚喝了口茶:“坐,详细说说吧,他是怎么做到的。” 庄斐言连忙坐在脚踏上:“是。他买通了街上几个好事斗嘴之人,专门等在黄珙常去的几家酒肆。一见着黄珙,便死命灌他酒,又拿话激他,非要让他说出捐官一事不可。本来也就当时几个过路之人听见,钟开仪为了将此事散布开,又令人在市集坊间到处宣扬,尤其是宫中常去的采买之处。 “但奇怪的是,在宫中御花园嚼舌头之人,却和他没什么关系,或许只是恰巧听出宫采买的内侍说过,便闲谈了几句,倒叫圣上听见了。圣上虽不爱操心前朝之事,但也绝不许大臣做出此等丑事的,这无疑是打了他的脸面。故而圣上生气得如此,想来是常理之中了。” 魏诚一言不发,许久方冷冷道:“钟开仪,十三岁中举。四年前,又在榆陵清议中因论说服制在儒子中名声大噪。三年前,高中一甲探花,俨然已有榆陵魁首之象。现如今竟然要到这朝局里搅 弄风云! “一介竖子,纵使聪慧绝伦,又哪知中朝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十一年前,钟思鼎的夫人因云家案而死,他本人也被投了诏狱。我念着钟家对圣上有恩师之谊,辅持圣上又有功绩,便放了他和他那些只会逞口舌之快的学生。如今倒好,儿子恩将仇报来了!” 说到此处,魏诚忽然和煦地笑了,声音却更加冷漠。 “钟家,可只有这一个孩子啊!” 即使在这三伏天里,这样的一句话,都能让人感觉无尽的寒意正在爬上来。 他思忖一番,又道:“此子若不早早除去,万一将来钟思鼎一死,圣上念及师恩,给钟家赐了什么护身符,我们就够不到了。” “中贵人说得是。钟开仪现下还只是礼部的一个小小主事,要动他,易如反掌。不知中贵人想怎么做?” “自然是要合情合理。钟开仪既然是榆陵魁首,在儒子中颇有声望,那咱们就送他个做个千古罪人,让万万世世都记得他的好名声,也不枉榆陵一派沽名钓誉一回!”魏诚冷笑道。 “中贵人好谋划!只是属下愚钝,不知该如何施行?” “眼下却不着急,咱们只等下一次秋闱。礼部林尚书想必会将钟开仪安排到秣陵府去。秣陵虽好,却没有我们的人。不如就让他去钱塘府吧,保管他人还没回来,京都乃至天下都传遍了他的骂名!” “属下明白了。只是那林尚书岂会听我们的话?” 魏诚缓缓一笑:“林尚书自然不会听我们的,但是江左布政司屈平……” “属下这就去给屈平传书。” “回来!你给他写信?他一个行省长官,你怎么使唤得动他?此事还得我来。” “是,属下鲁莽了。”庄斐言忙回来蹲着。 “对了,宫中嚼舌头之人还在吗?” “还在。” “过段时间处理了吧,做得自然些,记住,合情合理。” “属下遵命。” 第二日,华灯初上。 元府东院,一名衣着普通的男子利落地从墙外一翻而进,驾轻就熟地来到了元辅望的卧房中,又立即转身将房门紧闭。 “蔺弗?”正在写信的元辅望见他来,十分惊讶。“快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比原定的日子早了足足半年,锲安司的人知道吗?” “辅望兄,我在路上得知了京都逼杀案的消息,便绕道回来了一趟。此番是秘密回京,明日我便要出城。” “那案子已经结了。我们拿它试了试圣上,发现圣上依旧对魏诚一片信任。” “买卖官职的罪名确实难起波澜……高汨之事已然办妥,人也平安送到了。我今日来,其实还为着一件要紧事。” “你说。” “我在高汨期间,发现了不少彭旭海寇的窝子。我逐一摸过去偷听了几回,大多都是打劫计划之类,只有一日,听到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 “什么话?” “大意是‘看你那住在大晔皇宫里的爹下回捎什么好东西来’,是一个头领打扮的海寇对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说的。我想,国朝宫内皆是去了势的黄门,他们要么自小进宫,要么在入宫都调查过家中有无儿女亲眷。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是通过籍的。 “也就是说,我大晔皇宫绝没有让外邦人做内侍的道理。就算是守卫皇城的锲安司里,也没有一个彭旭人。那么他说的这个‘住在大晔皇宫里的爹’,又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假扮彭旭人的大晔海寇?” “听口音并不像。此二人的彭旭话十分娴熟,像是自小习得的。” “这就难解了。宫内怎么会有彭旭人呢?”元辅望思忖片刻,道:“此事先别惊动旁人,还是要暗暗查去。若是坐实,可是通敌的大罪啊!” “确实如此,我当时听了也心惊不已,便想着早日回京告诉你。” 正当此时,门外元家仆人道:“禀老爷,刑部孙尚书忽来拜访,已在门外下轿了。” “知道了,请他正堂吃茶,我即刻便来。”元辅望又悄声对沈蔺弗道:“不知孙解为何而来,你暂且在我房中等候一回。” “辅望兄,我想说之事,已然说完,等你走后,我便自去了。” “也好,诸事小心。” 言毕,元辅望整肃衣袍,连忙向正堂走去。 堂上的孙解将那芸豆卷快要吃尽了,见着元辅望来,忙喝了口茶,迎道:“深夜拜会元兄,失敬失敬!贵府的芸豆卷不知是哪家所做?实在好吃得紧呐!” “你我素无交情,孙尚书披夜前来,难道只为了我家这一口芸豆卷?” “自然不是,我是特来谢你的。” “不知谢从何来?” “那次朝会,多谢元兄为我说情。” “孙尚书误会了,我并非要为你说情……” 话音未落,孙解忽然上前,对元辅望轻声道:“今日午后,我在城郊见到了锲安司副指挥使沈蔺弗,若我没有记错,明面上,他的差事是还没办完的。” 元辅望心中一惊,面上却不为所动。 孙解紧接道: “元兄,谢谢你救我堂弟全家性命!” 第十八章 昭容长公主(上)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长公主慢些走!”一名小侍女满脸紧张,不得不加快步伐,紧紧跟着昭容长公主晗栖。 晗栖却不以为意。 她每月只有两回乔装上街的日子,每每身后都是一步不离的护卫,今日好不容易甩开了他们,自然要随心所欲地玩一场。 “悄声些!”晗栖急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长公主吗?” 小侍女有些委屈:“长……小姐可别去那些人多的地方,今日护卫不在,若是出了岔子……” “行啦,”晗栖见她如此心焦,柔声道:“我也不去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不过是想去那京都最大的林家书铺瞧上一瞧。平日里让你们去买话本、戏本,拿回来的都是那些忠君护国、降妖除魔的本子。我想看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却是一本也没有!今日,我便要自己去挑上几本!” 小侍女听她如此说,这才略略安心。 好在那林家书铺离得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便望见了书铺门前的招子。 “我便在此处慢慢挑选一番,你去对门买些干果梅子,然后再来等我。”晗栖道。 “是。”小侍女虽有些不愿,但想着两家铺子离得不远,便也放心去了。 才入书铺内,晗栖就望见有六个高大通顶的书架分列两侧,皆摆了满满的书籍。最显眼处便是话本、戏文和经书大义。 掌柜见她进来,忙迎上前:“姑娘想买些什么书?小店新到了墨憨斋主人写的三部短话本,与那些长篇累牍的章回话本不同,每一回即成一个故事,读来颇有意思,姑娘可有兴趣?” 晗栖点了点了头:“那便拿上一套。” “好嘞!姑娘有没有特别想看的书?比如经义、尺牍、戏本之类,小人好推荐一番。” “那些捉妖捉怪的故事,虽然热闹,我却不想看。经国道义,家里常念叨,再读也无甚趣味。有没有书生小姐相知相遇的本子?你先把故事说来与我听听,我要那曲折离奇的。”晗栖笑道。 “有!有一部是说前朝公主的,她瞧上了一个书生,资助那书生读书几载。书生考上状元,便娶了她。谁知,后来才发现,那书生家中早有了一位妻子,见公主相中了他,就一直隐瞒着。再接着,书生做了宰相,他那原配发妻便带着两个孩子来找他。后面的事,小人就不说了,姑娘自己看,可折腾人呢!” 晗栖听了,捂嘴笑了一回,道:“这故事还是落了俗套,幸亏先问了一问!” 掌柜疑惑不已:“这本子现下在京都可流行得很呢!” “你有所不知,公主自小养在宫中,出宫皆得请旨,哪里有什么机会瞧上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且不说那书生停妻再娶之事,光是他娶了公主,又做了宰相,便极不合理了!” 掌柜仍是不解。 晗栖又道:“自古以来,哪有做了驸马都尉又能领朝中要职的男子呢?便只说国朝,若想做驸马,便不能入仕。故而那些新科进士们、贵胄王孙们,都是推着、躲着,皆是不愿做驸马的。”她说到此处,不免有些落寞。 “姑娘对国朝法度知之甚深啊!”从书架后忽然转出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 晗栖抬眼看去,只见那男子双眸清明、丰采宜人,说话间微微含笑,恰似暖风拂面。她忙低头一福,却不敢再望向男子的眼睛。 “掌柜的,这下你可明白为什么在下方才会说,这本《银铃记》很难卖给贵族甲胄家的小姐和公子了吧?”男子笑道。 “怪道这本子总是在里巷间流行,总也走不进那世家高门,竟是这个缘故!今日见了你们二位,才解了我心中疑惑啊!”掌柜感慨道。 “你要谢这位姑娘,她解释得可又有条理,又清楚明白!” 晗栖被那男子一夸,越发害羞起来,心想那采买干果的小侍女怎的还没回来。定了定神,方道:“多谢夸奖,不过也是赶巧了。” “看来这寻常本子是难入姑娘的眼了!”男子将手中的本子放在柜台上:“这几本都是我方才细细选过的,是今年新出的精品,绝无俗套旧闻,姑娘可放心购入。 “再者,眼下除了话本和戏文之外,尺牍之选也颇为流行。其中不乏短小精美之作,姑娘若有雅兴,不妨一读,还能看看如今那些士族官员们,出了日日上朝点卯之外,都在做些什么有意思的事。 “至于其他俗套之文么,也不是不可以读,比如我夜间失眠时,便颇爱读这些书。睡不着的时候,拿来一读,只觉得索然无味,立马哈欠连天,一觉到天明!” 晗栖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觉得有些失态,赶紧捂了嘴连声应是,却仍是不敢抬头,只觉得他说起话来明朗亲切,但又有一丝顽皮的意味。 那男子又挑了几部书,和掌柜道谢一番,便要离去。 晗栖见他要走,心里却忽然有些着急。眼看他就要迈步出门,忙道:“请教公子名讳!” 男子回身作了一揖,恭敬道:“有劳相问,在下秣陵范适培。” 回宫的路上,晗栖始终心不在焉,看得小侍女又是一阵焦虑,拼命回想着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不快。 用过哺食后,晗栖捧着范适培挑选的书有些出神。许久,她才对小侍女道:“明日,请歆和姐姐进宫一趟。” 是夜,她辗转难眠,耳边总是回响着范适培今日在书铺说的那些话。 她想,这些话也无甚稀奇,但从他口里说出,怎么就这般暖意融融。 第二日起来,她无心装扮,匆匆梳洗一番,满心盼着大理寺少卿陆制林的二女儿陆歆和入宫来。 终于听见同传,她连忙赶到殿外迎着,道:“歆和姐姐,你可算来了,叫我好等!” 陆歆和笑道:“长公主这是怎么了,大早上的便急急派了小黄门来我家,恨不得立时将我抬走,我还当你出了什么事,匆匆便来了。” “姐姐,我有件心事,本来想一道说与你和茗姐姐的。可是她陪程国公去进香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我有些忍不住,只能先与你说了。”晗栖有些害羞,又有些忧虑。 陆歆和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晗栖屏退了左右,犹豫了一回,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能将昨日买回的书捧了一本,送到陆歆和的手上。 陆歆和看得一笑:“妹妹,你倒是说呀!” 晗栖低着头轻声道:“我昨日见到了一个人。” “谁呀?” “是……一名男子。他看着不过二十多岁,俊朗得很,颇有礼数,还知晓现下京都都时新些什么书。”晗栖指着陆歆和手中的书说:“这本就是他选的,还有那些,都是他选的!” “这是他专为你选的?” “倒也不是,”晗栖忽然有些失落,“他应该就是给自己选的,见着我也想买话本子,便顺道推荐了一番……歆和姐姐,你说,为什么见了他,我连话都不会说了?” 陆歆和看着她面上高兴一回,又落寞一回,心下了然。 “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找他?” “若是……若是能找到他,那便最好了。我……我时常要看些新书的,总要有个通晓的人,指点一番才好。”晗栖害羞道。 陆歆和道:“那他长得如何?你知道他的名讳吗?” “他说‘在下秣陵范适培’。”晗栖忙道。 “这可巧了,”陆歆和笑道,“元家哥哥几年前就在秣陵城的榆陵书院读书,待我写信问问他,必能知晓谁是‘在下秣陵范适培’!” “姐姐!”晗栖听得越发红了脸,心里却满是欢喜。 第十九章 昭容长公主(下)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三日后,陆歆和传信宫内,告诉晗栖已有消息。 次日,才听到陆歆和入宫门,晗栖便在院内坐等。见她入内,赶紧迎上前: “姐姐,问到了吗?” 陆歆和并没有回答,只是挽着她入了寝殿,等四下无人,方悄声道:“那位此前和云家哥哥一同读过几年书,情谊颇深,现下他已经得了进士,选了翰林院庶吉士呢!” 晗栖拉着陆歆和忙道:“姐姐!我就知道他绝非俗人!你看,他真是又有才学深思,又亲切随和的,还选了庶吉士,前途可是一片大好呢!将来登阁拜相……”晗栖说到此处,脸上渐渐暗淡下来,怔怔道: “姐姐,你说他,是不是也一心想做个大官,光耀门楣?” 没等陆歆和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哪个来京科考的士子不想入中朝?做一番事业?若是我,也绝不会为了娶公主,放弃自己前程的。戏文里公主状元演得热闹,谁会想到,出了戏台,那状元对公主可是避之不及的。” 陆歆和见她似要落下泪来,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妹妹先别想这么多,现下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况且你连问都不曾问过,又怎知他的想法?依我看,此事不必着急的,或许你对他了解多了,便发现他也只是普通。到那时再回想今日,怕是会觉得自己可笑得很呢!” “姐姐!他断不是这样的人!你没见过他,他……很好很好的,他……”晗栖有些着急,想替范适培辩驳一回,又不知该怎么说。她沉默了片刻,方道: “姐姐,你说得对,总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想建功立业,还是只求一世安稳。可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身份,若是知道了,他对我,怕是只剩下敬意了。” 陆歆和见她如此难受,有些不忍:“妹妹别担心,那咱们就先不告诉他你是谁,只说是我远房表妹,如何?” “自然是好的!不过,我不知该怎么与他联络……姐姐,你当初和元家哥哥……”晗栖问道。 “我们当初也只是书信往来,”陆歆和腼腆一笑,“都是我忍不住,总要写信给他。” “那你们都聊些什么?”晗栖好奇不已。 “大多是些家常琐事,比如爹今天说了我,娘不许我常常出门闲逛之类的。现在想想,那会真是幼稚可笑,把这些也当作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写给他,好在他从来都是宽慰我的。” 晗栖听了一回,又见陆歆和回想起这些事,脸上满是幸福神色,不禁深深羡慕起来。 她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在说起范家哥哥之时,便是满心满眼的欢喜呢? 上元方过,寒气仍是凛冽。 元济正在家中习字,见钟开仪推门进来,奇道:“今日这般大雪,你竟也舍得出门?” 钟开仪自己倒了杯茶:“你家点心好吃。” 元济觉得有些好笑:“是不是又有人找你题词写字了?” “哎,这年过的,尽给人写贺岁、恭维的诗句,真是无趣!昨日吹了四首,已不中用,今日若是再吹,恐怕还不如昨日所写之句。干脆到你这躲个清净!”钟开仪无奈道。 元济见他如此,不禁打趣道:“没想到才高敏捷也让人烦恼得很呐,还不如我这般无才无能,清清静静!” 钟开仪难得听他如此说话,不仅不恼,心下还有些欢喜。 “近日有件秘闻,事关适培,不能对外传言,你听不听?”元济又道。 “自然要听!”钟开仪好奇不已。 “我昨日替人给适培传了一封信。” “你替谁传的?” “明面上说是歆和的远房表妹,实际上是昭容长公主。” 钟开仪面色微变:“长公主看上适培了?他们何时见过?” 元济将其中原委诉说一番,钟开仪方舒眉道:“竟是这样,这么说来,长公主其实也有些可怜。” “确实如此,她本可以凭着长公主的身份,让陛下立即下旨召适培为驸马的,不必费这许多心思。”元济道。 “看来长公主是真动了心了,”钟开仪有些感慨,“她是个良善之人。生在皇家,何其不幸。” “此事就看将来适培如何选择了。说到此处,我倒是一直没问过你,为何这么多年从不议亲?”元济问。 “你遇上了陆家二姑娘,我却还没遇上我的。”钟开仪淡然一笑,又道: “自古婚姻大事总是父母做主,我却偏想自己把握一回。成亲总归还是一辈子的事,岂可被他人轻易左右?若是为了成亲而议亲,随便找个世家闺秀娶了,过个相敬如宾的日子,想想亦是无趣。 “其实我很羡慕你,为了陆二姑娘竟能亲自上陆家发誓再不与别家闺秀相看。”钟开仪叹道。 “歆和自然是很好的,她值得。”元济喝了口茶,满足地一笑,又道: “对了,我听说礼部准备安排你主持今年秣陵府的秋闱?” “正是,此番去秣陵主持乡试,还可以顺道回家几趟。想来是林尚书念着我爹年迈思子,特意安排的。” “林尚书是钟太傅的门生,如此也是意料之中。”元济道。 半年后,主持各行省秋闱的名单已然告示。 “开仪,你怎么主持的是钱塘府的乡试?”梅卿听闻此事后匆匆赶到钟开仪府上。 “宸姐姐,半月前屈叔叔来信,说他很是思念我,听闻我今年外放主持秋闱,便盼着我去钱塘府,好相聚一番。我将此事告知了爹,爹让我尽管去,他本来也就是想让我去别省历练一番的。我便请林尚书将我改到钱塘府了。” “原来如此,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岔子。屈布政司曾是钟伯伯门下学生,想来你去钱塘也是一切顺利,我便放心了。” “宸姐姐,等从钱塘回来,我给你带些吴山街的桂花糕、酥油饼、麻酥糖、茶饼可好?我知道钱塘城内还有一种磨得细细的莲藕粉,冬日里泡上一杯,再撒上些干桂花,食来暖心暖胃,甚是舒坦啊!”钟开仪咂了咂嘴。 “我什么没有的,还要你这么劳心费神,巴巴地带来!我看你呀,给济儿带些吧,他在刑部忙得脚不点地,正需要些新鲜玩意儿呢!”梅卿笑道。 “他不爱吃这些!到京都四年了,连件新衣都没制过,只一心闷头做事做事做事!全然没有小时候那样活泼烂漫、好奇好问的性子了。没趣!没趣!” “我也记得济儿小时候与现在全然不同,几个小辈里,就属他最爱闲谈、玩耍的。有一回,他自己做了一把木头剑扛着,说要跟着他外公出去闯荡。那会我们都笑他,说他爱做江湖梦,清哥也……”梅卿一顿,有些心疼: “谁会想到这样的一个孩子,如今这般沉默少语。我每回想到你们两个,都觉得心疼。一个面上冷淡,做起事来却拼命得很,想来没有一日不盼着复仇;一个看似开朗,整日说说笑笑,心里却藏了不知多少的酸苦。” 钟开仪望着远方,轻声道:“宸姐姐,你又何尝不是呢。” 第二十章 钱塘府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八月的钱塘才褪去季夏的暑热,清风拂来有些微凉。 钟开仪被这温柔和缓的风吹得有些沉醉。 他想起,离自己上一次到钱塘府已了过二十年。那时他还未得举子之名,如今却是钦定的秋闱主考官。 “南宫,这里看着比二十年前更加繁华生姿了!”他对随行的钟家僮仆感慨道。 “正是呢!小人还记得,公子上一回是和老爷夫人一起来的,游玩了十几日,临了却怎么都不肯走,直说要做个钱塘人呢!”南宫笑道。 “是啊!当时和爹、娘一同来的钱塘,如今想来,真是物是人非……” 钟开仪默了一默,又笑道:“我最爱钱塘这不动声色的美,清清淡淡,有一种要在心里长驻的意思。” “公子说得忒怪,小人快听不懂了!” 钟开仪大笑几声,摇着折扇念道:“岁熟人心乐,朝游复夜游。春风来海上,明月在江头。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主仆二人衣着简素,充作寻常游客的样子,在那市街上逛到东又逛到西。看见个新鲜玩意儿,钟开仪便驻足欣赏一回,又买了好些南方独有的糕饼鲜果,一面行来,一面说笑个不停,惹得行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道: “个两个男人家真当奇怪了,直撒啦?(这两个男子真是奇怪,在做什么?)” 闲逛了许久,眼见日已向晚,二人便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官舍。 方用过哺食,正在更衣,外门小厮便急急来传报,说是江左布政司屈平老爷忽来拜会,正在门外下马车。 钟开仪忙出门相迎。还未及门,只见一位四十岁上下的鹤发男子已然含笑着入内了。 “探花郎南下辛苦!” 钟开仪忙揖手一拜,屈平赶紧伸手,上前托起,迭声道:“快别拘这些虚礼罢!” “屈叔叔来得好快!我方才还对南宫说,明日就去府上拜谒,万万想不到你今晚就来了!”钟开仪一面带着屈平往内堂走去,一面笑道。 “我这不是见你来,高兴嘛!”屈平仔细看了看钟开仪:“真是男大也十八变啊!小时候你的胳膊浑圆得那样,我想抱你还得费点劲呢!现在个子拔得这般高,倒是越发清俊了。” “屈叔叔快别提我小时候的样子了,都胖得没边了!也怪我贪嘴,有什么时令点心的都要尝上一遍,后来为了去除这一身肥膘,可遭了不少罪!” 屈平大笑道:“那可不得受罪嘛!对了,老师在秣陵还安康?” “爹一切都好,屈叔叔放心。” 二人在内堂坐定,南宫奉上茶来。 屈平四下望了望:“这官舍也太简陋了,眼见着就是白露了,别看南边暖,这秋高气爽的日子统共也没几天,总是刚过完夏日,便入冬了。这墙壁看着单薄得很,万一漏起风来可熬不住啊!你还是去我府上!我家后院有小湖,保管你喜欢!” 钟开仪推辞道:“屈叔叔,我此番来是有差事在身的,你让我住到你家,等回了京,那帮御史不得卯足了劲参我啊!我知道你念着我,不过这挺好的,整洁干净。若是你能让我时常去府上拜会、游玩一番,我便满足了!” 屈平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看你来,我真是高兴得口不择言了,都忘了差事在身的官员只能住官舍了。你必须常来我家!我这几年排的戏,总是缺个得力的词曲师爷指点一番,你可不能偷懒不来啊!” “一定到!我还想多吃些钱塘的点心!” “保管你在我家次次吃到的都不重样!” 二人又说笑、闲谈一回,直到遥遥听见催更声,屈平才告辞离去。 回府的马车才行了一时,屈平便把周管家叫进车内。待马车继续上路,方低声道:“人都安排好了?” “老爷放心,小人做得十分严密,那张秀才只当自己是通了主考官的关节,其他一概不知的。到时候只要他在答卷时,以藏头的笔法,写上一句钟主事曾经写过的诗句,我们安排的誊录人立即就会发现。这样做最是稳妥,也无需再去打点巡视官,或者抄书夹带,只要那张秀才一番巧思即可。” 屈平满意道:“此法确实风险最小,等事发后,张秀才只会一口咬定钟开仪,毕竟他是真的以为,自己手眼通天,竟然连主考官都买通了。 无知啊!”他冷笑一回,又咬牙道: “钟思鼎,当年我父亲因巡查松江不力,被下了狱。我跪在钟府门口一夜,求你在圣上面前说情救他,你却丝毫不念同袍之谊,只说他有罪当罚。 “若不是中贵人雪中送炭,愿救我爹于水火,今日我便早已是个无父之人了!可怜爹在牢中遭了几番大罪,如今病痛缠身,垂垂老矣。 “不报此仇,妄为人子!此番钟开仪落在我的手里,便让你尝尝这亲人遭罪的痛!” 屈平怒目圆睁,心中似有千般难解的仇恨,更与适才和钟开仪谈笑风生的“屈叔叔”判若两人。 这个机会他等了很久。 父亲出狱后,他在魏诚的劝说下隐忍多年,从不流露对钟家的怨恨,反而频频通信,关心更胜从前。 他从不去想当年自己的父亲到底有没有错,只见得亲父遭罪,便恨不得以身代之。 坐在马车内的屈平渐渐平复了心情,但他仍然觉得这样的选择是对的。 他并不准备置钟开仪于死地,只想让钟思鼎也受受这剜心割肉之苦。 想到此处,他又坚定了心智。 住在官舍中的钟开仪却不知道,对他关心不已的屈叔叔,竟然在这令他心驰神往之处,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他只当此处与北方不同,暖风熏人、烟波画竹,忘却了身处朝局纷乱之中,又哪得心宽之所,流连之地?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读了一会闲书后,便吹灯安睡。 钟开仪确实被这钱塘迷醉了。 第二十一章 惊变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指挥使请看。” 一名誊录人将一份考卷呈给不知何时赶到钱塘府的,锲安司指挥使庄斐言。 庄斐言拿起卷子的最后一页,将那顶头所写之字横着读去。 “低眉且弗世间尘。” “这正是礼部钟主事,也即本次钱塘秋闱的主考官,在两年前所写之《咏柳》诗中的半句。”誊录人道。 庄斐言将卷子一收:“人呢?” “还扣在贡院内。”誊录人道。 “此事由锲安司接管。”庄斐言示意了下手下的几名千户,他们立时将钟开仪绑了来。 钟开仪满脸愤怒:“锲安司何故绑我!” 庄斐言冷眼一笑:“钟主事,你可知罪?” “我有何罪!” “考前私收贿赂,考生在卷子上将你的诗句都写上了,这难道不是罪?”庄斐言将卷子一展,还未等钟开仪细读,又收了起来。 钟开仪冷笑道:“我从未做过此事,不知是有何人背后陷害于我。我且问你,你说我私收考生贿赂,何时?何地?是给了我本人,还是由他人代收?我所写之诗,天下儒子皆能诵读,为何仅凭这一张考卷,便判定那考生与我有私?!” “他都交代了,就是通的你钟主事的关节!你又何必狡辩!”庄斐言怒气顿生。 钟开仪毫不畏惧,厉色斥责道:“我不过问了几句断案应有的推断,庄指挥使便满口说我在狡辩,却对我所问之事避而不答。到底是谁在掩盖真相!” 庄斐言自知理亏,便不再与他辩驳,心想等你回了京都,速速让中贵人办了你,看你还能嘴硬到何时! 钟开仪见他不答,又道:“此事本该由刑部主审,为何只见到锲安司的人?!” 庄斐言一顿,将钟开仪的嘴巴封上,对千户们道:“快带走!即刻回京!” 锲安司一干人等顾不得休息,连夜将钟开仪从贡院后门带出,往着京都奔去。 正当此时,一名躲在贡院后门外的男子,见着锲安司之举,连忙奔回一家名叫林家报房的铺子。进门后,迭声对掌柜道:“赶紧传书回秣陵和京都!钟小公子被锲安司指挥使以科考舞弊之罪带走了!” 掌柜听闻,立时写下一张字条,用蜜蜡封好,交与早已等候在门外的两位报房使者,对一位道: “到了松江的陈报房后,让他们别走水路,用最快的马将此信立即送出。” 又对另一位道:“尽量让每一站多跑些,少停留。” 两名侍者接过密信,各自骑上一匹快马,消失在夜色中。 两日后深夜,秣陵城钟府内。 “老师,此信是钱塘的报房星夜送来的,必不会有差。听说同时还送了一份去京都,想必辅望兄要再过几日方能知晓。锲安司带着开仪,没有报房的使者走得快,算来至少要行个十几日,我们必须早做打算,赶在他们前头商量出对策来!”范轼源急道。 “轼源说得没错,开仪多骄傲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做那舞弊之事?!而且此案竟不经过刑部,直接到了锲安司的手里。那指挥使庄斐言估计早就得了信,到钱塘等着此事发作,否则怎么早上刚发现此事,晚上开仪就被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是有人陷害吗!”徐恭益气得发抖。 钟思鼎却一言不发,神色凝重,许久方道:“魏诚,好狠的算计!此事怕是一年前他们就在计划了。怪不得开仪没能来秣陵主持秋闱。” 徐恭益道:“老师,开仪去钱塘府,可是屈平力请的,难道……” 范轼源面色一变:“只怕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屈平了。” 钟思鼎越想越是心寒,右手大力在桌几上狠狠拍了三下:“不辨对错,一味愚孝!可恨!可悲!” 徐恭益见此有些不忍:“确定他必牵扯其中吗?或许是巧合?” 范轼源不屑道:“但凡他屈布政司强留开仪,或是立即着手调查此事,锲安司在钱塘地界上,未必带得走人。” 钟思鼎缓缓道:“人带走得这么快,想必还没调查清楚内情,又或者他们早就做好了假证,只等回到京就定罪。只是不知,魏诚到底想将开仪推到何种地步。” “此话怎讲?”范轼源问道。 “舞弊之事可大可小,轻则罚处或降级,重则贬为庶民、流放,甚至死罪。魏诚谋划许久,出手又这般迅速,必定不会为了罚处或降级而来。”钟思鼎道。 “若是重罪,”范轼源失声道,“难道是要把开仪往死里推?” 钟思鼎语调冰冷:“若真是如此,那他这个中贵人,今年也就做到头了!” “你们先别急,”徐恭益道,“眼下还不知内情如何,更不知魏诚意欲何为。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一路进京拖延时间,一路去钱塘细查内情。” 成煊听了许久,忍不住道:“三位叔叔、伯伯,成煊愿往钱塘府一探究竟!” “煊儿,不可!”钟思鼎忙道,“伯爷尚在养病,正是需要你陪伴的时候。况且你才过十六,江湖历练尚需时日,此事背后错综复杂,万一再把你卷入其中,后果不堪设想啊!” “钟伯伯,我与开仪哥哥有同窗之谊,而且我成家之前几番出战,都是钟伯伯从旁相助,又多次使秒计救我爷爷和几十万镇安军的性命。此番开仪哥哥无故蒙冤,我岂可缩头不前?想来爷爷也定是支持我的。”成煊坚定道。 钟思鼎仍是有些犹豫不决。 “老师,不如就让我和煊儿一道去钱塘,你和恭益进京筹谋。钱塘府的报房本就是我范家产业,我过去,查起案来也顺手许多。况且有我和煊儿一起,你们也可放心。”范轼源道。 “老师,我也觉得如此甚好。”徐恭益道。 “也罢!”钟思鼎点了点头,“你们二人一定要小心行事,万不可被他们发现踪迹。” 范轼源和成煊连声答应。 钟思鼎将那密信又看了一回,冷冷道:“那我和恭益明日便动身去京都,会一会魏诚和他的锲安司。” 第二十二章 入狱 - 榆陵录 - 西瓜小王牌 “进去!” 钟开仪毫无防备地被狱卒推入锲安司诏狱的监舍中,踉跄了一回方才站稳。 舍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九月的京都已然有些透骨的肃杀,钟开仪看着这个阴暗冰冷的所在,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他将薄被一掀,却见地下铺着一层草席,席上趴着好几只不大不小的蟑螂,却一动也不动。 他吓得连忙后退,狠狠地撞在坚硬的铁栏杆上,“砰”地一声,又让他的心狂跳不已。 锦衣玉食的钟开仪哪里去过这样的地方。 镇定片刻,他觉得有些头疼,只好将薄被铺在另一处,缓缓坐下。 呼吸渐缓,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想,越是身处艰险之处,越是要坚定心志,此时还未到绝境,岂可被这小小监舍所击倒? 他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默默推演此番他在钱塘府所经历的一切,试图找出反常之处。 忽然,他心中一紧,双眸顿开,轻声而又失望地念出一个名字: “屈平!” 第二日入夜,钟开仪正准备躺下,抵挡饭菜难以入口的饥饿感,只听得遥遥有脚步声向着他的监舍而来。 是锲安司副指挥使沈蔺弗。 沈蔺弗挥手让狱卒离去,方轻声道:“钟主事受苦了!” 钟开仪忙对他道:“是屈平!此事是他所谋划!” 沈蔺弗点点头:“钟太傅已然猜出来了,屈平背后是魏诚在指使。只是现下并无确凿的人证、物证,无法辩驳。钟太傅和元首辅让我劝你千万忍耐,不要与庄斐言作对,免得白白受苦。”他警惕地四下一望,又道: “魏诚念你是钟太傅的独子,绝不敢对你用大刑,这点你可以放心。只是眼下那张秀才已经招认,虽然证据有些不足,但他们咬定了你必有舞弊之罪,便不会轻易放过机会。 “不过,我们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范先生和成小伯爷已经去了钱塘府暗暗查访内情,钟太傅和徐山长联络了朝中好些直臣,让他们在朝中多加辩驳,又授意太学生在坊间大谈此事,定要掀起朝廷内外的争议,好让元首辅以民意沸腾的借口,在魏诚那里拖上一段时间。” 钟开仪听得此言,才有些安心:“辛苦各位长辈为我筹谋,开仪出去后,必当深谢!”说着便要跪下。 “快别如此!”沈蔺弗立时扶住他,“他们都想来看你,只是入不得诏狱。你在此间好好保重,饭菜难吃也要勉力吃一些,别让大家担心。过几日,庄斐言大概会提审你,你就与他周旋一番,就算他逼得你画了押也无妨,等我们拿了实证,再翻供就是了。只是不要苦了自己,千万不可与他作对。” 钟开仪点头答应。 沈蔺弗不好多留,嘱咐了一回,便离去了。 奇怪的是,此后一月间,钟开仪都没有等来锲安司的提审。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若是真的提审了他,反而能让他从庄斐言的反应和言语中猜到此事的发展是否对他有利,在口供上也可以再周旋一番。 但如此不闻不问,怕是庄斐言和魏诚早已造了一份假口供,而他就更无从知晓,此事已然发酵到了何种程度。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免对魏诚佩服一回,又可惜一回。 此人的纵横谋划如此曲折深沉,连是否提审我,都算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计策,若是用到经国大业上,何愁国朝没有长久安宁之日?偏要为着一己私欲,拿它来对付朝中不听指挥之人,譬如当年的云家,如今的钟家。 钟开仪长叹一口气,越发觉得魏诚甚是可怜。 他何尝知晓,这世间多得是比权力更让人欢喜的事情。 春日的嫩叶,夏日的凉风,秋日的盛果,冬日的暖炉。 可他的心,如此狭小;他的眼睛,只看得见世间的阴诡狡诈;他的双手,也只愿搓揉人心,一刻也不肯放过。 可怜!可悲! 钟开仪望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皎洁的月光,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他不愿多想,便浅浅睡去。 在钟开仪被投入诏狱的这一月内,范轼源和成煊却在钱塘府焦灼不已。 离开秣陵后,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赶到了钱塘。 二人才入得林家报房,掌柜林平惊讶道:“东家怎么亲自来了?!”说着便想去斟茶。 范轼源忙拉住他:“事态紧急,说说你们知道的情况。” 林平心下了然,右手一伸,请二人入座后,方道:“这几日,我让几个伙计以‘抄报’的名义去几个官署都打听了一番,谁知他们一概不知的,后来还是在屈布政司府上才得了些消息。” “舞弊案这么大的事,主考官都带走了,钱塘府的官署竟然一点风声也不知,看来确实是锲安司一早便谋划好了的。”成煊道。 “正是如此,”林平又道,“我们费了一番功夫,才探得那张秀才家在何处。他家中还有一位老母,只是不知道他母亲是否知晓此事。” “看来必须要去张家走一遭了。”范轼源想了想,又道:“林掌柜,可否给我二人拿一身钱塘府普通人家的装束?再备两匹快马。” 林掌柜点了点头:“请二位入内室更衣。” 少顷,二人换上一身干练的行衣,从后院出门,范轼源对林平道:“有劳林掌柜,若是有新的消息,请尽快告知我们。现下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人证,如果那张母知道中间人是谁,又愿意作证,自然再好不过。若是她一概不知,恐怕此事就麻烦了。” 林平拱了拱手:“东家放心,林家报房一定助你们二位尽快找到人证。想来那张秀才必有些朋友的,我马上派人再去探探消息,一个时辰后,在张家附近的康乐茶铺等你们。” 范轼源点了点头,和成煊一道翻身上马,向着张家奔去。 见二人离去,林平唤来一名伙计:“赶紧去张秀才平日里读书之处问问,他有哪些要好的朋友。一个时辰以内到康乐茶铺回话。”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