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模拟村庄 38岁的杨冲站在黄沙河畔,深情地望过去,满眼都是自己18岁时的影子。 天空灰蒙蒙一片,浓重的铅云在遥远的天际永无休止地翻滚着,夹杂着闷热的微风穿过大杨庄东面的黄沙河,将道路两侧的杨树叶子吹的沙沙响。杨浇水坐在房前的石凳子上,从枯瘦的腰间抽出了一根旱烟袋,美滋滋地递到嘴边吸了一口。 房门口,秦洗剑端着一盆翠绿的野菜,刚要出门去河边淘换干净,打眼瞧见杨浇水偷懒抽烟的光景,气就不打一处来,于是踩着强健的步子噔噔噔来到他的跟前,一把夺过旱烟袋,啪地一声敲了下他的脑袋。 “懒鬼托生的么?快上地里浇水去!” “好好好,恁别打了,俺这就去!” 杨浇水抬着手护起脑袋,嘴里不停地讨饶,等到走远了,才心里不服地微哼道:“这个贼婆娘真是反了天啦,老子要不是看在打不过你的份上,早就打你了!”话虽这么说,脚步却不敢停,老老实实地去村后的田地里了。 另一边,秦洗剑洗干净了野菜,便用围裙擦干了手,推门来到自家里屋。只见一个清秀的少年躺在凉、黑、硬的床板上,面如白纸,嘴里的呼气一阵弱似一阵。 秦洗剑脸上泛出疼惜的神色,语气却仍然坚硬:“臭小子,都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还死狗一样赖在床上不起来,想你的老爹娘养你一辈子啊?”她坐到床边,端起桌上早已放凉的中草药汤,极为细心地一勺一勺喂入少年的口中。 然而药汤总是从嘴边溢出来,秦洗剑气得大骂:“小兔崽子,你造反嘛?” “喝,你给我喝!全喝光了!” 说着便要掰开他的嘴,将药汤全倒进去。 少年对此无动于衷,或者说毫无知觉,嘴巴终究是掰不开,药汤自然也无法再倒进去。秦洗剑掰着掰着,豆大的泪珠突然从眼眶中狂涌而落,顺着脸颊滴在汤碗中,发出极为轻微的啪嗒声,屋子里突然安静,然后就是一阵轻微的抽搐与哽咽。 少年已昏睡了七天。 他叫杨冲。 他是秦洗剑和杨浇水的小儿子。 就在秦洗剑以为今天儿子的病情依然没有起色的时候,却不知道杨冲的身体里正在发生着一场关乎命运的斗争。 一个浑身散发着星辉的陌生灵魂与杨冲的本体灵魂开始战斗,试图争夺身体主导权。 “我奉银河元帅宪命而来,身负推进地球文明加速演进之重任,依据《银河穿越法》授权,特此征用你的身体。” 紧接着光芒大绽,星辉朝着杨冲灵魂席卷而去。然而不知道因为何种缘故,星辉并没有对杨冲的灵魂造成丝毫伤害,反而如同滋补灵药,一丝丝沁入他的体内,陌生灵魂居然就此被杨冲吞噬一空。对此无法理解的杨冲自然是瞪大双眼,目瞪口呆。不过恍惚过后,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脑海中已经植入了一款叫做《模拟世界》的游戏。 奇怪的是,这款游戏居然囊括了整个地球,堪称百分百复制还原。 他尝试以玩家身份进入游戏,好在并未受到阻碍,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游戏首页。 首页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模拟村庄”,“模拟城市”,“模拟国家”,“模拟世界”。除了第一个选项“模拟村庄”可以选择之外,其余都是灰色的,似乎是要完成进阶要求才可选择。按照游戏逻辑来看,那应当是从村庄到世界,模拟范围逐步扩大。 他点开“模拟村庄”条目。 画面流转,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世界地图,可以放大或者缩小。 系统提示:【请选择模拟村庄】 杨冲试着将地图聚焦在****,然后选择了自己所在的村庄。 系统提示:【请确认,模拟村庄,大杨庄】 杨冲毫无疑问点击确认。 游戏忽然响起了一阵悦耳的起始音,好似风铃随着微风激荡的脆响,然后游戏画面就消失了,再度出现在杨冲面前的是一个具象型的沙盘。它悠悠地漂浮在空中,小巧而精致,完美地模拟了大杨庄从天空到陆地将近三百里的全息影像。其中村庄东方的黄沙河,以及西部的小丘山,都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 将沙盘放大,杨冲便可以看见此时村庄上面发生的一切景象。 一只大黄狗恹恹地趴在阳光下小憩;附近黄土村道上是一些顽童唱着儿歌,欢快地从学堂赛着奔跑回家;一个上身打着赤条的老汉牵着一头老黄牛,悠悠然地在绿草地上吃着草;村头骚气出名的王寡妇正从邻居家衣衫不整地跳出来,后边跟着一个拿着擀面杖的悍妇…… 杨冲对此简直难以置信。 难道说,这沙盘居然是真的? 正思索间,脑海里忽然响起一声疾呼,他感到自己满脸湿漉漉的,像是浸在水里一般。不自觉突然睁开了眼,只看到秦洗剑趴在自己的脑袋上,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我的儿啊!天老爷,你咋不开开眼哪!” 稍顿一顿,杨冲意识逐渐清醒,心里不自禁地感到有些温暖,于是轻声道:“妈……” 秦洗剑还在大哭,陡然听到一声轻吟,顿时如受电击,木然地一动不动,然后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和脸皮,以一种老龟挪步的姿态从杨冲的身体上移开。 “小冲……” 她呆愣愣地看着已经睁开双眼直视着她的杨冲,仍然感到不可置信:“小冲你真的醒了么?” “嗯呢,我确实醒了。”杨冲傻笑道,“妈,你鼻涕都抹到我脸上了!” “你这小王八羔子,可吓死老娘啦!”秦洗剑气呼呼地扬起蒲扇般的大巴掌朝杨冲的肩膀打去,等到落下时却变得轻飘飘的如同柳絮,嘴里仍是不落下风地抱怨,“这几天你爹妈都快被你吓出精神病了,你这臭小子,嫌俺们命长么?” 杨冲自然知道秦洗剑刀子嘴豆腐心,刚才痛彻心扉的大哭早已把她的故作坚强出卖的一干二净,不过他倒不会有意拆穿,情知母亲坚强霸道一辈子,如果陡然转了性子,那才叫大事不好,于是更感到亲情的可贵,温暖一笑。 “妈,我长大了,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 002、王喂马 “甭吹牛啦!” 秦洗剑喜得给了杨冲一个脑瓜子,“你七岁尿床时还是我给你洗的铺盖,要我说呀,你跟你那死鬼老爹是一个尿性,脸打肿了充大爷,倍好面儿,我懂!”一边说着,眨着眼给杨冲一个谁不知道谁啊的眼神。 杨冲一时无语,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连日来,秦洗剑都是忧心小儿子的病情,如今见他虽然面色发黄,精神却是越发强健了起来,于是一颗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嘴上骂了几句小王八羔子又害老娘破财,身体却是极为老实地将家里豢养的那只老母鸡给宰了,拾掇拾掇便给杨冲炖肉吃。 没过不久,一碗芳香四溢的炖鸡汤便送到了杨冲的床前。 汤里漂浮着翠绿鲜嫩的葱叶与酥麻入味的花椒,一圈又一圈折射着彩光的油点宛如点水蜻蜓,不禁使人食指大动。 杨冲提起筷子正要大快朵颐,谁知秦洗剑突然夺过汤碗。 “妈,您不会这时候还要跟儿子抢食吃吧?”杨冲丧气地摊开手说道。这抢食吃倒是他老杨家流行经年的一项传统,早先杨冲年幼时就是个挑食的调皮蛋,长到七八岁还是个精瘦精瘦的小猴子,抬起双臂那肋骨根根可见。秦洗剑当时便想了个法子,每当吃饭时,就扮作要跟杨冲抢饭吃的饿鬼,小孩子自私心性,眼见秦洗剑张牙舞爪的样子,自然不肯让她抢走饭碗。于是狼吞虎咽便将饭食啃得一干二净,完事后还傲娇地瞟秦洗剑一眼,自以为得胜将军,很是高兴。 这法子即算幼稚,但小孩子就吃这一套,虽然现在都长大了,不过这项活动算是流传下来。 “呸呸呸!”听到这话,秦洗剑白了杨冲一眼,“你以为你妈就这点出息呀?我是觉得你大病初愈,不宜大补,胃里空空的,早就给饿小了,现在突然吃肉恐怕消化不良。你先等着,妈去给你做碗酸汤喝!” 杨冲大拍马屁:“妈你不愧是江湖前辈,真细心!” 秦洗剑甩头道:“去你的!”一路小跑着去了。 杨冲家里向来贫寒,房子是大杨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窑洞,一幢院子里只有三条洞,中间那条是父母居住,左边那条属于他的大哥大嫂,右边这条正是现住着的,秦洗剑和杨浇水打算就近给他找个媳妇儿,就安置在这条洞里。 房子固然简陋,不过农村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说是吃苦,倒也自得其乐。好在窑洞冬暖夏凉,也没有漏风漏雨之虞,住起来倒是蛮舒服的。 他们家并没有专门的厨房。所谓厨房,不过是靠着院墙搭建起了一座小棚子,里面放置着炉火锅碗等一应物件,他们称之为饭棚。十几分钟之后,饭棚里的锅碗碰撞声终于停歇,秦洗剑端着一个大海碗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上面还蒸腾着可口的白气。 这是一碗番茄蛋花汤。 食材很是简单,分别有番茄、鸡蛋、紫菜、虾米以及丸子。调料则重在加醋,强调酸味。醋是山西老陈醋,番茄采摘于自家的果园,鸡蛋么则是刚才被炖的那只老母鸡的。 这一切都是酸汤可口的前提,当然还有一个大前提是,这是妈妈的味道。 酸味开胃,并且极促消化,一碗酸汤进肚,杨冲便已感觉浑身热乎乎的,身子逐渐有了力气,于是下地走了一圈,发现自己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虚弱,此刻已好了许多。这固然是酸汤进补的缘故,不过杨冲私心想,恐怕与《模拟世界》这款游戏以及那个陌生灵魂穿越者有些干系。 就在这时,外院的大铁绿门突然被人用拳头重重砸响,跟着是急促的叫嚷声。 “号丧啊?叫什么叫?” 秦洗剑扯着脖子怒骂一句,出去将门打开。杨冲跟在后面,只见门外站着一溜的壮汉,他们都是打着赤膊,身上的腱子肉铁铸一般,单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子气势。当先站着的,是个如今罕有的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他上身穿着山寨衬衫,下身却是一条牛仔裤,显得不伦不类。 这个人杨冲认识,名叫王喂马。 王喂马这个人跟杨家有些渊源。早年间,大杨庄并没有外姓人,都是姓杨的本家,后来有一天王喂马浑身破烂流落到此,杨浇水看他可怜,就央求大伙儿收留他。大杨庄村民自然无可无不可,不过谁求情谁拿钱,这是底线,所以安顿王喂马的钱,大多是杨浇水出的。 杨浇水能这么出钱,也是因为当时他有钱。 那时家里粮食收成好,小两口又勤奋,家里多多少少有些余钱,安顿姓王的纯当积阴德做善事,对自己也没啥坏处。谁知风水轮流转,十几年过去了,杨浇水因为要去赌矿,结果借了一屁股债全给套了进去,王喂马却靠着胆大心细在外当倒爷发了家,如今置办了大杨庄唯一一座二层小洋楼,生活过的那叫一个美。 好巧不巧,杨浇水的债主之一,便是这大杨庄首富王喂马。 可以想见,今儿个准是又来催债的。 “老嫂子,好久不见哪!”王喂马笑嘻嘻地凑上来,跟秦洗剑打了声招呼,随后便不拿自个儿当外人,自顾自地在院里转了一圈,“啧啧啧,这院子好啊!坐北朝南,东面是滚滚黄沙河,西面是巍峨小丘山,风水真不错!” 秦洗剑面无表情地轻哼道:“王兄弟是有事?” 王喂马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来串串门!——不过,要说事情的话,倒还真让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么一件。” 杨冲听了这话暗暗摇头,既然没事怎么会找了如此多人来堵门?这番惺惺作态真是让人恶心。 秦洗剑故作不知地问:“哦?是什么事?” 王喂马笑道:“是这样,你也知道,最近呢我家植树要去上大学,嘿,省城的大学,那可是个顶个的好。不过呢,这学费也忒贵,兄弟我最近手头紧,嫂子你看你们要是方便的话,就把欠我的那两万先还回来?——当然,您要真是有困难,就当是我王喂马借的,我早晚还您,成么?” 听王喂马说完,秦洗剑的脸已经变得通红。 “王兄弟,你这是在打我老杨家的脸哪!” 003、杨会计 “你不是不知道,那糊涂蛋杨浇水把钱都套在矿里,到现在还是一屁股的债。钱俺们现在确实是还不上,但你用得着这样来奚落俺?” 秦洗剑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呢? 农村里的关系与城里不同,大家伙没有那么苛刻的契约精神,凡事好面儿,讲人情。所谓人情,就是你来我往,礼尚往来,在日常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逢年过节送个礼,起早贪黑打个招呼,遇到难事求下帮忙,都是人情,都是世故。至于借钱,则属于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但是碍于面子,少有人当面给人难堪下不来台,大家都是朋友,讲究个抬头不见低头见。 王喂马当然知道杨浇水家拿不出来钱,但他这么说话是故意刺秦洗剑。 还钱天经地义,这么说也就罢了,但是什么叫“就算我借的”? 这简直无异于嘲讽。 秦洗剑坦坦荡荡一辈子,就算一根葱都没偷过别家的,如何受得了这种羞辱? “瞧瞧,老嫂子,你又误会了。”王喂马飒然笑道,“我这是正正经经跟你诉苦,没有半点讽刺你的意思。你们家要是真的有困难,那两万块钱我大不了不要了,但是王植树的大学还是要上的,我老王回家砸锅卖铁也得让他出息了!” 一字一句犹如针扎,使得秦洗剑坐卧难安,羞愧得无地自容。 听见杨浇水家里的动静,街坊邻居渐渐将门口围了起来。 大伙儿都有眼力价,知道王喂马今儿个是有备而来,准没想空着手回去,看这一溜的赤膊壮汉就知道了,这是壮声势的。 讨债嘛,也是个讲究活儿。 原先黑道上收保护费,通路的规矩是先哭穷再亮刀子。这种传统起源于先礼后兵这典故,但是在道上混没有规矩不行,于是要一手软一手硬,两手一起抓,仰赖于武力,但又不能迷信于武力,有个说法叫“以战促和”,这大抵可算做“以暴促利”,通过武力来保障自己的利益,但是你也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闹过了对谁都不太好。 要么要面子,要么要里子。面子固然重要,但里子才是根本,钱哪! 讨债时的诉苦就是这么个缘由,你看他好似怯生生的求人还钱,其实相当于最后通牒,身后跟着的一排壮汉可不是吃素的。 街坊邻居来得越多,秦洗剑就越觉得脸上挂不住。 本来嘛,欠债本就不光彩,更何况自家现在混得不咋样,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虚荣心,于是底气也就不那么足。 “您别犯难,要不,我跟您出个主意?” 王喂马大剌剌地端坐在正院中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出了口气,“这椅子真舒坦!——老嫂子,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老王现在实在为你们可惜哇!”秦洗剑冷声说道:“可惜什么?” “你们是守着金鸡不会下金蛋呀!” “怎么说?” 王喂马说到这里,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东南方向道:“就咱们大杨庄的那间果园子,那可是上好的水田,下面全是滋润肥沃的黑土,翻起来足有三尺深!多好的土地,你们就死守着结那几颗歪瓜裂枣?忒埋汰了些!” 好嘛,原来是打我家果园的主意。 话既然说到这里,杨冲终于弄明白了,这王喂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转了这么大一圈还是想着半路接手那间果园,贼心不死。 “不是我老王说大话,你们要是把院子盘给我,我敢说!”王喂马唾沫星子直飞三四米远,兀自手舞足蹈地指点江山,“我敢说!三年之内,就把它打造成全县最赚钱的农业区,这好东西留在你们手里都给糟践啦!” 谁知秦洗剑断然否决:“不行!” 王喂马涩声道:“为什么不行?” 秦洗剑梗着脖子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果园的主意你想都不要想。” 王喂马不明白,但是杨冲知道为什么。杨浇水一家人承包果园二十年,到现在已有十二年,虽然没啥特别丰厚的收成,但是家里人料理园子这么多年,对园子的感情早已融入血液之中。赚不赚钱先另说,蓦然间将园子盘出去,心里那道坎儿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哼,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狞笑从王喂马的脸上荡漾开来,他扭曲着一张瘆人的脸皮,因为激动而满面通红,“老子实话告诉你,今天你答应是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起的就拿家产来抵债,村里的杨会计我都请来了,今天这事儿你没胜算!” 话音刚落,一个腆着大肚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长着一张酷肖开国领袖的大圆脸,额头油光光的没有一根毛发,发际线早已退居地中海,脑袋两侧是不甚浓密的长毛,硕大的酒糟鼻顶在脸上像个棒槌,双眼时常眯缝着,看起来倒是笑眯糊糊,其实熟悉的都知道,那双招子准是又在算计人了。 他的心思之精明,实在不负杨会计这名头。 杨会计是村干部,名声虽然不好,威望多少还是有一些。见他举步进来,围观的人群自动为他散开一条通道,众星捧月般瞧着他走入院内。 “哈哈哈,杨浇水家的,吃过饭了罢?”杨会计亲切地跟秦洗剑寒暄。 “关你屁事!”秦洗剑头也不回地道。 “你……”杨会计吃了瘪,脸上讪讪的,语气便严肃了许多,“我告诉你,欠了债就得还钱,就算到了首都也是这么个理儿,你说是不是?既然你家现下没钱,那就拿果园的承包权来抵债,我今儿个就做个见证人,大伙儿各退一步,你说是不是?” 他这人有个口头禅,好问别人“你说是不是”,村民多以此取笑他没主意,简直实打实村长的应声虫。 秦洗剑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一个声音响起。 “依我看哪,今儿个你见证人是做不了啦,充其量只能做个贱人。” 004、阴谋从果园开始 随着话音站出来的正是杨冲。他当先一步抢到秦洗剑身前,保镖一般护卫着她,轻笑敌视着对面十几号来者不善的旁人。秦洗剑看着身材已有小柏树高大的儿子,对他这番举动是又感动又担心,感动的是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现如今小儿子也有拳拳之心,知道孝顺,担心的却是怕他年轻气盛,在盛怒之下难免做出出格的事情。 杨会计听人拿话脏他,便有些不喜,喝道:“你个小娃娃毛都没长齐懂得什么?” 秦洗剑也是劝他:“小冲,你先进屋里去吧!老一辈的人说老一辈的事情,与你不相干。” 杨冲微笑着,扫了一圈众人的神色,才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妈,王叔,你们老一辈的事情我不搅和,但是这事既然牵扯到我们老杨家,那我再想避嫌是不可能的了。有恩的可以不报恩,有仇的也可以不报仇,但凡事总该讲个理字,您说是吧?我们家现下是没有余钱还债,但也不是闻名的村痞无赖,大伙儿都知道我爸爸杨浇水是个重信誉的人,这辈子还没欠过谁的。您要债可以,但纠结十几号人来堵门算什么?下马威么?”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娓娓道来。不仅表明了自己坚守信义的立场,还顺带损了王喂马受杨浇水安家之恩却忘恩负义的故事。 大家伙儿听了都有些惭愧,莫名间不禁高看杨冲一眼。 没发觉,这杨家小儿子居然也是个人才! 王喂马被他羞得有些难看,于是梗着脖子道:“大侄子说的在理,今儿个叫人来是我孟浪了,不过你们也别多心,这不是为了给你们下马威,其实这些人是我经年的朋友,如今叫了一起回家吃酒玩耍,这回不过是顺道来的。” 杨冲暗自冷笑着,心里早想给姓王的一个大嘴巴,但他知道,暴力并不能解决问题。 小孩儿为了分对错可以大打出手,但成年人要看着利弊顺势揣度。真要打他自然不怕,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打了是否能真正解决难处。 再者说,乡村看重的就是令名,也就是好名声,古时候的名望系统依然坚强而富有生机地生根于此。庄稼人活了一辈子,往往都是为了名誉奔波,但凡身上有了污点,便如同大腿上被人剜去一块肉般痛不欲生。更何况,这名望确实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大伙儿向来敬重德高望重之人,他们说的话也倍儿有分量,在这娱乐产业极为匮乏的乡下,除了隔壁发生公公睡了儿媳妇的新闻,便是光宗耀祖的虚荣心最能使人愉快。 大杨庄是个贫穷上百年的小村子,俗谚说,杨庄地多不打粮,碾子一住就逃荒。只见杨庄女出嫁,不见新娘进杨庄。 而且还有“宁吃三年糠,有女不嫁大杨庄”的说法。 由此可见,人们确实穷怕了苦怕了,平素纠结于蝇头小利,倒也怪不得别人。 “那么,关于果园的事情……”王喂马依然不放弃自己的主张,腆着脸凑到秦洗剑跟前。 “盘给你!”杨冲却是笑着替母亲答了话。 “什么?”秦洗剑一把拽过杨冲,手指点着他的脑门道,“你可别乱应承人,咱们家的果园子怎么能盘给姓王的?” “妈,你信我一回。”杨冲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道,“这回要是不让王喂马那个老王八蛋赔个底掉,我杨字倒着写!” “赔什么赔呀!那可是几十亩的上好水田,平素都用不着费心劳力去灌水,就是种点瘪肚种子将来都能长成厚实庄稼,怎么可能赔?” 秦洗剑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杨冲也同样在坚持自己的观点。 他又为什么如此笃定呢? 原来就在刚才,他抽空沉思,心神浸在《模拟世界》中研究了一番。将那块大杨庄全息投影放大了看,锁定果园区域,便可以看到那里八十余亩范围内的一切物事。从地面往下察验,三尺之内确实都是肥沃至极的黑土,不过再下面呢,却是极其贫瘠的盐碱地。这庄稼之所以十几年来都没有露像,倒要多谢杨浇水一家人的悉心呵护,如果要换个急功近利的人来开发,这果园一早就被败光了,黑土地再肥沃也使不了多少光景。 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款超现实游戏好似真的让他掌控了整个村庄的发展。 就在主游戏界面中,上边一行全是村庄元素的所有资料,而下边则是工作栏,杨冲作为唯一的游戏玩家,可以选择各种工具进行添加,或者强行改变土壤土质,乃至溪水河流。 他甚至联想起来,昔年好像有篇新闻说,某个用了罐头换飞机的传奇商人曾经主张,将喜马拉雅山那片崛起的山脉弧炸开一个豁口,引入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如此青藏高原就可享受来之不易的雨热同期,从此变为另一洼天府之国。 这个商人自然是被人当做吹牛皮,不过杨冲却隐隐觉得自己可能做成这番不世功业,单是想想就有点小激动。 须知,改变世界的乐趣永远是激励男人的第二法门。 第一则是女人。 既然已经得知整个大杨庄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杨冲自然不再忌惮王喂马的野心与胃口,他尽可以拿去觊觎已久的果园,如此杨冲的报复计划才可按部就班提上日程。 秦洗剑仍然犹疑不定,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今天这事儿,就按小冲说的办!” 秦洗剑打眼看时,原来是自家的男人杨浇水回来了。此时的杨浇水裤脚上满是湿泥土,一对泛绿军布鞋早已湿透,到了门口气喘吁吁,估摸着是听见家里来人一路小跑回来的,偏生在人前还要摆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抽出了插在腰间的那根旱烟袋,一边慢悠悠地往里走,一边吞吐着好闻的烟气。 出人意料的,秦洗剑并没有像通常那样不论有理没理先损他一番,而是谨慎又谨慎地将杨浇水拉到一旁,难以置信地小声问:“真的盘给姓王的?” “盘给他!” 005、李师傅的鸟不飞 秦洗剑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杨浇水那经年缠满皱纹的黝黑脸庞上,凝聚着不可退散的坚毅,心里即算打着鼓,嘴上却也只好应承一声,在外人面前极为默契地配合着自己的男人。女人大多数都是感性动物,家里不免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张牙舞爪,然而一俟到了外人跟前,总要自降身份给自己男人面子,这与妇德无关,多数是出于对自己丈夫的爱护。 小事不决问老妇,大事不决问老公,杨冲家里也是这么一套规矩。 “还是浇水有尿性!”杨会计腆着大肚子过来,拍拍杨浇水的肩膀,“自打咱们姓杨的落户大杨庄以来,咱大杨庄人的向来就不墨迹,该是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东西,旁人夺不走。但老话说得好,欠债的,有钱还钱,没钱还田。现如今田地都归国有了,咱们自然只好在这承包权上做文章,你说是不是?” 杨浇水笑道:“国有就是官有,官有就是咱老百姓没有,要论琢磨这些道道儿,升斗小民哪儿斗得过官哪?” 听到这话杨会计不敢言语了,只是打了个哈哈折过话题。 杨浇水、杨会计、王喂马三人商量一晌,便把转签协议的事情给定了。 “章程么就是这么个章程,既然大伙儿都没异议,咱改明儿就去村委把尾事儿给办了,省的拖得日长夜久不耐烦。” 说完,杨会计觑王喂马一眼,两人眼神双双一对,俱是眉开眼笑,携着肩膀走了。 忽然,杨浇水咧着一张干裂的嘴唇,意味深长地微笑道:“杨会计呀,见了杨鸣禅记得跟他打声招呼,他的好意,我杨浇水知道了。” 正在调笑的杨会计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气流轰的一声顶到脑袋,一张脸皮涨成酱色,嘴里却只说“回见回见”便赶紧溜走。 “行了,没事儿了,大家伙儿都散了吧!” 张开那将近一米七左右的臂长,杨浇水好似一只滑稽的长臂猿猴,挥舞着臂膀将街坊邻居们都驱散了。回到家里,秦洗剑已经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去饭棚里拾掇饭食,杨冲仍然站在庭院中间,似乎在埋头沉思些什么。 “小冲,别多想,这事儿爸不怪你。” “爸,是你想多了,我压根没觉得这事儿是错的。”杨冲抬着脸微笑道。 “嘿……”杨浇水想要安慰杨冲的手停在半空,原想着安抚这小子一番的,这倒好,反而显得自己心事捺不下似的,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这件事儿我已经有了主意。”杨冲看着王喂马远去的方向,那黑不见底的瞳仁在日头下面闪烁着异样的光,“趁人之危这事儿干得缺德,我先给您透个底,王喂马这恩将仇报的狗东西得不了好,您瞧好吧!” “小子,有骨气,不愧是俺杨浇水的种!” 杨浇水笑哈哈地伸出大拇指,亲昵地按了下杨冲尚未长成的肩膀,心里却暗自叹息,一种突破天际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又哪里肯信小小少年斗得过大杨庄首富王喂马?更不要说,他的背后站着的可是那凶名赫赫的杨鸣禅? 杨冲自然无法做出某种信誓旦旦的保证,瞧着父母唉声叹气的样子,心疼之余愈加坚定。 农村里讲究权势,权是官,势是财,有官位的可以越人三分,有财富的可以高人一等。大伙儿最羡慕的便是那些官老爷、大土豪们的啤酒肚,瞧着那大腹便便的样子便显富态,这是有来由的。因为闲,便可以不用下地干活,又因为有钱,于是就能将肚子吃的比怀孕八月的孕妇还要大。 这对那些累死累活忙活一年仍然攒不下几个钱的苦哈哈来说,便是顶了天的向往。 钱和权往往是捉对儿出生,不分彼此。 便说这大杨庄村长杨鸣禅,就是因为有了王喂马的财力支持,才能将前任杨吹风拉下马。须知当年的杨吹风年届六十,已连任村长足足六届,早就把村委经营的滴水不漏,便是恁大的威势,然而在大金锭子疾风骤雨般的猛砸之下,不也得躲过风头避一避? 眼下王喂马仗势欺人飘飘然,浑不把大杨庄上下放在眼里,不仅落井下石,而且对恩主恩将仇报咄咄逼人,早晚是众叛亲离的局。 杨冲的双拳已悄然握紧,脸上的狞笑足以说明他将来的报复将是何等的酷烈。 …… 秦洗剑待杨浇水吃足一大碗捞面条后,便催促道:“院里剩下的那只老母鸡已经炖了,鸡窝也没什么必要留着,你爷俩趁闲赶去拆掉。” 杨冲和杨浇水得了母令,自然不敢怠慢。 鸡窝处于杨家老院的西侧,靠着院墙搭建而成。主体是用破旧了的细竹竿子围成篱笆似的,围拢在三面,上头盖着一张黑塑料膜,用来防雨。鸡窝本身不大,拆起来自然不费力气,杨浇水和杨冲一老一少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妥当。不过最后起地基时犯了难,因为横亘在鸡窝两侧的是两根用铁墩打进地底深处的榆木,硬实无比,过了这许多年早已跟土地连成一体,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瞅瞅你俩笨得,就不会上街去叫人么?” 秦洗剑敲敲杨浇水的脑袋,嘴里骂着的是俩人,可是受处分的总是杨浇水一个。 杨冲摸着脑袋偷笑着,杨浇水瞪他一眼,“知道你妈有多偏心了吧?” 杨冲笑道:“老妈疼儿子,天底下都是这个理儿。” 杨浇水拍掉手上的灰,起身就去外面找人帮忙。刚出门,就见一个汉子领着一个小姑娘从门口路过,他仔细一瞧,连忙叫住两人。 “李师傅,慢走!” 来人听声站住,一双瞪大溜圆的眼睛虎视着杨浇水,杨浇水下意识倒退一步,好似被一只孤狼死盯一般。 待看清是杨浇水后,那人眼神才转为柔和,微笑道:“是水哥啊,有事么?” 这人大有名头。 他名叫李砸缸,是大杨庄为数不多的外姓人之一。名字起得有气势,身手也不凡,一身横练外家功夫闻名十里八村,是县里有名的练家子。据说,李砸缸有一手“鸟不飞”的绝技,意思是麻雀在他的手里,因为无处借力,竟然飞不起来。可以想见,他的功夫已经练到何种地步。 006、穿着黄裙的少女 李砸缸此时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练功衣,庄户人不讲究,上面斑斑点点全是灰尘,唯有他一张脸仍是苍白着,隐约间愁眉紧锁,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 杨浇水笑道:“昔年家里盖的鸡窝的要拆,可是吃力的两根榆木实在硬实,俺爷俩弄不出来。李师傅,你向来有主意,进来帮帮忙?” 李砸缸听此展颜一笑:“这有什么,我来帮你。” 说着,便领着少女走进杨浇水家。 院子里,杨冲正蹲在榆木旁思索,看着上面爬来爬去的黄蚂蚁入了神,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看着蚂蚁在奔忙生活,如同上帝。是否宇宙之中也有同样的高等生命,在像看蚂蚁一样看着自己?联想到可以操纵世界的游戏《模拟世界》,他陡然间不寒而栗。 不妨突然被杨浇水在背上拍醒,只听父亲说道:“你老李叔来啦,快叫人!” 杨冲这才站起,恭恭敬敬地道:“李叔好。” 转而要跟他后面的少女打招呼,却见少女一身淡黄色连衣裙,脚上穿着一只卡通水晶凉鞋,衬托的小脚十分可爱。一头长发束起了马尾辫,在脑后高高扬起,看起来便有几分不可掩饰的高傲。她那一双大眼睛酷似李砸缸,如同野山上独行的孤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倍儿有精神。一张鹅蛋脸上面是两条弯弯柳叶眉,整个人看下来当真是绝美至极。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杨冲不觉便想起庄子《逍遥游》中的名句,用来描述眼前少女,却也不差。 “想必这位就是小晚了吧?”杨冲站在远处挥挥手,算是打招呼,“早就听说李叔的女儿生的不凡,今儿个见了果然名副其实。不过瞧着年纪,估摸着跟我一样大小?” 李砸缸淡然颔首:“差你一岁,她刚刚十七。” 他忽然觉得这态度有些过于冷淡,乡里乡亲的未免脸上不好看,于是又对李晚晚道:“小晚,这是你杨叔,早前救过我性命的。” 李晚晚朝杨浇水微微点头,算是见礼,至于杨冲,则是彻底无视了。 杨冲脸色有点红,他爹杨浇水哈哈干笑两声,很好地为儿子掩饰去尴尬,道:“别站着了,李师傅,先瞧瞧怎么弄出这两根榆木疙瘩吧?” 李砸缸走到榆木跟前,前后左右看一圈,又将手放在木头表面轻捻一番。 “好木头哇!” “当然是好木头。”杨浇水脸上也有点得意,“这东西还是当年俺爹留下来的,听说是从小丘山东面的乱葬岗刨出来。那时我还小,当时乱葬岗起火的时候,跟着俺爹在小丘山东面的断崖上瞧着热闹,那火就用这榆木做材料,一连烧了两天连夜,下雨都没灭!要说这木头不好,那我看天下间也没几块好木头啦!哈哈!” 李砸缸沉吟不语,突然嘶声道:“水哥,你说是从那座乱葬岗顺出来的木头?” 杨浇水看他神色有异,抽了口气道:“怎么,这木头犯忌讳?” 李砸缸摆摆手:“这木头倒没什么干系。” 杨浇水还想再问,李砸缸已经不说话了,于是只好作罢,跟在李砸缸旁边打下手。按说,这榆木既然是插在地里的,那只消将榆木周围的土地挖空,自然就能拔出榆木。不过老杨家当初建这座院子时,早就把鸡窝附近的土地给夯实了,如今虽然过了些年岁,土地有些松动,毕竟还是坚硬,要真用铲子一铲子一铲子去挖,那得耗费多大功夫。 “水哥,这木头要不了啦!” 李砸缸接过杨浇水递过来的茶缸,将里面的凉开水咕嘟咕嘟全都灌进脖子里:“我倒是能帮你把它拔出来,但这木头约莫要成两半。” “无所谓!拔出来就行,俺就是觉得这东西占地方,不存心要拿这榆木去用。”杨浇水笑道。 “那就好。”李砸缸点头。 “你们都让开些。”李砸缸在原地扎了马步,全身的力气往丹田下沉,双臂缓缓回收,不知蓄了多久的力,猛然双掌向外推去,砰地一声打在榆木之上,真好似踢铁板一般。榆木果然应声而裂,从土地中歪斜倒下,上面七寸处已然断开,只不过犹有几块木茬连在一起。 另一块李砸缸用同样的功夫一并解决。 杨冲和杨浇水在旁看的是目瞪口呆:“这他娘的还是人么?” 他俩不禁在心里想,要是自己的一双手掌拍上去,恐怕断的不是木头,而是自己的骨头。 想到这里,眼神木然地看向李砸缸,见他不高的身材处处散发着坚实的气息,他人站在原地,就好似一颗钉子楔进大地,风吹也不动。 这功夫,倘若没个几十年,你还真就练不成! 杨冲笑嘻嘻地潜到李晚晚跟前,嗅到她那女儿天生的体香,有些迷醉,吹捧道:“小晚,李叔这一手可真绝!我看了都要捏一把汗,没想到他竟然轻飘飘地就把事儿给办啦!” “这很稀罕么?” 李晚晚轻哼一声,却不搭理他,走到李砸缸身旁。 “这小妮子……比我还有性格!”杨冲被她晾在一旁,摇了摇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事情已毕,杨浇水想说留李砸缸吃酒道谢,李砸缸只是摇头,说自己是玄修人士,烟酒向来是门中忌讳。杨浇水不好强人所难,却也不肯让人白忙活一场,便下自家的红薯窖里掏了一颗冰凉解渴的大西瓜,送给李砸缸。 李砸缸还想拒绝,但是看到李晚晚那双渴望不迫的眼神,还在偷偷地不着痕迹的舔着嘴唇,只好微笑接下。 此时天上日头已向西沉,大地上的燥热稍减了许多,村里各家的榆树、槐树、杨树、梧桐树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知了叫声。杨冲正想着出去转一圈,好试试嵌入脑海的《模拟村庄》游戏进度,街道上突然响起了洪亮的叫喊声。 “冲哥,冲哥,你在家嘛?” 听到这个声音,杨冲会心一笑,急不可耐地跑了出去。 只见长街尽处,光影寥落,寂寂无声中,一个体形壮硕的小胖子探头探脑,瞧见杨冲出来,兴奋地仰天嗷地一声跑过来。 007、耐人寻味的笑 “冲哥,我可找着你啦!” 小胖子一把抱住杨冲,两条粗壮的臂膀真好似虬龙一样,使得杨冲胸膛吃紧,居然微微有些呼吸不上来。他笑了笑,撑开小胖子的身子道:“大帅,你小子最近又壮了不少哇!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偷猪头三家的酱蹄子吃?” 杨大帅不屑地抹了把嘴,道:“猪头三家的我早就不吃啦!味道是愈来愈淡,听俺爸说,他这黑心老猪用的酱料不实诚。嗨,你说这人哪,生意做得越大就越小气,满不是当初肉多料足的时候啦!处处想着抠钱,忒没劲!” “那也没办法。”杨冲叹了口气,“他闺女自打嫁给了杨鸣禅,整个人就变了。” “哼哼,杨鸣禅这王八蛋……” 大帅还没把话说完,杨冲就堵住他的嘴,示意还在村头,小心人多嘴杂,被人传闲话。 杨冲携着大帅的手,沿着湍流小溪旁的黄土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左近是一片野生的桃树林,如今时逢盛夏,正是产果子的时候。不过村民们各个都不吃亏,本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精神,谁都怕吃不上这鲜美可口又免费的小野桃,于是争先恐后地,前赴后继地,早在蜜桃还未成熟时就把青涩的果子给摘完了。结果倒好,谁都没吃到汁甜味美的大毛桃,白白可惜了这许多桃树。 站在高耸的小土堆上,从村道往北看,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山峰之上堆叠着忽明忽暗的云。 走了这么久,大帅早累得不行,坐在土地上哼哧哼哧喘着气,嘴里却也不停:“俺心说刚刚放假就不见你人影,以为你又跟你哥去城里玩去,当时可把俺给气得呀!寻思着冲哥你也太不够义气,每次去耍都不捎上俺?” “我这几天生病了。” “哦?那要不要紧?要不俺让俺爸去把镇上的大伯请来给你瞧瞧?他是咱这儿的名医!” “嗨,用不着,早好啦!” 杨冲心里十分感动,拍两下大帅的肩膀来表示自己的感激。大帅连连摇头,显然并不认为这理所应当的关心有什么好谢的。兄弟之间的情谊尽在不言中,彼此自然懂。 “说来暑假还有俩月,你打算怎么过?” “这个嘛……”杨冲歪着头思索一阵,“还真的没想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脑海中的《模拟世界》游戏,自觉要吃透这个游戏,恐怕两个月时间都不够。转眼看着大帅坐在湿润的泥土地上,仰着脖子天真而又信赖地盯着自己,杨冲内心极想将这个秘密告诉他,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这件事对他是好是坏,当下闭口不言。 当然,他心里还存着点隐私的意思,即便两人感情深厚,毕竟他也想保留些自己的神秘。 这也无可厚非。 “咦,对了。放假前,你不是说你妈要送你去饭店端盘子嘛?怎么,没去成?” “别提啦!”大帅挠着头道,“没去之前俺还以为端盘子多轻松,等干半天之后才发现,这哪儿是人干的活儿呀!太累啦!一整日从白到黑,这双脚就没停过,手上还要端着几十度高温的面条和汤菜,到了晚上人都快累散架。第二天一早起来,浑身疼得像是被火车碾过似的,俺当时就跟俺妈起义说,再让俺端盘子俺就死给她看!” “结果呢?” “俺妈说,有能耐你去死呀!我不知道你?你比你爸还怂。听了这话,俺当时就不乐意了,俺威胁俺妈说,你别以为俺是上吊死,俺是吃完你炸的肉圆子活活撑死!俺妈听完就笑得腰都弯了,直说俺这马屁拍得有水平,接着就让俺在家瞎混,不再管了。” 杨冲听完也是笑,这大帅别的没有,有的是一身的幽默细菌。 大帅打开了话匣子,接着就跟杨冲讲:“要不是今天尿床,俺今天也没想着来你家寻你。” 杨冲奇怪道:“大帅,我没记错的话,你只比我小三个月啊!这还尿床?逗我呢?” “哪儿能哄你?”大帅红着脸道,“你不知道,人最可怕的一件事就是在梦里找厕所,更可怕的是这厕所偏偏还就找到了!” 这话有意思,找厕所就说明尿急,找着厕所就说明撒尿,撒尿的结果就是尿到床上。 杨冲越想越可笑,渐渐笑得合不拢嘴,盯得大帅头皮直发麻。 “前几天你没在,俺跟泡澡两个人和王植树他们干了一仗!”大帅赶紧转移话题,气呼呼地怒声道,“他娘的,他们也太欺负人,十个打一个,群殴泡澡一个人。当时被俺瞧见,冲上去就帮泡澡兄弟解决了一半的人。” “怎么说?” “五个打我,五个打他。” “……” “当日没防备,肚皮上还挨了王植树那崽子一记黑拳,贼他娘疼!”说着撩起上衣,果然肚子上有一块青紫的淤血印,看起来拳头大小。 杨冲的眼神霍然变冷,心道,好哇,不是冤家不聚头哇! 他爹王喂马欺负到老杨家的头上,他儿子王植树还要找自己兄弟的茬! 看来王杨两家的这笔账是越滚越多,恐怕谁也没办法停下啦! 既然停不下,那就只好拼个鱼死网破!常言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谁都不是孬种生出来的夯货,谁他妈怕谁呀? 不过转念一想,复仇这种事情急不来,大家都是成年人,不是说谁揍谁一顿就能消化恩怨,他们能把人逼到这个地步,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赢的人固然富丽堂皇,高官得坐,骏马得骑,输的人只好穷困潦倒,甭说高头大马,就算摩托车也休想。 所以,谋划是第一步,执行是第二步。计划既然开始,就要将对手一网打尽。 咱们讲求的是朱元璋的胜利法,办事么,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绝到斩草除根,绝到死不留情。 杨冲仰头觑着天上太阳渐次西沉,没来由地竟想到杨鸣禅那张温和玉润的脸。 …… 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杨冲便将大帅拉起,朝着西北方向行去。 大帅十分不解,眼看着日近黄昏,难道还要进山么?他的身体不禁颤抖,早就听说西北的那座凤台山上充满着野兽,尤其是这夏日,蛇虫更是多得数不胜数。平时跟人打架大帅倒是不虚,但是这些野兽他是真的怕啊! “冲哥,咱们当真要进凤台山?” “哦,不是。咱们这是去小北顶,我心里放不下,去矿上瞧瞧。” 看着近在眼前的山峦,以及山峦顶部那座遥遥可见的小寺庙,杨冲的嘴角是耐人寻味的笑。 008、虔诚的是面条 小北顶是个地名称呼。 它夹缝在西北方向的凤台山和正西面的小丘山之间,两座大山中间凹陷之处,正好有一座凸起。因为上面有座规制极小的庙宇北方寺,所以才得名小北顶。 杨冲和大帅两人一路沿着山路攀行,因为夏天灌木极其茂盛,丈把长的撕拉瓤处处都是,那上面扰人的毛刺拉得他们身上多处红肿,浑身瘙痒难耐。后来想精了,便在乔木堆里折下两根枯木枝,用来开路,行进速度因之提升不少。 不久便走到小北顶的至高处,北方寺赫然出现在眼前。 山是小山,没有山门;寺是小寺,自热也就没有庙门。 整座北方寺由前后三座古朴的砖瓦大殿组成,最前面的供信徒瞻仰佛像,后面的便是守山人平日的住处。杨冲和大帅站在高悬着“光正普度”的大殿前,心里颇有些不宁静。这倒不是说他们佛心不坚,而是旁边的老太太们实在嘈杂,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唱佛经,并且难听至极。 再往左前瞧,那里放置着一口黑色大锅,里面满满一锅腰带粗细的汤面条,香味随着南面的微风扑鼻而来。 庙里的人也很容易辨识,全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连大爷都没见几个。 不过其中倒有一个衣着讲究的老太太很是显眼,她全身上下都是崭新一片,跟周围穷酸潦倒的老太太们简直天壤之别。此时她正撅着瘦削的嘴唇,颐指气使地使唤其他的老太太们,看起来倒像是个领头的佛门信众。 “哎呀,祖宗!仔细你的唾沫,别唱经时都喷到佛像上!” “行啦行啦,八姑婆,俺知道啦!您就别再唠叨啦!” 叫八姑婆的富态老太太跟其中一个拌了嘴,闷闷不乐地朝她背后吐口唾沫。 杨冲冷笑着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冲哥,你瞧瞧……”大帅朝一齐唱经的老太太们努了努嘴,“还真挺虔诚的,都这个点儿啦还不下山,估摸着今晚要宿在庙里?” 杨冲只是笑:“你以为她们是对佛虔诚?” 大帅道:“那还有假?” 杨冲指着锅里的面条道:“她们是对面条虔诚!在这小北顶,来人不拘姓名,不问来路,只消在弥勒佛前磕上三个响头,就可算是半个居士。北方寺别的没有,饭食管够,你瞧见没有,老太太们自个儿带着脸盆大小的海碗呢!” 打眼一瞥,果然老太太们都拿了吃饭的物件儿,争先恐后地去锅前分食吃。 大帅轻叹一句,俺可真替佛祖臊得慌。 杨冲笑笑不言语,穿过三座庙宇,转向小北顶山后的小路。沿着小路走了大概五分钟,就远远地看到某处矿场里飘飞的烟尘冲向半空,直有十几米高,尘雾朦胧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机器声和人的吵嚷声。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杨冲十分熟悉,那是他小叔杨吃鸡。 悄没声地走进矿场,杨冲在烟尘中看见杨吃鸡模糊的背影。 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好似嵌在以山石为背景的画面中,手拿一只铁锈得已开始掉漆的扩音器,在那里手舞足蹈地喊着。 “喂,龟孙!说你哪!液压机怎么使得?” “还有你小子!他娘的,挖掘机不会开么?都撞到老子屁.眼啦!” 矿场里四十多号人忙忙碌碌地在露天煤矿场上穿梭着,个个都是大汗淋漓,满脸的黑青烂污,看起来像是刚从非洲度假回来似的,其中尤以杨吃鸡最为卖力,最为辛苦。 杨冲心里一阵感动。 父亲杨浇水倒腾煤矿也有些年头了,但是无一例外全都赔个底掉,到头来连本钱都捞不回来。他是眼红北方晋省那些土老帽,娘的随便一铲子挖下去就是上万吨的大煤矿,奇了怪了,怎么自个儿就没这****运呢? 钱扔有几十万,亲戚也都借的差不多,现如今个个见了杨浇水都要绕道走,生怕他再咧着一张大嘴巴要钱,到时自家人抹不开面子,反而难堪。 唯有杨吃鸡这个堂兄弟一直帮趁着,工资都积欠半年的没领。 他也知道老哥哥难,于是不仅没伸手要债,反而时常接济杨浇水一家,这些杨冲都看在眼里。 “小叔。” “谁她妈叫我输,不知道这几天老子走背字犯忌讳么?”杨吃鸡正在骂,忽然转过身看见杨冲笑呵呵地站在自己背后,赶紧把后面几句骂娘的话给憋回去,像杨浇水似的咧开标志性的大嘴巴,露出里面既不整齐又不洁白的两排大黄牙,“是小冲啊!你小子可以哇,啥时候猫着跑到我背后啦?刚才都吓你小叔一跳!” 杨冲无奈地瘪瘪嘴,心说您何曾被吓一跳啊,明明骂娘骂的正舒坦呢! “怎么着,放假了来找小叔玩?嘿,我说,你来也挑个好时令嘛,现在天都擦黑了,你来了小叔也没工夫带你去四周逛逛。” “小叔,这个不忙。” 杨冲连连摆手,笑道:“好多天没见你,怕你在煤场干的久被煤给熏黑。为免以后再也记不起你曾经风流潇洒时的样子,就想着趁你变黑之前过来看看你。” 这话倒不是骗人,杨吃鸡名字虽然俗气,但一张脸长的还是很俊俏的。 杨浇水家里扯淡时,还总开玩笑说是不是秦洗剑跟杨吃鸡交过朋友,怎么生的小儿子杨冲反而有些像他。每次这么调侃,秦洗剑总免不了请杨浇水吃一顿扫帚炒肉,扬起那硕大的竹竿扫帚就往他的背上打,吓得杨浇水连连讨饶。不过完事之后,秦洗剑细想起来,却也不得不佩服小老头的眼力,杨冲的样子看起来还真跟小叔子有七八分相像。 因为相貌这件事,杨冲跟杨吃鸡的关系不免又近一层。 “哈哈,小兔崽子胆儿挺肥哈,都开始拿小叔扯段子啦?” 杨吃鸡哈哈笑着,混不把杨冲的调侃当回事儿,他们家里上下辈间的关系没有别家那么严实,少了些权威,多了些亲切。杨冲看着杨吃鸡将扩音器交给旁人,转而去蓄水脸盆中将手洗干净,便想到了小叔的目的,于是连忙劝道:“小叔,我自个儿在煤场附近转转就行,你别忙活啦!” “那哪儿行?” 杨吃鸡笑嘻嘻地搂着杨冲的脖子,大大咧咧地道:“你可是我亲侄子!好容易来一趟,我能把你给晾着?” PS:基本上可以跟你们透个底,这本书不讲阴谋,只讲争斗。书中出场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而不可或缺的作用,每件发生的小事都可能是后来揭开谋算的契机。邻里之间的关爱,权势之间的争夺,格局固然没有掌国柄的元首们大,但是有中华民族特有的人争经验在,我依然会给你们呈现出令人悚然的农村基层政权的彼此倾轧。当然,权谋是硬菜,农村日常小清新则是糕点。我思故我在,世界上从来没有淳朴和实在,因为个人利益而开始抱团才是人类的本能。 009、不吃鸡的杨吃鸡 大帅百无聊赖地跟在杨冲和杨吃鸡的后面,对这既乏美感也缺安全的煤场毫无兴趣。 但他怎么都想不通,怎么杨冲就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无论是杨吃鸡跟他介绍开办煤场的前期准备,或者是合法需要的六证一照,乃至于更专业的五职矿长和三机一架,他都听得如痴如醉。 看到这里大帅只好心悦诚服,行嘛,大哥不愧是大哥,专业啊! 心里这么竖着大拇指,却听前边的杨吃鸡忽然叹气道:“你问我这矿赔了多少钱,那我实在是说不清楚。但我现在能确定的是,这矿顶多再挖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咱们老杨家就得吃土啦!到时债主远比现在多得多!” 杨冲目光霍地一跳:“眼下煤矿已经这样不景气了么?” “那得分矿!”杨吃鸡自嘲地笑道,“咱家的矿是惨淡,但你瞧见跟咱交界的晋省了么?南边那些县市多的是年产30万吨的小煤矿,光是矿工人手就得400往上数。那一车一车的煤疙瘩,拉不光似的,没日没夜地往沿海省份运,钱呢,却是一包一包地往回拿。听没听说最近什么人风头最劲?煤老板呀!首都三环里面住着满多晋省人,地地道道的首都人没几个!你以为那房价谁都受得了?” 杨冲思索道:“既然咱们跟晋省交界,没理由咱们这边全是贫矿,那边全是富矿啊!” 杨吃鸡道:“谁说不是呢?咱们怀庆府不是没有煤老板,问题是煤老板不是咱老杨家啊!还能怎么着?认倒霉呗!他娘的,简直交了华盖运。” 以前小叔是个多乐天的人,泰山崩了恐怕都能坐在山前嗑瓜子儿。 现在么,听他一叠声的叫苦叫屈又叫倒霉,可见,这些年搞煤矿把他给逼的,整个人都转了性。 正沉思间,杨冲忽然之间想起自己脑海里那个金疙瘩,于是啪地猛拍了一下膝盖,我他妈怎么这么笨呀! 明明自己已经拥有控制整个大杨庄的力量,干嘛还要费心思去想些糟心主意? 想到这里,他连忙清空心思,将精神沉入脑海之中。再度来到脑海,杨冲站在大杨庄的全息模型跟前,极为熟稔地将模型倒转小北顶山后的矿场附近,尔后伸出双指,缓缓撑开指头,模型便随着手势逐渐放大。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小北顶全息地形模拟图。 从地面一直向下一千米,整个小北顶的构成元素一一变为量化图象呈现出来。 杨冲在《模拟世界》游戏界面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小北顶的地层构造与组织结构。包括但不限于各种金属矿产乃至水源杂物。 其中煤矿产含量13%,锡矿产含量1.2%,铜矿产含量0.9%,锌矿产含量不足0.1%。 仔细观察时,杨冲还能清楚地辨认出,三十年前埋藏在小北顶地下八米的的****,还有附近十九米深处一具只剩下头颅的尸骸,再往下三十米,是一条丰沛清凉的地下河道……杨冲促狭心起,试图按下游戏界面中的地震按钮。然而可惜的是,系统提示权限不足,并不愿意残忍摧毁大杨庄。权限虽然不足,不过好在杨冲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清清楚楚地记下了煤矿分布所在之处,又在心中默念一遍,确认自己记下的方位准确无误之后,才跳出脑海,回到现实之中。 “咦,小冲,你魔怔啦?” 刚刚回神的杨冲还在发愣,猛然发觉自己的脸有点疼,双眼聚焦之后,才讶然发现杨吃鸡正扬起他那充满半厘米厚的老茧的手掌,想要再给自己第二个耳光。杨冲陡然跳起,心有余悸地道:“小叔别打啦!我没事儿!” “真的?”杨吃鸡笑道,“我刚才见你目光呆滞,以为你又被哪个先人掳走了魂魄。”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迷信?”杨冲捂着脸委屈的道。 “你还别不信!”杨吃鸡信誓旦旦地道,“就在你五岁那年,你妈带着你回娘家时,路过小丘山东面那坡乱葬岗,当时你就从洋车后座上摔下来。回家后,你也是跟刚才似的双眼呆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话都不会说,只知道嗯嗯嗯地瞎叫唤,可把你妈吓个半死。后来你爸找来镇上的刘麻子刘半仙,提溜着灯笼领着你去乱葬岗叫了遍魂,才最终把你给治好。” “有这邪性?” “那可不嘛!”杨吃鸡的表情很是夸张,“要不然我刚才怎么会抽你?难道我不知道心疼?” 听他这么说,杨冲心里不禁一跳。就在今天午时,李砸缸听杨浇水说起那块榆木是从乱葬岗刨出来的,神色就有些怪异。如今又听杨吃鸡说自己年幼时曾经在乱葬岗丢过魂,这不由得让他心里直犯嘀咕。 这也太怪了。 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心里这么想着,杨冲便打算趁哪天闲时去乱葬岗逛一圈,好赖要把怪事弄清楚再说。 不过现在么,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小叔,我说的话,你信么?”杨冲突然转向杨吃鸡。 “这有啥不信的?”杨吃鸡飒然一笑,“不信我亲侄子,我信谁?” “那好。”杨冲突然指向小北顶上面的北方寺,然后慢慢将手指下移,指向了北方寺下方三十米深的山包,“我给你提个建议,这露天煤场咱们不要做了。要做,就做北方寺脚下的煤矿,那里东西多着呢!” 杨吃鸡吃惊地瞪大眼珠子:“你小子没怼二锅头吧?咋说胡话咧?” 杨冲笑道:“我没说胡话,我是认真的。” “不行,那怎么行!” 杨吃鸡直摇头,“先不说这露天煤矿还有油水可榨,就算北方寺下的土地里真藏着煤层,那也不好动。按你那说法,要采北方寺下面的煤,就得先用炸药炸出豁口,然后去置备矿井机器才行。但你得晓得,这炸药要是炸了,那北方寺还不得给炸飞了?” “这建议,我不同意。” 这边杨吃鸡还在滔滔不绝地跟杨冲解释着其中操作的难处,远处蓦然有个工头拿着扩音器,把一张黑脸扭曲得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梗起脖子,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小杨头儿,俺闺女送来了水蒸鸡,你吃不?” 只听杨吃鸡头也不回地叫道:“滚你娘的,老子从来不吃鸡!” PS:本书大概分四卷,从村庄到世界 010、石碾子与七奶奶 大杨庄的人都知道,杨吃鸡并不喜欢吃鸡。 这其实不难理解,卖豆腐的老张刚开始卖时也许并不老,叫武大郎的往往也不高。 然而真正引起杨冲兴味的是工头的女儿,那个提着保温煲过来的明媚少女。可以肯定的是,杨冲从来没有见过她,因为阖体大杨庄都没有这样引人遐想的少女。她实在太美,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她的相貌介于清纯与风骚之间。 清纯是所有男人一见到就产生距离感并且想将其束之高阁。 风骚是所有男人一见到就觉得有戏并且开始想入非非。 十七八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双马尾高高束起,纯白色的体恤在胸前随波鼓起,行走间宛如山峦般摆动潮汐,一袭做旧淡蓝牛仔裙,正好似犹抱琵琶半遮面,露出她那双直的像筷子、白的像腐乳的修长美腿,愈加勾人魂魄。 恍惚间,杨冲竟看得痴了…… “喂,我很好看么?你看什么看?” 没发觉,少女已经鼓起她那美好的腮帮子,气呼呼地袖着双手瞪着他。然而等杨冲回神过来,少女反而脸上已换成迷人的笑容,调戏似的对着杨冲眨眼。 “好看……个屁!” 杨冲笑着摇头,“女生最好不要太自恋,我是瞧着你送来的水蒸鸡太香而已。” 少女顿时大恼:“你你你……哼!”然后一甩头,两条马尾辫跟着荡过去,转而走向她爸爸。 杨吃鸡看着这一幕一直笑,拍了下杨冲的脑瓜子,道:“你小子嘴上不饶人,跟个小姑娘家计较什么?” 杨冲只是笑笑没说话。 他也没法解释。因为刚才他明显感受到一股极其凌厉的气息从少女身上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除了杨鸣禅曾经给过他如此大的压力之外,少女是第二个。他不明白为什么,但本能告诉自己,不了解的危险一定要远离,尽管你对它非常好奇。 “喂,那个小痞子!” 少女站在她的父亲身边,踮起脚尖朝杨冲喊道。 那一瞬,西沉的阳光落在她苗条的身上,自带光环的少女好像优雅的阿芙洛狄特,清淡而不落窠臼的微笑不禁使人心头一跳。 “你记住我的名字,林摘花!不久以后,我会让你后悔说出刚才那句话的!” 说完就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蹦蹦跳跳下山而去。 林摘花? 杨冲挠头,不知为何,出于直觉,总觉得这个名字将会纠缠自己好久好久…… ……还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呢! 眼看天色渐晚,杨冲便跟杨吃鸡打声招呼,约定好今晚一起到家里商量杨冲的那条建议。这事情有点复杂,主要还是杨吃鸡心里没底,他跟着杨浇水开了这许多年矿,往往都是包下一座矿山,然后就失望地发现到处都是浅层煤区,压根挖不到富矿。这跟赌石很像,你没有看石头的本领,就只能一块一块赌运气,赌到了玉石那是你走运,赌不到只能挨赔。 杨浇水就是这么个情况。 挖了几年矿,始终没有学会看矿的本领,心里又十分不甘,别人劝也不听,总是跟煤矿干架。 于是总是撒下一大笔钱,承包地皮,开办执照,机器租赁,人工费用,最后加起来一算,好嘛,居然比全卖的煤疙瘩还贵。这几年挖煤经验是长进不少,不过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怎么才能找到长期利好的富矿。 毕竟是小作坊,不需要多大,年产足够万吨就赚翻了。 说完这些,杨冲刚要走,杨吃鸡就接到一个电话。他的神色随着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阴沉,只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掉,然后一脸严肃地看着杨冲。 “你妈出事了。” …… “怎么回事?” 杨冲和大帅坐在杨吃鸡的摩托车后座上,眼看着街边风景越退越快,摩托车的引擎轰鸣不止,短短几分钟,就横穿小北顶,下了小丘山。 杨吃鸡边开车边解释道:“你爸刚才说,下午你妈去麦场上练舞时,不知咋的麦场上的那个石碾子突然滚动,朝着你妈碾过去。幸好你妈身手麻利,听见旁边人的叫唤,立马往侧面跳开,不过因为石碾子速度太快,还是刮到她的脚踝。” 杨冲胸膛猛然一紧:“严重吗?” 杨吃鸡道:“应该不碍事,你爸刚才的语气很正常,我猜可能是崴到了。” 路过大帅家那条街时,杨吃鸡把他放下。大帅还想着去看看秦洗剑,杨冲直说不用,微笑着让他放心。等大帅回家之后,他的脸色才转为凝重,跟小叔杨吃鸡一起加速往回赶,一到家就撞开门朝着中间那条窑洞往里冲。 到了里间,只见杨浇水坐在床头,秦洗剑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头上一米高处,是一盏昏黄惨淡的灯泡。灯光映射得屋子一片沉闷,使人心头也有些抑郁。 蓦然看到杨冲回来,秦洗剑振作精神,强颜笑道:“小冲回来啦?” 杨冲一声不吭掀开被子,看着秦洗剑左脚鼓起的大包,嘶声道:“妈,疼么?” 秦洗剑摆手:“不疼不疼,小冲你别担心俺啦!石碾子有啥好怕的,搁俺年轻时候,凭着两膀子力气,还能推着石碾子到处跑哩!” 她越这么说,杨冲心便越疼。 这个坚强的女人辛辛苦苦一辈子,所为的无非是儿子幸福,家庭和睦。如今就算遭了大伤,依然坚强得像个汉子,眼泪也无一滴。试问,究竟对家庭倾注了多少的爱,才能让人爆发出这样不顾一切的能量?杨冲的嗓门眼好像被人塞进了一颗烧红的炭块,灼得他酸疼难当,越想越为秦洗剑伤心,眼眶倏地一红,两滴豆大的泪珠便滚落出来。 他急忙作势揉眼,将泪水拭去。 没过一会儿,杨吃鸡便推门进来,也跟杨浇水和秦洗剑问声好。 “妈,我问你。” 杨冲坐在床沿,撑着下巴思索道,“据我所知,那块石碾子已经有好些年没有挪过地儿了,地面都被压得凹陷,按说没人动的话,它怎么也不可能突然滚起来呀?” “俺也在琢磨这个。当时俺背对着石碾子,没看到情况,旁边的舞伴儿们呢也都在练舞,谁也没注意,只听到正在麦场上晒太阳的七奶奶叫了声小心,俺才下意识往旁边跳。要不然的话,俺这个人估计就交代那儿啦!” “七奶奶?” 杨冲皱眉道:“是村委杨喷潮家的老人瑞,七奶奶?” 秦洗剑点头道:“没错呀,就是杨喷潮他老娘。现如今已经整整一百岁啦!说来也真是羡慕,在咱大杨庄能活到一百岁往上的人,还就只她一个!” 011、七奶奶与猪头三 照秦洗剑的说法,石碾子断不可能突然滚动,要说没人在背后作践,杨冲是打死也不信。目前看来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只有七奶奶,要想还原事实真相,只能去找她。 “还是我去吧!” 杨浇水眯缝着浑浊的眼睛,“你毕竟还小,阅历不够。” “爸,老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您别老用旧眼光瞧我,成么?”杨冲踌躇满志地道,“甭管我年岁多大,咱们用事实说话。”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杨浇水还能跟他拗吗? 只好自嘲地摇摇头,口里呢喃着:“老啦老啦……” 跟杨浇水、秦洗剑道了别,杨冲就跟杨吃鸡一起出门。转过两条小巷,从左往右数第五家,就是村委杨喷潮的院子所在。杨冲跟杨吃鸡走到他家大门前,正打算敲门,门内突然传出一阵啼哭声,紧接着哭声越来越大,从妇女声音夹杂着男人声音再到小孩子的哭喊声,一时间鸡飞狗跳,家里豢养的土狗朝着天空汪汪狂吠,与巷子里其余大狗的声音连成一片,真是瘆人。 杨冲倒转手背敲门。 开门的正是村委杨喷潮。他的双眼已哭得红肿,杨冲一问,才知道老太太竟然刚刚谢世! “七奶奶……就这样死了么?” 杨冲嗫嚅着低语,却不防杨吃鸡用手肘碰他一下,以眼神示意,当着杨喷潮的面这样说话未免太没礼貌。 杨冲突然得知七奶奶去世的消息,心里也是惴惴不安。 自个儿跟她倒是没什么特殊的情谊,但是作为下午麦场案唯一的见证人,她倘若死了,那这件事岂不成了无头悬案? 从大门走到堂屋,杨冲的心绪已变得冷静。 他看着躺在床铺上的七奶奶,见她神态乖张,一对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房顶,任凭杨喷潮怎么抹也抹不平。死不瞑目,这是不祥之兆,农村人就忌讳这个。齐整一百岁的老人瑞,搁谁家都是一块金堂堂的宝贝,如今也算是无疾而终,合该喜丧,但是眼睛闭不上,就不得不令杨冲起疑。 “叔,最后一个跟七奶奶在一起的人是谁?” “……我想想。” 沉思一阵,杨喷潮仍是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这时他的老婆刘桂花站出来,推了一下杨喷潮,不耐烦地道:“这有啥不能说的啊?不就是猪头三那孬货嘛!” “猪头三?” 杨冲心头一跳:“猪头三来你家干啥?” 刘桂花砸吧着嘴唇道:“前晌俺去他摊儿上买猪头肉,他卖光了,就说午后在家切一块儿给俺们送到家来。不巧,俺们午后去学校给儿子送东西,没在家,就老太太一人从麦场散步回来。猪头三跟老太太照了照面儿就走了。不过当时老太太也好好儿的,就刚才方发病,一蹬腿儿就过去了。俺是实诚人,这事儿不能赖人家猪头三身上,讹人家!” 事情很复杂啊! 杨冲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事儿到底跟猪头三有没有关系?他不敢下定论。众所周知,猪头三老老实实一辈子,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活计,但人却跟个卖豆腐似的,和和气气,谁也不得罪。杨冲也只是下意识怀疑到猪头三可能做手脚,不过毕竟无法确定。 既然无法确定,那就只好顺藤摸瓜。 “走!” 杨吃鸡问:“去哪儿?” 杨冲道:“找猪头三!” …… 星夜之下,杨冲叔侄二人夺步疾走。没过多久就找到猪头三家里,远远看见他家灯火通明,心里已经有七分放心,人既然在家,那七奶奶的死多半跟他没有关系。杨冲走上前去敲门,咚咚咚,连敲了十三响,仍是没有人来开。 他跟杨吃鸡对视一眼,微微皱眉。 于是来到猪头三邻居家,借他家的梯子翻墙跳进猪头三家的院子。 他家院子里还亮着一百瓦的电灯泡,周围几个连成了大字型,将院子照的恍如白昼。 院子正中,一个大铁盆里热水还冒着白气,一只白的发红的小猪尸体泡在水中,猪眼紧闭。旁边还有调好的卤汁,散发着浓稠的腥味。一切都好像刚刚准备好的样子,看来猪头三正准备着去做卤猪肉,但奇怪的是,院子里、屋子里就是没有人。 “三叔!三叔!” “猪老三!猪老三!你在家么?” 杨冲和杨吃鸡一起叫喊,却仍是寂然无声,只有虫鸣。 “遭啦!”杨冲忽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咱们去通知村委用广播找人吧!” 杨吃鸡却觉得猪头三一个大男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对于杨冲的提议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不过他也不能拂了小侄子的面子,出事是未必,如果能用村委的广播把他找到也是好的。当下两人并肩赶往村委大队小楼。 由于天黑,村委干部大都下班,只有杨会计还在那里值班儿。 杨冲赶到时,杨会计正垂着将将谢顶的大脑袋,坐在靠背椅子里打盹儿。 杨冲把他叫醒,问道:“杨会计,村里的广播能用么?” “能用啊,怎么啦?”杨会计被他搅醒,心里闷闷不乐,便板着脸道,“都什么时候啦,你来村委用广播?” “我是有急事儿……” “大杨庄谁的事儿不急?” 杨冲还没说完,杨会计就劈头盖脸把他顶了回去,“年轻人,说话做事别老觉得地球就绕着自个儿转。哦,只有你的事儿是急事儿,别人的都是屁事儿?” 他这么说话,杨冲心里真是一阵火起。 ******屁大点儿的权力也要拿腔拿调,公务员都是这操行? 哦不,这杨会计压根就不算公务员,但他自个儿却要享受公务员的待遇,真是精神公务员。 杨冲的怒火正要忍不住爆发,谁知杨会计突然呵呵一笑,用手指点着杨冲道:“嘿嘿,年轻人,叔不过逗你玩玩儿。你放心,叔是你长辈,能跟你置气?” 他话里的意思是,别让杨冲觉得自己是因为中午被他抢白而怀恨在心。 杨冲睁大双眼,第一次觉得面前的杨会计是个精明人儿。人生在世,多点敌人不消怕,但怕的是你的敌人既会隐忍又会变脸,心里藏着恨,脸上却带着笑,有时候背后捅你一刀,你也不知道这刀是谁捅的,而凶手就站在你面前,笑嘻嘻地帮你递纱布。 012、消失的猪头三 当然,杨冲也不傻,情知杨会计没安什么好心思,但眼下还用的着他,就不好再翻脸。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再度换成笑容,慢条斯理地道:“杨会计,我是真有急事儿。刚才我和小叔想着去猪头三家里搞点卤肉夹烧饼,但敲了门,人却不在家。我们当时见他家里灯火辉煌,就起了疑心。央求着邻居上房顶瞧一遍,才知道他家里卤猪肉的用具都放好,人却已经消失。我和小叔不放心,就只好来到村委,琢磨着想用下广播寻他。” 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杨冲并没有说实话。 一边跟杨会计打着哈哈,一边杜撰了一个极其正当理由。 听到这话,杨会计只是轻轻一笑,眼神翕乎闪动,反而使杨冲产生一种被他看透的感觉。杨会计哈哈大笑,轻拍杨冲的肩膀:“小事小事。” 说着,他就按下广播开关按钮。 调整好话筒的姿势,将嘴巴对准,用手掌拍拍话筒,发出砰砰的风呼声,确认话筒管用之后,才努着两片肥而厚的淡紫色嘴唇,发出声音。 “喂?喂?” “那个啊……现在是村委广播哈……” “我是杨会计……” “现在要找猪老三。猪老三,听到就来村委哈……旁人见到猪老三,晓得跟他说一声哈……” “嗯……就这样吧……大伙儿吃完饭别再遛弯啦,听说今儿个要下雨……” 关掉广播,杨会计将头转向杨冲,用目光询问他是否满意。 杨冲点头,说道:“谢谢杨会计,这样说就差不多啦!我跟小叔就在村委等等他。”然后就跟杨吃鸡在屋子里找到两把椅子坐下。 杨吃鸡是个嫉恶如仇的汉子,向来对杨会计那副狗尾巴作态看不过眼,活脱脱的杨鸣禅手下的狗奴才,两人之间自然没什么话好说。杨冲呢,中午刚跟杨会计别嘴,俩人心里都有疙瘩,理所当然地就更不能愉快地扯淡。 这么一僵持,屋子里就冷场了。 不过三人各有各的心思,也没工夫去想写扯淡的话。 等上一个多钟头,猪头三还是没有消息,杨冲逐渐变得急躁。他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这猪头三,恐怕真的出事啦! “小叔,咱们出去找找吧!” “好!” 杨吃鸡没说别的话,刚才的笃定已经被疑心所冲垮,连他都有些神经兮兮地想到,猪头三遭啦! 原本他并没有如此阴谋论的猜想,但今天发生一连串的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先是大嫂秦洗剑无缘无故被经年不动的石碾子刮伤,然后是一百岁的老人瑞七奶奶莫名其妙地去世,再就是两百多斤的壮汉猪头三秃头巴脑地消失…… 这一切,都太奇怪! 杨冲两人刚走出门,后面的杨会计就抓着钥匙跑出来。 杨冲锐利的目光射向他,杨会计飒然一笑,道:“猪老三跟我也是多年的老伙计,我跟你们一道去找找他。别是真出什么坏事!” 杨冲不疑有他,只是点了点头。 此时天上铅云已然开始耸动,清冷的月光渐渐被墨色吞噬一空,湿冷的云气从太行山的顶峰开始集结,它如同俯视着苍茫大地的巨兽,顺着亘古长存的长坡狂奔而下,穿过平整无垠的华北平原,越过由东向西的交通运输大动脉,以一往无前的潇洒姿态,直冲向山脚的大杨庄。 天色更黑。 时间已是深夜11点。 杨冲、杨吃鸡和杨会计三人沿着大杨庄西侧的主干道一路摸索,逢人便问猪头三的行踪,但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全是摇头。就这样转遍了整座村庄,他们已经累得坐在路牙上站不起来,被汗液湿透的短袖都可以拧出半两盐水来。三人都是心情淤塞,紧皱的眉头都可以夹死苍蝇,全都不发一言地垂头丧气,看着土地上一跳一飞的蛐蛐发着呆。 “要出事哇……” 杨会计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杨冲看着森森的丛林与玉米地,沉思一晌,才说道:“没办法,只能叫村里人一起寻了。” 杨吃鸡早就放下先前对杨冲的不信任,极为赞同地附和着杨冲:“必须要叫人啦!再晚的话,恐怕事情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杨冲继续说道:“不管猪头三出没出事,是越早找到他越好。如果出事,兴许还有解救的办法,如果没出事,大伙儿也都能早安心。小叔,杨会计,咱们分头去叫人吧?我负责叫7街、8街和9街的,杨会计你负责4街、5街和6街的,小叔你去叫1街、2街和3街的。记住,小孩儿老人别叫,家里有旁事的也别打扰,大伙儿都同意吗?” 杨吃鸡和杨会计一起点头。 “好吧,那就出发!” 随着杨冲三人呼朋唤友的召唤,沉浸在夜色中的大杨庄仿似突然运转起来的机器,村庄上下都响起零件摩擦的声音。 乌泱泱的人头从各家各户中涌出来,因为没有路灯,大家伙儿有的拿着手电筒,有的拿着元宵节留下的纸灯,有的干脆拿着一次性打火机,便都热心地冲上大街,费心劳力地呼唤起猪头三的名字。一整夜下来,不少人因为天黑路滑,没留神栽进草丛或者土坑的,尽管被拉得满身是血,却笑嘻嘻地混不把伤当回事儿,一撅屁股爬起来,抹了抹嘴,骂了句“贼他娘疼”,接着仍是咧着满是黄牙的嘴巴,声嘶力竭地寻着猪头三的踪迹。 农村人的力量往往在这种时候才会爆发得彻底。 他们之中,不乏投机取巧的,不乏坑蒙拐骗的,不乏抠钱小气的,但是他们的身体里同样地流淌着五千年来华夏民族最坚韧、也是最淳朴的血液。 这个民族是个有无数缺点、无数劣根性的民族。 这个民族同样是个有无数闪光点、无数荣耀光辉的民族。 多少次的异族入侵,多少次被人当做两脚羊为奴为畜,多少次亡国灭种危在旦夕,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挺过来。他们不善战,不侵略,不蛮横,但是却总能在善战、侵略、蛮横的异族来临时爆发出不可一世的力量,十年、百年、千年地传承下去,并且创造出这个星球最为璀璨、最为绵长的文明,这就是这个民族的精神,这就是这个民族的脊梁! 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能将他们击溃,这些艰难时期的英雄们,在平时也不过是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死守着小店的生意人、工地上搬砖的苦哈哈。 因为平凡,才见伟大。 …… 在大杨庄郊野的一个角落,杨吃鸡失足跌坐在污泥里,却仍是混不吝似的扭曲着黑脸,挣扎着站起身来,满身的泥垢散发着恶臭。 面对杨冲的问题,他只是笑道:“我哪儿懂什么坚持啊,全靠死撑!” 013、石灰窑里的尸体 天光逐渐放亮。 阴沉沉的潮湿云气盘踞在大杨庄的上空,突然一声惊雷炸响,轰隆隆地碾过云层,噼里啪啦射出一道银白色的闪电,飞箭一般飙向小丘山。打眼望去,小丘山东面的乱葬岗发出一阵奇怪的惊鸣,呼啦啦的风啸声急头白脸地瓢泼而来,吓得村民们汗毛炸起。 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惊雷响。 形如马嘶的风云发生着剧烈的化学反应,浓重的云层越来越低。杨冲仰头望着天空,一滴又急又大的雨珠倏然砸在他的脸上,生疼生疼的。 紧接着,雨水便连珠价儿般疯狂降落,时紧时慢地在天地间支起一道水帘。 “仔细着避雨啦,老伙计们!” 杨会计扯着脖子着急忙慌地喊道:“现如今天气正热,不比春冬,要是被雨淋了发烧,多少草药都治不好。大伙儿都仔细点儿,赶紧找个背雨的地儿!” 杨冲看着杨会计的背影,摇了摇头。 好像在否认些什么,好像又难以决定。他究竟在想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时间来到了凌晨四点。 杨冲和杨吃鸡正躲在一颗大槐树下头避雨,看着天地之间一片浓雾,白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遥遥地跑过来一个挺着啤酒肚的胖男人,伸出肥硕的手掌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声带颤抖地吆喝道:“喂!那槐树下面的两个是杨浇水家的么?” 杨冲和杨吃鸡对视一眼,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杨会计。 杨冲当下喊道:“是我,杨冲,旁边的是我小叔。”他往前走了几步,但没出槐树的阴影范围,继续喊道:“杨会计,你找到猪头三了么?” “找到啦!” 话音刚落,杨会计就几大步跳进槐树树荫下。 他一边抖落头发上的雨水,一边说道:“我刚才找到他啦!” 杨冲喜不自胜:“真的?在哪里?怎么不叫他过来?” 杨会计叹气道:“他来不了啦!” 杨冲愕然道:“他有手有脚,咋会来不了呢?” 杨会计摇摇头,说道:“你们跟我一起去瞧瞧吧!” 听这语气,杨冲刚刚飞起的一颗心忽然又跌落谷底,一种越来越接近真相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那种最可怕的结果。 杨会计带着两人,冒雨来到大杨庄北面的郊野。 这里山势起伏不断,村民们拣选着犄角旮旯的平地里,到处种着些小片小片的玉米,散落得好似棋盘一般。足有半人高的蒿草散布在山头野地里,还有几条将近枯竭的小溪从中穿过。再继续往北走,人烟不复出现,入眼都是些虫与草,树与田。杨会计三人登上一座小土丘后,满身都是泥泞,个个全身湿透,脏兮兮的活像个大马猴。 但三人都没心思顾这个,因为杨会计已经指着一个方向。 他手指朝下,指着三人站着的小土丘,跺了跺脚。 “瞧见没,这里昔年是一座石灰窑。” 果然,随着杨会计的跺脚,小土丘内部回荡着一种空荡而沉闷的响声,可以想见,里面是挖空的。杨吃鸡对此毫无怀疑,因为就在他小时候,他的父亲还曾在这座石灰窑中做工。当时他们家里还养着一头小毛驴儿,专用来进窑里驼石灰。幼时他经常来这里玩耍,常常搞得满脸石灰,他大哥杨浇水不止一次地嘲笑他是小白脸。 杨会计又往小土丘的最高处走去,扒拉开丛生的野草,露出一个大洞。 洞口约莫井口大小,因为年深日久,早就被草丛掩盖。不过因为刚刚的大雨,草丛受到雨水冲刷直往里沉,因此洞口才变得显眼。 他朝着杨冲和杨吃鸡说道:“你们过来看吧!” 杨冲脚步突然变得无比沉重,近似拖着两只百斤重的铁坨,一步一挪地来到洞口。 前倾着头往里看,只看了一眼,顿时就吓得眼神一跳,不自禁地惊叫一声! “哈!怎么会这样!” 杨吃鸡也去看,看完之后只是摇头:“太惨太惨……” 只见丈许高的石灰窑中,一个肥胖的尸体脸朝下栽倒在血泊之中。他的半身骨骼已经扭曲,脖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着,因为血液淤积而变得青紫。从上往下看,背部的肩胛骨极度凸出,好像是因为受到撞击而发生骨折,在背上顶起一个小帐篷。双腿交叉叠放,因为穿着短裤而露出的膝盖已经全部碎裂,森森然的白骨茬冲出皮肤,暴露在湿润的空气中。 这种姿势显然不是他死前的最后姿势。 因为就在一米以外,那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凹坑。坑中血液不多,但是跟现在的尸体连成几条断断续续的血线,很明显就可以推断出这是因为死人生前的爬行。 垂死挣扎,不过如此。 杨冲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死人实在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那种把鲜活的生命掰碎给你看,里面全是脑浆与鲜血的模样,实在是令人心惊胆颤。常言道,物伤其类,畜生尚悲其同类,况人乎?但是想要搞清楚状况的杨冲,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观察命案现场,因为他想要发现更多东西。 更多可疑的东西。 “小叔,我想下去。”杨冲突然说道。 “不行!”杨吃鸡断然拒绝,“这窑子足有丈把深,现在又下大雨,下去太危险。” “……想下去……其实也有办法。”杨会计好似想起了什么。 “什么办法?”杨冲和杨吃鸡一同问。 “那里……瞧见了嘛?就是那株千年矮附近……”杨会计挠头道,“我记性要不差的话,那里应该就是这座窑子的入口。石灰窑惯例是用烧砖封窑口,咱们仨人可以试着看看,能不能把窑口给撞开,那样就能直接进去啦!” 杨冲面色一喜,连忙跑过去。 到那儿扒开丛生的杂草一看,果然出现一个两米见方的窑口。 只不过窑口里塞满了砖头,杨吃鸡用手背敲了敲,忽然笑道:“真他娘地走运,这砖头只不过烧得半熟,咱们应该能把它撬开!” 杨会计点头道:“还好不是熟钢砖,要不然,咱们就只能拆这座山了。” 三人相视俱是笑了起来,接着便开始在附近找木头。 014、木字的研究 木头要拣选规整的,最好是二三十斤的老沉木,树干最好。找了半晌,只找到一根老杨树,三人将树上的歧枝都摘干净,很快一根粗壮的木头杆子就成型了。因为雨水的浸泡,杨木比平常要重上不少,不过也是因为雨水的湿润,这根老木头反而结实了许多。杨吃鸡用指节敲击着木头中部,耳朵贴近,只听到嘭嘭的闷响,有如敲到墙壁上。 “成啦!这根木头不差!” 说完,三人就分别抱住杨木的三个部分,站成一字,将杨木顶头对准窑口的砖头,口中一齐默念一、二、三,猛然撞击! 咚的一声,木头刚与砖墙接触,就震得窑口颤动不已。 一蓬蓬飘洒的灰尘从碎石间洒落。 “好,再来!” 紧紧抱住老杨木,杨冲三人使尽浑身力气,再度将木头撞上去! 通的一声,杨木竟将窑口怼出一个大窟窿! 生砖头毕竟硬度差了些,再也经不起这样强度的撞击,杨冲他们顺着破开的洞口,在四周继续扩大洞口的范围,眨眼之间,已经把窑口里的砖块收拾的七七八八。杨冲当先钻进洞口,小步跑向瘫死在地上的猪头三,在雪白的石灰地面上留下一串匆急的脚印。 杨会计和杨吃鸡跟着进来。 “嘿,你别说,这窑子做得还真不赖!密不透风,下雨不愁,这也难怪当年咱大杨庄出产的钢砖闻名全县。” 杨会计刚进来,打量着四周感叹,只站在远处看杨冲搬弄尸体。 “哼。” 杨吃鸡觉得他这番作态有些冷血,猪头三尸体就在两人不远处,殷红的血液流淌了三、四米,他不说尸体如何,反而先称赞窑子,可见他并不把人命当做宝贵的物事,就这还是同在一起生活几十年的老乡哪,他咋就这么淡定? 他冷着脸撇下杨会计,走到尸体旁,问杨冲道:“小冲,猪头三咋样了?” “等一下,让我仔细看看。” 杨冲绕着猪头三的尸体转一圈,又回到地面凹陷处凝视良久。 将手指放在猪头三的鼻尖,竟是一丝热乎气儿也没了。伸手按向他的胸膛,心脏早就不再跳动,整个身体温度都随着寒冷的雨夜消逝而去,入手处尽是一片冰凉。由此可见,死亡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他的皮肤表面尸斑还没有出现,现在才刚凌晨五点半,据此可以断定死亡时间应当在子夜时分左右。早前杨冲和杨吃鸡去猪头三家里时,那还是将夜时分,不到九点。 这就说明,猪头三至少在九点之前有事出门。 还有一个疑点,他离开杨喷潮家时应当在七点之前,那么这中间的两个小时,他在哪儿?又做了些什么? 杨冲捏着下巴,各种线索在他脑海中飞速地拼接与比照。他总觉得自己将要得到最后的答案,却总是因为某个重要线索的缺失而脱线。不禁摇摇脑袋,想要将这种头疼至极的感觉甩出脑海,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猪头三的尸体上。 “咦,这是什么?” 他走到猪头三的右手边,将尸体的手掌挪开。 只见手掌下面,竟然掩盖着一个极细微、极模糊的血字。 “啊呀,那好像是个木字!” 杨会计在旁边脱口而出。杨冲没有搭理他,他也能看出这个木字,正常人都能看出是个木字。可是问题是,猪头三临死前写下的这个木字究竟是想要留下什么信息?或者说,这也可能是凶手假猪头三之手留下惑乱线索的疑点?更有可能的是,猪头三临死前力气不足,因此将他原本想要写下的字写歪了反而成了木字? 杨冲怎么也想不通。 杨会计却已经开始猜想木字象征什么:“木字,应该跟凶器有关,难道说猪头三是告诉我们,他是被人用木头打下来的?” 杨吃鸡冷笑一声,满脸的鄙夷。 杨会计却不受他的表情打扰,继续发挥想象:“或者,这木字是某个字谜,应该拆开来看,他说的也许是十人?哦,对了,一定是这样,他一定是被十个人杀死的!” 杨吃鸡还是冷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不信是吧?” 杨会计似乎对杨吃鸡的神情很不服气,争辩道:“那一定是跟人名有关!这木字……嗯……啊哈我知道啦,这木字不正是杨字的偏旁么?杨字是木字旁,这就说明,猪头三留下的是凶手的名字。这个凶手一定姓杨,并且就藏匿在大杨庄!” 杨冲忍不住泼冷水道:“杨会计,这大杨庄统共就没几个外姓人,得出姓杨的也没必要高兴吧?” 杨会计欢快的火焰瞬间被杨冲浇熄,闷闷不乐地道:“那你怎么说?” 杨冲摇头道:“我……我还没想通。” 杨会计面带嘲讽地道:“你不是也没个主意么?哼,那你平白无故奚落我,很好玩么?” 杨冲只好不再说话,因为教训蠢货不是他的职责,这样艰辛的任务应该交给幼儿园老师。 大杨庄盛传杨会计十分精明,很会算计,但是在大多数眼里,他却有两个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除了跟在杨鸣禅屁股后面吃马屁,旁的一窍不通。平日里跟着大土豪王喂马嚣张跋扈,张牙舞爪,不知道暗里得罪过多少人。 “张牙舞爪的人往往是脆弱的。因为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 在一次与李砸缸的对话中,他是这么评价杨会计的。 不过杨浇水对此有不同的观点。 “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但自信不一定就要温和,温和也无法反推出自信。张牙舞爪可能是另一种自信的伪装,而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 杨冲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这个猥琐的秃子如此忌惮,但他从亲见村委杨会计的表现开始,就已经在心里暗暗提防着他。 会叫的狗不凶,会凶的狗不叫,这是人间至理。 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行动中,杨会计不厌其烦地用猥琐与愚蠢冲击着杨冲的心理防线,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放下对杨会计的堤防,并且从始至终对其投以鄙夷的眼光。 杨会计实在是个很难让人对他重视起来的男人。 因为愚蠢实在是个很有用的保护膜。 人真的是一种很容易松懈的动物,杨冲并没有孤狼花豹那样坚定而谨慎的狩猎戒心,很容易就沉沦在猎物俯首臣服的姿态之中,并且放松警惕地享受,而往往在这种时候,猎物便会张开满嘴的獠牙,高高跃起,反咬他一口…… 015、从冬天开始的故事 雨越下越大。 大杨庄左近的几条小溪水量暴涨,如同水龙般疯狂滋养着大地万方。两辆闪烁着红蓝两色灯光的警车呼啸着穿过大杨庄的主干道,径直来到废弃的石灰窑。带队的是个年过五十的老警察,脸上的褶子山坡似的一层一层。他叫秦拔刀,身居山口镇派出所所长的职务。单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他跟秦洗剑有些关系。不错,俩人正是亲生的同胞兄妹,杨冲管他叫大舅。 秦拔刀观察过命案现场之后,便支使着两个警员收拾证物。 他抽出一根烟,直视着杨冲道:“这是命案,很敏感,你别插手了。” 杨冲急忙道:“大舅,我还要……” “别说了!”秦拔刀抬手打断他,“你才多大的年岁,就出来参与这泼天的命案?你妈管教的也太松了些,回头我必须得好好跟她说道说道。还有你!”他指着杨吃鸡,杨吃鸡只好乖乖地站到他跟前,“你是小冲的小叔,他这么胡风浪荡,你也不拦着点儿,就由着他性子?瞧瞧你们两个啊,说你们吧这么大人了,面子上不好看,不说你们吧,难道你们还小么?” “行了,快回家吧!” 教训一通之后,秦拔刀将杨冲和杨吃鸡打发回家。临走,还不忘交代。 “回家记得让你妈给你熬碗姜汤喝,这东西驱寒,再换套干净的衣服穿上,躺床上睡一觉。都跑了一整夜,精神都快熬干了,我要是不拦着你们,你们左右就得发烧感冒!这里的事儿你们别管啦,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 杨会计跟着杨冲两人回村,路上不忘感叹:“你这所长大舅还真是唠叨,跟婆娘似的……” 话没说完,他就在杨冲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将后面的话憋到肚子里。 笑了笑,便跟杨冲两人道了别,跟附近村民借了把雨伞就跑回家了。 杨冲站在陌生的房檐下,看着一串又一串的雨珠拉扯开来,眼神有些迷离,想到了很多事情。小北顶山后的矿山,麦场案中的凶手,死不瞑目的七奶奶,石灰窑里的猪头三,小丘山东面的乱葬岗,明媚如春的林摘花,以及那个总是撅着嘴、高傲地抬着下巴走路的李晚晚…… 短短一天之内,纷繁复杂的信息搅得他心神不宁,毫无头绪。 杨吃鸡看他表情痛苦,有些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冲,先别想事情了,现下最紧要的是回去休息,人毕竟不是机器,得悠着转。” 杨冲仰脸笑道:“小叔,你也回去休息吧!不好意思,让你跟着我跑了一整夜。” 杨吃鸡宽怀地挠挠头:“一家人说啥两家话,你说是吧?” 天下风雨嚣张,杨冲看着杨吃鸡,心里却一片温暖。 他转首看了眼石灰窑的方向,想起杨会计的异常,以及秦拔刀的轻视,心里反而越加坚定自己的大胆猜想。只可惜,现在还缺很多东西,不是揭盖子的时候。 孤零零的杨吃鸡看着杨冲穿雨而过的背影,心里渐渐浮起一阵颓唐。 文采极差的他很奇怪地想到了四个字。 “后生可畏。” …… 回到家里,杨冲只是简简单单地用热水擦了遍身体,便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入睡。杨浇水在中洞里陪着秦洗剑一夜,还是强打着精神起来做早餐,去右洞里看了眼杨冲,见他已经睡得香甜,就没舍得唤他起来吃饭。 杨浇水提着酸麻的双腿坐到桌子边,一双眼皮不自禁地往下垂,好似沉重万钧。 桌上摆着一叠腌咸菜,这是自家在去年入冬前就腌下的,细而脆的萝卜丝早就浸满酱汁,从原本的白透亮变成咖啡色,咸味儿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咸菜前边儿是一小碗白粥,杨浇水别的也不会做,唯独熬粥很有一套,那钻研火候的本事就是秦洗剑这个杨家大厨都鼓掌佩服。白乎乎的米粒儿珍珠似的,一颗一颗都可分辨地充满在白瓷碗中,在这寒冷的大雨清晨中冒着丝丝白气,捻起两根咸菜,泡进浓稠的白粥下面,那沸热的咸味儿简直让人食欲大开。 杨浇水拿起案板上秦洗剑烙好的大饼,一下去就是一大嘴,就着大葱蘸酱,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清脆声音。 一餐下肚,杨浇水捂着发热的肚皮,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这边刚洗完碗筷,杨驼子就过来了。 他是大杨庄五百多口人里唯一一个会点儿医术的,前几年国家要行医正规化,他就趁时兴去把行医执照考下,挂在自家大门口炫耀。旁人都觉得他太张扬,他自己却不觉得。这很好理解,他从小就是个五尺差半寸的侏儒,矮就罢了,还是个罕见的驼子,在路上走时弯着腰,背上就像拖着一枚炮弹似的,小孩子不懂事,见了就指着他大喊杨驼杨驼。 杨驼子一听,是叫羊驼么? 草泥马? 他顿时大为光火,小孩子懂些什么,肯定是他家大人教的,小孩子鹦鹉学舌。于是看着大杨庄阖村的人都有些敌视,看谁都像在背后嚼舌根的王八蛋。 不过有一个人他是佩服的,那就是杨浇水。 杨浇水做煤矿是个糊涂蛋,人品却没得说,就是老对头杨鸣禅也在背后竖着大拇指,心甘情愿地说一声水哥这人我服! 早年间,杨驼子趁着数九隆冬在凤台山打野味儿,想着过年节,搞几只野兔开开荤打打牙祭。他带了兔夹子上山,蹲在地上还没摆好,突然就从身后跳出来一只大狼狗。要知道一个常识,甭说是猫还是犬,它们这些小兽们最爱猛扑蹲下并且背对着它们的动物,尤其是人。等到杨驼子反应过来身后的腥风时,早就来不及,当时就被大狼狗压在地上,张开大嘴就往他的脖子上咬。 幸好那时杨浇水也在凤台山打野鸡,听见杨驼子这边的动静就跑过来救援。 他背上正好备着一杆土枪,见状拿下就朝大狼狗身上打! 土枪原本就质量差,准星乱飘,杨浇水几枪都打在后面的柏树上,大狼狗一点事儿也没有。好在动物毕竟脑袋不灵光,听到枪声有些害怕,仰天呜呜叫几声,就夺路往草丛中跑了。 016、蛙声如牛鸣 杨驼子老魂都被吓得飞到九霄云外,鬼门关头走一遭,算是捡回一条烂命。每次想起这次故事都有些后怕,心脏跳得跟水泵似的,以致今后但凡见到狗这种动物,都宁愿多走几步路绕道,偶尔碰到几只凶悍的朝他狂吠,顿时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只差当即跪下叫祖宗。 这些事儿大家都知道,并且杨驼子也好面子。 俗话说,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杨驼子缺的就是自尊。因此一俟得到行医执照,就虚荣心大涨,多少是个稀罕玩意儿,炫耀一番不过分。 “水哥,吃了吗?” “刚吃过……”杨浇水用抹布擦干手出来迎他,“你呢?要不给你来点儿?” “别介,俺不饥。”杨驼子摆手笑道。 “到我家还客气,咋地,不拿我当自己人?”杨浇水笑着调侃道。 “您是俺杨驼子一生的老哥哥,这您又不是不知道。俺犯的着跟你客气么?”杨驼子发出欢快的大笑声,“说起来还真是感慨哪!这一眨眼,那件事就过去了十八年,回头想想,恍惚犹如昨日。不瞒你说,那头大狼狗的狗牙,还在脑袋里转悠呢!” 杨浇水突然不言声了。 他抬起头,想起那个飘飞着鹅毛大雪的冬天,以及从漫天雪花中走过来的那个女人。 事经多年,她的脸已经模糊了,但他总是留存着一种念想,她很美。冰封的凤台山下,她娇艳得像一朵万年盛开的红莲…… “水哥,你咋了?” 杨驼子的呼唤把杨浇水从回忆中拉回来。 杨浇水不着痕迹地堆起笑脸,说道:“别说这个啦!乡里乡亲的谁没个艰难的时候儿?要非得把人情摘得这么清楚,以后咱老哥们儿还怎么处?——进屋进屋,这雨下的也忒大啦!” …… 当杨驼子收拾妥当离开时,天已经快黑了。 因为要照看秦洗剑脚踝的伤势,杨驼子豪言今儿个休诊,就死守着老嫂子看病。杨浇水和秦洗剑对他很是感激,中午难得地做了一餐红烧肉,一来招待客人,二来家里有病人,开开荤也算改膳。等到傍晚七点多的时候,杨冲才从床上爬起来。他浑身肌肉像是被人手掐似的疼,但是年轻人体格好,力气恢复得也快,倒没什么疲惫的意思。 吃掉中午的剩饭,肚子里的饥饿感已经去掉大半。 杨浇水看他还要出门,就劝他:“嫑乱跑啦,天就要黑啦!” 杨冲安抚他道:“我就去七奶奶家转一圈,很快就回来。” …… 大雨初停,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丝丝凉意穿过杨冲的短袖与短裤,从汗毛孔中沁入身体,让他不自禁地发抖。远远望去,田野间一片苍凉,小丘山上面聚拢着一大片的云彩,在夕阳的燃烧中,焕发出鲜艳的娇红,这样浓烈的火烧云,杨冲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成百上千的牛蛙藏匿在水草中间,按照呼吸的频率,爆发出排空的叫声,真似几十头黄牛齐鸣。 这个景儿,杨冲心中莫名蹦出一句:“落日像火烧,蛙声如牛鸣”。 沉溺在大雨初停的风景中,不知不觉间,杨冲已经来到杨喷潮家门口。然而让他诧异的是,杨喷潮家门口并没按照惯例挂上白幔,铁门上也没有贴上正方的白纸。 门没有关,朝里看过去,十几个杨喷潮的亲友正在忙活着,院子中间既没有棺材,也没有灵棚,竟然跟平时一模一样,压根就不像死了老人的人家。杨冲敲三声门,然后往里走,没见着杨喷潮,却刚好碰到正在跟亲戚交谈的刘桂花。她脸上带着轻松的活气,跟亲戚有说有笑,肩膀上没有缠黑布,头上同样没戴孝,衣着竟然也跟同时无二。 “刘婶儿。”杨冲叫。 “呀,是杨冲吗?”刘桂花笑嘻嘻地道,“你来找你杨叔吗?” “哦,不是,我昨儿见七奶奶去世,想过来看看。”杨冲四处张望,似乎想要找什么东西。 “哎呀,难为你有这份儿心意啦!”刘桂花橘皮似的脸扭曲得像只菊花,极为艰难地挤出一个并不那么难看的笑脸,“小辈们都晓得惦记老太太,杨喷潮这死鬼却连瞧也不瞧,这会儿居然跟杨鸣禅上县里应酬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话里话外像是在埋怨,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快。 杨冲自然明白,农村很多人都把老人当做累赘,丧失了劳动力的人必然没有社会地位。这事儿他管不着,也不想管,因为大多数人都只会要求别人尽孝,然而轮到自己时,就也变成了刘邦,恨不能将父母煮了炖肉管饱。 风气如此,他亦无奈。 “七奶奶呢?怎么没见她的棺材?” 杨冲突然问道,“按咱大杨庄的规矩,少说也得守灵三天三夜吧?老太太生前跟我很亲近,我还想拜拜她的灵位呢!” 很亲近当然是睁眼说瞎话,目的则是找她的尸体。 听了这话,刘桂花好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老猫,面色不豫道:“这是俺自家事,有自家的章程,你小孩儿就别操心了。” 杨冲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竟然惹得她当场翻脸,还想问她,刘桂花却不理他进屋去了。 这时,刚才跟刘桂花扯得火热的亲戚对杨冲眨眨眼,将他拉到门外角落,把手指放到唇尖,示意轻声说话。这人一看就不是大杨庄的村民,多半是从刘桂花娘家来的,因此说起七奶奶的事情来也是百无禁忌,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好容易逮着杨冲这个忠实听众,就此来一诉衷肠。 …… “什么?埋啦?这么快?怎么可能?” 一连串四个问号打出来,杨冲张着不可思议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叫刘菊花的亲戚。刘菊花见他突然大喊,赶紧捂住他的嘴,说道:“祖宗哎,你就不能小点儿声吗?非要叫桂花听见,出来不得撕掉俺的嘴片儿?” 杨冲歉意地笑笑:“我实在是太惊讶了些……” “这有啥好惊讶的?” 刘菊花一脸的理所当然,缓缓说道:“你毕竟年纪小,经历的事情太少。咱农村啥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哇?偷埋人又咋啦?少见多怪!” 017、乱葬岗上添新坟 阴风从七奶奶家的院子里吹出来。 杨冲感到身体一阵阴冷,目光呆滞地看着她生前居住的庭院,心里竟然充满荒诞的感觉。时代变化犹如排天巨浪,在城市中扫荡一切,世界早就日新月异。然而农村天生自带屏障,时代的浪潮在这里难免停滞许多,所以许多极传统、极固执的思想依然顽强而活泼地存在着。 农村人讲究安土重迁,讲究轮回业报,讲究死亡后的天国生活。 办丧呢,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寻常人家老人去世,先要知会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来观礼,然后收拾入殓衣装,送去殡仪馆火化。最后停入棺材,搭建灵棚,能够请来唱戏表演的闹上三天三夜最好。当然,唱戏的往往会发展成脱衣秀,演员们各种风骚而不雅的动作挑逗着村民们的娱乐神经,所以往往在灵棚前会聚集相当多的人,有的为了沾光吃丧食,有的纯粹是想看女演员的光身子。 这种场景,办丧事的人家求之不得。 为啥? 人气么! 丧事往往代表着霉运、失败与苦难。越多的观众过来热闹,那种阴冷的氛围就越能被冲散。主人家心里不免得意洋洋,瞧,咱家给老人大办一场,旁人瞧着也会高看咱们一眼。 这又叫什么? 虚荣。 虚荣人人都有,没什么好指责。活人办事是为了给活人看,死人懂个什么?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无非求个心安理得。求神拜佛之类么,其实也都一样,神明未必管用,但只要自己心里觉得它管用,那就成。人嘛,旁的东西没什么好顾忌的,只要我心无碍,做起事来自然得心应手。甭管是拜祖宗还是拜神明,老实说都是这个理儿。 所以当杨冲得知杨喷潮居然将七奶奶偷偷埋下时,难免不可思议。 “嗨,说起来也挺让人寒心。” 刘菊花叹气道:“七奶奶多好的一个老太太,一百多岁的人,生前从没给儿女们找过什么麻烦,就是重病也没几次,临死还是个无疾而终,可算对得起杨喷潮他们一家啦!谁知道,他们为了省几个臭钱,居然连喜丧都不办?丧良心哪!” 杨冲目光注视着刘菊花,歪着头,将这番话听入耳中,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刘菊花好像是刘桂花的亲姊妹吧?为什么跟我一个外人大吐苦水,指责她妹妹?照规矩,不是应该为亲者讳么?这也太反常。 忽然,杨冲想起来一件事,说道:“最近县里不是正推行平坟运动么?” 刘菊花道:“是啊,咋地?” 杨冲道:“那喷潮叔干嘛白费力气埋七奶奶的尸体,早晚被发现坟头,不是还得去火化?” 刘菊花轻笑道:“嗨,你以为七奶奶的坟头好找么?杨喷潮把她埋到小丘山东面的乱葬岗去啦!县里平坟运动再厉害,不也管不到乱葬岗么!” 这下杨冲彻底绝望了。 第一,乱葬岗这个邪门儿的地方,他曾经两次在这里撞过邪,轻易是不敢再去的。第二,杨喷潮这人简直不是个东西!乱葬岗那是给谁用的?是给那些鳏寡孤独的单身子儿们用的!但凡谁家有后辈的,就是拿草席把尸体卷了,好赖随便起个坟头埋进去,都不会把老人丢在那里跟孤魂野鬼讨食吃。他怎么都想不到杨喷潮居然会把老人埋在那里?多狠的心哪! 猪头三已死,线索断了。 七奶奶的尸体也被埋下,线索又断了。 杨冲既不能救活猪头三,也没法去挖七奶奶的坟头,麦场案就这样断送在接二连三的怪事中。 他只好仰天长叹:“唉,愚昧!” ……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 杨吃鸡骑着大洋摩托一路疾行,排气管冒出一串浓重的黑烟,轰鸣的引擎声惊动杨浇水一家人,他们刚一开门,杨吃鸡就咧着嘴笑着站在门口了。 “哥,我来跟小冲商量点儿事。” 这话让杨浇水摸不着头脑,于是道:“难道有事不是该跟俺商量么?” 杨吃鸡不好意思地说道:“不,就是找小冲商量。不过你可以问下小冲,他要叫你一起的话也行。” 杨浇水笑骂道:“你这臭小子,啥时候在你心里俺的地位比小冲还低了?” 这时杨冲刚走出来,他拿着牙杯正就着破水缸刷牙,瞧见杨吃鸡打声招呼,便赶紧漱口,然后笑着跑过来将杨吃鸡迎进门。 “爸,咱仨人一起琢磨琢磨。” 杨浇水对这严肃的叔侄二人很是疑惑,沉闷而肃静的氛围使他心里惴惴不安,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出奇的干涩,便问道:“恁俩瞒着俺在搞什么名堂?” 杨吃鸡和杨冲对视一眼,最后决定由杨冲来陈述他在小北顶矿山的那条建议。 现在杨浇水承包的地皮只有那个露天煤矿,剩下的煤量不多,只够不到一个星期的采掘。但是挖煤的各项成本呢,却早已经超出卖煤的所得,一等煤矿停产,各种债主就会接连上门,行话叫资金链断裂,俗话叫钱砸粪坑了。所以杨冲建议杨浇水索性再租赁一块土地,位置呢,就在北方寺不远处,只不过这次要挖井,因此要补充几件井下机械设备。 这样有个好处。 首先,你得让债主看到你手里面有活计,只要有机器和矿井在手,他们的信心就不至于那么差,拼着命地追着你屁股要钱,怕你倾家荡产。并且呢,这块地皮下面确实有足量的煤层,杨冲可以信誓旦旦地保证,煤量多到足够杨浇水拿这些来还债,并且还有将近几十万的富余。 他在《模拟世界》中仔仔细细地看过十几遍,绝对不会差。 听到这里,杨浇水不自觉地把旱烟管噙在口中,默默沉思起来。 按他原本的想法,是打算干完这一块露天煤矿就不再干了,多年的失败使他心灰意冷,常言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琢磨着也许自己命里就合该是个穷光蛋,没有发财的本事。最近就想着老老实实找个活儿干,甭管是抡膀子使力气,还是去厂里替人打工,多少是个进项,那些欠的债早晚也都能还清,煤矿是不敢想啦! 018、水下冤魂、水上白头人 但是杨冲的一席话又让他心思活络起来。 他不甘心哪! 这许多年干煤矿,经验也有了,差就差在运气。如果这次真的如杨冲所说,那几乎就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赚钱,舒坦的不得了。有这好事谁不愿意呢?但问题是,如果这次又砸了呢?亲戚们该借的也都全部借遍,就算想开矿,去哪儿拿本钱?这些都是他该考虑的问题。他心里觉得,杨冲毕竟年轻阅历少,不知道开矿的麻烦和风险,只顾一味地喘搭自己,考虑不周全。 杨冲看着杨浇水的面皮松动,似乎有动心的意向,但又是愁眉紧锁,似乎又不同意。 他心里干着急,但也明白,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凭什么要求父亲对自己充满信心呢?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换了自己,恐怕也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但是再谨慎的人也架不住两个能言善道的人的煽惑。 在杨冲和杨吃鸡的努力下,杨浇水的心防终于松动。 “债多不压身,这么多次跟头都栽过来了,还差这一次么?” “是啊,他娘的,债多不压身,就算再栽一次跟头又有啥?”杨浇水撇开烟管,吐出一大口浓白得像奶水的烟,“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狼行千里吃肉,狗行百里吃i屎,老话全都是这么说的,****个四舅姥姥,咱们就再****一把!” “好!****娘的!” 杨冲和杨吃鸡一齐击掌,三人的脸上都闪动着激动的红光。 目标既定,只差执行。 杨吃鸡当晚就睡在杨浇水家,等到天明,三人径直前往村委办土地租赁手续。 在村委值班的是杨牵牛,他也是大杨庄村委,跟杨喷潮的职位一样,这也是大杨庄目下仅存的两位。但跟杨喷潮不一样的是,杨牵牛没有他那样含蓄、委婉、柔和,办事更加刻薄、严峻、媚上,简单说就是欺软怕硬。 杨浇水当年和他有过节。 七年前发大洪水,黄沙河水量暴涨,水平面直冲堤坝,几乎与坝高平行。不过好在大杨庄村小庄户少,聚居地离黄沙河还有个十几里地远,所以没有被淹的危险。但是上游就不一样了。黄沙河上游是个叫倒槐树的大村,全村得有几千号人,因为地处太行山,规建房屋的地方就在山地间的平地,形似一洼三面高、中间低的盆地,因此洪水到来,不少人家被冲毁。 所幸太行山多是石头山,没有更猛烈的自然灾害泥石流,大多数人的命是保住,家什东西却被冲跑。 冲哪里了呢? 冲下游去了。 下游在哪儿? 下游就是大杨庄。 大杨庄的人当时正在文青气十足地观潮,家里户主领着黄发与垂髫,穿着雨衣,打着雨伞,一家人蹲在绵长耿直的大堤上,对着汹涌的洪潮兴奋无比。多少年难得一见的水灾,大伙儿都亢奋,几百号人蹲在大堤上形成了一道难以磨灭的盛景。但是看着看着,大伙儿就看出不对味儿来。哎呀,咋个水面上飘着这许多的泡面哪? 心思机灵的几个人急忙跑到水势缓和处拦截,不一时就截下许多零食。 有成箱的泡面,成捆的可乐,成桶的锅巴,还有成包的辣条。 更令人欣喜的是,还有数不清的家具物件儿,七成新、九成新全都有,只差你来挑。 这一来,村民们也顾不上观潮了,抢家伙要紧呀!本着大杨庄的传统精神,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大伙儿急忙跑回家里把捞水的东西全都带上,甭说鱼钩、渔网,就是笤帚、簸箕、钉耙也全都用上,哗啦啦的人山挤着人海,全都聚拢到大堤底下去了。 当时杨浇水一家也赶时髦去观潮,后来看到村民捞物件儿却没下去。 杨浇水摇着头说道:“这些东西都是倒槐树的伙计们一生攒下的,不容易,咱就着水灾没说去帮人家那也罢了,还趁火打劫,捞人东西,俺心里不落忍。” 秦洗剑也是这么个想法,但他们只管得住自己,管不着别人。那么多人下水去捞,他们也没办法去犯众怒,跟别人讲大道理。就是讲道理,大杨庄的村民也不吃这一套。这年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被人当做至理名言,没辙。 才刚11岁的杨冲被杨浇水紧紧攥着手臂,站在大堤上生怕他掉下去。 杨冲歪着头,看着抢东西抢的不亦乐乎的村民,出奇地说了句:“爸,他们这样在潮水中挤来挤去,难道不怕掉下水么?” 话音刚落,就听见噗通一声。 紧接着,一个老婆子引吭大喊:“救命啦,俺老伴儿掉水里去啦!” 看到这一幕的杨浇水嘴巴惊讶得几乎合不上,他以一种看鬼捻子的眼神看着杨冲,心里五味杂陈,天老爷啊,这孩子的嘴是开光了么? 潮水中,那白胡子老汉儿在湍急的水流中越飘越远,起初还能抬起双手大叫救命,几秒钟之后,他的手臂已经看不着。浑浊的黄沙河激起一蓬蓬的白色水花,污浊的黄沙被裹挟着冲向河流的更远处,那老汉被河底的污泥陷住,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他苍老而无力的声音逐渐消磨在轰烈的水流拍击中,只剩下老婆子哇哇的哭闹声,与周围村民的叹息声。 人虽然死了,但丝毫也未能阻止大杨庄村民捞东西的兴致。 他们仍然满面潮红,兴奋地拣选着自己需要的物件儿,偶尔淘到一件值钱的,一家人都欢快的嗷嗷大叫蹦蹦跳跳。 只有死了老伴儿的老婆子抓住旁边的杨牵牛,怒吼道:“是你把俺老头儿挤下水的?” 杨牵牛一把推开老婆子:“去你的!甭跟爷来这一套,讹人哪?” 老婆子尤不放手,声嘶力竭地哭喊:“俺刚才就瞧见你跟老头儿抢辣条,现在不认账?” 杨牵牛心里底气不足,但是表情更加乖张:“你当我杨牵牛是好欺负的?这年头,警察抓人还讲证据呢,你死老婆子平白无故诬冤我,谁信哪?” “我信。” 突然,一个声音说。 019、因为你蠢,所以我恶 杨牵牛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冷冷地看向发出声音的那个人。杨浇水很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但他是个老实人,不喜欢跟人冲突,于是就挂上招牌式的笑容,跟杨牵牛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却是毫不迟疑地站在老婆子的身后。 “杨浇水,你衅事?” “嘿,小牛哥您这是哪儿的话!” 杨浇水笑嘻嘻地摆手道:“咱们有一说一,该是啥就是啥,哪儿跟衅事扯得上干系?” 冷笑从杨牵牛的鼻孔里发出来,那种轻蔑的神情就好似在看一只土狗。他向来瞧不起杨浇水,这个人混到四十二岁,到如今还是一事无成,每日价只顾着自家那座吃力不卖好的果园,家里的前门院墙还是昔年用黄土浇砖垒成的,三条老窑洞旧得快发霉,大杨庄稍微混的差不多的,都不至于这么穷酸。不客气地讲,就是把杨浇水阖家放到古代,那也是穷得震天响,旧时代好歹还有几座砖瓦房,至不济搞几根上好的木料,那也算是豪门。且不说,目下都是新****啦,日新月异的时代,他却依然没有长进。 说到这儿,还有个笑话。 杨浇水家土墙多,每次下雨,他家就是一水儿的烂泥。稀巴烂地流满地,把隔壁家的砖墙都染得污秽脏黑,邻居不免火大。 每逢下雨,村委几个之间常调侃,烂泥扶不上墙。 这烂泥,说的既是杨浇水,也是杨浇水家的墙,说完之后便是哄堂大笑,纯拿他找乐子。 杨牵牛知道杨浇水是个老实人,但老实这个词语在他的语境中有个新鲜的定义,那叫夯货。杨浇水越实诚,杨牵牛就越瞧不起他,因为在他看来,杨浇水那根本就不叫实诚,只有从头至尾的傻。这年头不多长两个心眼算计别人,反而老实得像个糊涂蛋,多稀罕哪! “你信?你算什么东西?你信有个屁用!” 杨牵牛抖动着他那瘦削得好似猕猴的身板儿,一颗贼袖珍贼锃亮的小平头脑袋不住地摇晃。 见他语气不善,杨浇水心里也有火气,所以面无表情地道:“刚才俺亲眼所见,是你跟老头儿抢东西的时候把他踹下水。天老爷作证明,今儿个谁要说瞎话,谁就两个眼珠子挖出来,半夜给老太太当马灯照路!咋样?” “我呸!” 杨牵牛朝杨浇水身前吐口唾沫:“你眼见,你眼见个屁!半辈子混不出人样的夯货,你他娘的也配当证人?赶紧给爷死开!” 说着,他提起右脚朝杨浇水踹过去。 杨浇水呵呵一笑,只是微微一侧身,便躲过这一脚。 他躲过去,杨牵牛却惨了,十足的力道从腿上送过去,却没想到杨浇水这夯货身手如此灵活,一脚踹到空气,再没着力点支撑,哎呀惨叫着,也掉进了洪水中。 这下倒是把杨浇水给惊着。 他虽然有心教训杨牵牛,却没有下死手的狠心,眼看着杨牵牛被浪潮拍向漩涡深处,杨浇水二话没说纵身跳进水中。他水性极好,双手只拨腾几下,就游到杨牵牛的身旁。杨牵牛如蒙大赦,张开双手双脚长虫一样缠在杨浇水的身上,一张面皮吓得紫成葡萄色,嘴里一叠声地求救。 “水哥,救我!” 杨浇水力气虽大,但在这汤汤洪涛中却也似江海上的叶子,根本翻不起浪花。要知道,在水里本身就容易力乏,又有杨牵牛这样一个累赘桎梏他的手脚,纵使用尽浑身力气,也只是堪堪保持不被浪涛冲远而已,无论如何都难以再度回到大堤的岸边。 “水哥,赶紧游呀,你在愣啥子?” 眼见杨浇水停在河水中间,不再动弹,刚安静下来的杨牵牛顿时吓得全身冰冷,一边在口中催促,一边缠在杨浇水的身上不停地挣扎。 他这一挣扎,杨浇水更加难受。 水中救人,怕的就是这个,他若是乖乖地一动不动,那俩人还有活头。他要是绝望地胡乱挣扎,那俩人就离死不远了。杨浇水纵算再会水,那也是个肉体凡胎的常人,力气根本就支撑不了多久,杨牵牛的挣扎只会让他的力气更快耗光,对于困境毫无帮助。 感受着体内热气渐渐流逝,杨浇水漂浮在河水中,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他心里暗想:“这下真的要死啦!” 回首这一生多少次的化险为夷,哪次都没有这次惊险。凤台山上的那只大狼狗没能要他的命,乱葬岗中那阵妖风没能要他的命,白水沟的那个黑衣人同样没能要他的命……然而这次,自己真的没有那么幸运了吧? “嘿,这人的气运,真就有用光的那一天!” 他遥望着大堤上哭成泪人的秦洗剑,和瞪着晶亮的大眼睛、只有黄杨树高的杨冲,心里悲痛万分。他万念俱灰地想到,大儿子还没有娶上媳妇儿,秦洗剑的甲状腺肿大还没查出是个什么病症,家里养的那条小土狗才刚刚学会做骚犬,院子里种着的那颗大枣树正开始结红枣,老旧的饭棚是时候换张顶棚,回头该找个木匠给杨冲做张新床板…… 但是所有的这些他都做不到了。 浪潮将他的整个脑袋都淹没,本能之下,他的嘴巴咕嘟咕嘟地咽着河水。 挣扎许久的杨牵牛终于没有力气再去挣扎,杨浇水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去划水,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那种万般无奈的无力感与将近溺死的恐惧使他濒临崩溃。 他又想到那个冬天。 雪花遍地,红梅数枝。 那个娇美的女人在他的面前跪下,把怀里的那个东西珍重地交给自己。她的眼睛里充满愧疚与不舍,临别之际,居然在杨浇水的脸上留下一个吻。 “求求你。”她说。 杨浇水从始至终都没办法聚集精神,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人。评书上讲,古时候的四大美女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但在他的心目中,这两句话形容的就该是眼前这个女人。许久之后,杨浇水的目光仍旧在注视着那个红袍女人的背影,憨傻的样子像极了凤台山顶上千年不化的寒冰。他嗫嚅着嘴唇,轻声说: “我答应你。” 020、怂蛋还是好汉 黄沙河如同巨兽一样咆哮着。 奔腾的水流一层叠着一层,由倒槐树的高地一路倾泻而下,一往无前的势能冲破所有阻碍,将一切挡在面前的东西砸得粉碎。杨浇水和杨牵牛的身体渐渐消失在水平面之下,浑浊的河水遮蔽了人们的视线,只能看到几个轻微的水泡从水心升腾上来。 秦洗剑嘶声哭喊着,想要跳下水救人,却也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划水,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一个身影突然越过秦洗剑的头顶,扑通一声跃入滔滔河水之中。 他的身法极其灵活,在水流中顺势往下荡,稍稍扭转身体,便来到杨浇水沉下的地方。河水湍急,他整个人却似一枚楔子,死死地嵌入水流中,任它怎样冲击都岿然不动。他长吸一口气,憋足了劲儿就打个猛子钻入水底。约莫六七秒之后,杨浇水的脑袋便露出来,紧接着是杨牵牛的身体。俩人已经没有知觉,但却怪异地漂浮在水面上,如同皮划艇一样溯流而上,朝大堤岸边疾行。 一路畅行,守在岸边的村民急忙把两人拉上来。 再看水下,又冒出一个脑袋。 他们浑身战栗,吃惊地看着那个人,这不正是刚才跳进水里的那个么? 原来那人刚才找到杨浇水和杨牵牛后,竟然用身体扛起他们,使他们漂浮在水面上,但是自己却始终闭气匿在水面之下,手脚并用奋力划行,像极了水上无动静水下却拼命的水鸭子。这委实有些骇人听闻,他究竟是有着怎样强悍的力量,才能在水下驮起两个人,并且期间不消出水换气,便一气呵成,在这凶猛的潮水中不退一步? 大杨庄何时见过这等人物? 秦洗剑感激得只差给他跪下,急忙拉着杨冲一起跟他行礼道谢。 那人浑身湿透,又耗费一番气力救人,此时站在大堤之上,却仍是笃定得如同铁人。 他没有理会秦洗剑的眼泪,只是定定地看着杨冲,然后微笑。 “你多大了?” “11岁。” “她是你的妈妈?” “是的。” 那人突然想起了某些不快的事情,微微皱眉。但是转瞬之后,表情已经恢复成如沐春风的样子。他蹲下身子,双眼笔直地看着杨冲,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你的妈妈,真的很好、很好。” 杨冲看向秦洗剑。 那人却看向了凤台山上的某个地方。 秦洗剑上前问道:“您是俺一家的救命恩人,这一辈子可该咋报答呢?” 那人又变得面无表情,淡淡地道:“今后我会长住大杨庄的,大伙儿也算是同乡,举手之劳而已,没什么好报答的。” 听到这话,秦洗剑变得欣喜,又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儿呢?” 那人望向天边黑云,耸动的疾风将他的衣服灌满鼓起,轻声说道:“李砸缸。” ……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杨牵牛因为此事对杨浇水记恨在心,寻常两家也没交集,找不到报复的机会。现如今杨浇水找上门来,那便是自讨苦吃。 “有什么事哪?” 杨牵牛半躺在真皮椅子上,翘着二郎脚,双手手指交叉,调笑地看着杨浇水三人。 杨浇水笑道:“前儿个在小北顶看中了一块地皮,琢磨着离俺家那矿场也不远,就想先租下来,回头得闲就开成矿井试试运气。” 杨牵牛从鼻子里哼一声:“哟,又要搞煤窑啦?” 杨浇水连忙摇头:“不是,不是,现下都不时兴叫煤窑啦,俺家证件齐全,该叫煤矿。” 杨牵牛不屑地道:“那有什么区别么?”接着,他拿出大杨庄的地图来,放到办公桌上,说道:“来来来,你给我指指是哪块地皮?” “这不,应该就是……这里?北方寺旁边的这一块。” 杨浇水指着地图,却又有些不确定,于是摸着脑袋看向杨冲。 杨牵牛本就对他不耐烦,见他这幅态度更看不起他:“你个将近半百的人啦,咋地指块地皮还要看小娃娃的眼色,没点主心骨么?夯货!” 话音刚落,候在一旁的杨吃鸡就冲上来,扬起拳头就要揍杨牵牛。 “你他娘再说一个夯货试试?” “嗨呀,想动手哇?”杨牵牛情不自禁往后连退三步,嘴上却不肯放松,“我告诉你,你可想好喽,这是在村委,你个犟种发什么骚?仔细我打110告你去!” “哎呀我去你奶奶的,小爷今儿个不揍你,你还以为爷是怂蛋?” 杨吃鸡纵身一跃,就跳到杨牵牛的办公桌上,一脚踹翻桌上的台灯,捋起两臂上的袖子,露出多年干苦力活而锻炼出的精壮肌肉,居高临下地觑着他。杨牵牛哪儿见过这场面?对杨浇水那老实疙瘩冷嘲热讽也就罢了,毕竟他天生一副好脾气,不好驳人,他这个小兄弟杨吃鸡却不一样,那可是个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向的主,惹不起啊! 真要把他逼急了,没准得把杨牵牛脖子给撅断! 想到这里,杨牵牛讪笑着,双掌摊开放在身前连连摇摆,示意大伙儿冷静下,然后把真皮椅子推到杨吃鸡跟前,小意道:“要不,你坐?” “我才不坐这脏东西!多少民脂民膏刮来的,我瞧着恶心!” 杨牵牛面皮窘得发紫,却丝毫不敢发作,只是一叠声地附和道:“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杨冲在旁看的乐不可支,老话说得好,恶人还需恶人磨,跟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这种臭东西从来只会怕别人,那良心早就给狗叼走,想着他自个儿悔过是不成的。杨浇水却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朝杨牵牛摆摆手,让他过来。 杨牵牛害怕地看杨吃鸡一眼。 杨吃鸡双眼一瞪,大声道:“我大哥叫你过来,你聋子?” 杨吃鸡委屈得小媳妇儿似的,迈着小步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杨吃鸡忽然抬起巴掌,吓得他哎呀大叫往后面连跳好几步,惹得杨冲和杨吃鸡都是哈哈大笑,这王八蛋全没了刚才瘫在椅子上的嚣张气焰,于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句话。 “树多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痴。” 021、不是冤家不聚头 大杨庄村委会的办公地点就在村头西面的三层小楼中。小楼本先是村里唯一的一座小学,后来县里搞教育改革,觉得大杨庄学生人口太少,一届下来统共不过十来个人,因此上便把大杨庄的教育资源划分到山口镇片区,从此以后,大杨庄的学生们只能去镇上上学。大杨庄的家长们为此抱怨不少,才几岁的小娃娃就得骑着比他还高的自行车,翻山越岭,实在是让人担心。 这都是底层人民的无奈,每天都在不同的乡村以不同的形式发生着。 村委办公楼一层靠边的办公室里,杨冲代替杨浇水站出来,将小北顶矿山地皮的想法阐述完毕,杨牵牛只是用手撑着下巴,说容自己想一想。 “我记得没错的话……这块地好像已经有人买了……” “谁啊?” 杨冲三人都是一怔,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究竟什么人会看上这样一块荒地。当然,前提是他并没有杨冲那样逆天的《模拟世界》。 “……估计是王喂马?” 听到这个名字,杨冲和杨浇水都是苦笑起来。 还是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两家算是赶巧了,干嘛都凑一块去啦! 看着杨浇水重新紧锁的眉头,以及仍然虎瞪着眼睛的杨吃鸡,杨牵牛生怕又惹恼了这尊瘟神,急忙补充道:“不过我最近老听他抱怨说,想找个下家把小北顶的地皮给卖咯……当然,卖的是承包权……我猜想他当时拍下地皮也没什么主意,不晓得该做什么产业。现在么……又正好……正好……”他看了眼杨浇水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正好得了你们家的果园儿,应该花心思去拾掇那里了吧?” 说到这里,杨浇水心头霍地一抽,好似被人剜掉一块肉。 杨冲拍着父亲那紧握的拳头,轻轻摇头,意思很明白:“爸,你相信我。” 在杨冲的眼神示意下,杨浇水终于暂时捺下卖地的恼火,转而开始精心思考如何从王喂马手中拿到这块地皮。 “牵牛叔,如果王喂马愿意卖给我们地皮,那这办证程序大概要走多久?”杨冲问。 “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杨牵牛背着手说道。 “怎么个好办法?又是怎么个难办法?”杨冲十分好奇。 “嘿嘿,这你就问对人啦!”杨牵牛颇为自矜地说道,“好办难办得分人。你要是有关系的,稍微借着打牌送点钱,那便可后门大开,请君进来!别说一个星期,三天之内县里就能给你搞定。你要是一个大官儿也不认识,就是想塞钱也没门道!想走正规程序,好说,部门之间互相推诿,来回扯皮,先是让你跑断腿,接着让你磨烂嘴,到最后掏光了口袋大出血,事情快办完才跟你来一句,这事儿其实不归我管。县里这些道道儿我门儿清,那是栽过无数次跟头总结出来的经验呀!” 杨冲只觉得嘴唇发苦,在这种体制下,普通人想干点实事儿实在太难。 怪只怪,自己没有特权。 犹记得小时候跟邻居老道士杨观海扯淡时,他曾喟叹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今社会太过冷酷。有特权的胡作非为,心里没这国家,没特权的操心劳碌,满脑子尽是爱国。眼看着繁华盛世,终究要毁在那些贪官蠹虫的手中,他心里总是伤心万分。 那时杨冲曾仰着头问他:“爷爷,什么叫特权啊?” 老道士杨观海摸着胡子说:“所谓特权,就是你在家酒足饭饱,打好了一盆热腾腾的水准备洗脚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人闯进来,拿走你的全部财产,霸占你辛苦盖好的房子,抢走你的乖媳妇儿,然后端起你的洗脚水倒在你的头上,告诉你说,这是他的权力。这就是特权。” 当时的杨冲听不懂这话的意思,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能明白权力的意义。 大杨庄流传着这样一段顺口溜。 一类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类人做“官倒”,投机倒把有人保。三类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四类人来租赁,坐在家里拿利润。五类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类人手术刀,腰里揣满红纸包。七类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赚钱。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九类人为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十类人主人翁,老老实实学雷锋。 一言以蔽之,老百姓讨生活,真的不容易。 回到办公室里,尴尬的氛围充满了整间屋子。 看着杨浇水和杨吃鸡垂头丧气的样子,杨冲有心为他们提振一下士气,便说道:“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消沉,牵牛叔说的也只是县里部分人的手段,依我看,咱们县里的官也不都是王八蛋,贪官坏官也就那么一小撮么!爸,小叔,你们看开点儿,兴许事情没那么糟!” 杨吃鸡极为赞同,奋力地挥下拳头:“是啊!我就不信了,难道这世道都是混蛋?总有几个实心办事的好人吧?哥,在这紧要关头,咱们可千万不能掉链子!” 杨浇水沉思一晌,终于松开眉头,笑道:“嗨呀,小冲都能琢磨明白的理儿,俺咋就魔怔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咱先走着再说,既要尽人事,还要听天命嘛,好赖自己要全力争取,至于县里过不过,咱就没法再去操心啦!” “你们这就走啦?” 杨牵牛故作失落地摊开手,连连摇头挽留:“我还想着,水哥你好容易来一趟,咱们一起骑车去镇上搓一顿哪!” “喝酒就算啦!”杨浇水灿笑道,“你也晓得,家里那位管的紧。” 杨牵牛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大哥别说二哥,我家里那位不比嫂子管的松。哈哈哈哈,回见了您呐!” 目送杨浇水三人走出村委大院之后,杨牵牛神色不安地回到办公室,一屁股瘫在真皮椅子上,扶着精瘦的脑袋竭力思索着什么。他拿起杯子,从饮水机里接一杯热腾腾的开水,嘴片还没触碰到水面,突然想明白了某件事情。他伸出右手,极为缓慢而坚定地掏出装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开屏解锁,粗大的手指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杨浇水果然来村委了……不过,他要做的是另一件事!” 022、谁被谁算计 “你想要买我小北顶那块地?” 王喂马坐在自家小洋楼门前的躺椅上,躲在槐树的树荫底下乘凉。他手里端着半颗大西瓜,一边用汤匙舀着果肉吃,一边吐着瓜子,八字胡随着咬合不停颤动,人却是半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压根就没有迎杨浇水仨人进门的想法。 “确实有这个想法儿。”杨浇水笑道,“试着碰碰运气。” “哼!运气?” 王喂马不禁冷笑道,“你要是有运气这玩意儿,也不会混到现在还是个穷鬼。不是我看不起你,在这世道上,有钱的就是大爷,没钱的只好当孙子,听我劝你一句,甭折腾啦,你就没那个富贵命,再折腾,顶了天不过是个贫下中农,还指望挖煤发家?就凭你?” 杨浇水笑容凝固在脸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这人品性好,但也要强,俗话说就是好面儿。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任他再好的脾气,当面被王喂马如此讽刺,怎么能受得了? 不要以为渺小的,就没有力量。 不要以为卑微的,就没有尊严。 杨浇水被气得双手颤抖,眼看再也按捺不住,旁边的杨冲赶紧站出来拉住他,连连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暴力的冲动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只要能稍微有点脑子,就不会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人生在世,坎坷何其多,屈辱何其多,难道能见人就打、见恶就杀?事实上,我们需要的不是用拳头使人屈服,而是以成就来打他的脸。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愣头青是无法成事的。 “别的你管不着,就说你卖不卖吧?”杨冲冷冷地说道。 “卖,当然卖!”王喂马嬉笑道,“那块烂地皮我早就想卖啦!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傻子买家,也正在发愁呢,谁能想到,傻子这不是来了么?哈哈!” 话刚说完,杨冲的拳头已经到达王喂马的脑袋边。 沙包大的拳头,从左到右,凌厉的风声使王喂马一阵耳鸣,只觉得黑影闪过,左半边脸腾地涌起火辣辣的感觉,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被掀飞在地,怀里抱着的半颗西瓜滚到两米开外,在地上留下一条鲜艳的西瓜汁,引来无数蚂蚁。王喂马摔倒在槐树根,吃惊地看着杨冲,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少年人凭什么敢打他,又凭什么力气这么大! 杨冲擦了下自己的拳头,轻轻摇头:“满脸肥油,把我拳头都搞脏了。” 杨浇水和杨吃鸡神色闪烁地看着出其不意的杨冲,困惑的是,刚刚他还阻止杨浇水的冲动,怎么自个儿反倒冲动起来啦? “那块地,你爱卖不卖,爷不稀罕!爸,小叔,咱们走!” 说完就拉着杨浇水和杨吃鸡要走。 “别介啊,我也没说不卖啊!” 王喂马捂着半边脸,神色怨毒地看着杨冲,等他看过来时,脸上迅速转而换成了难看得不能更难看的笑容,“五万块钱,成本价,你们自个儿琢磨,少一个子儿我都赔钱!” 这下轮到杨浇水和杨吃鸡傻眼了。 难道这人是受虐狂么?都被杨冲给揍了还不发脾气,居然还要卖地? “你说的当真?” “当真!” …… 走在回家的小道上,杨浇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在劝阻自己的杨冲,却反而亲自出手把王喂马给揍了。 对此,杨冲的解释是这样的。 第一,打人是不对的。但是,委屈自己更不对。所以在打人和委屈自己之间,他选择了打人。 第二,杨冲可以打人,但杨浇水不行。众所周知,王喂马是杨鸣禅的人,杨冲之所以揍王喂马,最重要的原因是想要试探杨鸣禅的反应。从始至终,杨鸣禅都躲在背后,支使着自己的马仔处来冲锋陷阵,自己却片叶不沾身,这对于急切想要抓住杨鸣禅弱点的杨冲来说,非常头疼。王喂马毕竟是个外姓人,他之所能如此嚣张,有钱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还是杨鸣禅的撑腰。可以这么说,没有杨鸣禅,他王喂马在大杨庄连个狗屁都不是,早晚得被人活活打死。 被打之后,王喂马势必要跟杨鸣禅抱怨,这下就更好办。杨鸣禅肯定要纠结于出不出手,以及以何种方式如何出手。如果他出手,那自然有大把的把柄给杨冲来抓,如果他不出手,那必然要寒了王喂马这条狗腿子的心,俩人虽不至于闹矛盾,互设心防是肯定的。 这就起到了暗中分化的作用。 再者说,杨冲揍王喂马,还能给其他那些同样对杨鸣禅不满的村民,以及那些骑在墙上看热闹的中间派一个鲜明的信息——在大杨庄,敢公开跟杨鸣禅对着干的,杨浇水一家算头一个。 这叫收拢民望。 当然,直接导火索确实是,杨冲被王喂马激怒了。 因为被激怒,所以暴起打人,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一切顺其自然,谁也看不出来毛病。 为什么不叫杨浇水出手,这就更好理解。在大杨庄,人人都知道杨浇水是个老好人,威望也高,杨冲不希望他身上出现丝毫的污点,如果有污点,那就沾在自己身上便好,所有的肮脏事情,他可以为父亲全盘代劳。 这是因为杨冲留着杨浇水的完美形象,还有更大的用处。 “有什么用?”杨浇水奇怪问道。 杨冲只是笑笑不说话,山人自有妙计。 杨浇水和杨吃鸡像看妖怪一样看着杨冲,难以置信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他就把如此复杂的事情剖析得如此简明,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心思之缜密,就是他们这两个大男人都有所不及。于是不禁仰天长叹道,自己像他这样年轻的时候还在玩土打波儿,而他已经开始布置谋划,一个天一个地,简直是张子房、刘伯温在世。 “高手下棋,向来是走一步看十步,我不过是刚刚入门而已。” 杨冲越这样谦虚,杨浇水和杨吃鸡便越觉得他可怕,现在就如此变态,倘若等到他心智长成的那天,岂不是要一飞冲天? 对于父亲和小叔的赞叹,杨冲只是摇头,心想这又算得什么? 遥想太祖当年,《资治通鉴》连翻十七遍,各种谋划算无遗策,以陕北一隅之地起家,反推天下战无不胜,那才叫真正的计谋。 正所谓,小成谋家,大成谋事,老成谋国。 杨冲自觉离老成还差得远哪! “但你想过没有,如果王喂马生气之下,不卖那块地呢?”杨浇水问道。他虽然欣赏杨冲,却难免犯所有父亲都会犯的通病,总觉得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冲动之下不顾后果:“那我们难道要改行做别的生意?” “不,他一定会卖的,我肯定。” 杨冲推开自家的绿色铁门,给杨浇水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023、暗流涌动 山口镇处于小丘山与长柏山之间的夹口,并因此得名。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统共下辖12个行政村,人口三万六千人,其中最小的自然是大杨庄,最大的却是山口村。沿着山口村的主干道往里走,绕过一个犄角圆盘,穿过将近60度的斜坡,再往左走不多远,就是柳葬花的家。 没有人会否认,柳葬花是个极美丽、极温柔的小妇人。 在这炎炎夏日,她穿着一身碎花洋裙,抱着将将一生大小的婴儿,微笑地看着面前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很特别。他染着满头乌黑的头发,面皮白净得像个姑娘,颌下的胡须被修整得一丝不苟,满身的名牌衣服处处显着体面与气派。只有他偶尔紧蹙的眉头,以及出人意表的叹息,才会让人明白,原来他这样精致的人物,竟然也有解不开的忧愁与烦恼。 他招招手,让柳葬花靠到他怀里。 轻手抚摸着丝滑洋裙带来的触感,他的心思逐渐热络起来,忍不住将她的吊带摘下,缓慢而兴味十足地褪下衣衫,微笑地盯着胸前那两颗球状物体的出现。 他将头埋在柳葬花的怀中,贪婪地嗅着她胸脯间传来的独有的少妇香味。 “嘻嘻……”柳葬花吃吃地笑,“跟儿子抢奶吃,你害不害臊?” 那个男人将头扬起,坏笑道:“我还跟儿子抢洞钻呢,你说我害不害臊?” 柳葬花被他说的脸庞微红,轻声啐道:“坏人,就知道调弄我,才刚交公粮,现在又渴了么?” 那个男人感受着自己下体的火热,在柳葬花的耳边吹风:“乖……这次你帮我口,好么?” 微热的吹气,充满情话的挑逗,惹得柳葬花心跳如潮,禁不住低头轻声嗯了一声,然后将婴儿放到旁边的小床上,缓缓蹲下去,匍匐在那个男人的跨间。 …… “鸣蝉,你真的要跟那个女人挑明么?” 柳葬花靠在杨鸣禅的胸膛上,体会着她的情夫火热而真挚的温度,心里一片酥麻。她想到杨鸣禅家里的那个母老虎,仍是有些惴惴不安:“如果她找到这里怎么办?” “不,她不敢。” 杨鸣禅嘴里叼着根事后烟,缓缓吐着烟气,“否则……我会跟她离婚。” 听到离婚两字,柳葬花目光霍然一跳,眼神中泛出某些奇异的色彩,不久又暗淡下去,只叹气:“她实在太凶太凶,我跟儿子都有些怕。” 杨鸣禅宠爱地在她脸上亲吻一口,贴心道:“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 电话铃声响。 杨鸣禅看着床头柜上手机屏幕里跳动着的那个名字,微微皱眉,等到响铃超过五秒之后,才拿起手机接通电话。 “喂?” “喂,是村主任吗?我是王喂马啊!” “我知道。不是告诉过你,这两天没事不要烦我吗?” 电话那头的王喂马脸色有些不豫,他娘的当上村长就开始打官腔摆派头,忘了以前你在老子跟前求爷爷告奶奶的场景了吗?但这不过是心里一瞬闪过的念头,他清楚,眼下杨鸣禅的确有这个实力跟自己拿腔拿调,自己全身的家当都压在他身上,不低头都不行。 “我有要紧事要说。” “行了,别废话,长话短说,短话就别说。” “好好好,我简单总结一下。是这样,杨浇水刚来我家,说是要买我在小北顶囤的那块地。我照你的指示卖给他,只要了五万块钱。” 杨鸣禅心里的不快被他这个消息冲洗得干干净净,愉快地道:“你做的很好。” “但是……五万块钱,未免太少了些……要知道,以前我可是花了八万……” “哼,你只知道现钱么?”杨鸣禅斥责道,“风物长宜放眼量,不要只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你不懂么?” “懂的懂的,我只是不放心,怕他不中你老人家的计策……” “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情了,好了,就到这里吧,我要休息了。” “嘟嘟嘟……” 王喂马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机听筒传出的断线声,心里颇为不忿地想道,他娘的,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蓦然间,他心里出现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似乎将这只手机摔在地上能让自己爽快些,因为他非常厌恶手机里传出那个冷漠而充满居高临下态度的声音。 但他又想到买手机时掏出的几千块现金,便又肉痛地忍下这股冲动。 …… 新修的石板路横穿整座大杨庄,路面齐整厚实,车子走在上面再也不用遭受颠簸之苦,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全村的主干道。顺着这条主干道往南,是一排接着一排的化工厂、轮胎厂、橡胶厂、水泥厂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工业区。山口镇人多地少,以工贸起家,工业优先是必然的事情。不过大杨庄却苦于生活圈全是工厂,附近环境奇差,时不时就能闻到刺鼻的气味从南面飘荡而来。若不是地处太行山脚下,几百里内多是平原,风行无阻,恐怕阖村人都要沉浸在浓烈的工业废气中,软刀磨脖颈,温水煮青蛙,早晚患上各种工业癌。 但也正是因为南面是工业区,又毗邻着省道,来往人流极其丰沛,于是在省道旁边,便兴起了十几家以家庭为组织的私人饭馆儿。 大杨庄的人左右没事,便喜欢三五成群来这里吃酒扯淡吹牛逼。 王家菜馆内,右边儿靠墙位置坐着两个人。 一个肥头大耳,却已经开始谢顶,另一个头小精瘦,留着小平头。不用说,这便是大杨庄顶顶有名的两位,肥头大耳的是杨会计,头小精瘦的是杨牵牛。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两碟小菜,一碟是三珍,由盐花生、芹菜、豆腐块拼成,还有一碟是烟熏腊肉,虽然有些干,嚼在嘴里,却唇齿留香,劲头十足。 “杨浇水家的小儿子你见了没?” “刚见过。” “什么印象?” “瞧着比他爹有能耐。杨浇水办事犹豫不决,前怕狼后怕虎,他这小儿子却满肚子主意,哦不,满肚子的坏水儿。” “嘿嘿嘿……” 杨会计快意地笑了笑,又道:“杨鸣禅这下可糟喽!” 杨牵牛也是笑,一边叫着可口的腊肉,一边含糊道:“他么……跟小情人恋奸情热,哪儿顾得上……留意杨浇水的小儿子……再说了,他也太小看了你……” “打住,打住!” 杨会计微微摇头,思索着某件即将到来的事情,道:“现在不是摊牌的时候。这时局呀,就跟冬天冻上的冰河一样,河面一片冰凌,河下却是暗流涌动。你觉得咱们在策划,指不定别人也是这样呢?大意不得啊兄弟!” 024、少女与道士 因为地方小人口少,大杨庄建造规制是按照横排来的。房屋一律坐北朝南,从最南面到最北面,总共有十个巷道。后来随着人口增加,以及外地人的迁入,又逐渐在东南西北增加户数,大杨庄的巷道便显得有些杂乱起来。 杨冲家就在大杨庄第八排小巷正中间。 左右两边都有邻居,靠右边的这一家,却是个不常见的老道士。老道士也姓杨,叫杨观海,跟杨冲是本家,早年间随云游道士学道,曾经外出游历数十载。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再度回来,细想起来,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当时,杨冲才刚刚三岁。 随杨观海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婴孩。 杨观海到家之后,才发现原来父母早已仙逝,只留下这座房子还在,寻常就是杨浇水和秦洗剑两口子帮忙打理,倒也不嫌脏乱。 杨观海是个道心极其坚定的人。 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穿着一身修剪合度的道袍,天气变化,寒暑交替,从来都没有换过。但令人奇怪的是,甭管刮风下雨,还是沙尘飞扬,他那件袍子从没有沾染过一丝灰尘,给人的感觉总是崭新得如同刚做。 袍子做工也极其精良。 杨冲曾经靠近抚摸过,只觉得那丝线很是特别,冬天发热,暖呼呼的,夏天发寒,冷丝丝的,手掌从上面拨过去,就如同在拨在水面上,说不出的舒服触感。 恍惚之间,似乎能从道袍上感受到杨观海的求道之心。 我们这个国家,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不吃肉,不娶亲,不生子,不封地,他们追求着万事万物运行的最终准则,他们在丹炉前探究着人类命运的最终归宿。他们放弃身为人类的荣耀,在街市与山川中隐匿行迹,只为了众生的理想,此所谓“道”。 道可道,非常道。 可想可知,道被赋予了非凡的哲学意义与生命内涵。所以,它并不容易被找到。 杨冲曾问杨观海:“你放弃追求道了吗?” 杨观海道:“没有。” 杨冲道:“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杨观海道:“这里是哪里?” 杨冲道:“这里是大杨庄呀!” 杨观海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远方:“不,这里就是世界,这里就是人间。” 杨冲道:“我听不懂。” 杨观海道:“我的师傅曾经告诉我,你还很年轻,将来你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但无论如何,有两样东西,你绝不能丢弃,一个叫良心,另一个叫理想。而我,始终没有放弃过这两样东西。” 杨冲道:“那你失去过什么东西?” 杨观海道:“失去很多。” 杨冲道:“那岂不是很吃亏?” 杨观海道:“失去的多,是因为要给你更多。” 最后,他叹着气说:“大千世界,人来人往,我却依然孤独。” …… 在杨驼子的药膏治疗下,秦洗剑的脚踝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其实本来就不很严重,幸好她当时反应快,没有被石碾子撞到,刮到脚踝不过是硬伤。硬伤虽然很疼,但却很容易治愈。所以在几天之后,秦洗剑已经可以在杨冲的搀扶下下地行走。 这天,杨冲正在给秦洗剑换药,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人。 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不过十五岁上下的年纪,脸蛋稚嫩得好似豆腐,她穿着一身白蓝两色的宽大校服,晶亮的大眼睛里会说话似的,闪烁着令人亲切的光芒。她满头大汗地跑进屋子,看到杨冲之后,笑嘻嘻地不客气地坐到床边,抚着胸口轻轻喘息。 “小梨,你跟杨老道回来了?” 秦洗剑宠溺地揉了揉杨小梨的脑袋,心里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儿满是疼爱。 杨小梨甜甜地叫一声:“婶子好!”然后就甜甜地看着杨冲,甜甜地笑。 杨冲摸着自己的脸,奇怪道:“我脸上有花儿么?有什么好看的。” 杨小梨偏着头,笑道:“你可比花儿好看多啦!”笑着笑着,她突然又伤心起来,道:“前些日子我跟着道士爷爷去外地办些事情,没能及时来看你,对不起哦冲哥哥……” 这说的是杨冲昏迷那几天的事情。 “傻丫头,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杨冲曲起食指,在杨小梨娇小的鼻头上轻轻一刮,“这么多年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舍得怪可爱的小梨同学呢?” 杨小梨听了美滋滋地笑,芳心尽是一片湿润。 见他们俩人如此腻歪,秦洗剑连连摆手:“俺还在这儿呢你俩就说情话,你们不羞,俺都要替你们羞羞脸啦!行了行了,小冲,你跟小梨出去玩吧!” 俩人相视一笑,拉着手朝外面跑去。 杨小梨便是杨观海抱回来的那个婴孩。 杨冲和杨小梨是邻居,自小一起长大。他三岁时,她还不到一岁,他十八岁时,长成了俊美少年,她刚刚度过十五岁生日,也变成了可爱的小姑娘。两人虽然没有一同嗅过青梅,骑过竹马,却也有着精彩而又温馨的童年时光。 扇面包,踢毽子,跳房子,推铁圈,摆积木,跳大绳,捉迷藏,勾山枣,扔沙包,下象棋,五子棋,打双升,跑得快,黑老尖,扯树藤…… 也曾上过小丘山的山洞,游过黄沙河的下游…… 这些丰富精彩的回忆使得他们心心相映,亲密无间,如果非要杨冲选一个在这世界上最贴心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名字。 “杨小梨。” 父母是亲情,兄弟是友情,唯有对杨小梨,他充满了相当复杂的感情。 坐在小丘山的茵茵草地上,杨冲望着山坡下宁静祥和的大杨庄,一股股的炊烟从家户中袅袅升起,然后消失在比高空更高的天空中。杨小梨安静地坐在杨冲身旁,心思纯净地看着杨冲看着的地方,她想要知道冲哥哥此时心里正在想些什么,但却失落地发现,原来在大家长大之后,她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轻易地猜到他的心思。 “在这冷酷的世界上,能够放下心防彻底相信一个人,真的很幸运。” “冲哥哥,你怎么了?” 杨小梨张着晶亮的大眼睛看着杨冲,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发这样的感慨。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感触罢了。”杨冲笑道,“小梨,在外地有没有想我呀?” “没有!”杨小梨噘着嘴说。 “哦,原来你这样无情,我可是想你了呢!” “真的吗?你想我几次?” “两次。” “啊?居然只有两次,我都想你……好多次……”杨小梨闷闷不乐地把嘴噘嘴得更高,“哼,你肯定又跟那些女同学鬼混,把我忘了啦!” 杨冲摇头,在杨小梨耳边轻声道:“一次是白天,一次是夜晚。” 杨小梨登时芳心酥软,一种叫荷尔蒙的东西开始在两人之间萌发,杨冲温暖地笑着,她却直接从脸红到脖子根…… 025、她比山枣更甜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小丘山上,山枣树旁,杨小梨就这样靠在杨冲的身上,好似凝固千年的石像。风从东面吹过来,吹得山枣树哗啦啦的响,吹起杨小梨细长的头发,扫在杨冲的脸上,竟然觉得有些痒。阳光斜斜地打过来,流水似的倾泻在天地之间,倾泻在两人的身上,温暖无比。 杨冲站起来,舒服地伸个懒腰,然后来到山枣树下。 野山枣树其实并不高,它们倚着起伏的山坡,在岩石的缝隙中扎根生长,像伞盖一样张开枝叶,枝叶的末端便是许多玛瑙似的山枣。枣有青的,有半青半红的,也有全红的,摘下一颗圆润的红枣放到口中,杨冲只觉得满口生津,甜丝丝的味道使他一阵舒爽,便又摘下几颗通红的山枣,揣进口袋里,跑着递给杨小梨。 “小梨,刚摘得山枣,可甜了,你尝尝!” 杨小梨笑得却比山枣还甜,结果山枣,放进口中一颗细嚼慢咽:“冲哥哥,你待我可真好!” 杨冲傻笑着捏了一下杨小梨的脸颊,手中传来滑腻的触感惹得她心神荡漾,只觉得有小梨的夸奖,就算此刻付出性命也无憾了。 他的斗志被杨小梨鼓舞,就拉着杨小梨来到山枣树旁,指着枣树的顶部,说道:“小梨,你就在下面等着,待会儿我攀上岩石,把枣树上头的熟枣全摘下来扔给你,你可接好喽,别掉进土坷垃里全给老鼠抱走,那你可就吃不上啦!” “算了吧冲哥哥,太危险了。” 瞧一眼山枣树旁的岩石,平滑得镜面一般,只有几块凸出与凹进的石块可以攀登,稍有不慎恐怕就会掉下来。杨小梨看着害怕,就扯着杨冲的手臂不让他上去。 但杨冲此时男子气概正旺,怎么可能听杨小梨的? 危险? 他当然知道危险。 要是不危险他就不上去了。正是因为危险,才更能显示自己的勇气。每个挚爱女生的男生,极少有不喜欢在她面前出风头的。 026、她把青梅嗅 杨冲身手极好,顺着岩石的表面攀登而上。很快,他就够到山枣树的顶端,伸手摘下几颗最鲜艳的大红枣,朝着杨小梨得意一笑,喊道:“小梨,接着!” “好!” 杨小梨张开手掌,捧成簸箕样,十几颗山枣噔噔噔地接连落入手中。 她虽然喜欢吃山枣,但更担心杨冲的安全,于是连忙叫道:“冲哥哥,好啦够了啦,快下来吧!” 杨冲刚说声好,准备下来,不防突然从岩石顶上跳下来一只野鸡,足有半米多高,全身多是绿色和黄色的绒毛,扑腾着翅膀撞向杨冲。杨冲本身就攀附在岩石上,着力点只是一块小块凸起的岩石,被野鸡这么一撞,歪着身子就倒下来。 杨小梨看得心惊胆战,急忙跑过来看杨冲。 “冲哥哥,你没事吧?” 趴在地上的杨冲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杨小梨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心里先将自己认定为犯案凶手,要不是为自己摘山枣,冲哥哥也不会从那么高的山坡上摔下来。她越想越觉得愧疚万分,赶忙把杨冲的身体扶正,也不顾地上的灰尘,大剌剌地坐在黄土地上,将杨冲的上半身放在自己腿上,这对于家教极严、重视卫生的她来说,已是不易。 再看杨冲的呼吸,虽然微弱,但也属正常,她心里稍稍安定了几分,但却因为杨冲的半昏迷状态满心受伤。 又叫几声,仍是叫不醒杨冲,杨小梨忧心之际,忍不住抱着杨冲的头开始痛哭。 哭着哭着,忽然发觉怀里的脑袋有些动静,她抬头一看,杨冲的脸竟然微微有些红。 “难道是因为我刚才堵住冲哥哥的呼吸了么?”杨小梨心想,肯定是自己抱得太紧,堵住了杨冲的鼻子和嘴巴,才使他呼吸困难憋的满脸通红。 谁知杨冲这时竟然张嘴说话:“小梨,没想到好久不见,你的胸又大了不少哇……” 杨小梨腾地一下霞飞双颊,这才意识到,刚才情急之下,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把胸部紧紧地罩到了他的脸上!一丝羞羞的气味从杨小梨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她只觉得脸热的像火烧,再也不敢去看杨冲的脸,微微生气地啐道:“哼,大坏蛋!” 说着,她便将杨冲的脑袋扔出去。 “啊呀,我的脑袋!” 杨冲吃痛捂住自己的后脑,叫屈道:“小梨你是多恨我,居然拿我脑袋砸石头?” 杨小梨惊讶地看一眼地面,哪儿有什么石头呀,全是松软的土坷垃,知道是杨冲在逗她,便强自镇定地说道:“你老是占人家便宜,也太坏了些。” 杨冲笑嘻嘻地道:“我占你便宜,难道你不开心么?” 话音刚落,一股热流猛冲杨小梨的脑海。 她偏着头,认真而又固执地思索这个问题,对啊,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生气过呀!这又是为什么呢?难不成,自己真的…… 她突然又想到爷爷说的那句话,好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顿时热度冷却许多。 “这一生,你跟杨冲之间的关系只可能是邻居,绝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杨小梨也听得懂,但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清清白白的两个人,在彼此之间竟然有这样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离着对方。 感受着心底传来的痛楚,她只是淡淡地道:“我不开心。” 杨冲不知道杨小梨为什么转瞬之间神情突变,他以为这句话冒犯了她,便讪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根野鸡的羽毛,欢喜地递给杨小梨。 “小梨,你看,好看么?” 只见长长的一根尾巴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碧绿色的火焰,轻抚着羽毛上丝滑的触感,杨小梨一时间竟爱死了这个东西。 女人对美天生没有抵抗力。 她心疼地看了眼杨冲,没有想到刚才危难之际,他竟然还晓得在野鸡身上拔下羽毛给自己玩,于是很自然地联想到很多年前那个遥远而澄澈的下午…… “冲哥哥,你扮医生,我扮病人,好么?” “哈哈,而且我是妇科医生。” 杨冲和杨小梨两个小鬼,躲在硕大的车厢中过家家。他们身材瘦小,很轻松地便从缝隙中钻进去,就在别人睡午觉的时候,他们两个却因为年龄小精神足,躲在车厢中玩耍。小孩子对世界充满了丰富而童真的幻想,平日间因为长辈的规矩,有许多事情做不得,有许多话说不得,于是过家家便成了他们完成自己幻想的最佳游戏。 杨冲拿着一个崭新的针管,学着医生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弹几下,只不过上面还没有装上针头。 这是他刚从家里偷来的。 杨驼子刚考上行医执照,便趁着高兴送给杨浇水一小包。寻常杨冲拿这些针管用来当水枪,玩的也是不亦乐乎,但是现在,拿上这个反而显得自己扮演的妇科医生很专业。 “来,脱下裤子。” 杨冲试图用严肃的语气,将那些曾经见过的严肃医生们扮演得更像。 “额……那多羞羞啊!” 杨小梨背对着杨冲,吃吃的笑着。 “嘿,你这个病人,咋就不听医生的话呢?你的病还想不想治好啦?”杨冲皱着眉头说,“根据我多年的行医经验,你要是再不打针,感冒就可能恶化,最后有可能变成植物人哦!” 他一个小孩子不懂得那许多病症,听的最严重的病就是植物人,于是很不合时宜地把它用在这里。 “啊?那么可怕?” 杨小梨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害怕地捂住嘴巴。她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代入病人的角色,此时只觉得感冒一定要赶快治好,不然变成植物人,那可惨啦!以前常听说植物人一动也不能动,别说是走路,就算连吃饭喝水都不能,所以她很悲哀地想到,如果自己也变成植物人,那就再也吃不到杨家婶子做的鱼头豆腐汤,或者是爆炒回锅肉,红烧茄子,蒜薹炒肉…… 越想越可怕,小姑娘完美地入戏,然后乖巧地褪下自己的小裤子。 她已经想象到自己背对着杨冲,露出小屁屁那种羞羞的模样,于是赶紧捂住自己的眼睛,对着大笑不止的杨冲,恼火地叫道: “赶紧打针啦,不然你真要我变成植物人嘛?” 027、乡村土炮手 世事沉浮,白云苍狗。对人类有限的生命来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小北顶山后的露天矿场,杨吃鸡将沾满煤灰的手臂撑在腰上,担忧而兴奋地望着迎面驶来的昌河车。昌河车是面包车中的一种牌子,它介于考斯特与运动轿车之间,车内空间既不会显得太大浪费空间,又不会显得太小放不下东西。对于今天将要开始的行动来说,昌河车的作用已经足够。 从车上下来的人是杨放炮。 杨放炮人如其名,天生就是个做炮手的苗子。七岁那年跟家人学包炸药,结果将自家房子炸塌一半。但这并没有浇灭他一心向炮的斗志,只是短短的两年之内,他便从懵懂无知的孩童升格为对各种固体炸药了如指掌的乡村土炮手。 现如今,但凡大杨庄左近有些放炮的营生,总是由他来担待。 将雷管、炸药等一干物事搬出车厢,杨放炮笑嘻嘻地走到杨吃鸡跟前。杨吃鸡礼貌地掏出根烟,递过去后,杨放炮却连连摆手,指着炸药说: “烟瘾再大,那也没命大。” 杨吃鸡了然一笑,顿时摇头道:“看来是我太紧张喽!” 领着杨放炮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杨吃鸡怔怔地望着北方寺的那个方向,眉头紧锁,好像有什么难解的忧愁,但目光灼灼,又透露着几丝兴奋。杨放炮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于杨浇水的故事,大杨庄没几个人不知道,然而他还是想不通,杨浇水居然固执到这个程度,赔了露天煤场之后,居然又要大胆地再开一口矿井。 开矿的手续并不难办,但矿井不是别的东西,下本动辄就是百万上下,他杨浇水拿得出手? 但是这话杨放炮他不能说,也无法当面质问,一来这是别人的家事,只要没碍着别人,他根本没有正当的理由去管,二来人情交往最忌讳的便是交浅言深,他虽然佩服杨浇水的为人,但跟他家没什么传统的历史性交往,亲戚之间的交集也是极淡,所以尤其是涉及到赚钱一事上,话绝对不能说满。 “水哥这回总要发财了吧?” 杨放炮眯着眼说道:“炸山开井,这份气量,放在咱大杨庄,水哥可是独一份儿!” “谁能说得准?”杨吃鸡淡淡地笑道,“碰运气罢了,点儿正发财,点儿背遭灾,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么!” 听到这里,杨放炮不禁竖起大拇指:“俺就佩服水哥这尿性,直率!我说怎么着,就瞧这小北顶的岩层,保不齐真有一座富矿等着水哥呢!不得不说,水哥眼光真他娘毒!”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满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杨浇水哪次栽跟头前,不是这样踌躇满志的,又哪次不是栽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杨放炮拿钱替人办事,给主家吹捧几句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显得他很会做人,至于到底走不走运,关他球事?说好话既不要钱又不得罪人,不说白不说,说了不白说,何乐不为呢? “嗨呀,说来你可能不信,这座矿山是我侄子点的炮。”杨吃鸡很是自豪地说。 “杨冲?”杨放炮难以置信地猛吸一口气。 “是啊,就是小冲。”杨吃鸡脸上浮现出精彩的神色,指着虎踞在面前的小北顶说,“敢炸这个位置的人,天底下绝对找不到第二个人。” “简直是个疯子!” 杨放炮有些失态地提高了嗓门,不知道他这句话里的疯子指的究竟是杨冲,还是听从杨冲建议的杨浇水。说完之后,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激动,他才自失地笑了笑,缓缓摇头道:“水哥不愧是水哥,能这样相信年轻人的眼光,实在难得。” 但他心里却全无刚才的无所谓,此刻满是叹息。 看来杨浇水已经搞煤矿搞魔怔了,居然连毛头小子的话也照做不误,哪有不亏之理?这岂不是闹笑话么?心里这样想着,同情人大泛滥,竟然开始思量这次炸山的钱大可以给杨浇水免上两成折扣,眼见他家将要坠入更大的深渊中,少收点钱也算是帮衬邻里积阴德。 越想越消沉,便不再说话。 小北顶的山道,蓦然间响起一阵摩托轰鸣声。随着声音由远到近,一辆破风而来的摩托车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嘎吱一声,摩托车停在煤场,从上面走来两个人。 一个是杨会计,一个是杨喷潮。 杨会计隔着老远就哈哈大笑地跟杨吃鸡打招呼,杨喷潮却是一脸铁青,严肃地像个石像。杨吃鸡心中略感厌烦,脸上却是带着笑,站起身来迎接他们。 “杨浇水呢?他还没来呀?”杨会计左顾右盼。 “哦,我哥待会儿就来。”杨吃鸡苦笑一声,“哎呀煤场太乱,也没个椅子请你们坐。” “不忙,不忙。”杨会计满面春风地笑着。 杨喷潮却是闷闷不乐,有意无意地嘀咕道:“哼,这矿还没挖着呢,就开始摆煤老板谱啦?”他想的是,老子大小是个村委,跟着你杨吃鸡两兄弟跑来吃土,不说好酒好肉地招待就算了,竟然连个休息的椅子都不预备,未免太瞧不起人吧? 杨吃鸡被他说得火气直冒,忍不住呛道:“村委还没开选,谁在摆村主任的谱呢?” “你你你……”杨喷潮被他说中心事,登时脸红脖子粗,“你血口喷人,乱说什么东西?杨会计,你也看到了,这杨吃鸡是什么东西,没有礼貌不说,还乱扣帽子,简直不可理喻!——杨吃鸡,老子明摆着跟你说,就小北顶这块破烂地儿,你要是能在这儿多挖出一块煤疙瘩,老子杨字倒过来写!你家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全家大人都没个主意,竟然被小娃娃牵着跑,我呸!” “哎呀,喷潮兄弟,消消火气。”杨会计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多说话。 但他心里其实跟杨喷潮想的不差,不是看不起年轻人,而是他们在村里见过太多的年轻人混吃等死,狗屁主意都没有的废材。有的才十几岁就结婚生孩子,结果一生下夫妻俩就把孩子扔给父母,自个儿去外面胡混;还有的干脆就啃老至死,婚房礼金全靠爹妈救济,三十岁上下仍是一事无成;更有甚者,许多结了婚的反而要靠老婆养活。 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太多太多,由不得他们不相信年轻人。 更不必说,杨冲也才仅仅十八岁。 杨喷潮这几句话扯动杨吃鸡的神经,气得他正要反驳,突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看来你这杨字确实得倒过来写了……” 028、放不得 声音的主人很年轻,但是在父权顽固的乡村,年轻往往代表着没有地位。在场的,除了杨吃鸡和杨放炮,剩下的几个都自诩是有辈分的头面人,最看不惯就是小辈插嘴,乱说一气。甭说你有理没理,只要你说话,那就是乱了辈分,不免要给人留下个不懂礼貌、没有家教的印象。 但是杨会计看着这个年轻人,先是一惊,然后却并没有说话斥责。 杨喷潮将视线放在年轻人身上,突然想起来几天前他曾去自己家里的那件事,心里竟然没来由的有些慌乱。 这倒让杨吃鸡有些奇怪,杨喷潮的嚣张气焰就这样被杨冲这个少年浇灭了么? 杨冲微笑着走上前来,语气却是一点也不客气:“喷潮叔,你说话算话么?” 杨喷潮结巴道:“那……那当然!我是说瞎话的人么?” 杨冲的笑容逐渐变冷,眯着眼睛道:“那倒抱歉得紧,今后你要练习写倒杨字了。” 杨喷潮脸皮涨成酱色,突然却是冷冷一笑:“小娃娃,说话不知天高地厚,你跟我差了几个辈分,也能这样放肆么?” 杨冲笑笑没有理他。 转而去问杨放炮,炸药是否准备好。杨放炮本就不爱掺和村委之间的破事儿,便赶忙趁着这个空当去原定的矿井安置炸药。杨吃鸡颇为欣慰地看着杨冲的背影,心想自家哥哥是个老实疙瘩,受气一辈子,没想到到老小儿子却很有尿性。不说嚣张跋扈,但凡在农村混过的,都晓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退一步别人进三分,从来不讲道理。 所以必要时候的张牙舞爪非常管用。 杨喷潮自然看不起杨浇水,但涉及到那件事情,他却非常忌惮杨冲。因此话虽然说的吓人,毕竟不敢有所动作,只是闷着头站在旁边,看他们在忙活。 半个多小时以后,杨放炮跑过来说,全都已经布置妥当。 杨冲朝杨吃鸡点点头,又对杨喷潮努嘴说:“怎么着,一起瞧瞧去吧?” 杨喷潮赌气似的道:“去就去,老子还能怕你这个小娃娃?” 几人一起走到北方寺旁边的矿井地点,眼瞧着炸药已经被埋得全看不见,从山石的缝隙中蜿蜒出一条白色雷管,直接延伸到山道。 杨放炮看着杨吃鸡,看样子要听他的指挥。 杨吃鸡挠挠头,凑近杨冲问道:“你爸呢?怎么还没来?” 杨冲笑道:“年纪大了,最听不得炮声,心惊胆战的,我怕吓着他,就让他在家里等消息。” “嘿,我哥这……”杨吃鸡苦笑一声,想当年叱咤凤台山的杨浇水何等威风,就是孤身遇到豪猪土狼都能轻松应对,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堪称神迹,现如今上了年纪,居然连炮声都听不得,不得不感叹时光这把杀猪刀,将人都活生生骟没了卵蛋。 “开始吧!” 杨冲对着杨放炮招呼一声,于是杨放炮仰天大喊:“放炮喽!” 喊声未停,只听远处有人喊道:“放不得,放不得!” 029、八姑婆 从山上跑下来的是个老太太。她早已年过六十,稀疏的白发被染得乌黑,脸上新鲜的皱纹因为常年保养的关系显得有些淡,身上的崭新衣服很是鲜艳,与她的年纪有些不相符和。这样注重养生的富家老人本该是中正平和的脾气,然而现在却有些急躁。 她努着纤薄的嘴唇,大步流星地来到杨冲跟前:“不能炸!” 杨冲笑意盎然地看着她,想起了几天前自己与大帅一齐上北方寺时的场景,问道:“为什么?” 老太太黑着脸,因为过分激动,将唾沫星子喷得满地:“你在这里炸山,那不得把北方寺给炸没喽?佛祖的石像要是给你炸碎,你就不怕下地狱?” 杨冲笑容不减,道:“我不怕。” “你……” 老太太本以为他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多少会忌惮一些,却没想到这混小子软硬不吃,就这么生生地顶回来,顿时把她气得哑口无言,深处干枯得像是数枝的手臂,全身颤抖地指点他。 杨冲转过身,朝着杨放炮喊道:“怎么还不放?” 杨放炮看一眼老太太,慢腾腾地走到杨冲跟前,低声道:“这位可是杨鸣禅的老母亲!” 杨冲淡淡的道:“八姑婆嘛,大杨庄哪个不晓得?” 杨放炮谨慎道:“那你也应当晓得,她可是出了名的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现如今********钻在北方寺里求神拜佛,北方寺要真有点好歹,杨鸣禅面子上不好看。” “这不是你顾虑的事情。” 杨放炮看着杨冲坚定的神情不似作伪,不可避免地想到村里那件传说已久的事情。都说杨浇水被王喂马逼债转让果园,背后是杨鸣禅的指使。但杨鸣禅的用意在哪儿呢?杨放炮左思右想,都不明白杨鸣禅能够从这件事中获得什么好处,而且以杨鸣禅的精明,是断然不可能做这样明显却有遭人记恨的事情,大家伙儿抬头不见低头见,事情往往最忌做绝。 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杨鸣禅的授意,跟屁虫杨会计会为王喂马做信用背书? 王喂马算什么东西,能使得动大肚溜圆的杨会计? 摇了摇头,杨放炮打算不再想这些东西,看来自己这辈子果然没什么政治天分,单是几百人的大杨庄各种争斗关系都拎不清,还是好好放炮好啦! 八姑婆见杨冲不为所动,便跑到杨会计跟前,伸出手。 “干嘛?”杨会计讪笑着说。 “手机啊!”八姑婆气势凌人地喊一句,又怨毒地看向杨冲,“我要打电话给杨鸣禅这不孝子,他老娘都被人欺负成这样,难道就不管管?” 杨会计无声一笑,将手机递给八姑婆。 八姑婆再电话中大喊几句,看似在骂杨鸣禅,其实指桑骂槐,大伙儿都清楚。杨冲又想起那天她将唾沫吐在其他老太太身后时的场景,忍不住心里直犯恶心,越看她那张涂了粉底的橘皮脸,越发感到难受不堪,浑身鸡皮疙瘩都要隆起。 很久以后,杨冲才说道:“你打完了吗?” 八姑婆气势汹汹地道:“你给我等着,杨鸣禅就要来啦!” “关我屁事。”说完,他转头吆喝道,“放炮!” 只听轰隆一声,大地震颤,远处一片山石传来炸响,汹涌的烟尘排空而上,遮天蔽日一般使得天空都为之黯淡。 八姑婆被土地的震动吓得摔倒在地,瞠目结舌地看着爆炸边缘的北方寺摇摇晃晃,先是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就扯着嗓子开始大哭,呼天抢地,瘫坐在地上,哇哇地叫着:“天老爷啊,这些狗娘养的小畜生啊,这是犯了神怒哇……” 杨吃鸡脸色难看地扫她一眼,根杨冲说:“小冲,你实在没必要当她面放炮,虽然咱们家并不在乎杨鸣禅,但让一个老太太这么闹,咱们就是有理,旁人也看不过去。” 杨冲却说道:“我就是要她闹。” 他走出杨吃鸡惊讶的目光,走到八姑婆身前,居高临下地道:“平生不做恶,不怕鬼敲门。求神拜佛向来是恶人的营生,你这么崇佛,不是在村长脸上抹黑么?” 但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你那是崇佛么? 哪个信徒会在佛前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