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1861年9月5日凌晨,太平军将领叶芸来巡视完守城兵哨,沿着内墙楼梯谨慎地走下城来。虽然有兵士举着火把照明,但他早已疲惫不堪,脚步显得小心翼翼。自奉命驻守安庆城以来,湘军连连攻城,叶芸来与援将吴定彩一面激励众“天兵”迎敌杀妖,一面议定主将轮番守夜,以防奇袭。突然,叶芸来于寂静空明之中听到一声脆响,疑似铁器相击之声。他担心敌人实施奸计,猛然醒过神来,驻足静听,但却只听得江风呼哧。吴定彩与众属下见将军陡然停步,因问何故?叶芸来只当数月苦战,兵刃相接之声已成幻听,于是不以为意,答道:“无妨,还须诸兄长小心谨慎,以备妖众突施奇袭为是。”然后将夜视军情的重任与吴定彩交接一番,只领着一二随从回英王府中歇息。   走进王府大门时,叶芸来感觉有一滴水滴在脖子上,心头一惊,以为是一滴露水,但十分蹊跷,心中若有所失,进去以后也辗转反侧,不成睡眠。天一破晓,便起身前往营地了。   此时的安庆城正在清军的重重围困之中,城中粮草殆尽,英王陈玉成的援军又在城外遭受曾国藩亲率的湘军阻截,无法救济。士兵们个个饥不择食,洋洋乏力,见叶芸来走来,都满怀期许地望着他。叶芸来连日来也节衣缩食,腹中早就空空如也,无奈天赐神恩,天父天兵当无视生死,以斩尽妖兵为要,于是强打精神,率领众人各处探视。   日上初阳,叶芸来正要往吴定彩镇守的北城门去查探,突然一声闷雷炸响,声音由地底翻腾而上,叶芸来因疲乏至极,在颤抖中跌撞倒地。渐渐地雷声平息,西门外又传来杀喊之声,叶芸来心内明白:这是妖军攻进城来了!于是依剑而起,转身对众将士喊道:“诸兄弟愿随我赴死者,先就斩尽妖魔矣!”及赶赴北门时,早已见城墙轰塌,吴定彩所部两千余人,以肉身堵城墙缺口,激战不休。叶芸来率领众将急急前往援救,不料受到湘军火炮重击,寸步难行。此时湘军早已攻进城内,杀伐之声,不绝于耳,未及正午,太平军两万于众,横尸遍野,血染江河,安庆城陷落。   湘军攻进城后,于9月11日迎来督帅曾国藩。只见江中旌旗蔽日,千帆肃立,曾国藩率领着湘军十大营入住安庆。上岸后,他经南门来到了英王府,只见街巷狭小,大门敞开,王府并无气势凌人之建筑,进入门内,绕过照壁,一座砖木巧成的楼阁映入眼帘,此为正殿,左右各有偏殿一座,均是砖木相合,其他并无异景,曾国藩暗自笑道:“长毛愚贼,焉能成大气候!”却不知九弟曾国荃早已将府中奇珍异宝搜刮聚集,封锁在一间小屋之内。但他却是心忧国计之人,并未想到这一点,入住三年,一心只在续办团练、造机器船、制造枪炮、火药等事务上,未曾对王府有甚改造。遂当即改英王府为“督帅行辕”,整兵住下。   次年初夏一天,雷电交加,一道闪电击中行辕后殿,木墙失火,随后被雨水浇灭,却在木板之上留下一道斩刀痕迹,刀身上棱纹交错,形状怪异,家下报知曾国藩,曾大惊,以其邪祟,才命巧匠拆换木墙,以驱邪恶。事后不久,士卒来报,河南胜保纳降苗沛霖,计斩陈玉成,曾国藩听罢无言,心中想起王府雷击之事,不觉恭敬起来。    第二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三年之后,曾国荃又率领湘军攻陷“天京”,次年,曾国藩领命率湘军2万,淮军6万赴山东围剿捻军,从此之后离开安庆,而他的弟子李鸿章接任两江总督之位。自此英王府一度成为李鸿章公馆,并且见证了这位中兴名臣的仕途之路,以及他为破旧朝廷背负的沉重骂名,直到1901年这位晚晴重臣油尽灯枯,他的从子李经世承袭侯爵之后,才将历尽战火英王府的修葺一新,改名太史第。   晚清时局动荡,风云易变,1908年清逊帝爱新觉罗・溥仪即位,年号宣统。也许此时的封建朝廷仍然抱有一丝丝幻想,期望出现一代雄王霸主,扭转乾坤,为苟延残喘的朝廷带来新的生机与活力。不料大局已定,妄想不成,然而这对于一个动乱不安中的中国家庭来说,却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二十多年前,一位江西籍的孙姓贡生屡试不举,无缘仕宦,好在家境殷实,书香不断。二十多年后,他的儿子孙希桥却在这一次幼主登基的机会中,被委以安徽省监察长的重任。随后举家搬迁,住进了当时安徽省省会安庆城中的太史第――天平天国时建成的英王府。   此时的英王府早已面貌一新。孙希桥一家上上下下30于人,车马十余乘,停驾在王府大门前,热闹非凡,引得街头巷尾的百姓驻足观看。只见领头车架中下来一人,身着朝服,头上顶着四品青金石,插单眼花翎,清瘦非常,不显官威。下车后不进王府,只走到后面大篷车外恭敬地说:“父亲、母亲大人请下车,已经到了。”随即车帘打开,一个矮胖的老翁出来,当官的便立即迎上去,和家仆一起将他搀扶下来,紧接着一位年轻的夫人下了车,同那当官的一起在车旁伺候着车里出来的老太太。看那衣着虽不奢华,却个个光鲜亮丽,就连有脸的仆众,也比安庆城中生活宽裕的百姓穿得体面。一群人陆陆续续地下了车,后面的家仆便开始卸行李,跟着那些老爷太太们进了府去了。围观的百姓们见人都进去了,才敢挤进巷子来,凑近些看,看了一阵子,却只见两三个仆役偶尔进出一趟,便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了。然后渐渐散去,回到了市集,或者码头,却又将这情景提起来,跟没见到的人吹嘘一番,或是跟见到的同伴争论一阵子。   而孙希桥请了父母、夫人下车之后,伺候着二老往王府里进来。走上台阶,孙夫人觉得两边森严威武,门廊幽暗,怪可怕的,但是自己要搀扶着婆婆,不敢出声,也不敢多看,低头要跨门槛进去时,一眼瞧见那“正大光明”的牌匾,看那位置不甚妥当,却又不知何故,心下好奇,但却只是暗自纳闷。殊不知那地方原来是一副图画,画上一只猴子拿着树枝去捅蜂窝,群蜂环绕在旁,是太平军寓意“封(蜂)侯(猴)”的吉祥画,曾国藩改“英王府”为“督帅行辕”的时候,认为那不过是长毛贼的愚顽邪术,下令将封侯图刮掉了,那得令的官请示用什么做补时,曾国藩便随口说了句:“挂上正大光明!”后来李经世修葺太史第的时候,因念及曾国藩是先父李鸿章的恩师,也不改动了。   闲话少叙,这里孙夫人疑惑未解,却已经进了府来,因又看见照壁上石刻风生水起图,绕进来以后只见迎面一座巍峨宝殿,屋檐飞起,气势恢宏,远远望去只见屋盖如棚,墙身小巧,近前来,却又是门楼高筑,仰望不够,左右各有偏殿一座,其势不减,两侧道旁厅廊连贯,蜿蜒似游龙转身,草木相间,交错而不失形状,民烟不绝,高墙却不阻稻香。未及细细看完,已经进入正殿来,孙希桥命家下将父母箱柜搬入后殿,伺候住下,又命收拾偏殿自己住下,随后令家人准备饭菜,以犒劳乏。正思索着该去哪些府上拜会,就有家丁传报有客人求见。孙希桥因问来报家丁来人是谁,只听那家丁回道:“小的不知,看来是位官爷,是否现在传进来?”孙希桥唯恐是地方官员拜会,初来此地,正是要与同僚梳理关系的,忙道:“快请!”家丁跑出去后,自己也急忙整冠迎出去。    第三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希桥还没走出回廊,就看见家丁引了那人过来,仔细一看,见他生一副富贵体态,腰粗如柱,却着一袭不俗长衫,竟是自己不认识的,于是心里想道:“莫非是衙门里的人?”正思量间,人已经走到跟前了,忙拱手作揖,却听那人先开口道:“请孙大人安,小弟胡凯,池州府至德县人,受许世英大人之命,特来府上拜会,贺荣升之喜。”随即呈上一只木盒,接着说道:“小弟是药材小贩,上月去长白山采购人参,路过同乡许大人府境,因听闻大人本月或将升任安徽省监察长,特命在下前来道贺,相别匆忙,大人未曾来得及亲笔书信,故交给小弟一支长白山人参献给大人。”孙希桥一听是挚友许世英派来的人,欢喜不尽,一面催人速备酒菜,一面请了来人正殿坐下,交谈甚欢。   原来那胡凯本是个游走多年的药材商人,早年听得人参生意好做,于是花了大本钱做起了人参买卖。无奈连年战火不断,像人参这样的珍贵药材很少有人敢买了,因此愁苦不堪,后来在乡里听闻同县有一位叫许世英的在东北做了大官,自己采购人参也常要去往东北,何不借着同乡的身份套套近乎,或许能买些极品给达官贵人?于是这一趟进了货就到许府登门求见了。那许世英本来公务繁忙,不欲相见,想到这人是至德乡里,若是不见他,被他回乡编派自己忘恩负义岂不是冤枉?无奈只得见了。这胡凯见机忙呈献了新进的两支上等人参,与许攀谈。许得知他这趟进完货会径直赶回池州,忽想起前日听闻曾经与自己同在巡警总厅行政处共事的孙希桥将升任安徽省监察长,于是问他是否方便前往拜会,转达贺喜之意。哪料那胡凯正巴不得攀些亲近,欣然应承,然后略略叙了几句,许留他用过饭再走,他见许公务不断也不久留,告辞出来后,心下盘算着,这里打通了官路,回到安徽正好借机结识一些官府中人,好做买卖,于是也不多耽搁,马不停蹄地赶回安庆来,在城中等待了几日,今日在码头听得众人议论纷纷,英王府前今日如何如何热闹,但比起曾国藩、李经世住进去时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等话,心里明白这是孙希桥升任了,于是忙赶回客栈,取出随身预备的一支好人参就匆忙前往拜访。   孙希桥却不知道其中这段缘故,只因前些年和许世英共事时,两人相处融洽,关系亲密,数月前,幼主登基,正是用人之际,许随着徐世昌一道受封东三省去了,不料数月之后,自己南下安徽时他依然关切,竟特地派人登门道喜,心里感激不尽,于是将对许世英的一片情谊,都用在了这胡凯身上,将他奉为上宾。   片刻之后,地方衙门里的同、下级官员纷纷前来道贺,孙希桥也一一迎接进来,请求照应,及到美酒佳肴具备齐全,唯有总督大人未到,因孙希桥是先行拜见过的,也不便去请,只在入席之后先与众同僚饮一杯谢过皇恩,再敬过总督大人,大家坐下,欢庆之至。   一时酒足饭饱,胡凯因受孙大人厚待,众同僚不知底细,都十分客气,那些官衔卑微者,更是极尽谄媚,欲求相交。因众人得知他做的人参买卖,都表示想要购买一些,那胡凯心里乐滋滋的,嘴上却只谦逊地答应:“各位大人们有需要,在下改日亲自送到贵府上供大人们挑选就是,哪里还能收银子的?”众官气度宽宏,都说战火不宁,你一个生意人也着实为难,我们哪有白拿你的道理,且不多说,来日你称足斤两,送到府上,领了银子便是。胡凯乘势不再多言,只说遵从各位大人命令就是了。这时孙希桥正忙着和两位同僚谈及安庆城中之世态,也顾不及太多,便随着大家各自寒暄了。及至余晖落尽,各人纷纷散去,孙希桥才去后殿向父母亲问了安,一家闲叙。   那胡凯后几日便拜会了各大人府上,卖的人参赚得不少银子,要起身离开时,特地来向孙希桥辞行,且又送来了一支人参,并几件玉器,此后回到至德,转做别的买卖,从此命运如何,也不可知了。    第四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希桥自从那胡凯去后,日日念及许世英的好处,虽如今相隔千里,在心里却比当年共事时更胜一筹。于是只期来年再见,必不能负了这番情意。不料,自己出任不满三年,时势斗转,国民革命军轰轰烈烈,直闹得宣统皇帝下诏退位,晚清官员个个岌岌可危,尤其是听了山西巡抚陆钟琦全家被害的消息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孙希桥百般忧思,于是命了家下一个忠勇可嘉之徒,名唤王鹿的,护送父母及夫人逃往邻近池州府,佛山九华脚下一个叫殷汇的小镇避难,自己留在英王府中,一面可以急时探得革命形势,一面观时度势,以期受到重用。   天下动乱,局势不安,皇帝退位了,袁世凯上台执政,幸而他不是革命军出身,有的只是征伐的将军,缺少安邦的文臣,于是晚清臣子大都幸免,像孙希桥这样的地方官员更是幸运地保住了一生的功名。无奈前程未卜,暂时仍不得与家人相见,孙希桥只祈求天下早定,速与家人团圆。岂料四年后袁世凯倒台,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军阀掌握了天下兵马,盛极一时。同样是四年后,直系军阀得势,冯国璋、曹锟、吴佩孚、孙传芳等人混战各系军阀,铁蹄四溅,民不聊生。孙希桥观察形势不妙,遂弃官而去,与家人安居江南小镇,以避祸乱。   四年一轮回,风水轮流转,1924年10月曾经在北洋政府争斗中吃过亏的“东北王张大帅”,在日本人的支持下重整旗鼓,再度把持北洋政府。此时像孙希桥这样的仕宦之徒,恨不得天下从此明了,自己好再被启用,于是试着与父亲商议,重返安庆。无奈这期间长子孙子龙染上天花,性命垂危,本是视天下大乱,想这孩子生逢大运,必定要学得一身杀伐本领,谋见奇功,故取“子龙”以示志,不想如此不幸,看来天公有数,命运不可强求,于是心灰意冷,安庆之行也只得作罢。   复出不成,孙希桥心中很是苦闷,然而时光荏苒,相对安定的生活慢慢磨平了他心中的起伏,1925年,他的另一个儿子正在夫人的胎腹中酝酿,闲情自逸的孙希桥无事打发,竟然早早地就琢磨起了这孩子的名字。想到长子取“龙”,这一胎若也得个男丁,必定得用个虎字才合适,但只是用哪一个字相辅,却是煞费脑筋。正在房中揣度间,夫人顶着大肚子从父母那边回来。见他若有所思,便问起有什么事?孙希桥如实相告,不说还好,这一说,却让他夫人心中慌乱了一阵。   原来前一日梦里,夫人见一头厉虎驮着一个小孩闯进房里来,在厅中倒身将小孩放下,随后便四处走动,似乎是在寻觅什么。夫人梦里惧怕,不敢做声,又觉得四肢沉重,欲逃不能。也不敢看那虎,只躲在被子下瑟瑟发抖,等到醒来时,发现身体下面早已湿透一片,汗味浓重。心里认为不是什么好梦,只因有孕在身,不敢多言,唯恐公婆不安。院子里歇了半日,晒晒太阳,又同婆婆聊些家常,渐渐将噩梦抛诸脑后,心下宽慰许多,不料一回房里,就看见孙希桥低吟浅唱,又不像是在品诗诵词,忍不住问了一声,却听他回答:“为夫人腹中这胎儿起个名字,若是男的呢,还须从他哥哥,顺个虎字才好,只是那子字不能再用了,得另想一个。”听了他这一番话,那梦境旋即又浮现眼前,只是不便细说,心想既然老爷决定了要承个虎字,我也只好颠倒这梦,往好里想去吧,因又想到梦里本是那虎驮着孩儿来的,倒不如想是这孩儿骑虎而来的好,想必这孩子定不是世间泛泛之辈了。想到这里,不禁眼界通明,倒不想是那虎夺了哪里的孩子,而是那孩子骑了虎来的,竟比虎还强了!于是心头一热,喜得脱口而出:“就是强虎还好些。”孙希桥听了,觉得很妙,当即同意,只说:“嗯,真真最好不过的,不过若是生个女娃,就该换个雅致一点的。”夫人听了心里不悦,便不答话。    第五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希桥见夫人对自己不予理睬,自知失言,又不好跌脸去赔不是,见夫人过屏风后去了,自己无趣地走了出来。这时恰值桃李争妍的时节,虽然十一年来军阀混战不休,但大都争些名城重镇,一家人躲在这佛山脚下,位置偏僻,又兼家资充裕,生活过得还算太平。最初命王鹿护主来此,只打算避些时日的,没想到袁世凯执政的四年并不太平,于是便给父亲传来书信,意图就在此地建造房屋,姑且住下。不料八年后自己又辞官不做,寓居于此,便将房屋扩建了好些,盖成一个大院子,当地人都唤作孙园。   孙园本来就豪华过分,又加上常有高官来走,在当地百姓看来,这院子主人的身份就更加神秘了。也不知里头住的是什么大人物,只是都不敢靠近,就连远近的孩童都知道“到了殷汇镇上,走到菜场就回头,街头孙园有人管,过了门口要杀头。”显然,这是老百姓以讹传讹的说法,只是孙希桥一家都是些静默的人,一向深居简出,生活上又有下人打理,因此老百姓很是好奇。再者自1921年9月许世英听命于北洋政府,出任安徽省省长以来,便不时来孙家探视,春来尝李,夏来纳凉,秋来品酒,冬来贺节。每每他来,孙希桥感念前情,必定要让家人烹肉煮酒,热忱款待,而后随着他一路升官,做了段祺瑞政府的内阁总理,那些家人们便在街市上肆意宣扬,被一些耳目灵光的好事之徒听到,一张嘴就传的不成样子了。   孙希桥走出房门,正在院子里看着那桃李芬芳,蜂飞蝶舞,与百里之外战火之中的山河又是一番景象,不禁感慨万千,一会想到自己明智偏安,保全父母康泰,妻子免受战祸,一会又自责山河破裂,匹夫无能,正在豪情万丈与愁绪万千之间跌宕起伏着,突然听见许世英在院子里嘘嚷着进来,孙希桥连忙迎出。   这几年许世英经常来孙家走动,家人们也都熟悉了,虽不阻拦,但大多会先跑进来通报一声,今日怎么突然就冲进院子里来了?孙希桥心内奇怪,来不及揣测,就已经与许世英触面了。   一见面,许世英便开口:“孙兄快快搭救兄弟一把!”说完一脸焦急就立即浮上来。孙希桥一听,知道必是出了大事,只是自己一直安逸于此,未曾听闻,再定眼瞧那许世英,风尘仆仆,激动不安,全然不是往日从容淡定之态。于是命家人速备酒水给他压惊,再细细问他处境。   原来许世英早在今年年初就因为政府财政困难辞去了内阁总理职务,此后奔赴上海,组织了反对直系军阀孙传芳的苏浙皖联合会,而如今虽是奉系张作霖占据江山,但是毕竟以北方为中心,皖、直之间任然不安。许世英组建苏浙皖联合会以后,立即受到通缉追捕,无路可逃时,想到了孙希桥这一方太平宝地,于是暂避于此,以作长久之计。   孙希桥听了这一番讲述,知道情势危急,躲在这里终究不能长远,况且一旦匪兵找寻到此,自己一家老小受难不说,当地百姓也将不得太平。只得晓以利害,共图良策。许世英也早已料到,并不责怪,只说:“若论长远,须得匪兵力不能及之处才好,当今华夏山河,哪一寸土地不是枪眼横斜,山石破裂?除非能到了香港,或可躲避・・・・・・”孙希桥听了,不待他说完,便立即抢道:“去香港倒是有办法,赣南有我族中之人,集地方之力,转至广州,再由广州故友开通便利,去香港也就不麻烦。”许世英转悲为喜:“果真如此,还望兄台安排,越快越好!”孙希桥本就相好于许世英,不能将他留下心内已经觉得歉疚,于是决定亲自护送,必是要确保他顺利到港才好,于是答道:“我闲赋在家,花销甚大,早已想着要回江西老家清算了父亲留下的一些债务,许兄若放心,就让小弟亲自护送到江西,联系上故友,再由我族中子弟送兄至广州,一路或可无忧。”许世英本哀世态炎凉,不料孙希桥如此慷慨,心中自是佩服,只铭记于心,不待说明。这里孙希桥决定亲自护送,立即点派了王鹿等几名机警忠实的家人准备一同出发,又请见父亲,说明情况,本该夫人担起家务,但她有孕在身,诸事不便,只得请父亲大人多多操劳。叩谢毕,与许世英用了便饭就立即出发了。    第六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一路上许、孙、王等几人马不停蹄地奔走,经景德镇、抚州直下赣州,到了孙希桥故里,族中众人热情款待,但孙希桥顾虑到本是逃亡避难,不便声张,于是一面应付登门拜访的族中弟兄,一面命王鹿请了叔父前来相商去广州之事。不一会,这位叔父就来了。   之所以要请叔父来商量,孙希桥是有他的道理的,一来孙氏一房中除了自己的父亲,叔父算得上是族中德高望重之人了,与叔父相商,诸事可得稳健,二来孙希桥计划之中能在广州接头的那位故友,还须叔父出面才肯相助。这其中原有一段缘故,孙希桥的这位叔父,名用来,字德纯,少年时豪情侠义,曾经游历两广之地,一日在韶关亲历一桩冤案,事主甄金焕,少时中了秀才,未及弱冠,便因才华横溢远近皆知,被该县令聘为幕僚,熟料这县令是个贪财敛货道德败坏之人,虽然如此,却又极善诡诈笼心之术,不日事起,被人揭发,两广总督要亲自前往查问,这县令听到消息,忐忑不安,想出了一个金蝉脱壳的计谋,便邀了金焕至内室,竭诚相告:“师爷,小官糊涂至此,请师爷以尽辅仁之心,解救小官于水深火热!”说完便一面跪下,甄金焕不明事故,见大人行如此大礼,惶恐不及,也忙跪下,因问:“大人何故如此?请交代学生明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那县令见他中计,便哭求道:“小官家有高堂双寿,因小官未曾及第之时劳作不息,为小官读书闻道竭尽心力,病痛不医,经年累积,终成顽疾,如今常年汤药不绝,未曾见好,小官七品小县,俸禄微薄,因又生犬子不幸,师爷所知,襁褓之中风寒乍起,烧成痴儿,实感家门不幸,由是小官自愧不已,只期在生一日,便能为父母妻子谋求一日之天伦――”还未说完,突然放开嗓门大哭起来。金焕见状,焦急不安,因孝道经典,心中感怀,正不知如何劝慰,又听那县令止住哭声,哽咽着说了下去,“东乡监生王成,吾幼时挚友,因感念余之诚心,且见余之凄凉清苦,将城中一间闲置屋舍慷慨赠予,一则全吾孝道,再则不令废置,余本不存贪图享乐之念,且又与之视同手足,故不曾推辞,而今不知哪道的小人以此为由,诬告于两广总督,总督大人念余恪尽职守,欲亲自来府问询,及那时见果有其房舍,吾之功名虽不甚惜,然何忍吾父母之复受余孽乎?”说完又是大哭。   甄金焕听毕,敬其孝行,欲为其解脱,因又发问道:“那便找来王成在公堂对质,能洗大人污名矣!”县令委屈地回答:“王监生早年经商,富贵发达,一家人搬迁至外省某地去了,虽然如此,吾与之书信不断,岂料前年因病仙去了,吾悲痛不已,欲慰问其子侄,哪知这样积善人家,子侄不兴,嫡子夭折,两个庶子分散家财,各过各人的生活去了,自此之后与我也是音信不通的。”甄金焕听罢,也没了注意,无奈之下请教大人:“依大人可有脱身之法?”县令听得,心内一动,正中下怀,伪做悲戚之状,道:“现如今唯有找得一可靠之人,合家住进去,总督来查时,只说是自家宅院,但因那王家房舍颇具规模,不是家境殷实的只怕在大人面前弄巧成拙。”甄金换听了这话,立即像是得了救星,任他才情盖世,毕竟年少冲动,既辅助大人,又得大人如此诚信相待,危难之时,理当当仁不让,遂忙请缨:“蒙大人厚遇如此,学生愿请此功,望大人成全。”县令忧虑重重,扶起甄金焕,声泪俱下地说着:“师爷与我一样,本是寒门出生,若是总督大人盘问,师爷如何是好呢?不行!不行!”“若不能混过总督大人,大人尽可将我拿下,只说我背着大人巧取豪夺,总督大人顶多责怪大人督下不严,待总督大人走后,大人可伺机放我出来,如此则可保全。”县令听了沉思不言,那甄金焕便又言辞恳切地说了一回,县令才勉强答应了,并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总督责罪甚严,就如实相告,不可为了自己遭受大罪,教他于心不安。这番经过正巧被孙用来于屋顶听得真真切切,孙用来游历到此,早就听闻该县官种种恶行,因此日夜潜伏,凭着一身轻功巧劲,将县令暗室亏心之事打探得清清楚楚。那房子原来豪华气派,本是东乡监生王成多年辛苦经营而得,举家搬进城里后,又喜上加喜,为儿子王振娶了一门亲事,大喜之日竟意外请得县令大人,喜不自胜。哪知道这县令在新人敬他酒时见到这新媳妇生得妖娆百态,竟久久不能忘怀。而后又费尽心思,巧设陷阱,逼死人父,强**女,夺人豪宅,而这一贯罪行,竟然被他演说成孝道动人,诓陷人心,实在让人激愤难当。   孙用来见那师爷心事重重离开县衙,忙尾随其后,只见师爷返回家中便急忙令全家搬至县令豪宅中去,合家大小以为他深得大人器重也欣喜若狂,匆忙收拾起来。孙用来见了,赶紧上前制止,并如实相告。熟料那师爷入蛊太深,未能醒悟,于是孙用来只得掳走师爷,趁夜带他来到县令府上,打开墙中暗室,将县令所藏珍宝悉数给他看了,这甄金焕本一路挣扎要叫,只是被孙用来封了穴道,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无力,叫又叫不出,心内却很清楚,及见了真相,才恍然大悟。翌日便举家逃走,躲过一劫,事后对孙用来感恩戴德,敬仰不已。数年之后考中举人,做了地方官员,清政府倒台之后,南方各地革命战火迅猛燃烧,甄金焕却一直坐守地方,在袁世凯及北洋政府的轮番上台之中保守一方安宁。   因有了这重关系,孙希桥便恳求叔父修书一封,托人交予甄金焕,请他施予便利,助许世英逃脱。这叔父本是个侠肝义胆之人,当即应允,并亲命长子孙璞护送许世英至广东。果然,许世英在孙希桥等人冒死相助之下,顺利逃往香港,直到蒋介石成立南京国民政府之后,才又回来。   当然,这是两年之后的事了,而今孙希桥见许世英安全了,才放下心来,于是将父亲留在族中的基业打点完毕,托付与堂兄弟经营,自己便告别叔父,折身回到殷汇来。    第七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希桥再回到殷汇时,家中已是另一番光景了,究竟如何?咱们暂且不说。且从孙希桥撇下一家老小,冒死护送许世英逃脱开始说起。   许世英避难到孙家来时,恰值5月月初,孙希桥见故人落难,心中不是滋味,得知许世英意欲逃亡香港时,心下立即想起叔父孙用来,一时间觉得自己对朋友能有一用,便豪情高涨起来,当即交代了家中诸事,带着家下最机智果敢的几个仆人,护送着许世英逃走了。不料他们才走几天,孙传芳的一个团长就带着一队人找到孙园来。别说进门时如何猖獗了,且看这一队王八骑着大马闯进殷汇镇上时有多霸道吧。一队军,人蹄抢着马蹄穿街而过,踩过之处,路边菜农的匡篓践踏如泥,街边掩门不及的店铺,一扫而尽。街口两列兵设卡立哨,街尾一排人持枪封道。殷汇镇上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样场面,个个惊慌失色,只有一位白胡子老农,本来得了好收成,高高兴兴挑了一担子蔬菜,指望着赚两个铜子儿,想不到碰见这帮匪兵,被踩成了一滩菜泥,心疼不已,竟然放开嗓门哭骂起来,他就近的一名兵听见了,转身来到他跟前,一脚踢翻他,然后举起刺刀,俯身一捅,接着拔出来,整条街上便再没了声音。   那团长带着人径直闯进孙园去,进门时嫌那院门矮了,也不下马,指着副官带步兵进去,不一会,孙家一家老小都被押解出来。   孙家那老父老母哪里经得住折腾,被兵匪们押出来扔在地上,往前一滑就顺势跪下了,孙希桥的夫人此时也顶着大肚子战栗不已。匪官见地上老老少少的跪满了一地,便开口问道:“谁是孙希桥?”众人不敢应答,副官见状将手一摆,兵士们立即举起枪,将子弹上膛。孙父听得子弹上膛的声响,忙抬头讨饶:“犬儿不在家中,敢问官爷找犬儿贵干?”那团长听了立即下马,扶起孙希桥的父亲,笑着说道:“孙老哥快请起,因奉孙大帅之命,缉拿许世英。听得令郎与许贼交厚,特来问问,或许有那贼人下落。”这一番举动,让地上跪着的人们稍稍觉得放松些,然而孙父却感到一股寒气逼人,反而更加惧怕,于是也不敢抬头看他,只故作镇静地回答:“大帅厚爱,然而小犬不日前已经启程去了赣南祖籍,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呢?”   “几个人?”   “四――五个人。”   “四个还是五个?”声音问得极轻,孙父从那声音里似乎到到一场大难降临时呼呼的声音。“嘭――”的一声巨响,孙父感觉一下子失去重心,往右边一斜,便侧身倒在地上了。孙氏婆媳二人见状哭声乍起,却都不敢上前,那匪官又蹬下身,用发热的枪口摩挲着孙老父亲腿上的子弹孔,然后冷冷地说:“如果他回来了,记得告诉我。”然后,一大队人马卷着镇上所有值钱东西及有用物件离去。   幸而孙老父亲并没有因此丧命,匪徒去后媳妇立即哭命家人请了郎中来。经过粗糙的手术和精致的包扎,伤口日渐愈合,只是从此,老父亲就只能拄拐而行,阴雨天气,更是痛苦不已。   孙夫人虽然身怀六甲,但只是公公伤重,婆婆病倒,不得不忍耐些悉心服侍,自己竟全然忘记了腹中的小生命带给她的种种不适。月余之后,婆婆心情渐渐平复,身体也好了起来,而后公公腿伤渐渐康复,自己才放下心来。一晃9月2日(农历七月二十四)了,自己操劳了两个多月,感觉甚是疲惫,这一天早晨服侍公婆坐卧之后,自己忽然觉得腹内一阵剧痛,稍事休息后,又开始有痛感,已经有过产子经验的她立即意识到这孩子要降世了。于是告诉婆婆,快请稳婆,自己则忙扶了丫鬟回房。才走出公婆屋外,她就看见远远的天边黑压压的一片,而自己抬头一看,则晴朗无云,但腹中阵痛又来,容不得她多想,只期望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准备生产。没走出一条廊子,远方黑云便滚滚而来,移动速度相当迅速。孙夫人心内暗想,这是什么怪事?旋即又想到,可能自己疼痛中步行缓慢,因而觉得那云来得快了,这也是正常的,便不再多想,加紧脚步往回走,她自己不觉得,但丫鬟们看在眼里,还是很慢。扶着她的丫鬟们也发现了天气怪异,其中一个年纪尚小,却又极活泼的,便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只见那浓云滚滚,冒烟似的向这边过来,而它后面一片乌云,平坦而又稀薄・・・・・・正看到这里,自己忽然一脚踏空,往前跑了两步才不至于摔跤。原来他们已经走到廊子尽头,出廊子有两级台阶,那丫头只顾观云赏景没看着路,险些摔一跤!孙夫人见她如此不谨慎,虽然素来喜欢她的活泼单纯,但这会干系到孙家骨肉,少不得心里一急,却也不骂她,只定一定,叫了身后一个丫头上前来扶自己,接着往回走。这小丫头讨了没趣,却不敢怠慢,忙在后面跟了去。   孙夫人回到房中静待生产,不久,婆婆也赶过来看望,见丫头们都在外准备,忙命人去厨房准备烧开水,一个丫头跑去,不一会回来回禀:“厨房已经在准备了。”孙老夫人听了说好,突然也看见外面那天气异常,自家屋顶上当空晴照,前面天空却已经黑压压地阴沉下来,远远的望去,几排雨影已经追着乌云过来。心里惊奇,却不便明说,因又想起去请稳婆的家仆还没有回来,于是命人再去催催。不一会,那人也回来了,回道:“稳婆收拾好了就过来,江大叔在哪里催着呢。”孙老夫人听了也只道好,却不知道那稳婆一见孙家家仆江夏来请时,急忙就跟出去,一出门迎头看见那么大一片雨云压过来,心想必定要下一场暴雨的,还是等雨下过再去。于是问江夏孙夫人眼下状况如何?那江夏本是个大门外的男丁,不常在内走动的,听了丫鬟的话才来请人,见稳婆问他,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只说:“不清楚,我来时还在老夫人那边伺候。”稳婆听了便说:“还早着呢,没这么快生的,我准备齐全了再和你过去。”于是又转身回来,坐下喝茶。一会一个丫头又来催了,说老夫人着急,她便起身收拾,准备要走的样子,那小丫头见江叔在等着,自己先回去复命去了。这里稳婆见她走了,也准备起身出去时,一阵倾盆大雨紧跟着一朵雨云从她门前迅速的倒下来,“哗――”乱跳着雨点儿正往孙园得方向扑过去。“正巧,再等会吧。”她不紧不慢地对江夏说道。那江夏本是个极老实且没注意的人,见她又赖下不走,雨下得又大,恐府里着急,于是执意要那稳婆同她冒雨前去。稳婆哪里肯听,两个人一言不合便争吵起来。   孙老夫人站在儿媳房门外面急得打转,也许是女人同病相怜的心理导致的,但眼看着那倾盆大雨追着闪电猛扑向自家院子里来,更是焦虑不堪,又想儿子不在眼前,且做的是会危及性命的事,不由得念起佛,祈求平安。丫鬟们见大雨眼看着下过来了,便要请老夫人进屋里去,孙老夫人也看那电闪雷鸣怪可怕的,便一边拜求佛主保佑,一边退了进来。进门后,丫头们正要将门掩上,忽然老夫人眼睛一亮,口中说道:“真真的奇了怪!”丫头们不解,随着老夫人眼光往外看去,只见那暴雨下到院墙外面就像战败的军队一样丢盔弃甲急急地撤去,放眼望去,院门外水流成溪,院墙里面却阳光普照,花开从容,树叶不动。主仆上下看着都惊讶不已,突然一声啼哭响彻云霄,老夫人醒悟过来,连忙命人送上热水,然后走到媳妇床边,自己亲自动起手来。   稳婆与江夏争得口干舌燥,后来看见门外那雨势渐熄,也赶紧和江夏一起赶到孙园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忙乱不堪,婴儿啼哭之声强劲有力,于是甩开江夏,自己急忙跑进来。孙老夫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见稳婆来了,忙叫一声“阿弥陀佛”,起身让她。    第八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希桥回到家中的时候,小强虎已经在襁褓之中十多天了,此时孙老爹因为添了孙子心里高兴,也拄着拐杖走出来,看看孙子什么模样,孙老夫人则高兴万分,又因儿子平安归来,更是谢天谢地,独有孙希桥一到殷汇街上,就发现乡亲们目光怪异,想找个人问问,却发现大家避之不及,于是心中惊吓:“不好,莫是家里出事了!”连忙赶进家门,一下马,门口家丁就上前迎着道喜,孙希桥听了才稍稍宽心,及进了门,见到老父亲拄拐而行,细问缘由,心中顿又惭愧万分,跪地自责,众人百般劝解,才噙着泪花起身,随后又进入房中,看望夫人。   孙夫人正在月子里,虽没出门,却早就听见前面哄闹不息,细细听着,又像是有丈夫的声音,正要找人来问,那个调皮的小丫头就欢喜地跑进来,一叠声地嚷道:“夫人,太好了,老爷回来了!”孙夫人心里欢喜,嘴上却说:“回来了就回来了,用得着这样大呼小叫吗?”那丫头自以为又闯了祸,连忙屏声息气站到一边,不敢多言。孙夫人却举目往外望去,眼中期许明显,却又迟迟不见孙希桥进来,心里着急,又不好说什么。正低下头,任凭一阵失落感升起,却听见丫头们叫了一声:“老爷!”孙希桥便走了进来。   一见面,孙希桥就千恩万谢地感激夫人,一是他走后全赖夫人替他孝敬父母亲,再又是她为孙家产下传宗接代的血脉,劳苦功高,说到动情之处,竟然落下一滴热泪来。孙夫人本就担心他这一行生死未卜,又兼两个月前被那一帮兵匪吓得魂飞魄散,至今任然心有余悸,刚才丫头来报老爷回来了,心里才又欢喜不尽,然后久久不见他进来,待要赌气,听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感动得泪流满面,将他的所有不是之处早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而后两个人屏退丫头,说些夫妻别后之话,孙夫人因问回来路上是否遇见麻烦,孙希桥便将路遇胡凯南下走生意,带信给他,孙传芳部下正如何四下追捕他,又有奉系张作霖如何掌控天下,一一战败各派军阀,孙传芳一干人等早就自顾不暇,撤兵直隶,集中力量与张大帅做垂死挣扎去了,因而一路上并未遇到大麻烦。孙夫人也感叹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次兵匪们来拿人不到,此后就再没有回来骚扰过他们,竟是兵败了,然后也将那日种种惊险详尽地说与丈夫听,后又讲到儿子出生时,天呈异像,暴雨突袭,自家头顶上却像是苍天眷顾,晴朗无云,那倾盆大雨下到院子外面就卷了势头往回去了,倒像是惧怕这边的声势似的。孙希桥听了也赞叹怪异,只是历来奇人降世都会有天象照应,只不知这一景象主何凶吉?孙夫人见他一路奔波,想必疲乏了,于是劝他不必多想,至于这孩子,祥必有命,更要悉心教训,恶必有报,日后引导他全心向善才好。孙希桥听了称心合意,也担心夫人受累,于是扶她歇下,自己再去拜见父亲,此后一年生活太平安稳,不提。   一年之后,及1927年9月2日,正是孙希桥次子孙强虎满周岁的好日子。孙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片忙碌景象,孙家要为这孩子庆生并“抓周儿”,一早,孙希桥便与父亲持香祭拜过列祖列宗,祈福求愿,王鹿及家中得力手下则按照“地仙”所指方位置办了香案,并在家中中堂秉烛烧香,然后摆上金银器皿、文房四宝、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及印章、算盘等物,吉时一到,孙夫人就抱了小强虎放在眼花缭乱的物件中间坐着,然后孙家上下及众亲友都屏息静听,看看那孩子先抓什么物件。   正在大家静静等待的时候,一个家人跑进来禀报,外面来了一位官员,说是有信函送到要亲自交给老爷。众人听了都不知何故,便命家人先请他进来到厢房歇息,那来报的正是大门上的江夏,因听了来人的话,即刻就要见孙希桥的,便老实回了,孙希桥也纳闷,不知是谁,怎么偏挑了这个时候,于是只得先出去接见。大家听见江夏来报的时候,都为这事纳罕去了,也没顾到孙强虎头上,等孙希桥迎出去后,众人再看他时,只见他手上抓着毛笔、官印、嘴里含着胭脂,坐在那算盘之上,一双小脚则缠满了金丝彩线,形状滑稽,惹得他母亲捧腹大笑,众亲友见了,也都忍俊不禁。   大伙正笑着这小子顽皮,却又没人看见他先抓得什么东西,难为佳谶,重抓又不合规矩,不抓又不知如何收场,正犯难时,孙希桥与那政府官员并他的二三随从欢笑着进来。   那官员走进来见了孙家正在“抓周儿”,觉得没有备礼,显得唐突,于是拿起几根丝线,交错绑了一块大洋给孙强虎挂上,名曰“挂线”。然后对孙希桥说道:“如不是蒙孙兄冒死相救,恐怕我也没有今日了,孙兄如果不嫌弃,就让我许世英与公子结下缘分,收为义子如何?”孙希桥素来慷慨仗义,又兼与许世英是生死之交,当即就答应了,于是让夫人抱来孙强虎拜义父,拜过之后,又是一阵热闹,众亲戚吃过喜宴又闹了一阵才渐渐散去,许世英此时不在安徽任上,特地从南京赶来,也就在孙园里住下了。晚间,孙希桥去跟许世英交谈,许世英便拿出一封委任函给他看,这才道明了真正来意。   原来这一年的4月,曾任国民党黄埔军校校长的蒋介石势力做大,在南京组建了国民政府,这一节孙希桥也是知道的,但只许世英在香港得知此事后,声名表示支持,而后在蒋的邀请下回到南京赴职,稳定之后,许世英又谏言蒋介石,向他推荐弃官隐居的孙希桥,蒋介石听罢十分高兴,当即签署安徽省检察院监察长的委任函,着许世英来请。孙希桥听了,惊喜万分,近十年远离政坛,如今军阀大败,社会安定,又有这样的好机会,早已跃跃欲试了。当晚就请示了父亲,回来又告诉了夫人,一家人欢天喜地,总算是盼到了出头之日。    第九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9   在许世英的帮助下,孙希桥顺利地成为国民党的一员,又经过许与安徽省国民政府的一番斡旋,8月中旬,孙希桥便轻装上阵了,打点好诸事之后,孙希桥又通过省长蔡永清的协调帮助,追回了安庆英王府的房屋使用权。元旦过后,又把一家老小从殷汇接到英王府中来住。   而今的英王府已是比不得宣统年间的“太史第”的。历经战火不说,单单这军阀混战的十一二年里,几度易主,室内布置不必说多有折腾,就是正殿墙上的八福壁画,而今也只剩下了“飞凤舞狮”、“瓜瓞绵绵”、“飞凤奔马”和“暗八仙”这四幅。   孙老爹腿脚不便,况且人老求安居,执意不肯离开孙园,孙希桥无奈只好命王鹿带着自家媳妇留守看护,但孙老爹知道家下众人中王鹿最是忠勇的,办事也最让孙希桥放心,于是不肯答应,只要了江夏和他媳妇留下来照应。孙希桥不敢违命,只好反复叮咛江夏和他媳妇:“悉心照顾好老爷子,必定不会亏待你们。”于是只接了老夫人和妻子儿女往安庆去了,这里就只剩下江夏夫妇照顾孙老爹并看守孙园。那江夏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没念过书,种田也不如别人,十五六岁就到了孙家做下人。那时候孙希桥还没中举,孙老爹也正是如鱼得水的年龄,见江夏忠厚老实,便一直命他追随左右。孙老爹年轻时是个贡生,后来多次赴考中不了举,见家中父亲身体日况愈下,大哥体弱多病,三弟又是个游侠,索性自己继承了父业,苦心经营一番,竟将家中几间米铺、布坊做大起来。这江夏天天跟着老爷,虽然没念过书,却耳濡目染地将帐房里的算盘打得令人眼花缭乱,算起账来竟比那账房先生还要快,还要准。只是后来孙希桥中了举,又恰逢幼主登机从徐世昌门下的巡警总厅行政处擢升安徽省检察院监察长,便随着主人一家迁往安庆英王府中来。本来孙老爹是命他留在赣南协助孙用来打理家族生意的,他也欣然领命了,但只是这憨厚老实之人大多有一个惧内的铁定规律,回家将这消息告诉他老婆,就立即被他老婆一顿臭骂:“在人家干了那么多年,卵袋都没混到一个,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猪脑子都比你灵活!”“现在少爷升官去了,人家都夹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了去发财,就把你一个突孬子留在这里!”所谓贤妇令夫贵,恶妇令夫败,江夏受不了这女人一张嘴,只得硬着头皮再请老爷带着自己一家跟往安庆来,岂料三年不到,清政府倒台,随后袁世凯也做了末日的黄帝,军阀混战不休,一晃十余载,小崽子都快赶上自己的个头了,一直担惊受怕地过日子,还不如当初留下的好呢。不过江夏既然是个老实人,便也生得一个安贫乐道的好性子,并不像自己媳妇一般势利。孙老爹本来也是极喜欢江夏的,想着王鹿能为儿子分忧解难,所以留下江夏给自己做伴。江夏心里也乐意,但只是她媳妇想自己一家跟着孙希桥受了那么多的罪,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发达的机会,哪里肯放过,只是当着孙希桥的面不敢辩驳,于是心里盼着这老头子快快地死去,自己一家好跟着去省城过好日子。   终于,这样一个好机会来了。那日江夏去菜市场准备近几天的伙食去了,江家媳妇在清溪河边洗衣服,孙老爹闲不住便自己拄着拐杖出来散步透气,也走到了河边,见江家媳妇与一群当地妇女在岸边浣洗,又见那溪水碧波荡漾,清澈见底,不禁回忆起李白写的《清溪行》来,于是自己也临溪吟诵了一首,道是“虚赋菱歌谁与听,天上人间充耳闻。未若清泉幽咽声,沉酣尘寰务六尘。”回头自己想想,又觉得久不附庸风雅,竟写得如此不堪入耳,果然不仅好山好水就能出好诗好句的,千古流传的诗魂必定得是彻骨入心的情感抒发,慨叹一回,忽又想起诗仙人醉捞江中月的荒唐死法,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盯着那水中溪流入神遐思,却不想这平静之中危险悄然将至。   且说那年孙传芳的兵匪部下为抓许世英来拿问孙希桥,将殷汇镇上的财富一掠而空,百姓们个个生不如死,一下子生活黯然失色。后来,孙家那个大喇叭家仆又将那匪兵原是来拿问他家老爷的,并且在孙园门口如何嚣张残暴开枪打瘸孙老爹,以及孙希桥如何星夜启程护送许世英逃脱等等细节极尽夸张地演说,惹得殷汇镇上的老百姓将遭此劫难的原因都归咎于孙希桥一家人,从此怀恨在心,对孙家所有人都冷眼相待,就连孩子们,也常常是要往孙园院子里扔块石头才过瘾。刚巧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放牛回来,沿着河边从孙园门口经过,见到孙家那个瘸子老头在河边扶拐站着,于是捡起一颗石子朝他身后扔中就赶着牛跑了。   孙老爹还在河边遐思千古,正联系到近十来年的战乱纷争,渐渐觉得世事明了,突然左腿膝盖窝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正巧打中韧带,整条腿立即没了一点儿力气,本来右腿就瘸了,单靠左腿着力的,被这一击,瞬间乏力,就侧身滚进溪水里了。那江家媳妇正与众媳妇边说着话边洗衣服,别人大多是赶着早洗好衣服回家烧饭或是要下田干活的,因此都埋头浣洗,只偶尔与她搭搭话,独有她只需洗好衣服烧了饭,回院子里打理打理就可以歇息了,况且只有一个老主子在家,干活拖赖些也无妨,因此孙老爹在溪边惆怅独立时她就看见了,只是不管他,而后见到他像是一时悲伤,倒身滚进水里去了,刹那间她惊叫出声,众媳妇听了都问怎么了?她却突然想起老爷子一死,自己夫妻俩不是正好可以跟往安庆去风光吗?于是急忙掩饰道:“没什么,看花了眼,那边一圈水波,以为水里有大鱼跳起来过。”众人都笑她大惊小怪,于是又将往年河里捕到过一人多高的白鳍豚等趣事说了一回方散。晚些时候,有一个年轻媳妇来洗衣服,她本想着早间河里浣洗的人多,自己先在家煮好早饭再过来洗,那时候溪水干净,才到溪边就看见水中飘着一具尸体,她惊恐万分大叫着跑回到街上去。   这清溪河刚巧流经孙园门口,媳妇们洗衣服的地方就在孙园大门西边拐上一点。江夏卖买好米粮蔬菜回来,不见媳妇,知道她洗衣服去了,于是进里间去找老爷子,不料找不到人,一会媳妇回来了,又问媳妇,媳妇冷冷地说没看见,反问他买的什么菜回来,辣椒够不够辣,江夏无心搭理,想着老爷子可能是街上走去了,正要去寻,突然听见外面有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心里担心老爷子,忙赶了出去。   一出门,见那媳妇慌忙从溪边往街上跨步走去,江夏心内怀疑,忙往溪边来看,一见到河中老爷子漂浮的尸体,便顿足大哭,流着泪跑了下去。   孙希桥回来治丧之后,将孙老爹灵柩扶回赣南祖坟安葬。江夏自愧不已,同往赣南守坟去了,孙希桥见他悲戚不亚于子孙,也不责罚他,便答应了。江家媳妇先是不肯,哭骂着江夏一辈子没出息,岂料江夏一贯唯她之命是从的,这一回却凶狠地喝令她住嘴,执意去了赣南祖籍。她也不甘示弱,便留在了英王府中,起初一边生着自己男人的气,一边心中得意如愿以偿,不多久便发现众家人都刻意远避她,凡事都不与她通气,便知道大家责怪她没有照顾好老爷子,瞧不起她,于是趁着次年孙希桥清明祭祖的机会,一道跟着回去了。    第十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一晃又是十年,如果说军阀混战让孙希桥错失了大好青春,那么这十年来,孙希桥却真是平步青云,仕途蒸蒸日上,生活如鱼得水了。这十年里,不仅孙希桥自己不断擢升,就连出身于诗书礼仪之家的夫人也在安徽省国民政府的邀请下担任了安徽大学国文系的教授。孙夫人原本只有乳名云姐,嫁入孙家后家下仆人并孙希桥都喊她“夫人”,姑舅则唤她“桥媳妇”,因此在出任安徽大学国文系教授之际,便在填写档案登记表时急中生智,娶了个新名字――德艺。孙夫人本姓袁,是清廷太医院掌院袁不取之女,嫁入孙家后,袁家家道逐渐衰弱,皆因长兄袁正德醉心曲艺,二哥袁传德贪于酒色,俩兄弟将父亲传下来的悬壶济世,更是袁氏光宗耀祖的妙手回春之术束之高阁,日渐荒废,又自孙中山先生一次讨袁,二次讨袁以来,许多国民党内袁姓人士纷纷改姓,为的表明自己是耻于与袁世凯为伍的心志,而今孙夫人也入了国民党,因此在登记表上便填了夫家的姓,从此便以孙德艺的身份出没于国民政府教育界。   这日正是春寒将尽,东风徐来的好天气,孙德艺下完课回到家中,儿子孙强虎早就在大门口边玩着游戏边等候她了,远远地见到她回来,就像一只兴奋的小猴子一样迎上来,带他的丫头也连忙跟在后面跑来。孙德艺也高兴地和他打招呼,见他就要跑到自己跟前了,便登下身准备抱起他,哪知道小家伙太高兴,只顾着朝妈妈跑,路也不看,绊着一块砖啪地摔了重重的一跤。孙德艺连忙过去抱起他,掏出手绢擦去黏在他手上的沙石,然后为他拍去膝盖上的灰尘,吹一吹他手掌摔疼的地方,然后像所有母亲一样温柔地哄他。孙强虎还未满十岁,消瘦身形,身高也与同龄孩子并无多大区别。只是从小儿娇生惯养,有祖母疼爱,又有母亲循循善诱,就算是孙希桥偶尔严厉要打,也总被带他的丫头护住,因此生得细皮嫩肉,一点点磕碰,便眼泪鼻涕齐往外流。孙德艺也不像寻常母亲,要么心肝儿肉地哄,要么教他男子汉要学会坚强,她先是检查他是否有伤口,确认无碍后便让小丫头带他进去,自己则去了正殿厅后点了一支佛香,祈求菩萨庇佑。   她本是不信仰佛教、道学之类的,只因怀这孩子时曾经做过那个虎送奇子的梦,后来又亲眼所见强虎出生时的奇特气象,于是担心这孩子或是正道辉煌,或是邪道祸人,便回忆起幼时自己体弱多病,母亲为自己取个乳名让家下仆从叫唤,且又日日诵经念佛,为自己消灾解难,于是照着这个法子,也日日为这孩子念起佛了,只期望他心善眼明,避得大灾大难。一段经文还未念完,丫头就带着孙强虎来找他母亲了。此时丫头们已经为他洗过脸,换了干净衣服,看起来清爽干净,一对小脸微微鼓起,胖瘦正宜,小身子虽然单薄,但一套小西装正合身,竟被他穿得十分潇洒,况且本是书香门第,一生下来,多少带些儒雅之气,纵使生来不曾有,在这样的府邸里从小耳濡目染,怎么看,都能看出一些“知书达理”的气质。这会破涕为笑跑进正殿来,任凭丫头在后喊叫:“还跑,刚摔了一跤还不够!”他也不答应,仍是兴冲冲地跑进厅里来找他母亲。一进门,看见厅里空无一人,便熟练地跑到厅后侧门前掀起门帘,安静地走到他母亲身边,学着母亲的样子跪下许愿。丫头跟进来后也不敢出声,只在他们身后静静地候着。一会,孙德艺诵经完毕,睁开眼睛拉起孙强虎看了一遍,自孙子龙夭折之后,她常常在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后就会忍不住悲伤,虽然还有两个女儿,但女孩子总不比男孩子活泼,况且又有婆婆急切盼望延续孙家香火,因此心内渐渐地转向忧伤。而孙强虎的降临,不仅解开了她多年的心结,且又见这孩子无论长相还是灵气都比他哥哥要强得多,心里更是欢喜,只是那个不辨凶吉的梦和那怪异的天象,让她心头始终压着一块推不掉的石头。细细抚爱一番以后便轻声地教他:“强虎,你要记着人应当安贫乐道,不是自己的,切莫强求。”这孩子虽小,然而聪慧过人,虽然对母亲的慨叹不能够体会,但却能从母亲爱怜的眼神和隐含忧伤的神情中领会她的心情,于是连忙跪下答道:“孩儿一定记得。”孙德艺喜欢得笑逐颜开,连忙牵起他出去玩耍。    第十一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母子两个才走出正殿大门口,孙德艺的两个女儿刚巧放学回来,孙强虎一见两个姐姐回家来,忙撒欢地跑上去拉住。大姐姐名叫兰心,大强虎六岁,对弟弟满心喜爱,强虎才脱开妈妈跑来,她就拍着手要跟弟弟拥抱。二姐碧菡,脾气古怪,从小跟着兰心去学堂里玩,兰心一年级考试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玩,先生嫌她闹腾,也拿一张试卷给她,让她旁边画画儿去,结果她却认真做起题目来,成绩居然比姐姐的还好,那会儿孙希桥一家住在殷汇,很不受当地百姓欢迎,结果村学里的老师为此特地上他家拜访,说服孙希桥让碧菡也随着她姐姐一同上学,就这样年仅十五岁的她,就已经跟着姐姐上了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了。但这位脾气古怪的二姐姐很不喜欢这个弟弟,强虎跑过来的时候,兰心弯腰等着与他拥抱,她却瞅都不瞅他一眼,径直走过他身旁,向妈妈走来。强虎和大姐牵着手跟上来,虽然大姐放假回家他很高兴,但从他清亮的眼睛里,我们可以看见,这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心里正纳闷:“二姐姐怎么不理我?”   “你怎么不理他?”孙德艺看见碧菡一脸不屑,且又目空一切的表情,很不喜欢。   “不高兴理他。”碧菡冷冷地回答了一句,在德艺及兰心姐弟听来没有一点点温度,语气也像是刚刚离开冷库的一块冻物。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回她们姐妹屋里去。   “你站住!”   ・・・・・・   孙德艺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眼看着她进屋关门,自己却没有一点办法,想骂却又难以开口,想打却又于心不忍,本来就内敛柔弱的她,气得浑身发抖,情急之下,眼睛竟然湿润起来。又想到在儿女们面前不便落泪,于是拿出手绢拭了泪,微笑着牵过孙强虎,又关切地问兰心在学校学习生活的情况,兰心回答一切都好,孙德艺便问妹妹怎么样?兰心心里正责怪妹妹惹母亲伤心,便气愤地说:“她好得很!学校里的书都不够她读的,最近在读《新青年》!”   “读什么?”孙德艺隐约听见女儿在读的这本书,与学校里同事们偶然提起过的一本反动书籍很相似,因而立即紧张追问。   “《故事新编》。”兰心早就发现妹妹读了同学偷偷带进学校的这本禁书,但不想父母亲操心,自己试图劝解她,刚刚因十分气愤她的无礼行为,脱口而出,好在自己是气愤言语,语速较快,母亲没有听。   孙德艺本就没听清楚,又加上自己出生在官宦人家,虽然应邀在安徽大学任教,但还是以相夫教子为首要任务,因此也不常与同事们有过多讨论,对于时势变化虽然有所耳闻,细节上却不是十分清楚,况且兰心一向诚实稳重,是个很明事理的孩子,有她看着,碧菡不会闹出什么事来。故此,也不再追问,女儿们虽然就在省城上学,但学校是寄宿管理,一个月才回趟家,高高兴兴的才是,于是一手牵着强虎,一手抚摸着兰心的头发,齐往厅中走去。此时天已薄暮,孙德艺看着他们姐弟俩玩闹一番,便命丫头去门上问问老爷是否回来了?如果回来了,告诉他姑娘们今天放假,已经到家了。说完,想着还有什么要说的,却又记不起来了,便让丫头先问去。    第十二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这得令的丫头,恰巧就是强虎出生那日,扶着孙德艺走路,自己却险些摔了一跤的那个。她是在孙家出生的,父母亲自光绪年间就在孙家为仆,成年以后在孙老爹的应允之下成的家,军阀混战期间生下了她,取名彩霞。因此她从小就在孙家伺候,七、八岁的时候正巧孙德艺怀上了强虎,父亲王鹿便送她到了夫人房里伺候。孙氏夫妇因感念王鹿尽忠尽责,故对她女儿都特别照料,虽然是家里丫头,却像亲戚的孩子一样对待,也正是因此,她才比别的丫头调皮。这些年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因为兰心姐妹渐渐长大,孙德艺便让她和她母亲照料起姐妹俩的生活来。平时姐妹俩住校里,她便自己住在她们房里,时常收拾打扫,日间孙希桥要去公干,孙德艺要到学校里讲课,孙老夫人则常常与些夫人们斗纸牌或推牌九,于是照看强虎,接送他上下学,便成了她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会儿她早已出来,按照夫人的意思来门上询问,门上回她:“老爷还没回来。”正说着,她就眼尖地望见孙希桥骑着自行车进了巷子里来,于是兴奋地喊道:“老爷,兰心和碧菡回来了,夫人让我出来告诉您呢!”孙希桥听见了只是笑了笑,对这丫头的顽皮,他并不觉得没规矩,反而认为她很讨人喜爱。到了门口后,他下车来,然后自己搬进门,才将车子在侧门后停放好,从车后座上解开蛋糕盒,拿进殿里来。彩霞一路上便将碧菡回来时候不高兴,现在在房里生闷气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便改道走向碧菡和兰心住的西边偏殿来。   原来今天是碧菡的生日,公务繁忙的孙希桥却没有忘记。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本来是一个月才放一次假的,前一周孙希桥就托学校校长特地开恩,希望女儿生日这天能请假回趟家,并且保证次日一早送她们回学校,校长与孙希桥虽不交厚,但监察长的面子总是要给的,于是让她们的授课老师告知她俩,哪知道这老师回到教师办公室的时候,班级里正好有个学生干部来呈送学生作业,于是就让这学生转告她们了。这名学生干部是个富商之女,素来与孙氏姐妹不和,通知她们时当着同学们的面难免说了几句“有个当官的父亲,便是有规矩也不成方圆”之类的风凉话,兰心自不理会,但碧菡性格刚烈,又心高气傲,虽然十分聪慧,心智却还是很幼稚,因此一周来一直在心里深深地责怨父亲。到了回来这天,一路上也不和兰心搭话,也不听家里去接的车夫说的笑话,进门时更是那样一番“世人皆醉”的情景,和母亲几句话不合,早就一个人躲房里生闷气去了,关上房门谁都不理,更别说现在孙希桥拿着蛋糕来房里找她了。   孙希桥敲了几回门,说了几句好话,碧菡并不搭理,正要没耐心时,夫人孙德艺携兰心、强虎过来看望。孙希桥一时间见了兰心心里欢喜,便将碧菡抛诸脑后,问起兰心学校里的冷暖忧喜来。而后孙德艺叫碧菡开门,碧菡才勉强打开房门,放了大家进来。一进门,孙希桥却不像在门外时耐心劝解,反倒严肃地批评碧菡一顿,甚至引经据典,所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碧菡听了更加气愤,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敢问父亲,混淆校规,以职谋私,是君子之行不?”孙希桥听罢,气得满脸通红,正要发作,却听孙强虎说道:“二姐姐请听我说,‘君子之行也,度于礼,’礼者国之制,当今之世,虽世道凌乱,然而孝乃国之本,礼之源,父亲遵祖母之命,庆二姐姐生辰,是上顺其孝,下以立孝也;‘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今父亲大人不施官威,亲身拜访校长,不以严词令色以对,委婉请求,是施其仁德之厚,举其公私之分,校长感其诚,欣然应允,父亲大人却不强求亲见二位姐姐,只烦其代劳,熟谓乎亲不欲见女乎?是受其恩,取其薄之谓也!”孙希桥听了惊讶万分,虽然听学堂里老师多次夸耀强虎,却不知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机智,孙德艺正要呵斥碧菡,听了强虎这一番言论却一言不发了,唯独兰心听了欣喜之情立即流露出来:“弟弟这一席话,真不简单,父亲、母亲,咱们家可要出个小神童了。”彩霞见他们父女不悦,本是默默站在一旁的,突然听见小少爷一通话说得有板有眼,又见兰心如此夸赞,于是也壮起胆子说:“我们小少爷在学堂里最受先生喜爱的,每回我去学堂都听见先生夸他呢!”于是大家倒把注意力转移到强虎身上来了,众人都笑嚷着齐往孙老夫人那边去,孙德艺和兰心趁机劝碧菡先去见过祖母,碧菡听了强虎的话也诧异一回,后来又有母亲和姐姐劝解,遂半推半就着往祖母这边来拜见。   孙强虎本是不知这些细节的,因见二姐姐一进门就不搭理自己,心里很不愉快,又从母亲与大姐的问答中听到了二姐姐生气的缘故和父亲去过学校,以及学校里同学们如何讽刺二位姐姐等等事情,于是心中早有所想,后来在姐姐房中见姐姐与父亲争论,便趁机将自己所想讲了出来,没想到竟然就此解了大家的尴尬。随后父母亲带着他们一起去拜见祖母,他便兴奋地跑在了前面,不料,才跑出几步远,就失足跌倒,一头碰在廊中一根木柱子上了。    第十三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强虎只觉得脚下一滑,脚踝往外一扭,自己听见“嘭”的一声,眼前一黑,就已经碰在了柱子上,额头迅速发热,然后又立即凝聚在一起,自己感到疼痛,用手一摸,额头上隆起一个大大的包,便破口大哭起来。孙德艺见状,不等丫头们赶上前去,自己就跑到儿子跟前,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又掏出手绢,拭着他嘴角流下的口水。大家齐赶上来的时候,见孙强虎坐在地上伤心痛哭,嘴巴因为张开太大,口水便沿着嘴角垂下来,又见他抬着手曲起手掌盖住右边额头,孙德艺哄他拿开,要看看是否有伤口,他却忽然加把劲大哭一声,眼泪、鼻涕、口水也都一齐加量流出来。大伙见他哭得如此伤心,都设法哄他,看他这模样十分可爱,又觉得好笑,因孙德艺当面又都不敢。正一起哄着他的不哭的时候,碧菡站在人群外边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孙强虎看见二姐姐笑他,大伙又都围着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害了羞,哭着哭着忽又转做笑了,孙氏夫妇及兰心、彩霞等见了,也都笑了起来。然后孙希桥抱起强虎,孙德艺替他整理整理又继续往孙老夫人这边过来。碧菡本来心里极不痛快,在房间里大家劝解劝解稍微好了些,只是下不来台,不料孙强虎闹的这一出,倒是让她捧腹笑出了声,父母见她姐弟俩都笑了也都舒了心。   孙老夫人住在后殿之中,虽然自孙希桥弃官去后,英王府又几度易主,府内装饰及布局多有改变,但正殿两边的偏殿和后面的后殿都未曾废弃改建,即使许多地方油漆都因陈旧脱落,然而整体布局依然壮观宏伟。老夫人起初因为孙老爹执意留在殷汇,自己生了一阵子闷气,后来孙老爹去世,她又伤心了一阵子,而后因孙希桥与一位李姓同僚关系亲密,老夫人便有机会与李家老奶奶玩了几回牌九,此后就迷上了这玩意儿,经常与家中上了年纪的仆人一起玩牌,也算是老有所乐,孙希桥也才放心了些。   孙希桥夫妇引着孩子们进来时,老夫人正与几个家下老仆在斗牌,见一家子都来了,心里欢喜,连忙歇了下来。看见孙强虎,急忙叫到身边,爱抚一番,抱到身边椅子上坐了,而后又让兰心、碧菡到跟前,对她们说道:“几时回来的?”二人回答:“才刚回来,等了父亲回来,就一起来奶奶这了。”老夫人又问:“谁去学校里接的?”二人如实作了回答,然后老夫人又问了一些回来路上看见街上怎样景象以及学校里先生教书如何等等问题,姐妹俩都一一作了回答。老夫人也欣然点头,一会,仿佛突然记得什么了,又连忙问碧菡:“二丫头年龄小,在学校里受欺负没?”而后转问兰心:“有没有人欺负你妹妹?”碧菡、兰心都说没有,老夫人又特地叮嘱兰心要处处照顾妹妹,最后才提起今日二丫头生日,奶奶没攒积什么,只有一条银项链给你,于是让丫头将她的床头的盒子拿过来,自己拿钥匙打开,拿出一条银链子,吊的是玉佛坠子替碧菡戴上,孙德艺忙令碧菡快谢谢奶奶,碧菡谢过退后。老夫人又叫住兰心:“来,大丫头你也有。”接着拿出一条银链子,没有任何挂物,因兰心年龄大,个子高,老夫人便给她随她自己戴上。兰心退后,又见老夫人拿出一块玉佩,拿在手上端详一番,说:“这块玉还是光绪年间我爹爹在太医院走动时,宫里一位贵妃娘娘赏的,我出嫁时给了我,现在给了强虎吧,前些年年纪小,怕他外面玩丢掉了,或恐被人唬骗了去。”说完,拉起孙强虎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自己又用另一只手也盖上去,捏紧他的手指头,一面命他要好生收着。孙强虎见了不以为奇,也不言语,只睁着大眼睛望着祖母。祖母慈祥地笑着,虽然外面光线暗淡下来,但他依然能够看得清晰。孙德艺见了急忙令孙强虎下来叩谢,孙强虎挪动身子,脚尖够着地要按母亲说的做,却被老夫人止住了。然后孙希桥才上前来说道:“娘您别宠坏了他,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别给他糟蹋了。”老夫人笑着回道:“给不给由不得你,给了他你就得好生地看着他,丢了、坏了,你是他老子,我要你赔!”说得一屋子的人都乐呵呵地笑了。   孙希桥见母亲高兴,便乘势说:“今天菡儿生日,儿子特地去西餐厅里订做了洋蛋糕回来,娘请先尝尝。”老夫人高兴,便令孙希桥拿来,丫头们忙捧上前,孙希桥拆开包装盒,取出刀叉,切了一块又大又厚,上面盖着满满一层奶油的盛给她,老夫人接到手,用叉子弄了一小块尝了,接着让碧菡上前来,将整盘都给了她,对大家伙说道:“二丫头生日,该给她吃,”扭头又问屋里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仆人,“你们说是不是呀?”大家都笑着回答还是老夫人先吃,二小姐年纪小,理该如此。孙希桥也劝母亲先吃,说着已经给碧菡切了一块,碧菡接过连忙谢过祖母退下了。老夫人就又拿出盘子,将自己盘中的切下一大份给孙强虎,又将余下的都给了兰心,姐弟俩个不敢接,老夫人坚持,孙德艺见状便让她们接了,自己走上来又重新切了一块整的给了婆婆,而后夫妇俩并厅中伺候的诸人每人都分得一小份,细细品尝,一家人其乐融融,笑声不断。   用过蛋糕,下面禀报晚宴已经准备好了,问是否现在开饭,孙希桥请示过母亲,老夫人允了,家下众人便端上菜来。因为今日碧菡生日,孙希桥早就交代过王鹿准备,一时间菜上齐了,只见鲜汤酱肉、鱼嫩鳝黄,所有安庆城中上等好菜一应俱全,香飘四溢。碧菡因为吃过洋蛋糕,简单吃了些祖母及母亲所夹菜肴,道过乏回房去了。兰心见妹妹早早就离席,自己虽欲早些跟去,但不便立即撤下来,听祖母和父母亲讲了一些闲话,一边照顾弟弟强虎吃饭,也便挨到了底。强虎吃完之后要去姐姐那边玩耍,孙希桥夫妇不同意,老夫人便令他们“吃饱了就下去,我和你们爹妈说说话就好”,于是孙德艺叮嘱兰心照顾好弟弟,自己陪着婆婆又坐了一会。见姐弟俩离席之后,老夫人突然说回蛋糕的话题来,这洋人的糕点味道很好,也经得住饿,二丫头吃得多了些,饭就吃不下了,我吃过一点,立即就觉得饱了。孙希桥夫妇忙回答是。老夫人又说:“当年还在家里时,也吃过一回,当时皇帝赐给我爹爹,爹爹就一路捧过头顶拿回家,回来以后设了香案,面北谢过恩,再拜祭过祖宗,才敢吃一口,就是那时候爹爹宠爱我些,也只用小汤匙挖了一小口给我,才到嘴里舔着味道呢,就化没了。”孙德艺忙说道:“我在家中也常听爹爹提起,师公他老人家医术高明,受皇帝赏赐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了。”孙希桥听了忙岔开话题,说道:“提起这洋蛋糕,这些年洋人打完才歇下,去年听说东瀛倭寇已经控制了东三省了,东北边防总司令不战而退,党国再不出手抵抗,只怕华夏山河将会迅速沦陷啊!”孙希桥本是要扯些闲话,免得母亲回忆起往事伤心的,不料自己说完,就独自沉默,不再言语了。孙老夫人因回忆起人世沧桑,心中也不痛快,孙德艺的父亲本就师承孙老夫人之父,她嫁给孙希桥,也是顺了师公的心意,只是清廷朽败之后,父亲过世,舅兄们又不长进,家中基业眼见着渐渐淡薄,近年来战乱纷争,舅兄杳无音讯,不知而今沦落何方?想到此处,心中早已阵阵酸楚。于是三人对坐无言,还是孙老夫人洞悉人生百态,忧思片刻就立即调整过来,对孙希桥夫妇说:“吃饱了让他们撤了,夜越深越冷了,你们去看看孩子,让他们也早些歇息,别瞎闹腾。”于是他二人起身告辞,家仆们连忙撤去冷饭冷菜,回到厨房热过大伙儿吃了。这里先吃过饭的伺候着老夫人消遣一会,而后也服侍她睡下了。    第十四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且说兰心带着弟弟离席之后,二人就绕过正殿,沿着廊道走向姐妹二人住的偏殿里来。强虎拉着姐姐的手,一路对她说些学堂里的趣闻,兰心也跟他描述着师范学校里的情形,但有关学生地下运动的事情却只字不提。转出正殿,又有廊道与偏殿相连,因此虽然夜黑路湿,二人在府内行动却仍然方便得很。刚进偏殿大门,就听见楼上笑声爽朗,兰心静静一听,听到碧菡和彩霞聊得正欢,强虎也早听出彩霞的声音,对他来说,这声音比两位姐姐的声音还熟悉,但他心里,要数兰心姐姐的声音最好听,温柔而不失力道,不像二姐姐动辄叫骂,更不像彩霞声音沙哑。   兰心听见二人在楼上嬉闹,便在楼梯口大声喊:“才几天不见,两个人就忙得连饭也不吃了?”说完领着强虎走上楼来。强虎走在木梯上觉得很有趣,两只**错着使劲将楼梯踏得噔噔作响。   碧菡和彩霞在楼上玩得正疯,忽然听见兰心在底下喊话,却没太听清,接着又听见楼梯板被踩得噔噔响,便知道强虎也上来了,于是连忙将房中女用之物收拾干净,尚未忙完,他二人已经走上楼,进了门来。碧菡将手中物品塞进柜子里,彩霞搬了凳子给强虎坐下,又问了兰心好,然后碧菡、兰心和彩霞便热聊起来,强虎坐在一旁听了会,后来觉得无聊就起身坐到桌子旁边细玩起一套茶具,三人见他不像同龄孩子那般顽皮,也就由他自己玩弄。   这彩霞与兰心同岁,因为孙氏夫妇特别喜爱,自然与别的丫头不同,从小儿就和兰心做伴,两人十分亲近。后来碧菡渐渐长大,兰心处处让着妹妹,彩霞也视她如亲姐妹一样,而且碧菡脾气古怪,性格刁钻,与家中众人都不甚和睦,奇怪的是,她对彩霞却异常亲近,就是有时候生父亲的气,连兰心都不高兴理睬,唯独彩霞来劝,她却能欢喜些。但在彩霞心中,因为从小与兰心做伴,又羡慕兰心生得体态优雅,心里对她无比敬重。因此晚间碧菡吃过饭,先离了席,走的时候就邀了彩霞一起回房来,两人嬉闹几回,碧菡对彩霞说些学校里学生活动的秘密,又跟她讲了些共产主义精神,虽然彩霞不懂,但她却说得口若悬河,心中十分畅快。彩霞也给他讲自己接送强虎上下学时候的见闻,讲些街上有人如何发小报,有警察如何殴打小贩,自己气愤难平等言语。碧菡接着话头又说正是因此才要宣传共产主义,推翻反动统治,让人民当家作主等语。二人说得火热,彩霞又去拿了自己绣给兰心和正在给碧菡绣的手帕等女用物件上来,两人欢笑玩弄,就听见兰心和强虎上来,忙收拾好之后,彩霞看见兰心立即眉开眼笑,拉着兰心到跟前,好好地看了看,说了几句玩笑话,姐妹三人又热闹非凡。只是强虎坐着无聊,突然发现桌上那套青瓷茶壶精致得很,便自己细细摩挲着,玩弄起来。   不一会,孙希桥夫妇上楼来看他们,叮嘱姐妹俩早点睡觉,明日一早准时上学,而后带走孙强虎,留下她们三人继续嬉闹。三人兴奋不已,又被彩霞的母亲打断。她母亲因见女儿未曾吃过晚饭就来服侍来了,自己抢着盛了一碗菜泡饭,又掺了些席间撤下来重新热过的鲜鸡汤给女儿送来,彩霞正开心,说是不饿,让母亲自己吃去,她母亲催促几声,又不好在兰心姐妹面前厉声呵斥她,便求她俩帮忙劝劝,兰心便劝彩霞先接了吃,好让她母亲赶回去吃饭,彩霞正犹豫,忽然听见碧菡厉声说道:“你们也真强人所难,她自己饿了会去吃的,现在不吃,那就是不饿了,你们催什么催?”兰心听了不好当面教训妹妹,只得劝彩霞母亲:“嫲嫲您先放在这里吧,彩霞她饿了会吃的。”彩霞母亲听了碧菡的话心里正埋怨:“真是小姐脾气,知道什么?等她饿了再吃,去哪里找去?”心里不悦,面上却微微笑着,又听见兰心一番暖心窝的话,便将碗放在靠墙的小茶几上,自己告退了。而后彩霞边吃饭,边与他们姐妹说话,一宿兴奋,孙老夫人与孙希桥夫妇全然不知。   次日一早姐妹俩照样上学去,彩霞也送了强虎去学堂里,孙德艺去给学生上课,孙希桥正巧休息,闲来无事,早约了众同僚来家中热闹热闹。   上午8时许,早有孙希桥交厚的李副省长来到,家人来报之后,孙希桥接到门上,道了“李公,快请!”热情接入府中。李副省长先将母亲交代带给孙老夫人的糕点送来后殿,孙希桥谢过“有心”,就先往母亲房中禀告,岂料孙老夫人昨夜吃过蛋糕之后便觉得油腻,晚饭又吃了几块鸡肉,至夜里细细回忆了许多往事,忧喜交加,早间起来就觉得不太舒服,而后又回床上靠了一会,至孙希桥进来时才觉得好了些。孙希桥进来将李老太太捎来点心的话说过,又请了李副省长进来,老夫人一高兴,更觉得好些,便让孙希桥派人去请李老太太过来消遣。李副省长道过谢而后与孙希桥一起退了出来。一个钟头以后,众同僚大抵到齐,李老太也姗姗来迟,一时间英王府里热闹非凡,孙家家下众人,也都忙碌不已。   王鹿见家中忙乱不堪,急忙叫来媳妇去里头安排人伺候,自己指派一人负责起厨房诸事,连忙回老爷这边来听候。那帮老爷只在高谈阔论,竟然也没什么太大动静,也便没更多事情麻烦他。只是王鹿媳妇进了里面伺候老太太的人手不够,于是想叫自己女儿来帮忙,找了一遍没找着,怀疑她躲在侧殿她们姐妹房里偷懒,于是忙找过来,也不见人,一直问到门上,才知道她送少爷去学堂还没回来呢。王鹿媳妇听过立即紧张起来,往常早该回来了,怎么今天这么久?听说最近学生运动很多,警察镇压挺厉害的,胡抓乱抓的事也听见不少,虽然终究老爷不会见死不救,但想想自己的黄花大闺女,被抓进监狱里还不知受怎样的欺辱,想到这里心里简直是提心吊胆了,便什么也不顾,跑向去学堂的路上找女儿去了。   才走没多远,见到彩霞带着孙强虎正往回走,连忙迎上来劈头盖脸地骂:“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一点小事就偷懒!送少爷上学那么久都没回来,现在倒好,一回来还把少爷一起带回来了,我问你,到底有没有送少爷到学堂里啊?”彩霞听惯了母亲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也不解释,只是心里烦闷,便说道:“怪我?送到了先生没来,我不放心少爷一个人,只好等着,等了好久,才有人送信来说先生病倒了,今天来不了啦。”她母亲听了没话可对,但却还是认定彩霞素来是偷懒习惯了的。于是三人一起回来,彩霞先带强虎见过老爷,在门口碰见爹爹,就把人交给爹,自己跟着母亲去后殿伺候去了。   王鹿带着孙强虎进来,孙希桥问是何故,王鹿便将女儿的话说了一遍,孙希桥因问先生有没有布置作业,孙强虎便答道:“有,先生交代将《古文观止》“公羊传”三篇温习一遍,明日回学堂里要讲解。”孙强虎听了说好,便让他回房中温习去了,接着又交代王鹿,找一个稳重人带些钱物去先生家中慰问。孙强虎退出,王鹿遵命照办,孙希桥又接着与众同僚品茗谈论。   快到中午饭开饭时,送礼的人回来禀报了,转达了先生的谢意,并说了先生夸耀小少爷天资聪颖的话,众同僚听了都齐声附和,有的就要叫孙希桥让孙强虎出来展示展示,孙希桥谢过,推辞多次,哪知同僚中有一个极固执的,一定要让孙强虎出来看看,孙希桥无奈,只得令人叫了孙强虎来。众人见孙希桥颇有不悦,便用闲话开导,因问令郎年纪,孙希桥便以虚岁十三做答,而后又说了几句闲话,孙强虎就已经来到殿里了。孙希桥问他:“上午按先生要求的温习过了?”孙强虎答道:“温习过了,都已经记得,解注也都理解,因此在院中树下歇息了一会。”孙希桥便让他背一段来听听,记错了,要罚他抄写。孙强虎一气就背诵了公羊传三篇,孙希桥只说还算认真,就又点了几处要他释义,他也一一解了,众人都纷纷夸赞。孙希桥只说对他念书甚是注重,应该学得更好,孙强虎便答:“是。”众人都道孙公教子严厉,公子年龄尚小,在同辈中已是鹤立鸡群了,王鹿听了,也趁机插话说:“这位老爷说得是,我们少爷虽然年纪小,但读书很刻苦,经史子集必要日日拿出来诵读,就是小的刚刚去请少爷时,还听见少爷作诗了呢?”孙希桥正要怪王鹿多嘴,岂料众人听说孙强虎作了诗,都要他吟来听听,孙希桥便令他念出来。    第十五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强虎按父亲要求,便将方才在院中嬉戏时所得一首七绝吟出来,道是:“观蚁穴有感   小小蚁虫智慧多,   不需寸木建垄窝。   子孙万代宫中宿,   暴雨狂风奈我何?”   众人一听,都惊叹奇妙,其中教育部门一位名叫杨怀亮者,恃才傲物,自以为远古之世唯有白居易、于谦能出其右,故初时众宾客夸赞孙强虎,他却不以为然,等听了这首《观蚁穴有感》后,立即起立赞扬,待孙家家下进来传饭,孙希桥令孙强虎退去后,他眼睛依然望着他的离去,眼神之中,意犹未尽之意流连不尽。   众宾客去后不久,孙德艺下课回来。孙希桥因听了孙强虎的诗作,暗自欣喜,席间又有众同僚百般夸赞,便多喝了几杯,孙德艺回来时,他因酒劲上头,早早睡下了。孙德艺听得王鹿之言,便先不进房,径直到孙强虎房中来。   孙强虎与两位姐姐一起住在侧殿里,只是两位姐姐住在西厢楼上,孙强虎却一个人住在东边,彩霞因受到孙氏夫妇厚待,又兼照料孙强虎,也住在了西厢楼梯下一个小间里。孙德艺进来时,她正带着孙强虎在院子里玩秋千。孙强虎见到母亲来了,趁着秋千荡平的时候立即跳下来,跑向母亲怀抱。孙德艺接住他,关切地问了他在家中这一天如何过的,学习任务有没有做完,又说听王伯伯讲父亲叫他在老爷们面前作诗了,问他怕不怕。孙强虎一一回答了,唯独答到作诗的问题时,孙强虎非但不说怕,反而极认真地告诉母亲,长大了,他也要做官,还要比父亲和伯伯们的管大。孙德艺笑着问他大多少,孙强虎稚气十足的伸出一只手,在面前划了一个圈,说:“比这还要大,比他们加起来都要大!”孙德艺瞧着笑了,哄了他一句又问他还记不记得中午做的诗,孙强虎却不记得了。彩霞在边上说:“少爷读的书都记得,怎么自己做的倒记不得了呢?”孙德艺知道孩子玩性大,偶得一首不过是天作之巧,终究不能过分奢望,史以有鉴,方仲永便是例子。于是不再强令他回想,只哄着他一起往老夫人这里来问候。   到了后殿,孙老夫人正在靠着床架闭眼休息。孙德艺进来问候,又令强虎拜见,孙老夫人才笑着显现出一些精神劲。祖孙三代说笑了一会,孙德艺询问母亲是否是身上不受用,老夫人便说昨日吃过蛋糕晚间就有些不好,至今日一早,晨曦未露就醒过来,虽然平常也醒得早,但今天早起很不舒服,回来睡了一会渐渐觉得好些,日间又跟李老太太等斗了一日的牌九,倒觉得精神好些,她们去后,自己无聊,倒是又想起身上不受用了。孙德艺便要令人快请郎中来看,老夫人止住她:“歇一歇,养养神就好啦!”孙德艺便服侍母亲睡下,交代家人多加注意,老夫人晚起再弄些热粥给她吃,然后带着强虎退了出去。   还未走到正殿门口,王鹿便疾步赶来,孙强虎因走在前面,拐弯处王鹿未曾看见,差点将他撞倒。孙德艺问他何事如此慌忙,王鹿便将门口发生的事情说了。孙德艺听完,心中纳罕,只是孙希桥醉酒睡了,自己便由王鹿陪着出来。   原来下午英王府门口巷子里就有一个人在打着转,只见那人衣着朴素,身形瘦长,垂手弓背,在任家巷里来回走动,时而走近英王府大门来看看,却也不上来询问打听,用眼光往里面探了探,就连忙又撤了回去。门上的家人以为是个要饭的,或者是哪里的落魄先生,便不理会,等他再转来向府中窥探的时候,便将他打发走了。熟料孙德艺下课回来以后,那人又跟着她的黄包车来到了孙府门口,望着孙德艺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后面还是不肯走,伸长脖子朝里面望着。门上人见了便又赶他,赶走以后,过了一阵子却又见他回来了。门上这人见他似有企图,便喊了几个人出来将他拿住了。然后请了王鹿来问,那人只是胆怯,王鹿知道威逼有碍国法,更失孙希桥脸面,便放开他,令人拿了一条凳子给他坐下,细细问起来。这人这才放下心,跟王鹿说起了缘由。   他本是前清太医院掌院袁不取家里的仆人,老主人去世后,袁家兄弟分了家,他便跟了大公子袁正德,这些年袁正德行走于川、粤之间,潜心学艺,尽得川剧、粤剧之精髓,去年春节,忽然思念起故土人物,又想着家乡黄梅戏也是一大戏种,自己竟然舍近求远连累家人奔波劳顿,于是一念而发,当即令家中众人收拾,举家迁回安庆来了。回来之后在乡野之间过了数月恬淡的日子,几日前进省城听得妹夫孙希桥在安徽省政府供职,而且合家都在太平天国时期遗留下来的英王府中居住,于是老爷便派自己前来查访。哪知道等了一下午不见姑爷出来,也不见姑爷回来,自己正要丧气离开了,在巷口遇见一辆黄包车,车上坐着的正是自家小姐云妞,虽然十来年变化巨大,自己老眼昏花却也还认得。哪知道被这些人当贼人给捆了起来!   王鹿听了觉得他口中所说与袁家诸人多有吻合,自己虽然也熟悉袁家几个有脸面的家人,但只是十几年沧桑巨变,自己也不敢肯定,于是令众人善待他,自己往里面来找孙希桥来了。彼时,孙希桥酒醉未醒,王鹿看来就是催醒他,酒意朦胧,也未必认得清,还是请示夫人该如何处置吧。遂往孙强虎房中来寻,不见他们,连自己女儿也不在,就知道他们往老夫人那里去了。于是连忙找去,遇见夫人以后,说明情况,便带着夫人到门上来了。   孙德艺听见王鹿述说缘故的时候,心中纳罕,及至见了那人,也未能立即认出来,待那人叫了自己小名以后,又说了些大哥近来状况,孙德艺便记了起来。王鹿见夫人已经认出,忙提醒夫人请入厅中说话,孙德艺一时激动,只顾着自己伤怀,便令王鹿安排去了。    第十六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话说孙德艺悲伤着进府去,王鹿请那人厅中歇息,那人便随着他们进来了。当夜孙德艺含泪询问了舅兄生活境况,那人详尽作了回答。袁正德醉心曲艺,早年虽有祖产支撑生活,然而四处辗转,又遇上兵匪横行,明抢暗夺,所剩积蓄仅能维系一家大小生活,就连家中仆众也大都辞去,好在天道酬勤,数年后他的技艺突飞猛进,竟成了川戏里的名角,生活这才渐渐好转起来,也就是近两三年的事情,去年年底返回家乡以后,在乡野置了几处田地,合家到是享起天伦之乐来了。孙德艺又问起嫂子身体可好?各内侄而今是否荣耀?那老仆便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说:“夫人产下小少爷时身体受了寒,长期调养,渐渐好些。各位公子都有出息,大公子袁尚山,早年上了陆军学校,参加过革命军,而今是五虎将之一汤恩伯司令的部下。二公子尚水也参了军,只有三公子尚民年龄尚小,正在省城里上大学呢。”孙德艺听了觉得高兴,忽听到三侄儿袁尚民正在省城里读大学,不禁惊讶,安徽省内只有一家大学,便是自己任教的安徽大学,况且自己所授教的中文班里就有一个名叫袁尚民的学生。日日相见,姑侄俩竟然彼此都不认识,但孙德艺素来冷静,只向那家仆询问他所习课业及体貌特征,竟然都一一对上了,于是和那老仆再聊了几句,便令王鹿安排他住下,明日派辆车子送他回去,并派人同往认路,自己却思绪万千,一宿无眠。至次日一早,孙希桥酒醒,与他说了此事,然后一起看望过老夫人,见老人家已经恢复精神,便将此事再告诉了她,然后看过孙强虎,急忙赶往学校来了。   孙老夫人听了他们夫妇俩的话,也高兴起来,忙请了那老仆人进来,老人家一见面,竟还彼此都认得,于是坐着聊了一会,孙老夫人又将孙德艺所问问题再问了一遍,那老仆便像头一次诉说一样,又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而后他唯恐老爷在家中着急,便告了辞,回去报喜去了。王鹿按孙德艺指示,打点了礼物同往,到了那边,见了袁正德,又将孙家这些年的遭遇细细说了一回,至晚,便匆忙赶回来禀报了。   且说孙德艺来到学校以后,心情激动,只想快些见到自己素未蒙面的侄子,没想到这天他却没来上课,孙德艺问时,同学们居然都回答不清楚。孙德艺放心不下,课后到了学生宿舍打听,宿舍同学也说一早就不见他踪影,孙德艺怀着疑惑离开,才走出校门时,见了一群学生狼狈不堪地翻墙进去,跑在最后一个年龄偏小,且长得瘦弱清秀的,正是袁尚民,孙德艺一眼便认出来,连忙喊住他,不料那袁尚民听了心里一急,一跃上墙,还没落稳便跌进去了,孙德艺正打算转身回去找他,几名警察就气喘嘘嘘地追过来,到了门口,不见那群学生的踪影,却碰见孙德艺在这里站着,便厉声问她是否看见一群反动学生逃过来,孙德艺知道这条路上没有岔口,便不能说没看见,只说见了几个年轻人往前跑去了。那几名警察正要追去,其中一个突然又住了脚,对她说道:“再往前面就是村庄了,明明是反动学生,跑到这就不见了,不是你这里的,难道天上来的?”说完就向她走来,继续恐吓她 ,“知不知道知情不报,是要与造反派一并获罪的!”才说完,他脸上正要浮起得意而又让人心寒的笑,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棍子打得神形俱散了。只见他身后转出一人,厉声呵斥道:“混账,监察长夫人你也敢无礼,还不快向夫人赔不是!”说着又笑脸转向孙德艺,说:“得罪了,孙夫人,这小子不懂事,请夫人莫怪。”孙德艺心下明白,此人必定是有些官职,到过孙府认得自己的,便轻声笑道:“见外了。”此后不再言语,正巧家中车夫来接,便上车走了。那警长陪笑着道别,等她远去了,属下们上来问是否要进校园里去查,那警长立即摆正了脸,训斥说:“查,查你娘的!老子都不敢进去查,你进去试试!”众属下不敢吭声,只等着听他一声“收队”的命令,便是解脱。   孙德艺回到家中与往常一样询问过强虎的学习,看望过婆婆,吃完晚饭与孙希桥回到房中,将袁尚民之事对他说了,孙希桥震惊道:“这还了得!”然后将近来安庆城中学生运动频发、共产党地下党员活动猖獗以及政府着令严厉惩办等情势告诉了夫人,孙德艺听了也心中打颤,替袁尚民捏了把汗,无奈之下与孙希桥商议,只好等待机会劝说袁尚民远离共产份子,或许有望。两人正惊魂未定之时,王鹿回来了,在门外回报说:“禀老爷、夫人,舅老爷家中一切安好,只是多年未见夫人,心中甚是挂念,下月初五就是端午节了,舅老爷请老太太、老爷、夫人并公子小姐们赏脸,去乡间共庆端午。”孙希桥听了问是否禀告过老夫人,王鹿说还没有,孙希桥便令他去了。王鹿走后,孙德艺因又想起舅兄来,心中伤感,正与袁尚民之烦忧相缠绕,心中一时积郁,一夜又没睡踏实,至次日一早,便觉得浑身乏力,想起床去上课,却爬不起身来。孙希桥发觉夫人体虚发热,忙令请了大夫来看,大夫看过只道是肝气郁结,脾火旺盛,导致寒热失调,开过祛火导热的方子自去了,孙希桥谢过,令人抓了药煎了,按时送与夫人喝,自己看着已日上三竿,公务紧急,便安慰了夫人脱身往检察院去了。   孙强虎听说母亲病了,忙请人向先生告了假,自己却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母亲,孙德艺看在眼里,心中却暗自欣喜。孙老夫人知道儿媳病了,也出来看望,亲自看着她喝过药之后,又替她盖了被子命她歇着。孙德艺喝过药也觉得脑中昏沉,便真的沉沉睡去。    第十七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老夫人见儿媳睡去,便带着孙强虎一起出来。因为这些日子来常常与众人斗牌,对孙儿少了关注,今日正巧强虎请了假在家,也没人来请她斗牌九,便认为是个好机会,好好地问问孙儿的学习。孙强虎随着祖母一齐离开了母亲,心里料定祖母会考究他的学问,便谨慎起来。在孙强虎眼中,凡是珍鲜奇特之物,祖母都由着他索要,玩耍;凡是学问道理,若有所得,祖母都会嘉许,若不得要领,她就会立即厉声斥责,因此在他看来,祖母既像所有奶奶一样,是溺爱自己的,又像许多母亲一般,严格要求自己。而在这位老人家心里,则愈是疼爱,便愈是要严厉,更何况他母亲是那样轻柔优雅的一个人,只怕“慈母多败儿”应在了她的身上。   带着孙强虎出来之后,孙老夫人一路对他说了些关切的话,一路带着他往后殿走去。才走到正殿转角处,忽然像记起什么似的,领着孙儿和丫鬟们折身往孙强虎所住偏殿中来。   孙强虎心里一紧,想必这是要去查看我素来所习课业了,幸而平日里坚持写字,又对诸子百家之说多有诵读,早起因听闻母亲生病,所读的一本《孟子》翻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呢,想到这里心中就轻松许多了。随着祖母一起进入房中时,桌上果然还有一本书摊开放着。孙老夫人一进门就看见了,便走上前拿起来看,只见翻到的正是《逢蒙学射于羿章》,便问强虎:“逢蒙学射于羿而杀羿,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而释子濯孺子,徒之可以弑师也,徒亦可以释其仇敌,同为徒弟,其所学何甚异矣?”孙强虎听毕,合目微思,片刻无言。老夫人正思自己提问太深,恐他年幼所不能及,欲要开口辩说,重新提问,却听见孙强虎答道:“正人行邪道,其邪亦正;邪人行正道,其正亦邪。逢蒙弑羿,是其心不正,弑师以师技;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子濯孺子,虽为交兵,是 ‘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故‘抽矢叩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故非其道不正,乃其传道不正也。”老夫人及随身伺候仆众听了他这一番言论,都睁大眼睛,惊讶得说不上话来。孙强虎仅十岁有余,竟有了如此一般见识,老夫人喜悦之情,便毫不掩饰,抱起强虎要下楼去拜祭列祖列宗。无奈自己年老体衰,看了一眼那陡峭的楼梯,便望而却步了,仆众忙从她怀中接孙强虎下来,孙强虎也被祖母这一举动略微地唬到了,下来后忙往后站住。老夫人被众人扶着转身坐下,而后看了孙强虎日常所习的一些字画,再着令彩霞好生照顾,时有彩霞母亲来传:“午饭准备好了。”老夫人便问:“你们夫人可醒来了?”彩霞母亲答:“也已醒了,早些喝过药,睡了这一觉好了许多,正要梳洗起来伺候老夫人吃饭呢。”孙老夫人便说:“让她好好歇着吧,病才好些,别折腾,中午让她自己在房里吃,强虎跟我吃了。”彩霞母亲答应着去准备了,于是孙老夫人牵过强虎下楼往后殿用餐去了。   午饭才罢,孙希桥就进来看望,老夫人知道他不放心媳妇,特地回来的,开口就问他“媳妇可好些了?”孙希桥回道:“儿刚回来,还没看过。”孙老夫人就让他快些去看看,没事早回检察院去,男儿当以国事为重。孙希桥领了训斥,看过孙德艺之后,简单吃了些,就匆忙骑着自行车赶回到检察院。   回到检察院要先经过警察厅的院子,在警察厅门口,孙希桥看见巡捕房一票人开了车子荷枪实弹地列队出去,知道又是去抓捕地下**份子了。孙希桥对此并不赞赏:“自西安事变以后,国共再次合作,当以共同抗日为首要任务,学生运动,**活动,不至于动用如此大的力量吧!”但他仅仅就是心里想想而已,那列军开过以后,他便进了检察院的院子里去了。    第十八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晚间,孙德艺病痛已经好了许多,精神也都恢复过来,彩霞母亲来传过几次饭,孙老夫人领着强虎先吃过了,孙德艺等着丈夫一起回来再吃,可是等了好久,也听不见孙希桥像平常回到家那样打响自行车铃铛的声音,王鹿也去门上看了好几次,又支使自己媳妇在夫人房里陪着说说话,混混时间,自己暗暗地使人去检察院找人去了。可是孙德艺忧思难断,见丈夫至晚未归,不像他一贯作风,于是断定丈夫出了什么事了,忽然记起曾经有一次在家中摆宴,孙希桥对一位高官失了礼,会不会是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呢?细想想又觉得时间太久,要报复早该有所行动了,觉得不甚合理,于是又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事情来,莫非是最近得罪什么人?可又并未曾听他提起过。正想这也是不可能的了,脑中一闪,心头就又有一件事情浮了上来。昨日自己心急想见见外甥袁尚民,不想才在校园门口看见他,就碰上了那群警察,从他们的质问中足以断定尚民参加了学生运动,而那群巡警中又有一人认出了自己,自己说过的话明显就是袒护这些学生,不会是那警察打了他的报告,污蔑他私通**吧?这一念头让孙德艺心惊胆战,如果真是这样,那该如何是好啊?正心急如焚,待要悲戚之时,王鹿就急匆匆地跑进来报:“老爷回来啦!”孙德艺一听,立即直起腰身,抬眼望去,待离了凳子站起来时,那眼角已经有一滴眼泪情不自禁地溜出来了。她用手绢轻轻拭过眼泪,就已经在房门口接住孙希桥了。只见孙希桥一脸深沉,默不作声,也不曾顾及孙德艺一脸忧伤,就径直走进房中,然后命王鹿媳妇:“传饭!”王鹿媳妇守着孙德艺,想陪她说说话想解解她的烦忧,岂料她只顾自己伤心,对王鹿媳妇的话置若罔闻,王鹿媳妇正觉没趣,见了孙希桥回来也放下心来,只听得一声“传饭”,就一溜烟跑去了。不一会,饭菜重新热过传上来,孙希桥匆匆吃过,席间关切了孙德艺两句,问了问病情如何?孙德艺本来十分担忧,见他回来更是喜极而泣,怎奈他如此地不贴心,一回来就跟士兵冲杀似的,自顾自地匆匆吃了饭,快要吃完时才想起问她一句病情,心中极不痛快,便不高兴作答,无奈有王鹿媳妇等人在旁伺候,不能失体统,便蚊子哼哼似的说:“早好了!”   “那就好”孙希桥说过,碗中的米饭也已经扒尽了。   孙德艺见他已经吃好,自己也因心情不好,懒待吃东西,便让王鹿媳妇等撤了去,而后便进了房,在床沿坐下,也不搭理他。   孙希桥也正要进去,忽然外面一个丫头来问:“老爷回来了?老太太听说老爷至今还没回来,心里着急,要我过来看看。”   孙希桥忙回答:“告诉老太太,我已经回来了,刚吃过饭,一会就和夫人一起去陪老太太说话。”   那丫头连忙去了,孙希桥进房里来,见孙德艺埋头不语,知道她心里不高兴,便走到她身边,对她说:“中午我经过警察厅看见一队兵出去抓人,下午下班回来的时候,路上遇见警察厅刘厅长,我跟他提起这事,他告诉我今天在安徽大学抓住一批暴动学生。”   “抓了学生?”孙德艺本不欲理他,忽然听见他说到自己学校的学生,忙追问道。但是紧接着,她又有了一个问题:“是不是有尚民?你告诉我,是不是?”   “是的。”   “他怎么样了?”   “你放心,他已经没事了。”   “他现在在哪?”   “我已经令他回学校去了,因为政治犯,警察厅下午抓到人,审都没审直接就送监狱去了,刘厅长和我一起去找了监狱长才趁夜将人带出来。”   孙德艺听过才放下心来,却只听孙希桥接着说道:“只怕――书是再念不成了,杨校长已经写了开除告示。”孙德艺听罢,含悲欲泣,但好在人总算是救了出来,读书的事,日后还可算计。孙希桥也一面安慰,一面劝她穿戴整齐,一起去陪陪母亲。   原来孙希桥下午下班经过警察厅的时候,正巧碰见厅长刘世雄出来,两人一相见便说了几句闲话,刘厅长笑侃他不坐公车,两袖清风,是党国之幸,他也寒暄几句,嘴上虽不说,但他二人心中都明白,实则是因战事频繁,国民政府经济几乎瘫痪,南京国民政府早已下令,一应开支尽量节省,因此像安徽省检察院监察长这样的闲差,自然也是不配专车的。二人笑侃之后,孙希桥问道:“敢问刘公,弟午间才看见警察厅列队出勤,怎么转眼又如此清闲起来了。”刘厅长便笑道:“老弟呀,近些日子**地下份子缕缕发动学生暴动,今日听得消息,他们要在四牌楼吴春和茶叶店附近发动游行,咱们早早地就布置警力在那里,来个守株待兔,将他们一网打尽!”说完便哈哈大笑,在孙希桥耳中,那笑声足以证明刘厅长这次行动是多么的成功。   孙希桥正在心中盘算告辞回家,忽然听刘厅长煞有介事地感叹:“这些个学生个个风华正茂,为何就不安心读书,将来为党国尽忠,偏偏要参与**活动呢?”孙希桥见刘厅长一副极认真的样子,也笑着附和,却又听见他说:“今天抓来这群学生真是可惜啊,其中一个叫做袁――尚民的,我看着挺乖巧的一个孩子,没想到骨子竟是那么烈,抓住他的时候,脚还一跛一跛・・・・・・”刘厅长还未说完就被孙希桥打断:“叫什么?”“袁尚民。”刘厅长正一脸疑惑,孙希桥就提出要见见这名学生。   “这可晚了,政治犯,直接送监狱了。”刘厅长见孙希桥如此惊惧,只怕是认识这人的,因为交情深厚,便明白告诉他了。孙希桥知道事情麻烦,便也将这个袁尚民可能正是自己的亲外甥等话告诉了刘厅长,刘厅长叹息一回,两人计议同往监狱去解救去了。   孙希桥将这一段事情如实告诉了母亲,孙老夫人听了,心中责怪这袁尚民不求上进,只是孙德艺在前不好批评,于是叹息一阵,又劝慰孙德艺:“好在人已经救出来,你身子才好,早些回去歇息吧。”孙德艺听罢,谢过婆婆,与孙希桥一起告退回房。   才进房中坐下,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喧闹,孙希桥夫妇听出仿佛是二女碧菡的声音,心中惊讶,连忙赶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九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氏夫妇从房中匆忙出来,孙希桥更是大步流星,拉开房门就冲着碧菡走来。父女二人一见面,早已抱作一团,碧菡满面泪痕,见到父亲便扑通一声跪下,嘶声哭诉:“父亲,女儿错了,父亲快去救救姐姐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孙希桥从未见碧菡如此模样,她素来是目中无人妄自尊大的,今日如此悲戚,必定是出了大事了。孙德艺最爱兰心贤淑,听见碧菡求父亲去救姐姐,知兰心有难,不待孙希桥做出反应,早已扑向碧菡,撒泼一般诘问道:“你姐姐怎么了?她怎么了?!”碧菡因心中愧疚,听了母亲发问,心中愈发难过,眼泪一股推一股流得更汹涌了,哽咽着答道:“我对不起姐姐,母亲快救救姐姐,她被警察抓走了。”孙德艺听罢,忍泪问她:“为什么抓她?”孙希桥一旁听了,心中焦急,连忙说道:“还问什么为什么,有什么用!”紧接着又转脸问碧菡:“你姐姐几时被抓的?快说!”碧菡哽咽着,听了孙希桥的问题,心中想起兰心被抓时的情景,一股热泪就又涌了出来,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来,一口气换掉,才勉强说清楚:“晚饭过后,才要去洗漱,警察就冲进学校里・・・・・・本来・・・・・・本来是来抓我的・・・・・・”话未说完,就又“哇”地大哭起来,孙希桥一边抚慰,一面继续劝说:“快别哭,跟父亲说清楚。”孙德艺心中焦急,听碧菡未能诉说清楚,就又哭起来,正要责骂,却听丈夫说得有理,便忍住不吭声了。此时碧菡心中也渐渐明白,惊恐渐退,知道欲救姐姐,需争分夺秒才行,也便强吞泪水,接着说清了事情原委。   原来碧菡进入女子师范后不久,就秘密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参加了**地下活动。自前年12月9日,北平学生大规模举行抗日救国游行示威以来,共产党安徽党支部多次秘密策划组织安徽省大中学生举行抗日游行示威。上几次策划失败以后,组织上计划今天在四牌楼举行安徽大学、安徽女子师范学校,安徽省立中学等多校学生联合示威游行,岂料消息走漏,今天下午安徽大学的地下党员干部才要入场准备就遭到政府军警突然袭击,地下党员干部大多被捕,侥幸逃脱的立即向各校学生运动的发起人送了信,计划再次泡汤,所有地下党员立即转移撤退。碧菡性子刚烈,仗着父亲是检察院监察长,不肯撤退躲避,不料被捕的党员中有人受不了严刑拷问,将地下党员的联络方式和主要负责人员的名单告诉了警察,而这其中,就有女子师范学院的碧菡。警察立即展开抓捕,来到女子师范时,早已有人提前赶来通知碧菡,碧菡仍然执迷不悟,不肯躲避。那人见她不听劝,正要自己撤退,却为时已晚,才翻墙出去,就被一伙军警架住押进来指认。   此时全校师生都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碧菡在宿舍听见外面军警四处搜寻,才手足无措,仓皇逃窜。侥幸在同学们帮助下翻墙逃出来,哪知那些军警早已在校园四周设下埋伏,她才翻出墙来,就被他们逮住。两名警察押着碧菡进来报告,说是抓住一个逃跑学生,恐怕就是**地下联络员。那带队的警官走上前来,借着车灯令那被捕的地下党辨认。那人只推说灯光昏暗,辨认不清,于是就被那帮警匪拉下去揍了一顿,警察正要将他两人一并逮捕时,忽听见一声:“孙碧菡在此!”声音未歇,只见一个女学生大义凛然地从人群中走出来,警匪们的车灯聚焦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无限地拉长。警察们如获珍宝,连忙将那正在挨揍的地下党员拉上来指认,那人早已被他们打得人事不知,被弄醒之后也认不清人,只盼着少受些罪,只看了一眼这女学生便点头称是,于是一伙军警将他们押上车去了,碧菡则在那替她顶罪之人的要求和老师们百般劝解下才被放下。等她醒过神来,才意识到姐姐兰心替她顶了罪,被抓走了。老师和同学们纷纷安慰她,见她神智清醒了,忙有人出主意:“快回去告诉你父亲,救你姐姐!”碧菡听了如闻天雷,拔腿便往回家路上跑,没走多远,一位男教员就骑了校长的自行车追上来,将他送了回来。   孙希桥听了,抛下众人连忙推车出去,见了那教员,简单道了谢,便径直奔刘厅长家中去了。   到了刘厅长家门口,门上人正要上来寒暄,孙希桥未曾搭理,也不待通报,竟就闯了进去。那些人也都认得孙希桥,是素来走动惯了的,因此也都不强拦。孙希桥找进来时,刘厅长正在跟他的姨太太行夫妻之礼,忽然听见孙希桥在门外直呼其名,大喊着要他出来,刘厅长心中顿时憎恨,便要不理。好在他那姨太太虽然出身卑贱,然而也懂得些人情道理,看到刘厅长不悦,便委婉劝说一番,终于将刘厅长劝了出来。   孙希桥一见刘厅长出来,急忙迎上来说道:“刘兄,快请救救我女儿,快请救救她吧。”说着情悲意戚,眼泪都要挤出来了。刘厅长本来气愤难当,怎奈姨太太甜言蜜语地劝说,心中早就舒缓许多,见了孙希桥,那怒火正要燃烧起来,却不料他如此悲恸,实在让人不忍心。   “你女儿出什么事了?”刘厅长问。   “被抓了。”   “怎么又被抓了?下午是你外甥,晚上怎么又有你女儿?”   “小弟愚钝,管教不严,还望刘兄高抬贵手,快救救她吧。”   “救不了!”   “刘兄,人命关天,还请刘兄快快通知放人!快快通知放人啊!”   “你女儿不争气,这也是她自找的,已经给你救了一个,这个救不了!”   “刘兄,孙某求你了。”   “求菩萨也没有用!”说完刘厅长转身进房,嘭地关上了门。   孙希桥见求救无望,气愤填膺,便在门外大骂道:“刘世雄,你个混账东西,见死不救!我孙某今日就算是将你的警察厅翻个底朝天,也一定要把女儿带回去!”骂完还嫌不够,欲要再骂,但心中担忧女儿受刑,便吞了声连忙赶往警察厅去了。   这刘厅长听见孙希桥在外混骂,才要开门出去揍他,却又被他的姨太太劝住。正憋住气坐下来喝茶,又听她说道:“妾身是妇道人家,本不该多事,古往今来那些偏听枕语的君王侯爷多了去了,因而也都落下了不好名声,妾身也一向避讳,但眼前这事,妾身以为,不是劝老爷行不正,而是劝老爷行善积德,所以才敢斗胆说上一句。”刘厅长听了这段话,便知她是要替孙希桥说情,且耐心听了。那姨太太见他并无愠色,便接着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于子女而言,自然如此,但父母为子女之事着急,心有所虑,对于旁人,自然有所顾不及,孙老爷虽然出言冲撞了老爷您,他确有不是之处,然念其父母慈悲之心,自然也无所不是;今日孙老爷为女儿心急如焚,只因女儿是他掌上之明珠,不容有失,妾身虽不敢妄自尊大,然多年来备受老爷恩宠,如果有朝一日,妾身有所不测,老爷必定也有不舍之心,心中不舍,情急之下,定会有失常态;因而孙老爷非一贯不尊重老爷,实因情急万分,不同于往常,对老爷尊重之心,固不可比爱女之情急也。”说完,嫣然一笑,这一笑,让刘厅长怒火全无。随后,他披衣到中堂,摇通副官电话:“所有被捕女学生,一律不准用刑,尤其善待女子师范学院被捕学生,待我到警察厅再做处置!”那边副官听了,立即向巡捕房传令下去。   那传令警卫正走到巡捕房拘留室,就看见一位探长带人在审讯,于是连忙向他传了令,那探长得令,而后对警卫说道:“女子师范学院只抓到一个叫做孙碧菡的女学生,莫非厅长熟识?”那警卫曾多次跟随刘厅长到过孙希桥府上,对孙家姐弟的名字十分熟悉,一听到孙碧菡的名字,便明白了厅长的意思,连忙向那探长说了:“她是检察院孙检察长之女,还不快放人出来!”那探长一听,这还了得,连忙带人去拘留室找人。走到关押兰心的拘留室门口,看见只有一名警察看守,心中奇怪,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轻薄非礼之语,立即怒火中烧,一脚踢开门口正惶恐不安的那一个,踹门走进来,见这一个撕扯了兰心的衣服,自己正要脱裤子,便掏出枪一枪朝他腿上打去,那人应声倒地,探长便令带出去,而后看见兰心,并未受到伤害,便与传令警卫一起带她去了探长办公室。   不多久,孙希桥闯进巡捕房,那探长早就在厅中等候,一见孙希桥气势汹汹走来,就立即笑脸迎了上来。孙希桥对他并无太深印象,也不寒暄,走上来就问他要人。那探长笑着回答:“刘厅长稍后将亲自前来处置,烦请监察长耐心等候。”接着又告诉孙希桥,孙碧菡早已转移到他自己办公室,请他放心。孙希桥猜想是刘世雄来过电话了,便知道不会有什么麻烦,于是稍稍熄了怒火,请了那探长带路,见他女儿去了。   孙希桥进来时,见兰心没有反映,便知道她被吓坏了,走上跟前,叫了兰心几声,兰心才缓过神来,认清父亲的面孔后,大哭着扑向他的怀抱中。孙希桥百般安慰,兰心也慢慢好起来。父女俩分开时,孙希桥发现兰心衣衫褴褛,立即厉声斥责那探长:“畜生,你们对我女儿做了什么?”说完就冲上来揍那探长。那探长不敢还手,踉跄着退后两步,顾不得自己脸上挨的揍,连忙解释说:“监察长息怒,孙碧菡没事――”   “没事?这样还没事?”孙希桥不等他说完就又要上前揍他,却被刘厅长的警卫劝住。   “确实有一个胆大包天的想要欺负孙小姐,不过已经被我击――毙了,小姐并未受到伤害。”探长说到击毙的时候,由于与实施不符,略略犹豫了一下,实际上那兵匪只是被他用枪打瘸了,不曾致命,但为了熄孙希桥之怒,同时也为了救下自己手下兄弟,便干脆说将他击毙了。   “对,人已经被探长击毙了,碧菡小姐只是受到了惊吓。”警卫也懂了探长心意,也忙帮着解释。   “对个屁!你们要抓孙碧菡,认清楚了这是你们要抓的人吗?”孙希桥正要说这句话,突然听见刘厅长踢门进来,摘下手套就给那警卫迎面一击,那警卫不知何意,慌忙接住手套,只见刘厅长走到“孙碧菡”身边对她说道:“兰心,都怪刘伯伯,刘伯伯没教训好手下,让你受委屈了。”警卫方才明白过来,巡捕房抓错了人,便暗暗地对探长示意,那探长听孙希桥与他女儿说话时就心中疑惑,见了警卫示意,立即明白过来。   刘厅长扶着兰心走到孙希桥身边,把她交给她父亲,又说道:“跟父亲回家去,改日刘伯伯亲自登门去给兰心赔不是。”孙希桥听了,也便消了对刘厅长的怒气,向他道了谢,带着兰心就要走。正在这时,一名警察进来报告:“报告厅长、探长,监狱里派人来押运政治犯了。”刘厅长让孙希桥留步,命那探长先出去签犯人转移单,那探长出去一会,回来报告已经将孙碧菡的名字划去了,刘厅长才亲自送了孙氏父女出去。回来以后,刘厅长又将那探长抓错人等话训斥他一顿,尔后,见夜已深,才坐了车回去。    第二十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那晚,孙希桥带着女儿兰心回到府里,才进了府门前的巷子,就有家人在巷口守候,望见孙希桥带了兰心平安归来,一个急忙迎接上去,另一个则急急地跑回府中报信去了。等孙希桥到门前停了车,抱起兰心要进去时,孙老太太和孙德艺也都哭哭啼啼地迎到门口来了。孙希桥撇开众人径直抱着兰心进去,孙强虎由他祖母牵着,孙德艺则和碧菡相互扶持着都跟了进来,家下妇女们也急忙跟着,个别精明的一边跟着老太太走,一面劝慰着:“平安回来了就好啦,多谢菩萨保佑,老太太、太太赶紧收声别哭,反倒唬着小姐了。”孙老太太听了有理,便不再哭了,孙德艺听见老太太不再哭,自己便也不敢再哭出声来,碧菡跟着母亲,本来是打定了主意,救不出姐姐来,自己干脆也悬梁自尽算了,见父亲载着姐姐回来,心头压着的气才终于喘了出来。孙强虎自出生以来不曾见过如此场面,只是紧紧跟着祖母,一声也不敢吭,他也不知道兰心姐姐出了什么事情,只是这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见姐姐形容憔悴,愁眉不展,便不敢再像以往那般与她亲近。   将兰心抱到床上替她盖好以后,孙希桥才退到后面,让母亲和妻子好好看看她。孙老太太看见昔日体贴大方的漂亮孙女,如今躺在眼前如同痴人一般,任人抬她胳膊,替她擦洗,心中气愤不过,便顿足大骂:“没有王法了!这是用了什么招折磨我家姑娘?今日晚了,明日你这个做老子的,带着我这个做奶奶的,去他衙门里跟他对质,若是我雪儿果然有错,就让我这条老命来替了她,若是她没做错什么,我就是告到天王老子那儿,也要讨一个说法!”说完又是一跺脚,握拳捶胸,大哭出声。众人都拢上来劝慰,还未忙开,那床边孙德艺听了婆婆一番话,早已含悲不住,哭哑了声音,等众人扶了老太太坐下,她才上来气,瘫坐在地,破嗓大哭。王鹿媳妇忙上来用双手圈住她,拽了她起来。孙希桥见状,百般劝解,终究还是闹足一夜,才渐渐歇了声音,于是兰心狱中险遭暴徒**之事,便闭口不敢再言了。   次日,孙老夫人因受了累,精神不爽,孙德艺也因伤心过度,气息柔弱,却还是要挣扎起来去守护着兰心,孙碧菡因学生活动受到牵连,学校已经勒令其退学,因此在家中暂避风头,孙希桥见祸不单行,家中诸事凌乱,便请了假在家中照料。如此足有半个月的时间,孙家闭门谢客,除了彩霞每日接送孙强虎上下学,另外就只几个走送消息和买办的仆人进出,其余人等,一概足不出户。便是刘厅长其间来访,孙希桥也只在偏殿自己书房外的客厅接待,二人短暂聊罢碧菡之事风头已过,兰心精神也日渐恢复等语,孙希桥便送他到大门,自己也不曾出去 ,就道了别。   望着刘厅长的车子远去,孙希桥便在心中暗暗感激:“此人虽粗鲁,然不失为侠肝义胆。”叹息一声,正要往回走,转身瞬间突然看见自己爱如珍宝的自行车停在门后廊道中,这才记起那日抱着兰心进门时,自己顾不得车子倒在一旁,竟不曾想门上有哪个家仆敢将车子推进来。想到自己平日断断不肯让他们碰一下的,如此珍爱,竟然也有弃之不顾的时候。于是心灵一顿,叹息了一首伤怀诗,题作《南山一梦》,道是:   万世虚名如浮云,   谁知你是古来人。   满眼空花看落红,   千年后杳然无踪。   遐思未远,孙希桥眼见一个女仆从左殿出来,看似要往厨房赶去,见她脚步匆忙,孙希桥不知何故,便大声喊住她,问道:“你这么急的做什么?!”那妇女咧嘴笑着回答:“大小姐精神好,说想喝点粥,老太太、太太命我赶紧去厨房吩咐。”孙希桥听如此说,知道兰心大好,忙说:“快去吧!”自己也兴致勃勃地过来看望。果然兰心精神恢复了许多,面色也现了些红润,母亲和妻子也因此眉心舒展,不出月末,家中诸事皆已妥帖,孙希桥也及时回到检察院工作,合家欢喜。   出了农历五月,初头便是端午节了,相传农历五月初五为毒日,因而有“五月子者,长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俗说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等说,因此民间流传有“五月五日畜兰为沐浴”以浴驱邪的习俗。然而也有五月五日为夏至日的说法,较之现行日历以6月22日为夏至日也相差不远,故此又有“踏百草”、“斗百草”、“采杂药”等民间特色。然而端午作为传统佳节流传至今,沿袭一贯说法,便是为纪念楚大夫屈原而生。楚子披发行吟江畔,歌“举世皆醉唯我独醒,举世皆浊唯我独清”,抱石自沉。百姓闻讯,纷纷摇桨来救,千帆竞行,声势浩荡,然而追行至洞庭仍然不见其尸首,老者谣言有含冤溺死之人,死后将被蛟龙所困,世人哀其在生不幸,在阴不瞑,故于其死日,投五色丝粽子到水中,以驱蛟龙。后有唐文秀《端午》诗云:   节分端午自谁言,   万古传闻为屈原。   堪笑楚江空渺渺,   不能洗得直臣冤。   故此端午竞龙舟,吃粽子的习俗流传千古,长盛不衰。孙希桥因记起端午这番来历典故,便想趁此热闹热闹,自家添些欢喜。将这想法说与夫人孙德艺之后,孙德艺立即记得舅兄袁正德于上月邀请大家去乡间共庆端午,便大惊道:“我竟然忘记了!哥哥托王鹿请我们全家去乡下过节的,怎么都给忘了?”孙希桥听罢也立即说记得有这回事情的,但接着,他想起一件更不该忘记的事:学生运动失败那天,孙希桥救出袁尚民,因家中无法及时安置他,学校也需要他留下做检讨,孙希桥便让他留在学校住一晚,说好次日接他回家中来住的,没想到被兰心的事情给耽误耽误就忘记了。孙希桥忙将这些都告诉孙德艺,孙德艺也因这大半月守护兰心和碧菡,没去过学校,竟然将这个亲外甥给忘记啦。于是夫妇俩简单收拾一番,急忙到安徽大学去找他。    第二十一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找到学校,校长说早已将该生开除,让他父亲袁正德领回家去了,孙希桥夫妇信以为真,便舒了口气,放心出来。到学校门口,孙希桥因记起公务亟需处理,便与夫人道了别,令叫了一辆黄包车往检察院方向去了。孙德艺惦记着老太太最近腰腿酸痛,上车后令车夫往前街药堂绕一圈,去买几贴膏药,顺便再购置两根人参,为兰心滋补滋补。车夫和车子都是自家的,往常,每天只是接送夫人和强虎上下学,偶尔送老太太去些大人府上斗牌九,或是奉命接了那边的老太太到孙府里来,此外就是逢月底去师范学校接一次两位小姐,放完假再送她们回去。而今两位小姐都不上学了,夫人也歇息在家,老太太个把月都没出去过,这阵子,每天就只接送强虎上下学,可把这位健壮的男人熬坏了,好久没跑,得了这令,精神劲上来,一跺脚,一溜烟撒欢跑了起来。   孙德艺忙喊:“慢点!慢点!”他却不听,任凭夫人在车上心惊胆战,自己只图个爽快。孙德艺见这车夫装聋作哑,火气正要上来,突然在自己“飞奔”的途中,有一个与袁尚民极为相似的身形,从她眼角的余光里瞬间擦过,孙德艺一惊,忙大叫道:“停车!刘汉,停车!”车夫知道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听见她喊了自己的名字,恐是被自己的狂奔吓坏了,于是双手握紧车把,两脚用力,踏了几步,那车就急忙减速停了下来。孙德艺迅速回头张望,却只见大街上人影稀薄,一副破败景象,并没有看见刚刚那个疑似袁尚民的身影。孙德艺记起校长说过,是让他父亲袁正德带回家去的,应该不会有差错,自己默想数秒,便又转身对刘汉说:“慢点走!”刘汉以为夫人真是对自己不满了,便不敢撒野,量着步子小跑起来。   端午佳节很快就到了,天还未亮,孙府里就热闹起来,孙氏夫妇起床后分别去请了老夫人,催促了孙强虎三姐弟,然后回房将礼物再打点了一遍,命王鹿挑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人护送在前,而后等了老夫人收拾好,强虎出来,又催促了一回碧菡姐妹,合家齐了,才欢喜地出门,刘汉一辆车不够,王鹿前一天就安排他叫来了两个稳重的中年车夫,三辆车早就排成一排在门口恭候。孙希桥、孙德艺扶了老夫人坐上刘汉的车子,老夫人叫了强虎跟她一起,兰心自巡捕房受惊之后,胆子小了许多,孙德艺便携兰心同坐一辆车子,碧菡虽然在被抓时吓掉了魂,顿顿缩缩了一阵子,但很快就又生龙活虎起来,见母亲和姐姐坐好之后,便不要她父亲跟她坐,拉着彩霞上了车,孙希桥嘴上骂着,心里却欢喜,自己推了自行车出来,骑车上前了。未及正午,孙家一行十余人就到了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袁正德接到前来报信的王鹿,早就引着合族兄弟在村头迎接,与孙希桥见过,寒暄数语,袁正德便上前来扶孙老夫人下车,孙老太心情舒畅,精神略觉硬朗些,下地时稳稳的,袁正德便夸了一回老太太身体好,孙老太笑说儿子、媳妇孝顺,不让老太婆受累,此时孙强虎也拉着祖母的手,借着巧下了车来,袁正德看见,知是王鹿所说的“强虎少爷”,便俯身抱了起来,一面看他那清秀面容,一面对孙老太说些褒扬溢美之词,孙强虎知是来大舅家过端午的,见众人均在后恭候,只这一人上前与父亲、祖母谈笑,料定这人就是大舅了,于是要从舅父身上下来,一落了地,便立即向舅父问了安,袁正德只当这孩子怕生,却不料他是要下地行礼,反应过来,心里高兴,开怀大笑起来,于是又对孙老夫人说了一番礼仪教子好门风之类的话,孙老太谦答叫老舅爹见笑等语,袁正德又往后看了自己十余年未见的亲妹子,兄妹俩个一对眼,眼中就立即火辣辣起来,孙德艺听了大哥一声:“云儿” 也顾不得儿女在跟前,鼻子一酸,牙齿磕绊,眼眶里就噙满了泪水,一股热泪卯足了劲要夺眶而出,孙德艺连忙掏出手帕擦拭,将它们吸得干干净净。袁正德看着妹妹,思绪就不自觉地牵起了妹妹的手,飘飘摇摇到了兄妹俩个在京城的四合院里嬉戏的情景。   孙老太太见了,一则恐气氛尴尬,二则怕兰心再受到惊吓,遂忙打趣道:“没出息,我像你们这年纪的时候,正巧是你们师公医死了宁才人,皇帝要拉了他老人家去砍头呢,一家大小都跪那泣不成声,倒是我一语提醒了哥哥们,快去求赦王爷,父亲救过他的命,请王爷求情,定能救下父亲,母亲听了才命大哥去求救,似你们这般,早就丢了性命了!”老太太说完,兰心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孙德艺也羞涩含笑,强虎起初没明白,后来细想想祖母说话的语气,再看着兰心姐姐的笑容,自己也开心地笑了。碧菡本不觉得很好笑,见母亲边拭眼泪边掩口笑,竟然像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看了忍不住,也大笑起来。袁正德、孙希桥齐道老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一齐捧赞,老太太便又说道:“正经教训你们,都没大没小地胡闹了,碧丫头笑得这么撒欢,当心绞着肠子了。”彩霞早下了车一边站着,碧菡大笑的时候她本是强忍着,后又听了老太太这句话,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时间,拉车的,挑担子的,袁正德带来迎接的人也都趁着喜,一群人站在地头道路上说笑起来。村民们早望见村口来了一队坐着洋车来的城里人,气派非凡,又看见那个唱戏的袁老和那些人在那里有说有笑,便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户人家门口,远远望着,瞅起热闹来。    第二十二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袁正德请了妹夫一家到屋里来,孙德艺见哥哥这房子虽与前清时父亲在京城的官邸不可同日而语,也比不上夫家在殷汇镇上的大院子,但在江边这山气缭绕的小村庄里,却被一群低矮的茅屋衬托得壮观无比。走到近前,见院子外面东北角上有一块空旷场地,只立着两根粗树杆,上面绑着一圈一圈绕紧的麻绳,空地一角,叠放着一排木板,有两三名男丁正围着树杆后面的几棵香樟在倒腾写什么,孙德艺不及细看,随着大家走进院子里了。进了门,与自己住的英王府相比,哥哥的几间房舍倒显得低矮、简陋了。进入厅堂袁正德请了孙老夫人上座,自己又与孙希桥对坐下,这时袁妻也出来迎客,一一见过了,孙德艺也向嫂子还了礼,又让兰心三姐弟见过舅母,三个孩子行了礼,袁妻一一看过去,只见兰心穿着一袭白色洋装,肌肤细腻,真真一个人间尤物,袁妻喜不自禁,伸手握住兰心双臂,拉起来垂涎赞赏。兰心见舅母目光怪异,让她羞涩难堪,便用力将手挣脱出来,脸上早已经桃花点点,轻波荡漾了。孙德艺见了立即批评她:“舅母看看怎么了?”袁妻明白自己欢喜失常,便向孙德艺和老夫人说笑了几句,大抵是兰心真是仙胎下凡,如何清新不俗等溢美之词,边说着,边堂皇移步到碧菡身边。看见碧菡虽然个头尚小,但她母亲为她扎的金丝头绳,配着一件绿色连衣裙,也是十分娇俏,就又大肆赞赏了碧菡一番,然后再转向强虎,只见三个孩子一式都穿着洋装,打扮得乖巧可爱,便也说了几句吉祥话,又将目光转回到兰心身上,流连片刻,才给三个孩子派发见面礼,手上虽十分清楚,脑中却映满的全是兰心的面相身影。   老夫人见三个孩子都听了她母亲的命收下了礼金,即刻明白孙德艺有所准备,也给舅兄的孩子带了礼物来的,便问袁妻:“家中三位少爷呢?”袁正德忙接道:“尚山追随汤先生多年,受去年张学良在西安扣押了蒋委员长之事影响,现正奉命在西安行营驻守呢;尚水所在部队今年春天在祁连山打败**,立了功得了假期,正在家中休假,知道姑父姑母陪同老太太来过端午,一早就去江边练习赛龙舟去了,说是要拿了头油礼献给姑父啊,哈哈哈哈――”话未说完,就大笑起来,孙德艺听到大哥笑声爽朗,早不似当年学戏时细声细气的了。孙老夫人听说,忙道很好,都有出息了,将来建功立业不在话下。随即,孙希桥夫妇脑中立即闪过袁尚民这个名字,想起校长说过舅兄亲自领了他回来的,可是人群中并无他的身影啊。正要问时,只听老太太说:“听说老三正在省城上学,不知道是哪所学校啊?”袁正德正要回答老太太的问话,孙希桥忙抢口道:“舅兄可曾去省城里看望过尚民?”袁正德便罢了口,面向孙希桥说道:“自返乡以来,就一直安逸于此,不曾出去过了,尚民乖巧,在学校里我是放得下心的。”孙氏夫妇一听,心中惊讶他竟对袁尚民之事全然不知,只是这欢喜场合不待说破,况且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孙希桥便暗示妻子,孙德艺心内明白,夫妻二人便闭口不提。老太太并不知兰心、碧菡所生之事,与袁尚民有甚联系,便打趣道:“公子哥儿乖巧并不实诚,我们强虎才十岁出头,在我和他父母面前可算是知礼的了,转了背,他就是个霸王!”一屋子人听了都笑得前合后仰,大家笑完都把话题放到了强虎身上,孙强虎坐在祖母身旁,被众人的眼光照得不敢抬头,眼见舅父厅中是坑洼的干土地,就恨不得从那地底钻了出去,远远地逃离这房子,逃回安庆城中任家巷里已经陈旧的英王府中去。   中午,袁尚水练习完毕回到家中,进门时,袁正德正张罗着要叫人去催他回来呢,老太太和姑父、姑母来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回来见礼!袁尚水一进门,去催他的人正巧和他撞了个满怀。这个十九岁的小伙子,虽然经过了一上午的训练,但却仍然显得精力充沛,袁家兄弟都生得瘦小,但是他却像一只放纵在森林里的幼狮,通过部队的锻炼和战场的考验,他已经长成一头威猛有力的成年雄狮。那要去催他回来的人,一出门就像撞上了一头奔驰而来的烈马,听得上、下颚碰撞出一声嗡响,眼前立即金星四射,弹倒在地上。   袁尚水立即扶他起来,满屋子人见了,都惊讶无语。袁正德看清是谁之后,立即教训说:“走路不看路,眼睛不如挖去算了!”袁尚水知错,慢步走上前来,又被他父亲骂了一句,而后袁正德命他快见过老太太、姑父、姑母和各位表弟、妹,袁尚水便向老太太、姑父、姑母行了礼,孙德艺命王鹿将见面礼拿了过来,是一块金色怀表,给他戴在脖子上了。袁尚水俯身让姑母戴上,起来之后又走到兰心三姐弟面前,与他们见面。   早在回来路上,袁尚水就听见来他家厨房里帮忙的妇女们在池塘边议论:“那些裙子穿着真漂亮!”   “真个女伢子要靠打扮的,你看那个小女儿,就跟纸扎的一样。”   “长的也好呀,那个大的,喊她什么心的,长的那模样,就是戏里头的龙女,都莫得她一半的个样子。”   ・・・・・・   这小伙子跑得飞快地往家来,远远看见那些婶辈们在议论,才故意放慢了脚步,听到这些话以后,知道她们在说的必定是自己的表妹妹们了,进门时,一眼就瞥见了她们,未能看清,不料就被一个家伙撞开了。   现在,就站在这两个女孩子面前。那个被她们形容得像纸扎的女孩年龄尚小,但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个,低头抬眼,羞答答地冲他笑了一笑,那眼睛清亮得像是刚刚在花亭湖的山泉中洗过一遍似的,虽然只一眼,但却像是很快就看穿了,看透了,并且记住了他。而他,却感觉像是跳进这泉水中洗了个澡,一切的喧嚣浮躁都没有了,耳朵里只听见,她眼中泉水流动的声音,然后这泉涌喷发,从他的鼻子里,澎湃着,激起一个热浪流出来。   碧菡正盯着这位光膀子微喘着气的表哥看,突然见到一滴血从他的鼻中滴下来,她便慌了神,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只是伸手指着他,另一只手胡乱地拉扯边上的人来看。此时站在她身边的正好就是小他两岁的孙强虎,孙强虎见姐姐眼睛盯着表哥,手里却紧拉着他的袖子,挣扎不开,便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见到表哥上嘴唇上有鲜血流出,忙大声说道:“表哥流鼻血啦。”众人听了立即看过来,袁尚水也回了神,转身瞬间顺手就将鼻血擦得干干净净的,转过身后笑着对大家说:“不要紧,刚刚碰的,一会就好了。”众人见他身体结实,也不再追问,接着他与兰心、碧菡、强虎三姐弟一一认识,然后请他们坐下,自己也搬了凳子在他姑母身边坐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午饭备的是山村野味,十分丰盛。席间,孙希桥因晚间要保护家眷安全,不便多饮,袁正德因为下午要登台演出,也不多劝,自己也不多喝,袁尚水酒大无量,但顾虑到午饭后就要去江中赛龙舟,也谨慎了些,众人只齐敬了老太太,而后,会喝酒的相互饮了些,不会喝的只举了空杯随席,尝了些水产山禽便很快罢了席了。   一阵低沉的鼓声,将四邻八乡的人很快召集到了江边。袁尚水辞别大家,先行来到江边准备,袁正德待老太太喝过茶,估摸着龙舟比赛快要开始了,就请了老太太及众人看去。到了江边,寻得一块高地,能将龙舟赛道一览无余的地方,袁正德就命人将桌椅安置好,摆上瓜果点心供老太太和妹妹、妹夫享用,自己则顾不上看看儿子在哪条船上,就耐心地将龙舟比赛的规则和自己听得的历年的赛况解说给他们听。   老太太正听到兴头上,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紧接着,在人们的欢呼中,只见一只令旗挥舞,最后一举手,又用力劈下,江面上的龙舟,就在鼓点声中齐头并发。   但很快,就有一只船脱颖而出,江面上呼声震响,袁正德于鼓点和人声嘈杂间向老太太说道:“快看,就是那只船,去年就拿到了彩!”老太太虽没听清,但眼睛也深深被这江面上争先恐后的龙舟吸引住了,因而也是饶有兴致地向江中看着。这时候孙强虎因为早起力乏,有了倦意,便伏在他母亲腿上睡着了。孙德艺也被龙舟赛事牢牢抓住了心,还是彩霞照顾惯了强虎,步步紧随,时时紧盯,发现孙强虎睡着了唯恐他被江风吹着,便告诉了夫人。孙德艺禀告过老太太,便在袁妻等人的陪同下将孙强虎抱回袁家睡午觉去了。   将孙强虎放到袁正德卧室睡下以后,孙德艺就和嫂子关上门出到厅中闲叙了。孙德艺心中藏着袁尚民之事,直言唯恐嫂嫂受不住气,不吐又的确心中不快;袁妻心下惦记着兰心生得天仙一般,又见了儿子尚水也喜欢得很,便欲说合,但亲戚十余年不见,心急不得,况且目今自家门户清寒,又恐高攀不上,于是二人各怀心事,言谈话语朴素迷离,令人费解,彩霞一旁伺候着,觉得气氛沉闷,心头压抑,便偷偷地离了她们,出门爬到高墙上,远远地听着那依稀渐落的鼓声,眺望着山林前面密密麻麻的点点人影,可是无论她怎么踮起脚,扶着树,也都不如兰心、碧菡在江边看得清晰,听得过瘾。于是她又想到若不是强虎睡着了要回来,自己也可以在哪里看会热闹的,可是他睡着了,万一江风吹着,伤到身了可怎么办呢?想着想着,就有些气了,但心里却又不愿怪强虎,怪谁呢?怪老爷、夫人?怪老太太?不行,不能怪她们!那怪老舅爷,怪舅娘?不行,人家好心邀请,不行!怪自己的父亲、母亲?彩霞想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怪他们的理由来。那就只能怪自己了,想到这里,彩霞心里急了,一着急,脚就习惯性地蹬了蹬地,一不小心就从墙上跌了下来,墙本不高,跌下来以后彩霞就坐在地上,感觉身上没有哪个部位受伤,也没有哪里疼痛,她就又想起责怪自己的心思来,虽然不知道该怪自己些什么,但她却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泣起来,直到听见看完比赛的人三五成群地结伴回来的声响,才慌忙擦掉眼泪,跑进院子里面来。   再说孙德艺将孙强虎放在他舅舅床上睡好后,就和嫂嫂关门出去了。孙强虎却赶紧醒了过来,因为他梦里的雷雨声渐渐小了,阳光还没出来,可时间却已经是夜晚了,于是他也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见这间房子宽敞明亮,屋顶不像英王府中用楼板隔开了,乌黑的瓦面沿着一排排木条向中间最高处位置的一根横木聚拢。斜着的屋面,有几处透明的玻璃瓦,透过它们,躺在床上就可以看见外面的天气,夜晚,或许还能欣赏月光吧。孙强虎看着眼前这些与王府中截然不同的新鲜玩意,神思完全清醒了,也就不再老实睡觉,又滚到一边对着房中的家居摆设出神。看了一会,发现许多新鲜古怪的东西,想要起身去拿些看看,就在爬起来的时候,他的小手撑着的床单底下,有一块硬硬的东西,掀开被子看时,竟然是一本泛了黄的《伤寒杂病论》。一见到这东西他便将脑后别的新鲜玩意置之不理了,只一心读起这本书来。   孙强虎素来诵读经史子集,更是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好本领。看到这本厚厚的医学宝典,便爱不释手,迅速翻读了一遍,虽然有诸多不解之处,如大、小方脉、寸口、关脉,但回头再细细忖度,就也不觉得秘不可测。   众人看完龙舟比赛回来,孙德艺才命彩霞进来喊强虎起床。一开门,彩霞就慌了,床上被子叠放整齐,一览无余,不见强虎睡在床上,彩霞是亲眼看见孙德艺将强虎放在床上的,怎么好端端地不见人影了呢?刚刚还独自在门外伤心垂泪的小丫头一下子没了主意,着急得大叫了一声:“啊――”   孙德艺听见彩霞尖叫,以为强虎出了什么事,急忙拨开众人奔过来,彩霞指着床上,吞吞吐吐地说:“少――少爷,不见――见了!”孙德艺也看见床上空空如也,顿时就流下一滴眼泪。这时候大家也都挤到卧室门口来看,孙强虎突然从床后面探出脑袋,捧着那本医典站起身,一脸无辜地望着众人。孙德艺早已冲进来,心中又急又气,拉住他的手就往外拖,一面走,一面骂,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身蹬下,一把抱住他大哭起来。    第二十四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老太太赶过来看时,原来是虚惊一场,却见孙德艺泪人儿一般,知道她是心中有结,她的大儿子孙子龙,正是在强虎而今这个年纪夭折的,因而对于强虎,她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众人见了都道是强虎调皮,因而有袁妻等人在旁说道:“果然如老太太说的,转了背就调皮,强虎看你母亲多么伤心啊,以后万不可如此!”强虎不知母亲为何如此伤心,听了舅母的话连连点头,只希望母亲能快些好起来。   袁正德上前看时,看见自己珍藏着的父亲遗留的医书摊开在床上,知是强虎翻看的,反倒大喜说道:“我们兄弟二人都不曾学得父亲一生的医术,强虎若是能得其一二,真是祖宗德泽,不使师公和父亲的回春妙手之术失传与我兄弟二人,幸甚至哉!幸甚至哉!”老夫人听了也同样欢喜,一并附和着,众人见状也都道如此则可喜可贺,孙德艺听了这些言语,也就开心起来,擦干眼泪,与众人齐到厅中坐下。袁正德拿出医典赠予孙强虎,孙希桥推辞一番,道是犬子年龄尚小,若不爱惜将书损毁,大罪过也!袁正德再赠了一回,孙老太太也便不退却,说:“舅老爷慈爱,你收下了吧,只是还须万分爱护,学得其中一二有用之处,才对得起舅老爷一番美意!”孙强虎领命,收下由他母亲保管,众人才又将话题转回袁尚水赛龙舟的事情上来。   下午龙舟赛事激烈,袁尚水参赛,本是图个乐趣,但自从午间见了兰心之后,这小伙子参与比赛的目的就不再这么单纯了。他知道姑父姑母一家都会去看比赛,最重要的是兰心表妹也会去看比赛,她会看到自己在十余只龙舟之中,站在其中一只的船头,用他那扛过枪,杀过敌的有力臂膀,敲打出江面上最强的鼓响,然后它将指引着这只龙舟冲出队伍,冲向江中事先预备好的彩球,第一个到达并且夺得它!   兰心也在江边高地上看着江里,江中的人和船她都不认识,唯有一个光着臂膀,头上扎着与众不同的一块红色头巾的壮汉子,双臂迅速舞蹈着,交换的频率竟然比他指挥的船桨还要快,于是他领着这只船,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将剩下的七八只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兰心也被那鼓声击得热血澎湃,心中默默期盼着他的那只船能获得胜利,船从她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兰心看得那么的清晰:他上臂的汗珠点点滴滴,胳膊上的肌肉随着一抬一落的动作有节奏地舞动着,他那坚定的目光,似乎眼眶中射出的直线一般,传递给龙舟上的选手们源源不断的能量。他们一闪而过的时候,兰心的心跳跃着,蹦得高过了嗓子眼,像是要顺着自己的眼睛,飞到他所在的船上。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夺到彩,在他们甩开众人的时候,有一只龙船早已冲在了他们前面,约有半个船身那么长。那只船上的龙舟手们,正是袁正德兴高采烈地向孙老太太说过的去年风光夺彩的选手。袁尚水上岸时,心中尚有遗珠之恨,可是就在岸边,一家人都迎着他喝彩,仿佛他夺了彩一般,他定眼看过去,只见父亲和姑父都热烈地迎接上来,而在他们身后,兰心和碧菡正搀着老太太走过来,更让他惊喜的是,兰心正用她那清澈映人的眼睛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充满了崇拜。袁尚水顿时感觉到,自己就是她的英雄!于是在一阵欢呼喝彩之中,他随着大家一起回了家,而一路上,他虽然不敢看,但眼前却满是她的身影。   晚饭早早吃过了,接下来,袁正德将登台献艺啦。袁尚水安排老太太和姑父一家在戏台最前面坐好,一声罗响,戏子上台,好戏就要开演了!   先是几名年轻花旦上场,唱的是“蟠桃会”,此时兰心坐在父亲身边,看见撑起戏台的木柱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黑色毛笔字――《织锦记》,虽然字迹拙笨,但当时天色尚早,仍能看清,孙老太太坐在台前桌子中央,与舅母聊着七仙女的故事,父亲和母亲也一边听着戏一边与老太太谈论几句。此时碧菡和强虎等都在后面坐着,强虎上尚不明白戏台上演绎的故事,但不敢吭声,只是让彩霞剥瓜子给他吃,碧菡却显得少有的安静,全神贯注在那个故事里了。其余人都伸长脖子望着台上,一个个都将欣喜写在了,脸颊上那因欢笑而凸起了颧骨的表情里。这时台上已经换了袁正德上来,只见他衣寒体弱,跪在台前唱了一段“卖身葬父”。台下观众都被他那凄惨身世和辛酸唱词给感动了,全都沉默无言,安静地听着,孙老太太却大喜,说道:“果然舅老爷唱得好,你看这一个个都要听得流泪了!”孙希桥也深表赞同:“多年不见,舅兄曲艺越发精进了。”袁妻谢过赞誉,又牵起多年漂泊的一些辛酸话来。   兰心正认真听着,忽然感觉身边有一人来了,转脸看时,恰是尚水表哥,二人四目相对,尚水目光任然那么坚定,兰心立即感到羞涩,耳根一热,便转过脸低下了头,心中局促不安,再乜眼看时,却又不见了他的踪影,于是连忙抬起头四下张望,只见人影林立,难以辨认,正要失望时,却见他在人群外面伸手招呼她过去。兰心又觉得羞愧万分,便转了脸不再看他,自己低头沉思,犹豫甚久,却又想他招呼自己定有什么话要说,便向父亲说自己内急想要出去,袁妻正说到伤心垂泪处,孙德艺也听得眼中湿润,老太太便令彩霞跟着,孙希桥心想在这里一整天了,也不会迷了路,许是她不喜欢这戏,坐着无聊,倒不如他们姐弟自己玩去,便让碧菡也一起出去玩玩,怎奈碧菡听得全神贯注,只是不肯,好在强虎随着姐姐、彩霞一起出来了,孙希桥也就放心让他们出去了。   不一会,只有彩霞带着孙强虎回来,孙希桥便紧张地问起兰心,彩霞答道:“大小姐说人多围着太闷,想散散心,少爷还想来看会,我只好跟着少爷一起先回来了,不过路上我们碰见表少爷,他说陪小姐散散心,让我们先回来了。”孙希桥与老太太听了才放了心,袁妻听到也心中暗喜,趁机试探了老太太的口气,怎奈孙家还要兰心读几年书,不急于谈婚婚嫁之事,便立即罢了口,接着前面的话题说了起来。   话说袁尚水招呼了好久,兰心却不理他,便不知何意,独自纳闷起来,正要离开,忽然见到兰心姐弟与彩霞一道出来,兰心只当没看见,要走过他身边时,强虎突然叫了表哥,彩霞给表少爷见了礼,兰心躲不过,只好叫了表哥。袁尚水心中高兴,但知道兰心碍于强虎、彩霞面前,便只好等待机会支开他们才好。果然一会强虎便要再回去,他才如愿以偿。   强虎和彩霞走后,袁尚水却也羞涩起来,不知要如何挑起话头,好在戏声太吵,他二人才借此机会聊到找个清静地方走走。兰心答应了,二人便沿着土坡,借着日月交辉的淡光向池塘岸边走来。    第二十五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这时候正是水塘澄清的时刻,即使微风和残阳都在抢占这一片水面,也搅不浑这池水清清。不知是岸边错落的几棵枞树吸收了外面戏台上传来的噪音?还是这二人心里都太过紧张,除了对方的说话声,别的就什么都听不清了。但他二人也太奇怪,明明是要躲开戏声喧闹,偏偏又都是说些有关听戏的话:   “你不喜欢听戏?”   “嗯――不,舅舅唱的真好!”   “你喜欢听些什么呢?”   “听戏。”   “除了戏呢?”   “除了戏?读书――”   “我不喜欢读书,读完书除了做官,什么都不会!”   “那你喜欢什么?”   “打仗。战场杀敌,真痛快!”   “杀敌人?如果碰见你认识的人怎么办?假如敌人中有人和你熟悉,你还杀他吗?”   “这个――是敌人就杀!”   “你打过仗?”   “剿过匪,胜利了!”   “跟我说说。”   于是,袁尚水开始向兰心讲述他在战场杀敌建功的种种惊心动魄的事情,兰心也聚精会神地听着,不知不觉中,两人坐在了池塘边上,也许是袁尚水完美的讲述,将争抢这一片水面的微风和残阳都吹跑了,月光跟在他们的身后,偷偷摸摸地渗透进这二人世界,将幽思洒遍他们全身,撒满水面。袁尚水偶尔还扔一块石头进水里,用来比喻炸弹将土地和房屋炸飞的场景,兰心也学着他,将一片瓦掷向水面,打了个并不漂亮的水漂。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在天仙配“鹊桥会”的段子里倒在了一起,袁尚水穿着一件半新衣衫,仰倒在地,兰心嬉闹时没稳住脚,撞倒在她表哥的怀里,这个小伙子,虽然衣衫显得单薄,但她碰在他臂膀里的时候,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上臂结实的肌肉,正是因为它,她这一跤才没摔疼。但她感觉表哥的目光紧锁着她,这眼神,似乎能将她看透,透过她的裙子看透他的身体,透过她的身体看穿她的心思。于是耳根一热,赶紧撑着他的胸口爬起身离开他。   袁尚水因和兰心说得开心,一时忘了形,准备将一位练过功夫的战友教给他的一个360°向后翻身跳的动作示范给兰心看,起跳很好,翻身很利索,但就在落地时因池塘边泥土湿滑,跌倒在地,兰心伸手去抓他时,也和他一并跌倒了。两人碰撞在一起,袁尚水看见,月光将她的脸照得更白皙,池水将她的眼,映得更清澈,她的头发洒在风里,发香便将风也醉倒了,她的喘息入了他的耳朵,他便化了身体,渗透进了泥土里。   两人分开以后,又在水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周围的声音却越来越喧闹,袁尚水听到父亲又唱过了一段粤剧《花田错会》,那戏里的两对男女,在有心人的帮助下成就了美好姻缘。他听得热血沸腾,看见兰心抱膝埋头含羞坐着,于是他慢慢地站起身,解开长衫,将它脱下扔在一边,然后纵身一扑,在水里炸开了“噗――”的一声巨响,潜向水底去了。   兰心惊吓得慌忙站起身,正要喊人救命,无奈林外戏台上正演到袁正德的压轴好戏――川剧,戏声一惊一乍,帮腔亦多,人们双耳竖立,凝神听着,就连孙强虎也被舅老爷的变脸戏法迷住,花生、瓜子也不要吃了。兰心急得眼泪都挤出来了,突然袁尚水又从水底窜出水面,但早已经是对岸荷叶初发处,只见他摘了一顶荷叶,又潜水游回来,水面上只见一片荷叶在迅速游动,却没有浪花飞溅的景象。上了岸,他将荷叶递给兰心,正得意洋洋,兰心却被他吓坏了,气恼地甩开他,扶着林中树木上了坝,疾步往戏台前走去,袁尚水来不及套上长衫,拿着荷叶就追了过来。   赶上兰心时,她已经到了戏台前面自己的座位边,孙希桥等人见他们回来便说戏要散场了,舅老爷演的好戏还没看到,太可惜了!兰心回答说:“听见好多人喝彩,想必很精彩,所以就赶回来看了。”老太太便问:“跑哪里去了?”袁尚水担心兰心难堪,立即抢答道:“没走远,就在家门前的池塘边上,我给兰心妹妹摘了顶荷叶。”老太太只当是兄妹俩个顽皮,便责怪了兰心几句,看把哥哥连累的下水了,湿了一身。袁妻忙替他们开脱,令袁尚水回去换了干衣服,袁尚水见众人都不怀疑,兰心脸上也不再有愠色,便匆忙去了。   袁尚水去后,兰心坐下来与长辈们一起再看了一出地方戏――黄梅小曲《打猪草》。这是一对年轻戏子唱的小曲,后面也没有了袁正德的戏,他便卸了妆下台来陪孙老太太坐下,孙希桥等人连忙起来让座,袁正德示意这样挡住了后面村民的观赏,让大家立即坐下来,兰心忙让出自己的座位,挤到强虎和碧菡中间来,孙希桥往兰心座上坐下,袁正德才忙在孙希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大家都力赞他唱得好,袁正德并不过分矫情,仍然爽朗笑着:“是吗?哈哈哈哈,老太太这么夸奖,我在台上卖力唱得也就不冤枉啦。”接着众人边聊边听戏,兰心听到台上唱:“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对到田埂下――啊――”渐渐听明白《打猪草》讲述了一个农村男孩,与一个女孩因打草损坏了农作物而产生矛盾,最后通过对歌化解的故事。听着、听着,那声音渐渐地飘去了,而一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她的脑海之中,这个人是她生平见到的第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她看见他在数十只舟中冲刺向前,虽然没有为他呐喊,但她的速度却带着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在月光底下,向她描绘战场上的千钧一发,又在月影幽冷处,吓得她为他流泪・・・・・・还有些什么?兰心正想着,这个人又用他那响亮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荷叶还要不要啦”?    第二十六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兰心、碧菡、彩霞和强虎都被这声音惊得回过头来,被大家盯着看时,袁尚水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但他却并不为此感到不安,反而笑着问道:“这荷叶谁要?”兰心羞得连忙低头,生怕被碧菡、彩霞她们怀疑,且不做声。碧菡听了表哥的问话,目光往那荷叶上流连了数秒钟,就立即作出判断:“给我,我要!”强虎也产生了兴趣,也说要时,表哥手里的荷叶早被碧菡夺了去。   强虎试着讨好姐姐,但没有用,他知道碧菡姐姐从来不会对他礼让,试图要过几次,未果,眼睁睁看着碧菡玩弄着那嫩绿的荷叶,虽然姐弟几个都曾见过,但家教甚严,从来都不曾将这荷香嫩绿摘到手里玩过。强虎越看越羡慕,碧菡知道弟弟喜欢,就偏要惹他哭闹,于是故意用食指轻轻在那叶面上一点,又将脸向它贴近,用力吸着气,抬起头说:“真香!”强虎看得着急,试图伸手去夺,哪知道碧菡早有准备,将手一举,强虎不但没拿着荷叶,反而因发力过猛,从椅子上跌了下来,虽然没碰着哪里,但他却正巧借着这小小的意外将情绪肆意宣泄,伤心大哭起来。兰心因害怕大家对她和袁尚水的事有所怀疑,起初故意回避,但没想到碧菡将荷叶夺了去,心中正暗自悔恨,不料这时强虎摔疼哭了,便忙丢开心思,安慰起强虎来。袁正德等也都转身抚慰强虎,孙德艺责骂碧菡,无缘无故惹哭弟弟,孙希桥责令强虎立即住嘴,若是在家中,孙强虎因畏惧父亲,断不敢因此哭闹,但今日来到舅舅家中做客,孙强虎以为父亲不便发作,便连这命令竟也敢不听了。偏偏这时候袁妻又关切了一句:“乖儿,摔痛了哪里,给舅娘看看。”他便嘶声竭力地,更加肆无忌惮起来。还是老太太恐丢了人,厉声止住他,他才收声哽咽,独自难过着。   袁尚水本是要试探试探兰心对他的意思,哪里预料到会闹这样一出,便忙劝道:“男子汉,快别难过!我再去给你摘一个。”说完,连忙转身去了,孙德艺还要阻止,话未出口,早已见了袁尚水窜出了人群。   孙老太太见天色已晚,惦记着回到城里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便向袁正德寒暄,谢礼告辞,孙希桥夫妇也携儿女谢过舅老爷,袁正德夫妻俩热情挽留,两家人便将戏台前闹得轰动些,正巧台上《打猪草》唱到精彩段落,观众们热烈鼓掌,才将这喧闹掩盖下去。袁妻见老太太执意不肯留宿,便退步说道:“这样也别急,尚水去给她们姐弟摘荷叶去了,在城里头这可是稀罕玩意,不如等了他回来,咱们也正好把这段戏看完再去。”老太太听见说得有理,就应允了。   不一会,袁尚水又湿淋淋地回来,手中摘了许多只圆的、尖的荷叶,足以将孙强虎装扮成一个穿戴荷叶铠甲的战士。当他走到身边来的时候,却从中抽出一支花苞给兰心,兰心见他送花给她,心中不由得慌乱,但父母和舅娘都看着,不接过来,更显得欲盖弥彰了,只好伸出两根手指,勾住杆子收下来。袁尚水这才说道:“拨开花瓣,看见里面嫩黄的花蕊,那花蕊上的头儿,长大了就是莲蓬了。”兰心听见了,却并不答话,只是看了看那花苞未满,应该是池塘里今年最早的一株了,目光正要收回时,却见那杆子上的刺儿早已经被他磨平,本来斑斑点点的荷花杆子,被他双手搓揉得青黄、新鲜。   袁尚水也并没有等待兰心回答他的话,说完早就把荷叶交给彩霞,自己登在强虎身边,抓过一只大荷叶,将它像雨伞一样收拢,然后用两只手在靠近底端的位置并排捏住,再像拧毛巾一样将它拧断,那荷叶中央就立即露出一个空心的圆形,他将它套在强虎脖子上,一个荷叶披肩就立即被穿在了强虎身上,然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做了一个让强虎穿在了腰上,接着找出一根粗绳,将它倒绑在强虎上身,之前穿的披肩就立即被顶了起来,最后捡起一个被拧断的荷叶盖,盖在强虎头上,一个穿戴着荷叶铠甲的小勇士就出现了,孙德艺夸了一回侄儿机灵,大家便开心笑了,孙强虎也因此觉得万分荣耀。   随后,孙家一家老小按照计划辞别舅老爷,准备蹬车回府去。袁正德因见天色大晚,又兼连年战乱,民不聊生,恐沿途有强盗出没,思虑再三,派了袁尚水与家中两名长工护送,还怕不够,就又置钱请了村中年强力壮的几个男人同往护送,这样,加上孙家早晨同来的七八个家人,便凑成一直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   一路上,袁尚水学着部队指挥官的样子,将少部分力量分派在队伍两端,自己则有意无意地靠近兰心坐的车子,一边与姑姑聊些话,一边注意观察着兰心的反应,而后好不容易将话题扯到兰心身上来,他便伺机从姑姑口中打探起兰心表妹的情况来,孙德艺并未对他的动机有所怀疑,只可怜兰心坐在母亲身边,听着他一面向母亲打探自己的情况,一面趁机与自己搭上两句话,极难为情。好在碧菡从后面插话打断:“你问那么多干吗?又不是要娶我姐姐!”孙德艺听到便怪碧菡无礼,兰心正中心思,羞得满脸通红,好在夜色朦胧,并没有人察觉,袁尚水也被碧菡的话触动了心门,竟然也面带赧色,沉默下来,但遐思却一路飘洒,在月色中浮想联翩。   袁正德的忧虑自然有道理,但好在这一趟没有碰见,下半夜,孙希桥一家安然回到府中,一路上,他们除了在佛子岭看见一个守坟的老头点起一盏豆油灯,在安庆城外集贤关――当年太平军四千将士战死的地方听见一只发情的野猫嚎叫,虚惊一场之外,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到府后,孙希桥送老太太进屋,接着便请袁尚水及同行众人在府中歇息,翌日再走,袁尚水也请了几位村夫留下,那几个人心中虽惦记农事,但想起回去要经过集贤关,心中不寒而栗,便约定留宿一晚,翌日清早一起返回。于是孙希桥请了袁尚水进去,王鹿自去安排同行众人休息。   据说那集贤关,是当年太平军驻守安庆的堡垒。英王陈玉成回天京求援后,曾国荃趁机围攻集贤关,集贤关守将刘仓琳率部四千余人拼死抵抗,安庆城才得以坚守一年之久。岂料曾国荃暗抚太平军将领程学启,与他在庐江穆老三家中密谈,曾老九许其副官之位,程学启虽不曾答应,却也并不推诿,于是曾老九留下官服与随从自去。程学启本是个流氓匪首,因协助太平军攻城有功,才被封了官,他不为了推翻清妖,只是想做个官,藏点钱,或者干脆就是一死,死前快活几年。不料朝廷自动送官上门,让他又多了一重选择,因此不管是起义军战胜朝廷,还是朝廷打败起义军,他都是有路可退的,思索一阵,便令穆老三将官服找个隐秘地方藏好,穆老三就在程学启走后,挖了个土坑,将官服埋了。此后曾国荃连日炮轰集贤关,集贤关中将士虽然饥饿疲劳太久,但是意志坚定,因此曾老九久攻不下,气得跺脚直骂程学启。这时候湘军智囊赵烈文献计,曾国荃听了叫好,便依计行事。   不日,有两名湘军伪装成太平军,到穆老三家中抓捕穆老三,说的是程学启勾结朝廷的罪行败露,刘仓琳命来取证物――清妖所赠的官服,穆老三心中惊恐万分,便人事不知地被两名“总爷”带走了,快到集贤关外时,天色已晚,二人便在客栈中喝酒歇息,于是故意喝得酩酊大醉,令穆老三有机会脱逃,穆老三逃出之后,想跑回庐江太远,很快就会被他们追上,此处离集贤关不远,于是便来到集贤关,求见程学启,将刘仓琳派兵到他家中搜寻证物的事说与程学启听了,程学启大惊,于是与属下兄弟密谋,投靠朝廷。商议之后,程学启又派穆老三向曾国荃报信,明日炮响,湘军外攻,他率领四号石垒的军士做内应。翌日,曾国荃果然大举进攻,程学启向刘仓琳放了冷炮,太平军集贤关四千将士全部阵亡。从此以后,集贤关战壕中时常喊杀之声不断,时而又有野鬼夜哭,雾气笼罩之异象,老百姓传言,此乃刘仓琳与四千冤死将士阴魂不散,日日在此训练,夜夜在此哭泣,只等着在阴间里向程学启讨回公道。   夜间孙希桥一家经过此地时,就有人隐约听见了男人的哭声,那人虽然久居乡野,但从小就听说过“安庆城外集贤关,集贤关内鬼夜哭”的恐怖故事。只是刚一说出口,孙老太太就恐吓坏孙强虎姐弟三个,厉声呵斥住了,那人才没敢再说。因此,当孙希桥邀请他们在府中歇息一晚再走时,他便带头答应了。    第二十七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当晚,那人对同伴们说了一遍他们经过集贤关时听到鬼哭的事情,同伴中有一个爱自吹自擂的便接过话头:“何止是一个鬼在哭?我听到一片哭声呢,还有两个鬼影和我对面走过!他们扎着头巾,推一辆土炮・・・・・・”说得绘声绘色的,更玄乎了。其中有一个胆小的,听了心里害怕,又撑着面子不肯说出来,众人睡过之后他还害怕得睡不着,一晚上胡思乱想,起夜时候听见碧菡屋里的风铃声,以为是鬼在跟着他,吓得憋着尿跑回房里,直到凌晨见有人早起练功,他才放心眯了一小会儿。醒来之后与大伙结伴回去,便将晚上起夜被鬼跟着的事说与众人听,那个自吹自擂的家伙便又搭腔,说孙府原先是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宫殿,听说陈玉成被砍头那天,天雷击中殿内一扇大门,老人们说是陈玉成死后不甘心,乘着闪电将魂魄带到了王府里,他不准任何人住他的宫殿,曾国藩住了两年吧,据说日日夜夜,坐卧不得安生,所以赶紧搬走了。后来给那个李鸿章做了公馆,怎么样?惹下一个丧权辱国的骂名!再后来住进来的,据说都没个好下场,就是咱们这姑爷,宣统年间四品顶戴呢,住进来不到一年,朝廷都没了,官也丢了,现在还敢住回来,胆子好大一个!   几个人一路议论纷纷往回走,这时候,袁正德家中跟来的长工也独自回来了,赶上他们,便喊大伙儿等他,大家等他来了都问:“你不是等你们少爷一起走吗?”   那人喘口气回答:“出了事了,二爷让我先回家里禀告一声,他自己留下来。”   “难不成你二爷被鬼缠上了不成?”   “不是!”   “那是孙家老太太不行了?”   “不是!”   “那是什么事?”   “二爷给了我一封信,要交给老爷的,说是三爷在学校里的事情,他要留在这里。”   “信呢?拿出来看看!”一个快嘴得接过话。   “不行。”长工说。   “看什么看,你识几个字?”那个憋了一夜尿的胆小鬼顿时自信起来,他幼时上过私塾,念过两年书,在这些人中识字最多,因此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时大家也都想到他,便逼着长工把信给他念,只听他拆开念道:   “父亲:   昨夜姑父与我促膝长谈,所涉内容皆三弟尚民之事。尚民在省城读书安好,近来被**地下党蛊惑,牵涉学生运动等不法乱纪之事,已于一月前被学校开除,而今杳然无踪。姑父、姑母百般挂念,昨日喜庆日子,况且老太太尚不知晓,因不便言明,兹请父亲大人速来省城,共商寻找尚民及日后如何安置等事。   不孝儿尚水亲笔。”   这几个村夫听了,都慌作一团,有的说赶紧给袁老爷送信去,说完就急急地要走,长工听了也十分焦急,催促着众人快赶路,其余数人也大都心善,便也速速地起身赶路去了。唯独这读信的心怀鬼胎,他家本是有些家底的,只因父亲去世后家道败落,才沦为村野莽夫。袁正德与兄弟分家之后便回到故乡,买下了这家的房子,因怜其身世,便分了院子外面一间小屋给他住。后来袁正德愈发沉迷曲艺,四处拜师,举家在外漂泊,这屋子便一直空着。这人因见自家屋子与袁家的大房子相连,便在房中与袁家房屋相连的这面墙上凿开了一扇门,虽然每日从自家门里进去,但一家老小却都是住在袁家的大房子里。袁正德忽然返乡回来,发现了这事,便连送给他的那间小屋子一并都要回来了,他虽然不敢言怒,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而今读了这信,知道袁家三儿子要造反,岂不是个好机会,于是与众人一路同行时,在心中定下主意,便找了个机会,甩下众人,拿着信往县政府举报去了。   县长上任一年来毫无政绩,正在忧思之际,听闻有人来揭发**,便大张旗鼓地审问起来。   “你知道**在本县的藏身之处?”   “回县长大人,小民不知。”   “不知道你敢来举报!”   “小的不知道**藏哪,但是小的知道谁家里出了**份子。”   “从实说来。”   “小的菱洲鸽子滩人,同村袁正德家中三儿子参加了共产党,小的有证物在手,请大老爷快去抓人。”   “证据拿来看看。”这人将信呈上,县长读毕,便暗喜:今日可以抓匪立功了。于是传令请警察局长来谈话。而后便继续询问这检举之人:“信中所提省城数人,是否也与此事有干系?”   这人便将孙希桥一家来乡间庆端午,和自己受袁正德之托护送孙希桥一家返回英王府,以及长工口述袁尚水与孙希桥面授命令等事始末一一交代清楚,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听见县长问道:“信中所提‘姑父’,是否就是你方才所说的孙希桥老先生?”这人一听县长称呼孙希桥为先生,便万分懊悔,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如实交代,便将孙希桥做了一番介绍。县长听罢沉默无言,只命将这人带下去等候,自己却在屋里度步思索起来。   原来这县长姓胡,单名一个想字,是至德县富商胡凯之子,当年胡凯拜访许世英,得了个机会攀上了孙希桥,又被孙希桥奉为“席上尊”,席间更是让他结识了安庆城中大大小小各色官员,此后虽然军阀混战,但他的生意却蒸蒸日上,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他度局势已稳,便花高价为儿子胡想捐了个县官,因而也将孙希桥之事与胡想细细说明,一则让儿孙记住恩情,二则希望他能灵活变通,以期日后获得孙希桥举荐提拔。不想今日偏巧就遇上这位事主了,胡想揣度一番心中立即拿定了主意。   警察局长来后,他便给这检举之人安了一个诽谤之名,让他带走了,自己则派了可靠的人将信送给袁正德,送信人返回后,他又修书一封,令送往省城孙希桥处,见诸事妥当了,才放下心来。    第二十八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且说长工和同伴们因那读信人进山里小解,好久不见回来,大伙猜测,莫不是遇见狼了吧?于是哥几个一起,壮起胆往山中去寻他,却不知他早已绕过山体,进县城里去了。找遍整个山头不见他的踪影,大伙急了,连尸首都没见到,该不会是这山里有狼窝吧?一句话惹得几个人都泄了气,连忙退到山外道路上来。   “照理说这里没有狼窝的,我叔叔常年这里打柴,常是早出晚归的,有狼的话,几十年了就见不到一只?”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这窝狼是你叔养的,才没和你婶婶说,哈哈哈哈――”   “滚开些!”   “别说笑了,会不会是他自己拿着信先去邀赏去了,所以甩开我们。”   “有理,这王八!平常就一肚子花花肠子,我看我们不如赶紧回去,兴许还能赶上他!”   “如果不是这样呢?”   “不是这样你就将你二爷的话告诉你们老爷,一个大老爷们,他出来找不见我们,自己会回来的。”   “可是没有信,见到老爷我怎么说。”   “你们三爷都出事了,袁老爷哪里还有心思追究信!”   长工听说,虽然觉得不妥,但也也只好这样,先回去报信要紧。   几个人回来向袁正德传了口信,袁正德正欲追问详细情况,突然有一个县里来的差爷找上门,说是奉县长之命专程送信来的。袁正德览信毕,心中焦急,一面命人预备酒水好生招待差爷,一面让妻子打点银钱什物,准备立即动身去省城。那差爷辞了酒,说是县老爷等着他回去复命,便立即走了。袁正德如坐针毡,并不多留,行装预备好便立即骑马上路了。   进了省城,早有孙希桥派的人在城门口迎接,不多久,袁正德就随来人进了英王府。   孙希桥携妻子迎接舅兄进屋,袁尚水也一同跟着,见了父亲,二人含悲欲泣。孙希桥也万分难过,将袁尚民被抓,和自己解救袁尚民,又有兰心、碧菡姐妹如何也被牵扯,自己因此耽误了将他接回府中,以及夫妻二人去学校寻找袁尚民等等事情,从头至尾都详尽地说与袁正德听了。孙德艺在一旁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此时,孙老太太也听说了袁尚民的事,见了袁正德风尘仆仆赶来,便先向他谢了罪:“桥儿处事不妥,是老身的罪过,舅老爷如要怪罪,就请责罚老身吧。”   “老太太折煞我也,若不是姑爷出面解救,只怕那孽畜早已经身陷囹圄了,恩深似海,岂敢怪罪。”   “舅老爷不怪罪,只是老身心里不安,三公子出了这样大事,还望舅老爷多保重身体”说着又转向孙希桥,“你还须多向政府各厅打听打听,免得你外甥受了苦。”   孙希桥答应了,又对袁正德说道:“省府各厅如有消息,我自然能够及早知道,只怕尚民受**蛊惑太深,离开学校以后,转入地下活动,就难找到了。”   袁正德长叹一声,恨这畜生不在眼前,若是被他找到,一定要痛骂一顿。   “若是参加了地下活动,还是及时找寻的好,万一转移出了省城,再想找到他就难了。”袁尚水补充道。但他的这句话像是一根引线,迅速燃烧了孙德艺的记忆。   孙德艺记起那日刘汉拉车载她去前街药堂的时候,自己坐在车上似乎看见了袁尚民,当时只因听信了校长的话,以为袁尚民被他父亲接回家去了,所以只当自己看花了眼,今日细细回想,那人可不就是自己的学生和外甥尚民么,于是她接着袁尚水的话说道:“我相信他还在省城。”接着把这事对大家说了,大伙听了也觉得有些眉目,当即就议定了计划――大家兵分三路,孙希桥向各厅、署打探消息,一旦袁尚民被抓,就能立即知道下落,再另行设法营救;袁正德、袁尚水父子按照孙德艺提供的线索,由王鹿陪着在街市上寻找;孙德艺则回到学校向同学们打听,看看有没有人还跟他保持着联系。   计划一定,袁氏父子来不及多坐,就烦了王鹿一起上街去找人,孙希桥夫妇见状,也都立即行动起来,一个向同僚们说尽好歹,只求能及时通个消息;另一个匆忙赶到学校,上完课就立即扎进学生堆里,希望能从同学们口中听到一点风声。斜晖落尽,五个人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从他们呆滞的眼神和沉默的动作中,孙老太太知道,这一日大家徒劳无获。孙家三姐弟都不知道长辈们为何事忧心,但是素来家教甚严,都不敢多问。   晚间休息时,孙希桥安排袁正德住在了客房之中,袁尚水则住进了孙强虎姐弟们住的偏殿里的一个小房间中。孙氏夫妇安慰舅兄保重,等到次日再去寻找,相信很快就有消息的。袁正德、袁尚水道了扰,谢过休息了。   夜深人静后,袁尚水暂且将找兄弟的事情抛开,躺在床上,思绪却越过了大殿,从西厢楼梯上去,到了兰心房间里。她房间里一定也有一扇这样的窗子,月光正好能够透过窗棱照进来,照在她靠窗的书桌上,像她这样的姑娘,读的应该是诗经和红楼梦这样的东西,不,她不需要读,诗经里没有她这样的美,金陵也没有能及她一半的女子!他是个军人,读的书不多,因此只能联想起他最熟悉的这样两本书,但她在他心中是怎样的美丽?他自己也描述不出,他只断定:让她和金陵十二钗站在一起,第一眼,他肯定先发现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月亮前面飘过一朵云,他的窗子里也飘过一团影子,于是他坐起身,看着弯弯的月亮,将银光流水一般洒遍天地。   “彩霞,彩霞。”   他听见兰心在那边楼梯上叫唤彩霞,犹豫了一下,他穿上衣服起身出来。   下楼的时候,彩霞正从强虎房间里匆匆忙忙出来,而他和兰心则在两边楼梯上相对望着,并不曾关心她的出现。   “兰心小姐,要起――”话未出口,彩霞突然意识到表少爷在场,便不再说下去了。兰心立即明白了彩霞的意思,害了羞,但却不想被表哥看出来,便信口说:“去给我换个煤油灯来。”彩霞答应着去了,兰心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他:“我弟弟还没睡吗?”   “少爷已经睡了。”   “那你去吧。”兰心本不是刻意追究什么,此时已经觉得脸上不热了,便让她出去,自己则走下楼来。   袁尚水看着兰心一步步走下楼梯,一点点向他靠近,心里居然紧张起来,“嘭”、“嘭”、“嘭”的声响在他的耳朵里跳动着,像是自己的耳膜被绳子牵着,让人家有节奏地拉响了。他看见兰心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裙身上收拢的花边一圈圈绕着她的身体奔袭上去,他把那想象成一条恶蟒,要吞食了他心爱的人的身体,但她的美,在昏黄的火光和柔和的银光中出现,哪怕是鞋底与地板的摩擦出的一声嘶响,也足以让人窒息。   二人相见时,不由自主地牵起了双手,四目相对,兰心触撞了他眼中的真诚,就又迅速地低头。反复地问过自己该怎么办以后,才意识到心中难以抑制的感觉,和举动上的出格,于是忙又抽出了双手,回身跑上楼去,袁尚水正激动不已,突然见兰心要跑,便随手一抓,从她的手心里抽出一只手帕来,等他吻着这手帕失落回味时,彩霞换了煤油灯回来,见状便笑着说:“表少爷,人都回房里了!”他才如梦初醒,极难为情地离开。    第二十九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彩霞拿着煤油灯上楼,径直来到兰心房门外面,若是平常,她一定蹑手蹑脚地走到兰心身后,趁她独自出神的时候扮着孙希桥的声音吓唬她,但是,刚刚她发现小姐叫喊她的原因并不是要使唤她做什么,而是为了召唤住在强虎隔壁的那位表少爷出来,他们相见时,小姐的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因此她断定,小姐和表少爷之间产生了秘密,而现在,至少现在,他们还不希望被家里任何一个人察觉出来。可是彩霞现在已经碰上,并且揭开了他们刻意隐藏的秘密,这很有可能成为他们焦虑,甚至是恐慌的症结。因此她走到门口时,稍稍停歇了一下,然后敲了门,看见兰心扭头回来看见她,她才嬉皮笑脸地走进来。   “怎么?今天要发奋读书呀?”说着将煤油灯放到桌上,从抽屉中拿出洋火,准备点燃它。   “不要点了,彩霞!”兰心发现她今日进来敲门了,知道她为刚才的事情担心,心里又更慌乱了,而后却见她笑嘻嘻进来,才放松下来。   彩霞听到愣了一下,迅即领会到兰心有心事,而且此时极希望有个人能倾听,她便放下手上的东西,绕过屏风走到兰心床边,靠着床架与她对坐下,然后故作神秘地笑着问她:“遇见你的董郎了?”   “胡说,再敢乱说,看我不打你嘴!”   “好好好――我不说”接着又坏笑道,“我不说,保不准有人还是要想的!”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刚笑出声,就想起已经夜深人静了,忙又压低了声音,抿着嘴笑她。   兰心见状也不再责怪自己最好的姐妹,含羞笑起来,二人就这样屏声歇气地推闹着,一会你掐她一把,一会她又羞你一回,闹了一夜才疲倦地睡去。   清晨,王鹿早起来在院子里打拳了,虽然年过半百,精神劲却十足。彩霞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压着兰心的腿睡了一夜,想起一会还要伺候强虎起床,吃过早饭再要送他去学堂,便连忙爬起身下楼去梳洗去了。才下楼梯就看见表少爷从对面楼上推门出来,她看了一眼,他却羞涩起来,彩霞虽然素来粗心大意,但这时却明显地知道他是为了昨晚的事情难为情,也便不理他,埋头跑出去了。   袁尚水见那丫头走了以后,才像个羞答答的姑娘似的,极不自然地走下楼梯来,因为心和眼睛都盯在对面楼上,因此走到最底下一级时踩了个空,差点没栽倒在地上。走出偏殿大门,绕过廊道,袁尚水看见彩霞的父亲王鹿正在殿间大院子里打拳,看他拳道刚劲有力,拳路凶、猛、狠、准,袁尚水便心痒痒,暗暗地走到他的身后,欲要交上几招,试试他的劲道。熟料,离他还有数米远时,他就立即停下了,并且转过身来说道:“表少爷,早!”   “王伯,早。”袁尚水万没料到一个家奴会有如此奇功,相隔数米竟能以足音辨人,心中十分惊讶,却又因只身为客,不好太过唐突。   “表少爷睡得可好?”   “王伯安排得十分妥帖,洗用之物都一应俱全,外甥睡得自然香了。”   “表少爷如此谦逊,实在难得,听闻表少爷军中立功,真可谓英雄出少年啊!”   “王伯谬赞!”袁尚水与王鹿寒暄一阵,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疑惑,好奇地问他:“外甥刚才看见王伯在练拳,敢问王伯耍的是哪一派拳法?”   王鹿听了哈哈大笑,然后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只是当年还在赣州老家的时候,年轻好奇,跟着二老爷学过一路拳法,这些年无所事事的时候才想起来练习练习,活活筋骨。”   “二老爷?”   “是大公子――也就是您姑父的叔父,少年时候可是一位英雄豪杰,只可惜岁月催人老,那年我们老爷溺死,归葬祖坟,二老爷伤心太甚,过后没几年就瘫了,一世英雄,现而今也不知生死如何!”说到这里,王鹿微微低头,继而又忽然豪爽一笑,惊得袁尚水耸身要往后退。   二人又聊了几句闲话,王鹿问了问袁尚水战场上可有何等英雄事迹,袁尚水认真作答,顺着话头赞扬了一番王伯的武艺,若是他老人家去战场,只怕一月之内能连升三级,王鹿眼中流露出万分憧憬,但却奇光异彩立即就被熄灭,笑答自己年老体衰,若是生得个儿子,只怕也要让他跟着表少爷去战场上立功建业,无奈天命所定,只是生了个调皮捣蛋的女儿。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巧彩霞洗漱回来,蹑手蹑脚要吓吓他父亲,还没近得身呢,清晨空旷之中就听见父亲如此懊恼丧气的话,于是心头激愤,将洗漱用具摔了一地,哭着跑开了。王鹿因和袁尚水聊得认真,并未察觉女儿在身后,看见女儿哭着跑开,知她是听见了自己的话伤心去了。虽然给人家做了下人,但自己却拿她和兰心、碧菡一样当千金小姐供着,更何况孙希桥夫妇对她也十分眷顾,她在孙府里也就算得上半个主子了。如今见女儿伤心痛哭,王鹿方悔自己失言,向表少爷道了歉,就将洗漱用具给她送到偏殿里来。   王鹿来到女儿住的西边楼梯下的小房间里,可她并不在,王鹿知她必是躲在哪里哭去了,也便不再去找,正要替她关上门,准备离开时,发现女儿小桌上除了堆放着一些女工针线之外,还有一本半旧的书,他捡起来一看,只认得书皮上一个“诗”字余者皆不认得,但他同样欢喜,因为女儿跟着两位小姐和少爷,总算是识了些字,也不枉自己多年在孙家兢兢业业,忠心护主了。看了一会,他又将书放回原处,关门自去了,只是早间分派事务的时候,将收拾三位小主子房间的活计分给了自己的媳妇,只为着女儿能随少爷在学堂里多学几个字,将来幸运地嫁个好人家。   王鹿将这些分派完毕,立即随了袁家父子去找袁尚民,虽然是在战火硝烟的大时局里,但今日街市上往来行人却熙熙攘攘。王鹿一看,心里嘀咕:这就是老天爷要增加难度嘛,看来今天还是没有指望了。谁知找了一条街道以后,就碰见一群学生举着抗日救国的横幅在示威游行,袁正德一眼就认出,领头那个叫嚣得最凶的,就是那个畜生!   袁尚民也发现了父亲和二哥,欲要躲避,却又不能将“同志们”冒着生命危险组织起来的示威游行活动毁于一旦,不想办法立即甩开他们,被他们当众拉走更是影响组织威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声哨响,巡警追来,大家一哄而散,袁尚民才混在人流之中成功脱逃。袁正德气得恨不能当场抓住他,无奈人流涌动,自己还是在袁尚水和王鹿的保护下,才平安躲进一间茶馆里,不被卷走。   袁尚水见父亲无恙,就托王伯护送父亲回英王府里,自己要去找兄弟。王鹿知他历过战火,能够保护自己,便答应了,袁正德气得顿足捶胸,命袁尚水将他打死拖回来。袁尚水听了,回答父亲:“父亲歇歇气,我找到尚民,一定将他带回来。”说完,趁着一辆军车碾出的道路跑了出去。    第三十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混乱之中,袁尚水消失在人流喧嚣里。他紧跟着几名落荒而逃的男学生,终于在民宅小巷中,发现了袁尚民等**地下份子集合的院子。看见袁尚民正在院子里安慰伤员,组织大家撤离,袁尚水立即破门进去,一见面就让他三弟挨了一记重拳。袁尚民爬起身,他的“同志们”早就和突然袭他们的敌人斗争起来。袁尚民制止大家,让他们按照原定计划尽快撤离,获得组织认可后,他才转过身来对二哥说:“老二,你让我走吧!”   “走!今天你敢走掉,我就打死你,带着你的尸体回去!”   “你真要打死我,还跟我废话么?”   “快跟我回去,或许父亲还可以饶你!”   “你告诉父亲,回去了,我只能活在黑暗里,而战斗起来,或许我能看见光明。”   “这是哪来的歪理邪说!”   “总之我决不能回去,要想获得自由,就必须同帝国主义战斗!”   “打仗是大哥、二哥要做的事,你只要把书念好了。”   ・・・・・・   袁尚民还要说些什么,突然看见两名巡警追进院子里来了,立即拔腿跑去。袁尚水以为他是想趁机溜走,见他跑了便立即追上去,才追出一步,就被一阵乱棍在背后猛打了一顿,想要挣扎,却根本没有挣扎的机会,不一会,他就感觉到头上鲜血流了下来。军警的棍子并没有因此停下来,不知他们是要打到“罪犯”失去知觉,还是直接将犯人打死了事,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没有多大区别,又或许,他们从未思考过这问题。袁尚水试图找个机会挣扎起来,这时候,他于乱棍交换的间隙看见袁尚民从房子里冲了出来,他像一只凶猛的野兽猛扑向两名军警,袁尚水看到这一景象也震惊了,在自己的印象中,三弟从小瘦弱乖巧,小时候连爬树都学不会的,而今竟然能够如此英勇・・・・・・   来不及多想,袁尚水趁着三弟推开两名军警的空儿,迅速起身,紧接着将袁尚民从军警的乱棍中拉出来,片刻功夫,就将两名警察打到在地上,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声枪响,袁尚水、袁尚民兄弟眼看着远处有更多的警察持枪进来,袁尚水未曾思量,一把将袁尚民推进屋里,袁尚民来不及犹豫,想到老二有军职,不会有大碍,便立即从后门逃窜出去,跟他的组织汇合去了。   袁尚水见众多军警进来,却并不将自己的军官证拿出来,反而仍由警察们将他押解上车,关进牢房里。   袁尚民逃出这一片居民房,才确信警察没有追来,靠在墙边喘气的时候,料想袁尚水肯定是被警察抓去了,所以自己才得以脱逃。好在他有军官证,解释清楚该不会有什么事,但是他来找自己时穿的是便装,如果没将军官证带在身上,怕是会有麻烦的。这可如何是好呢?于是他又马上想到了才认识不久的姑父,上次自己被捕,正是这个自称是他姑父的人救了他出来的。于是袁尚民按照姑父说过的地址,找到了位于任家巷的英王府大门。到了以后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位姑父的姓名,可怎么找他呢?袁尚民在巷子里徘徊良久,见门卫精神抖擞,他也不敢上前去问,心里又惦记着要准时赶回秘密地点想组织报告,正准备放弃时,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从府里走出来,袁尚民眼前一亮,这女生很像女子师范学学校与他们接头的一名联系人孙碧菡,等她下了台阶,袁尚民看得更清楚的时候,便确定她正是孙碧菡了。袁尚民欣喜若狂,立即使暗号唤她过来,孙碧菡也听见了,但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了巷子。   袁尚民并没有放弃,紧跟在后,在一条街道尽头,只见孙碧菡驻足回头,见了袁尚民,便开口说:“以后不许找到我家里来!”   袁尚民正要问孙碧菡,能否再次顺利地进入英王府里替他传个口信,不料她却说那是她的家,于是他惊讶地问:“你的家?你是说英王府,你住在里面?”   “废话,有事快说,我再也不会参加活动了!”碧菡左顾右盼着,她生怕这一带有熟悉的人看见她。   “我不是找你参加活动,我们今天的活动又遇上阻碍了。”   “没事我走了!”说完,她转身就走。   “你能帮我个忙吗?”袁尚民大声恳求着,碧菡怕惹人注意,就又转身回来。   “什么事,快说。”   “我姑父――他自己这么说,他住在英王府――也就是你的家中・・・・・・”   “胡说八道!”碧菡不听他说完就要走。   “你听我说完,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他是我姑姑的丈夫,我只听我父亲说起过――她乳名叫云姐。”   碧菡听见他说出了自己母亲的名字,才略微有些信了,但他也不知道这个在组织里称作“猴子”的人的真名实姓,如果他姓袁,或许真有可能就是舅母说过的在省城上大学的三表哥,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袁尚民犹豫了一下,“我叫袁尚民。”   碧菡听到大吃一惊,原来跟自己联络了近半年的同志,竟是自己的表哥,但他到底要干什么?此时碧菡情绪缓和了许多,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告诉姑父,我二哥为了救我被警察抓去了,你们快去救他。”   “尚水表哥被抓了?”   “是的,我要赶回去向组织报到,今晚我们就要撤离省城了,你们抓紧时间快去救二哥!”袁尚民一边说,一边匆匆忙忙地跑掉了。碧菡本来是闲在家中无聊,打算去书店买几本书回来看看的,出门就听到了曾经熟悉的暗号,心里不觉紧张起来,自己答应过父亲,再也不跟着那些顽皮的同学参加什么游行示威的活动了,但没想到,一直以来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竟然是舅舅家中引以为傲的小表哥,而他冒着危险来告诉自己,二表哥正处在危险的境地,于是来不及犹豫,她便叫了一辆黄包车,找到父亲办公室来了。   孙希桥听见碧菡的叙述,却并不慌张,他知道袁尚水这么做是很有把握能自己走出来的,但碧菡既然见到了袁尚民,却错失了机会让他再次走了,下一次再要找到他,可就难了。碧菡不知道合家正在为寻找袁尚民而发愁,而且她也想不到尚水表哥是立过军功的战士,在巡捕房里不会有什么意外,她只当那监狱是个极其恐怖的地方,他也会像兰心一样受到惊吓,于是她难过地祈求父亲快去就他,却见他父亲无动于衷,对表哥的生死,对她的请求不以为意,心里才想到这,就立即怒气腾腾,甩开凳子离开了。孙希桥知道她的脾气,这一走就不管是刀山火海,也要自己去闯一闯的。听到她一摔门,孙希桥立即披上制服追出去。   到了监察厅门外,孙希桥追上女儿,但她不理他,无论孙希桥如何哄骗,她仍是目光坚定地向警察厅走去。快要到警察厅门口时,孙希桥忍不住厉声呵斥道:“站住!”碧菡不听,还要往前走,只听孙希桥忽然又柔和地说:“咱们打个赌怎么样?他们一会就会将你表哥放出来的,信不信?”   碧菡心情正不好,听到父亲那玩笑似的口气,便更加讨厌了,头也不回就说:“不敢去救人就说不敢好了,还要唬骗我!贪生怕死,算什么男子汉!”   孙希桥听了既生气,又觉得好笑,但还是得想法子及时阻止她胡闹:“你要救人,也得找对地方,抓的人都关在巡捕房,你跑到警察厅来救得了谁啊?”   碧菡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但她却不肯认错,赌气说道:“我一间间翻,这里找不到,我再到那里找,我一定要把表哥救出来!”说完,急得眼泪就要掉下来,但还是大步走向警察厅大门,大有“表哥,碧菡来救你了!”的悲壮之感。   孙希桥气得发笑,连忙命令守卫将她拦住,那两名守卫十分熟悉厅长的这位朋友,便照做了。碧菡硬闯了几次,都被挡了回来,但她却是愈挫愈勇,势必要闯进门去。她正要再次冲上前,突然,其中一名守卫举枪戒严起来,那冰冷黑暗的枪管正对着碧菡的额头,一滴冷汗从她额头流下,浇灭了她的英雄气概,和坚定执著。   孙希桥看见碧菡双脚发软,迅速上前扶住她,然后斥责了那名守卫,扶着碧菡进门去找刘厅长去了。    第三十一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见到刘世雄,孙希桥才将碧菡放到椅子上,让她自己靠着休息。两个老朋友见面照样寒暄,只是简单一两句之后就很快切入正题了。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又怎么了?说吧。”   “我的事都是你手下给我找的麻烦,今天我侄儿,被误抓了。”   “凭什么说是我误抓了?”   “我这位内侄,是在西北战场上立了军功回来探亲的,今日陪他父亲上街去看热闹,不料被巡捕房的人带走了。”   “真有此事?”刘世雄说毕立即摇通了巡捕房的电话,询问一番,果然有一位名叫袁尚水的士官在逮捕造反学生的过程中,协助警察抓捕,却被巡警误认作是逃窜学生抓了回来,如今正请军医替他包扎伤口。刘厅长当即就在电话里将巡捕房的探长训斥了一顿,而后挂了电话笑着向孙希桥赔了不是。   此时碧菡也镇静了许多,看见自己熟悉的刘伯伯向父亲道歉认错,又知道表哥已经安全,便接着话头,抢在她父亲之前说道:“不用假惺惺了,非要将我家里每一个人都抓进来坐一回牢,才顺了你的心!”   “放肆,怎么跟刘伯伯说话的!”孙希桥听到碧菡语气冷硬,当即喝住她。   “本来就是!”碧菡并不服输。   “菡丫头说的对,刘伯伯应该好好检讨检讨自己了,上次兰心受了委屈,我还没有登门去给她赔不是呢。”刘厅长家中五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儿子他最疼爱之外,孙希桥家这两个宝贝女儿,他也当做自己亲生的一般疼爱。   “孙某家教无方――”   “诶――菡丫头这是天生性灵,你不懂得。”刘厅长一面说着,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用锡箔纸包裹着的糖果塞进碧菡手里。碧菡并不乐意要,孙希桥知道刘世雄这是毫无责怪她的意思,就令女儿接下了。碧菡执拗不过,拿在手里,却并不拆开来吃。接着,孙希桥道了扰,领着碧菡离开了。   出了警察厅大门,父女两个又为是否去巡捕房接袁尚水的事情而争执,这回是孙希桥要去巡捕房接袁尚水,看看他伤势如何,而碧菡知道尚水表哥安然无恙之后,就不再担心此事,自己要打道回府了;却听父亲说要去看表哥,便责怪父亲假仁假义,救人的时候不出力,知道人家没事了就跑过去献殷勤,这在这位侠肝义胆的少女看来,是极虚伪,也极为可耻的事情,于是她就在警察厅门口拦住一辆黄包车,带着一点点愤怒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碧菡直接往自己所住的偏殿走去了。一上午折腾得有些口渴,想让彩霞递些凉茶,在楼下叫了她几声,不见有反应,于是急匆匆地上了楼。才要推开自己房门进去,就看见母亲从姐姐房间里出来,碧菡本来不再生气了,一见到母亲,便又想起方才与父亲争执的事情来,心里不痛快,冷眼看了看母亲,目光中流露出鄙视的含义,用力推开门进去了。   孙德艺一早就去学校里打听袁尚民的情况,不料到了学校只有寥寥数名学生还在校园里,一打听,才知道几百名学生都上街游行去了,孙德艺心中一凉,立即来找校长,结果她却从校长的言语之间领会到:他支持这次抗日游行。孙德艺也找不出阻止学生救国义举的理由,当然凭她一人之力也不可能做到,也就想着由他去吧。但是她又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碧菡,也参加过这样的学生运动,虽然她当着祖宗灵位承诺过:再也不和这些人联络。但孙德艺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就赶忙回家来,企图看住她。果然,当她回到家中,就从兰心口中得知,碧菡借口去书店买书溜出去了,母女两个焦虑万分,立即差人去告知孙希桥,好在那人及时回来禀告:碧菡小姐去找过老爷,检察院里人说她是和老爷一块出去的。母女两个这才放了心。兰心安慰一回母亲,孙德艺关心一回女儿,正开门出来,迎头就碰见碧菡刚才那样一脸的不悦。   孙德艺走进碧菡的房间,看见女儿正坐在桌边急躁不安地倒茶壶里隔夜的凉茶,孙德艺三步并作两步忙上前止住她。碧菡很是口渴,找彩霞又找不到人,想着回房里自己喝两口隔夜茶解解渴,却被母亲挡下了,但也不好发作,只是不理母亲,扭过脸,背对着母亲闷坐着。兰心在房里听见母亲喊了一声碧菡,知是妹妹平安回来了,也就连忙赶过来,看见妹妹如此态度对母亲,忍不住责怪她一句:“碧菡,你太不懂事了!”   “我不懂事要你管?”   “你!”姐妹俩关系一直都好,很少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兰心见她这样说话,知道她是极不愉快了,便又换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母亲多担心你,害怕你跟着那些同学胡闹,都在我房里哭过一回了。”   碧菡听到这句,心里略略动了一下,但脾气并没有立即消下来。孙德艺趁机安慰她:“口渴了让彩霞给你倒杯水来,隔夜的茶不能喝的。”   “谁知道她死哪去了!”   “彩霞上午送弟弟去学堂里,就留在那了,等他下课带他一起回来吃午饭。”兰心这样解释的时候,孙德艺心里接连着冒出了三个问题:她留在学堂里做什么?这是谁安排的?强虎房里的家务谁来收拾?但是刹那间,她想起来自己进偏殿来的时候看见王鹿妻子刚收拾完家务出去,便立即明白了王鹿夫妻的良苦用心,也就不再追究此事了。眼下看着碧菡火气正旺,孙德艺就让兰心回自己房里去倒杯水来。兰心刚要出去,王鹿妻子正巧送了一壶新茶进来。兰心忙接过来,替母亲和妹妹各倒了一杯。   王鹿妻子生怕夫人回因自己误了更换茶水的时辰,继而追问起彩霞的下落来,便将她从厨房出来时看见老爷带了表少爷回来,而且表少爷看起来好像受了伤的事情说与了夫人听。兰心一听表哥受了伤,心里一慌,手上捧的热茶就晃了出来,烫得她“啊――”了一声,孙德艺正要细问王鹿妻子,听见兰心烫伤,忙又转问兰心如何了,兰心哪还顾得上自己,连忙挥手说不碍事,就追问着王妻:“表哥受伤严不严重?”王鹿妻子见凑了效,便夸大其词,将袁尚水头上扎着绷带,病怏怏的样子,还是老爷扶着才能走得稳路等等景象描述一番,听得兰心心里一滴滴的血,连成珍珠链子一般飞快地流着。还好孙德艺也按捺不住急忙要去看,兰心才恨不得飞奔在母亲前头,要去抱着她的尚水表哥痛哭一顿。碧菡本来知道袁尚水无甚大碍的,但听到彩霞母亲绘声绘色地说了这一通,毕竟自己没有亲眼见着,也就信以为真,连忙起身跟着姐姐和母亲,下楼往正殿去看望。   兰心看见袁尚水时,他果然头上扎了绷带,兰心便不管在场人多不多,拭着泪偷偷哭泣起来。后来发觉袁尚水非但无大碍,见到他姑姑,反而比往常的礼数更详尽,紧接着他又回到座位上,与孙希桥计议:如何才能再次找到袁尚民?兰心才渐渐止住了泪水,还好大家都在关心袁尚水的伤势,没注意到她的表现,她便默默地站到母亲身后,两个丫头给她们姐妹两搬来椅子,她们才轻轻地坐下来。   袁尚水将上午发生的事情向姑父、姑姑细说了一遍。兰心听着并不明白他们讨论的主旨,碧菡因有袁尚民事前找过她,才略略知道这些事情都和袁尚民有关,但在父母、客人面前,她并不插嘴。孙德艺听到有了袁尚民的消息,心里才欢喜些,可再往后,听到袁尚水转述的,袁尚民说过的那些话,知道这孩子已经彻底入了魔,只怕找回来,也看不住他。想到这里,不免又悲戚万分。兰心忙劝母亲:“母亲,别难过了。”她说这话时,巧在袁尚水也劝慰姑姑:“姑母,别太难过。”两个声音惊人地吻合,旁人不以为意,他二人心里,却早已自乱了阵脚,像是各自心头都有一匹惊惧不安的马,正发疯似的四蹄乱蹦着。   袁尚水不知如何才能分散众人的注意力,坐立不安起来。正在万般无奈之际,王鹿陪着袁正德由街市上回到了府里。才一进门,袁正德看见袁尚水受了伤,误以为是袁尚民干的好事,便气得将袁尚民乱骂了一通。孙希桥急忙解释,孙德艺也亲自给兄长递了茶,请他消气,王鹿扶着舅老爷坐下,也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只可惜袁正德正在气头上,他们这一番功夫全都白费了。   袁尚水趁父亲喘气歇息的间隙,夺过话头,向父亲解释当时情势如何危及,而且自己被军警误伤,还是三弟冒险回来救助,才没伤得更加严重。袁正德渐渐听进了这些话,孙希桥就又将袁尚民来府里找碧菡,让她通知自己去救袁尚水等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袁正德才消了气。   孙德艺听见丈夫说到袁尚民找到碧菡的那一节,心里顿生疑惑,自己尚未能和这侄儿相认,他们又是如何认识的?提出这一问题之后,大家都看着碧菡,期待着她的解释。碧菡见事情隐瞒不住,只好将自己曾经参与学生运动的组织工作时,恰巧是与袁尚民单线联络的过往都交代清楚,孙氏夫妇听了大惊,原本以为小女儿只是调皮,被些坏学生蛊惑了,才跟着参与了学生运功,不想她自己竟然就是组织者,夫妻两个正要惩罚她,却被袁尚水打断。   “姑父、姑母,侄儿有个不情之请。”   孙氏夫妇只得先压制怒火,静听袁尚水要说什么。只是袁尚水尚未开口,在场的人大多领会到了她的想法:试着让碧菡与袁尚**络,就一定能够找到他!   碧菡听了父母、舅舅和表哥的这一想法,自己却显得信心不足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就是三表哥的,况且每次活动的集合地点都不同,我怎么找得到啊!”   “你们不是组织严密吗?怎么找个人就没了法子了?!”孙德艺盯着碧菡说这话时,碧菡明显地感觉到,母亲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    第三十二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碧菡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愤怒中的母亲,然后目光下垂,说:“就算能在原来联络的地方找到他,可现在也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呢,表妹,只要你能带我们找到三表哥,我就能想到办法带他回来。”   “可他――他们今晚就要撤离出省城啦!”碧菡抬头辩说,说完又望了一眼母亲,这一次,她看见母亲眼里已经没有怒火,只剩下一脸的绝望了。   孙希桥、袁正德甚至王鹿,听到碧菡透露的这个消息时,都大失所望,袁正德更是痛骂:“不要找了,就当我没养过这个畜生!”他的语气坚定,只是声音稍微有点哑了。   袁尚水并不放弃,沉默一会以后,又立即对碧菡说:“还有一下午的功夫,表妹,你能想想他们撤离前可能会在哪里集合?”   “不要想了,”袁正德大吼着打断他们的对话,“你也不要找了,咱们袁家,只当死了这个人了!”   “如果下午还找不到,只怕以后也再找不回来了,那时怕是遂了父亲的愿,”袁尚水本无意冒犯父亲,但是只剩下一下午的时间,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说到这里,咽了口痰,又继续恳求碧菡,“你能想到哪里,就带我去试试看。”   碧菡见推辞不掉,又有姐姐坐在一旁拉着她的手,看她时目光中也充满了祈求之意,只好答应了一声:“好吧。”孙氏夫妇不希望女儿与“**” 再有任何瓜葛,但是见袁尚水万分诚意,又不忍袁正德绝望悲伤,只默默许了这一次,但他们保证,决不能再有下一次!   袁尚水恨不得午饭都不吃,就要拉上碧菡出去找他兄弟,但听碧菡说再着急也得容她从头细想想,他们最有可能出现在哪些地方,他觉得也有些道理,又兼姑母关心他的伤口,替他找了大夫来换药,耽误一会儿,就顺便吃了午饭,然后才抓起碧菡的手,带上她就要走。   孙希桥因公务缠身,不能陪同,便要王鹿跟他们一块去,但是袁尚水恐怕时间来不及,两个人出去更方便,孙希桥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是送他们出门时让袁尚水骑上他的自行车去,而后交待要照顾好碧菡,也就看着他们蹬车去了。   望着他们去后,三位长辈都思绪万千,袁正德心里仍然痛恨三儿子尚民不懂事,但看老二尚水这一番回乡探亲的处事作为,却又甚感欣慰,参军之前,他就是一个街头瘪三,自己为他不知道给人赔了多少不是,没想到一番历练之后,不但人显得精神了,待人接物也正派了许多。只是希望这一次,他真的能将他兄弟带回来才好啊!   孙希桥看着袁尚水拉上碧菡,急匆匆地就走了,虽然来不及多交待什么,但在他心里还是有许多顾虑。袁尚民能找回来甚好,找不回来,只是再也不能让碧菡出去闹事去了。可是碧菡如今也不能去上学,只怕真要给她――给她找个婆家,才能让她安静下来吧,想到这里,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下,毕竟碧菡还小,即使念不了书了,可找婆家的事还是为时尚早,兰心倒是可以找了,但是――孙希桥看了看兰心,这么乖巧的一个女儿,给她找个怎么样的女婿才算合适呢?孙希桥暗自想着这些,但在他心里,没有一个年轻人能让他看了满意的。陪着舅兄走在院子里,他再次安慰着舅兄:“大哥不必太担心,尚水做事不算莽撞,想必他能将尚民带回来的。”   “带不回那个畜生也就算了,只是他得带着碧菡安全回来。”   “大哥快别这么说,碧菡若能找到她表哥,也算我没白生她这一世。”孙德艺说这话时,大家正走在正殿台阶上,她一边说,一边拉了兰心一把,提示她注意脚下。兰心扶着母亲,跟随父亲和舅舅一齐进了殿里。四人闲坐了片刻,孙希桥因要去检察院里,遂起身告辞,临行嘱咐妻子多多劝慰舅兄,孙德艺答应着,替他更了衣,袁正德谢过,也与他道了别。   孙希桥才出去,孙老太太就差丫头来请舅老爷过去叙叙话,孙德艺陪着兄长到了老太太那里,谢了座,就向老太太说了袁尚水带着碧菡去找袁尚民等事,老太太听过又追问了为何带着碧菡去找?孙德艺也就将碧菡参与组织学生运动的经历如实说了,紧接着又向婆婆认了错,痛悔自己不能秉持家务,相夫教子,以致今日之祸。孙老太太却并不责怪媳妇,只道是那西洋学堂坏了年轻人的思想,说到这里,就想起强虎不能学这些邪说歪理,并且表示要令孙希桥为强虎觅一位德高望重的名师授教,方能幸免于西洋之祸。孙德艺答应着,袁正德就说还是老太太考虑周详,若是自己也能像老太太一样为子孙谋福,只怕也不会养出像袁尚民这样的孽畜来。孙老太太笑着道了谢,大家又将话题聊到袁尚民身上来,谈到袁尚水此番寻找尚民不知结果时,三人都沉默了一阵,而后袁正德赶紧将兰心三姐弟夸赞一番,才将气氛缓和过来,孙老太太来了兴致,便将三人从小生活的趣事叙述了一遍,兰心一旁听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紧接着,当老太太将话题移到袁尚水身上,并且百般夸赞,袁正德戏说若是老太太喜欢,就让他做了老太太的孙女婿如何等话的时候,她的那一点点刻意隐藏的心思,就从耳朵蔓延到脸上,火辣辣地燃烧透了。   正当孙老太太为解舅老爷忧愁,与他闲聊说笑的时候,她的小孙女也带着袁家的第二个儿子,来到了她只是曾经听说过的**地下党员紧急集合和会议中心――城南江边一幢破落的厂房。到了门口,袁尚水停好自行车,跟着碧菡前去敲门。   靠近门边,碧菡心里忽然扑通扑通紧张地跳动起来,袁尚水看到她犹豫不决,便自己伸手敲响厂房的那扇大铁门。碧菡还在顾虑里面是否有人,若是有人,又能否够蒙对暗号的时候,不料表哥这么轻率地就敲响它了,想要制止,但已经来不及,只听见铁门因敲击和晃动发出“嘭嘭――嘭――”的声响,碧菡一时恼火,诘问表哥:“你干嘛啊?”   “敲门。”   “我知道你敲门了,你干嘛要敲?”   “不是这里吗?”   “就是这里!但你干嘛要敲门啊?”   “有什么不可以?”袁尚水惊讶地看着碧菡,脸上一脸的莫名其妙。   “要么不会有人,有人开门就表示他们在里面,但要对暗号的!”   “你不知道?”   “每次任务的暗号都不是一样的!”   “我以为你知道的――”袁尚水话音未落,铁门内传去“咚”地一声响。   “在里面。”碧菡脸上立即显露出兴奋来。   “听见了,可这就是你说的暗号?”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碧菡并不看袁尚水,认真地想着该怎么应答,没多犹豫,她提着气又在门上敲了两声,稍微顿一顿,又连续敲了三声。然后就和袁尚水一起静静地等待着,期望能够顺利地进去。   等了一会,并不见门打开,二人站在门前不知何故。   “难道是暗号错了?”   “那他们会不会从后门跑掉?”袁尚水说到这里,自己按捺不住,因为他绝不能让袁尚民就这样走了,于是狠狠地踹了门,才一脚下去,铁门就被他踹开了,一只野猫因此获救,从门后窜了出去。   原来这门并没有锁住,他二人走进厂房里,也只看见一片昏暗。袁尚水看了看报废的机器台面上,满布灰尘,很明显,这不是他要找的地方。碧菡也意识到自己带错了路,但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他们更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想到母亲的愤怒,舅舅的绝望和表哥的恳求,她不禁满怀愧疚,黯然神伤地站到了厂门外边。   袁尚水在里面转了一圈,也失望地走出来,但当他看见表妹正在难过自责,却又勉强笑着,一边将铁门关好,一边逗着表妹:“一只猫就把你吓哭了?”   “鬼才怕只猫呢!”   “那就别哭了,咱们再往别处找找去。”   碧菡听到却大哭出声,说道:“就是不知道该去哪找了――”   “那就不找了,表哥先送你回去。”   “不找怎么行,走――咱们再去找!”   “去哪?”   “不知道。”   袁尚水听到碧菡这话时,心里后悔没让王鹿一起跟来,现在非但人没找到,还多了个累赘,若是不跟着她,再把她丢了自己不能向姑父、姑母交代,若是由着她的性子闹,只怕最后一次能够找到尚民的机会,就要这样错失掉。但碧菡哪里顾得了这些,也不管袁尚水跟没跟上,自己擦干泪,就大步向前走着,但她打算去哪找袁尚民?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三十三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袁尚水推车跟着她走了一段路,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主意先将她哄骗回去,然后自己再出来去找,或者让她带着自己,将她以前去过的地方都找一遍,兴许有些用处,主意已定,他立即骑车赶上来,喊她上车,碧菡诧异地问:“去哪?”   “你先上来。”   碧菡听了话坐上去。袁尚水载着她沿江而行,一边骑着车,一边试图说服她,让她再带自己去找几个地方,若是她不肯,他便沿着江边大道直行,到了市口再拐弯载她回家去。碧菡并不知道表哥的心思,仍然逼着自己回忆,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又有谁知道他在哪藏身呢?“有谁知道他现在藏在哪呢?”碧菡的沉思引发了她自言自语的问话,忽然她像是有所发现,眼光中闪出一点亮光,她看到这点希望,就在自行车后座上激动地拍打叫嚣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在哪能找到他了?”   “知道谁能找到他了。”说完,不容袁尚水多问,就用双手连连拍打着他的后背的两侧,“去学校,去学校,快去学校!”袁尚水正苦思冥想要如何套她的话,见她自己回忆了起来,也就十分高兴,卯足劲,蹬车往女子师范学学校方向骑去了。   经过碧菡多次指正,袁尚水终于摸对了女子师范学学校的大门。才到门口停下,碧菡就先跳下了车,因为坐车时间长,跳下来时脚底麻痹,触地又过猛,脚心里立即锥心地痛了一阵,碧菡在地上蹬了一下,仍然兴高采烈地向学校大门走去。   按照惯例,这一日正巧是学校放假的日子,袁尚水与碧菡先前在江边厂房去找人时,耽误了一阵,因此赶到这里来,正巧碰见学校敞开大门放学生出来。校门口堵着各富家千金的车夫,也有几辆是来这儿拉些零散生意的,碧菡看见这些人堵在门口,就想起自家的车夫刘汉来,也不知他是来得早,还是跑得快,又或者是将先到但比他瘦弱的车夫都挤到后面去了,他每次都拉着他的车子挤在最前面,一看见她们姐妹俩出来就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着招呼她们,无奈她俩个总喜欢等到同学们散尽了才姗姗走出来。兰心是不喜欢拥挤,而碧菡则是为了与她要好的朋友,也是与她同样担负联络员职责的地下份子,联络名字叫做“金牡丹”的,藏好一切有可能暴露秘密的东西。因此看见这些车夫拥挤在门口各自等候自家小姐的时候,她并不着急,而是看着校门口人都散尽了,她才望着里面,期待她的好朋友能在这时候走出来。   “金牡丹”还没走出来,可是碧菡却信心十足,甚至有些激动地告诉表哥:“来了!来了!”袁尚水循声望去,只见校园里唯有树影横斜,并不见学生、老师和校警等等任何一个人影。但碧菡却欣喜得快要跳起来,因为她看见“金牡丹”家的车夫,正拉着车向学校门口跑来。她家的车夫与碧菡家的刘汉不同,刘汉对于接送两位小姐上下学的事业永远饱含热情,而“金牡丹”家的车夫,因为头几回来得早,没有等到他家小姐,他便干脆把着时辰,估计他家小姐快要出来的时候才赶来学校门口。果然,他才赶到门口停下,“金牡丹”就出现在校内院子里,并且正朝着大门口走出来。碧菡欢喜着向她打招呼,她本来走得极认真的,似乎一路走一路思考着某些深奥的问题。但当她听见碧菡的欢叫时,她也立即像出笼的雀儿,飞扑向门口来。   两个好朋友好久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就连碧菡也险些忘记了,此番前来找她的目的,光说些别后被关在家里哪都去不了,怎样闲闷无聊的话,袁尚水在一旁不断地提醒碧菡,但碧菡哪容得下他插嘴,还是这位“金牡丹”看见一旁有一个十分精神的男孩子,她看着挺合眼的,见他正试图向碧菡暗示些什么,便问碧菡:“这是谁?”   “我表哥。”   “金牡丹”看着袁尚水体魄健壮,却并不是那种五大三粗之辈,便极留恋地多看了一眼。袁尚水也注意到这个女孩子,仿佛兰心一样的年纪,但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只见他凑到碧菡耳边,轻声问:“她就是你要找的人?”   “当然。”   “她知道尚民在哪?”   碧菡对表哥表现出的怀疑极为不屑,此时“金牡丹”也听见了他们的悄悄话。便问碧菡:“要找谁?”   “猴子,你知道他在哪里的,对吗?”   “金牡丹”本不愿向如今已经身为局外人的碧菡透露组织秘密,但紧接着她听见碧菡说出了组织里一个重大的安排,就不得不奇怪她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了。   “他们今晚就要撤离省城了,你得带我找到他。”   “你怎么知道这事?”   “我知道的,你只要带我找到猴子就行。”   “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对他说吗?”金牡丹听了这些,以为碧菡仍然在从事地下工作,而她的这位表哥,莫非也是组织里的人?   袁尚水见她仍在犹豫,忽然脑海中有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便表现出万分火急的样子,对“金牡丹”说:“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影响了组织计划,只怕你我都担待不起!”“金牡丹”听他这样一说,便断定他就是组织里掌握了重要秘密的人,又是碧菡带来的,就更加毋庸置疑。如此思索一番,很快就做出决定了,对他们说:“你们跟我来。”然后又对车夫说:“你先回去,我会在晚饭前到家的。”说着向碧菡和袁尚水一点头,表现出充分的信任,和“同志”的坚毅态度,带着他们出发了。她家的车夫早习惯了她养尊处优的小姐做派,见她走了,自己也就拉起车掉头回去。    第三十四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碧菡对尚水表哥的妙计暗自赞叹,但对于欺骗朋友,她也感觉到了不安,因此一路上对于“金牡丹”的问话都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这却让“金牡丹”误认为“碧菡素来爽快,现在问她她却不肯说,一定是极为严重的事情。”于是她也住了口,带着他俩急忙往袁尚民等人的聚集地点走去。一路上,三人都默无声息地赶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时刻准备着,面对即将发生的可能是最紧急,也最危险的事情。   就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片居民房里,“金牡丹”凭着熟练的地下工作经验带了他们进去。屋子里设备简陋,门里门外分别站着或是坐着几个人,其中有年少学生模样的,也有留满胡须的中年男人,袁尚水一眼就看出这不是用来住家的房子:室内布置整洁,除了一张桌子,和几条高凳,另外就只散放着几把大小不一的椅子,并没有别的家居用物。这极有可能是地下党秘密的会议地点。虽然国共两党正在商榷达成合作抗日的协议,但作为一名国民政府军官,袁尚水心底还是油然而生一种单刀赴会的忐忑。   “金牡丹”早烦劳她的同志们找了袁尚民出来,兄弟俩一见面,都激动不已,但彼此心里都很清楚,袁尚水目前身处龙潭虎穴,处境危险。两人毕竟血脉相连,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并不明显的眼神,或者面部肌肉的轻微颤动,彼此也都能明白其中所要表达的含义。   “袁尚民同志?”   “是的。”   “经过省委会议讨论,你留下来,不参与本次撤离计划。”   “为什么?”袁尚民知道哥哥要设法留下他,但是在当前处境下,他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这位同志,”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还未请教你的身份。”   袁尚水、袁尚民兄弟都紧张起来,碧菡先时还奇怪这俩兄弟玩的什么把戏?但此刻她也感觉到了一丝丝杀机。尤其是当她看见中年男人腰间别着的那支驳壳枪时,她在心里就学着母亲的样子默默地祈求菩萨保佑了。   “同志,你好,我是省委菱湖分区区委副书记赵忠诚同志派来的,特地赶在你们撤离之前来通知袁尚民等同志留下,等待党的新任务。”慌乱之中,袁尚水忽然记起了当日被抓时,从被捕学生口中听来的这个名字,便灵机一动,用在这里了。可是他才说完,袁尚民就一把抱住那个中年男人,同时冲着袁尚水大喊:“快跑!”袁尚水不知何故,但当他转身要跑时,门早就被封死了。   “我记得没有派过人给猴子送信的。”那人甩开袁尚民,拔枪对准袁尚水,盘问起他来。   “赵书记,不要,他是我二哥,他是我亲哥哥。”袁尚民从地上爬起来,向赵忠诚恳求着。   此时袁尚水明白了自己犯下的错误,但早已有人从他身上搜出一张陆军军官证,欲要分辨,也都为时晚矣。不过好在这里只有一支枪,除了自己,碧菡和袁尚民并没有危险。   袁尚民还在恳求赵忠诚不要开枪,碧菡也被“金牡丹”用仇恨的目光盯住。此时这间小屋里的地下党员们也都慌乱了,他们认定袁尚水就是国民党特务,而在外面,一定还有大批的国民政府军警在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人们开始议论起来,尤其是其中年龄稍长的,参加地下党本来是为了能在战乱中混口饭吃,不像年轻人那样充满了“崇高的理想”,于是老少意见不一,有的要立即处死袁尚水,有的则认定撤离计划已经泄露,这里已经被包围,留着袁尚水能做个护身符。于是这一群人开始争论起来,赵忠诚不得不重申组织纪律,树立组织威严。就在赵忠诚目光转向闹哄哄的“同志们”后,袁尚水一把放倒押住他的一名男子,在他倒地的过程中,将他向前一推,直扑在赵忠诚的枪口上,赵忠诚以为是袁尚水扑来,自然的扣动扳机,但当他看清被杀的是自己的同志,茫然无措时,手里的枪早被袁尚水夺了过去。   此时主动权掌握在袁尚水手里,袁尚民见哥哥得救,也顾不上他的同志们了,随着碧菡一起,在袁尚水的掩护下匆忙逃离。   三个人狼狈不堪地跑到江边时,江上已是斜晖落尽,船舶栖息的时候了。回头看了几次,确信那些地下党人并没有追上来,兄妹三个才乱坐在江堤上,猛喘着气歇息。   歇了片刻,袁尚民忽然站起来,对袁尚水和碧菡说:“你们快回家吧,我也要回去了。”   “回去?你现在回去他们非宰了你不可。”   “我相信组织会公正处理的。”   “你相信他们?大字都不识一个,你告诉我他们会怎么秉公处理?到地头抓阄去啊?”   “老二,不是你想的这样,总之我现在回去向组织交代还来得及。”   “好,你回去!你敢走一步,我现在就打死你。”袁尚水举起枪,对准袁尚民。   “表哥,你干吗啊?快收起来。”碧菡看见江边小船上,一个渔民家的小男孩,正站在船头看着他们,这样的英雄场景,一定给他留下了一个传奇的童梦。   袁尚民也看见了这个孩子,但他被二哥的目光紧紧锁住,在生死的抉择间,他来不及遐思。但他还是转背走了,不管二哥开不开枪,也阻挡不了他的信仰。   袁尚水看见三弟如此顽固,气得双手颤抖,但一想到父亲,他就决不能再让袁尚民走掉。于是举起枪,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地朝袁尚民后脑勺一击,袁尚民也猛地转过身,但还未站稳就又被哥哥狠狠地揍了一拳,接着袁尚水将三弟一顿暴打,袁尚民毫无还手之力,直到被他打得昏昏沉沉的,才模糊听见碧菡在一旁大叫:“够了,够了,打死人了!”而后,他便昏睡过去,人事不知了。   碧菡跑上去拉开袁尚水,赶紧掏出手绢为他止血。江堤下面零星走过几个行人,或瘦弱,或幼小,在路上看了一会,也不敢上来多事,最后都一小步一回头,看了几眼终于说服自己“别惹事”,就这样离去了。袁尚水收好枪,在碧菡的帮助下背起袁尚民,走下江堤,拦住一辆黄包车,将他带回了英王府。    第三十五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门上家丁看见他们头破血流地回来,慌忙上来扶住,袁尚水背起三弟,就往府里跑,碧菡匆忙塞给车夫银钱,也跟了进去,家丁们则左右搀扶,一个提醒表少爷脚下留神,一个则兼顾着自家小姐要当心。五个人像是绑在一块似的,一齐闯进了大殿中,丫头们忙喊了孙氏夫妇和舅老爷出来。孙希桥、孙德艺赶过来的时候,也顾不上碧菡如何,就冲着伤势最严重的袁尚民围过来,袁尚水和碧菡则在一旁说并无大碍,只快请大夫来给他包扎包扎就好,孙氏夫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慌忙之中就凭着两个年轻的孩子做主了。袁正德听到丫头们喊他,说是尚水少爷将尚民少爷带回来了,本不欲相见,但接着又听丫头说尚民少爷伤势严重,看着像是快不行了,才动了心,衣服也来不及披,就跑进正殿来。   一进门,看见妹妹和妹夫都围在那里,形状悲戚,便以为丫头所说都是事实,袁正德便立即流泪骂着:“畜生,畜生!非要磨死老子才肯罢休,临死还要让我看着伤心。”说着,拨开众人来到了袁尚民跟前,看见儿子被放在一把椅子上靠着,头上血迹未干,任凭他怎么摇打都浑然不知,俨然一具凉尸。想到曾经对他无比光辉的期盼,与此时情景的落差,不禁泪如泉涌,连老脸也顾不上了。   袁尚水见父亲过来,正担心父亲会发怒,便盘算着如何替弟弟求情,请求原谅,忽见他如此悲伤,便放了些心,正要暗自吐气时,却又听见他问:“怎会伤成这个样子?还不快请大夫!”   “已经派人请去了。”孙希桥插话说。   袁尚水知父亲因三弟伤重才不发脾气,便不将事情告诉他,反而从腰间掏出来一把手枪。   众人看见都慌不迭地散开,孙德艺更是被他这一举动吓得连拍胸口,就连外围的丫头们也纷纷掩耳跑开。   “你哪来的这东西?”孙德艺语气中,惊魂未定和愤怒之意流露无遗。   袁尚水见众人惧怕,便把枪交给了孙希桥,说:“我们找到三弟的时候,被**识破,差点被当成情报人员处决掉,交起手,夺过枪,我们三个才逃出来。”   “尚民中枪了?”袁正德似乎不是在问,而是认定事实就是这样,说着边看着他的小儿子,慢慢地在他身边蹬下身来。   “大哥放心,尚民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袁正德听见孙德艺这么说,复又细看了看袁尚民的伤势,果然只是皮外伤,看见他靠在椅子里仍然呼吸顺畅,就又毫不迟疑地怒目而视,起身骂袁尚水:“怎么不在外面打死他,这样的孽障,你带回来干吗?”   袁尚水正惊讶于父亲的态度变化,碧菡却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孙德艺立即训斥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回房里去!”   碧菡本是领会了袁尚水瞒着舅舅实际情况的用意,心里头得意,又十分赞赏,虽有些笑意,但这种场合下却刻意忍着。熟料,紧接着舅舅态度上的急剧转变,让她想起了儿时自己偷偷欺负强虎不成,弄疼了脚趾,却哭着向父亲告状,让强虎受了罚的趣事,便再也憋不住,扑哧一声喷出些唾沫来。不想因此挨了母亲的骂,只好先行回房去了。   碧菡出来时,正碰见大夫进来,碧菡避开,那大夫进来,放下药箱,来不及多说,就给袁尚民清洗包扎起伤口来。   尔后,袁尚民也苏醒过来,大夫的工作也基本完成,孙希桥就请他留下用餐。那大夫因在外跑了一整天,确实累了,又加上孙家是他常来的,也就不多推辞,留下用饭了。袁正德因有客人在,也不好发飙,席间又与大夫和妹夫多喝了两杯酒解闷,不胜酒力,很快就乏了。袁尚水见父亲昏昏欲睡,才替三弟松了口气。兰心同碧菡、强虎一起,跟着母亲陪老太太在后殿吃饭,听碧菡说了她跟着袁尚水去找袁尚民的详细经过,孙德艺也将前殿发生的事与老太太说了,孙老太太又夸赞袁尚水何等的机智勇敢,听得兰心耳朵里软软的,心潮澎湃起来,仿佛这些赞美,都与她有关。   晚饭后,袁尚水与兰心又在同进偏殿大门时碰见了,因有碧菡、强虎也在,他二人只含情脉脉地对望了一眼,而后各自分别,陷入近在咫尺,却又如远隔天涯的绵绵情思之中。   次日,天方明了,袁正德就追着袁尚民满院子打。可怜袁尚民还在梦里的时候,就梦见小时候因溜出私塾去钓鱼,被父亲拿着扁担追打。才一睁开眼,果然看见父亲怒气腾腾地揭开他的被子,拿着一根竹条子,朝他一顿猛抽。袁尚民痛得嗷嗷乱叫,惊醒的袁尚水连忙拦住父亲,袁尚民才得以逃出房门,跑到外面院子里了。   片刻功夫,孙希桥夫妇,兰心三姐弟,孙家大小家丁十余名,甚至孙老太太也都出来看着这对父子。袁正德一脸凶相,咬着牙誓言今日一定要亲手打死这个儿子,因此除了袁尚水,谁也不敢上来劝阻。袁尚水见众人围观,正巧在廊道一角拦住父亲的时候,就压低声音对父亲说:“父亲要打,带回家去打,何必闹得老太太也睡不好觉呢?”袁正德虽习曲艺,然而从小生长在北方,十余岁才回祖籍,因此性格豪爽,在妹妹家里并未见外过,听了袁尚水一言,才发觉孙家上下数十口人都在旁干看着,既不便出面阻止,又不好出言干涉,因而装作追不上袁尚民,气喘吁吁地骂了他一顿,才下得台来。早饭毕,便思索着要向孙老太太和孙希桥告辞,带两个儿子回家去。   与袁尚水交代一声以后,令他速去收拾行装,自己则先到老太太这边来辞行。   老太太吃过早饭,见袁尚民已经找到,家中诸事也不必再操心,就记起来,自兰心、碧菡出事起,自己已经月余没有摸过牌了,中间虽有些官家老夫人差人来请,但自己要替儿孙诵经念佛,祈福求平安,也都辞谢了。今日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早间又见舅老爷发了大怒,便想着差人请舅老爷来摸摸牌。去请的人才出门,就碰见袁正德来了,老太太就笑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袁正德听了,谢道:“老太太美意,袁某心领了,只是如今那畜生已经寻了回来,袁某正打算带回乡下去惩戒他呢,此番正是来向老太太辞行的。”   “舅老爷莫急,桥儿早间还来我这里告诉我,如今家里这两个丫头和你公子都闲在家里,只怕给他们成家立业还早了点,到不如再到教育厅里走动走动,给他们三个找间学堂先上着学再说。”   “老太太和姑爷有心了,只是袁某教子无方,只怕留下这个孽障在这里,怕又会闹得老太太提心吊胆,替他操心。”   “这是哪里的话?我两家三代的交情,两代的亲,怎还能多了这分心。”   “袁某不敢,只是再也不想让这畜生连累人了!”   “‘古之圣贤,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少年一游,难免受妖邪蛊惑,舅老爷不必过分责怪,三公子聪慧,再读两年书,定会像二公子一样成才。”   “拖老太太洪福,希望这畜生能尽早改邪归正,才不枉老太太这番疼爱。”话未落音,王鹿就在门外请见老夫人,孙老太太让他进来,王鹿进来后就将袁尚民企图越墙逃跑,摔断了一只腿的事情禀报了,孙老太太问现在人在何处?王鹿回答已经放在大殿厅中,叫人看着了。袁正德听了火冒三丈,却又不便在老太太面前发作,此时孙希桥去处理公务去了,孙德艺正在学校里上课,孙老太太便和袁正德一起出来,同去看望袁尚民。   来到前殿,袁正德却不见袁尚水的影子,急问他哪去了,众人都道不知。老太太提醒他,眼下看看袁尚民的伤势要紧,就问王鹿请了大夫没有,王鹿答已经叫人去了。几个人来到前殿,只见袁尚民痛得满地乱滚,一旁服侍的人谁也制不住他,袁正德见了他那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走上前就朝他双手抱住的小腿踢上几脚,一边还骂道:“死了没有,没死赶紧站起来,别再丢人现眼了!”袁尚民本就在被警察抓捕,翻墙进学校那次摔伤了腿,自己忍一忍居然不治而愈了,却不知是落下了病根,而今翻英王府的院墙又摔了下来,这一次,腿就摔断了,袁尚民感觉腿骨已经折断,痛苦难耐,却不知父亲竟然会猛地朝这里踢上几脚,袁尚民一时痛得发不出声,只张大嘴巴,好让下一口气能顺过来。   大夫赶到,匆忙来看,但却无能为力,只用三块木板简单绑住这只腿,让人快送到医院去,王鹿听了大夫的话,见老爷、夫人不在家中,自己便做主让人送袁尚民去了省立医院。而后又请示老太太,先预支了数十块大洋,也赶往医院去了。   这里留下老太太,大夫和袁正德三人,大夫叹息只怕这条腿要废了,老太太就默默念起经来,袁正德听了大夫的话,方才悔恨自己踢了那几脚,心里愧疚不安,无奈之下,也只好学着老太太的样子,合手祈求菩萨保佑了。    第三十六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袁尚水听了父亲说要辞行的计划,遵命回房里去收拾行装,见袁尚民在,便也对袁尚民说了。袁尚民听了暗想:“这一回去,只怕再想出来就难了。”于是趁袁尚水心事重重地收拾包袱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走到大门试着要出去,却被家丁拦下,原来孙希桥怕袁尚民心不甘情不愿,一早出去时就交代过:“不要放走尚民少爷。”袁尚民没辙,只好度着廊道回来,忽然在一棵近墙的香樟树下得了主意,爬上树要跃墙出去,只可惜没生得如他哥哥一般健壮,从墙上摔了下来。袁尚民痛得大叫,即刻就被家丁们发现,带进厅中去了。而后家丁告知了王鹿,王鹿看过伤势,认为严重得很,才去了后殿禀告。而他那个心事重重收拾包袱的哥哥,最终也无心收拾包袱,壮起胆来到了对面楼上兰心的房门前。   袁尚水徘徊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嘭嘭嘭——”兰心正在房中捧书思量,口中嘟哝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忽然听见了敲门声,而且是那么强劲有力的声音,她心里立即浮想,或者说她心里头这么希望——是他?   父亲、母亲甚至包括王嫲嫲进门时,都会在门外先喊她一声,碧菡和彩霞,进出她房间时从不敲门,强虎还在学堂里······兰心站在门边遐思,她心里开始慌张,脸上也显露出兴奋,试着去开门,但指尖才刚触碰到门闩,就像是摸到了门外边尚水表哥滚烫的胸膛一样,迅即又抽了回来。反复几次,兰心终于鼓起了勇气。也许不是有了勇气,而是心里着急,着急再不开门,只怕他转身走了。   袁尚水站在门外面,他希望能在离开时再见一见兰心表妹,这一次回去,只怕再难见到她,到了家,少不得要替尚民周旋,等父亲气消了,自己也该回到部队去了。怎么还不开门,莫非不在里面?表妹啊表妹,今天可不是出门的日子!但他不死心,准备再敲一遍试试,抬起手,敲下去,门就吱呀——一声开啦。袁尚水看见兰心低头站在他面前,抬眼一瞟,十根手指就纠缠到了一起。   两人面对着面,数秒钟没有言语。兰心在自我的羞涩含蓄中沉醉,尚水在自我的惆怅苦恼间伤悲。终于,尚水忍不住开口了,他要趁最后的机会告诉她:“父亲命我收拾东西,我们今天要走了。”当然这不是他要告诉她的最重要的话,但就是这样一个消息,已经让兰心没了主意。   “为什么?”兰心感觉自己是要哭了,虽然袁尚水没有看见,但是兰心确定,她自己在心里已经哭了。   “尚民已经找到了,父亲今日要就带他回去。”   ······   “我回去以后,很快就要回部队里了,”袁尚水见兰心仍然低着头,沉默不语,就又接着说,“临走前,我想——把这条手帕还给你。”   ······   “我——走了!”   说完,他转背离开,那一瞬间,他的眼睛拉上了窗帘,眼前只有阳光透射进来的光亮。一步之后,他听见一声吼叫:“你不要走——”   抹干泪回头看时,兰心已经泪眼滂沱,伤心地蹬下身,大哭着说:“我不要你走,我不许你走——”   袁尚水上前取下他方才夹在门框内木格子间的手帕,塞进兰心纤细的手指间,兰心先是不拿,但等到袁尚水再塞给她时,她却一把抓紧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奋力拽住他,边哭着边伤心地说:“你不要走。”袁尚水扶着她起来,替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看着她眼眶里,秋水暗淡,睫毛上,泪渍斑斑,心里头万分疼惜,手上却使了劲,从她手中抽出来,然后唯恐哭闹声招来众人知道,迅即踏下楼梯,又跨上对面台阶,在眼眶中的眼泪挤破溢出之前,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兰心被他抽身逃掉了,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支柱一般,“轰塌”倒地。   袁正德见王鹿护送尚民去了医院后,老太太闭上眼寒颤了一阵,心下知道这是连日来烦扰不断,老人家身体羸弱了。于是与个丫头一起,送了老夫人进后殿休息,恰逢大夫未走,便请大夫替老夫人把了把脉。大夫诊断过后,确实是老人家气血不调,开了一味药,袁正德便令人抓药去,这里安慰老夫人休息下,命人好生伺候,自己送了大夫离开。从大门外回来,心里又立即惦记起袁尚民,紧接着想到有尚水看着,尚民怎么会逃出来,这样想着,脚下已经信步来到尚水房间了。   听到父亲的叫喊,袁尚水赶紧擦干眼泪,开了门,迎着父亲进来。袁正德进门便骂:“你死到哪去了?”   “孩儿没去哪,收拾包袱呢。”   “怎么就让那畜生跑出去了?”袁正德对尚水近来的表现很满意,因此这一次也并没有很深地责怪他。   “尚民——”被父亲问起,袁尚水才意识到三弟尚民不知何时已经溜走了,心下惧怕,嘴里就略显木讷,“跑掉了?”   袁正德听到尚水试探性地问他,料想尚水必定是有所疏忽,便又气上头来,骂道:“你是个死人吗?这么大一个人从你身边走了,你都不知道?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袁尚水见父亲怀疑,心里早没了主意,正不知该如何蒙混过去,门外边就有一个丫头找来了。见了他们父子,那丫头含笑着说:“传老太太话,老太太恐老舅爹会责怪尚水少爷,命我前来提醒老舅爹,尚民少爷在医院要人照顾,还是请尚水少爷速速赶往医院帮帮王伯伯,老舅爹要责怪,只怕现在不是时候。”   袁氏父子听了这丫头一席话,匆忙谢过,而后袁正德命袁尚水赶往医院去,自己再回到老太太这边来,亲自拜谢。   袁尚水出了门,忽然想到,医院在哪?左顾右盼,正不知往哪边走时,一名黄包车夫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你不是那个——刘汉他——孙老爷家那个少爷吗?”   袁尚水看了看跟他说话的这位车夫,心里纳闷,却又没来得及多想,就听那人接着说:“端午节那天,刘汉喊了我们哥几个去给他们孙老爷家里帮忙,我看见你赛龙舟了,真精神!”   袁尚水听了,虽然并未记起这人,但心里头立即觉得亲近了,正好逮着他问:“省城有几家医院?”   “医院?就一家!”   “快送我去。”袁尚水猴子一样跃上车,那车夫还没反应过来,耐不住他的催促,马一样扬蹄跑起来。   此时兰心仍然瘫软在房门口,碧菡进来找姐姐时,差点一脚踩到她。惊吓一跳之后,她手忙脚乱地扶起姐姐,将她扶到床边躺下后,任凭碧菡怎么问,怎么劝,她都跟木头一样毫无反应。碧菡被她这样子吓到了,当初父亲将她从巡捕房救回来的时候,也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一次,一“死”就是一个月,碧菡生怕她是旧病复发,就要去叫人来看,还没转出屏风,却听到她大哭出声来。碧菡立即住脚,回来安慰。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他要走了。”兰心没有抬眼看碧菡,却总算回答了她一句,也许是自言自语吧,但好歹说出一句话来了,碧菡这才放下心来。   “谁?谁要走了?怎么回事?”   “不要走,不要走,啊——”果然,她是自言自语,碧菡却俨如成人一般,一句一句答应着她,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试着从她的自言自语中探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兰心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懒得看她一眼。碧菡见状,方才放松的心,又立即悬了起来,看这样子,比上次更是要严重了,这可不行,碧菡果断起身,跑出偏殿,向正殿里来寻人。父亲、母亲都外出了,碧菡先想着去找王伯伯,而后找了一圈不见人影,迫不得已才往后殿来请教老太太。未进门时,就碰见老太太的丫头,碧菡连忙问她老太太在做什么,那丫头便将老太太不舒服,躺下歇息了的话告诉她,碧菡听了,却没有进去问候,而是回转身要去找王嫲嫲去看看兰心。碧菡素来不待见她的,但眼下没了主意,能想到的也只有她老人家。   偏偏这阵子,王鹿夫妇为了让女儿跟着少爷在学校里多读几个字,王嫲嫲分担了她全部的事情,头几天还好,但是时间久了就觉得累了,今日正好家里宁静,老爷、夫人都出去了,王嫲嫲便偷个空,在女儿彩霞房间里坐着打瞌睡去了。碧菡寻了千遍万遍,总不见人影,便急得乱哭乱骂起来:“讨人嫌的,不要你的时候跑出来碍眼,找你了又找不见,这些人都死到哪去了嘚!”骂完,碧菡无助地站在廊道里哭泣。巧的是袁正德正回房拿了瓶当年从广州带回来的风油精,想给老太太抹抹,好让她睡得舒服些,这才走进回廊里,就看见碧菡仰头向天哭泣,走过来正要问她何故,哪知道这丫头像是在柳暗花明处看见了希望,不容舅舅问她,就连拖带拽地拉着他来到了兰心房间里。   这一来,正中了兰心的病根。碧菡要舅舅看看她姐姐这时怎么回事,却不想他才到兰心跟前坐下,她就立即从床上爬起来,泪水一堆推过一堆,可怜兮兮地乞求道:“舅舅,今天不要走,你们今天不要走。”袁正德惊讶片刻,立即想到“她如何知道我要走了?”刹那间,袁尚民如何能够从袁尚水眼皮底下脱逃,袁尚水又为何吞吞吐吐,举止木讷,以及日前种种别扭景象,都一一浮现在袁正德的脑海,并且一一得到了解释。袁正德再看兰心时,那凤眼噙泪,巧嘴留痕,鼻腻脸消,素手冰洁,一副楚楚动人模样,若真是尚水那小子有福,待妹夫首肯,必定不能亏待了这孩子。袁正德想到这里,忽然听见碧菡忍不住的笑声,回头看她时,只听她一手捂着嘴,一手拍着胸,释然道:“原来是舍不得舅舅走啊,吓死我了,我的好姐姐!”说完走上前来,挨着兰心坐下。袁正德方才回过神,安慰兰心道:“舅舅不走,别伤心了。”   “他也不走?”   “谁呀?”碧菡总是话在前,但话一出口,脑子里就又立即明白了,往往这时,后悔都来不及。   “他也不走。”袁正德知道,这个“他”,对兰心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你们爱走不走,他不要走!   兰心听了才坐直身子,恳求似的望着她舅舅,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疑惑,“真的?”但她却只说:“你保证!”询问得到答案也于事无补,只要舅舅保证了,保证不让他走,她才能将信将疑地放下心。   “保证,今天不走!”    第三十七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兰心渐渐止息了哭声,这时候,袁尚水却牵挂起她来。坐在黄包车上,袁尚水有一句无一句地应答着车夫的话,心里头却热烈地想念着她。那车夫自顾自地演说,到了省立医院门口时,才发现车上这位少爷,不但没听进他的话,就连自己要到哪里,来这儿干什么都像是忘记了。   “就是这儿了,全省城就这一家医院。”车夫身体后仰,及时刹住车,扭过头来对袁尚水说。   袁尚水看了看他,眼神中掠过一丝疑惑,但瞬间他又醒过神来,起身从车上下来,准备给车夫钱的时候,才发现出门时情绪冲动,穿了一袭长衫就匆忙赶出来了。还好那车夫仗义,见到他似要掏钱的模样,连忙阻止道:“少爷进去吧,我和刘汉是铁哥们,我先走了,碰见他再告诉他来接你。”袁尚水再要客气时,那车夫拉着车子跑了。袁尚水目送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了医院大门。   他却不知,就在他神思茫然地到达医院门口时,就被一名隐藏在街角的男人盯上了。这人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但这样的机缘,造成了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恨。   相信你还记得,袁尚水和碧菡闯进**地下党员紧急会议中心,救出袁尚民的那段历险。在那里被袁尚水推倒,接着又被赵忠诚枪杀的人,正是眼下跟踪着袁尚水进了医院的这名男子的同胞兄弟。当时,他也在场,眼见着兄弟被害后,众人因惧怕政府军的包围清剿,不得不遵从赵书记的命令撤退,即使如此,他满眼的杀机,却将袁氏兄弟牢牢地锁住。翌日军警在这里发现尸体,并将袁尚水丢在门外的自行车送回孙希桥府上时,他便乔装成农夫,潜踪暗至。见到门禁森严,他正要离开,准备回去以后再从长计议,哪料到天随人愿,竟然有三五人将袁尚民簇拥着抬出来,他偷偷跟了一段,听见袁尚民叫声痛苦,暗自猜想“恐怕是受了伤,正要找他们兄弟俩报仇的,这不是天理昭昭,助我成功吗?”于是紧紧尾随,到了医院附近才慢下来。看见一伙人手忙脚乱地抬他进去,另有一个年长的,在进门前吩咐了车夫几句才跟进去,那车夫得了令,拉着车子离开了。   车夫离开后,他躲在墙角沉思,现在送袁尚民进去的,只不过三四个老残弱小的,此刻进去报仇,正是时候。但转念一想,那老头吩咐车夫去干吗呢?袁尚民的那个兄弟为什么没有跟来?种种迹象又让他心生疑惑。于是暗中观察了一阵子,果然,片刻之后,另一名车夫就拉着袁尚水过来了。这人嗅到他,仇恨的血涌立即澎湃不息。见袁尚水慌张跑进医院里,他便将匕首藏进袖子,也大步跟了进去。   袁尚水正在窗口前查询袁尚民的病房号,忽然,一阵局促感和紧迫感向他步步逼近,等不及护士小姐的散漫,一抬眼,从墙上挂钟的玻璃里,看到身后有一个手持利器的男子,那刀锋正要向他的后腰插入――来不及思索,袁尚水跳过栏杆,拔腿就跑。那人正要得手,却不知如何被袁尚水发现了,因为缺少作战经验,等他再追时,袁尚水早已消失在过道的拐角处。   拐角是一间就诊室,袁尚水跑到这里,见门半掩着,就像一张纸片一样轻巧地钻了进去。医生们都诧异地抬头看他,一名外籍医生顺手扶了扶眼镜,打量着,这样健壮的小伙子,会有什么病?袁尚水停下来,才感觉到剧烈的心跳,但后面追来的那人,一定也像他此刻的心跳一样迅速。袁尚水不待多想,抓起医生桌上的一根镊子,转身藏在门后,手中的镊子半举着,只等那人进来,便要给他有力一击。   坐在对面的一名医生,看着他怪异的举动,并未曾出声,目光正要回到病人身上时,又瞟见门口一名鬼鬼祟祟的男子。他到了门口时,脚步轻轻的,一只手正要推门进去,却又像是从医生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急忙退了出来,摆正位置之后,突然冲上来,抬起脚踹门,那样的力道,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死门后边墙上停落的一只苍蝇。还好,他踹门前,袁尚水同样从这名医生的眼神中有所领悟,就在门板排山倒海一般打向他的时候,他正从门后面侧身跳开。只是很遗憾,他手中的镊子任然被打落了,而他还来不及看一眼,持刀的男子已经直扑过来。袁尚水一把抓住敌人持刀的那只手,刀刃就在他的手臂底下冒着寒气,他抬脚一踢,正中敌人膝盖,然后放手转身,在敌人跪地的刹那顺利避开。就诊室里的病人们早就慌作一团,唯独那名外籍医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沉浸在他的医学思考中,仍然木讷地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袁尚水拿走他桌上的听诊器。袁尚水本没想到要拿走他的听诊器,离开时他忽然记起曾经在战场上与“**”的接触,通常他们都是抱成团的,这次暗杀,不会只有这一个人来,于是抓过医生桌上的听诊器,以便防身。   果然,袁尚水的疑虑是正确的。他才走出门,一杆枪管就对准他的额头,他立即认出,举枪的这人,昨日傍晚,也曾这样瞄准过他。此时膝盖受伤的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他的“同志”之后,义气凌然地说:“赵书记,我违反了纪律,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他,替我兄弟报仇。”有过一次失败的教训,赵忠诚并没有转眼看他,只是答应着:“回去再说。”袁尚水正设法脱身,但赵忠诚却集中了精神对付他,无奈之下,袁尚水瞟了一眼那名要报仇的男子,他握紧了刀,正要准备过来。   “别想耍花样!”赵忠诚发现他目光游离,开口说话了。就在他说这话时,袁尚水观察到他们之间的那扇门,因为刚刚那一次重踹,还在吱吱呀呀地来回运动着,眼看着它正一点点向赵忠诚举枪的手臂靠近,近了,更近了,袁尚水目光中亮起一丝兴奋。赵忠诚也意识到了这扇门,很明显,这对自己不利,而门一点点合上的时候,袁尚水的身影也会在他视线范围内一点点地隐藏;于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袁尚水就趁着这个机会,踢中门板,门板重重地合上,赵忠诚的枪口因此丢掉了原来瞄准的部位。当一旁跛着脚走来的敌人眼神中透露着惊恐的时候,赵忠诚的手腕已经被袁尚水用听诊器牢牢捆住。背顶着门,双手奋力拉住听诊器两端,袁尚水就这样制服了眼前最危险的武器,但这还没算完,因为持刀的敌人已经得意洋洋地对准他的腹部走过来。如果放手,屋外面赵忠诚就会对他开枪,如果不放,屋里面敌人也会捅破他的肚腩。千钧一发之际,袁尚水忽然迎刃上前,背后的门也因此打开,赵忠诚被拖着向那刀刃跌撞上去,袁尚水则掉转身,趁机跑了出去。那人见赵忠诚向他扑来,忙避开刀锋,两人因失去重心,倒成一团,起来看时,早已不见了袁尚水的影子。   “赵书记,你没事吧?”   “没事,这里不安全,咱们快回去。”   “不,我一定要报仇。”   “这是命令!”   “这不是任务,这是我的私仇,赵书记,你快走,我一定要杀了他!”说完,持刀男子夺过赵忠诚的枪,跑出了就诊室。   赵忠诚喊了几声站住,无奈人已跑远,自己也不能丢下他,拾起刀也追了上去。   此时袁尚水早已经藏得了无踪影,但平静之后,他却又担心起来,担心敌人追上来,担心追他的过程中,他们遇见了尚民。对袁家来说,无论是他们带走尚民,还是杀死尚民,都是灭顶之灾。袁尚水想到这里,便再也呆不住,返回来去找那敌人了。   岂料他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王鹿伴着护士们将袁尚民从急诊室转移到病房时,正巧在过道中遇见了持枪的男子,那人一眼就认出了袁尚民,在袁尚民露出巧遇“同志”的欢喜表情时,他举起了枪。袁尚民的笑脸,立即被惊恐覆盖,慌乱无措中,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推开,接着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一脚踏上墙边的座椅,同时从他的身影中飞出一只铝制盘子,紧接着那人手中的枪就飞了出去,然后只听见哐当一声,盘子落地的响声,袁尚民稳住自己,再定眼看时,王鹿已经一脚将那人踩趴在地下。   袁尚民立即请求王伯伯放开他,那人抹着脖子站起来,趁王鹿不注意时,企图偷袭,殊不知,王鹿虽然年过半百,却不曾荒废武艺,一拳出去,他就又捧腹慢慢地跪下。袁尚民此时也不再袒护他,一名巡警赶来,就在袁尚民眼前抓住了他,对于昔日的同志,袁尚民饱含感情,此时看着他被抓走,不免低头悲伤。王鹿见状,略知其意,却又不能多说什么,也只好低头沉思。忽然一声枪响,王鹿应声倒地,袁尚民慌抬头看时,只见赵忠诚站在过道那一头,手里拿着刚刚被王鹿用盘子打落的驳壳枪,警察丢开已经被锁住的罪犯,拔枪追了上去,袁尚民见王鹿倒在血泊中,挣扎着要去扶他,但自己已经废了一只腿,爬到王鹿身边时,却无力扶起他。当医院里,警、匪、医、患乱做一窝时,独有袁尚民抱着王鹿大哭,袁尚水循着哭声找过来,见到眼前景象,顿时忆起王鹿日日早起练拳的身姿,不容自己犹疑,他立即推开身边乱窜的护士,抱起王鹿向那急症室去了,抓过一名还未来得及离开急诊室的大夫,就要他抢救王鹿。无奈伤中要害,无力回天。想那王鹿一生在孙家忠勇无比,此时又为救尚民丧身,袁尚水不觉瘫坐着在一旁垂泪。   袁尚民见到哥哥抱了王鹿进急症室里,也收声坐住,挣扎着爬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同志”还匍匐在地,而警察已经走远,医院众人散乱,便捡起巡警掉落的手铐钥匙,放了那人;然后示意他快离开,自己一跛一跛地走向急诊室。在门口看见袁尚水坐着流泪,医生和护士正在帮王鹿收敛,他便踉踉跄跄地退开,不敢再往里面多看一眼。    第三十八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这一次,袁尚民没有像刚才那样无助地大哭。他靠着过道的墙壁,一手撑着急诊室的门,另一只手,横抹着两眼喷涌的泪水。   刘汉按王鹿吩咐,拉着孙希桥过来,他们赶进来时,却见到袁尚民靠着墙在抹泪。孙希桥放了心,这个惹事的侄子,总算还能站起来。但他为何哭得这么伤心?也许是接受不了瘸了的事实吧。孙希桥放慢了脚步,点着烟向他走过来。   “会好的。”他拍了拍尚民的肩膀,像父亲一样用目光鼓励着他。   袁尚民放下手,看见姑父在面前,正不知如何告诉他。这时医生打开门,从急诊室里走出来。孙希桥被这一举动吸引,扭头看过去,却见袁尚水正坐在里面哭泣。再往急救病床上看时,门又自动合上了,孙希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心里知道,必定是谁不行了,他哥俩个才会如此伤心,莫非是舅兄――孙希桥不再站在门外猜想,推门走了进去。   袁尚水看了姑父一眼,立即站起来迎接。但孙希桥的眼睛,却盯着病床上被盖住的那具尸体,他示意袁尚水不要动,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站在尸体的边上,孙希桥看了一眼那白布下的身形,瞬间,他认出来,那不是粗壮的袁正德,而是守护了他家两代人,身形清瘦的王鹿。孙希桥的手颤抖起来,在掀开白布的短暂过程中,有关王鹿的记忆,像学生游行似地,从孙希桥的脑中无序地蜂拥出来。小时候只当他是个奴才,苦读圣贤书时,他又成为自己唯一的玩伴,再后来他成家了,心里真心为他高兴,和他同年生的女儿,两人更像是亲姐妹一般,他跟着自己从赣南来到安庆,又躲到小镇殷家汇,举家的大小事情,他从没让自己操过心。一时间想起了有关他的太多事情,堵在孙希桥的眼前,这让孙希桥无法看清他的遗容。   护士们来催了一次,要求将尸体挪走,实际上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这张昂贵的急症病床,很少有人躺上去。富有的人不出事,生病的人没钱治。但眼下,孙希桥没时间憎恨这些护士,他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便命袁尚水照看好王鹿遗体,自己先行回到英王府中。   回来时巧在门口遇见王鹿的妻子,王妻向他打了招呼,孙希桥迟疑了一下,没有告诉她,而是径直往后殿老太太这边走过来。   见到老太太时,老人家早已经休息好,坐起身来了,袁正德正陪在边上,试图为了袁尚水和兰心的事情,向老太太讨讨口风。孙希桥冲进来,将自己的想法向老太太提了出来。   “母亲。”   “嗯,去医院看过尚民了?”   “母亲怎么知道?”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说:“有王鹿陪着去的,他定会派人去告诉你。”   “母亲英明。”   “王鹿对我们孙家,也算是尽心尽力了,虽然是前清时候就在咱们家里做下人,但是革命以后,我老太太一直拿他当你亲兄弟看待着。”   “母亲说得是。”   “你媳妇也是,我看着她喜欢彩霞,倒是比菡丫头还要多一些。”   孙希桥听了鼻中一酸,含泪告诉孙老太太:“王鹿,在医院中弹身亡了。”   “啊――”王妻听到孙希桥这句话,在门口尖着嗓子大哭大叫起来。   孙希桥没料到她正进来,但话已出口,便不得不趁机对老太太说:“念在他为我孙家操劳一生,母亲,孩儿请母亲成全,允许他停尸府中,在府中治丧。”   孙老太太闻讯也心中悲伤,又有感恩戴德的话在前头,再看王妻哭得昏死过去,也只得撇开祖宗规矩,答应孙希桥了。   少顷,孙希桥在祖宗灵位前请过罪,“儿孙不孝,今日破祖宗规矩,实感家中帮佣王鹿忠义,跟随孩儿背井离乡,一生劳碌,万不忍其府外治丧,求祖宗莫怪。”言毕焚香跪拜,而后出来见过母亲,母亲点头,忙命布置灵堂,准备为王鹿治丧。   袁尚水得到消息后,领了王鹿尸体回来,停放不久,孙希桥命人置办的棺木也运到了府上。   王鹿的妻子早已是几度昏死,初夏季节,闷热的天气让她悲痛欲绝的声音更添撕心裂肺之感。今天学堂里放学早了些,彩霞没等刘汉去接,就和强虎另叫了辆车回来,二人正嬉闹到门口,忽然见了府门外高挂丧彩,彩霞心头袭起一阵寒气,生怕是孙老太太病故,却不曾料到,这是孙家在替她父亲治丧。   进门来,孙老太太在殿里站着,孙希桥伺候在旁,兰心也在,碧菡也在,一转眼,舅老爷也出来了, 表少爷也跟着他出来,难道是太太?彩霞素来讨孙德艺喜欢,如果她――彩霞就要哭出来,但她可怜强虎失去了母亲,担心强虎会害怕,一把抱住了他,放肆地哭了起来。正在她擦干泪眼时,见门外刘汉拉着孙德艺在门口停下,彩霞讶异得张大了嘴吧,立即欢喜起来,正要迎出去,却忽然意识到,不是太太?那会是谁?回头看时,家里的长工们都在,男人、女人一个不少,只是不见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此时,一种莫名的恐惧迫近彩霞的心。她看到众人围成的圈子里,自己的母亲昏死在那里,她穿戴着孝服,被两位婶婶掐着人中。一会儿醒了过来,哭了几声,就又昏厥了。彩霞杵在那里,紧紧捏着孙强虎的手,疼得强虎奋力往外抽。孙德艺走进门来,路上早听刘汉诉说了一切,看到这孩子颤抖着站在原地,心中疼惜起来,不禁俯身轻轻地抱住她。   孙德艺的这一举动,让彩霞一下子全明白了。太太似乎是在告诉她,你的父亲没了,以后我们会像亲人一样照顾你。但彩霞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今天在学堂里,她还跟先生学了一首诗,她可都记得,准备晚上等父亲歇下来,念给他听的。可是现在,太太既然这么抱着我,就让她抱着吧。   强虎从彩霞手中抽出手来,站到了一边,他看见母亲抱着彩霞姐姐在流泪,而她,空空垂着两手,木头人一样僵住了。   不知道那天她从什么时候才留下第一滴眼泪,但是当强虎听见她放纵地大哭时,自己怎么也睡不着,平常彩霞总要等到他睡着了才下楼,但是今天,强虎怅然若失地望着帐顶,耳朵里听见彩霞哭得沙哑的声音,脑子里却全是与她嬉戏的记忆。渐渐地,他仿佛听到彩霞在他耳畔唱着常常哼唱的黄梅小曲,然后虫子叫了,夜在道士的咒语里冉冉泛白。    第三十九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当鼓瑟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彩霞伏在父亲的棺木上睁开了沉沉的眼皮。眼前夜的幽暗已经被晨曦一点点地溶解,母亲由于伤心过度,在昨夜做最后一场法事的时候大哭了一场,然后困倦了,睡着了,在梦里又回到了王鹿活着的日子里,直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彩霞羡慕地看了一眼母亲,心想:“如果我也梦见父亲,就再也不要醒来了。”这么想着,她却突然害怕了,她害怕母亲也像她一样想念父亲,如果她也不愿意醒来,剩下来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越想越害怕,尤其是母亲睡得那么沉酣,鼻息都没有了,会不会——彩霞看着母亲,耳畔响起了道士们的鼓乐声。多希望这声音再喧闹点儿,能够吵醒母亲,又或者是,将道士们的灵咒通过声音传入地下,唤回遗忘人间的母亲。可惜,母亲没有听见,不然她至少会打两声鼾作为回应。   能够在英王府中为王鹿治丧,已经算是孙老太太格外开恩了,又加上天气闷热,尸体随时会腐臭,因而本该举行三天的丧礼,匆匆忙一天半就结束了。彩霞的母亲醒过来后,没多久,就强打精神和彩霞一起去为王鹿送殡。母女两个哭得天都叫破,娘都叫醒了。还好有孙家十余名长工帮着,不然娘儿俩个异乡为客,真是天不应,地不理,可怜无助,就算长街当哭,也是赚不到几声同情的。入土时,孙希桥特地抽了空赶到墓地,袁正德父子心怀愧疚,也都献了花圈来了。王妻这两日有所耳闻:“王鹿是为了救袁尚民才被打死的。”因此他们父子来时,极不欢迎,袁尚民拄拐出现时,她更像是着了魔一般,狂抓乱拽,要袁尚民去阴曹地府里把王鹿给换回来。两名妇女连忙截住她,一边安慰,一边替袁氏父子脱罪。王妻听了不见好,反而更加悲伤,大哭大叫着:“你逞了英雄——叫我娘儿俩个嗦和(怎么办)——好哟——”   孙希桥听了也不免悲戚,走上前来告诉她:“只要我孙希桥一日不死,就一定有你娘俩的饭吃。”   “我是活到头了,可是霞儿怎么好哦——老爷你教教我,霞儿怎么办?”王妻连哭带说,肺里的气接不上来,声音断了一阵,又补充道,“以前指望她老子给他找个好人家,不像我一样受苦,可是我一个寡妇,我可——嗦办才好嘚——”   孙希桥再也答不上话,他给不了什么承诺,王妻的哭声也不容他多插话。   “彩霞嫁到我们家!”袁正德义字当头,一语惊得全场都震惊了。王妻听到他的话,愈发痛恨,破口大骂:“去你娘个屄,她老子替你家送了一条命,还要搭上她这一生,算盘打到珠子都掉下来了,让我女儿再去伺候你家那个跛子一辈子,休想!”骂完,她又指着天骂天瞎了眼,跺着地骂阎王爷欺善怕恶,做了一辈子下人,今日个终于扬眉吐气,撒了一回泼。袁正德也因此不敢再提,只是心中深感亏欠王鹿,必定要好好照顾她们母女,才不失他一生仗义豪情。   安葬好王鹿之后,在孙府住过一两日,王妻便向孙老太太和太太请辞,她决定带着彩霞回到赣南,一来送王鹿灵位到族中祠堂,二来趁她身体还健壮,耳不聋,眼不花,替彩霞相个精明的丈夫,她好对王鹿有个交代。孙老太太听了,笑了一声,慈祥地看着她,缓慢说道:“你这翻用心,对得起王鹿了,倒不是不许你离开,革命成功后,我们家也都循了新法,当年家丁三十余口,去留也都是随了你们意的,如今你要走,也还是自由的,只是路途遥远,这些年又连年征战,匪盗猖獗,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闺女,只怕路上不顺利。”王妻听了默默无语,老太太看见她神情茫然,就又接着说:“今年七月十五,我打算让桥儿回赣南去看看他老爹,一晃十来年了,也不知道老鬼怎么样了,投胎去了没有?”说着,眼里有点湿了,孙德艺忙劝慰道:“母亲好生些吧,才劝了王嫂呢,自己倒招惹她来了,老爷纵是不孝,不能日日守在父亲坟头,逢年过节的,也从来不忘在祖宗灵位前叩头祭拜。”孙老太太听了,转笑道:“桥儿还算仁孝的,想必他父亲泉下有知,早就投胎转世去了。”说完哈哈笑起来,孙德艺和王妻也跟着笑了,彩霞一旁听着,心中暗想:“老太爷归葬回乡,认得投胎的路,可怜我父亲,客死异乡,我和母亲无力送他老人家回乡,只怕这投胎的路,还要走很长很长!”   彩霞闷头暗想的时候,老太太、太太和她的母亲,都没有顾虑这孩子的感受,趁气氛缓和了些,她们说起笑话来。   先是孙老太太讲道:“去年去蔡省长家,陪他家老太太搓牌听来这么一个笑话。说是江边有这么一户人家,老爷是个秀才,革命时家里被抢尽了,幸好他家太太会些女工,接下来夫妻二人就靠教书和织布为生了,一日秀才回家,太太让他担一担新织的老布去卖,那秀才挑起担子,太太又叮嘱他,少于一两银不可以卖,少于一担稻不可以换,秀才答应着就去了。到了集市里,已经黄昏,人都散尽了,秀才丧气地往回走,在郊外的稻田里,看见一个农夫在那站着,秀才心里就想,买不到银子,换一担粮回去也能交代。于是站在田坝上歇下担子,冲那农夫喊,‘老布换粮食,换不换?’只见那人在暮色中背对他站着,一声不吭,秀才打算上前去看看时,忽然一阵风起,那人点了点头,秀才就没再靠近了,又接着问,‘一担布换一担稻,换不换?’那人又点了点头,秀才高兴地说,‘我把布歇在这,你什么时候把粮食换给我?’那人又不回答他了,秀才就想,现在天黑,也看不清是干稻还是湿稻,不如等明天再来换,于是对那农夫说,‘今天晚了,明天你换干稻给我,我把布放在田坝上,明天早上我再来找你,你带上一担稻来。’秀才看见那人又点了点头,就放心去了。回家把这事告诉他老婆,他老婆就觉得奇怪,哪里会有这样的怪人?只点头,不说话,秀才安慰说,可能是个哑巴。太太将信将疑,就要他明早起早点去那等。第二天,秀才一早就到了那田边,还未走近,秀才就远远地看见那人站在原来的地方,头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秀才心喜这人很守信用,便大声喊他,‘这么早就来啦?’和风吹着,那人又点了点头,秀才加快脚步走上前来,一边进稻田的时候,又问他,‘稻子担来了?’那人还是不说话,也不点头了,秀才又问,‘难道没有带来?’那人还是不答,秀才又问,‘今天能不能换,能换来我就在这等,不能换就把老布还给我。’那人还是不理他,秀才看着奇怪,走到他身边去,一看,才发现站在那的,原来是农夫插的一个稻草人。”王妻放开嗓门,大笑起来,一边对孙老太太说:“念过书的人,居然被个稻草人——给耍了。”捧腹说完,看见袁正德、袁尚水父子进来,她便立即收声闭嘴,眼中露出仇恨来。    第四十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袁正德进来先给老太太作了揖,转身又对王妻问了好。王妻只当没看见,傲然侧过身去。孙老太太为解尴尬,忙命孙德艺请舅老爷、表少爷坐下。孙德艺起身,给袁正德让出上座来,袁正德傍老太太坐下,袁尚水依着她姑姑坐下来,正好坐在了彩霞当面。老太太开口问道:“三少爷伤势可好些了?”袁正德忙坐直身子,拱手对孙老夫人说:“蒙老太太关爱,小犬无碍,只是静心养着,拄拐也能站起来了。”   “还是用心调养才好,上好的药材、补品,只管问你妹妹要去,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侯门深户,燕窝、人参还是吃得起的,”说到这,老太太又命儿媳妇,“你亲自去给你侄子瞧瞧,要用什么,要吃什么,只管命王――命人办去。”   听到老夫人随口就要说出王鹿的名字来,众人心里都略略动了一下,彩霞心里更是一片冰凉。孙德艺岔开道:“燕窝、人参都已经令刘汉购去了,倒是舅兄该让尚民多下地活动活动,总躺着反倒倦怠了。”   袁正德答应说:“很是。”老太太也点头说好,接着提起眼看就要进入六月,一个月后就是强虎十一岁生日了,往些年时局动荡,没有给他好好过过一个生日,今年趁着他舅舅、表兄们都在这里,大家热闹一番。袁正德先道了喜,接着说没什么好送的,到日子只好自己唱几出来弥补,一句话惹得老太太乐了,大家笑起来。王妻一直在旁听着,心里头对袁氏父子恨得痒痒的,只是碍于老太太威严,不敢发作,后来听着老太太和袁正德聊得越欢了,肚子里气不过,站起身,拉上彩霞要离开。孙老太太见了王妻举动,抿嘴皱眉,怒目寒光盯着王鹿妻女,王妻已然站起身,也不畏惧了,立在原地微晃了晃身体,索性向老太太辞行,要带彩霞回赣南去。孙老太太并不特别待见王妻,既然她赌气要离开孙家,便命孙德艺去取六十块大洋给她,并且交代王妻,这四十块是感念王鹿功劳,二十块给彩霞日后置办嫁妆。孙德艺知道老太太动怒,不敢不从,只得出去取钱去了。王妻见已经撕破脸面,便索性壮起胆子,冲孙老太太大声说:“老太太别怪我没规矩,王鹿虽然在你孙家做下人,但在我自家里,任然是家里的老爷,而今就这样丢了性命,我和霞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老太太若是有心袒护仇人,我也不敢在孙府里怎样,当今世道,也没个王法,我寡妇、孤女两个人更报不了仇,但天理报应,只怕天要行公正,老太太也是袒护不了的。”   “放肆!”孙老太太是个有身份,顾脸面的老太婆,但这一次是被彻底激怒了,捶着樟木桌子厉声批评道:“无知妇人,王鹿之死,系匪徒歹意,与舅老爷何干?”   “众目睽睽,只怕是脱不了干系!”彩霞缩在母亲身后,拉着母亲的手臂,这让王妻觉得孩子可怜,说的话就更加地底气十足了。   “有谁看见了,有谁看见是舅老爷害死王鹿了?你给我把人找来,有真凭实据,毋须伸冤,桥儿回来就能替你结了案。”孙老太太话说得急,因而呼吸也显得局促了些。   “等老爷回来,哼,”王妻冷笑着说,“老爷要能秉公执法,罪犯还能在这里坐着?”   “娘――”彩霞见母亲言语越来越失控了,忙止住她,自己跪下来哭着恳求老太太原谅:“父亲的死,让母亲太伤心了,老太太看在父亲的份上,原谅她吧!”   “就是看着你,也不该怪她的,过来,孩子,”孙老太太也随着彩霞泪流满面的凄切景象悲戚起来,一手揽过跪行到身边的彩霞,抱在怀里哭着说:“但只是你父亲的死,真的不是舅老爷的错,就算因表少爷的事起,但也是天命,怪得谁呢?当初你老太爷,在河里淹死了,夜夜来给我托梦,说是有个放牛的孩子扔石头打中了他的膝盖,跌入水里的,临死看见你江家婶子,她眼睁睁看着他淹死,却不喊人救他。好狠的心哪!”说到这里,老太太也放开老脸大哭,一屋子人都默默擦泪,王妻回想起当年往事,江夏妻子离开时,孙家依然给她安置的银子,又想起方才自己这一番哄闹,不由得惭愧起来。   “王嫂,容袁某说句话。”袁正德几次要插嘴,都被袁尚水暗暗制止,此时大家陷入悲伤,气氛沉闷,他那慷慨仗义的性情,便又什么都不顾了。王妻正自惭愧,也无由头发作,只默不作声,任凭他说去,但却仍然是一脸冷漠对着他。袁正德心内领会,就接着说:“王兄出事,因犬子而起,如今嫂子就是要那畜生偿命,也远不足惜,但袁某更担心,日后你母女二人如何过这艰难日子,若是你们过得平安,袁某尚感天佑人难,若是你们过得不好,那袁某真是到死也不能合眼了。”   “舅老爷费心,我们母女生死有命,这辈子该吃尽苦头,就算菩萨开恩也终究绕不过去的。”   袁正德也顾不得王妻语中带刺,紧接着说:“若是嫂子不嫌弃,肯让姑娘嫁到我们家来,袁某保证彩霞姑娘一辈子过着无忧日子。”   王妻听了正要破口骂他,却不料袁正德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待王妻开口,就提高声音说:“嫂子嫌弃尚民腿脚不不便,不知嫂子看尚水如何?”   王妻自在袁家见了袁尚水,只不像袁妻见了兰心时那样肆意流露,心里头却很满意,虽然这些日子对袁氏父子十分仇视,但袁尚水的谦虚热情,总让她心里过意不去。袁正德说完这话,察其神情,没待她回答,就又请示老太太说:“如若王嫂看着尚水还算凑合,老太太可否做个媒,替他说成了这门亲。”孙老夫人看王妻默不作声,知道合了她的心意,也转悲为喜,答应着袁正德:“今日个老脸都搁这了,说不成这门亲,日后也不见舅老爷了。说着又用目光向王妻询问,王妻倒像是听着他们在给自己说媒似的,羞涩地避开了老太太的目光,孙老太太明白,便对袁正德大笑着道喜。袁正德方才安了心,释然地笑了。   听见三位长辈当面说成了这门亲事,彩霞羞得抬不起头来,索性埋头在老太太腿上装作没听见,孙老太太扶她起来时,她闭着眼佯睡了。老太太知其心思,也不强扭,随她继续趴着。但袁尚水不能像个女孩子一样含羞,非但不能,他都已经顾不上了,听到这样的婚讯,他知道,这将永远阻隔他在兰心的世界之外。袁尚水在长辈们的欢乐中如坐针毡,但他却不能站起来说不,父母之命不可违,只此一条,就让他没了反抗的理由。孙德艺带着大洋进来时,弄清了情况,也在含笑中察觉到袁尚水的不安,她走到他身边,暗暗地压住他的手,掐灭了他内心闪烁的恐惧。   就着老太太吩咐午饭都在后殿一起用餐的当儿,袁尚水趁便溜了出来,长辈们以为他难为情了,因此他要出来,也就都放过了他,而他出来后,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偏殿里来。进了院门,习惯性地一抬眼,他望见了兰心的房间,这令他朝思暮想的窗后面,一定坐着那个对他也朝思暮想的人。   袁尚水呆呆地伫立着,内心里正是酱和醋搅拌的时候,忽然一阵轻盈的笑语向他心里投进一块糖来。袁尚水脸上立即有了喜色,眼神也恢复了瞬间的光彩,在这间隙里,他看见兰心、碧菡携手出来。然而他脸上的喜色,也随着眼中那瞬间的光彩黯淡了,当她们笑脸迎向他的时候,他深沉的心思,将脸色掩盖得阴沉。在这个时候,他有理由向他的爱人表现糟糕的心情,或者说,他没有任何借口,能哄他自己开心。   兰心见到袁尚水时,像以往的每一次相见时那样慌张,但很快她发现,他却并不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充满活力和激情。这一次,他显得深沉,脸上明显地展现出见到她时的不高兴。对方的不冷不热,总能让相爱的人像突遇雷雨一样迅速地改变心情,即使有再多的事情值得喜悦,也都不足恋人给的一点儿脸色。见到袁尚水的表现,兰心的心情立即糟糕起来,任碧菡一路欢天喜地,她眼里却只看见他那张忧郁的脸。“也许不是因为我不开心,也许是谁影响了他的心情,谁的离开让他难过?或是谁的话语让他伤心?但是,见到我时,他应该开心才对呀,莫非――”她开始猜疑,但她的信步行走和碧菡的一路提醒,并不能很好地解释袁尚水闷闷不乐的原因。而她们进入后殿,她们祖母的房间之后,就会立即知道原因了,而正是这个原因,将会令她也同样地伤心。   “菡丫头个子长得快,顽皮也超过她姐姐许多,改明儿彩霞完婚了,也挑个人家把你给嫁了。”兰心和碧菡一齐进来后,老太太先拿碧菡开起了玩笑。   “彩霞要嫁人了?嫁给谁呀?不会是尚水表哥吧?”碧菡连珠炮似的问着,显得兴趣盎然,而兰心听到她提到袁尚水的时候,嘴角紧张抽搐的反映她却并未察觉。   “瞧她人小,心里头古灵精怪的,”老太太对大家取笑着她,笑了一回,又问她:“你怎么就猜中了尚水的?你看着也觉得合适?那我老太婆这个媒算说对了。”   碧菡听了祖母的话,忙向彩霞看去,此时彩霞已经躲到了她母亲身后,在人群中羞答答地站着,碧菡没顾得上多看她,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她姐姐。只见兰心站在孙德艺身边,浑身颤抖得厉害,牙齿相互碰撞着,发出激烈的声响,脸颊上一道泪痕,在身体的颤抖中加快了流淌的速度。碧菡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相继向她看过去,而兰心却在众人的注目中,明白了袁尚水难过的原因,也在众目睽睽下,撕开了自己心中的秘密。袁正德看见她这样子,想起她之前为了留下袁尚水而哭得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心里虽然想要成全了他们俩,怎奈世事难料,袁尚民闹出一条人命来,尚山早已成亲,不让尚水娶了彩霞,袁家无法对王鹿的冤魂交代。但兰心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也断断续续地发出了抽泣的声音,脸上的热泪,慢慢地被一滴血染得殷红。袁正德看了心中不忍,伸手掩住了自己眼眶中的泪水。孙德艺早已抱住兰心,碧菡看见姐姐眼泪中夹带着血色,也急忙上来替她擦干,然后和母亲一起,扶了她回自己屋里。   孙老太太不知何故,见到兰心这一番景象,实实在在地吓着了。半晌,她忽然醒悟过来,渐渐地有些明白了,但却也因此不再是担心自己的孙女,而是在心里痛恨起来,痛恨自己这样人家中的千金,居然有了这样惹人耻笑的事情。    第四十一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袁正德陪着老太太,一边安慰,一边劝导,但这已经改变不了孙老夫人对孙女可耻行径的气愤。王妻从中也察觉出来些什么,知道劝老太太是没有用的,便借机出来看望兰心,拉着彩霞离开了。   孙德艺和碧菡拥着兰心回到房间时,经过了袁尚水的身边,两个伤心人泪眼模糊,但对方的身影,却在彼此的眼中十分的清晰。被母亲和妹妹搀着走过时,兰心伸出手去抓他,但他却在她的眼中越来越远,直到进了侧殿大门,拐过弯上了楼梯时,他在她眼里就不见了踪影。这样一次离开,却料不定成为了永远。   袁尚水任然伫立在原地,王妻携彩霞去看兰心时,也经过他身边,但只是刚刚说定的亲事,不便他俩人见面。于是护着彩霞进去,也没跟他打招呼就直接上楼去了。楼上兰心房间里,此时哭声一片,孙德艺的低泣,碧菡的慌乱哭诉,时而融汇着,时而又是独立的。相反兰心却没有哭,眼中泪一股,血一注,交替流着,吓得碧菡大声叫唤,她自己却抿嘴不出一点儿声音。   王妻进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一见兰心症状,心里怕了一阵,最后还是壮起胆,小声提醒夫人,眼中都泣血了,快些送到医院看看吧。孙德艺听了才如梦初醒,急忙命人预备车子。   众人张罗的时候,彩霞懊悔地伏在兰心身边大哭。早就知道她和尚水少爷情投意合,舅老爷说亲时自己光顾着羞涩,却没想起兰心会因此伤心。兰心也听见了耳边彩霞的声音,伸出手去摸她,但此时她不再是亲姐妹一般紧紧相牵,而是胡乱抓住彩霞,诘问她:“为什么要拆散我们?”   “我没有,我没有拆散你们。”彩霞哭得更伤心了。   “早就喜欢他了,对不对?”兰心说这句话时,绷直了身子,碧菡看着,感觉像是临终遗言。   “兰心,我没有――我没有――”彩霞万分地悔恨,悔恨舅老爷提亲时,自己没有及时想起兰心和尚水少爷的秘密。   “你有!你有――”兰心忽然大声哭出来,心里郁积的痛也在顷刻间释放出来,但只是这样的宣泄,让她眼泪中的血液更浓了。孙德艺拉开彩霞自己扑过去,紧紧抱着女儿,哭一阵骂一阵,骂着兰心苦情,骂着彩霞碍事。   彩霞坐在一边无辜地流着泪,孙德艺试着抱起兰心下楼去,走出房门时却险些摔了跤,王妻顾不得自己女儿,和碧菡一起帮着孙德艺抱了兰心下去。   在门口却没有再看见袁尚水,兰心闭着眼经过他原来站立的位置,依然伸手要去抓他,但这一次同样没有抓到。最后,在母亲和家人们的摆弄中,一路颠簸跌宕,迷迷糊糊地到了医院。   如果让袁尚水看见了她后来的悲伤,我相信,他一定不会答应了他父亲。袁尚水在那里呆呆立着,不多久,就被他父亲带到了客房。父子俩个仿佛又回到了尚水调皮的那段时光里,袁正德一脸严肃,袁尚水随着父亲却一声不吭。   在客房中,袁正德命儿子坐下,袁尚水毕竟成长了,没有叛逆地杵在那里,路上早就擦干了泪,收缩了心中的痛,依命坐下去。袁正德无法像年轻时候一样呵斥他,他试图说服儿子,男子汉以一个义字立于天地,但他那惯于唱戏的嗓子,此刻却成了闷声不响的葫芦。   “父亲,婚姻大事,您做主吧――”袁尚水遏制住心中的寒颤,激于义理说出了这句话。   袁正德听了,明白了他的决定,心里头轻松许多,但他为此受的委屈,却让身为人父的袁正德复添了一丝愁绪。   袁正德慢慢地转过身,缓慢的动作,犹如戏台上那一乍息。目视儿子,才发现他并不像说这句话时一般强韧,两眼泪花,将睫毛浸湿,并使它沉沉地垂下。袁正德过意不去,上前搭住他的肩膀,虽然只是轻轻拍了两下,却将他眼中承载的泪水震破,倾盆落下。袁尚水坐在那椅子上,埋首在手掌,似乎他受伤的心,像背上被剥了皮一般赤辣,不能触碰任何能够引发阵痛的东西,因此他远远地和那椅子的靠背拉开了距离。真正的勇士,总会在死地复生;坚强的男人,不会因为锥心刺骨而吭声。袁尚水像是从战场上,敌人的刀锋边闪开,昂首对着父亲,再一次对父亲的安排表示服从。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在几个人的嬉笑言语中,改变了另一个人的人生。这,就是媒妁之言。像战场上无知的将军,一味的蛮干,挥霍了千百弟兄的性命;像府衙里无良的知县,一味的奉承,抹黑了百姓头顶的一片天。袁尚水黯然地看着父亲,向老太太复命,向孙希桥辞行,然后留下需要在孙府调养的袁尚民,父子俩个沿街采购了一船的婚庆用物,乘舟下游,回到家中预备婚礼去了。   孙希桥回到家中时,遇上袁正德向他告辞,因孙德艺早就差人将家中事情告知他了,孙希桥心里惦记母亲,因而舅兄告辞时也不再留,送别后忙往后殿里来了。   见到母亲,孙希桥察觉到老太太脸上仍有愠色。虽然革命推翻了王朝统治,但千年的礼制,怎能允许一个待嫁的闺秀与她的表哥有了私情?孙希桥只寄希望于老太太对此事尚不明确,仍然在猜测之中,不然依老太太的脾气,就是亲生的女儿也不要认的。   “母亲。”孙希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生怕不慎扇起老太太的怒火。但袁正德走后,孙德艺在医院里还未回来,孙老太太正盛怒以待,等着儿子回来发飙呢。一听孙希桥叫她,立即转过身,劈头盖脸地骂过来:“你养的这些好东西!一个无法无天,一个臭不要脸。古往今来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是有礼有节,不逾规矩的,独是你家养的就不一样了?一个胆大妄为,干了造反的勾当,那家国天下的事情,是女儿家管得了的吗?”骂到这里,孙老太太稍微歇了歇气,孙希桥也不答腔,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她要开始数落兰心的不是了。   “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了?”出乎孙希桥的意料之外,老太太居然丢开兰心的事情不提,但这并不是值得暗喜的事情,这意味着,老太太是将这件事视为有辱门风的,不想家丑外扬,故不肯提起,再者,教女无方,老太太这是要将过错全都责怪到自己头上了。孙希桥不得、再沉默,只好迎着母亲的责问回答:“孩儿有过,母――”   “知道自己有过错了,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老太太不等他说完,就又接着说。   但孙希桥不知老太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犹疑片刻,又听老太太说:“还不快点去医院里看看,她们母女几个能做什么?”孙希桥听了母亲的话,大喜过望,忙辞别母亲,往医院里去了。   老太太待孙希桥去后,怒火散去,整个人就像个气囊一样耷拉下来,扶着一张椅子坐下,默默地靠着,也不喊门外战栗不安的丫头,自己往杯子里续上茶,喝了一口,然后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中,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兰心的平安归来,等待着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等待着不知是晴是雨的明日和儿孙前程未卜的命运。   “强虎少爷。”   “祖母睡了吗?你们怎么在外面守着?”   ・・・・・・   孙老夫人听见小孙子和丫头们的对话,心里的喜悦立即跳出眼帘,透过目光中的亮色展现出来。强虎进来问候过祖母,老太太欢喜地将他搂在身边,似乎即将在那样阴沉的夜色中死去,但是他推门出现,像是拉长了老人家在这世间的寿延。    第四十二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正像孙老太太冥思预想的那样,翌日天明,孙家将会开始发生新的改变。但这变化将牵引孙氏一家人的命运,而这些福祸不清的命运,将会伴随着阴云狰狞的这样一个气象开始。   孙希桥只是匆匆忙忙回了一趟家,孙德艺则在医院里寸步未离,碧菡从未这么勉强过自己,但为了守候已经被医生宣判“失明”的姐姐,她宁可强撑着眼皮,留在母亲和姐姐身边。因为怕影响到兰心的情绪,彩霞和母亲只得留在英王府里。王妻一如既往地悉心照料着老太太,彩霞则在兰心房间里默默地为她流泪。孙希桥进来替兰心取一些衣物用品时,彩霞惊惧地站起来,面对老爷,她仿佛也有诉说不尽的愧意。孙希桥对王鹿的死一直耿耿于怀,见到彩霞一副泪人儿模样,心里也十分痛惜。接着又看到了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孙希桥察觉到她内心的忧虑,便像以往一样吩咐道:“快捡几件小姐换洗的衣物。”这一来很有效,彩霞心中的顾虑被打消,立即擦干泪忙碌起来。很快她将整理好的包袱递给老爷,孙希桥接过离开,临走时又交代:“别耽误了强虎上学。”   “嗯!”彩霞回答得很有劲,因为她从老爷的态度里,得到了理解,于是她天真地以为,这能代表她与兰心也化解了误会。   吃过早饭,她再送强虎去学堂,临出门时,强虎问起了兰心的病情。彩霞没有将实情告诉他,但强虎自幼被她带着,对她撒谎的伎俩了如指掌,禁不住几句话,就被强虎探得了兰心失明的消息。于是他们的路线立即被改变,刘汉送了他们到医院里,之后又领命去学堂里替强虎告假。   一进兰心病房,孙希桥一家都十分惊讶,孙德艺责怪彩霞没能拦着他,而孙希桥却突然发现强虎迅速长高的个子,和自己学会做主的勇气。见到彩霞惧怕孙德艺,孙希桥忙制止了妻子。强虎也劝告母亲,是他自己拿的主意,不必责怪彩霞。这时候兰心沉睡着,碧菡站在她的病床边上,孙强虎向姐姐走过去,在她的床边蹬下来。碧菡也发现了弟弟的成长,至少,他不再像当初兰心出狱时那样对病人充满恐惧。   “姐姐很快就好了,你上学去。”孙德艺告诉儿子。   “孩儿已经让刘汉去向先生请假了。”强虎仰面回答。   “老太太若是知道了,会很不高兴的。”   “姐姐身受病痛之苦,我怎能读得进孝悌文章?老太太要责怪,孩儿也心甘情愿地领了。”   孙希桥喜于强虎的进步,伸手扶在妻子背上,示意她别再追究了,孙德艺会意,又在兰心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此时兰心虽然没有继续流泪,眼睛却已经被纱布包裹起来,医生解释说,是血瘀压迫视神经造成的失明,若能排出瘀血,仍能治好的。强虎听了医生叙述,立即回忆起舅父赠予他的几部医典中有过记载:柴胡、瓜蒌根、大黄、穿山甲、桃仁、当归、红花、甘草煎熬可成复元活血汤,驱血瘀,疏经络有奇效。孙强虎当即告诉父、母亲:“复原活血汤可排解体内瘀血。”而孙希桥正在与全省城唯一的一位外国医生交流着女儿的病情,听到孙强虎这句话,仿佛看见了希望,但旋即,他脑海中的另一个想法立即将这希望湮灭:强虎虽然聪慧过人,但终究只是个孩子,纵是祖传的医典有记载,行医治药也是一门手艺,对症下药,治药轻重,都须有个医术精良的大夫来拿捏。于是他选择了相信医生建议的手术治疗,而这手术,却因为稀缺的药物需要他们耐心地等待。强虎见父亲对自己的话置之不理,心里仍不甘心,虽然不再争辩,却始终惦记着能够治好姐姐眼睛的法子。   医生用外国人特有的夸张表情,表示了他对患者的同情和无可奈何,然后,他边与孙希桥交谈着边离开了兰心的病房。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外国人并不流利的汉语,惊醒了沉睡中的兰心,而这一回醒过来,兰心将面对又一次的“失去”。   “父亲――”兰心醒来时,试图挣扎开眼睛,但不明情况的她,感觉眼睛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东西,于是她伸手去拉,守候在她身边的孙德艺发现她这一举动,立即按住了她的双手,兰心心里一阵惊慌,不知身陷何种境况,恐惧时呼唤起了父亲。   “兰心,兰心别怕。”孙德艺捏紧兰心的手,兰心听到母亲的声音,也稍稍安慰了些。   “母亲我怎么了?我们在哪儿?你怎么样?”母亲的声音和双手,给了兰心依赖,然而对于黑暗的恐惧,依然让她非常害怕。   “没事,我很好,我们很快就回家,弟弟和妹妹也在这,兰心别怕。”   “我怎么了?我睁不开眼睛,母亲!”兰心正要一点点地辨别清楚情况,这时候,她又听见碧菡和强虎同时在身边喊她“姐姐”,而她自己,则是躺着的姿势,兰心明白了,母亲、妹妹和弟弟都在身边,而他们都还好,唯独自己出了事。“我出什么事了?”兰心这样问着,几乎就在同时,有关袁尚水的记忆又跳进了她病中的思维里。   “他要结婚了?他要娶彩霞!”兰心从母亲的手中挣脱出来,然后又在周边摸索着,碰到碧菡的手,碧菡正要握住她,她却十分利落地甩开了,她要的不是这双手,但她要的那双手却不在这儿。   兰心摸不到他,失望地哭起来,她伤心地对母亲说:“他不在这!他是不是和彩霞结婚了?母亲,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在和彩霞结婚――”兰心哭着说这些话,孙德艺也泪流满面地听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既不舍不得骂她,又明知帮不了她。碧菡也哭着叫唤姐姐,兰心听不到母亲的回答,就摸到碧菡手上,祈求着妹妹:“碧菡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正在结婚?”碧菡来不及回答,兰心突然挣扎起身,扶着碧菡的手说:“带我回家,他们在结婚,快带我回家,碧菡――带姐姐回家――”孙德艺和碧菡急忙将兰心放下,强虎和彩霞也赶过来帮忙,彩霞早就在一边捂着嘴大哭,这时终于忍不住,跪在兰心床边哭诉:“我没有结婚,他没有和我结婚,我在这里!”兰心听到彩霞的声音,立即停住,不再挣脱母亲和妹妹,她伸手抓住彩霞,彩霞也顺势爬到她面前。就在强虎以为她俩人会像往常一样拥抱在一起时,兰心用力地扇了彩霞一个耳光。包括孙德艺在内的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对兰心一反常态的举动感到震惊。这个优雅柔弱的少女,在悲伤和绝望中,抛弃了她最要好的成长伙伴。   彩霞因此哭得更加伤心,内心的自责,远不如朋友因误解表露出的愤怒。孙德艺原本对彩霞也存有怒意,但是眼前彩霞泪流如注,对兰心她也表露出了无尽的悔意,她便再也找不到责怪她的理由了,于是双手放在彩霞的两肩,扶着她站起来。彩霞擦着脸上成片的泪水,靠在孙德艺的怀里忘情地哭着。兰心也只是认真地哭着,再也不说话了。强虎发现姐姐虽然痛哭着,却没有泪水从那纱布下面流出来,慌忙碰了碰碧菡,指着兰心的眼睛向她示意,然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告诉了他们的母亲。孙德艺犹豫着不知所措,强虎急忙跑出去带回了父亲和那位医生。医生揭开纱布时,发现兰心紧闭的眼皮被眼泪胀满了,他轻轻地顺着眼角挤出一滴,流淌出来的全是鲜血。孙希桥一家四口和彩霞一起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强忍着悲伤不肯出声,碧菡忍不住,怕哭出声让姐姐领会到,冲出了病房,跑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去哭泣去了。兰心感觉到眼中热泪挤破因血污凝结而粘合的眼皮时,产生的疼痛,因而泪更汹,哭得更狠。医生见此症状,忙让孙德艺劝住兰心的哭泣,他则与孙希桥到病房外面,将兰心严重的病情告诉了孙希桥。   “必须制止她继续流泪,否则不仅眼睛治不好,命都保不住了。”   孙希桥听了医生绝对的命令,却没有得到他给的阻止她哭泣的建议,心中怅然不知所措。转身要进去时,看见碧菡在前方窗口上伏着大哭。他便也停了下来,走到碧菡身边,碧菡发觉了父亲,转而扑到他怀里尽情地哭了。父女两个拥在一起,孙希桥为了不让眼泪因重力滑落,眨了眨眼,仰头看向医院的屋顶,就在他眼前的墙壁上方,还留着王鹿飞身躲过的子弹打出的弹孔。   孙希桥似乎从中获得了什么启示,又或许是他家这位忠实的老仆回来告诉了他:“没有什么过不去。”没有什么过不去,灾难来临了,总需要有人做点儿什么。需要有人悲伤,同样也需要有人克服悲伤,带领家人走出困境。孙希桥静观眼前景象,作为一家之主,最需要克服悲伤的正是他,只有他,才能带着全家人一起度过这接连不断的灾难。他扶着碧菡站稳,和她一起回到兰心病房里,妻子孙德艺见到他进来,也将一脸悲伤尽情地投入他怀里发泄,他同样轻轻地扶她坐稳,然后在兰心面前蹬下身,用女儿学着彩霞为他绣的手帕,拭去她脸上残存的血迹。   孙希桥终于成功地劝住了兰心,她睡着了,不再哭泣。但孙希桥担心她下一次醒来时的又一次情感冲击,不过一切将要发生的都会不可避免地发生,而他要做的,就是在不希望发生的不幸降临时,他把它当做幸运来适应。   孙德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守护了一夜,她已经变得筋疲力尽,孙希桥安排碧菡护送她母亲回去歇息,留下彩霞和强虎在身边帮助他照顾,强虎欣然领命,先同刘汉送了母亲和姐姐出医院,再回来病房里,彩霞正巧随护士出去了,兰心安静地睡着,只留下他父子二人,在无言中面对着面。   午后,孙德艺睡醒了,向孙老太太吞吞吐吐地禀告过兰心的病情,虽然对兰心有损门风的行径仍然气愤,但是老太太免不了也为她伤心,交代过孙德艺,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也要将她的眼睛治好,过后,却还要同孙德艺一起去医院看兰心一眼,孙德艺惊恐老太太受累,连忙安慰她,会及时让孙希桥回来禀告兰心的治疗进展,然后留下碧菡在家中伺候,才放心离开。到了医院里,兰心早已醒过一回,被孙希桥父子守着、哄着,才没再哭起来,为了不再惹起兰心的情绪,彩霞躲在了门外边,孙德艺来时,见这孩子可怜,让刘汉先送了她回府里,彩霞执意不肯,非要守着兰心出院,孙德艺耐心劝了一阵,她才肯答应夫人回去照顾老太太。于是孙德艺与随行家丁将为孙希桥、孙强虎父子带来的午饭送了进来,家丁伺候他二人简单用餐,孙德艺则用心地喂着兰心,一边逗得兰心笑了,一边自己却努力控制着眼中的泪。   彩霞回到家中,径直奔老太太这边来伺候。恰巧,她的母亲也在这,这对彩霞来说,意味着她回来路上盘算的那个想法,将会实现得很顺利。趁老太太身边的丫头们,遵照老太太的嘱咐,往厨房里去给兰心炖明目汤去了彩霞便跪在老太太跟前求道:“求老太太,”孙老夫人和王妻都惊讶地看着她,未及问缘由,就听彩霞继续祈求着:“求老太太向舅老爷去说,我不嫁尚水少爷了。”   “你这丫头,说的什么混账话?!”老夫人愣着看了彩霞一眼,王妻立即过去拉女儿起来,要她快离开。   彩霞不从,接着说:“求老太太成全。”   孙老夫人听到这里,才严厉地告诉她:“你这是要退婚了?”   “对!”彩霞坚定地说,她母亲则在一旁挥手辩解,情急无话。   “你母亲的心意,舅老爷的情义,我老太婆说的媒,明媒正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老太太说到后面,表情也严峻了。   “禀老夫人,彩霞不敢。”   “那你为什么不嫁?说定的亲事,岂能容你儿戏!”   “死丫头,吃麻粪了,满嘴胡言。”王妻这才插上话来,企图极力地挽回势态。   “只要不是嫁尚水少爷,哪怕――哪怕嫁尚民少爷也行!”   “胡闹,舅老爷都已经差人测过二公子和你的生辰八字了,良辰吉日都订好了,岂能轻易改得。”彩霞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赌气地打了彩霞两下,但彩霞却没有因此住嘴,仍然要求老太太成全了兰心和袁尚水,孙老夫人明白了她的心思,反而更加愤怒了。   “孙家的小姐,该怎么嫁有我做主,我死了,还有他娘、老子,这是容得上你议论的?”老太太骂着就要命人掌嘴,幸而家中仆众,两人帮着舅老爷回乡预备婚事去了,三人守在医院里陪护着,余下数人,厨房里忙着的,袁尚民那边伺候的,还有正从厨房回来,还在廊上说笑的两名专门伺候老太太的丫头,都不在这屋里,仅剩下在身边照顾的一人,正是彩霞的母亲,此时也在彩霞边上跪着,向老太太求饶。孙老夫人气不过,却不能自己动手责罚,便令王妻携彩霞退下去,王妻得恕,拖着彩霞走了,廊上遇见那两名丫头,便忙催她们进去伺候。这两丫头不明就里,匆忙赶进去,便迎上老夫人的一顿责骂,老夫人发完怒,喝些茶躺下也略觉得舒服了些。    第四十三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彩霞母亲将她拖到侧殿楼梯下的小房间里,抽出一根掸子抽打她,边打边哭骂着:“你这死屄鳅,你老子死了,老娘拼了老脸,好不容易讲到这么好个姑爷,你还要让给人家,”骂到自己都觉着委屈了,抹了泪,又骂起来,“你让,你让!过几年娘也死了,看你一个人怎么受罪去!”彩霞早已经被抽打得泣不成声,蜷缩在角落里,王妻打了几次,觉得楼梯间里空间狭小,打得不畅快,又一把抓住她,拖到门外边来打。   王妻狠了命要打死这女儿,彩霞痛得哇哇乱叫,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对面楼上一个中年女仆听见了,忙从袁尚民房里赶出来制止。   “我说王嫂,女儿过几天就出嫁了,哪有再当孩子教训的道理?”   “邢妹子,”王妻仰首对她说,“这屄鳅不懂事,气死我了!”   “气归气,总得分个日子教孩子,大小姐还在医院里,这一家上下心里都不安生,你闹这一出,叫老太太听见了可不是添了烦扰吗?”   “就是为了替老太太解气,我才要打死她!”王妻气愤地说。   邢嫂子不知道老太太屋里发生的事,认为她是强词夺理,便不再劝她,转身回屋里去了。彩霞母亲见人走了,不觉得人家是不愿劝她,反倒以为得了理,便更加倍地用力打着彩霞。那邢嫂子听见彩霞嚎啕大哭,直摇头叹她可怜,袁尚民听了按捺不住,扶着拐要出去制止。于是袁尚民由邢嫂子扶着出现在楼台上。   “婶子别再打了!”袁尚民在楼上喊。   王妻虽然同意彩霞嫁给袁尚水,但对袁尚民的仇恨却并没有因此消减,加上之前邢嫂子已经劝过她,她便以为那邢家的小人附势,自己止不住她,进去请了个表少爷出来,以为这样就能制止她?可惜,她没把这个少爷放在眼里。   “有狠了,知道攀人压人啦!”王妻并不理睬袁尚民,只一心责怪那邢嫂子。邢嫂子一听也迅即明白,少不得也来了气,便讽刺说:“我倒也想攀个权贵,只可惜呀,白生了三个臭小子,像你也养得个女儿,我就不攀表少爷了,我攀咱们小少爷。”   王妻听了气得满脸通红,指着邢嫂子骂起来,彩霞连忙抱住母亲,不让她再生是非,袁尚民也呵斥邢嫂子,令她先进屋去了。彩霞一边拢着母亲回自己房间休息,一边回头望了袁尚民一眼,虽然他已经瘸了一条腿,但此时立于楼台之上,一脸正气却丝毫不减,想着刚才自己还有委曲求全嫁给他的主意,彩霞就有些难为情了。或许,嫁给他还真的不错,既不让兰心误会,又是个读过书明事理的人,但毕竟只能这么想一下,过几日自己就要和尚水少爷成亲,兰心也永远,永远不会再原谅她了。   彩霞扶母亲在自己床上坐下,她母亲羞愤难当,一边诉说着自己一心为彩霞的未来如何丢了老脸,一边痛恨彩霞不解她的良苦用心,娘儿俩一哭一唱,互诉悲伤。   次日,因为医院暂时无法安排兰心的手术,孙希桥和医生谈过,接了兰心出院,回到家中调养,孙老太太见到清秀大方的孙女变成个盲人,走路都得人牵着,心里不觉悲痛起来。还好碧菡、强虎一夜之间懂事了许多,两个人搀扶着老太太,让老人家稍稍觉得宽慰了些。   彩霞不能再照顾兰心了,一为稳定兰心情绪,二则她也是快要出嫁的女儿。孙希桥便从老太太房里抽出一个年轻的丫头出来,再将伺候他夫妻俩的一个女仆调到老太太房里。往后的两日,一家人琐事不断,孙希桥的一些同僚听闻孙家大小姐眼瞎了,纷纷前来探视。此时王鹿去世不久,家中新管事的人安排显然不够灵活,为此,孙德艺也不得不舍下兰心出来照顾客人。刘世雄前来探望时,携了他的姨太太来看,这位姨太太,便是当日说服刘世雄去救兰心的那个,常常听刘世雄赞叹兰心生得清秀水灵,为此特地要亲眼见一见,只因戏子出身,做人谦逊,虽然深得刘世雄宠爱,却从不争他一份虚荣,因此从不与刘世雄同访一地,就是刘世雄的原配夫人也能容得下她,又加上她自己未能生育,对刘世雄的几个儿子都视同己出,便是在这群公子哥当中,也是极受欢迎的。今日她之所以随刘世雄同来孙府,乃受了刘家大公子所托,前来看兰心病况的。这位公子单名一个剑字,是刘世雄原配夫人所生,只因刘、孙二人素来走得近,他便有了机会,与兰心有过数面之缘,从此,虽不能日日相见,却在心中日日惦念,久久不能忘怀。听闻兰心瞎眼的消息,他便急不可耐,他父亲说要来看时,他便主动献殷勤,只因他母亲要去寺庙里烧香祈福,他才极扫兴地护着他母亲去了,临行前特地跑去求姨娘,请她替他看望兰心,他发誓要好好答谢她。因而这位姨太太一来,也不和其他官老爷、官太太们寒暄,见过了孙德艺,便由她陪同着去看望兰心去了。进到兰心房间,她只闻着书香盈人,转过屏风,一个妃子香阁,仙居雅地映入她的眼帘,然而房间里最惹眼的,还是那靠床枕着,发秀臂凉,头扎纱布却雅态难掩的少女。与她相比,一旁伺候的丫头竟只算得个活物罢了。姨太太看了心里极欢喜,嘴上却并不十分地赞美,只向孙德艺关切地问了些兰心用何方子调养之类的话,然后向她讲述了一段自己曾在江船上唱戏时,生得一场怪病,后来被一位乡野间行走的赤脚大夫给治好了的经历,接着说起那大夫,用的方子都是奇方,方子上的药材,却都是农田地边,杂草丛中遍生的东西,真真是老百姓的活菩萨。孙德艺听了她灵巧的嘴里叙述的故事,不觉扑哧地笑了。兰心听到她说起唱戏的那一段经历,联想起自己唱戏的舅舅来,舅舅曾经就在这房子里答应过她,他们不走的,说话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就是舅舅派来接她的?兰心问着母亲:“母亲,是舅舅家来人了?”   孙德艺和这位姨太太听见兰心开口说话了,急忙到她面前坐下。孙德艺拉着兰心的手说:“兰心,刘公子的姨娘来看你了。”   “不是舅舅叫来的?我不见!”兰心又陷入了自己悲伤的情绪里。   孙德艺正要一边安慰女儿,一边提防姨太太为此介意,手忙脚乱中,只听女儿又说道:“他们是不是来接彩霞了,外面这么热闹,是不是要娶彩霞了?”   “彩霞——”   “彩霞——”   “彩霞在哪里?”兰心喊了起来,孙德艺顾不上一旁站着的姨太太了,忙抱住兰心,安慰道:“不是接彩霞,是刘伯伯他们来看你的。”   “彩霞在哪里?”兰心一定要听见彩霞在身边,她才能放下心来,孙德艺没办法,立即命丫头唤彩霞去了。   彩霞这几日被命令回避着兰心,虽然万分想她,却也只能在楼下听着兰心在楼上哭闹的声音,陪着她在黑暗里伤心。这时又听见兰心在楼山呼唤她,便站在楼梯上望着,一听那丫头喊她上来,她便等不及抹去泪渍,顾不上夫人、客人,径直扑到了兰心床前。   这一回,兰心没有激动地打彩霞,似乎因为回到这房间里,有太多她们成长的共同记忆,两个好姐妹又哭着拥抱到了一起。   “彩霞——为什么你要嫁给他?”   “对不起,我不想你们分开的,我求过老太太,求她成全你们,我宁愿嫁给三少爷,可是——可是她们都不答应······”彩霞哭诉着,这一刻她获得了闺蜜的原谅,但是说完这些,她还来不及摆脱悲伤,第二天,她就要顺从母亲穿上嫁衣,走进袁家迎亲的花轿里。   听到彩霞的解释,兰心无奈地哭了,虽然现在不再泣血,但眼泪中仍然有着丝丝血污。孙德艺一边替女儿擦拭泪水,一边也为她感到了揪心的痛。刘世雄的姨太太沉静地站在一旁,对兰心伤心的缘故也略略领悟了些,回去将兰心的病情告知刘剑后,也将这段隐情如实地告诉了他。熟料刘家这位公子哥,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认定了兰心,便不因任何原因而挫败,听了姨娘的话,不仅放不下心,更是百般央告姨娘去求他父亲,到孙府里来向兰心的父亲提亲。姨娘拗不过他,晚间便在刘世雄耳边旁敲侧击,几句枕语,就如他愿了。    第四十四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王鹿过世时,孙希桥在他墓前说过,就算不能像亲生老子一样对彩霞好,也要拿彩霞当做自己女儿来照顾。彩霞出嫁的日子,他当然要像送亲女儿一样,为她预备嫁妆,陪她等候迎亲的新郎。这日一早,孙希桥夫妇像往常一样看望过母亲,但只是早饭稍迟些,因为他们要预备着袁尚水率领的迎亲队伍的到来,除了给老太太、兰心和袁尚民先送去了补物,其他人都在晨光中焦急地等候着。但是久久、久久都盼不见人影,孙希桥命了一个腿脚利索的到城门口去等候,一旦他们进了城,就先行来回报。那人领了命去了。   彩霞的母亲坐在厨房里啜泣,众女仆开导着她,劝她别哭,唯独邢嫂子那日受了她的气,便冷嘲热讽地搭讪了一句:“嫁了个好人家去享福了,还是该往高兴里想吧。”众人不解,只当她是好心劝王妻的,也都帮着说起来。王妻心里痛恨,但女儿大喜的日子,只好忍耐了些,勉强笑着到了彩霞待嫁的房里。   为了不让兰心听见动静,昨天夜里,孙希桥夫妇就命了彩霞搬到他们楼里的客房住着,一早又安排了碧菡去陪姐姐说话,免得她听到了外头的热闹,甚至迎接袁尚水迎亲队伍时要放的鞭炮,孙希桥也令他们在任家巷口就要放掉。偏偏兰心精神渐渐恢复,神智也清醒了好些,对彩霞不再是时好时坏的了,碧菡和她聊起儿时的趣事,她便指着要叫彩霞也陪她坐坐。碧菡没法子,只得再叫了彩霞过来,因此王妻来客房寻她时,反倒寻不着人了。王妻一想起彩霞那日甘愿触怒老太太也不肯嫁袁尚水的事,就立即慌了神,在院子里大喊起来:“霞儿逃婚了,霞儿逃婚了!这可如何是好呀――”好在离着兰心姐弟住的偏殿较远,在院子里又碰见孙希桥和搬送嫁妆的众家丁,才及时拦下她。孙希桥责怪她大惊小怪的,女儿出阁的日子,做母亲的不成体统,王妻委屈地告诉老爷:“霞儿跑了,我刚去客房里找她,不见她的影子。”孙希桥继续呵斥说:“别的地方找过没有?”王妻心里又急又憋屈,只得说这一路过来都没有看到,孙希桥忙问众人:“门上可有人当值?”一家丁答有,孙希桥便说:“人在府里,大家四处找找,千万别出什么篓子!”众人正要四散去找时,兰心房里伺候的丫头从那边殿里出来,看见孙希桥便忙过来禀报:“二小姐让我出来禀告老爷、夫人,彩霞姐姐被大小姐缠住了,还是请夫人去看看吧。”大家这才放了心,孙希桥就问:“告诉夫人没有?”那丫头答:“二小姐在门外轻声嘱咐过的,先见到夫人就赶紧告诉夫人,先遇见老爷就请老爷定夺。”孙希桥默许,示意她先去,然后对王妻说:“你也别慌了,快去请夫人吧,彩霞的用具还需要你清点,你就别跟了进去,到门口帮忙吧。”王妻领命去了,找到孙德艺后,少不得又说急了些,孙德艺听了她夸大其词的话,撇开老太太赶紧找了去。随后彩霞被送出来,孙德艺和碧菡陪着兰心继续聊天,才算稳住了她。   接着,孙府里每个人都有了各自的任务,就连闲心的老太太都在菩萨面前求起了平安。但这一天,对孙府人来说,终究是个不平凡的日子,他们一切的忙碌,都只为了等待那不平凡的一刻来临。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带来了这个时刻的开始。接着锣鼓喧天,孙希桥听了勃然大怒,训斥道:“早吩咐过的,怎么还在门口放炮仗?!”等不及那家丁回答,又骂道:“快去,让他们停下!”那家丁慌不迭地跑去了,怎奈门口进来的这位爷不吃孙希桥的这一套。一排几十名警卫抬着大小妆合进来,领头的,是孙希桥的好友,警察厅厅长刘世雄,他的身边,跟着刘家的大公子刘剑,也是一身军戎装束。见到孙希桥诧异形状,刘世雄大笑着说:“罪过,罪过,惊恐到孙兄了。”孙希桥不解其意,问他这是干什么?刘世雄如此爽朗大气地来,到了这时却绕起了弯子,笑道:“来向孙兄提个人去!”孙希桥听到他这句话,却并没有被他吓到,再看那警卫肩上抬的,都扎了红丝花带,孙希桥明白过来,他这是带着彩礼提亲来了。目光再回到刘世雄身上时,他又笑起来,孙希桥正要请他们父子殿里去坐,哪知道他那个儿子性格更较他老子直爽,当着众人的面就给孙希桥跪下来,孙希桥去扶他,他就势请求道:“今日随父亲来见孙伯伯,是有事要求伯伯的。”   “傻小子,你孙伯伯早就明白了,你还羞什么!”孙希桥还未开口,刘世雄就在旁边笑侃道。   孙希桥面露难色,邀了刘世雄进殿里去后,与他分宾主坐下,没等丫鬟们看茶,就对刘世雄说:“刘兄这是?”   “这是什么?这是来给那臭小子提亲来了。”刘世雄也不客气,自己倒茶喝了起来。   “不知大公子看中了我家那位姑娘?”   “当然是大小姐了,菡丫头不是还小吗?不过咱们可先说好啊,再两年我家老二成年了,我就来提她。”   “多谢刘兄抬爱,但只是――刘兄也是所知的,兰心如今双目失明,只怕――”   “到了我刘家,我找人给她治好!”   孙希桥见刘世雄态度坚决,只好问:“大公子可知道?”   “当然知道,这臭小子,一听说兰心眼睛坏了,就急着要接回家去照顾。早些年就要给他说这门亲,不料想到一块去了。”刘世雄说笑间,刘剑已经跟了进来,见父亲说完,就又在孙希桥面前跪下来,诚恳求道:“剑儿仰慕兰心妹妹多年,还请世伯成全。”   孙希桥见****诚意如山,点头答应了,刘世雄父子欢喜起来,几乎就在同时,家丁进来禀报:“表少爷迎亲的轿子到了。”   孙希桥一听忙往外走,刘世雄父子听了具惊:“迎亲,娶谁的?”孙希桥这才向他们解释道:“刘兄先请回吧,改日我到府上细说与你听。”刘剑只道是孙家就两个千金,来娶谁的?当然,他害怕取走了兰心,而这却正是袁尚水和兰心心里希望的。   孙希桥来不及多解释,便请刘世雄先到后殿陪老太太坐坐,自己先出去为彩霞出嫁忙活去了。****随着一个女仆莫名其妙地来到孙老太太这边,孙老夫人观察他父子两个,刘世雄满腹疑惑,刘剑更是焦躁难安,问其缘由,才笑着告诉了他们真相。****这才安心。   孙希桥迎着袁尚水,招呼抬轿的脚夫们用喜面,吃福蛋,用过早饭,王妻与人驮了彩霞出来,到大门口由袁尚水接过去,背着上了轿子,静静抬着,转出王府门前的巷子,才敲锣打鼓地热闹起来。孙希桥命了刘汉与一位年壮的家丁同往押送嫁妆,才转身劝彩霞母亲进去。彩霞母亲看着轿子不见了踪影,只有门前一盆水洒在路面上,一下子觉得天地置换,旋转起来,腿一晃,顺着门沿就滑下去了。众女仆发现,七手八脚抬了她进屋里,孙希桥因有客在,也顾不得许多,令人照顾好她,自己往后殿里去了。   兰心适应了黑暗,耳朵也迅即灵敏起来。刘家的鼓乐声没能逃过她的耳朵,而她也自然地理解为袁尚水娶走了彩霞。孙德艺和碧菡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务之急不是出来探究清楚,而是如何制止住兰心。兰心听不见母亲和妹妹的回答,断定就是袁尚水薄情寡义了,可是这时候她却没有再流泪,而是摸到门口,扶着门骂起袁尚水来。骂着、骂着,突然又大喊一声:“表哥!”然后柔弱地蹬在门边,哭着叫唤:“表哥、表哥。”   袁尚民在对面养伤,早就知道今日大家都议定好,一切礼仪从简,爆竹喜雷,钟鼓乐器一概不发出声响,忽然听到隐隐一丝鼓乐声,不知出了何种变故,早就拄着拐出来张望,这时看见兰心冲到门口大骂袁尚水,而后又听见她失落无助地哭唤着要表哥,他忍不住上楼来答应了一声。毕竟是两兄弟,这声音虽然也令兰心犹疑,但她终于还是相信了。兰心误以为在她身边的是袁尚水,伸手抓住了他,险些将袁尚民拽倒。孙德艺、碧菡连忙上来扶住,才让两个人进了屋,兰心紧紧抓住袁尚民不放,她以为这样抓着,就抓住了她想要的爱情,抓住了她该得的幸福。    第四十五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袁尚水也曾无数次在梦里这样牵着兰心,或被兰心抓着,但他们的心思,最终还是如这些梦境一样了然无存,他们心里强烈而又真实的感觉,在现实中却恰恰相反,都化作了虚无。   袁尚水骑马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但他的思绪却在英王府里缠绕着不肯离开,思绪的这一端,系在袁尚水的心口上,马走一步,他的心就撕裂一块。终于,袁尚水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疼痛,他一扬鞭,马奋蹄,一声马哮,他的心就破碎在那江风里,风见了,风儿替他哀鸣;江水见了,波涛为他翻滚,滚得江面上浑浊不清。   脚夫们不知是马发了疯,还是人作了病,见到袁尚水甩开他们独行,一个个都责怨着他,抬轿的开始议论,这小子着急洞房啦!扛嫁妆的却说,他想着的是别的女人。于是孙希桥派来的家丁中,有一个多嘴的成了这群人的主角,将袁尚水和他家大小姐的那点小秘密,演说成了偷奸不伦的风流故事。   彩霞在轿子里听了,光流泪却不能露脸说他,另一名家丁木讷诚实,劝他几次反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了。在这些问答和描述中,袁家派来的人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能在王府门口放鞭炮,为什么出了大街才能敲锣打鼓。   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他演说,忽然一记长鞭抽在他脸上。这人一摸脸,痛得乱骂,袁尚水立于马上,执鞭斥他:“是非小人,就此滚吧,我会修书告知你们老爷,养犬不忠,反成虎患。”而后,袁尚水命令众人原地停下,下马换下新郎妆扮,呼家中三两个健壮长工,挑出事先预备好的两个木箱子出来,接着与这几个人一起往山后去了。众人不解,彼此问时,都道不知。这些请来帮忙的农夫们也不过为了一口生计,既然主人家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打着旱烟嘲笑起那挨了鞭子的家丁来。   袁尚水与这三个人走进山坳处,就见山林里十余名举刀的土匪冲下山来,将他们密不透风地围住。四人并不惊慌,放下一担木箱子,就地打开,土匪们不知其意,定眼看时,却见一人将箱子一端的木板抽去,另一人在这端同时点起火来,还有一个则从马鞍下抽出三张弓来,紧接着一声枪响,袁尚水用手枪击中了土匪头目,三名长工也都搭上弓,将燃着磷火的箭矢朝土匪们射去。   十余名土匪死伤在地,有几个则夹着身上中的火箭逃亡山里去了。袁尚水收起手枪,骑马回去领了花轿和嫁妆继续上路,出了山脉,渡过长江,到了村口时又穿回新郎装束,带领迎亲的队伍欢天喜地地闹腾起来。   到了袁家,已经是午后了,袁正德派去村口探风的人,远远望见袁尚水接了新娘子回来了,急忙点燃一串爆竹,袁正德在村里听见,也和袁妻盛装准备着迎接新媳妇的到来。村里的人听到一阵鞭炮声响过,尔后,锣鼓声也传了进来,男孩子们开始占领山坡和树腰,沿路讨起喜果子来。接着是热热闹闹的结婚仪式,婚礼后是喜宴,袁正德和儿子都认为,这样光明正大地娶了彩霞进门,才算是对得住王鹿的牺牲。   袁尚水再一次和彩霞一起敬过双亲的酒,此时彩霞想起早间和他在父亲坟前淋酒告别的情境,那一刻,她觉得就要离开父亲、离开母亲了,从此以后身边再没了亲人,十分悲戚;而此刻,听着耳边喧哗热闹的笑语,顷刻间,彩霞就沉醉在这份幸福中,忘情地恋上了这个新的家庭。   外面,亲友们蓄意要灌醉袁尚水,而袁尚水也在自己大喜的日子,伤心断肠地买醉,他也许觉得喝醉了,就能将彩霞幻化成兰心,而他,从此以后就可以和兰心的影子一起生活。袁妻放心不下,到席间去拦过几次,袁尚水才半醉半醒地离开了酒桌,跌撞着走出屋子,绕过门前几棵椿树,扶着一株梧桐滑下林子,来到了门前不远处的池塘边。   也许只是为了图片刻清静,但来到这里,那树,那光影,那水,那碧绿,混合着他体内的酒精,翻腾出了他脑海中的记忆。   耳边的戏曲模糊响起,袁尚水竭力去听,却又杳然无踪。眼前的池塘中,有了一个潜水的身影,他也睁着眼去看,那影子却潜藏到了水底。身边的树上,一定还扯挂了兰心的气息,或许气息早被风吹走了,但她掉落的头发,一定还在哪一片树叶下缠绕着。袁尚水朝兰心接近过的树枝摸过去,在那树干的一人高处,往那仅有的一支树丫间找寻。没有头发,没有兰心的一丁点儿痕迹,他就又想起,他们一起跌倒的地方,或许那一块泥里,还有他们相拥的印迹。袁尚水让开树枝,立即奔过去,其实,也就一个跨步的距离,但他却怕来不及,直着身子就扑了上去。这地上,因为准备他结婚的喜宴,许多农妇们在这里帮他家清洗盘具,因而原来他们跌倒的地方,也只剩下一块块泥黄的水洼。袁尚水却比酒醒时还要清晰,伸手进一片水洼里,就准确地摸中了兰心侧肩接触过的土地。   可惜这片水洼太浅,否则,他宁愿钻进这泥水里,溺死在想念兰心的记忆中。当然这又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决不允许!抬着一箩筐杯盘瓷器的两名农妇,在坝上就看见袁尚水醉趴在池塘边,一声惊叫,两个人丢开竹筐,撒腿跑下来,抬起他回屋里去了。   众人忙让出道来给她们,到了堂中,袁正德夫妇亲自接了去。桌上酒客们见了,立即嬉闹起来,一个满身肥肉的家伙打趣道:“尚水醒不醒得来呀,醒不了别勉强他,晚上洞房我替你,啊――哈哈哈哈――”说得满桌子人都笑了。袁妻心疼儿子,连忙铺开一张竹榻扶他睡下。袁正德此时也为委屈了儿子而难过,见到妻子在一旁急得要哭了,便烦躁起来,骂着:“在这里干什么,去煮点醒酒的东西!”袁妻听罢,默默去了。   不多久,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捧到了袁尚水面前,他母亲用汤匙一口口地喂他,约灌了五六下,姜辣醋酸的刺鼻味道开始起作用了,袁尚水哇地吐出一口,袁妻来不及让,染了一身的脏。   过后,袁尚水好了许多,但也不起来陪客了,倒不是他趁机推脱,而是这样躺着,他觉得找到了想念兰心的最舒服的姿势。就这样躺着,他眼望向天,于是整个天空,就都只是他和兰心的世界。   袁正德此时出现在酒客间,替儿子招呼起客人来,桌上的男人们不依不饶,定要袁尚水出来。袁正德抱歉说:“水儿醉了,老夫代他来陪大家。”   “古来只有儿子代老子的,岂有老子出来替儿子的理,再说了,喝酒让你替了他,晚上你也替得了吗?”   男人的嘴里,就只容得下酒和女人,若是更贪婪的,便还要衔着烟和银子。袁正德不介意大伙的话,反倒平举杯子,猝然一嗓子,唱了起来:“那一日送贤弟上河岸上,蒙贤弟临别赠言情谊深长――”众人抛开方才的话题,喝彩道:“好――好!”有经验的老人们都已听出来,袁正德唱的这一句,正是传说中“男怕《访友》,女怕《辞店》”一说中的楚剧《访友》。接着袁正德在众酒客的要求下,唱完了这一段众多戏子都无法拿捏的曲目。众亲友也都因此放过了袁尚水,任凭他在竹榻上沉思酣睡,举酒嬉闹间,将袁正德得心应手的唱段,都一段一段唤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袁尚水睁开眼睛时,兰心,就在他的眼里模糊了,像瞬间熄灭的灯光,灯泡周围还亮着余晖,但就是这样一点点的影像,他也不愿意错过,直到兰心青涩的笑,纯美的脸,在日光里一层一层地浸湿,最后和云影凝结在一起,他才对这次想念感到满足。母亲唤起他时,家中已经掌起了油灯,酒客们醉的醉了,去的去了,此时还围在这的就只有几个邻近的男人,他们中有成了家的壮年男人,也有还未成亲的小伙子。他们在这里等着尚水退去酒意,恢复身体,都只为了到他洞房里去闹一闹喜。   被众人簇拥到洞房里,袁尚水看见床上坐着的新娘,他还没从他和兰心的世界里走出来,就被人们推到了新娘子的身边。袁尚水稍稍坐稳,他的母亲就立即令人送上“吉祥(鸡)如意”、“年年有余(鱼)”、“麒麟送子(枣)”和“如意海参”四色菜肴来。袁尚水见众人等候在旁,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便按照长辈们事先教过的礼节做起来。   从一名农妇手中接过秤杆,袁尚水手执一端,小心翼翼地将王彩霞头上的盖头揭起来。这个一直伴在兰心身边的小丫头,在洞房花烛的昏黄里,却分外妖娆艳丽。也许往常只是被兰心的优雅遮盖住了她的鲜亮,此刻红盖头掀开,露出她微丰的脸蛋,她脸上的羞涩,抛出低头含笑和紫涨的桃红,砸在那窗下探奇的男人们眼里,轻轻地一下就让他们懵住了。袁尚水从未见过彩霞的这份华美,因而他疑惑,这新娘装里裹着的是穿上了伪装的兰心,不然,怎会令他讶异着,连母亲给他递来筷子他都不晓得?   女人们在一旁笑了,笑新娘子的美迷住了新郎,让他夹菜的筷子都拿不稳;男人们心里嫉妒,嫉妒这小子娶了这么个惹人垂涎的媳妇,他们拿着大刀冲进来,满屋子一阵虚砍,口里唱着“一砍妖,二砍怪,三砍魔鬼坏脑袋,四砍丧神快离开,笑看麒麟送子来。”接着还有人要搂了新娘子出去,袁尚水连忙站起身,张开手挡在新娘子面前。男人们不依,绕开他还要去抱,袁妻立即呼道:“好了,好了!出去吃些喜果子,吃完回家抱自己老婆去吧。”大伙儿停了下来,一个与袁尚水年纪相仿的嬉笑道:“我还没娶亲,该给我抱一抱吧?”袁妻无言对他,袁尚水嘲讽道:“回羊圈抱你的洋(羊)媳妇吧。”众人乍一听,不甚明白,即刻想起这名小伙子孩提时,每日去后山放羊,嫌山上荆棘丛生,心疼羊划伤了腿,便日日抱着山羊上山,等羊吃饱了,又抱着羊下山来的趣事,便哗地大笑起来。   小伙子被大家笑得极难为情,钻在人群中出去了,袁妻将人都一个个推出去,然后又替儿子、媳妇拴好窗户,从彩霞的嫁妆里打开一个柜子,从中掏出“压箱底”的春宫图来,默默放在桌上,然后,自己也喜笑着带上门出去了。   袁尚水忙从床上起来,坐到了桌边椅子上。彩霞见他坐开了,也把头埋得更低些。袁尚水局促不安,便要倒些水喝,伸手处,正碰着母亲放在桌上的春宫图。(章节违规,删除内容)   像一个男孩子用力地压着一支竹子进水里,水很柔,他却费了些力;像一片柳叶插进水面,叶子很轻,水却因此开了一道裂痕。袁尚水揽着彩霞睡去时,满眼都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女人,她也像彩霞一样,用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缠绵在他的身上。   这个夜晚注定灯影难消,袁尚水的新房里,明灯闪烁跳着,孙强虎的桌上,煤油灯却还在朝窗纸上画着影子。灯下孙强虎正在翻着那几本祖传的医典,他企图从这上面,找到治好姐姐的良方,但这几日来,毫无进展。孙强虎显得心烦意乱,不仅仅为了姐姐的病烦恼,今天晚上,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因为每晚伺候着直到他睡去的丫头彩霞,今天被一顶花轿,悄无声息地接走了,而祖母腾给他的一个丫头,根本不能像彩霞一样,在他的耳边轻轻吹着气,在他的被子里挠他的痒,不能在给他洗澡时陪他戏水,不能在他读书时跟他学字,总之什么都笨手笨脚的,洗澡时像伺候老太太一样搓得没劲,读书时在他身边闷不吭声,强虎气不过,让她到外面去候着,她便像一个哑巴铃铛,急急出去了。此时强虎想喝口茶,但他情愿自己起来去倒,拎起茶壶倒时,因为水太开,杯太浅,烫到手了,强虎慌忙甩开,杯子嘭一声就摔碎了,那丫头听见立即推开门进来,强虎察觉,忍着痛呵斥道:“出去!”那丫头头一回伺候少爷,不敢违拗,合上门退了出去。强虎见她退下了,检查自己手上烫伤时,已经红了一片,于是他翻开医典,依照书中方法,“以新尿治饮或冷水和蜜饮之”,便对门外丫头说道:“取盆冷水,一匙蜂蜜来!”那丫头答应着去了,然后他又从床底下抽出夜壶,对着手上烫伤的地方撒了一泡尿。灼烧感渐消,他坐在床边歇息,丫头很快就回来了,见到他跟前摆着夜壶,反倒不好意思进来。强虎知她一直跟随着老太太,从未伺候过男主子,便自己将那夜壶放了回去。而后命她进来,用冷水洗他烫伤的地方,那丫头见强虎手烫伤了,便慌着要叫老爷、夫人,强虎忙制止住,令她照他说的做,丫头只得从了。用冷水洗过他的手,再涂上一层蜂蜜,拧干毛巾后,叠好放桌上让他垫着。强虎此时心里不再烦闷了,便要她替他翻开医典,他看起书来。偏偏那丫头一翻开,正翻到清宫里帝王养补之术,文字边上画着人体穴位图,那丫头哪里见过这些,羞得忙往前翻回去了,再一瞧时,偏又恰是那春闱女眷阴阳和合之理,当页也有一幅图,图上绘着女体。丫头羞得满脸火辣,丢开书退到边上去了,强虎见了她如此害羞模样,反倒有些喜欢,于是他又记起,曾经读到此处不解时,要彩霞宽衣让他识别,彩霞不肯,强虎只得作罢了,此时这丫头已经站在强虎身边瑟瑟发抖,强虎一念:何不叫她帮我?于是孙强虎令她为他摊开笔墨,自己持书看起来,有不解处,他都一一在纸上做下记录,约半柱香时候,强虎看好了,叫那丫头脱了衣服到他床上躺下。那丫头慌了神,怕得哭起来,强虎喝令一声,她便立即住了嘴,哽咽着挨到强虎床边,宽衣到强虎床上躺下了。   孙强虎见她一副可怜模样,转过背暗暗笑她,然后拿了笔墨簿子,依着书中所记内容,一一在她身上试验起来,一时看得阴私模样,一时又问她身体疾伤,至夜深时,竟然给那丫头诊断出一身的疾病来。丫头听了只是害怕,问少爷她还能活得几时,孙强虎自诺,令她别声张,他会依着祖传的妙手回春之术治好她。丫头还是担惊受怕,熬了一夜都不曾合眼,生怕一觉睡去,第二日再也起不来了。翌日天明,她从彩霞住过的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出来时,看见晨曦光辉,才长舒气,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夜。过后,早饭时想起自己在少爷床上光着身子睡过了,又担心会像新婚的媳妇一样大起肚子来,想到这里,便连饭也不肯多吃,默默地来到强虎房间里打扫,从此之后,只一心认定自己是少爷的人了。    第四十七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一日,这丫头照样简单吃点饭菜就往强虎房里来,离开厨房没几步远就被跟着兰心的那名丫鬟给叫住了。这两个丫头原都在一块伺候着老太太,天天吃住在一起,而今各自分派到兰心和强虎房里,便难见着面了。跟着兰心的丫头叫燕子,跟着强虎的丫头被唤作云云,都是老太太起的名,两人虽然同年出生,但燕子生在年初,云云生在年尾,因而燕子处处都像个姐姐一样待云云。饭间燕子见云云饮食挑拣,便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追到院子里来问时,云云却不肯说,燕子见她闷闷不乐,被问起吃不下饭的原因时脸又涨得通红,便以为她是来了初潮,笑着告诉她:“傻妹妹,跟燕姐说,是不是尿了血了?有什么好害怕的,每个女孩子都会这样呀。”云云不知她说的什么事,睁大眼望着她,惊奇的问:“女孩子都会尿血?燕姐你也会吗?”燕子见她懵懂不知,自己反被她问得难堪了,于是岔开话题,邀了她到后殿院里她们以前常去偷懒晒太阳的假山后面聊了会。   云云来到假山后,觉得这是属于她俩的小天地,因而这里是可以说得秘密的,于是将强虎要求她脱光衣服到他床上睡觉,以及强虎依照医书诊断出她身患疾病的困扰都告诉了燕子。燕子虽然比她虚长一岁,然而对于男女之事亦是含糊不知的,一听云云如此说,便骂她:“妹妹好糊涂,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来,那公子少爷是信得过的吗?”云云一听燕姐说得如此严厉,便开始有了哭势,燕子也后悔吓着她了,便换了语气,柔声说道:“好妹妹,你难道没见着咱们家大小姐吃的亏吗?被表少爷骗苦了情不说,而今背着个不伦的名声,多难听呀。”细观云云听进来了,燕子便叹息一声,接着说:“这样大户人家,倒不愁招不到好龟婿,但你看表少爷成亲,大小姐哭得眼睛都瞎掉了,而今就是洋大夫天天来瞧,也就只治好了一只眼睛,东西还是看不清,妹妹你想想,大小姐虽然如此遭遇,但好歹有爹娘护着,上上下下都尽心照顾着她,咱们要是为男人瞎了眼,可有谁管呢?”燕子说着,自己反簌簌泪下,感叹起自己的身世命运,云云听了她的话,更是急得不知如何好了,两个小姐妹就在假山后面伤心哭起来。时值彩霞母亲撤了老太太用餐的餐具回去,经过此处,见俩姐妹哭得好不伤心,便问了一声,燕子见是王妈,日常总是宠着她的,忙站起来,抹着泪伤心地回答:“嫲嫲我和云云好命苦,这么大连爹娘都没见过一眼,便是幼时见过,哪还记得清样子呢,嫲嫲我好苦,好难过呀——”王妻见其惨戚,也想起自己那远嫁的女儿,正不知怎样地落了单,怎样地受着苦呢,于是满眼盈泪,忍着悲伤告诉燕子、云云:“你们别难过,而今你们云姐姐嫁走了,嫲嫲也没了伴,你俩个不嫌嫲嫲没本事,就认嫲嫲做了娘,以后娘照料你们。”燕子听了,求之不得,连忙跪下叫:“娘,以后女儿就守着娘终老了!”王妻见云云光在一边哭泣,以为她不愿意,燕子领会,便拉着云云跪下来,云云已经被燕子的话吓傻了,哪里还听见这些,任凭燕子拽着她,一起给王妻磕了头,认了娘。随后王妻与新收的两个女儿一起回厨房里,将老太太没吃完的一缸热鸡汤、一盘河鲫鱼递给她俩,让她们在灶旁吃了,燕子哪里吃得上这样好的东西,接到手就狼吞虎咽起来,一不小心,被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里,燕子痛得伸手往嘴里去抠,王妻收拾好进来,看见她痛得抓狂,连忙往橱柜里取了醋来给她,灌过一汤匙醋,燕子咽下了鱼刺,却被王妻骂了一顿:“死屄,没见过东西,一条鱼就吃成这个样子。”燕子害怕了,更觉得委屈,但王妻去后,她发现自己现在有人骂了,有人管了,那么被人疼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于是开开心心地,和云云一起吃干净鱼,喝干了烫,舔干净盘子,做了贼似的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云云本被燕子说得心灰意冷,而后见燕子吃得那贪婪模样,她也忍不住和她一起开怀大吃起来。回到强虎房间里,因为吃得急,跑得快,直打起嗝来。接着忙完了强虎房间里的事,又想起自己的肚子来,云云心一横,便想:大就大吧,大了我也要活下来,有了孩子,不能让他像我一样没了娘。这样一想,从此以后云云便活得开朗起来,也因此越来越讨强虎喜爱了。   这些天,洋人大夫应孙希桥邀请,天天往孙府里跑。兰心的一只眼睛已经被他治好了,只是看东西仍然只见个影子,据大夫说,兰心的眼睛要想痊愈,还得等西方的药品运到,然后他再为她实施手术。孙希桥万分感谢,渐渐和这洋人亲近起来。刘世雄听说了这事,更是为洋大夫备上厚礼,要他竭心尽力地为兰心治疗。一边刘剑急不可耐,催着父亲命人送了生辰八字过来,约了蔡省长的夫人等几个官太太做媒,巴不得连夜就把兰心娶回家去。孙希桥对刘剑知根知底,常见他随他父亲处事,也算得上稳重大方,便也十分赞同。   兰心眼睛尚未好时,就已经判断出那个冒充袁尚水的表哥是袁尚民,只是眼睛好了,想起自己紧紧抓着他的手抓了两昼夜,见了他反倒不好意思。袁尚民脚伤也渐渐恢复,却总要拄个拐往兰心楼上去探望,孙德艺隐晦劝他时,他却说他得多走动锻炼锻炼,顺便也看看表妹,孙德艺也就拿他没法子了。碧菡则直言快语告诉他:“南京政府已经定了新法律,近亲不可通婚的,你别和你哥哥打一样的主意。”袁尚民生性羞涩,被她这一说,之后再也不来了,就是同往孙老太太处用餐时,他也刻意和她们姐妹俩错开了坐。   兰心也渐渐知道了袁尚水与彩霞成亲的事实,几度伤心欲绝,耐孙德艺如何劝,如何骂,也都拉不了她的死心回来。好在医生自见过兰心姐妹古朴典雅的风韵后,便想给他的女儿凯琳介绍这两位中国朋友,于是带着他的女儿来了一次,熟料这凯琳虽然只和强虎一样年纪,却和这两位姐姐很投缘,往后即使医生有事没来,她也自己坐车来找她们。兰心见了这位洋姑娘也有了兴趣,整日和碧菡、凯琳二人谈论古今,畅叙中外,心情也就舒畅起来。至于袁尚水,是在她的心底?还是已经在她的记忆之外?兰心闭嘴不提,就都未可知了。   强虎听说姐姐房间里来了个洋人女孩,便偷偷趴到门外来看她。常听父母亲说外国孩子长得像皮娃娃,孙强虎只是不信,而今亲眼见了,才对他们的长鼻子,绿眼睛和金头发感到惊讶,一不当心,就跌进来撞在了屏风上面。兰心、碧菡见了立即嗔怪强虎:“你一个小爷们趴到内闱里偷窥,看我不告诉母亲扒了你的皮。”凯琳见了强虎也顿觉眼前一亮,在中国,她见到的都是大街上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的男孩子,眼前这个面阔耳方,一派正气的小少爷,让她的脸上立即露出了夸张的欢喜。凯琳拉了强虎进来,和她坐在一起,强虎却宾主倒置,像是到了她家做客一样拘束起来。碧菡用新学的英文问凯琳:“Do you like him?”凯琳毫不掩饰地说:“Handsome Chinese boy, I think I would fall in love with him.”碧菡、兰心没太听懂,被父亲逼着上了一年洋学堂的强虎却听明白了,但他从不知道,外国女孩子会这样轻易地在人前表达她对某一个人的喜爱。于是强虎反而像个女孩子矜持起来,慢慢地从凯琳身边的凳子上挪开。   碧菡逐字翻译出来,也明白了凯琳的话,便和她的弟弟开玩笑说:“咱们家要娶个洋媳妇了,母亲上来我赶紧告诉她,请她替你们把婚事办了吧。”兰心听过捧腹笑了,但“婚事”这个词让她目光中又闪过了一丝忧伤。碧菡没注意到这些,她只管拿毫不知情的凯琳和羞愧不安弟弟开玩笑,直说到强虎起来告辞跑掉。   强虎借口还有书要念,起身告辞,凯琳明白他要离开,就问:“You are back to their room? I have never seen a Chinese boy's room, you can take me to visit me?”孙强虎犹疑不定,碧菡则替他回答:“Yes, he can, you go with him!”强虎无奈,只得带了凯琳去了,碧菡留下来陪姐姐,继续将强虎和凯琳说笑了一回。   “Big your room, you live it?”凯琳一进强虎房间,就惊讶地问道。   “Yes, but sometimes my cousin has come to live.”强虎回答。   “What is that?”凯琳见到墙边一张摇摇椅(又称老爷椅),一屁股就坐上去,往后一靠,来回摇着,然后非常兴奋地说:“Too much fun, you can give it to me?”   强虎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一声呵斥:“成何体统!”强虎听出这是祖母的声音,心中立刻作了慌,退到墙边恭敬站着。   原来老夫人今日心情好,由王妻陪着来前院里走了走,欲要舒活舒活筋骨。到了前殿,忽又改变了主意,说往强虎这边来看看,王妻心想云云照顾得很周到,便立即引了老太太过来。岂料老太太上楼来见门还开着,便不支声,径直进来了,一进门,只见一个女孩子在强虎午间休息用的老爷椅上前合后仰,裙子扬得老高,连底裤都能见得着,老太太猝然怒火升腾,教训一统,将凯琳骂得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第四十八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凯琳离开后,并没有跟中国姑娘一样负起回家,而是跑到兰心房间里,将这事告诉了兰心和碧菡,然后评论说中国的老太婆就像战神阿瑞斯,只会给人带来灾难和糟糕的心情。兰心姐妹听了她评论老太太的话,忍不住对眼笑出来,在孙家,谁也不敢如此议论孙老夫人,虽然大多数时候,她的倔强和是非观念总让儿孙们为难。兰心非常喜欢凯琳的爽直,但对自己的祖母,她并不允许外人过多议论,于是用“谁是阿瑞斯”这句话引开了话题。凯琳由此向兰心姐妹介绍起西方诸神来,谈笑间,她淡忘了心中的不快,但这样的“良药”,却只能让兰心得到暂时的舒心,她的心里,始终有个人在翻腾跳跃着,这样肆无忌惮的欢乐,总让她的心脏酸痛不宁。   阿瑞斯是宙斯与赫拉生的儿子,他司职战争,形象英俊,暴强好斗,同时也勇猛顽强,他是力量、斗争和屠杀的象征。在西方人眼中,一旦这位硬汉统帅了世间的力量,结果就会是成功。但大多数人认为,他的成功给人类带来了,远比成功的喜悦多得多的深痛。兰心也许是极少数偏爱战神的人群中的一位,听着凯琳的叙述,她对这个战斗形象充满了仰慕,这也引发了她的联想,她的生活中曾经也有这么一位战斗英雄。他不懂得怜悯,他只晓得欢畅杀敌,他不了解生者的痛,他只知道杀死敌人,他才能活命。曾经,这个战场上的英雄对她柔情万种,而今,他会不会娶了娇妻,忘了旧情?又或者他会回到他钟情的战场,用他的大刀和步枪,破开敌人的胸膛,排解他自己心中的不快。   恐怕每一个人陷入冥想状态时,都会产生感知现实的能力。现实正如兰心所想的一样,新婚燕尔,袁尚水就收拾好行装,准备回部队报到去了。袁妻万分的舍不得,只怕天不肯,否则她宁肯少活一日,也要多留儿子在家住一天。彩霞强吞着泪,只求天怜见,无论天涯海角,还是险峻平川,她只一条心,要随了他一起去。当然袁尚水不肯,莫说他不肯,就是他期望了,军法纪律也不得答应。四十余日探亲假期已经过了,袁正德牵马送儿子至江边码头,而后催促儿子上船,船发了,等儿子看不见他,他却骑马立于江边山坡上,远远眺望。   过了省城,在武昌码头下船,袁尚水随了军用列车,直赴山西,到他所在的第二集团30军31师19旅炮兵1营6连报到去了。回到部队没几天,袁尚水就听见一个惊人的消息:7月7日夜,驻扎在丰台的日军第一联队,袭击了我北平卢沟桥守军国民革命第29军,副军长佟麟阁战死。消息引起战士们满腔仇恨,随后师长池峰城遵照南京国民政府“不求战,必抗战”的方针指示,整师待发。不多日,全师将士奉命开往徐州,积极备战。   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袁尚水的家乡。当孙希桥一如往常来到检察院,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时,军部给他打来了电话,随后,孙希桥穿戴整齐,紧急前往省府去了。来到省府,孙希桥见到蔡省长也在一旁恭候,他的好友刘世雄也早就到了,随后一名政府专员接见了他,简单向他说过了“卢沟桥事变”及前线战事的紧急情况后,向他出示了南京政府对他的调令。孙希桥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战火燎原,焦我中华,为立军威,正军法,处判临阵脱逃之士,裁决弃城捐走之师,嘉奖杀敌建功之能,抚恤救国捐躯之属,军部特令,孙希桥出任晋绥冀军政指挥中心军法处总干事・・・・・・”顷刻间,母亲、妻子、儿子、女儿的样子,像一张张薄薄的剪纸一样,在孙希桥的脑子里一一浮现,迅即又都重叠在了一起。不容多想,孙希桥立即向那名专员敬礼,示意尊崇指示。随后,那名专员又督嘱刘世雄等加强地方治安,蔡省长并刘世雄等纷纷表示将会恪尽职守,为党国尽忠,那专员才放心离开了。孙希桥辞别省长,立即回到家里,为前往山西赴任做准备。刘世雄惦记老友,随后也赶了过来。   家里女佣们正在厨房里为袁尚民和兰心熬药,孙老太太见孙儿一天长是一天,学业也日益精进,心情舒畅,便亲自来厨房里吩咐,要为强虎炖些补物。王妻迎着,向老太太夸耀强虎各色出众的表现,伺候得老太太喜笑颜开。而后燕子来为兰心取药,老太太听说兰心日渐恢复,便令燕子领着,和她一起来瞧瞧兰心。王妻也欢喜陪着,自己拿了药,让燕子扶着老太太一起出来,正走到殿前院子里,只见孙希桥脚步匆匆,一脸严肃地回家来。   孙老太太叫住儿子,孙希桥尚未开口,老太太便教训他:“自己的儿女都要成亲了,走起路来怎还跟个孩子似的,越发丢了规矩。”孙希桥心事重重,本没见着母亲,被母亲嗔怪了一句,便立于院中,向母亲作揖道:“母亲教训得是,往后还望母亲多多教导强虎,才不至坏了门风。”孙老太太听了立即大怒,道:“为娘的倒不能训儿子了?自家里说你一句,既没当着官爷丢你脸面,又没在媳妇面前损你威严,怎就怪起为娘吃得多,管得宽了,既如此,当年何不随着你老子的棺材,一并将为娘也送回赣南老山里去?”孙希桥一听,慌忙跪下,苦告母亲:“母亲多虑了,孩儿并无责怪母亲之意。”孙老太太并不肯听,折道要走,孙希桥忙喊道:“母亲,孩儿接到南京来的调令,不日就要起身往山西,只怕往后须烦母亲管教强虎了。”孙老太太一听,立即转身回来扶起孙希桥,问:“何时来的命令?”孙希桥回答:“方才接到命令,只怕这一两日就要出发了。”孙老太太听调往山西,料定必是擢升了,只是从前未曾听孙希桥说起过,便问:“为何调得这样急?”孙希桥正告母亲:“四日前,革命军与日本国开战了。”老太太大惊,讶异道:“打到哪了?”   “北平。”   孙老太太听了方觉放心,但既然前往山西,必定是与战事有关的,这一去,只怕是生死未卜。然而老太太生在诗书礼仪之家,虽然是个女儿家,从小也听得哥哥们立志:“男儿毛发密,气血旺,天生之浑厚者,生当守关墙,死亦可填沟壑也。”于是老泪一横,对孙希桥说了他舅舅们少时说过的话,孙希桥听了,又跪下来磕头,咽声对母亲说:“孩儿令强虎习孝悌经典,学西方科学,若得老太太**,必成得气候,也必能尽心侍奉老太太。”孙希桥说得拳拳赤子心意诚,岂料老太太却正色道:“强虎成得气候也好,不成材也罢,但若只念着一己之私,不以家国天下事为重,岂不枉生一个男儿身了!”孙希桥愧得无言对母亲,幸而刘世雄到府造访,老太太便与王妻、燕子继续去看兰心,孙希桥迎了刘世雄进正殿里招待。   “刘公。”孙希桥语重心长地叫了刘世雄一声。   公,是国民党内同僚间的敬称,他哥俩个从未用过。刘世雄一听,知道孙希桥这是有事求他,便从刚坐下的椅子上又站起身来,礼让道:“孙兄,有事但讲无妨。”   孙希桥会意,对刘世雄说:“弟这一去,虽不亲赴前线,然而自甲午海战以来,日寇侵吞我华夏之心从未稍减半分,此战一开,只怕我巍巍华夏,千万万子民奋起抗击,这一两年内必难定输赢,弟走后,家中老幼无个男丁照料,甚是令弟忧心,还请兄长念及十年私情甚笃,稍有留意才是。”   刘世雄听罢,复又坐下,笑对孙希桥说:“孙兄莫是忘了?咱们两家可是结了亲的,我若负情,只怕剑儿那臭小子不肯呢!”   孙希桥听了刘世雄的话,心下放心,举茶敬刘世雄,和他对笑着,畅聊起来。   孙老太太到了兰心房间里,孙德艺和碧菡连忙迎起来。正巧凯琳也在,她正向她们母女讲述圣主耶稣的故事,见老太太进来,倒像是忘记了之前在强虎房间里的事情,也热情地迎过来。孙老太太对她却仍然不满,加之心情沉重,也不正眼看她,扶着燕子的手就在桌子跟前坐下来。凯琳受了冷落,摊开双手做出一个非常无奈和不解的动作,一边看着碧菡说:“Why?”孙德艺见老太太不喜欢她,忙示意碧菡将她带去自己的房间。随后,孙老太太问起兰心的病情,兰心欠身回答已经好了许多。老太太便又说:“这就好,”接着转向孙德艺,“为娘的疼儿女,世间莫不如此,但只万物至极,总有个变数,古来今往,儿女孝贤的,未必都是慈父良母所养,相反,为子不孝,为女不淑,究竟是被父母宠溺的多。”孙德艺听了,不敢做声,连忙站起来,垂首听着。兰心也听出老太太在责怪母亲,却不敢分辩。老太太见她母女二人默不作声,便也缓了情绪,接着说:“往后桥儿不在,强虎的学业就都得指托你了,桥儿就这一根血脉,断不可不严厉教导。”   孙德艺不明白婆婆的意思,便推诿道:“老爷纵是忙碌些,却也从未在关切强虎学业的大事上偷过懒的。”孙老太太方才想起,她们母女对孙希桥调往山西的事情还一无所知,便哈哈笑了,转脸对王妻说:“我这老太婆,只怕是不中用了,桥儿才回来告诉了我,我只当他们母子几个都知道了呢。”王妻含笑答应:“老夫人心里终究是舍不得吧,只惦记着儿子,倒是把媳妇、孙儿们给忘记了。”孙老太太听了更是大笑几声,歇口气后,接着王妻的话说:“我哪里是舍不得,生养个男儿,逢着太平盛世,尚可指望着他出人头地,迎上国难当头了,便只当是身上掉下来一块骨头,在自己怀里抱了那么几年,终究还是要落到地下,埋进黄土里才是它的归宿。”孙德艺略听出些端倪,忍不住问:“母亲这么说,莫是听说了什么事了?”孙老太太就把中日开战,和孙希桥接到调令的事情说出来,孙德艺和兰心听着,都无比心酸,怎奈老太太面前,俱不敢哭。   老太太略坐片刻,就起身要回去,孙德艺忙起来送,老太太让她陪着兰心,兰心听见却说:“父亲既然回来了,我也随老太太和母亲去拜见父亲,今日不去,只怕往后会愈发的想念。”孙德艺正欲告诉女儿,随后会和她父亲一起来看她,不想老太太却欢喜了,说:“我素来看雪丫头识大体,仅是这一点,就比她母亲要强多了。”王妻听了附和着老太太笑了一阵,便同燕子一起,扶着兰心下床来,然后孙德艺扶着老太太,王妻和燕子一起引着兰心下了楼。   到得楼下,孙老太太又对孙德艺玩笑着说:“你到后面去管着你女儿,我也用不着你扶,只怕你一心惦记着后头,倒是要绊倒我了,还不如我自己扶个拐杖走路强呢。”大伙一听笑了,孙德艺便和燕子换了换,与王妻一起搀了兰心出来。进入正殿里,刘世雄仍然未走。一见老太太进来,忙起来问候。让过老太太坐下,刘世雄问起兰心病情来,兰心听见刘伯伯的声音,连忙起身行礼。刘世雄喜欢得亲自跑过来扶她坐下,待她坐稳,才回到自己座上,与老太太聊起来。   孙老太太问:“桥儿被调往前线,敢问刘厅长是否也与他做伴同行的?”   刘世雄恭敬回答:“老夫人何苦为难刘某,咱两家都已做了亲,这么称呼,岂不是见外了?”   孙老太太笑说道:“家事且做家事论,那我老太婆就妄自尊大啦,这么大胆问你公干,只是盼望桥儿同行能有个好伴。”   刘世雄爽朗笑答:“既然咱们结了亲,是一家人了,这家里总得留下个看家的,我就留下来照顾咱们一家老小了。”   老太太知他向来风趣,更开心了,然后问起他家中近况,便说:“我老太婆近来手上懒了,腿脚也懒了,竟然连大门也不肯迈了,前些年到贵府里认过门,此后居然就没再去过,倒是还记得你家里那木楼,真真比当年紫荆城附近的天下第一楼还别具特色。”   刘世雄连连摆手道:“老夫人谬赞,论起这居所,同僚们都羡慕您这里的王府呢。”   “依我老太婆看,还是你那楼高独立的气派。”   刘世雄喜了,道:“老夫人若不嫌弃,常到寒舍走动走动,若是嫌那脚夫不稳,使唤个人告诉刘某,刘某令警卫来接,若是老夫人嫌那轿车味儿重,那刘某只好亲自来,徒步背着老太太回去啦。”   “使不得,使不得!只怕越老越不中用,哪里都去不了咯。”孙老太太说着,笑得舒畅,连腰板也都直了起来。   “往后兰心过了门,不须刘某来接,只怕老太太就要惦记着去看孙女了。”   孙老太太听见,笑得更欢,孙希桥夫妇也都随着笑了。兰心听见刘伯伯说起两家结亲的那句,就已经在心底犯嘀咕,而后听到这里时,便全都明白了。虽然极不愿意,但不好在众人面前流露出来,心里却又急得不得了,只好伸手拉住她母亲的胳膊。孙德艺知道女儿心思,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可当众恼怒,兰心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顿时感到孤立无助,就只能在所有人喜乐的笑声里,独自含悲伤感。    第四十九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德艺为夫君收拾好行装,临行时一看,竟是连半个家都搬去了。孙希桥怪她:“莫不是要终身不见了?竟然将我分了出去!”孙德艺忙制止他的胡言乱语:“怪道母亲常常说你,儿女都要成亲了,自己还比得个孩子。”孙希桥调皮地笑了,忽见母亲送出来,忙绕开悲戚的妻子,迎上母亲跟前。孙老太太引兰心、碧菡、强虎三个在东厢门前停下,老太太伫立定神,兰心等三人默默含悲;孙希桥见这一情景,心中别离惆怅更甚了,跪在母亲膝下,发出一声闷响,而后才说道:“日——后家中一切,有劳母亲费心。”老太太神思稍定,厉声说道:“君所思有重社稷,臣所思有重君事;丈夫远游,当思天下未平,仇敌在前,万死不可辞也。”孙希桥连忙叩首答道:“孩儿谨记母亲教诲,当以一石之躯,填拒敌之城垒,报效党国之恩。”老太太含笑默许,命强虎、碧菡扶起父亲,随后不待他们妻儿几个诉尽离情,老太太便催促孙希桥出发了。   孙希桥简单嘱咐过强虎和碧菡,又恋恋不舍地抚摸兰心一遍,然后一转身,大步朝府门走出去。孙德艺心头肉随风一掀,急急地跟到门口,兰心姐弟也跟出来,只见孙希桥回首一顾府门,就迅速地将目光停落在门廊里秋水满溢的妻子面上。待自己也泪涌鼻侧时,才扶正帽檐,迈脚上车,坐在急性子的刘汉冉冉徐行的黄包车里走远了。   孙德艺早在车出巷口之前就看不见丈夫的影子了,泪水如洪,飞流如瀑,视力水平和眼中瘀血的女儿差不多。母子四个失魂落魄地零落在门前石柱旁,忽然听见院内彩霞母亲一声嚎叫:“老太太!不得了啦——”兰心三姐弟旋即转头向内,几个丫头、家仆也纷纷朝大院中探头望去,孙德艺惊闻叫喊,泪水像是作假似的立即收住,绫绢一点,扭身进去了。   此时院中惊慌一片,彩霞母亲手足无措,只哭喊着:“快叫夫人!”袁尚民也焦急如焚,想挤进人群中去,无奈自己还得丫头扶着,听见彩霞母亲慌乱无神,不得不大声喊:“先扶老太太进去,快去请大夫!”   孙德艺急赶进来时,老太太已经被侍弄到了后殿起居的房间里躺下了,一眼看去,只见老太太双目紧闭,浊泪缓流,口中喃喃乱语,四肢早已僵化,麻木如枯。强虎不待母亲跪哭上去,早已扶在祖母床沿边流泪,在他的印象里,只有自己和父亲犯错时,祖母才会表现出眼下这般严峻僵硬的表情,而大多数时候,老人家总是朗朗大笑,淡看乾坤。很明显,这次是父亲的错了,祖母很伤心。强虎捧起祖母的一只手,泪水滴落到她手背上,正要合上双手握住祖母时,自己幼嫩的手掌却被祖母轻轻地捏成了拳头。他立即低头看去,果真看见祖母枯瘦的手指蜷曲起来,再望望祖母脸上,老人家微微地笑了,那笑容有些倦懒,却在满屋子的啼哭声中凸显出坚强。   祖母是极度要强的,这一点,是孙府里主仆皆知的事情,兰心、碧菡和强虎,更是深感祖母的威严。老人家一声呵斥,如雷捶地,立刹住满堂哭泣。   孙希桥远赴战场的悲伤气氛,并没有成为笼罩孙府屋檐的阴云。老太太训斥了哭泣的儿孙,随后当他们各自回屋继续流泪时,老人家却紧咬牙关,在后殿里心角处暗暗痛哭。被丫头请来府上的大夫,莫名其妙地被拦在了府门之外,孙门上下,个个寂然。孙德艺一面含悲,一面担心女儿因悲伤流泪对眼睛造成更甚伤害,心忧焦虑时,恰巧凯琳和她父亲前来造访,才勉强制止住母女三人的悲伤。   碧菡很快就将悲伤淡忘了,和凯琳在一起畅聊,竟然像是西药止血般的奇效。午后兴尽时,碧菡告诉凯琳:“The day after tomorrow is Qianghu birthday.”凯琳一听,喜上眉梢,轻声朝碧菡说:“On that day I will give him a surprise.”碧菡想要提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惊喜,然而凯琳只透露给她:“It’s a secret.”随后凯琳的父亲工作完来接她,她便起身与碧菡姐妹告别,而她的离开,也带走了姐妹二人短暂的欢乐。欢乐腾出位置来,屋子里迅即像汇聚洪水一样充斥满阴霾。   不过它也会像洪水一样很快地分流消散。   因袁尚水回了部队,彩霞嫁过去后,一直没能回门。袁正德便修书与孙老太太商量,征得彩霞母亲同意后,将回门的日子定在了二十三日,正巧回门后,二十四日便是强虎生日,老太太嘱咐舅老爷要为强虎登台献艺,袁正德欣然应允,也携了妻子,备厚礼而来。   暖阳照亮孙府里每一处阴暗,将这府中一夜流淌的眼泪烘干,用它烈烈的光和热,唤起每一个伤心整夜的人。孙德艺前来问母亲早安时,才发现老太太早已经在院子里吩咐布置了。婆媳俩相见,孙德艺立即不安地问候母亲:“母亲怎么亲自招呼起来了?这些事情自然有王嫂子安排的。”老太太笑道:“这会子可不比往日里了,往日舅老爷前来,一切由得她来安排,或是耗费多些,也只是为了不辱你的脸面;而今做了亲家,若是破费多了,或被家人说闲话,若是排场小了,又恐在你这儿落下不是。”孙德艺听过母亲叙述,连连自责有失思虑,又赞过老太太体贴家下,才劝她进去休息,自己接着布置起来。   十时许,袁正德夫妇护着彩霞姗姗来迟。孙府里众人早早地就在府门口迎候了,孙德艺携强虎、碧菡在门廊上迎候舅父、舅母,彩霞母亲则是更甚,脖子都望长了,一见袁家车架拐进巷口,就小脚急迈,跑下门阶去迎接。及袁正德下马来,孙德艺携儿女忙上前去问一路风尘,紧接着拥了舅母和彩霞下车,一大群人密密地步入府中。   彩霞母亲见到女儿,二话不说先大哭一通,夫人、亲家和女儿反复劝阻才稍微缓了些声。一路哭哭啼啼进了府门,绕过照壁,任然哭声不止。此时老太太听见传报,得知舅老爷和舅夫人到了,亲自迎到正殿院中来。听见王妻啼哭抽泣,便笑言:“这女儿回门是多喜庆的事,别煞了喜气。”彩霞母亲一听,这才抹泪无声。彩霞见了老太太,也忙放开母亲手臂,随袁妻出了人群上前请见。孙老太太与袁氏夫妇互贺喜庆,然后拉过彩霞,欢喜地说:“多日不见,这孩子更圆润了,”接着抬眼对彩霞母亲道,“可见舅老爷、舅夫人十分疼爱的。”说完领着众人大笑起来。   请了袁正德夫妇进正殿厅中坐下后,王妻命人上了茶,随后便要下去做事,孙老太太制止道:“今日彩霞回门,理当你和亲家叙叙才是。”王妻辞说午宴尚未备妥,仍要下去。孙德艺便劝:“午宴等事,都已让邢嫂子做主安排了。”王妻依然犹豫着,不料碧菡插话说:“我说王嫲嫲你也就别推辞了,今日个一早我就留意到您换新衣裳了,不是为了彩霞姐姐,难道说是穿给我看的?”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老太太更是乐不可支,笑骂道:“菡丫头越来越没见个大小的,真该打了。”王妻赧然酱色,这才垂首依着夫人坐下来。   王妻坐定后,孙德艺想到老太太必然要和彩霞调趣的,便欲让碧菡和强虎回避:“你们去陪陪姐姐。”碧菡见这厅中热闹,又兼好久不见彩霞,忙辨道:“有燕子守着呢!”孙德艺知女儿不肯,正色督促说:“小女狂妄,獗如胡劣!”碧菡听了不服,还要犟嘴,这时只听孙老夫人笑道:“再过两年,菡丫头也要嫁人了,你且让她留下来听听,也让她晓得做了新娘子是个么样(怎样)子的。”碧菡这才明白过来,脸红心跳着跑了出去,强虎也略略听出些道理来,却不动声色紧步跟了出去。    第五十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此时厅中,只留下嬉笑声一片,和彩霞脸颊嫣红的两朵。袁氏夫妇还在笑着碧菡的爽朗可爱,老夫人就接着开口调侃彩霞了。   “打小我就看霞儿脸圆肉丰,旺夫旺财,必然嫁得一个好郎君的。”众人会意都歇下笑声,转眼看向老夫人,老夫人乜见也只装作不知,仍笑眼望着彩霞,继续说道:“如今看这表少爷,精神头儿卯足,倒成全了我老太婆信口雌黄了,哈哈哈哈――”袁妻最先应声哈哈大笑起来,彩霞母亲起先悲伤不已,后被碧菡逗得乐了,情绪也松懈了些;孙德艺因担心兰心,没在用心听老太太说话,忽然听见后面一截,心下立即明白过来,也露齿笑了。袁正德听老太太说得大家都开了心,却见彩霞脸上又涨红了一层,也只好出言解围:“老太太厚爱,袁某替水儿谢过老太太夸奖。”熟料老人家不依不饶,回说:“若是没成亲,老父亲替也替得,而今成了亲,新媳妇还在这儿,怎就劳动得舅老爷呢?”偏生袁妻被老太太说得心窝里热了,忙要彩霞起来向老太太道谢。彩霞羞不能耐,依着母亲勉强起身,轻启丹唇,支吾道:“彩霞谢过老夫人夸奖。”话未说完,人已经极不自在地颤抖了。袁妻生在乡下地主家里,除了学些女工,书是不能识的,听出老太太话里是在赞赏袁尚水,儿媳却不是在代自己的丈夫向老太太道谢,便立即纠正说:“你要说代你夫君谢过老太太!”彩霞只得再说一遍,只是夫君两个字,生生磨破了丹唇一瓣。   王妻早先就不中肯这门亲事,大有赔了丈夫又贴女儿的饱受欺辱的感觉,而今听见袁妻当面教训自己的女儿,心里边立即警戒,悲伤没了,乐呵也没了,一肚子酸苦和恨意满胀着,只等着袁妻一个不留神,就要吐出来淹死她!彩霞却没有察觉母亲神情中的变化,只自顾着埋头躲羞,趁老太太笑得乐了,忙请说:“离家日久,彩霞十分惦念兰心姐姐和碧菡妹妹,先前见着了碧菡妹妹,却连半句话都还没说上,请老太太、太太恕罪,准我先去看望她们。”孙老太太正欢喜着,又看彩霞是自小在孙府里长大的,也就不计较礼数,欣然应允了。孙德艺一听,慌忙站起身,虽然民主革新已经很久,文明婚礼也受到国民政府的提倡,但安庆有句老话,“入了洞房的新婚娘子遭鬼惦记”,若进了待嫁姑娘的闺房里,怕是会给年轻姑娘引来脏东西。   孙老太太、舅老爷、王妻和袁妻都被她的惊慌吸引,孙德艺也早望向了老太太,无语眼神中,两个女人的心思凭空交流,并且彼此都心领神会。可其他人不明白,尤其是舅老爷和置身其中的彩霞不知。孙德艺机智地向这些不明白的人解释:“张罗着院子里的事,竟忘了兰心眼睛换药的时辰,好在彩霞提起来!”舅老爷不明就里,只以为妹妹担心的是外甥女见到彩霞后,又会想起尚水,再闹得不可收拾,于是顺水推舟送一程,看向妻子说:“耽误了兰心换药,这可是我们的罪过了!”袁妻不及分辨,又听丈夫道:“知道你也想儿子了,和妹子一起去看看吧。”袁妻听了也忙收住笑容,复又记起一路来时的悲伤。   自去年将小儿子尚民送出菱洲鸽子滩,往省城里求学以来,这对母子就没见过面了。当袁正德从县里听来十余年杳无音讯的妹夫一家正在省城里,并于五月初五两亲戚家欢喜相聚,共庆佳节后,就听说了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孩子在学校里闹得风雨满城的消息。作为母亲,更痛恨的是孩子瘸了,自己却不能亲见的伤悲。但这个乡间女人也见惯了悲惨,来孙府的路上还啼啼哭哭,泣一声孩儿命惨,又叹一声世间纷乱,她倒怨这天下战乱不宁,若是太平,尚民也就不会生出那调皮捣蛋的造反的事情;可是一到孙府里,见了那门面威严,气派非凡,就迅即忘掉了自己苦命的孩子,进门没多久,又听老太太夸赞二儿子,也就顺其自然地搁下脑海中那没用的东西。   袁正德这时提起来,怕是想着多个人陪着,兰心生在这识礼大家的,也不好怎么闹腾吧?   孙德艺听了哥哥的话,也趁势引了嫂嫂同彩霞一起出来。彩霞服侍夫人十多年,习以为常地扶起了她的胳膊,跨过门槛出来。孙德艺见她如此,反倒不自在了,便说:“别管我,扶你婆婆去。”彩霞只做没听见,袁妻却憨憨地笑起来,对孙德艺道:“不用,不用,这走路都要人扶着,反倒甩不开脚了。”彩霞听了立即止住婆婆话头,道:“乱说得!”又向孙德艺解释:“夫人别见怪,农户人家散漫惯了。”孙德艺倒没和自己嫂嫂计较,只笑彩霞:“果然这一嫁,心就向着夫家多些啦。”说完笑得欢乐,却更将彩霞羞得垂头不语。袁妻听见儿媳妇指责,方才明白自己失言,却见孙德艺笑了,又不知她心里计不计较,便锁住牙不开口了。孙德艺再问她话她也只是笑而不答,直到进了侧殿里,孙德艺带着她先往袁尚民的住房里来,母子相见时,她才张大嘴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的伢子诶――”   丫头推开袁尚民房门时,他正试图从椅子上扶着拐杖站起来。这和两个月前相比,已经算是很大的恢复了。孙德艺和彩霞脸上欢乐还没消散,却不料袁妻迎着门开就目睹了这一景象。迅即,她便像皮球放气一般地放声哭喊。   孙德艺听见一惊,才要开口劝慰时,却见彩霞上前扶住自己的婆婆,虽没说话,却暗暗在袁妻胳膊下用手拽她。袁妻悲伤才点燃,放声大哭尚未全部释放出来,却被儿媳示意停止,无奈只身为客,只好拢紧眼眶,忍声吞泪不大声哭出来。孙德艺见彩霞如此举动,倒不好再去劝嫂嫂了。   袁尚民早得知父母和二嫂子要一齐来为强虎表弟庆生,想到一家人可以在此团聚,特别是能够见到内心里万分想念的母亲,昨日夜里就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这一心慌闹得早上起不来了,父亲、母亲进了府,和老夫人欢快聊过一会子,他才被进来换洗茶具的丫头扰醒。洗漱完毕,丫头出去倒水去了,他就够来拐杖,自己撑扶着站立起身。未及站稳,忽然听见房门被推开,一声撕心啼哭卷进他的房间。听见这悲鸣,袁尚民非但不同情,反倒欣喜若狂。循声抬望,见了母亲悲戚形状,他才丢开拐急急地拖开脚步走过去。   袁妻越忍耐,悲痛越是来势汹涌。看见儿子迈步吃力,就立即扑上去抱住他,脑海里,还溜开儿子幼小时候奔跑的脚印子。孙德艺和彩霞见了这对母子相拥而泣的情景,不由得缩小了心中平静或者喜庆的面积,轻轻地合上门,默默地退回楼道里。    第五十一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二人站到楼道中,就听见屋里袁妻撕心裂肺的嚎叫,附在那叫声中的悲伤疼痛,旋舞在大殿里,一圈一圈地,跃过横梁,绕过柱子,跟着端茶上楼的丫头云云的脚步,触碰得托盘里的杯具“嘭哧嘭哧嘭哧——”地响。   孙德艺循声见了云云来送茶水,也不开口,只定神望着她。被夫人如此看着,才迈上楼来的云云慌得不知所措,进也不成,退也不行,心下还暗暗思索着,莫不是夫人知道了前日夜里的事情,要发难了吧?这么一想,手上哆嗦得更厉害了,手中托盘里的茶水也随着嘭哧嘭哧的声音不安分地弹跳着。   彩霞随在夫人身后,见了夫人黯然入神也不敢吭声,后见云云吓得战战栗栗的模样,才托起右手摇着手绢示意她退下。无奈云云惶恐得大气都不敢喘,低着头在心里翻江倒海地想着被夫人惩罚的结果,根本就没看见彩霞这一番好意,她也只好发问打破这沉寂了。   “夫人,云妹送茶水来了。”   “夫人——”   “哦!”孙德艺听见彩霞叫唤,才回过神答应了一声。看清云云惴惴不安的样子,才自知神痴了一回。为平复云云情绪,便和蔼问她:“这是什么茶?”   “回夫人,是岳西翠兰,”云云略顿了顿,手上抓紧托盘接着回道:“老太太和舅老爷在正殿里说起茶来,舅老爷道是从乡下带了茗山云尖,要请夫人和小姐、少爷们尝尝,老太太却说不急,听舅老爷这么一讲,倒是想起家中陈年的岳西翠兰来,便令撤了先前沏的毛峰,换了这岳西翠兰,泡开果然还喝得,便又令云云端来送给夫人、舅娘和彩霞姐姐闻一闻。”   孙德艺一听笑了,回身望了彩霞一眼,笑道:“这一张嘴,竟然比刘公子送来的那台留声机还要强,只可惜呀,学不了老太太说话时的模样了。”   彩霞听见夫人笑话自己小时候顽皮,在夫人房里模仿老太太说话的语气,便也随着笑起来。云云不知这一典故,不知道夫人和彩霞姐姐在笑什么,细思自己说的话,却也不知是哪一句漏了嘴,木讷地候着,心想笑就笑吧,出个丑讨夫人乐一回,总比惹怒了的好!正想到这儿,她们却停下来不再笑了,云云抬头看去,就听夫人说:“舅娘难得见到表少爷,正经悲伤着呢,你回老太太和舅老爷,尔后等舅娘和表少爷都舒心了些,我再引他们去厅里。”云云听了忙答:“老太太交代,这一壶请夫人、舅娘和彩霞姐姐先尝,还有请二位小姐吃的,过后就送来,不必再往厅里送了。”孙德艺一听如此,便上前接住托盘,交代云云:“既如此,先就交给我吧,你先去回老太太,我端给嫂嫂尝尝。”云云惶恐,不知是给好还是不给的好,脱手给了嘛,让夫人自己端茶递水总不能安心,若不给,倒显得自己心里只有老太太,不遵夫人的命令;正难堪时,彩霞快步上前来,将托盘接了过去,云云这一撒手才敢舒口气,安心下楼往正殿里回禀去了。孙德艺不待云云楼梯下到一半,就领彩霞敲门进去。云云站在楼梯上回望时,见彩霞扭头冲她一笑,紧接着就跟随夫人将茶水送进了表少爷房里。云云受了一遭难,心惊胆战好半天,却最终被这微笑冲得清清淡淡的,伫立略略思索,想到彩霞姐素日里就待自己和燕子如亲妹妹一般,虽然配了个有精神的男人,从家里帮佣变成了少奶奶,这一看却并未忘记昔日的姐妹情分。如此一想,竟然脚上充血来了劲,箭步下楼,步子也比平常轻快了许多,欣喜着往厅里去复了命。   孙德艺推开门,迎面嫂嫂、侄子相泣的泪雨咸腥和凄厉啜泣声摔跤滚出来,母子二人悲戚形状,耀得孙德艺眼皮连连挣扎,并迅速牵着睫毛拖了一滴泪珠滑下。彩霞入此情境,也不由得泪眼模糊起来,着力眨巴眨巴眼睛,泪水非但没忍住,反而被眼皮压迫得奔涌流下。大概是入情太深,又或者悲伤过度造成晕眩,只见她一抬手执绢拭泪,平端着的托盘顿时倾覆落地,鲜茶滚汤哐当一声泡在她鞋尖处,惊得孙德艺、袁妻、袁尚民三人甩头相望。虽被烫着,她自己却没有尖声惊呼,而是被钉了桩似的原地蹲下,然后在逐渐升腾起来的热气中,哑着声音发出“啊——啊——”的痛不欲“声”的间歇性痛哭之音来。孙德艺看见彩霞脚上那双红底蓝线钩花的新鞋面上有腾腾热气在升起,“呀”地一惊,默念道:“怕是烫坏脚了!”没急思虑,就急忙往彩霞身边蹬下,刹那间,另一个身影——袁妻也如风掠影一般到了彩霞面前。紧接着,只见她一把拉来小椅子,扶了彩霞坐上去,然后自己单膝曲在地上——四周流淌而余温未散的茶水中央,就在那地面上的残水渗透她崭新的呢绒黑布印花裤子,并沿着她膝盖的轮廓沁出一丝水印的时候,彩霞已经被她脱下鞋,又轻轻地拉掉了袜子,一只白嫩且略显丰腴的巧脚踢在了孙德艺和袁尚民眼前。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没太伤着!”袁妻感激地合起手,拜着她仰仗的神明庆幸道。   孙德艺扶正彩霞的脚细看了看,一只脚并未伤着,而另一只却还是被烫红了,虽没肿胀的迹象,但她仍然放心不下,喊了门口一个丫头去问王嫂讨烫伤药膏,而后又和袁妻一起架了彩霞到袁尚民休憩的躺椅上靠下。袁尚民撑着拐在外围看母亲和姑母急急地忙碌,自己帮不上忙,却也不愿添乱,只好扶着桌旁一只圆凳坐下了。   孙老夫人正与舅老爷、王嫂子在厅中谈笑往生,忽见一个丫头躲在侧门外召唤云云,而云云也在她身旁对那丫头使眼色。老太太是个开明人,料想这些丫头知道今日舅老爷要来,趁着自己开话闸她们又是偷得一日闲了,见厅中还有一个年龄稍大的伺候着,便笑对云云道:“那蹄子又在唤你玩耍去了,你先下去吧。”云云打小被买进府里就跟着老太太的,见惯了老太太在人前的威严,却也能见到老爷和少爷也不曾见过的随和,听见老太太放自己出去,便知她今日欢喜得很,谢了一声就稳稳地走出了大殿。不一会却又脚步匆匆地进来,凑到老太太跟前禀告:“老太太先前叫我送去一壶热茶请夫人和舅娘尝,不想彩霞姐姐給烫着脚了,夫人命玉儿来向王嫲嫲找些烫伤药膏去抹抹。”老太太听了并不急,只问伤得如何,云云回道:“听玉儿讲没大伤着,夫人讨药膏怕是为防着后肿的。”孙老太太听了,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王妻焦急打断:“快去我屋里屉中拿消肿散热膏,我先去看你姐姐。”虽说燕子、云云认了王妻做娘,却从未有他们三人之外的人知晓,而今王妻听说彩霞烫了脚,心一急便连珠炮似的撂了出来。孙老太太听过,心里头立即明白,原在京城住的时候,一大家子的老少仆人就都私底下这样认亲,入了府做下人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儿,一般老无依,弱无亲的,相互之间一投缘认了干爹、干娘、儿子、女儿的,便是结了一世的缘,从此以后在这府里彼此有了依靠和寄托,便浇灌着这一生的希望慢慢成长。但她没有多想,见云云正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时,便对王妻说:“只怕你那些药膏药性上来猛,能消了及时的肿,却未必能避免日后的炎症,”未完看了舅老爷一眼,又对云云道,“上(个)春天菡丫头也被热水烫着,胡大夫送来一瓶薄荷花露很是难得,一滴涂上去菡丫头就止了哭了,日后好起来也不曾留下疤痕,你去问她取了来,比那膏药可好许多。”云云领了命急退出去,王妻话出口时就懊悔不已,见云云为难不堪时更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正懊恼着却听见老太太如此说,心里顿时缓和了下来,感激地望了老太太一眼,向老太太和舅老爷请了辞就去看自己的女儿。   云云急匆匆跑到碧菡房门前,却在门口蹑手蹑脚轻声停歇下,等气喘得不那么厉害了才敲了碧菡的门。默默地等待时,云云静静地候着二小姐极有可能爆发的脾气,孙府里每个仆人都知道:大小姐温柔贤惠,看她一眼,逆流的鱼儿都会被冲回去;二小姐狂傲刚烈,急步过处,晒懒的猫儿也都窜上了树。曾经燕子、云云敲过她几回门,就被她火辣辣地骂回去几回,如果不是老太太特地交代,心里又万分惦念彩霞姐姐的伤势,通常云云若领了找她的差,也都是求个年纪大些的嫲嫲或姐姐来替。不知道今天这位小姐脾气如何,千万别扰了她聚精会神要做的事儿。云云心里默默嘀咕,却始终不见开门,于是只好进到更里面一个房间,来敲响了兰心的房门。轻轻敲过不见里面动静,于是云云再用力敲了一声,任然没听见响应,云云便慢慢地推开一扇门,自从两位小姐退学起,就很少见他们出去了,特别是大小姐和表少爷闹出的那一节,孙府里几乎人人都知道,虽然墙角私语,窗下闲话的不少,但只老爷、太太却全然不知,这二位小姐就更不曾听得见一点风声,因为自那时起,孙家仆众就慢慢地发现,这两位小姐非但不出家门,连这侧殿的院子都少走出过。云云断定她们就在房间里面,推门探头一看,果然看见二小姐趴在桌子上沉睡着。    第五十二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若是依着云云的胆子,是断断不敢扰醒二小姐的,但想起认娘时那句今后要守她老人家终老的话,话虽是燕子说的,但自己也一起跪了,也就是认在心里了。现在娘(王嫂)那么急,又加上姐姐(彩霞)脚上热伤未泯,也就顾不上二小姐的脾气了。这样想着,云云顿时意气卯足,推开门亮声喊道:“小姐。”或许是云云勇气带来的震撼,又或因趴在桌上睡觉着实不安稳,只一声叫唤,碧菡就醒了过来,非但醒了,而且一改往日秉性,既不发怒也不眯眼赖着,慢慢坐直身子,睁开眼睛看着门口站的丫头,极轻柔地问:“(什)么事?”   “老太太吩咐我来向二小姐取上春剩的薄荷花露。”   这样稀罕的东西,碧菡虽然久未用过,却也自然未曾忘记,只是正经稀罕过的,不肯轻易予了人,便要问云云谁给烫到了?话要出口时却忽然担心起来,改问道:“老太太烫到了?”   “不是,是彩霞姐姐。”   听见云云说到彩霞,碧菡迅即吹手指打住,目光同时滑向躺在床上的兰心,唯恐被她听见。但就在她看向兰心时,已经被兰心听见了。熟料兰心听见彩霞被烫,却并未像以往那样失常,许是梦未全醒,却又偏偏听见她清楚地说:“彩霞回来啦?”不等云云回答,又听她对碧菡说:“快去取了给她,烫伤还在身上,想必痛极了。”素日府里众人多念着大小姐的好,云云听了方才的话,心里更是感激。碧菡因担心姐姐复又悲伤,便处处警惕些,却不料听见彩霞回门的消息,她却像没事人一样,摸不着头脑的她只好听了姐姐的话,带云云回房去取薄荷花露。   碧菡像是常用这花露似的,不用细找就径直取给了云云,她甚至不交待云云过后给她送回来,当初老太太见这药疗效显著,待她伤好时可是要收回屋里珍藏的,那时碧菡虽然有点小姐脾气,在父母和祖母眼中可还是知书达礼的女学生,绝想不到她会做出谋反暴动的事情来,因而她在爹爹面前撒一回娇,老太太面前嗲一声嫩,也就顺利留下了这宝贝。而现在就这么交给云云,话也不曾多问一句,只要她快些离开,自己则立即返身去看护姐姐。   兰心也似乎平静了许多。当她再次听见那个能够让她疯狂的名字时,她只是淡淡地答应着,既不突然大悲发狂,又不像以前情如姐妹时那样相见欢喜。碧菡焦急不安地折返进屋,却发现她依然平静地躺在床上,听见碧菡进来,便用手掌撑着床坐起来,问:“可知道在哪儿烫的?”碧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蒙住了,由于急于赶回来看护她,便只是匆匆打发了云云就走了,没想回来她还会询问,疏于准备,碧菡只好说:“想必是在正殿大厅里,方才我和强虎去厅里见过舅舅、舅娘了,都在那儿;而后母亲命我们先回姐姐这边来,不料姐姐还没醒,强虎便回屋里温习功课,我怕扰着姐姐,看了一会姐姐案头上的《尔雅注疏》,居然就睡昏了。”   兰心听说,扭头看了看并不清晰的妹妹,道:“早些时候我听见爆竹声了,想必那爆仗就是迎接舅舅、舅母和彩霞的,约过了个半钟头,竟然迷迷糊糊又睡着了,不过再醒来就听见楼对面有些声响,乱哄哄的一阵,我道是舅娘来看三少爷了,只怕是彩霞也一起的呢。”   “恐怕就是在客房里烫着了,现在倒没听见什么动静,应该是用上薄荷花露了,姐姐不必担心,倒是起来去厅里见一见舅舅的好,也趁此下了床去院子里走动走动。”   兰心略想一想碧菡的话,即刻就答应了,不久碧菡喊来燕子伺候洗漱,梳洗毕,姐妹俩就出了门往厅里去拜见。   才走到楼梯口,姐妹俩就听见殿外小院内吵吵嚷嚷的声音,兰心耳朵灵敏些,听到吵闹便立足对碧菡说:“你听,这是王嫲嫲和舅娘争吵起来了。”   “早些时候见面还都乐着呢,这是为何?”碧菡不得其解。   “必定因为彩霞争执了,咱们先下去吧。”兰心似有领会地笑了一下,随着满腹疑惑的碧菡扶栏下了楼。   院子里,孙德艺的劝慰早就被两个女人的滚滚硝烟掩盖。彩霞左劝一回,婆婆不理,右劝一遍,母亲不搭;急不可耐时竟然对着孙德艺抱怨一声“夫——人”,索性蹬到一边抹起了眼泪。   碧菡扶兰心走出侧殿大门,就看见袁妻和王妻面对着面各占院子的一角。王妻背对院门,一只手横腰叉着,一只手直直地指向袁妻,所有的力量都在那笔直的食指尖处汇聚,似乎不用开口,隔空就能点死她。虽然只身为客,袁妻也毫不示弱,王妻一只手叉着腰,她就双手叉着,与此同时,昂着头伸出她那尖尖的下巴,两瓣嘴唇也被咬紧的门牙撑开成了一面椭圆形的盾牌,这样,即使没了能伸出去的具有绝对优势的手臂和手指,她也丝毫不会逊色。   “云云摔破了药瓶子是该打,老太太打得她,夫人打得她,老娘要打要骂也使得,但轮不到你来管教。”王妻哒哒哒地骂战,碧菡听到不觉得有道理,反倒联想起王鹿去世入葬的那段时日王妻胡搅蛮缠的情景,因此心里既不喜欢她,扶着姐姐避着她的唾沫到母亲身边来。   孙德艺同碧菡一起护住兰心,母女二人只来得及对个眼,就听见袁妻紧接着王妻的话头,细声细气地说:“当然轮不到我管,人离乡贱,却没想下贱到连个丫头片子都不如了。”袁尚民素来不中意母亲这阴阳怪气的骂调,却又不敢当面顶撞,只好在他母亲身旁拉一下她的袖筒,示意她收敛一点,不料,袁妻气不打一出来,转脸又骂到他的身上:“拉我干什么?!眼睁睁的看着娘被欺负,不指望你帮一把,反倒向着外人拆起自家的台来,我看是在人家住久了,忘了自己从哪个屄洞里掉出来的了!”   孙德艺起先没劝住她二人,碍着脸面本不欲再劝,但听见嫂子在晚辈们面前满口粗言秽语,心里极不痛快,忍不得说了句:“嫂嫂自重些,我家俩丫头虽比不得养在深闺里的,但也从不曾听过这样言语。”   王妻初时听见袁妻教训彩霞就愤愤的,但顾着舅老爷脸面,一直压着怒火不便发作,得知彩霞烫到脚了便往侧殿赶过来。偏偏袁妻又极心疼彩霞,见云云取药取了许久也不见踪影,便亲扶着彩霞往殿外走出来。云云得到薄荷花露从碧菡房间里下楼时看见一行人搀扶着彩霞出了大门,便急匆匆地追上来,巧在门口被石阶绊倒,一瓶子花露没摔个大响声就撒没了。众人回头看见,孙德艺忙令人拉她起来,袁妻本指着云云拿药来为儿媳涂的,折腾半天结果摔碎了,儿媳妇却还得继续痛着,气血上涌,便骂云云:“死丫头,轻狂得想要飞起来了。”这一句责骂被刚进小院门的王妻听见,心里一想,自己亲女儿被她教训,干女儿又被她骂了,这张老脸怎么还在头上挂得住啊,于是驻足怒目,一腔愤怒浪打着浪掀起来。但是话说了一句,她就后悔了,因为明天是少爷生日,老太太兴致正好,这两日是断断不得有纷争扰到她老人家的。此时听风,知道夫人也不悦了,便欲借此熄了火,好不闹到老太太那里去。便就着夫人的话梢息怒对袁妻说:“纵是我恼了舅夫人,也莫把表少爷拉进来批评不是!”   “孙家的丫头我骂不得,袁家的我自己生的儿子也骂不得了?我就晓得,站了别人一脚土,死活都要任人宰割了。”   孙德艺一听更恼火了,严词道:“若要依着嫂子这样道理,如今这院子里也只有雪丫头、菡丫头能宰割得人了,想必我也站不得久,只好去向老太太讨个话来,你二位若不肯同去,好歹就在这里将是非断清楚了。”说完就径直往门口走去。王妻早就担心闹到老夫人那里,本想让个礼息事宁人,却不料对手真是个田埂上的霸王——不依不饶,惹恼了夫人,仗着先夫的情分尚且遮掩得过去,可要乱了老夫人的兴头,追究起来,只怕自己这张老脸就抹黑了。   “母亲莫急。”兰心柔声一出,颤得指尖丝绢微微摇动。孙德艺听见女儿唤她,自觉失了态,便立在院门口不肯回头。兰心待母亲停下,继续说道:“明日强虎生辰,老太太早春就在计算着如何给他庆生,若不是父亲调离,这一年内在老太太心里也就这一件大事了。母亲若是让老太太晓得小院里在吵嚷,一则恐老太太不悦,合家上下都得担惊受怕;二则老太太盛怒之下,必然追究的。若是平常,只怕也不会多加责罚,但这样日子,老人家总是祈求顺利的,若追究起来,必然是要从重责罚。舅娘自然无碍,只是可怜了王嫲嫲,而今王伯不在了,家里家下事情又多,王嫲嫲不晓得为此赌了多少气,要再被老太太严厉呵斥了一顿,传开了叫她如何在府里立足呢?”   孙德艺听了渐渐转回身来,只是没待她开口,王妻就拭泪哽咽说:“好姑娘,果然不枉嫲嫲疼爱你一场,只为姑娘今日一席话,来生我愿意再伺候姑娘一辈子。”   “你把耳朵张大了听听,人家姑娘是怎么帮着家里下人的,我算是白养大你了!”袁妻听完兰心、王妻的一番对话,揪住袁尚民耳朵骂道。   “舅娘错怪孩儿了,孩儿不是帮着谁,偏着谁,孩儿只是怕母亲将事情捅到老太太耳朵里,毁了老太太这大半年的念想。舅娘若觉着王嫲嫲有对不住舅娘的,理该她向舅娘赔不是;舅娘若觉着孩儿有顶撞到舅娘的地方,就请舅娘责罚。但求舅娘容忍两日,待强虎生日过了,老太太欢喜盼望的如了愿,再责罚孩儿不迟。”   “您可听见了,我求您安生几日,改日回家了跟隔壁仇老太过过嘴瘾。”袁尚民挣脱母亲,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抱怨母亲。   “一个巴掌拍不响,敲锣打鼓拉二胡闹了半天,收场了就全怪在我一个人头上啦!我明白了,这一行我就是来扮个丑的,早晓得我就不来了,跑那么远躲着强盗土匪过来,就为了见见你这个畜生,没想起了争执,你倒怪起老娘来!菩萨,我造了什么孽,养三个崽送走了两个,两个孝顺的都提着脑袋去送死,偏偏留个孽障在我身边。”话到一半,袁妻就哭了,说没了却仍不歇声,哭哭啼啼地要向菩萨问清楚她种的孽因。   “婆婆,你看看你——”彩霞一听袁妻哭闹得更欢就急了,她一急就喜欢跺脚,一跺脚感觉到一阵热辣辣的痛,才想起来自己脚被烫伤。因此话也没说完,腿一软就要蹬下,拉着云云胳膊才勉强撑着。王妻看见,急忙去抱住女儿,一把抬起她的脚来,看见早已起了胀胀的一大块水泡。   此时众人都顾不得袁妻,一窝蜂围拢到彩霞母女周围。袁妻一看自己落得个清冷,一面又担心儿媳妇的伤势,略想一想,觉得还是先看看儿媳伤势如何才能放心,便擦了泪,从人群外面钻进来。   她挤进来正巧在碧菡身旁,菡丫头起先讨厌王嫲嫲一些,后来听着舅娘更可恶,连母亲都要气走了,便在心底彻底地颠覆了这场骂战的正义形象。被人碰到时,回头看见是她,碧菡便牵一牵衣服避开她。袁妻未曾感受到这一点小小的憎恨,仍用力地挤到了彩霞跟前。    第五十三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看见儿媳脚背上烫伤发作得厉害,她便又心疼起来,上前推开云云,自己同王妻一起将彩霞扶着在院内石凳上坐下,一面心肝儿肉地舍不得,一面却又焦急得毫无办法,正在她不知所措时,人群外面一个声音响起:“取半块豆腐,加一匙白糖搅拌,快取来。”众人望出去,原来是强虎在吩咐云云。孙德艺看见他,便问:“为何不在屋里温习功课?”   “孩儿听见殿内喧闹,恐怕二姐爱热闹,要丢下大姐在房里孤独,想着过去陪伴她片刻。”孙强虎答完母亲的问话又接着说,“孩儿下楼来,看见云云摔坐在门口地上,一问才知原来彩霞烫伤了脚,她又撒了药,孩儿想起前日在外公留下的医典上看过治烫伤的法子,或许能止了一时之痛。”   “小子无知,治病救人须得千尝百试,岂同儿戏。”孙德艺不多教训强虎,命他先回了屋里,便要让人请大夫。孙强虎也不争辩,领命回屋里去了,孙德艺让去请大夫的丫头还未出门,云云就照强虎吩咐拌了白糖豆腐回来。孙德艺看见就说:“拿回你屋里,留着午后吃吧。”云云听到夫人的话,望着众人不知如何是好,踌躇间,她将目光移向了彩霞。彩霞见她一脸无辜,只得忍痛道:“夫人,且让云云为我抹上试试,或许凉一些。”   “是呀,母亲,且让她试试。”兰心也替她央告。   “娘,您小看了弟弟,可别小看了咱外公——您的亲爹呀。”碧菡打趣着,走到云云跟前往她碗里看了看,又回头笑道,“止不止痛我不晓得,看样子一定挺好吃的。”众人听了她的话都冷峻不禁,孙德艺也笑着默许云云上前为彩霞抹药。   约过了一个钟头,正殿大厅中孙老夫人和袁氏一家其乐融融地说笑着,王妻也在一旁静静地坐着,虽然现在老夫人与众人聊的话题跟她都扯不上一点关系,但这事情却是在她的亲女儿身上发生的。原来云云和碧菡为彩霞涂过白糖豆腐后,众人便搀扶彩霞到燕子屋里休憩,那房间在侧殿右边楼梯下面,彩霞出嫁后才挪给燕子的,因此一入了那里,她便放松心情迷糊睡去。而那不起眼的白糖拌豆腐的方子,就在孙德艺等人离开后神奇生效,当彩霞从睡梦中醒来,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而她脚上涂抹的豆腐也已经融化成豆汁,脚背上的燎泡像是被虫子吸干了一样,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彩霞惊喜地喊燕子一起,往正殿里去禀告老太太这好消息。脚伤治愈,对大家来说都是个欢喜的事情,尤其是王妻和袁妻,更是欢天喜地,当两人一个为女儿,一个为儿媳喜笑颜开时,不禁都极难为情地相对一笑。   “想不到这隔了代,外公还后继有人啦。”正是碧菡将这个与王妻没有直接关系的话题引入,让老太太暂且忘记了彩霞,对这个新的话题产生了兴趣。   听见碧菡的话,孙老太太略一细思,敛笑问儿媳:“听菡丫头话里,莫不是和强虎有些关系?”   “奶奶果然厉害,我这才一句话头呢,就猜着**分了,”说着忽然做出万分惊讶的表情,转向兰心道,“姐姐,不得了啦,我平常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不晓得咱们有多少秘密都被奶奶猜到了。”说完,依偎在兰心身边,又忽然钻进她母亲怀里,滚出一副羞答答的,又像是受尽委屈的模样。孙老太太及众人见到她这样子,就都笑开了锅。   虽然被碧菡逗得乐了,但有关强虎的问题总被老太太深深记着。袁妻指手画脚地还没乐完,老太太就屏声抿气歇下来,等众人都注意到她,也跟着歇下声的时候,她也不等袁妻理解了袁正德“哼——哼”的暗示,就接着碧菡先前的话开口了。   “菡丫头,你且说说这其中的典故。”   碧菡一听,立即改变嬉皮笑脸的态度,认真地说:“奶奶,彩霞烫伤好这么快,可不是我留着的那瓶药神奇,”老太太“嗯?”了一声,配合着碧菡有腔有调的说法,“神奇的呀,是咱们家还在小学堂的公子哥呢!他让云云拌了一碗白糖豆腐,才一抹上,彩霞姐姐就说‘这一凉,就好许多了。’起初咱娘还不让云云抹呢,多亏了我说服她,不然彩霞姐可就好不了这么快啦,也不会晓得老太公和外公到咱们这一代还有个传人。”碧菡这么一说,孙德艺和兰心就微笑着私语,说话的内容虽听不见,但很明显,她们的目光一直温柔地注视着话里所说的这个人;袁妻也早就被碧菡的话逗翻了,若是在她自己家里,早就要前合后仰着拍巴掌了;王妻、彩云和舅老爷,也都欢快地笑她,舅老爷笑完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王妻母女四手相握,对眼一笑,仿佛瞬间回到了从前,在她们眼里,坐在上面的不是舅老爷,而是自家的老爷孙希桥,王鹿还活着的时候,就总站在孙希桥坐的那把椅子后面,有时候厅里只剩下老爷和他,他也会坐到舅夫人现在正坐着的那把椅子上陪老爷喝喝茶,说说事。奇怪的是孙老太太,向来在人前都乐呵呵的老人家这会子并没有笑出来,她只是极认真地听碧菡说这着话,等她说完了,大家都乐翻了天,她仍然在凝神听着,这回碧菡慌了,因为老太太的聚精会神的样子,似乎是在听着碧菡腹中的小秘密。   “哎呀,我认真地说呢,你们这些人,怎么都笑了呢?”碧菡急了,但令她更急的是大家似乎都没乐到顶,都欢笑着不理会她的认真和严肃。   “奶奶,你看看他们——”碧菡急得只好向认真听她说话的祖母求助了。老人家这会儿才收回悠长的眼神,吸气提身,笑道:“这白糖拌豆腐的确能止痛消肿的,这一说我倒记起小时候我父亲就用这药为我敷过伤口。想不到咱们强虎比他父亲要强,得了老祖宗的技艺,从今以后我老婆子不必再替他操心了。”   “不替他操心了,奶奶就有空闲多想着我们姐俩个些。”碧菡挽住兰心胳膊说。   “你们好些年就要嫁出去了,有你们娘亲替你们备一份像样的嫁妆,也算孙家对得起你姐妹俩个了。”孙老太太应声说,碧菡和兰心抬头望她时,她稍稍拉长了脸,让姐妹俩感觉到这话很严肃。   “老太太也就是随口说说,这儿女就是前世追来的讨债鬼,该操的心终归免不掉的。”半晌,舅老爷忽然接话,而他开口之前,却没人敢接下老太太这话茬。袁尚民一直默默在旁,虽然民主思想让他对老太太的话很是不满,但紧接着父亲的那一句话,却让他立即体会到了兰心和碧菡姐妹俩的心情。孙德艺静观三个年轻人,知道他们坐不住了,便追回老太太喜欢的话题,说到强虎身上来。老太太一高兴,就让丫头立即唤了强虎到殿里来。强虎还未到,孙老太便命人搬了个小凳子在她边上。强虎下来时,却不曾多聊,邢嫂子就亲自上来禀告午宴备妥,请示老太太安排在哪儿用餐。孙老夫人尚未尽兴,随口应着:“把桌子搬这儿来,今日个团聚喜乐,就在这厅内吃吧。”邢嫂子得令自去安排,王妻也随着要下去,孙德艺挽留,她仍然推辞,老太太正色说了句“今日你身为亲家母,理当留下陪亲家,明日这两亲家就是舅老爷、舅夫人,自然也不用得你陪。”她才不吭声立即坐下来。席罢至晚,老太太命人请了孙希桥两位同僚的母亲来陪舅老爷搓麻将,黄昏晚宴时三位老太太仍不肯罢休,袁正德只好推说用过晚宴要为明日登台唱戏做准备,方才解脱。散了场,孙老太太留两位同僚老太太吃酒,二人纷纷推辞告退,一个说饭后需饮药,一个说想念孙子,老太太才准她们离开。   孙老太太在晚餐结束时忽然提起彩霞烫伤恢复如何,彩霞起身答无碍,老太太便命坐下,道:“无碍便好,只是天气炎热,还需防着复发。”   “用生姜捣碎,这几日用此勤抹患处则无碍。”孙强虎听了老太太与彩霞对话,才放下筷子说。孙老太太听闻大喜,对众人道:“当初老太爷用白糖豆腐替我抹了伤,止了痛,却没想着接下来几日烫伤反复,最终喝了一帖子药才好,而今彩霞丫头有福了,强虎这一说,可省得这苦了。”舅老爷忙向老太太贺喜:“老太爷有后继有人了。”孙老太太也与舅老爷贺喜,双方你来我往,却是彩霞说了句“不管老夫人也好,舅老爷也好,总归孙家出了一个孝子贤孙,值得大家都庆贺。”一桌酒席方才欢喜散去。   晚饭后,袁正德没有急着回房休息,而是来到了孙府大门外赶在天黑前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左右巡视一遍,又在台上舞步依依呀呀一阵子,直到袁尚民在台下站久了,腿痛难支,他才下台来与儿子一同进去。   回房里袁妻早已休息,袁正德便送了袁尚民到侧殿门口,看着儿子拄拐蹒跚的步态,他心里涌起一股热热的液体,仿佛晚饭喝下肚的老酒在腹中煮沸了腾腾跃上胸腔来。很快儿子转进了小院,一片烛影耀眼在白墙上,透过小院门往里看去,儿子似乎走进了一条深渊,路上漆黑一片。袁正德没有问自己“如果让他跟着那些人走了,是不是就能走向一条光明的路呢?”但在踢断儿子腿的那个夜里,他流着泪在月光中思考过这个问题。   站了许久,袁正德渐渐感觉到夜微凉,密云天底下,他把目光收回到院落里正在江风中摇逸的灯笼上。沿着院内廊道一排挂开的散着黄橙一样颜色的灯光,对他的惆怅置之不理,而东北角上并不特别鲜亮的一盏,却摇晃得特别厉害,似乎被它听见了小窗下那对母亲欣喜若狂的秘密。   灯笼的光摇摇晃晃地映在客房里,屋里桌上的小灯也似乎被它鼓动了,跟着晃得厉害。王妻放下女儿的手,从床沿边站起身走向窗前,她合上窗门,廊道上那盏灯却很是不服,仍然将光线荡秋千似的摇摆着,但作用却小了许多,屋里桌上的灯也即刻就乖了下来,静静地听着母女俩聊天。   “他母亲对我好着呢,虽然是乡下人家,好歹有人服侍着,娘,女儿过得挺好,不用记挂着。”   “嫌娘多事了?等娘老了,不管你过得好歹,娘也就只能空口一句话——记挂着了。”   “娘说的哪里话,等娘老了,女儿就把娘忘了不成?”   “忘了就忘了,反正你也算嫁丢了,乘着还识数,娘已经收了两个干女儿了,这燕子滑头,稍大些就管不住的,云云倒是个痴性,让她陪在娘身边,娘死了,也有个人给你报信。”   “死老婆子,又说疯话了!这云云老实,你就欺骗人家姑娘一辈子啊?跟你说,等云云大些,一定要为她找个好人家,娘要是疼女儿就算是替女儿和外孙积福,我看云云是个善良的姑娘,记得住恩的。”   “等等,你说——外孙?”王妻略顿了顿,忽然醒悟过来,大喜,“你这丫头,让我摸摸看。”   彩霞坐着床沿一线,低头含笑着,任凭母亲在她小腹部摩挲。王妻抚摸着女儿的肚子,仿佛一眼就能看到数月后它隆起的模样。想到此,王妻喜不自禁,没待彩霞开口说话,她便乐呵呵地服侍女儿睡下,彩霞被母亲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只说:“不急睡。”母亲却不容她分辨,强行要她睡下,口中还欢喜地重复着说:“小的要休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替彩霞关上门,吹了灯出去了。   在廊道尽头,她碰见正从侧殿院门口离开的袁正德,这一回,她见到他觉得格外亲切,王妻一声招呼:“舅老爷,怎么还在这站着呢?这江风吹上来容易凉着,我扶您回屋里去。”袁正德笑道:“亲家母,不必客气,我这就回去了,你忙活吧,早些休息。”王妻听到,笑答道:“好,好,那我就不管您了,有事情使唤丫头们。”袁正德应和着目送她从身边走过,这凉风冲上堤,拍岸带回来的热情,让他在这夜里倍感欣慰。   王妻也是头一次见到“仇人”时有了“亲家”的感觉,内心的喜悦令她的脚步更快,走进侧殿院门时,一阵轻声的抽泣却让她立即刹住了前进脚步。王妻仔细一听,便知是云云的声音,于是赶紧退一步,掩在门后静听。   “好妹妹,别哭了,是谁让你这么难过?告诉姐姐。”王妻听见这话时,甚至能想起说话人站在哭泣的泪人儿身后,用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慰她的形态。在王妻的印象里,燕子的机警似乎超出了她实际的年龄,她和像云云一般大的丫头在一起,总是能够让对方产生无比的信任和依赖。   “燕姐——”云云因有燕子的陪伴,干脆扭头趴在燕子怀里大哭起来。   “嘘!”燕子扶云云坐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干什么,把人都引来看你出丑吗?你再这样子,我可就进屋去不管你啦。”   “燕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云云说完又要大声哭出来,想起燕子的教训才猛地压住声音。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做了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我怎么晓得你该怎么办?”   “他——”   “谁?他怎么你了?”   “少爷。”   “少爷?他——”燕子迅速回忆起云云在老太太院内假山后边告诉过她的事情,立即问:“他又让你这样做了?”   云云不再答应燕子,只顾埋头低泣。燕子哄她几句,她仍是不理,只是自顾自地问燕子:“燕姐你说我今后还怎么见人?”燕子正没话对她,忽然听见王妈妈压低声音骂道:“两个死屄,吹着风在黑夜里哭,不怕招了鬼来?!”两人听见妈妈叫骂,慌不迭地起身往屋里跑,王妻喊住云云:“云云你站住!”燕子见形势不妙,忙脱了云云奔回屋里了,云云胆小,被妈妈一喊,立即就定在那儿。   “你告诉我,少爷对你怎么了?”王妻严厉地诘问。   云云听了她的问话,只是咬紧牙关不回答,王妻见云云对她的问话置之不理,便急了,骂道:“魂哭死过去了?老娘问你话,怎么不回答?”云云仍是不理,王妻威胁道:“嘴皮夹得跟屄一样紧,吐不出话来了?”云云听见王妻骂得狠了,便放声大哭起来,王妻怕吵得整个院子里都听见,只好立即命云云收声进屋里睡觉。然后像凶手一样逃离现场。   云云回到屋里,燕子赶紧问她:“你告诉她了?”云云只是抹着泪摇摇头,燕子轻拍着胸口叹道:“吓死我了,老婆子以为咱认她做了娘,就真拿咱们当她生的教训了。”云云听了燕子的话,忽然正色问:“既然认了,燕姐难道不能拿她当亲娘的看待吗?”燕子被云云说得满面愧色,只好避而不语,并催促她快些睡下。云云缓缓解衣上床,两姐妹挤在被窝里,燕子浑然入睡,云云睁眼看着床顶版,想起被王妈妈逮住时,燕子撇下她逃离,便问:“听说表少爷上战场了,如果这仗打进安庆城里,燕姐会撇下云云不管吗?”燕子模糊嘟哝道:“不——会。”云云不知她已沉睡,也不转脸看她,只是笑着说:“云云也不会,不会撇下燕姐和娘。”   少顷,燕子轻柔的鼾声响起,云云却依然睁着雪亮的眼睛,不知道她的思绪还要跑多久,但夜要沉静,天将黎明。    第五十四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一九三七年农历七月二十六,公元纪年1937年8月31日,这一日安庆城里,只发生了一件吸引人围观的事。英王府前的任家巷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孙家的车夫刘汉,今日终于忙了起来,一大早,他就奉命去请安庆城里最有名的戏班里最有资历的角儿——胡玉泉,虽然从城西跑到城东,伺候胡老板挪腾了好久,再从城西饿着肚子跑回来,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情绪。胡老板见他满头大汗,便嘱咐:“跑慢点,稳着些也不会大累。”他不会听兜圈子的话,反而像受到鼓励一般,加快脚步,并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回答:“我这是好久没跑了,脚都叉不开,不然我能跑更快。”胡老板见这车夫愚笨,便不再说话, 紧紧扶着车座扶手,生怕再开口分了他的心,自己会被弹飞到江堤下面去。   袁正德听说老太太请了胡老板的班子,早就候在门廊上等待了,哪晓得胡老板到时,身子都吓软了,袁正德完全看不出戏曲大家的风范,见了面,胡老板对他的热情全然不解,便只好先请了人进府里,同孙老太太一起用过早饭,待胡老板缓了些神才礼貌地向他问好交流。   “胡老板,久仰久仰,老弟袁正德,是孙老爷内兄,得见胡老板,想讨教些曲艺唱法。”   胡玉泉一瞟眼从头到脚扫了袁正德一遍,然后清一清嗓子说:“想必袁老爷素习也爱唱一两曲?”   “是的。”   “那算找着人了,每日清晨老夫都会带着徒儿们去集贤门附近养气练嗓,便会有些酷爱黄梅戏的老小伙儿跟着来,袁老爷若是有兴趣,日后也可以加入。”   “今日外甥生辰庆贺过了,明日清闲下来,袁某一定早去。”   “幸会了,老夫还要去看班子,袁老爷容老夫先到外面去准备。”   “请便。”袁正德恭敬地送了胡玉泉出府门,门外百姓见了胡老板出场,立即欢呼雀跃。   日上三竿,孙府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孙老太太与舅老爷、舅夫人并坐在院内正对戏台的楼阁上,孙德艺与舅夫人分别坐在二人身旁,袁尚民与彩霞又坐在袁妻边上,兰心、碧菡则相伴在她们母亲身后,唯独强虎摆了一把小椅子坐在孙老太太和孙夫人跟前,一曲戏才开,老太太与舅老爷等喝茶评戏,他却已经抱了一罐炒蚕豆在怀里剥着吃起来。他的身上穿着母亲新买来的小西装,手腕上的银镯子是舅老爷、舅夫人送的生日礼物,脖子上挂着的则是老太太亲手为他戴起来的,一个月前特地去九华山求来的平安如意坠,坠子是紫檩木刻的,用金链子串着,老太太虽不能亲去,却特地命人挑了二百石水稻,二百斤小麦,二百担柴,二百斤油送往山上去,请高僧开了光,又在菩萨佛座下点了一盏长明灯,才将这如意坠子带回来。一早强虎才起床,被他母亲带着来向老太太问安时,孙老太太就从枕边袖珍盒里轻取出来,默诵了一段经文才亲手为他戴上。那会儿兰心、碧菡姐妹俩尚在房间内试衣穿戴,袁正德在府门口候着胡玉泉,刘汉还没将胡老板接回来,但门外胡老板戏班的徒弟们早已在戏台上下忙碌,为上午开戏做着准备。   戏入三分,院墙外戏台下的老百姓就已经掌声雷鸣,孙老太太听到,放下茶杯笑着对舅老爷说:“这胡老板呀,在安庆城里可是鼎鼎大名的,不过他的戏我也听过,舅老爷若是能与他同台,只怕这戏会对得更精彩。”   “老夫人过奖,袁某愧不敢当,若是能与胡老板同台唱一出,也不枉袁某一生流离辗转,遍寻良师学艺的热忱。”   “今日个少爷生日,舅老爷能来登台献艺就是难得,莫说请了胡老板来助兴,便是不请他,单单咱们舅老爷,一开唱,就能让那台上台下都拍起巴掌来!”王妻似乎一夜都未欢喜透彻,站在孙德艺一侧竟也搭上了话。   “结了亲家可就是不同了,话里话外都偏着亲家公一些。”孙老夫人哈哈笑道。   “老夫人言重了,老夫人、夫人都听过舅老爷唱过,我粗口大舌头不会评论,但哪个唱得更好一些,还是分得清的。”王妻垂手侍立,不卑不亢地说。   “好好好,帮理不帮亲,这理就算是偏理,舅老爷和我老太婆也都喜欢。”孙老夫人更欢喜,未曾笑完,就接着说,“丫头们,给你们王妈妈搬个凳子来,坐下歇歇。”   王妻连忙推辞:“老夫人,这——不敢,不敢。”   “坐下吧!”   王妻还记得昨日为此惹了老太太发怒,便不再拘礼,缓缓坐下来听戏,此后不再啃声。忽然丫头引了凯琳上来,蹬,蹬,蹬——一阵跺脚似的踩楼梯的声音,惊得老夫人眉头一皱,便问:“哪个丫头这么不懂礼的?使唤她往厨房里去。”王妻连忙站起来,一看是洋人大夫的千金,便回道:“老夫人,是治小姐眼睛的那位洋医生家的小姐。”孙老太太听见,只直视戏台不理。王妻见老太太不悦,便站着不敢再坐下。孙德艺见状,便悄悄起身牵了强虎撤出来。此时凯琳已经登上楼台,孙德艺、强虎、碧菡走到楼梯口迎接了她。凯琳不知孙老太太不喜欢她,一见面,向孙德艺问了好,便对碧菡、强虎姐弟说:“Why not ask me in?”碧菡连连摇手,指着阁中端坐的祖母向凯琳示意。凯琳虽不懂中国人待人的哲学,但被孙老太太批评过几次,便也立即明白了碧菡的意思,但她却不以为然,仍然欢快地从身后拿出一只帆船模型送给强虎,并对他说:“Kolumb is riding it discovered the new continent.”强虎一见那帆船模型便眼前一亮,镀锌的金属船身,像一条尖嘴鱼,纷繁错落的木质挂帆,曲而不滑,一条条缆绳万分逼真,甲板上摆着一台大炮,炮管长长地伸向船头。强虎双手接过来,凯琳紧接着伸出食指,将那炮管轻轻一拨,那台大炮就立即变换了瞄准的角度,随之发生的,是船舱内一阵清脆悦耳的音乐声奏响,与此同时,炮管开始缓慢地移动,船舱内响起的曲子,直到那炮管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才停止。强虎见到这奇妙的船只,欢喜地望了望孙德艺,孙德艺也见他双手紧紧拿着船的首尾两端,知道他在担心这件珍贵的礼物是否会被大人们没收保存。见儿子这么喜欢这只船,孙德艺便微点头表示允许,孙强虎这才向凯琳道了谢,兴奋地抱了船拿给他的祖母去看。碧菡也从未见过这么新奇的东西,但这是凯琳送给弟弟的,于是强虎走开,她立马上前牵住凯琳的双手,问道:“My sister, there is no good stuff for your sister.”凯琳双手一摊,奇怪地问:“Today is my sister 's what holiday? Why sister asked me to present?”碧菡听了,知道凯琳不解,只好作罢。孙德艺不知她二人在说什么,只是见凯琳送给强虎一件非常精致的礼物,便退下手上一只玉镯子放在她手里,对她说:“拿好。”然后看着这个听不懂她说话的外国女孩,一双猫的眼珠子亮亮地照着她自己的长鼻子,白皙的皮肤粉一样光滑,一头金色的头发齐肩卷起,显得很有劲的样子。孙德艺微笑着抖了抖她的头发,直起身子对碧菡说,带她去你屋里玩会儿。   孙德艺回到座位上,凯琳却不肯随碧菡离去,在中国生活大半年,却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凝神听了一会,她忽然循声跑去,碧菡追上来时,她早已经站在阁楼外的阳台上手指着戏台上的花脸扭头对碧菡说:“Look, how interesting, I've never seen!”她这样闯入,包括孙老太太在内的阁楼中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她,她却焦急地说:“ Don't look at me, look at there. ”但没人看向她手指向的地方,所有的眼睛却都被她的光彩吸引着。袁正德对妻子和众人道:“还说咱们外甥女像洋娃娃,这回真叫咱们看见洋娃娃啦!”袁妻瞪大眼珠子痴语:“可不是——洋——娃娃。”孙老太太本不喜欢凯琳,但自强虎给她看了凯琳送来的礼物,心里便轻松了许多,又听袁氏夫妇如此对白,便笑道:“这回叫舅夫人见着真的洋娃娃了,从此以后咱们家俩丫头不用再当人家里的摆设了。”孙府上下众人听了老太太的话,都哈哈大笑,引得院墙外看戏的观众都扭头向楼上看了过来。   这边笑声未停,楼下丫头引了刘世雄的夫人和长子刘剑上来,刘夫人为强虎和孙老夫人带来了厚礼,并转达了刘世雄的祝贺。孙老太太离座欢迎,孙德艺、袁正德纷纷让座,刘夫人略推辞一番,在袁正德座上坐下,袁正德退坐到孙德艺座上,袁妻给刘剑让座,刘剑恭敬推辞,只站在他母亲身旁,微微颔首,并不敢多看兰心一眼。孙德艺见刘剑在场,便招呼碧菡和凯琳同兰心离开,三人向刘夫人告辞时,刘剑方才将满脸的荣光都闪在瞳孔里,似乎他的眼睛就是照相的机子,能将兰心的青春年华都定格在心里。   “刘公子军戎装扮威风凛凛,今日换了这洋装便服,仍然是神采奕奕,可见得这人长得精神正气,是不需要衣物刻意装饰的。”孙老太太满意地说。   刘夫人听毕,也立即回答:“老夫人切莫夸赞,剑儿尚不达礼,如此长了他愈发轻狂的苗子。”   “桀骜可减,治卑无药。男子汉气魄里,天生来的傲气,刘公子如此沉稳,实在难得的。”   “老太太谬赞,剑儿在家里脱缰野惯了的,出了门恐捅了篓子,怕他爹教训才故意做出来的。”   “得刘夫人教子,刘老爷真可高枕无忧矣!”   刘夫人淡笑着道谢,浅谈两句,便和老夫人一同品茶评戏,很快,袁正德也议论起来,阁楼上其乐融融。其间,三五家与孙希桥交厚的官老爷,纷纷派了太太携幼子带来贺礼,孙德艺也都一一回赠了礼物,至午宴开席热闹未曾消减半分。   兰心、碧菡姐妹同凯琳一起回到侧殿小院中。院内有一株枝叶茂密的香樟树,8月天酷热非常,强烈的阳光下,这一株香樟却将院内一角布满阴凉。树荫连着两侧院墙,将阳光严严实实地隔开在院墙和树荫外面,树干边上有一方石桌子,三个姑娘搬来椅子往树荫里一坐,就仿佛进了盛夏里的人间天堂。碧菡依然怀恋强虎手中的帆船,但她有限的英文水平使她难以向凯琳描述内心的真实意图。吞吞吐吐几次,终于开口说:“The ship, for Qiang hu one, how did you get it?”凯琳毫不在意地回答:“Well, that was before I came to China, my brother gave it to me.”   “ Your brother?”   “Yes, he is two years older than me, and now my mother lives in England.”   “I think he must be a little gentleman.”   “Yes, he is our most gracious man.”   二人说得兴趣盎然,忽然凯琳察觉到兰心独自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眼神里充满着忧伤。   “What's wrong with you? ”   兰心听见凯琳问候,只是冲她笑笑表示无碍。碧菡此时才担心起姐姐的情绪,忙问:“姐,你还好吧?”   “我很好,听你们聊着。”   “可是你的表情很糟糕。”   兰心仍然只是笑而不答,碧菡着急了,便问:“你又想他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不,”兰心分辨着,却立即又感觉到自己反应过于强烈,略定一定神才接着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   “谁?”   “我是说,刚才在阁楼上,你有没有看见?”   “哦,姐姐是说刘公子啊,刚才我可没留意呢。”碧菡轻巧说道,没等姐姐脸上失望的表情上来,她又立即释放出一脸顽笑,道:“好几年前就认识了,有什么奇怪的嘛!”   “你有没有看到他和小时候不一样啊?”   碧菡忽然大笑不止,全然不顾姐姐的羞愤焦急,也不理会凯琳不知所以,急于弄明白事情经过的样子。笑了好一会儿,就在兰心几次阻止她无效,并且快要生气的时候,她才捧腹说:“就打声招呼露个脸的功夫,你就注意起未来丈夫来,我的好姐姐,”碧菡哎呦一声,揉着肚子继续问,“你有没有趁着那点空子看看你未来婆婆的样子?”   “该死的丫头,你找打!”兰心羞愧极了起身追着去打碧菡,碧菡眼疾脚快,一溜烟早跑到侧殿门槛里面,兰心不服,追了上去,碧菡见姐姐追来,便更往楼上房间里跑去,凯琳虽然不知道姐妹俩说了什么,但看碧菡笑得如此地欢快,便知道她们在玩笑了,于是也跟上兰心,和她一道追了上来。三个姑娘在侧殿里楼上楼下耍戏着,碧菡为了躲避姐姐,从自己房间逃进姐姐房间,又被姐姐和凯琳追着,绕过楼道,从对面强虎住的半边楼上跨步下来,跑出院门,穿过正殿往后殿老太太住的院子里跑去了。兰心和凯琳紧紧追着,跑出侧殿小院门时,凯琳赶在兰心前面,猛地将一个少年撞到在地。兰心立足扶住被弹回来的凯琳,虽然眼前模糊不清,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却仍然能看见倒在地上的少年身边撒开了一只拐杖。兰心辨出这人正是袁尚民,正要和凯琳去扶他时,却见他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又躬着身子去捡拐杖,凯琳慌忙上前帮他,然后,她的歉意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袁尚民关切地问:“Are you ok? I have hurt you?”凯琳一听这个跛子也会说英文,惊讶地望着兰心,顷刻间仿佛自己成了一个中国人,反倒觉得这问候的语言十分地陌生了。   “你没事吧?”兰心见凯琳目瞪口呆,便反问袁尚民。   袁尚民温和一笑,自从碧菡那句“你别和你哥哥打一样的主意”让两人陷入尴尬以后,这是两人头一次直接对话。   “没事,这位小姑娘还好吧?撞坏了洋娃娃,我母亲可饶不了我。”   兰心听了也忍不住笑了,问了凯琳一句之后才回答他:“她没事,你怎么不在阁楼上听戏,跑到下面来做什么?”   “从小就听父亲唱戏,我和我二哥——”袁尚民忽然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不该提的人,但话已出口,只得继续说,“和我二哥都不喜欢,父亲一开唱,我们俩兄弟就会趁机溜出去玩。”   兰心听他提到袁尚水时,仍然心头一颤,当着凯琳面前,她却不曾流露半分,只是笑了笑,却并不回答。袁尚民见过兰心的悲戚形状,懂得她的心伤,便补救说:“父亲喜欢唱,还总认为自己唱得最好。”   兰心这才笑了,答:“舅舅声圆气劲,真真唱得好呢。”   袁尚民听了兰心的话,渐渐又陷入了尴尬,三人都不自在,兰心便接着说:“你且忙自己的,午宴快到了,我让燕子喊你去,碧菡往后面院子去藏起来了,我们去找她。”   “好。”袁尚民就此才暗暗舒气,庆幸从尴尬中解脱,兰心和凯琳一同离开,出门时,被吓坏了的凯琳才回头对这个陌生的男孩子说了一声:“Sorry.”   “Don't worry about that.”袁尚民也转回头,精神满满地回答。   阁楼上仍然喜乐非常,自袁尚民告辞回房以后,袁正德与老太太、刘夫人等评戏的热情渐渐消退了。他敏锐地感觉到,袁尚民的离开,与孙老太太无所顾忌地夸赞刘剑有关。而刘夫人为了表示感谢,也毫不吝惜地将溢美之词送给了强虎。也许袁尚民真正因为乏于听戏才离开的,但袁正德却由此思考:“自己、妻子和儿子在这阁楼上成了无关紧要的一家人。”放眼看阁楼内,袁妻没心没肺地看着戏,儿媳本就在这院子里长大的,更是聚精会神,此刻对她二人而言,孙老太太和刘夫人品头论足的场景却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袁正德又远观那戏台上,想自己半身台前演绎,台后苦练,今日往这台下一座,才知道当初戏台上自己唱得声泪俱下,观众却是鼓掌吆喝,这悲凉与那喜悦可见也是毫不相干的,既然都无关紧要,既然都毫不相干,自己却为何偏偏舍弃祖传医术,在川粤两境颠沛流离,偏偏对曲艺杂谈顶礼膜拜,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遥想至此,袁正德耳中熟悉的曲调渐渐响起,又被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瞬间覆盖,忽然孙老太太在他耳边高声说:“舅老爷想必早乏了,这两出演罢,且与诸位夫人和公子们正殿内入座,下午还看舅老爷台上风采呢。”   “这位舅老爷也会唱的?”   “可是绝了,老太婆听过许多戏,单就这唱功,得数舅老爷最为深厚了。”   众官太太一听,立即惊讶地议论起来,叽叽喳喳一阵,阁楼上便和那院墙外散场的人群一样凌乱了。袁正德正谦虚地应对着,忽然一位年轻的太太尖声道:“我可要听听,如老太太说的,定然比胡老板要强多了。”袁正德听了正要分辨,恰胡玉泉散了场上来向孙老太太讨喜,听见这一言论,便在楼梯口立足,抱拳向楼内说:“果然如此,胡某也可留下来赏一出妙戏!”众人循声望去,袁正德立即涨红了脸,尴尬万分,正不知如何解释,只听孙老太太笑道:“胡老板若听得也满意了,也算得了个知交,我老太婆今日摆这一桌酒,可就值得一喝不是?”   “那是当然,承蒙老太太成全,胡某才能与袁老弟有此机会切磋。若袁老弟不矜怀,午后场可与老夫同演一出,不知意下如何?”   “袁某求之不得。”言罢,孙老太太朗声大笑,众人也随着欢喜起来,邢嫂子趁此间隙禀告孙德艺,午宴已经准备妥当了。孙德艺便在老太太身边耳语一番,随即,孙老太太便宣布:“今日弱孙强虎生辰,有感各位亲戚朋友关爱,特在舍下备下薄酒,借此欢聚。”   “诸位老爷、太太请随我来。”王妻站在楼梯口接了话,然后引众人下楼,往正殿厅中入席。   众人纷纷下楼,人将走尽时,刘剑扶着母亲来到孙老太太身边,对孙德艺和老太太说:“老夫人、夫人留步。”   孙德艺与孙老夫人惊讶地向他们娘俩看过来,老太太先开口问他:“刘公子有什么话要对老婆子说?”   “老夫人言重了,晚辈斗胆请老夫人、夫人留步,乃是家父有话要晚辈转告。”   孙老太听毕,望了刘夫人一眼,两人眼神平波一览,孙老太太立即命令阁中丫头全部离开,独留下孙德艺、孙强虎、刘夫人、刘剑和她自己。刘夫人见阁中再无他人,便向孙老夫人行了个屈膝礼。自国民革命成功以来,所有见面礼节全都免除了,孙老太太一见刘夫人如此,便知她有大事要说,于是问她:“刘夫人何故如此?”   “老夫人明鉴,这话本该等孙老爷回来再提,只是现今国难当前,我家老爷又与孙老爷书信取得联系,得孙老爷应允,乃敢唐突冒犯老夫人。”   孙德艺听了心下立即明白,这是要提兰心过门的事情了,孙强虎却不知,母子俩将目光同时望向孙老太太,只见她泰然自若,回道:“刘夫人且说明白。”   “我剑儿幸得遇见老夫人孙女,自此念念不忘,日久情浓,得知兰心小姐患了眼疾之后,更是心急如焚,日日求他父亲,恨不得当晚就接了兰心小姐过门,但被他父亲训斥‘孙家千金是大家闺秀,纵是要娶,也得三媒六聘,足礼足面’他才惶恐退出,但伺候他的丫头偷偷告诉我,他夜夜把自己锁在房里,唉声叹气,不成睡眠;我家老爷和我听了都着急,这才慌忙请了媒人,走过圆媒礼,这小子心事才算落定了。可哪晓得,华北战火一片,他在警察厅里听到消息,就在28日,日寇空袭了上海火车站,照这阵势,是要往南京打来的;他当即就跑回家来,说是要这么打,早晚要打到安庆来的。一进门就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要来府上向老太太求亲,请老太太允了兰心小姐早日过门,还在祖宗牌位前发誓,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好兰心小姐。我且拿他没辙,还好他父亲回来,说是孙老爷给他来了封信,更有一封家书要剑儿在今日转交给老夫人和夫人,我便将他的请求与他父亲一说,这倒巧了,孙老爷在给我家老爷的信中也详述了此事,道是‘国难当前,小礼小节皆可抛弃,剑儿与兰心婚事,全凭老太太做主。’为此,我家老爷才命我今日带了剑儿与孙老爷家书前来,请老太太定夺。”刘剑待母亲说完,便从西服内口袋里取出孙希桥的那封家书交予孙老夫人。   孙老太太接过信,却并不拆开,只交给孙德艺拿了,便接着说:“刘夫人说得如此详尽,想必桥儿与刘老爷已经约定好了,不与我老太婆说也罢,照他们的意思办吧。”   “老太太哪里话,纵是我家老爷不懂礼,冒犯了老妇人,孙老爷是老太太亲生的,礼节品德都是老太太从小教育的,岂会不知他的孝顺呢?老太太若肯先看了孙老爷的信,想必也就能知道他为何如此做法了。”   “刘夫人息怒,老太婆直来直去,并不曾埋怨刘夫人,如此,我先看了桥儿信中是如何说的,也解解他媳妇儿忧虑。”   “甚好。”   说完,孙德艺便将信拆开,展给孙老夫人看,孙强虎也踮起脚站在祖母和母亲中间够着看,刘夫人与刘剑则站在对面静候着。孙德艺为就着强虎,便将信放低了一些,自己也凝眉默读了起来:   母亲:   孩儿日日祈求母亲大人身体安泰,盼媳妇勤俭贤淑,盼强虎学业日益精进,盼兰心、碧菡守礼立德,不令母亲烦忧。   孩儿自七月底抵达山西,沿途经过孙州、焦作、晋城等地,越往北上,越是听到更多战争境况。至今,日贼已发三路重兵侵吞我华北大片土地,六月十八,即公历7月25日,贼寇又在我廊坊等地制造事端,27日,平津卫戍司令、河北省政府宋哲元主席已在天津发表自卫守土通电,矢志抗日守土。我中原古国民众亦万众一心,誓与北平共存亡。然敌强我弱,29日北平南、北、西苑守军国民革命第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第一百三十二师师长赵登禹战死,北平沦陷,至30日,天津诸将士亦以身殉城,死战不敌。   孩儿自幼受父亲、叔父教诲,好男儿当以国为先,亲为次,己为后,尤其以叔父孙用来侠骨为敬;孩儿今亦铭记,临行前,母亲教训孩儿‘丈夫远游,当思天下未平,仇敌在前,万死不可辞’,孩儿亦自恨无斗牛博虎之力,不得亲身杀敌,然心有殉国之志,战线前后,亦当摒弃死生家庭之忧。   今余为子不孝,不得亲侍母亲膝肘;为父不爱,不得扶子登科,送女出嫁,为夫不仁,不得相携白头,相守终老。然举国之思,同仇敌忾,则东瀛贼寇一日不弃甲曳兵而走,余乃与全军将士同生赴死,筑血肉长城,拒敌于我中原大地之外!   母亲当以身体安康为要,但教强虎以仁德信义,强身健体为务。孩儿不能答报养育之恩,必当以更甚之力,偿命于抗日救亡之战事。   母亲大人在上,桥儿叩拜。   不孝儿孙希桥   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六太原绝笔   孙德艺读完,早已满面泪迹,强虎也读得神情严肃,刘剑母子不知信中内容,看着这情景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孙老太太大声叫道:“好!”其余四人皆惊愕地看向她,她却只垂脸对强虎说:“你父亲是个好男儿,这封家书你留着,从此后不可让它离开你身体半步!”强虎惴惴不安地接过来,孙德艺先是一惊,然后明白过来,才噙着泪替强虎把信折起来收好。孙老太太见了立即骂道:“慈母多败儿,且让他自己收藏,好生地记着!”孙德艺无奈,只好停下手,教强虎自己往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收藏。强虎也不失所望,认真地收藏好了,虽然神色肃穆,却见不到他半点哀伤。   阁楼上正无声寂静时,王妻上楼来,站在门外向里面问:“老夫人、夫人,客人们都在厅中就了坐,候着老夫人和夫人呢。”孙德艺听了答:“就来。”随后,孙德艺扶了孙老夫人,刘剑也示意过母亲,上前来扶,孙强虎则请了刘夫人在前,五人与王妻一起,同到厅中入席。此时袁正德与碧菡姐妹正分别招待着胡老板和各位官太太,大家见孙老夫人进来,才都纷纷道贺。孙老夫人答谢诸人,入座后,吃了半旬酒,忽立于桌前,高声道:“诸位亲戚朋友,桥儿今日不在家,我老太婆便代他这个做父亲的敬大家一杯,聊表谢意。”说完,先就干了一杯,众人也纷纷举起酒杯喝了。又听老太太接着说:“想必诸位都知道,五月廿九,日本国袭我山河,滋事挑衅,使我四万万国民陷入战火纷争。我儿希桥,已于一月前奔赴战场,至今方有片语捎回。”说着,让强虎将他父亲的家书拿出来,举给大家看。然后才继续说:“这信中,说的是山河破裂的惨状,说的是舍生赴死的决心。我老太婆得子如此,虽死犹荣。   “上午我在阁楼上看戏,那戏里无论繁华凄苦,都是眨眼间的故事;可那戏台下人挤人,脚踩脚,伸着脖子酸,饿着肚子痛,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点滴难熬的真感受。诸位都是丰衣足食的人家,钱币满,余粮足,这餐多一个菜,那餐剩一碗饭,可惜都倒掉了;可咱安庆城里,街上趴的乞丐,墙角睡的浪人,可怜都饿着肚子。看这一顿,吃的江毛水饺,龙凤贡面,喝的古井琼浆,翠兰绿茶······   “老婆子我一生惯养于锦衣玉食,今日乃知民生疾苦,国难伤民。念及此心,愿以孙氏三代之辛勤累积,散财于安庆孤苦无依、家徒四壁之人,以求天佑我儿孙!”   说毕,便命孙德艺与王妻及家中仆众十余人置钱币十二篓,大米十石,锦缎五十匹,茶六十斤于府门之外,公告散财。   一时间,狭小的任家巷被堵得水泄不通,布衣百姓夺路向前,远在城郊收割的佃农,也都丢下镰刀跟着一路敲锣喊号的那人向英王府奔来。   孙府门口的台阶下,刘汉和众家仆嚷嚷着:“排个队嘚,饿死鬼一样,老子鞋都被踩邋遢了。”几个孙家家丁也都狠命推着不断往府里涌来的人浪,刘汉拉车跑路是在行的,可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局面,推着推着快要抵不住了,干脆甩下手,迅速跑到台阶上回身喊:“不把队排好咯,一个都别领了!”拥挤在前的人群都被刘汉着急的样子逗乐,但任凭笑容怎样往脸上蹭,也顶不开因白领钱粮而产生的难以抑制的兴奋;但这一招果然有效,很快人们就像粘结在一起的面粉块被切开,又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蚕奋力蠕动起来,虽然凌乱些,却总算是分出了三五列队形出来。台阶上,孙老夫人领了孙德艺、孙强虎、刘剑母子、袁正德夫妇及孙家姐弟三人出来,诸位到访做客的官家太太也都簇拥在府门内能一览巷中景象的地方,孙老夫人站在两边聚拢的人群中间,合掌胸前,虔诚开口:“各位父老乡亲,我孙家移居安庆十余年,深感各位乡亲爱戴之恩,今日我一老妇人,将我家中余财散于乡里,但求苍天保佑,我儿希桥战场平安,我孙儿强虎福寿安康。”说完放下手,面向众人说:“国难当前,战火伤民,我孙门杯水车薪,但愿能助老无所依,幼无所养,困苦辛酸之人,在此,我老太婆请求乡亲们相互眷顾,各视自家境况,取所需,不取积余;留米粮于饥饿倦极之人,舍匹布于身无完衣,衾无暖褥之家。各当有序,领取所需,敌寇来时,可凝心如一,则城可守,家可全。”言毕,老太太又向门内说:“尔后舅老爷将与胡老板同台献艺,各位太太请稍作休息,待门外钱粮散尽之时,大戏可开。”   府门内外,听了孙老太这一番澎湃激荡的言辞,无不心生崇敬。于是府内众官太太宁静无语,默默散开,府门外的几列队伍,也都缓缓松散,瞬间延长了许多。孙老太太携孙德艺等回府,继续饮酒庆贺。至门外家丁来报,钱粮茶布均已散尽,老太太才命撤席,领着众亲友复往阁楼上来。袁正德则随了胡玉泉,往那戏台后面去了,许久,戏台上胡老板的徒儿们唱了一出《今夜夜长长可恨》,才听见一阵葫芦丝响起,渐渐地二胡拉响了,铜锣响了,鼓声也响起来了。戏台前才临场换了《背靴访帅》的曲目牌子。帷幕渐渐拉开,只见袁正德化了柴郡主的妆容,伏在案上哭泣,案台中间置放着“故大宋元帅杨延昭之灵位”,接着锣声夹杂着胡琴断断续续一阵,“柴郡主”舞袖哭诉:“郡马呀——自从你充军汝洲境,俺泪洒枕畔湿红绫。天天盼来夜夜等,谁知道等来白茬棺木一口灵,破镜难圆大厦倾。”一唱一诉,袖舞得白烛火光层层断。紧接着胡老板扮的天官老寇准上台来,一上场,也是哭得老泪纵横,唱道:“西风急斑竹摇如泣如怨,清风池水叮咚似弹哀弦。寇平仲哭忠良难止泪点,大宋朝折柱石谁来擎天?”二人才出场,台底下早已是呼声一片,阁楼上众官太太也纷纷叫好,唯独刘夫人不动声色,猜准了老夫人的心思:在强虎生辰日唱这样晦气的曲子,实在舅老爷有失周全。孙德艺等人虽不曾如此地想,但心中始终记着丈夫决心一去不返的话,也随着开戏的哭泣满目悲情。   但戏台外楼上楼下的观众们全没有这样的心思,他们有的刚刚领过喜钱,有的酒足饭饱,好久没听过胡老板亲自唱戏,又加上这新鲜的唱腔,和胡老板同台竞技,她们听着更是欢喜。台上“柴郡主”诉尽哀伤,又痛骂奸权,“寇天官”明察秋毫,识破杨元昭佯死的巧计。一声声逐上**,一折折引人入胜,一曲末了,天已黄昏,戏台上众演员上前,同唱:“抗强敌,御外患,重振华夏好河山,赤胆赤心赤足走,背靴访帅传美谈。”台下百姓听了,断章取义,竟然都喊起“抗强敌,御外患,重振华夏好河山”口号来。孙老太太一直静观戏曲情节变化,渐渐觉得情绪明朗起来,末了见台上台下互动成一片,才领会了袁正德的心意,便不再对他记恨在心了。至晚,众宾客散尽,唯独胡老板不肯离去,一曲唱了,他似乎与袁正德相见恨晚,竟然留在孙府里与袁正德畅叙至天将发白。   孙强虎也疲倦了一日,对他而言,与其这样,不如整日坐在房中温文习医,好歹有个云云随时伺候着,倦了、乏了也可与她玩耍。因此用过晚饭,向祖母和母亲告了辞,就往房中倒头大睡了。一觉至天明,醒来时云云正端了新沏好的茶水进来。强虎此时精神恢复,便要她来床边坐下。云云径直走到他身边,却不肯坐下,问他又要使什么坏,强虎只笑着不肯说,仍然要她坐下来。云云知道少爷无聊,又要捉弄她,便不理睬,出门打洗脸水去了。强虎叫道:“云云!”   “云云!”   “你回来!”   正喊着,王妻敲门进来,听见强虎喊云云,便立即想起前日夜里燕子、云云在小院里聊起的事情。王妻没从云云口中问出来,却又好奇得很,见少爷一早精神,便想从他口中探得些虚实。   “少爷喊云云做什么?”   “哦,王嫲嫲,你进来做什么?”   王妻反被他问得一言不发了,强虎见她拘束,便说:“嫲嫲莫怪,我信口说来的,云云不是给我打洗脸水去了么?我让她添少许盐,漱口好用的。”   “少爷这是从哪知道的?”   强虎笑笑,答:“书上。”   “少爷读书日益精进,老夫人和夫人心里都欢喜着呢。”   “像我这样年纪,只不过学些皮毛罢了。”   “单听少爷这话,就知道少爷学的不止是皮毛了。”   “王嫲嫲过奖。”   王妻听了也笑了一笑,又问:“云云这丫头不懂事,跑进跑出的可有影响少爷学习?”   “她若不来回跑着,我岂不是要渴死、闷死?”   “嘘——少爷莫胡说,老太太听到要打嘴巴的。”   强虎听见王嫲嫲如此,心情便更放松了。只听她又接着问:“少爷可知道彩霞嫁出去后,我一个人过得可孤单了;听人说,人一孤独久了,少不得要说些糊涂话,做些糊涂事,刚刚少爷问我进来做什么,我也不晓得自己进来做什么,可见是真的。”   “燕子、云云不都认嫲嫲做娘了吗?嫲嫲何苦还想着彩霞姐姐孤独呢?莫不如分些心思在燕子、云云身上。”   “云云可是什么都肯告诉少爷的。”   “她不曾要说的,我追着问,她没法子才告诉了我。”   “少爷可真比她干娘还要护着她些。”   强虎听了,便不再答她。可王妻却没说完,偏偏问他:“少爷既如此护着云云,为何前日晚上我亲耳听见云云向燕子哭诉,少爷欺负了她呢?”   强虎听见这话,脸色立即变了,王妻发现,却仍然不顾,接着问:“少爷可能告诉嫲嫲,怎么欺负她的?”   强虎勃然大怒,猛翻过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王妻见他如此反应,正要设法平复他的情绪,还未想好对策,就见他鞋也不穿,从墙上取下他父亲挂在这里警示他的戒尺,冲着门口捧着水盆进来的云云一声大喝:“下贱东西,什么都不会,学着人长舌了!”说完举起戒尺就朝云云赤胳膊上打去,云云一阵痛楚,却抓着水盆不敢放松,生怕泼了水到少爷身上。强虎却不顾及什么,见云云身上哪里单薄就往哪里打,很快,云云脸上、胳膊上便都是一条条青埂子。王妻在一旁只敢劝,不敢拉,劝了两句,孙强虎却连她也一并咒骂,她就连劝也不敢劝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云云跪在地上任凭强虎抽打痛骂。   袁尚民在隔壁听见,忙要出来阻止,但腿脚不便,待他出来时,对面燕子也听见了。燕子一见少爷暴怒的样子,心想依云云的倔强性子,就是快要被打死,她也不会求饶的。燕子机灵一转,迅速请了兰心、碧菡赶过来制止。碧菡赶在前头,见到弟弟气急暴怒的样子,也暗暗吓了一跳,但见云云身上乌紫肿裂,面目全非,她却紧咬牙冠,纵使泪水滴在脸盆中,溅起水痕点点,也不曾听她一声呜咽。碧菡内心钦佩,立即从弟弟手上夺过戒尺,骂道:“父亲挂一把戒尺在你房里,要你时时警醒自己,如今你倒好了,借着它作威作福起来!”   “二姐你还我戒尺,今日我定要将这下贱的嘴巴打烂了,叫她从今往后都不敢再多嘴。”   “谁是下贱的?人人都生得平等,等革命成功,你这个少爷也做不得长久的。”   “二姐又胡说了,母亲可曾警告过你的,二姐忘了不成?”   碧菡气得无言答他,干脆把戒尺扔还给他,骂道:“打,你接着打,早晚有一天,这一下下的要打回到你身上。”   强虎接住戒尺,却不曾仔细听着碧菡的话,仍旧要打云云。王妻此时胆大起来,也跪下拉住强虎,替云云求情。强虎正要对王妻发作时,恰巧兰心扶着燕子进来。   “住手!”兰心站在门口喝住强虎,然后上前两步,又说:“把戒尺拿给我。”   强虎向来听从兰心的话,此时遭兰心教训,他也不得不从。只好将戒尺送到兰心跟前。兰心接过戒尺,又对燕子说:“快扶她起来。”强虎眼睁睁看着云云起身站再他面前,看见她脸上红肿淤血,心里自知失手打重了,便低下头不敢再看。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兰心诘问强虎。强虎低头不语,兰心又问王妻:“王嫲嫲,你说说。”   “大小姐,可怪不得少爷,云云这死丫头不懂事,没伺候好少爷。”边说着,边又骂云云,“死丫头,还不快谢过两位小姐。”   云云哭着向兰心、碧菡行礼道了谢。兰心见王妻不肯说,便追问云云:“好妹妹,你告诉我,少爷为什么打你。”   云云一听,觉得委屈万分,大哭出声,说:“我也不知道。”   “别哭,慢慢说。”   “方才少爷醒来,要我坐过去,我想少爷要捉弄我,便没理他,先去给他打洗脸水去了,哪晓得一回来,少爷就打我。少爷从来没打过我,骂都不曾骂重过——”云云越说越觉得委屈,哭得便也越响了。   孙强虎本就是以为云云将他借她身体研习医术的秘密四处宣扬才打她的,此时听见云云浑然不知,又加上害怕姐姐追问清楚这事,告到母亲和祖母那里,丢了他的脸面,便趁势说:“做丫头的不听话,打死也不冤枉。”   “你若不是生在我们家里,也活该被人打的。”碧菡听了强虎的话气不过,狠狠地诅咒他。   “弟弟,你好不荒唐,昨日父亲寄来的信呢?你可还记得,咱们父亲弃置生死,报效党国。昨日在你生辰宴会上,祖母和母亲虽然不曾露出半点悲伤,但我知道,她们都是在心里强忍着的,昨日晚上,不知在房里哭成什么样子了,你一早起来且不去问候祖母和母亲,反在这里耍起少爷威风来。”兰心说的言辞急切,见强虎听了头埋得更低,便不打算再批评他,歇了片刻,只说:“快些收拾好,随我一块去向祖母和母亲问候。”   “嗯”孙强虎答应一声,等姐姐们都离开才敢抬起头,此时云云也被碧菡带走了,王妻更不敢在此多留,袁尚民在表弟肩头拍了两下,力道十分地重,便也回房去了。孙强虎独自留在房间里,面对这洗漱用的水,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第五十五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老太太似乎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孙德艺见到她时不禁问:“媳妇见母亲憔悴得很,且让媳妇派人唤了大夫来瞧瞧如何?”   孙老太太摆摆手笑道:“不用了,人一辈子无论何等地精贵,如何地高人一等,到老了,都是要服命的。”   “母亲别这么说,照媳妇儿说,即使家里黑暗暗如漆似的,也还有个希望在那呢,无论怎么着,咱们也得护着他长大当起家来才放得开手。”   老太太笑了,无论笑容看起来,还是声音听起来都是欢乐的。   “我老婆子护他这些年,也算是尽到心了,往后了,须得他母亲一个人来护着。”   “母亲如此说,倒显得媳妇儿不孝了,老爷虽然为国难舍家,但凡为人子该尽的孝,做媳妇儿的也都会替夫君做到的。”   孙老太太见孙德艺急切,便慈祥笑起来,边伸出手去拉她,孙德艺明白母亲要做什么,也顺势起身,伸过手来。老太太牵着她坐到自己床边,望着她说:“媳妇已经很孝顺了,可如今我老了,操劳不得,今后这家里上上下下,都该由你来打点。”说着,从枕头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钱箱、钱柜的钥匙,放在孙德艺的手里,然后老太太用自己的双手将它们紧紧地握在手掌间的温热里。孙德艺明白母亲看她的眼神,但她眼里早已模糊不清。   “小姐、少爷,夫人正和老夫人在里面说话呢。”孙老太太房里正被感情淹得寂静无声,门外王妻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   “都进来。”三姐弟在外面等候着,忽然房门被母亲打开,三人便都随了母亲进来,一一问候过老太太才坐下。   孙老夫人见到孙儿、孙女都在跟前,欢喜无比,一边吩咐王妻伺候她起床,一边问孙强虎:“昨日你父亲来的信,你随身带着的么?”强虎听说,连忙站起身从内衣口袋里拿了出来。   “收好。”老太太阻止了他,吩咐他继续坐下。又说:“你们姐妹俩也要牢记,从此后只当你们父亲回不来了,虽然身为女儿身,不能为家国天下做什么,但须得自立自强,不至连累了家里才是。”   “我们记住了,祖母且好养着,还等得强虎长大了孝敬您呢。”兰心回答。   孙老太太又笑了,边笑着边心疼地说:“大丫头最惹人疼爱了,奶奶可不得好养着,奶奶还得找人治好了你的眼睛才入得土的。”   “祖母可真气人!姐姐惹人疼了,我就不惹人疼了么?真真从心里头,我还比姐姐孝顺祖母些呢!”碧菡撒着娇,说话的样子,却像是极认真的。孙德艺和老太太都笑起她来,兰心也抿嘴笑了,强虎坐得极稳重,只略笑了一笑。孙老太太还要拿碧菡开涮,却听见王妻在门口喊:“老太太,刘老爷来了,正在大厅里和舅老爷先聊着呢。”   “知道了。”孙德艺替老夫人做了答,一听见这消息,就连兰心也都明白他来做什么了。   “莫不是来向祖母和母亲讨我家姐姐来了?”碧菡猜测着。   孙老太太略笑一下,脸上立即又恢复严肃,骂道:“你又知道了,姑娘家家的,说话可不能没个遮拦的。”   “我就知道嘛。”碧菡嬉皮惯了,却并不惧怕。她正和祖母调皮着,又要调侃脸已经红了一片的姐姐,忽然强虎坐在兰心身边大声哭泣,泪流如注。四人都被唬了一跳,孙老太太忙心肝儿肉地问:“这是怎么了?”   “我不要姐姐嫁人――”孙强虎张大嘴哭着说。   孙老太太笑了,一声叠着一声,孙德艺和碧菡也都笑起来,唯有兰心心酸地抱着弟弟,哄着他说:“姐姐不嫁人,谁对你胡说姐姐要嫁人了。”   强虎不说话,仍旧只是哭,孙老太太看着姐弟俩个,也眨了眨眼,但很快她就阻止他们:“好了,各自回房里去,我和你们母亲去接见刘厅长。”说完,自己穿戴起来,孙德艺忙上前帮她。待老太太洗漱时,孙德艺送了她们姐弟三个出来。回来后,老太太已经洗漱好了,她便又随了老太太同到厅中去。   正殿厅里,袁正德正和刘世雄对坐着喝茶,或许是整夜与胡老板畅聊,这时候舅老爷已经乏了,又或许他和刘厅长之间,并没有太多寒暄之外的话题交流。见孙老太太和妹妹进来,袁正德抬眼间眼中就射出一束亮光,便忙将快送到嘴边茶杯重新盖好盖子,放回到桌子上。刘世雄见到孙老夫人与孙夫人进来,忙就站起身上前迎接。孙老太太也笑脸相迎,道:“刘厅长大驾,恕我老太婆有失远迎。”   “老太太可叫刘某好等呐!”刘世雄玩笑道。   “哦?刘厅长不会怪罪老婆子吧?”   “昨日小公子生辰,刘某没能亲来,老太太可否一笔勾销,不责怪刘某啊?”   “刘厅长言重了,使不得,使不得。”说完,孙老太太请了刘世雄、袁正德同坐。袁正德生性腼腆些,见了老太太与刘厅长如此活泼景象,也十分愉悦。   入座后,刘世雄笑问老太太:“老夫人可知刘某今日为何而来?”   孙老太太听了,故作莫名状,看着儿媳和舅老爷道:“哦?”然后又迅速将目光还原到刘世雄身上,反问:“可是为何啊?”   “老太太见笑了,刘某今日为了剑儿与兰心完婚的事情亲来的。”说完细察了孙老太太与孙德艺的反应,见二人不曾动容,便接着说:“论理订了亲,明年方可娶的,但眼下国家都处在非常时期,为成全孙兄所托,也为了了却剑儿心愿,刘某也只好逾越些规矩,提前请老夫人把这事给办了。”   “剑儿英姿卓卓,腹蕴正气,看上我家丫头,那是她的福气。既然她父亲都允了,我和她母亲自然也喜欢,但只是大丫头眼疾尚未痊愈,如若贸然成了亲,只怕耽误了你家公子。”   “诶――老夫人过虑啦!”   孙老太太听刘世雄如此反应,猜得他有办法,便立即将身坐直,头微仰,收缩目光,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那洋大夫不是说开刀动手术要等西洋药吗?”刘世雄说着,一摆手,摇头道:“不用等,剑儿已经问过他了,他要的药,我都托人从军队里弄了出来。”   孙氏婆媳听见后,相互对视一眼,立即就乐了。袁正德也欣喜着说:“这下好了。”接下来厅中一片欢喜气氛,不一会,过往厅中端茶递水的丫头婆子们就将好消息传了出来,“小姐眼睛可以治了!”“小姐下月就要成婚了!”这消息走得比日光下树影的位移速度还要快,一刻钟过去,王妻知道了,紧接着彩霞也从母亲那儿听说,然后她又将这喜讯告诉了她婆婆,她婆婆一欢喜,来侧殿看儿子的时候,便又告诉了儿子,云云进房里替表少爷换茶水的时候听到了,连忙出来去告诉燕子,燕子一欢喜先告诉了二小姐,二小姐知道又忙向姐姐道喜,兰心听到消息,愣愣地杵了一会,忽然趴在床上哭了起来;云云告诉过燕子,又乐乐地告诉了少爷,强虎听说姐姐眼睛能治了,喜得蹭一下就站了起来,又听说姐姐下个月就嫁人了,复又哭着碎了骨似地一节节塌坐下去。   刘世雄讨得孙老太太同意,便将相命的在一张红纸上写下的黄道吉日交给孙老太太和孙德艺看,孙老太太看过笑着点了点头,又将红纸交给儿媳妇,孙德艺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男,己未、己巳、甲子、戊辰,女,辛酉、己巳、己酉、甲子,婚合,宜丁丑年九月十九,冲丁酉,执日。”看完便又折了起来,然后笑对刘世雄说:“老爷不在家,德艺见识又浅,伴嫁的东西有老太太指点,兴许能置办齐全,迎娶该当如何就全凭亲家公做主了。”   “迎娶自然也都用最好的,老夫人和亲家母都请放心,刘某保证不会让兰心受半点委屈。”   “这可就叫我老婆子放心了。”孙老太太说完,刘世雄起身告别,孙德艺随老太太送出厅外,袁正德又送到府门口,才辞别道:“有劳。”刘世雄也回身抱拳说:“留步。”简单道别过,便在门外上了车,径直走了。   袁正德回到厅中来,看见孙老太太正与妹妹说笑得欢,便上前向孙老太太道喜,老太太答谢过,又问他:“舅老爷可是和胡老板聊了一宿了?脸上可见憔悴得很。”   袁正德答:“这两年,觉得人老得快些了,一点愁,一点倦,都会立刻反应在脸上。”   “可不是吗?越老越不中用了。”   “哥哥可别惹我母亲了,人活着一日日地,凡事都乐呵些,便不会总怕着衰老了。”   “妹子说得有理,我见老太太精神劲儿足,整日都很欢乐,袁某须得学着老太太过日子,想必要活得快活许多。”   孙老太太听他一说,也被逗笑了。还要和舅老爷闲话时,只见云云匆匆跑过来急急地说:“老夫人、夫人都去看看吧,少爷哭得厉害,我怎么也劝不了,舅夫人和表少爷也都劝他去了,也不曾见他好半分。”   “可是否哪里不舒服?”孙老太太紧张地问。   “看样子不像的。”   “也不晓得为什么哭了?”孙德艺追问道。   云云听见夫人这么问,便害怕起来,吞吞吐吐回答:“是――是我――我听说大小姐眼睛能治好了,快要出嫁了,就告诉了少爷,起先听说大小姐眼睛能治了,他还高兴得很,后来――听见我说――大小姐要嫁――嫁人了,他――他――”   “看看去。”孙老太太不待云云说完,就领着孙德艺一起往强虎房里去了。袁正德一宿不曾休息,胡老板才走,不久,刘世雄就到了,而后盼着他走了,正欲告别了老太太,准备回房里休息一会儿,又听见强虎闹了起来,且自己老婆、儿子正在那儿,也不好走开,只得一道随了过来。   “我的儿,这是怎么惹着你了?怎就伤心成这个样子了?”孙老太太才走进侧殿院子里,就听见孙儿声音都哭哑了,上楼来进了门,一见他那小脸上已不单是两行泪,竟然两边脸都像是被水淋过似的,看着心都碎了,便小脚连迈,急急地边问他,边上前来给他擦眼泪。   孙强虎只是伤心地哭,不曾回答过谁一句话。孙老太太见孙儿不回答,就又接着问:“谁敢欺负我的儿?老太太我拿老命和他拼了!”   强虎仍然只是哭。   孙老太太听那声音越哭越响,听得她心都要裂了,一着急,便问云云:“你说说,到底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云云吓得连忙跪下,害怕老太太责罚她,也跟着呜咽起来。   孙老太太一听,立即就怒了,当即就让随行的丫头打云云,云云挨了打,反而不哭出声来,只听巴掌扇在她脸上的声音“啪啪”地响着。   “莫打了,不怪她!”强虎听见云云挨打的声响,停下来说了一句话,接着继续哭。   “好孩儿,告诉奶奶,是怎么的要如此伤心?”老太太几乎是在求他了。   孙强虎却仍不回答,只是继续哭着。   “你这是要索了奶奶的命了?若是你满意,奶奶立刻就撞死在你这墙上。”孙老太太说罢,也哭起来,孙德艺、袁妻等人听了,也都掉下泪来。   “祖母别哭,孙儿不为别的,只是和姐姐好了这么多年,晴天霹雳一般,听见她立即就要嫁人了,孙儿只是伤心。”   孙老太太也拭了泪,哀伤地说:“难为你姐弟俩如此要好,可女儿家终究要嫁人的,不仅你大姐姐要嫁,不多久些,你二姐姐也得要嫁的。可是这嫁人有嫁人的命,你姐姐嫁的就是个好命,一则嫁得近,在婆家有个痛痒的,娘家也立即就能晓得;二则你姐姐嫁得好啊,这刘家公子,多少姑娘眼馋着呢,偏偏看上你家姐姐了,可不是命好么?”   孙强虎一听祖母说得有理,点点头便不哭了,老太太帮他擦了泪,他也劝祖母、母亲都别再哭了,一屋子都情绪缓和了,看见云云还在地上跪着,他便对他祖母说:“祖母说这女儿家终究要嫁人,孩儿求祖母和母亲,今后云云大了,祖母和母亲也给她找个好家庭,让她的命也更好些吧!”   孙老太太听了,欢喜道:“好心的儿,奶奶和你娘都听见了,今后奶奶若老糊涂了,你娘也会记得的。”众人听见他祖孙俩个的话,都破涕为笑。孙德艺来到云云身边搀了她起来,一面,猛见她脸上被打得又红又肿,便骂那领命打她的丫头:“你可是比那妖精更狠些,下手竟这样的重!”那丫头听了才注意云云脸上的伤痕,以为真是自己打刚刚打出来的,心下便愧疚起来,挨了夫人的骂,杵着不知如何是好。   袁尚民知道其中缘故,但他却没有说破,只是劝孙德艺说:“姑母也休要责怪她了,不过是老太太一时气不过,别说是她,若是老太太指着姑母这样做,姑母也未尝敢敷衍的。”   “对,对,可就是我老太婆的不是,别责怪她了。”   孙德艺这才不再做声,那丫头也又回到老太太身后,侍立在侧。袁妻辨不清其中奥妙,但听袁尚民大胆敢说老太太的不是,便趁孙老太太和孙德艺不注意,暗暗地教训他。袁尚民并不怕母亲,一手将拐杖往后撑住,一手扶着椅背,整个人往后一挪,就成功避开了母亲的巴掌。孙强虎坐在对面看见了,悄声笑起来。众丫鬟也看见了,本不敢笑的,但老太太身边的另一个丫鬟挨着强虎很近,听见少爷也笑了,她才敢放声笑出来,其他人见如此,便也都“哼哼哼”、“呵呵呵”地笑出了声。   孙老太太和孙德艺听见大伙儿都笑了,不知什么缘故,却见强虎也满面笑容,便以为都是被强虎逗的,也乐开了怀,哈哈大笑起来。乐过一阵,就吩咐大家离开,唯恐耽误了强虎温习课业。袁正德也连声附和,表示赞同。随后,孙老太太率一行人出来,下了楼,孙老太太对孙德艺说:“刚刚订了完婚的日子,想必你有好多话要对雪丫头说吧,你且去看看她,不必管我了。”孙德艺答应着,目送孙老太太离开侧殿小院,才回转身,领了一个丫头往兰心姐妹住的半边楼上来。   兰心听见自己出嫁的日子已被定下来的消息,趴在床上死去活来地哭过了一阵子。碧菡劝了一番,不知怎么劝才好,正想派燕子去请母亲时,兰心忽然不哭了。碧菡见她双手扶床,与腰成一对犄角,缓缓地支撑起身体,拭干净眼泪,平静地说:“妹妹你在学校里时,常跟那一群激进的同学喊口号,姐姐记得有一回你喊的‘弘扬五四精神,捍卫婚姻自由’,却不明白这其中真正意义。如今姐姐怕是比你还要懂得这道理了。”   “姐姐――”碧菡坐到兰心身边,欲言又止。   “妹妹别担心,姐姐和你说句交心的话而已。”   “不,姐姐,姐姐若是不愿意,妹妹帮你逃婚吧!”   兰心看着碧菡,迟迟才答复她:“逃婚?”   “嗯。”碧菡点了一下头,神情坚定地说。   兰心冷笑了一下,捏住碧菡的手,对她说:“逃哪去呢?若说心里有人吧,只要那人肯带着姐姐跑了,便是逃到荒山野岭间去住山洞,姐姐也心甘情愿。可他既然成了亲,足见他心里全不是你姐姐的。”   碧菡再无话说,只是从姐姐手心间抽出一只手,握在姐姐手背上,并暗暗从丹田处使了一股劲上来,似乎那股劲,能将心里要说的都带了出来,通过手心间的温度,就能传递到姐姐心里面。   兰心似乎并不知碧菡心意,只继续说她的话:“如今这刘公子,前些年见到他,看一眼,且是个只会笑的呆子,如今见了,竟有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似乎有一股浩然之气萦绕着他,往他身边一站,便如进屋关了门,屋外风雨都仍由它去,半点也不与自己相干了。”   说完,兰心又将目光移到碧菡身上,问她:“依妹妹看,究竟是怎样才贴心些呢?”   碧菡听姐姐问得不明不白,也懒得多去想它,只随口道:“何须要我来看呢?姐姐自己不就看见了贴心的么?”   兰心一听碧菡调侃她,笑了一声便骂:“死丫头,还敢戏弄我!”还没骂完,碧菡早就抽出双手来,跑到门口,打开门要躲回自己房间里去。   碧菡一开门,迎面就撞见自己母亲,碧菡慌忙站到门边,低头暗想:“娘都听到了。”   兰心起身来正要去追碧菡,孙德艺在门口看见她脸上有笑容,心里也就少了许多担忧。因此进门来马上换上笑脸,也不批评碧菡,就到屏风后面的桌旁坐了下来。   “你可是听说了?”孙德艺屏退丫头,然后示意兰心坐下,待她坐好,便问她。   “略听到些。”兰心小声回答。   “姐姐,还有个消息我可忘记说了,刘伯伯说你的眼睛能治好!”碧菡跟着母亲进来,却不随母亲和姐姐坐在一起,自己单坐在兰心读书练字用的书桌旁。   “你也是我生的,怎么就没有姑娘家的样子呢?”   “我长得和姐姐一样标致呢,只是比姐姐爱说话些。”碧菡听了母亲批评,并不以为意,仍旧顽皮地说。   孙德艺听了忍不住一笑,摇摇头不再理她,正脸向兰心道:“你觉得刘公子如何?”   “好呢,往他身边一站,她都如同进了屋一般踏实。”碧菡快嘴接道。   “死丫头,当心咬着舌头!”兰心羞红了脸,狠狠地骂碧菡。   “你且安静呆一会。”孙德艺也厌烦地说。   “不让我说,好啊,娘你让她自己说,我看她可能说得出口。”   孙德艺一听急了,就要骂碧菡,看向她时,她却做了一个鬼脸,便只好止住了。于是接着对兰心说:“看了日子了,九月十九,八字合,日子好。”   “嗯。”兰心低头答。   “爹爹不在家,老太太按照族例为你准备了嫁妆,你还要些什么?娘给你置办。”   “不必了。”兰心回答过母亲,才缓缓抬起头,看着母亲两眼里深浅不一的光,心头一酸,也泪眼朦胧了。孙德艺万分地舍不得,本满目哀伤,忽见兰心也跟着流泪,就又立即止住,一边安慰她:“都是娘惹的,快别难过了。”一边招呼碧菡上前来,交代她:“陪你姐姐说说话,吃过了午饭带她去你弟弟屋里坐坐。”   兰心、碧菡同时应了一声,孙德艺便像是要事缠身似的,匆忙逃离了伤情的现场。    第五十六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孙、刘两府忙碌地准备着兰心和刘剑的婚礼,一个半月的时间,仿佛被两家70余口人你来我往的忙碌给挤掉了一大半。这导致了两家人共同的时间错觉,就连袁正德一家,从接了袁尚民回家,到为兰心成婚置办贺礼,匆忙一闪,一个月就只比得袁正德登台唱一出戏的功夫。只是这一曲未了,自家儿媳的肚子就很快地凸显起来,袁正德心里自然也乐,但却不像妻子那样守得寸步不离,而且逢人便要夸耀。为此,袁正德打算提醒提醒她,免得日后彩霞和孩子成为乡亲们的笑料。   这日他从外面回来,彩霞便起身让到内屋里去,袁妻也要跟进去,袁正德楸准时机,便喊住她:“你坐下。”   袁妻一听这话带着些责怨的语气,便立即冲他问:“你要说什么?”   “你让霞儿自由些,日日这样跟着,不怕人笑话你。”   “我怕谁笑话?还真是要笑掉大牙了,她肚子里怀着我的孙子诶,我不看好她,谁来看着她?”   “也不须一步都不离啊——换了你,天天让人盯得死死的,不跟坐牢一个样子么?”   “哦!原来是把我看做臭虫了,怪不得前几天饭桌上我就觉得你眼里恍惚得很,我现在晓得着,是懒得看我了!”   “你——强词夺理!”多年来,袁正德早已经听惯并且越来越厌烦妻子的胡搅蛮缠。眼见说不过她,袁正德慨叹一声,赌气喝了一口酒,便离家走出去。   袁妻见丈夫躲着她,却并不肯善罢甘休,追到门槛上骂他:“就晓得嫌我,一日到黑只晓得在外面埋头打转,也没见你嗅到一块金砖捡回来。”   歇了口气,袁妻干脆指着袁正德的背影骂起来:“自己不晓得归家,还嫌我看媳妇看得太紧了,也不想想,老娘是在替哪一家的香火要紧的?”骂完,又回指着屋里,脸却依然向内,双脚也不曾移动,嚎叫:“就晓得唱戏,也不管儿子,你看看这个小的,弄成么样子了,你也不心痛,你当然不心痛,掉的是老娘身上的一块肉,瘸也只是瘸了老娘身上的一块肉,就晓得往外跑,有本事给他跑一个媳妇儿回来!”   正骂着,彩霞从内屋里出来劝她,她便对着彩霞抽泣:“你看看好好一个小子,转眼成了个瘸子,今后哪有姑娘家看得上哦!”   彩霞边安慰婆婆,边扶她进屋里坐下。袁正德虽然一直往外走,但每一句他都听得很清楚。起先倒入不了他的心,后来听见扯到袁尚民头上,便是将他的心赤手掏出来,往那酸水里浸泡过,又吊在晾晒的麻绳上,抹上盐,足足地连血带水拧干晒瘪了。   走到村口,袁正德眼里迷蒙不清,似乎看见一个酷似二儿子尚水的年轻人,袁正德揉干眼仔细看,那梯田最下边往走上来的,可不就是袁尚水么?一见儿子,袁正德便兴高采烈地向他挥手,儿子却不曾看见他,袁正德也不喊,就绕过荆棘蓬子,走到直通梯田最下边的车道上来。可奇怪的是,等他走过来,却看不见儿子了,刹那间,田里耕作的人却像秧苗长成了水稻一样,个个都弓起背来。袁正德诧异的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荆棘篷子两边,隔开了两个世界似的。于是他又回到这边来,可这时候看见的景象,已经和车道上看见的一样了,袁正德仍然不死心,反复走了两遍,可两边的风景还是一样,只见梯田一级级落下去,佃农们一个个都弓背翘屁股,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搭理他。袁正德这才服了老,承认自己眼花,可比老眼昏花更可怕的,是民间流传的说法:要死的人,无论将来葬生多远,事先都会走一条魂,先回来看看亲人。袁正德便不再转悠,心事重重地从小道折回家去。   袁妻早已歇下不闹了,袁正德走到门口,听见家中嬉笑一片,走进屋一看,一个中年男人在桌旁坐着,桌上除了媳妇拿出来招待客人的桌盒、果盘,还放着一个红本子。袁正德认得这人是孙府里看门的伙计,走近看时,又看见那红本子上印着一对红红的“囍”字,袁正德立即明白,原来是孙家派了家丁送喜帖来。那人见了舅老爷回来,连忙起身问好,袁正德答谢他:“这大老远的跑来,劳烦老弟了。”   “舅老爷哪里话,这送帖子的好差事,何来烦劳的,况且又是给舅老爷家送,小的们私底下都道舅老爷的好,一个个都抢着要送舅老爷家的,亏得我机灵,趁王嫂子公开摊派前,就和她招呼了一声,否则哪能落到我头上?”   “老弟可是个会说话的角儿,袁某家里虽然比不得你东家,但也不能亏待老弟,失了礼。”说完,袁正德从身上掏出一块大洋,放到那家丁手里,说:“来,拿着!”那家丁一推手不肯接,袁正德便说:“老弟别嫌少,若是嫌袁某给得少了,也烦请将就将就,袁某村野农夫,已经尽力了。”   “舅老爷这么说,我再不接着,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袁正德笑道:“图个喜庆。”说着就一把将大洋按进家丁手心里面。   接下来几日里,袁正德父子又开始打点起送给兰心的贺礼。至十八日,袁氏父子便带着贺礼出发了。出了鸽子滩地界有一段大路,路到尽头便有一座大山,大山脚下正是这条路拐弯的地方,这山林里,常常会有土匪候着,袁尚水迎娶彩霞回来那日,正是在这段路上让土匪们吃尽了苦。   袁正德父子走到这儿时,一个匪兵正挂在山腰上树杈间望着风,老远看见一老一少驾着一辆马车爬坡上来,那车身中间放着一只大箱子,小匪兵望风也望了一两年了,一眼就能瞅准箱子里面有宝贝,便立即猴子似的落了地,回山里报告去了。一眨眼功夫,袁正德父子驾车到了大转弯的地方,山上的土匪们也已经滑坡似地隐蔽在山脚丛林间。此时袁正德坐在车后,袁尚民盘腿坐在前面,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执着马鞭,神定身正,父子两一前一后背靠着箱子,并不做声,那马儿也全然没有警觉,拉着俩父子摇摇晃晃地悠悠踱步。土匪们看见那箱子崭新的,料定里面装着宝贝,带头那一个缓缓抬起手,一伙人只等着他一挥手便要冲喊出去。   土匪头子眼看着马车行到跟前,就要挥手动手时,被他旁边的一个同伴拉住了。   “哥,等哈子。”   “搞什么?出门前不拉屎,上场了掉链子。”   “不是,哥看那人。”他说着用手指向了赶车的年轻人。   土匪头子一看,暗骂:“娘——老子!那不正是半年前算计老子的那个军人吗?”   “哥还记得他吧,他打死我们三个好弟兄呢,我这手指也被他放蛇咬的,毒没挤干净,如今这根指头都弯不下来了。”   “娘——老子!现在就出去宰了他!”   “哥别去,好汉不吃眼前亏。”   “怕什么?上次被他设计陷害了,这一回老子叫他死在老子手里!”   “若这也是陷阱呢?哥看他们走得全没察觉似的,上回不也是这样骗得弟兄们轻易下山的么?”   “娘——老子!”土匪头子看了一眼望风的小子,使唤道:“蛤蟆你跳下去看看!”   “我不去!”   “嘿——老子的话你都敢不听了,回去扒了你的皮!”   “他有枪的,我不去!”   “不去老子剥了你!”   “剥皮也不去,你要下得了手,以后你自己挂树上望风去!”一群土匪听了都偷偷地笑,土匪头子气不过,骂了几声“娘——老子”只得眼睁睁看着袁家父子走没了影,然后毅然决然地骂众人:“都在这守着,下一个上道的,绝不放过!”然后又骂了一声“娘——老子”,还说“老子也去搞几把枪来!”   袁正德父子直至进了安庆城都对此事浑然不觉,进城时夜已开幕,满月刚过,月色依然明亮,他们并没有直接往孙府里去,而是找个一家旅店住了下来。吃了晚饭,袁正德安顿好后告诉袁尚民:“爹出去一趟,你早睡下,别睡得太死,提点神。”说话时,袁正德轻轻地拍了拍箱子,便离开了。袁尚民高声问他:“去哪儿?”他回答:“去戏班找胡老板!”袁尚民又问:“么会子回来?”却没听到袁正德回答了,袁尚民心想父亲怕已走远了,没听见吧,于是自己解了衣,擦洗一遍藏好开箱的钥匙就睡了。   翌日天大亮,袁尚民才醒过来,醒来时觉得眼皮重重的,挣扎开看屋外,外头已经晒得发白了,街道上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转眼又看屋内,一见那箱子敞开着,袁尚民才疯了似的滚下床,爬到箱子跟前一看,箱子里准备的绸丝被单,洋瓷脸盆,鸳鸯脚桶和珍珠项链等贺礼都被洗劫一空。袁尚民跌坐在地,沮丧万分,忽见那鸳鸯脚桶滚在门口地面上,袁尚民才觉悟自己住进黑店了,知道那脚桶是盗匪们嫌不值钱丢下的。袁尚民愣了一会,便立即想起父亲,慌忙扶拐爬起来,走到房门口一看,看见父亲正静静在楼下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他周围有一群人围着在看他,桌子另一边也坐了一个清瘦的人,一边在对他说着话。   “爹——爹——”袁尚民边喊着边挤进人群中。   “爹,你怎么样?”袁尚民问完看着他爹,但却发现爹却似乎认不出自己。   袁尚民略等了等,又轻声喊:“爹,我是民儿。”   “民儿,”袁正德被提醒,跟着袁尚民叫了一声,这时候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太好了,他儿子来了。”同袁正德坐一桌的人也庆幸地说:“总算好了,原来还有亲人在的。”   袁尚民并不管这些,听见爹清醒了些,便急急忙忙告诉他:“爹,咱们被下了药了,东西全丢了!”   周围人听了发出一阵小的骚动,这时坐在袁正德一桌的人又说话了。   “年轻人,话说清楚了,你们父子是怎样进我佟某店里的?又怎能平白无故地冤枉人,说是在我的店里被下了药。”   “你的店?”   “是的,这小茶馆正是佟某的。”   “茶馆?这不是客栈?”袁尚民疑惑地问,同时又疑惑地看了看他父亲,但父亲却并没清醒过来,仍是两眼发直,双手扶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姓佟的人忽然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只听一个声音道:“这怎么是客栈呢?这么大的招牌,除非你俩不识字的。”又一个声音说:“鬼扯!这小公子文质彬彬的,怎么会不识字?我看呀,八成是被人打晕了丢进来的。”   “照你说,就只有佟掌柜自己丢了他们进来了,不然就只有那天上神仙,能从屋顶上丢他们进来。”   “好了,”佟掌柜伸出一只手,翘着手掌停在半空,慢慢站起来说,“不管他们怎么进来的,这人晕倒在我店里,又说被下了药,丢了东西,看来佟某脱不了干系,劳烦各位在场的朋友随我走一趟巡捕房,为佟某做个证。”   佟掌柜说完,人群骚乱了一阵,松散了,袁尚民看了一圈,围着的人比期初少了很多,只有一个腰粗气横的,一个人站着两个人的位置,并不曾移开,还有两三个围在他身边,瘦弱不堪,但脸上却挂满笑容的人,从他们的眼睛里,袁尚民看见一种要留下来一探究竟的好奇感。   “马,民儿,马车,快去后面看看,马车还在不在?”袁尚民被父亲吓了一跳,只见他倏地站起来,嘴里虽然说得很清楚,眼睛却仍然直直地看着前方,袁尚民听见周边的人也被震惊了,安静了好久,父亲将眼光勉强扭到他身上,茶馆里才又嘈杂起来。   “好了,老哥你终于还了魂了,你儿子说你们被下了药,还在我店里丢了东西了,我也只得自认倒霉,少不得要和你们二位到巡捕房走一趟,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警察说个清楚。”   袁正德听不见儿子回答,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耳边有个人说要与他去巡捕房走一趟,或许他听见了,不然他缘何会怕成这样,丢下儿子自己就跑了出去。   “嗳——你别跑啊,你跟我去巡捕房说清楚,日后可别又回来找我!”佟掌柜在后面招手喊道。   袁尚民不知父亲为何就跑了,喊了一声爹便也拄拐要去追。   “拦下他,拦下那个瘸子!”袁尚民听见佟掌柜在身后喊,紧接着,自己就被那个腰粗气横的看客一把抓住,挣脱不掉了。   “还想跑,连丢的东西都不要了,我看八成丢掉的,也不是清白得来的东西。”   “你为什么怕见差爷,你跑干嘛?”   两个留下来一探究竟的人在一旁猜测,袁尚民却并不担心,他眼睛望着茶馆敞开的那扇门,心里却牢牢跟着早已看不见的父亲。   “你别跑,跟我去巡捕房说清楚,与我无关了,去哪里都随你。”佟掌柜走到袁尚民身后,袁尚民仰着头侧眼向他看过来,不料佟掌柜却拿了他的拐杖,放到袁尚民够不着的一张桌子后面,然后又走回来对那抓着他的人说:“先放开他,一会到了巡捕房再说。”   袁尚民这才被那腰粗气横的人松开头发,因被他抓得太紧,一松手,袁尚民便往前一倾,好在正前方有一条板凳可以扶,才没摔个大马趴。   “你们要干什么?”当一群人押着袁尚民出来时,袁正德牵着马车堵在茶馆门口,高声喝道。   “你们莫名其妙闯进我店里,总得有个交待。”佟掌柜被袁正德的喝叱唬得底气都漏光了,但却仗着一群茶客,尤其是腰粗气横的那位撑腰,便提着胆上前说。   “你要如何交待?我们父子从岳西小村来的,昨晚进城已近午夜了,因为跋涉得辛苦只好找间旅店歇下来,因见你店里还亮着灯,便进来要了点吃的,准备歇息一晚,谁料被下了药,钱财珠宝都被盗了个精光,你要我交待,我倒要问你,为何你一间茶馆,还在楼上设着客房,莫非这白日天你做着卖茶的生意,夜里头你还干这欺客盗财的勾当儿?”   “诶——我警告你,别平白无故地冤枉人,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楼上设着两间客房,那是官家常年包的雅座,这常来常往的客人,可都是知道的,你别平白无故地冤枉人。”   “我且不问你为何设这雅座,我只问你为何大半夜的,你茶馆里开点明灯做黑生意?”   “那是有人趁我店里打烊了,盗开了门借了我的地儿。”   “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的?”袁正德立即追问佟掌柜,围着替佟掌柜撑腰的茶客们听见了,也纷纷表示同样的疑惑。   “胡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店里打烊了就只有一个小伙计住这儿守夜,我怎么会晓得有人进了我店里借我地儿做黑生意!”   “那就把你那小伙计交出来!”   “对呀,叫那伙计出来。”茶客们也纷纷赞同。   “他几日前就跟我辞了工,今日一早,我结了他的工钱,他早就走了。”   “这么说,是你那小伙计干的了?你要我给个交代,恐怕你得先交出你那伙计来吧!”   茶客们渐渐地向佟掌柜凑拢过来,这令他感觉到势单力薄,仿佛这些人聚拢来,是为了绑他去巡捕房的。慌乱间,他立即抱拳向袁正德赔笑道:“老哥原谅啊——老哥请原谅,这伙计在我这儿做了一年工,佟某却不知他是哪里人呐,此刻人都走了,老哥叫我如何找得到呢?”   “找不到人,我这丢失的东西可问谁要回来呢?”   “老哥都丢了些什么?”佟掌柜笑着贴上脸来问,袁正德却并不肯说,袁尚民见了父亲脸色,便插进话来:“丢什么与你什么相干?莫不是你要赔给我们?”   茶客和过路停留下来看热闹的人们也都称赞说:“这小伙子说得对,是不是你佟掌柜打算赔偿他们啊?”   佟掌柜侧过脸的瞬间,脸上的笑也立即换了样式,只听他对大家说:“若是丢了随身盘缠,佟某便是赔些也不打紧,但若丢的是不干不净,违法行凶的赃物,佟某便不只不赔,还要与众乡亲将他们俩送官办理才对,各位听佟某说得可对?”   “你——”袁尚民听了,一腔正气立即涌上来,堵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个声音。袁正德却乐了,极轻松地说:“我们父子今日正要往警察厅刘厅长家中赴宴,在你佟掌柜店里丢失的,正是备给刘家大公子结婚的贺礼,佟掌柜若是要往巡捕房与袁某对质,恰可乘着袁某父子赶的马车去,报了案咱们父子好赶往刘府里吃酒去。”   围观的人们听了立即发出一阵唏嘘声,佟掌柜自知理亏,不敢与袁氏父子对质,便笑脸赔着不是。袁正德一看天已不早,也并不深究,扶了袁尚民上车,又从茶客手中接过他的拐杖,驾马车冲开人群出去了。    第五十七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袁尚民坐在车后头问父亲:“爹,为何不找他赔呢?”   “赔?他必定不肯的。”袁正德并不回头,边驾车边回答。   “不肯可以报案啊,这么多人作证,不信他能黑白颠倒着来。”袁尚民愤怒地说。   袁正德并不回答,只是一挥鞭将马车赶得更快了。   “爹,我们这样两手空空地过去,怎么行呢?”   袁正德笑了笑,却仍不回头。袁尚民见他腾出一只手,往怀里摸了一下,忽然转过身,扔了一条珍珠项链过来。袁尚民才接住项链,他又回转身直直地坐着,继续赶车上路。   “爹,这――”袁尚民捏着项链惊讶不已。   “箱子里丢的是假的,这才是真的。”   “可是――”   “昨晚上我还在楼梯上,就晕乎乎地扶着扶手倒下睡着了,早上被一群人给弄醒过来,衣衫都松了,显然被人搜过身。”   “那这些――你藏在――”   袁正德拍了拍马鞍,袁尚民这才发现,昨日还胀满的干粮袋子,如今已变得扁平,何曾想父亲还留了这么一手?袁尚民看着手中的项链不禁大笑起来。   车到孙府,门前巷子里已经被刘家派来接新娘的汽车给堵住了。袁正德父子只得将马车栓在巷外一间粮食铺前,离了车,挤过堵在巷口的一堵人墙,袁正德挤进来,回头看儿子,却见他仍在人墙头两层的地方,像一条蚯蚓钻进了干土块里一样,寸步不得前行。袁正德便又挤回去,伸手穿过两排人,才从那人墙中间将儿子拽了进来。父子俩好不容易挤进来,却被一名巡警拦下,袁正德正要开口,那巡警举起警棍就要打,好在孙家专门派了一名家丁在巷子中接客,看见舅老爷和表公子来了,连忙跑了过来,才将他们从那巡警的警棍下救下来。   “舅老爷你都敢打,小心我告诉我们家姑爷。”   袁正德见这家丁素来老实受人欺负的,不料这一日却威风起来。但好在有他,父子俩个才顺利进了府门。门廊上刘汉站在门口抱拳道:“舅老爷来了,一路赶得幸苦,舅老爷、表公子请随我来。”   “刘老弟今日可得了个好差事啊!”袁正德也抱拳笑道。   刘汉一边引了袁氏父子进门,一边对他们说道:“早就盼着小姐成婚了,料着能为小姐拉洋车吧,不料这一年连洋车都不时兴了,咱姑爷竟派了六辆汽车来娶我们小姐,昨日姑爷府上就派了人来送信,老太太听说了,一高兴,竟然命我将自家的车子推进院子角落里藏起来。”   “哦?想必老太太欢喜得很。”   “那是自然的,其实老太太心里早就选定刘公子了,虽不曾说与别人知道,但咱们做下人的,”刘汉说着停了一下,又改口道,“咱们在府里做帮佣,老太太念叨那刘家公子,可是常常听得见的。”   “刘老弟可是个实在兄弟,这一听,心思倒也细腻呢!”   “心思细――要数服侍老太太的那俩小丫头最细啦,那俩鬼丫头,可就精怪得很,知道老太太最重小少爷,其次中意的,便属刘家公子了,因此一个就去跟了少爷,一个又跟了小姐,只怕这一回,跟着小姐嫁去了刘家,可就真要熬出头了!”   袁尚民一直在旁默默听着,刘汉说到这里时,父亲却不插嘴了,只是笑着附和一声,随即,便到了正殿门廊下了。   袁正德谢过刘汉,便和儿子一块儿进了门。刘汉见表公子行动不便,等扶着他上了台阶,而后望着他父子俩一面和门内出来的熟识的客人打着招呼,一面走进了正殿大门他才离开。   厅内,孙老夫人正坐中央,与来贺的客人们喝着茶说笑。袁尚民一进门,便看见两边的客座上坐满了穿着中山装和警察制服的客人,父亲一进门便抱拳准备上前向老太太贺喜,孙老太太先不曾看见,侧脸与对坐的新郎官说着话,后见新郎官立即起身站起来迎接,才转过脸来,笑着欢迎:“原来是舅老爷和表公子来了,早些时候我还和媳妇儿说,‘舅老爷怕是路上耽误了,不然早该来了’,来,剑儿快见过舅老爷。”   “舅老爷一路幸苦,尚民兄弟一路幸苦了。”只见刘剑一身礼服,不长不短,不宽不紧,似乎这西洋传来的服装,正是为他今日庆贺的别出心裁的礼物。   “恭喜刘公子。”袁尚民听见父亲贺喜,也跟着抱拳祝贺。   “舅老爷快请坐!”新郎官要让座给袁正德,袁尚民却见父亲推辞道:“且容袁某先去看一眼妹妹和外甥女,稍后再来厅中陪老太太和新郎官。”   孙老夫人站在刘剑身后微笑着点点头,满面笑容目送着父子俩出来。   袁尚民随着父亲来到侧殿,却见小院内外焕然一新,院门上贴着“绣阁昔曾传跨凤 德门今喜近乘龙”的对子,进了门,一色的喜庆颜色将气流都刷漆似地染上了色,虽然入了秋,却因此而散不完夏末的热。袁尚民上楼前被父亲拦下,只听他站在一级台阶上说:“你别进去了,在下面等我。”袁尚民晓得安庆的风俗,未婚的男子,不应进新娘出阁的房间,于是答应父亲一声,扭头就拄拐出门到了院子里。   院子外面的石桌子旁,还放着一对椅子,桌上有一只茶壶,一对茶杯,还有一些水果、瓜子,袁尚民便走过来,将拐杖靠在桌边,扶着椅子坐了下来。   看着桌上的茶水、食物,他却并没有饮食的欲望,躺在椅子里,脑中却在想着新娘子的样子,一定穿着红色的喜庆服装,她头上盖的,可能是一面轻得无风都能扇起来红色的近乎透明的红方巾;可再轻,再薄都叫人无法看清盖头下她的脸,或许是脸上的胭脂太重,唇红太浓,或许本就是这样一面方巾,若隐若现地惹人联想;她本来要做了自己的嫂子的,可是如今,父亲一定正站在她房间里掏出那一块古玉,一只金镯子和一串金丝串成的珍珠项链送给她;但那不再是公公给儿媳妇见面礼了,而是做舅舅的给外甥女添的一份嫁妆;不知道她心里还有没有二哥?或许也正在想着呢,又或者,她脑海里想的是新郎官的样子,那位刘公子,果然仪表堂堂,着军装有正气,穿礼服有风度,比二哥可真是要比出个高低的;或许也没想他,管她想谁呢,反正想不到自己,也许真想到自己了呢?该只是一个影子飘过吧,可她病中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两日,不知道这一段记忆,还在不在她心里?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袁尚民就这样躺在椅子里发呆,他的眼睛,正望着桌子上方雨伞一样撑开的樟树枝桠,不是对这树叶有多好奇,只是人往椅子里一趟,头耷在椅背上,正巧被这枝叶隔开了一眼望不见底的天空和遐想。瞧这树叶多绿,尤其是那漏了阳光进来树叶边缘,黄的光射透叶肉,照过来,就像一只米粒大小的灯,一只、两只・・・・・・都串联在一起,就仿佛将夜里的星星摘了下来,都贴到这树荫底下了。   袁尚民看着那半空的灯正逐渐散光,缓缓地蠕动起来,旋即,动得热烈了,将整个叶幕都拨动起来,就像那米汤面上的一层皮,毫不显眼地在汤水面上游动。袁尚民想是看得久了,眼睛发晕,便闭了会眼睛,再睁开时,忽然半面脸悬在了他的视线内,像枝叶隔开他与天空一样,又将他的眼睛与那更高的枝叶隔开了。   “Are you OK?”那张脸上表现出了同情的表情。袁尚民立即坐直身子,那脸也随即被前倾的视线撇在了脑后,但很快,她就快速地走到他眼前来。   “I am fine, thank you.”袁尚民惊愕半刻,才近乎勉强地回答她。   “My first name is Karin Sterling.”   袁尚民看见这个自称凯琳的英国女孩,微笑着伸出了她的手,这动作与在学校里参加学生组织时,“同志们”见面的握手礼相似,但似乎又与众不同,或许她的这个动作才最标准。袁尚民略想了一下,也伸过手去。   和凯琳握过手,袁尚民也冲她微笑着示意友好,凯琳便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与袁尚民交谈起来。袁尚民说起最早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有一次她随着她父亲来为兰心治眼睛,而他正好站在这院子里树底下练习用拐杖走路,他看见她时,甚至误认为这是一个会走路的洋娃娃,惊得他连拐杖都扶不住了;他认为他俩个碰面,应该是强虎生日那天,她在小院门口撞到了他;又说他崇拜德国的马克思,信仰马克思的社会认知和思想体系,也说了几句他参加学生运动的事迹,但仅仅只是提了一句,就马上岔开了,并不管凯琳对此表示的莫大兴趣;然后又从德国聊到英国,说到英国,他和大部分中国人一样,都是从英法联军侵华战争开始的,但后来他也了解到,早期的中英接触,是从传教士开始的。对于自己曾经的无知,袁尚民自嘲为“只会向上看井口的蛤蟆”。   凯琳听了他说的,笑个不停,她也告诉他,早就听碧菡说起过她的表哥,一直都知道,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却从未见过;接着为那一天碰倒了他表示抱歉,并解释说,她并不是十分顽皮的女孩。然后听袁尚民说到马克思,她便向他介绍了“产业革命”、“宪章运动”等等内容,这让袁尚民听得目瞪口呆;但接下来袁尚民讲述的历史故事,却又深深地吸引了凯琳,尤其是他阐述的那只会向上跳,向上看的青蛙,更是惹得凯琳捧腹大笑。   两人愉快地聊着的时候,袁正德从兰心房间里下来,出来时看见儿子和那位洋人姑娘聊得很开心,便不叫他,独自出了小院,回到正殿里去了。   打断他们畅聊的并不是爱闹腾的碧菡,一向嬉皮的她今日也都感受到内心的空落,和来自心房之外的挤压。一阵爆竹声响起,袁尚民才和凯琳回头看见:碧菡和强虎分别在两边扶着新娘子出来,孙德艺跟在后面拿着手绢擦早就擦干肿胀、干涩了的眼睛。袁尚民便也立即拉过拐杖撑扶起来,凯琳上前帮助着他,两人一起站在树下看了一会,等送亲的队伍都出了院子,她们便也跟了上去。   一直跟到孙府府门口,袁尚民才在凯琳的帮助下“快步”赶上来。此时她们站在人群后面,什么都看不到,但却分明听到孙老夫人哭喊着:“如今这一去,就成了淌出去的水,流不回头了――”凯琳奇怪地问袁尚民,这样大喜的事情,老太太为何要哭?袁尚民略想了一想,老太太素来威严,并不肯轻易就在人前显示脆弱的,如今哭嫁,不过是守着古老的风俗罢了。但他却无法向凯琳解释清楚,只告诉他,老太太舍不得兰心出嫁吧。见凯琳似懂非懂的样子,袁尚民便指着门边并不曾被围观的人群堵死的缺口,让凯琳扶他从那儿挤出去。凯琳便暂时放下先前的疑问,随袁尚民一起从几名孙府家丁中间穿过去,走出府门,去看那令她更为好奇的中国婚礼。   在门廊上,袁尚民一眼就看见了陪伴在老太太身旁的父亲,这时他才想起两个问题:“父亲几时出来的?为何不叫我?”但更大更持久的一阵爆竹轰鸣掩盖了他的疑惑,在喧嚣得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的时间里,袁尚民护住凯琳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见证着这一年里,安庆城中最热闹的一场婚礼。   孙德艺站在台阶下,却只是扶着府门前的石狮,痛眼望着碧菡、强虎各站在左右两边扶着他们的姐姐上车,强虎虽然长得比其他十二岁的孩子更高大些,但却终究背不动大他四岁的姐姐。但为了不违新娘子不落地的规矩,孙府便自府门口就铺开了一道长长的毯子,送亲、围观的人群也都不敢踩上去,甚至连帮忙的家丁从上面跨过去,都怕落下了灰尘。新娘子进车里坐下去,府门上便只看见强虎和碧菡在车门前站着了,孙老太太此时禁不住悲伤,急急忙忙地跑下台阶,和孙德艺站到了一起,袁正德等人纷纷跟着下来扶住她老人家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哭得更伤心了。   袁尚民看见所有人都从台阶上落下去,却又都只走到门前石狮边停下,接着碧菡、强虎姐弟也坐上了车,开车的警卫关好车门也坐了进去。一声机器发动的声音提醒了人们,鞭炮已经燃尽,接着一声鸣笛,车子就慢慢地走了一段,众人簇拥着孙老夫人和夫人追上前几步,那车里的新郎官似乎怕这些人要抢回新娘子,一声命令,那一队车子便都快速地开走了。   孙府里的人不再跟了,堵在巷口的人却忽然脱了缰似的,一窝蜂跟着车子跑了去,那车里的人们似乎害怕了,便从车窗里扔出一大把、一大把的花生糖来,那些疯了似的人才纷纷停下来弯下身子去争抢。   凯琳看见这些觉得兴奋不已,忽然也跑下台阶同那些人去争抢地上的糖,袁尚民在后面喊她,却不能阻止,于是他也跟着,绕过台阶下聚拢的孙府的众人,跟着往那巷口人群中去了。即使如此,大家仍然看见他们俩相继闯入视野,只是没人上前阻止,孙德艺正伤心着,一声不吭地擦着眼睛,袁正德见儿子如此不知礼数,心里暗暗地骂着,却不便在人堆里大喊,丫头、家丁们没得到命令,谁也不敢破坏了严肃的气氛,唯独孙老太太咽着声音说了声:“刘汉,你快过去护着那一对人儿。”刘汉得了老夫人的令,才两三步跨进人群中将他俩人护住。    第五十八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天黑时,老太太催丫头去门上问了几回,才见刘府里派车送了碧菡、强虎姐弟俩回来。孙老太太知道后,立即率了一大家子人迎出来。孙强虎随姐姐刚进门,就见老太太跑上来问道:“我的好孩儿,你可算回来了,没有逼你吃酒吧?叫奶奶担心坏了。”   “哪有做送郎舅的不喝酒?岂不是坏了规矩?”碧菡见老太太如此紧张,却故意要说这样的话。   孙老太太一听,紧张得更厉害了,又听强虎不说话,便要了丫头手中的灯笼过来,对着强虎脸上照了一遍,却又听见碧菡说:“不过――有我在可就不一样了,甭管刘伯怎么怂恿,我就是不准强虎喝一口!”   “鬼丫头,生了你这张嘴,可将你爹娘、姐弟们的伶俐都占去了。”   “既然生得这么伶俐,祖母该精怪我一些才是!”碧菡说得似乎不悦,老太太听得却大笑了,众人跟着也笑了,碧菡因被众人取笑,更着了急,愤愤地说:“不与你们说,我就知道老太太心里头只有弟弟,将来我可不孝敬你!”   孙德艺一听这话儿,伸手便打了碧菡嘴巴,老太太却笑得更欢畅了,反倒责怪孙德艺说:“这么机灵一张嘴,叫你打坏了!”说完,便搂了姐弟俩个,同往正殿里休息。   老太太揽着碧菡坐在身边,孙强虎却在母亲跟前的凳子上坐着。孙老太太问碧菡刘府里喜宴置办得如何?碧菡忙放下茶杯,看着她急急地要开口的样子,包括孙德艺和袁正德在内的所有人,都宁愿屏息凝听。碧菡忽见大家都静静地等候着他,而且孙老太太、袁尚民、王妻等人甚至都已经在嘴角两边张开了笑脸等待着她。为此,她便决定不说了,因为在她看来,大家伙和老太太都串通好了,等着听她的笑话呢。   “弟弟也去了,让他说给你们听吧。”碧菡一张嘴,又马上闭上,似乎那吐出来的话又被她吞进了肚子里,然后换了这么一句新鲜的,说给大家听。   “你弟弟能见着什么?他不过是随了你去玩儿。”孙老太太哄她说。   “我也光顾着玩儿,没留心到什么的。”碧菡仍不肯向大家伙讲述。   “想必也真没什么稀罕的,大家伙儿都散了,回去休息吧。”孙老太太故作无趣,边说着边要起身,王妻和随她的丫头却并不赶上来扶她。因为她们知道紧接着二小姐就会反驳老太太的话。   “怎么没稀罕的,稀罕的只怕连奶奶都未曾见过呢!”碧菡不服地说。   “哦?有什么稀罕东西,连奶奶都没见过?说来听听。”   “萨克斯――没听过吧?”碧菡骄傲地说。   “萨克斯是什么东西?”老太太好奇地问,大伙儿也都满脸的疑惑。   “就是那留声机上的喇叭加了一根长管子,有个外国人抱着它吹奏音乐。”碧菡刚吊起众人的胃口,正准备卖弄时,却被强虎不紧不慢地抢了话。   “你――”碧菡的声音里暴露出了十分明显的愤怒,但她又立刻改变了态度,补充道:“加一根长管子怎么吹啊!都别听他胡说,这萨克斯呀,就像――就像扭坏了的烟斗,虽然扭着,但还能通气儿,从烟嘴上一吹,下面喇叭就能发出声音来。”   “哦?那可是怎么奏曲子呢?”孙老太太这回是真的疑惑了。   “烟斗中间像笛子一样打满了空的。”   “那便是吹笛子一个理儿了,这又有什么可稀罕的,洋人的东西,倒不嫌累赘,一根笛子,何必拐个弯加一只喇叭,又不能一口气吹两种声音出来。”   “那些通气的空口上都加了帽子,比起笛子,可是要精细得多。”   “洋人的东西,何曾有过好的?打空通气的,又加个帽子做什么――画蛇添足!”   孙德艺从老太太声音里听出了愤慨,因而强虎还要分辨时,她便暗暗地制止了强虎,碧菡会得母亲心意,也不说话了。厅中略静了一会儿,袁正德开口道:“孩子们对新鲜玩意儿都是津津乐道的,老太太可容他们心里热几天,也就过去了。”   “嗯,舅老爷说得极是。”孙老太太面色缓和,温和地应着袁正德的话。   袁正德也向老太太略点了一下头,代以意会,接着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却又听见孙老太太说:“这洋人的东西虽然多不是好的,但我瞧那洋大夫的女娃娃倒还不错的,今日个表公子也见着她,可赞同老太婆的看法?”   “老夫人见笑了,日里上下都忙碌得很,我腿脚不便,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想给府上增添麻烦,便独自在院子里坐了一会,那洋人小姐只怕是没得个伴,走进院子里闲逛时,恰巧与我遇着了,虽然只半天的接触,却见得是个大气的姑娘。”   “能得到表公子如此赞赏,想必这洋娃娃很是不错的,可见我往日里都亏待这她了。”老太太说着竟似乎有些悲伤了,接着还对王妻说:“今后若见她来见菡丫头,得好些招待着。”   “若让那姑娘知道了,一定会十分感激老太太的。”王妻回答孙老太太。   “母亲一向慈悲为怀,不论是家里家外,就连整个安庆城里都念叨着母亲的好呢!”孙德艺一直默默静坐着,在守护强虎的同时,随心地插了句话。   孙老夫人听了“呵呵”地笑着,摆手道:“那是感念孙家的好,老太婆那么做,但求将来福报在虎儿、大丫头和菡丫头身上。”   “能遇着老夫人如此恩德,就已经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分了。”袁正德也抱拳道。   “都别奉着老太婆逗乐了,但愿今日吉言,能多给大家添些喜气。”   “托老太太福,但愿今后一日胜似一日地好。”   “当然是一日胜似一日地好啦,姐姐出嫁了,嫁得那么好个人家,婚礼排场不说,单就人家上下那一条心,可真真都为了我姐姐想呢。”碧菡似乎意犹未尽,仍然要说她在刘府的见闻。   “你可见着人家怎么为你姐姐着想的?”孙老太太问。   “刘伯伯午宴上对我和弟弟许诺,保证找人三个月内让姐姐眼睛复明,人家父子可不都是为着姐姐着想的么?”   “阿弥陀佛,果真如此,真实大丫头的造化了。”孙老太太合手念道。   “不枉老爷托付,这刘厅长果真是个仗义的人。”孙德艺也万分感念。   孙老夫人和夫人如此一番,惹得厅中上下众人都对刘世雄万分感激,云云在角落里听得,想起小姐如何救的她,让她免受少爷毒打,如今有人说能治得好小姐,她心里更是对这人感恩戴德,因此夜晚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去了,她却还在小院里跪求月老仙对大小姐和对大小姐施恩的人多加保佑。   如碧菡所说,刘世雄果然不负众望,在兰心回门之前就把洋人大夫动手术需要的药物弄到了手,因而一早就派人请了洋大夫到府上去瞧。凯琳听说父亲要去给兰心看病,便也跟随着他一道前去看望。   一见兰心,凯琳便欢喜地上前与她拥抱,兰心早起随丈夫一起去拜见公婆,因此依然浓妆艳抹,凯琳看见她唇红似乌,脸粉如桃,头发也被银冠玉钗扎得结结实实的,分明和平日里见到的孙家大小姐判若两人。凯琳抱她时,也感觉不到她的拥抱,似乎一夜间她们便不再熟悉了。凯琳对此感到纳闷,无奈父亲要先替兰心看病,她便只好坐到了一边,静观屋内的动静。   一会儿,两名刘府丫头拿了新的床单进内帏里铺上。凯琳坐在椅子上探头望了一下,“Why change the bed in the morning? Do not store last night? Or Chinese every day like to change?”虽然满脑子的疑问,但为了不影响父亲全心全意替病人看病,她仍然乖乖地坐在原位不动。但眼睛却飞快地转着,一会儿看向里面的丫鬟,一会儿又惊奇地看着屋顶的雕梁画栋,一会儿耐不住看看窗子外面,一会儿又认真地看着父亲专心看病的样子,直到父亲收拾起设备,她才从并不太高的凳子上跳下,跑到父亲身边,拉着他的衣角,眼睛却睁的大大的,奇怪地看着这个她很熟悉,但此时却又认不清的新娘子。   “Do you like this?”兰心见了凯琳好奇的样子,以为她对自己的新娘妆感兴趣,便从身上取下鲜红的花束送给她。   虽然兰心和她说话时很温柔,但凯琳仍然觉得陌生。她接过花朵,却并不回答兰心。   “Why are you looking at me like that?”兰心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紧张地问。   “小姐,姑爷请了老夫人和夫人来了。”凯琳未曾回答,燕子却兴高采烈地推开门,将刘剑接来兰心家人的消息告诉了她。   “真的?少爷和二小姐也来了吗?”兰心立即忘掉了凯琳给她带来的烦扰,高兴地问。   “都来了,咱们姑爷可真有心,连舅老爷和表公子也一并接来了呢!”燕子说着,走到斯特林医生身边才发现刘夫人也在里面坐着,慌忙住了脚,喊了声夫人便低头不再做声。   “老爷是否在前面迎接呢?”刘剑母亲询问燕子。   “老爷在的,姑爷让燕子快来告诉小姐,燕子不知道夫人也在这儿。”   “嗯,你也别拘谨,今后你也在这府上日日出入的,轻松自在倒好些,只是从今后你该改改口,叫少夫人了。”   “燕子记住了。”   “嗯,你领我去见见孙老夫人,少夫人这儿有人伺候。”刘夫人说完,起身同斯特林大夫出去了,凯琳随着会说中国话的父亲也走了,屋里只剩下两个陌生的丫头伺候着兰心,燕子不舍地望了她一眼,然后也跟着刘夫人走了出去。   兰心独自坐着,早起到现在,一直都有人陪伴着,此刻燕子也走了,她才感觉到陌生环境里的孤独。对着两个默不吭声的丫头,兰心“哎”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半开的窗子静静地发呆。可怜就在那窗子外面能看见的一堵院墙的另一边,她的祖母、母亲、舅舅和弟弟、妹妹们,正在客厅里与刘世雄父子愉快地说着话。接着刘夫人和斯特林医生一行人也加入进来,很快,他们就专注于讨论兰心的病情,纵容燕子带了碧菡、凯琳和强虎来到兰心房里。   “小姐,瞧我带谁来了。”燕子因被刘夫人教训过,因此喊兰心为小姐时,声音故意压得很低。   兰心循声抬头,看见燕子笑脸背后,碧菡和强虎走了进来。兰心急忙上前去,牵住碧菡和强虎的手,急切地问:“娘怎么没来?”   “娘在外面听凯琳父亲说怎么治你眼睛呢,凯琳父亲的汉语说得不流利,等他说完,日头都下山了。”   “离了家,一张嘴在外面也不肯饶人!”兰心教训着碧菡。   “这不是在姐姐家嘛,不必留心的。”碧菡调皮地说。   不料兰心听到“姐姐家”三个字时,心里一怔,眼皮就立即像淋了雨的衫子,湿褡褡的地垂下来。   碧菡见姐姐伤心了,才意识到是自己口无遮拦惹下的祸,愧疚地说:“姐姐莫怪我,姐姐只当我胡说话。”   “怎是胡说呢?如今姐姐才是真的离了家,成了外面的人了。”   “姐姐别难过,如今民主革新,已不同以往那愚昧思想了,虽然嫁了人,可改不了血亲啊。”   “妹妹自然不会忘记姐姐,但咱们祖母和母亲,都是晚清走过来的人,那心里自然还是认为女儿如水,往外一泼,便干干净净地什么也留不下了。”   “姐姐这样想,怕是错怪祖母和母亲了。”强虎也劝着说。   “真叫我错怪了才好,我这心里悔恨着或许好受些,至少娘不曾忘了我的,可是如今我一个人困在这里,娘为什么不与你们一起来看我呢?”   “姐姐较着一股犟劲了,若祖母和母亲不曾惦记着姐姐,为何要来这儿呢?姐姐难道忘了,自从姐姐和我退学回了家,娘也就辞了教授职务,这大半年来,几时出过门的?奶奶更不用说了,今日这么折腾过来,姐姐细想想,她可是为了谁的?”碧菡言辞有些激励,兰心听了便不做声,但情绪也明显好了些,一会儿又抬头叮嘱强虎:“弟弟好久不曾上学堂了,可曾听娘说过怎样安排?”   “还能怎样安排,听说上海都被日本人打下来了,南京能不能守住还不知道呢?若是守住了还好,若是南京也破了城,眨眼睛不就打到安庆来了吗?如今就是弟弟肯往学堂里去,先生也未必肯教呢?”   兰心听着,静了一会才继续说:“无论如何,学业可不能荒废了,我想娘心里也有打算,只是弟弟别光顾着玩,纵使没有先生教,也得将往常学的翻出来反复温习才是。”   “哎呀――你就放心吧,如今操心的属治好你的眼睛最要紧呢。”碧菡听到兰心的一番叮嘱,反倒替强虎厌烦她了。   姐妹俩不再像以往一样追打嬉闹了,兰心想要批评碧菡,却欲言又止,碧菡见到姐姐这样子,也不啧声。还好燕子精明,提醒兰心说:“小姐昨日不是念叨,说二小姐和少爷都喜欢吃那蛋糕么?不如现在我去取了来尝尝。”兰心才又欢乐起来,碧菡、强虎也因此知道了,姐姐心里总是惦记着他们,便也不再与她赌气了。   片刻后,燕子取了蛋糕进来给他们姐弟分享,正吃着,刘剑母子引了孙老夫人和孙德艺进来,姐弟三人嘴都没抹,连忙起身让座。   “他们倒先吃上了。”孙老太太笑话道。   “兰心昨日特意为他们姐弟俩留下的。”刘剑向孙老太太和他母亲解释道。   “奶奶,娘。”兰心起身向祖母和母亲问候着。   孙老太太见她一身盛装,艳丽万分,只那一对眼睛,在脸上微微显得暗了,便怜惜地扶着她坐下,一边说:“燕子伺候着,一切都跟家里一样吧?”   “嗯,都很好的,方才医生还来看我的毛病,婆婆安排得细致得很。”   孙老太太听了忙向刘夫人道谢,又说:“她父亲不在家中,我和她娘教不了她太多礼仪,日后还望夫人多加管教。”   “老夫人多礼了,孙家的小姐,论相貌,论贤淑在这安庆城中可都是数一数二的,这连那江边捕鱼的渔夫渔婆们都知道,怎还说管教呢。”刘夫人早就听说兰心为一个男人哭瞎了眼睛,心中极不喜欢,偏偏儿子看上了,神思不协,没有办法才答应这门亲事,就在他们结婚的当天,还有些嘲讽的话传到她耳朵里,虽然忍着不发作,心里却是极不痛快的。   “亲家过誉了,往后这丫头就是你刘府的人,全赖亲家**。”孙德艺补充说。   “大丫头自幼乖巧,比菡丫头省事得多,只是如今这眼睛要动手术,就有劳夫人为她费心了。”孙老太太也接着原来的话说。   “两位言重了,既然成了我刘家儿媳妇,大家伙儿都有的,自然不会少她的,如今剑儿和他爹又如此疼爱,只怕比别人更受惠些呢。”刘夫人礼貌说完,又吩咐刘剑道:“剑儿,你先去跟你父亲提个醒,留下斯特林医生吃饭,”接着又转回来对孙老太太说,“我们先去备酒席,丫头们在门外候着,老太太有事请吩咐。”说完,与孙老夫人和孙德艺道了别,留下孙氏一家人在此团聚,自己领了丫头们掩门出去。    第五十九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婆婆出去后,兰心立即红了眼睛,委屈地说:“奶奶和娘要多来看看我。”   孙老太太也十分痛惜地说:“新媳妇总是有些委屈受的,好歹和你婆婆多说些话,免得自己受苦。”   孙德艺也暗暗觉得这刘夫人并非善类,一听老太太如此说,便心痛得哭了。孙老夫人立即阻止她:“不多给女儿说些欢乐话儿,反倒招惹起她来了。”孙德艺听见,立即收住声,坐到兰心身边,默默地将她抱在怀里。孙老太太也拭了拭眼睛,却将孙德艺母女的悲伤看得更清楚了,终于也忍不住,紧紧将她母女俩个抱住。三个人悲戚成一团,却都不敢放声哭出来,碧菡见此情景,也心生伤感,但她并没有在这一团糟的悲伤上面再加上一份,而是轻轻地拉了一下祖母的衣衫,然后为她擦了眼泪。孙老太太因此欣慰了许多,才制止了将会继续的悲伤。   在刘府饮宴毕,刘世雄又派了两辆车子将孙老太太一大家子人送回英王府里,斯特林医生因为顺路,也搭了一程,车上他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孙老夫人:“最快礼拜天就可以给您的孙女做手术了。”   孙老太太不明白礼拜的含义,但通过医生的表情她能明白,兰心的眼睛很快就可以复原。孙老太太一番感激的话尚未说完,斯特林医生的住所就到了,老太太仍要说时,碧菡干净利落地打断她:“奶奶,医生都到家了,英国人道别说‘拜拜’,来,你跟着我说。”   “拜拜!”   “拜拜!”孙老太太跟着说道。   “Bye!”斯特林·凯琳站在车门外向老太太摇着手说。   老太太一看,竟然乐了,指着凯琳对碧菡说:“这洋人摇摇手告别,果然是简单得很。”   “他们见面可不简单呢,见面要行吻手礼的。”关上车门后,碧菡回答孙老太太。   “吻手礼?”孙老太太惊讶地问。   “亲手背而已——弟弟也晓得的,”说着,碧菡又喊坐在前排坐上的强虎,“弟弟,你告诉奶奶。”   “外国绅士见到女士要吻她的手背,表示礼貌。”孙强虎回头说。   “这是什么礼貌?这分明是流氓嘛!”孙老太太气愤地说。   见祖母不解,姐弟俩便不再敢啃声,此时车上只有一个开车的警卫和他们祖孙三人,碧菡不想陷入尴尬,便又一笑,给祖母说了个洋人的笑话,老太太一听便乐了,到家时已经忘记了英国人是如何耍流氓的,反而记住了笑话里那个愚蠢的外国老太婆。欢喜地到家后,祖孙三代人与袁正德父子同说了会话儿,然后各自回房里去睡,因燕子随了兰心搬去刘府,孙德艺便将自己的一个丫头叫去服侍碧菡,自己只向王妻要了些夜里必用物什,便拿回房里去睡了。   很快兰心做手术的日子就到了,孙德艺和碧菡都往医院里去守候着,孙老太太和强虎在等在家里,刘汉便往返在孙府与医院之间,传递这手术的消息。   医院里刘剑寸步不离的陪在兰心身边,门前两名警卫严密守候着,刘汉为孙德艺送来老太太求来的上上签时被挡在了外面。   “我是你们少夫人娘家的,你们让我进去吧。”刘汉很少使用这种祈求的口吻说话,但那两名警卫似乎并不因为他很少求人就买了他的帐。   “两位差爷,你们让我进去,不然你通传一声,你们长官认得我的。”   两名守卫仍然不理他,刘汉急得没法,对他来说,孙老太太交代的事情,也是他的军令。他在心里打算,冲也要冲进去。   “我可告诉你们,再不放我进去,我可就不客气了!”刘汉平常对孙府府门上的家丁说这话时最有效果的了,但这两名守卫不是孙府的家丁,他们听见这话时,只做出了拿枪口对准他的反应。   “住手!”一名警官从后面走来,刘汉回头看见,这人他认识,就是巡捕房的高探长,来过孙府里几次。   “刘兄弟,老太太有话吩咐啊?”高探长走过来拍着刘汉的肩膀说。   “老太太求得个上上签,命我给夫人捎来念给小姐听听。”刘汉满头大汗地回答,其中一大半,并不是一路奔跑激出来的汗。   “你随我进来。”高探长带着刘汉一起,那守卫立即打开门放了他们进去。   “我早说你们长官认得我吧!”刘汉一边对那名举枪瞄准他的守卫手,一边紧不跟着高探长走进了兰心做手术准备的病房。   “刘兄,得知嫂夫人今日手术,小弟特来看望。”高探长一进门便抱拳道。   “劳驾了,请坐。”刘剑并不放开兰心的手,只在病床边答应着高探长。   燕子连忙搬了一把椅子给高探长坐下,高探长也并不客气,坐下去后才发觉孙德艺、碧菡都围在兰心病床前站着,自己也觉得尴尬才又不自在地起身站到一边。   “夫人,老夫人为小姐求得一支上上签,特地让我送来,请夫人念给小姐听听。”刘汉这才缓声开口说。   “你拿来,”孙德艺接过签条,看了一下又对刘汉说,“你回去告诉老夫人,小姐手术准备都做好了,斯特林医生来检查过,说小姐现在的状况很适合动手术,手术一定会很成功的。”   “诶,我这就去!”刘汉领了命,一抹汗就转身出了门。   孙德艺把签交给刘剑,刘剑念给兰心听了,而后仍然捏紧她的手,对她微微一笑,说:“很快就会好的。”   兰心此时极安静,脸上的又恢复了出嫁前的素净,连给刘剑的笑容也显得极安静。孙德艺在病床另一边捏着她的另外一只手,她也把头转向母亲,同样用微笑让她也平静下来。   刘汉跑到孙府门口的时候,兰心病房的门也被打开,当刘汉高声喊着“老夫人,老夫人”时,斯特林医生走进来坚定地说:“可以手术了!”老太太急切地起身,急于知道刘汉带来怎样的消息时,兰心被护士们推进了手术间,刘剑、孙德艺、碧菡和燕子都被拦在了外面,接下来只能在手术间门口静静地等候;老太太这边却听见刘汉微喘着气说:“成功的——夫人说——医生说会成功的。”   “阿弥陀佛——”孙老太太似乎听见了手术已经成功的消息,使唤刘汉再去医院后,自己又跪在菩萨跟前默默念诵。   孙强虎也跟着跪在祖母后方,直到午后刘汉杀猪似地兴奋喊着“成功了,小姐手术成功了!”祖孙俩跪在原地都未曾纹丝动过一下。一听见兰心手术成功的消息,孙强虎立即睁开眼,却见孙老太太早已支撑不住,晕倒在地上。刘汉跑进来看见也惊呆了,再也喊不出来,半顷才醒悟过来,大喊:“王嫂子,王嫂子——你死哪去了?丫头呢?都死哪去了?老太太出事了,你们都死哪去了?”一喊着,所有丫头婆子都聚拢到正殿大厅后面的佛堂里来,王妻见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此时家中主人只有孙强虎一个在家,但他却极冷静,吩咐道:“去请胡大夫,你们都出去!”刘汉得了令又赶紧跑到胡大夫家里去请他,这胡大夫倒也清闲,喝着茶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可去看看洋医生,今日胡某有疾,不宜乱开方子。”   “大夫,快去看看吧,老夫人都人事不知了,你且不急着开方子,先救醒了她!”   “你回去吧,这样病况,想必那洋医生有招的,你快去找他!”胡大夫一摆手,仍然不肯。此时他心里耿耿于怀的,并不是孙家老太太的境况,而是回忆起那日洋医生和他同在孙府里碰到,孙希桥一家都热情四射地迎接着他,反倒将他这个出入孙府数年的老交情冷落到了一旁,一赌气默默离开后,孙府里人竟然一次也不曾请他去出诊,倒是从他家门前经过时,又见过那洋人几次,这很明显,“他们这是嫌我医术不精,反信了洋医生了!”又想起前个月一个孙府里人来请过他,说家里一个丫头给烫伤了,“笑话!难道我胡为慵只配给丫头下人看病!烫伤了才急急地找来,这才知道洋医生有下不了手的病啦,但大丈夫怎可自取其辱!”因此也推辞不去。不想那孙府里的人好不识趣,至今都不曾派个人来登门说一两句好话。   “胡大夫,我求你快去看看吧,咱们老爷、夫人都不在家,小少爷哪里经过这样的事啊,我求您,快去看看吧。”这是今天,刘汉第二次求人,按往年的经历计算,他一年也就求人一两次,而今天,他就把今年这两次一并用掉了。   同样,这一次诚恳请求并没有效果,胡大夫依然只是摆手让他去请洋医生。刘汉心下盘算了一会,忽然一个箭步上前,扛起胡大夫就走。那胡大夫手里还捧着茶杯,被刘汉扛到肩上时还设法保持这茶杯的平衡,生怕茶水溢出来,看来这是一杯好茶。   “诶——诶诶,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胡大夫慌忙喊着。   “见到我们老太太,我就放你下来。”   “你——你这是掳人!”   “请你去救我们老太太。”   “你放下我,还有没有王法!”   刘汉不再回答他,任凭胡大夫怎样喊救他都不理。出了门,胡大夫周围的邻居们见到了都十分诧异,但却并没有人敢上前阻止。   胡大夫奋力喊着,但一直折腾到孙府大门口,被刘汉扔进孙家院子里,他才得以从刘汉肩膀上落下。一进门,刘汉便冲门上的伙伴喊:“老太太怎么样了?”   “老太太醒了,少爷用焦油救醒了老太太。”伙计回答着,脸上仍然有难以抑制的兴奋。   “醒了?少爷在哪?”   “少爷在老太太房里陪着老太太呢?咱们平常都小看少爷了,年纪小小的,没想到······”   刘汉不等那伙计说完,拎起胡大夫就往后殿孙老太太住的房间里大步走去。   “老太太怎么样啦?”刘汉闯进门就问。   此时孙老太太正靠在床上休息,孙强虎正一边劝她闭目休息一会儿。但老太太不听,仍然笑着要和他说话。忽然房门被打开,只刘汉急冲冲地抓着一个人进来。孙老太太一看便笑了,笑过一阵才说:“怎么这样对待胡大夫呢?快给胡大夫上茶。”   “不必了。”胡为慵从刘汉腋下挣扎开,整了整衣衫便端出随身的茶杯喝了一口。   “虎儿,快请刘大夫坐下。”孙老太太见胡大夫不悦,一想先前刘汉闯进来的样子,心里就已经有了数,随即就命孙强虎招待他。   “胡大夫请坐。”孙强虎起身让座,自己则从老太太身边避开。   胡大夫此时硬气了许多,“哼”了一声才走过刘汉面前,坐到孙老太太床边的椅子上。   “老夫人如此德高望重,今日竟然命人强行掳胡某至此,老夫人有何吩咐啊?”   “胡老爷错怪老身了。”孙老太太笑道,此时丫头们正进来为胡大夫上茶,姓胡的却不肯接,手里只紧紧捧着自家带来的茶杯,老太太看见,便示意丫鬟退下,接着说:“强虎,你替胡老爷续杯水。”   孙强虎领了命,从丫鬟端的托盘里拿起茶壶替胡大夫续了水,孙老太太这才继续说:“老身今日因挂念孙女儿做手术,在菩萨跟前为她请愿,不想末了听见有人喊‘手术成功了’一时间心里乐的,一睁眼,眼一黑便晕了过去;好在我孙儿用了个焦油熏醋的法子,才将老太婆从那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老夫人万幸。”胡大夫接过孙家少爷亲自为他续的茶,情绪才缓和些。   “可不是幸运么?这家里没个主事的人在,若不是虎儿镇定些,不晓得乱成什么样子呢!胡老爷你是我府上常年走动的,不是不晓得我这家里的状况,一日日地清淡凄凉了,若不是万幸,出了个这好小子,我老太婆只怕早就没了生的希望了。”   “如此,老夫人更需保重些,您的恩德荫蔽,这合家大小才有所依靠。”   “是呀,胡大夫说得是,老太太您健康万福,夫人和少爷、小姐才放心不是?”刘汉站在一旁,憨笑着说。   “呵呵呵呵——只晓得你劲儿大,如今也学人说软话了。怎么还站着,跑了一天了,快坐下歇歇。”孙老太太赞赏着刘汉,又让丫鬟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才对胡大夫说:“咱们家这刘汉啊,蛮人一个,想必方才一定开罪胡老爷了,还请胡老爷原谅。”   “老夫人哪里话,胡某怎会如此见外,家中有如此忠厚之人,胡某替老夫人和孙老爷高兴得很呢!”胡大夫放下茶杯,抱拳对孙老太太说。   孙老太太听了大笑起来,刘汉见老夫人和胡大夫都乐了,想想也觉得开心,坐在窗下桌边的一把椅子上,也跟着呵呵地笑。   “胡老爷,且替我祖母看看脉吧。”老太太歇下来,坐在床边的孙强虎立即提醒胡大夫。   “嗯。”胡大夫答应了一声,表情立即凝固,向孙老夫人请了脉,认真地诊起来。而后断出老太太并无多大毛病,不过是心中焦虑,又在这寒冷天气里长久跪着,劳累了些,嘱咐一番后,胡大夫又与孙老太太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孙老太太留他吃过午饭再走,胡大夫便推说早已吃过了,孙老太太笑道:“今日因惦记着孙女儿手术,我这一家子竟都错过了午饭的时辰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强留胡老爷,改日专门请胡老爷到舍下坐坐。”胡大夫连连应诺,一边早已退到门口了,孙老太太便让孙强虎代她送了胡老爷,又令刘汉拉车将胡老爷送到府上。胡大夫谢过,叮嘱老太太多加调养,不宜操劳,便告辞走了。孙强虎送出府门,见刘汉已经准备好车子,胡大夫上了车,他便抬起车把子,慢慢跑起来,拉得十分轻巧的样子。孙强虎目送了一程,才又回老太太房里吩咐开饭。孙老太太见孙儿事事都处得条理清晰,心里暗暗高兴,因此午饭时候,边说边笑,竟然比平常还多吃了半碗。   刘汉送完胡大夫回来,要去禀告老夫人的时候,被王嫂子拦住,她告诉刘汉:“少爷吩咐过了,谁都别扰着老夫人休息。少爷还交代,你回来了赶紧吃饭,吃饭了给大小姐送些清粥去。”   “那夫人和二小姐呢?”刘汉愕然问她。   “那刘府里肯定会送饭去的,你按少爷吩咐的办就是了。”刘汉问的问题,王妻在听孙强虎交代这些事的时候也问过他,孙强虎答她:“刘家自然有人会送去,饭菜多了不好带的,不必刘汉白白辛苦了。”   “诶,那我吃了赶紧送去。”刘汉转身进了厨房,不久,他就又出现在兰心的病房门口。这一次,没有人拦他,不是因为那两个守卫熟悉了他,而是这时候换了个人——是个瘸子。他也不认识刘汉,但如果刘汉知道他腿上的枪伤是高探长打的,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笑脸对他。   “哥们,幸苦了,我来给我家小姐送点吃的。”   “你也送来了?我们姨太太也送了来,还在里面呢。”   “哦——那我赶紧进去了,您幸苦。”刘汉客客气气地对他说,然后开了门拎着饭盒进去。   “夫人,小姐,姑爷,亲家太太,”刘汉一进门,先将所有人都叫了一遍,然后才接着说,“夫人,少爷让我给大小姐送些清粥来。”   “嗯,”孙德艺应了一声,随后疑思道,“少爷吩咐的?老太太呢?”   “老太太——呃——老太太”刘汉含糊着,也去跑得累了,竟然忘记了。   “老太太怎么了?”碧菡也焦急地问。   “老太太没怎么,没怎么的,只是少爷吩咐说,等大小姐醒了,别让她吃腻的东西。”   “哦——”孙德艺和碧菡都舒了口气。   “你放那,小姐还没醒呢。”孙德艺说。   “少爷也没让你给我和夫人带吃的?”碧菡诘问他。   “没见着少爷,王嫂子说姑爷家会有人送的,这不亲家太太送来过了吗?”   兰心手术后仍然未醒,大家都焦急守候着,刘汉这么一说,反把大家都逗乐了。   “岳母、姨娘你们都去吃点吧。”刘剑没有笑,他依然守在原来的位置,捏着兰心的手,和大家说着话。   “你也吃一些。”姨太太心疼地对刘剑说。   “你们都吃吧,我等她醒来。”   “有你如此疼爱,她可是要享福了。”姨太太夸赞着刘剑,话里面却又带着万分的羡慕。   “兰心嫁给你,真是她的福气。”孙德艺也红着眼睛说。   “如果他娘也能这样待我姐姐,那才是真的有福呢,就算不如姐夫这样,能有姨娘一样好也就够啦!”碧菡满腹的话憋不住。   “住嘴,怎像个长舌妇一样说是道非的?”孙德艺骂道。   “本来就是,娘,现在不说,今后我姐姐还怎么过日子?”   “你说什么?我娘怎么了?”刘剑全不知情,疑惑地问。   “没什么,你别听她嚼舌根了。”孙德艺解释说。   “碧菡,你告诉我!”   “你娘待我姐姐不好!”碧菡拉高声音,将勇气全都带了出来。   “姐姐告诉我,她在你们家受欺负了。外人不知道,还以为她多有福气,你娶了她,难道你也不知道?还是你们母子俩个一唱一和,合起伙——”   “住嘴!”孙德艺厉声骂碧菡,碧菡便埋下头,负气坐到一边去了。   “吃饭。”一阵寂静之后,孙德艺又说。   随后病房里一阵沉寂,碧菡听了母亲命令,打开饭盒捡了一份饭菜摆在桌上吃起来,嘴里牙齿却恨得痒痒的,咀嚼的时候也十分用力。孙德艺并无胃口,那姨娘本是在刘府里简单吃了些,心里惦记着兰心才亲自送了饭菜来。刘剑只不肯吃,一定要等到兰心醒来,见岳母发怒了,也不再追究此事,又曲膝在兰心跟前,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刘汉和燕子站在墙边,刘汉示意燕子先去吃饭,燕子不敢,两人虽只是制造了一点点动静,却仍然被孙德艺察觉到了,只听她说:“燕子,你和二小姐一块吃吧。”   “快去。”刘汉小声说。   “燕子等小姐醒了再吃。”   “你先吃吧,小姐醒过来有你忙活的了,趁早吃些。”   “是。”燕子答应一声,就走到碧菡对面,也捡了一份饭菜吃起来。   “你坐下,坐这。”碧菡虽然心里恨恨的,却并不想前些年一样胡乱将愤怒转移到别人身上。   燕子惴惴不安地坐到碧菡对面的椅子上,孙德艺一眼瞥见,不禁笑出来,忽又立即收住笑容,头也不回就对碧菡说:“说句好话儿都冲得很,向你姐姐多学着些。”   碧菡听见母亲这话是说她的,便吞了嘴里的饭,欲开口分辩。却听见刘家的姨娘说:“这女儿家呀,惹人怜爱的有两种,一种是温柔贤淑的,还有一种呢,是爽朗伶俐的,夫人这一对女儿,恰是占齐了这两种,可是大福气呀,为何还要为难她改了呢。”   “听见没有,姨娘都说了,生了我,您可有福呢!”碧菡本要怒气争辩,听了姨娘的话,便又笑了,忍住后一本正经地对她母亲说。   孙德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要太追究她了,但心想还是要教训她一句,免得助长了她的气焰,日后更没法压制了。才要开口时,忽听燕子笑得满口饭菜都喷了出来。   燕子一看就吓坏了,放下碗筷急急地站起来说:“对不起,二小姐,对不起,夫人,我不是故意的。”   “你怕什么,你都笑了说明这话更对了。”碧菡并不大怒,被那满口乱喷的饭菜袭击得楞住后,放下筷子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地说。   孙德艺暗暗惊讶碧菡的变化,燕子慌忙站起来时,眼前还浮现出去年碧菡训斥丫头的场景,而今她却如此沉着,非但不追究,而且丝毫不乱分寸,孙德艺便不再说她,改口对燕子说:“你收拾一下,和二小姐再换另外的吃吧,我不吃了,你们可以取了去。”   燕子慌得都要哭了,心里害怕着却见小姐和夫人这般反映,心头一热,便真的哭了出来。   “好好的哭什么?我又没骂你!”碧菡本不计较,但见燕子一哭出来,反倒见不得了。   “小姐,小姐和夫人都对燕子这么好,燕子心里感激才哭的。”燕子抽泣着说。   碧菡一听,也就不再骂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竟然自己动手收拾起来。燕子擦泪时看见小姐亲自收拾着,便立即抹干净脸,抢着收拾了干净。   燕子将脏的饭菜出去倒干净后,又拿着空罐子回来,一进门见所有人都聚到到病床边上,燕子愣了一下,忙在桌边放下瓦碗,跑上前一看,果然是兰心醒了过来。   虽然眼睛都被纱布缠绕着,兰心却似乎能分辨出身边的每一个人,只听她说:“噢——原来姨娘也来看我了。”   姨太太也十分激动的样子,忍着哭势说:“嗯,你好了,剑儿和你娘就都放心了,姨娘心里也踏实了。”   “娘,府里属姨娘最疼爱孩儿了,娘替我谢谢姨娘吧。”兰心将她被母亲握着的那只手拉到胸前,脸也转向她母亲,温柔地说。   “你放心,娘一定会好好感谢你姨娘的。”孙德艺说完,与姨太太对望了一眼,复又转回头来问兰心:“现在饿吗?你弟弟特意叫人煮了清粥来给你喝。”   兰心听见后,极平静地问:“你在吗?”   “我在。”不容岳母和姨娘疑惑,刘剑应声回答,同时手中又捏得更重了。   兰心听见他的回答,便说:“你喂我。”   刘剑便扶起他,自己也慢慢站直蹲得僵硬了的腿,从刘汉手里接过清粥,一勺一勺舀匀,十分注意地喂兰心吃下。   孙德艺看着他夫妇俩的样子,与姨太太对眼一笑,纷纷都避到门外去了。此后刘剑日日守候在此,夜里都寸步不离,孙德艺劝他,他也不肯听,后孙老太太和他父亲、母亲也都来看望过兰心,也劝他回去休息,但他仍然不肯,约半个月的时间里,日日夜夜与兰心紧密相伴。直到兰心纱布被揭开,眼睛恢复得雪亮,被接回刘府里静养,他才继续回到警察厅中当值。   这段时间,孙、刘两府人所有事情也都以照顾兰心静养为中心。刘世雄每日出门前必来问候兰心,他的姨太太也带着随她的那个瘸腿警卫常常来陪兰心聊天;孙德艺和碧菡则日日都往刘府里去探望,孙老太太和孙强虎也隔三差五地坐了刘家的车子过来;袁正德父子在兰心婚宴过后本已回乡下的,回去后将兰心眼睛复明有望的消息一说,彩霞就憋不住天天盼望来看小姐,袁正德心想转眼媳妇也要生产了,不如就在省城里买一间房,一家人住在省城里去待产,今后孩子出生时,可在省城医院里接受正规看护,孩子长大些,可在省城里接受教育,于是一鼓作气,举家搬往省城里来。   到了省城里,在孙府里借宿了几日,袁正德便找到一所合适的房子,搬了进去。孙老太太挽留道:“舅老爷何必破费,我这家里偌大的房间空着,何不就此住下?”   孙德艺却并不作声,袁正德也反复推辞,孙老太太见拗不过,且又在心里懂得他的想法,也就不再多劝,任由他搬了出去。后几日,袁正德办了一桌迁居喜酒,请了妹妹一家赴宴,孙老太太便命人打了一块匾,另包了二十大洋送了过去。兰心在家中静养了好些时日,想出门走走,这一日应舅舅邀请,也和丈夫一起包了贺礼送来。袁正德乐得高兴,就在厅中为围坐的众人唱了几段他的拿手曲目,娱乐一番。   孙老太太听得最入神了,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嘴里呵着气跟着舅老爷清唱起来。孙德艺等被老太太的声音吸引,看了她一眼,也都面带喜色跟着呵起来,此时袁妻亲自在下厨,厅中碧菡、强虎、袁尚民、彩霞和兰心夫妇也都欢乐起来,但却都不会唱,只是彼此间乐乐地对上一眼,心里欢愉得很。彩霞坐在兰心下一位,乐乐地一回头,正好和兰心眼神相碰,彩霞见她眼睛雪亮如初,心内暗自欢喜,但却怕兰心依然惦记袁尚水,也不敢将笑容全都绽放开,兰心能重新看见彩霞,却也高兴,脸上欢乐自然,看彩霞却有心思,便伸手捏住她的手,同时一眼纯洁看着她,彩霞会意,也翻过手背,与兰心牢牢握住,两人的欢乐瞬间传染,一屋子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一面听舅老爷演唱,一面都扭头摇晃,其乐融融。   “又唱,又唱,你就晓得唱!”袁妻虽然生在乡下,但从小长在富足人家,即使嫁了袁正德,也从未亲自操劳炊米之事,可而今不同了,袁正德变卖了家中田地,自然也请不了那么多帮佣,只带着一两个小丫鬟进了城,可如今丫头都还小,置办十几个人的酒席,她们尚且无能为力,虽然有彩霞母亲帮忙,但人家好歹是客,亲家母都下厨了,自己也挂不住脸在厅里坐着;无奈袁妻也只得系上围裙,同在厨房里忙碌着。可是越做心里越燥,事事都不顺心,折腾了一上午,终于弄出了一桌子酒菜,正要出来传饭时,却见袁正德无所事事,正在厅中唱戏,顿时心里就激荡不平了,“老娘在厨房里累死累活的忙着,你倒好,清闲得没事在这里唱戏!”袁妻索性解下围裙,绞成一把重重地甩在地上,然后一扭屁股,赌气回房里去了。   袁正德和袁尚民都尴尬得很,孙家众人正不知所以,孙老太太却忽然劝袁正德:“她说得对呢,舅老爷也得体谅着些,从小儿惯养大的,过了大半生要下厨去生火烧饭,少不得有些牢骚。”   “尚民,进去劝劝你母亲。”孙德艺望了侄儿一眼,他就立即明白了,一点头马上就进房里去劝慰母亲。   “你站住,别管她,去厨房里吩咐开饭。”袁正德一是丢了脸,也蛮横起来。   “舅老爷还是让表公子劝劝去吧,菡丫头,随你母亲去厨房里端上饭菜来。”孙老太太继续坐着说,眼见说完了,忽然又补充道:“强虎你也去厨房里看一看。”   孙德艺听了母亲的话,立即带着碧菡进了厨房,兰心见母亲和妹妹都去了,也起身要去。   “小姐——”彩霞拉住她,兰心停下来后,她接着说:“老太太快请夫人和二小姐出来吧,我进去弄就行了。”   “你有身孕在,坐着,都是自家人儿,无妨。”   “你坐着吧,尚民你去帮你姑母和妹妹。”袁正德气冲散开来,人立即平静了下来。   “老太太说得对啊,咱们从小儿到大,都还不晓得厨房里是什么样子呢?不如今日就借舅舅家里厨房用用,也好让我们姐妹多学个本领。”众人不说话时,兰心开口了。孙老太太听见并不回头,但心里的乐嘴角却没有关住它。   “弟弟也随我来吗?”兰心伸出手问孙强虎,他便立即牵着跟了上去。刘剑见妻子进去了,便劝袁正德:“舅老爷,还是快请老太太入座吧。”   袁正德这才如梦初醒,立即请孙老太太入座,彩霞也站起身,对孙老太太和她公公说了一声:“我进去劝婆婆。”说完,进房里安慰袁妻去了。孙老太太笑着对袁正德说:“这媳妇儿孝顺,舅老爷有福了。”   袁正德谢过夸奖,也在孙老太太次座坐下。孙德艺母女进了厨房时,王妻反倒像是忘却了身在女儿家里,只一眼见了孙德艺,便问:“夫人今日为何亲自来呀?老太太要什么,使唤人告诉我,我给送去就是。”说完猛地停住,又看了孙德艺一眼,却见她身后碧菡也跟着,还没再开口,兰心和强虎也都跟了进来,便诧异地问:“亲家母呢?怎么小姐、少爷们都到这儿来,这怎么使得?”   “王嫲嫲,老太太吩咐您教我们姐弟几个厨房里的规矩呢,您可不能推着留着的哦!”碧菡打趣道。   “小姐取笑我呢?我哪里有能耐敢教小姐的?”王妻看看夫人有看看她们姐弟三个,难堪地笑着回答。   “王嫂子别计较,菡丫头和你闹着玩的。”孙德艺解释说,见王妻仍然不安,便骂碧菡:“丫头片子,怎就不能端庄些,快些帮忙去。”   “好嘞。”碧菡笑着回答一声,赶紧钻过母亲和王嫲嫲挤成的一条缝隙,端起那案板上摆放的菜盘子,就往厅中送去。   “这可使不得,小姐——”王妻急急地说,要从碧菡手里接下来,却又怕碰着她,打翻了菜,唯恐她被烫到。碧菡仿佛捧着件珍宝似的,弓着背避开王妻就跑了出去。王妻着急得跟出厨房,跑进了大厅,嘴里仍然在说:“小姐,使不得,当心烫着了。”她说这话时,碧菡早把菜端上了桌,又折返身回去了。孙老太太看见王妻焦急的样子,便说:“你放心吧,她不会给你捣乱的。”   “老夫人,你说这——”王妻正说着,孙德艺、兰心也都各自端了菜上桌来了,王妻一着急,便双手摆下,嘟哝着:“这叫什么事呀!”可孙老太太只管笑着,她也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进厨房里去。门口碰见孙强虎也搬了一缸汤水,眼睛死死盯着缸里,脚上一步一步稳稳走着,才又大叫:“这可如何得了——老夫人,你看这,快让少爷停下吧。”   “你忙你的,别看着他们母子姐弟几个。”   王妻听见,只有紧紧盯着孙强虎把缸碗放到桌上,才放了心,一边摇着头,一边用围裙擦擦手,百思不得其解地出了大厅进厨房去。很快一张空桌子就被她们母女几个摆满了菜盘子,接着都入了座,袁正德便引大家举杯敬孙老太太。    第六十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彩霞在房里劝她婆婆,但她却并不多说话,坐在婆婆身边听她哭诉:“我爹怎么就看走了眼,如今落到这样下场,田和地都没了,往后可还怎么生活?”说着停下来哭了一阵,哭完又抱怨:“说要开酒馆,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民儿腿又不行了,书也再读不下去,还盼着他今后有些个出息,如今落得这个样子,从今后可叫我们母子怎么活啊——我看——”哽哽咽咽地哭了一段,又说,“他就是准备败个精光,然后任凭我们母子几个自生自灭去!”说到这里哭得大了声,转个身抱着彩霞又接着哀怨地说:“只可怜了你,今后这孩儿出世,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彩霞初时只是坐着听她骂,并不曾劝她半句,听她这么一说才接话劝她:“娘忧虑多了,霞儿本是做丫头长大的,虽然老爷、夫人都宠着,但也不曾丢了做事的本领,霞儿本该是劳作一生的,命儿好才得进了袁家的门,又有婆婆如此疼爱我,哪里还贪望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有这些,就是霞儿的爹爹积了德,足够霞儿享用一生的了。”   袁妻听了媳妇一番话,虽不能全明白她的劝辞,心里却也宽慰了些,抹了抹泪,放开她说:“好媳妇,若人人都和你这样子,我也就少留那许多眼泪了。”   “娘也别总伤着心,如今天下大乱,能活成咱们家这样子的,已经是菩萨保佑了。”彩霞说罢,用自己的手绢给袁妻擦了眼泪,又劝她说:“今日个老太太赏脸,娘好歹出去敬老太太一杯,日后省城里就这一家亲戚呢,彼此交好也有个照应。”   彩霞见婆婆不回答她,便继续劝道:“娘就算为了霞儿,霞儿的母亲仍在孙府里做工呢,若老夫人不满意,日后她在那府里便处处都不自在了,母亲若过得不好,霞儿又怎能安心享受娘的疼爱呢?”   袁妻听了,这才肯随彩霞走出房门,来到席间坐下,孙老太太倒并不见怪,仍是笑着让碧菡为舅娘添酒,随后吩咐大家一起举杯喝起来。   至午,刘剑命车子先将老太太等人送回孙府里,然后车子再开回来,他们夫妻俩才告别回家。   到家时,刘府里已是灯火辉煌了。在安庆城里,刘府是仅有的五家使用电灯的民宅之一。一进门,刘剑就看见父亲书房灯亮着,便携妻子一起过来,向父亲问晚安。哪晓得得到父亲应允后,一推开门,四个弟弟都已经坐在父亲书房中。刘剑见兄弟们脸上似有焦急之色,便问踱步的父亲:“父亲,可是有时要对孩儿们说?”   刘世雄走到书桌前,灭了烟斗中的烟,却不回答,反问道:“舅老爷买的房子如何啊?”   “挺好,房子很宽敞,四周也都热闹,家中十来个人住着都合适得很。”刘剑见父亲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却反问起袁正德家中情况,略略有些疑惑,但父亲不肯说,无奈只得先回答了父亲的提问。   “舅老爷可好?”   “好,日间高兴还唱了出戏。”   “嗯,媳妇一日可颠簸,可有何不适?”   兰心听见立即回答:“多谢爹爹关心,见着舅舅、舅母,还见了母亲和祖母,媳妇儿心里欢喜,精神也不错。”   “好,这可就好。”刘世雄面露笑容说。   “爹爹有话交代,媳妇儿就先告退了。”   刘世雄听了,有捡起烟斗,道:“院子里暗,脚下当心些。”   “知道了。”兰心答应着,向刘世雄告辞,又对她的四位小叔点个头,便离开刘剑合上门退了出去。   刘剑直盯着兰心关上了门,那窗里也再看不清她的背影,他才转过身,来到父亲书桌前。   “你看看。”刘世雄重新点燃了香烟,将书桌上的一张纸递给刘剑。   “急电?”刘剑抬眼看看父亲,又疑惑地看他的兄弟们,却并没有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答复。   “你自己看。”刘世雄猛吸了一口烟,又转身踱步起来。   刘剑低头阅读,瞬间脸色凝固,手上也颤抖起来,读完后却一动也不动,迟迟不肯抬起头。   刘世雄走到墙边,估摸着他读完了,就又咬着烟斗回身说:“蒋主席已经来到安庆,正在紧急征兵守城。”   “父亲指的是上个月任命的安徽省政府主席蒋作宾先生?他已经到了?”刘剑抬起头看着他父亲,一向精神满满的他,此时也都被那电报折射的灯光照得神色憔悴。   “已经到了数日了,如今蒋委员长都已经在重庆指挥全国抗战,蒋作宾先生此番紧急前来,正是要在安庆组织抗日力量,封锁长江咽喉。”   “可如今——这电报上说——南京都已经——”刘剑吞吞吐吐,说不出心里的忧虑。   “南京失陷了又如何?南京失陷了,我们就更要把安庆守住!”刘世雄走到桌边,放下烟斗高声说。   “父亲,孩儿自然赞成坚守,可南京城里数万人的军队都没守住,咱们安庆——咱们可没有一兵一卒啊!”   “没有兵,可以招,没有部队嘛,兵招到了,能打个漂亮仗,没有番号也一样的。”   “可是招兵,这是要经过委员长批示的。”   “大哥多虑了,”一直默默坐着的兄弟中,刘剑的二弟刘戎开口了,他也站起身,对刘剑说,“蒋先生这一次,正是带着委员长的命令前来征兵抗战的。”   刘剑循声看刘戎,又看看他父亲,顷刻间他忽然明白,父亲等他谈论这些的真正含义。   “既然如此,父亲,咱们组织保安队准备守城抗战吧。”   “不,你留下!”刘世雄却出人意料地说。   “对,大哥你留下,你新婚燕尔,嫂子离不开你的,更何况日军凶残,上海失陷后,被虐杀的平民百姓不计其数,如今这南京城失陷,城里的几十万人也生死未卜,你保护娘亲和五弟往重庆避一避,我和老三、老四随父亲一起,势必守住安庆,确保南昌、武汉无后顾之忧。”   刘剑听了父亲和刘戎的话,惊讶得半刻不曾言语,就在刘世雄准备如此决定时,他忽然大叫:“万万不可!”而后他又接着说:“父亲,孩儿自然不敢违背父命,也理当一肩担起保护娘亲、众位姨娘和五弟的责任,但如今安庆危亡旦夕,父亲怎能让孩儿苟且偷生?纵使孩儿保护娘亲到了重庆,若陪都政府知道了孩儿弃战逃亡,委员长又怎能饶得了孩儿一命?”   刘剑说完,刘世雄却沉思不语,刘剑见父亲和二弟都不说话,就又说道:“父亲,不如让三弟、四弟、五弟护着娘亲和姨娘们先走,孩儿和二弟随父亲备战守城!”   刘世雄仍然不吭声,刘戎看着大哥,只见他目光坚定,便也支持说:“父亲,大哥说得对,他有职务在身,弃战而逃可是死罪!”   刘剑听刘戎赞同他,兄弟俩相望一眼,互通心思,会意死战,便同时将诚恳的目光投向了刘世雄,此时桌上烟丝冉冉,刘世雄在那烟雾上升到齐肩处时,说了一声:“就这么办!”而后父子三人四手相拼,从三人上空看下去,三人互成犄角,刘世雄双手分别被两个儿子紧紧握着,构成了一个牢固的三角形结构,似乎团结一心,可以通过这个形状展示。   不久后,刘剑回到房间,兰心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洗澡水。刘剑看着洗漱后的妻子,黑发浓密,却如瀑披挂;身瘦体轻,却被绸丝袍子贴得线条分明;那光暖如昏,却映得她肌柔肤嫩。鼻子里更能闻见,她刚刚在这屋里沐浴后的体香水热,一时间身上毛孔逐个张开,一股由地底经腿脚直上的力量弹出他的一只手,一把就把兰心拉进怀里。兰心仿佛青烟一阵,一下子就全都贴在了丈夫的身上,碰上去时,仿佛撞上一座日晒后的铜塑雕像,坚硬地将她身体正面的脂肪,触得如波纹回荡。刘剑深深的一口气,吻得兰心面红体热,而后兰心如痴如醉,酥软如泥时,他却搂她在怀里,悠长地发出一声:“兰心——”   “嗯——”兰心闭眼依偎着回答。   “要打仗了!”   兰心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他,却见他不敢将那直视房樑的眼神松懈下。   “去哪儿?”兰心平静地问。   刘剑却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兰心误会了他的意思,便扶着她的双肩说:“不去哪,”眼见兰心眼中希望要亮起时,他又补充说,“南京破了城,就要打到安庆来了。”   “啊——”兰心惊讶地张开口,却并没有叫出声。   “那——什么时候会打?”   “也许今天夜里,也许今年过完年。”刘剑只能告诉妻子一个迷惘未可知的答案,眼睛里却透露给她自己抗战守城的决心。   “三弟会带你和娘离开这儿。”看着沉默的妻子,刘剑不舍地说。   “不,我不走——”兰心不由分说地摇着头,颤抖着声音说,“我要留下来陪你。”   “你跟着娘一起走,这里会很危险!”   “不,我跟着你。”   “你们去重庆避一避,委员长和政府的高级官员都在那儿,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守住重庆!”   “不,我不要去重庆,我要留在安庆。”   “安庆已经很危险了,城里面没有军队,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那你就保护我!”兰心忽然愤怒地说,当刘剑看见她眼中的决然不灭的意志时,才明白他所担负的责任。   “在安庆,有你在,我就不怕了;去重庆,你不在,我不敢睡觉。”兰心再一次恢复温柔,刘剑感觉到自己双手捏着的这一对臂膀,有多么需要依靠他。再次将她搂进怀里时,刘剑的脸上缓慢地流下了一滴泪水。   同样的夫妻别话,在刘世雄的卧室里也正发生着。一向宠爱的姨太太,正是刘世雄难以分舍的理由。   “老爷,您又在抽闷烟了。”姨太太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时,顺手抽去了刘世雄手中拿着的烟斗。   “拿来,再让我抽一口。”刘世雄不温不火地说。   “老爷可得珍重些身体。”姨太太见刘世雄今日十分奇怪,却也知道他的脾气执拗不得,于是又倒了旧烟丝,重新为他填上了新的点燃。   刘世雄随手接过姨太太递过来的烟,仍然闷闷地抽了一口。忽然却又停下来瞅着那燃烧的烟丝细看着,接着放到鼻孔下面闻了闻,抬眼对姨太太说:“加了什么?”   “用老爷送的香水熏过的,如何?”姨太太歇下手中事情,坐到了刘世雄身旁的椅子上。   “香——香——”刘世雄高兴地说,“再去给我熏一些。”   “嗯——明日再熏。”姨太太把她柔滑的手臂从刘世雄手中抽出来,又把另一只更加滑顺的手,从他搭着的手掌与大腿之间伸了进去。   刘世雄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却只是抓住她的小手儿说:“我有话告诉你。”   姨太太一听,立即端坐起来望着刘世雄,只听他说:“明日,我要你和太太收拾东西,你们离开这儿,”然后他看了她一眼,接着说,“老三、老四会护送你们。”   “哦。”姨太太答应一声,站起身,转过背,迟疑一会问:“老爷什么时候会来?”   “我留在这儿。”   “那老爷什么时候接我们回来?”   “仗打完了,老三、老四俩个会带着你和老五回来。”   “老爷不接我们吗?”   “我在城里接你们。”   “老爷——”姨太太眼中噙满泪水,低着头回到刘世雄身边,又把手放进他手掌里。   刘世雄紧紧将她的手捏了一会儿,然后又放开她说:“再去熏点儿烟丝,留着我日后抽。”   姨太太偷偷擦了泪,抬起头望着刘世雄,却看见了他少有的温柔。    第六十一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三天后,孙老太太命人搬了一把竹椅子放在院子中央,随后她坐在那儿晒着太阳。此时孙府上下都已经从刘世雄那儿得到秘密消息,“日军即将进攻安庆”,经过商议,孙老太太决定举家逃亡,孙德艺正和王妻收拾起值钱的东西,准备趁夜里,等袁正德一家来府上会合,然后同乘刘家三公子派来的汽车出城避难。   老太太看着上上下下匆忙遽促的脚步,听着那翻箱倒柜,砸砸碰碰的声音,却和那院中的光和树一样,显得尤为安静。她就这样坐了一个上午,直到太阳晒得她额头都布满密密的汗珠,她才喊来一个正在院子一旁廊道里走过的丫头,“来,扶我进去。”   孙德艺早因要收拾家中财物,一早便令一个小丫头寸步不离地伺候着老太太,却不知道老太太不要那丫头跟着,自己在院子里晒了一个上午。走出房门时,孙德艺正巧看见丫头扶老太太起来,便急忙跑上前责怨:“母亲这是做什么?”孙老太太一回头,看见儿媳妇跟上来了,笑道:“哦,今日天暖,晒晒这里太阳,这一走,只怕再也晒不到了。”   “母亲尽胡说,打完仗,咱们还要回来的。”   孙老太太听罢,笑完一口气才说:“只怕这一走,我就回不来啦。”   孙德艺扶着老太太轻轻迈上台阶,轻声说:“母亲尽说些丧气话,如今乘船西进是要难些,可回来时候顺水东流,岂不是眨眼就回来了。”   “这船儿再慢,也能载为娘到重庆,可这仗,自咸丰年间剿长毛贼开始,从大刀长矛,打到马枪火炮,从平原列阵,打到江河对峙,如今更是从地上打到天上去了,为娘这一生,82年,年年都在看打仗,从小儿随爹爹躲避英法联军,从京城跑到江西,嫁到孙家,又开始躲农民军,躲军阀,躲了几年,躲到安庆才算落了脚,可这仗还没停,如今又要躲那东洋人,只怕我老太婆再也跑不动咯!”老太太笑着拍拍孙德艺的手,说完又埋头看着路,撑着丫头的双手上了台阶往正殿厅里去了。   孙德艺被母亲的话触动了心思,目光游离地思索着,待老太太已经进了大厅才回了神,也急忙跑进去。   “母亲万不能做如此想法,如今家里家中人心纷杂,全赖母亲做主呢,更何况强虎年幼,还要母亲频督严促方能成才的,母亲切莫灰心,凭白消减了精神。”   “虎儿――虎儿今日可曾贪得闲乐了?”   “早饭后,媳妇儿去看过他,云云正在收拾他的东西,他仍然看着书呢!”   “好好好――大事不乱,大变不惊,日后你悉心**,我虎儿必成国栋的。”孙老太太乐得直坐下来,问丫头要了一杯茶,孙德艺慌忙递了上去。孙老太太喝了一口,只听她又说:“菡丫头也该嫁了,给他找个好人家,合了礼,可在重庆就办了吧。”   “是。她虽略小了些,但未必求那富贵人家,只愿她嫁了去,能碰着母亲这样的好婆婆,比她姐姐少受些苦才好。”   “提起这大丫头,为娘打心里喜欢,只求菩萨保佑,红颜惹祸这样的事儿别给她沾上。”   “母亲如此福德荫庇着,兰心自会平安一生的。”   “如今儿也别捡这些没用的说了,只盼这孩子该受的罪都受尽了,从今后该往好里转运就好。”   “如今瞧这女婿儿倒是能给她幸福的,只是这战事一开,她便要少了他的保护了。”   “嗯,刘厅长与我桥儿交结这么些年,素没料到,这紧要关头竟是个可托之人。”   “刘公如此义气,也不枉老爷对他一生敬仰了。”   “说得极是。”孙老太太说得乐了,笑起来时,仿佛恢复了几分神采。   孙德艺见她如此,才放了些心,便提起袁正德来。   “舅兄道是中午收拾好就过来吃午饭的,如今这日头都过屋顶了,还不见人影儿,不知是有何变故?”   “舅老爷真真可惜了,若是仍在乡野里,只怕也不必躲了。”   “舅兄判错了这情势,可惜买了那好些田地,如今这城里一旦开火,他多年积蓄便是要化为灰烬了。”   “福祸运生,我看舅老爷终是老来福命的,如今这田地财产没了,怕是能免了日后的灾祸。”   “如此幸甚!”孙德艺答道,眼睛早看那院门外看得焦急了。孙老太太看着她的样子,笑着告诉她:“舅老爷未必能随咱们走的,莫盼了。”孙德艺疑惑地回头看母亲,却只见她笑容里有十分把握,正要问时,却听见邢嫂子在门口问:“老夫人、夫人,可要传饭了?”   孙老太太应声说:“传吧!”   孙德艺听见老太太并无等舅兄一家的意思,却也不敢替他争辩。老太太也不做解释,只接着命那丫头:“去请了少爷和二小姐出来。”   “是。”那丫头应声就走,老太太却忽然喊她:“寻到王嫂子也让她上来。”   “是。”丫头立住答应了一声,才又轻巧迈过门槛走了。   不多时,碧菡、强虎就到了厅里来,一进门,姐弟俩便向祖母和母亲问了好,然后碧菡就凑在母亲身旁问长问短起来。   “母亲我们去重庆吗?”   “听父亲说那全是山耶――那岂不是,吃不上鲫鱼和大闸蟹了!”   孙德艺不再理她,孙老太太也只是静坐着喝了一口茶,这是饭菜已经上了桌,孙老太太便走到桌边坐下。   碧菡正充满疑惑,便又问:“娘,我们坐船走吗?”   “吃饭了,姐姐。”强虎坐到孙老太太身边,拿起筷子后便沉默不语。   碧菡还要问,却见母亲恶眼凶了她一下,便不敢再说话,默默坐到桌边,静静地拿起碗筷。这时,王妻从门外进来,站到桌前问:“老夫人唤我?”   “你来了,来来来,坐这儿。”   王妻疑惑地走上前,在碧菡身旁的位置上坐下来。这会儿邢嫂子也从门外进来,问道:“午饭预备了舅老爷一家的份儿,是否现在也一并上了来?”   “都上吧,就在这边再摆两张桌子,”孙老太太指了指厅中空旷的地方,又说,“你把门上的几个男人也喊了进来,你们都在这边坐下。”   邢嫂子一听愣了,忽然猛地反应过来,搭在右手上的左手食指颤动了一下后,她便立即屏声息气,宁静地退出去。然而不久后,她却又带领着孙家除王妻和正在厅中伺候的两名丫头以外的全部家仆挤进大厅来。   “你们都坐下来。”孙老太太的话,让受宠若惊的人们安静了下来。但他们全部坐下来的过程,却耗费了更多的时间,甚至这期间,还有人因为拉扯推让闹出了更多的动静。   “邢嫂子你坐下,”老太太说着,又对桌边伺候的两个丫头说,“你们也去坐下。”   三人听了老太太的话,也都找了位置坐下来,这又引起了桌上的人们的一阵骚动,老太太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看着大伙儿说:“上一回聚拢大家到一块,还是南京国民政府刚成立的时候,”孙老太太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然后才继续说,“我问大家,国民政府成立了,日后这家中没有主子奴才,有谁愿意自谋生路去的,我孙府会给他四块谋生的大洋,有愿意继续留在我府里帮佣的,可以留下来。”   众人纷纷回忆起往年的事儿来,有的开始交头接耳,谈论旧事,或者猜测老太太将要宣布的事情。很快,他们就如愿了,孙老太太接着说:“你们都留下来了,这一呆,恰好十年。十年来,你们有的成了家了,有的孩子也长大了,娶了亲,或嫁了人,我老太婆一点点地看着,心里头替你们欢喜,你们这十年也看着,我这家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强虎都长了个头了。”孙老太太说到这儿,笑了一下,孙德艺和王妻、邢嫂子等人也都纷纷笑了,笑过后又听孙老太太继续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咱们这一大家子都还在殷汇住着呢,后来搬回安庆来了,本打算吧,在这里长久了。可如今,老太婆也不瞒大家,日本人都快打进城了,老爷又不在家,咱们一家又得搬了。”   这时候,桌边已经议论纷纷,近乎沸腾了,若不是邢嫂子喊着“都停下,都停下,听老夫人怎么说!”只怕孙老太太再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大伙儿在这各自有了家,也离不开这地了,今日我老太婆也不是让各位跟着我们走的,如今这外头仗打得厉害,逃灾逃荒的人特别的多,都往一处逃了,未必就能活得下来。但我们娘俩儿都信因果求福报,感念着各位在我们孙家十余年,有的甚至三十年了,劳苦功高,照顾着我们一家老小,”孙老太太说着,举起了酒杯,孙德艺和碧菡、强虎姐弟也急忙跟着,待老太太说,“就请各位饮了这杯酒,来,我们敬各位!”说完,便随老太太一齐干了。   “今天晚上,我们全家就要走了,吃过这顿饭,各位可到王嫂子这边来领了工钱,从此以后,还望各自保重。”   “老夫人――夫人,我们不走!”邢嫂子哭诉着:“我自赣南跟了老夫人来这里,这么多年,我们全家都伺候老夫人习惯了,如今老夫人要遣散了我们,这儿无亲无故的,您叫我们一家大小往哪儿去,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老夫人和夫人如此狠心,就舍下我们?”   “你说我老太婆心狠,我也认了,这一生你们伺候我,来生盼佛祖还赐我人形,让我还了你们吧。如今你们且拿了钱,夫妇俩做些小生意去。”   邢嫂子听了仍然只是哭,忽然一群不大不小的丫头们也都哭了,一个丫头哀求道:“老夫人收留了我吧,从小儿进了府里,爹娘早就不要我了,如今就这么出去,只可怜住的铺儿都没有一张,求老夫人和夫人收留了我,带我一起走吧,我还可以一路伺候老夫人和夫人。”还有几个和她一般大的,只晓得应声点头,脸上早已泪水一片了。孙德艺听得心软,早已经暗自拭泪,孙老太太却仍然坚定地说:“好姑娘,我们这一去,只怕顾不上你们了,可怜的人儿,你们只在这屋子里住着,吃穿用度的东西,我们也带不走,你们各自分了吧。”丫头们仍哭着不肯,邢嫂子这时候也不说话了,只听刘汉开了口,说:“老夫人、夫人也必定有难处的,如今还能记着给我们工钱,你们在里面的不知道,若到外面打听打听,你们就该记着老夫人的大恩了,”说着举起一杯酒,站起身对孙老太太道,“老夫人、夫人、小姐、少爷,我们大家敬你们一杯,祝你们一路平安!”   几个门上的伙计和跑外面的家丁听了刘汉的话,都纷纷赞同,也举起酒杯一股劲干了,接着大伙儿也都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与孙老太太举杯一饮而尽。   饭后王妻协助孙德艺一起,结算了众人的工钱,至傍晚时,除了自赣南而来的老家丁和几个无家可归的小丫头仍然留在府里,其他人都纷纷领了工钱依依不舍地散去。门口巷子里做小本生意的一些小贩们,见了孙家的长工零零落落地离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都小心翼翼地到府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瞧,但到日暮也终没瞧出个究竟来。    第六十二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三辆黄包车在孙府门外停下来的时候,刘汉正领了老夫人的赏赐,要将孙府的黄包车拉回家去,忽见三辆车趁黑而来,定眼一看,原来是袁正德一家。刘汉喜出望外地叫道:“舅老爷、表公子你们来啦!霞儿你也回来了?”   “嗯,你这是——”   “老夫人把它赐给我了,今后我可要靠着它过日子啦。”   “嗯——好。”袁正德说着,扶了袁尚民一把,他便下了车,然后又帮着袁妻把彩霞轻轻地扶下车。   “来,来来——我帮你!”刘汉丢下车把子,上前来帮袁尚民拿行礼,但一看时,却发现只有一大一小两只箱子,他便又惊奇了,问袁正德:“舅老爷一家子这么几件行礼?这仗指不定打多久呢,虽然路远辛苦,好歹多带些保暖的衣褥。”   “这些就够了,咱们进去吧。”袁尚民答应着,与刘汉先往孙府里去了。进了院子,只见院内各屋都暗黑如漆,院子里树下影子叠着影子,更是阴森幽暗了。一眼只瞧见正殿厅中亮着灯,袁尚民便和刘汉直朝那灯光走来。   “老夫人,姑母。”袁尚民进门喊道。   “你来了,你父亲母亲呢?你嫂嫂呢?”孙德艺看见侄儿,立即笑脸问他。   “正在门口要进来呢。”   袁尚民说完,袁正德夫妇也扶着彩霞到了大厅门口了,孙德艺忙迎了他们进来,彩霞见了夫人依然行礼,孙德艺阻止了她,扶她坐到厅中扶椅上,她见了孙老太太却又起身向老太太行了礼,孙老太太笑道:“免了,免了,身子要紧。”袁正德也向老太太问了好,孙德艺却见兄长脸色凝重,便问:“哥哥如此形状,可是为舍弃那房舍难过了?我劝哥哥通达些,如今保住性命要紧。”   “妹妹言重了,孰轻孰重,为兄还是辨得清楚的。”   “那就好,中午哥哥没来,我还担忧哥哥怕是不想走了。”   袁正德听见妹妹的话,凝思一瞬,立即说:“妹妹说得对,这一趟我和你嫂子不去了。”然后又转向孙老太太说,“民儿和他嫂子此行,全赖老夫人照顾了。”   “哥哥——”孙德艺惊讶地叫。   孙老太太听了却不急着回答,只对袁正德说:“舅老爷请坐。”然后又补充道,“媳妇儿你也坐下。”   袁正德兄妹听令坐了下来,袁妻却恋恋不舍地牵着彩霞的手凑在她身旁。老夫人看见并不顾她,就着椅子上的扶手前倾了身体说:“舅老爷年近六十了吧?”   “五十有七。”   “嗯,小我二十五岁,想当初,我也是这个岁数来到安庆的,来时我就想,到了这儿,便是头了。”老太太收回身子,手却继续撑着,又说,“没想着如今又要跑了,只是到了这个岁数,我也跑不动了。”   “娘——”孙德艺听出母亲心意,可才喊出声就被老太太立即打住。   “我不走了,一路上必然劳顿,我怕是熬不住的,万一有了三长两短的,”老太太抬起手臂,靠着椅背,仰头闭目说,“那不是要做孤魂野鬼了吗?”说罢又低下头,看着孙德艺说:“媳妇,就让我留在这儿,就算死了,好歹也是熟门熟路,不致被当做孤魂野鬼被收了魂魄。”   “娘,你这是哪里话?”孙德艺哭着说,她心酸的样子,惹得碧菡、强虎也都跟着哭起来。   “瞧瞧,你吓坏俩个孩子了。”孙老太太责怪着儿媳妇,又招呼碧菡和强虎:“你们到奶奶这来。”两人抹了泪站到祖母身边,老太太张开双臂抱住他俩,姐弟俩个又哭了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老天太安慰着,放开他们说,“今后跟着你们母亲,虎儿切莫弃了读书做学问,菡丫头虽不希大成就,然而也得向你母亲和姐姐多学着些,日后若能再回安庆来,随你们母亲找一找奶奶的坟。”老太太说完,自己声音也变了调,孙德艺和碧菡姐弟哭得更厉害了,彩霞也伤心地抹起泪来,王妻在丈夫墓前告了别回来,在门口听见老太太这一番话,又倚着门痛哭了一阵。   这时候刘家的三公子率三辆车而来,停在孙府正门口,下了车,他径直往大厅而来,却见里面凄凄别离的景象,站在门口踌躇片刻,他却仍然对里面说:“老夫人,可以走了。”   孙府众人这才发现刘家三公子已经到了,却都不曾听见汽车驶来的声音,但不容犹豫,孙老太太便命:“你们随你们的娘走吧。”说着推了碧菡、强虎到孙德艺身边。孙德艺泪眼看着婆婆,又望着兄长,未哭出声,泪却流淌得如小溪一般欢畅。王妻和邢嫂子领了几个丫头拎着行李放到车上,孙德艺等人却依然不肯移动脚步。装好行李后,邢嫂子对王妻说:“老伙伴,你这一走也不晓得几时能回来了。”   “但愿还能回得来吧,孩子他爹还在这,我总要到这儿归根的。”王妻抬起眼,却并不看着邢嫂子,独自忧怜地说。   “你是嫁对了人,如今也算得上半个主子,避难也能把你带走,我们可就不同了,日本人一进了城,还不晓得要受怎样的罪呢。”   “邢嫂子可别这么说,民主都已经十几年了,哪里还有主子奴才分的?再说就是有,我们一块儿从赣南来的,可不是一样的人么?”   “虽然听说民主了,但放眼这天底下,哪儿可有咱们下人们平等民主的时候?就是打仗,你可以跟着夫人们去避难,保一条命儿,我们这些人,只好干等着日本人进来,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邢嫂子——”王妻被邢嫂子的话激怒了,但试想一下她的悲伤,也就忍气吞声不提。   “你走吧,只有我们这些人,生死是由不得自己的。”邢嫂子说着,几个丫头也被她渲染的悲伤淹没了,痴痴地跟着她回了府,云云本有话要跟她娘说的,竟然也像受了蛊一般,抹着泪,信步跟人走了。   “云云,你等等——”王妻看着云云跟在最后,喊住了她。   云云似乎听不见干娘的话,仍然有一步无一步地抬落着脚。   王妻急忙跑上台阶拉住她,照她脸上就是一巴掌,骂道:“死丫头,你跟着外人一起挤兑起老娘来了。”   “谁是外人,你才是外人,我们都是下贱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你和我们不一样。”云云也不擦泪,却横横地顶撞王妻。   “我答应过你彩霞姐姐,要给你找个好人家,如今为娘的说话得算得话,你拿着这个,”王妻说完把手里的一块方巾包裹着的一包东西塞在云云手里,云云攥紧拳头不肯接,王妻又朝她手上一打,趁她松手时硬塞了进去。云云觉得沉甸甸的,心想“这是大洋?”用另一只手在上面一摸,果然是的,于是惊讶地看着王妻,却听她说:“这是老太太赏给我和你,娘跟着夫人,自然不愁生活,如今这些都给你,你藏好了,计算点花,别给那些死屄骗走了。”云云眼睛睁大大大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嘴巴也大大地张开,大哭起来。王妻听见立即掩住她的嘴巴压低声音骂道:“死丫头,快收了声,你想招惹得全城人都知道咱们要逃啊。”云云虽然哭着,听见王妻的话却立即忍着不出声,但嘴巴却仍然长得大大的,眼睛也改眯成了一条滴水的缝隙儿。   王妻看着云云,也心酸地说:“为娘只有这些能耐了,你姐姐很快就要生,娘得在她身边照顾着,只能委屈了你,”说到这里,王妻自己也抹起泪来,一边仍安慰云云,“娘替你看过了,拉车的刘伯伯家二毛不错,娘在刘伯伯面前说定了,以后等他家二毛长大些,就来娶你,你若在这里过不下去,只管找他,早晚是他家里人,不如早些过去。”   云云早已经泪流不止,嘴张得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撕裂了一般。王妻不忍再看,便骂着:“进去吧,早些进被窝里,别学着那几个不本分的丫头,日后若让老娘晓得你混那风尘去了,你就别认我了!”云云哭着进了府里,从照壁右边绕进去时,恰巧袁正德送了孙德艺、袁尚民、碧菡和强虎出来,彩霞走在最后,若不是袁氏父子苦劝了一下午,只怕这时候她仍不肯彩霞离开她呢。   刘三公子告别了孙老太太,也随即出来,上了车,吩咐一声:“出发!”三辆车便一一启动起来。袁正德夫妇杵在门口看着,车子一辆辆从面前经过,当最后一辆车从袁妻面前开过时,她忽然嚎啕一声,哭得昏厥过去。孙德艺、袁尚民、彩霞等在车里听见,纷纷回头去看,无奈夜色阴笼,又被开在最后的一辆空车的车灯刺着眼睛,半个人影儿都看不清。坐在车里哭了一会儿,彩霞转回身伏在母亲怀里,安静地流着泪。   等她睁开眼时,车子已经在安庆城外的江堤码头了,这儿有一条轮船,正要起航往重庆去。下车后,见到码头上早已有很多车辆停在这儿,这些人和他们一样,都是政府官员们的家眷,他们将在这里乘船,沿着长江直上,到西部相对安全的地方避难。   刘三公子下了车,很快就带着孙德艺一家找到了刘夫人等人。孙德艺与刘夫人、姨太太相互见过礼,却没发现女儿的身影,便问刘夫人:“亲家,兰心在哪?”   刘夫人日间劝了兰心好半日,但却毫不见成效,如今孙德艺提起来,她心里的气愤又被激发了,便回答:“她不肯走,就随她留下了,这样矫情,只怕跟着来了,一路上也难伺候她。”   “亲家这样愤怒,莫不是兰心对你不敬了?”孙德艺按捺住冲出半个脸的碧菡,平静地问。   “夫人哪里话,兰心聪明伶俐,怎会如此不知礼数,”姨太太见形势不妙,忙来解围,看了一眼孙德艺后,又对刘夫人说,“姐姐息怒,那丫头对剑儿一片情深,倒也值得称赞的。”   “恐怕天生就是个情种子,不单单只对我剑儿这样吧?”刘夫人没好气地说。   “若兰心有什么不对的,还请刘夫人言明,如此诋毁我女儿,只怕夫人反倒失了礼了。”   “孙夫人——”姨太太刚要开口说和,却听见刘夫人厉声骂她:“住嘴,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一样的狐媚胚子!”   “刘夫人好自尊重,若是对我女儿不满,自可放了她回来,我孙家的千金,容不得你这样辞令侮辱。”   “是呀,当初也不晓得谁死皮赖脸到我府上来求娶我姐姐的!”   “你住嘴!”孙德艺喝叱碧菡。   “娘,人家都撕脸羞辱人了,你还忍让着,你不晓得国民革命,要革除的就是您这种任人羞辱的劣性!”   “你还犟嘴。”孙德艺骂碧菡时,刘夫人也在一旁说:“一个生的轻薄性情,一个生的牙尖嘴利,竟然还自命清高,哼——”   “还要革除你这样欺弱压善的恶人!你就和那东洋鬼子、西洋鬼子一个样子,不是你们这些恶人害人,咱们也不用得离家背井,去过那担惊受怕的日子!”碧菡一连串地骂着,吸引得周围即将同行的人们都将目光聚焦到刘夫人身上,有的竟然还打开车灯,朝她们照过来,刘夫人慌得叫骂:“瞎了狗眼的,打灯干什么?”   “怎么,你见不得——”碧菡还没说完就被孙德艺扇了一记耳光,碧菡委屈地看着母亲,却不敢分辨。   姨太太当着众人的面挨了刘夫人的骂,便低头退后默不作声了,而后听了碧菡的一番言语,竟然醒悟过来,孙德艺打碧菡的时候,她也上前劝道:“孙夫人休要打她,这孩子说的极对的,”然后又走进灯光里,对刘夫人说:“姐姐生在富贵人家长大的,自然可以自保清白,可以轻蔑我,但姐姐切莫以为我就低你一等,论出身我自然不及姐姐,但多年来我伺候着老爷,能让他开心解乏,不受琐事烦扰,看到老爷高兴的样子,我自认为比姐姐功劳更胜一筹!”说完连气也不喘,不容刘夫人插上半句就继续向众人阐述:“各位在场的都是官家太太和公子们,也许你们没见过,但一定也都听人说过,这孙希桥老爷家的千金,孙老太太的大孙女儿,生得窈窕慧淑,那是多少夫人、太太们口里喜爱的人儿,又是多少公子哥儿倾慕的对象,如今我们刘剑娶到了她,那是他有福气,却奈何刘夫人还不满意,难道真要求个天上仙子,”说着转脸向刘夫人,“姐姐你才堵得住心里的缺口么?”   “你——”刘夫人气得直哆嗦,这时候刘家老三和老四也较起劲来,两兄弟素来要好,但此时彼此都为护着母亲,也就顾不得兄弟情义,两人剑拔弩张地对阵,各自都用手臂护住自己的母亲,忽然那车灯倏地灭了,一个人站在车头上喊:“可以上船了。”码头上百余人便都不再顾这一家人的争吵,纷纷搬起行李登船。   很快,码头上就只剩下来送行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了,刘家的两兄弟也又迅速到了一起,履行着父亲交给他们的共同使命,保护刘、孙两家人平安登船。   安排好两家十一人的铺位以后,刘家老三把老四叫到了甲板上。   “四弟,你能不能照顾好你娘和我娘?”   “三哥你说什么,她们再怎么争吵,大娘也是我的长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娘的。”   “嫂子婆家的人呢?”   刘家四公子听见自己三哥的话,不禁笑道:“孙夫人虽然是外人,但爹爹交代过,我就是拼了命也会保护好她们的。”   “好,那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刘家老三说完,拍了拍四弟的肩膀,趁船起航时,从船上跳了下来。   “三哥,你干什么?”   “我回去帮爹爹和大哥、二哥,爹爹交代的任务,你要替我完成!”   “三哥,三哥,三哥,三哥——”刘家老四站在船头喊着,但船已离岸越来越远,他三哥早跑上江堤,乘着等候他的一辆车子走了。    第六十三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刘府里,刘剑正从父亲那儿商量完征兵抗战的策略回房,兰心坐在房中圆桌旁看着书,刘剑推门进来,看见妻子安静如常,不禁问:“为什么不去码头送送他们?”   兰心抬起头看见刘剑进来,便放下书微笑着接过他的帽子,说:“终究要分别的,何必再送呢?更何况咱们留下来是怀着必死之心,母亲读尽诗书,未尝不了解,我若去送她,反倒是添了她的伤悲,如此,倒不如不去。”   刘剑听了妻子的话,体贴入心,忍不住牵住她的手,揽她入怀。兰心也十分柔软地靠在刘剑肩膀上,依靠着那个能够永远支持住她的力量。房中的灯光照着他们,将两人相拥相吻的身影映射到屏风上,但那光又渐渐地渗透屏风,一点点地投影到房门之上。   忽然房门被推开,刘戎跑进父亲书房,激动地说:“父亲,老三又跑回来了!”刘世雄惊讶地站起身,看见刘戎身后,老三已经进了门。   “父亲,孩儿回来帮你和哥哥们。”   刘世雄立即大骂:“混账,老子交代你做的事你都做不好,你跑回来干什么?”骂完,抓起手边的一块砚台就向他砸过去。   刘家老三并不避让,那砚台重重地砸在他的一边胸肌上。他吭了一声,却埋下头捡起砚台,又送到他父亲桌上。   刘世雄看着他,他却毫不畏惧地说:“父亲交代孩儿做的事情,孩儿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四弟会一路保卫他们安全。父亲若是觉得孩儿错了,就用它打死孩儿吧。孩儿回来,早就下定决心,要不就被父亲打死,要不就和日本人拼了命!”   “爹,三弟能回来帮咱们,说明他不是个熊蛋,爹,你的儿子们,个个都是好汉!”刘戎一边鼓劲说。   刘世雄沉默良久,两兄弟都紧张的等候着,然后却见他坐下来,说:“明日你也随我去见蒋先生。”   “是!”刘老三迅速立正,领了命后便和刘戎一起离开了刘世雄书房,在门外刘戎就着光看了三弟胸口的伤,胸前早已一片乌紫。刘戎轻轻一碰,他便“哎哟——”一声,刘戎便高兴地说:“够爷们——”然后又重重地按了一下,两兄弟便笑着走了,暮色中的屋檐下传出了这样的对话:“走,告诉大哥去。”   “不去。”   “为什么?我回来了,大哥难道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   “那为什么不去?”   “明天再去,这个时候,他正和嫂子——”   “哈哈哈哈——”   次日一早,三兄弟碰了面,一起去见刘世雄,不久后他们又一起出来,刘剑告别两位弟弟,回到房间高兴地说:“兰心,兰心——”   “什么事这么高兴?”兰心正对镜梳妆,从西洋镜里看着丈夫问。   “你知道吗?原来三弟没走。”   “这下好了,你们三兄弟可以并肩作战了。”   “是的,还有,老夫人也没走,她还在英王府里。”   兰心听了大惊,扭头问:“只留下奶奶?”   “云云和邢嫂子会照顾她的,父亲安排了原先保护姨娘的一个警卫保护你,我随父亲和弟弟们去见蒋先生,一会那警卫会过来,他可保护你回去看看老太太。”刘剑一边说,一边整理好戎装。   “那我要晚些回来,如今只剩下我和奶奶在这里了,我过去陪陪她。”兰心撒娇说道。   刘剑听着,一边俯身在兰心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把头放在她肩膀上,看着镜子里的妻子说:“你可以等我去接你!”然后转身要走,要转过屏风时,忽然又转回身说:“我走了,如果有话,你写了字条留在你的梳妆盒里,我回来看。”   “没有啦,我等你回来接我。”兰心满脸温和的笑,看得刘剑恋恋不舍,然后兰心催促他:“快走吧,别让父亲久等。”他才狠心开门离开。   等他出来时,父亲和弟弟们早已在等候着了,待他一到,三人便都上了车,然后府门口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府里也随着汽车远去的声音渐趋宁静。   兰心在房间里交代燕子去置办些点心,一会好给老太太带去,燕子领了命出去了。院子里,她碰见一个跛腿的警卫,燕子疑惑地看着他,却听他问:“你可是燕子?”   “我是,你是谁?”   “我奉厅长之命,来护送少夫人回娘家探望老夫人的,不知少夫人在哪里?”   燕子一听,便指了指身后廊道拐弯处,说:“出了廊子,正对面那个房间就是少夫人的。”   “谢谢。”   “你快去吧,夫人候着呢,我去准备些点心,一会儿我们就回去看老夫人。”   “是。”那瘸子答应着,笑脸看着燕子连蹦带跳走了,便急急往兰心房间过来。   兰心正在房间里喝早茶,听见敲门声便放下茶杯,问:“是谁?”   “小人奉命来护送少夫人回府的。”   兰心一听,便说:“你等等。”随后起了身前去开门。   门一开,一张垂涎、饥饿的笑脸出现在她面前,兰心心里暗暗一惊,只听那警卫说:“小美人儿,还记不记得我?”说着一把推倒兰心,闯进房间把门锁住,然后又转身面向摔倒在地的兰心说:“小美人儿,不记得我了?我惦记你可惦记得很呢!”说着指了指自己瘸了的腿,慢慢地俯下身说:“它可就是为你挨了一枪,一想起你可就痒痒了。”   兰心惊恐地望着这个人,倒地的瞬间,她便记起当时在牢房里,这个混蛋也是这样推倒她的,然后她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这个混蛋就扑上来脱她的裤子。此时兰心清楚地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但却故作镇静地说:“你不怕我丈夫杀了你?”   “怕,怕,所以他在的时候我不敢啊——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们全走了,这不是上天眷顾,有意把你这美人赐给我吗?”那瘸子说着,自得自乐地笑着。兰心趁他不注意,爬起来就往窗子外面跳,却被那瘸子一把拉住,生硬地拖了回来。能想到的逃脱的办法失败了,兰心开始惊慌呼救,那瘸子虽然知道府里没人,却仍然担心,一边拉下兰心的裤子,一边用嘴来堵住她的嘴巴,兰心挣扎开,想爬起来逃跑,那瘸子虽然跛着腿,手上却照样有力,抓住兰心双腿,一把又把她拉回来,兰心一脚碰到屏风,然后一阵腿麻,抽搐着哭起来,那声音穿透屋顶,一点点地散发开,燕子在厨房里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却以为是哪儿的猫在啼叫,便骂了一句:“好讨厌的猫儿,整夜地叫,吵得人睡不着,白天也不让人静静心。”嘴上骂着,手里仍然在小心翼翼地装着预备给孙老太太的点心。装好后挎着饭盒出来,往她小姐的房里走去,刚到廊子上,又遇见刚才那个瘸子警卫,只见他满头大汗,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燕子看见他,惊讶地看着,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眼看他撞开自己跑向府门口去了,燕子忽然缓过神来,忐忑不安地跑向小姐房间。   到了房间门口,却见房门从里面紧锁着,燕子在外面焦急地喊:“小姐,小姐,你开开门。”但却听不见里面任何回答,燕子慌了,用力撞了撞,自己瘦弱的身子却撞不开,于是燕子想起府里留下来替老爷、少爷们烧饭的一个嫲嫲,便放下饭盒,又向府门口跑去。   良久,燕子才拉着那嫲嫲回来,进了门,那嫲嫲一下子甩开燕子的手,厌烦地说:“哎呀,我说什么事,你这个死丫头,一直从菜场把我拽回来,今日中午的菜还没买够呢,老爷回来吃着不开胃,要责罚我的,你这死丫头,都是你害的!”   燕子瘫坐在地上哭着回答:“求求嫲嫲快去看看我家小姐吧。”那嫲嫲一听:“哎哟——少夫人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她在里面锁住了,我进不去,嫲嫲你快帮我看看去吧,我求求你了。”   那嫲嫲一听,这还得了,双手放直,两胳膊上挎着的菜篮子呼啦啦地掉到地上。   “走,快带我看看去。”   燕子直溜溜地站起来,领着那嫲嫲便往兰心房间里去了。   晌午,刘世雄驱车回来,一进府门,****就听见烧饭的嫲嫲跪坐在廊道上大哭。刘世雄皱眉疑惑,刘剑早跑上前去问话了:“你哭什么?少夫人在哪儿?”   那嫲嫲只是大哭,刚抹了泪要开口,刘剑却已经跑进房间里去了,他的两个弟弟也快步跟了上来。刘世雄便问那嫲嫲:“快说,怎么回事?”   那嫲嫲又要开口哭,刘世雄便骂:“再哭,我割掉你舌头!”   “少夫人——少夫人、燕子她们——她们死了!”   刘世雄一听,也立即往刘剑房间跑了去。   到门口,就看见一只饭盒放在门前台阶上,房门早被撞开,进了门,只见刘剑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妻子,燕子手上抓着一块碎瓷片,另一只手腕仍然血流如注,屋中房梁底下摆着一只凳子,一条长丝巾落在边上,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刘世雄,这是上吊自杀时,甩不上房梁掉落的,兰心脚边散着她的裤子和碎了的衣服片,一切都是那么柔软的东西,但就在那倒下的屏风边上,有一只碎了的杯子。刘世雄看见这一切,对门边站着的两个不知所措的儿子说:“传我的令,封锁全城。”刘戎兄弟被父亲的话惊醒,拔腿就要走,忽然刘世雄又喊着他们:“把高探长给我叫来!”   两个儿子离开后,刘世雄继续往屋里走,他来到刘剑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我会抓住那个混蛋!”刘剑伤悲过度,听见父亲的话才挣扎开泪眼,看着兰心衣衫零落的样子,猛地醒悟过来,一阵颤抖后,他忽然放下妻子,跑回廊道里,抓起那个啼哭的嫲嫲,大吼着:“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那嫲嫲看着刘剑长大的,在她眼里一直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忽然间变成这幅模样,她便怕得哭了,断断续续地说:“我在——菜场,燕子把我——拽了回来——”   “告诉我,否则我现在就毙了你!”刘剑拔出枪,对准那嫲嫲的脑袋,结果那嫲嫲非但说不连贯,反而吓得晕死了过去。刘剑气得乱踢了她几脚,却不见她醒来,顷刻间天地眩晕,刘剑抱头痛哭,叫着兰心名字呐喊数声后,他忽然又跑进房间里,疯狂地去翻兰心的梳妆盒,果然,被他打乱的盒子里掉落一张纸条,刘剑捡起来,看着兰心在上面写下的一行娟秀的字:“辱我者——跛腿警卫,为妻无颜见夫君,唯盼来生再续姻缘。”   刘剑看过,泪涌如注,刘世雄替兰心盖上一床毯子后,从儿子手中拿过字条,刘剑松手放开字条,抓起枪就往外走了。    第六十四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袁尚水跟在队伍里,无论是修筑工事,还是整兵列队,总会不知不觉地想起彩霞的样子来。尤其是在夜里,兵哥哥们荤段子讲开,他听着虽不作声,却由于新婚不久,总被战友们问起那方面的事情来。   尚水不是个能玩得开的人,听到大家取笑他的话,不理不睬,只是辗转身子,继续睡大觉。营房里的人见他开不起玩笑,也渐渐不再拿他说事了。对于背后的情景,尚水并未察觉,闭着眼睛,满脑子却都是彩霞的影子。仿佛她亮白的肤色,照耀了他的印堂,一闭眼,焦土全忘,他就看见心中那光明的世界。   3月中旬,苏北正处在料峭春寒之中。徐州城外的荒野里,士兵们都改变了训练时嬉皮的表情,一个个凝聚目光,看着那远处根本看不见的炮声震天的战场。袁尚水和战友们不一样,他独自转身,远望那同样望不见的徐州城。虽然还没有接到命令,但他心里知道,只要传令兵一到,自己的战争就要来了。   听说正在往这里开进的,是日军侵华战场上最精锐的部队。而自己所在的第五战区,除了第二集团军和哥哥所在的“汤兵团”,其他的都是像人见人厌的王铭章这样的杂牌军。袁尚水在沉思中所担心的,不是“这将是一场硬仗”,而是“我将会是怎样的死法”。上海沦陷,南京沦陷,如果不是处决了临阵脱逃的将军韩复榘,恐怕士兵们早已失去了作战的勇气。   担心是一种诅咒,传令兵急急赶来。不用打听,从那马蹄哒哒的急促的节奏中,军士们就能感受到前线战事千钧一发的危急情况。被中央军瞧不起的川军部队在滕县保卫战中,全军阵亡。下至无名士卒,上至师长王铭章无一生还。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下令第二集团军备战台儿庄。   团长宣布了师长池峰城下达的命令,袁尚水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将在这里达到人生最高的巅峰。幸运的是,184团被作为主力部队留守台儿庄内。然而此时的袁尚水,则更希望到战场的更前方去战斗。   台儿庄内,已经能在每一声炮响过后,感觉强烈的震感了。土地颤抖,石墙晃动。尚水刚刚在石墙上凿出一个方孔,一阵轰鸣,房间里就掉满了砖缝中被震碎的泥沙。同屋内驻守的四名战友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齐聚到了尚水脸前的方孔上。袁尚水迅速提起枪,将枪杆子伸出方孔后,迅速稳住枪托,眼脸贴近准心,静静地等待着敌人的入侵。   四名战士被袁尚水的动作震动,他们似乎也隐隐觉出,一场最不希望参与的战争即将打响。于是纷纷打开弹药箱,架起枪械,在房子的各个方向设防。   除了炮声越来越近,碉堡一样的石砌民房里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威胁。“这样等着,还不如出去真刀真枪干起来!”正当五名战士心里嘀咕的时候,炮声悄然沉寂。一阵号鸣,就听见人声鼎沸,这他妈的是真刀真枪干起来了!   袁尚水听到子弹发射的声音杂成乱曲,引起耳中低频轰鸣,忙摇头晃脑一阵猛甩,耳中却并没有立即清静下来。一声一声的心脏跳跃的声响,在脑后炸响。“得想个办法把情绪稳定下来,不然枪还没开就被打死了。”袁尚水机警地提醒自己。   “班长,我想换个岗。”虽然心里早已跳乱了,但袁尚水并没有将慌乱流露在语气之中。   “老子还想换个战区呢,不偏不倚调到五战区来,调去西南多好!”班长扭过头,果断拒绝了袁尚水的请求。   “如果换个时代活一次,多好啊!”负责弹药箱的消瘦小兵接过话头,不料惹得大家一阵欢笑。   班长干脆放下枪,摸出一根烧过半截的卷烟继续点燃,呷一口,吐起烟丝,才开口搭话:“换个时代你也还是个短命鬼!”   “真要换个不打仗的命儿,才舍不得死嘞!”一句话说得五个人又都沉默了。   袁尚水听了心里也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死在这里,彩霞可怎么办好!   容不得他多想,一颗子弹打中前方的石墙,弹出一块碎石到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似乎是军人与生俱来的本领,袁尚水一连贯干脆利落的备战动作,在看到那弹落地面的石子儿时迅速地完成。战友们见状也自然地重复了他的动作,谁也不多问一句“怎么回事”?见他如此,便都以最短的时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走火!走火!走火!各班都听见了吧,走火了,别开枪!”前排看似更坚固的碉堡一样的房子里有人大声喊道。   “妈的,谁他妈的那么怂?”班长骂道。   “尿裤子了没有啊!”前面另一个房间里传出嘲笑的话语。然而走火的那间无人搭话,对方也自觉没趣,不再逗笑了。袁尚水正要重新调整姿势,以便更好地适应准心。忽然如雷炸响,一颗炮弹在庄外城隍庙的院子里炸出一朵烟云。袁尚水能从方孔里看到,前面两排房屋里伸出的枪口纷纷对准城隍庙方向。   庄内的战斗没有马上打响,虽然城隍庙前的战壕中已经横尸相枕,181团的战士们却仍然从战壕的不同角度朝敌人的坦克开枪。   等待在庄内的袁尚水,并没有在黄昏前等到敌人的到来。敌我双方似乎都进入了疲惫状态,显然,日本人也是人,管他娘的机枪坦克多厉害,开坦克的人也要吃饭睡觉。班长分析出这个情况之后,便对大家说:“等着瞧,一会连长就要下令轮岗戒备了。”   果然,话音才落,袁尚水等人还没从亢奋的情绪中回转过来,就听见连长传达的指令了。   班长安排袁尚水和瘦子守后半夜,现在,他们可以先吃顿热的,接着好好睡一觉。虽然不能躺在床铺上,但在战争中能够安心地闭上一会儿眼睛,也算得上人生最美满的事情之一了。   朦胧之中,兰心眼蒙纱布,双手摸索着朝自己过来。袁尚水很想上前去扶她一把,但又马上想到自己是有妻子的人了。看着心爱的人儿在黑暗中痛苦地探索,他心里万分难过。为了不让兰心摸到自己脸上的眼泪,只能扭过头任热泪朝一边脸上流淌。   兰心哭喊着,非但没有摸索到自己身边来,反而在简陋的石屋里摔倒,怎么办?怎么办?不管那么多了,爱人伤心欲绝的声音让他听得痛不欲生。不管那么多了,袁尚水想要冲上前去扶她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仔细一看,才看到双腿早已被炸烂,双臂都被子弹打穿,腹部的流出红黑的血,如果不是自己的血液浓厚,恐怕早已经流干了吧。   他开始害怕起来,害怕自己会就这样子死去,害怕兰心留在这危险的世界上,害怕自己的妻子,害怕她会为自己伤心。袁尚水意识渐渐迷糊,挣扎着要摆脱这已经看不清的情境。仿佛蚕丝束缚,全身僵硬,又像是没在水里,被柔力搅拌。袁尚水聚集起二十年来积蓄的全部力量,像冲破自己身体一样冲破梦魇的捆绑。   班长见他忽然坐了起来,便问:“醒啦?”袁尚水却并不搭话,静静地坐在那里,过会又缓缓地躺下。   班长凑过去一看,才发现他仍然睡着,暴躁地骂起来:“娘希比!惊出老子一身汗!”   这并不大响,语气却很重的声音拯救了袁尚水。他终于睁开眼皮,定眼看了看乌黑的房顶,竭尽全力地感受着现实世界的存在。   “班长,咋了?”一名战士问道。   “小袁,那小子诈尸了。”班长愤愤地骂道。   “这――”提问的战士还没弄清情况,就听见袁尚水发出声来:“刚做了个梦!”   “啥梦把你吓成那样,你没看见自己,死人一样坐起来。”   “梦见我双腿被炸烂了。”袁尚水挪动身体,靠到墙边坐起来。   班长听了默默无言,跟他一起值岗的战士安慰袁尚水:“仗总会打完的,咱们得让自己活下来”。    第六十五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人与人之间的沉默分为两种,一种是急需打破的沉默,一种是心灵共享的沉默。袁尚水与排长之间,既是迫切需要被打破,又是能在彼此心里默契共享的沉默。排长又掏出那小半截没舍得扔掉的卷烟,继续点燃。袁尚水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静静地坐着。   从方孔里看不到丁点儿光,晚饭的时候听说日本兵有个200人的小队冲进了小北门,入夜就被186团的王团长给拿下了。袁尚水凝视着方孔外面的黑暗,心里面开始羡慕起那些能在日光里杀敌的战士们。   “排长――”袁尚水想到这里,终于打破了沉默。   “嗯?”排长没有抬头,有时候我们对待最熟悉的人,往往会用陌生的方式。   “我不怕死。”   “瞎扯淡!”   “真的,我不怕死,我想去前面壕沟里打鬼子。”   排长手上那可怜的卷烟终于燃尽了,于是他掐灭火芯,看着袁尚水,却一言不发。   “我们遇上了――这场战争,我们遇上了,那这场战争就是我们的生命。”袁尚水顿了顿,并不管排长脸上僵硬了的表情,继续说道:“以前我不知道我来到这世界上做什么,不知道我该怎样过我的生活,也不敢想像等我再大些,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就在这一个月的备战过程中,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袁尚水从没一股劲说出这么长一串话儿,可能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便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排长一直听着,像在听自己还没长大的孩子生气时说的话。   “你出来的时候,老婆有没有怀上?”   袁尚水愕然地听着排长的话,他在猜排长有没有认真听他说的。   “如果你出了事,老婆孩子怎么过?”   袁尚水没有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急切地想要参与这场战斗,却没有想过身后更多的事情。或许内心深处,只是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战争,却并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在战斗中死去。   “听说6团新兵营一个都没剩下。”上午的那场战斗袁尚水听得很清楚,激烈的爆炸声,嗦嗦的枪响,那场惨烈的战斗与他备战的堡垒仅一墙之隔。   “一个都没剩下。”排长继续说着,“你小子别急着出去,照这样打法,咱们开枪是迟早的事儿。”   说完,又定眼望着袁尚水,问道:“你会活下去吧?!”   “会!”袁尚水凝视着屋内的一团漆黑,果断地回答。   “你媳妇被窝里才暖了几天,你得保住自己的小命儿。”   “排长你休息吧,你看他都快磕着地了。”袁尚水看到跟排长一起值岗的战友已经瞌睡得滑到地上了,也不管时间有没有到,就主动请示排长换岗。排长以为他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说下去了,就随了他,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就地躺了下来。   一夜值守并无半点枪声响起。袁尚水值守大半个时辰后,才渐渐苏醒过来的瘦子觉得不太好意思,一爬起来就讨好似的站到袁尚水身边,嬉皮笑脸地跟他说起话来。   袁尚水厌恶这种有来由的讨好,不接他的话茬,瘦子自觉没趣,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回自己的岗位上。   天亮后,沉睡的士兵们几乎都是被大炮的轰击震醒的。袁尚水也因为这震动,迅速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醒来。这一阵炮响,单是从声音就能听得出来,敌人又前进了至少一个里程单位的距离。   自昨日183团的高营长带队夺取了敌人的10门大炮之后,落荒而逃的日本兵已经一整夜没敢再来侵犯了。这次非同凡响的爆炸声,应该是得到了充足支援之后,有备而来的攻击。   对于袁尚水来说,虽然仍在庄内等待着即将打响的战斗,但今日等待的心情与昨日等待的心情完全不同。一阵枪声里,尚水期待着敌人快点冲刺进来,如果这样,就能以逸待劳,将他们一网打尽。一阵炮声中,他又幻想着庄外的战友们能全歼敌军。在纷繁复杂的心思里,袁尚水与战友们在碉堡里静静等待了一个白昼,等到天色黯然,炮声、枪声、喊杀声、哀嚎声都渐渐平息,依然没等到敌军的入侵。   “这样正好,敌人并没有想象的可怕,或许,我根本不用参加战斗,或许同志们在庄外就将战斗结束了,将整场战争都给结束掉!”这样想,袁尚水似乎找到一个借口,用来安慰这一天跌宕起伏的心绪。   又是一夜值守,但袁尚水没机会和排长说上话,因为他被排在前半夜,而排长把自己换到了凌晨值岗。但这一夜并不太平,敌人间歇性的攻击,烦扰得大家彻夜未眠。从凌晨到天亮,战斗中的枪声断断续续。暗黑之中,听着那熟悉的枪声、炮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痛苦的叫声,袁尚水想像那些叫声里,有没有一个声音,就是由被炸烂了双腿引起的?   这时候,他想起了弟弟尚民。想起了那断了腿的弟弟,想起他的倔强,想起他执着的理想。虽然父亲是个戏子,但从他给三兄弟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父亲心中的铁血豪情,只是因为没有用武之地而已。尚山者仁,尚水者智,尚民者兼爱天下。谁说英雄不再,每一个敢于担当责任的人心里,都有英雄的魄力。这力量积蓄在心,逢时释放。   这已经是敌人连续攻击的第三天了。庄内百般焦虑地候战,庄外早已是焦土血红,灰墙斑白的景象。在这场战役里,无论是庄内的守兵,还是庄外战斗中的战士,甚至对攻城的日本军人来说,都是人生最艰苦的一场修行。   打到下午,敌我双方似乎有了默契,枪声、炮声都渐渐平息下来。这日夜里,一夜无事。但是同样疲惫了的敌人却振奋起来,因为他们的援军赶到了。当袁尚水等人在碉堡里沉沉睡去的时候,敌人抢先向台儿庄实施了飞机加大炮的轰炸。   惊醒的中国守军,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一个个都迅速起身,甚至连受伤的伤员都机警地抓住了枪杆。未到午时,北门已经被炸塌了。袁尚水听到前面民房里一个个声音传递过来,“鬼子进来了,打!”声音才传到他这里,就已经有一个日本兵的身影跃入他的视线之内。   前面的房子已经有几间被炸散了,袁尚水开始看到眼前的房间有人撤退出来。于是不等敌人再次走进他的视线,就打响了他在这场战斗中的第一枪。   一名追击上来的日本军人,不偏不倚正迎着袁尚水的子弹,当即毙命。他的不幸不仅没有让他的同伴感到害怕,反而促使他们调转枪头,集中火力向袁尚水的碉堡射来。   子弹和被打飞的石子儿在方孔前凌乱地碰撞着。袁尚水看到这强大的杀伤力,感到十分惊讶。敌人开始围拢过来,他却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这不是龙舟竞技,不是训练场的演练,更不是追击火力微弱的山贼匪寇,这是拥有自动步枪,大炮,飞机和坦克的侵略军。   “傻了你!”排长一声呵斥,“打啊!你不是想打吗?打啊!娘希比,熊了?!”   袁尚水扭头看见,排长边换子弹边对他呐喊。仿佛得了开枪许可一般,袁尚水认真地看清方孔里渐渐靠拢的几名日军,食指一扣,将弹夹里的子弹连续地打进敌人的身体里。   排长看到他缓过神来,也来了精神,开心地骂着脏话,狠命地打击敌人。   前进的日军倒下,招来了更猛烈的日军。不得不承认,这支军队,不仅仅只是因为飞机、坦克取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班里分得的子弹很快就打完了,排长命令大家拿出手榴弹,边打边撤。袁尚水并没有逞英雄留下断后,迅速地撤离出去。   他们每后退一步,就点燃了一个地方的战火。台儿庄内几千间房子,很快就被日本军队占领了一大半。最后, 他们在营部补充了弹药,溜进街巷,继续参加战斗。    第六十六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敌人的飞机已经不再飞来了,袁尚水跟着排长隐蔽前进。这对他们来说,解除了最大的威胁。巷战最害怕的不是大炮,而是飞机。因为大炮在城内容易失去目标,而飞机可以在天空中对地面目标实施打击。尤其是,飞机一出来,就只能被动挨打,朝天放枪,几乎对它构不成任何伤害。   但是日本人自己的军队也进了城,就再也用担心那怪物了。排长告诉大家:“小鬼子不熟悉地形,咱们打完就走。”听到排长下达命令的同时,袁尚水看见几名日本军已经暴露在可以袭击的范围之内了。正当排长准备下达打击的命令时,另一队日本兵从侧面街道转出,一场偷袭战瞬间演变成一场遭遇战了。士兵们自觉开火,原本应当被偷袭的几名日本军人也加入到战斗中来。   大家开始匍匐散开,准备边打边撤。但日军已经架好机关枪,一通扫射之后,一个班就被打得零零落落了。排长还没来得急下达撤退命令,就已经被袁尚水拖着退到一间尚未被攻陷的民房边来。   房内的守军早已经做好战斗准备,只等着他们撤退到扫射范围之外,就迫不及待地开火了。日军追击越急,中枪的几率就越高。排长带着袁尚水退到房子侧后方,从旁分散日军火力。   眼看这一小队日军就要撤退了,民房里的机枪却突然停歇下来。“这是怎么了?”袁尚水注意到这边情况,向排长请示。   “你看这周边的碉堡都被打没了,估计他们刚刚经历一场恶战。”排长趁着袁尚水掩护的功夫换下新的弹夹,迅速地扫视了周边环境之后,对袁尚水分析道。   “咱们为什么撤出来?难道你忘了?”一旁被大家嘲笑成“短命鬼”的消瘦小兵在枪声中喊着。   袁尚水迅速领会,知道民房里的弟兄们弹尽了,如果被日本军队围上,就只有拉栓扔手雷的机会了。   “排长,咱们到前面,掩护他们撤出来吧!”尚水激动地说。   排长听了,也没做战略部署,直接就跑出去了。袁尚水清楚排长的为人,别说碉堡里的弟兄刚刚救过咱们,就算是偶然碰见他们被围,拼了命他也要把人就出来。看见排长勇往直前,袁尚水等人也迅速跟上,边打掩护,边做冲刺。   敌军刚刚对停火的碉堡做出反应的时候,排长已经贴着方孔对里面狂喊:“撤――撤――撤!”战友们一见他们又打回来,连忙收起手榴弹,捡起空枪撤退出来。   见到里面撤退出来的人,袁尚水愣住了。   “营长,排长,你看,是营长他们!”   “娘希比,开枪啊!你个傻缺,掩护弟兄们撤!”迫于敌人的火力压制,排长连回头看一眼的间隙都没有,只是感觉到跟在身后的袁尚水又塞火了,气的大骂起来。   营长蹲在袁尚水的身后,趁他弓背开枪的时候,掏出他腰间的弹夹,套在自己的枪里,忽然侧向滚跃,在队伍的犄角趴下,向敌人一阵猛打。   排长领悟营长的用意,一拍袁尚水的肩膀,迅速掩护着碉堡中出来的几名战士离开。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场巷战中,战士们的身上都没有留下弹孔。但石砌的墙上,却被子弹凿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袁尚水等人寻找掩护的墙角,已经被打成了一面石筛子,原本突出的棱角,巷战之后碎成了墙角地面上的一摊粉末。   入夜,从指挥部传来电报,师长的撤退请求,被军长孙连仲严词拒绝。   汇聚在西南角的战士们于黄昏时分向师部报告了庄内情况,并发出了撤退请求。师长池峰城忧思重重地请示,却不料军长立即给了答复:“绝不许撤退,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你填进去了,我再填进去。”袁尚水等人等来的,是师长下达的决一死战的命令:“台儿庄是全师将士的光荣所在,也是我部官兵的坟墓,任何人不得撤退,违者严惩无误。”   4团团长将电文内容读给了在场的每一名战士听,然后,向全体将士征集敢死队成员,准备夜袭敌人。   一声一声青春洪亮,而又悲惨壮烈的报告声,一名一名年轻勇敢,而又伤痕累累的年轻战士,一个一个孔武有力,而又疲惫不堪的灰黑的面孔,从队伍中站出来。袁尚水听着这些宣战一般的声音,仿佛听到了生命之神对他的召唤。于是他靠拢双脚,准备立正敬礼的时候,手臂却被排长牢牢地抓住。尚水知道,这是排长关爱他,更是代表一家人对他的挽留。但自己生命价值所在的,不正是这样一场抱必死之心而勇往直前的战斗吗?袁尚水倔强地甩开排长的手掌,举起手臂,撕开因缺水粘在一起的嘴唇,提起全身储蓄的劲儿,一声大喝:“报告――三营一连袁尚水!”团长身边的书记官立即在敢死队名册上记下了这个名字。   袁尚水出列以后,身体似乎就已经不再受他自己控制,仿佛从确定参与这个任务开始,他的一切活动就由指挥所里某个素未蒙面的人支配着。但是他听见了排长的声音,这声音因他而起,也为保护他而来。   入夜,当17名敢死队成员做好战斗准备之后,却听到庄内响起了厮杀声。袁尚水以为这是即将发生厮杀的预兆,于是闷头跟着队伍穿进街巷之中。不出两条街范围,就听见炮声响起,敢死队一行人急忙向炮声方向寻去,却发现一个营的援军已经共进庄内。   “仵德厚?!是三十军176团的仵营长。”敢死队中有人认出了自己的老乡。   当下,两队战士合兵一处,仵德厚告诉大家,他是受池峰城师长所托,组成敢死队援助城内守军的。话未落音,日军已经反应过来,集中火力朝敢死队扑来。仵德厚立即做出部署,命令迫击炮和机关枪占领制高点,然后身先士卒率领敢死队员们迎着敌人拼杀过去。   团长们听到炮火声,以为他的敢死队已经吸引了敌人的火力,立即带领全团将士按照原定计划声东击西,夺取庄内日军驻点。   宁静的夜里,台儿庄内战火将墙上的血红照亮,杀生震天,庄外的31师师部能清晰地听见在爆炸中哀嚎的声音。袁尚水不再紧跟着排长了,而是大刀开路,冲进敌军队伍里愤怒地砍杀。相反,排长却紧紧跟在袁尚水身后,不仅要与敌人拼杀,还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好这个才刚结过婚的士兵。   黑暗中的战斗,比阳光里的战争更激烈,也更残酷。如果说“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能约束人们肆意犯下罪行,那么在黑暗之中,人的凶恶一面将完整地暴露。按袁尚水内心里的真实感受来说,“从没这么爽过!”他不顾一切地杀人,他异常英勇的表现,源于这一次,他已经不在乎什么时候死去,不在乎怎样地死去。他不再害怕,所谓必死决心,就是要在死去之前,杀死更多的敌人。   眼看着一名名战士在眼前倒下,排长隐隐约约地担心起来,他害怕自己会跟那些战友一样,死在敌人的身上,或临死还被敌人的尸体压着。   就在遐思的一个瞬间,一名敌人举起枪向他刺来。猛然被这千钧一发的危险惊醒,排长看到他紧跟着的袁尚水,舞起大刀,一劈而下,将这名敌人的手臂砍断。   “排长,跟着我!”袁尚水此时已忘记了一切,曾经在乎生命的自己,世俗的纪律和礼仪,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仵德厚看到这支新融入的敢死队,已经用完了手榴弹,仅靠大刀拼杀,而敌军的火力越来越集中。连忙下令迫击炮砸断敌人援军前进的道路,又迅速组织大刀手向敌军队伍中心进攻。   硝烟将夜色染白,战火将冷墙烧烫。晨曦来临之时,厮杀之声渐渐平息。庄内的敌人已经消亡殆尽,余下的早已被186团的战士们团团围住。然而敢死队员战斗过的街巷,只有几个零落独立的身影杵在乱尸中间。   他们已经认不出焦土上覆压堆积的,哪个是中国守军的尸体,哪个是日本侵略军的尸体。从血泥中走出的13名敢死队员,甚至彼此都认不出彼此。一个个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战士,像是从九泉之下穷游回来的冤魂。    第六十七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师长池峰城在南门浮桥边迎接胜利者凯旋。排长跟在仵德厚营长的身后,直到走上浮桥,他才猛然醒悟过来。“袁尚水,那小子还在吗?”   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不,是如行尸走肉一般,匆匆离开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战场,排长意识模糊,在足够长的一段时间里,丧失了“我”的意识。等到浮桥上随波晃动,河对岸战友们列队迎接,他才想到,他的团部在庄内,却不自觉地跟着仵营长走出庄外来了。这倒不要紧,团长不会责怪的。但,袁尚水呢?那小子还在吗?   排长往后扭头一望,零零落落的十余人个个面目全非,但从那些身形里,排长认出:队伍里没有袁尚水的影子。   难道他――排长迅速回忆起天亮之前对敌人聚集的民房发动攻击的情景。   手榴弹就在身边爆炸,晨曦微凉,战士们却被硫火烤得大汗淋漓。早已分不清身边有几名战友,又有多少敌人。只知道剩下最后一颗手榴弹,拉开栓就与敌人同归于尽了。袁尚水手上,大刀已经裂开了口子。手臂的力量也似乎挥发殆尽,一刀砍向敌人的头顶,却看不见敌人身上迅速渗透的血迹。尚水心里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杀――杀!   被猝然袭击的敌人应战到天明,早已经疲乏不堪。虽然袁尚水只是自由落体一般地砍下一刀,那迎头一击却已经足够使一名日本兵倒下。   排长砍掉一颗敌人的脑袋,转身才要跟上袁尚水,却被一名决意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战士,炸得后翻在地。等他爬起来看时,硝烟才慢慢升起,原本挤在一块厮杀的战友和敌人,一个都没站起来。袁尚水就在这一群混战的人群之中。   回忆起这些情境,排长边跟着营长前进,边伸手去摸脸上的泪水。但肿胀开裂的脸颊被摸得频频颤动。一股揪心的痛从心底升起,聚在脸上,又被颤动的神经传递到身体的每一处组织。   师长伸出双手来迎接他们,排长却毫无感觉,只是目光呆滞地跟随着前面的脚步向前。   “立定――”一声口令响起,军人的自然反应使前进的队伍停下。   “向左转!”   师长在警卫下达完口令之后,走到幸存的敢死队员面前。“诸位同志,今日付出之牺牲,所换取的胜利,功劳巨大。”说完,严肃地向他面前的队伍行了军礼,又接着说,“此一役使台儿庄得以稳固防守,诸位同志之战斗,挫败敌人披靡锐气,振奋我军将士,使李宗仁司令长官围歼敌军主力部队的战略决策,得以继续实施。”   排长听着师长的话,逐渐变得清醒。紧接着,只见一名士兵捧着一叠大洋到他面前,师长同时说道:“这是池某代表党国和人民感谢大家的,望诸君笑纳。”   师长话音才落,排长就抓起大洋朝地上一甩,哭着喊:“老子连命都不要了,要大洋干嘛?!”   幸存将士纷纷效仿,顷刻间,露白的土地上银光四散。池峰城见到敢死队员们悲怆情境,不禁含泪敬礼。随同迎接的各级将领,也一一向他们行军礼。排长看着这肃静景象,在心中默默念道:“小袁,长官们对你敬礼,排长替你接受了!”   由于日军急切地想要打通津浦路铁路干线,日军大部队都汇聚到徐州战场去了,因而安庆城侥幸得以保全。然而这种保全是短暂的。当第五战区李宗仁司令长官于4月3日下达全面反攻的作战命令之后,日军大败溃逃,打通南北战场的战略意图被破坏,于是日军矛头一转,由海陆两支军队联手,进攻安庆。   但在日军攻打安庆之前的这段日子里,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的刘剑却无心备战。    第六十八章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能在安庆城照得起相片的人家,屈指可数。刘剑抚摸着小巧照片上爱妻的面庞,放纵地哭出声来。刘世雄和两个儿子在门外院子里听见,都十分牵挂。但谁都没有去敲门劝他,这是刘家男人的默契和刚毅。可以说,几个儿子都继承了刘世雄坚毅的性格。   半个月来,眼见着刘剑在安庆城中掘地三尺地搜寻,刘世雄没有阻止。或者说无暇阻止。富商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撤离安庆,刘剑甚至带队守住安庆城,不允许出入。但无奈城门众多,他努力寻找凶手的愿望,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   所有跛脚的男人,都被刘剑一一抓出来辨认。可无论他多么竭尽全力,依然嗅不到凶手的一丝丝气味。   这一天,刘世雄终于盼到第27集团军总司令杨森的到来。防守安庆城的重担终于得以脱卸,但回到家中,刘剑的情形让他更加忧虑。   为了寻找凶手,他已经连续几个昼夜没有睡觉了。从外面回来,他也不吃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看着兰心的照片呆坐,或是痛哭。有时候夜半寂静,忽然听到一声嘶吼,刘世雄就含泪听着。虽然听到两个小儿子开门跑出去安慰哥哥的声音,他却并不阻止,但也绝不出面前去安慰他。   时间越来越久,拥有丰富办案经验的刘世雄知道,抓到凶手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更何况城中举家奔逃的潮流,给罪犯提供了极为有利的逃亡条件。如今城防已经由中央军接管,唯一值得他担心的,是刘剑如何度过内心最痛苦的这一段时间。   我多么希望将他解救出来,但痛彻心扉的人,只能自己寻求救赎。   1938年6月11日,长江中游,战舰、轮船、汽艇、木船300余只,以恢弘气势向安庆大渡口码头驶进。而在这座历史古城的上空,50余架敌机交叉投弹,将城中古建筑轰炸无遗。刘世雄早在5月29日获悉日军进攻安庆的意图,便极力劝谏杨总司令举兵抵抗。杨司令一面应和刘世雄,一面分兵点将,命令133师开拔,前往巢湖县、庐江县、无为县阻击敌军,又令134师驻防枞阳县,以长江之险拒敌。   刘世雄欣然往归,下令警察厅全体警务人员协助城防。又组织民兵预备役做好应战准备,甚至发动商会代表、文艺人士,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抗日游行宣传活动。令杨森司令咋舌的是,他居然释放了监狱囚犯,并且相信这些人也能被转化为抗日力量。   “外患正急,内忧又起,刘公这是考验杨某作战能力吗?”杨森急招刘世雄责问。   “司令过虑了,眼下敌军士气正旺,要成功取得安庆防守之役的胜利,须团结全民抗日。”   “刘公还是先戴上家小撤退吧!”   “刘某人早已将此一役,视为报效党国之机,犬子虽不肖,然保卫安庆之心也坚定不移。”   杨司令见劝无可劝,又兼听战事消息,也就不再理他。刘世雄观察到处境尴尬,也就趁机告辞了。   然而不出杨森所料,被释放的囚犯中有一名叫做郝文波的青帮弟子,一出狱,就组织起一支武装力量。为了避免内忧成患,刘世雄在请示过安徽省政府之后,按照指示收编了郝文波的武装,号为第十三游击队第一纵队特务队。   正当刘世雄振奋精神,准备誓死捍卫安庆的时候,杨司令命令全城将士撤退到集贤关。刘世雄愤慨万分,但省政府同时通知他:迅速护送省政府主席前往怀宁县筹建临时政府。于是只能忍痛割舍捍卫安庆之决心,举家迁往怀宁县。   内眷们早已离开,刘世雄带着几个儿子和简单的几件行李,就随着大队人马到了怀宁县。6月11日,刘世雄得知安庆沦陷。怅然若失间,余晖徐徐消散,刘世雄站在新政府的院子里,伫立沉思。    后记 - 此地宜城 - 闻达生 我想描写一个家庭,在抗战环境里所经历的巨大变化。但是涉及到民国一段时期的历史内容,不能在这个平台上继续发表下去了。 以上为本篇的第一部分,终于完结了。想趁这个机会,开始下一篇故事的创作。 虽然有点扫兴,但是这个故事将会继续下去。第一部分尚水、兰心的恋情终结。 第二部分碧菡、袁尚民二人的精神成长。第三部分,孙强虎的人生轨迹发生巨大变迁。 可惜每一部分的内容,都与一定的历史事件有关。很遗憾,在这个平台上再也看不到了。 而我,会将故事续写下去。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但会在我完成多篇故事之后,将它完成。 很感谢《情倾天华》的作者箫翊然坚持评论。也很感谢一位IP显示为美国地区的读者,从后台数据了解到,他/她一直在跟进阅读。 我创作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她一天都没有落下。谢谢各位老友的鼓励,下一篇故事再见。《此地宜城》后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