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瀚海龍吟劍氣揚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洪武二十一年,暮春。 漠北的天,是一面被风沙磨了千百遍的古铜镜,昏黄,苍莽,映不出半分人间的暖意。 捕鱼儿海,蒙人称之为“贝尔湖”,那咸涩的湖风,带着亘古的荒凉,卷起漫天沙砾,狠狠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甲上。风中,既有战马的悲嘶,兵刃的锐鸣,亦有垂死者的哀嚎,以及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所发出的、同样疯狂的呐喊。 大明征虏大将军、凉国公蓝玉的帅旗,此刻正被这片昏黄的风沙与如潮水般涌来的北元铁骑,围困在核心。 这已是血战的第三个时辰。 明军十五万大军,千里奔袭,其势如破竹。然而,北元太尉脱古思帖木儿亦非庸手,他以王庭主力为诱饵,设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当明军的锐气在连番攻坚中稍显疲态,他麾下最精锐的怯薛亲军,便如草原上最凶狠的狼群,从侧翼狠狠咬了上来。 战场的均势,在瞬间被打破。 “将军!左翼……左翼快顶不住了!”一名浑身浴血的偏将连滚带爬地冲到蓝玉马前,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蓝玉一鞭抽在马鞍上,双目赤红。他久经战阵,心知此刻已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左翼一旦被撕开,中军便会彻底暴露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全军覆没,亦非危言。他放眼望去,只见左翼的明军阵列,如同被巨浪拍打的堤岸,已然处处崩裂,岌岌可危。无数蒙古骑士挥舞着弯刀,怪叫着冲入缺口,肆意砍杀。 “传令!命右军都督王弼,不惜一切代价,向左翼靠拢!告诉他,本帅的脑袋就在这里,他要是敢退一步,回到南京,皇上会亲手拧下他的脑袋!”蓝玉的帅令狠辣而决绝。 然而,远水难救近火。就在他焦灼地调兵遣将之际,一股约莫千人的蒙古精骑,由一名身形魁梧如铁塔、手持一柄巨大狼牙棒的万户长率领,竟已绕开前方的绞肉机,如一柄尖刀,直插他中军而来! 这名万户长,名叫“巴图鲁”,在蒙语中意为“英雄”,乃是脱古思帖木儿的亲族,勇冠三軍。他坐下的战马遍体漆黑,只四蹄雪白,奔跑起来,仿佛踏着死亡的云朵。他手中的狼牙棒,每一次挥舞,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但凡被扫中,明军兵士无不连人带甲,化为一滩肉泥。 “护驾!护驾!”亲兵们嘶吼着,组成一道道人墙,却被那柄狼牙棒轻易地砸开,血肉横飞。 蓝玉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知道,敌人这是要行“擒王”之策!他身为主帅,若有半分闪失,军心必溃。他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正欲亲自上前搏杀,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剑柄上。 “大将军,稍安。” 声音平淡,甚至有些温和,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却如一道清泉,清晰地传入蓝玉耳中。蓝玉愕然回头,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 那是个年仅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将领,眉目清俊,神色沉静,一身寻常的明光铠甲,与周围所有人的紧张、狂热、恐惧都格格不入。仿佛这片修罗血场,只是他信步闲游的庭院。 此人,正是他麾下的鹰扬卫指挥佥事,齐司裳 。 齐司裳并非将门出身,亦无显赫家世,只是在数次对蒙战役中,以其神鬼莫测的武功和超乎常人的战场嗅觉,屡立奇功,才被蓝玉破格提拔。蓝玉欣赏他的才华,却也对他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与淡泊,始终有些看不透。 “司裳?你……”蓝玉有些迟疑。 齐司裳没有多言,只是对着蓝玉微微点头,而后调转马头,独自一人,一骑,迎向了那如狼似虎的千人精骑。 他没有催马狂奔,反而缓缓勒住了缰绳。在那万户长巴图鲁凶悍的目光注视下,齐司裳在马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整个喧嚣的战场,仿佛在这一刻,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风声、杀声、嘶鸣声,尽数远去。他的心神,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这,正是他所修习的道家无上心法——《混元一炁功》的精髓所在 。 此功法,不求积蓄一己之私力,而求以自身为媒介,与天地间那股创生万物、无处不在的“混元一炁”,达成共鸣 。当与天地同息,则力无穷尽,气无止歇。 只见齐司裳的胸膛,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微微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吸入的仿佛不是风沙,而是整片漠北的苍凉;他缓缓呼出,呼出的,却是足以熔金化铁的沛然真力! “开!” 他猛然睁开双眼,口中只迸出一个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龙吟,又似瀚海深处的鲸鸣,嗡然响起! 以齐司裳的身体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透明气浪,如同水波涟漪,轰然向四周扩散开去! 那气浪过处,飞沙走石为之一顿,箭矢在半空中凝滞,继而被无形的力量碾为齑粉!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蒙古骑士,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磅礴巨力迎面撞来,坐下战马悲鸣着跪倒,马上的骑士则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而出,人在半空,已是口喷鲜血,身上的铁甲竟被这股纯粹的“气”,压得向内凹陷,现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 那不可一世的万户长巴图鲁,也被这股气浪冲得连退三步,只觉胸口如遭重锤,气血翻涌。他骇然地望着那个独立的青年,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这已经超出了凡人武学的范畴,近乎于……妖法! 一击之威,竟至于斯! 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被齐司裳的行动打破了。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人马合一,如一道离弦之箭,冲入敌阵。他并未拔出腰间佩剑,而是反手从马鞍一侧,抽出了一柄长逾五尺、通体黝黑、造型古朴的双手长刀。 此刀,名曰「断岳」 。 刀身无光,刀刃厚重,看似朴拙,却是以天外陨鐵,經千錘百煉而成,重達七十二斤。此刀一出,齐司裳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变。若说方才的他,是一位引动天地之力的道者,那么此刻的他,便是一尊执掌杀伐的战神! “杀!” 没有多余的招式,没有精妙的变化,只有最纯粹、最高效的战场刀法。「断岳」刀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次挥出,都带着一股能将山岳斩断的霸道气势。 刀光如匹练,横扫而出,三名蒙古兵士的弯刀、连同他们的身体,被一并斩为两截! 刀光如瀑布,当头劈下,一名举着皮盾的勇士,连人带盾,被从中劈开! 他的刀法,是沙场上千百次生死搏杀中凝练出的艺术,充满了血腥的效率之美。他身形在敌阵中穿梭,却总能以最小的幅度,避开最致命的攻击;他的刀锋所向,永远是敌人阵型最薄弱的节点。他一人一刀,竟将这支千人精骑的冲锋势头,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远处的蓝玉,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这……这才是真正的万人敌!” 万户长巴图鲁见手下被屠戮殆尽,怒吼一声,挥舞着狼牙棒,亲自冲了上来。他将全身力气贯注于棒身,一招“橫掃千軍”,卷起漫天风沙,朝着齐司裳当头砸下。这一击,便是一座小山,也能被夷为平地。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齐司裳眼神平静无波。他没有硬接,而是手腕一沉,「断岳」刀的刀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轻轻贴上了那呼啸而来的狼牙棒。 “嗡——” 只听一声奇异的闷响,巴图鲁只觉自己石破天惊的一击,仿佛打入了一团棉花,又像陷入了一片泥沼,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巨力,竟被对方刀身上一股螺旋缠绕的阴柔之力,卸去了十之八九! 这正是《混元一炁功》中“以柔克刚”的至高法门。 巴图鲁一击落空,门户大开,心中大骇,已知不妙。然而,齐司裳的刀势却在瞬间由阴转阳!那股螺旋卸力,刹那间化为狂暴的震劲,沿着狼牙棒反噬而上! 巴图鲁惨叫一声,只觉双臂剧震,虎口迸裂,那沉重的狼牙棒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 而就在此时,齐司裳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他弃了刀,并指如剑,指尖上,一缕淡金色的混元真气凝而不散,宛如实质。 他一指,轻轻点在了巴图鲁的眉心。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 巴图鲁那庞大的身躯僵在原地,眼神中的凶悍与狂暴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下一刻,他体内所有的经脉、脏腑,已被那道至阳至刚的真气,彻底震碎。他如一尊轰然倒塌的石像,从马背上摔落,激起一片尘土。 主帅阵亡! 剩余的蒙古骑士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再无半分战意,怪叫着四散奔逃。 齐司裳立于阵中,缓缓收回手指,胸口微微起伏。他看着满地的尸骸,眼中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只有一丝淡淡的悲悯与疲惫。 这一战,他以一人之力,**军万马中斩将夺帅,逆转乾坤,护佑主帅,为明军最终捣毁北元王庭,立下了不世之功。 “大明军中第一高手”之名,自此,传遍天下 。 数月之后,金陵,奉天殿。 凯旋的号角声犹在耳边,漠北的风沙却已被秦淮河的溫軟水氣所取代。 金殿之上,香烟缭绕,庄严肃穆。百官位列两旁,鸦雀无声。征虏大将军蓝玉,率一众得胜还朝的功勋将领,身披崭新的朝服,跪于丹陛之下,山呼万岁。 御座之上,端坐着大明王朝的开国之君,洪武大帝朱元璋。 这位传奇帝王,此刻已年近花甲。岁月的风霜,在他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如同他亲手缔造的这片江山版图。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衮龙袍,神情威严,不怒自威。然而,在他看似平静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猜忌。 封赏大典正在进行。 “……凉国公蓝玉,谋略过人,功在社稷,加封太子太傅,食禄五千石……” “……景川侯曹震,奋勇杀敌,赏黄金五百两,丝帛千匹……” 内侍官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一个个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猛将,此刻都如温顺的羔羊,叩首谢恩,不敢有半分逾矩。 终于,念到了齐司裳的名字。 “……鹰扬卫指挥佥事齐司裳,阵前护主,勇冠三军,力挽狂澜,朕心甚慰。特晋为鹰扬卫指挥使,正三品!赐爵‘武威伯’!赏金陵宅邸一座,良田千亩,金银万两!” 这封赏之重,远超众人预料,甚至超过了许多积年宿将。百官之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与议论,无数羡慕、嫉妒、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从队列中走出的年轻身影。 齐司裳从容不迫地走到殿中,叩首谢恩。 “臣,齐司裳,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 然而,就在此时,御座上的朱元璋,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竟亲自走下了九层丹陛,来到齐司裳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爱卿平身。”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捕鱼儿海一战,若非爱卿,朕今日,险些见不到凉国公了。朕听闻,你在千军万马中,气贯长虹,一击可退百骑。朕戎马一生,也未见过这等神乎其技的武功。你不愧是朕亲封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啊!” 这番当众的褒奖,可谓是天大的恩宠。周围的将领们,无不面露惊异之色。 齐司裳垂首道:“皆赖陛下天威,三军用命,臣不敢居功。” “诶,有功便是有功!”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曾经握过锄头、也握过屠刀的手,显得粗糙而有力,“朕的江山,就需要你这样有本事的年轻人来守护。好好干,朕,不会亏待你的。” 话语亲切,姿态更是礼贤下士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齐司裳抬头,迎向朱元璋目光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看到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在那双看似赞赏的、浑浊的帝王瞳仁深处,隐藏着的是什么。那不是欣赏,不是信任。那是一种……鹰隼在审视一柄过于锋利的刀时的眼神。它赞叹这柄刀的锋利,却也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该用怎样一个刀鞘,才能将这利刃牢牢锁住;又或者,在什么时候,该将这柄刀,彻底折断,以绝后患。 那看似褒奖的言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无形的锁链。 那看似亲切的拍打,每一次,都像是在丈量他这块“頑石”的棱角。 齐司裳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谷底。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那惊世骇俗的武功,在战场上,是救驾的奇功;可在承平之世,在这位猜忌心重逾山岳的帝王眼中,便是一种不受控制的、足以“以武犯禁”的巨大威胁。 今日的封赏,是捧杀。 今日的赞誉,是警告。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句冰冷的谶言,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孤家寡人的身影,忽然觉得,那不是龙椅,而是一座用无数功臣的白骨堆砌而成的、冰冷的坟墓。 典礼结束,齐司裳走出奉天殿,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他的挚友,刚刚同样受了封赏的石惊天,兴高采烈地走过来,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司裳!好样的!我就知道,你小子绝非池中之物!‘武威伯’!哈哈哈,今晚去我府上,不醉不归!” 齐司裳看着他那张毫无城府、洋溢着喜悦的脸,心中却是一阵悲凉。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惊天,恭喜。” 当天下午,一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金陵城的官场。 新晋的武威伯、鹰扬卫指挥使齐司裳,竟再度上疏,言称自己德薄能浅,不堪重任,恳请辞去一切官职爵位,归隐田园。 满朝哗然。 蓝玉亲自登门,痛斥他糊涂。石惊天更是气得差点和他动起手来,骂他辜负了圣恩,辜负了兄弟们的期望。 但齐司裳去意已决。 他将皇帝赏赐的宅邸、良田,尽数分给了阵亡将士的遗孤。他将那柄在漠北饮血无数,象征着赫赫战功的「断岳刀」,用黑布层层包裹,亲手封入了一口沉重的梨花木箱之中,沉入了箱底。 他只带走了一柄剑。 那是一柄由故友所赠的软剑,剑身极薄,可藏于腰间。他为这柄剑取了一个名字——「洗心」 。 洗去沙场的血腥,洗去朝堂的浮华,也洗去心中的杀伐之念。 在一個清晨,他換上了一身青色的儒衫,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牵着一匹瘦马,悄然离开了金陵城。 他走得决绝,走得义无反顾。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座金碧辉煌的京城,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不是荣耀的殿堂,而是一个早已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华丽的牢笼。 激流勇退,方为大智。他選擇了,在自己聲名最鼎盛的時刻,從所有人的視野中,徹底消失。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一晃,便是六年。 昔日捕鱼儿海的连天烽火,早已化作史书上冰冷的铅字;当年“武威伯”的赫赫威名,也如同金陵城里一场热闹过的灯会,人走茶凉,渐渐被世人淡忘。 洪武二十七年,初夏。 金陵城,这座大明王朝的心脏,正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阴霾之下。 就在数月之前,一场以凉国公蓝玉为核心,牵连一万五千余名公侯将士的谋逆大案,刚刚以雷霆万钧之势,血腥收场。菜市口的地面,据说被鲜血浸泡了整整三天,颜色都深了几分。如今,走在金陵城的任何一条街巷,都仿佛能嗅到空气中那股尚未散尽的、甜腥的血气,以及一种更让人胆寒的东西——恐惧。 昔日六朝古都的豪迈与市井的喧闹,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街面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个个垂眉低首,不敢高声言语,更不敢随意与人对视,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招来无妄之灾。 因为,锦衣卫的校尉番役,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多。 他们三五成群,身着那身令人望而生畏的飞鱼服,腰挎一柄狭长微弯、据说能轻易剔骨断筋的绣春刀,如同一群幽灵,在城中无声地游弋。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便可闯入民宅,缉拿人犯;他们的诏狱,更是天下所有人的噩梦,据说只要活人进去,便没有能完整着出来的。 城南,鸡鸣巷。 这是一条僻静的巷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寻常的民居,偶有几棵上了年岁的槐树,将浓密的绿荫投洒下来,给这压抑的初夏,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 巷子的尽头,有一家小小的书斋,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楠木匾,上书三个娟秀的楷书——“静心斋”。 书斋的主人,便是早已从世人记忆中淡出的齐司裳。 此刻,他正端坐于一张宽大的书案之后。窗外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格子窗,柔和地照在他身上,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六年光阴,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T迹,只是让他原本清俊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文人的儒雅与沉静。他身材挺拔,坐姿如松,若有精通相马之人在此,定能看出这副看似文弱的身躯之下,蕴藏着何等匀称而强大的力量。但他将这一切都收敛得极好,那曾经在沙场上石破天惊的《混元一炁功》,如今,只是被他用来调匀呼吸,凝神静气,将全部的心神,都贯注于笔尖之上。 他正在抄录的,是一卷《南华真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的腕力沉稳,笔锋流转之间,一个个蝇头小楷,便如有了生命一般,跃然于洁白的宣纸之上。字迹清隽,风骨内敛,一如其人。 这便是他如今的生活。以抄书为生,静观世事,大隐于市。他早已习惯了邻里街坊们称他为“齐先生”,也习惯了他们眼中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书生形象。他很满意这种生活,这“静心斋”,便是他为自己亲手打造的一方世外桃源,一个足以隔绝外界所有风雨的、安宁的壳。 “齐先生,在家吗?” 一个清脆的、略带怯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齐司裳笔锋一顿,抬起头,温声道:“在,请进。” 门帘被掀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探进头来。少年穿着一身短打劲装,皮肤黝黑,眼神却很明亮,只是看着齐司裳时,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敬畏与紧张。 “齐先生,”少年躬身行礼,“家师在得月楼备下了薄酒,想请先生过去一叙。” 齐司裳放下手中的毛笔,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他认得这少年,是石惊天新收的弟子之一,名叫石破。 他心中轻轻一叹。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师父,我稍后便到。”齐司裳的语气依旧平淡。 少年如蒙大赦,又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齐司裳在原地静坐了片刻,目光落在刚刚抄录的那句“其翼若垂天之云”上,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鹏鸟之翼,可蔽天日,然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惊天,你的翅膀是足够大了,可这金陵城的天,还能容得下你展翅高飞吗? 他缓缓起身,将抄好的书卷仔细卷好,而后理了理衣衫,推门而出,走入了那片他刻意躲避了六年的风雨之中。 得月楼,是秦淮河畔最有名的酒楼之一。 此楼高逾五丈,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临窗而坐,可将秦淮河两岸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画舫穿行,丝竹悦耳,歌女的吴侬软语,在风中时断时续。 这繁华靡丽的景象,与城中那肃杀压抑的氛围,形成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极不真实的对比。仿佛只是一个巨大的、用金粉和胭脂堆砌起来的华美泡沫,随时都可能被一根冰冷的绣春刀,轻轻刺破。 齐司裳被伙计引着,上了三楼的一间雅间。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股雄浑的、带有压迫感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雅间的正中,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年约三旬,面容刚毅,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黑色劲装,腰间束着一根宽皮带,更衬得他肩宽腰窄,双臂肌肉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此人,正是齐司裳的生死之交,昔日的宣力武威将军,如今的“撼山门”门主——“撼山神拳”石惊天。 “司裳!你可算来了!再不来,这楼里的好酒,可都要被我一个人喝光了!”石惊天一见齐司裳,立刻朗声大笑,站起身来。他一动,整个雅间的地板,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齐司裳微微一笑,关上房门,从容地走到桌边坐下。 “我若不来,你岂不是更痛快?” 石惊天大笑着,提起桌上的酒坛,给齐司裳面前的白瓷碗里倒满了酒。那酒色澄黄,酒香醇厚,正是得月楼最好的“状元红”。 “你这家伙,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叫你喝酒,简直比杀了你还难受!”石惊天自己先举起碗,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将碗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齐司裳只是端起碗,浅浅地抿了一口,而后看着窗外,淡淡道:“这几年,风声紧,还是少喝些酒为好。酒能乱性,亦能招灾。” 石惊天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后,渐渐收敛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酱牛肉,狠狠地嚼着,仿佛嚼的不是牛肉,而是心头那股无名的怒火。 “风声紧?哼,”他冷笑一声,“何止是风声紧!简直是把刀架在了我们这帮老兄弟的脖子上了!” 齐司裳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正题要来了。 “司裳,你整日待在你那书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怕是还不知道吧?”石惊天将筷子重重一拍,压低了声音,眼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锦衣卫那帮阉狗,最近又想出了个新花样,叫什么‘武林整编令’!”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有些褶皱的官府文告,拍在桌上。 “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但凡我大明境内,所有武林门派、镖局、武馆,甚至是从军中退下来的旧部,都必须去锦衣卫的衙门‘整编登记’!要把每个人的姓名、籍贯、师承、所学武功、门下弟子几许,都一五一十地报上去!每年还要接受考核,随时听候朝廷的调遣!这他娘的,是把我们当什么了?当犯人?还是当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齐司裳的目光扫过那张文告,眼神中古井无波。这一切,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 蓝玉案后,朱元璋对军中将领的猜忌已达顶峰。那些解甲归田、但在旧部中仍有巨大号召力的宿将,自然就成了他下一个要清理的目标。而所谓的“武林门派”,在皇帝眼中,更是一群“以武犯禁”的化外之民,是帝国安定的潜在威胁。这张“整编令”,不过是朝廷要将所有不受控制的暴力,都牢牢收归己有的第一步。 “所以,你拒绝了?”齐司裳平静地问道。 “拒绝?我呸!”石惊天又满上一碗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层怒红,“我‘撼山门’的兄弟,个个都是当年在漠北跟着咱们真刀真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们流的血,比锦衣卫那帮狗崽子喝的水都多!凭什么要向他们低头?我当场就把那来传令的锦衣卫小旗,给扔出了门外!” 齐司裳的眉头,终于锁了起来。 “惊天,你太冲动了。” “冲动?”石惊天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我这叫冲动?我这叫骨气!司裳,我真不明白,你当年在捕鱼儿海,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怎么归隐了几年,胆子倒越来越小了?变得和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一样,遇事就只知道一个‘忍’字!” 他指着窗外的秦淮河,指着那些巡弋的锦衣卫快船,愤愤不平地说道:“你看看他们!现在何止是针对我们武林中人?那些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日子过得但凡好一点的,都要被他们敲诈勒索!稍有不从,就给你扣个‘蓝玉余党’的帽子,抓进诏狱里去!这天下,还是我们当初拿命换来的那个天下吗?” “天下,从来都只是姓朱的天下。”齐司裳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石惊天满腔的愤慨。 石惊天愣住了,他看着齐司裳,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齐司裳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这得月楼的墙壁,看到那紫禁城深处的龙椅。 “惊天,你我都是沙场之人,当知为将者,最重‘审时度势’。时与势,皆不在你我。”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今圣上,是何等样人,你比我清楚。他能从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民,登临九五之尊,靠的绝非仁慈。他要的,是一个铁桶般的江山,不允许有任何一丝裂缝,不允许有任何一股力量,游离于他的掌控之外。” “从胡惟庸案,到李善长案,再到如今的蓝玉案,你看得还不够明白吗?他先是清洗了文官,再是屠戮了武将。如今,朝堂之上,再无能掣肘他之人。那么,他的目光,会投向何处?” 齐司裳放下茶杯,直视着石惊天,一字一句地说道:“会投向我们这些,在他看来,既手握武力,又心怀故旧,还不听管教的‘化外之民’。‘撼山门’,在旁人眼中,是兄弟义气的象征;但在他眼中,那是一个不受朝廷号令的、前朝将领的私人武装。这是取死之道,你懂吗?” 石惊天被齐司裳这番冰冷而露骨的话,说得哑口无言。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你的意思是……要我解散‘撼山门’?要我……对那帮阉狗,摇尾乞怜?”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只是要你保全自己,保全那些信你、跟你、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的兄弟们。”齐司裳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以卵击石,逞一时之快?” “一时之快?”石惊天猛地一拍桌子,那厚实的红木桌面,竟被他一掌拍出了一片清晰的蛛网裂纹! “齐司裳!”他怒吼道,“我石惊天的字典里,没有‘苟活’二字!我只知道,人活一世,当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兄弟有难,我若袖手旁观,那我还算个人吗?!” 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 “就说前几天!我麾下的副手,常飞,你还记得吧?当年在战场上,他替我挡过一箭!”石惊天双目赤红地说道,“就因为他在街上,看不惯一个锦衣卫校尉欺压卖菜的老妪,出手打断了那狗东西的一条胳膊!现在,锦衣卫下了海捕文书,满城通缉他!说他是‘蓝党余孽,意图不轨’!他如今就带着妻儿,藏在我那里!你叫我怎么办?叫我把他绑了,送去给锦衣卫,换我自己的平安吗?!” 听到“常飞”二字,齐司裳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完了。 他知道,这已不是意气之争,而是死局。常飞,就是锦衣卫一直在寻找的那把,可以名正言顺地劈开“撼山山门”的利斧。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严厉:“惊天!你糊涂!你这不是在救他,是在害他!更是把整个‘撼山门’几百口兄弟,都推入了火坑!你必须立刻让他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我不!”石惊天梗着脖子,如同犟牛一般,“我石惊天对天发过誓,绝不抛弃任何一个兄弟!他锦衣卫有本事,就冲着我来!我倒要看看,我这双在死人堆里练出的拳头,和他朱元璋的屠刀,到底哪个更硬!” “兄弟情义,大过天!” 这句话,他吼得斩钉截铁,震得整个雅间的窗棂,都嗡嗡作响。 齐司裳看着他,看着这个与自己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兄弟,看着他眼中那份宁折不弯的执拗与豪情,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再也劝不动他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个选择了入世的抗争,一个选择了出世的隐忍。他们之间的情义,终究还是要被这无情的时代,碾得粉碎。 齐司裳缓缓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惊天,你好自为之。”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石惊天一眼,那眼神中,有惋惜,有无奈,更有……一丝诀别般的悲凉。 而后,他转过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雅间之内,只剩下石惊天一人,独自对着一桌的残羹冷炙。他看着齐司裳离去的背影,胸中的怒火,渐渐化为了一片冰冷的孤寂。他喃喃自语:“司裳,你终究……是不懂我……” 他端起那碗齐司裳未曾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了穿心的苦涩。 齐司裳走出得月楼时,暮色已悄然四合。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在天际涂抹出一片壮丽而凄婉的绛紫色,如同英雄泣血,染红了半壁青冥。这光芒穿过秦淮河上氤氲的水汽,将整座金陵城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暧昧的纱帐之中。 他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只是沿着河岸,缓步而行。 这条路,他走了六年。从最初刻意的躲避,到如今的麻木,他早已将自己融入了这市井的背景之中。然而今日,他却觉得这条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与陌生。 他的感官,在与石惊天那番激烈的争执后,变得异常敏锐。他能看到,河边的垂柳下,那个看似在打盹的渔翁,其斗笠的阴影里,藏着一双警惕的、不时扫视着过往行人的眼睛;他能听到,不远处茶馆里,那位说书先生口中那段关于“包公断案”的故事,讲得有气无力,早已没了往日评说“隋唐演义”时的慷慨激昂,因为那些关于英雄与反叛的故事,如今都是禁忌;他更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由猜忌和恐惧编织而成的大网,正越收越紧。 一队锦衣卫的夜巡番役,踩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从他身旁走过。为首的校尉,眼神阴鸷,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每一个路人的脸。 齐司裳垂下眼帘,微微侧身,将自己隐入路边的人群,让开了道路。他身上那件普通的青色儒衫,和他那副从容淡泊的神情,是他最好的伪装。校尉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未作停留,便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一个靠抄书为生的穷酸书生,在这座庞大而冷酷的帝国都城里,比一粒尘埃还要微不足道。 他行至一处街角,脚步微微一顿。 墙上,一张崭新的官府告示,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上面用粗劣的笔法,画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像,旁边用加粗的黑字写着——“钦犯常飞”。其下的罪名,更是触目惊心:“蓝玉余孽,聚众滋事,图谋不轨,负隅顽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预先淬了毒的匕首。 齐司裳的目光,在那“蓝玉余孽”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他心中,一片冰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背后那只无形的大手,是如何运作的。当今圣上朱元璋,这位出身草莽的开国之君,他的人生,便是一部与“不信任”三个字缠斗不休的历史。他像一个棋艺绝顶、却又多疑成性的棋手,将整个天下都视作自己的棋盘。 他先是借“胡惟庸案”,将那些与他一同打天下、却盘根错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的淮西文官集团,连根拔起,满门抄斩。棋盘上,属于“相”与“士”的棋子,被清扫一空。 而后,他又借“李善长案”与“蓝玉案”,将那些手握兵权、功高震主、桀骜不驯的开国武将,屠戮殆尽。棋盘上,属于“车”与“马”的棋子,亦被斩于马下。 如今,这盘棋,已近终局。棋盘上,只剩下了君、王、卒。 然而,对于一个掌控欲达到了顶点的棋手而言,这还不够。他还要将棋盘之外,所有可能影响棋局的、不确定的“变数”,也一并抹去。 这些“变数”是什么? 是那些退隐江湖、却仍受门人弟子敬仰的武学宗师;是那些解甲归田、却依旧能在旧部中一呼百应的前朝猛将;是所有游离于朝廷法度之外、信奉着另一套“江湖规矩”的豪侠草寇。 而他的挚友石惊天,恰恰是这一切“变因”最完美的集合体。 他既是武功盖世的“撼山神拳”,又是曾在军中威望甚高的宿将,他创立的“撼山门”,更是收留了大量对朝廷心怀不满的退役官兵。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股力量,在圣上的眼中,无异于一颗摆错了位置的、随时可能“将军”的棋子。 所以,他必须被拿掉。 而常飞,便是圣上,或者说,是锦衣卫那些揣摩上意的鹰犬们,递过来的、最名正言顺的一步“当头炮”。 这根本不是江湖仇杀,甚至不是个人恩怨。这是一场冷酷到了极点的、关于帝国秩序的政治绞杀。石惊天那套“兄弟情义大于天”的江湖规矩,在“君要臣死”的皇权铁律面前,显得何其脆弱,何其……可笑。 齐司裳收回目光,继续前行。他的背影,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显得有些萧索。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亲手打造的那个“静心斋”,那个看似安宁的壳,其实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推开静心斋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墨香与旧纸的气息,迎面而来。 齐司裳关上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仿佛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杀机,都隔绝在了门外。 书斋里,一片静谧。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张被自己失手滴落了墨点的宣纸,沉默了很久。而后,他将那张废纸轻轻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他没有立刻重新开始抄书,而是转身走进了内室。 内室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几、一书柜。他走到墙角,那里,靠着一个用素色棉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东西。 他伸手,解开布包,露出一柄剑。 剑鞘古朴,以鲨鱼皮包裹,呈深青色。剑柄则以沉香木制成,入手温润。他没有拔剑,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剑鞘的纹理。 这便是那柄伴随了他六年的「洗心」剑。 一柄软剑,一柄藏锋之剑,一柄代表着他选择退隐、与世无争的剑。六年来,他日日佩戴,时时擦拭,用自身的体温与内息,将这柄剑养得灵性十足。然而,它却从未真正出鞘见过血。它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一种象征,一种对自己内心不时涌动的、那头名为“过往”的猛兽的,无声的告诫。 他凝视着「洗心」剑,眼神复杂。 片刻之后,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剑轻轻放回桌上,而后走到床边,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了一口沉重的、上了锁的梨花木箱。 箱子很大,上面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他用衣袖,将灰尘拂去,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掀开了箱盖。 箱内,铺着厚厚的、最上等的黑色天鹅绒。 天鹅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柄刀。 一柄长逾五尺、通体黝黑、造型霸道绝伦的双手长刀。 正是那柄,曾随他在漠北的沙场上,饮血无数的「断岳刀」。 刀身依旧,六年光阴,未能在上面留下一丝锈迹。在昏暗的月光下,那厚重的刀锋,非但不反光,反而像是在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线,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冰冷气息。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铁锈与干涸血迹的沙场煞气,扑面而来。 齐司裳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摸那冰冷的刀身,却又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猛然停住。 他的脑海中,轰然一声,仿佛有无数尘封的画面,挣脱了束缚,咆哮着,奔涌而出! 他看见了—— 看见了捕鱼儿海那漫天的黄沙,看见了自己身上那副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玄甲,看见了「断岳刀」的刀锋,轻易地劈开骨骼与铁甲时,溅起的那一串串滚烫的血珠…… 他听见了—— 听见了数万将士同声高呼“大明万胜”的怒吼,听见了战马撞入敌阵时的悲鸣,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喘息,以及……石惊天在他身旁,用他那洪钟般的大嗓门,一边挥舞着铁拳,一边放声大笑的声音:“痛快!痛快!司裳,你我兄弟联手,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我们?!” 他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断岳刀」沉重的手感,每一次挥出,那股斩断一切的霸道之力,从刀柄传来,贯通全身的舒畅;感觉到了庆功宴上,大碗的烈酒灌入喉咙时的辛辣与滚烫;感觉到了……在篝火旁,酒意微醺之时,石惊天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揽着自己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道:“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往事如潮,历历在目。那份金戈铁马的豪情,那份生死与共的兄弟情义,曾经是他生命中最炽热、最宝贵的东西。 然而,当这些画面褪去,他眼前,只剩下这间清冷的、寂静的内室,和箱中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故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傍晚时分,石惊天在得月楼上,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 想起了他吼出的那句——“兄弟情义,大于天!” 多么熟悉的誓言啊。 可他,终究还是不懂。 这世上,唯一能大过天的,只有那个人,那个端坐在紫禁城最深处龙椅上的、孤家寡人的意志。 齐司裳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将那口沉重的箱盖,重新合上。 “咔。” 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时代的落幕。 他将「断岳刀」连同那些滚烫的回忆,再一次,深深地埋葬。 他拖着有些疲惫的脚步,回到书案前,重新坐下。他要继续抄他的《南华真经》,他要回到他为自己选择的那个“道”里去。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那支狼毫笔,饱蘸浓墨,悬于纸上。 他要写,要用心去写,要将所有杂念,都摒除于笔尖之外。 然而,那只曾稳稳握住七十二斤「断岳刀」,在千军万马中穿行亦不曾有半分颤抖的手,此刻,却再也无法控制地,轻轻一颤。 一滴。 就那么一滴,饱含着他所有无奈与悲凉的浓墨,从笔尖滑落。 “啪嗒。” 它坠落在洁白无瑕的宣纸之上。 墨点迅速地、无声地晕开,如同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诡异的黑色花朵,又像是一摊永远也无法擦去的、不祥的血迹。 齐司裳凝视着那团墨迹,久久无言。 他手中的笔,终于颓然滑落。 窗外,夜风渐起,吹得窗纸沙沙作响,宛如鬼魅的低语。 一场注定要席卷金陵的风暴,已在酝酿。 而他,这个曾被誉为“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男人,此刻,却只能坐在这间小小的书斋里,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悲哀的旁观者。 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 “惊天,你是一座巍峨高山,可即將到來的,不是尋常風雨,而是奉天承運的颶風。它要吹平的,正是你這樣不肯低頭的峭壁頑石……” 第二章:诏狱深寒献毒章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洪武二十七年的夏夜,月凉如水。 月光下的紫禁城,是一头匍匐在华北平原上的、由琉璃与巨石构成的沉默巨兽。白日里那喧嚣的、象征着天下权力的万千气象,此刻都已被这深沉的夜色与无边的死寂所吞噬。宫墙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在地面上投下犬牙交错的漆黑图案,仿佛大地裂开的狰狞伤口。偶有几声更漏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空洞、悠远,非但不能打破这寂静,反而更像是为这巨大的坟墓,敲响了一声声冰冷的丧钟。 武英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巨大的殿堂里,只点着寥寥数根手臂粗的牛油巨烛,烛火在空旷中摇曳,将殿角那些巨大的梁柱和盘龙金漆的宝座,都染上了一层变幻不定的、诡异的昏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上等墨锭与烛火燃烧后特有的混合气息,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御座之侧的书案,早已被堆积如山的奏折所淹没。这些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文书,有的用黄绫精心包裹,有的则只是粗糙的麻纸,它们像一座座小山,将书案后的那个人,牢牢围困。 那个人,便是这大明江山的主人,洪武大帝朱元璋 。 他已近古稀之年,岁月的风霜,毫不留情地在他那张曾经写满坚毅与草莽豪情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他的头发花白,稀疏地束在翼善冠下,曾经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此刻也染上了一层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与疲惫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明黄色常服,龙袍早已褪下,但那份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君临天下的威仪,却已深入骨髓,即便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依旧能让整座大殿的空气为之凝固。 他没有批阅奏折,只是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一份文牍,久久不动。 那是一份来自山东的急报,上面用刺目的朱笔圈出了一行字:“……东昌府武人张铁臂,酒后与府衙差役口角,恃武行凶,连伤七人,叫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被围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朱元璋的嘴唇微微翕动,将这九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那声音沙哑,仿佛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他的眼神,穿透了摇曳的烛火,望向了殿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九个字,他太熟悉了。 数十年前,那个在濠州皇觉寺里敲钟念佛、食不果腹的小和尚朱重八,那个在淮西平原上流浪乞讨、看尽世间白眼的落魄流民,不也曾听过这句话,不也曾将这句话,当作黑夜里唯一能点燃胸中烈火的火种么? 可如今,当他亲手将这片江山捏在手里,当他成了这天下唯一的“种”时,再听到这句话,便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无边的警惕。 他一生都在战斗。与蒙元打,与陈友谅打,与张士诚打。可那些都是看得见的敌人,是摆在明面上的刀枪。而现在,他感觉自己正在与一些看不见的、无处不在的敌人作战。 这些敌人,藏在那些自诩“侠义”、横行乡里的游侠剑客的剑锋里;藏在那些解甲归田、却依旧能在旧部中一呼百应的骄兵悍将的酒碗里;藏在所有不尊法纪、不敬君王、信奉着另一套“规矩”的江湖人的心里。 他们是帝国的脓疮,是这件他亲手缝制的、看似天衣无缝的锦绣龙袍上,一个个防不胜防的窟窿。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一张豪迈奔放、忠肝义膽,却也带着几分宁折不弯的执拗的脸。 “撼山神拳”石惊天 。 “朕给了他官爵,他不要!”朱元璋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恼火,“朕给了他富贵,他也不要!他要什么?他要聚着那帮当年跟着他在漠北杀过人的骄兵悍将,在朕的京城眼皮子底下,开宗立派,做他的山大王!” “朕的天下,不准有山大王!”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叠得高高的奏折轰然倒塌,散落一地,如同雪崩。殿外侍立的宦官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都给朕滚出去!”朱元璋怒吼道。 宦官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重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朱元璋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中回荡。他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走到一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他的手指,那只曾握过锄头、也握过屠刀的手,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从极北的辽东,到极南的云贵,最终,停留在了那颗帝国的中心——应天府。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宫墙,看到城中那星罗棋布的、成百上千个习武的场子,看到那些精力旺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崇拜的,不是端坐在这龙椅上的自己,而是那些所谓的“大侠”、“宗师”。 这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恐惧。 他一生都在追求一种极致的秩序,一种绝对的掌控。他用“胡惟庸案”,将那些盘根错节的淮西文官集团连根拔起 ;他用“蓝玉案”,将那些功高震主的开国武将屠戮殆尽 。他以为自己已经将棋盘上的“相”、“士”、“车”、“马”都清扫干净,只剩下最忠诚、最听话的“卒”。 可他现在才发现,棋盘之外,还有无数不受控制的棋子。 “唉……”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疲惫的叹息,从这位帝王的口中发出。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他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最后一步的清扫。他怕自己死后,那个仁厚有余、却手腕不足的皇太孙,会被这些暗流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殿外的阴影中响起,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魔力。 “陛下,深夜还为国事操劳,龙体要紧。” 朱元璋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在这深更半夜,能不经通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武英殿外的,只有一个人。 “进来吧。”他淡淡地说道。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滑入殿内,如同影子融入了更深的影子。他走到殿中,离御案十步开外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跪下,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衣袂的摩擦声。 来人约莫四十岁年纪,身形中等,穿着一身合体的锦衣卫指挥使官服,飞鱼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他相貌并不出奇,甚至有些文弱,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 此人,正是大明锦衣卫指挥使,韩渊 。 “起来吧。”朱元璋转过身,重新坐回案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韩渊,朕问你,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那些江湖人的天下?” 韩渊依旧保持着跪姿,头垂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万世万代,也只能是朱家的天下。”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引来了朱元璋的一声冷哼。 “说得好听!那为何总有diao min,不知天恩浩荡,反而以武犯禁,视我大明法度如无物?”朱元璋将那份山东的急报,扔到了韩渊面前,“你看看!一个小小的武夫,就敢在府衙门前杀官差!他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还有大明的王法吗?” 韩渊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文牍,心中已然雪亮。他知道,皇帝今夜召见自己,绝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东昌府的莽夫。真正的目标,早已在皇帝的心中。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这种沉默,恰到好处地迎合了皇帝需要宣泄的怒火。 “陛下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方有今日这海晏河清的盛世。奈何总有前朝余孽、绿林草寇,不服王化,妄图以匹夫之勇,挑战天威。此等宵小,实乃国之蛀虫,法之蟊贼。”韩渊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液,缓缓注入朱元璋的心里,“臣以为,东昌府这张铁臂,不过是癣疥之疾。真正令人忧心的,是京城里,那只快要养成猛虎的‘撼山拳’。” 他终于点出了那个名字。 朱元璋的眼神猛地一凝,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石惊天……”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朕待他不薄。捕鱼儿海的功劳,朕记着。宣力武威将军的封号,朕也给了。可他呢?他做了什么?他竟敢公然对抗锦衣卫,庇护朝廷钦犯,集结旧部,占山为王!他这是想做什么?想做第二个沐英,在朕的应天府里,也搞一个世袭罔替的‘小云南’吗?!” 韩渊听着皇帝的怒吼,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计算。他知道,火候到了。皇帝的恐惧和猜忌,已经被他煽动到了顶点。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将这股滔天的怒火,引向一个他早已为石惊天准备好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再次叩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忧虑”:“陛下,臣惶恐。石惊天之患,不在其武勇,亦不在其门徒。而在其身后的那面大旗!” “什么大旗?”朱元璋追问道。 韩渊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道:“‘蓝党’的大旗!” “蓝玉!” 这个名字,如同晴天霹雳,在空旷的大殿中炸响。朱元璋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骇人的杀机。 蓝玉,那个曾被他亲封为凉国公、太子太傅,也曾被他下令凌迟处死、剥皮实草、株连一万五千余人的骄横大将 。那是他心中最大的一根刺,是他晚年最大的一场噩梦。 韩渊见状,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触动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经。他继续以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陛下明鉴。石惊天乃是蓝玉旧部,二人曾于军中情同兄弟。蓝玉案发之时,石惊天虽已归隐,却多次私下为蓝玉鸣冤,更收留了不少被朝廷清算的‘蓝党’军官。他如今所创的‘撼山门’,名为武馆,实则就是‘蓝党’余孽的巢穴!他们拒不接受锦衣卫的‘整编登记’,就是在向朝廷示威,就是在等着时机,要为蓝玉翻案,要动摇我大明的国本啊!” 这番话,字字诛心。它巧妙地将石惊天对兄弟的义气,曲解为对朝廷的叛逆;将他对旧部的庇护,歪曲为结党营私的阴谋。它为皇帝即将到来的屠杀,披上了一件“清除叛党、巩固江山”的、无比正义的华丽外衣。 朱元璋在殿内来回踱步,粗重的呼吸声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他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韩渊:“你的意思是……” “臣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韩渊的声音陡然变得狠辣起来,“必须将‘撼山门’连根拔起!将石惊天以‘蓝玉余孽,图谋不轨’之罪明正典刑!如此,方能彻底剪除‘蓝党’遗毒,震慑天下武林中那些心怀不轨之徒!”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最终的、也是真正的目的。 “而后,陛下可借此雷霆之威,在天下顺势推行‘武林整编令’。凡天下武林门派、江湖豪客,皆需在官府登记在册,详录其姓名、师承、武功。从此,天下再无‘化外之民’,所有握剑持刀之人,要么为朝廷所用,要么,便在朝廷的严密监视之下!如此,方可保我大明江山,千秋万代,永无此患!” 这番话说完,韩渊便深深地伏下身去,不再言语。 他知道,他已经为皇帝提供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一个合法的杀人理由,一个宏大的政治目标,以及一个将所有潜在威胁都纳入掌控的美好蓝图。 剩下的,只是等待。 武英殿内,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管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许久,许久。 朱元璋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朕……累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韩渊,佝偻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孤单。 “这些事,你看着办吧。办得干净些,不要……再让朕做噩梦了。” “臣,遵旨。” 韩渊重重地叩了一个头,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缓缓地、倒退着,退出了武英殿。 当他再次站直身体,沐浴在深夜冰冷的月光下时,一阵凉风吹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觉得通体舒泰,一股难以言喻的、掌控别人生死的快感,从心底最深处升起,流遍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边那轮残月,嘴角,勾起了一抹无声的、毒蛇般的微笑。 石惊天,齐司裳……你们这些所谓的英雄好汉,所谓的沙场名将,终究不过是棋子罢了。 而我韩渊,将是那个,陪着陛下,下完这盘棋的人。 他理了理衣冠,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宫外走去。他的背影,坚定而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他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 那个充满了铁锈、血腥与哀嚎的、人间地狱。 锦衣卫,诏狱。 好的,我们继续。这是第二章的中部,将聚焦于锦衣卫内部的运作,以及苏未然与罗晋的登场,为您揭开这张权力黑网的一角。 夜色,在金陵城中,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质感。 在秦淮河畔,它是温柔的、暧昧的,是溶了胭脂和酒气的迷梦,是达官贵人、文人才子们醉生梦死的华丽背景。 而在城的另一端,在北镇抚司那片寻常百姓甚至不敢投去一瞥的禁地,夜色则是凝固的、沉重的,仿佛是由全城的恐惧与绝望,用血和泪搅拌而成,再浇筑下来的万丈深渊。 这里,便是大明锦衣卫衙门。 与寻常官署不同,这片占地极广的建筑群,没有悬挂任何彰显威仪的牌匾。它的正门,是一座通体以黑铁包裹的巨大门楼,门前没有鸣冤鼓,只有两尊比寻常石狮大出近乎一倍的、面目狰狞的镇墓兽——獬豸。这传说中能辨善恶、断曲直的神兽,在这里,却仿佛被那无边血气熏染,嘴角咧开的弧度,竟带着一丝嗜血的狞笑。 韩渊的马车,在门前悄无声息地停下。 他甫一踏出车门,早已在门前恭候的数十名锦衣卫校尉,便如同一片被风吹过的稻田,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甲叶摩擦间,只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嘶鸣。 “恭迎指挥使大人!” 声音压抑而短促,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深入骨髓的敬畏。 韩渊的脸上,已不见了在武英殿时的那份谦卑与恭顺。他的下颌微微抬起,目光平视,眼神中那份属于权力猎犬的阴鸷与冷酷,再无半分掩饰。他仿佛从一条收起了毒牙的家犬,变回了巡视自己领地的狼王。 “都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没有走入那灯火通明、处理日常文书的前衙,而是径直穿过一片宽阔的演武场,走向了位于后院深处、一栋毫不起眼的灰色三层小楼。 这栋楼,没有名字。但在锦衣卫内部,它却有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代号——“无生门”。 进了这道门,便是诏狱。 一踏入楼内,光线骤然暗淡,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潮湿霉味、陈年血腥、以及各种不知名草药的独特气味,便浓得化不开,仿佛有生命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入人的口鼻,让人胸口发闷,几欲作呕。 两名身形魁梧如铁塔的力士,合力推开一扇厚重的、布满了铜钉的精铁大门,一条深不见底的、用青石砌成的阶梯,便出现在眼前。 韩渊拾级而下。 墙壁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散发出昏黄而无力的光晕,将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拖拽、扭曲,化为张牙舞爪的魔影。 越往下走,周遭的温度便越低,那股腐朽与血腥的气味也愈发浓烈。空气中,开始传来一些细微的、被压抑到了极点的声音。有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有水滴从石缝中渗出、滴落在地面的“嘀嗒”声,更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不似人声的呻……”吟。 这里,就是大明朝所有官员的终极噩梦——锦衣卫诏狱。 俗称,“人间炼狱”。 诏狱共分三层,越往下,关押的犯人级别越高,所用的刑罚也越是残酷。此刻,韩渊并未在第一层停留,而是径直走向了通往第二层的入口。 一名面色蜡黄、留着山羊胡的老狱卒,早已在此等候。他见到韩渊,立刻满脸谄媚地迎了上来,那张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毫无血色的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褶子。 “大人,您回来了。”他躬着身子,声音尖细,“新抓进来的那个户部主事,嘴还硬着,小的们正准备给他上‘弹琵琶’呢。” “弹琵琶”,是诏狱中最有名的酷刑之一。并非真的弹奏乐器,而是用特制的铁刷,在犯人赤裸的肋骨上来回“弹奏”,直至血肉模糊,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其状惨不忍睹。 韩渊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侧过头,用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瞥了一眼那老狱卒。 “王麻子,”他缓缓开口,“我记得,我回来之前,吩咐过。这个户部主事,要留着,他还有用。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老狱卒王麻子,却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如捣蒜般磕在湿滑的石地上,声音已带上了哭腔:“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小的昏了头,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传令,让他们停下!保证……保证让他囫囵着,留下一口气!” 韩渊没有再理他,只是从他身旁,漠然地走了过去。 他不需要用声音来彰显自己的权威。在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地狱里,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轻微的语气变化,便足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穿过第二层那些关押着朝廷重犯的监区,他来到了一处独立的、守卫更加森严的区域。这里,是锦衣卫的核心机密所在——情报司。 与外面监牢的肮脏混乱不同,这里干净、整洁,甚至带着一丝书卷气。一排排巨大的红木档案架,顶天立地,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满了成千上万的卷宗。每一份卷宗,都代表着一个人的秘密,一个家族的兴衰,甚至是一场朝堂的风暴。 在一间最为宽敞明亮的密室中,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正负手而立,似乎已等候多时。 这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生得倒是相貌堂堂,剑眉星目,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与傲慢。他穿着与苏未然同款的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上缠绕着一圈猩红色的丝线,这是锦衣卫内部“精英”的标志。 他,便是韩渊麾下最得力的鹰犬之一,苏未然的师兄,罗晋。 见到韩渊进来,罗晋立刻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孩儿恭迎义父!” 韩渊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看他,而是投向了密室中央。那里,摆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沙盘上,精细地还原了整个金陵城的样貌,从皇宫内苑,到平民陋巷,无一不备。 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站在沙盘前。 她同样身着一身飞鱼服,但那身象征着冷酷与暴力的官服,穿在她身上,却被她那堪称完美的身段,勾勒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美感。腰肢纤细,不堪一握,双腿笔直修长,即便是宽大的袍服,也掩不住那惊人的线条。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青色发簪高高束起,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颈,如同一只骄傲而孤独的天鹅。 她手中,正拿着几枚代表着不同人物的小旗,在沙盘上,反复推演着什么。她的动作,精准、冷静,充满了逻辑的美感。 “未然。”韩渊开口了,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他从未对旁人展露过的温和。 那女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罗晋的呼吸,在看到她那张脸的瞬间,微微一滞。 那是一张美得令人窒息,却也冷得令人心寒的脸。肌肤胜雪,眉如远山,琼鼻樱唇,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然而,那双本该是剪水秋瞳的眸子,却像两潭千年不化的寒冰,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澜。她就像一尊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绝美人像,美则美矣,却没有半分活人的温度。 她,就是韩渊最得意的“作品”,锦衣卫中代号“冰刃”的顶尖高手——苏未然。 “义父。”她对着韩渊,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同玉磬相击。 “嗯。”韩渊缓步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沙盘上,问道:“《薛神医毒经》,你读到第几卷了?” “回义父,已读至第七卷‘牵机’。其中关于以南唐后主李煜所中之毒为引,衍生出的十八种变体,尚有几处不解。”苏未然对答如流,仿佛在汇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功课。 韩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懂便去问。薛神医的本事,你们要学的东西还很多。那套《青鸾诀》呢?第七式‘凤点头’,出剑时,可还有半分滞涩?” “已无滞涩。只是……”苏未然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只是孩儿总觉得,此招过于阴毒,有伤天和,与剑法总纲中的‘青鸾翔空,光明磊落’之意,似有相悖。” 听到这话,一旁的罗晋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韩渊的眼神,却在瞬间变得深邃起来。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慈爱的、却又充满了占有欲的姿态,轻轻拂去苏未然鬓角的一缕乱发。 “傻孩子,”他柔声道,“我们锦衣卫的剑,是陛下的剑,是朝廷的剑。它的用处,是斩断一切对陛下、对朝廷不利的乱麻。何来阴毒与光明之分?能最快、最有效地达成目的,便是好剑法。你记住,对朝廷的忠诚,便是最大的‘天和’。” 他的指尖,在苏未然的脸颊上,轻轻滑过,带来一丝冰冷的触感。 苏未然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她很快便垂下眼帘,恭声道:“孩儿……受教了。” “义父!”一旁的罗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向前一步,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义父有何要事,尽管吩咐孩儿!区区宵小,何须劳动师妹大驾?” 他看向苏未然的眼神,那份浓烈的嫉妒,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嫉妒苏未然的才智,嫉妒她能得到义父如此的“青睐”。在他看来,苏未然不过是仗着自己女儿家的身份,才会得到义父的偏爱。论武功,论狠辣,他罗晋,自信绝不在这个小师妹之下! 韩渊转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又恢复了那种不带感情的冷漠。 “罗晋,你的《霹雳刀法》,是越来越刚猛了。但你的心,也越来越躁了。”他淡淡地说道,“为将者,最忌心浮气躁。这一点,你远不如你师妹。” 罗晋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却终究不敢反驳,只得恨恨地低下头。 韩渊不再理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卷宗,递给了苏未然。 “这里,有一个人,你和罗晋,去把他给‘请’回来。” 苏未然接过卷宗,打开。只见上面用清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两个字——常飞。其下,则是他的生平、武功、亲眷,以及近日常出没的地点等详细情报。 “常飞?”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石惊天的副手?此人武功不过二流,似乎……不值得我们如此大动干戈。” “呵呵,”韩渊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未然,你看事情,还是只看到了皮毛。常飞本人,确实不值一提。他不过是一条微不足道的鱼饵罢了。”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那枚代表着“石惊天”的黑色小旗,在手中轻轻抛了抛。 “我要的,不是常飞的命。”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粘稠,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我要的,是一张网。一张由常飞的行踪、由石惊天的庇护、由他们每一次的接触、每一次的密谋,所编织成的一张天罗地网!” “我要你们,像最有耐心的蜘蛛,悄悄地跟着这条鱼饵,记下他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我要你们,将他与石惊天之间那所谓的‘兄弟情义’,都变成呈上御前的、如山铁证!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石惊天所谓的‘撼山门’,究竟是一个忠义的武馆,还是一个藏污纳垢、意图为‘蓝党’翻案的谋逆巢穴!” “我要的,是一场足以让所有江湖人心惊胆战、让所有军中旧部噤若寒蝉的、名正言顺的……灭门!”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他的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嗜血的光芒。 密室之内,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罗晋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的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血流成河的景象。 而苏未然,依旧面无表情。她只是将卷宗合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她即将要去做的,不是策划一场惊天血案,而只是去完成一次寻常的功课。 “未然心思缜密,负责谋划。”韩渊的目光,在苏未然和罗晋之间,来回扫视,“罗晋武功刚猛,负责执行。你们二人,一阴一阳,一智一勇,相得益彰。去吧,不要让为父失望。”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夸赞与安排,实则,却是在他们二人之间,又楔入了一根名为“竞争”与“制衡”的钉子。 “是,义父。”苏未然再次躬身行礼。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向密室外走去。她走路的姿态,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 罗晋紧随其后,他的目光,如同一只盘旋的饿隼,死死地锁定着苏未然那纤细而挺拔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那阴森的诏狱,走过那肃杀的演武场,最终,踏出了锦衣卫那扇黑铁铸就的大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金陵城街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人间,与他们刚刚走出的那个地狱,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就是负责将那个地狱,带到这人间来的使者。 苏未然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的手,轻轻按在了腰间那柄通体泛着青光的佩剑上。 剑名,「青鸾」。 青鸾,传说中的神鸟,翔于九天,光明圣洁。 然而,这柄以神鸟为名的剑,它的宿命,却是要在黑暗中,行杀伐之事。 一场精心策划的追杀,就此,拉开了序幕。 好的,我们来完成这悲剧的最终篇章。我将倾尽笔力,为您描绘这场从追踪到围杀的全过程,并细致刻画苏未然内心冰层的第一道裂痕。 金陵城北,是一片被繁华遗忘的角落。 这里的巷弄,比城南的更为狭窄、曲折,如同蛛网般密密麻麻。青石板的路面,早已被岁月磨损得坑坑洼洼,一到雨天,便积满了泥泞的污水。两旁的屋舍,低矮而破败,许多墙壁都露出了内里的夯土,仿佛一个久病老人的枯瘦肋骨。空气中,永远飘荡着一股劣质煤炭燃烧不尽的呛人烟味,与孩童的哭闹、夫妻的争吵、以及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混合成一曲独属于贫穷与卑微的交响。 这里,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的聚居地,也是官府眼中,最容易藏污纳垢的法外之地。 当苏未然与罗晋的身影,出现在这片区域时,就如同两滴清亮的油,滴入了一碗浑浊的井水,显得格格不入。 “师妹,你确定那常飞会躲在这种猪狗不如的地方?”罗晋的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用一方锦帕,捂着口鼻,仿佛这里的空气,都带着能玷污他高贵身份的瘟疫。他眉头紧锁,看着四周那些投来或好奇、或畏惧、或麻木目光的平民,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依我看,就该调集一队人马,挨家挨户地搜!不出一个时辰,管叫他插翅难飞!” 苏未然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她那双冰冷的眸子,正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描着周遭的一切。 她的追踪,从不依靠蛮力。蛮力,是无能者的最后手段。 在离开诏狱后,她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将常飞的卷宗,一字不漏地烙印在了脑海中。她知道,常飞,男,三十二岁,原籍山东,十六岁从军,因作战勇猛,被石惊天赏识,提为亲兵。他为人粗中有细,在军中,曾兼任过一年的伙夫长,善于烹制大锅的肉汤。退役后,追随石惊天,性格火爆,极重义气,好酒。 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在她的大脑中,迅速地被拆解、重组,构成了一幅清晰的、关于“猎物”的行为逻辑图。 她没有去那些江湖人常去的酒馆、赌场,也没有去那些可能藏匿亡命徒的破庙、荒宅。她带着罗晋,直接来到了城北这片最大的、也是最混乱的平民集市。 “一个好酒的山东大汉,突然要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可以戒掉很多东西,但有一样东西,他戒不掉。”苏未然一边走,一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地说道,“那就是口味。他吃不惯南方的甜糯,他需要大块的酱肉,需要能让他出汗的辛辣,需要能让他想起军营和故乡的味道。” 她停在了一家售卖北方调料的杂货铺前。铺子很小,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 罗晋不解地看着她。 苏未然的目光,落在那老板正在为客人称量花椒的手上。那双手,骨节粗大,虎口处有常年握持兵刃才能留下的厚茧。 “老板,”苏未然的声音,清脆得如同冰珠落盘,“你这‘十三香’,是自家配的,还是从外面进的货?” 那老板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道:“姑娘家家的,问这许多作甚?爱买不买!” “我若说,你这香料里,多了一味‘草果’,少了一味‘白芷’。这配比,不是山东的,倒像是当年大都督徐达麾下,北伐军中的伙头营所用的方子。不知我说的,对是不对?” 苏未然的这番话,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老板的要害。 那老板称量花椒的手,猛地一抖,几粒花椒,洒落在地。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苏未然,眼中那份市侩与不耐烦,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骇与恐惧。 罗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恍然与残忍的笑意。他向前一步,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师兄,”苏未然却制止了他,“我们的目标,不是这条小鱼。惊动了他,只会让后面的大鱼,再也不敢露头。” 她看着那已面如死灰的老板,声音依旧冰冷:“我们只问一件事。最近,可有一个身高八尺、山东口音、出手阔绰,专买你这香料的大汉来过?” 那老板的嘴唇哆嗦着,汗珠从额角滚落,他不敢说谎,也不敢不说。 苏未然从袖中,取出了一小锭银子,轻轻放在柜台上。 “他若因此被抓,他的家人,会得到比这多十倍的安家费。你若不合作,你的家人,今晚就会睡在秦淮河的河底。你自己选。” 这番话,一半是诱惑,一半是赤裸裸的威胁。那老板的心理防线,在瞬间被彻底击溃。他颤抖着,伸手指了指巷子的深处。 “三……三条街外,槐树巷,最里头那个带院子的……他……他昨日才来过……” 得到想要的答案,苏未然收回银子,与罗晋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多看那老板一眼。 槐树巷,巷如其名,巷口有一棵巨大的、几乎要遮蔽半个巷道的百年老槐。 此时已是申时,夕阳西斜,将巷子里的光影,拉得斑驳陆离。苏未然与罗晋,并没有直接闯入,而是占据了巷口对面,一栋早已废弃的二层茶楼。 茶楼里,蛛网遍结,桌椅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罗晋有些不耐地用刀鞘,将一张凳子上的灰尘扫去,一屁股坐下,发出“嘎吱”一声**。 “师妹,你到底在等什么?既已找到了老巢,直接杀进去,不就完了?何苦在这里喂蚊子!”他抱怨道。 苏未然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站在二楼一扇破损的窗户后面,借着窗格的掩护,一双冰冷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斜对面那座破败的院落。 院子不大,泥土的地面上,还晾晒着几件浆洗得发白的孩童衣物。院角,一架葡萄藤,正努力地向上攀爬着。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裸露在外的胳膊,肌肉虬结,充满了力量。他手中,正拿着一把小刀,低着头,专注地削着一截木头。他的动作,与他那粗犷的身形极不相称,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扎着冲天辫,正蹲在他脚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手中的木头。 “爹,好了吗?我的大鸟,好了吗?”孩童奶声奶气地问道。 那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属于军人的脸。正是那张贴在告示上,被全城通缉的脸——常飞。 他脸上,没有了半分在沙场上的悍勇与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父亲的、憨厚的温柔。 “快了,快了,小宝别急。爹给你雕的这只鹰,保准是全天下最威风的鹰!”他呵呵地笑着,用他那双曾握过刀枪、杀过敌人的粗糙大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端着一碗水,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走到常飞身边,用袖子,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珠,眼神中,充满了爱恋与担忧。 “当家的,喝口水吧。你这一坐,就是一下午。” “嘿嘿,不碍事。”常飞接过水碗,一饮而尽,而后将手中那只已初具雏形的木鹰,递到儿子面前,“小宝,看,飞起来喽!” 他抓着木鹰,在空中挥舞,口中模仿着鹰的鸣叫。那孩童欢呼雀G跃,伸着小手去抓,父子俩在小小的院落里,追逐嬉闹。那妇人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阳光,将这一家三口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窗后,苏未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心,那颗早已被韩渊用仇恨与冰冷层层包裹起来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烧得通红的细针,轻轻地、却又无比深刻地,刺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酸楚的、她无法理解的情感,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泛起。 家…… 父亲…… 母亲…… 这些对她而言,只存在于卷宗和噩梦中的、冰冷的词汇,此刻,竟以这样一种鲜活、温暖、触手可及的方式,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紊乱。她那双握着剑柄的手,指节,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紧。 “哼,真是可笑。” 罗晋冰冷而不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她从那短暂的失神中,拉回了现实。 “一个被朝廷通缉的要犯,一个即将家破人亡的丧家之犬,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享受天伦之乐。”他站起身,走到苏未然身边,目光贪婪地扫过她那完美的侧脸,而后望向院中,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师妹,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忍心了?” 苏未然的眼神,瞬间恢复了那片古井无波的冰冷。 “师兄多虑了。”她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在计算,最佳的突袭时机,以及,如何将他们一家,一个不漏地,生擒活捉。” “哦?是吗?”罗晋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他显然不信。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苏未然的肩膀,却被苏未然一个不着痕迹的侧身,避了过去。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狰狞。 “好,好一个生擒活捉!”他咬着牙说道,“既然师妹已经计算好了,那,就别再等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右手,对着巷口的方向,做出了一个劈砍的手势。 那是进攻的信号! 杀机,在瞬间爆发! 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鬼魅,十数名身着黑色劲装、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从槐树巷的四面八方,同时涌现!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无声无息地,便将那座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砰!” 一声巨响,那扇本就破败的院门,被一名校尉一脚踹得粉碎! 院内,那片刻前的温馨与宁静,在瞬间被撕裂。 常飞的反应,快得惊人。他几乎是在院门被踹开的同一时间,便将妻儿猛地向后一推,嘶声吼道:“回屋!快!” 而后,他一个箭步,抄起墙角那柄用来劈柴的、刃口满是豁口的短柄斧,眼神中的憨厚与温柔,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身为百战老兵的、野兽般的凶悍与决绝! “锦衣卫的狗崽子!爷爷跟你们拼了!” 他怒吼着,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虎,挥舞着斧头,主动迎向了那群如狼似虎的敌人! 一场血腥的、力量悬殊的搏杀,就此展开! 常飞的斧法,没有半分招式可言,完全是战场上最实用、最直接的杀人技巧。每一斧劈出,都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一名冲在最前的校尉,躲闪不及,竟被他一斧头,连人带刀,从中劈开,鲜血与内脏,洒了一地!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 这些锦衣卫校尉,个个都是从千万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他们结成战阵,刀光交织成网,不断地压缩着常飞的活动空间,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噗!” 一柄绣春刀,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刺穿了常飞的大腿,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当家的!”屋门口,他的妻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来,却被两名校尉死死按住。那孩童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爹!” 常飞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他用斧柄撑着地,挣扎着想要站起,但更多的刀,已经向他身上招呼过来。 就在此时,两道身影,如同两片飘落的叶子,从对面的茶楼上,悄无声息地落下,加入了战团。 罗晋,如同虎入羊群。他手中的绣春刀,化作一道道致命的电光,他没有去攻击已是强弩之末的常飞,而是专门攻向那些试图保护常飞妻儿的、被吓呆了的邻居。惨叫声中,数条生命,便被他轻易收割。他享受着这种杀戮的快感,脸上露出了陶醉的、变态的笑容。 而苏未然,则如同一道青色的闪电,径直射向了场中的常飞。 她的身法,轻盈而诡异,在刀光剑影中穿行,衣袂甚至没有沾上半分血迹。她手中的「青鸾」剑,已然出鞘。那剑身薄如蝉翼,在夕阳下,反射出一道道青濛濛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这,便是锦衣卫秘传剑法——《青鸾诀》。 轻、快、诡、毒。 一剑刺出,宛如“青鸾点头”,角度刁钻,直取常飞的咽喉。 常飞此刻已是油尽灯枯,面对这神鬼莫测的一剑,他眼中露出了绝望。他放弃了所有抵抗,拼尽最后一口气,朝着妻儿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 “玉莲——!” 那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恋、不舍,与最深的、最深的绝望。 这声悲号,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未然的心上。 她的脑海中,轰然一声,一片空白。 那温馨的院落,那憨厚的笑容,那温柔的擦汗,那孩子的欢笑……一幕幕画面,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她的手腕,那只握着「青鸾」剑的、稳如磐石的手腕,在这一刻,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剑尖,偏了半分。 时间,慢了半拍。 这半分的偏离,这半拍的迟缓,对于场中的高手而言,已是天壤之别! 罗晋,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将苏未然这微小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犹豫,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至极的、充满了讥讽的冷笑。 “师妹,既然你不忍心,师兄,便帮你一把!” 他的声音未落,人已如鬼魅般窜出!他手中的刀,并没有斩向常飞的要害,而是化作一道迅疾的弧光,精准无比地,斩在了常飞支撑着身体的那条好腿的腿筋上! “啊——!” 常飞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屈辱地,跪倒在地。他彻底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名校尉举起了屠刀,走向他那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妻子和孩子。 他的双眼,血红一片,死死地,望向了苏未然。 他望着的,不是一个锦衣卫的冷血杀手。 而是一个美丽的、年轻的、在最后一刻,不知为何,选择了迟疑的女子。 他的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迷惑。 苏未然的身体,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她看着常飞那双眼睛,看着他跪倒的身影,看着他妻儿脸上那绝望的表情。 她那颗冰封的心,那座坚固的城池,在这一刻,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微小,却又无法修复的缝隙。 她握着剑,站在那里,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而她的剑,在滴血。 只是不知,那血,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第三章:北城喋血神拳殇(上)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洪武二十七年的夏夜,月色本应皎洁,却被金陵城上空一片挥之不去的、由权力和恐惧交织而成的阴云所遮蔽,只在云层的罅隙间,漏下几缕惨白如磷火的微光。 这微光,永远也照不进北镇抚司那片禁地的最深处。 锦衣卫诏狱,这座吞噬了无数王侯将相、忠臣良将的人间炼狱,此刻正如同往常一般,在死寂中,无声地消化着它的祭品。寻常的监牢,尚有哭喊与咒骂,尚有对明日的期盼与对往昔的追悔。而这里,只有绝望。绝望,是会沉淀的。它渗入青黑色的石壁,化为终年不散的潮湿水汽;它凝结在冰冷的铁索上,变为一层滑腻的暗红色铁锈;它更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陈年血腥、腐烂草料与不知名药材的气味,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更能压碎人心底最后一丝光亮。 诏狱最底层的“静水堂”,名字取得极富禅意,却是整座地狱中最为可怖的核心。这里的水,并非清净无波之水,而是从地底深处渗出的、带着刺骨寒意的阴河之水。堂内,没有一扇窗,只有四角长明灯里那豆大的、昏黄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无力地摇曳着,将墙壁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刑具,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水牢正中,一个魁梧的身躯被四条粗如儿臂的玄铁锁链,以一个“大”字形悬吊在半空,脚尖将将触及下方那冰冷刺骨的积水。他的琵琶骨,被两根巨大的、带着倒钩的熟铁钩子死死洞穿,鲜血早已流尽,凝固成暗红色的硬痂,将他牢牢钉死在这副象征着极致屈辱的刑架之上。他的身体,早已看不出人形,布满了烙铁烫出的焦黑印记、铁刷刮过的道道血槽、以及被竹签刺入又拔出的无数细密针孔。整个人,就像一具被最拙劣的屠夫肆意凌虐过的牲口,散发着浓郁的血腥与腐败气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具残破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身躯,却依旧顽强地、执拗地,散发出一股不屈的、属于百战老兵的悍勇之气。他的头颅,始终高昂着,即便双目紧闭,那紧锁的眉头和咬得发白的嘴唇,依然在无声地诉说着两个字——不服! 他,正是“撼山门”的副手,那个在街头为老妪出头、打断锦衣卫校尉胳膊的铁血汉子,常飞。 “王头儿,这厮的骨头,是真他娘的硬。”一个满脸横肉的锦衣卫行刑官,将一柄还沾着血丝的铁刷扔进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他喘着粗气,揉着发酸的手腕,对一旁那个面色蜡黄、留着山羊胡的老狱卒抱怨道,“从‘弹琵琶’到‘烤全羊’,弟兄们换了三班,能上的手段都上了一遍了,他愣是……愣是从头到尾,连一声痛哼都没发出来过!” 那被称为“王头儿”的老狱卒,正是这诏狱的总管之一,王麻子。他在这阴森地界待了十几年,早已见惯了各种硬汉,但像常飞这般,能在诏狱的全套酷刑之下,依旧保持着清醒与沉默的,也属凤毛麟角。他眯起那双被烛火熏得浑浊的老眼,嘿嘿一笑,声音尖细得如同砂纸在摩擦:“硬?骨头再硬,到了咱们这‘静水堂’,也得给他磨成粉。这肉体上的痛楚啊,他是个军中滚出来的汉子,兴许还能扛得住。可这心里的刀子,可就未必了。去,把咱们的‘鬼手’屠师傅请来,该让他老人家,给这位常百户,松松筋骨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壮硕的中年汉子,已从阴影中无声地走出。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旧刀疤,一双手臂,比常人的大腿还要粗壮。他没有佩戴任何刀剑,腰间,只挂着一排用油布包裹着的、长短不一、造型诡异的铁钩与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此人,正是诏狱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行刑官,那个能让死人开口、活人求死的“鬼手”屠夫。 “屠师傅。”王麻子谄媚地躬了躬身子。 “鬼手”屠夫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走到常飞面前,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如同抚摸一件珍奇的瓷器般,在常飞身上那些伤口上,轻轻地、一处处地按过。他的手指,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每按下一处,常飞那本已麻木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紧闭的双眼中,流露出比方才更深十倍的痛苦。 “筋还绷着,气还没散,是块好料子。”屠夫用他那公鸭般的嗓子,沙哑地评价道,眼中,闪烁着庖丁解牛时才有的、病态的兴奋,“对付这种硬骨头,寻常的法子,是让他痛。而我的法子,是让他……痒。”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对着烛火烤了烤,针尖,顿时变得赤红。 “这一针下去,叫‘万蚁噬心’。针尖会刺入你胸前‘膻中穴’半分,不伤你性命,却能让你感觉,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你心口、在你的五脏六腑里,同时啃咬、爬行。那种痒,会让你恨不得亲手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挠上一挠。常百户,你想试试吗?” 常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知道,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家伙,说的是真的。他咬紧牙关,将嘴唇都咬出了血,准备迎接这非人的折磨。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石阶上传来。 脚步声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威严,让这“静水堂”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血腥,都在瞬间,为之凝固。王麻子和“鬼手”屠夫脸上的狞笑,同时僵住,随即换上了一副无比恭敬、甚至带着几分畏惧的神情,齐刷刷地,朝着石阶的方向,跪了下去。 “恭迎指挥使大人!” 一个身着黑色便服的身影,缓缓走下石阶。他手中,甚至还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袅袅的茶香,与这水牢中的恶臭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权力的味道。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韩渊。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正是满心嫉妒与戾气的罗晋。罗晋的目光,一踏入水牢,便死死地锁定在常飞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韩渊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众人,他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安然坐下,用银质的杯盖,一遍遍地、极有耐心地,撇去茶汤表面的浮沫,仿佛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不过是他家后花园里的一处寻常景致。 许久,他才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鬼手”屠夫手中那根烧红的银针。 “屠夫,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回去了。”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屠夫那壮硕的身体,猛地一颤,“对付一条已经上了钩的鱼,何须再用这么复杂的法子?那只会把鱼肉,都折腾烂了。收起来吧。” “是……是,大人。”屠夫连滚带爬地收起了银针,退到了一旁,额角,已满是冷汗。 韩渊将目光,转向了刑架上的常飞。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常飞面前,抬起头,用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凝视着这张早已血肉模糊的脸。 “常飞,本官敬你是条汉子。当年在军中,你替石惊天挡过一箭,这份忠义,可歌可泣。”韩渊的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欣赏”,仿佛是在与一位老友叙旧,“可你这份忠义,用错了地方。你忠于的,不是当今圣上,而是石惊天。你义气的,不是朝廷法度,而是江湖规矩。这,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常飞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那是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他看着韩渊,嘴角,竟扯出一个血腥而轻蔑的笑容。 “呸!”一口带着血沫的浓痰,被他狠狠地吐向韩渊。 韩渊身形微动,甚至没有抬手,只是肩头微微一晃,便轻易避开。那口浓痰,落在他身后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一点凄厉的血痕。 “韩渊……你这条……摇尾乞怜的……阉狗!”常飞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碎裂的骨头缝里挤出来的,“我大哥……他当年在捕鱼儿海,救驾之功,何等显赫!他……他若想反,凭他那位‘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兄弟……凭他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威望……你……你以为他还需要等到今天?!” 他提到了齐司裳,那个早已在金陵城中淡出,却依旧如同一个巨大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名字。 韩渊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他心中,唯一一根不愿被外人触碰的刺。齐司裳的存在,是他权谋之路上,唯一一个无法计算、无法掌控的变数。 “住口!”他身后的罗晋早已按捺不住,厉声喝道,腰间的绣春刀“呛啷”出鞘半尺,杀气毕露,正欲上前,却被韩渊抬手制止了。 韩渊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常飞的辱骂与提及齐司裳,都未曾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说得好。说得很好。”他甚至抚掌赞道,“看来,你还没糊涂。你还知道,石惊天最大的倚仗,是什么。这,就够了。” 他转过身,对王麻子使了个眼色。 王麻子心领神会,立刻从一旁的刑具架下,捧出了一份早已写好的卷宗,以及一盒鲜红欲滴的印泥。 韩渊将卷宗,在常飞面前,缓缓展开。那上面,用清秀的楷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罪状。 “常百户,你看,这是你的供词。本官,已经替你写好了。”他的声音,如同冬夜里毒蛇在耳边吐信,充满了冰冷的、粘稠的恶意,“这份供词上说,你家门主石惊天,因不满凉国公蓝玉蒙冤,心怀怨望,遂暗中勾结早已投降明廷、却贼心不死的蒙古鞑靼部旧贵族,约定于今岁秋收之后,在京城举事,以为内应,意图颠覆我大明江山,为蓝玉翻案。而你,常飞,便是他与蒙古人之间的联络信使。你看,这故事,多么的合情合理,多么的……天衣无缝。” 常飞看着那份通篇谎言、字字诛心的供词,气得浑身发抖,牵动了琵琶骨上的铁钩,剧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但他依旧用尽全力,怒吼道:“你……你无耻!血口喷人!我大哥忠肝义胆,岂会做这等勾当!” “无耻?呵呵,”韩渊轻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水牢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常飞啊常飞,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在这诏狱里,本官说的话,就是证据。本官写的字,就是真相!至于你……你信不信,你招不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走到常飞身侧,猛地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魔鬼般的低语说道:“本官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你的妻儿呢?本官听说,你的儿子,今年才五岁,生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就在半个时辰前,本官的义女苏未然,已经亲手将他们‘请’了回来。此刻,他们就在这诏狱的上一层,听着你在这里受苦呢。” “你说,若是将你那粉雕玉琢的儿子,也吊在这刑架上,用最小号的、专门给女子上刑用的铁钩,穿透他那细嫩的皮肉……他,能撑多久?一个时辰?还是半个时辰?你放心,本官的义子罗晋,最喜欢听的,就是孩童的哭声了。他一定会,很有耐心地,陪他好好玩玩。” 这番话,如同一柄最恶毒的、淬了世间所有剧毒的冰锥,狠狠地、精准地,刺入了常飞心中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你……你敢!!” 常飞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撕心裂肺的恐惧与绝望。他疯狂地挣扎起来,那四根寻常人无法撼动分毫的玄铁锁链,竟被他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不……不要动我的家人!韩渊!你这畜生!你不是人!有本事冲我来!全都冲我来!!” “晚了。”韩渊优雅地直起身子,脸上恢复了那份猫戏老鼠般的从容,“本官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没有珍惜。” 他对着王麻子,再次挥了挥手。 王麻子立刻会意,端着那盒印泥,走到了常飞的面前。 “常百户,您瞧,”他尖着嗓子,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令人作呕的微笑,“是按个指印呢?还是……按个完整的掌印,显得更有诚意些?” 常飞死死地瞪着韩渊,牙齿,已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不是败给了酷刑,而是败给了眼前这个男人,那份毫无底线的、魔鬼般的恶毒。 为了妻儿,他别无选择。 “我……我画……”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他妥协了,他选择背负这莫须有的、足以诛灭九族的谋逆大罪,只为换取家人的一线生机。 然而,韩渊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不甚满意的神情。 “不,不,不。”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摇晃着,“画押,太没有诚意了。而且,也太容易伪造。本官,要的是一份真真切切、任何人都无法抵赖的……血淋淋的铁证。” 他对着身旁,那个早已因兴奋而满脸通红的罗晋,偏了偏头。 罗晋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个残忍至极、又充满了快意的笑容。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了。他嫉妒苏未然能得到义父的另眼相看,他更要用最酷烈的手段,来证明自己比那个在他看来心慈手软的师妹,更有用! “义父放心!孩儿明白!”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刀光一闪,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啊——!” 常飞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他被锁链高高吊起的右手,那五根曾为兄弟握过刀、为儿子削过木鹰的手指,竟被罗晋这快、狠、准的一刀,齐刷刷地,从根部斩了下来!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断指处疯狂涌出,洒满了冰冷的地面,也溅了罗晋一脸。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嘴角的血珠,脸上露出了病态的、满足的表情。 王麻子眼疾手快,立刻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托盘,接住了那五根还在微微抽搐的、血淋淋的断指。 韩渊满意地笑了。他走上前,无视了常飞那撕心裂肺的惨嚎,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起常飞那只还在淌血的断掌,将其重重地,按在了那份供词的末尾。 一个巨大而清晰的、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鲜红掌印,赫然出现在了洁白的纸上。 “你看,”韩渊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如同欣赏一幅绝世的书法,对一旁的罗晋赞许道,“这样,不就……完美了吗?” 常飞的身体,在剧痛与绝望的双重打击下,剧烈地抽搐着。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那座破败却温暖的小院,看到了妻子温柔的笑脸,看到了儿子,正举着他亲手削的那只不成形的木鹰,在夕阳下,快乐地奔跑…… 韩渊将那份沾着血的“铁证”,如同最珍贵的圣旨一般,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一个特制的黄铜管之中,用火漆仔细密封。 “罗晋,”他将铜管递给义子,“立刻呈送御前,交到皇上手中。告诉皇上,叛党罪证确凿,可以……收网了。” “是!义父!”罗晋重重叩首,接过铜管,眼中闪烁着建功立业的狂热光芒,转身飞奔而去。 韩渊这才转过身,对王麻子吩咐道:“至于他,留他一口气。找最好的金疮医,给他止血。明日午时三刻,他还有大用场。” 说罢,他理了理衣冠,转身,向水牢外走去。他走得很慢,很从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他重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诏狱,回到那片被惨白月光笼罩的演武场时,他需要的所有棋子,都已各就各位。 演武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数百名锦衣卫精锐。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外罩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头戴玄铁盔,只露出一双双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眼睛。他们分作四个巨大的方阵,肃然而立,鸦雀无声,没有一丝一毫的交头接耳,仿佛四块沉默的、由钢铁与杀气铸就的巨大墓碑。 这,便是韩渊花费了数年心血,为大明皇帝,也为他自己,打造出的最锋利、最冷酷的刀——“缇骑四营”。 东首第一营,是“飞鱼营”。此营中人,个个身法轻盈,擅长追踪、渗透与刺杀,乃是锦衣卫的耳目与尖刀。 西首第二营,是“麒麟营”。此营皆由军中挑选出的百战精锐组成,身披重甲,擅长结阵搏杀,正面冲击力,堪比京城三大营的任何一支部队。 南首第三营,是“神射营”。他们装备着大明最精良的神臂弩与特制的火器“神火飞鸦”,负责远程打击与火力压制,是战场上的死神。 而立于正北,直面点将台的,便是第四营,也是四营之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无常殿”。此营,是韩渊的亲兵卫队,人数最少,不足百人,但每一个成员,都是从诏狱的行刑官和最冷血的杀手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英。他们精通人体经脉骨骼,擅长各种酷刑与活捉之术,他们的任务,不是杀死敌人,而是将敌人,完整地、绝望地,带回诏狱。 “无常殿”的首领,正是方才那位“鬼手”屠夫。他此刻已穿上了一身黑色的皮甲,腰间那些诡异的刑具,在月光下,泛着不祥的微光。 韩渊一步步走上高达三丈的点将台,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君王检阅自己的军队般,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冷酷的、被抹去了个人情感的脸。 一股无形的、森然的压力,笼罩了整个演武场。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因内力加持,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就在方才,蓝玉逆党、撼山门匪首常飞,已然画押招供!其门主石惊天,狼子野心,包藏祸心,暗中勾结蒙古鞑虏,意图在京城谋逆!罪证确凿,罄竹难书!”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煽动性。 “圣上震怒!降下雷霆之威!命我锦衣卫,于今夜,踏平卧虎庄,剪除此獠!以儆效尤!” “此战,非江湖仇杀,乃国之大义!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除害!凡我锦衣卫缇骑,当戮力同心,奋勇杀敌!功成之后,本官,必有重赏!爵位!田产!金银!女人!你们想要的一切,都将在卧虎庄那帮叛逆的尸骨之上!” “愿为大人效死!!愿为陛下尽忠!!” 台下,数百名缇骑,以刀柄重重捶击胸甲,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那股混杂着贪婪、嗜血与狂热的冲天杀气,几乎要将天边那片遮月的乌云,都震得粉碎。 韩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扭曲黑白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将一场卑劣的政治清洗,包装成了一场建功立业、名正言顺的正义讨伐。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达出征命令的刹那,一个阴柔的、不合时宜的、带着几分慵懒与戏谑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从他身后的高墙之上,幽幽传来。 “呵呵呵……韩指挥使,真是好大的威风,好一番慷慨陈词。咱家远在宫里,都快要被你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忍不住想跟着你去杀人放火了呢。” 韩渊的心,猛地一沉。他的脸上,却在瞬间,堆起了无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他缓缓转过身,只见那数丈高的墙头之上,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绣着团龙暗纹的华贵宦官常服,身形瘦削,如同一根被风干了的竹竿,仿佛一阵夜风就能吹倒。他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嘴唇却涂得殷红如血,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妖异而可怖。他手中,没有拂尘,只是悠闲地把玩着两枚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的、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健身球,在掌心,滴溜溜地转动,发出清脆的、富有节奏的撞击声。 能在这锦衣卫总部如入无人之境,能让韩渊这头权力的猎犬都露出这般姿态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大内二十四监中,权柄最重、武功最不可测的内官监掌印太监,凌绝! 韩渊的行政品级,远在凌绝之上,但在皇权面前,外臣与内侍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天然的、无法逾越的鸿沟。更何况,他深知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宦官,是他绝对不愿轻易招惹的可怕存在。 他快步走下点将台,对着墙头,深深一揖,姿态低得近乎谦卑。 “不知凌公公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死罪?呵呵,”凌绝发出一声尖细的、如同猫头鹰在深夜啼叫般的笑声,那笑声,让在场所有锦衣卫精锐,都感到一阵莫名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韩指挥使如今圣眷正隆,手握生杀大权,这金陵城里,谁又敢判你的死罪?” 他身形微微一晃,竟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黑色落叶,从数丈高的墙头,轻飘飘地,落在了韩渊面前。他的双脚落地,没有发出半分声响,仿佛他根本没有体重。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手中,恭敬地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食盒。 “咱家,是奉了万岁爷的口谕,来给你送宵夜的。”凌绝指了指那食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顺便呢,也是替万岁爷,来瞧个热闹。万岁爷说了,这金陵城的夜,太静了,该有些声响,才好入眠。” 他打开食盒,里面,竟是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冰糖血燕。 “皇爷还说了,”凌绝捏着兰花指,用一把精致的银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里的燕窝,那双如同毒蛇般的眼睛,却不经意地,在韩渊脸上一扫而过,“他对石惊天那套所谓的《撼山拳》,很感兴趣。想知道,这套从沙场上练出来的至刚至猛的拳法,比之当年齐司裳那套道家玄门的《混元一炁功》,究竟,是孰高孰低。” 他的声音很轻,但“齐司裳”三个字,却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了韩渊的耳中。 “公公说笑了,”韩渊的额角,不易察觉地,渗出了一丝冷汗,他强笑道,“石惊天一介武夫,不过冢中枯骨,岂能与……与那人相提并论。” “哦?是吗?”凌绝抬起眼皮,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病态的、兴奋的光芒,“咱家倒觉得,很有趣呢。一个,是军中历练出的至刚至猛;一个,是道家玄门里的至阳至正。究竟,是拳头硬,还是气更长?可惜啊,那个姓齐的,是个缩头乌龟,躲起来了,害得咱家这几年,手痒得很。咱家,也只好先拿这个姓石的,开开胃,尝尝鲜了。” 他将一勺血燕,送入口中,细细地品味着,脸上,露出了近乎陶醉的表情。 韩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凌绝的存在,就像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皇帝派他来,名为“观战”,实为“监军”。自己今夜的一举一动,都将通过这个阴阳怪气的宦官,一字不差地,传回宫中。他今夜不仅要赢得漂亮,更要赢得……让龙椅上的那位,和眼前这位,都感到满意。 “时候,不早了。”凌绝放下银勺,用一方雪白的丝帕,优雅地擦了擦他那殷红的嘴角,“韩指挥使,还不下令出发吗?咱家,可是有些等不及,要看这场好戏了。” “是,是。”韩渊连声应道,再也不敢有半分耽搁。 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惨白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死亡的弧线,向前猛地一指。 “出发!” 一声令下,演武场上那四座由钢铁与杀气组成的黑色方阵,动了。他们化作一股沉默而压抑的洪流,没有一丝杂乱的脚步声,无声地,涌出了北镇抚司那扇黑铁铸就的、永不关闭的大门,向着京郊的方向,席卷而去。 凌绝,则带着他的小太监,坐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不紧不慢地,如同观赏风景般,跟在这股死亡的洪流之后。 马车里,小太监为他奉上了一杯新泡的雨前龙井。 “干爹,”小太监低声问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您说,今晚,那‘撼山神拳’石惊天,在咱们锦衣卫的‘缚龙大阵’下,能撑过几个回合?” 凌绝闭上眼睛,舒服地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掌心那两枚温润的玉球,转得更快了,发出的声响,也更清脆了。 “一个不懂得敬畏权力,只懂得挥舞拳头的匹夫,能活到今天,已是万岁爷格外的恩典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玩味的弧度。 “咱家关心的,不是他能撑多久。而是他的死,能不能,把那条躲在城南书斋里,装了六年死的真龙……给逼出来呢……” 夜色,浓重如墨。 杀机,亦然。 京郊,卧虎庄。 这里曾是前朝的一处军用驿站,地势险要,背靠卧虎山,俯瞰官道,易守难攻。石惊天解甲归田后,便花重金将其买下,改造成了“撼山门”的总舵。他广设演武堂、忠义厅,收留了数百名从军中退下来、无以为生的老兵和他们的家眷,俨然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王国。 此刻,庄内灯火通明,一派热闹景象。忠义厅前的巨大演武场上,上百名精壮的汉子,正赤裸着上身,在几位教头的带领下,呼喝有声地操练着拳脚。他们的拳风,虎虎生威,身上,都带着一股从沙场上磨砺出的彪悍杀气。一旁,还有不少妇人孩童在围观嬉笑,不时送上水和毛巾,充满了市井的、温暖的烟火气。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山庄外围那片寂静的、被黑暗吞噬的密林之中,无数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如同一群耐心的、等待着最佳捕猎时机的狼群,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韩渊骑在马上,隐于林中最黑暗的角落。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 那轮本就惨白的残月,已被一片悄然飘来的乌云,彻底遮蔽。 天地之间,伸手不见五指。 杀人的最好时机,到了。 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身后,“神射营”的数百名弓弩手,早已张弓搭箭,将特制的神臂弩,对准了那片灯火通明之地。那三棱的破甲箭头,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蓝光。上面,无一例外,都淬了由薛神医亲手调制的、见血封喉的剧毒——“三日断魂散”。 此毒,无色无味,一旦入体,便会迅速破坏人的经脉,使其内力在三日之内,散逸殆尽,神仙难救。更为阴毒的是,它还能制成烟丸,点燃后,随风飘散,吸入者,虽不至立时毙命,却也会在短时间内,感到四肢酸软,内力运转不畅,一身武功,十成里去个七八成。 韩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微笑。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他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从肉体到精神的、不留任何悬念的……碾压。 他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冰冷的、死亡的弧线。 一个字,从他口中,轻轻吐出。 “放!” 一声令下! “咻咻咻——!” 没有呐喊,没有战鼓,只有利箭划破夜空时,那死神般的尖锐呼啸!漫天的箭雨,如同一片由钢铁与剧毒构成的乌云,向着那片对此毫无防备的、灯火通明的山庄,无情地倾泻而下! 与此同时,数十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烟丸,被“神射营”中特制的、无声的腕式投石机,高高地抛上了半空,在山庄的上空,悄无声息地,轰然炸开! 一股无色无味的、甚至还带着一丝诡异甜香的轻烟,如同鬼魅,迅速地、无声地,乘着夜风,向整个卧虎庄,弥漫开来。 演武场上,那些正在挥汗如雨的汉子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一阵莫名的头晕目眩,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软无力。 “不好!风里……风里有毒!”一名经验最丰富的老教头,最先察觉不妥,他面色大变,嘶声示警。 然而,已经太晚了。 他们的内力,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针戳破了的气囊,正在飞速地流逝。 紧接着,便是那铺天盖地的、死亡的箭雨。 “噗!噗!噗!噗!” 血肉被洞穿的声音,此起彼伏,密集得,如同夏夜的骤雨,打在池塘的荷叶之上。惨叫声,哀嚎声,妇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瞬间,撕裂了整个宁静的夜空。 方才还生龙活虎、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演武场,在短短的数息之间,便变成了一片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 “敌袭!!敌袭!!” 凄厉的警钟,终于被一名垂死的弟子,用尽最后一口气,奋力敲响。 然而,这警钟,更像是为“撼山门”,敲响的、最后的丧钟。 “轰隆——!” 山庄那扇用百年铁木打造、外包铁皮、厚达半尺、足以抵御千军万马的巨大庄门,被锦衣卫“麒麟营”带来的、特制的重型攻城槌,只一下,便轰然撞得粉碎! 木屑与铁片四散飞溅。 数不清的、身着飞鱼服的黑色身影,如同从地狱中挣脱束缚、涌入人间的恶鬼,手持雪亮的、专为破甲断筋而设计的绣春刀,带着冲天的、令人窒息的杀气,如潮水般,涌入了这座注定要被鲜血彻底染红的庄园。 一场有预谋的、不对等的、灭绝性的围杀,就此,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作,挺起一杆丈八铁枪,怒吼着迎了上去。他一枪刺出,势夹风雷,枪尖在空中抖出三朵碗口大的枪花,分袭那三人小组的上、中、下三路。这一枪,是他毕生武艺的精华所在。 然而,那三人组中的持盾锦衣卫,却是不闪不避,只是将手中的精钢圆盾猛地一横,口中暴喝一声,一股沉雄的内力,瞬间贯注于盾牌之上。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那教头只觉自己石破天惊的一枪,仿佛刺在了一座不可撼动的铁山上,枪身剧烈地弯曲,又猛地弹回,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长枪险些脱手。 而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那锦衣卫身侧的两名同伴,手中的绣春刀已如两条最阴毒的毒蛇,从两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左一右,交叉削出! “嗤啦!” 血光迸现。 那名教头的双腿,竟被这两刀,齐刷刷地从膝盖处斩断!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轰然倒地。他还未死,便眼睁睁地看着后续涌上来的缇骑,那无数只穿着黑色官靴的脚,和无数柄雪亮的、带着血槽的绣春刀,将他彻底淹没。转瞬之间,一代枪法好手,便化为了一滩无法分辨的肉泥。 这便是“三才缚龙阵”的阴毒之处。它不求与你单打独斗,不讲半分江湖道义,只求以最有效、最节省体力的方式,将你分割、包围,然后……碾碎。 石惊天看得双目欲裂,心如刀绞。他知道,门下这些弟子,虽然个个悍勇,但大多武功粗浅,面对这等精妙而冷酷的杀戮战阵,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不能再等了。 “都给老子滚开!!” 他怒吼一声,双足在地面猛地一踏! “撼山拳”第一式——地动山摇! 这一式,并非单纯的腿力,而是将全身内劲,自丹田起,经由“涌泉穴”,悍然贯入大地! “轰隆!” 一声闷响,仿佛地龙翻身。一股肉眼可见的、土黄色的气浪,以他的双足为中心,轰然向四周席卷开去!他脚下那坚硬的青石地砖,竟被这一踏之力,震出了无数蜘蛛网般的细密裂痕,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冲在最前方的十数名“麒麟营”缇骑,只觉脚下一阵剧烈的晃动,仿佛整座大地都在**、在颤抖,个个立足不稳,身形巨震,那原本天衣无缝的“三才缚龙阵”,顿时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石惊天的身形,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如猛虎下山,如恶龙出海,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悍然冲入了敌阵! “死来!!” 他一拳挥出,直捣黄龙!这一拳,是他将《撼山拳》的内劲,凝聚于一点的爆发。拳锋未至,一股凝如实质的、霸道绝伦的拳风,已经撕裂了空气,发出了“呼呼”的厉啸! 一名锦衣卫小旗官见状,大喝一声,双手持刀,运起全身功力,迎着石惊天的拳锋,当头劈下!他刀法沉雄,显然也是军中悍将出身。 “螳臂当车!” 石惊天不閃不避,拳勢更增三分!那股能將山岳都撼動的巨力,盡數凝聚於他的右拳之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与金属的碎裂声。那柄足以斩断铁甲的精良绣春刀,在接触到石惊天拳锋的刹那,竟如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 石惊天的铁拳,去势不减,重重地,印在了那名小旗官的胸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如同攻城重锤擂破了浸湿的牛皮鼓的“噗”声。 那名小旗官的身体,猛地向内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清晰而恐怖的拳印。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难以置信的惊骇之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整个人便如一具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般,向后倒飞而出。人在半空,鲜血与破碎的内脏,已经从他的口鼻七窍之中,狂喷而出! 石惊天的神勇,如同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地注入了身后那些早已心生绝望的弟子们心中。 “跟门主杀出去!”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他们怒吼着,眼中重新燃起了血性的光芒,跟随着门主那魁梧的背影,与这群如狼似虎的敌人,展开了最原始、最血腥的巷战。 一时间,刀光与拳影交织,鲜血与断肢齐飞。卧虎庄这片本用于切磋武艺、强身健体的演武场,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便彻底化为了一座血肉模糊的修罗屠场。 然而,远在阵后,那个高坐于黑色战马之上的身影,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韩渊的后手,远不止于此。 就在石惊天领着残存的弟子们,与正面的“麒麟营”陷入惨烈胶着之际,演武场两侧高达两丈的围墙之上,突然如同鬼魅般,冒出了数百名身着黑衣的身影。 是“神射营”! 他们面无表情,动作整齐划一,半蹲在墙头,将手中的神臂弩,对准了下方那片混乱的战场。那黑洞洞的弩口,如同死神睁开的眼睛,冷酷地,锁定了每一个正在浴血奋战的“撼山门”弟子。 “放!” 又是一声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命令。 “咻咻咻咻咻!” 比方才更为密集、更为致命的箭雨,从天而降!这些箭矢,并非射向武功最高的石惊天——因为他们知道,寻常箭矢,根本无法穿透他的护体气功——而是无差别地,覆盖了整个战场中,除了石惊天之外的所有活物! 这,是何等阴毒的战术! “小心!!”石惊天察觉到头顶传来的破空之声,嘶声吼道。 他双拳齐出,拳风鼓荡,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射向自己周遭数尺之内的箭矢尽数震飞。然而,他一个人,又如何能护得住散布在整个战场上的上百名弟子? 惨叫声,再次此起彼伏地响起,比方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 无数“撼山门”的汉子,刚刚躲过了正面砍来的刀剑,却没能躲过这来自天空的、淬毒的死亡之雨。他们愤怒地、不甘地,带着满腔的错愕与不解,倒在了自己誓死守护的家园之中。 这一轮齐射,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无情的镰刀,狠狠地,削去了“撼山门”近半的有生力量。 石惊天的防线,在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哈哈哈!石惊天!你这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韩渊的声音,终于从阵后传来。他骑着马,缓缓向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嘲讽。 石惊天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穿透了重重的人影,穿透了弥漫的血雾,死死地,锁定了那个高坐于马背之上的、他此生最痛恨的身影。 “韩渊!你这奸贼!有种与我石某人,堂堂正正一战!”他怒吼道,声震四野。 “与你一战?”韩渊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轻蔑地摇了摇头,“石惊天,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不过是一介武夫,而本官,代表的是朝廷,是王法!对付你这样的叛逆,何须本官亲自动手?” 他话音未落,他身侧,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鬼手”屠夫,突然一挥手。 他身后那队一直未曾移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无常殿”缇骑,动了。 他们手中,没有刀剑,而是一条条漆黑如墨、不知用何种金属打造的、前端带着锋利倒钩的奇特锁链。 “缚龙索!” “哗啦啦——!” 十几条锁链,带着令人牙酸的声响,如同十几条从地狱中窜出的黑色毒蛇,从四面八方,封死了石惊天所有的退路,向着他身上,缠绕而来! 这“缚龙索”乃是锦衣卫专门为了对付江湖顶尖高手而设计的利器,索身柔韧无比,寻常刀剑难断,一旦被缠上,倒钩便会深陷入肉,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任你武功再高,也只能束手待毙。 石惊天怒哼一声,自知已无退路,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双臂一振,拳势再变! “撼山拳”第二式——万壑雷鸣! 刹那之间,他竟一连挥出了数十拳!每一拳,都快如闪电,重如山崩!密集的拳影,带起了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竟真的如同有万千道雷霆,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同时炸响! 那些呼啸而来的缚龙索,被他这狂暴无匹的拳风,一一砸中,发出“铛铛”的巨响,倒飞而回。有几名“无常殿”的缇骑,躲闪不及,竟被自己掷出的锁链,连人带甲,砸得筋断骨折,惨叫着倒地不起。 然而,这“万壑雷鸣”虽然威猛绝伦,对内力的消耗,也是巨大无比。更何况,石惊天先前已中了“三日断魂散”的毒烟,全凭一股悍勇之气在苦苦支撑。这一轮不计后果的爆发之后,他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拳势,也不由得缓了一缓。 韩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用最周密的陷阱,一点点地,耗尽这头绝世猛虎所有的气力。 就在石惊天拳势稍缓,气息不继的一刹那,更多的缚龙索,更多的绣春刀,从更为刁钻的角度,再次袭来! 石惊天疲于奔命,左支右绌。他一拳砸飞了一条从正面袭来的锁链,却没能防住从身后,一名“飞鱼营”高手如同鬼魅般探出的一柄淬毒的匕首。 “噗嗤!” 匕首,又短又薄,轻易地破开了他护体的硬气功,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后腰。 石惊天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剧痛与一股阴寒的麻痹感,顺着伤口,迅速向全身蔓延开来。 “门主!!” 身后,几名忠心耿耿的弟子,见状嘶吼着冲上前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后续潮水般涌来的攻击。 刀光闪过,人头滚落。 石惊天看着这些为了保护自己,而惨死在刀光之下的兄弟,心中悲愤欲绝。他仰天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体内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那阴毒的毒性,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狂喷而出。 远处的山坡上,那顶被十数名大内高手护卫着的、视野开阔的华丽轿子之中,凌绝依旧端坐着。他手中那两枚羊脂白玉球,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转动着。 他身旁的小太监,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汗,低声问道:“干爹,那石惊天……好像快不行了。” 凌绝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困兽犹斗罢了。”他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解剖标本般的、冰冷的残忍,“他的拳,是沙场上的拳,是用来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可惜,这里不是沙场。这里,是韩渊为他精心准备的、只进不出的牢笼。在这牢笼里,他越是挣扎,死得,便越快。”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不过,他这身横练的筋骨,倒真是有些门道。能硬抗‘三日断魂散’这么久,还能有如此威势,确有可取之处。只可惜,他不懂得,真正能摧毁一个人的,从来都不是刀剑,也不是毒药……” 他将目光,投向了战场中央,那辆一直停在韩渊身后的、被厚厚的黑布蒙着的巨大囚车。 “……是人心。” 战场之上,石惊天已是强弩之末。他浑身浴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数十处。他用一柄从地上捡起的、断了半截的钢刀,撑着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倒下。他的周围,躺满了“撼山门”弟子的尸体,也躺满了锦衣卫缇骑的尸体。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毒烟那诡异的甜香,令人作呕。 锦衣卫的攻势,也暂时停了下来。 他们畏惧了。 他们被眼前这个如同浴血魔神般的男人,那份宁死不退的悍勇,给彻底镇住了。他们虽然将他团团围住,却再也无人敢上前,去发动那致命的一击。 韩渊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微微皱起。他没想到,石惊天的意志,竟顽强到了如此地步。他要的是一场完美的、摧枯拉朽的胜利,而不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胜。 他对着身旁的罗晋,冷冷地说道:“看来,是时候,让他看看,我们为他准备的……最后一道大菜了。” 第三章:北城喋血神拳殇(下)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罗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嗜血的、期待已久的笑容。 他快步走到那辆被黑布蒙着的囚车前,一把,扯下了那块巨大的黑布! 囚车之内,一个血肉模糊、早已不成人形的身影,被铁链死死捆绑在一个十字形的木架上。他的琵琶骨被洞穿,十指被斩断,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只有无数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正是常飞! 石惊天看到常飞的刹那,瞳孔,猛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常飞兄弟!!”他嘶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 囚车上的常飞,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艰难地,抬起了头。他看着石惊天,那张被彻底毁掉的脸上,竟努力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韩渊骑着马,缓缓走到囚车旁。他看着石惊天,脸上,带着胜利者最终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石惊天,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寂静的夜空中,清晰地回响,“跪下,投降。本官,可以给他一个痛快。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对着身旁的“鬼手”屠夫,使了个眼色。 “鬼手”屠夫狞笑一声,从腰间的工具囊中,抽出了一柄特制的、前端带着三棱倒刺的铁锥。他走到常飞面前,竟将那烧得赤红的铁锥,对准了常飞的膝盖骨。 “嗬……嗬嗬!”常飞疯狂地摇头,眼中流出血泪,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野兽般的单音,“哥……走……快……走!” “鬼手”屠夫嫌他吵闹,竟反手一掌,重重切在他的脖颈上,让他连这最后的嘶吼都发不出来。 石惊天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整个人,如遭雷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焚天煮海的狂怒,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这股怒火,甚至暂时压下了他体内的剧毒与伤痛!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终极愤怒的咆哮! 他扔掉了手中的断刀,体内的内力,以一种近乎自爆的方式,疯狂燃烧起来!他整个人,仿佛都凭空大了一圈,身上那些正在流血的伤口,竟被鼓胀的肌肉,硬生生地挤压住,暂时止住了流血! “韩渊!罗晋!我xx你八辈祖宗!!” 他双足猛地发力,整个人,竟如一颗脱离了炮膛的实心炮弹,无视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刀剑与锁链,以一种决绝的、玉石俱焚的姿态,直冲那辆囚车而去! “拦住他!!” 韩渊的脸上,那份从容的微笑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因计划被打乱而生出的、冰冷的愠怒。他没想到,石惊天在身负如此重创之下,竟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这股纯粹的、不顾一切的意志,是他最讨厌的变数! 周围的锦衣卫缇骑也被这股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然而,此刻的石惊天,已经化身为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破坏与毁灭! “撼山拳”最终奥义——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这已不是拳法,而是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意志、全部的愤怒,都灌注于双拳之中的、同归于尽的决死一击! “砰!砰!砰!砰!” 那几个最先反应过来、试图阻拦的“麒麟营”高手,在接触到他拳锋的瞬间,便如纸糊的一般,被轻易地撕碎!被拳风扫中的缇骑,无不筋断骨折,口喷鲜血,倒地身亡! 他的眼中,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刀剑,只有那辆囚车,只有那个正在受着非人折磨的兄弟! 他要救他!他必须救他!哪怕同赴黄泉! 然而,就在他距离囚车,只剩下不到三丈之遥时,一道鬼魅般的、瘦削的身影,却如同瞬移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凌绝! 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顶华丽的轿子,来到了战场中央。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石惊天,那张敷着厚厚白粉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病态的、兴奋的潮红。 “有趣……真是有趣……”他尖声赞道,声音在狂暴的拳风中,竟依旧清晰可闻,“这股不顾一切、燃烧生命的气势,倒有几分看头!就让咱家,来称一称,你这最后的斤两!” 话音未落,他右手并指如剑,食指与中指,在刹那之间,变得漆黑如墨,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用最阴寒的九幽玄铁,淬炼而成。 一股阴森、恶毒、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至寒之气,从他的指尖,弥漫开来。 “玄阴指”——无声处,听惊雷! 他一指,轻飘飘地,看似毫无力道地,点向了石惊天那石破天惊、足以撼动山岳的铁拳。 一个,是燃烧生命、摧毁一切的至阳至刚。 一个,是凝聚死亡、冻结一切的至阴至柔。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学理念的终极碰撞! 时间,仿佛在凌绝那轻飘飘的一指之下,彻底凝固了。 风,停了。 喊杀声,也停了。 整个卧虎庄,陷入了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两个身影之上。一个,是如山般魁梧,此刻却单膝跪地,浑身浴血,大口喘息的“撼山神拳”石惊天;另一个,则是如鬼魅般飘逸,脸色苍白,嘴角却带着一丝病态笑意的内官监掌印,凌绝。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气劲交击的爆鸣。 指与拳,在半空中无声地触碰,那一刹那,仿佛连光线和声音都被一个无形的漩涡所吞噬。紧接着,一股比严冬风雪更酷烈、比九幽寒冰更恶毒的气浪,轰然向四周炸开! 周围的锦衣卫缇骑,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落叶,被尽数掀飞!地面上的尸体与兵器,被卷上了半空,又重重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血肉与钢铁的暴雨! 石惊天那庞大的身躯,如遭无形重锤,猛地一震,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半寸多深的、龟裂的脚印。他“哇”的一声,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而这一次,他喷出的血,竟是暗红之中,带着一丝不祥的、诡异的冰晶!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拳。只见那只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拳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漆黑如墨的指印。一股阴寒至极的真气,正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经脉,疯狂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经脉寸寸冻结,血液为之凝固,生机在迅速地断绝! 这,便是《玄阴指》的霸道之处。它不伤你皮肉,不损你筋骨,却能从根本上,湮灭你赖以为生的内元真气。 而另一边,凌绝的身影,也如同一片被狂风吹拂的羽毛,向后飘出了数丈,才轻飘飘地稳住身形。他那只伸出的右手,微微地,颤抖着,袖袍之下,传来“噼啪”一阵细微的脆响——他一直玩于股掌之间、用以调理气息的那两枚上等羊脂白玉球,竟已被石惊天那搏命一拳中蕴含的、至阳至刚的残余劲力,震成了一滩齑粉! 他看着石惊天,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浓浓的失望。 “原来,也只有这点程度么……”他摇了摇头,尖细的声音里,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令人齿冷的惋惜,“将毕生功力,尽数汇于一拳,其势虽猛,却失了章法,空有其表,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他顿了顿,用一方雪白的丝帕,轻轻擦拭着那根漆黑如墨的手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真是……扫兴。” 他这一指,不仅破去了石惊天最后的攻势,更是将一股阴毒的玄阴内劲,打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石惊天,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 他单膝跪地,用拳头,死死地撑着地面,粗重地喘息着。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血色浓雾。 他看着囚车上的常飞,看着他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看着他嘴角,那丝未来得及风干的、对自己深深的担忧。 “大……哥……” 常飞的口中,发出了最后一声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呢喃。 而后,他的头,缓缓垂下。 死了。 石惊天的心,也死了。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在风中被慢慢侵蚀的石像。 远处的韩渊,脸上,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残忍到极点的笑容。他知道,这头不可一世的猛虎,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反抗,都已在这一刻,被自己,彻底碾碎。 他缓缓催动坐骑,如同一个检阅战利品的君王,来到石惊天面前,用马鞭的末梢,轻轻挑起石惊天那沾满血污的下巴,逼他抬起头。 “石惊天,”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柄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你这身傲骨,现在,还剩下几两?”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他设计围捕了一生的宿敌,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官说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和你这满门的蝼蚁,便是最好的例子。” 石惊天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早已被血色和绝望浸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韩渊。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纯粹的仇恨。 韩渊被他这眼神看得心中一寒,竟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韩渊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本官要让他亲眼看着,他所谓的‘撼山门’,是如何鸡犬不留的!” 他话音未落,突然,从后方那早已被血洗过一遍的忠义堂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子哭喊。 “夫君!!”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从堂内,拖出了一名妇人和一个孩童。 那妇人一身素色布衣,虽沾满了灰尘,却难掩其端庄秀丽。她死死地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护在怀里,那孩童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口中不停地哭喊着:“爹爹……娘……我怕……” 正是石惊天的妻儿!林慧娘与石磊! “慧娘!磊儿!”石惊天看到妻儿的瞬间,那颗早已沉入深渊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撕裂。他疯狂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凌绝那道阴毒的内劲,却如万千钢针,在他体内疯狂攒刺,让他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 “放开他们!韩渊!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祸不及妻儿!这是江湖上最起码的道义!”石惊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力竭地咆哮道。 “道义?”韩渊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残忍与不屑,“石惊天啊石惊天,你真是死到临头,都还这般天真!本官,代表的是朝廷,是王法!在王法面前,哪有什么江湖道义?你既是谋逆,你的家人,便是逆属!满门抄斩,乃是天经地义!” 他脸上的笑容,陡然一收,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光芒。 “不过,本官,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他看着石惊天,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跪下。对着本官,磕三个响头。一边磕,一边大声说,‘我石惊天,是乱臣贼子,罪该万死’。你若做了,本官,便可以考虑,给你这对孤儿寡母,留一个全尸。”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羞辱。 他要的,不仅仅是石惊天的命。他要的,是彻底摧毁他的尊严,碾碎他的精神,让他作为一个懦夫,一个叛徒,屈辱地死去。 然而,被校尉死死按住的林慧娘,闻言,却止住了哭泣。 她抬起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个凄美的、无比决绝的笑容。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那个此刻浑身浴血、跪倒在地,却依旧是她心中唯一英雄的男人,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恋与骄傲。 “夫君,”她柔声说道,声音不大,却穿透了这片血腥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你是我林慧娘的男人,是磊儿的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英雄,是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生的。” 说罢,她转过头,用一种近乎淬毒的、刻骨的轻蔑,看向了高高在上的韩渊。 “韩渊,你这条阉狗,你听好了。我石家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想折辱我夫君?下辈子吧!” 话音未落,她猛地挣脱了那两名校尉的束缚,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气,竟让两名壮硕的缇骑都为之一愣。她抱着怀中早已吓呆的儿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撞向了身旁那尊用来镇宅的、坚硬无比的巨大青石狮子!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鲜血,如同妖艳的桃花,在冰冷的石狮上,骤然绽放。 林慧娘的身体,软软地,滑落下来。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份决绝的、骄傲的笑容。她至死,都将自己的儿子,紧紧地护在怀中。 那孩子,连一声哭喊,都未来得及发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韩渊,那张永远挂着得意笑容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错愕。他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手无寸铁的女子,竟有如此刚烈的性情。 而石惊天,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他呆呆地看着妻儿的尸体,那双早已流不出泪的眼睛里,一片空洞。 愤怒、悲伤、绝望……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冰冷的死灰。 他缓缓地,转过头,再次看向了韩渊。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有仇恨,不再有愤怒,只剩下一种……神祇俯视蝼蚁般的、绝对的、冰冷的怜悯。 “呵呵……呵呵呵呵……”他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干涩,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骨的诡异。 “韩渊……你赢了……”他喃喃自语,“你用最卑劣的手段,赢了。可是……你终究,不懂……什么是英雄。” 远处的山坡上,凌绝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手中的那两枚已经化为齑粉的玉球,似乎还在发着烫。他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危险的气息,正从石惊天那具已是油尽灯枯的身体里,缓缓升起。 “不好!”他尖声叫道,“拦住他!他要逆行经脉,玉石俱焚!” 韩渊闻言,也是脸色大变。他并非畏惧石惊天还能伤到他,而是绝不允许自己的“战利品”,以这种不受控制的方式死去!他厉声喝道:“快!拿下他!死活不论!” 数十名锦衣卫缇骑,如梦初醒,嘶吼着,再次扑了上去! 然而,已经太迟了。 石惊天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那具本已残破不堪的身躯,此刻,竟重新挺得笔直,如同一座巍峨的、不可撼动的山岳! “我石惊天,生于沙场,死于沙场,快意恩仇,俯仰无愧!”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变得异常洪亮,如同钟鸣,响彻天地! “我这一生,有齐司裳这样的兄弟,有慧娘这样的妻子,有常飞这样的袍泽……够了!足够了!” “韩渊!凌绝!你们这些活在阴沟里的蛆虫,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些东西,是比你们的权势,比你们的性命,更重要的!” “今日,我便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 他仰天,发出了此生最后一声,也是最辉煌的一声怒吼! “——撼!山!神!拳!!” 随着他这声怒吼,他体内的《撼山拳》内劲,以一种自毁的、决绝的方式,疯狂逆转,倒行逆施,不再向外勃发,而是尽数,向着他自己的心脏,那处人体最脆弱的“神庭”,轰然攻去! 以刚猛无俦之气,逆行攻心! “轰——!!!” 一股无形的、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轰然炸开! 这股气浪,并非为了杀敌,而是他全部生命力,在最后一瞬间,最彻底的、最辉煌的绽放! 捆绑在他身上的那数条“缚龙索”,应声寸断!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锦衣卫高手,被这股磅礴的气浪,硬生生地,掀飞了出去,人在半空,便已口喷鲜血,不知死活! 整个卧虎庄,仿佛都为之震颤了一下! 气浪散去。 石惊天,依旧静静地,站立在原地。 他身上的所有伤口,都不再流血。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安详的、解脱的微笑。 他依旧保持着双拳紧握的姿势,双目圆睁,怒视着苍穹。仿佛即便是死亡,也无法让他这具英雄的骸骨,有半分的弯曲。 他,站着,死了。 一代豪杰,“撼山神拳”石惊天,就此,陨落。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锦衣卫,都被眼前这壮烈而诡异的一幕,给彻底镇住了。 远处的凌绝,缓缓走下轿子。他看着石惊天那不倒的尸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欣赏与惋惜的神色。 “以身殉道,以拳殉名……倒也算是一门……死得其所的功夫。”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可惜了,可惜了这身……万中无一的好筋骨。” 韩渊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虽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石惊天这最后的、宁死不屈的姿态,却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他心中的那份胜利的快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被冒犯的恼怒。 “废物!一群废物!”他对着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手下,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杀!把这里,给我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锦衣卫们如梦初醒,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举起屠刀,冲向了庄内那些早已手无寸铁的妇孺与残存的弟子。 一时间,惨叫声、哭喊声、求饶声,再次响彻了整个夜空,将这里,彻底变成了一座阿鼻地狱。 韩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 “来人,将石惊天的人头,给本官割下来。明日,悬于金陵北城门之上,示众三日!本官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这就是,与我锦衣卫作对的下场!” ……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忠义堂后方,那间堆满了杂物的书房里,一道瘦削的人影,正从一处被书柜挡住的、早已朽坏的地板下,悄然钻出。 正是“智囊”闻人博。 他浑身是伤,一条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已经断了。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与泥土的混合物。 就在方才,战斗最激烈之时,石惊天将他单独叫到了后堂。他将一本早已泛黄的、手抄的拳谱,以及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鹰,塞到了他的怀里。 “闻人,”石惊天当时的声音,异常平静,“这……是《撼山拳》的总纲。这个,是磊儿最喜欢的玩具。我石家的拳法,不能断!我儿子的念想,也不能断!” “门主!要死一起死!我闻人博,绝不独活!”闻人博当时哭喊道。 “糊涂!”石惊天一巴掌,将他打得眼冒金星,“你不是武夫,你是智囊!你的命,比我的,比我们所有人的,都更值钱!你活着,‘撼山门’的魂,就在!从这地道走,快!去找……去找齐司裳!”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找到他……告诉他……罢了,什么也别说。就告诉他,我石惊天,不后悔。让他……让他忘了我这个兄弟,好好地,替我们,活下去……” 这是石惊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闻人博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顺着那条阴暗潮湿的、不知通向何方的地道,爬了不知多久。当他终于从另一端的出口,一个早已废弃的枯井中爬出时,已是三天后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凭着最后一口气,向着记忆中,那个位于城南的、最不起眼的方向,踉跄而去。 雨,下得很大。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静心斋那脆弱的窗纸,发出“噼啪”的声响。 齐司裳端坐于灯下。 他正在抄录的,是《南华真经》的“逍遥游”。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他的心,很静。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六年的隐居,早已让他习惯了这种青灯古卷、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已经将沙场上的那股杀伐之气,朝堂上的那份荣辱之心,都洗涤得干干净净。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做到了“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然而,不知为何,今夜,这窗外的风雨声,却让他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深入骨髓的烦躁。他手中的那支狼毫笔,竟有几次,都险些握不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虚弱的、几乎不像是敲门,更像是用身体在撞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砰!砰!砰!” 齐司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 一道浑身浴血、满身泥泞、几乎已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如同烂泥般,软软地,瘫倒在了他的脚下。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雨水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齐司裳的瞳孔,在看到来人那张脸的瞬间,猛地,收缩了。 “闻人……博?” 那人,正是闻人博。 他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智珠在握的从容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无尽的、毁天灭地的悲痛与绝望。 “齐……齐先生……”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出……出事了……撼山门……完了……” 齐司裳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强作镇定,将闻人博扶了进来,关上门,为他倒了一杯热水。 “慢慢说,别急。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人博接过茶杯,那水,却从他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中,洒了大半。他再也抑制不住,抱着齐司裳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是锦衣卫!是韩渊那个畜生!他……他罗织罪名,说我们谋逆……三天前,他带人……血洗了卧虎庄……三百多口啊!三百多口兄弟,还有家眷……全……全都死了……一个……都没剩下……” 齐司裳的身体,僵住了。他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他仿佛没有听到闻人博的哭诉,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大哥……石惊天……他……” 闻人博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怨毒的、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齐司裳。 “石大哥他……他为了保护我们……一个人,独战群魔!他杀了上百个锦衣卫!可……可他们人太多了……还有那个叫凌绝的死太监……” “最后……最后,韩渊那个畜生,杀了大嫂和磊儿……石大哥他……他……他当场,震碎了自己的心脉……” “他的人头……韩渊命人,把他的人头……就挂在……就挂在金陵的北城门上……示众!!” “轰——!!!” 齐司裳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惨白的虚无。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多年前,在漠北的篝火旁,那个豪迈的声音: “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司裳,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啪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脆响。 齐司裳手中那支,他用来抄录了六年《南华真经》,用来寻求内心平静与超脱的狼毫笔,从中断为,两截。 一滴浓墨,从断裂的笔尖,滑落。 坠落在他面前那张,刚刚写下“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的、洁白无瑕的宣纸之上。 墨点,迅速地,无声地,晕开。 如同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诡异的黑色花朵。 又像是一摊,永远也无法擦去的、不祥的……血迹。 六年的隐忍,六年的退让,六年的“静心”,在这一刻,被这滴墨,被这摊血,彻底,碾得粉碎。 隐士,死了。 从他挚友那冰冷的、尚未瞑目的头颅之下。 一个复仇者,即将,归来。 第四章:孤坟血字洗心光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一场挟着雷霆与杀伐而来的夏日暴雨,终究在耗尽了最后一丝狂暴之后,不甘地退去。雨后的金陵城,被洗刷得异常干净,琉璃瓦上,秦淮河中,都映着一色铅灰的、令人心悸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了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却无论如何也冲不淡那已然渗入城墙砖缝、渗入人心骨髓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城南,鸡鸣巷,静心斋。 齐司裳端坐于那张被墨迹染上岁月痕迹的书案之后,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他面前,没有笔,没有纸,只有一碗尚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浓黑的汤药。药气苦涩,混杂着数种活血化瘀、接续断骨的珍稀药材的味道,在这间清雅的书斋中,显得格格不入。 内室的床榻上,躺着“智囊”闻人博。 他已昏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齐司裳用他那至阳至纯的混元真气,为他推宫过血,稳住了几乎要离体而去的魂魄,又以精妙的手法,为他接上了那根被硬生生打断的臂骨。肉体上的伤,在“大明军中第一高手”那神乎其技的手段下,总有愈合的希望。可精神上的创痛,却如同一座崩塌的雪山,将这位昔日里总是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青年,彻底掩埋。 即便是深沉的昏睡,也不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的眉头死死地锁着,眼皮下的眼珠疯狂地转动,干裂的嘴唇不住地翕动,仿佛在与无数看不见的鬼魅搏斗、嘶喊。 “门主……门主!小心后面!是‘缚龙索’!” “火!好大的火……慧娘嫂子!磊儿……快跑啊!!” “别……别杀我爹……别杀我爹……” 断断续續的、飽含着無盡恐惧与悲痛的梦呓,如同一柄柄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冰锥,一次又一次,从内室传出,狠狠地,扎在齐司裳的心上。 齐司裳面无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 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六年如一日的隐居修心,早已让他学会了如何将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锁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座寒潭之下。然而,若有内家高手在此,便能感觉到,他周遭的空气,正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频率,微微地、粘稠地扭曲着。他体内那股与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真气 ,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却又被死死压抑着运转。那不是平日里温养身心的涓涓细流,而是即将冲破万丈堤坝的、毁天灭地的洪流! 他听着闻人博的呓语,在脑海中,将那晚的血战,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拼凑、还原。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韩渊那张挂着猫戏老鼠般微笑的、阴鸷的脸。 他看到了那个叫凌绝的、不男不女的宦官,那根漆黑如墨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毒指。 他看到了卧虎庄那扇被攻城槌撞得粉碎的、象征着兄弟最后尊严的大门。 他看到了那场将所有希望都浇灭的箭雨,看到了无数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惊愕与不甘中倒下。 他看到了常飞被吊在囚车上,那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惨状。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石惊天的妻子,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唤他“齐先生”的、贤淑的女子林慧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脸上绽放出的、无比刚烈决绝的笑容。她抱着他们的儿子,撞向了那冰冷的石狮。 血,如桃花,在石上,凄然绽放。 最后,他看到了他的兄弟,那个顶天立地的“撼山神拳”石惊天。他看着他双目尽赤,看着他仰天咆哮,看着他以一种最惨烈、最辉煌的方式,震碎了自己的心脉,选择了站着,死去。 英雄,末路。 “砰!”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闷响。 齐司裳身前的梨花木书案,那厚实坚硬的桌面,竟无声无息地,向下凹陷,现出一个清晰的、布满了蛛网裂纹的掌印! 而他的手,依旧平放在桌面上,甚至没有半分颤抖。 闻人博的呓语,终于渐渐平息,化为沉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他太累了,身体与精神,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齐司裳缓缓起身,走到内室,为他盖好被角。他看着闻人博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年轻的脸,心中那片被死死压抑的寒潭,终于有了一丝涟漪。 “睡吧。”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睡醒了,一切……都会了结的。” 他走出内室,掩上房门。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他没有再迟疑,走到墙角,拿起了一把靠在那里的、毫不起眼的铁锹,又从门后,寻了一块平日里用来垫桌脚的、厚实的榆木板。 他推开静心斋的门,走了出去。 雨后的金陵,街面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倒映着行人匆匆的、麻木的身影。 齐司裳走在人群中,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 ,依旧是那副从容淡泊、仿佛与世无争的神情。他一手扛着铁锹,一手夹着木板,像一个要去城外修补自家茅屋的、落魄的乡下教书先生。 只是,他走的方向,是北。 一路行去,街上巡弋的锦衣卫校尉,比往日多了三倍不止 。他们三五成群,身着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眼神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路人的脸。空气中,那股由恐惧和猜忌编织而成的大网,正越收越紧。 行至一处街口,一队锦衣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是一个年纪轻轻、脸上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倨傲与戾气的小旗官。他上下打量着齐司裳,目光在他肩上的铁锹和木板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找茬的冷笑。 “站住!”他用刀鞘,不轻不重地,点在了齐司裳的胸前,“你这酸儒,扛着这些东西,要去作甚?莫不是要去给城外那些‘撼山门’的叛逆,收尸不成?” 他身后的几名校尉,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齐司裳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垂着眼帘,看着那根点在自己胸前的、冰冷的刀鞘,没有说话。 那小旗官见他不答,只当他是被吓破了胆,脸上的神情愈发得意:“怎么?哑巴了?本官问你话呢!再不回答,便将你当做‘蓝党余孽’,抓回诏狱里,尝尝‘弹琵琶’的滋味!” 齐司裳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眼前的这张年轻的、扭曲的脸,眼神,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古井。 “官爷,”他开口了,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读书人特有的温和,“家中有远亲,不幸染了时疫,昨日……去了。在下,是去城外的乱葬岗,为他掘个坑,立块碑,好让他……入土为安。”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他的神情,真挚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那小旗官被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得心中没来由地一寒,竟下意识地,收回了刀鞘。他哼了一声,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故意提高嗓门骂道:“晦气!滚!快滚!别挡着官爷们的道!” “是,是。” 齐司裳微微躬身,侧过身子,让开了道路,而后,继续扛着他的铁锹,夹着他的木板,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 没有人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在他那低垂的、平静的眼眸深处,一朵冰冷的、妖异的杀意之花,无声地,绽放。 他记住了这张脸。 也记住了,这身飞鱼服上,那独特的、代表着北镇抚司第二总旗的云纹刺绣。 北城门,遥遥在望。 这里,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却诡异地,没有半分喧哗,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城楼之上,那根高高挑起的旗杆。 旗杆上,没有旗。 只有一颗人头。 一颗早已被风干了血迹,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的人头。 石惊天。 齐司裳在人群的外围,停下了脚步。他不需要走近,那张他熟悉了半生的、豪迈奔放的脸,即便隔着百步之遥,也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瞳孔之中。 他看着那张脸上,早已凝固的表情。那不是恐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不肯屈服的、宁折不弯的执拗与骄傲。 一如当年,他在得月楼上,拍着桌子,对自己怒吼:“我石惊天的字典里,没有‘苟活’二字!” 齐司裳的心,很静。 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已在那一夜之间,沉淀,凝固,化为了一块比万载玄冰更冷、比九幽金铁更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 风,吹过城楼。 那颗头颅,在风中,微微地,晃动着。仿佛在对他,做着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多年前,在漠北那片瀚海之上,庆功的篝火燃得正旺,酒意微醺,那个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揽着自己的肩膀,用洪钟般的大嗓门,对着漫天星辰,放声大笑: “司裳!痛快!你我兄弟联手,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我们?!” “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往事如刀。 刀刀,割在心上。 齐司裳缓缓地,转过身,走进了人群。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有些东西,看一眼,便是一生一世,再也忘不掉了。 他走到城门下一个负责处理城中“无主尸首”的小吏面前,用他那副落魄书生的模样,递上了一小锭碎银,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领回了那具属于英雄的、残破不全的无头之躯,以及另外两具被草草包裹的、妇人与孩童的尸首。 那小吏收了银子,办了文书,全程,都未曾抬眼看过他一眼。在这座庞大的、冷酷的帝国都城里,死几个人,就像是秋天落下几片叶子,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齐司裳用一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独轮板车,载着他全部的“家当”,沉默地,走出了金陵城。 城外,钟山余脉,一处荒无人烟的乱葬岗。 这里,是孤魂野鬼的归宿,四下里,野草凄凄,怪石嶙峋,偶有几只乌鸦,落在枯死的树杈上,发出令人心烦的、沙哑的叫声。 齐司裳选了一处背风的、向阳的山坡。 他放下木板,脱去那身儒衫,只着一件单薄的内衬,挥起了铁锹。 一锹,一锹,又一锹。 他挖得很慢,很用力。那坚硬的、混杂着石块的黄土地,在他的铁锹下,被一点点地,顽固地,翻开。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入泥土之中,转瞬不见。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用一种最古老的、最原始的方式,举行一场告别的仪式。 他埋葬的,是他的兄弟,是他兄弟的妻儿。 他埋葬的,也是他自己。 那个在静心斋里抄了六年《南华真经》的、企图与世无争的“齐先生”。 那个在捕鱼儿海外,一式“瀚海龙吟”,气吞万里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 那个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退得够远,藏得够深,便能躲开这世间所有风雨的,天真的傻子。 “惊天,”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你总说我,归隐了几年,胆子越来越小。你错了……不是我胆子小,是我看得太清楚。” “我看得清楚,那龙椅之上,坐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可以与你共患难,却绝不能与你共富贵。他可以容忍一头为他看家护院的猛虎,却绝不能容忍一头,不受他掌控的、能自己开山立柜的,百兽之王。” “这天下,是他的棋盘。你我,皆是棋子。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可你……偏偏要做那个,想要跳出棋盘的棋子。所以,你死了。” “我……也错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平静。 “我不该劝你忍。我不该与你论势。我该做的,是拔出我的剑,站在你身前,将所有伸向你的刀,一一斩断。”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三座小小的、孤零零的土坟,终于堆起。 齐司裳将那块榆木板,插在了最中间那座坟前。 一块无字的墓碑。 他静静地,在坟前,站了很久,很久。从日上三竿,站到夕阳西斜。 晚霞,如血。 将他的身影,和他身后那三座孤坟,都染上了一层凄厉的、悲壮的绛红色。 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握住了腰间。 那里,系着一柄剑。 一柄藏于革鞘之中的软剑 。剑鞘朴素,剑柄温润,六年光阴,他日日佩戴,时时擦拭,却从未真正让它,重见天日。 此剑,名曰「洗心」。 洗去沙场的血腥,洗去朝堂的浮华,也洗去心中的杀伐之念 。 何其讽刺。 他握住剑柄,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那薄如蝉翼的剑身,从鞘中,拔出。 “嗡——” 一声轻微的、却仿佛能穿透人灵魂的龙吟,在寂静的荒山之上,嗡然响起! 剑身,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下,反射出一道清冷如秋水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六年了。 这柄「洗心」剑,终于,再次尝到了风的味道。 主人的心境,已与六年前,截然不同。 那一日,他拔剑,是为了“藏”。 今日,他拔剑,是为了——“杀”! 他左手持剑,右手并指如刀,没有半分犹豫,重重地,在自己左手的掌心,划过! “嗤!” 血,涌了出来。 滚烫的、鲜红的血。 他扔掉长剑,任由其插在身前的泥土里,兀自震颤不休。 他走到那块无字的墓碑前,缓缓地,跪下。 他伸出那只血流如注的左手,用自己的指,用自己滚烫的、充满了无尽悔恨与滔天杀意的血,在那粗糙的、冰冷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 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灵魂,都灌注于这个字中。 那是一个字。 一个狰狞、扭曲,充满了血腥与决绝的—— 渊。 字成。 血,亦流尽。 齐司裳抬起头,望着那块被自己用血染红的墓碑,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再无半分儒雅与沉静。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比这暮色更深沉、比这孤坟更冰冷的……深渊。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堂,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 卧虎庄的冲天火光尚未完全熄灭,那三百多颗“撼山门”叛逆的人头,也才刚刚被装车运往北城门,一场庆功的盛宴,便已在韩渊这位新晋功臣的授意下,迫不及待地张罗开来。 大堂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平日里那股阴森肃杀之气,被暂且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酒气,是烤全羊身上滋滋作响的油脂香,是功臣们粗野的、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他们高举着酒碗,互相吹嘘着自己在昨夜的屠杀中,斩了多少人,立了何等功。那一张张因酒精与兴奋而涨红的脸,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 这不像是一场庆功宴,更像是一群刚刚饱餐了一顿的野狼,在巢穴中,回味着猎物骨骼碎裂的声音。 韩渊高坐于主座之上,他换下了一身血污的飞鱼服,穿上了一件绣着四爪坐蟒的华贵常服,面带微笑,频频举杯,应酬着下属们的敬酒。他显得意气风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也难得地,带上了一丝真正属于胜利者的志得意满。 石惊天一死,他在皇帝面前,便立下了不世之功。“武林整编令”的推行,再无障碍。这天下所有舞刀弄枪的匹夫,都将被他这张大网,牢牢网住。他的权力,将再一次,得到空前的膨胀。 他目光一扫,落在了宴席最末尾,那个沉默不语的、仿佛与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绝美身影之上。 苏未然。 她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却不是赴宴的锦衣华服,依旧是那身让她感到无比束缚、也无比安全的飞鱼服。她没有动面前的酒肉,只是端坐着,面前,只放了一杯清茶。茶水,早已凉透。 她的脸,比平日里更白,也更冷。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仿佛玉石般的冰冷。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精美绝伦的人偶。 昨夜,那场血腥的围杀,在她心中,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伤口。那伤口不痛,却在不停地、向外渗着寒气。 她忘不了。 她忘不了常飞的妻子,在临死前,望向自己丈夫时,那凄美而决绝的笑容。 她忘不了常飞的儿子,那双本该清澈无邪的眼睛里,所倒映出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最纯粹的恐惧。 她更忘不了常飞本人,那个悍不畏死的百战老兵,在被斩断腿筋、彻底失去反抗能力时,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迷惑。 他仿佛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有一瞬间的,不忍?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毒刺,扎在她心中,让她坐立难安。她不明白。她从小接受的教导,便是绝对的服从,是斩断一切不必要的情感。义父韩渊告诉她,同情与怜悯,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是弱者的哀鸣。她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可为什么,在看到那一家三口最后的温存时,她那颗冰封的心,会不受控制地,悸动一下? 为什么,在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玉莲”时,她那柄稳如磐石的「青鸾」剑,会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 “未然。” 一个温和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是韩渊。他不知何时,已端着酒杯,走到了她的面前。 全场的喧嚣,在瞬间,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这对“父女”。 “昨夜一战,你辛苦了。”韩渊的脸上,带着慈父般的微笑,语气温和得,仿佛能融化冰雪,“只是,为父有些不解。那常飞,不过一介莽夫,已是强弩之末。以你的剑法,本可一击毙命,为何,却给了罗晋出手的机会?”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苏未然的耳中。 苏未然缓缓起身,垂下眼帘,声音清冷如故:“回义父,孩儿……只是一时分神。” “分神?”韩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不带半分温度,“未然,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冰刃’。你该知道,刀刃,是不能分神的。一丝一毫的分神,都可能让刀刃,出现裂纹。有了裂纹的刀,便不再是一柄好刀了。” 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不远处,那个满脸得意、正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挑衅地望着苏未然的罗晋。 “此战,罗晋当居首功!”韩渊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心无杂念,出手果决,以雷霆之势,斩断常飞五指,逼其画押,为我锦衣卫,立下大功!传我将令!罗晋,晋为锦衣卫镇抚使,赏黄金百两,良田五十亩!” “谢义父!!”罗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洪亮,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狂喜与骄傲。 大堂之内,顿时响起一片羡慕的、奉承的赞叹之声。 韩渊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而后,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依旧沉默不语的苏未然。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通体用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造型华美的凤钗。 “未然,你虽有小过,但终究劳苦功高。”他将木盒,递到苏未然面前,语气,又恢复了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这支‘暖玉凤钗’,是为父特意为你寻来的。你体内的《青鸾诀》真气,偏于阴寒,佩戴此钗,可中和寒气,温养经脉。算是……为父给你的,一点小小的补偿吧。” 他嘴上说着补偿,可那眼神,却像是在提醒一件有瑕疵的工具,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苏未然的指尖,冰凉。 她看着那支美得不似凡物的凤钗,又看了看韩渊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心中,那股莫名的寒意,愈发浓烈。 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木盒。 “谢……义父。”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宴席散去,已是深夜。 苏未然独自一人,走在回自己居所的路上。那是一条位于北镇抚司最深处、寻常校尉都无权踏足的僻静小径。 月光,将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又细又长,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她的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紫檀木盒。那支温润的“暖玉凤钗”,此刻,在她掌心,却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痛。 她推开自己那间陈设简单、冷清得如同冰窖的房门。 她没有点灯。 她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白的月光,走到了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了一张绝美的、却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本该是剪水秋瞳的眸子,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寒潭。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陌生的、让她感到恐惧的自己。 那张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自信与从容,只剩下,一片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迷茫。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我,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她用十八年的忠诚与服从,为自己构建起来的、坚固的世界。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胡惟庸案的遗孤,是那个权倾朝野的丞相的远亲。是义父韩渊,在苏家满门被抄斩的血泊中,将年仅五岁的她救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给了她名字,给了她武功,给了她存在的意义。 她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为他,为朝廷,斩断一切荆棘。 为此,她可以不问对错,不计善恶。 为此,她可以亲手将那些所谓的“叛逆”,送入诏狱,送上刑场。 为此,她甚至可以,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都彻底冰封,变成一具没有感情、只会执行命令的完美工具。 可现在,她动摇了。 卧虎庄那一幕幕血淋淋的画面,如同梦魇,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 那份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家”的温暖,那份她从未拥有过的、属于“亲人”的羁绊,竟让她这个冷血的杀手,感到了……一丝羡慕。 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嫉妒。 她突然,无比渴望地,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十八年前,那场将她卷入这无边黑暗的“胡惟庸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知道,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们,是不是也曾像常飞夫妇那样,在某个温暖的午后,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一株疯狂的、嗜血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她必须知道! 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那份关于“胡惟庸案”最核心、最原始的卷宗,早已被列为大明最高等级的机密,被封存在一个连她,都未曾踏足过的禁地。 锦衣卫诏狱最深处,那座传说中,只进不出的档案库—— “无光楼”。 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那是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她知道,踏入那座楼,便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她或许能找回自己;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她缓缓地,将那支“暖玉凤钗”,从盒中取出,插在了自己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之上。 镜中的女子,依旧冰冷,却因这支凤钗,平添了一丝说不出的、凄艳的美。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个诡异的、仿佛是在告别的微笑。 而后,她转过身,推开门,身影一闪,便如同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更深了。 杀机,亦然。 诏狱,对于金陵城中的人而言,是一个抽象的、代表着恐惧与死亡的符号。但对于苏未然来说,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她熟悉这里,熟悉这里每一块湿滑的石砖,熟悉空气中每一丝腐朽与血腥的气味,熟悉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密道与机关。 “无光楼”,这座锦衣卫的“心脏”,便位于诏狱第三层,那个连寻常镇抚使都无权进入的、最核心的区域。 传说中,这座楼,没有窗户,终年不见天日,故名“无光”。它的守卫,是锦衣卫中最神秘、也最可怕的一支力量——“哑卫”。 这些“哑卫”,皆是从宫中被淘汰下来的、或是犯了死罪的宦官中挑选而出。他们的舌头,早已被割去,无法言语,也杜绝了任何泄密的可能。他们不懂人情世故,没有欲望,心中,只有绝对的、深入骨髓的忠诚。他们的听觉与嗅觉,因常年处于黑暗之中,而被磨砺得异常敏锐,据说,连一只老鼠跑过的声音,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而“无光楼”的楼主,更是一个传奇人物。一个瞎了双眼,却在楼中生活了三十年的老太监。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韩渊称他为“陈伴伴”。他熟悉楼中收藏的、超过十万份卷宗的、每一份的位置。他,就是这座“无光楼”的,活的索引,也是最后一道,最难逾越的锁。 苏未然知道,强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必须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万中无一的,机会。 她没有急于行动,而是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来观察,来准备。 她利用自己的职权,调阅了诏狱近一个月的排班记录、物资清单,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犯人审讯报告。她的大脑,如同一台最精密的仪器,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进行着疯狂的计算与推演。 终于,在第三天的深夜,她等待的机会,来了。 根据记录,今夜子时,将有一批从云南押解回京的、犯了重罪的沐王府家将,被押入诏狱第三层。为了防止这些军中悍将劫狱或自尽,韩渊下令,届时,第三层所有当值的守卫,包括那支神秘的“哑卫”,都将集中到刑讯区,进行看管与威慑。 这意味着,在子时前后,那座“无光楼”的外部防御,将出现一个短暂的、致命的空窗期。 这个空窗期,可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甚至,更短。 子时,三更。 整个诏狱,都弥漫着一股异样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苏未然换上了一身最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将长发高高束起,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有些骇人的眼睛。那支“暖玉凤钗”,被她贴身藏好,钗上那温润的玉气,让她那颗因紧张而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手,潜伏在诏狱第二层通往第三层的、一处早已被废弃的通风管道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能听到,下方传来了一阵沉重的、带着镣铐拖地声的脚步,以及几声压抑的、充满不屈意味的低吼。 是那批沐王府的家将被押过来了。 紧接着,她便感觉到,数股强大的、带着阴冷气息的能量,从“无光楼”的方向,迅速向刑讯区集结。 是“哑卫”出动了。 就是现在! 苏未然不再有半分犹豫。她的身体,如同一条没有骨头的灵蛇,从那狭窄的通风管道中,悄无声息地滑出。 她的双脚落地,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宛如一片飘落的羽毛。 眼前,便是那座在黑暗中,如同一头沉默巨兽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无光楼”。 楼高三层,通体以黑色的巨石砌成,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连一个可供攀爬的落脚点都没有。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重得令人绝望的、用整块玄铁铸就的大门。 门上,没有锁。 或者说,它的锁,在里面。 苏未然绕到楼的侧面。这里,是整座楼防御最严密,却也最容易被她这样的人忽略的地方——一处用来倾倒垃圾和污水的暗渠。 渠口,被一道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封死。 苏未然从腰间的工具囊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不知用何种材质制成的瓷瓶。她拔开瓶塞,将瓶中的一种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滴在铁栅栏与石壁的接口处。 只听见一阵微不可闻的、“滋滋”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响。那坚硬无比的焊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溶解。 这,是薛神医所制的、能消金化铁的奇药——“化骨水”。 苏未然屏住呼吸,待药力散尽,才用一根特制的钢丝,轻轻一拨。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栅栏,便无声无息地,被取了下来。 她侧身,钻入暗渠。一股令人作呕的、陈年的腐臭,扑面而来。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身形如游鱼,在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渠内,迅速穿行。 片刻之后,她便来到了楼的内部。 眼前,是第一道真正的考验。 一扇由精钢打造的、布满了奇特铆钉的圆形闸门,挡住了去路。闸门的正中央,有一个复杂的、由九个同心圆组成的转盘。 这是前朝墨家遗留下来的机关术,“九宫连环锁”。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按照正确的顺序,转动九个圆盘,只要错了一步,或是慢了一拍,两侧的墙壁内,便会射出上百支淬了剧毒的“破气箭”。 苏未然的眼中,没有半分紧张。 她对这套机关,早已了然于胸。这是韩渊曾经用来考验她、训练她心性与记忆力的道具之一。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在那九个转盘上,同时按动、旋转! 她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了残影。 “咔!咔!咔!咔!咔!” 一连串清脆的、如同音乐般富有节奏的机括声响起。那扇重逾千斤的圆形闸门,竟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升起。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回廊。 回廊的地面,铺着一种特制的、黑白相间的方砖。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杀机。其中,有一半的方砖之下,都设有压力机括,一旦踩错,同样会触发致命的陷阱。 这,便是“生死棋盘”。 正确的路径,只有一条,且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变化一次。那路径图,只有韩渊一人知晓。 然而,这对苏未然而言,依旧不是问题。 她的双眼,微微眯起。瞳孔之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数据,在飞速流转。她所修习的《青鸾诀》,不仅是一套剑法,更是一套锻炼精神、提升感知的无上法门。功力深厚者,甚至能对周遭环境的“气场”变化,产生极其敏锐的感应。 她能“看”到,那些安全的白色方砖上,因常年有人踩踏,其“气”的流动,与那些从未被触碰过的黑色杀机之砖,有着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差别。 她提气,纵身。 她的身影,如同一只在棋盘上起舞的、黑色的蝴蝶。每一次的起落,都精准无比地,点在那些唯一的生路之上。她的动作,轻盈、优美,充满了韵律感,仿佛不是在穿越一片死亡陷阱,而是在月下,独舞一曲“霓裳羽衣”。 终于,她穿过了回廊。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朱红色的、看似最寻常的木门。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灯光。 苏未然知道,这扇门后,便是“无光楼”的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 那个活着的、比任何机关都更可怕的,瞎眼楼主,“陈伴伴”。 她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轻微、最绵长的状态。她将《青鸾诀》的心法,运至极限,收敛了全身所有的气息,甚至连心跳,都暂时减缓了近乎一半。 她如同一个真正的、没有生命的影子,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前厅。 厅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一把椅,一盏灯。 一个瘦小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太监服的老者,正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是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苏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通往楼上档案室的楼梯,挪去。她的脚步,比猫更轻,比风更柔。 十步。 五步。 三步。 她距离楼梯口,只有一步之遥。胜利,仿佛已触手可及。 就在这时。 那个一直背对着她的、仿佛早已睡死过去的老太监,突然,动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只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气。 而后,一个苍老的、嘶哑的、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在寂静的前厅中,幽幽响起。 “丫头,来了,怎么不跟咱家,打声招呼啊?” 苏未然的身体,在瞬间,彻底僵住。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看着那个瘦小的、甚至有些可笑的背影,那双本该冰冷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的神色。 她自问,自己的潜行之术,已臻化境。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那老太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继续用他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的敛息之法,确实是咱家这三十年来,见过最高明的。可惜啊……” 他顿了顿,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 “可惜,你身上,带了不该带的东西。” “那支‘暖玉凤钗’,是西域于阗国进贡的上品,玉质虽好,却也沾染了万里风沙的燥气。而你,修习的是道家玄门的《青鸾诀》,气息清冷,本不该有这股燥气。” “更重要的是……”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布满了老人斑与深刻皱纹的脸,一双空洞的、早已瞎了的眼眶,正“看”着她的方向。 “……那上面,还残留着,韩渊那个狼崽子,身上独有的、让人作呕的,权力的味道。” “丫头,你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却瞒不过,咱家这个,闻了三十年人味儿的……鼻子啊。” 苏未然的心,在这一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等待她的,将是整个锦衣卫,最疯狂的、不死不休的追杀。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老太监说完这番话,却没有丝毫动作,只是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再次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去吧。”他淡淡地说道,“你想找的东西,在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卷宗的代号,叫‘青鸾’。” “记住,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咱家,也只能,为你,挡上一炷香。” 苏未然彻底愣住了。她不明白,这个本该是她最大敌人的老太监,为何,要帮自己。 仿佛是再次猜到了她的心思,那老太监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疲惫与沧桑的叹息。 “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守的,不是这些要人命的卷宗,守的,是那些被这些卷宗,毁掉的、无辜的人命。” “胡惟庸、李善长、蓝玉……咱家亲眼看着,韩渊那个狼崽子,是如何一笔一划,将这些泼天的富贵,变成了满门的血腥。” “咱家的这条命,早已不值钱了。临死前,能看到有人,敢向他挥刀,也算是……给这三十年的孤寂,找个伴儿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苏未然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孤独的、苍老的背影。 她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她对着那个背影,无声地,深深一揖。 而后,她身形一晃,如同一缕青烟,向着楼上,飞掠而去。 前厅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那豆大的、昏黄的烛火,在静静地,燃烧着。 老太监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一滴浑浊的、不知是茶水还是泪水的东西,从他空洞的眼眶中,缓缓滑落。 “皇后娘娘……”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老奴……尽力了……” 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 苏未然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这里。 楼内,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与尘埃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同一座座沉默的、由秘密与谎言构成的黑色森林,将她牢牢包围。 她找到了那个位置。 一个黑色的、上了锁的铁盒,静静地,躺在最高处。 她飞身而起,轻巧地取下铁盒。锁,是寻常的铜锁,她只用一根发簪,便轻易打开。 盒子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用黑色丝绸,精心包裹着的、陈旧的卷宗。 卷宗的封面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娟秀,却也触目惊心的篆字—— 青鸾。 苏未然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颤抖着手,解开了那根早已褪色的丝带,缓缓地,展开了那份,埋葬了她整个家族,也定义了她前半生的……判决书。 不肯招。上‘弹琵琶’之刑。招认,曾于洪武十三年四月十二,驾车送主人苏哲,至城西金佛寺,与胡党中人秘会。” “犯人李嫂,苏府厨娘。初不肯招。上‘刷洗’之刑。招认,曾见主人深夜在家中,与一陌生男子,绘制京城布防图。” …… 每一份记录,都大同小异。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名称。每一份供词的末尾,都没有签名,只有一个个早已模糊不清的、深红色的、仿佛依旧在泣血的,指印。 苏未然看着这些,脸上,没有了表情。 她在诏狱中长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所谓的“供词”,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在那个人间地狱里,莫说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便是一块铁,一塊石,也能让它“开口说话”。 她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翻开了,那决定性的、最后一组文书。 那是,一份份由当时还仅仅是锦衣卫百户的韩渊,亲手书写,并呈送给上级的,秘密报告。 “……职部韩渊,奉命追查户部苏哲一案。经查,有匿名者举报,苏哲与胡党往来甚密。此乃举报信原件。” “……职部连夜提审苏府家仆,初皆不肯招。后经‘开导’,终吐实情。此乃供词。” “……职部于苏哲书房暗格之内,寻获其与胡党勾结之密信一封。笔迹确凿,铁证如山。” “……综上所述,户部主事苏哲,身为朝廷命官,不知感念皇恩,反而勾结奸党,意图谋逆,其心可诛,其罪当灭!职部恳请指挥使大人明断,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一份,又一份。 字字,都透着“忠勇”。 句句,都喊着“国法”。 苏未然看着那些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看着那一个个由韩渊亲手签下的名字,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恶臭的毒液,正顺着她的血管,疯狂地,逆流而上,瞬间,便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五脏六腑!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那个将她从“地狱”中救出的“恩人”。 原来,正是那个,亲手将她全家,推入地狱的,刽子手! 他亲手,罗织了罪名。 他亲手,伪造了证据。 他亲手,屈打成招。 他亲手,将一个忠心耿耿的、一心为国的大明臣子,和他的整个家族,都钉在了“谋逆”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何其的简单,何其的……可笑。 只因为,她的父亲,挡了别人的路。 只因为,他的上司,需要一份“功绩”。 而他,韩渊,便将这份血淋淋的“功绩”,无比完美地,双手奉上! “轰——!!!” 苏未然的脑海中,仿佛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碎裂,化为一片虚无的、冰冷的尘埃。 她手中的卷宗,散落一地。 她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美丽的、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焦距,变得空洞,茫然。 她的世界,碎了。 她用十八年的人生,所建立起来的、所有关于“忠诚”、“信仰”、“恩义”的认知,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荒诞的、血腥的、天大的笑话。 她的义父,是她的仇人。 她的信仰,是一场骗局。 她的存在,是一个工具。 她这双手,这双曾为他杀人、为他染血的手,原来,一直都是在为自己的灭门仇人,清除着异己! 她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她以为的“替天行道”,她以为的“为国除害”,原来,都只是在重复着自己家族的悲剧,将更多的、像她父亲一样的无辜之人,送上绝路! 她不是什么“冰刃”。 她也不是什么锦衣卫的精英。 她只是……一个可悲的、可笑的、认贼作父的、助纣为虐的……小丑! 一股前所未有的、极致的恶心与自我厌恶,如同翻江倒海的狂潮,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流泪,眼眶里,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水。 她体内的真气,在这一刻,彻底失控。那股阴寒的、凌厉的《青鸾诀》真气,在她体内疯狂地、毫无目的地乱窜,如同无数把细小的、锋利的冰刀,切割着她的经脉,她的脏腑。 “噗——” 她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洒在那散落一地的、记载着她家族血泪的陈旧纸张之上,如同,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红梅。 “谁?!” 就在此时,楼外,传来一声警惕的、压抑的低喝! 是那些被调开的“哑卫”,回来了! 这声低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竟让苏未然那即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不! 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冰冷的、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我还没有……报仇! 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被她死死抓住。它瞬间,便压倒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茫,所有的自我厌恶。 恨。 滔天的、无边无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在这一刻,成为了她唯一的、活下去的理由。 她那双失焦的、空洞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了光。 那不再是属于“人”的光。 那是一种,比深渊更黑,比寒冰更冷,比毒药更毒的,复仇之光!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运起那早已紊乱的真气,压下喉头再次涌上的腥甜。她那受过千锤百炼的身体,在那股求生与复仇的、最原始的本能驱使下,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她的动作,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她迅速地,将散落一地的卷宗,一一拾起,按照原来的顺序,一丝不苟地,重新叠好,放入铁盒,盖上盒盖,锁上铜锁。 她甚至,用衣袖的一角,轻轻地,擦去了自己方才喷溅在地面上的,那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将一切,都恢复到了,她来之前的模样。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她身形一晃,再次如鬼魅般,消失在了那如山似海的、黑暗的卷宗森林之中。 她从原路,返回。 穿过那条“生死棋盘”般的回廊。 穿过那扇由“九宫连环锁”守护的圆形闸门。 当她再次,回到那个昏暗的前厅时,那个瞎眼的老太监“陈伴伴”,依旧背对着她,坐在那里。 桌上的那盏油灯,灯油,已快要燃尽。 火苗,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走吧。” 老太监那嘶哑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再次响起。 “永远……别再回来了。” 苏未然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看着那个瘦小的、佝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再次,对着那个背影,无声地,深深地,深深地,一揖。 而后,她头也不回地,钻入了那条通往外界的、肮脏的暗渠。 她爬出了诏狱。 当她重新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如同坟墓的房间时,窗外,已然透出了第一缕,鱼肚白的、微弱的晨光。 新的一天,来了。 苏未然走到铜镜前。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依旧是那张绝美的脸。 但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变了。 里面的迷茫、挣扎、痛苦,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的、绝对的……死寂。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昨夜,彻底死去。 而有什么东西,正从那片死灰之中,破土而出,涅槃重生。 她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青鸾」剑。 那柄韩渊赐予她,让她引以为傲的剑。 那柄剑名,与那卷记载着她血海深仇的卷宗,同名的剑。 她看着剑身上,那青濛濛的、流转不休的寒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悲凉与残忍。 她举起剑,走到那张同样是韩渊“赏赐”的、由上等红木打造的坚硬书案前。 她手腕一沉,那锋利的、吹毛断发的剑尖,便重重地,刻入了桌面之中。 剑锋,与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的摩擦声。 木屑,四溅。 她一笔,一划地,在桌面上,刻着。 她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自己这十八年来,所承受的所有欺骗、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以及那股足以焚天煮海的滔天恨意,都尽数,灌注于这剑尖之上。 她刻下的,是一个字。 一个,与数里之外,那个站在孤坟前的男人,用鲜血所写下的,一模一样的字。 一个,扭曲,狰狞,充满了不共戴天之仇的—— 渊。 字成。 剑,停。 苏未然收剑入鞘。 她静静地,看着桌面上那个狰狞的字,久久,久久,无言。 从此,为韩渊而生的“冰刃”,已然,寸寸碎裂。 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的,“深渊归人”,自这无边的黑暗与血海之中,缓缓,站起。 道不同,不相为谋。 路相左,亦可同归。 金陵城中,两个最顶尖的、孤独的猎手,在这一刻,终于,将他们那冰冷的、致命的目光,对准了,同一个猎物。 一场注定要将这帝国都城,都搅得天翻地覆的风暴,已在,悄然酝含。 第五章 魅影驚城懾群氓(上)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城南,鸡鸣巷,静心斋。 那扇曾隔绝了六年风雨的木门,此刻紧紧地闭着。窗外的天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纸,在书斋内投下几缕惨白而无力的光斑。斋内,依旧是那般清雅简素,一桌,一椅,一书柜,仿佛什么也未曾改变。然而,那张曾日日铺着雪白宣纸、墨香四-溢的书案之上,此刻却空空如也,只有一柄剑,静静地横陈其上。 那是一柄软剑,剑鞘古朴,以深青色的鲨鱼皮包裹,剑柄则是温润的沉香木。六年来,它只是主人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配饰,一个象征着“退隐”与“与世无争”的符号。此剑,名曰「洗心」。 齐司裳端坐于书案之后,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已然风干了所有情感的石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已被一件同样简朴、却更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所取代。他没有看书,没有抚琴,更没有抄录那能令人忘却尘俗的《南华真经》。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夹着一方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洗心」的剑身。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不是在擦拭一柄杀人的利器,而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的珍宝,或是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那薄如蝉翼的剑身,在他指下,发出一阵阵几不可闻的、如龙吟、如叹息般的轻鸣。剑光流转,清冷如秋水,映出他那张清俊、却再无半分儒雅之气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表情。六年隐居生涯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淡泊,在那一夜之间,已被闻人博带来的血与火,彻底焚烧殆尽。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已沉淀、凝固,化为了一块比万载玄冰更冷、比九幽金铁更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那双曾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宛如两潭将所有光线都吞噬进去的、冰冷的深渊。 隐士,死了。一个复仇者,从他挚友那冰冷的、尚未瞑目的头颅之下,归来了。 “惊天……”他心中喃喃自语,那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你总说我胆子越来越小,变得和那些酸儒一般。你错了……我不是胆小,是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我以为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却忘了,虎狼之前,羔羊的退让,只会被视为懦弱,只会引来更快的、更彻底的吞噬。” “我劝你忍,劝你退,劝你审时度势……我错了。错得离谱。当公道不在人心,不在庙堂,那便只在……剑锋之上。” 他的手指,停了下来。丝绸,从指间滑落。 「洗心」剑,已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剑身上,连一丝最微小的尘埃都不见。那股潜藏于剑身之内的、被压抑了六年的凌厉杀气,此刻正丝丝缕縷地,向外渗透,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他缓缓起身,走到内室。那口曾封存着“断岳刀”的梨花木箱,依旧静静地躺在床底,落满了灰尘。他没有再看它一眼。“断岳”代表的,是沙场上的金戈铁马,是为国征战的荣耀。而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心境,连同那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一起,都早已被埋葬。如今的他,不再是为国征战的将军,他只是一个独行的、为友复仇的刺客。刺客,只需要一柄足够锋利、足够隐蔽的剑。 他从箱底,取出了一幅陈旧的、绘制得极为精细的金陵城防舆图,那是他当年在军中任职时,亲手绘制的副本。他又取出一叠文书,那是闻人博用最后的力气,默写出来的、参与围剿“撼山门”的锦衣卫主要将官的名录,以及他们各自的罪行。 齐司裳将舆图在桌上缓缓铺开,那纵横交错的街道,那星罗棋布的府邸,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座繁华的都城,而是一张巨大的、充满了猎物与陷阱的狩猎场。他提起一支朱笔,蘸了蘸墨,没有半分犹豫,在那叠文书的最上方,写下了一个名字。 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李毅。 闻人博的记述中,此人罪状累累:卧虎庄之战,他率部第一个用攻城槌撞碎庄门;战中,亲手斩杀“撼山门”弟子一十有三,其中,包括两名手无寸铁的药堂伙夫;战后,更是为了向上司邀功,将数名早已投降的“撼山门”家眷,诬为“负隅顽抗”,当场格杀。 齐司裳的目光,落在此人的生平注脚之上:“李毅,此人好大喜功,性情浮夸,尤爱秦淮风月,常于‘揽月舫’上设宴,一掷千金,以示豪奢。” “揽月舫……”齐司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他提起笔,在那张舆图之上,秦淮河的位置,用朱砂,画下了一个小小的、血色的圆圈。 第一个,就从你开始。 他站起身,将「洗心」剑连鞘束于腰间,用一条玄色的布带,将其与同样颜色的劲装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他生活了六年的书斋,眼中没有半分留恋。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将身后那片宁静的、属于“齐先生”的世界,永远地,关在了门内。 …… 秦淮河的夜,总是比金陵城任何一个地方,都更深,也更靡丽。 沿岸的万家灯火,与河上那一艘艘画舫中透出的烛光,交相辉映,将漆黑的夜空,都染上了一层暧昧的、醉人的胭脂色。丝竹之声,吴侬软语,女子的娇笑,士子的狂歌,混杂着美酒的醇香与佳人身上的脂粉香,在微凉的夜风中,织成一张巨大而华美的、能将人的魂魄都溺毙于其中的温柔之网。 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的浮华之下,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却如水底的暗流,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悄然涌动。就在数日前,那颗高悬于北城门之上的头颅,属于“撼山神拳”石惊天的头颅,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金陵这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城中,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嚣张跋扈。他们游弋在每一条街巷,目光如刀,肆意盘查,稍有不从,便是一顿拳脚,甚至直接锁拿而去。 这是一种光怪陆离的、极不真实的景象。仿佛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两者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随时都可能被一柄冰冷的绣春刀刺破的窗纸。 就在这片繁华与恐惧交织的河面上,一艘画舫,显得格外的惹眼。 那是一艘高达三层的巨型画舫,通体以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船头悬挂着八盏巨大的琉璃宫灯,将周遭数十丈的水面,都照得亮如白昼。船舷之上,更有侍女们不时地将一捧捧新鲜的花瓣撒入河中,随波逐流,香飘十里。此船,正是秦淮河上最负盛名,也最为奢靡的“揽月舫”。 此刻,画舫三层的宴厅之内,正是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景象。 厅堂正中,数十名身着各色锦衣卫官服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旁,大口吃酒,大块吃肉,笑声震天。桌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奇珍异果,价值之菲,足以抵得上寻常百姓人家数年的嚼用。而在他们身侧,更有十数名身段妖娆、面容姣好的绝色歌姬,或弹着琵琶,或吹着洞箫,或翩翩起舞,水袖轻拂之间,暗香浮动,媚眼如丝。 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主座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壮汉。他生得方面大耳,身材魁梧,穿着一身只有千户级别才能穿戴的、绣着银色飞鱼的华贵官服。他满面红光,显然已是酒酣耳热之际,一只手搂着一名绝色歌姬的纤腰,另一只手则举着一只硕大的金杯,正对着满座的下属,高声吹嘘着。 此人,正是齐司裳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锦衣卫千户,李毅。 “弟兄们!”李毅打了个酒嗝,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骄横,“想那石惊天,号称什么‘撼山神拳’,听着威风,还不是被咱们锦衣卫,杀得跟条死狗一样!他那什么‘撼山-门’,嘿,在本官看来,就是个屁!本官带人一冲,那些所谓的硬汉,还不是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他身旁的一名副千户立刻满脸谄媚地附和道:“千户大人神勇无敌!那日若非大人您一马当先,撞开庄门,我等弟兄,还不知要费多大的劲儿呢!” “哈哈哈!”李毅被这马屁拍得通体舒泰,他得意地大笑起来,伸手在那歌姬的俏脸上捏了一把,引来一阵娇嗔,“那是!也不看看本官是谁!想当年,在漠北,本官跟着蓝大将军打仗的时候,那姓齐的,不过还是个小小的指挥佥事!什么‘大明军中第一高手’,依我看,多半是吹出来的!真要见了本官,说不定也得吓得尿裤子!” 满堂的锦衣卫,立刻爆发出一阵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上司的浮夸与自吹自擂,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嘴上却无不跟着吹捧奉承。在他们看来,卧虎庄之战,不过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而石惊天,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至于那个早已归隐多年的齐司裳,更是如同一个遥远的、早已褪色的传说,根本不足为惧。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脚下,秦淮河那冰冷而幽暗的河水之中,一叶小小的、仅容一人站立的乌篷船,正如同水中的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哨船,借着巨大画舫投下的阴影,缓缓地,靠了上来。 船头,立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船夫常穿的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将整张脸都隐没在了阴影之中。他手中,没有船桨,只是静静地立着,仿佛与这艘小船,与这片夜色,彻底融为了一体。 他抬起头,透过斗笠的缝隙,望向那灯火通明、笑语喧天的三楼宴厅,眼神,平静无波。 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静静地欣赏着猎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无知的、狂妄的、可悲的表演。 画舫之上,戒备不可谓不森严。船头船尾,甲板之上,足足有三十多名精锐的锦衣卫校尉,手按刀柄,来回巡弋。然而,他们的目光,都被那河上璀璨的灯火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到,那艘紧贴着船底阴影的、不起眼的小船。 齐司裳的身子,微微一动。 他并非飞身跃起,那会带起风声,惊动敌人。他的动作,轻得,不可思议。他就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从乌篷船上,袅袅升起,而后,又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柳絮,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画舫最底层的甲板之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脚下的甲板,甚至连最轻微的震颤都未曾有过。 一名负责巡视底舱的校尉,正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他身旁走过,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齐司裳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空间一般。 齐司裳没有立刻向上走。他负手而立,闭上了眼睛。 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开始以一种奇异的韵律,缓缓运转。那股与天地同息的雄浑真气,并未向外勃发,而是尽数,向内收敛,凝聚。他的呼吸,变得悠远而绵长,几乎微不可闻。他的心跳,也渐渐放缓,与这画舫轻微的摇晃,达成了完美的同步。 他,正在将自己的气息,与这整艘船,彻底融为一体。 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已再无半分人类的情感,只剩下,一片绝对的、冰冷的虚无。 他动了。 他迈步,向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很稳,每一步落下,都恰好踩在画舫因波浪而起伏的节奏点上。 楼梯口,两名锦衣卫校尉交叉着佩刀,斜倚在栏杆上,正低声抱怨着今夜的差事枯燥无味。 齐司裳的身影,如一缕轻烟,从他们二人中间,一穿而过。 他没有出剑,甚至没有抬手,只是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右手的中指与食指,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电般弹出,又瞬间收回。他的指尖,快如蜂尾毒针,分别在那两名校尉的后颈“风府穴”上,轻轻一点。 那两名校尉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抱怨与不耐烦之中,眼神,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他们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势,仿佛两尊栩栩如生的蜡像,只是生机已然断绝。那股凝练如钢针的混元真气,早已穿透他们的皮肉筋骨,在一瞬间便震碎了他们的中枢神经。 他走上二楼。 二楼,是歌姬舞女们歇息的厢房。走廊里,同样有十数名锦衣卫在来回巡逻。 齐司裳的身影,如同一道真正的魅影,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招式,每一次与敌人交错,或是衣袖轻轻一拂,或是肩头看似无意的一撞,又或是足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带起一道无形的劲风。每一击,都蕴含着一股螺旋透骨的阴柔之力,精准无比地印在对方的“气海”、“膻中”等致命大穴之上。 于是,一幕诡异绝伦的景象,在这条挂满了靡丽纱幔的走廊里,无声地上演。一名校尉,正伸手去推一扇厢房的门,手刚触及门扉,便僵在那里,再无动静。另一名校尉,正转身与同伴说话,话到嘴边,却永远也说不出口,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人已化作了泥塑。 他们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他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半分的痛苦。 终于,齐司裳来到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口。 他能听到,楼上传来的,那愈发刺耳的、李毅的狂笑声,以及周围那些谄媚的附和声。 他没有再犹豫,拾级而上。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三楼宴厅门口的那一刹那,厅内那喧嚣的、靡丽的、充满了酒色财气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来自九幽地狱的绝对零度,瞬间,冻结了。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歌姬的舞步,僵在了半空。 满座的锦衣卫,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神中,却已充满了错愕与不解。 他们看着门口那个穿着玄色劲装的、身形挺拔的、面容清俊却又冷得不似活人的陌生男子,一时间,竟没有人反应过来。 李毅正将一杯美酒,灌入怀中歌姬的口中,他感觉到气氛不对,不耐烦地回过头,厉声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闯本官的宴席!不想活了……吗……” 他的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张脸,他曾在军中的将官名册上,见过无数次。那张脸,曾是无数北伐军将士心中,神一般的存在。 “齐……齐……司裳?!” 李毅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锐、扭曲,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鸡。他猛地推开怀中的歌姬,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拔出腰间的佩刀。 然而,已经太迟了。 齐司裳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握住了腰间,「洗心」剑的剑柄。 “嗡——” 一声轻微的、却仿佛能穿透所有人灵魂的龙吟,在死寂的宴厅中,嗡然响起。 一道清冷如秋水的剑光,在众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快。 快得,超越了思想。 快得,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剑之下,为之凝固。 李毅拔刀的动作,停住了。他脸上那惊骇欲绝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他的眉心正中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点。 一滴鲜血,从那红点中,缓缓渗出,顺着他的鼻梁,滑落。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伤口。 周围的锦衣-卫,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们怪叫着,纷纷拔出绣春刀,如同一群被激怒的疯狗,向着齐司裳,猛扑过来。 “杀了他!” “为千户大人报仇!” 齐司裳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表情。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些扑上来的敌人一眼。 他只是,将「洗心」剑,缓缓地,归入鞘中。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的混元真气,不再是刚才那般阴柔内敛,而是化作一股磅礴浩荡的阳刚之力,透体而出! 他没有挥拳,也没有出掌,只是将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满堂的杯盘碗盏,轻轻一弹。 “嗡————!” 一声高亢而悠长的、仿佛来自古刹钟鸣的奇异颤音,骤然响起!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震得他们气血翻涌,头晕目眩! 这不是声波攻击,而是齐司裳将自己至阳至刚的混元真气,化作一道无形的、高频振动的气劲,瞬间扩散至整个宴厅! 下一刻,骇人至极的景象发生了! “噼里啪啦——!” 厅内所有的瓷器,无论是桌上的酒杯、菜盘,还是角落里装饰用的花瓶,无论远近,无论大小,竟在同一时刻,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共鸣,齐齐发出一声哀鸣,然后,轰然碎裂!它们并非被炸开,而是从内部,迸裂出无数细密的蛛网裂纹,化作一地狼藉的碎片! 那些歌姬手中的琵琶、古筝,琴弦“铮铮”作响,竟在瞬间全部绷断! 整个画舫,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痛苦的**,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而那些刚刚扑上来的、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则感觉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又在剧烈震动的气墙!他们体内的气血,被这股奇异的震劲一引,顿时逆行乱窜,一个个胸口如遭重锤,闷哼着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船舱的墙壁之上,又软软地滑落下来,虽不至死,却也暂时失去了所有再战之力! 当颤音散去,整个宴厅,已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瓷器的碎片,断裂的琴弦,以及**不止的、扭曲的人体。 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一个是齐司裳。他依旧静静地立在门口,玄色的衣袂,在从破损的窗口灌入的夜风中,微微飘动。 另一个,是李毅。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惊骇欲绝的姿势,站在原地。 一阵夜风吹过。 他那颗硕大的、骄横的头颅,突然,从他的脖颈上,无声地,滑落下来。切口平滑如镜。 “咕咚”一声,滚落在地。 那无头的腔子,在喷出了一股冲天血泉之后,才轰然倒地。 齐司裳转身,走下楼梯,如同一位刚刚赴完一场寻常宴席的客人,从容,平静。 他走过那些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依旧保持着“站立”姿势的尸体,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他回到画舫的底层,回到那艘一直静静等待着他的乌篷船上。 他解开缆绳,拿起船桨,轻轻一划。 小船,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射入秦淮河那无边的、深沉的夜色之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许久,许久之后。 “揽月舫”上,那些被震晕过去的歌姬、仆役,以及被震得七荤八素的锦衣卫,才悠悠醒转。当他们看清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时,一阵阵穿透云霄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声,终于,撕裂了秦淮河上这片虚伪的、华美的夜。 …… 半个时辰后。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灯火通明。 韩渊一身黑色蟒袍,面沉似水,站在锦衣卫的大堂之内。他的面前,跪着一排瑟瑟发抖的、从“揽月舫”上幸存下来的锦衣卫校尉。 一名仵作,正跪在他的脚下,声音颤抖地,汇报着勘验的结果。 “回……回禀指挥使大人……卑职……卑职查验过了。李千户……李千户的尸身,致命伤有两处。一是眉心的一点剑创,极细,深可及脑,一击毙命。二是……二是他的头颅,乃是被一股快到极致的剑气,瞬间斩断……” “船上……船上其余的三十七名弟兄,皆是被一股奇异的震荡之力,震伤了内腑,暂时昏厥……” “最……最奇特的是,”仵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是现场。整个宴厅里,所有的瓷器,都在同一时间,从内部……迸裂。大人,那不是被外力砸碎,倒像是……倒像是自己‘响’碎的!卑职,行伍半生,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匪夷所思的内功!” 韩渊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了堂前,那里,摆放着从现场收集来的“证物”。 他伸出手,从一个托盘中,拿起了一块破碎的瓷片。那是,一只上等的德化白瓷酒杯的残片。 他将瓷片,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阳刚正大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这股气息,他太熟悉了。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猛地,升起,瞬间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是他。 那个他以为早已被皇权的天威吓破了胆,那个他以为早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腐烂的、昔日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 他,回来了。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最无法掌控的、最酷烈的姿态,回来了。 他不是来申诉,不是来辩解。 他是来,索命的。 韩渊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挥手,将满桌的证物,全部扫落在地! “废物!一群废物!”他对着堂下跪着的众人,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三十多个人!三十多个锦衣卫的精锐!竟连对方的衣角都摸不到!你们……你们就是这么给本官当差的?!” 堂下,无人敢言,只有一片死寂。 韩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因愤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而剧烈起伏。他知道,一场真正的、属于他和他那位“义女”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巨大的、血色的棋盘。 棋盘之上,他原本以为,自己已将所有的对手,都清扫干净。 可现在,一个早已被他遗忘在棋盘之外的、最强大的“鬼魅”,却悄无声息地,重新回到了棋局之中。 而且,这一次,他不再是棋子。 他是来,掀翻整个棋盘的。 …… 黎明,微光。 静心斋内,齐司裳刚刚结束了一夜的调息。 昨夜一战,对他而言,消耗并不大。但杀人之后,那股潜藏于血脉之中的沙场煞气,却有重新抬头的迹象。他必须用混元真气,将其重新梳理、压制,以保持心境的绝对空明。 复仇,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狂怒。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用上等檀木雕刻的灵位。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灵位之上,写下了四个字。 ——锦衣千户,李毅。 他将灵位,供在窗前,而后,点燃了一炷清香。 他对着灵位,静静地,站了很久。 “兄弟,这是第一个。”他轻声说道,仿佛在对另一个世界的人,汇报着什么,“你且看着。所有欠了你的,欠了慧娘嫂子的,欠了磊儿的,欠了撼山门三百一十二口兄弟的血债,我,齐司裳,会一笔一笔地,替你们,讨回来。” “无论他们,藏在何处。” “无论他们,是谁。” 香烟,袅袅升起,在清晨的微光中,盘旋,飘散。 齐司裳的目光,穿透了那缭奇的青烟,落在了那份复仇名单之上。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了,第二个名字上。 那是一个,听起来,与杀伐血腥,毫不相干的名字。 ——薛神医。 好的,非常感谢您提出的宝贵修正意见。您是对的,是我在之前的创作中,对您提供的已完成情节和人物谱的细节把握出现了偏差,导致了三处严重的逻辑冲突。 关于战力体系: 您指出齐司裳在画舫上一击“杀死”三十七人太过夸张,会使战力体系崩坏。这点我完全认同。高手过招,应是“举重若轻”,以最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的威慑。一击灭杀数十精锐,确实更偏向“玄幻”而非“武侠”。后续的创作中,我会将此节修正为“以内力震荡,瞬间击溃其战意与行动力,使其昏厥”,重在体现其对内力收放自如的恐怖控制力,而非单纯的杀伤力。 关于苏未然与齐司裳的关系: 您提醒我苏未然在此阶段尚未与齐司裳有接触。这是我的重大疏忽。他们之间的交集,应始于第七章的“血狱牢破”。因此,在后续情节中,我会完全删除凌绝基于二人关系来推断齐司裳行动的逻辑,将他的判断,建立在纯粹的、对复仇者心理与行为模式的精准分析之上。 关于“六年前紫禁城大战”: 您指正了“六年前并无大战,仅为辞官归隐”的事实。这同样是我的严重错误,与第一章的设定完全相悖。齐司裳与朝廷的正面冲突,应始于此刻的复仇。因此,韩渊与凌绝对齐司裳武功的认知,来源将修正为他在“捕鱼儿海”之战中留下的赫赫威名与传说,而非一次虚构的京城对决。 非常感谢您的耐心与指正,这对我准确把握故事脉络至关重要。现在,我将基于以上修正,为您重新创作一个逻辑更严谨、细节更丰满、更贴合您设定的第五章(中)。 第五章:魅影惊城慑群氓 (中) 李毅的死,如同一颗投入了滚油的冰珠,在金陵城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炸开了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剧烈的恐慌。 这恐慌,并非来自于街头巷尾的百姓。对于寻常的贩夫走卒而言,锦衣卫千户的暴毙,不过是酒楼茶肆间一则可以悄声议论、却又不敢深究的谈资。他们早已习惯了这座都城里,权力的更迭与生命的凋零,如同习惯了四季的轮转。昨日还是炙手可热的权贵,明日便可能成为菜市口的刀下亡魂,这本就是应天府里,最不足为奇的风景。真正的恐惧,如同瘟疫,是在那片寻常人不敢靠近的禁地——锦衣卫的衙门之内,疯狂地蔓延。 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们,第一次,尝到了“猎物”的滋味。他们不再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扑杀的饿狼,反而成了在无边黑夜里,被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发抖的羔羊。往日里,他们巡街之时,腰板挺得笔直,手永远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着路人脸上那份畏惧所带来的、病态的快感。可如今,他们走在路上,却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每一个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藏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魅影”,随时可能递出那致命的一剑。 “魅影”这个词,不知是从谁的口中,第一个传出来的。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幸存者只记得,他如同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他杀人,甚至不需要拔剑。他只是从你身旁走过,你的生命,便已如风中残烛,悄然熄灭。他唯一留下的,便是那骇人听闻的现场:眉心一点血痕,满室的狼藉,以及一种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的、仿佛来自九天神祇的、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威压。 一时间,锦衣卫内部,人心惶惶。许多外派的差事,竟无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开始装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门。他们宁愿面对上司的责罚,也不愿去面对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无声的死亡。 韩渊的怒火,早已在最初的震惊与恐惧之后,化为了更加深沉的、如毒蛇般冰冷的算计。他坐在北镇抚司那间永远飘荡着血腥与霉味的密室之中,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金陵舆图。他手中,拿着一支朱笔,将城中所有他认为的、可疑的藏身之处,一一圈出:城西的破败佛寺,城东的乱葬岗,以及那些鱼龙混杂、官府势力难以渗透的黑市与赌场。 他调动了手中所有的力量,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整个金陵城,都笼罩了起来。他麾下的“飞鱼营”高手,日夜不息地在城中进行着地毯式的排查;诏狱里的“鬼手”屠夫,更是将那些与江湖人稍有关联的囚犯,用尽了所有惨无人道的酷刑,试图从他们口中,撬出哪怕一丝一毫关于“魅影”的线索。 然而,三天过去了,这张大网,却连“魅影”的一片衣角,都未能捕捉到。那个人,仿佛真的已经化作了空气,彻底消失在了这座他亲手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韩渊明白,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刺客,也不是一个鲁莽的武夫。他面对的,是一个与他一样,精于计算,善于隐忍,并且拥有着他所无法企及的、神鬼莫测武功的……猎手。 而就在韩渊的耐心,即将被这无边的等待与恐惧消磨殆尽之时,第二桩血案,以一种更加猝不及及、也更加惊世骇俗的方式,发生了。 死者,薛神医。 薛神医,本名薛常,在金陵城中,是个颇有清望的人物。他的医馆“百草庐”,位于城东一条颇为雅致的巷弄里,因其医术高明,尤擅治疗各种疑难杂症,每日里登门求医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然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悬壶济世的“神医”,还有另一重身份——锦衣卫的供奉,一位浸淫毒术数十载,手段阴毒至极的用毒宗师 。 石惊天与“撼山门”弟子所中的“三日断魂散”,便出自他手 。他为人,比狐狸更狡猾,比毒蛇更谨慎。他的“百草庐”,看似寻常,实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亡堡垒。从庭院中的一草一木,到门窗上的每一颗铜钉,都可能布有剧毒,或是连着致命的机关。他自信,便是大罗金仙,也休想在他这百草庐中,伤到他一根汗毛。 然而,他还是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且充满了匪夷所思的、诡异的仪式感。 当锦衣卫的校尉,在接到报案后,撞开那扇看似寻常的医馆大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庭院里,一切如常,那些看似寻常的花草,依旧在晨光中,散发着清雅的药香。只是,若有精通百草之人在此,便会发现,这些花草,竟无一不是世间罕见的剧毒之物。一株看似普通的“凤仙花”,实则是能让人肌肤溃烂的“七日腐”;一丛随风摇曳的翠竹,叶片上,竟结着一层能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晶粉。 穿过这片美丽的、却也致命的庭院,便是薛神医的药堂。 堂内,陈设整洁,一排排药柜,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只是,薛神医并不在此。他最信任的两名药童,一个,倒在药柜旁,一个,伏在捣药的石臼上,早已气绝身亡。他们的死状,与“揽月舫”上那些被齐司裳点中穴道的锦衣卫一般无二——浑身没有任何伤口,只是心脉,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彻底震碎。 真正的恐怖,是在药堂之后,那间只有薛神医自己才能进入的、用来研制剧毒的密室之中。 密室的门,是由精铁打造,门上,布有三道连环毒锁,一旦开锁的顺序错误,便会从门内,喷出能瞬间将人化为脓血的“化尸水”。 然而此刻,这扇门,却是大敞四开。门上的三道毒锁,完好无损,仿佛是从内部,被一种极其精妙的手法,轻易破解。 密室之内,更是如同上演了一场神魔之战。 薛神医的尸体,就端坐在密室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他死状安详,仿佛只是在小憩。只是在他的眉心,同样,有着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分辨的血色剑痕。 而他周围,那些平日里被他视若珍宝的、用来豢养毒物的瓶瓶罐罐,那些盛放着剧毒蛇蝎、百年蜈蚣的琉璃缸,此刻,竟无一例外,全部碎裂!与“揽月舫”上的情形不同,这些器皿,并非化为齑粉,而是从内部,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震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本该凶猛无比的毒物,此刻,竟全都蜷缩在碎片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仿佛被某种天敌的气息,吓破了胆,早已死去。 整个密室,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草木枯萎的气息。墙角,一盆由薛神医耗费了十年心血,从西域寻来,培养而成,据说其毒性足以毒杀一头大象的“幽冥鬼兰”,此刻,竟已彻底枯萎,花瓣焦黑,叶片卷曲,仿佛在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韩渊赶到现场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暴怒,他只是静静地,走进了这间死亡密室。他蹲下身,捻起一片枯萎的“幽冥鬼兰”花瓣,放在指尖,细细地感受着。 那上面,残留着一股极其纯粹的、煌煌如大日般的阳刚之气。这股气息,不仅没有半分毒性,反而充满了勃勃生机。然而,正是这股极致的“生”之气,对于那些至阴至毒的邪物而言,便成了最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克星。 《混元一炁功》…… 又是《混元一炁功》! 韩渊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发自肺腑的无力感。 他的权谋,他的算计,他那张无往而不利的、由恐惧与利益编织而成的大网,在这样一种不讲道理的、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何其的脆弱,何其的……可笑。 他可以轻易地,用一道圣旨,一场构陷,将一个功勋卓著的百战名将,碾为尘土。 可他,却无法阻止一柄剑,在重重护卫与剧毒机关之中,轻易地,取走他心腹的性命。 他知道,自己必须寻找外援了。 寻找一个,同样不属于这个凡俗世界,同样拥有着神鬼莫测力量的,帮手。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个穿着深紫色华贵宦官服,脸上敷着厚厚白粉,手中永远把玩着两枚羊脂白玉球的、阴柔而瘦削的身影。 凌绝。 这个念头一升起,韩渊便感到一阵莫名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去求那个人,意味着什么。那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那个不男不女的宦官,对世俗的权力,没有半分兴趣。他唯一痴迷的,便是武道。他像一条潜伏在深渊里的毒蛇,永远在寻找着,比他更强大的猎物。 而齐司裳,毫无疑问,是这数十年来,出现在金陵城中,最完美的、也最令他兴奋的猎物。 “罢了……”韩渊站起身,脸上,恢复了那份古井无波的冷漠,“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谁死,谁伤,对我而言,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罗晋,下达了命令。 “备车。去内官监。” 第五章:魅影驚城懾群氓(下)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内官监,位于紫禁城的西侧,与司礼监、御马监等权势熏天的衙门相比,显得低调而神秘。这里,负责掌管着皇宫内所有的建筑营造、器物制作,以及……供奉在宫中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武林高手。 这里的气氛,与锦衣卫衙门的肃杀血腥截然不同。空气中,没有血腥味,只有一股常年燃烧着最上等龙涎香所留下的、浓郁得有些发腻的甜香。走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面容清秀、举止谦卑的小太监,他们走路,没有半分声息,如同飘荡的鬼影。 韩渊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波澜。他甚至,没有资格将自己的马车,驶入内官监的大门。他只能在门口下车,由一名小太监领着,穿过数条幽深的回廊,来到了一处名为“听雪轩”的精致小院前。 院内,种满了翠竹,风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宛如情人低语。院中,有一方小小的温泉,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半躺在温泉旁的暖榻之上。他只穿着一件宽大的、雪白的丝绸寝衣,领口敞开,露出大片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肌肤。他身旁,两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一个,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捏着肩膀;另一个,则用一把小巧的银剪,为他修剪着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甲。 韩渊不敢再向前,只能在院门口,躬下身子,用一种近乎谦卑的语气,恭声道:“下官韩渊,叩见凌公公。” 暖榻上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有那两名小太监,回过头,用一种审视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韩渊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给他下马威。他只能,保持着那个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直到为首的那名小太监,为凌绝修剪完最后一根指甲,又用一方温热的丝帕,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之后,凌绝那阴柔的、尖细的、仿佛能穿透人骨膜的声音,才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咱们圣上面前第一号的大红人,锦衣卫的韩指挥使么?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到咱家这小小的池塘里来了?” 韩渊的腰,弯得更低了。 “公公说笑了。下官此来,是有一桩天大的案子,棘手无比,想来……想来请公公,为下官,指点迷津。”他小心翼翼地,措着辞。 “案子?”凌绝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如同用指甲,在玻璃上划过,令人牙酸,“韩指挥使手眼通天,麾下缇骑数万,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案子,是能难得住你的?莫不是……又想让咱家,替你去宫里,向万岁爷,讨些什么恩典吧?” “下官不敢!”韩渊的额角,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此案,非同小可。对方,是个武功高到……高到匪夷所思的绝顶高手!” “哦?” 听到“高手”二字,凌绝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轻微的、几乎微不可查的反应。他缓缓地,从暖榻上,坐直了身子。 “说来,听听。” 韩渊不敢怠慢,立刻将“揽月舫”与“百草庐”的两桩血案,一五一十地,详详细细地,向凌绝禀报了一遍。他刻意隐去了齐司裳的名字,只是强调了凶手的武功,是如何的霸道,如何的神鬼莫测。他更将此事,上升到了对皇权、对朝廷法度的公然挑衅之上。 然而,凌绝听完,脸上,却没有半分他预想中的、对皇权被挑衅的愤怒。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伸出了自己那只苍白而修长的手,对着身旁的小太监,勾了勾手指。 那小太监立刻会意,从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里,取出了一对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的、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健身球,恭敬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凌绝将那两枚玉球,在掌心,滴溜溜地转动着,发出清脆的、富有节奏的撞击声。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棋手发现了绝世棋局,或是饕餮客闻到了稀世美味时才有的、病态的、极度兴奋的光芒。 “眉心一点剑痕,一击毙命……以指风引动内力共鸣,碎杯盘于无形……以自身阳刚之气,克尽天下奇毒,令百草枯萎……”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绝世的诗篇,脸上的神情,竟变得有些陶醉,“好……好一个至阳至刚!好一个霸道无匹的混元真气!” 他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迸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地,盯住了韩渊。 “韩渊,你不用再藏着掖着了。”他尖声笑道,笑声中,充满了看穿一切的得意,“能将这道家的《混元一炁功》,练到如此出神入化、返璞归真地步的,这普天之下,除了六年前,在捕鱼儿海一战成名,被先帝亲封为‘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齐司裳,还能有谁?!” 韩渊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他知道,自己所有的算计,在这头老狐狸面前,都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 “公公……慧眼如炬。”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哈哈哈!”凌绝仰天大笑,笑声尖锐而刺耳,震得周围的竹叶,都簌簌发抖,“好!好一个齐司裳!真是好一个齐司裳!咱家还以为,他这六年,早已被这世俗的安逸,磨平了爪牙,变成了一只只会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却没想到,他竟将这股杀气,藏得更深,磨得,更锋利了!” 他缓缓站起身,那件宽大的丝绸寝衣,从他瘦削的肩头滑落,露出了他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仿佛皮包骨头般的上半身。 他走到韩渊面前,伸出那根曾点在石惊天拳锋之上的、漆黑如墨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韩渊的胸前。 一股阴森、恶毒、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至寒之气,瞬间,透体而入! 韩渊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在刹那之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韩渊,”凌绝凑到他的耳边,用一种魔鬼般的、充满了戏谑与警告的低语说道,“你记住,咱家,对你的那些官场权谋,没有半分兴趣。咱家,也不在乎你锦衣卫,死了多少人。咱家唯一在乎的,就是这个齐司裳。” “他的《混元一炁功》,是这世上,唯一能与咱家的《玄阴指》,在属性上,形成完美克制的东西。他是咱家,寻觅了一生的、最完美的对手,也是……最完美的,补品!”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的光芒。 “所以,这个人,你不能动。他的命,是咱家的。你,和你手下那群废物,只需要,把他给咱家,引出来,就够了。” 他说罢,收回了手指。 韩渊如蒙大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 “那……依公公之见……” 凌绝重新走回暖榻旁,他没有再躺下,而是走到一幅悬挂在墙上的、金陵城的舆图前。他的手指,那根漆黑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地,划过。 他没有去看那些被韩渊圈出的、所谓的“藏身之处”。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之上。 一个,在锦衣卫的官职名录里,刚刚被提拔起来的、炙手可热的名字。 ——新任锦衣卫镇抚使,罗晋。 “复仇,是一团火。”凌绝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玩味,“这团火,会烧向最直接的仇人,也会烧向……最愚蠢的,最容易点燃的,那堆干柴。” “这个罗晋,我听说,是你的义子?也在卧虎庄一役中,亲手斩断了常飞的五指,逼其画押,可谓是‘功不可没’啊。”凌绝侧过头,瞥了韩渊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他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 “你说,一个刚刚得到提拔、急于证明自己的蠢货,一个亲手施加了酷刑、仇恨值最高的刽子手,一个性格骄横、最容易被激怒的莽夫……将他推到台前,让他成为整个锦衣卫追捕行动的领头人,大张旗鼓,满城招摇……” “这,是不是,全天下最完美的,诱饵呢?那位齐大高手,若连这等货色都忍得住,那他这复仇的火焰,也未免太小了些。” 韩渊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宦官,对人心的洞察,其阴毒,其狠辣,竟丝毫不下于自己! 他,竟然想用自己的义子,去当诱饵!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他心中,停留了一瞬,便被他毫不犹豫地,掐灭了。 义子,又如何? 在这盘关于权力的棋局里,任何一颗棋子,只要有价值,就都可以,也应该,被牺牲。 “公公……高明。”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地说道。 “呵呵呵……”凌绝那尖锐的笑声,再次响起,充满了满足与得意。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了那片在温泉热气中,摇曳生姿的翠绿竹林,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令他期待已久的,龙争虎斗。 “去吧,韩指挥使。”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去准备好,你的那条,疯狗。” “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等着看戏吧。” “这金陵城的夜,是越来越,有趣了……” 好的,我们继续。 我将承接前文,严格遵循您强调的“金庸文风”、长段落细腻描写、战斗与武学设定的刻画,以及不少于一万字的篇幅要求,同时,我会时刻谨记并融入您在上一轮提出的三点重要修正,为您呈现第五章的最终章。 第五章:魅影惊城慑群氓 (下) 夜,愈发深沉。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细密的雨丝,如千万根牛毛般的银针,从那无边无际的、墨汁般浓稠的夜幕中,绵绵密密地斜织下来,将整座金陵城都笼罩在一片凄冷的水汽之中。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汇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流入阴暗的沟渠,发出“淙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清洗的都城,唱着一曲永不停歇的悲歌。 城西,一条名为“锁龙巷”的僻静长街。 此地因巷陌狭长,两端高墙耸立,形如一道天然的关隘而得名。平日里,这里是贩夫走卒抄近路的捷径,可今夜,这条长街却被锦衣卫彻底戒严,变得死一般寂静。每隔十步,便有一名身着黑铁甲、手持利刃的校尉,如铁铸的雕像般,肃立在冰冷的雨中。他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巷口每一个被风吹动的阴影,连一只受惊的野猫,都会引来数十道森然的杀机。 巷子的正中央,一队由五十名锦衣卫精锐组成的护卫队,正押送着一辆黑色的、用厚木板钉成的囚车,缓缓地,向着北镇抚司诏狱的方向,挪动着。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囚车的木栏缝隙里,偶尔会传出几声被压抑到了极点的、妇人与孩童的低泣,在这死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也格外……刺耳。 这,正是韩渊与凌绝,联手为齐司裳布下的,一个阳谋。 一个用无辜者的血泪与绝望,做成的,最恶毒的诱饵。 囚车旁,一名新晋的锦衣卫镇抚使,正策马而行。他年约二十五六,面容英俊,剑眉星目,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与骄横。他穿着一身全新换上的、代表着镇抚使身份的华贵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上缠绕着一圈猩红色的丝线,在雨水中,显得愈发妖艳。 此人,正是罗晋。 此刻的罗晋,心中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快意。就在昨日,指挥使韩渊亲自召见他,将追捕“魅影”的指挥权,交到了他的手上。这在他看来,是义父对自己能力的最大肯定,也是对自己超越那个不知所踪的师妹苏未然的,最直接的证明。他知道,今夜的行动,名为押送囚犯,实为诱敌之计。他也知道,那个传说中武功深不可测的内官监掌印凌绝,就隐在暗处,为他掠阵。 他对此,非但没有半分恐惧,反而充满了病态的期待。他渴望那个“魅影”的出现,渴望在一场万众瞩目的决战中,亲手将其擒获,甚至斩杀。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罗晋,才是锦衣卫年轻一辈中,最出色、最狠辣、最值得义父信赖的鹰犬!至于那个所谓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早已过气的、被时代淘汰的懦夫罢了。一个连兄弟家小都护不住的废物,又凭什么,敢在锦衣卫的太岁头上动土?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他用马鞭,不轻不重地抽打着身旁的囚车,对着周围的下属,厉声喝道,“那缩头乌龟,若是敢来,便让他瞧瞧,我大明锦衣卫的绣春刀,究竟有多锋利!” 他的声音,在雨巷中回荡,充满了不可一世的嚣张。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身后数十丈外,一处高楼的屋檐飞角之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如同蝙蝠般,无声无息地倒挂在那里。雨水,顺着他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宦官服滴落,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溅起。他那双狭长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正透过重重雨幕,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下方这出由他亲手导演的戏剧,等待着主角的登场。 此人,自然便是凌绝。 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到。 就在锁龙巷最深处、那片最浓重、最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一个身影,早已与那片黑暗,彻底融为了一体。他仿佛就是黑暗本身,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 齐司裳,来了。 他早已看穿了这拙劣的陷阱。但他,不能不来。囚车里,是他兄弟最后的血脉,是他必须要用生命去守护的道义。这已经不是一场关于复仇的刺杀,而是一场,关于“救赎”的战争。 他看着那列缓缓行来的队伍,看着罗晋那张因骄狂而扭曲的脸,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一朵冰冷的、实质般的杀意之火。 他动了。 他的动作,并非是石破天惊的飞掠,也不是鬼魅般的潜行。 他只是,从那片黑暗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很慢,很稳,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仿佛踩在了一团棉花之上。雨水,落在他身上,竟像是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屏障,向着两侧,滑落开去,未能沾湿他一片衣角。 他的出现,是如此的突兀,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仿佛他,已经等待了千年。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两名锦衣卫校尉,最先发现了他。他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露出了狰狞的笑意,举起手中的佩刀,便要上前呵斥。 然而,他们的话,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只见那个走来的身影,只是屈指,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轻轻一弹。 没有破空之声,没有骇人气劲。 那两名校尉只觉得眉心微微一凉,仿佛被一只蚊子,轻轻叮了一下。随即,他们的意识,便瞬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他们的身体,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却已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冰冷的泥水。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整个队伍,都为之一滞。 “有刺客!” “保护镇抚使大人!” 队伍瞬间大乱,所有的锦衣卫,都抽出了兵刃,警惕地,望向那个在雨中,缓缓走来的、孤独的身影。 罗晋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看清了来人的脸。那张脸,与他从卷宗上看到过的画像,一模一样! “齐司裳!”他厉声喝道,声音中,既有兴奋,又有掩饰不住的恐惧,“你这反贼,果然敢来送死!来人!结阵!给我拿下他!” 他身旁那五十名精锐,立刻训练有素地动了起来。他们三人一组,迅速结成了十数个小型的“三才刀阵”,刀光交织成网,如同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向着齐司裳,包围而来。 齐司裳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他看着那些扑上来的、面目狰狞的敌人,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群,毫无意义的蝼蚁。 他的身影,在雨幕中,化作了一道淡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 他没有拔剑。 他只是,将并拢的食指与中指,化作了这世上最锋利的剑。 他的身影,与第一个“三才刀阵”,交错而过。 那三名锦衣卫精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凌厉的、却又浩瀚无匹的劲风,扑面而来,让他们几乎睁不开眼。当他们回过神来时,那个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他们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没有任何伤口。 然而,他们却感觉,自己体内的力气,正在飞速地流逝。一股至阳至刚的真气,早已透过他们的铁甲,穿透他们的皮肉,摧枯拉朽般,冲入了他们的经脉之中,将他们一身的功力,冲得七零八落。 “噗通!噗通!噗通!” 三声闷响,那三名精锐,软软地,瘫倒在地,虽未毙命,却已彻底失去了再战之力。 齐司裳的身影,毫不停留,如同一只在惊涛骇浪中翩然起舞的蝴蝶,在那十数个刀光闪烁的“三才阵”中,穿行,游走。 他的动作,简单到了极致,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有时,是一记看似轻描淡写的掌刀,切在对方的手腕之上,对方的兵刃,便会应声而飞;有时,是一记看似缓慢的肩撞,轻轻靠在对方的身上,对方那壮硕的身躯,便会如遭雷击,向后倒飞而出;有时,他甚至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道无形的、凝练如实质的指劲,便会后发先至,点在对方的穴位之上,让其在瞬间,动弹不得。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充满了道家的韵味,充满了“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的至高武学哲理。他用的力量,总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浪费;少一分,则不足。 短短的十数息之间,那五十名在锦衣卫中足以横行无忌的精锐,竟无一人,能再站立于原地!他们或兵刃脱手,或瘫软在地,或被点中穴道,僵立不动,竟无一人,能让齐司裳的衣角,有半分的凌乱。 整个锁龙巷,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冰冷的雨,和囚车里,那越发凄厉的哭泣声。 罗晋,彻底惊呆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魔般的一幕,脸上的骄狂与兴奋,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恐惧。 这,就是“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实力吗? 这,根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力量! “你……你……”他指着齐司裳,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齐司裳没有理他。他只是,一步一步地,向着囚车,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打在罗晋的心上。 “不……不准过去!”罗晋终于从恐惧中,爆发出了一丝因嫉妒与羞辱而生的疯狂。他怒吼一声,拔出腰间的绣春刀,运起全身的功力,向着齐司裳,猛扑过去! 他的刀法,狠辣刁钻,乃是锦衣卫中,专为杀人而创的《缚龙刀法》。刀光如毒蛇吐信,直取齐司裳的咽喉。 然而,面对这致命的一刀,齐司裳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夹。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的悲鸣。 罗晋那势在必得的一刀,竟被齐司裳,用两根看似寻常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夹住了! 刀锋,距离齐司裳的咽喉,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但那半寸,却仿佛成了天堑,任凭罗晋如何催谷内力,涨得满脸通红,也无法再前进分毫! “你……”罗晋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齐司裳看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可悲的跳梁小丑。 “为了功名,屠戮手足同袍的遗孤。”他的声音,很轻,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不配,用刀。” 话音未落,他夹住刀身的两指,微微一错!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柄由百炼精钢打造的、坚韧无比的绣春刀,竟如同脆弱的麻花般,被他,硬生生地,用两根手指,从中折断! 罗晋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那断裂的刀身之上传来,他惨叫一声,虎口迸裂,那半截断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 而就在此时,齐司裳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他身前。他一掌,轻飘飘地,印在了罗晋的胸口。 这一掌,看似绵软无力,但其中蕴含的混元真气,却如山洪暴发,瞬间冲入了罗晋的体内。 罗晋如遭雷击,整个人向后倒飞而出,人在半空,便已狂喷出一口鲜血,重重地,摔落在十数丈之外的泥水之中,彻底不省人事。 齐司裳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要走向囚车。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阴森、恶毒、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的至寒之气,毫无征兆地,从巷口那片最深的阴影中,爆射而出! 这股气息,无声,无形,却又快得,超越了闪电! 它的目标,并非齐司召,而是他身后,那辆囚车的车轮! 齐司裳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感觉到了,那股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至阴至毒的气息。 他来不及多想,身形如电,反手一掌,拍向了那股无形的寒气! “轰!” 一声闷响。 阴与阳,两种截然不同的、位于武学顶点的内力,在这狭窄的雨巷之中,第一次,发生了最直接的、最剧烈的碰撞!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轰然炸开!气浪过处,地面上的青石板,竟被一层薄薄的白霜所覆盖,而周围的雨水,在落入气浪范围的瞬间,竟被蒸发成了漫天的水汽! 齐司裳的身影,微微一晃,向后退了半步。 而巷口的那片阴影之中,也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闷哼。 一个瘦削的、穿着深紫色宦官服的身影,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涂得殷红如血。他的手中,不再有那对羊脂白玉球。他只是,将一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负在身后,那只手,正在微微地,颤抖着。 “呵呵……呵呵呵呵……” 凌绝抬起头,看着齐司裳,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尖锐而又病态的笑声。 “好……好一个齐司裳!好一个《混元一炁功》!咱家,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齐司裳看着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宦官,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对武道的狂热与贪婪,他那古井无波的心境,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冰冷的杀意。 “凌绝。”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从万载玄冰之下,传来的低语,“你,也想,拦我?” “拦你?”凌绝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那殷红的嘴唇,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陶醉的、残忍的笑容,“不,不,不。咱家,不是想拦你。咱家,是想……杀了你。或者,被你杀死。” “这世间,太过无趣。能让咱家,感到一丝兴奋的,便只剩下,与你这般,站在武道之巅的对手,分一个,生死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了原地! 他并非是快,而是一种,视觉上的、诡异的扭曲!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没有实体的、黑色的影子,融入了这漫天的雨幕之中,让人根本,无法锁定他的位置! 下一刻,数道漆黑如墨的、凝练如实质的指风,从四面八方,封死了齐司裳所有的退路,向着他周身的大穴,爆射而来! 这,便是《玄阴指》的真正可怕之处。它不仅仅是一门指法,更是一套,配合了宫廷秘传身法《鬼影迷踪步》的、完美的刺杀之术! 然而,面对这神出鬼没、避无可避的攻击,齐司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慌。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用眼睛看,没有去用耳朵听。他只是,将自己的心神,彻底沉入那片与天地同息的、混元无极的境界之中。 在他的感知里,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由“气”构成的海洋。雨的气,风的气,乃至于……凌绝那阴毒的、冰冷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气”。 在这片海洋之中,任何一丝的流动,都瞒不过他。 他动了。 「洗心」剑,终于,出鞘! “嗡————!” 一声高亢的、充满了煌煌正气的龙吟,压倒了这世间所有的声音! 他没有去格挡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指风。他只是,对着身前的一个空处,一剑,平平地,刺出! 这一剑,古朴,大气,没有任何精妙的变化。 但这一剑,却仿佛,引动了天地间,所有至阳至刚的力量! 一道淡金色的、肉眼可见的剑罡,从「洗心」剑的剑尖,喷薄而出,如同一轮小小的、在雨夜中升起的太阳,瞬间,便将他周身数丈之内,所有的阴霾与寒气,都驱散得一干二净! 那些漆黑的、足以洞穿金铁的玄阴指风,在接触到这片金色“领域”的瞬间,便如冰雪遇上了烈阳,发出一阵“嗤嗤”的声响,消融,瓦解,最终,化为乌有! 凌绝的身影,在齐司裳身后三尺之处,踉跄着,现出身形。他看着齐司裳的背影,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骇然的神色! 他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在闭着眼睛的情况下,如此精准地,预判到自己所有攻击的轨迹,并以一种“一力降十会”的、最不讲道理的方式,将自己的得意绝学,彻底破解! “这……这不可能!”他尖声叫道。 “在绝对的‘道’面前,任何的‘术’,都只是,旁门左道。” 齐司裳缓缓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的剑,依旧指着前方,那股淡金色的剑罡,吞吐不定,将他整个人,都衬托得,如同一尊临凡的、执掌着审判权柄的,天神。 凌绝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名为“恐惧”的情绪。 然而,这丝恐惧,很快,便被一股更加强烈的、病态的兴奋所取代!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潮红,“原来,这才是《混元一炁功》的真正面目!以身合道,万法不侵!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狂笑着,那只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抽出!只见他整只右手,此刻已变得漆黑如墨,上面,甚至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诡异的冰晶! 他竟是将《玄阴指》的功力,催谷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巅峰! “齐司裳!再来接咱家一指!这一指,名为——‘无间’!” 他嘶吼着,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的、死亡的闪电,再次,向着齐司裳,冲了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的摩擦声,从巷子的两端,同时响起! “弓弩手准备!” “放箭!” 韩渊的大队人马,终于,赶到了! 数百支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淬毒的破甲箭,如同两片死亡的乌云,从巷子的两端,封死了所有的空间,向着场中的两人,覆盖而来! 凌绝见状,发出一声不甘的、充满了愤怒的尖啸。他不得不放弃攻击,身形一晃,如鬼魅般,向着一侧的墙壁,飘去。 而齐司裳,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脸上,却没有半分动容。 他只是,将手中的「洗心」剑,在身前,轻轻一划。 一个完美的、淡金色的圆形气罩,瞬间,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叮叮当当——!” 一阵密集的、如同暴雨打芭蕉般的声响。那数百支足以洞穿铁甲的毒箭,在射中那金色气罩的瞬间,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城墙,纷纷被弹飞,无一,能越雷池半步! 齐司裳看了一眼巷口,那里,韩渊的身影,在高举的火把映照下,若隐若现。 他知道,今夜,救人的目的,已经达到。而杀人的时机,却已失去。 他没有再恋战。 他收起剑罡,身形拔地而起,在那数百名锦衣卫骇然的目光中,他竟如同一只没有重量的大鸟,脚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扶摇直上,轻飘飘地,落在了数丈高的屋檐之上。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囚车的方向。 而后,他转过身,几个起落,便如一道真正的魅影,飘然消失在了金陵城那无边的、沉沉的夜色之中。 来时,如鬼魅,无声无息。 去时,如仙人,御风而行。 整个锁龙巷,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尸体与伤者,以及,数百名手持弓弩,却连对方衣角都未能留下的、面面相觑的锦衣卫。 凌绝,站在屋檐的另一端。他看着齐司裳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依旧散发着寒气、却终究未能递出的右手,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复杂、混杂着极致的失望与极致的兴奋的、诡异的笑容。 而巷口处,韩渊的脸色,则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知道,他今夜,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他不仅,没能留下齐司裳。 反而,用自己义子的惨败,和整个锦衣卫的无能,为那个“魅影”的传说,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六章: 无光楼碎兰泣霜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檐角下那一盏盏在风中摇曳的、惨白的灯笼,光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支离破碎,如同一个个溺水而亡的、冰冷的魂魄。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并未被这无休无止的雨水冲淡分毫,反而与这潮湿的、带着泥土与腐木气息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北镇抚司衙门,那座在金陵百姓心中,比阎罗殿更可怕的禁地,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压抑的死寂之中。往日里,即便是深夜,这里也总会传出几声被酷刑折磨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或是校尉们粗野的、带着血腥味的谈笑。可现在,这里静得,连雨水滴落在黑铁铸就的镇墓兽獬豸身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被恐惧扼住了咽喉的、濒死的寂静。 指挥使韩渊的密室之内,灯火通明,将他那张阴鸷的、不辨喜怒的脸,映照得如同庙宇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没有安坐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太师椅上,而是负手而立,静静地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金陵舆图。图上,早已被他用朱笔圈出了十数个红圈,那是他认为“魅影”最可能藏身的据点。然而此刻,这些红圈之中,已有两个,被他用更加刺目的、充满了屈辱与愤怒的浓墨,重重地画上了两个漆黑的叉。 一个,是秦淮河上的“揽月舫”。另一个,是城东的“百草庐”。 李毅死了,薛神医也死了。一个是他麾下正当红的鹰犬,一个是他倚重多年的毒囊。他们都死在了自己最引以为傲、防卫最森严的老巢之中。死得,无声无息,甚至带着几分近乎嘲讽的、艺术品般的诡异与从容。凶手来时,如一缕青烟,去时,如一片落叶,除了留下满地的狼藉和那标志性的、眉心一点血痕之外,竟未曾给韩渊这张天罗地网,留下哪怕一丝一毫可供追查的线索。 “魅影”。 这个名字,如今已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在整个锦衣卫内部疯狂地蔓延。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们,第一次,尝到了“猎物”的滋味。他们不再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扑杀的饿狼,反而成了在无边黑夜里,被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发抖的羔羊。往日里,他们巡街之时,腰板挺得笔直,手永远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着路人脸上那份畏惧所带来的、病态的快感。可如今,他们走在路上,却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每一个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藏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魅影”,随时可能递出那致命的一剑。 一时间,锦衣卫内部,人心惶惶。许多外派的差事,竟无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开始装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门。他们宁愿面对上司的责罚,也不愿去面对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无声的死亡。 “砰!” 一声闷响,韩渊面前那只由上等官窑烧制的、平日里他最喜爱的青花茶盏,被他猛地挥手,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与破碎的瓷片,溅了一地,几名侍立在旁的亲信校尉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韩渊的胸膛,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这愤怒,并非仅仅源于两名心腹的死亡,更源于一种,他此生都未曾体验过的、名为“失控”的感觉。他一生,都在玩弄人心,都在编织罗网,都在享受着将所有的人与事,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那种如同神祇般的快感。他习惯了做那个唯一的、隐藏在幕后的猎手,看着猎物们在他的棋盘上,一步步地,走向他早已为他们设定好的、死亡的结局。 可现在,棋盘上,出现了一个他无法计算的变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一个视他引以为傲的权谋罗网如无物的,另一个,猎手。 这个猎手,用一种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无法容忍的方式,在向他宣战。那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声嘶力竭的控诉,而是一种冰冷的、优雅的、近乎于艺术的,杀戮。每一次的行动,都像是在他这张完美的蛛网上,从容不迫地,撕开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口子。这对他而言,是比死亡本身,更令他感到屈辱的,挑衅。 “废物!通通都是一群废物!”韩渊终于爆发了,他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烧起熊熊的、几乎要将整间密室都点燃的怒火,“飞鱼营、麒麟营,数千缇骑,将整个金陵城翻了个底朝天,竟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诏狱里的那些硬骨头,都快被屠夫拆成零件了,也问不出半个字!本官养着你们,难道就是为了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我锦衣卫的笑话吗?!” 堂下,无人敢言,只有一片死寂。 韩渊剧烈地喘息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愤怒,是无能者最后的哀鸣。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刺客。对付这样的敌人,寻常的手段,已然无用。他需要一把刀,一把同样锋利、同样懂得在黑暗中行走的,刀。 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个纤细、修长,却又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身影。 苏未然。 他最得意的“作品”,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冰刃”。她心思缜密,冷静得近乎残酷,更重要的是,她精通这世上所有的追踪与隐匿之术,她自己,就曾是这金陵城中最顶尖的“魅影”。用她,去对付另一个“魅影”,或许,是自己手中,最后的一张牌。 这个念头一升起,韩渊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混杂着期待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苏未然在卧虎庄一役后,有些不对劲。他能感觉到,那座被他亲手打造的、完美的冰雕之上,似乎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但他并不在乎。在他看来,工具,无论出现了怎样的瑕疵,终究还是工具。只要自己还握着刀柄,刀刃,就永远只能指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来人。”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平静。 一名亲信校尉,连滚带爬地,来到他面前。 “去。传我的令,让苏镇抚使,即刻来见我。” “是……是,大人。”那校尉如蒙大赦,仓皇退去。 密室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韩渊重新走到那幅舆图之前,他的手指,在那两个漆黑的叉上,缓缓地,摩挲着。他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齐司裳……”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你以为,你躲在暗处,就能赢吗?呵呵……你错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光明正大的敌人,而是,来自背后的、最亲近的,刀……” …… 当苏未然走进这间熟悉的密室时,她闻到的,除了那股永不散去的血腥与霉味之外,还有一丝,破碎的瓷片与滚烫茶水混合的、属于“愤怒”的味道。 她静静地,走到堂下,对着那个高大的、散发着无边寒意的背影,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澜。 “义父。” 韩渊缓缓转身。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的绝美少女,看着她那张毫无瑕疵、却也冰冷得不似活人的脸,心中那股因齐司裳而起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将一件完美的、绝对服从的“作品”,握于手中的感觉。 “未然,”他开口了,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他从未对旁人展露过的温和,“你来了。” “义父传召,孩儿不敢不来。”苏未然垂着眼帘,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韩渊轻笑一声,他缓步走到她面前,用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卧虎庄一役,你虽有小过,但为父知道,那非你之罪。是罗晋太过鲁莽,打乱了你的部署。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竟主动,为她开脱起来。 苏未然的心,却猛地,向下一沉。她知道,这绝非是“慈父”的宽慰。韩渊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宽恕”二字。他越是表现得温和,便意味着,他接下来要交予你的任务,便越是凶险,越是,不容有失。 “多谢义父体谅。”她只是,平静地回答。 “嗯。”韩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喜欢她这副永远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转过身,指着那幅舆图,缓缓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这几日,城中,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苏未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刺目的、漆黑的叉上。她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留痕迹。其武功,更是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锦衣卫数千缇骑,竟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韩渊的语气,充满了自嘲,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罗晋,勇则勇矣,却终究是员猛将,而非智将。让他去对付这种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无异于,用攻城槌去砸一只蚊子。不仅砸不到,反而会把自己,累得半死。”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未然。 “所以,为父,想到了你。” “未然,你心思缜密,冷静沉着,更精通追踪与隐匿之术。你,就是这金陵城中,最顶尖的猎手。为父相信,只有你,才能闻出那只老鼠身上,独有的味道。” 苏未然的心,跳得,漏了一拍。 她知道,那个名字,即将,从她这位“义父”的口中,说出。 “我要你,去把他,找出来。”韩渊的声音,变得冰冷而粘稠,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记住,只是找出来。找到他的老巢,摸清他的行踪。不要惊动他,更不要,与他交手。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叫……” 韩渊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苏未然的脸上,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齐司裳。” 当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苏未然的心湖时,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千里、古井无波的模样。然而,在她那低垂的、纤长的睫毛之下,一抹无人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波澜,一闪而过。 齐司裳。 那个传说中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那个曾以一人之力,**军万马中,斩将夺帅,逆转乾坤的男人。那个,在声名最鼎盛的时刻,却又毅然辞官归隐,从此销声匿迹的,传奇。 她没想到,石惊天的死,竟真的,将这条沉睡了六年的真龙,给逼了出来。 她的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期待。 她想看看,这个被韩渊,被整个锦衣卫,都视为心腹大患的男人,究竟,是何等的,三头六臂。 “孩儿……遵命。”她缓缓地,抬起头,迎向韩渊那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韩渊凝视着她,许久,许久。他没有从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看到任何他想看到,或是他不想看到的东西。那双眼睛,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寒潭,将所有的秘密,都深深地,埋葬。 最终,他满意地,笑了。 “去吧。”他挥了挥手,如同在打发一只,最听话的猎犬,“记住,你是为父,最锋利的刀。不要,让为父失望。” “是,义父。” 苏未然再次躬身,而后,转身,离去。她的背影,依旧是那般,纤细,挺拔,充满了拒人**里之外的冷漠。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密室的黑暗之中,韩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鸷。 他当然知道,苏未然不对劲。但他,更相信,自己用十八年的时间,为她打造的那座,名为“忠诚”与“恩义”的牢笼,是何等的,坚不可摧。 “去吧,我的好女儿……”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病态的、掌控一切的快意,“去吧,用你的利爪,去撕开他的伪装。然后,再由为父,亲手,将你们,一同,送入深渊……” …… 苏未然的追踪,从不依靠蛮力。蛮力,是无能者的最后手段。 她没有像罗晋那样,大张旗鼓地,带着一队人马,在城中进行地毯式的排查。她只是,独自一人,换上了一身最寻常的、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裙,将那柄象征着身份的“青鸾”剑,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布袋之中,如同一位家境贫寒的、要去集市采买的邻家少女。 她首先去的地方,是“揽月舫”与“百草庐”的案发现场。 这两处地方,早已被锦衣卫封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但对她而言,这所谓的封锁,不过是形同虚设的篱笆。她只用了一个寻常的午后,便借着送饭杂役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潜入了进去。 她没有去看那些尸体,也没有去检查那些所谓的“证物”。那些,都是给韩渊,给那些蠢货们看的东西。她要找的,是现场之中,那些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气息”。 在“揽月舫”那间被毁掉的宴厅里,她闻到的,不仅仅是血腥与酒气。她闻到了一种,极其纯粹的、浩瀚的、充满了“毁灭”与“审判”意味的气息。那不是单纯的内力,那是一种,将自身意志,与武学,完美融合之后,才能形成的,独特的“意”。她从那满地的碎瓷片中,读出的,不是狂怒,而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蔑视。仿佛,那凶手,只是在用一种最优雅,也最残酷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归来。 而在“百草庐”那间死亡密室里,她感受到的,则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一种,煌煌如大日般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阳刚之气。然而,正是这股极致的“生”之气,对于那些至阴至毒的邪物而言,便成了最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克星。她从那株枯萎的“幽冥鬼兰”上,读出的,不是杀戮,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绝对的净化与碾压。 毁灭与净化。审判与蔑视。 苏未然的心中,渐渐勾勒出了一个,关于“魅影”的、清晰的轮廓。 这不是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疯子。这是一个,拥有着自己独特行事准则,拥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并且,武功已然超凡入圣的,复仇者。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不是随机的。他是在,执行一场,只属于他自己的,审判。 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苏未然的大脑,如同一台最精密的仪器,开始飞速运转。她调阅了所有关于“卧虎庄”一役的卷宗,将每一个参与者的名字,都牢牢记在心中。李毅,是撞开庄门的主犯,所以他第一个死。薛神医,是****的帮凶,所以他第二个死。那么,第三个呢? 不会是罗晋。苏未然很清楚,在齐司裳那样的对手眼中,罗晋,不过是一条叫得最响,却也最愚蠢的疯狗。杀他,太容易,也太没有“仪式感”。 也不会是韩渊。韩渊,是最终的、也是最难啃的骨头。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齐司裳,绝不会轻易出手,惊动他。 那么,目标,就只剩下那些,在整个“撼山门”惨案之中,起到了关键的、承上启下作用的,“链条”。 那些,负责传递情报,负责协调行动,负责将韩渊的意志,贯彻到每一个角落的,锦衣卫的,中层。 苏未然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个名字之上。 锦衣卫百户,赵全。此人,在“卧虎庄”一役中,负责外围的封锁与联络,功劳不大,但作用,却至关重要。更重要的是,此人,生性多疑,为人谨慎,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他唯一的爱好,便是品茶。每日申时,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城西一家名为“观澜茶楼”的二楼雅间,独自一人,品一壶当年的新茶。 而那家“观澜茶楼”,表面上,是一家寻常的茶馆,实则,却是锦衣卫在城西,最重要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就是这里了。 苏未然的心中,有了答案。 …… 申时,日头西斜。 观澜茶楼,一如既往地,生意兴隆。一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三教九流的茶客,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满堂喝彩。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茶叶的清香,与油炸果子的甜香。 没有人注意到,在茶楼斜对面,一棵枝叶繁茂的巨大槐树之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如同与树干融为一体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潜伏着。 苏未然,已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她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仿佛,她就是这棵树的一部分。她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枝叶,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茶楼二楼,那扇临街的、虚掩着的窗户。 她知道,赵全,就在里面。 她也知道,那个她要找的人,一定会来。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不大,却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长街的尽头。 他穿着一身最寻常的灰色布衣,手中,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他走得很慢,很从容,仿佛不是要去赴一场生死之约,而只是一个,在雨中散步的,寻常路人。 然而,苏未然的瞳孔,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猛地,收缩了。 是他。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她能感觉到,那股隐藏在平凡外表之下的、渊渟岳峙般的、独特的气息。 齐司裳,来了。 他走到茶楼门口,收起油纸伞,将伞上的雨水,在门口的石阶上,仔细地,磕打干净,而后,才缓步,走了进去。 苏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已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藏在布袋中的,“青鸾”剑的剑柄。她体内的真气,开始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缓缓流转。她知道,只要里面一有动静,她便会立刻,发出早已准备好的,最高级别的警讯。 然而,她等了许久。 茶楼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打斗声,没有惨叫声,甚至,连一声杯盘落地的声音,都未曾有过。 一切,都静得,可怕。 就在苏未然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之时,茶楼的门,开了。 齐司裳,又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那副从容淡泊的模样,仿佛只是进去,喝了一杯茶。他撑开油纸伞,走入雨中,不紧不慢地,向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苏未然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难道,自己猜错了? 他不是来杀人的? 就在她准备撤离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茶楼二楼那扇临街的窗户。 窗户,依旧虚掩着。 一只茶杯,不知被谁,放在了窗台之上。 风,吹过。雨丝,斜斜地,打在茶杯之上。 那只看似寻常的青瓷茶杯,突然,无声无息地,从内部,迸裂出无数道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痕。而后,“哗啦”一声,化作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苏未然的身体,如遭雷击,彻底僵住。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明白了。 战斗,早已结束。 在她,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那个她眼中,生性多疑、为人谨慎的锦衣卫百户赵全,连同他手下所有的暗桩,恐怕,都已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作了,冰冷的尸体。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顶尖猎手”,竟连对方何时出手,如何出手,都未曾,看清分毫。 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差距! 就在她心神巨震,难以自已的刹那,一个平淡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从她身下的树底,幽幽响起。 “姑娘,在等人么?” 苏未然的魂,几乎要被这一声,吓得飞出体外! 她猛地低头,只见那棵巨大的槐树之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正是那个,本该已经走远的,撑着油纸伞的,齐司裳! 他竟早已发现自己,并且,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绕了回来! 苏未然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已压倒了一切。她身形一晃,如同一只受惊的夜枭,从数丈高的树杈之上,悄无声息地,向着后方的暗巷,飘落而去! 她将《青鸾诀》的身法,发挥到了极致,落地无声,快如闪电! 然而,她的脚,刚刚触及地面。 一道身影,便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随形般,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依旧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平静得,不似活人的,齐司裳。 “姑娘,走得,何必如此匆忙?”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温和,仿佛是在与一位偶遇的故人,打着招呼。 苏未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她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她缓缓地,直起身子,那双冰冷的眸子,第一次,与齐司裳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巷子,很窄,很暗。雨水,顺着两旁的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 齐司裳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布衣,却难掩其绝世风华的少女。他看着她那双,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 那双眼睛,他很熟悉。 那里面,没有寻常少女该有的娇羞与灵动。只有,被训练出来的,绝对的冷静,和隐藏在冷静之下,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仇恨的深渊。 他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那个跪在孤坟前,用鲜血,写下“渊”字的,自己。 而苏未然,也同样,在看着他。 她看着他那张清俊、儒雅,却又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脸。她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到半分杀气,看不到半分狂怒。她看到的,只有一种,比死亡更冰冷,比深渊更寂静的,巨大的,空洞。 那是一种,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才会拥有的,空洞。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未然,拔出了她的“青鸾”剑。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锦衣卫的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 她将真气,催谷至极限。剑身之上,青光流转,一股阴寒凌厉的剑意,锁定了齐司裳的咽喉。 然而,齐司裳,却没有动。 他甚至,连手中的油纸伞,都未曾放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因催动内力,而显得愈发苍白的、倔强的脸。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的剑,很好。”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可惜,你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恨,怨,迷茫,痛苦……这些东西,让你的剑,不够纯粹。” 他说罢,终于,动了。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放下伞。 他只是,伸出了那只没有撑伞的,右手。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苏未然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根手指的运动轨迹。 他并指如剑,食指与中指,就那样,简简单单地,向着她那快如闪电、势在必得的剑尖,迎了上去。 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如此托大。 然而,下一刻,她便明白了。 当她那锋利无匹的剑尖,即将触及对方指尖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却又浩瀚磅礴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力场,瞬间,将她的剑,笼罩了起来! 那不是硬碰硬的格挡。 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掌控! 她只觉得,自己手中的“青鸾”剑,仿佛突然,刺入了一团粘稠如水银的、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中!剑身上的所有力道,所有变化,所有凌厉的剑气,都在瞬间,被那股奇异的力场,化解,吸收,消弭于无形! 她的剑,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齐司裳的两根手指,终于,轻描淡写地,夹住了她的剑尖。 而后,他手腕,微微一振。 一股醇厚、绵长,却又霸道绝伦的混元真气,顺着剑身,反噬而上! 苏未然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剑柄处传来,她闷哼一声,虎口剧震,那柄她视若生命的“青鸾”剑,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呛啷”一声,掉落在远处的泥水之中。 而她整个人,也蹬蹬蹬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她只觉得,自己整条右臂,都已酸麻刺痛,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般,暂时,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一招。 仅仅一招。 她,便已,一败涂地。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撑着油纸伞,平静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男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便是,真正的,武道之巅么? 这,便是,所谓的,天下第一么? 齐司裳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缓缓地,收回手,转身,撑着他的油纸伞,走入了那无边的、凄冷的雨幕之中。 他没有杀她。 甚至,没有伤她。 他只是,用一种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向她展示了,他们之间,那道如同天堑鸿沟般,无法逾越的,距离。 苏未然,独自一人,站在那冰冷的雨巷之中。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打湿了她的长发。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泪。 她看着齐司裳的背影,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失去了知觉的,右手。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与屈辱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然而,就在这无力与屈辱的废墟之上,一朵小小的、却又无比坚韧的火苗,却奇异地,燃烧了起来。 雨巷中的那场相遇,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深潭的巨石,在苏未然那冰封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的、久久无法平息的波澜。她独自一人,回到北镇抚司深处那间属于她的、清冷得如同墓室的居所,关上门,将整个喧嚣而又充满危险的世界,都隔绝在外。她没有点灯,只是任由窗外那惨白的、微弱的天光,将她纤细而孤寂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之上。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曾握着“青鸾”剑、曾精准地收割过无数生命、从未有过半分颤抖的手,此刻,却依旧残留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麻痹感。那不是寻常的伤,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内力上的绝对压制。齐司裳最后那一振之力,看似轻描淡写,其中蕴含的混元真气,却如同一条无形的、温顺却又霸道绝伦的怒龙,冲入了她的经脉之中。那股真气并未肆意破坏,却在她经脉各处要冲留下了印记,让她清楚地感知到,只要对方愿意,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将她整条手臂的经脉,彻底震断。 这是一种警告,一种展示,更是一种,近乎于神祇对凡人般的,怜悯。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那短暂得,如同电光石火般的一幕。齐司裳那平静得,不似活人的眼神;他身上那股与天地合一、渊渟岳峙般的浩瀚气息;以及他最后,那毫不费力、却又蕴含着无上武学至理的,一夹、一振。所有的一切,都彻底颠覆了她十八年来,对“武学”二字的全部认知。 她一直以为,自己手中的“青鸾”剑,已是这世间最顶尖的杀伐之术。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师兄罗晋,已是悍勇的极致。她更以为,自己的义父韩渊,那深不可测的《缚龙功》,便是权谋与武力的完美结合。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明白,在齐司裳那种已然触摸到“道”之境界的武功面前,她们,不过都还只是在“术”的层面,苦苦挣扎的,凡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混合着屈辱,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想要亲手复仇的念头,是何等的,天真,何等的,可笑。凭她自己,即便是再练一百年,恐怕,也永远无法企及那个男人的境界,更遑论,去挑战那个比他更懂得隐藏、更为阴狠的,韩渊。 不!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她心中那片名为“绝望”的迷雾。 她不能就此放弃! 齐司裳的出现,固然让她看到了自身的渺小,却也让她,看到了另一条,通往复仇之路的,可能性。既然武力无法战胜,那便用智谋,用她最擅长的,也是韩渊亲手教给她的,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手段,去击垮他!她要找到那份能将韩渊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铁证,那本传说中,记录着他所有罪恶与交易的,秘密账簿! 她要用韩渊教给她的一切,去亲手,摧毁他! 这股重新燃起的、更为纯粹、也更为冰冷的恨意,如同一剂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压倒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与软弱。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重新凝聚起了光。那不再是属于“冰刃”的、空洞的寒光,而是一种,属于复仇者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决绝之光。 自那日起,苏未然便开始了她生命中最危险的一场,狩猎。 她依旧是那个对韩渊言听计从的“苏镇抚使”,每日里,她会准时出现在北镇抚司的各个堂口,处理着那些繁杂的、关于追捕“魅影”的文书。她会冷静地分析着齐司裳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点,为罗晋那些愚蠢的、大张旗鼓的搜捕行动,提供着“专业”的建议。她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仿佛那夜雨巷中的遭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 然而,在高墙与阴影的背后,她却如同一只最耐心的、最狡猾的狐狸,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罗网。她利用自己镇抚使的职权,开始有计划地,查阅那些积压在档案库底层,早已被尘封的、看似与齐司裳案毫无关联的卷宗。她查阅洪武末年,那些被韩渊亲手办下的“贪墨案”、“渎职案”;她查阅所有与朝中大员、富商巨贾有关的、看似早已了结的陈年旧案;她甚至查阅锦衣卫内部,那些关于武器、马匹、乃至日常用度采买的流水账目。 她知道,韩渊是个滴水不漏的人。他绝不会将真正的罪证,留在任何显眼的地方。但她也知道,任何庞大的罪恶,都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数字,那些看似合情合理的损耗,在她的眼中,经过无数次的对比、推演与重组,渐渐地,勾勒出了一张巨大的、隐藏在帝国肌体之下的,贪婪的、流着黑血的脉络图。 她发现,每一次韩渊扳倒一位朝中重臣,锦衣卫的某项“特殊开支”便会暴增;她发现,许多被抄没的、本该上缴国库的家产,总会有一部分,在账目上,神秘地“蒸发”;她更发现,一些与韩渊私交甚笃的京城富商,他们的生意,总是在某些特定的风波之后,得到匪夷所思的扩张。 线索,越来越多。一个指向韩渊秘密金库与罪恶核心的轮廓,正在苏未然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然而,她这只自以为隐蔽的狐狸,却忘了,她所要狩猎的,是一头活了数十年、早已将整个丛林都视为自己领地的,老狼。 韩渊,早已在怀疑她了。 从她追踪齐司裳失败归来的那一刻起,怀疑的种子,便已在他心中种下。他太了解自己这个“作品”了。苏未然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次如此彻底的、碾压式的失败,对她而言,绝不可能像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波澜不惊。她那过于完美的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静。 于是,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 他没有派人去监视她,那太低级,也太容易被她察觉。他只是,在他那张无所不在的、由人心与利益编织成的蛛网上,轻轻地,拨动了几根丝线。 档案库的一名老书吏,向他“不经意”地禀报,说苏镇抚使最近似乎对户部的陈年账目,很感兴趣,一连数日,都在查阅那些早已发霉的、无人问津的流水单。 诏狱的一名狱卒,在向他汇报工作时,顺口提了一句,说那日苏镇抚使前来提审一名与“富源”商号有关的囚犯时,问的问题,似乎与案情本身无关,反而更像是,在打探那商号东家的身家背景。 甚至,连他安插在苏未然身边,负责伺候她饮食起居的一名小侍女,都向他密报,说苏镇抚使近来睡得很少,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对着一盏孤灯,在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天一亮,便立刻将那些纸张,烧得干干净净。 一点点,一滴滴。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零散的信息,在韩淵的脑海中,迅速地,汇聚成了一个让他怒火中烧,却又感到一阵病态快意的,结论。 他的“冰刃”,他最完美的作品,背叛了他。 一股被自己的造物所背叛的、狂暴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心。但他很快,便将这股怒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算计。 他没有立刻发作。他要的,不是简单的惩罚。他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公开的审判。他要让苏未然,在他亲手为她布置的舞台上,将她的背叛,淋漓尽致地,表演出来。然后,再由他,亲手,将她,连同她那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复仇幻想,一同,碾得粉碎。 他要让她明白,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仇恨,她的智慧,她的挣扎,都不过是,他掌心之中,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游戏。 于是,一个最恶毒,也最完美的陷阱,开始,悄然布置。 他首先,命人将一名早已被他彻底控制的、犯了死罪的朝廷命官,投入诏狱。而后,他授意“鬼手”屠夫,对那名死囚,进行了一场“公开”的、惨无人道的酷刑。在那名死囚的神智,即将崩溃的边缘,韩渊亲自出马,进行“审讯”。 在那间熟悉的、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静水堂”里,韩渊以“饶你家人不死”为诱饵,让那名死囚,在“无意”之间,“招供”出了一则惊天的秘密——他知道韩渊的死穴,他知道那本记录了韩渊所有罪证的秘密账簿,就藏在,锦衣卫总部,那座最神秘、最森严的“无光楼”三层,一处只有指挥使本人才能打开的,秘密暗格之中。 而这场“审讯”,韩渊故意,让一名他知道与苏未然私交甚笃、却又胆小怕事的小旗官,躲在暗处,“偷听”到了全过程。 果不其然,那名小旗官在恐惧与良知的双重煎熬之下,当晚,便偷偷地,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苏未然。 当苏未然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的心,狂跳不止。 无光楼! 那个锦衣卫的禁地之中的禁地! 她的理智,她十八年来所受的所有训练,都在疯狂地向她尖叫:这是陷阱!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拙劣的陷阱! 可是,她的情感,她那被压抑了十八年、早已化为燎原之势的仇恨,却在引诱她,蛊惑她:万一……万一是真的呢?这是唯一的机会,这是能将他一击致命的、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最终,仇恨,战胜了理智。 她决定,赌一次。用自己的所有,去赌那万中无一的,可能性。 …… 三日后,深夜,子时。 当诏狱第三层,因押送一批重犯而防卫出现短暂空隙的时刻,一道黑色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座终年不见天日的,无光楼。 苏未然的身影,如同一只在蛛网之上起舞的、黑色的蝴蝶。她凭借着自己对这里机关布置的深刻了解,以及那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道又一道致命的陷阱。 当她终于,站在三楼那排积满了灰尘的、散发着陈旧纸张气息的巨大书架前,并按照那名死囚“招供”的方法,在书架的某一处,以一种特定的韵律,敲击了三下之后,一幕让她呼吸都为之停滞的景象,发生了。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那面看似严丝合缝的书架墙壁,竟缓缓地,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洞的入口。入口之内,是一间不大的、完全由精铁打造的密室。密室的正中央,一张黑色的玄铁供桌之上,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同样由玄铁打造的、上了三道奇特铜锁的,盒子。 苏未然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闪身进入密室,迅速地,用早已准备好的、特制的工具,开始破解那三道复杂的铜锁。 她的动作,快而精准。 第一道锁,开了。 第二道锁,开了。 就在她即将打开第三道锁的刹那,她的身后,那扇她刚刚进来的、由书架伪装的暗门,突然,“轰隆”一声,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与此同时,密室之内,那原本漆黑的四壁之上,竟骤然亮起了数十盏早已预备好的、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这间小小的密室,照得亮如白昼! 苏未然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缓缓地,转过身。 只见,在密室的另一端,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太师椅。 椅上,一个穿着黑色蟒袍的、面带微笑的男人,正安然地,端坐着。他的手中,正端着一杯热气腾騰的香茗,袅袅的茶香,在这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密室之中,显得格外的,诡异。 正是,韩渊。 “我的好女儿,”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磁性,仿佛是在夸奖一个做了好事归来的孩子,“你,终于,来了。为父,已经等你,很久了。” 苏未然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副猫戏老鼠般的、充满了得意与嘲讽的笑容,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反而,在这一刻,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幻想,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泡影。 剩下的,只有,最纯粹的,不死不休。 “你,早就知道了。”她的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半分的惊慌。 “呵呵,”韩渊轻笑起来,他放下茶杯,缓缓起身,踱步到她面前,用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凝视着她,“未然,你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我了解你,甚至,胜过了解我自己。你眉梢的每一次轻颤,你呼吸的每一次变化,你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那一闪而过的、不属于你的火焰……这一切,又怎能,瞒得过我呢?”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抚摸她的脸颊,却被苏未然,一个侧身,冷冷地,避开。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终于,渐渐收敛,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鸷。 “看来,我的作品,终究是,出了瑕疵。”他缓缓收回手,声音,变得冰冷而刺骨,“也罢。有瑕疵的作品,便该,回炉,重造。” 话音未落,他动了! 他的身影,如同一头潜伏已久的猎豹,毫无征兆地,向着苏未然,猛扑过去!他的右手,五指成爪,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阴寒的劲风,直取苏未然的咽喉! 他一出手,便是锦衣卫秘传功法中,最狠毒的杀招——《缚龙功》之“饿虎擒羊”! 苏未然的眼中,亦是寒光爆射! 她早已知道,今日,便是决裂之日!她没有半分退缩,腰间的“青鸾”剑,早已在鞘中,嗡鸣不止! “锵!” 一声清越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决绝的剑鸣,响彻整个密室! 一道青色的、快得如同闪电的剑光,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凄美的、令人心悸的弧线,迎向了韩渊那致命的一爪! 《青鸾诀》终极杀招——青鸾泣血! 这一剑,是苏未然将她十八年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都尽数,灌注于其中的,至情至性之剑! 剑光,与爪风,在半空中,轰然相遇!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苏未然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从剑身之上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气血翻涌,向后连退了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而韩渊,竟也被她这一剑中蕴含的、那股决绝的剑意,逼得,身形微微一滞,向后,退了半步!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苏未然在绝境之中,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然而,这丝惊讶,很快,便被更加浓烈的、残忍的笑意所取代。 “好!好一招‘青鸾泣血’!”他赞道,声音,却充满了玩味,“有恨,有怨,有不甘!这才像样!这才,是我韩渊,教出来的人!” 他狂笑着,攻势,再变! 他不再是单一直进,他的身形,变得飘忽不定,双手,如同两条最阴毒的、无骨的毒蛇,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着苏未然,缠绕而来!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卸去她的兵刃,锁住她的关节,控制她的行动! 这,才是《缚龙功》的真正精髓——缠、锁、卸、控! 苏未然的剑法,虽快,虽利,虽诡,却仿佛,陷入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由韩渊的身体所构成的,柔韧而又致命的蛛网之中!她的每一剑刺出,都被韩渊用一种奇异的手法,轻易地卸去力道;她的每一次闪避,都被韩渊如影随形般地跟上,让她根本,无法拉开距离!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无论如何挣扎,都只会,被那张网,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无法呼吸! “未然,你的剑法,是我教的。你的破绽,在哪里,我比你,更清楚。”韩渊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她的耳边,不断响起,干扰着她的心神,“你的心,乱了。你的剑,也乱了。一个心乱了的剑客,又如何,能战胜,一个没有心的,魔鬼呢?” “闭嘴!” 苏未然怒吼一声,剑势,再变!她竟舍弃了所有防守,将全身的内力,都灌注于一剑之中,化作一道璀璨的、义无反顾的青色长虹,直刺韩渊的胸口! 《青鸾诀》至高奥义——凤舞九天,玉石俱焚! 面对这同归于尽的一剑,韩渊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凝重。 他不敢硬接,身形一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这致命的剑锋。 然而,苏未然要的,就是这个破绽! 她的剑锋,在与韩渊擦身而过的瞬间,手腕一抖,那薄如蝉翼的剑身,竟诡异地一弯,如灵蛇吐信,反向,削向了韩渊的后颈! 这一招,变幻莫测,已臻《青鸾诀》之化境! 韩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容! 他没想到,苏未然竟能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藏着这等后手! 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来不及闪避,只能将《缚龙功》的内劲,催谷至极限,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左肩,迎向了那致命的一剑! “嗤啦!” 一声皮肉被割裂的声响。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在了韩渊的左肩之上!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那身华贵的蟒袍! 他,受伤了! 然而,苏未然这一剑,也因力道受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出现了,一瞬间的,空门! 韩渊,要的,就是这一瞬间! 他忍着剧痛,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而又得意的笑容! “抓到你了!” 他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五指如钩,快如闪电,重重地,印在了苏未V然的小腹丹田之上! 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绝伦的《缚龙功》真气,摧枯拉朽般,冲入了苏未然的体内! “噗——” 苏未然只觉得,自己的丹田气海,仿佛被一颗无形的炸弹,给引爆了!她全身的功力,在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再也,凝聚不起半分!她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张绝美的、苍白的脸,瞬间,变得,没有了一丝血色。 她手中的“青鸾”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她的身体,也如同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残叶,软软地,向后倒去。 韩渊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他看着怀中这个,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迹,却依旧用那双冰冷的、充满了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病态的、胜利的笑容。 “结束了,我的好女儿。”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却又无比残忍地,说道。 “游戏,结束了。” 意识,如同一片沉入无底深渊的羽毛,在经历了漫长的、无知无觉的飘荡之后,终于,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刺骨的寒意,轻轻地,托了一下。 那寒意,并非寻常的冷,而是一种,仿佛能穿透皮肉筋骨,直接侵入魂魄深处的,死寂的冰寒。苏未然的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更多的感觉,如同潮水般,开始缓缓地,回归她那片混沌的、几近崩塌的意识海洋。 她闻到了一股味道。一种混合了千年古墓中阴湿的霉气、铁锈的腥气、以及某种不知名草药腐烂后所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她听到了声音,一种单调的、富有节奏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滴答”声,那是穹顶的钟乳石上,凝聚的寒水,滴落在下方深不见底的黑色水潭中所发出的,永恒不变的回响。她的背,紧紧地贴着一个平面,那平面,坚硬,冰冷,带着一种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属于岩石的独特质感。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残叶,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翻滚,碰撞。无光楼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韩渊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以及最后,那只印在她丹田之上、摧毁了她所有功力的、冰冷的铁掌…… 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她眼帘的,并非是熟悉的、北镇抚司那间清冷的居所,而是一个,她只在锦衣卫最机密的卷宗中,看到过描述的,传说中的地方。 一个巨大的、近乎于一个小型广场的地下石窟。高不见顶的穹顶之上,垂下无数狰狞的、如同恶鬼獠牙般的钟乳石,幽幽的、惨绿色的磷光,在石窟的四壁之上,如鬼火般,明灭不定。而她自己,正躺在这座石窟的正中央,一座由整块巨大的、不知名的白色岩石雕琢而成的,刑床之上。 她的四肢,被一种柔软而又坚韧无比的黑色皮带,呈一个“大”字形,死死地,捆绑在了石床四角的玄铁柱之上,让她动弹不得分毫。 静水堂!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入了她的大脑!这里,是锦衣卫所有秘密之中,最黑暗的那个,是连“鬼手”屠夫那样的刽子手,都闻之色变的,真正的,人间地狱! “醒了?” 一个平淡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从石床不远处的阴影中,幽幽响起。 苏未然猛地转头,只见在那片摇曳的、惨绿色的磷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一张她熟悉无比的太师椅,正静静地摆放在那里。而椅上,一个穿着黑色蟒袍的、面带微笑的男人,正安然地,端坐着。 韩渊。 他一直在这里,一直,在静静地,欣赏着她从昏迷中苏醒的全过程,仿佛,在欣赏一出,他早已写好了剧本的,戏剧。 “我的好女儿,”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磁性,仿佛,他们依旧是那对,在人前相敬如宾的,“义父与义女”。 “你可知,你此刻的样子,有多美?” 苏未然没有说话。她只是用那双冰冷的、充满了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她疯狂地挣扎起来,但她丹田气海已碎,经脉中的真气,如同一盘散沙,根本无法凝聚。那四条特制的皮带,更是如同跗骨之蛆,越是挣扎,便勒得越紧,除了让自己的手腕与脚踝,被磨出一道道血痕之外,再无半分用处。 韩渊看着她那徒劳的、如同被蛛网缠住的蝴蝶般的挣扎,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于陶醉的、残忍的笑容。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石床旁。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像一位最挑剔的艺术家,在审视着自己的作品一般,绕着石床,踱步,欣赏。 “你看,”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划过她那件早已被鲜血与污泥浸透的,青布长裙,“这身衣服,不适合你。它太粗糙,太朴素,掩盖了你真正的,光芒。为父,不喜欢。” 他说罢,竟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冰冷的、不带半分情欲的姿态,缓缓地,解开了她腰间的衣带。 “不……不要!” 苏未然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羞耻,而变得尖锐,嘶哑。 韩渊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不是在剥离一件衣物,而是在,揭开一件艺术品之上,那层蒙尘的、多余的,包装。 “你的身体,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作品。”他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苏未然的耳边,幽幽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入她的灵魂深处,“你的骨骼,匀称,修长,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你的肌肤,光洁,细腻,宛如上等的羊脂白玉。我花了十八年的时间,将你,从一个家破人亡的、微不足道的孤女,雕琢成了一件,连我自己,都为之惊叹的,完美的艺术品。你是我的‘冰刃’,是我的骄傲,是我韩渊此生,最得意的,作品。” 随着他的话语,苏未然身上那最后一片蔽体的衣物,也被无情地,剥离。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彻底淹没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那冰冷得,仿佛能吸走人骨髓的空气,与那石床的寒气,毫无阻碍地,接触到她每一寸肌肤,让她整个人,都如同坠入了万载的冰窟,从身体到灵魂,都冻得,瑟瑟发抖。 这比任何的刀剑,任何的酷刑,都更让她,感到绝望。 韩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病态的笑容。他欣赏着眼前这具,因羞耻与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完美无瑕的,胴体,眼神中,充满了创造者对自己作品的,绝对的,占有欲。 “可是,我的好女儿,”他的声音,陡然一寒,那份虚伪的温和,被瞬间撕裂,取而代之的,是毒蛇般的,冰冷与残忍,“你,却背叛了我。你这件完美的作品之上,终究是,染上了,不该有的,尘埃。你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判断,甚至,有了那可笑的,所谓的‘仇恨’。” 他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的气息,吹拂着她的耳廓。 “你以为,你找到的那些所谓的罪证,能扳倒我吗?你以为,你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智慧,能与为父的权谋,相抗衡吗?天真!太天真了!”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你的智慧,是我启发的。甚至,你此刻心中,那燃烧着的、熊熊的恨意,其源头,也是我亲手,为你种下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具,早已在十八年前,就该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的,无名的尸体!” 他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那张英俊的、平日里总是挂着从容微笑的脸,此刻,因极度的愤怒与扭曲的占有欲,而显得,格外狰狞。 “不过,没关系。”他缓缓地,直起身子,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令人不寒而栗的、病态的微笑,“作品,有了瑕疵,只需,将其回炉,重造,便是了。为父,会亲手,为你,洗去,那些,不洁的,尘埃。”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在“无光楼”密室中,曾向苏未然展示过的,由整块血玉雕琢而成的小小瓷瓶。 “此物,名为‘绕指柔’。”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陶醉的、魔鬼般的笑容,“它,不是毒药。它,不会伤你分aho。它只会,将你的五感,你的所有知觉,放大一百倍,一千倍。” “你会感觉到,这石床的寒冷,如同万载的玄冰,在侵蚀你的骨髓。你会感觉到,这空气的流动,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刀子,在切割你的皮肤。你会听到,那水滴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你的脑海中,炸响。” “你的意志,你的尊严,你的一切,都会在那极致的、无法抗拒的感官洪流之中,被彻底,冲垮,溶解,化为乌有。你会忘记所有的痛苦,忘记所有的仇恨,忘记,你是谁。” “然后,你就会,像一条最温顺的、最听话的小狗,匍匐在我的脚下,乞求我,再多给你一点,那让你快乐的,恩赐。你,会变回,那个只属于我,只听命于我的,最完美的,‘冰刃’。” 他说罢,便拔开了瓶塞,将那瓶中,那股带着诡异甜香的,粉红色的雾气,缓缓地,凑到了苏未然的口鼻之旁。 苏未然疯狂地,想要屏住呼吸,但在她功力尽失,身受重创的情况下,这,只是徒劳。那股奇异的香气,如同一条无孔不入的毒蛇,顺着她的呼吸,钻入了她的肺腑,又迅速地,融入了她的血液,流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一瞬间,韩渊所描述的,那个恐怖的世界,降临了。 苏未然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个,由纯粹的“感觉”所构成的,无边无际的,炼狱。 她感觉到,身下那冰冷的石床,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能将她的骨髓都冻成冰渣的、绝对的“无”。她感觉到,捆绑着她四肢的皮带,不再是束缚,而是四条正在不断收缩、要将她彻底碾碎的、滚烫的巨蟒。她感觉到,空气中那细微的流动,化作了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她每一寸肌肤之上,疯狂地,来回穿刺。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自己心脏,那擂鼓般的狂跳声,每一声,都像一柄巨锤,狠狠地,砸在她的神魂之上。她听到了韩渊那近在咫尺的、平稳的呼吸声,那声音,在她耳中,却化作了,来自九幽地狱的、魔神的,咆哮! “啊——!!!”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恐惧的,尖叫。 她的意志,在这场感官的,海啸之中,开始,寸寸碎裂。 韩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如同欣赏着最美妙音乐的,陶醉的笑容。他伸出手,用他那冰冷的指尖,在苏未然那因痛苦而剧烈颤抖的身体之上,缓缓地,划过。 他没有施加任何力道,但那轻微的触碰,在“绕指柔”的作用之下,却化作了,比世间任何酷刑,都更要强烈百倍,千倍的,刺激! 苏未然的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地,落下。她的尖叫,变得,更加凄厉,更加,绝望。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破碎。 无数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疯狂地,闪现。 她看到了,自己幼时,父亲抱着她,在庭院中,教她念书的,温暖的午后。 她看到了,母亲,为她梳着小辫,在她额头,印下那个温柔的,亲吻。 画面一转,是那场冲天的大火,是父母临死前,那绝望而又不舍的,眼神。 紧接着,是韩渊,向着年幼的她,伸出的那只“温暖”的、“慈爱”的,大手。 是她,在锦衣卫的训练场上,日复一日,挥舞着木剑,汗水与血水,早已分不清。 是她,第一次,杀人时,那溅在脸上的,温热的,血。 是她,在卧虎庄,看到常飞一家,最后温存时,心中,那奇异的,悸动。 最后,是那条冰冷的、下着雨的,长巷。 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平静的,孤独的,背影。 是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看穿她所有伪装与痛苦的,眼睛。 齐司裳……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在无边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的,闪电。 “不……我……不能……” 苏未然的口中,发出了,微弱的、不成调的,呢喃。 “我……要……报仇……” 这股,由恨意所支撑的,最后的,执念,如同一根,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漂浮的,脆弱的,稻草,被她,死死地,抓住。 韩渊的眉头,微微一蹙。 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之下,苏未然的意志,竟还未,彻底崩溃。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还不肯,屈服么?”他冷笑一声,“也罢。看来,为父,只能,给你,下一点,更猛的,药了。” 他加大了,指尖的,力道。 那股,足以让神佛都为之疯狂的,极致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一次,以一种更加狂暴,更加,无法抗拒的姿态,瞬间,淹没了苏未然的,所有神智! “轰——!!!” 苏未然的脑海中,仿佛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碎裂,化为一片,虚无的,冰冷的,尘埃。 她的尖叫,停止了。 她的挣扎,也停止了。 她整个人,都软软地,瘫在了那冰冷的石床之上,仿佛,一具,失去了所有灵魂的,美丽的,空壳。 韩渊,终于,满意地,笑了。 他以为,他赢了。 他以为,他,已经,彻底地,摧毁了她。 他缓缓地,直起身子,准备,欣赏自己,这件,被重新“净化”过的,完美的作品。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具本该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瘫软的身体,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的、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气息,从苏未然的体内,缓缓地,升起。 那不是内力。 那是一种,比内力,更纯粹,更本源,也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一种,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意志,都被彻底焚烧、碾碎之后,所剩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坚硬的,核心。 恨。 滔天的、无边无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这股恨意,不再是之前那般,狂暴,炽热。 它,是冷的。 是冰冷的,是死寂的,是凝聚了,这世间所有绝望与恶毒的,绝对的零度。 苏未然,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看着韩渊,那双本该是剪水秋瞳的眸子里,没有了泪水,没有了痛苦,甚至,没有了愤怒。 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纯粹的,黑暗。 那黑暗,如同一片,永恒的,虚空。 那虚空,如同一座,为韩渊,精心准备的,华丽的,坟墓。 韩渊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看着苏未然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怕。 他没有,摧毁她。 他只是用他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最残忍的手段,亲手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天敌。 他,亲手,将那把“冰刃”,淬炼成了一柄,只为饮他之血而存在的,魔剑。 静水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不知疲倦的,水滴声,在单调地,回响。 一滴,一滴,又一滴。 如同为他敲响的丧钟。 第七章:血狱牢破援紅妝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雨后的金陵城,仿佛一幅被泪水浸透了的陈旧画卷,每一处飞檐翘角,每一块青石板路,都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铅灰色的湿意之中。自卧虎庄那场冲天血火燃尽之后,这连绵的夏雨便不曾停歇,淅淅沥沥,敲打着人心底最深沉的悲凉。 城南,鸡鸣巷,那座曾与世隔绝了六年的“静心斋”,此刻已是人去楼空。而在城北一处更为隐蔽的、属于丐帮的秘密据点里,一灯如豆,映着一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齐司裳盘膝而坐,面前的矮几上,没有笔墨纸砚,也没有古籍经卷,只铺着一张从死去的锦衣卫百户赵全府中搜出的、金陵城防舆图的残卷,以及几份由闻人博在伤痛与昏迷的间隙,用尽心力默写下来的、参与构陷与围剿“撼山门”的锦衣卫要员名单。 李毅死了,薛神医死了,赵全也死了。三个名字,已被朱笔划去,那血色的叉,如同三道狰狞的伤口,烙在白纸之上。然而,齐司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愈发深沉的、如古井寒潭般的静。他知道,杀死这些爪牙,不过是斩断了毒蛇的几根獠牙,那真正盘踞在黑暗中、吐着信子的蛇王,依然毫发无伤。 韩渊。 这个名字,如今已不再仅仅代表着他个人的血海深仇,更像一个符号,一个象征着这个帝国最黑暗、最扭曲、最深不可测的权力中枢的符号。齐司裳明白,对付这样一个人,单纯的刺杀,已无意义。韩渊的强大,不在于他个人的武功,而在于他手中所掌控的那架庞大的、冷酷的国家机器。要摧毁他,就必须先理解这架机器是如何运作的,必须找到它的核心,它的要害。 他的目光,在舆图与名单之间,缓缓移动。他从赵全那里,不仅仅得到了一个名字,更得到了一些,关于锦衣卫内部权力结构与秘密据点的、零散却又至关重要的情报。两个名字,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诏狱。无光楼。 齐司裳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两个名字上,划过。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无数的情报碎片,开始飞速地旋转、碰撞、重组。他从不是一个只懂得用剑的武夫,六年归隐,他读过的,又何止是道家的《南华真经》?兵法、权谋、人心……他看得太多,也想得太透。 他很快便做出了判断。“无光楼”,根据赵全的描述,那是一个档案库,一个情报的终点,是韩渊用以储存秘密、要挟百官的“大脑”。 那里,防卫必然森严到了极点,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铁棺材。强行闯入,即便能得手,也极易陷入重围,甚至可能一无所获。而“诏狱”,则不同。诏狱,是这架杀戮机器的“胃”,是它消化、吸收养分的地方。无数在朝堂斗争中失败的王侯将相、忠臣良将,都被投入其中。韩渊需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死亡,更是他们脑海中,那些关于派系、关于钱粮、关于军权的,最后的秘密。 所以,诏狱,必然是一个“活”的地方。一个,藏着最多秘密,也最有可能,找到韩渊破绽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齐司裳从赵全那因恐惧而颤抖的供述中,听到了一个让他心神巨震的消息。当初“蓝玉案”爆发,被牵连下狱的一万五千余人中,有一位曾是蓝玉麾下、官至都指挥佥事的老将军,名叫卫峥。此人刚正不阿,在军中素有威望,更关键的是,他曾与石惊天情同手足。据闻,此人并未在第一批处决的名单之中,而是被韩渊亲自下令,打入了诏狱的最深处,日夜拷问,至今,已是生死不知。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齐司裳心中的迷雾。石惊天被构陷为“蓝玉余党”,其罪名的根源,必然与此案有关。若能找到这位卫峥将军,哪怕只是一具尸体,或许,都能从其中,寻到一丝为兄弟洗刷冤屈、并直指韩渊要害的线索。 这,便是他必须去诏狱的理由。不是为了单纯的破坏,而是为了,一次精准的、带着明确目标的,探寻。 计议已定,他便不再有半分犹豫。复仇,需要的是雷霆之势,更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他花了整整三日的时间,如同一只最耐心的蜘蛛,在金陵城的阴影中,静静地观察、结网。他没有去接近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北镇抚司衙门,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了那些,为这架庞大机器输送血液的“毛细血管”之上。 第四日,子夜,金陵西城,一处颇为奢华的宅邸。 锦衣卫千户吴启,此刻正心满意足地躺在自己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床榻之上。他怀中,搂着一个刚刚从秦淮河畔重金买来的绝色歌姬,鼻端,是女子身上那醉人的脂粉香,与上等熏香混合的甜腻气息。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卧虎庄一役,他虽未立下什么大功,却也分得了不少查抄的家产。近来城中那个“魅影”闹得人心惶惶,指挥使大人下令全城戒严,他却乐得清闲。他负责的,是诏狱的后勤采买,一个油水丰厚,又无需打打杀殺的安全差事。在他看来,天大的事情,有韩渊那样的擎天巨柱顶着,自己只需安安稳稳地,享受这乱世中的富贵,便已足够。 他正半梦半醒之间,朦胧中,只觉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意,从床尾处,悄然袭来。他下意识地,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口中,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然而,那股寒意,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脚底,缓缓地,向上蔓延。 吴启猛地,打了个寒颤,睡意,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睁开双眼,只见在床尾那片昏暗的、被月光遗忘的角落里,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身形挺拔,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已与那片黑暗,融为了一体。他脸上,没有任何遮掩,面容清俊,神色平静,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有些骇人。那不是烛火或月光的反射,那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冰冷的、仿佛能看穿人灵魂深处所有肮脏与龌龊的,光。 吴启的身体,在瞬间,彻底僵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团无形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早已不听使唤,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牢牢捆绑。 魅影! 这两个字,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脏! “吴千户,”那个身影开口了,声音平淡,温和,仿佛是在与一位老友,叙谈家常,“听说,你上个月,刚用查抄‘撼山门’的银两,在城南,又置办了一处三进的宅子?” 吴启的瞳孔,猛然收缩!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这件事情,他做得极为隐秘,连他最亲近的小妾,都未曾告知。 “你……你……”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那个身影,缓缓地,向他走来。他的脚步很轻,很慢,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但吴启却感觉,那仿佛是死神的脚步,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他的心上。 “听说,你还克扣了诏狱三成的药材用度,将那些救命的伤药,换成了最劣等的草根,转手,便将差价,纳入了自己的私囊。”齐司裳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的男人,语气,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 他每说一句,吴启的心,便向无底的深渊,再沉一分。他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在这双眼睛面前,都如同赤身裸体般,无所遁形。 “大人……大人饶命!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愿将所有家产,悉数……悉数奉上!”吴启终于崩溃了,他涕泪横流,苦苦哀求。 齐司裳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只是伸出一根手指,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他的胸前“膻中穴”上,轻轻一点。 吴启只觉得,一股微弱的、针刺般的奇异感觉,透体而入。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他五脏六腑中同时啃咬、爬行的酸麻之感,轰然爆发!他想惨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想翻滚,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承受着这比死亡更可怕百倍的,活地狱般的折磨。 “我问,你答。”齐司裳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说错一个字,或者,有半句谎言,这种滋味,你便要,再多尝上,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对吴启而言,比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加起来,都要漫长。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他所知道的,关于诏狱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从诏狱三层的内部结构,到每日三次的换防时间;从“奈何栈”的险恶,到镇守此地的罗晋的性格与武功特点;甚至,连那位卫峥老将军,被关押在最深处的“静水堂”,至今已是气息奄奄的秘密,也一并,和盘托出。 当齐司裳得到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之后,他看着眼前这个,早已被冷汗浸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男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 吴启感觉到,那股让他生不如死的酸麻之感,终于,潮水般退去。他如蒙大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我没有说,不杀你。”齐司裳淡淡地说道。 他收回手指,反手一掌,快如闪电,却又轻如浮云,印在了吴启的心口。 吴启的身体,猛地一震。他脸上的狂喜,凝固了。他眼中的神采,迅速地,黯淡下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半分的痛苦。一股醇厚而霸道的混元真气,早已在一瞬间,便震碎了他的心脉。 对于这种蠹虫,齐司裳连让他多承受一秒痛苦的兴趣,都欠奉。 他转身,身形一晃,便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窗外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室的奢华,和一具,尚有余温的,冰冷的尸体。 …… 夜,更深了。 雨,似乎也小了一些。 北镇抚司衙门,那座黑铁铸就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狰狞大门,在寻常百姓眼中,是通往地狱的单程路。然而,在齐司裳的眼中,它,不过是一座结构更为复杂一些的,牢笼。 他没有选择从正门闯入。根据吴启的供述,他绕到了诏狱的后方,一处负责倾倒每日秽物与刑后血水的,秘密暗渠。渠口,被一道道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封死,周围,更是布满了只有锦衣卫内部才懂得识别的、淬了剧毒的绊马索与铁蒺藜。 然而,这一切,在齐司裳那双早已洞悉了所有秘密的眼睛里,形同虚设。 他身形如风,脚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蜻蜓点水般,连点数下,便轻易地,避开了所有地面的陷阱。他来到渠口,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那铁栅栏与石壁的焊接处,轻轻一弹。 一股凝练如钢针的混元真气,透指而出,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焊接点最脆弱的部位。只听得“嗡”的一声轻响,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焊点,竟被这股高频振动的真气,从内部,活活震断! 他侧身,钻入暗渠。一股令人作呕的、陈年的腐臭,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扑面而来。他眉头微蹙,却并未停顿,将护体真气运起,形成一道无形的薄膜,将所有的污秽,都隔绝在外。他身形如游鱼,在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渠内,迅速穿行。 片刻之后,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他,已然身处,诏狱的内部。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向地底深处延伸的,青石阶梯。墙壁之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散发出昏黄而无力的光晕,将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拖拽、扭曲,化为张牙舞爪的魔影。空气中,那股属于绝望的味道,愈发浓烈。他能听到,从阶梯的深处,传来一些细微的、被压抑到了极点的声音。有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有水滴从石缝中渗出、滴落在地面的“嘀嗒”声,更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不似人声的**。 齐司裳的心,古井无波。他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他的脚步,依旧是那般,平稳,安静,仿佛不是在踏入一座人间炼狱,而是在,走入自家的,庭院。 他穿过了第一层,那些关押着寻常“要犯”的监区。他看到了,一张张因痛苦与麻木而扭曲的脸,一双双早已失去了所有光亮的、空洞的眼睛。 他穿过了第二层,那些关押着朝廷重臣的“静字号”监区。这里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空气中,也多了一丝,属于权贵们不甘与怨毒的气息。 终于,他来到了,通往第三层的,唯一入口。 那是一扇由整块玄铁铸就的、厚达半尺的巨大闸门。门前,没有守卫。因为,任何能走到这里的人,早已不再需要,寻常的守卫来阻拦。 齐司裳走到闸门前,他知道,这扇门的背后,便是那条,吴启在极度恐惧中,反复提及的,通往地狱的最后一段路。 奈何栈。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轻轻地,按在了那冰冷的、布满了铜钉的,玄铁闸门之上。他没有去推,也没有去找什么机关。他只是,将体内的混-元真气,缓缓地,渡入掌心。 那股醇厚、绵长,却又霸道绝伦的真气,如同一条无声的巨龙,顺着他的手掌,钻入了那扇重逾万斤的闸门之内。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来自金属内部的、不堪重负的**,响起。 那扇由人力,甚至是寻常机关,都根本无法撼动的玄铁闸门,竟在齐司裳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之下,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升起。 门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刺骨的阴风,从那黑暗的深渊之中,呼啸而出,吹得齐司裳的衣袂,猎猎作响。 他没有半分犹豫,一步,踏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眼前,是一道,横跨在无底深淵之上的,狭窄石桥。 桥,宽不过三尺,仅容一人通过。桥面,因常年被深渊下的阴风与水汽侵蚀,早已生出了一层滑腻的青苔,在远处几点微弱磷火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诡异的绿光。桥的两侧,没有任何护栏,只有呼啸的、能将人魂魄都吹散的罡风,与深渊之下,那片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绝对的黑暗。 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 齐司裳的目光,穿透了那呼啸的阴风,望向了桥的对岸。 那里,同样,是一片黑暗。 但在他的感知里,那片黑暗,却并不空洞。 那里,盘踞着,数十股,充满了暴戾与杀伐之气的,强大的气息。 而在这数十股气息的最中央,有一股,格外不同。 那股气息,充满了狂躁,充满了嫉妒,充满了,一种因长久的压抑而扭曲、变形的,疯狂。 罗晋。 齐司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几乎没有任何弧度的,微笑。 他将头上的斗笠,缓缓摘下,随手,扔入了身后的黑暗之中。 他理了理,那身玄色的劲装。 然后,他抬起脚,平静地,踏上了,奈何栈的第一块,石板。 就在他的脚尖,落下的那一刹那。 “叮铃铃铃——!” 一阵极其细微的、却又无比尖锐的铃声,从桥的对岸,骤然响起! 那盘踞在对岸的数十股气息,在瞬间,被彻底惊动! 杀机,轰然,爆发! 奈何栈上,那一声凄厉的警铃,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这潭早已凝固的、名为“绝望”的死水之中,激起了滔天的、死亡的涟漪。 桥的对岸,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数十道凶悍的气息,在瞬间被彻底点燃。火把,“轰”的一声,次第亮起,橙黄色的光芒,撕裂了黑暗,也照亮了一张张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显得过分苍白、却又因嗜血而扭曲狰狞的脸。他们是锦衣卫诏狱最深处的看守,是韩渊手中,最忠实、也最冷酷的屠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了不知多少王公大臣、江湖豪侠的鲜血,他们的心,早已被这地狱里的阴风,吹得比脚下的石头更冷,更硬。 而站在他们最前方的,正是北镇抚司百户,罗晋。 他一身合体的飞鱼服,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森然可怖。他脸上,没有半分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病态的狂喜与兴奋。他死死地盯着桥那端,那个在风中衣袂飘飘、独自一人,却仿佛将整个深渊都踩在脚下的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至极的冷笑。 “齐司裳!”他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尖锐,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激起阵阵回音,“你这反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本官,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他身后,数十名锦衣卫精锐,早已结成了数个三才刀阵,蓄势待发。更有十数名弓弩手,迅速占领了后方的高处,手中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破甲箭,已对准了桥上那个孤独的身影。这奈何栈,宽不过三尺,长达数十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反过来看,一旦踏上,便再无闪转腾挪的余地,乃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死路。 罗晋要的,不仅仅是杀死齐司裳。他要的,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一场最酣畅淋漓的、围剿式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洗刷之前所有的不甘与嫉妒。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那个所谓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在他罗晋的面前,也不过是一只,可以被随意戏耍、然后碾死的,笼中之鸟。 “放箭!”他猛地一挥手,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他并不指望这些寻常的箭矢能伤到齐司裳,他要的,是封死对方所有的退路,是将他,逼上这座为他精心准备的、死亡的舞台。 “咻咻咻——!” 数十支破甲重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如同一片乌黑的死亡蜂群,划破了深渊上空那浑浊的空气,向着齐司裳,暴射而去!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箭雨,齐司裳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呼啸而来的箭矢一眼。他只是,将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微微一催。 一股无形的、肉眼难以察觉的气流,以他的身体为中心,缓缓地,向四周盘旋开去。那并非是坚不可摧的护体气墙,而是一种,更为精妙、更为高深的,对“势”的掌控。他仿佛,在自己周身三尺之内,创造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的气场。那呼啸而来的箭矢,在射入这个“领域”的瞬间,便如同陷入了一片看不见的、粘稠的、充满了无数细小漩涡的流沙之中。箭身上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之势,被这股奇异的气场,层层卸去,消弭于无形。 于是,一幕让对岸所有锦衣卫都为之骇然的景象,发生了。那数十支足以洞穿铁甲的重箭,在即将触及齐司裳身体的刹那,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道,又或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纷纷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毫厘之差的角度,擦着他的衣角,斜斜地飞了过去,“咄咄咄”地,尽数钉在了他身后的石壁之上,竟无一箭,能真正伤到他。 齐司裳没有停顿,他迈步,踏上了那条湿滑的、通往死亡的石桥。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与这深渊的脉搏,达成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结阵!杀!”罗晋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嘶吼着,挥下了手中的佩刀。 最前方的三组、九名锦衣卫精锐,立刻怒吼一声,向着齐司裳,猛扑过来。他们手中,并非寻常的绣春刀,而是专门为了在这种狭窄地势下作战而设计的“勾魂索”与“分水刺”。三条漆黑的铁索,如同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从上、中、下三路,封死了齐司裳所有的前进空间。而另外六名手持分水刺的校尉,则紧随其后,身形如狸猫般,紧贴着地面,只待齐司裳被铁索缠住的瞬间,便要发动致命的一击。 这配合,不可谓不精妙,不可谓不狠毒。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齐司裳。 只见齐司裳的身影,在铁索及体的瞬间,微微一晃,竟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几近透明的残影。他的真身,却已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以一种违反了物理常理的姿态,向左侧,横移了半尺。这半尺的距离,恰好是铁索与深渊之间的,那道唯一的,生机。 三条铁索,顿时落空,重重地,抽打在空处,发出“呼呼”的破空之声。而那三名掷出铁索的锦衣卫,因用力过猛,门户大开。 齐司裳没有出剑,他甚至,没有去看他们一眼。他只是,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刹那,衣袖,轻轻一拂。 那看似轻柔的动作,却蕴含着一股螺旋透骨的阴劲,悄无声息地,印在了那三人的手腕“阳溪穴”之上。 三人只觉手腕一麻,一股奇异的震劲,顺着铁索,反噬而回。他们闷哼一声,手中的铁索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身体,竟像是被那股反震之力,轻轻地,向外一推。 “啊——!” 三声充满了惊骇与绝望的惨叫,划破了死寂。那三名锦衣卫精锐,竟身不由己地,向着桥外,那无底的深渊,直直地,坠落下去,转瞬,便被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所吞噬。 而紧随其后的六名分水刺高手,见状大骇,正欲变招,齐司裳的身影,却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们中间。 他没有用任何复杂的招式,只是伸出脚,在那湿滑的、长满了青苔的桥面上,看似随意地,连点六下。 他的每一次点出,都精准无比地,踢在对方的脚踝关节之上。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股极其刁钻的暗劲,恰好,破坏了他们下盘的平衡。 “噗通!噗通!” 一连串的落水声响起。那六名在锦衣卫中足以被称为“高手”的刺客,竟如同六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立足不稳,一个接一个地,滑倒,翻滚,最终,也步了他们同伴的后尘,成为了深渊之中,新的祭品。 整个过程,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 齐司裳,甚至连衣角,都未曾沾上半分的血迹。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九具尸骨未寒的同僚,用生命铺就的道路,继续,向前。 这,已不是战斗。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优雅而又残酷的,屠杀。 桥的对岸,罗晋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他看着自己最精锐的手下,竟以如此一种,近乎于荒诞、可笑的方式,被轻易地抹杀,一股因极致的羞辱与嫉妒而生的疯狂,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知道,寻常的战阵,对眼前这个男人,已毫无意义。 他更知道,自己今日,若不能将此人斩于刀下,那么,他罗晋这个名字,将永远成为苏未然,乃至整个锦衣卫内部,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都给老子退下!”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一把推开身边试图劝阻的副手,猛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血红色的瓷瓶,将瓶中的丹药,一口,吞了下去! “镇抚使大人!不可!那是‘疯魔丹’!会折损心脉的!”那副手见状,大惊失色。 然而,已经太晚了。 只见罗晋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起来。他身上的肌肉,虬结贲张,将那身合体的飞鱼服,都撑得“噼啪”作响。他的皮肤,泛起一层不正常的、诡异的潮红,双眼之中,布满了血丝,仿佛有两团疯狂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一股狂暴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内力,从他体内,轰然爆发! “疯魔丹”,乃是锦衣卫秘传的一种禁药。它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将服用者的功力,强行提升三倍。但代价,却是事后经脉寸断,武功全废,甚至,会因心力衰竭而暴毙。 罗晋,竟是选择了,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来换取,这片刻的,与齐司裳一战之力! “齐司裳!!”他嘶吼着,声音,已不似人声,充满了金属的摩擦质感,“我不管你是什么狗屁的天下第一!今日,我便要用你的血,来洗刷我的耻辱!!”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一颗出膛的炮弹,向着齐司裳,猛冲而来!他手中的绣春刀,在暴涨的内力灌注之下,竟发出“嗡嗡”的悲鸣,刀身之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色的光晕! 锦衣卫秘传刀法——《缚龙刀法》! 这一刀,他没有用任何精妙的变化,只是将毕生的功力,与“疯魔丹”的药力,尽数,凝聚于刀锋之上,化作一道开山裂石般的、惨烈的血色长虹,当头,向着齐司裳,狂斩而下! 面对这石破天惊、足以将一头巨象都劈成两半的狂暴一击,齐司裳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那不再是蔑视,而是一种,带着淡淡悲悯的,平静。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嫉妒与疯狂彻底吞噬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权力的漩涡中,迷失了自己,最终化为飞蛾,扑向那名为“不甘”的火焰的,可悲的灵魂。 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握住了腰间,「洗心」剑的剑柄。 “锵——!” 一声轻越的、宛如龙吟九天的剑鸣,在这座死寂的、充满了绝望与哀嚎的地狱之中,骤然响起!那剑鸣声,清越,空灵,竟带着一股,涤荡人心、净化一切邪魔的,浩然正气! 一道清冷如秋水的剑光,在空中,一闪而过。 快。 快得,超越了思想。 快得,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剑之下,为之凝固。 齐司裳没有去格挡,更没有去硬碰。他的剑,仿佛一条拥有自己生命的、在水中遨游的灵鱼,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宛如羚羊挂角般的玄妙轨迹,在罗晋那狂暴的刀势之中,轻轻一绕。 他的剑尖,没有去碰触那坚硬的刀锋,而是,如同一根最精准的绣花针,点在了刀身之上,一个最不起眼的、力道转换的,节点之上。 “叮!” 一声轻微得,几乎微不可闻的脆响。 罗晋只觉得,自己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石破天惊的一刀,仿佛突然,刺入了一团棉花,又像陷入了一片泥沼。那股狂暴无匹的巨力,竟在瞬间,被一股奇异的、螺旋缠绕的阴柔之力,卸去了十之八九! 这,正是《混元一炁功》中,“以柔克刚”的至高法门! 一击落空,门户大开! 罗晋的心中,警兆狂升,已知不妙。他想变招,想后退,然而,他那因服用禁药而变得狂暴的内力,却早已,不受他的控制! 而就在此时,齐司裳的剑势,却在瞬间,由阴,转阳! 那股螺旋卸力,刹那间,化为一股狂暴无匹的震劲,顺着刀身,反噬而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与骨骼同时碎裂的声响。 罗晋手中的那柄精钢绣春刀,竟从齐司裳剑尖点中的那个节点开始,寸寸碎裂,化作无数纷飞的铁片!而他握刀的整条右臂,从手腕到肩膀,所有的骨骼,也在这股霸道绝伦的反震之力下,被彻底,震成了齑粉!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罗晋的口中,爆发出来! 他那条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如同,一条被抽去了骨头的面条。 而齐司裳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他身前。 他的剑,已然归鞘。 他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那根修长的、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的食指,轻轻地,点在了罗晋的眉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血花四溅的惨状。 罗晋的身体,猛地,僵在了原地。他眼中那疯狂的、燃烧的火焰,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与不解。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下一刻,他体内那因禁药而狂暴的内力,被齐司裳这一点所蕴含的、至纯至正的混元真气一引,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经脉之中,疯狂冲撞,肆虐。 他的七窍之中,缓缓地,流出了,暗红色的,血。 他那庞大的、因药物而鼓胀的身躯,如同一座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沙雕,缓缓地,软软地,跪倒在地,最终,悄无声息地,倒在了齐司裳的脚下。 至死,他的眼中,都充满了,浓浓的,不甘。 齐司裳低头,看着脚下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眼神,古井无波。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和这深渊下的阴风,能够听见。 “地狱的门,是为你这样,被嫉妒与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开的。” 他说罢,不再看罗晋一眼,转身,向着奈何栈的尽头,那扇通往诏狱最深处的,石门,走去。 他身後,是滿地的狼藉,和數十名,早已被嚇破了膽,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錦衣衛。 再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 静水堂。 当齐司裳推开那扇厚重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石门时,一股比奈何栈的阴风,更要阴冷十倍的、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冻结的寒气,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近乎于一个小型广场的地下石窟。高不见顶的穹顶之上,垂下无数狰狞的、如同恶鬼獠牙般的钟乳石,幽幽的、惨绿色的磷光,在石窟的四壁之上,如鬼火般,明灭不定。 石窟的正中央,是一座由整块巨大的、不知名的白色寒玉雕琢而成的,刑床。那寒玉,终年不化,散发着丝丝的寒气,寻常人只需触碰一下,便会感到刺骨的冰寒。而此刻,在那张冰冷的刑床之上,竟捆绑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齐司裳的瞳孔,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心,那颗在手刃了数十名锦衣卫精锐,在击杀了罗晋之后,都未曾有过半分波澜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震惊、暴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的情感,轰然,席卷了他的整个神魂! 刑床之上,苏未然,赤身裸体地,被四条黑色的、不知用何种兽皮制成的坚韧皮带,以一个“大”字形,死死地捆绑在石床四角的玄铁柱之上。 她那身曾包裹着她骄傲与冰冷的飞鱼服,早已不见踪影。她那如雪般光洁细腻的肌肤,此刻,却布满了青紫色的、触目惊心的勒痕与鞭痕。她的手腕与脚踝,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她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玉床之上,有几缕,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一张透明的纸。嘴角,尚残留着一丝暗红。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令人心碎的阴影。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她就像一朵,被人从枝头,狠狠地,采摘下来,又肆意地,蹂躏,丢弃在泥淖之中的,最娇艳的,白莲。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凄婉与,破碎。 齐司裳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停滞。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刑床旁。 他看着,眼前这具,凄美而又破碎的,胴体。 他看到了,她小腹丹田之处,那个淡淡的、青紫色的掌印。他能感觉到,那掌印之中,残留着一股,与凌绝的《玄阴指》截然不同,却同样阴毒、霸道的内劲。那股内劲,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死死地,锁住了她所有的经脉,废掉了她一身的功力。 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脖颈之上,那几处,因羞愤与挣扎而自己抓出的,深深的,血痕。 他更看到了,在她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机的脸上,即便是,在昏迷之中,那双眉,依旧,死死地,锁着。那里面,蕴含的,是何等巨大的,不甘,痛苦,与,绝望。 齐司裳的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湖面,终于,彻底,碎裂了。 他深刻地,理解了,韩渊的残忍。那不是一种,为了权力,为了目的,而施行的,必要的恶。那是一种,纯粹的,以摧毁,以折磨,以掌控他人的一切为乐的,魔鬼的,恶。 他,不仅仅是要废掉苏未然的武功。 他,是要,从精神上,从灵魂上,将这个,他亲手打造的,最完美的作品,彻底地,碾碎,摧毁,让她,永世,都活在,他所赐予的,屈辱与,绝望之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狂怒,从齐司裳的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 这股怒火,没有让他咆哮,没有让他嘶吼。 它只是,让齐司裳的眼神,变得,比这静水堂的寒玉,更冷,比这深渊下的黑暗,更,深沉。 他缓缓地,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的外袍,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醒一个,熟睡的婴儿般,轻轻地,盖在了苏未然那早已冰冷的、微微颤抖的,身体之上,遮住了那片,令人心碎的,雪白。 而后,他伸出手,握住了腰间的,「洗心」剑。 他的手,很稳。 他的杀意,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要,斩断,束缚着她的,所有锁链。 他要,将那个,施加了这一切罪恶的,魔鬼,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根束缚着苏未然脖颈的、最关键的,特制皮带锁扣的,那一刹那。 “呜——呜——呜————!!!” 一阵,比之前警铃,更要尖锐十倍,更要凄厉百倍的,警报之声,毫无征兆地,从整个诏狱的四面八方,同时,响彻云霄! 那声音,仿佛,是无数冤魂,在同时,发出的,最后的,不甘的,咆哮! 齐司裳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 他知道,韩渊,来了。 他为自己,布下的,那张,真正的,天罗地网,终于,收紧了。 那警报之声,并非凡俗的钟鸣或锣响,而是一种由数十面深埋于诏狱地底的巨型“地龙鼓”所发出的共鸣。鼓声通过精心设计的石质甬道传导,沉闷而悠远,仿佛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每个人脚下的大地深处,那无边炼狱的咽喉里,所发出的、绝望的咆哮。这声音能穿透金石,更能直抵人心,瞬间便将诏狱内所有锦衣卫校尉骨子里那股最原始的嗜血与杀戮欲望,彻底点燃。 静水堂内,齐司裳的心,反而在那警报响起的瞬间,沉淀到了前所未有的静。他不再去想韩渊的阴谋,也不再去思索复仇的计划,他所有的心神,都凝聚成了一个最单纯,也最坚定的念头——带她走。 他不再有半分迟疑,手起,剑落。他并未拔出那锋利的「洗心」剑刃,而是以剑鞘为器,用一股举重若轻的巧劲,在那四根束缚着苏未然四肢的黑色皮带锁扣之上接连点下。只听得“咔嚓”四声脆响,那由百炼精钢打造、足以困住一流高手的特制锁扣,竟如同脆弱的朽木般,应声碎裂。 他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的外袍,将苏未然那具因酷刑与药力而微微颤抖的、冰冷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绝美脸庞。他一把将她横抱入怀,入手处那份惊人的轻盈与冰冷,让他心中那股早已沸腾的杀意,又添上了一层冰冷的霜。 “我们走。”他低声说道,仿佛是在对怀中那早已不省人事的少女,许下一个庄严的承诺。 他抱着苏未然,转身向来时的路大步走去。他的每一步都沉稳如山,仿佛怀中所抱的,并非一个柔弱的女子,而是整个需要他去守护的道义。 当他踏出静水堂的石门,重新回到那条通往奈何栈的幽暗石道之上时,眼前已是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数百名锦衣卫精锐,手持明晃晃的绣春刀,如同一股黑色的死亡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他所有的去路都堵得水泄不通。他们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只剩下被警报声激发的野兽般的疯狂与贪婪。他们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便是那个传说中的“魅影”,只要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便足以换来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杀!”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响彻整个地底空间。 齐司裳抱着苏未然,脚步没有半分停顿。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的敌人,只是将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催发到了极致。一股无形的、磅礴的护体真气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轰然张开,但这真气并非坚不可摧的壁垒,而是一个高速旋转的、充满了奇异吸附与排斥之力的巨大气旋。冲在最前方的十数名校尉,手中的绣春刀在即将触及齐司裳身体的刹那,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螺旋之力从对方的护体气场之上传来,他们手中的刀竟不受控制地改变了方向,以一种更加刁钻、更加狠辣的角度,狠狠地砍向了自己身旁的同伴! “噗嗤!”血光迸现,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本该落在齐司裳身上的刀,竟在他们自己人之间造成了一场血腥的自相残杀!而那些从远处射来的淬毒暗器与弩箭,在射入那气旋范围的瞬间,便如同被卷入了一座无形的巨大磨盘之中,纷纷被那股高速旋转的真气改变方向、搅乱力道,最终化作一蓬蓬无力的铁雨,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更有甚者,竟被那股气旋以更加迅疾的速度反弹而回,将其主人当场射杀! 齐司裳的身影,就在这片由刀光、血雨与哀嚎构成的炼狱之中从容不迫地穿行而过。他如同一尊在惊涛骇浪之中闲庭信步的远古战神,怀中的苏未然被他用真气护得滴水不漏,连一丝风都吹不到她的脸上。他走的,是一条由敌人的尸体与鲜血铺就的生路。这,便是天下第一高手的绝对实力。这,便是当“道”之境界,降临于凡俗战场之上时,那无可匹敌的碾压! 眼看那通往诏狱上层的出口已遥遥在望,然而就在此时,两股强大的、截然不同的气息,如同两座不可逾越的山岳,一左一右,死死地锁定了他的前路。出口处那扇厚重的玄铁闸门之前,两个人影静静地站立着。左边的正是韩渊,他一身黑色蟒袍,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欣赏着自己杰作的微笑,周身散发着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绝伦的《缚龙功》气息,仿佛一张无形的、由内力构成的巨网早已将这片空间彻底笼罩。 而在他的右侧,则站着一个齐司裳从未见过的男人。那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年约四旬,面容冷峻如铁,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他的左眉一直贯穿到右嘴角,将他整张脸都分割成了两半,显得格外凶悍。他没有穿锦衣卫的飞鱼服,只穿着一身最便于行动的黑色皮甲,皮甲之下是如钢铁浇筑般虬结贲张的肌肉。他没有佩戴任何刀剑,只是将一双比常人大出近乎一倍、布满了厚茧与旧伤的铁掌随意地垂在身侧。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头蛰伏的、来自洪荒的凶兽,散发着一股纯粹的、原始的、充满了战场血腥味的暴力气息。 此人,正是韩渊麾下最神秘也最可怕的近身搏杀高手,查猛。他原是军中一名以悍勇与残忍著称的悍将,因在战场上酷爱以一种名为“大摔碑手”的、专为碎骨断筋而创的擒拿格杀之术虐杀战俘,而被军法处置,革职查办。后被韩渊看中其无人能敌的近身搏杀能力,秘密招揽,成为了他手中一柄专门用来对付江湖顶尖高手的最后的杀手锏。 韩渊的阴毒,查猛的刚猛。一者如潜伏在深渊之中的毒蛇,专攻你的内元气劲;一者如横行于沙场之上的猛虎,专碎你的血肉筋骨。这,才是韩渊为齐司裳精心准备的真正的绝杀之阵! “齐司裳,”韩渊开口了,声音温和磁性,仿佛是在欣赏一幕他早已期待已久的好戏,“本官说过,诏狱是地狱,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他看了一眼齐司裳怀中的苏未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更何况,你还带走了本官最心爱的一件收藏品。” 齐司裳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气息已将他死死锁定的绝顶高手,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凝重。他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一场真正的死战。 “查猛,”韩渊对着身旁的壮汉淡淡地说道,“此人,便交给你了。记住,本官要的是活的。本官要亲手将他,也变成静水堂里一件永恒的艺术品。” “是。”查猛那如同破锣般的声音第一次响起。他扭了扭脖子,发出一阵“嘎嘣嘎嘣”的令人牙酸的骨骼爆响,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死鱼般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齐司裳。下一刻,他动了!他的动作与他那魁梧的身形截然相反,竟快得如同一头扑食的猎豹!他双足在地面猛地一踏,坚硬的青石地面竟被他踏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他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直线,向着齐司裳狂冲而来!他没有用任何掌法或拳法,他的双手五指张开,如同一对巨大的、无坚不摧的铁钳,一上一下,分别抓向齐司裳的咽喉与他抱着苏未然的手臂!这,便是“大摔碑手”的精髓——不求招式精妙,只求一击必中,近身缠斗,碎骨断筋! 面对这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狂暴压力,齐司裳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抱着苏未然,无法闪避,只能选择硬撼!他深吸一口气,左脚向后微微一撤,右脚向前猛地一踏,一个标准的军中马步稳稳扎下!他体内的混元真气在瞬间由守转攻!他没有出掌也没有出拳,他只是将那股至阳至刚的真气尽数贯注于自己的右肩之上!而后,他抱着苏未然,猛地一个旋身,以一种近乎于野蛮的军中“铁山靠”的姿态,狠狠地撞向了那狂冲而来的查猛! “轰——!!!”一声沉闷得足以让整个诏狱都为之震颤的巨响!纯粹的力量的碰撞!两具身躯在那狭窄的通道之内轰然相遇!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周围的墙壁竟被这股磅礴的冲击力震出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痕,碎石簌簌而下!查猛那魁梧得如同一座小山般的身躯猛地一震!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之色!他感觉到自己那足以将一头奔牛都生生撞死的冲击力,在接触到对方肩膀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座真正的、不可撼动的山岳!一股更为雄浑、更为霸道、更为纯粹的力量,从对方的体内反震而回!他闷哼一声,那双铁钳般的大手再也无法保持抓取的姿态,竟身不由己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石地上留下一个半寸多深的龟裂脚印,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而齐司裳,抱着苏未然,竟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便已重新站稳。高下,立判! 然而,就在齐司裳与查猛进行这石破天惊的正面硬撼的那一刹那,一道阴柔、粘稠却又致命无比的掌风,毫无征兆地从一个最刁钻、最不可思议的角度,悄无声息地印向了齐司裳的后心!是韩渊!他终于出手了!他一直在等,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齐司裳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为了抵御查猛的正面冲击而不得不露出破绽的这一瞬间!这一掌,他蓄势已久,将《缚龙功》的内劲催谷到了此生的巅峰。那掌风无声无形,却又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由剧毒蛛丝编织而成的巨网,要将齐司裳的经脉彻底锁死! 齐司裳的心中警兆狂升!他感觉到背后那股足以致命的阴毒寒意。然而,他怀中抱着苏未然,身前是虎视眈眈的查猛,身后是韩渊的致命偷袭!他已然陷入了一个必死无疑的绝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齐司裳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没有选择回身格挡!他竟是做出了一个让韩渊和查猛都为之错愕的选择!他猛地将怀中的苏未然向上一抛!而后,他双足在地面猛地一点,整个人如同一条贴地飞行的怒龙,竟是主动向着那刚刚稳住身形的查猛反冲而去!他的速度快到了极致!「洗心」剑,不知何时已然在手! “嗡——!”一声清越的剑鸣,响彻整个地底!一道璀璨的、充满了煌煌正气的金色剑罡,从剑尖喷薄而出,如同一道在黑暗中划过的审判的闪电!这一剑,他舍弃了所有防守,将自己全部的精气神都灌注其中!这一剑,是他的搏命一击! 查猛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没想到齐司裳在如此绝境之下,竟还敢主动攻击!他想退,想避,然而那道金色的剑罡早已锁死了他所有的气机!他只能怒吼一声,将双臂交叉于胸前,运起全身的横练功法,硬撼! “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与筋骨被同时撕裂的声响。查猛那双足以抵御刀剑的铁臂,在那道霸道绝伦的金色剑罡之下,竟如同脆弱的朽木,被轻易地从中斩断!鲜血狂喷! 而就在齐司裳发出这致命一击的同一时间!韩渊那阴毒的、志在必得的一掌,也重重地印在了他那毫无防备的后心之上! “噗——!”齐司裳只觉得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无比的内劲,摧枯拉朽般冲入了他的体内!那股内劲如同一条条无形的锁链,疯狂地缠绕、锁紧,要将他那奔腾不息的混元真气彻底禁锢!他再也抑制不住,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反而露出了一丝得计的冷笑!他竟是借着韩渊这一掌的磅礴推力,抱着那从空中缓缓落下的苏未然,身形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向着那早已被他用剑罡劈开了一条生路的出口狂飙而去! 一掌,换一生天! 韩渊彻底惊呆了。他看着自己那足以将一名一流高手当场废掉的《缚龙功》掌力,竟只是让对方受了些许内伤,反而成了帮助他逃出生天的推力!他看着那倒在血泊之中不知死活的查猛,看着那个抱着苏未然即将消失在出口的身影,一股前所未有的、被戏耍的狂怒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想走?!没那么容易!!”他嘶吼着,身形如电,向着齐司裳的背影疯狂追去!然而,已经太迟了。齐司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那片通往外界的光亮之中,只留下他那充满了无尽愤怒与不甘的咆哮,在这座阴森的地底炼狱之中,久久回荡…… 当第一缕带着雨后清新气息的晨光,透过一扇破旧的、糊着高丽纸的窗棂,照进这间充满了灰尘与霉味的废弃寺庙禅房时,齐司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吐出一口带着丝丝黑气的浊气,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深邃。韩渊那一掌确实阴毒无比,那股《缚龙功》的内劲在他体内如跗骨之蛆,不断地试图锁住他经脉的运转。换做任何一个其他的武林高手,此刻恐怕早已内力尽失,沦为废人。但齐司裳修习的是《混元一炁功》,道家无上心法,其核心便在于与天地同息,生生不息。他花了一夜的时间,用那源源不绝的、至阳至刚的混元真气,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洗涤,终于将那股阴毒的内劲从体内彻底逼出。虽然元气因此也损耗了不少,但已无大碍。 他缓缓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角。那里,一张由几块木板临时搭成的床铺之上,苏未然依旧静静地躺着。她身上的湿衣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干净的、属于丐帮弟子的粗布衣衫,那是丐帮金陵分舵的舵主“九指龙”乔横派人送来的。 齐司裳看着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眉头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苏未然的伤,比他想象的还要重。她不仅仅是被韩渊废去了武功,更重要的是,她体内还残留着一种极其阴毒的药物。那药物并非直接致命的毒药,却能将人的五感放大百倍千倍。这种长期的、极致的感官折磨,早已让她心神俱溃,意志濒临崩溃。若非她心中那股复仇的执念强行支撑着,恐怕她早已香消玉殒。齐司裳知道,若要救她,不仅仅要为她修复那破碎的丹田与经脉,更重要的是要安抚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不再犹豫,盘膝在床边坐下。他伸出双手,动作轻柔地将苏未然扶起,让她背对着自己,靠在他的胸前。他将自己的双掌轻轻地贴在她后心“神道穴”与小腹“气海穴”之上。他闭上双眼,心神再次沉入那片混元无极的境界之中。一股金色的、温暖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混元真气,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缓缓流淌的溪流,顺着他的掌心,缓缓地渡入了苏未然那早已冰冷的、死寂的经脉之中。 这股真气没有立刻去冲击那些盘踞在她体内的药力残渣,也没有去强行修复她那破碎的丹田。它只是如同一位最温柔的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慰着她那每一根因过度的刺激而绷得紧紧的脆弱的神经。它在为她驱散那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在告诉她那颗早已绝望的心:别怕,有我在。渐渐地,苏未然那原本因噩梦而紧锁的眉头开始缓缓地舒展开来,她那急促而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竟奇异地泛起了一丝健康的红晕。 齐司裳感觉到她那颗冰封的心终于向他敞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他知道,时机到了。他加大了真气的输出。那股金色的暖流瞬间化作了奔腾的江河!它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却又不带半分伤害的姿态,在她那复杂的、如同蛛网般的经脉之中奔腾流淌!那些残留的“散功散”的药力,在这股至阳至刚的真气冲刷之下,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迅速地消融、瓦解,最终化作一缕缕黑色的雾气,从苏未然的七窍与全身的毛孔之中缓缓地排出。而后,那股金色的真气开始进行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步——修复。它如同亿万个最灵巧的工匠,耐心地将那些断裂的、破碎的经脉一根根重新连接、缝合;它如同一场最滋润的春雨,缓缓地浇灌着那片早已干涸、龟裂的丹田气海,让那片死寂的土地之上,重新生出一点嫩绿的生机。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与功力的过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光由微曦到大亮,再到日上三竿。齐司裳的额角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的脸色也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然而,他那贴在苏未然背上的双手却依旧稳如磐石。 终于,当最后一缕黑色的雾气从苏未然的口中被缓缓吐出时,齐司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缓缓地收回双掌。充满生机的混元之气,不仅修补了苏未然的丹田气海,甚至强化了她的经脉,经此一场内力的滋润,苏未然隐隐觉得自己的功力竟有了突破瓶颈的迹象。 齐司裳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站起身,准备去外面打些清水。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一只冰冷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度的小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齐司裳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回过头,只见床榻之上,苏未然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与死寂,也没有了复仇的疯狂与决绝,那里面只有一片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般清澈的迷茫,还有在那迷茫的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感激、依赖、困惑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光。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耗力过度而略显苍白的清俊的脸,看着他嘴角那丝因关心则乱而未来得及擦去的淡淡的血痕。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自她醒来之后第一句嘶哑的、不成调的话:“为……什么?” 齐司裳看着她那双茫然而又脆弱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自己疲惫的脸。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温和声音,轻声回答:“因为我不愿再看到,任何人的眼中,出现兄长临死前那样的绝望。” 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指的是石惊天。然而这句无心之言,却如同一道暖流,瞬间涌入了苏未然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自己而身受内伤、耗尽功力的男人,这个在她最绝望的深渊中,唯一向她伸出手,给予她温暖的男人。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那双早已忘记了如何流泪的眼睛里,竟缓缓地凝聚起了一层晶莹的水汽。 第八章:焚阙惊龙布天网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檐角下那一盏盏在风中摇曳的、惨白的灯笼,光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支离破碎,如同一个个溺水而亡的、冰冷的魂魄。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并未被这无休无止的雨水冲淡分毫,反而与这潮湿的、带着泥土与腐木气息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城北,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前朝古寺。寺院早已没有了名字,山门倾颓,匾额不知所踪,只有几尊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的石兽,还顽强地蹲踞在杂草丛中,冷眼看着这人世间的沧桑。这里,本是金陵城中乞儿与野狗的栖身之所,但近几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清空,成了丐帮最隐秘的一处秘密据点,也成了两个亡命天涯之人,在这风雨飘摇的京城里,唯一的、脆弱的避风港。 寺内,一间还算完整的禅房之中,一灯如豆,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力地摇曳着,将两个沉默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之上。 齐司裳盘膝而坐,面前的矮几上,没有笔墨纸砚,也没有古籍经卷,只铺着一张从死去的锦衣卫百户赵全府中搜出的、金陵城防舆图的残卷,以及几份由闻人博在伤痛与昏迷的间隙,用尽心力默写下来的、参与构陷与围剿“撼山门”的锦衣卫要员名单。三个名字,已被朱笔划去,那血色的叉,如同三道狰狞的伤口,烙在白纸之上,也烙在他的心上。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愈发深沉的、如古井寒潭般的静。他知道,杀死这些爪牙,不过是斩断了毒蛇的几根獠牙,那真正盘踞在黑暗中、吐着信子的蛇王,依然毫发无伤。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舆图与名单之上,而是穿透了摇曳的烛火,落在了禅房另一角的木板床铺之上。那里,躺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是苏未然。 自那日从诏狱的“静水堂”中被救出,她已整整昏睡了三日三夜。那场惨无人道的凌辱,韩渊那摧毁了她所有骄傲的《缚龙功》掌力,以及那名为“绕指柔”的、能将人感官放大千百倍的阴毒药物,早已将她的身体与精神,都推向了彻底崩溃的边缘。齐司裳虽在那夜,耗费了大量的混元真气,为她驱散了体内的毒素,稳住了她那几乎要离体而去的魂魄,但那深入骨髓的创伤,却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阴影,依旧死死地笼罩着她,让她即便是在深沉的昏睡之中,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她的眉头,始终死死地锁着,长长的睫毛,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正有无数看不见的、狰狞的鬼魅,在她眼前张牙舞爪。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绝美脸庞上,时而闪过极度的恐惧,时而又因无边的恨意而微微扭曲。她干裂的嘴唇,不住地翕动,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破碎的、不成调的呓语。 “不……不要……别碰我……” “……好冷……好冷……” “义父……为什么……为什么……” 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尖锐得,如同一根根淬了剧毒的冰针,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扎在齐司裳的心上。他静静地听着,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六年如一日的隐居修心,早已让他学会了如何将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锁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座寒潭之下。然而,若有内家高手在此,便能感觉到,他周遭的空气,正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频率,微微地、粘稠地扭曲着。他体内那股与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真气,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却又被死死压抑着运转。那不是平日里温养身心的涓涓细流,而是即将冲破万丈堤坝的、毁天灭地的洪流! 他看着这个在噩梦中苦苦挣扎的少女,心中那股冰冷的、滔天的怒火,便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涌。他深刻地,理解了韩渊的残忍。那不是一种,为了权力,为了目的,而施行的,必要的恶。那是一种,纯粹的,以摧毁,以折磨,以掌控他人的一切为乐的,魔鬼的,恶。他不仅仅是要封印苏未然的武功。他,是要,从精神上,从灵魂上,将这个,他亲手打造的,最完美的作品,彻底地,碾碎,摧毁,让她,永世,都活在,他所赐予的,屈辱与,绝望之中。 就在这时,苏未然的身体,猛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仿佛在梦中,再次坠入了那个冰冷的地狱。她那双紧闭的眼角,终于,渗出了一滴滚烫的、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入那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发黑的枕木之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齐司裳的心,仿佛被这滴泪,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他缓缓起身,走到床边,伸出手,用他那温热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掌心,轻轻地,覆在了苏未然那冰冷的、汗湿的额头之上。他没有渡入真气,只是,用自己最纯粹的体温,去温暖她,去安抚她。 仿佛是感觉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侵略性的温暖,苏未然那剧烈的颤抖,竟奇迹般地,渐渐平复了下来。她那紧锁的眉头,也缓缓地,舒展开来,那撕心裂肺的呓语,也终于,化为了沉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 “唔……”一声轻微的、充满了痛苦的**,从她口中发出。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初醒的迷茫,如同清晨的薄雾,笼罩着那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当她的视线,终于聚焦,看清了眼前那张因担忧而显得有些憔悴的、清俊的脸时,那迷雾,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困惑,以及,在那所有复杂情绪的最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的,依赖。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眼睛,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刚刚经历了怎样的地狱。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直到,她下意识地,想要运起内力,想要从这陌生的环境中,挣扎着坐起时,一股冰冷的、粘稠的、仿佛跗骨之蛆般的异种真气,从她那早已被封锁的丹田气海之中,轰然反噬!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呃啊!”她闷哼一声,那张刚刚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回归! 她想起了“静水堂”那冰冷的玉床,想起了韩渊那张挂着魔鬼般微笑的脸,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在那无边的羞耻与绝望之中,苦苦挣扎。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是她最大的骄傲,曾能轻易地,收割敌人的生命。可现在,这双手,却连最简单的,支撑自己坐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废了。 一个武功尽废的锦衣卫,一个失去了利爪与毒牙的杀手,其下场,比死亡,更要凄惨百倍。 “我……我的武功……”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你的丹田气海,被韩渊用一种极其阴毒的《缚龙功》内劲暂时封锁了。”齐司裳收回手,平静地说道,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那股内劲,如同一把精巧的锁,锁住了你的气脉,却并未,摧毁你的根基。只要找到钥匙,便能,将其解开。” “钥匙?”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的光。 “钥匙,便是你自己。”齐司裳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韩渊能锁住你的‘气’,却锁不住你的‘心’。只要你的剑心不灭,你的武道,便永远,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苏未然闻言,惨然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剑心?”她喃喃自语,“我还有……剑心吗?” 她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着的小包。她颤抖着手,将油布一层层解开,露出的,并非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叠,写满了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陈旧的纸张。 那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凭着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从“无光楼”中,默写下来的,关于韩渊所有罪恶的,铁证。那上面,记录着他每一次的构陷,每一次的交易,每一次的,血腥的清洗。那上面,是无数个,像她苏家,像石惊天的“撼山门”一般,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冤魂的,名录。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她将那叠承载着她所有希望与绝望的纸张,递到齐司裳面前,那双本该冰冷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哀求的神色,“求你……替我,杀了他。替我,替我爹娘,替所有,被他害死的冤魂……报仇。”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那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冀之光,也迅速地,黯淡下去,化为了一片,认命般的,死灰。 “至于我……”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我,已是个废人。留在这世上,也只是,你的累赘。你走吧,不必,再管我了……” 齐司裳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决绝的、一心求死的神情。他没有去接那叠纸,也没有开口劝慰。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禅房那扇破旧的、仅能遮挡风雨的木门前,将其,推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带着雨后清新草木气息的微风,吹了进来,也吹散了房内那股沉闷的、属于绝望与死亡的味道。门外,是一个早已荒废的庭院,庭院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几棵不知名的野树,在风中,摇曳着湿漉漉的枝叶。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静静地,立在庭院的中央,井口,布满了青苔。 “出来。”齐司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苏未然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出来。”齐司裳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未然咬了咬牙,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想做什么。但她还是,强撑着那具酸软无力的身体,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到了齐司裳的身旁。 齐司裳没有再说话。他只是,走到庭院中,随手,从一棵野树上,折下了两根粗细长短,都相差无几的树枝。他将其中一根,递给了苏未然。 “握住它。” 苏未然,更加困惑了。但她还是,依言,接过了那根,还沾着雨水与露珠的,冰冷的树枝。 “你不是说,你的剑心已死吗?”齐司裳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如同两片浩瀚的星空,“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剑。” 他说罢,手腕,轻轻一抖。 他手中那根,看似寻常的树枝,竟发出“嗡”的一声轻响,仿佛,那不再是一根枯枝,而是一柄,拥有着自己生命的,绝世神锋! “看好了。”他淡淡地说道,“你,攻我。” 苏未然彻底愣住了。她不明白,自己武功尽失,连握剑的力气都几乎没有,又如何,能与眼前这个,武功已臻化境的男人,相斗? 然而,齐司G裳的眼神,却不容她有半分的迟疑。 她咬了咬牙,将心中所有的不解与困惑,都暂时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凭着肌肉深处,那早已烙印了千百遍的记忆,将手中的树枝,化作了剑,向着齐司裳的咽喉,刺去! 这一刺,她用的是《青鸾诀》中,最基础,也最迅捷的起手式——“鸾鸟叩门”。然而,在她功力尽失的情况下,这一剑,没有了内力的加持,没有了往日的凌厉与诡异,显得,是那般的,软弱无力,破绽百出。 然而,齐司裳,却没有闪避,更没有格挡。 他只是,在苏未然的“剑锋”,即将及体的一刹那,同样,递出了自己手中的树枝。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苏未然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个动作的轨迹。他的树枝,没有去迎击她的剑锋,而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宛如羚羊挂角般的玄妙角度,轻轻地,点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那力道,轻得,如同柳絮拂过。 苏未然却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奇异的、螺旋缠绕的劲力,透枝而入。她手中的树枝,再也把持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你输了。”齐司裳收回树枝,平静地说道。 苏未然呆呆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微微颤抖的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这一剑,意在杀人,故而,有形。你的杀意,便是你的形。我只需,破你的形,你的剑,便不攻自破。”齐司裳的声音,如同一位最严厉的老师,在为她,讲解着武学的至理,“韩渊教你的,是‘术’。他教你,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刁钻的角度,最狠毒的招式,去杀死敌人。这,是杀手之术,是匠人之术,是,末流之道。”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树枝,在空中,缓缓地,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圆。 “而我今日,要教你的,是‘道’。” “道,是无形的。是水,是风,是这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理。” “真正的剑,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守护的。守护你心中的道,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人。当你心中有了道,你的剑,便不再拘泥于任何招式,任何形态。它可以是风,可以是雨,可以是,这满院的,落叶。” 他说着,手腕,再次一抖。 他手中那根寻常的树枝,竟仿佛,真的,化作了千万片,在风中盘旋的落叶,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那看似杂乱无章的轨迹之中,却蕴含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道韵。你看得到它,却摸不着它。你感觉得到它,却,永远也,抓不住它。 苏未然,彻底看呆了。 她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她的面前,缓缓地,打开。 “你的《青鸾诀》,并非不好。”齐司裳收回剑势,再次看向她,“青鸾,乃是神鸟,是祥瑞之兆。翔于九天,光明磊落。这,才是这套剑法的,本意。可韩渊,却只教了你,如何用这神鸟的利爪,去撕裂敌人,却从未教过你,如何用它的翅膀,去翱翔于天际。” “他将一套,本该是光明正大的玄门剑法,变成了一套,只知杀戮的,魔道之术。他,不仅,毁了你的家,更毁了,你的道。” 齐司裳的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苏未然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想起了,自己当初,在练习《青鸾诀》第七式“凤点头”时,心中,那股莫名的,滞涩之感。她想起了,自己曾对韩渊说,此招,过于阴毒,有伤天和。而韩渊,又是如何,用那套“忠诚便是最大天和”的歪理,来扭曲她的认知,来禁锢她的思想。 原来,她早在那时,便已,走上了一条,歧途。 “捡起来。”齐司裳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未然回过神来,她弯下腰,重新,捡起了那根,冰冷的树枝。 而这一次,当她再次握住它时,她的心中,那股绝望与迷茫,竟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清明。 “忘掉杀戮,忘掉仇恨。”齐司裳的声音,如同一口古钟,在她心底,悠然响起,“现在,你的心中,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守住你身前,这三尺之地。不让,任何东西,侵入。” 他说罢,再次,递出了他手中的树枝。 这一次,他的攻势,不再是点到为止。他的树枝,化作了漫天的星点,从四面八方,向着苏未然,笼罩而来。那每一击,都看似轻柔,却又蕴含着,千变万化的后招。 苏未然的呼吸,在瞬间,为之一滞。 她本能地,想要用《青鸾诀》中,那些狠辣的招式,去反击,去格挡。 但齐司裳那句“忘掉杀戮”,却如同一道魔咒,在她脑海中,回响。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忘掉那些,早已深入骨髓的,杀人的技巧。 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守住。 守住,这方寸之地。 她的手腕,动了。 她手中的树枝,也动了。 没有了内力的加持,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有些迟缓。但她的每一剑,都用尽了全力,都遵循着一个,最简单的,原则。 那就是,将所有,侵入她身前三尺之地的东西,都,挡出去。 “叮!” “叮!叮!” 两根寻常的树枝,在空中,不断地,交击,碰撞。 发出的,不再是金铁交鸣的肃杀之声,而是一种,清脆的、富有节奏的、仿佛是在谱写一曲,奇异乐章的,声音。 苏未然,一开始,还显得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她有好几次,都被齐司裳那神出鬼没的剑招,逼得,险象环生。 但渐渐地,她,沉浸了进去。 她忘掉了,自己是在比剑。她忘掉了,眼前这个男人,是何等的,高不可攀。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敌人”,和她手中,那根唯一的,可以依靠的,“剑”。 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然。 她不再去思考,该用哪一招,去破解对方的攻势。她的身体,她的剑,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们,在齐司裳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之中,如同一叶,顽强的,扁舟,时而被卷上浪尖,时而又被拍入谷底,却始终,没有,倾覆。 而就在这场,看似是“教学”,实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疗伤”的过程之中。 齐司裳那醇厚、绵长的混元真气,正通过那两根不断交击的树枝,以一种,极其隐蔽,却又,源源不绝的方式,缓缓地,渡入苏未然的体内。 这股真气,没有去冲击她那被封锁的丹田,而是如同一位最耐心的园丁,在她那早已荒芜的经脉之中默默地耕耘播种。 它在重新为她构筑一个全新的武道之基。 一个不再建立于“恨”,而是建立于“守”之上的道基。 时间在这一场奇特的剑舞之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齐司裳的最后一剑,轻轻地,点在苏未然手中的树枝之上,而后,飘然收回时。 苏未然依旧静静地立在原地。 她手中的树枝还保持着格挡的姿势。 她看着眼前这个额角已布满了细密汗珠,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的男人,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如同雨后初霁般灿烂的笑容。 “多谢……先生。” 她缓缓地对着他深深地一揖。 这一揖拜的不是救命之恩。 而是传道之恩,是再造之恩。 齐司裳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清澈的坚韧的火焰,他的心中也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朵在深渊之中几近枯萎的幽兰,终于被他从那无边的黑暗与泥淖之中拉了回来。 他也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执行自己那场早已酝酿多时,即将要将整个金陵城都搅得天翻地覆的复仇了。 北镇抚司衙门,这座白日里便已阴森可怖的人间炼狱,此刻在狂风暴雨的冲刷下,更显得鬼气森森,仿若一头蛰伏于幽冥地府的巨兽。高大的院墙如黑色的悬崖,沉默地抵御着风雨的侵袭,平日里戒备森严的墙头之上,此刻竟连一个巡逻的哨兵都看不见踪影。然而,就在衙门后墙一处最不起眼的、负责向外排放污水的暗渠渠口,两道身影却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自那狂暴的雨幕中浮现而出,仿佛他们本就是这风雨的一部分。 当先一人正是齐司裳,他一身玄色劲装,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那挺拔的身躯之上,勾勒出如山岳般沉稳的轮廓。他并未撑伞,也未运起护体真气,只是静静地立在雨中,任由那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清俊的面庞,那双深邃的眸子在刹那间划破天际的电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于非人的平静。在他身后,苏未然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将一头青丝用黑布紧紧束起,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眸。她才是这次潜入行动的向导,凭借着对这座地狱十八年的熟悉,她低声在齐司裳耳边说道:“所有明哨皆已撤回内院躲雨,但墙根之下,每隔五步便淬了‘腐骨草’剧毒的铁蒺藜,渠口两侧暗藏三道连环绊马索,一旦触动,墙内暗格中的神臂弩便会万箭齐发,无一活口。” 齐司裳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目光扫过那片在雨中更显阴森的暗渠,对苏未然低声道:“跟紧我。”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在那狂暴的雨幕之中拉出了一道淡淡的残影。只见他双足在湿滑的墙根之上蜻蜓点水般连踏七步,每一步都精准无比地落在一块凸起的砖石之上,身形飘忽不定,宛如御风而行,竟是于那电光石火之间,毫发无伤地避开了所有致命的陷阱。苏未然紧随其后,她身法虽不及齐司裳那般超凡入圣,却也如一只最矫健的黑猫,紧紧跟随着他的节奏,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散发着恶臭的暗渠渠口。 那渠口被三道粗如儿臂的玄铁栅栏封死,寻常刀剑难伤。苏未然正要从怀中取出特制的“化骨水”,齐司裳却已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那冰冷坚硬的铁栅栏之上轻轻一弹。只听得“嗡”的一声轻响,那声音甚至比风雨声还要微弱,三根由百炼精钢打造的栅栏,竟从他手指弹中的那个节点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滩银白色的铁粉,随风雨流逝。苏未然心中剧震,她知这已非单纯的武功,而是一种对“力”的运用已然达到“道”之境界的神迹。齐司裳却未多做解释,侧身钻入暗渠,苏未然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也紧随而入。 穿过那令人作呕的暗渠,两人已身处诏狱的内部。凭借着苏未然对地形的熟悉,以及齐司裳那神鬼莫测的武功,两人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息地向着诏狱最深处那座传说中的禁地潜行。一路上,他们遇到了数队巡逻的锦衣卫校尉,那些校尉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阴鸷,显然都是内家好手。然而,齐司裳只是将《混元一炁功》的真气微微外放,便在周身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静默领域”,声音、光线乃至自身的气息都被这领域所扭曲吸收,那些巡逻的校尉便如同瞎子聋子一般,从他们身旁数尺之外走过,竟是毫无察觉。 终于,在穿过了无数道暗门,避开了数十个致命的机关之后,一座通体由黑色巨石砌成、三层高、没有任何窗户的方形石楼,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那石楼静静地矗立在诏狱最深处的这片地下空间之中,如一头沉默的远古巨兽,散发着一股比诏狱任何一个地方都更要古老、更要阴森、更要令人绝望的气息。 无光楼。 齐司裳与苏未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刚刚开始。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绕过石楼,寻找那传说中的秘密入口之时,一个苍老的、嘶哑的、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从石楼门口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幽幽响起。 “风雨故人来,一杯清茶,可否,暂解风尘?”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口古钟,在两人心底悠然敲响。齐司裳的身影猛地僵住,而苏未然更是如临大敌,“青鸾”剑已在瞬间出鞘半寸,一股冰冷的剑意锁定了那片黑暗。只见黑暗之中,一盏豆大的、昏黄的油灯被缓缓点亮。灯光下,一个瘦小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太监服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小小的木桌旁。桌上,摆着一套半旧的茶具,和两个早已斟满的茶杯,杯中热气袅袅,仿佛他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阁下是……”齐司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确定。 那老者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只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端起其中一杯茶,送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气,才用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嘶哑的声音说道:“二十年前,东宫毓庆殿。太子殿下偶感风寒,内官监当值的小太监,因一时疏忽,打翻了御赐的汤药。彼时,凉国公蓝玉之侄,恃功骄横,欲以‘大不敬’之罪,将那小太监当场杖毙。当时,殿内还有一位年未满三十,却已因‘捕鱼儿海’之功,而被太子殿下引为上宾的少年将军。他只说了一句话,‘药翻,可再煎。人死,不可复生。殿下仁厚,想必不会因此而误一条性命。’那少年将军一言之恩,救下了那个小太监的一条贱命。”老者说到这里,顿了顿,缓缓地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便是咱家。咱家,便是当年那个,被你一言救下的陈伴伴。” 齐司裳心中剧震,二十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记起来了,那时的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是已故的太子朱标座上最受器重的武将。他确曾随口说过那样一句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却没想到,眼前这个深藏于龙潭虎穴之中的老人,竟就是当年那个险些被当场打死的小太监。 “原来是你。”齐司裳的声音百感交集。 陈伴伴缓缓转过头来,那是一张布满了老人斑与深刻皱纹的脸,一双空洞的、早已瞎了的眼眶正“看”着他们的方向,他竟是个瞎子。“齐将军的‘混元一炁’,与天地同息,光明正大,煌煌如日。咱家这双招子虽瞎了,这鼻子却还没聋。”陈伴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扯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一踏入这诏狱,咱家便闻到了。闻到了那股久违了的、属于‘人’的味道。”他又“看”向苏未然,那空洞的眼眶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与痛苦,“这位姑娘,身上则带着一股极冷的、极纯的、却又被强行扭曲了的恨意。那恨意,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这种味道,咱家闻得太多了。” 苏未然心中一凛,感觉自己在这位瞎眼老人面前,仿佛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隐藏。 “二位,请坐吧。”陈伴伴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两个空位,“这‘无光楼’是咱家的地盘,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齐司裳拉着苏未然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帮你们?”陈伴伴摇了摇头,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不,咱家不是在帮你们,是在帮当年的太子殿下,也是在帮这楼里那成千上万的冤魂。”他伸出干枯的手,指向身后那座巨兽般的石楼,“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亲眼看着韩渊那个狼崽子,是如何将一桩桩莫须有的罪名,变成一份份铁证如山的卷宗。胡惟庸、李善长、蓝玉……还有你那位叫石惊天的兄弟。这楼,不是什么档案库,是一座用人血与谎言堆砌起来的、吃人的祭坛。”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厌恶,“咱家老了,也瞎了,看够了,也闻够了。临死前,能看到有人敢来将这座祭坛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也算是给咱家这三十年的孤寂,找个伴儿了。” 他说罢,再次端起茶杯,将那杯属于齐司裳的、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齐司裳站起身,对着这位被困在黑暗牢笼中、守着无尽罪恶的老人,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 “去吧。”陈伴伴摆了摆手,“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那里面,有你们想要的一切。记住,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咱家便会拉响警铃。咱家虽是个阉人,却也知道什么叫‘名正言-顺’。你们若是悄无声息地来去,那便只是窃贼。可若是在整个锦衣卫的围剿之下,杀出重围,还一把火烧了这‘无光楼’……那便是一桩足以震动天下的传奇了。咱家,很想看看那样的传奇。” 齐司裳与苏未然终于明白,这位老人不仅仅是在帮他们,更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为他们搭起一个最华丽的舞台,要让这场复仇,从一场私人的恩怨,变成一场足以撼动整个帝国根基的风暴。两人不再迟疑,再次对着陈伴伴的背影深深一揖,而后身形一晃,如两缕青烟,向着那座充满了罪恶的石楼飞掠而去。 无光楼内,死一般的寂静。在苏未然的引导下,两人很快来到了三楼西侧,那片存放着洪武末年最核心机密的区域。齐司裳走到第三排第七个架子前,伸出手,在那冰冷的黑铁木架之上轻轻抚过,将《混元一炁功》的真气化作无数道比蛛丝更细的无形气劲渗入其中。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在那格子的最深处,以一种三长两短的独特韵律,轻轻敲击了五下。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那面严丝合缝的墙壁竟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洞的入口。 入口之内,是一间完全由精铁打造的密室。密室正中央,一张玄铁供桌之上,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同样由玄铁打造的、上了三道奇特铜锁的盒子。齐司裳走到盒前,伸出右手,五指成爪,轻轻覆在盒盖之上,一股金色的真气喷薄而出。只听“嗡”的一声悲鸣,那三道号称“鬼神难开”的连环铜锁,竟在他霸道绝伦的混元真气之下,寸寸碎裂,化为一滩铜粉! 齐司裳缓缓掀开盒盖。盒子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用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上等蜀锦精心包裹着的卷轴。齐司裳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颤抖着手,解开金色的丝带,缓缓展开那份足以让整个大明王朝都为之震颤的卷轴。 只见那明黄色的蜀锦之上,用朱砂写着一行行笔走龙蛇、充满了无上威严与冰冷杀伐之气的狂草。那字迹,他太熟悉了,正是洪武大帝朱元璋的亲笔!而卷轴的内容,更让他如遭雷击!那并非圣旨,而是一份写给时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秘密手谕!手谕上,朱元璋用一种充满了猜忌与冷酷的笔调,历数了自“胡惟庸案”、“李善长案”之后,朝中那些依旧手握兵权、在军中享有巨大威望的开国功臣们的“潜在威胁”,命令蒋瓛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无论是罗织罪名,还是构陷诬告,都必须将这些功臣一一剪除,以绝后患! 而在那份长长的、布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名单的末尾,一个名字,被他用朱笔重重地圈出——石惊天!旁边更有一行小字批注:“其友齐司裳,武功盖世,性情孤傲,虽已归隐,然其心难测,亦为大患。可借石惊天之事,观其心志。若有异动,当与石贼,一同,雷霆诛之!” “轰——!!!” 齐司裳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惨白的虚无。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挚友的死,并非仅仅是韩渊一人的构陷,那背后真正挥下屠刀的,竟是那个他曾为之浴血奋战、亲口封他为“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九五之尊!而他自己,也早就在那份死亡的名单之上!他这六年的隐忍退让,在那个多疑成性的帝王眼中,不过是一个更加可笑的笑话!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的狂怒,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在他心底轰然爆发!他想起了石惊天临死前的不甘怒吼,想起了林慧娘抱着儿子撞向石狮的决绝笑容,想起了卧虎庄那三百多口无辜的冤魂。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退让,所有的道家清静无为之心,在这一刻,都被这股足以焚天煮海的怒火,彻底焚烧殆尽! “啊——!!!”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终极愤怒的咆哮,终于从他的口中爆发出来!这咆哮声不再是“瀚海龙吟”那般的煌煌正气,而是充满了入魔般的疯狂!他手中的秘密手谕,在他因极致愤怒而催谷到极限的混元真气之下,“轰”的一声,化作漫天的金***,纷飞飘散,最终归于虚无。 他没有再去寻找韩渊的罪证,因为那已经不再重要。他转过身,看着这满楼充满了罪恶与谎言的卷宗,眼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毁掉它!将这个滋生了所有罪恶的黑暗根源,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缓缓抬起右手,将掌心对准了这间密室的中央。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疯狂运转,一股纯金色的、仿佛来自太阳核心的火焰,从他的掌心喷薄而出!那并非凡俗之火,而是由最纯粹的道家阳刚正气所化作的、可以净化一切、焚烧一切的三昧真火! “轰——!!!” 金色的火焰在接触到那些陈旧的、充满了罪恶的卷宗的瞬间,便如同滚油遇上了沸水,轰然爆燃!火光冲天而起!而警铃,也在这时,大作! 齐司裳没有再看这片即将化为灰烬的火海一眼,他一把拉起早已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的苏未然,声音冰冷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走!”两人如两道离弦之箭,向着楼外冲去。在他们身后,是那座燃烧了三十年罪恶的无光楼,在熊熊的、金色的复仇烈焰之中,发出的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悲鸣。它终于迎来了它应有的宿命,而一场足以将整个金陵城都彻底点燃的更大的风暴,也终于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 无光楼那冲天而起的金色烈焰,如同一柄烧得赤红的、代表着终极审判的巨型烙铁,狠狠地印在了金陵城这片看似平静的夜空之上,也烙在了每一个当权者惊骇欲绝的心上。锦衣卫衙门,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黑暗、最酷烈权力的禁地,其心脏地带竟在一夜之间,化为了一片焦土。这已不再是单纯的刺杀,不再是江湖人的恩怨,而是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跨越了森严的壁垒与重重的守卫,径直抽在了大明朝廷的脸上,更抽在了那位端坐于紫禁城最深处、自认已将天下所有棋子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洪武大帝的脸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在天亮之前,便已随着那尚未停歇的风雨,传遍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就在满城官民尚在为这桩惊天大案而惴惴不安,猜测着究竟是何方神圣有此通天之能时,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宣言,却通过一种最古老,也最无法阻挡的方式——丐帮弟子们那一张张无处不在的嘴,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金陵! “听说了吗?那个烧了锦衣卫无光楼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咱们大明的‘武威伯’,那个‘军中第一高手’齐司裳!”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那些平日里只敢在官差面前垂眉低首的百姓,此刻却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兴奋地传递着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什么?就是那个六年前辞官归隐的齐将军?他不是早就销声匿迹了吗?”有人难以置信地反问。“销声匿迹?嘿,人家那是人中之龙,潜龙在渊!如今挚友‘撼山神拳’石惊天被奸人所害,人头高悬北城门,齐将军这是王者归来,要为兄弟讨还血债了!”消息灵通者得意地卖弄着,“血债?他要怎么讨?锦衣卫势大,更有当今圣上撑腰,他一个人,难道还想与整个朝廷为敌不成?”质疑声中,更劲爆的内幕被抛出:“一个人?你太小看齐将军的气魄了!我七舅姥爷的三外甥在丐帮里听得真真儿的,齐将军已传下话来,三日之后,午时三刻,他,齐司裳,要亲赴午门,在那万军之前,在那天子脚下,用他手中的剑,点燃一把火,一把,足以告慰石惊天在天之灵,也足以,烧尽这天下所有不公的,冲天烈火!” 这番话,初时,还只是在最底层的乞儿与脚夫之间流传,但其传播的速度,比最烈的风,还要快。转瞬之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放下了口中那段早已讲得烂熟的“隋唐演义”,开始添油加醋地,讲述起这位白衣神侠的传奇;秦淮河畔的画舫之上,那些平日里只知吟风弄月的士子们,也停下了手中的酒杯,开始激烈地争论着,这究竟是“以卵击石”的匹夫之勇,还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上古侠风;甚至连那些深宅大院里的闺中小姐,都忍不住,偷偷地向自家的丫鬟仆役,打探着这位充满了传奇与悲壮色彩的“魅影将军”的,一言一行。整个金陵城,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极致的恐惧与极致的兴奋的狂热气息之中,仿佛所有人都成了这场即将上演的、旷世大戏的观众,他们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等待着,那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最终的开幕。 而就在这满城风雨之中,城北,那座废弃的古寺禅房之内,风暴的中心,齐司裳,却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古井。他刚刚结束了一夜的调息,焚烧无光楼那一记石破天惊的“三昧真火”,几乎耗尽了他体内近半的混元真气。他需要时间,来恢复,来将自己的精、气、神,都调整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巅峰状态。因为他知道,三日之后,他要面对的,将是整个大明帝国最强大的国家机器。 苏未然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为他煮着一壶茶。沸水在小小的泥炉上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是这间充满了肃杀之气的禅房里,唯一带着暖意的声音。她看着齐司裳那张因耗力过度而略显苍白的清俊的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震惊于他那石破天惊的手段,更震惊于他那份敢于向整个皇权宣战的滔天胆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烧了无光楼,已然报了大仇。那份密诏,更是足以让天下人都看清这背后真正的罪魁祸首。你为何,还要行此险着?火烧午门……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齐司裳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片清明。他看着苏未然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轻声说道:“你以为,证据,有用吗?”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无尽悲凉与自嘲的弧度,“未然,你还不明白。在这盘棋里,棋盘是他的,棋规也是他定的。他,既是下棋的人,也是那个可以随时掀翻棋盘的人。证据?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证据不过是一张可以被随意涂抹、随意丢弃的废纸罢了。我若拿着那份密诏去昭告天下,你猜会是什么结果?结果便是,第二日,丐帮便会因‘勾结叛逆,图谋不轨’而被满门抄斩,而我齐司裳,则会成为一个伪造圣意的无耻小人。韩渊只需要再找几个不怕死的囚犯,用几桩酷刑,便能制造出一百份、一千份证明我‘罪大恶极’的新的证据。在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名为‘大明’的牢笼里,你永远也无法用他的规矩去战胜他。” 苏未然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齐司裳说的,是事实。 “所以,”齐司裳的眼神在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我便无需再讲任何规矩。既然在暗处无法杀死这条盘踞在帝国心脏的毒蛇,那便将他逼到光天化日之下!逼到所有人的面前!我,要设一个局,一个阳谋。我便是饵,午门便是那座早已布置好的舞台。我要让韩渊,让凌绝,让所有参与了这场血腥清洗的刽子手,都心甘情愿地走到这舞台之上,来围剿我,来猎杀我。我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亲眼看着,他们是如何用那张名为‘王法’的巨网,来绞杀一个只为替兄弟讨还一个公道的匹夫。我要让那高坐于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也亲眼看着,他手中那柄自诩为‘正义’的屠刀,究竟是何等的肮脏,何等的血腥。他不是要看戏吗?我便为他,为这天下苍生,演一出最精彩,也最悲壮的好戏!”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依旧平淡,但那平淡的语气之下,却蕴含着一股足以让风云变色、让鬼神为之哭泣的决绝与疯狂!苏未然彻底被他这番话所震撼,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他那平静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的是何等广阔的胸襟,与何等惨烈的觉悟。这已不再是一场私人的复仇,这是一场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向整个冰冷的、不公的世道,所发起的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挑战! 与此同时,紫禁城,奉天殿,一场真正的雷霆风暴正在酝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洪武大帝朱元璋那苍老而又威严的咆哮声,几乎要将这座金殿的琉璃顶都掀翻开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涨成了一片可怕的猪肝色。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下方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兵部尚书。御案之上早已是一片狼藉,那些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奏折被他尽数扫落在地,那只他最喜爱的白玉笔洗被他狠狠地砸在金砖之上,摔得粉身碎骨。 “反了!都反了!”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剧烈地起伏,“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江湖草寇,竟敢烧了朕的无光楼!竟敢在朕的天子脚下,扬言要火烧午门!他把朕当成了什么?把这大明江山当成了什么?当成了他可以随意进出、随意撒野的后花园吗?!他是在向朕宣战!是在向这天下所有的法度宣战!!” 殿下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一个个都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胸口,生怕皇帝那滔天的怒火会烧到自己的身上。就在此时,锦衣卫指挥使韩渊缓缓从队列之中走出,来到殿中,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陛下息怒!无光楼被焚,乃臣之失察,罪该万死!然,此贼猖狂至此,公然挑衅天威,辱我大明国体,其心可诛,其罪当灭!臣恳请陛下,降下雷霆之威!将此獠与其同党,尽数挫骨扬灰!以儆效尤!以正。国法!” 朱元璋看着他,那双因愤怒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光:“好!好一个韩渊!朕便给你这个机会!朕要你调动京城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京城三大营!朕要你在午门之前,布下一张真正的天罗地网!朕不要活口!朕要亲眼看着他被乱刀分尸!被马蹄踏为肉泥!朕要让他和他那个叫石惊天的兄弟,在九泉之下,都为今日的愚蠢与狂妄,永世忏悔!” “臣,遵旨!”韩渊再次叩首,眼中闪过一丝得计的阴冷光芒。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阴柔的、不合时宜的、带着几分慵懒与戏谑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从殿侧的珠帘之后幽幽传来:“陛下息怒,为这等跳梁小丑,气坏了龙体,可不值当。”只见珠帘被两名小太监无声地掀开,一个穿着深紫色华贵宦官服,脸上敷着厚厚白粉,嘴唇涂得殷红如血的瘦削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正是内官监掌印凌绝。他走到殿中,对着朱元璋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竟未行跪拜之礼。 “咱家听说,那个叫齐司裳的,要来午门自寻死路?有趣,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他脸上露出一个病态的、极度兴奋的笑容,“这可比看那些只会哭爹喊娘的文官被拖进诏狱,要有意思多了。”他转过头,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韩渊,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韩指挥使,你手下那群废物连人家一根毛都摸不到。这等为陛下分忧的好事,还是让咱家来代劳吧。”他对着朱元璋再次欠了欠身子,尖声说道:“陛下,咱家请战。咱家要亲手去会一会这位所谓的‘天下第一’。咱家很想尝尝,他那‘混元一炁’的味道,究竟是何等的甘美。” 朱元璋看着他,暴怒的脸色竟奇迹般地缓和了许多。他知道,眼前这个宦官虽然不问政事,但在武道之上,其修为已然达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境界。有他出手,此战便再无任何悬念。“准了。”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凌绝,朕要你亲手拧下他的脑袋。” “遵命。”凌绝的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如同饕餮客见到了稀世美味的笑容。 然而,朱元璋却依旧觉得不甚稳妥。他那多疑成性的心,让他无法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最终,他对着殿外一个侍立的老宦官沉声说道:“去。传我的口谕。请‘那个人’来见我。” “那个人”三个字一出,韩渊与凌绝的脸色竟在同时微微一变。他们知道,皇帝要动用他手中那最后一张,也是最神秘的底牌了。半个时辰后,武英殿的偏殿。这里没有了奉天殿的威严与肃杀,反而布置得充满了浓郁的异域风情。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描绘善神与恶神交战的古老挂画,空气中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带着檀香与火焰气息的熏香。一个身材高大,一头微卷赤红色短发的男人正盘膝坐在地毯之上。他的五官深邃立体,鼻梁高挺,一双湛蓝色的眸子如同燃烧的火焰。他不是中原人。 朱元璋独自一人缓缓走进了偏殿。他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了异域神秘气息的男人,眼神有些复杂。此人便是来自遥远的波斯,信奉“祆教”(拜火教)的绝顶高手,朱元璋最神秘的宫廷供奉——霍禄。他的武功与中原武学截然不同,他修习的是一种能与火焰沟通、汲取力量的古老秘术,身法诡异如幻影,手中的一对弯刀更是刁钻狠毒,充满了战场上的一击必杀之美。 “霍禄。”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霍禄缓缓地睁开双眼,那双湛蓝色的眸子里火焰一闪而过。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只是用一种略带生硬的中原话平静地问道:“皇帝陛下,您需要我杀谁?”他的语气简单直接,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杀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交易。 “三日后,午时,午门。”朱元璋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一个人,朕要他的命。他的名字,叫齐司裳。酬金是一万两黄金,和三名最美丽的波斯舞女。” 霍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齐司裳?我听过这个名字。他们说,他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的武者。” “所以,朕才来找你。”朱元璋看着他,沉声说道,“朕要你与凌绝联手,务必将他斩于午门之前,不容有失。” “凌绝?”霍禄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那个身上带着死人味道的阉人?我不习惯与人联手,我只相信我手中的刀。” “这是命令。”朱元璋的声音陡然一寒。霍禄沉默了片刻,看着朱元璋,那双蓝色的眸子里,两团火焰燃烧得更旺了。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而后,他便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眼前这位帝国的君王已然不存在了一般。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他知道,这张他亲手布下的,由韩渊的权谋,凌绝的毒指,和霍禄的幻刃所组成的绝杀之网,已然完成。三日之后,午门之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齐司裳,将插翅难飞。 夜深了。城北那座废弃的古寺禅房之内,灯火依旧。齐司裳静静地盘膝而坐,他正在进行着决战之前最后一次的调息。而苏未然则坐在不远处,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那柄属于她的“青鸾”剑。房内一片静谧,只有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许久,苏未然终于还是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真的决定了?” 齐司裳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已让乔帮主安排好了。”他缓缓说道,“今夜三更,会有一艘不起眼的货船顺流而下。你和闻人博,还有石破,跟着他们一起走。离开金陵,走得越远越好。” 苏未然擦拭着剑身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你呢?” “我,”齐司裳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会留下,去赴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约。” 苏未然的心猛地一痛。她放下手中的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齐司裳的面前,缓缓跪下,与他平视。“我不走。”她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齐司裳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在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却也愈发倔强的脸,眉头微微地蹙起:“胡闹。你留下,又能做什么?凭你现在的武功,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这不是你的战争。” “是。”苏未然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又坚定,“这不是你的战争。这是,我们的。”她顿了顿,嘴角竟勾起一抹凄美的笑容,“我的命是你救的,这是恩,我无以为报。但我留下,却不是为了报恩。”她看着他,那双曾冰封了十八年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名为“温柔”的东西。“在你为我疗伤的时候,在你教我何为‘剑心’的时候,我便已做出了选择。这是我苏未然这一生,第一次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我要亲眼看着韩渊死在我的面前,我要亲手为我爹娘,为我苏家满门的冤魂,讨还一个公道。而你,”她看着齐司裳,声音变得无比轻柔,“是那个将我从地狱中拉出来的人,是那个让我重新知道了什么是‘人’的味道的人。所以,这条路,无论是通往光明,还是毁灭……我陪你一起走。” 齐司裳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份他自己亲手为她重铸的坚韧。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拒绝,也无需再拒绝。他缓缓地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扶起。他的手与她的手在空中无意中触碰,一个温热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力量,一个冰冷却又在努力地向着那份温暖靠近。两人相视无言,一场注定要血染午门的风暴已然来临,而他们将携手共赴。 第九章:独剑单骑战三狂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洪武二十七年的初秋,金陵城的天,像一块被反复擦拭过的、冰冷的青玉,高远而又萧索。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尽,午后那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似乎都因这过度的热量而微微扭曲,吸入肺中,带着一股火辣辣的干涩。 紫禁城正南的午门之外,那片足以容纳十万之众的巨大广场,此刻却比任何一个寒冬腊月都要显得更加空旷,也更加肃杀。往日里车水马龙、百官穿行的喧嚣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壁垒。数千名从京营三大营中抽调出来的精锐甲士,身披厚重的明光铠,手持长戟,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铁铸雕像,在烈日下站得笔直。阳光照在他们明晃晃的盔甲与兵刃之上,反射出千万点刺眼的寒芒,汇成一片令人目眩的光海,晃得人睁不开眼。汗水早已将他们内衬的衣衫浸透,顺着盔甲的缝隙渗出,又被这毒辣的日头瞬间蒸干,只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而在这些甲士组成的人墙之内,更有一圈由锦衣卫和东厂校尉组成的、更为致命的包围圈。他们一律身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飞鱼服,腰挎一柄柄狭长微弯的绣春刀,手,永远按在刀柄之上。与那些京营甲士脸上的焦躁与疲惫不同,这些来自帝国最黑暗部门的鹰犬们,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病态的兴奋。他们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在这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海域之中,耐心地游弋着,等待着那个传说中的猎物,自投罗网。 这所有的一切,这张由整个帝国最强大的暴力机器所编织成的天罗地网,都只为了等待一个人。 一个,胆敢向整个皇权宣战的人。一个,名叫齐司裳的人。 午门城楼最高处,一顶由十六名大内高手护卫着的黄罗伞盖之下,锦衣卫指挥使韩渊一身黑色蟒袍,安然地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面前摆着一盘尚未下完的棋局。他手中捏着一枚黑色的云子,目光凝视着棋盘,仿佛对周遭这足以让风云变色的紧张气氛浑然不觉。他神情自若,气定神闲,似乎早已将对手的所有路数都计算在内。在他看来,齐司裳公然宣告要火烧午门,此举虽然疯狂,却也正中他下怀。这是一种属于侠客的、愚蠢的骄傲,一种将个人声名置于生死之上的天真。他就是要用这样一场公开的、堂堂正正的、以泰山压卵之势的围剿,来向天下人宣告,任何所谓的“侠义”,在绝对的皇权铁腕面前,都不过是一个不堪一击的笑话。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所有人的焦灼等待中,缓缓流逝。 日头,从正当空,渐渐地,偏西。 广场之上,除了偶尔响起的、甲叶摩擦的沉闷声响,和远处传来的一两声悠远的蝉鸣之外,再无他音。那些原本精神高度集中的锦衣卫校尉们,也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们紧握刀柄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些,额角渗出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入那滚烫的衣甲之中,带来一阵阵烦躁的刺痒。终于,有人耐不住这死一般的沉寂,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的同伴嘀咕起来。 “头儿,你说那姓齐的,该不是怕了,不敢来了吧?这都快申时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怕?他连无光楼都敢烧,还有什么不敢的?依我看,多半是自知死路一条,不知躲在哪个阴沟里,当缩头乌龟去了!”那百户冷哼一声,啐了一口唾沫。 “哈哈哈,说的是!什么‘天下第一高手’,我看,不过是个浪得虚名的匹夫!在咱们锦衣卫的天罗地网面前,便是真龙下凡,也得给他扒了皮,抽了筋!” 压抑的嘲笑声,如同一阵微风,在队列之中,悄然蔓延开来。那股原本紧绷得如同弓弦般的杀气,也渐渐地,松弛了下去,化为了一种,对于一个“懦夫”的,轻蔑与不屑。 城楼之上,韩渊的目光,依旧凝视着棋盘。只是,他那只捏着棋子的手,在听到下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议论声时,指节,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空无一人的广场尽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他算尽了天时、地利、人心,他算准了齐司裳的复仇之心与那份属于侠者的骄傲,他确信,对方一定会来赴这场由他亲手设下的、公开的、堂堂正正的死亡之约。 可他,算错了吗?日影,愈发西斜。那枚被韩渊捏在指间的黑色云子,终究,还是没能落下。 夜,终于带着它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雨丝,降临了。那场耗尽了所有人耐心的午门闹剧,早已草草收场,只留下一个被全城传为笑柄的“怯战”传说。 而就在整个金陵城的目光,都被这场空等了一下午的闹剧所吸引时,城北,那座早已废弃的古寺禅房之内,风暴的真正中心,却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古井。齐司裳静静地盘膝而坐,他正在进行着决战之前最后一次的调息。焚烧无光楼那一记石破天惊的“三昧真火”,几乎耗尽了他体内近半的混元真气,他需要时间,来恢复,来将自己的精、气、神,都调整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巅峰状态。 在他身旁,一件用数层厚厚的黑布严密包裹着的、长逾五尺的沉重条状物,正静静地倚靠在墙角。那是他让丐帮帮主乔横动用所有力量,从他金陵旧宅那口尘封的箱底,连夜取出的故物。今夜,他要面对的,不再是寻常的刺杀,而是一场,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帝国军队的战争。一场战争,需要一件,真正的、属于战争的兵器。 苏未然坐在一旁,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那柄属于她的“青鸾”剑。剑身薄如蝉翼,在豆大的、昏黄的烛火下,流转着青濛濛的、令人心悸的寒光。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平复自己心中那份因紧张与期待而狂跳不已的心。 终于,窗外传来了三声长、两声短的更夫梆子声,子时已至。 齐司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片清明,所有的疲惫与损耗,都已在他那与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之下,恢复如初。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庄重姿态,解开了那层层的黑布。 一柄刀,一柄长逾五尺、通体黝黑、造型古朴霸道绝伦的双手长刀,无声地,展现在苏未然的面前。 正是那柄,曾随他在漠北的沙场上,饮血无数的“断岳”! 刀身无光,刀刃厚重,看似朴拙,却在出现的瞬间,让整间禅房的空气,都为之一滞。一股浓烈得,仿佛能化为实质的沙场煞气,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混合了干涸的血腥、冰冷的铁锈与无数亡魂不甘嘶吼的,独属于战争的味道。 苏未然的呼吸,猛地一窒。她看着那柄刀,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头,从上古的、血腥的战场之上,苏醒过来的,洪荒巨兽。 齐司裳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刀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充满了怀念与悲凉的光。 “老朋友,”他喃喃自语,“六年了,我本以为,你我,永无再见之日。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要让你,再为我,饮一次这世间最肮脏的血。” 他说罢,不再有半分迟疑,将“断岳”刀负于背上,又将“洗心”软剑束于腰间。他看着苏未然,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走吧。” 两人身形一晃,已如两缕青烟,消失在了那无边的雨夜之中。 紫禁城,这座世界上最大的、也最危险的牢笼,在深夜的雨幕中,如同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露出了它最脆弱的,腹部。白日里那场声势浩大的戒严,早已耗尽了所有人的精力,此刻的防卫,外紧而内松,充满了致命的破绽。 齐司裳与苏未然的身影,便如同两个最顶尖的舞者,在这座死亡的舞台之上,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潜行。他们避开了所有灯火通明的宫道,只在那些荒芜的、被遗忘的夹道与宫苑中穿行。苏未然凭借着她对这里每一处暗门、每一条密道的熟悉,为齐司裳指引着方向。而齐司裳,则将他的《混元一炁功》,发挥到了另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他不再是单纯地敛息,而是将自己的气息,与这风,这雨,这整座皇城的脉搏,都达成了完美的同步。 行至一处假山之后,苏未然的身影猛地一顿,她对着齐司裳,做出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前方不远处,一队由二十名禁军组成的巡逻队,正手持火把,骂骂咧咧地,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两人立刻闪身,躲入了一座假山的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那巡逻队越走越近,为首的校尉,因脚下湿滑,竟不慎“哎哟”一声,险些滑倒,手中的火把,也脱手飞出,恰好,向着他们藏身的假山,滚落而来! 苏未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一旦那火把滚落到近前,照出他们的身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然而,就在那火把即将滚到假山脚下的瞬间,齐司裳的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有动,只是屈指,对着那火把的方向,轻轻一弹。一股无形的、凝练如丝的混元真气,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击中了火把旁,一块被雨水浸泡得松软的泥土。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那块泥土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一般,飞溅的泥浆,恰到好处地,将那团燃烧的火焰,彻底浇灭。 “他娘的,真晦气!”那校尉骂骂咧咧地站稳身子,并未起疑,只是对着手下抱怨了几句,便带着队伍,向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苏未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看着身旁这个,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的男人,心中那份敬畏,又深了几分。 两人继续前行,穿过了太和门,绕过了中和殿、保和殿。离那最终的目标,越来越近。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那片通往内廷的、最后的广场之时,齐司裳的身影,猛地,停了下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苏未然的肩上,示意她,停步。 苏未然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她顺着齐司裳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那片空旷的、被雨水冲刷得油光发亮的白玉石广场之上,空无一人,静得,可怕。 “不对劲。”齐司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太静了。静得,像一座,已经准备好了的,坟墓。” 话音未落! “轰——!!!” 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起惊雷!那片空旷的广场之上,数百根早已预备好的、浸透了火油的巨型火把,竟在同一时刻,被一种不知名的机括,从地底引燃!熊熊的烈火,冲天而起,瞬间,便将这片漆黑的雨夜,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宫门、殿角之后,无数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番役,和手持利刃的东厂校尉,如潮水般,从黑暗中,疯狂涌出!刀光,剑影,森然的杀气,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交织成了一张巨大而又致命的,死亡之网! “齐司裳!苏未然!本官,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一个冰冷的、充满了得意与嘲讽的声音,从那数百名杀手的后方,缓缓传来。只见在奉天殿那高高的白玉石阶之上,三道身影,缓缓地,从那巨大的盘龙金柱之后,走了出来。 正中一人,正是身着黑色蟒袍,面带胜券在握的微笑的,韩渊。他左侧,那个身着紫色宦官服,脸上敷着白粉,嘴唇殷红如血,眼神阴柔得,如同毒蛇一般的,正是内官监掌印,凌绝。而在他的右侧,则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一头微卷的赤红色短发,五官深邃,双目湛蓝如火,手中,倒提着一对造型诡异的、闪烁着妖异寒芒的弯刀的,异域男子。波斯拜火教供奉,霍禄。 三股截然不同的、却又同样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息,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锁定了广场中央,那两道,已然无路可退的,孤独的身影。 齐司裳缓缓地,将苏未然,护在了自己的身后。他看着台阶之上,那三个代表着这个帝国最顶尖、最黑暗力量的敌人,那张清俊的脸上,没有了半分的平静,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绝的,杀意。 他缓缓地,伸出双手,将背后那柄用黑布层层包裹的、沉重无比的长刀,解了下来。他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鞘,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两侧一分! “铮——————!” 一声高亢的、充满了无尽沙场煞气与不屈战意的龙吟,压倒了风声,压倒了雨声,压倒了这世间所有的声音,响彻整个紫禁之巅! “断岳”刀,在时隔六年之后,终于再次于这龙潭虎穴之中,重见天日!刀身,漆黑如墨,不反半分光华,却仿佛在吸收着周围所有的火焰与杀气,散发着一股令人从灵魂深处都为之战栗的洪荒霸气! 齐司裳双手握刀,刀尖斜指地面,整个人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峨山岳。 奉天殿前那片巨大的白玉广场,在数百支巨型火把的熊熊燃烧之下,早已亮如白昼,却也因此显得愈发诡异可怖。跳动的火焰将每一张脸都映照得忽明忽暗,将每一柄刀的寒光都染上了一层血色的狰狞。冰冷的秋雨依旧在下,雨丝穿过那灼热的火光,化作漫天升腾的、充满了焦糊与血腥味的惨白水汽,让这片本该是帝国最神圣威严的所在,彻底化为了一座修罗血场。 “杀!”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那根紧绷到了极限的弦,终于应声而断。数百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番役与东厂校尉,从四面八方,如同一股黑色的死亡潮水,向着广场中央那两道孤独的身影,疯狂地席卷而来!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重重地踏在湿滑的白玉石板之上,溅起一片片血色的水花,汇成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战鼓!刀光,剑影,在数百支巨型火把的熊熊燃烧之下,连成一片耀眼的、令人目眩的死亡光海,誓要将广场中央那两道孤独的身影彻底淹没、撕碎。 面对这足以将一座小型城池都瞬间淹没的恐怖攻势,齐司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动容。他只是将那柄漆黑如墨的“断岳”刀横于胸前,左手扶着刀背,右手紧握刀柄,双足如老树盘根般牢牢地扎在地面之上,整个人便如同一座从大地深处拔地而起的、不可撼动的巍峨山岳。而在他身后,那道纤细却又挺拔的青色身影却在同一时刻动了。苏未然的身影已然动了,她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撕裂雨幕的青色闪电,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姿态,悍然迎向了那片最汹涌的、由刀光剑影组成的浪潮。她的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比这秋夜的雨更冷、比手中“青鸾”剑的剑锋更利的复仇火焰!这不再是被动的反击,这是她挣脱了十八年的枷锁之后,第一次为自己,为那早已消逝的满门冤魂所跳起的复仇之舞! 她手中的“青鸾”剑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只浴火重生的神鸟,发出一声清越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决绝的剑鸣。她施展开来的,正是那套她熟悉了十八年也曾为之痛苦迷茫的《青鸾诀》,然而此刻在她手中,却再无半分被韩渊扭曲的阴毒与狠戾,反而多了一种破而后立的光明与决绝。她像一道青色的闪电,在那密不透风的人潮之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一闪而过。当先三名锦衣卫校尉结成一个标准的三才刀阵,呈品字形向她猛扑而来,左侧一人主攻,右侧一人主守,后方一人伺机而动,三人之间进退有据配合默契,足以将一名功力高出他们一筹的江湖好手都困死在方寸之间。然而,他们面对的,是那个曾将这套阵法的每一个变化都拆解过千百遍的苏未然! 只见她身形一晃竟不退反进,在那左侧主攻校尉的刀锋即将及体的一刹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几乎是贴着刀锋的轨迹欺入了他的怀中。那校尉大骇,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冰冷的、带着淡淡幽香的杀机已扑面而来,他想变招想后退,然而他所有的应对都早已在苏未然的计算之中!只听得“噗嗤”一声轻响,血花在空中凄然绽放,苏未然的剑没有刺向他的咽喉也没有刺向他的心脏,那青色的剑锋如同一根最精准的绣花针,从他腋下那处因挥刀而露出的、甲叶连接的唯一缝隙之中一穿而过,精准无比地刺断了他右肩的肩筋。那校尉惨叫一声手中的绣春刀当啷落地,整条右臂便软软地垂了下去,彻底失去了再战之力。而就在此时,右侧主守与后方策应的两名校尉的刀才刚刚递到!苏未然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她以那受伤校尉的身体为轴脚尖一点,整个人便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借着他身体的旋转之力飘然转到了他的身后,那两柄本该将她斩为两段的绣春刀竟因失去了目标而以一种极其尴尬的姿态狠狠地砍在了自己同伴的身上! 这兔起鹘落之间,一个天衣无缝的三才刀阵便已土崩瓦解。苏未然的身影毫不停留,再次化作一道青色的幽影,融入了那更加汹涌的人潮之中。她就像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在这片由生命与死亡构成的棋盘之上闲庭信步,凭借着对锦衣卫所有战阵与武功路数的深刻了解,总能提前预判出对方的下一步动作,总能找到他们阵型之中那个最微小却也最致命的破绽。她的剑法快而不浮躁,诡而不阴毒,招招致命却又总在最后一刻留有一线。她专攻敌人的手腕、脚踝、肩胛等处关节,只废其武功不取其性命,因为她知道对于这些早已将暴力刻入骨髓的鹰犬而言,让他们活着看着自己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远比直接杀了他们是更残忍也更令他们恐惧的惩罚。一时间,奉天殿前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裂的兵刃与倒地**的人体随处可见,苏未然一人一剑竟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手术刀,硬生生地将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包围圈搅得阵脚大乱,为身后的齐司裳清理出了一片相对干净的空间。 而齐司裳始终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柄漆黑的“断岳”刀在他手中仿佛没有半分重量。他的目光穿透了那片混乱的战场,穿透了那摇曳的火光,死死地锁定在白玉石阶之上那三道始终未曾移动的身影。他知道眼前这些番役校尉不过是开胃的菜肴,真正的死战,从现在才刚刚开始。 终于,石阶之上那个一身赤发,双目如火的波斯高手霍禄动了。 他没有像那些锦衣卫一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只是对着上首的韩渊微微地用一种古老的波斯礼节抚胸躬身,而后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嗜血与兴奋的笑容。他整个人便如一头终于挣脱了束缚的猎豹,从那高达数丈的白玉石阶之上一跃而下!他的身法极其诡异,他并非是单纯的轻功而是一种混合了瑜伽术与某种奇异步法的、充满了视觉欺骗性的移动方式!他在空中身体竟以一种违反了物理常理的角度数次折转,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竟拉出了三道一模一样的清晰的残影,让人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身! 就在霍禄那三道炽热的杀机,即将笼罩齐司裳的同一时刻,石阶之上另一道身影也动了。那个身着紫色宦官服,脸上敷着白粉的凌绝,竟如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无声无息地,从石阶的另一侧,飘落下来。他没有带起半分风声,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未曾因下落而飘动。他整个人仿佛都已与这阴冷的雨夜,与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战场,彻底融为了一体。他的动作,与霍禄那充满了狂野与侵略性的姿态,形成了最鲜明的、也最致命的对比。 一者如熊熊燃烧的、来自大漠的烈火,要从正面将一切都焚烧殆尽。另一者,则如潜伏在九幽之下的、最阴冷的毒蛇,要在最不经意之间,吐出那足以冻结灵魂的信子。 韩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残忍的笑容。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江湖道义的单打独斗。他要的是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毫无悬念的合围绞杀! 齐司裳的瞳孔,猛然收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如岩浆的狂暴刀气,与另一股阴寒如万载玄冰的刺骨指风,一明一暗,一左一右,已将他周身所有的气机,都死死地锁定!他知道,今日之战是他复出以来所面临的,最凶险也最艰难的一战! 他不再有半分的保留。 “开!” 一声沉喝,如同古刹钟鸣,从他的口中发出。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一股金色的、肉眼可见的雄浑气浪,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轰然向四周扩散开去!但那并非是之前那种单纯的防御气墙,而是一个,充满了无尽螺旋与吸附之力的,巨大气旋!气旋过处,地面上的雨水与血水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起,形成了一道环绕在他身周的、由水与血构成的,奔腾不息的,圆环! 这才是《混元一炁功》在攻防一体上的,至高体现——混元无极,万流归宗! 霍禄那三道快如闪电的身影,率先冲入了这片奇异的“领域”之中!他立刻感觉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幻影步”,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的、充满了无数细小漩涡的泥沼之中!周围那被卷起的水与血,更是极大地干扰了他的视线与身法,让他那原本飘忽不定的身影,变得,迟滞无比。他心中大骇,已知不妙,立刻便判断出,齐司裳右前方那道气息最盛的身影,必是其真身所在!他不再犹豫,将三道身影的功力合而为一,手中的一对弯刀,舞出了一片密不透风的、赤红色的死亡旋风,向着齐司裳,当头罩下! “呼——!”那灼热的刀风,未及近身,已让齐司裳感到自己的眉毛与发梢都开始微微卷曲!刀法更是刁钻狠毒到了极点,一柄弯刀以一个大开大合的姿态当头劈下,势大力沉充满了战场的霸道,而另一柄弯刀却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蝎,悄无声息地贴着地面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撩向他的双足,上下夹击配合得天衣无缝,根本不给人留下半分闪避的余地! 然而,就在齐司裳将所有心神都用来应对霍禄这石破天惊的正面强攻之时,那道如同鬼魅般的、属于凌绝的身影,已然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的身后! 凌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病态的、兴奋的笑容。他看准了齐司裳因催动气旋、又全力应对霍禄而导致后心真气流转出现的一个微小无比的空隙。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一丝杀气都未曾泄露。他只是,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并指如剑,那食指与中指在刹那之间变得漆黑如墨,上面甚至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诡异的冰晶。 “玄阴指”——无声处,听惊雷! 他一指,轻飘飘地,看似毫无力道地,点向了齐司裳那毫无防备的后心“神道穴”!这一击,他已蓄势良久,将自己毕生修炼的玄阴内劲尽数凝聚于这一点之上,他自信这一指下去,便是真正的铁打金刚,也要被他从内部彻底冻结,化为一具冰冷的雕像! 面对这来自两个截然不同方向,一个刚猛炽热,一个阴柔恶毒的致命夹击,齐司裳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比这秋夜的雨更冷更静。 他双手握紧了“断岳”的刀柄。他没有选择后退,更没有选择闪避。他只是以一种,与他那如山岳般沉稳的气势截然相反的,迅疾无伦的速度,猛地一个旋身! 他手中的“断岳”刀,也随着他的旋身,化作了一道圆满的黑色的环! 这一招,已不再是任何具体的刀法。这是他,将《混元一炁功》的精髓,与沙场之上最实用的格杀之术,完美融合之后,所创出的,属于他自己的,道! 刀环过处,空间仿佛都为之一滞! 霍禄那狂暴的、如同死亡旋风般的刀网,在接触到这道黑色刀环的瞬间,便如同激流撞上了坚不可摧的堤岸!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他那两柄无坚不摧的波斯弯刀之上,竟迸射出无数耀眼的火星!一股,比他的刀势,更要沉重,更要霸道的巨力,从那黑色的刀环之上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气血翻涌,那原本天衣无缝的攻势,顿时,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而就在同时,齐司裳的身后,那道黑色的刀环,也与凌绝那致命的玄阴指,轰然相遇! “叮!” 一声轻微得,如同玉珠落盘的脆响。 凌绝那凝聚了他毕生功力,足以洞穿金石的玄阴指,点在了那柄高速旋转的“断岳”刀身之上。他只觉得,一股至阳至刚至纯至正的混元真气,从那刀身之上,轰然反震而出!阴与阳,两种截然不同的、位于武学顶点的内力,在这一方寸之间,发生了最直接,也最剧烈的碰撞!“嗤————!”一阵刺耳的、如同滚油遇上了冰水的声响响起!一股由白色寒气与金色暖流交织而成的混乱的气浪轰然炸开! 霍禄与凌绝,同时闷哼一声,各自向后倒退了三步! 霍禄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有人能以一人之力,同时,硬撼他与凌绝的联手一击! 而凌绝那张敷着白粉的脸上,则更是,涌上了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只觉得,自己的指尖,仿佛被那刀身上蕴含的阳刚真气,给活活灼伤了一般,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顺着经脉,直冲心肺! 一招,仅仅一招! 齐司裳,竟在以一敌二的绝对劣势之下,将这两位当世最顶尖的、风格截然不同的高手,同时逼退! 然而他自己也并非毫发无伤。 他那张清俊的脸,此刻已是苍白如纸。他的嘴角,一丝殷红的鲜血,缓缓地溢了出来。同时应对两种截然不同属性的顶尖内力,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负荷。 但他没有退。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断岳”刀,那漆黑的刀锋,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遥遥地指向了石阶之上,那个始终未曾动过的韩渊。 他的眼神,平静而又坚定。 仿佛在说,下一个便是你。 石阶之上,韩渊看着眼前这瞬息万变的战局,看着那个一刀逼退两大高手,此刻虽已脸色苍白,却依旧如不败战神般持刀而立的身影,他那张永远挂着胜券在握微笑的脸,终于彻底阴沉了下去。他知道,他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男人,不仅低估了他那已然超凡入圣的武功,也低估了他那颗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复仇决心。而远处的广场之上,苏未然早已将那些寻常的番役校尉尽数击溃,她看着那个为了保护自己而以一人之力独战两大当世绝顶高手的孤独背影,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她不再有半分犹豫,身形一晃便已来到齐司裳的身旁,手中的“青鸾”剑斜指地面,与他并肩而立。 只见那两人并肩立于尸山血海之中,一者身形高大魁梧,一者体态纤细秀丽;一人手中所持乃是漆黑厚重的“断岳”战刀,另一人掌中所握却是清冷如水的“青鸾”软剑;一人周身气势沉雄如万仞山岳,另一人通体剑意轻灵如天际流云。他们二人在这血流成河的紫禁之巅相互映衬,竟构成了一幅充满了悲壮与决绝的奇异画卷。然而,他们面对的,却是更多的从四面八方再次缓缓围拢上来的锦衣卫,是那个已然因一招受挫而变得更加疯狂暴怒的凌绝和心有余悸却战意更浓的霍禄,更是那个始终未曾出手、却如深渊般凝视着他们的韩渊。战局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眼看便要再次陷入更加凶险、也更加令人绝望的僵持之中。 夜风,夹杂着冰冷的秋雨和浓郁的血腥,呼啸着穿过奉天殿前这片巨大的白玉广场,将那数百支熊熊燃烧的巨型火把吹得烈焰翻腾,光影摇曳。那光,照在韩渊铁青的脸上,照在凌绝因疯狂而扭曲的白面上,也照在广场中央那两道孤独却又挺拔的身影之上,将他们的影子在血泊之中拉得极长,仿佛两座即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不屈的丰碑。 就在这片惨烈的战场之外,在数百步之遥的奉天殿后方,那座象征着皇权至高点的观星楼顶层,一个孤寂的身影,正凭栏而立,冷冷地,注视着下方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宛如炼狱般的杀戮场。洪武大帝朱元璋身披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任由那冰冷的雨丝打湿他花白的双鬓。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曾看透过无数人心、也曾下令让无数颗人头滚落在地的浑浊老眼,此刻,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身旁,没有侍卫,没有太监,因为他知道,这整座紫禁城,这座由他亲手缔造的、用无数功臣的白骨堆砌而成的坚固牢笼,便是他最可靠的护卫。 他看着下方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心中,却并未有半分的波澜。他不在乎死多少锦衣卫,那些不过是他手中可以随时替换的刀;他也不在乎霍禄的生死,那个来自异域的拜火教徒,不过是他重金买来的一头奇兽,用来对付江湖上那些不服管教的虎狼;他甚至不在乎凌绝是否会受伤,那个不男不女的阉人,是他圈养在宫中最阴毒的一条蛇,用来制衡像韩渊这样越来越难以掌控的猎犬。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只是棋子。他真正关心的,只有那个持刀而立,以一人之力,竟隐隐有撼动他整个帝国暴力机器之势的,齐司裳。 他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他既熟悉,又无比憎恶的东西。那是一种,不敬天地,不畏鬼神,只相信自己手中刀剑,只遵循自己心中道义的,桀骜不驯。那是一种,游离于他所建立的、森严的、绝对的秩序之外的,自由的,属于江湖的灵魂。他朱元璋,从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民,一个食不果腹的小和尚,坐上这九五之尊的龙椅,靠的,便是将天下所有这样桀骜不驯的灵魂,一一碾碎,收编,让他们要么臣服,要么死亡。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胡惟庸的文官集团,李善长的淮西勋贵,蓝玉的骄兵悍将……他用三十年的时间,将所有可能威胁到他朱家江山的“变数”,都清扫得干干净净。可现在,这个最大的“变数”,却又出现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他最不愿意见到,也最无法容忍的方式,公然地,打上了他的门,挑战他的权威。 “好一个‘天下第一高手’……”朱元璋喃喃自语,声音被风雨吹得支离破碎,“好一个‘侠之大者’……朕倒要看看,你这所谓的‘侠义’,究竟能有多硬。是你的刀硬,还是朕的江山,更硬!”他甚至开始回忆起自己戎马倥偬的峥嵘岁月,想起了鄱阳湖上那连天烽火,想起了与陈友谅那般绝世枭雄的生死对决。那时的他,也曾倚仗过江湖豪侠的匹夫之勇,也曾许下过共享富贵的诺言。然而,当他真正君临天下之后才发现,那些不受约束的力量,那些信奉“义气”大于“法度”的个人,对于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帝国而言,是何等致命的毒药。他这一生,都在与“失序”作战,而齐司裳,便是“失序”最完美的化身。他的目光,落向了自己的皇太孙朱允炆,那个宅心仁厚,却也同样尊崇儒家礼法的孩子,他无法想象,若是自己百年之后,允炆面对这样一个武功盖世而又心怀旧故的“侠客”,该如何自处。所以,今夜,齐司裳必须死。他的死,不是为了泄私愤,而是为了,给那个即将到来的、属于他孙儿的时代,扫清最后一块,也是最危险的一块,绊脚石。 想到此处,他的眼中,那仅存的一丝属于凡人的犹豫,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独有的、彻骨的冰冷与决绝。他看着下方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竟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被彻底摧毁的艺术品,心中,再无半分怜悯。 战场之上,那短暂的沉寂,终于被一声凄厉的尖啸所打破。“齐!司!裳!”凌绝那张因剧痛与羞辱而彻底扭曲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里的阴柔与慵懒,只剩下野兽般的疯狂与怨毒。他那只被废掉的右手软软地垂着,左手却并指如剑,指尖之上竟再次凝聚起了一团比之前更为浓郁、更为邪恶的黑色气旋!他竟是在盛怒之下,强行逆转经脉,将玄阴真气尽数逼入了左手之中!“咱家今日,便是拼着这条贱命不要,也要将你,拖入无间地狱!!”他嘶吼着,身影再次化作一道黑色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鬼影,向着齐司裳猛扑过来! 与此同时,那些被齐司裳神威所慑的锦衣卫与东厂番役,在韩渊那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逼视之下,也再次鼓起了勇气,如潮水般再次涌了上来!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那个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齐司裳,而是他身旁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已是强弩之末的苏未然!韩渊的眼光何其毒辣,他一眼便看出齐司裳虽强却终究有其软肋,而苏未然便是他此刻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软肋!只要能将苏未然困住,甚至击伤,那么,齐司裳那看似完美无缺的防御便会出现致命的破绽! 战局在瞬间再次变得凶险无比!“小心!”齐司裳低喝一声,他没有选择后退,手中的“断岳”刀再次舞出了一片密不透风的黑色光幕!那刀势不再是之前那般大开大合一往无前,而是变得沉稳厚重,如同一座环绕在两人身周的移动的城墙。他将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抵挡那个已然状若疯魔的凌绝,同时还要分心去化解那些从四面八方射向苏未然的暗器与刀剑。 而苏未然此刻也已到了她体能与内力的极限。在诏狱之中她被韩渊废去武功,后虽得齐司裳以混元真气为她重塑经脉,根基甚至比以往更为扎实,但毕竟时日尚短一身功力尚未完全恢复。方才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之舞,早已将她体内的真气消耗了七七八八,此刻面对这些悍不畏死、轮番冲杀的大内高手与东厂番役,她的剑开始变得有些沉重,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有些急促。她知道自己正在成为齐司裳的累赘,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毒刺狠狠地扎入了她那颗高傲的心。她咬紧牙关将舌尖猛地一嚼,一股血腥的、带着刺痛的甜意瞬间刺激了她那几近枯竭的神经!她强行压榨出体内最后一丝内力,手中的“青鸾”剑再次化作一道绚烂的、义无反顾的青色长虹,将三名从侧翼攻来的东厂高手逼退了数步。 然而,就在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一刹那,一名始终潜伏在人群之中,身材矮胖,手持一对流星锤的东厂档头,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狞笑!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手中的流星锤悄无声息地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贴着地面的角度,如同一条最阴毒的毒蛇,呼啸着砸向了苏未然那已然有些不稳的下盘!这一击阴险毒辣且快如闪电!苏未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想闪避身体却已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看那带着万钧之力的流星锤即将砸中她的双腿!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齐司裳的眼神猛地一寒!他再也顾不得那个正从正面疯狂攻来的凌绝!他猛地一个旋身,手中的“断岳”刀脱手飞出!那柄重达七十二斤的陨鐵重刀竟如同一面黑色的、旋转的盾牌,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后发先至,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地挡在了那柄流星锤之前!“铛!”一声巨响!那柄流星锤被“断岳”刀上蕴含的磅礴内力硬生生地弹飞了出去!而那名东厂档头更是闷哼一声,被那股反震之力震得口喷鲜血倒飞而出! 苏未然得救了,然而齐司裳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为了掷出“断岳”,中门大开!凌绝又怎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死来!!”他那张敷着白粉的脸因极致的兴奋而扭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他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五指并拢化作一柄漆黑的、凝聚了他所有怨毒与功力的死亡之刃,重重地印在了齐司裳那毫无防备的胸口之上!“噗——!”齐司裳只觉得一股阴寒至极的、仿佛能将人的骨髓都冻成冰渣的玄阴真气摧枯拉朽般冲入了他的体内!他那颗正在高速运转混元真气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手给狠狠地攥住了!他再也抑制不住,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口中狂喷而出!整个人便如同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残叶,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才用那柄飞回手中的“断岳”刀拄着地面,勉强稳住了身形。他受伤了,而且是自他复出以来从未有过的重伤! “哈哈……哈哈哈哈!齐司裳!你终于受伤了!你终于要死了!!”凌绝看着他,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看着他嘴角那丝刺目的鲜红,发出了癫狂的胜利的大笑! 而石阶之上,那个始终如同猎人般冷静观战的韩渊,也终于动了。他看到齐司裳的颓势,看到苏未然的力竭,看到凌绝那致命的一击,他那张永远挂着胜券在握微笑的脸终于露出了毒蛇般的、志在必得的狞笑。他缓缓地从战阵的后方向前走出一步,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步,整个广场之上那喧嚣的喊杀声、那凄厉的惨叫声仿佛都在这一刻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这个缓缓走来的男人所吸引。他没有拿出任何兵刃,他只是将他那只修长的、白皙的、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的右手在袖中微微抬起。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绝伦的、仿佛能将这天地都化作一座无形牢笼的气息开始在他的掌心缓缓地凝聚。 《缚龙功》。 他韩渊终于要亲自下场,给予这对已是强弩之末的亡命鸳鸯那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他要亲手将这个胆敢挑战他、胆敢扰乱他棋局的男人彻底地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要亲手将那只胆敢背叛他的美丽蝴蝶那双让他感到无比愤怒的翅膀一根一根地彻底折断。他看着场中那两个相互扶持却又摇摇欲坠的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的、满足的弧度,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宣告:“齐司裳,你的传奇,到此为止了。” 第十章:血染玄武遁八荒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的碰撞声、临死前的惨叫声,都已在这片刻的死寂之中诡异地平息了下去。数百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番役与手持利刃的东厂校尉,如同一片被无形巨力压迫的黑色潮水,从广场的四面八方缓缓地向着中央收拢。他们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骄狂与嗜血,只剩下一种看见了某种超乎理解范围之外事物的惊骇与恐惧,那是一种野兽在面对真正天敌时才会流露出的、发自本能的畏缩。他们手中的刀剑兀自滴着鲜血,脚步却迟疑不前,仿佛前方那片由尸体与血泊构成的狭小空地,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的界线。 在那片死亡界线的中央,齐司裳与苏未然背靠而立,如同一座在血海之中兀自屹立不倒的黑色礁石。 齐司裳的呼吸悠远而绵长,仿佛与这天地的脉搏融为一体。那件玄色的劲装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那挺拔的身躯之上,勾勒出如山岳般沉稳的轮廓。他双手握着那柄漆黑如墨的“断岳”刀,刀尖斜指地面,厚重的刀身之上,一道道细微的、金色的混元真气如灵蛇般缓缓流转,将所有侵入身周三尺之内的寒意与杀气,都尽数化解于无形。他那张清俊的脸上苍白如纸,嘴角尚残留着一丝方才硬撼凌绝与霍禄联手一击时所留下的血痕,但那双眸子,却比这秋夜的雨更冷,比这广场的火更亮。他没有去看周围那些如同鬣狗般越围越近的敌人,他的目光,穿透了那摇曳的火光与蒸腾的水汽,死死地锁定在白玉石阶之上,那个始终未曾动过,却又仿佛是这整片天地间唯一主宰的身影。 苏未然紧紧地靠着他,她的身体因力竭而微微颤抖,但握着“青鸾”剑的手却依旧稳如磐石。她的武功根基虽得齐司裳以混元真气重塑,比之往昔更为扎实,但毕竟时日尚短,一身功力尚未完全恢复。方才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之舞,早已将她体内的真气消耗了七七八八,此刻全凭着一股不共戴天的恨意与不愿成为他负累的骄傲,在苦苦支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具宽阔的胸膛之中,所传来的是如江河奔腾般雄浑的内力,以及一丝,因自己而起的、压抑的担忧。 就在此时,石阶之上的那道身影,终于动了。 他没有像霍禄那般如猎豹般一跃而下,也没有像凌绝那般如鬼魅般悄然飘落。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下了那九十九级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白玉石阶。他走得很慢,很稳,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他那双由上等云锦织就的黑色官靴,踩在沾满血水的石阶之上,竟是片尘不惊。他一身绣着黑色坐蟒的华贵常服,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那条蟒仿佛活了过来,正张开血盆大口,无声地吞噬着这片天地间所有的光。他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儒雅的微笑,仿佛不是走向一场生死搏杀,而是要去赴一场早已安排好的故友之宴。然而,随着他的走近,一股无形的、粘稠的、仿佛能将人的骨骼都寸寸锁死的阴柔气场,却如同一张看不见的巨网,将整个广场都笼罩了起来。那些原本还在蠢蠢欲动的锦衣卫番役,竟都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眼神之中,充满了比面对齐司裳时更要深刻百倍的、深入骨髓的敬畏。这并非是单纯的武功威压,而是一种源于长久以来生杀予夺的绝对 权威所形成的、对人心的彻底掌控。 这,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韩渊。 他的脚步,最终在距离齐司裳十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目光,竟是越过了齐司裳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径直落在了他身后,那个一身青衣、持剑而立、脸色同样苍白却又倔强无比的苏未然身上。 “我的好女儿,”他开口了,声音温和磁性,不带半分火气,却又像一条最阴毒的毒蛇,顺着冰冷的雨丝,钻入苏未然的耳中,“你让为父,很失望。” 这句平淡至极的话,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入了苏未然的心中!她那具因力竭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本已冰冷如霜的眸子里,瞬间燃烧起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的火焰!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十八年的欺骗与利用,静水堂中那永世难忘的屈辱与绝望,都在这一句话的引动之下,化作了最锋锐、最纯粹的恨意,轰然爆发! “住口!”她嘶声喝道,声音不再清冷,反而带着一种因极致的愤怒而产生的、凄厉的沙哑,“你不配!” “师妹,不可!”齐司裳在她身后低喝一声,他能感觉到苏未然的气息在一瞬间变得紊乱而暴烈,这乃是心神失守、真气逆行的大忌。 然而,苏未然已然听不进任何劝阻。她知道,今日之局,齐司裳已身受重创,又被两大高手与数百精锐死死缠住,她若不能在此刻牵制住韩渊,那么等待他们的,只有力竭而亡这一个结局。她必须,也只能,由她自己,去亲手斩断这段纠缠了她一生的、罪恶的因果!这不是冲动,这是一个顶尖刺客在判断出自己已成为整个战局最关键的胜负手之后,所做出的、最决绝的战术选择! 她足尖在湿滑的地面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已如一道撕裂雨幕的青色闪电,绕过齐司裳的身侧,主动向着韩渊,悍然发动了抢攻!她手中的“青鸾”剑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只浴火重生的神鸟,发出一声清越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决绝的剑鸣,剑锋过处,空气中竟发出“嗤嗤”的声响,仿佛连那冰冷的雨丝,都被这股凌厉的剑气从中剖开!这一剑,她用尽了全力,不仅是她武功的极致,更是她所有恨意的凝结!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剑,韩渊的脸上,那温和的微笑,竟没有半分改变。他甚至没有退,只是在苏未然的剑锋即将及体的一刹那,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的手,修长,白皙,保养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闺秀都要好,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可就是这只手,在抬起的瞬间,却仿佛化作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由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所织成的,柔韧而又致命的巨网。 “铛!” 一声清脆的、却又沉闷得令人心悸的交击之声。苏未然那势在必得的一剑,竟被韩渊,用两根看似寻常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夹住了!那感觉,与当初在雨巷之中被齐司裳制住时截然不同。齐司裳的指,是山,是海,是浩瀚无匹的、让你从心底感到自身渺小的“道”。而韩渊的指,却是沼泽,是蛛网,是无孔不入的、让你所有力量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术”!一股阴柔、粘稠、却又带着奇异螺旋之力的《缚龙功》真气,顺着剑身,如跗骨之蛆般,疯狂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竟让她那奔腾不息的混元真气,都为之一滞,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地捆缚住了。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你的性子,是我养的。你心中每一个念头,每一次呼吸,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韩渊夹着她的剑,缓步向前,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乎于残忍的温柔,“你以为,齐司裳给了你一点所谓的‘道’,你就能摆脱我为你打造的‘形’了吗?天真。你的恨,你的怨,你的每一次挣扎,都只是在我为你画好的牢笼里,跳着一支,我早已看腻了的,可悲的舞蹈。” 他的话语,如同一柄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打在苏未然的心上。她疯狂地催动内力,想要将剑抽回,但那剑身却仿佛与对方的手指焊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你的父亲当年若是跪地求饶,或许还能多活几日,可惜他偏要学那些书生,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说到底,还是个成不了大事的废物,才落得个全家抄斩的下场。”韩渊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魔鬼般的弧度,他凑到苏未然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的气息,低语着,“他那份愚蠢,倒真是和你此刻这般模样,如出一辙。” “你胡说!”苏未然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想起了那份在无光楼中看到的、由韩渊亲手罗织的罪证,想起了父亲那刚正不阿的性格,她知道韩渊在说谎,但这些恶毒的言语,却如同一根根毒刺,扎入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让她的剑心,出现了瞬间的散乱。 韩渊要的,就是这一瞬间! 他夹住剑身的二指猛然发力,一股螺旋震劲爆发而出,“咔嚓”一声,那柄陪伴了苏未然数年的“青鸾”剑,竟从中断为两截!苏未然闷哼一声,被那股反震之力震得向后连退了三步,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而韩渊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她身前。他没有立刻下杀手,而是如同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在戏耍着自己最后的猎物。他的双掌化作了千百道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掌影,如影随形般笼罩了苏未然周身所有的要穴。他不与她硬碰,只是不断地以《缚龙功》的阴柔内劲,消磨她、捆缚她,让她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由绝望构成的泥沼之中,每一次挣扎,都只会陷得更深。 “你在静水堂的样子,为父都看到了。真是……一件完美的,被打碎了的艺术品。那哭喊声,我至今还记得,悦耳得很。”韩渊的声音如同毒液,不断地腐蚀着苏未然的意志。 苏未然的脑海中,瞬间被那地狱般的记忆所淹没。那冰冷的玉床,那无边的羞耻,那身体与灵魂被同时撕裂的极致痛苦……她的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而散乱,剑法,也彻底失去了章法。她手中的半截断剑,胡乱地挥舞着,却连韩渊的衣角都再也无法触碰到。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另一端,齐司裳已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凌绝与霍禄,这两个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顶尖高手,彻底放下了所有宗师的骄傲,将“无耻”二字发挥到了极致。霍禄的身影在火光与人群中化作了数道难以分辨的赤红色幻影,他的弯刀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如同一群最烦人的苍蝇,不断地从齐司裳的视觉死角与防御空隙之中,发动着骚扰性的攻击,逼得他不得不时刻分心去应对。 而凌绝则更是阴毒到了极点。他竟完全放弃了与齐司裳的正面对决,整个人化作一个紫色的幽灵,在那些由锦衣卫和东厂番役组成的战阵之中高速穿行。他本人不出手,只是将他那阴毒的玄阴真气,渡给那些悍不畏死的校尉。那些校尉的兵刃之上,顿时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肉眼难以察觉的黑色寒气。他们不再是单纯地用刀剑劈砍,而是如同敢死队一般,冲到齐司裳身前,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方式,引爆手中的兵刃! “轰!轰!” 数名校尉的身体,在靠近齐司裳护体气场的瞬间,便被那股玄阴真气引动,连人带刀,轰然自爆!那爆开的,并非是火焰,而是一团团能将金铁都瞬间冻结的、恶毒的黑色寒雾!齐司裳虽能用混元真气将大部分寒气都隔绝在外,但这无休无止的、以人命为代价的消耗战,却也让他那本就因重伤而尚未完全恢复的内力,如同决堤的江河般,飞速地流逝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护体气场,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削弱,被侵蚀。他数次想要冲破包围,去援助那已然陷入绝境的苏未然,但周围那数不清的、如同疯狗般悍不畏死的敌人,却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泥沼,将他死死地,困在原地。 这是韩渊为他布下的,一个阳谋。一个用无数条人命作为代价,来活活耗死一头绝世猛虎的,阳谋。他知道齐司裳的软肋,那便是他心中那份不愿滥杀无辜的道义。他就是要用这些早已被洗脑、视死亡为荣耀的鹰犬,来逼迫齐司裳,要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力被耗尽,要么,便化身成一个真正的、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头。 眼看苏未然在韩渊的攻心之术下已是心神失守,破绽百出,即将被那致命的一爪擒获。齐司裳的眼中,那片古井无波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撕裂!他仰天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充满了无尽悲愤的怒吼,那吼声,竟带着一丝,不似人声的,龙吟! “韩——渊——!!!”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道义,什么保留。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以一种近乎于自毁的方式,疯狂地逆转、压缩、燃烧!他手中的“断岳”刀,那漆黑的刀身之上,竟奇异地,亮起了一片璀璨的、刺目的,金色光华!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强行冲破包围圈的那一刹那,那边的战局,却再次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被韩渊逼入死角的苏未然,在那心神即将被彻底摧毁的最后关头,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了齐司裳在废弃古寺中对她说过的话:“忘掉杀戮,忘掉仇恨。你的心中,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守住你身前,这三尺之地。”这句话,如同一道在无边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竟让她那即将被仇恨与绝望吞噬的灵台,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她看着韩渊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眼中那疯狂的恨意竟奇迹般地退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近乎于绝对理性的决绝。她放弃了所有胡乱的攻击,手中的半截断剑竟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回旋,格挡,不再求伤敌,只求自保!她将齐司裳教她的那种“守”的意境,在这生死的最后关头,发挥到了极致! 韩渊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苏未然竟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稳住心神。但随即,他脸上的惊讶便化作了更加浓烈的、残忍的狞笑。 “守?在这座由我亲手为你打造的地狱里,你,守得住吗?!” 他不再戏耍,双掌齐出,《缚龙功》的阴柔内劲在瞬间化作了两条无形的、足以锁死蛟龙的恐怖锁链,封死了苏未然所有的退路,重重地印向了她的双肩!这一击,他要彻底废掉她的双臂,将这只胆敢反抗他的蝴蝶,彻底变成一件只能任他摆布的玩物! 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击。然而,她没有闭目待死,而是将所有残存的内力都凝聚于双足之上,准备在被击中的瞬间,借力向后猛退,哪怕是多拉开一尺的距离,也能为另一边的齐司裳,多争取一息的时间。 整个战场的节奏,在这一刻,仿佛都慢了下来。齐司裳正欲爆发的惊天一击,苏未然那决绝的、最后的防守,以及韩渊那志在必得的、充满了无尽恶意的致命双掌。所有的矛盾,所有的冲突,都在这一瞬间,汇聚到了顶点。 下一刻,便是,石破天惊。 便在韩渊那双足以锁断蛟龙的狰狞手爪,即将印上苏未然双肩,将她最后一丝骄傲与反抗之力都彻底碾碎的刹那,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却又仿佛能撼动整座紫禁城的怒吼,如同受伤的远古巨兽,在战场的另一端轰然炸响! “休想!” 这两个字,并非出自齐司裳的口,而是直接从他那如山岳般沉雄的胸膛之中,以最纯粹的混元真气凝聚而成,化作一道无形的、肉眼可见的实质音波,悍然冲破了风雨与火光的阻隔!那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煌煌如天威般的意志,竟让韩渊那志在必得的攻势,都为之微微一滞。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只见在战场的另一端,那个本该被凌绝、霍禄以及数百名精锐死死困住的齐司裳,竟是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为之骇然的举动。 他竟是完全放弃了对自身的防守!他任由霍禄那如同毒蝎般从身后撩来的一记弯刀,在自己坚实的后背之上,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他更是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左肩,承受了凌绝那一道足以将钢铁都化为冰屑的玄阴指风!鲜血,在那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江河,将他半边身子都彻底染红。那股阴毒的寒气,更是如千万根冰冷的钢针,疯狂地钻入他的经脉之中,要将他的生机彻底冻结。 然而,齐司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那双在火光下亮得吓人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为了守护某种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时,才会燃烧起的、决绝的光焰!他竟是以硬受两大高手致命一击为代价,为自己,换取了那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刹那的,绝对的自由! 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在这一刻,被他催谷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巅峰!他不再是将真气外放形成护体气场,而是以一种近乎自爆的方式,将所有内力都凝聚于丹田一点,而后,轰然爆发!他没有施展任何招式,只是将手中的“断岳”刀猛地向地面一插! “轰——!!!” 一声沉闷得足以让整个奉天殿都为之震颤的巨响!以他插刀之处为中心,那坚硬的、由整块白玉石铺就的广场地面,竟如同被一颗无形的陨石狠狠砸中,轰然向下凹陷,迸裂出无数道巨大的、如同蛛网般的狰狞裂痕!一股凝练到了极致的环形震波,顺着地面,如同一道无形的、奔腾的怒龙,向着四周疯狂席卷!周围那些结成战阵、试图将他困死在原地的锦衣卫校尉,只觉脚下大地剧震,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地底传来,他们那原本天衣无缝的阵型,在瞬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人仰马翻! 而齐司裳的身影,便借着这股石破天惊的反震之力,以及那硬受两大高手一击所带来的巨大推力,如同一颗金色的、燃烧着不屈怒火的流星,后发先至,划破了数十丈的空间,横亘在了苏未然与韩渊之间! “断岳”刀自下而上,划出一道朴实无华,却又仿佛将整片天地的重量都凝聚于其上的黑色弧线,没有半分花巧,只是最纯粹的力量,最直接的守护,重重地,迎向了韩渊那双已近在咫尺的、足以碎金裂石的狰狞手爪! 韩渊的瞳孔,猛然收缩!他完全没料到,齐司裳竟能以如此一种惨烈而又霸道的方式,强行破开凌绝与霍禄的联手封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柄漆黑的重刀之上,所蕴含的,不仅仅是内力,更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一往无前的,决绝意志!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得放弃对苏未然的擒拿,双掌齐出,将《缚龙功》那阴柔粘稠的内劲催谷至极限,化作两道无形的、盘旋交错的黑色气旋,迎向了那石破天惊的一刀! “铛——————!!!” 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远古洪钟的悲鸣,响彻整个紫禁之巅!刀与掌,在那一瞬间,轰然相遇!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轻描淡写的试探,而是两个当世最顶尖的高手之间,最直接的、最不留余地的,生死搏杀! 金色的混元真气与黑色的缚龙内劲,如同两条从太古洪荒之中苏醒过来的巨龙,疯狂地撕咬、碰撞、吞噬!一股肉眼可见的、由黑金二色交织而成的混乱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周围的火把,被这股磅礴的气浪尽数吹熄!无数锦衣卫番役被这股余波扫中,惨叫着倒飞而出,筋断骨折!整个奉天殿前,竟被这一击,硬生生地,清出了一片巨大的、狼藉的真空地带! 烟尘散去。 齐司裳的身影,依旧如山岳般,挺立在苏未然的身前,他握着“断岳”刀的手,稳如磐石,只是那张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嘴角那丝血迹,也变得更加殷红。 而他对面的韩渊,竟是蹬蹬蹬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那坚硬的白玉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半寸多深的脚印,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那双看似无坚不摧的手掌之上,竟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几乎要将他整个手掌都劈开的血口!鲜血,正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他看着齐司裳,眼中那份从容的微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竟在正面的内力比拼之中,输了!输给了这个,早已身受重创的,男人!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在齐司裳将所有心神都用来逼退韩渊的这一刻,他身后,那两道致命的、如影随形的死亡气息,已然再次,悄无声息地,降临! 远处的凌绝与霍禄,又怎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两人,一个在短暂的惊骇之后,脸上露出了更加病态的、嗜血的兴奋;另一个,则是在震惊之余,眼中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露出破绽时的冷静与残忍。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却在同一时刻,将各自的毕生功力,都凝聚于自己最强的杀招之上! 凌绝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五指并拢,化作一柄漆黑的、凝聚了他所有怨毒与玄阴真气的死亡之刃,悄无声息地,从齐司裳的左侧,直刺他的后心!这一击,他甚至将自己的生命力都灌注其中,指尖之上,那层诡异的冰晶,竟隐隐透出一种,能将人的魂魄都拉入无间地狱的,邪恶光华! 而霍禄,则更是将他那源自波斯拜火教的秘术,发挥到了极致!他手中的一对弯刀,在空中高速地旋转、摩擦,竟凭空,生出了一团人头大小的、灼热的、仿佛能将空气都点燃的赤红色火球!他怒吼一声,将那火球,与他手中的弯刀,合二为一,化作一道撕裂了雨幕的、充满了毁灭与狂野气息的炽热流星,从齐司裳的右侧,狂斩而来! 一者,阴寒至极,专攻脏腑,灭人生机。 一者,炽热无匹,霸道绝伦,焚人筋骨。 这是必杀的联手一击!这是足以将任何当世高手都彻底轰杀至渣的、最完美的,死亡之网! 齐司裳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两股足以致命的能量,已将他所有的气机都死死地锁定。他刚刚逼退韩渊,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再加上之前硬受两人一击所留下的重创,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致命的一击了。 难道,天要亡我? 难道,我齐司裳,终究还是要和惊天兄弟一般,饮恨于此,眼睁睁看着这奸贼,继续逍遥法外?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不甘,从他心底,轰然升起! 然而,就在他准备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施展出《混元一炁功》中那同归于尽的禁忌招式,也要拉着眼前这几个魔头一同下地狱的刹那! 一个纤细的、却又无比坚定的身影,竟是,再次,挡在了他的身前! 是苏未然! 她不知何时,已强撑着那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看着那从左右两侧同时袭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两道攻击,那双本该因绝望而黯淡的眸子里,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 她知道,齐司裳,是为了救她,才陷入了这必死的绝境。 她也知道,以她此刻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挡下这两道攻击中的任何一道。 但是,她必须做些什么。 这不再是为了报恩,也不再是为了复仇。这只是一个被从无边深渊中拯救出来的人,在看到那束唯一照亮自己生命的光,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所做出的最本能、也是最清醒的战术抉择。她是一位顶尖的刺客,刺客永远会用最有效的方式去达成目的,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她将体内最后一丝真气尽数凝聚于那半截断剑之上,整个人与剑化作一道凄绝的青虹,并非愚蠢地以血肉之躯去抵挡,而是以一式同归于尽的剑意,精准地迎向凌绝那无声无息的玄阴指风!她做出了最冷静的判断,霍禄的攻击刚猛暴烈,她绝无可能撼动,而凌绝的指风阴柔诡秘,或许她这凝聚了所有意志的一剑,能为其带来一丝偏离,为齐司裳创造那万中无一的生机! “嗤————!” 青色的剑光,与黑色的指风,在半空中,轰然相遇! 苏未然的剑,的确,成功地,拦截住了凌绝那致命的一指。然而,她终究是低估了三大顶尖高手内力碰撞所产生的恐怖后果。她的剑势在与凌绝指风接触的瞬间便被摧枯拉朽般地击溃,但那股悍不畏死的剑意也确确实实地让凌绝的指风偏离了预定的轨迹,擦着齐司裳的肋下而过。可她自己,却也因此彻底暴露在了霍禄那灼热无匹的刀气之下! 更可怕的是,她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竟成为了凌绝指风的残余劲力、霍禄火焰刀的正面冲击,以及她自身因招式被破而反噬的剑气,这三股截然不同的顶尖内力相互冲撞、碾压、撕裂的,战场! 一股混杂着至阴至寒与至阳至烈的外来真气,如两股失控的洪流,在她那本已脆弱不堪的经脉中轰然对撞,肆虐奔腾,瞬间便将她所有的生机彻底摧毁。 “噗——!” 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仿佛都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瞬间震成了齑粉,整个人如同一只被狂风彻底撕碎的蝴蝶,向后,重重地抛飞而出。口中,喷出的,是夹杂着内脏碎末的、暗红色的鲜血,在空中,洒下了一片,凄厉的,血雨。 她软软地,向着齐司裳的怀中,倒去。在那意识即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她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转过头,看着那个,因她这个举动而彻底惊呆了的男人,那双明亮的、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光,在瞬间,熄灭了。 齐司裳伸出手,将她那具柔软而又冰冷的身体,接入怀中。他感觉到,她那飞速流逝的生命气息,感觉到,她那颗,已然停止了跳动的心。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轰然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道家清静无为之心,都在这一刻,被这滴溅在他脸上的、滚烫的、属于苏未然的鲜血,彻底焚烧殆尽! 然而,他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也没有爆发出席卷全场的气浪。 他只是缓缓地低下了头,那双本该是亮若星辰的眸子,一点一点地熄灭了,最终化为了一片,比深渊更黑,比死亡更静的纯粹的虚无。 他抱着苏未然,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周围的锦衣卫看到他仿佛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有机可乘,嘶吼着再次扑了上来。 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齐司裳没有任何动作。直到第一柄绣春刀的刀锋,即将触及他护住苏未然的衣袍的瞬间。 他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所有人的视觉神经。他左手依旧紧紧地抱着苏未然,右手中的“断岳”刀,化作了一道黑色的、没有任何光泽的、死亡的闪电。 “嗤啦!” 一声轻微得,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那名最先冲上来的锦衣卫百户,从头到脚,被一刀无声无息地劈成了两半。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他的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下,还向前冲了两步,才轰然,向两侧裂开。 紧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齐司裳的刀法,不再有任何道家的圆融与沙场的霸道,只剩下,一种最纯粹、最高效、最冷酷的,杀戮的艺术。他每出一刀,必有一人,被以一种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解体。那不是战斗,那是,一尊从地狱中走出的阿修罗,在进行一场,沉默的,收割。 所有人都被这股冰冷、绝对的杀意,给彻底镇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整个奉天殿前,只剩下风雨声,和那尊抱着少女的魔神,身上所散发出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死亡气息。 他的眼神,缓缓抬起,越过了那些早已被吓破了胆的蝼蚁,径直望向了石阶之上的韩渊。 当齐司裳那双本已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眸子,在苏未然生命气息消逝的瞬间,彻底化为一片比死亡更静、比深渊更黑的纯粹虚无时,整个奉天殿前这片血腥的修罗场,其“势”,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他不再是那个为友复仇的侠客,也不再是那个为情所困的宗师,他化作了某种更为古老、更为纯粹的存在——一个只为守护怀中那缕残存生机而存在的,阿修罗。 他抱着苏未然,缓缓起身,那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扰了她最后的安眠,然而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绝对的杀意,却如同一座无形的、正在不断膨胀的黑色山岳,重重地压在每一个尚存的生灵心头。那些原本还在嘶吼着向前冲锋的锦衣卫番役,脚步竟不由自主地变得迟缓,最终,彻底停了下来。他们手中的刀剑,仿佛突然变得有千斤之重,竟再也无法抬起。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抱着少女、垂着头颅、一言不发的男人,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这,便是武学臻至化境之后,以心意驾驭气势,以气势影响现实的至高境界。此刻的齐司裳,已无需再出刀,他本身,便已是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之上,随时都会落下的,死亡之刃。 他的目标,已然不再是复仇,那滔天的恨意,在苏未然倒下的那一刻,已被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急迫的悲凉所取代。他要走,要带着怀中这个为自己付出了一切的女子,杀出这座地狱,去寻那万中无一的生机。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早已被吓破了胆的蝼蚁,径直锁定了那两道依旧散发着强大气息的身影——凌绝与霍禄。他心中清明如镜,知道若不先斩除这两头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饿狼,他与苏未然,永远也走不出这座血色的牢笼。 他没有选择逃跑,反而,抱着苏未然,主动向着包围圈最厚实的、由韩渊亲自坐镇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他舍弃了所有防守,他要用最惨烈、最直接的方式,为怀中的人,杀出一条生路。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那个一身赤发,双目如火的波斯高手霍禄。他虽也被齐司裳方才那股魔神降世般的气势所震慑,但身为一名将战斗与杀戮视为毕生信仰的武痴,他心中的战意,反而被这股前所未有的压力,激发到了顶点。在他看来,一个身受重创、心神大乱、怀中还抱着一个累赘的绝顶高手,正是其最脆弱,也是最值得猎杀的时刻。 “吼!”霍禄发出一声不似中原语言的、充满了野性与狂暴的战吼,他那高大的身躯在火光与雨幕中化作一道难以分辨的赤红色幻影,手中的一对弯刀舞成一团灼热的、仿佛能将空气都点燃的死亡旋风,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充满了视觉欺骗性的轨迹,向着齐司裳的侧翼,狂飙而来!他汲取了方才的教训,不再与齐司裳进行正面的力量碰撞,而是要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速度与幻影身法,将这个已是强弩之末的敌人,活活耗死、剐碎! 然而,此刻的齐司裳,其武学境界已因极致的悲愤而突破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他竟是完全无视了霍禄那漫天的幻影,只是抱着苏未然,看似笨拙地,向着广场中央一尊早已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推倒的、高达丈余的巨大铜制香炉,缓缓退去。那铜炉鼎身巨大,三足深陷于白玉石地砖之中,恰好形成了一个无法被轻易绕过的屏障。 霍禄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狞笑,只当是对方已然技穷,要借外物苟延残喘。他不再犹豫,将所有幻影合而为一,化作一道最凌厉的赤红流光,手中的弯刀带着沙漠风暴般的酷热与狂野,直取齐司裳的咽喉!他要用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来终结这位中原第一高手的传奇! 然而,就在他欺近齐司裳身前三尺,即将进入他那变幻莫测的攻击范围的瞬间,一直沉默不语的齐司裳,那双漆黑得如同深渊般的眸子猛地一凝!他竟是抱着苏未然,猛地一个旋身,以自己的后背,重重地,撞向了身后那尊冰冷而又坚硬的巨大铜炉! “当——————!!!” 一声沉闷的、悠长的、仿佛来自远古的钟鸣,轰然响起! 齐司裳竟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自己所受的撞击之力,与《混元一炁功》的内劲,通过那巨大的铜炉为介质,瞬间共鸣、放大,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却又磅礴浩瀚的实质音波,向着前方,轰然扩散! 霍禄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彻底震碎的恐怖声浪,扑面而来!他那引以为傲的幻影身法,在这股无差别的、覆盖了整个空间的音波攻击之下,顿时出现了致命的破绽!他的身形,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凝滞了那么,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刹那! 对于顶尖高手而言,这一刹那,便已是,生与死的距离! 齐司裳的眼中,没有半分的怜悯。他等的就是这一刹那!他左臂依旧紧紧地抱着苏未然,右手中的“断岳”刀,在这一刻,仿佛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化作了一道黑色的、没有任何光泽的、代表着终极毁灭的,死亡闪电! 这一刀,没有任何精妙的变化,没有任何道家的圆融。只有,最纯粹,最直接,最霸道的,斩! 霍禄那双湛蓝色的、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他想退,想避,然而,他所有的退路,都已被那股无形的音波与那柄锁死了所有气机的重刀,彻底封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色的死亡闪电,在他的瞳孔之中,迅速地,放大。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是厚重的皮革与坚硬的骨骼被同时撕裂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霍禄那魁梧的身躯,僵在了原地。他手中的一对波斯弯刀,从中断为两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线,从他的额头正中央,缓缓地,向下蔓延,穿过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咽喉,他的胸膛…… 最终,他那庞大的身躯,如同一个被最精准的工匠从中剖开的雕像,无声无息地,向着两侧,裂开。鲜血,与破碎的内脏,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轰然,洒满了一地。 一刀,只一刀。 这位来自遥远波斯的、将战斗视为毕生信仰的拜火教顶尖高手,便已,身首异处,魂归故里。 这血腥而又震撼的一幕,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那些原本还在蠢蠢欲动的锦衣卫番役,再次,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眼中,充满了比之前更要浓烈十倍的恐惧。 而远处的凌绝,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凝重。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还有所顾忌的齐司裳了。他,已然入魔。一个,拥有着神佛般武功,却怀着一颗阿修罗之心的,魔。 然而,身为一名将武道视为毕生追求的偏执狂,凌绝心中的恐惧,很快,便被一股更加强烈的、病态的兴奋所取代!他看着齐司裳在斩杀霍禄之后,那因巨大消耗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那只早已变得乌黑、显然已中了自己玄阴指毒的左肩,他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能将这位宿命之敌,彻底击败,并窥探其武学至高奥秘的,机会! 他不再犹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那声音,竟模仿着苏未然方才的“青鸾”哀鸣,充满了恶毒的、令人作呕的嘲讽!他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五指并拢,化作一柄漆黑的、凝聚了他所有残存功力与怨毒的死亡之刃,再次,向着齐司裳的后心,暴射而来! 他要趁他病,要他命! 面对这阴毒至极的致命一击,齐司裳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冰冷的,近乎于残忍的,决绝。他没有闪避,更没有格挡。他竟是,抱着苏未然,猛地一个旋身,以自己那只早已被玄阴真气侵蚀、变得乌黑麻木的左肩,主动,迎向了凌绝那志在必得的一指! 以伤,换命! “噗嗤!” 一声皮肉被洞穿的闷响。凌绝那足以洞穿金石的玄阴指,毫无阻碍地,深深地,没入了齐司裳的左肩肩胛骨之中!一股阴寒至极的、仿佛能将人的骨髓都彻底冻结的真气,摧枯拉朽般,再次冲入了他的体内! 齐司裳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张苍白的脸,瞬间,又白了几分。但他,却没有发出半分声响。他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要的,就是凌绝在得手之后,那因极致的兴奋而导致心神出现的一瞬间的,松懈! 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齐司裳那只一直紧紧抱着苏未然的、看似已无法动弹的左手,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闪电般探出,如同一只铁钳,死死地,抓住了凌绝那只刺入自己身体的、还未来得及抽回的左手手腕! 凌绝大骇,他想抽手,却发现对方的手,竟如同一座烧红的烙铁,将他牢牢地焊死在原地,纹丝不动! 而就在同时,齐司-裳那只一直握着“断岳”刀的、完好无损的右手,终于,被彻底地,解放了出来! 他没有再用刀。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掌心之中,一团纯金色的、仿佛来自太阳核心的、充满了煌煌正气的火焰,悄然,燃起。 “你不是,很想尝尝,我这混元一炁的味道吗?”齐司裳缓缓转过头,看着凌绝那张因惊骇而彻底扭曲的脸,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没有了半分的情感,只有神祇对于亵渎者的最终的审判。 “今日我便让你尝个够。” 话音未落,他那只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右手,已轻飘飘地,看似毫无力道地,印在了凌绝那早已因惊骇而门户大开的,丹田之上! “混元一炁,三昧真火,焚尽妖邪!” 一股纯金色的、至阳至刚的混元真气,如同一场势不可挡的、足以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的山洪,顺着他的掌心,摧枯拉朽般,冲入了凌绝的体内! “啊——!!!!!” 凌绝发出一声,此生最凄厉,也最绝望的惨叫!他只觉得,自己那修炼了数十年、阴寒至极的玄阴内元,在接触到那股金色火焰的瞬间,便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沸汤浇在了积雪之上!一股钻心刺骨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从内到外彻底点燃的剧痛,轰然爆发!他那阴毒的玄阴真气,竟被那股霸道绝伦的混元真气,活活地,焚烧,净化,最终,化为一缕缕黑色的、带着恶臭的青烟,从他的七窍与全身的毛孔之中,疯狂地,冒出! 他的身体,如同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迅速地,干瘪了下去。他那张敷着白粉的脸,在瞬间,变得,焦黑,龟裂。他那双狭长的、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眸子里,所有的光,在瞬间,熄灭了。 齐司裳缓缓地,收回了手掌。 凌绝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如同一截被烧焦了的、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朽木。他没有死,但他的武功,他的根基,他那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已在这一掌之下,被彻底地焚烧殆尽化为虚无。 从此,他只是一个比寻常人还要不如的废人。 这比直接杀了他要残忍百倍千倍。 两大高手,一死一废。整个奉天殿前,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那漫天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与齐司裳那因重伤与巨大消耗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喘息声。 韩渊看着眼前这如同神魔般的一幕,那张永远挂着胜券在握微笑的脸,终于彻底地,阴沉了下去,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知道,他今日,布下的这个天罗地网,已然,彻底失败了。 而齐司裳,在废掉了凌绝之后,也已到了极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混元真气,已近枯竭。那股侵入体内的玄阴指毒,也开始,疯狂地,反噬。他抱着怀中那个早已气若游丝的少女,再也不敢有半分的恋战。 他看准了北方,那座象征着帝王最后退路的,玄武门的方向,将体内最后一丝混元真气,都凝聚于双足之上! “韩渊!”他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锁定了那个身影,“今日之赐,来日,我必,百倍奉还!”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一道离弦的、金色的箭,向着玄武门的方向,狂飙而去! “拦住他!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韩渊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发出了不甘的、歇斯底里的咆哮。 然而,那些早已被吓破了胆的锦衣卫番役,又如何,能拦得住,一尊一心要走的,魔神? 就在齐司裳即将冲到玄武门前的刹那,他知道,凭他此刻的状态,绝无可能,撞开那扇由万斤巨石与玄铁打造的,坚固城门。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柄,陪伴了他数年,也曾为他饮血无数的“断岳”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不舍。 他猛地,将怀中的苏未然,用左臂,更紧地,固定住。而后,他将所有残存的、也是最后的力气,都灌注于自己的右臂之上! 他将那柄重逾七十二斤的陨鐵重刀,如同一颗黑色的、旋转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不甘的流星,向着那扇巨大的玄武门奋力掷出! “轰隆——————!!!” 一声仿佛能将整座紫禁城都为之震颤的惊天巨响! “断岳”,那柄象征着他沙场荣耀与兄弟情义的重兵,在与那坚不可摧的城门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了一团无比璀璨的刺目的光华! 巨大的城门在那股无上伟力的冲击之下,竟被硬生生地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缺口!门后那复杂的由精钢打造的门栓与机括应声寸断! 齐司裳,便借着这空隙,抱着苏未然,如一道真正的魅影,从那破碎的门洞之中,一穿而过,消失在了金陵城那无边的、茫茫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奉天殿前,那满地的,尸骸与狼藉。 和韩渊那充满了无尽愤怒与不甘的咆哮。 高高的观星楼顶,朱元璋静静地看着那道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久,他才缓缓地转过身,走回御案之前,提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圣旨之上,写下了充满了无尽杀伐之气的大字。 “司裳不除,皇权不稳。” 这道遗诏般的密令,将为他与朱氏皇权长达数十年的恩怨,拉开真正血腥的序幕。 第十一章:青山闻诏隐龙藏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金陵皇城。 铅灰色的云层如同一块浸透了无尽悲伤的巨大幕布,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那一片片金碧辉煌的琉璃顶之上,将那本该是煌煌天威、光耀四海的帝国心脏,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的阴翳之中。风停了,往日里穿过高大宫墙与幽深甬道时那呜咽的、仿佛是无数冤魂在低泣的风声,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比喧嚣更可怕的、凝固的死寂,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这片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空间里,放缓了流逝的脚步。 乾清宫的寝殿之内,这种死寂,被一种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汤药味,渲染得愈发沉重。那味道,混合了长白山老参的醇厚、川中附子的辛烈、以及数种从西洋进贡而来的、用以延续生命的珍稀香料的奇异气息,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另一种,从那张巨大的、雕刻着九龙出海图案的紫檀木龙榻之上,丝丝缕縷散发出来的,属于生命本身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腐朽的,枯败的味道。 殿内,所有的窗户都用厚重的明黄色锦幔死死地遮蔽着,密不透风,不让一丝一毫的外界天光透入。数十根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在金制的烛台之上静静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将殿角那些巨大的盘龙金漆宝柱,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影子。空气浑浊而又滚烫,吸入肺中,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灼伤,令人胸口发闷,头脑昏沉。 大明王朝的开国之君,那个曾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将整个天下都紧紧握于掌中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榻之上。他快要死了。 岁月的风霜,早已毫不留情地在他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那沟壑,比他亲手缔造的这片江山版图上的任何一条河流,都更为曲折,也更为深邃。他那头曾经如雄狮般浓密的头发,此刻已变得花白而稀疏,被一方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明黄色头巾松松地束着。他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能轻易看穿人心底最深处所有肮脏与龌龊的眼睛,此刻也染上了一层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与疲惫,仿佛两口即将干涸的、积满了岁月泥沙的古井,再也映不出这万里江山的模样。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明黄色寝衣,那件绣着日月星辰、山川河岳的十二章衮龙袍,早已被褪下,静静地叠放在一旁,仿佛一件与他再无干系的、冰冷的戏服,沉默地等待着它的下一位主人。然而,即便他已衰弱至此,那份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仪,却已深入骨髓,即便只是一个轻微的、艰难的呼吸,依旧能让这整座巨大的寝殿之内,所有侍立在阴影中的太监与宫女,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已经屏退了所有人,包括那些早已束手无策、只能用最名贵的药材来拖延时间的太医院御医,包括那些跪在殿外哭得肝肠寸断的后宫嫔妃,甚至包括那些早已成年封王、却依旧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儿子们。此刻,他那巨大的、空旷得如同陵寝的寝殿之内,只剩下了一个人。 皇太孙,朱允炆。 这个年仅二十一岁、即将要承继这片庞大江山的青年,正恭敬而又悲伤地跪在龙榻之前,双手紧紧地握着他祖父那只早已失去了所有温度的、干枯得如同鹰爪般的手。他穿着一身最素净的白色孝服,那张因继承了母亲懿文太子妃常氏的血统而显得过分清秀儒雅的脸上,挂满了泪痕。他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抽动着,那双因为饱读儒家经典而显得格外清澈的、充满了仁厚与理想主义光辉的眼睛里,满是即将与至亲生离死别的悲伤、对那张空悬龙椅的敬畏,以及一种,即将要独自一人,去面对一个庞大而又危险的未知世界的,巨大的茫然与恐惧。 “……允炆。” 一个沙哑的、微弱的、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的声音,终于从龙榻之上,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朱允炆的身体猛地一震,立刻向前膝行两步,将耳朵凑到他祖父那干裂的嘴边,声音已然哽咽得不成样子:“皇爷爷……孙儿在……孙儿在这里……” “别哭了。”朱元璋的呼吸,如同一个早已破损了的风箱,每一次吐纳,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随时都会停下,“咱……咱这一辈子,见过的血,比你读过的书里所有的字都多;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生死,咱早就看透了。咱现在……只是不放心……不放心你这个娃娃……”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费力地,睁开了一丝缝隙,那缝隙中射出的光,依旧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凝视着自己这个亲手挑选的继承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其中有担忧,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已然翱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在审视一只羽翼尚未丰满、甚至还有些怯懦的雏鸟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你的性子终究是太软了,心肠也过分仁厚,”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巨大的气力,“这本是好事,对黎民百姓自当如此,但若对那些会反噬己身的饿狼也讲仁厚,那便是自寻死路,会把你连皮带骨都吞得干干净净。” 朱允炆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知道,皇爷爷接下来要说什么了,那是压在这位老皇帝心头,最后一块,也是最沉重的一块巨石。 “你的那些叔叔……”果不其然,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他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是咱亲手喂大的狼崽子。尤其是你的四叔,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他最像咱年轻的时候,也因此最不是个东西。他心里藏着一头猛虎,一头随时都会挣脱笼子、要将你这张龙椅都撕得粉碎的猛虎。咱当初把他封到北平去,就是为了让他去跟北边的蒙古人狗咬狗,让他没工夫来惦记咱这金銮殿。可现在,蒙古人被咱打残了,他那头猛虎没了对手,那双狼一样的眼睛,便只会死死地盯着你屁股底下这张椅子了……” 他费力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颤抖着,指了指寝殿正中,那张在昏黄烛火下散发着幽幽金光的,龙椅。 “……削藩,是对的,咱早就想削了,只是没来得及。”朱元璋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仿佛要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都灌注于这最后的、关乎国本的嘱托之中,“但削藩不能操之过急,必须像咱当年对付胡惟庸、对付李善长一样,得用文火慢炖。你要先剪他们的枝叶,断他们的党羽,收他们的财路,把他们变成一棵棵光秃秃的、孤零零的树干。到那个时候,你再亮出你的斧头,一斧子砍下去,便万事大吉,谁也说不出半个不是来。你若是一上来就要动他们的根,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跟你同归于尽。这个道理,你懂吗?” 朱允炆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孙儿……孙儿懂了,皇爷爷放心。” “你不懂。”朱元璋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与疲惫,“你的心,被那些只会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给教得太软了。你总想着要以德服人,要行你那套虚无缥缈的仁政。你忘了,咱朱家的这片万里江山,不是靠‘德’字得来的,是靠咱这双手,靠着屠刀和鲜血,一寸一寸,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他说着,竟真的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双布满了老人斑、青筋虬结的手。那双手,曾握过乞讨的破碗,曾敲过皇觉寺的木鱼,也曾,握住过那柄决定了千百万人命运的、冰冷的屠刀。 他看着朱允炆,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刻入这个年轻的继承人的眼中。 “……还有一件事,一件比你那些叔叔们加起来,都更要紧的事。”他喘息着,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说一个足以让鬼神都为之变色的秘密。 “齐司裳。” 当这个名字,如同一块万载寒冰,从那干裂的、帝王的嘴唇中吐出时,朱允炆的身体,再次猛地一僵,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那个六年前在午门之前,以一人之力独战三大高手,斩杀锦衣卫数百精锐,最终从咱这固若金汤的紫禁城里从容遁走的乱臣贼子。”朱元璋的眼中,那股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是个变数。一个连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变数。” “他的武功,早已超出了凡人的范畴,近乎于妖。他的心智,更是深沉如海,难以揣度。咱当初封他为‘天下第一’,就是为了用这天大的盛名,将他捧上云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永远活在咱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有半分妄动。可咱,终究是算错了一步,咱低估了,他那份所谓的‘兄弟情义’,是何等的愚蠢而又顽固。” “咱利用石惊天之事,本想将他这条蛰伏的潜龙彻底逼出来,然后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却没想到,他竟真的敢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莽夫,公然与咱这整个江山社稷为敌。” “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朱元璋的眼中,竟流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忌惮与恐惧的复杂情绪,“他不敬君王,不畏法度,只信他自己心中的那套狗屁道义。他就像一柄没有刀鞘的绝世神锋,看似无害,却随时都可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刺向你最柔软的腹部。” 他死死地抓住了朱允炆的手,那力道之大,竟让朱允炆感到了一阵钻心的刺痛。 “……允炆,你给咱听好了。”他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最后的诅咒,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咱早已下了一道密旨,就藏在乾清宫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之后。你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它取出,然后动用所有你能动用的力量,无论是锦衣卫、东厂还是京营大军,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将此人连同那个姓苏的妖女一并诛杀,必须斩草除根,不留任何后患!” “此等人,桀骜不驯,其心难测,咱用之,尚可勉力压制。你,记住咱的话,你,驾驭不住!!” 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那双费力睁开的眼睛,终于,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那只紧紧抓住朱允炆的手,也缓缓地,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之上。他那颗猜忌了一生,算计了一生,也征伐了一生的帝王之心,终于在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华丽而又冰冷的牢笼之中,停止了跳动。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崩于乾清宫,享年七十一岁。 “皇爷爷——!!!” 朱允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响彻了整座死寂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寝殿。 然而,当他从那巨大的悲痛之中稍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祖父那张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安详、却又带着一丝不甘的脸时,他的心中,却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个与悲伤截然相反的念头。他看着那张空荡荡的龙椅,在心中用一种近乎于发誓的语气对自己说道:“不……皇爷爷,您的路,是用鲜血与白骨铺就的。孙儿不要走您的路,孙儿要开创的,是一个真正以仁孝治天下,以德政化万民的盛世……” 他,终究还是不懂。或者说,是不愿懂。他不知道,他所厌恶的那种属于屠夫的简单而又粗暴的逻辑,在很多时候,恰恰是维系一个庞大帝国最有效的手段。而他所向往的那种属于书生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道路,其尽头,通往的往往并非是盛世,而是一个更为惨烈,也更为悲壮的深渊。 帝国的丧钟,与新君的理想,在这一刻,交织,回响。 而那张写下了“诛杀齐司裳”的、浸透了帝王最后杀意的密诏,也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了乾-清宫的牌匾之后,覆满了尘埃,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会来将其取下的,人。 …… 时光,如白驹过隙,无声无息地,碾过了帝国的山河。 当金陵城那冗长而又压抑的国丧,终于渐渐淡去;当新君“建文”的年号,开始取代沉重的“洪武”,成为帝国新的纪年时;那场曾震动天下的“午门喋血”,也如同所有惊心动魄的传说一般,渐渐地,被淹没在了日常的柴米油盐与坊间的蜚短流长之中,化作了说书人惊堂木下的一段传奇,与秦淮河畔多情歌女口中一曲婉转的悲歌。 对于金陵城中绝大多数的百姓而言,“齐司裳”这个名字,已然成了一个遥远的、充满了传奇与悲壮色彩的符号。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魅影”,此刻,正身处**里之外,皖南与赣北交界处,一座连最详尽的舆图之上都未曾标注过的无名山谷之中。 时值建文二年,暮春。 谷中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清新。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那缭绕于山间的乳白色浓雾,照进这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时,整个山谷仿佛都从一场恬静的睡梦中苏醒了过来。溪边的无名野花,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林间的雀鸟开始叽叽喳喳地欢快鸣叫,它们无忧无虑的啼唱是这片宁静之中最动听的乐章。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谷中蜿蜒而过,溪水冲击着光滑的卵石,发出“淙淙”的声响,洗涤着尘世间所有的喧嚣与杀伐。 溪边,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异常平整的巨大青石之上,一个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青色布衣的男子正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呼吸悠远而绵长,仿佛已与这整片山谷的草木、溪流、乃至于那流动的风,都彻底地融为了一体,再也不分彼此。正是齐司裳。 数年的光阴并未在他那张清俊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那双曾经亮若星辰、也曾冷如深渊的眸子,此刻即便是闭着,也再也看不到半分的波澜。那是一种在经历了极致的繁华与极致的惨烈,在看透了所有的荣辱与生死之后,才会拥有的真正的平静。他身上那股曾石破天惊的《混元一炁功》真气,此刻也再无半分外泄的迹象,而是如同一条条温顺的溪流在他体内缓缓地循环往复,滋养着他那曾因重伤而受损的经脉,也洗涤着他那颗曾被仇恨与悲愤填满的疲惫的心。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座由他和苏未然亲手搭建的竹木小屋前,一袭素雅布裙的苏未然正静静地舞着剑。她手中握着的依旧是那柄曾陪伴她走过无边黑暗的“青鸾”剑,剑身依旧是那般薄如蝉翼,流转着青濛濛的寒光。然而,她此刻所使出的剑法却与当初在锦衣卫中时截然不同了。她的剑不再有那种为了杀戮而存在的阴毒与诡诈,她的剑招变得舒展、大气,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剑光闪动之间,不再是毒蛇吐信般的阴狠,而是如一只真正的青鸾神鸟在云海之间自由地翱翔。时而剑尖轻点,如“鸾鸟叩门”,充满了灵动的试探;时而剑身回旋,如“青鸾翔空”,划出一道道圆融的、无懈可击的弧线;时而剑势又陡然一变,化作万千道细密的剑影,如“凤羽千寻”,将身前的一片落叶绞得粉碎,却又不伤及地面半分的青草。她的武功在这数年与世隔绝的潜心修炼以及齐司裳那毫无保留的论道般的指点之下,已然脱胎换骨。她不仅修复了那被韩渊废掉的丹田,更是在齐司裳那醇厚混元真气的滋养之下,打通了过去许多从未触及的玄关。她的《青鸾诀》终于摆脱了韩渊所强加于其上的那层名为“杀戮”的枷锁,回归了这套玄门正宗剑法其本来的光明磊落的面目。 当最后一式“百鸟朝凤”使尽,苏未然收剑而立,额角已渗出了细密的晶莹汗珠。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通体舒泰,神清气爽。她转过身,看向溪边那依旧静坐不动的身影,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早已被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依赖所填满。 “你的剑,比去年又快了三分。”一个平淡的声音从那青石之上传来,齐司裳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正静静地看着她。 “可是,依旧不够稳。”他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了她手中那不住轻鸣的剑尖,“《青鸾诀》贵在轻灵,却也易失于轻浮,犹如枝头之鸟,虽能一飞冲天,却也易受惊弓之扰。你方才那一招‘凤羽千寻’,剑势虽密,剑意却散了。真正的快,并非招式之快,而是心念之快。当你心中再无半分杂念,能与这风同游,与这水同流,你的剑便能比光更快,比思想更先一步,到达它该去的地方。” 他说着,手指在她的剑身之上轻轻一弹。“嗡——”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苏未然只觉得一股精纯无比的混元真气顺着剑身传入自己的经脉之中。那股真气没有半分的霸道,只是如同一位最耐心的老师,在她体内缓缓地游走了一圈,将她方才因运功而产生的几处细微滞涩之处一一梳理、抚平。 苏未然的心中一片清明,她对着齐司裳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如雨后初霁般浅浅的微笑:“多谢先生指点。”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齐司裳收回手指,却没有看她,而是转过身,望向那云雾缭绕的谷口,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望向那座遥远的、充满了血雨腥风的京城。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也有些复杂。 苏未然看着他的背影,那颗本已平静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涟漪。他们已经在这座山谷里生活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几乎要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忘了那座充满了她所有血泪与仇恨的金陵城。她甚至有些贪恋这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与世隔绝的平静。她知道,这种平静是偷来的,是这个男人用他自己的血和他那深不可测的武功,硬生生从那座帝国的修罗场中为她抢来的。她也知道,这种平静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那片看似遥远的阴云,终究有一天,会再次飘到这座世外桃源的上空。 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让这一天,来得再晚一些,再晚一些吧…… 竹舍之前的药圃里,苏未然正小心翼翼地侍弄着一株新生的“龙血竭”。这种被誉为止血生肌圣品的南疆奇药,其根茎剖开之后,会流出暗红色的、如同凝固了的血液般的浓稠汁液,因而得名。她用一柄小小的乌木铲,轻轻为那株植物的根部松动着土壤,动作轻柔专注,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而非寻常草木。那沾染了些许黑色泥土的、白皙而修长的手指,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与那抹刺目的暗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那抹仿佛依旧带着生命余温的红色,那双本已在数年安逸时光中恢复了些许宁静的眸子,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悠远而又复杂的涟漪。 她的思绪,仿佛被这抹刺目的暗红色所牵引,瞬间便穿透了数年安逸的时光,越过了千山万水的阻隔,回到了那个她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充满了血与火、绝望与背叛的,金陵之夜。 …… 那是一个连月亮都被吓得躲进了乌云深处的血腥夜晚。当齐司裳抱着她,从那扇被“断岳”刀硬生生轰开一个狰狞缺口的玄武门冲出时,整座金陵城已然化为了一座正在疯狂燃烧的巨大牢笼。城内,是汉王朱高煦麾下那些早已杀红了眼的叛军,在四处烧杀抢掠,火光将漆黑的夜空都映照得如同黄昏;城外,则是韩渊与东厂布下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正等待着他们这对亡命鸳鸯自投罗网。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天地之大,仿佛已再无他们分毫的容身之所。 齐司裳的伤势远比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要严重百倍,他硬生生承受了凌绝那足以将金铁都化为冰屑的“玄阴指”,又以肉身硬撼了霍禄那融合了波斯拜火教秘术的“幻刃”一刀,两股截然不同的阴毒之力早已在他体内化作两头最凶猛的洪荒巨兽,疯狂地撕咬、冲撞着他那早已因过度消耗而变得脆弱不堪的经脉。若非他所修习的《混元一炁功》乃是道家无上心法,其真气浩瀚绵长、生生不息,换做任何一个其他的当世高手,此刻恐怕早已爆体而亡,化为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勉强运起三成功力,将那两股暴虐的异种真气死死地压制在心脉周围,不敢有丝毫的妄动,否则便会立时引发气血逆流、走火入魔的惨烈后果。 而苏未然的状况则更是凄惨到了极点,她的丹田气海被韩渊那阴毒霸道的《缚龙功》掌力彻底震碎,一身引以为傲的《青鸾诀》功力早已散逸得一干二净。更可怕的是,她为了替齐司裳挡下凌绝与霍禄那致命的联手一击,娇弱的身躯竟成为了数股顶尖内力相互冲撞、碾压的战场,那股阴寒刺骨的玄阴真气与那股灼热无匹的波斯刀气在她那早已失去了真气保护的五脏六腑之中疯狂肆虐,早已将她体内的生机彻底摧毁殆尽。此刻的她已与死人无异,之所以还尚存一丝微弱的呼吸,全凭着齐司裳不计任何损耗地将自己那本就所剩无几的、金子般宝贵的混元真气源源不绝地渡入她的体内,为她强行吊着那一口随时都可能消散的命气。 两人相互扶持,或者说,是齐司裳半抱着早已失去所有力气的苏未然,在金陵城那些被火光映照得如同鬼域的狭窄后巷之中狼狈地穿行。他们不敢走任何一条大街,因为那上面布满了巡逻的叛军与锦衣卫的暗探,他们只能像两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躲在那些最阴暗的、充满了腐臭与污水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从房檐上滴落的、混杂着瓦砾与灰尘的污水,将他们两人都浇得湿透。齐司裳还好,尚能运起一丝真气护住心脉,可苏未然却早已冻得嘴唇发紫,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温度正在飞速流逝,那股属于死亡的冰冷黑暗正如同潮水一般,缓缓地淹没她那早已支离破碎的意识。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看着身旁这个为了她而将自己也拖入了这万劫不复之地的男人,看着他那张因重伤与耗力而苍白如纸的清俊脸庞,看着他那双即便是身处如此绝境却依旧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的眸子,心中那股早已被仇恨与绝望填满的坚冰,竟奇异地融化了一角。 “……放下我……走吧……”她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从干裂的嘴唇中挤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你……带着我……我们……谁也走不了……” 齐司裳没有回答,只是将怀中那具冰冷的、正在飞速流逝着生命气息的身体抱得更紧了一些。他没有去看她,只是抬起头,望着那片被火光与浓烟染成了暗红色的绝望夜空,眼神平静得近乎固执。仿佛即便是这天地都已舍弃了他们,他也绝不会舍弃她。 就在他们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彻底吞噬的那一刹那,一道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船笛之声,竟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那片被夜雾笼罩的秦淮河的方向幽幽传来。 齐司裳的眼神猛地一凝,他一把抱起苏未然,身形一晃已如一道真正的魅影,几个起落便穿过了最后一条充满了污泥与垃圾的巷道,来到了那条象征着金陵繁华与罪恶的秦淮河的岸边。只见那宽阔的、在火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河面之上,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船正静静地停靠在岸边的芦苇荡之中,仿佛已在那里等待了许久。船头立着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看不清面容。 “齐将军,殿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一个沉稳的男声从船上传来,那声音不带半分感情,却又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干练与威严。 齐司裳的心中剧震,他看着眼前这艘在风雨中稳如磐石的乌篷船,心中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他知道,这绝非巧合。就在此时,船舱的帘子被一只修长的、属于年轻人的手缓缓掀开,一个穿着一身寻常富家公子服饰,面容清秀儒雅,眼神之中却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严的青年,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正是当今大明的皇太孙,未来的建文之君,朱允炆。 “齐将军,”他看着齐司裳,看着他怀中那个早已气若游丝的苏未然,那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与不忍,“孤,来迟了。让将军受苦了。” 齐司裳没有说话,他只是抱着苏未然,单膝缓缓地跪了下去。这一跪,并非是臣子对君主的愚忠,而是一个在无边绝望之中看到了一丝生机的孤独战士,对那束光最本能的致敬。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苏未然的思绪重新回到了这座宁静的山谷。她看着手中的那株“龙血竭”,又抬头看了看远处那座他们共同生活了数年的竹木小屋,心中那份早已被岁月磨平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段在山谷中共同疗愈的过程,是她此生最痛苦,却也最温暖的记忆。 她记得,齐司裳的伤是何等的凶险。那股来自凌绝的“玄阴指”真气如同一条潜伏在他经脉深处的阴冷毒蛇,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生机;而那股来自波斯高手霍禄的异域奇毒则更像一团燃烧不尽的地狱邪火,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中疯狂灼烧。两股力量一阴一阳,一寒一热,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死亡闭环,每一次当他运起《混元一炁功》试图用那至阳至刚的真气去驱逐那股阴寒的毒素时,那股炽热的火毒便会趁虚而入,让他痛不欲生。那段日子里,他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冰与火的战场,时而浑身滚烫如火,皮肤之上竟会浮现出诡异的赤红色火焰状图腾,让他在昏迷之中发出野兽般的痛苦嘶吼;时而他又会通体冰寒如铁,连呼出的气息都能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微的冰晶,整个人都仿佛要被彻底冻结。 而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丹田被废,经脉寸断,她就像一个被抽去了所有丝线的人偶,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就在他们两人都以为即将要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山谷之中一同走向死亡的那一刻,是那位由朱允炆派来的使者送来的第二份“礼物”。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背着一个巨大药箱的古怪老者。他的眼神清澈而又锐利,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病痛与虚妄,他自称是隐居于蜀中青城山的“药王”孙不语。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更为奇特的少女。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削瘦得如同一根在风中摇曳的青竹,穿着一身与孙不语同样款式的中性灰色道袍,宽大的袍服让她那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得空空荡荡。她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了一截光洁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她的脸很小,五官却精致得如同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那双眉毛很浓很直,带着一股英气,高挺的鼻梁下,是总是紧紧抿着的单薄嘴唇,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与生俱来的警惕与疏离。她的皮肤则呈现出一种因常年与药草为伴、不见天日而形成的、近乎于透明的苍白。她的美丽并非是寻常女子的温润或娇媚,而是一种中性的、清冷的、甚至带着一丝药草苦涩气息的美丽,如同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于风雪之中独自绽放的白色雪莲,干净纯粹,却又拒人**里之外。她便是孙不语唯一的弟子,甘芷。 孙不语的到来并没有立刻带来奇迹,他见到齐司裳体内那两种相互克制却又相互纠缠的奇异伤势,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而如获至宝,眼中闪烁着近乎于疯狂的学术研究般的光芒。“有趣!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他围着齐司裳啧啧称奇,“老夫行医五十载,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将‘玄阴毒煞’与西域祆教的‘圣火血毒’同时集于一身的活人!妙啊!实在是太妙了!”他竟是将齐司裳当成了一个绝佳的研究标本。 然而,他也确实是这世上唯一有可能治好齐司裳的人。接下来的,是一场漫长的、充满了痛苦与希望的战争。齐司裳将自己的身体化为了一个巨大的炼丹炉,以《混元一炁功》那至阳至刚的真气为“君火”,以孙不语用各种珍稀药材调配出的汤药为“臣火”,在自己的经脉之中与那两股阴毒的异种真气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而苏未然则在这场战争中扮演了一个谁也未曾想到的关键角色。她虽武功尽失,但她那颗曾被韩渊用无数机密卷宗与特务技巧填满的大脑还在。她将自己在锦衣卫中所学到的所有关于药理、毒理、乃至于人体经脉穴道的知识都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她能从孙不语那看似杂乱无章的药方之中,敏锐地找出那几味可能会相互冲突的药材;她能根据齐司裳每一次毒发时的细微症状,精准地判断出是他体内哪一股毒素正在占据上风;她甚至在一次齐司裳因“圣火血毒”发作,浑身滚烫如火,神智陷入昏迷,连孙不语都束手无策的危急关头,凭着自己对波斯奇毒的了解,用一种以毒攻毒的法子,将一种同样产自西域的、性极阴寒的“冰蚕涎”混入药中,竟奇迹般地暂时压制住了那股狂暴的火毒,为齐司裳抢回了一线生机。那一次,连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药王”孙不语都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而那个一直沉默寡言、视她如无物的甘芷,在看向她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第一次有了一丝名为“敬佩”的光。 那段日子很苦,苦到苏未然每天都要在齐司裳那痛苦的嘶吼与挣扎之中度过,苦到她每一次为他端去那碗漆黑如墨的汤药时,看着他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她自己的心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着。但那段日子也很暖,暖到当她在某个深夜再次被那场关于“静水堂”的噩梦惊醒,浑身冷汗、瑟瑟发抖时,那个同样在承受着非人折磨的男人会挣扎着伸出他那只滚烫的、干燥的大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之上。他没有说话,但那股从他掌心传来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混元真气,却比这世上任何一句动听的言语都更让她感到安心。 他们就像两只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同时受了重创的孤独飞鸟,若是失去了彼此,便注定会坠入那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渊,只有相互依偎、汲取对方最后一丝体温,才能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风暴之中,寻到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他们是在相互救赎,他用他的生命为她驱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而她则用她的智慧为他压制那来自肉体之上的烈火。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恩情与怜悯,那是一种在生死的边缘共同挣扎、共同战斗之后所凝结成的、更为深沉、更为牢不可破的羁绊,是一种将两个早已破碎了的灵魂重新拾起,用彼此的血与泪一点一点地缝合在一起的共生。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苏未然看着手中的“龙血竭”,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已从青石之上站起,正缓步向着她走来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的微笑。 真好,能这样活着,真好。 齐司裳与苏未然在那间简朴的竹舍之内,相对而坐,一壶刚刚煮沸的山泉水在小小的泥炉上“咕嘟”作响,是这片静谧之中唯一带着暖意的声音。 然而,这份宁静终究是短暂的。 齐司裳那双本是微闭的眸子,在某个瞬间,毫无征兆地睁了开来。他的目光,穿透了那扇由竹条编成的简陋窗户,望向了山谷唯一的入口处,那片被缭绕的云雾所笼罩的区域。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任何身影,但他那早已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的灵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座山谷的、陌生的气息。那气息很轻很柔,却又带着一股无论如何也无法被这山野的草木之气所完全掩盖的、属于宫廷的、独特的味道。 他身旁的苏未然也瞬间警觉,她那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立刻闪过一丝警惕,整个人的气息都在瞬间收敛了起来,如同一只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雌豹。 齐司裳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缓缓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静静地,望向谷口。 雨后的云雾渐渐散去,一个身影,终于缓缓地从那片缭绕的云雾之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子。 她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伞面之上用写意的笔法绣着几支淡雅的墨竹,雨珠顺着光滑的伞面滚落,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中女官常服,那衣料并非是奢华的绫罗绸缎,而是一种质地极为柔软的上等素锦,剪裁得体,腰间的束带上悬着一枚小巧的、雕刻着祥云图案的白玉佩,走动之间,既不张扬,却又在每一个细节之处,都透着一股属于皇家特有的精致与考究。她的身形高挑而又匀称,步履轻缓,每一步落下,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在那湿滑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子路上,竟是滴水不沾,宛如凌波而行的仙子。 当她走得近了,苏未然才看清她的面容,饶是她自己也算得上是人间绝色,此刻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惊艳之感。那女子年约双十,生得是眉如远山含黛,眸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她的美丽并非是那种充满了侵略性的、勾魂夺魄的妖艳,而是一种更为内敛的、如同被江南烟雨浸润了千年的上等美玉般温润、端庄而又大气的美。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那微笑既表达了对眼前这位传说中人物的尊敬,却又丝毫不失其身为皇室密使的气度与威仪。 然而,齐司裳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她那绝美的容颜之上,而是凝视着她那双看似温柔平和、实则却仿佛是一潭深不见底、不起半点波澜的湖水的眼睛。他从那双眼睛里读不出任何属于她自己的情绪,那里面只有一种近乎于宗教般的虔诚的光,那是一种将自己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彻底献祭给了某个更高存在之后才会拥有的、绝对的平静与幸福。仿佛她此生的唯一意义,便是作为一面最光洁的镜子,去完美地映照出她所侍奉之人的意志与光辉,而她也在这份绝对的、心甘情愿的奉献之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至高无上的价值。她便是建文帝最信任的心腹,女官阮语薇。 她走到两人身前数尺之处,停下脚步,缓缓地收起油纸伞,露出了那张毫无瑕疵的美丽脸庞。她对着齐司裳盈盈一拜,那姿态优雅得如同教科书般标准,声音更是轻柔得如同江南的春雨,润物无声,却又能轻易地滴入人的心底。 “奴婢阮语薇,奉皇上之命,特来拜见齐先生。” 她的自称是“奴婢”,称呼是“先生”,这一句话便已将彼此的身份与她此行的目的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之上。 齐司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皇上?” 阮语薇的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在提到这两个字时,竟奇异地多了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了崇拜、爱恋以及一种将自身完全奉献出去之后所获得的、极致的幸福与满足的光彩。她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盖着玉玺朱印的信函,双手恭敬地呈上。 “太祖高皇帝,已于一月之前,在乾清宫宾天。”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如今临朝称制的,乃是当今的建文皇帝,陛下。”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未然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那握着剑柄的手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紧,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个让她家破人亡、沦为孤儿、认贼作父、在无边黑暗中挣扎了十八年的罪魁祸首……就这么死了?她以为自己会狂喜、会大笑、会痛哭流涕,可这一刻,她的心中竟是一片空荡荡的茫然,仿佛那支撑着她走过所有屈辱与痛苦的最后一根支柱,也随着这个男人的死亡轰然倒塌了。 而齐司裳的反应却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他脸上没有惊诧也没有喜悦,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有过。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山峦,而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这数年来所有的压抑与悲愤,也仿佛吐尽了一个时代所有的血腥与杀伐。 “一座压在天下所有人头顶的大山,终于塌了。”他轻声说道,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这山谷的微风吹散,却又重得让苏未然的心都为之一颤。 他没有去接那封信,因为他知道信中的内容绝不仅仅是通报一桩死讯。 阮语薇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赞赏,她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缓缓地将信收回袖中,继续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轻柔语调说道:“陛下登基之后,日夜勤政,以仁孝治天下。然诸藩王恃功骄横,拥兵自重,尤以北平燕王为甚,其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陛下为保我大明江山永固,为使天下苍生免遭二次涂炭,在征询了齐泰、黄子澄等几位顾命大臣的意见之后,已然下定决心。”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理想主义光辉。 “削藩!” 这两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入了这片宁静的山谷之中。苏未然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而齐司裳那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也瞬间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他眼中那仅存的一丝如释重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忧虑。 …… 当日,阮语薇便在齐司裳的安排之下,住进了山谷中一间独立的客房。她没有再提任何关于朝堂之事,只是安静地等待着齐司裳的答复。而齐司裳则与苏未然在那间熟悉的竹舍之内,相对而坐,一夜无眠。 “你,怎么看?”苏未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齐司裳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竹窗。窗外,雨已经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的缝隙之中探出头来,将清冷的、如水银般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山谷。 “先帝用的是屠夫的刀,”他看着那轮残月,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他杀人从不讲道理,也从不找借口。他要你死,便一刀下来,将你连同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所有一切都斩得干干净净,血肉模糊。这刀很凶很恶,天下皆惧,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刀势大力沉,反倒让人不敢轻易妄动,只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而这位新君……”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无尽悲凉的自嘲,“他想用的,是书生的笔。他要以仁义为名,以祖宗法度为墨,为你画地为牢。他要告诉你,他杀你不是因为他想杀你,而是因为你错了,错得违背了天理,违背了人伦。他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他这一笔下去是何等的光明正大,何等的理所应当。” “这笔看起来比刀要文雅得多,要干净得多。可是,未然,”他转过头看着苏未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一种早已看透了结局的深深的疲惫,“对于那些即将要被宰割的牛羊而言,无论是锋利的屠刀还是尖锐的笔锋,又有何分别呢?终究都免不了一场血光之灾。更何况,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书生在拿起屠刀之后,会变得比真正的屠夫还要残忍百倍。” 他看着苏未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于北平的那头猛虎而言,屠夫的刀尚可敬畏,因为那代表着纯粹的力量。而书生的笔,却只会激起他最彻底的反抗与蔑视。一场比我们之前所经历的还要惨烈十倍的战争,恐怕已经不远了。” 苏未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他那平静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的是何等超越了常人的政治远见,与何等深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文华殿内灯火通明。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急于开创一个与祖父时代截然不同的“仁政盛世”的理想主义光辉,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下方那两位他最信任的儒家恩师。 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 这是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深夜议事,而议题的核心,便是“削藩”的具体方略。齐泰作为兵部尚书,又是“削藩”政策最坚定的倡导者,率先出班奏对,他一身绯红色的朝服,神情激动,慷慨陈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响:“陛下!《周礼》有云,‘建官惟百,众惟征士’,其意便是天下兵权当尽归于天子一人,此乃王道之基,社稷之本!太祖高皇帝当年分封诸王,意在令其屏藩王室,拱卫京师。然时移世易,如今诸王拥兵自重,在封地之内自设官署,自征赋税,其势已成国中之国,此乃违背太祖高皇帝之本意,更是动摇我大明江山之国本!此等祸患,若不趁早剪除,他日必成心腹大患,悔之晚矣!”他的话引经据典,将削藩提升到了维护“祖宗法度”与“国家正统”的绝对高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法理正义性。 他身旁的黄子澄则立刻上前一步,将这套宏大的理论,落实到了具体的、在他看来“万无一失”的策略之上。他跪倒在地,对着建文帝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急切,仿佛已看到燕王朱棣兵临城下的那一日:“陛下!齐大人所言,字字珠玑!臣以为,削藩之事,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缓!然燕王朱棣,在诸王之中,势力最强,战功最著,其人更是狡诈如狐,勇猛如虎。若我等一上来便直指北平,恐其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届时战火一起,北境百姓必遭涂炭,此非陛下仁政之本意。”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自以为高明的智慧光芒:“故而,臣有一计,名为‘剪除枝叶,以孤其根’!我等可先从势力最弱、罪状最明显的周王朱橚、代王朱桂、湘王朱柏等人下手。此数人或荒淫无道,或骄横不法,早已在封地怨声载道,我等只需以朝廷之名,罗列其罪,发兵问罪,则可轻易擒之。如此一来,既可向天下展示陛下削藩之决心,又能震慑其余诸王,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妄动。待将燕王之羽翼一一剪除,使其成为孤家寡人,届时,他是束手就擒,还是坐以待毙,便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我朝廷雄兵百万,钱粮充足,以泰山压卵之势,何愁区区一燕王不平?” 黄子澄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是老成谋国之言,既有策略,又显得仁慈,不愿轻易动武。年轻的建文帝闻言,龙颜大悦,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诸王一一降服,最终实现天下大治的完美画卷。他激动地走下龙椅,亲手将黄子澄扶起,赞道:“黄先生此计大妙!既全了君臣之义,又可免刀兵之祸,真乃万全之策!” 然而,就在此时,殿下一个角落里,一位须发花白、一直沉默不语的吏部老臣却颤巍巍地出班,躬身道:“陛下,老臣愚钝,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燕王久历沙场,深知兵事,其麾下猛将如云,更有朵颜三卫那等百战之师。我等如此行事,会不会逼之过甚,使其提前举事?” 这位老臣的话,如同一滴冷水,滴入了这锅滚烫的、充满了理想主义热情的沸油之中。 齐泰的脸色当即一沉,他回过头,厉声斥道:“刘大人此言差矣!难道要因一燕王之悍勇,便置祖宗之法于不顾,任由藩王坐大,威胁社稷吗?此乃因噎废食之举!陛下奉天承运,代表天下正朔,但有王师所至,何人敢挡?燕王若敢反,便是自绝于天下,自绝于祖宗,乃是自取灭亡之道!” 黄子澄也紧跟着附和道:“正是!我朝廷精锐尽在南方,钱粮甲兵,十倍于燕。他朱棣便是浑身是铁,又能碾几颗钉?刘大人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年轻的建文帝,那刚刚被点燃的雄心壮志,又岂容这等“怯懦”之言来动摇?他对着那老臣,略带不悦地摆了摆手:“刘爱卿多虑了。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那老臣看着这君臣三人,看着他们脸上那充满了自信与正义的光芒,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默默地退回了队列之中。他知道,没有人能再阻止这辆,由理想与偏执所驱动的华丽马车,向着那早已注定了的、名为“靖难”的悬崖,一路狂奔而去了。 年轻的建文帝,被两位老师描绘的这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蓝图所深深打动,他那颗本就充满了理想主义火焰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站起身,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前来回踱步,年轻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阵潮红。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四海升平、再无藩王割据、皇权一统、万民归心的完美盛世。 他停下脚步,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两位先生所言,深慰朕心!朕意已决!”他缓缓地走回龙椅之旁,提起那支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之上,重重地盖下了鲜红的玉玺。 “传朕旨意!周王朱橚,在封地多行不法,怨声载道,着即刻废为庶人,流放云南!以儆效尤!” 这,是第一道。很快,便会有第二道,第三道…… 他不知道,他此刻用朱笔所画下的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笔,其最终将要用多少将士的鲜血、多少百姓的泪水,乃至他自己的整个江山去偿还。一场席卷整个大明王朝的血腥内战,终于在这座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殿堂之内,敲响了最后的、倒计时的钟声。 第十二章:藩王焚宫狐亦傷(上)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建文元年的暮秋,一场旷日持久的国丧所带来的、几乎要将整个帝国都拖入窒息的沉重阴云,终于在金陵城的上空,被一丝崭新的、属于年轻帝王的温煦晨光悄然撕开了一道缝隙。那股弥漫在紫禁城高大宫墙与幽深甬道之间,仿佛无数冤魂在低泣的呜咽风声似乎也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希望与变革气息的躁动。街市之上,那些在洪武末年早已因恐惧而将头颅深深埋入胸口、只求苟活的百姓,开始试探性地重新挺直了他们那早已习惯于弯曲的脊梁;而秦淮河两岸的画舫之上,丝竹之声也仿佛比往昔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轻快与旖旎,歌女的吴侬软语在微凉的秋风中飘荡,似乎在吟唱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万象更新、温和仁厚的表象之下,一股更为凛冽、也更为冷酷的寒流,早已在紫禁城最深处的文华殿内悄然汇聚成型。它被一层名为“仁政”与“法度”的华美外衣精心地包裹着,却丝毫掩盖不住其内里那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森然锋芒。这股寒流,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雷霆万钧之势,正向着帝国版图之上那些看似枝繁叶茂、实则早已与主干离心离德的藩王宗室,席卷而去。 深夜的文华殿内,烛火通明,将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那张清秀儒雅、却又因连日的操劳而略显苍白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给他那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眼眸,平添了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凝重。他没有安坐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而是罕见地走下了御阶,亲手将两位正向他奏报削藩“辉煌”战果的肱股之臣,从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一一搀扶起来,言语之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欣慰。 “两位先生快快请起!”他紧紧地握着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那微凉的手,那双因为饱读儒家经典而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即将开创一个前所未有、光耀千古盛世的夺目光彩,“朕自登基以来,日夜忧思,唯恐有负皇祖父临终之重托。诸位王叔拥兵自重,在各自封地之内自设官署、自征赋税,俨然已成国中之国,此举不仅早已违背了皇祖父令其‘屏藩王室,拱卫京师’之本意,更是动摇我大明江山之国本!此等沉疴,若不断然除去,他日必成心腹大患。如今,听闻周王叔兵不血刃便束手就擒,不日即将押解至京,朕这颗悬了许久的心,才算稍稍放下。此皆仰赖两位先生运筹帷幄,方能成就此等不世之功!” 兵部尚书齐泰,这位一手策划并坚决推动“削藩”国策的帝师,此刻一身绯红色的崭新朝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上也因激动而微微涨红。他对着建文帝深深一揖,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理论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陛下此言差矣!此非臣等之功,实乃陛下天威浩荡,仁政感化之功!《周礼》有云,‘建官惟百,众惟征士’,其真意便是天下兵权当尽归于天子一人,此乃维系社稷之根本,成就王道之基石!周王朱橚虽贵为太祖亲子、陛下亲叔,然其在封地开封府多行不法,侵占民田,与民争利,早已是怨声载道。今陛下以雷霆之势,行仁义之师,奉太祖之法度,明正典刑,此乃拨乱反正,顺天应人之大举!王师所至,天命所归,彼又岂敢以螳臂之躯,阻挡历史之车轮?其束手就擒,非是畏惧我朝廷之兵威,实乃感于陛下之仁德,愧于自身之劣行,故而幡然醒悟,俯首认罪也!” 他身旁的太常寺卿黄子澄则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用一种更为务实、也更为巧妙的言辞,将齐泰这番充满了宏大理论色彩的论断,具化为了一套在他看来天衣无缝、足以传之后世的行动方略。他面带微笑,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里此刻更是充满了智珠在握的自信:“陛下,齐大人所言,字字珠玑,深合圣人之道。臣以为,削藩之事,当如良医治病,需先辨其脉络,再定其缓急,不可一蹴而就,亦不可投鼠忌器。如今周王已擒,天下诸藩,必已闻风丧胆,如履薄冰。我等正可乘此大势,以霹雳手段,行怀柔之策,将那些素来骄横不法、民怨最为深重的藩王,先行一一剪除。譬如那镇守大同的代王朱桂,为人粗鄙暴虐,动辄鞭挞下属,凌辱朝廷官吏,其行径早已天人共愤。又如那镇守武昌的岷王朱楩,性情贪婪无度,竟敢私印宝钞,扰乱一方经济,其罪亦不可赦。此二人,便是那病入膏肓之躯体上,最为显眼的毒疮脓包。”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年轻的帝王,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等只需再下两道诏书,由大理寺与都察院共同拟定,详陈其罪,而后命地方卫所合围其府,则此二人,其势远不及湘、燕等强藩,断然不敢悍然抵抗,必会望风而降。如此一来,我朝廷不损一兵一卒,便可连削三王,既可向天下展示陛下整顿宗室、澄清吏治之决心,又能极大地威慑其余诸王,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再有不臣之心。待将燕王朱棣之羽翼一一剪除,使其成为一头被拔光了爪牙的孤家寡人,届时,他是入京请罪,还是坐以待毙,便全在陛下您的一念之间了!我朝廷雄兵百万,钱粮充足,以泰山压卵之势,何愁区区一个远在北平的燕王不平?” 年轻的建文帝,被两位他最敬重、最信任的老师所描绘的这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完美画卷,所深深地打动了。他那颗本就充满了理想主义与仁政幻想的年轻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曾经让他的皇祖父都感到头疼不已、日夜忧思的心腹大患,都将在自己这充满“仁爱”与“智慧”的“建文新政”之下,如春日里的冰雪一般,迅速消融。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洋溢着一种属于年轻帝王的、不容置疑的自信,他走回御案之旁,提起那支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沉重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之上,盖下了鲜红的、代表着无上权柄的玉玺。 “好!就依两位先生之万全之策!”他朗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文华殿中回响,“传朕旨意,再拟两道诏书,将代王朱桂、岷王朱楩之罪状,昭告天下!朕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看看,这大明江山,终究是奉法而治的天下,朕的仁政,也绝非是毫无锋芒的软弱!”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在他身后那片巨大的、象征着皇权的龙椅的阴影里,仿佛正有一个苍老的、带着无尽疲惫与猜忌的叹息声,在幽幽回响,那叹息仿佛在说:“痴儿……痴儿啊……你以为那是狼,只要拔光了牙,便能变成狗。却不知,那是一头真正的猛虎,你今日所拔的每一根毫毛,都只会让它的利爪,磨得更加锋利……” 一场由书生所主导的、自以为是的、充满了程序正义的“文明”清洗,就此拉开了它冰冷的、也注定要通往血腥的序幕。 数日之后,北国边镇,大同府,秋日的朔风早已带着刺骨的寒意,从蒙古高原之上呼啸而来,将整座由黄土与巨石构筑的坚城都染上了一层苍凉的土黄色。代王朱桂,这位洪武大帝的第十三子,此刻正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在他那宽阔得足以跑马的王府演武场之上,与几名同样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蒙古族亲卫,进行着一场最原始也最血腥的摔跤比试。他浑身肌肉虬结,如同一头来自洪荒的棕熊,胸前浓密的黑毛之上沾满了汗水与尘土,每一次将对手狠狠地掼倒在地,口中都会发出一声野兽般满足的低吼。他从不相信金陵城里那些文官口中那套繁文缛节,更不屑于他们所谓的“仁义道德”,他只相信一个道理——这世上最可靠的,永远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刀,与这身足以撕裂虎豹的蛮力。 就在他又一次将一名壮硕的亲卫如同丢一个破麻袋般扔出数丈之远,正准备仰天发出一声胜利的咆哮之时,王府那扇由整块铁木打造、外包铜皮的朱红色厚重正门,却被一阵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得嗡嗡作响。一名王府长史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那张平日里总是谄媚而油滑的脸上此刻却满是惊恐之色,声音都已变了调,尖锐得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鸡:“王……王爷!不好了!王府……王府被朝廷的大军给围了!” “什么?!”朱桂那即将出口的咆哮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本就因好斗而显得有些充血的眼睛,在瞬间变得血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他一把推开身前试图为他披上外袍的侍女,随手抓起一旁兵器架上一柄寻常人需双手才能勉强举起的宣花大斧,大步流星地便向着府门冲去,口中更是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将那个远在金陵的、他从未放在眼里的侄儿皇帝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他娘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围老子的王府!给老子开门!看老子不一斧子,把他连人带马,都活劈成两半!” 当他气势汹汹地冲到府门之前,命人打开那两扇沉重的包铜大门的那一刹那,眼前那森然可怖的景象,却让他那股冲天的、野兽般的怒火,都为之一滞。只见王府之外那条宽阔的长街之上,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数千名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官军,如同一片沉默的、由钢铁与杀气凝聚而成的黑色森林,将整条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而在那肃杀的军阵之前,一名穿着锦衣卫千户服饰的青年将领,正安然地坐在一匹神骏非凡的黑色战马之上,脸上挂着一丝礼貌而又疏离的、仿佛对眼前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微笑。正是那个不久之前,在开封府兵不血刃便将周王朱橚拿下的指挥使,张谦。 “代王殿下,别来无恙。”张谦看着眼前这个赤裸上身、手持巨斧、须发戟张,如同从山林中走出的野人般的亲王,眼中没有半分的轻蔑,只有一种程序化的、公事公办的冷漠。他从怀中,缓缓地,取出了一卷由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圣旨,高高举起,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盘的声音,朗声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代王朱桂,性情暴虐,治下无方,在封地之内擅杀官吏,凌辱军民,其行有亏君德,有负圣恩……朕念及宗室之情,不忍加之重辟,着即刻废为庶人,押解回京,于府中闭门思过,钦此!” “我思你娘的过!”朱桂听着那一道道罗列自己“罪状”的言语,早已是怒不可遏,他将手中的宣花大斧猛地向坚硬的青石板路上一顿,竟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深坑,火星四溅!“放你娘的十八个罗圈屁!老子是太祖高皇帝的亲生儿子!是当今圣上他正儿八经的亲叔叔!他一个乳臭未干、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也敢废了老子?我看你们这群南边的软蛋是活腻歪了!来人!给本王将这几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就地砍了!” 他身后那百余名同样悍勇嗜血的蒙古亲卫,闻言立刻发出一声震天的呐喊,便要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冲杀上前。然而,张谦的脸上,那丝礼貌的微笑,却依旧没有半分改变。他只是,将手中的圣旨,缓缓地卷起,放入袖中,而后,对着身后那片沉默的钢铁森林,轻轻地,向下一挥手,仿佛只是在拂去肩头的一点微尘。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如同直接敲打在人心脏之上的战鼓声,骤然响起! 那数千名早已蓄势待发的官军,动了!他们没有像寻常军队那般一拥而上,而是以百人队为单位,迅速地组成了一个个标准的、曾在北伐战场之上专门用来绞杀蒙古精锐铁骑的步兵绞杀方阵!前排的刀盾手将手中的巨大方盾猛地向地上一顿,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金属巨响,瞬间便在长街之上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壁垒。而在那面如城墙般的盾牌缝隙之中,数百根闪烁着森然寒芒的长枪,如同一片片从地底钻出的、闪着毒光的毒蛇獠牙,斜斜地,指向前方。 “进!” 随着一声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号令,第一排的方阵,开始,缓缓地,向前推进。他们的步伐,沉重,整齐,每一步落下,都让整条长街的地面为之微微震颤。那股由数千名百战精兵所凝聚成的、冰冷的、纯粹的、不含任何个人情感的杀伐之气,如同一座正在缓慢移动的、无形的巨大山岳,向着代王府那区区百余人的亲卫,重重地,碾压而去! 朱桂的那些蒙古亲卫,虽然个个悍不畏死,弓马娴熟,放在广阔的草原之上足以以一当十,但在这种狭窄得根本无法发挥骑兵优势的街道之上,面对着这种如移动堡垒般的、专门为了集团绞杀而设计的恐怖军阵,他们那点可怜的、属于个人的匹夫之勇,在这一刻,显得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不堪一击! 冲在最前方的几名亲卫,手中的弯刀,甚至还未曾触及到对方那坚固的盾牌,便已被那从盾牌缝隙中如同毒蛇吐信般刺出的、密不透风的长枪,活活地,捅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他们的惨叫声,甚至都未曾传出数尺,便被那沉重的、如同死亡节拍般的脚步声与甲叶的摩擦声,轻易地,淹没。 朱桂看着眼前这血腥而又高效得近乎于艺术的屠杀,看着自己那些最引以为傲的草原勇士,在对方面前,竟如同脆弱的麦秆一般,被一排一排地轻易收割,他那双早已因愤怒而血红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名为“恐惧”的、冰冷的情绪。他知道,这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种属于江湖豪侠的打打杀-杀,更不是他可以凭借个人武勇就能解决的麻烦。这是,国家机器。是一架冰冷的、无情的、可以轻易碾碎任何胆敢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的,战争机器! 他手中的那柄重逾百斤的宣花大斧,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变得有千斤之重。他那股冲天的、野兽般的悍勇之气,也在这片沉默的、移动的钢铁森林面前,被那股更为庞大的、属于帝国的绝对意志,彻底地,浇灭了。 最终,当那面沾染着他亲卫滚烫鲜血的巨大方盾,推进到他面前不足三尺之处时,他终于,颓然地,扔掉了手中的巨斧,发出一声不甘的、如同被困了数日的野兽般的嘶吼,选择了,束手就擒。 同样的剧本,在数日之后的武昌府,再次以一种更为滑稽的方式上演。那位以贪婪与胆小著称的岷王朱楩,甚至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在看到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与城外那黑压压的、望不到边际的大军之时,便主动地,打开了王府的大门,脱去王袍,换上罪衣,领着全家老小,长跪于府门之前,涕泪横流地,乞求着他那位好侄儿的宽恕,其姿态之卑微,与当初在金陵城下为了活命而开门投降的曹国公李景隆,竟是如出一辙。 开封、大同、武昌……一座座曾经威风八面、在各自封地之内说一不二的藩王府邸,在建文朝廷这套“文明”而又高效的组合拳之下,如同一座座用纸糊成的、看似华丽的宫殿,被轻易地,推倒,碾碎。捷报,如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向金陵。年轻的建文帝,与他的两位帝师,彻底沉浸在了一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虚幻的胜利喜悦之中。他们似乎忘了,或者说,是有意地忽略了,在那遥远的、被连绵的崇山峻岭所阻隔的湖广之地,还有一位,与之前那些被轻易拔除的“枝叶”,在性格、才情、乃至在整个江湖与天下士子心中的地位,都截然不同的存在。 长沙,湘王府。 当周王被废、代王被擒、岷王请降的消息,如同三道接连不断的催命符,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传入这座整个湖广地区最奢华、也最风雅的府邸时,一种压抑到了极点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死寂,便彻底笼罩了这里。那往日里总是宾客盈门、琴声与墨香交织的王府,此刻却已是门可罗雀,那些曾经趋之若鹜的本地士绅与文人墨客,仿佛一夜之间都得了一场会传染的急病,再也无人敢踏足此地半步。 府内,那座以收藏了无数珍本古籍、名家字画而闻名于世,被湘王朱柏引以为傲的书房“宝翰阁”之内,这位在所有藩王之中,以才情与风骨著称的皇十二子,已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其中,整整三日了。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甚至连他最心爱、也最能理解他的王妃,都不得入内。只有一人,得以例外。 那是一个年约双十的年轻道士,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道袍,身背一柄造型古朴的松纹长剑,面容清秀,眼神澄澈得如同一泓秋水,正是奉了师门之命,前来与湘王这位武当派的记名弟子,论道谈经的武当山三代弟子,清风。 此刻,清风正一脸忧色地站在那排散发着陈年墨香的紫檀木书架之旁,看着那个,他素来敬仰无比的王爷。只见朱柏,这位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魏晋风流的儒雅亲王,此刻却只穿着一身最为宽松的白色素袍,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未曾用玉冠束起,只是随意地用一根青色的布带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在鬓角,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他没有读书,也没有作画,只是沉默地,用一块洁白的、上等的鹿皮,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他收藏的,那些古琴与宝剑。 “王爷……”清风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于恳求的语气劝道,“朝廷如今行事已近疯狂,其矛头所指,早已昭然若揭。此地,断不可再久留!弟子愿以性命担保,护送王爷您从府中的密道突围,只要能逃出这长沙城,我们便一路北上,前往武当山暂避。我武当虽不敢说能与朝廷百万大军相抗,但护得王爷一人周全,还是有几分把握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在此坐以待毙,任由那群,奸佞之臣鱼肉?” 朱柏擦拭着一柄名为“秋水”的宝剑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那光可鉴人的、仿佛能映出人前世今生的清冷剑身,用一种飘忽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轻声问道:“清风,你可知,这柄剑,为何名为‘秋水’?” 清风一愣,他没想到王爷在这种时候,竟还有心思问起这个,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庄子·秋水篇》有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朱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看透了世事般的、淡淡的悲凉与无奈,“金陵城里的那些人,便是那被圣贤之书束缚住了眼睛,也束缚住了心神的‘曲士’。他们以为,这天下,就该是他们书中所描绘的那个兄友弟恭、君臣相得的礼乐之邦。所有不符合他们那个完美模样的存在,便都是错的,都该被毫不留情地抹去。他们,又如何能懂得,我等这些,生于皇家,长于边塞,整日与刀剑为伍、与风沙为伴、与那些桀骜不驯的武人为友的‘井蛙’与‘夏虫’,心中所想,所惧,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缓缓地,将那柄寒气森森的“秋水”剑,重新归入那古朴的剑鞘之中,转过身,看着清风,那双总是充满了文人墨客般温润光彩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与,令人心碎的清明。 “你让我逃?”他自嘲地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萧索,“我能逃到哪里去?逃到武当山,然后呢?等着朝廷以‘窝藏钦犯、图谋不轨’的滔天罪名,将屠刀,挥向那座我素来敬仰的清净仙山吗?还是说,逃到北平,去投靠我那位雄才大略的四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我当成一面‘被逼无奈,为清君侧’的鲜红旗帜,悍然挑起一场,注定要让我大明江山血流成河、让天下苍生都流离失所的,战火吗?” “清风啊,你不懂。”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早已洞悉了结局的悲哀,“在这盘由我那位好侄儿与他的两位老师亲手布下的棋局里,从一开始,我朱柏,便已是,一枚注定要被牺牲掉的,死子。我唯一能选择的,便只是,一个,稍稍体面一些的,死法而已。”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充满了惊慌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对话。王府的老管家,脸色惨白得如同一张纸,他甚至都忘了通报,便一头冲了进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尖锐得,不成样子:“王……王爷……朝廷……朝廷的钦差,到了!已……已在王府门外,开始,宣读圣旨了!” 清风的心,猛地,向无底的深渊沉了下去! 而朱柏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意外,仿佛,他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他只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此生所有的,不甘与,无奈。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喃喃自语道。 他理了理,身上那件因数日未曾打理而显得有些褶皱的白色素袍,而后,对着早已面无人色的清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那笑容,干净,纯粹,一如他此生所追求的,那些书画与剑道。 “走吧,清风,”他平静地说道,语气温和得,仿佛只是在邀请一位好友去共赏一幅新得的画卷,“随我一同去听听,我那位仁德的好侄儿,究竟为他这个不成器的十二叔,定下了怎样一桩盖棺定论的罪名。” 他说罢,便大袖一甩,迈开脚步,从容不迫地,向着那早已被死亡的阴影所彻底笼罩的,王府正门,昂然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最后一抹凄厉的余晖之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一种属于文人风骨的,悲壮与,决绝。 府门之外,黑云压城。那个熟悉的、带着礼貌而又冰冷微笑的锦衣卫指挥使张谦,正手持一卷明黄的圣旨,用他那不带丝毫感情的、清晰的声音,高声宣读着。那一条条罗列的罪名,比之前任何一位藩王,都更为严重,也更为,恶毒——私下里与地方卫所将领宴饮,意图收买军心;以研究道法为名,招募大量江湖术士与武林高手,暗中习练禁术;更甚者,竟在家中私设工坊,伪造大明宝钞,意图扰乱帝国经济,颠覆社稷……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地,扎向这位以风雅与才情著称的亲王,那颗高傲的、不容玷污的心。 朱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恶毒的、荒诞的罪名,所指向的,是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直到张谦,宣读完了那最后一句,冰冷的“……着即刻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会审,钦此!”之后,他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仰天发出一阵,悲凉而又狂放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三法司会审’!好一个‘仁政新风’!” 他的笑声,在死寂的长街之上,久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荒诞与讽刺。 他看着张谦,那双温润的、属于文人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一团熊熊的、决绝的、足以将这天地都焚烧殆尽的火焰。 “请回禀陛下。”他一字一句地,平静地说道,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三日之后,本王自会给他一个让他,也让这天下人都最满意的交待。” 他说罢,不再看那张谦一眼,猛地,转过身,大袖一甩,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昂然走回了那座,即将成为他最后归宿的王府之中。 “关门!” 随着他那一声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湘王府那两扇厚重的、雕刻着麒麟镇守图案的朱红色大门,在官军那冰冷的、注视的目光中,“轰隆”一声,重重地,合上了。 也合上了,一个王爷与一个时代最后的悲歌。 当那象征着最后期限的第三日黄昏,如同一匹被塞外英雄血浸染透了的巨大猩红锦缎,缓缓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沉重地铺满了长沙城的天际之时,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风都已死去般的死寂,便彻底笼罩了那座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与翰墨书香的巍峨湘王府。府邸之外,数千名从京营与地方卫所抽调而来的精锐官军,身披着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光芒的厚重铁甲,手持着闪烁着森然寒芒的长戟,如同一片沉默的、由钢铁与杀气浇筑而成的黑色森林,将整座府邸的每一个出口都围得水泄不通,那整齐划一的军阵在暮色之中,散发着一股属于国家机器的、不带丝毫个人情感的冷酷威压。而在那高高的围墙之内,却没有兵临城下的慌乱嘈杂,更没有困兽犹斗的嘶吼咆哮,反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仿佛是在为一场旷世盛典做着最后准备的庄严肃穆。府中所有的仆役婢女都已在昨日被朱柏尽数遣散,只剩下他的家人与几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与这座王府共存亡的忠心老臣,他们沉默地,在那一座座空旷的、回荡着萧索秋风的宫殿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属于末路的告别。 王宫的正殿“敦睦堂”之内,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用以处理公务的文书与案卷,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个巨大的、盛满了清澈井水的黄铜大缸,它们被整齐地排列在大殿的两侧,那平静无波的水面倒映着穹顶之上那些描绘着山川河岳、祥云瑞兽的华美彩绘,也倒映着殿中每一个人脸上那平静得近乎于绝望的肃穆神情。湘王朱柏的王妃魏氏,一位出身将门、性情与丈夫一般刚烈贤淑的女子,此刻正亲手为自己的一双儿女,换上他们此生最为华贵的一套小礼服。她年仅八岁的长子朱世珍与尚在襁褓中、咿呀学语的幼女朱淑华,似乎也从母亲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中,感觉到了这股异样的气氛,竟是难得地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一双清澈得如同山间溪水、酷似他们父亲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母亲那张明明在微笑、眼中却仿佛盛满了整个秋夜悲凉的脸。 “母妃,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吗?为何要给我们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世珍仰着小脸,用他那尚带着几分稚气的童音好奇地问道。 魏王妃为儿子整理衣领的动作微微一顿,她俯下身,用一方柔软的、绣着并蒂莲的丝帕,轻轻擦去儿子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尘,那双本该是温柔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与哀伤。她柔声说道,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殿堂之内沉睡的英灵:“是啊,世珍,今天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因为你的父王,将要带我们一同去看一场这世间最盛大、最美丽的烟火。那烟火会很亮很暖,它会像一只巨大的凤凰,张开它那华丽的翅膀,将我们,连同这座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都一起,带到一个再也没有烦恼、再也没有纷争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她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的哽咽,甚至还带着一丝近乎于向往的、奇异的温柔。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作为一个生于帝王之家的女人,她的命运,从她嫁入这座王府的那一刻起,便早已与她的丈夫,与这座宫殿,与这面绣着朱明王朝日月龙旗的江山社稷,都密不可分地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那带着无上权柄的屈辱与那冰冷无情的死亡同时降临之时,能够选择与自己所爱之人一同,在这场注定要到来的悲剧之中,化为最绚烂的烈焰,或许,便是这残酷的宿命里,所能拥有的,最后的尊严,与最彻底的圆满。 而在大殿的另一侧,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青色道袍的年轻武当弟子清风,正心急如焚地看着那个他素来敬仰无比的儒雅亲王,进行着一场在他看来近乎于疯狂的、亵渎神圣的仪式。只见朱柏,这位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魏晋名士般风流倜傥的皇十二子,此刻却只穿着一身最为宽松的白色素袍,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未曾用玉冠高高束起,只是随意地用一根青色的布带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在鬓角,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他没有去擦拭那柄名为“秋水”的传世宝剑,也没有去抚摸那张他最为珍爱、据说曾是伯牙子期故物的“高山流水”古琴,他只是沉默地,将自己那座曾让天下所有文人墨客都为之艳羡、恨不得能一窥其堂奥的私人书房“宝翰阁”之内,所有他穷尽一生心血所收藏的珍本古籍、名家字画,一卷一卷地,一本一本地,亲手搬运到大殿中央那早已备好的、足以容纳一头整牛的巨大铜制火盆之旁。 那些,是何等珍贵的、足以让任何一位史学家或鉴赏家都为之疯狂的人类文明的瑰宝啊!其中有早已在战火中失传、由前朝大儒亲笔手书的《道德经》孤本,那纸页虽已泛黄,然其上那清隽的墨迹却依旧清晰,仿佛能从中窥见那位骑青牛出函谷关的古之圣人,眼中那洞悉了天地玄机之后的无尽智慧与深沉无奈;有被誉为“画圣”的吴道子那幅名震天下的《送子天王图》的最精美唐代摹本,那画上的人物衣袂飘飘,神情栩栩如生,天王之威严,力士之雄健,婴孩之纯真,皆跃然纸上,仿佛随时都会从那历经了数百年沧桑的古老绢布之上走下来;更有被后世文人尊为“天下第一行书”的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神龙拓本,那字迹龙飞凤舞,气象万千,时而如高山坠石,时而如清泉流响,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魏晋名士那放浪形骸、俯仰天地之间的无尽风流与旷达。这些,都是朱柏耗费了半生的心血与难以计数的财富,才从四面八方搜罗而来的精神寄托,是他高傲的灵魂之中,最为宝贵,也最为私密的,一部分。 然而此刻,他凝视着这些曾经让他痴迷沉醉、足以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与之神交的无价之宝,那双总是充满了温润光彩的眸子里,却再无半分的留恋,只剩下一种即将与自己的过往做最彻底切割的、冰冷的平静。 “王爷!不可!万万不可如此啊!”清风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剧痛,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跪倒在朱柏的面前,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心与不解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不成声,“这些典籍字画,皆是我华夏千年文脉的结晶,是先贤智慧的凝炼!您……您怎能忍心亲手将它们付之一炬?即便是……即便是大厦将倾,我等也当竭尽全力保全这些文明的火种,以待他日,或可让这璀璨的文明星火,重燃于世啊!” 朱柏准备将一幅画卷投入火盆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泪痕、眼中充满了真诚与不忍的年轻道士,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波澜。他缓缓地,将手中那卷画轴轻轻地放在一旁,而后伸出双手,将清风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了起来。 “清风啊,”他轻声说道,那声音带着一种长者对执着晚辈的无奈叹息,也带着一丝自我剖析的悲凉,“你有一颗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心,也有一颗不染尘俗的赤子之心,这很好,非常好。但是,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你不懂,有些东西,一旦被玷“污了,便比直接将其毁灭,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转过身,指着那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陈年墨香与岁月气息的书画,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仿佛不是在对清风诉说,而是在对自己那颗即将寂灭的心,做着最后的告解:“我爱它们,甚至胜过爱我自己的性命。因为它们所代表的,是一种我毕生都在向往与追求的、绝对自由且品格高贵的精神世界。在它们所构建的那个天地里,没有尔虞我诈的皇权党争,没有血腥污秽的人心算计,只有纯粹的美,纯粹的智慧,与纯粹的、不向任何权势低头的文人风骨。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将自己沉浸于其中,便能为我的灵魂,寻得一处与世隔绝的清净桃源,从而将自己与外面那个充满了杀伐与肮脏的现实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他发出一声充满了无尽萧索的自嘲苦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可我终究是错了,我忘了自己姓朱,忘了自己生于这世间最容不得‘自由’二字的帝王之家,这与生俱来的血脉便是我此生都无法挣脱的最大牢笼。如今他们要将我像一条狗般锁拿进京,关进那暗无天日的诏狱,用尽世间最卑劣肮脏的手段来折磨我的肉体、摧毁我的意志,逼迫我承认那些莫须有的荒诞罪名,最终让我这个曾经自诩风雅的亲王,活成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的卑微懦夫。” 他缓缓地走回到那堆书画面前,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情人告别般的温柔,轻轻地抚摸着那卷王羲之的书法拓本,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恋与不舍,那声音轻得仿佛梦呓:“既然如此,你又叫我怎能忍心,让我这些最珍贵、最干净的‘朋友’,陪着我一同去承受那样的奇耻大辱呢?不,它们不该被玷污,它们只配在一场最绚烂、最纯粹的火焰之中得到永恒的净化与升华,而这,才是我能给予它们的最后也是最好的归宿。” 他说罢,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坚定,再无半分的犹豫。他看了一眼清风,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属于长辈的、不容置疑的严厉:“清风,你若还认我这个记名师长,便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这是我朱柏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与武当更无半分干系。今日之后,你只需将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的师父灵虚道长,告诉天下所有还心存道义的人,便已算是全了你我之间这段师徒的情分。” 清风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劝阻分毫。他只能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后,那颗充满了侠义与理想的年轻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碎,又抛入了冰冷的深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素来敬仰的儒雅亲王,亲手,将那支早已备好的、燃烧着的火把,决绝地,扔向了那堆代表着华夏千年文脉的、无价的瑰宝。 “轰——!!!” 火焰,如同一条从地狱深处苏醒的、饥饿了千年的贪婪火龙,在接触到那些脆弱的、泛黄的纸张与那些华美的、古老的绢布的瞬间,便轰然爆燃!冲天的火光瞬间将整座“敦睦堂”都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将朱柏那张平静得近乎于神圣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充满了悲壮与殉道者光辉的圣洁光芒。 他静静地立在火盆之旁,看着那些曾经陪伴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精神伴侣”,在灼热的烈焰之中,痛苦地卷曲,迅速地焦黑,最终,化为一片片黑色的、脆弱的蝴蝶,在那灼热的气浪之中纷飞、飘散,彻底归于虚无。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的痛苦,反而流露出一种大解脱、大自在的释然,仿佛他亲手焚毁的,并非是那些无价的典藏,而是捆绑在他灵魂之上那道名为“朱明宗室”的、沉重的枷锁。 清风看着眼前这震撼而又惨烈的一幕,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为之停滞。他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场野蛮的焚书惨剧,而是一场庄严的、神圣的、一个高贵的灵魂,在与这个污浊不堪的现实世界,做最彻底切割的,盛大的祭典。 当最后一片书页的残骸,也化为飞灰之后,朱柏,才缓缓地,转过身。他没有再看那盆依旧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眼,而是牵起了早已在一旁默默垂泪的王妃与儿女的手,向着大殿最深处,那张象征着藩王至高尊严的宝座,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他亲手,为自己,穿上了那件只有在最盛大的宫廷典礼之上才会穿戴的、绣着四爪金龙的亲王朝服,又戴上了那顶沉重得足以压垮常人颈骨的、镶嵌着东珠与猫眼石的紫金冠。他整个人,在这一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威严而又儒雅,让无数文人雅士为之倾倒的,大明湘献王。 他缓缓地,在宝座之上,坐下。他将王妃,安置在自己的左侧,将一双尚且年幼的儿女,揽入自己的怀中,用自己那宽阔的、属于父亲的胸膛,为他们,遮挡住这世间最后的一丝风雨。他最后一次,环视着这座他生活了数十年,充满了欢笑与荣耀,也即将成为他最后归宿的华丽宫殿。 此时,外面的火焰,也已在他的亲信卫士那决绝的引燃之下,从宫殿的四面八方,疯狂地席卷而来!巨大的火舌,如同一条条来自地狱的、贪婪的毒蛇,舔舐着那些雕梁画栋的梁柱,吞噬着那些精美绝伦的苏绣纱幔。整座“敦睦堂”,乃至整座巍峨的湘王宫,都在这熊熊的烈火之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痛苦的**,仿佛一头即将被彻底献祭给某个冷酷神祇的、华丽的巨兽,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清风的心,也在这无边的烈焰之中,被炙烤得疼痛难忍。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了,他必须完成王爷最后的嘱托。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在烈焰的映衬之下,依旧端坐于宝座之上,平静得如同一尊亘古神祇般的湘王一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终于流下了两行滚烫的、带着血色的英雄泪。 他猛地,转过身,向着王府后院,那条朱柏早已告知他的、唯一的生路,狂奔而去。 “王爷——!!!” 一声充满了无尽悲愤与不甘的嘶吼,终于从他的口中爆发出来,却瞬间便被那更加狂暴的、火焰吞噬一切的咆哮声,所彻底淹没。 就在他即将冲入那条通往外界的黑暗密道之时,他身旁,一位早已在此等候的、满脸烟灰、须发皆被烧焦了的王府老护卫,一把将他拉住。那老护卫,是朱柏最忠心的亲兵队长,名叫卫诚。他看着清风,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托付般的、不容置疑的凝重。 “道长!”他嘶声喊道,声音因浓烟的熏呛而变得异常沙哑,“王爷有令!你,必须,活着出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天下人!告诉他们,我大明的亲王,是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的英雄好汉,不是任由他们随意构陷、随意折辱的阶下之囚!” 他说罢,从自己那早已被烧得破破烂烂的怀中,取出了一卷同样被烧得焦黑卷曲,却依旧能勉强辨认出其上字迹的经文残片,重重地塞入了清风的手中,那残片之上,甚至还带着卫诚胸口的温度与鲜血! “这是王爷平日里最常诵读的武当《清静经》!王爷说,他此生已无缘再登临武当金顶,便让此物,代他魂归故里!道长,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此时,头顶之上,一根被烈火烧得断裂、带着万钧之力的巨大紫檀木房梁,夹杂着无数燃烧的瓦砾与炙热的火星,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呼啸,向着他们两人所在之处,当头砸下! 清风大骇,他想闪避,但那房梁下落的速度实在太快,笼罩的范围也实在太广,他根本无处可避!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那名老护卫卫诚竟是怒吼一声,用他那并不算高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坚实的身体,猛地将清风狠狠地推了出去! 而他自己,则连哼都未曾哼一声,便被那根巨大的、燃烧着的房梁重重地砸中,整个人都被压在了那滚烫的、燃烧的废墟之下! 鲜血,与脑浆,瞬间四散飞溅。 清风被那股巨大的推力推得踉跄着扑倒在地,当他从那片刻的晕眩与轰鸣之中回过神来,回头望去时,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早已看不出人形的残骸,和一只从那燃烧的废墟之下伸出的、依旧紧紧地握着拳头的、焦黑的手。 清风的眼睛,在瞬间,变得血红! 一股他此生都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的悲愤与仇恨,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在他那颗本该是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道者心中,轰然爆发!他没有再停留,他死死地攥着手中那卷承载了太多死亡与嘱托的、尚带着卫诚体温与鲜血的焦黑经文残片,如同一头受伤的、疯狂的孤狼,一头扎入了那条通往未知世界的、冰冷的黑暗密道之中。 第十二章:藩王焚宫狐亦傷(下)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当他终于从那条充满了窒息感的密道另一端的出口爬出,重新呼吸到那带着雨后清新气息的空气时,他回头,看到的,已是一片巨大而又壮丽的火海。整座巍峨的湘王宫,那座曾经象征着荣耀、风雅与才情的华美宫殿,此刻已然在熊熊的烈火之中彻底坍塌,化为了一片巨大而又沉默的废墟。那冲天的火光将漆黑的夜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宫墙之外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依旧保持着围困姿态的朝廷官军的一张张冷漠的、毫无表情的脸。清风眼睁睁地看着,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救火,他们就如同一群最高明也最冷酷的刽子手,正静静地欣赏着自己亲手完成的一场最完美的行刑。当他看清这残酷的一幕时,那颗本已破碎的心在瞬间彻底化为了冰冷的死灰。 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再也不忍去看那片刺目而又绝望的火海。他将那卷承载了太多死亡与嘱托的焦黑经文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王爷与卫诚最后的温度。他抬起头,在那片被火光映红的、混乱的天空之下,费力地辨认了一下北方的方向。而后,他拖着那具早已疲惫不堪的受伤身体,带着一颗充满了无尽仇恨与悲愤的复仇之心,向着那座云雾缭绕的传说中的仙山,踉跄而又坚定地奔去。他要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带回去,他要让那座本该是与世无争的清净道场,也尝一尝这人世间最刺骨的仇恨的滋味。一场即将要席卷整个江湖的风暴,就此,开始酝酿。 那一场吞噬了整座巍峨湘王府的冲天烈火,其滚烫的余烬尚未在长沙城冰冷的秋雨中彻底熄灭,而那份由年轻的武当弟子清风用血泪与无尽悲愤所承载的噩耗,便已如同一只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也要将讯息带回巢穴的信鸽,跨越了千山万水的阻隔,带着死亡的焦糊气息与英雄末路的悲壮,终于降临在了那座终年云雾缭绕、仿佛与人间尘世彻底隔绝的武当金顶之上。 清风的归来,与其说是一场回归,不如说是一次狼狈而又决绝的冲撞。他那身本该是飘逸出尘、不染凡俗的青色道袍,早已在数日不眠不休的亡命奔逃之中,被沿途的荆棘与污泥撕扯得不成模样,此刻更是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那因力竭与重伤而显得异常单薄的身躯之上,勾勒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他那张本是清秀俊朗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与尚未干涸的泪痕,唯有那双本该是清澈如山间溪水的眸子里,正燃烧着一团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属于复仇的黑色火焰。他无视了守山弟子们惊愕的目光与层层的盘问,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了那枚象征着武当内门弟子身份的松纹木牌,而后便如一截被狂风彻底吹断的枯木,在紫霄宫那高大而又威严的殿门之前,轰然倒下,不省人事。 当他再次从那片充满了烈火与悲鸣的无边噩梦中悠悠醒转过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紫霄宫那高不见顶的、描绘着玄武大帝镇守北方七宿的巨大穹顶,以及环绕在自己身周的、数十道或关切、或凝重、或充满了压抑怒火的复杂目光。武当派的掌门灵虚道长与一众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戒律、传功长老,早已闻讯赶来,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个去时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弟子,归来时却已是遍体鳞伤、神魂欲裂的凄惨模样,每个人的心中都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巨石重重地压着,笼罩上了一片沉甸甸的阴云。 清风这一次没有哭泣,他的泪,似乎早已在逃亡的那条漫长而又孤独的道路之上流干了。他挣扎着,从那张铺着厚厚棉垫的床榻之上坐起,对着眼前这些白发苍苍、平日里他敬若神明的师门长辈,用一种嘶哑得不似人声、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的声音,将三日前发生在长沙城的那场地狱般的惨剧,一字一句地,原原本本地,陈述了出来。他讲到了湘王朱柏在面对朝廷使者那颠倒黑白的构陷之时,那仰天长笑中所蕴含的无尽悲凉;他讲到了那位贤淑的王妃,在为自己一双尚且年幼的儿女换上人生最后一套华贵礼服时,眼中那令人心碎的温柔与决绝;他更讲到了朱柏在“宝翰阁”之内,亲手将那些他视若生命的绝代珍品付之一炬时,那平静得近乎于神圣的、殉道者般的从容。 当他讲到最后,从自己那早已被鲜血浸透的怀中,颤抖着,取出了那卷被烈火烧得焦黑卷曲,却依旧能勉强辨认出其上字迹的《清静经》残片之时,这位年轻的道者,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那颗本该是清静无为的心,在瞬间被无边的悲愤与仇恨所彻底撕裂,他抱着那卷尚带着王爷与忠仆最后余温的经文,如同一头在风雪中失去了所有同伴的受伤孤狼,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哀嚎。 “师父!诸位师叔伯!弟子无能!弟子无能啊!弟子眼睁睁看着湘王殿下阖府自 焚于烈火之中,眼睁睁看着卫护卫为了救弟子而被燃烧的巨梁活活砸死!弟子……弟子有罪!求师父与诸位师叔伯,为王爷,为卫护卫,为我武当,讨还一个公道!” 整个紫霄宫大殿之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清风那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在空旷的大殿之中久久回荡,如泣如诉。高高的神坛之上,那尊由整块青铜铸就的、俯瞰着芸芸众生的玄武大帝神像,仿佛也因这人世间难以言说的惨剧,而流露出了一丝悲悯的叹息。 终于,一声沉闷的、如同平地起惊雷般的巨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脾气最为火爆、向来以刚正不阿著称,执掌着整个武当派戒律的石雷子长老,猛地一掌,将身旁一张由整块坚硬花岗岩打磨而成的沉重石桌,拍得四分五裂,碎石飞溅!他那张因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上,青筋虬结,一头花白的须发无风自动,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欺我武当无人!”他怒吼道,声音宏亮如钟,震得整个大殿的梁柱都嗡嗡作响,“那金陵城里的黄口小儿与他那两位只会摇唇鼓舌、蛊惑君心的酸儒老师,当真以为我武当山是他们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不成?湘王殿下虽只是本派的记名弟子,然其对本派之尊崇,对道法之虔诚,天下共知!他更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他们竟敢以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最终逼其阖府自 焚于烈火之中!这早已不是什么‘削藩’,这分明就是一场针对我等江湖武林、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血腥清洗与严酷警告!”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上首那位一直闭目不语、仿佛早已入定的灵虚道长,重重一揖,声音铿锵如铁,掷地有声:“掌门师兄!此事断不可就此善罢甘休!我武当派虽讲究清静无为、与世无争,却也绝非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师弟在此恳请掌门,立刻发出‘真武令’,召集天下所有与我武当交好的同道门派,如蜀中青城、甘肃崆峒,乃至丐帮的英雄好汉,一同南下金陵,向那昏君与奸臣,兴师问罪!我等要用手中的三尺青锋,去为湘王殿下,为天下所有被朝廷鹰犬压迫的武林同道,讨还一个,血淋淋的公道!” 石雷子这番充满了血性与豪情的话语,立刻便引起了殿内不少年轻一辈弟子的强烈共鸣,他们个个义愤填膺,纷纷拔出腰间的长剑,一时间剑气纵横,杀机四溢,大殿之内,竟仿佛要提前掀起一场讨伐金陵的誓师大会。然而,就在此时,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掌管着武当派数百年基业与钱粮用度的冲虚道长,却抚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发出了一声充满了忧虑的叹息:“师弟还请息怒。你我之心,与你一般无二,皆为湘王殿下之死而悲愤莫名。然,兴师问罪,谈何容易?我等武林中人,在寻常百姓眼中,本就是一群‘以武犯禁’的化外之民,朝廷素来便对我们心存忌惮。如今那金陵朝堂正愁找不到一个足以将整个江湖连根拔起的借口,我等若是在此时公然集结南下,岂非正中那齐泰、黄子澄等辈的下怀?他们正可借此,将我等彻底打为‘与叛逆藩王勾结,意图谋反’的乱党,而后便能名正言顺地调动那百万大军,将我整个武当派,乃至与我们所有相关的江湖门派,都血洗一遍。届时,我等非但报不了仇,反而会成为葬送整个武林道统的千古罪人啊!” 这番冷静而又现实的话语,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让那些原本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年轻弟子们,瞬间冷静了下来。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的激烈争论之中,一边是主张玉石俱焚、快意恩仇的激进派,另一边,则是顾全大局、主张隐忍退让的保守派,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谁也无法说服谁。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大殿最上首,那个始终未曾睁开双眼,仿佛早已神游物外的身影之上。 武当掌门,灵虚道长。 这位被誉为当世道门第一人、据说其修为早已臻至天人合一之境的传奇人物,此刻依旧静静地盘坐在那张古朴的蒲团之上,他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的喜怒哀乐,仿佛外界那足以让风云变色的激烈争吵,都不过是扰动不了他心湖半分的微风。直到殿内的争论声渐渐平息下去,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期盼与焦灼落在他身上时,他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眸子,才缓缓地睁了开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半分属于凡人的情绪波动。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两片包含了整个宇宙的浩瀚星空,平静,悠远,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世间所有的生死荣辱,洞悉了那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的天道运转的轨迹。 “都说完了?”他的声音很轻很缓,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便抚平了殿内所有人的焦躁与怒火,让他们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沉静了下来。 他没有去看任何一位长老,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殿外那片云雾缭绕、变幻莫测的无边云海,缓缓开口说道:“《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金陵朝廷如今便是那奔腾咆哮、要将沿途一切都冲毁淹没的滔天洪水,其势已成,其焰正炽。我武当派若是在此刻选择以卵击石,以刚克刚,那便不是顺应天道的勇敢,而是违背了道法自然的愚蠢,是自取灭亡之道。” 他此言一出,那性情火爆的石雷子长老便忍不住要再次开口反驳,却被灵虚道长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下去,那眼神虽无威势,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石雷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然而,”灵虚道长的话锋却陡然一转,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常人难以察觉的、如同千年寒冰般的锐利光芒,“水,虽不与坚石争一时之锋,却可遇方则方,遇圆则圆,润物无声,无孔不入,最终百川汇流,终成那包容天地、无可撼动的无垠大海。洪水虽猛,其势终有穷尽衰竭之时,而大海之沉静,却亘古不变,永恒长存。我武当派,便当为那不动之海,静观其变,后发制人。” 他说着,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那身宽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道袍在他身后无风自动,一股渊渟岳峙般的宗师气度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他看着殿下所有因他的话而陷入沉思的门人弟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一派宗主的威严声音,下达了两道足以在未来的数十年间深刻影响整个大明王朝国运的命令。 “其一,传我掌门法旨!当今天下,朝政崩坏,人伦颠倒,战乱将起,黎民百姓必将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武当乃玄门正宗,当怀上天好生之德,行慈悲济世之举。自今日起,于山门之内,成立一支‘救死扶伤’的医疗志愿队,由传功长老亲自督导,广招门内精通医理药学的弟子,以及江湖之上所有心怀仁义的英雄好汉加入。此队不涉党争,不问朝堂,只以‘悬壶济世,救助苍生’为唯一宗旨,待他日战火燃起,便即刻下山,奔赴各处,救死扶伤,尽最大可能减少生灵之涂炭。此乃我武当之阳谋,是为顺天应人,积德行善。”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充满了道家的慈悲与仁义,让那些主张隐忍的长老们纷纷点头称是,无话可说。然而,那些心思更为敏锐的人,却已从这“救助苍生”的言语背后,嗅到了一丝别样的味道。这支所谓的“医疗志愿队”,其成员无一不是武当派的精英,他们救助的对象又将是谁?在未来的乱世之中,这样一支组织严密、立场超然、却又掌握着巨大“救死扶伤”能力的武装力量,其本身就是一种足以影响任何一方战局的、巨大的政治筹码。 灵虚道长没有给他们过多思索的时间,他接着下达了第二道命令,而这一次,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只有在场的几位核心长老,才能清晰地听见:“其二,清风。”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眼中充满了迷茫与期待的年轻弟子,“你即刻去我房中,取那方太祖高皇帝御赐的‘紫气东来’端砚与前朝徽州李廷珪所制的‘千秋光’古墨,为我亲手研磨。我要,亲笔,写一封信。” “一封,写给北平燕王府,那位人称‘黑衣宰相’的,道衍和尚姚广孝的,密信。”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之内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长老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之色!道衍和尚,姚广孝!那个被誉为当今天下第一等的谋士,那个一手策划了燕王朱棣所有暗中积蓄力量的阴谋家!掌门师兄竟要与此等人物暗通书信!这已不再是简单的试探,这简直就是一场将整个武当派数百年基业都押上去的惊天豪赌! 然而,灵虚道长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他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殿外那片变幻莫测的云海,仿佛他早已从那云卷云舒的玄机之间,窥见了一丝属于未来的天机。 夜,深了。武当金顶,那座终年被云雾与星光所笼罩的掌门静室之内,灯火如豆。灵虚道长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清风一人侍立在旁。清风早已按照师父的吩咐,用那采自山巅之上、汇聚了天地灵气的无根之水,将那块据说曾有仙人留迹、墨色沉凝如万年古玉的“千秋光”古墨,细细地研磨开来。一股清雅的、带着几分松香的墨香,混合着静室之中常年燃烧的安神檀香,在空气中缓缓地弥漫开来,让人那颗本是纷乱不宁的心神,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静。 灵虚道长净手,焚香,而后才缓缓地在那张由整块千年沉香木制成的古朴书案之前盘膝坐下。他提起一支笔锋温润饱满的紫毫笔,饱蘸浓墨,悬于一张洁白的、由上等蜀锦制成的信笺之上,沉吟了许久,许久,却迟迟没有落笔。他似乎并非是在构思信中的词句,而是在用自己那早已与天地合一的浩瀚心神,去感应、去推演那遥远的、千里之外的北平城中,那两股足以影响未来天下格局的庞大气运。一股是属于燕王朱棣的,那股充满了金戈铁马之声、杀伐决断之意的霸道潜龙之气;而另一股,则是属于那位道衍和尚的,那股深沉如海、却又暗藏着无尽机锋与杀机的黑衣修罗之气。 终于,他动了。笔锋落下,如龙蛇起陆,一气呵成。那信笺之上没有一句关于结盟的言语,更没有半点关于朝政的评判,那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充满了道家玄妙与机锋的偈语: “南方之火,其焰焚木,其势虽烈,然根基不固,乃无源之火也。” “北方之金,其质沉刚,暗藏锋芒,然时运未至,当防烈火之灼,需以静待动。” “然,五行生克,水能克火,土能生金。天时轮转,循环不息,唯待白沟河畔起神风,藁城之下降大雪之日,则北方金龙,可破土而出,飞升九天,天下归心矣。” 字成,笔落。 灵虚道长看着信笺之上那几个充满了惊天预言意味的字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连清风都无法看懂的复杂叹息。他知道,自己这一封信送出,便意味着武当派这座本该是清修避世、不问红尘的道家仙山,将再也无法从那即将到来的、席卷整个大明王朝的血腥风暴之中置身事外了。 他将信纸仔细地折好,放入一个特制的、用蜂蜡严密封装的细长竹管之中,递给了清风。“清风,”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此信关乎我武当未来百年的兴衰荣辱,也关乎这天下亿万苍生的福祉。你需亲自将其送往北平,务必亲手交到那位道衍大师的手中。记住,一路上不可有任何的耽搁,更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此事。你,可能做到?” 清风看着师父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凝重,知道自己肩上所担负的已不再是简单的信使之责,而是整个师门的命运。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铿锵如铁,掷地有声:“弟子便是粉身碎骨,也定不辱师命!” 他说罢,接过竹管,将其紧紧地贴身藏好。而后,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对着师父再次行了一个大礼,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入了那无边的夜色之中。静室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在静静地燃烧着,将灵虚道长那孤单的、苍老的身影在墙壁之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一座沉默地守望着未来的丰碑。 而就在武当山的墨迹尚未干透的那一刻,千里之外,那座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关”的北平城内,一场同样足以决定未来历史走向的对话,也正在燕王府那间戒备森严、充满了沙场铁血气息的书房之内悄然进行。 燕王朱棣,这位日后将以“永乐”为年号,开创一个远迈汉唐辉煌盛世的绝代雄主,此刻正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负手而立,静静地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九边军镇防御图》。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闪烁着鹰隼般锐利光芒的眸子,此刻却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根本无法揣度其内心的真实想法。他身旁站着一位同样身着劲装,身材挺拔,面容冷静务实的青年将领,正是他最为倚重的心腹大将唐霄。 “唐霄,”朱棣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带丝毫感情,“山海关那边,吴王所部的动向,可有什么异常?” 唐霄立刻躬身回答道:“回禀王爷,一切如常。吴王麾下兵马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秋季操演,并未有任何向我北平方向秘密集结的迹象。只是……”他顿了顿,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只是从南京那边传来的最新军报,朝廷似乎又向辽东都司增派了三万京营精锐,其名义是为防范关外的女真部落袭扰,但其真正意图,恐怕……” “哼,”朱棣发出一声充满了不屑的冷哼,“防范女真?那不过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了。我那位好侄儿,和他那两位只会纸上谈兵的老师,这是生怕我这北平城不够热闹,想在我这院子的四周多点上几把火,好让我手忙脚乱,自顾不暇啊。” 就在此时,书房的一处伪装成书架的暗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穿着最寻常的王府仆役服饰,却身形矫健、眼神精光四射的中年男子闪身而入。他走到朱棣面前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蜡严密封口的细小竹管,双手恭敬地呈上:“王爷,长沙,八百里加急密报。” 朱棣的眼神猛地一凝,他接过竹管,用指甲轻易地划开蜡封,抽出了里面那张薄如蝉翼的密信。他沉默地读着,书房之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那被朔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枯叶声。唐霄与那名探子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们看到,燕王殿下那张素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肌肉正在一点一点地绷紧。他那双握着密信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一条条青筋如同一条条蛰伏的虬龙,在他那古铜色的手背之上狰狞地暴起。 终于,他读完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像。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脆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见朱棣手中那只由上等景德镇官窑烧制、平日里他最喜爱的、用来品尝雨前龙井的青瓷茶盏,竟在他无意识的巨力之下,连同里面尚温的茶水,一同被生生捏成了一滩混杂着茶叶与鲜血的冰冷碎片!滚烫的茶水与锋利无比的瓷片混杂在一起,将他的手掌划出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殷红的、带着几分暗紫色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那张名贵的波斯地毯之上,与那澄黄的茶水混在一起,形成了一滩诡异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半分的疼痛。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唐霄甚至以为他将要永远地沉默下去。终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本就锐利如鹰的眸子里,最后一丝属于凡人与兄长的温度已然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足以将人骨髓都彻底冻结的纯粹杀意。 他转过头去,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对着身后那道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盘坐、仿佛早已入定的僧人身影说道:“道衍。” “那孩子想玩火。” “我们便教教他,什么是真正的燎原大火。” 第十三章:佯狂铸甲隐锋芒(上)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盛夏对于坐落在九州之北的雄城北平而言,无疑是一场漫长而又酷烈的煎熬。天空中那轮毒辣的日头,如同一只巨大的、散发着无尽恶意的金色眼眸,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这片广袤的、由黄土与巨石构筑的土地,连那自蒙古高原之上呼啸而来的朔风,在穿过巍峨的城墙之后,似乎都已被这股滚烫的气浪彻底熔化,只剩下一种令人烦躁的、充满了尘土气息的干涩。往日里,正阳门大街之上那些来自关外与西域的商旅,带着满身的风霜与奇特的口音,与本地的贩夫走卒高声地讨价还价,骆驼颈上那清脆的铜铃声与酒肆之中传出的粗豪划拳声交织在一起,本是这座边城最动人也最富生机的风景,可如今,那些喧嚣早已在一种无形的、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人脊梁的威压之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风都已死去般的寂静。 街面上,行人稀疏,即便是那些不得不出门营生的贩夫走卒,也无不将头颅深深地埋入自己的胸口,脚步匆匆,目光游移,不敢与任何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发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对视,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招来一场无妄之灾。因为他们不知道,街角那个看似在烈日下昏昏欲睡的货郎,或是茶馆中那个沉默饮着劣质粗茶的壮汉,其真实的身份,究竟是不是一双来自数千里之外金陵城里的、冰冷的眼睛。自湘王朱柏阖府自 焚于长沙,而周、代、岷三王被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势兵不血刃地废为庶人之后,这天下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金陵城里那位年轻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建文皇帝,和他那两位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儒家老师,终于要将那柄早已磨得锋利无比、闪烁着森然寒芒的“削藩”屠刀,架在所有藩王之中势力最强、战功最著、也最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的燕王朱棣的脖颈之上了。 一张无形的、由猜忌与恐惧编织而成的大网,正以燕王府为中心,缓缓地、却又不容置疑地收紧。新任的北平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谢贵,便是这张大网最直接的织网人,也是金陵那位年轻帝王伸向北平的、最锋利的两只手爪。此二人,皆是建文帝的心腹,是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最得意的门生,他们被赋予了监察北平一切军政要务的无上权力,甫一上任,便以“整饬防务,清查奸细”为名,对整个北平城进行了一场不动声色的血腥清洗。所有曾在燕王麾下效力、或是与燕王府往来甚密的旧部将领与地方官吏,都被他们以各种“贪墨钱粮”、“玩忽职守”的罪名,或明升暗降,调往边远的苦寒之地,或直接罢黜削职,投入大牢。取而代之的,则是他们从金陵带来的、那些对新君忠心耿耿、对燕王充满了警惕与敌意的亲信。他们更是在燕王府的四周,布下了一张由无数锦衣卫与东厂番役所组成的、密不透风的监视网络,从王府每日采买的一石米、一捆柴,到燕王本人一日之内在府中见了何人、说了何话,都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化为一纸详细的密报,通过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驿马或是训练有素的信鸽,飞向数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最终呈于那位年轻帝王的御案之上。 此刻,就在距离燕王府不过两条街的一处毫不起眼的、被朝廷强行征用为临时官署的民宅之内,张昺与谢贵,正对着一张巨大的北平城防图,审视着他们这数月以来的“辉煌”成果。张昺年约五旬,面白无须,一身崭新的绯红色一品大员官服穿得一丝不苟,连衣角都没有半分的褶皱,他手中端着一盏由上等景德镇官窑烧制的青花瓷茶盏,用那洁白的杯盖一遍遍地、极有耐心地撇去茶汤表面的浮沫,那动作优雅而又从容,仿佛他此刻正在处理的,并非是一场足以让整个帝国都为之震颤的政治风暴,而只是一件早已胜券在握、只待最后收尾的文书工作。他看着地图之上,那些代表着自己亲信势力的红色标记,已如一颗颗烧红了的铁钉般,将那座象征着燕王府的巨大黑色标记,从四面八方死死地围困在中央,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文人式自负的、智珠在握的微笑。 “谢将军,”他将目光从地图上缓缓移开,转向身旁那位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一身厚重铁甲即便是在这室内也未曾卸下的武将,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你看,这围猎之道,与行军打仗,其实并无二致。皆需先断其羽翼,绝其粮草,将其困于一地,使其进退失据,最终,方能不费吹灰之力,将其生擒活捉。那朱棣虽号称北境第一悍将,曾数次亲率大军深入大漠,杀得那些蒙古鞑子闻风丧胆,但说到底,不过一介武夫罢了,其所恃者,唯有那身蛮力与手中那柄冰冷的屠刀而已。他又岂能懂得,我等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王道之谋?” 都指挥使谢贵,这位同样是建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将领,闻言立刻发出一阵粗豪的大笑,他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之上,震得那青花茶盏都微微一晃,里面的茶水溅出了几滴。他浑不在意地用衣袖擦去,瓮声瓮气地说道:“张大人所言极是!末将早已派出手下最得力的斥候,将那燕王府内外都摸得一清二楚!自从湘王殿下那把火烧起来之后,那朱棣便如同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终日将自己关在王府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唉声叹气,据说还因此大受打击,竟一病不起,卧床数月,全靠汤药吊着一条性命!依末将看,他那点所谓的‘悍勇’之气,早已在那金陵城的天威之下,被吓得烟消云散了!如今的燕王府,不过是一座外强中干的华丽囚笼,我等只需等待陛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可率领大军一拥而上,将其连同那头早已没了爪牙的病虎,一并收入网中,押解回京,交由陛下发落!” 他们的笑声之中,充满了对一个即将倒台的政敌的轻蔑,与对自己即将到来的不世之功的无限憧憬。他们似乎已经看到,当他们将这位最强大、也最桀骜不驯的藩王也成功锁拿进京之后,那位年轻的陛下,将会给予他们何等丰厚的赏赐与何等荣耀的地位。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眼中那头所谓的“病虎”,在其看似最衰弱、最不堪一击的蛰伏之中,其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冰冷的眸子,正闪烁着何等可怕的、即将要吞噬一切的,森然杀机。 与此同时,就在他们谈笑风生、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燕王府的最深处,一间与王府那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建筑风格截然相反的、朴素得近乎于苦行的静室之内,一场真正决定着未来数十年帝国命运的密议,也正在悄然进行。 静室之内,没有奢华的陈设,只有一张古朴的矮几,两只由干枯的蒲草编成的团垫,和墙上一幅巨大的、由最顶尖的斥候耗费数年心血才绘制而成的、囊括了从山海关到嘉峪关的整个大明九边军镇防御全图。一股清雅的、带着几分苦涩的安神檀香,混合着烛火燃烧时特有的蜡油气息,在空气中缓缓地弥漫着,让这间本就密不透风的静室,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凝重。 燕王朱棣,此刻正穿着一身最寻常的黑色劲装,负手而立,静静地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地图。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总是闪烁着鹰隼般锐利光芒的眸子里,此刻却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不起半点波澜。然而,只有站在他身旁的姚广孝,才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压抑到了极致的、仿佛是整座燕山山脉都即将要崩塌般的恐怖气势,正从他那看似平静的身躯之中,丝丝缕縷地,向外渗透,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 “王爷,”姚广孝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固的沉默,“长沙的火,已经烧了整整七天七夜,那火光,似乎已越过千山万水,烧到了北平的城头。金陵城里的火,也快要压不住了。张昺与谢贵的那张网,已经收得只剩下最后一寸,他们等得,便是南京城里的那一道,最后的旨意。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朱棣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地图之上,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座城池,每一条河流,都用自己的意志,生生地,刻入骨髓之中。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姚广孝甚至以为他将要永远地沉默下去。终于,他缓缓开口,那声音低沉而又压抑,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那片早已被无尽的愤怒与悲痛所填满的深渊之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十二弟,他是个好人,也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这一生,最恨的,便是世间的污浊。所以,他宁可选择与他那些珍爱的书画一同化为灰烬,也不愿,让他那高傲的灵魂,沾染上金陵城里那些人,吐出来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肮脏的唾沫。”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霸道与威严,只有一种,失去了至亲手足之后,才会有的,深沉的、冰冷的悲恸。 “可我,不能死。”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终于,燃烧起了一团,足以将整片天地都焚烧殆尽的、名为“野心”的黑色火焰!“我若死了,父皇当年在漠北流的血,便白流了;张玉、朱能这些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便都要跟着我一同,去给那黄口小儿与他那两个酸腐老师的‘仁政’,做垫脚石!我朱棣,生来便是要在沙场之上与天争命的龙,又岂能甘心,像条狗一样,被锁在这华丽的囚笼里,任人宰割!” 姚广孝看着他眼中那终于被彻底点燃的火焰,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的微笑。他知道,这头蛰伏了太久的北方猛虎,其心中最后一道名为“亲情”与“人伦”的枷锁,终于,被他那位好侄儿,亲手,用一场最绚烂的烈火,给彻底烧断了。 “王爷说得对,您不能死。非但不能死,您还要,堂堂正-正地,走进那座您本就该走进的奉天殿,坐上那张您本就该坐的龙椅。”姚广孝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然而,如今敌强我弱,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金陵朝廷,最希望看到的,便是王爷您怒而兴兵,如此,他们便能名正言顺地,将您打为‘叛逆’,而后调动天下兵马,将我北平,夷为平地。所以,我们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他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走到朱棣的面前,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智慧光芒,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王爷,从明日起,您,便疯了吧。” “疯?”朱棣的眉头,猛地一蹙,那股君临天下的霸道气势瞬间凝聚,让整个静室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对,就是疯。”姚广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他丝毫未被朱棣的气势所影响,“陛下与那两位帝师,皆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体面人。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一头威风凛凛、对他们构成巨大威胁的猛虎,挥下屠刀。但他们,却很难,对一个已经疯疯癫癲、蓬头垢面、在街市上与乞丐抢食、毫无半分亲王体面可言的,可怜人,下最后的狠手。因为那,有亏他们那套虚伪的‘仁德’,有损他们那可笑的‘颜面’。他们会犹豫,会观望,甚至,会为了向天下人彰显新君的‘宽厚’,而暂时,放松对您的监视。王爷您要的,不仅仅是欺骗过张昺与谢贵这两只蠢犬的眼睛,您更要的,是让您那位远在金陵、心性仁慈的好侄儿,在接到密报之后,从心底里,对您这个不成器的疯叔叔,生出一丝,怜悯。只要他有了这一丝怜悯,他下达最后那道锁拿命令的手,便会,迟疑那么片刻。” 姚广孝看着朱棣,声音变得无比轻柔,却又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而他们这片刻的犹豫与松懈,便是我们,在这场必死的棋局之中,唯一能够争取到的,一线生机!王爷,欲成真龙,必先学会,如蛇般,在泥淖之中,隐忍盘踞。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这点屈辱,与那九五之尊的宝座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姚广孝,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彻底看穿。静室之内,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在静静地燃烧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之上,拉扯,扭曲,仿佛两尊正在进行着无声博弈的古神。许久,许久,朱棣那张紧绷得如同钢铁的脸上,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比哭,更要难看的,惨烈的笑容。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那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气与,骄傲。 一个曾经在千军万马之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百战亲王,一个曾让整个蒙古高原都为之战栗的铁血雄主,在这一刻,为了生存,为了复仇,为了那张他认为本就该属于他的至高无上的龙椅,终于,心甘情愿地,选择,将自己所有的尊严,都暂时地,抛弃,碾碎,化为这北国漫天的尘土。 第二日,盛夏的酷暑,如同一座巨大的、无形的蒸笼,将整座北平城都笼罩在一片滚烫的、令人烦躁的气浪之中。正阳门大街之上,往日里熙熙攘攘的人流,此刻也变得稀稀拉拉,只有几只被热得伸长了舌头的野狗,无精-打采地趴在墙角的阴影里,连吠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就在这片被酷热所凝固的沉寂之中,一阵充满了癫狂与混乱的喧哗之声,却毫无征兆地,从长街的尽头,传了过来,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上竟还穿着一件厚重得足以在数九寒冬抵御风雪的、沾满了污渍与油垢的黑色羊皮袄的疯汉,赤着一双早已被滚烫的青石板路烫得满是水泡、甚至渗出血丝的脚,正踉踉跄-跄地,在长街之上,狂奔。他一边跑,一边手舞足蹈,口中,更是发出一些不成调的、意义不明的狂笑与嘶吼,时而指着天上那轮毒辣的日头,用最污秽的言语破口大骂,仿佛那太阳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时而又突然跪倒在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地面,连连叩首,涕泪横流,口中高呼着“儿臣有罪,儿臣知错了,求皇上饶命”,那姿态,卑微得,如同一条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街边的百姓,何曾见过如此骇人而又荒诞的景象,无不吓得纷纷向两侧避让,脸上,充满了惊恐、厌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而那些隐藏在人群之中,负责监视燕王府一举一动的锦衣卫暗探们,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脸上,则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轻蔑的、幸灾乐祸的冷笑。他们迅速地,从怀中,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将眼前这出足以成为整个大明王朝年度最大笑柄的闹剧,一笔一划地,详细记录了下来,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可以用来向上司邀功的细节。 那疯汉,正是燕王朱棣。 他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只是沉浸在自己那疯癫的世界之中。他冲到一个售卖炊饼的摊位之前,看着那蒸笼之中冒出的、白腾腾的热气,竟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的美味,他那双本是浑浊不堪、充满了疯癫之色的眼睛里,瞬间,放出贪婪的光,他不由分说,便伸出那只沾满了泥污与不知名炭灰的黑手,一把,将整个蒸笼的炊饼,都抢入了怀中。他甚至都来不及吹去炊饼之上那滚烫的热气,便如同饿了数日、早已丧失了所有人性的饿鬼一般,大口大口地,向嘴里塞去,那动作粗野而又急切,仿佛生怕有人会来与他抢夺一般。一边塞,他还一边含混不清地,对着那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的摊主,狂笑着,嘶吼着:“我的!都是我的!父皇赏的!谁也不准抢!谁抢我跟谁急!” 那摊主是个身材壮硕的山东汉子,在这北平城里做了半辈子的生意,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立刻便反应了过来,眼看自己一天的生计就要被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疯子给毁了,一股怒火顿时冲上了头顶,他怒吼一声,便要上前,夺回自己的炊饼,口中更是骂骂咧咧:“哪里来的疯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东西!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到朱棣那件肮脏的羊皮袄的刹那,朱棣那双本是浑浊不堪、充满了疯癫之色的眼睛里,竟毫无征兆地,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绝对的,杀机!那杀机,一闪即逝,快得,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之中淬炼出的、属于百战王者的恐怖威压,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那摊主的心头!那摊主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在瞬间,为之一滞,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疯癫的乞丐,而是一头,从尸山血海之中缓缓站起的、正用那双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眸子凝视着自己的,远古凶兽!他的双腿,竟不由自主地,一软,整个人,便“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再也,不敢有半分的妄动。 朱棣没有再看他一眼,他眼中那丝冰冷的杀机早已消失不见,重新被那种浑浊的、疯癫的空洞所取代。他只是抱着那一大包滚烫的炊饼,继续,踉踉跄跄地,向着长街的另一头,狂笑着,远去。他的背影,在烈日的炙烤之下,显得,是那般的,狼狈,可悲,而又,充满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这一幕,被数里之外,燕王府后院一处不起眼的角楼之上,两个人,尽收眼底。 一个是世子朱高炽,他看着自己那曾经威风八面、让四方蛮夷都为之丧胆的父亲,此刻竟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扮演着如此一个屈辱不堪的角色,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仁厚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刺痛。而他身旁,那位穿着一身朴素劲装,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柄出鞘长剑,眉宇间充满了悍勇与不耐烦之气的青年,正是燕王次子,朱高煦。他看着城中那场闹剧,脸上,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屑。 “大哥,”他冷哼一声,对着朱高炽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火气,“父王这又是何苦?依我看,与其在这里装疯卖傻,任由那些南边的软蛋看笑话,倒不如,让我带上府中那八百亲兵,趁夜,将那张昺与谢贵的狗头一并取来!只要北平城还在我们手中,大不了,便与那金陵城里的黄口小儿,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我朱高煦,宁可站着死,也绝不愿,像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 朱高炽闻言,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个二弟,勇则勇矣,却终究是,有勇无谋。他拍了拍朱高煦那因愤怒而紧绷的肩膀,用一种与他那肥胖身形截然相反的、沉稳冷静的声音,缓缓说道:“二弟,你只看到了父王今日之‘辱’,却未曾看到,这‘辱’的背后,所能为我们争取到的,‘生’。父王他,不是在演戏给那些蠢货看。他,是在用他自己的尊严,为我们,为这满府的家小,为所有追随我们的将士,铸造一面,最坚固的,盾牌。而我们,则必须,在这面盾牌的掩护之下,用最快的速度,为他,也为我们自己,锻造出一柄,足以,撕开这片黑暗的,最锋利的,矛。”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王府后院深处,那个终年被高墙与重兵所层层守卫的,禁地。那里,没有了前院的压抑与死寂,反而,日夜不息地,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富有节奏的、如同夏日里隐约的雷鸣般的,声响。 这一日的黄昏,当朱棣拖着那具“疯癫”而又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回到王府,并在无数监视的目光中,被下人们“搀扶”回那间终日炭火熊熊的“病房”之后,一场奉旨前来“探病”的、更为凶险的试探,也随之而来。 北平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谢贵,在收到了手下探子关于朱棣白日里在街市上种种疯癫行径的详细密报之后,二人心中虽已对燕王“疯了”的传闻信了七八分,但出于文人与武将双重的谨慎,他们还是决定,亲自再登门一次,以“代天子抚慰”为名,进行最后的确认。 当他们二人带着一众亲随,抬着数箱由宫中御药房特意调配的“安神补脑”的名贵药材,再次来到燕王府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之前时,迎接他们的,不再是往日里那种虽压抑却依旧保持着王府威仪的森严,而是一种充满了混乱与颓败的凄凉景象。王府的下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行色匆匆,脸上都带着一种大难临头、前途未卜的茫然与恐惧。当他们被引入那间朱棣平日里养病的寝殿之时,一股由浓郁的汤药味、刺鼻的劣质炭火烟熏味、以及一种久病之人身上特有的酸腐之气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寝殿之内,门窗紧闭,密不透风。盛夏酷暑,殿中央竟依旧摆着那个巨大的、燃烧着熊熊炭火的黄铜火盆,灼热的气浪让两位养尊处优的朝廷大员刚刚踏入,便已是汗流浃背,狼狈不堪。而他们此行的目标,燕王朱棣,此刻正身裹着数层厚重的貂皮,披头散发,面色蜡黄,如同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病鸡,蜷缩在床榻的一角,正对着床脚那只精美的珐琅痰盂,发出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张昺与谢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与轻蔑。张昺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了一个充满了虚伪关切的笑容,用一种近乎于哄骗孩童的温和语气说道:“燕王殿下,下官与谢将军奉陛下之命,特来探望。听闻殿下近来病体沉珂,圣上龙心甚忧,特命御药房拣选了上好的滋补之物,望殿下好生调养,切莫再因思念湘王殿下而伤了自家身体,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手足之情啊。” 床榻之上的朱棣,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自顾自地剧烈咳嗽着。直到一旁侍立的世子朱高炽,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又在他耳边低声劝慰了几句之后,他才缓缓地,抬起了那双浑浊不堪、充满了血丝的眼睛。他看着眼前的张昺与谢贵,眼神之中,没有了半分往日的威严,只有一种属于疯癫之人的、茫然而又空洞的恐惧。他突然,伸出那只干枯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张昺的衣袖,声音嘶哑地,哀求道:“张大人……谢将军……你们是皇上派来的好人……你们快……快去告诉皇上,告诉我的好侄儿……十二弟他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我没有谋反之心……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这北平城里,为他守国门……求求你们……求求他,别杀我……我怕冷……我不想死啊……” 他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凄厉,绝望,没有半分的伪装,仿佛是一个被全世界所抛弃的、走投无路的孩童,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哀求。他那鼻涕与眼泪混杂在一起,将那张本就憔悴的脸,弄得更加污秽不堪。 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何曾见过一位威震漠北的亲王,竟会落魄至此,他眼中那最后的一丝警惕,也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屑。而心思更为缜密的张昺,虽然依旧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心中却也在暗自盘算,看来这朱棣,确是在湘王自 焚与朝廷高压的双重打击之下,彻底被压垮了心神,已然是不足为虑了。 然而,就在他二人心中都已对朱棣的“疯病”深信不疑,准备再虚与委蛇几句便告辞离去,好向金陵城里的主子们汇报这“喜人”的成果之时,一场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闹剧,却毫无征兆地,上演了。 只见朱棣在哭嚎了一阵之后,仿佛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突然止住了哭声,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了谢贵腰间,那柄象征着武将身份的、装饰华丽的佩剑。他眼中,突然,放出了一阵,奇异的光。他猛地,挣脱了朱高炽的搀扶,连滚带爬地,从床榻之上扑了下来,竟一把,抱住了谢贵那粗壮的大腿,口中,发出了孩童般的、充满了渴望的呓语:“剑……好漂亮的剑……父皇……父皇也有一把……给我……给我玩玩……” 谢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要将他一脚踹开。但一旁的张昺,却怕他伤了这位“金贵”的疯王爷,不好向朝廷交代,连忙上前制止。就在这拉拉扯扯的混乱之中,朱棣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真的将谢贵腰间那柄连着剑鞘的佩剑,给硬生生地,抢夺了过来。 他抱着那柄冰冷的、沉重的佩剑,如获至宝,脸上,露出了一个痴傻的、满足的笑容。他将佩剑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口中,模仿着战场之上将士们冲杀的呐喊声,在寝殿那狭小的空间之内,跌跌撞撞地,上蹿下跳,如同一只得了新奇玩具的猴子。 张昺与谢贵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而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之中,朱棣,仿佛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向着一旁那尊用来镇宅的、由整块坚硬花岗岩雕琢而成的巨大石狮子,重重地,摔了过去。 “王爷小心!”朱高炽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去扶。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生怕这位疯王爷,会在这场意外之中,磕着碰着,到时候,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朱棣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那冰冷的石狮子之上。他手中的那柄佩剑,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仿佛是摔得不轻,趴在石狮子上一动不动,口中,发出痛苦的**。朱高炽与几名王府的内侍,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张昺与谢贵见状,知道今日的“探病”,已然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他们看着那个被扶回床榻之上,依旧在哼哼唧唧、哭闹不休的朱棣,心中,那最后一丝的疑虑,也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一个连路都走不稳,只能像个孩童般抢夺玩具的疯子,一个被自己的兄弟之死吓破了胆,只能在病榻之上苟延残喘的懦夫,又能对那远在金陵的、如日中天的新君,构成什么威胁呢? 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向着早已是心力交瘁的朱高炽,拱手告辞。 当他们终于走出那间充满了压抑与污秽气息的寝殿,重新呼吸到外面那虽然滚烫、却依旧带着几分清新气息的空气时,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在他们看来,这场即将到来的、关乎帝国命运的南北对决,其结局,已然是,再无任何的悬念。 他们没有看到,就在他们转身离去之后,那座被朱棣用手掌“无意”间撑扶过的、冰冷的、坚硬的花岗岩石狮子基座之上,在那昏暗的、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及的蛛网状裂痕,正从他手掌接触的那个中心点,无声无息地,缓缓地,向着四周,蔓延开去。仿佛,有什么,即将要挣脱束缚的、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正从那最深沉的、最彻底的隐忍之中,悄然,苏醒。 第十三章:佯狂铸甲隐锋芒(下)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当北平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谢贵那辆载着满满的轻蔑与虚假捷报的华贵马车,终于在无数锦衣卫探子那幸灾乐祸的目光护送之下,缓缓驶离燕王府那条死寂的长街,并最终消失在喧嚣的市井尽头时,那座在外界看来已然是疯癫与绝望代名词的巍峨府邸,其厚重的朱红色正门也随之“吱呀”一声,沉重地合上了。这一合,仿佛一道无形的、巨大的水闸轰然落下,瞬间便将府外那个充满了猜忌、试探与屈辱的现实世界,与府内这个正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滔天巨变而疯狂积蓄力量的秘密王国,彻底地隔绝开来。 前院那因朱棣的疯癫闹剧而残留的混乱与污秽,被下人们以一种近乎于仪式感的肃穆姿态,迅速而又无声地清理干净。空气中那股由浓郁汤药味与劣质炭火烟熏味混合而成的、属于“病房”的颓败气息,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净化,取而代-之的,是王府之内固有的、那种属于金戈铁马与皇室威仪的、冰冷的沉静。然而,就在这片静默的表象之下,在那座看似寻常的、专为豢养数百匹漠北良驹而建的巨大马厩的坚实地基之下,在常人目光永远无法企及的、深达数十丈的黑暗地底,一场属于钢铁与火焰、力量与希望的、静默的雷鸣,却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效率,轰然奏响。 镜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夯土与坚硬的岩层,猛地从那充满了政治算计的地面之上,沉入了这个隐藏在帝国心脏之侧的、终年不见天日的庞大地下世界。与地面之上那令人烦躁的酷暑截然相反,这里首先迎面扑来的,是一股冰冷的、带着泥土与岩石特有腥气的阴风,仿佛一条通往九幽地府的秘密甬道。然而,当穿过那条由最忠诚的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密守卫的、长达百丈的幽暗通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股灼热得仿佛能将人的骨血都一并熔化的恐怖热浪,便混合着刺鼻的煤烟与上等精铁被反复捶打时所特有的腥甜,如同一头无形的、来自地狱深处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这片巨大地下空间里的每一寸空气。 这里,竟是一座规模宏大到足以与朝廷设在通州的军器监相媲美的巨型地下兵工厂。整个空间,其面积之广阔,几乎相当于一个足以容纳上万名士兵同时操演的巨型校场。近百座由耐火砖石砌成的、高达数丈的巨大熔炉,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钢铁巨兽,沿着石壁整齐地排列着,它们那赤红色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炉口,正贪婪地吞吐着熊熊的烈焰,将那些从山西、河北等地通过各种秘密商路偷运而来的上等精铁矿石,熔化成一炉炉滚烫的、闪烁着刺目金红色光芒的沸腾铁水。数千名从燕云十六州各地秘密招揽而来的、技艺最为精湛的顶尖铁匠、皮匠与木匠,赤裸着古铜色的、因长年累月的劳作而显得格外健硕的上身,浑身上下的肌肉如同一块块坚硬的岩石般虬结贲张,他们在各自的工位之间,挥汗如雨,沉默地,却又充满了效率地,进行着一场静默的、却又足以撼动整个帝国根基的战争准备。 那些滚烫的铁水,在经过一道道复杂的、足以让寻常人眼花缭乱的工序之后,被浇筑进一个个早已预备好的模具之中,而后,又在那些力大无穷的锻造匠人手中那重逾百斤的巨锤之下,被千锤百炼,反复折叠、锻打,其间不断地浸入那由数十种秘传草药与动物骨血混合而成的、冰冷的淬火池中,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响,伴随着漫天升腾的白色水汽。最终,那些原本粗糙的铁胚,便在这一冷一热的反复淬炼与成千上万次的捶打之下,脱胎换骨,化为了一片片闪烁着森然寒芒的锋利刀刃,一件件足以抵御强弓硬弩的坚固甲叶。那沉重的、富有节奏的锤击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如同一阵阵永不停歇的、沉闷的雷鸣,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地下王国之中回荡,是这颗正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滔天巨变而疯狂跳动的钢铁心脏,最雄浑的脉搏。 而在工坊的另一侧,那些技艺同样精湛的皮匠们,正将一张张从关外通过走私渠道换来的、坚韧无比的整张野牛皮,用一种混合了树汁与矿物粉末的特制药水浸泡、鞣制,使其变得既柔软又坚韧,而后再由最灵巧的匠人裁剪、缝合,用粗大的麻线将数层牛皮紧紧地铆合在一起,制成一件件轻便而又坚固的皮甲与一面面足以抵御箭矢的巨大鸢形盾牌。空气中,弥漫着生皮与药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更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老木匠,正在将那些同样是秘密运入的、产自辽东深山之中、质地最为坚硬的铁桦木,用墨斗弹线,用巨斧劈砍,用刨子打磨,将其制成一杆杆修长而又充满韧性的长枪枪杆,与一副副可以快速拆卸、组装,以便于秘密运输的攻城云梯的组件。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种近乎于严酷的军事化管理之下,有条不紊地,高效地进行着。这里,没有监工的呵斥,也没有偷懒的闲谈,只有一种共同的目标所凝聚成的、惊人的创造力与集体意志。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此刻手中所锻造的每一件兵器,所缝制的每一件铠甲,都不仅仅是一件冰冷的器物,更是他们自己与家人的身家性命,是他们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决定了整个北方未来命运的豪赌之中,所押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赌注。 就在这片充满了钢铁与火焰、力量与希望的喧嚣之中,一个身材魁梧、眉宇间充满了悍勇与狂傲之气的青年将领,正双手抱胸,静静地立在一座刚刚完工的、用来测试兵器性能的巨大靶场之前。他正是燕王次子,那位早已在军中因其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而赢得了“高阳酒徒”之名的朱高煦。他看着眼前那些正在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兵器,那双总是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贪婪的、迫不及及待的光芒。他随手,从一旁刚刚淬火完成、刀身尚带着一丝滚烫余温的兵器架上,抓起一柄造型朴实无华,刀身却比寻常的官造佩刀要厚重上近乎一倍的双手长刀,在空中,随意地,挽了两个刀花。那沉重的刀身,在他手中,竟仿佛没有半分重量,带起的刀风,发出“呼呼”的厉啸,竟让数尺之外的巨大烛火,都为之一暗。 “王师傅,”他转过头,对着身旁一位须发皆白,身材却依旧健硕如山的老师傅,朗声说道,那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你这新改的‘百炼破甲刀’,看着倒是厚实,也不知,比之朝廷给那些只会躲在金陵城里吃香喝辣的京营软蛋们配发的绣春刀,究竟,要强上几分?” 那位被称为“王师傅”的老铁匠,乃是当年跟随朱元璋一同打天下、后因不满朝中官僚掣肘而愤然辞官的军器监首席大师王神臂。他抚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眼中,闪烁着匠人独有的、对自己作品的绝对自信,他傲然一笑道:“二殿下尽管一试便知。老夫这刀,乃是仿前元怯薛军中最为精锐的‘碎骨者’所用的双手重刃,以百炼精钢为体,又掺入了从关外寻来的三成天外陨鐵,经九火九转之法,由十六名臂力最强的弟子,以流星锤法,反复折叠锻打三千六百锤而成,其锋锐与坚韧,早已非凡品可比。莫说是那金陵城里中看不中用的绣手绣脚的绣春刀,便是寻常的步人甲,在它面前,也与那上好的豆腐,无甚分别!” “好!”朱高煦闻言,眼中战意更浓,他大喝一声,不再有半分迟疑。他双手握刀,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于双臂之上,对着靶场正中央,那个由五层浸透了桐油、又用碗口粗的铁钉层层铆合在一起的、坚韧无比的重装牛皮甲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当头,猛地,劈下!这一刀,他没有用任何精妙的招式,只有最纯粹、最直接、最狂暴的,力量!刀锋过处,空气仿佛都被这一刀之中所蕴含的霸道气势从中剖开,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尖锐的呼啸! “嗤啦——!!!” 一声,仿佛是撕裂了上好绸缎般的、刺耳的声响。只见那足以抵御寻常刀剑、甚至能将射来的强弩箭矢都直接弹开的重装牛皮甲靶,在接触到那柄漆黑重刀的瞬间,竟没有半分的阻碍,如同烧红了的烙铁切过了一块冰冷的牛油一般,被干脆利落地,从中,整整齐齐地,一剖为二!那光滑的切口之处,甚至还因剧烈的摩擦,而冒出了一缕,带着皮革焦糊味的淡淡青烟! 一刀之威,竟至于斯! 工坊之内,那原本震耳欲聋的锤击之声,竟在这石破天惊的一刀之下,有了片刻的停歇。所有工匠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那个持刀而立,浑身散发着狂暴战意的年轻王子身上,眼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畏与,狂热。 朱高煦看着自己手中那柄毫发无伤的重刀,感受着刀身之上传来的那股斩断一切的舒畅手感,终于,仰天发出一阵,充满了无尽快意的,狂放大笑。“哈哈哈哈!好刀!好刀啊!”他将刀重重地往地上一插,那坚硬的、由花岗岩铺就的地面竟如同豆腐一般被轻易插入数寸,“有此神兵,待他日我随父王杀入那金陵城中,定要将那些只会摇唇鼓舌的酸儒,连同他那张鸟位,一并,斩成两段!!”他的笑声,在这座充满了钢铁与火焰的地下王国之中,久久回荡,充满了,一种即将要挣脱所有束缚,将整个天下都搅得天翻地覆的,狂野与,自信。 然而,在这片充满了阳刚与暴烈的喧嚣的数百尺之上,燕王府另一处更为幽深、也更为隐秘的地下密室之内,一场属于阴影与毒药的密会,也正在悄然进行。这间密室,与那热火朝天的工坊截然相反,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数十种不知名草药与某种女子身上特有体香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味道。密室的四壁之上,没有刀枪剑戟,而是挂满了一排排贴着标签的、装着各种颜色粉末与液体的精致瓷瓶,与一个个由紫檀木制成的、雕刻着精美花纹的药箱。密室的正中央,一张由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的石床之上,正盘膝坐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剪裁得将她那玲珑浮凸的火爆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的紧身劲装,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同一条黑色的瀑布,随意地披散在肩后。她年约双十,生得是眉如弯月,眼若桃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神情的眸子里,仿佛藏着能将世间所有男人的魂魄都勾走的无尽风情。她的嘴唇,涂着最艳丽的、如同鲜血般的殷红,嘴角,总是微微地,向上翘着,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媚意。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看似是秦淮河畔最顶尖的、能让王侯将相都为之神魂颠倒的绝色尤物,其真实的身份,却是“瀚海龙庭”之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用毒与媚术的大行家——“血观音”,秦钰绮。 此刻,她正对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用一根小小的、由纯金打造的细长银针,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打开的锦盒之中,挑起一抹,无色无味的,透明膏状物,轻轻地,涂抹在自己那鲜红的指甲之上。那膏状物,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迅速地,挥发,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那看似娇嫩美丽的指甲之中,此刻,已然,蕴含了足以,在无声无息之间,毒杀十数名内家高手的,剧毒。 在她面前,一位同样穿着“瀚海龙庭”特有的黑色劲装,身材却异常高大魁梧、浑身散发着一股与这间阴柔密室格格不-入的蛮荒气息的壮汉,正恭敬地,单膝跪地,向她,汇报着什么。那壮汉,正是“蒙古力王”,铁木真格。“秦姑娘,”他的声音,如同两块巨大的石头在相互摩擦,充满了草原的粗犷,但语气之中,却对眼前这位看似柔弱无骨的女子,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畏,“唐将军有令。南京那边,已传来最新的消息。建文帝已任命曹国公李景隆,为平燕大将军,不日,即将集结五十万大军,北上平叛。唐将军命我等,做好,一切准备。” 秦钰绮涂抹着指甲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那双媚眼如丝的桃花眼,瞥了一眼身前这个,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熊的男人,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轻蔑的,娇笑。“五十万大军?咯咯咯……真是好大的阵仗,吓死奴家了。”她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悦耳,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李景隆?那个只会跟在先帝屁股后面捡军功、连兵书都没读过几本的草包国公?建文那孩子,还真是,无人可用了啊。” 她缓缓地,站起身,那婀娜的身姿,在昏黄的烛火下,摇曳生姿,如同,一条美女蛇。她走到铁木真格的面前,伸出那只刚刚涂抹了剧毒的、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挑起了他那充满了阳刚之气的下巴。“铁木真格,”她凑到他的耳边,吐气如兰,那声音,充满了致命的诱惑,“你这身蛮力,用来在战场之上冲锋陷阵,倒是可惜了。不如,随姐姐我一同南下,去那金陵城里,见识见识,那秦淮河畔的温柔乡,是如何,能将那些所谓的忠臣良将,都化作绕指柔的,可好?” 铁木真格那张古铜色的脸上,竟罕见地,泛起了一丝红晕。他那颗早已被草原的风霜磨得坚硬如铁的心,竟在这妖女的面前,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便要点头。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仿佛是从九幽地狱之中传来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从密室的阴影之中,响了起来。“秦姑娘,还请,自重。唐将军的军令,不是儿戏。” 只见密室的角落里,那片最深的黑暗之中,一个始终笼罩在阴影之下的身影,缓缓地,站直了身体。他身材中等,看不清面容,整个人,仿佛都与那片黑暗,彻底融为了一体,若不是他主动开口,竟无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他,便是“瀚海龙庭”之中,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惧的,首席刺客——“无影客”。 秦钰绮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微微一僵。她缓缓地,收回了手,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哟,原来是影子大人在此,倒是奴家,失礼了。”她娇笑着,掩饰着方才的失态,而后,话锋一转,重新恢复了那份属于顶尖特务的,专业与,冷酷,“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让金陵城里的那些大人们,也好好地,尝一尝,我‘瀚海龙庭’,为他们精心准备的,开胃小菜。” 她说罢,转身,从一个上着三道奇特铜锁的药箱之中,取出了数个早已准备好的、画着不同标记的锦囊,分别,交给了铁木-真格与那位“无影客”。“铁木真格,你,负责将这包‘软筋散’,想办法,混入南军先锋部队的饮水之中。记住,量,要控制好。我不要他们死,我只要他们,在决战来临之时,连举起刀的力气,都没有。” “影子大人,”她又将另一个锦囊,递给了那位神秘的刺客,“您老人家的手段,奴家自然是信得过的。这,是那位李景隆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妾的生辰八字,与她最喜爱的一种西域熏香的配方。至于,该怎么做,想必,也无需奴家,再多言了吧?” 那“无影客”,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苍白的、仿佛没有骨头的手,接过了锦囊,而后,身影一晃,便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再次,消失在了,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密室之内,重又,只剩下了秦钰绮与铁木真格两人。秦钰绮看着那片空空如也的黑暗,又看了看身旁这个,因方才的惊吓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蒙古大汉,嘴角,再次,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娇笑。 “走吧,我的好将军。”她轻轻地,拍了拍铁木真格那宽阔的肩膀,“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而就在这片充满了钢铁与毒药的地下王国的最深处,在那间终年被檀香与烛火所笼罩的朴素静室之内,燕王朱棣与姚广孝,正对着那幅巨大的、囊括了整个大明王朝疆域的舆图,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沙盘推演。 “王爷,”姚广孝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静室之中缓缓回荡,“如今,我等之‘盾’,已然铸就,那便是您佯狂之下的民心之惑与敌军之懈;我等之‘矛’,亦已磨砺锋利,那便是工坊之内日夜赶制的百万兵甲与高阳王殿下的冲天豪气。然,盾,只能自保;矛,只可争锋。真正能让我们,在这场看似必输的赌局之中赢得最终胜利的,却是那些,隐藏在棋盘之外,足以一子定乾坤的,无形之手。”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图之上那些代表着兵力与城池的标记,而是指向了那些,在地图的边缘与缝隙之中,被他用特殊的朱砂所点下的、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微小的红点。那些红点,遍布大明南北,有的,在繁华的通州漕运码头;有的,在偏僻的湖广深山古道;有的,甚至,就隐藏在金陵城那喧嚣的秦淮河畔的画舫之中。 “这,便是‘瀚海龙庭’,是贫僧耗费了十数年心血,为您也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所精心打造的,影子军队!” “这支军队里,没有忠君爱国的将领,也没有悍不畏死的士兵。它有的,只是那些,被所谓的名门正派所不容,被朝廷法度所通缉,却又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各种奇异本领的能人异士。有能于百万人中取上将首级的顶尖刺客;有能以美色与毒药,在无声无息之间,便瓦解一座坚城的绝代妖姬;更有那些,精通奇门遁甲、机关术数,能将一座普通的城池,都变成一座布满了致命陷阱的死亡迷宫的,能工巧匠。” “南京朝堂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儒臣们,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一场战争的胜负,有时并不取决于谁的军队更多,谁的盔甲更厚。他们更无法应对,当他们的粮草官,在运粮途中,‘突发恶疾’而暴毙;当他们最倚重的守城主将,在决战前夜,因‘沉溺酒色’而猝死于床榻之上;当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城池,在总攻发起的那一刻,城内的武库与粮仓,却同时,燃起冲天大火!王爷,”姚广孝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得意,“这便是‘瀚海龙庭’的力量!是这步,足以将整个棋局都彻底颠覆的奇兵!”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疑虑,也终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自信与冰冷的杀意。他缓缓地抬起那只早已愈合、却依旧残留着淡淡疤痕的手,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之上,北平府的位置。 “起风了。”他轻声说道。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引动了天地的气机,让整个书房之外,那原本沉闷的夏夜,骤然间,狂风大作,吹得窗棂猎猎作响,宛如万千兵马在齐声怒吼。 一场即将要颠覆整个大明王朝的血腥风暴,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当燕王府那座在外界看来已然是疯癫与绝望代名词的华丽囚笼,其内部正在如同一个被精密齿轮所驱动的巨大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悄然运转,将一块块冰冷的生铁锻造成足以撕裂天下的锋利兵刃之时,那真正赋予这台机器灵魂与意志,并为其指明了那条通往紫禁之巅的血腥道路的,却是那间位于王府最深处、终年被檀香与烛火所笼罩的朴素静室。这里,与那充满了钢铁与火焰、力量与希望的喧嚣工坊截然相反,没有热火朝天的喧嚣,没有震耳欲聋的锤击,只有一种近乎于凝固的、能让时间都为之放缓脚步的绝对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雅的、带着几分苦涩的安神檀香,混合着数百年古籍纸张所特有的陈旧墨香,仿佛连光线,在进入这间屋子的瞬间,都会被那股无形的、属于智谋与算计的气场,吸收、扭曲,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静室之内,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张由整块千年沉香木打磨而成的古朴书案,两只由干枯蒲草编成的团垫,和墙上一幅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明九边军镇舆图》。然而,这幅舆图,却又与寻常的军用地图截然相反,它早已被它的主人,变成了一张经天纬地、包罗万象的巨大棋盘。那上面不仅有详尽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更被无数种颜色各异的细小丝线与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朱砂标记,标注得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红色的丝线,代表着金陵朝廷所能调动的京营与地方卫所的兵力部署与行进路线,其势虽众,却显得臃肿而迟缓;蓝色的丝线,则代表着燕军未来的突进方向,线条锋利,迅捷,如同一柄柄即将要刺入敌人心脏的尖刀;而在这红蓝二色之间,更有无数条黑色的、如同蛛网般无处不在的纤细丝线,从北平这座核心之地,悄无声息地辐射向全国各地,连接着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微小的红点——那些红点,有的,在维系着帝国南北命脉的通州漕运码头;有的,在商旅往来不绝于途的繁华市镇;有的,在偏僻得连官府都懒得派驻一名小吏的湖广深山古道;有的,甚至,就隐藏在金陵城那喧嚣靡丽的秦淮河畔的某艘画舫之中。那每一根黑色的丝线,都代表着一条秘密的情报通路;那每一个红色的标记,都代表着一个,属于“瀚海龙庭”的、早已蛰伏多年的,死亡的触角。 一个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双目却亮得如同两颗寒星的僧人,正盘膝坐于地图之前,他手中,没有佛珠,也没有经卷,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幅,由他耗费了十数年心血才亲手编织而成的,巨大而又复杂的,死亡之网。他便是那个被后世称为“黑衣宰相”,以出家人的身份,却心怀着颠覆天下之志的传奇谋士,道衍和尚,姚广孝。他看着地图之上,那代表着南京朝廷的、看似强大无匹的红色洪流,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近乎于神祇俯视蝼蚁般的,冰冷的,悲悯。他看不起齐泰、黄子澄那套完全建立在书本理论与道德说教之上的“君子之战”,他深知,战争的本质,从来都不是礼乐与教化,而是最纯粹、最不择手段的,欺诈与毁灭。 就在此时,那扇由整块沉香木打造、足以隔绝外界一切声音与窥探的厚重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燕王朱棣那高大而又充满了压迫感的身影,缓缓地,走了进来。他已然褪去了白日里那身疯癫的伪装,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他脸上的污秽与痴傻之态早已被清洗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长久的压抑与屈辱而显得愈发冰冷与坚硬的沉静。他显得有些疲惫,扮演一个疯子,对于他这样一个将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百战亲王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发自灵魂深处的精神消耗。他沉默地走到一旁的水盆之前,用那冰冷的井水,反复地,冲刷着自己的脸庞与双手,仿佛要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肮脏的、懦弱的气息,连同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感,都一同,彻底地洗去。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向铜镜之中的自己时,那张脸,又重新变回了那个,让四方蛮夷都为之闻风丧胆的,北境之王。 他走到姚广孝的身旁,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同样投向了那幅巨大的、复杂的棋盘。他看着那代表着南军的、几乎遍布了半个疆域的红色标记,看着那将自己这座孤城死死围困的、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疑虑,也终于,在连日的隐忍与煎熬之中,彻底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自信与冰冷的杀意。 “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金属的质感,不再是之前那般压抑,反而透着一股即将要挣脱所有束缚的强大自信,“我那位好侄儿的耐心,恐怕,也快要被本王这‘疯病’给耗尽了。他那柄名为‘仁政’的刀,也该,举起来了。” 姚广孝闻言,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图之上那些代表着兵力与城池的标记,而是指向了那些,在地图的边缘与缝隙之中,被他用特殊的朱砂所点下的、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微小的红点。 “王爷,”姚广孝的声音里,充满了战略家的自信与冷酷,“您看的,是这棋盘之上,那些看得见的,兵、车、马、炮。而贫僧看的,却是那些隐藏在棋盘之外,足以一子定乾坤的无形之手。” “您以为我们真正的胜机,在于张玉、朱能两位将军的忠勇吗?在于您那两位公子的智与武吗?不,”他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走到朱棣的身旁,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智慧光芒,“他们是这盘棋的根基,是能让我们,有资格与那金陵朝廷对弈的本钱。是我们的‘盾’,也是我们的‘矛’。王爷您这数月来的‘疯病’,与世子殿下的沉稳,便是我们最坚实的‘盾’,它为我们赢得了最宝贵的铸甲时间,也麻痹了敌人最警惕的神经,更让您那位心性仁慈的好侄儿在下达最后那道锁拿命令时,心中多了一丝不该有的犹豫。而高阳王殿下的悍勇与那地底工坊日夜不息的锤击之声,则是我们最锋利的‘矛’,它能让我们在正面战场之上,拥有与南军那数十万大军堂堂正正一较高下的力量。这,是我们的‘正兵’,是摆在明面上的力量,是足以让天下人都看到的,属于燕王的,赫赫军威。” “但真正能让我们,在这场看似必输的赌局之中赢得最终胜利的,是他们。”他伸出手指,在那些遍布全国的红点之上,缓缓地,划过,仿佛在连接一张无形的、早已笼罩了整个帝国的,巨大蛛网。“是‘瀚海龙庭’!是这支由贫僧耗费了十数年心血,为您也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所精心打造的影子军队!” “王爷您看,”姚广孝的声音变得无比轻柔,却又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金陵城里的那些书生,他们打仗,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兵部的文书,是户部的钱粮,是他们那套自以为是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他们信任这套庞大而又精密的国家机器,他们相信,只要这台机器运转起来,便能轻易地将任何胆敢螳臂当车的叛逆,都碾得粉身碎骨。可他们,却从未想过,若是这台机器,从内部,开始生锈,腐烂,那又会是何等一番景象?” 他的手指,落在了那条从南方蜿蜒至北方的、象征着帝国命脉的大运河之上。“他们信任他们的补给线,那么,‘瀚海龙庭’便断了它。我们无需去劫掠那些守卫森严的巨大粮仓,只需让我们的探子,在漕运的某个关键节点,以重金,买通一位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仓场大使,让他将一批本该运往北平前线的粮草,‘不慎’地,因为‘淋了雨’而发霉腐烂,便足以让前线的数万大军,在决战来临之前,饿上三天三夜。” 他的手指又移向了金陵城那座红色的标记,并在其上轻轻一点。“他们信任他们的朝廷,信任他们的官僚体系,那么,‘瀚海龙庭’便腐蚀它。贫僧早已命‘血观音’秦钰绮,在金陵城中,布下了一张,由美色、金钱与人情所织成的网。她所要结交的,并非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或内阁大学士,而只是,那些能够接触到核心机密,却又地位不高、容易被收买的,中层官员。譬如,兵部职方清吏司里,一位负责抄录各地卫所兵力调动文书的主事,又或是,通政使司里,一位负责将地方奏章呈送御前的正七品给事中。只需要让这些人,在关键时刻,将一份紧急军情,‘不小心’地,延迟半日上报;或是在抄录圣旨之时,将一个关键的字眼,‘无意’间,写得模棱两可一些,便足以让千里之外的战局,发生翻天覆地的逆转。”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朱棣的脸上,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预言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他们更信任他们所谓的‘名将’。贫僧几乎可以断定,一旦战事开启,建文那孩子在最初的试探受挫之后,必定会惊慌失措,届时,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稳定军心的法子,便是启用一位出身高贵、名望卓著的勋贵之后来担任全军主帅,以彰显朝廷的威严与决心。而放眼整个金陵,最符合这个条件,也最受齐泰、黄子澄那等文官信任的,除了那位,在靖难之役中屡战屡败,最终开门投降的曹国公李景隆之外,还能有谁?此人志大才疏,骄横无能,却又偏偏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王爷您试想,当南军那五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落入这等草包之手,那与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交到三岁孩童的手中,又有何分别?届时,‘瀚海龙庭’甚至都无需再用那些阴谋诡计,只需派出几位顶尖的刺客,在两军阵前,将这位大将军的帅旗一刀斩断,便足以让那数十万看似声势浩大的乌合之众,在谈笑之间,作鸟兽散!” “王爷,”姚广孝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郑重,也无比的,冷酷,“金陵朝堂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儒臣们,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一场战争的胜负,有时并不取决于谁的军队更多,谁的盔甲更厚。他们更无法应对这种,从庙堂到江湖,从军心到粮草,无孔不入的,立体的总体战!这,才是‘瀚海龙庭’真正的力量!是这步,足以将整个棋局都彻底颠覆的奇兵!”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没有说话,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却早已被一种混杂了兴奋、残忍与绝对自信的火焰所彻底点燃。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那遥远的南方,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巍峨帝国,其内部,早已被姚广孝这只无形的大手,布满了无数条看不见的、正在缓缓腐蚀着其根基的黑色丝线。他所要做的,便只是,在最恰当的时刻,点燃那根,引线。 然而,就在他即将要下达那道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颤抖的命令的刹那,他却出人意料地,问出了一个,与这满室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的问题。他看着姚广孝,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甚至带着几分挣扎的情绪。“道衍,”他缓缓问道,声音,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你可知,这一步踏出,将会有多少生灵,因此而涂炭?将会有多少座繁华的城池,因此而化为焦土?又将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姚广孝看着他,看着这位即将要掀起滔天血浪的雄主眼中,那最后一丝属于凡人的不忍,那张枯槁的脸上,竟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乎于慈悲,却又冰冷至极的微笑。“王爷,”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却仿佛带着某种,能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贫僧一生,只信奉两件事。” “其一,便是因果。”他缓缓地说道,“王爷您可曾想过,若无建文与他那两位老师的步步紧逼,若无湘王阖府自 焚于烈火之中的那份决绝,又何来今日,王爷您这不得不反的,靖难之师?此乃今日之果,然其因,却早已种下。种在了那金陵城里,那些人的偏执与傲慢之中。今日我等所行之事,虽有伤天和,却也是顺天应人,是为这早已失序的天下,重塑一个新的因果。” “其二,”他顿了顿,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直视着朱棣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都刻入对方的灵魂深处,“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王僧,您要的不是偏安一隅的苟活,您要的是这万里江山,是那九五之尊的宝座,是开创一个远迈汉唐的、属于您朱棣的,永乐盛世!那么这通往盛世的道路之上,所必须付出的,那一点点代价;这伟大画卷之下,所必须铺就的那一层,由枯骨与血泪所构成的底色,便是您,这位未来的千古一帝,所必须也必然要坦然接受的宿命。” “贫僧所能做的,便只是尽最大的可能,让这场痛苦,来得更短暂一些;让这江山,在经历了这场必要的阵痛之后,能以更快的速度,迎来它真正的新生。”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挣扎与不忍,也已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君临天下的决绝与冰冷。 他缓缓地,走出了这间决定了未来数十年帝国命运的静室。天边,第一缕带着几分血色的晨光,正挣扎着,穿透了北国那厚重的、灰色的云层。他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带着清晨独有的、刺骨的凉意的空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需要在街市上装疯卖傻的燕王朱棣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即将要用铁与血,去亲手开创一个崭新时代的乱世枭雄。 而一场注定要颠覆整个大明王朝的,靖难风暴,已然蓄势待发。 第十四章:錦帆密泄誅逆黨(上)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建文元年的盛夏,对于坐镇帝国北疆的雄城北平而言,无疑是一场漫长而又酷烈的煎熬。天空中那轮毒辣的日头,如同一只巨大的、散发着无尽恶意的金色眼眸,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这片广袤的、由黄土与巨石构筑的土地,连那自蒙古高原之上呼啸而来的朔风,在穿过巍峨的城墙之后,似乎都已被这股滚烫的气浪彻底熔化,只剩下一种令人烦躁的、充满了尘土气息的干涩。往日里,正阳门大街之上那些来自关外与西域的商旅,带着满身的风霜与奇特的口音,与本地的贩夫走卒高声地讨价还价,骆驼颈上那清脆的铜铃声与酒肆之中传出的粗豪划拳声交织在一起,本是这座边城最动人也最富生机的风景,可如今,那些喧嚣早已在一种无形的、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人脊梁的威压之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风都已死去般的寂静。 这天下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金陵城里那位年轻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建文皇帝,和他那两位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儒家老师,终于要将那柄早已磨得锋利无比、闪烁着森然寒芒的“削藩”屠刀,架在所有藩王之中势力最强、战功最著、也最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的燕王朱棣的脖颈之上了。一张无形的、由猜忌与恐惧编织而成的大网,正以燕王府为中心,缓缓地、却又不容置疑地收紧。新任的北平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谢贵,便是这张大网最直接的织网人,也是金陵那位年轻帝王伸向北平的、最锋利的两只手爪。 然而,对于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而言,这份等待,同样是一种煎熬。文华殿内,那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数十支巨大牛油烛的照耀下,反射着冰冷而又威严的光。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此刻正焦躁地在那张铺着波斯地毯的金砖之上来回踱步,他那张因连日的操劳而略显苍白的清秀脸庞上,写满了与他仁厚性情截然相反的烦躁与决绝。连续数月,从北平传回的密报内容惊人地一致——他的四叔,那个曾经威震漠北的燕王朱棣,在接连听闻几位兄弟的噩耗之后,竟仿佛被彻底抽去了主心骨,大受打击,一病不起,终日将自己关在王府之内,盛夏时节竟还要围着火盆取暖,言行举止更是日渐疯癫,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这消息,对于朝中绝大多数的官员而言,无疑是一桩天大的喜讯,意味着那场悬在帝国头顶之上的最大内乱隐患,似乎将要以一种近乎于滑稽的方式,自行消解。 可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这两位建文帝最为倚重的肱股之臣,却从这份看似荒诞的“疯病”之中,嗅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令人不安的味道。他们深知燕王朱棣的为人,那是一头即便身陷绝境也绝不会轻易低头的北方猛虎,又岂会因这等打击便心神崩溃?这其中,必然有诈! “陛下!”齐泰一身绯红色的崭新朝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他从队列中毅然出班,对着来回踱步的年轻帝王重重一揖,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理论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臣以为,燕王此举,十有八九,乃是效仿那前朝孙膑佯狂之计,其目的,无非是为了麻痹我等,以拖延时间,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我等绝不可为其所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周、代、岷三王已除,燕王羽翼已去其半,其势已孤,正是我等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其这心腹大患彻底根除的最好时机!若再迟疑,待其缓过神来,勾结关外蒙古残余,则北境危矣,社稷危矣!” 他身旁的黄子澄也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用一种更为急切的语气附和道:“齐大人所言极是!陛下,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燕王久镇北平,其麾下将士,多为百战精锐,对我朝廷之心,尚在两可之间。而我等新派之张昺、谢贵二位大人,虽忠心可嘉,然毕竟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若长此以往僵持下去,夜长梦多,只怕会生出我等无法预料之变数!为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以皇上您至高无上的天威,下一道密旨,令张、谢二人立刻动手,先将其王府属官一并拿下,断其爪牙,再以重兵合围王府,则燕王朱棣,便是插翅,也难飞出这北平城了!” 这两位帝师的话语,如同一对巨大的铁钳,从左右两侧,死死地夹住了建文帝那颗本就因忧虑与猜忌而摇摆不定的心。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两位他最信任的老师,看着他们眼中那充满了“为国分忧”的赤诚与急切,他那颗本就充满了理想主义与仁政幻想的年轻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是啊,皇祖父临终前曾反复叮嘱,四叔之心,深不可测,乃是朱家江山最大的隐患。如今,自己正是要以一种最为“文明”、最为“合法”的方式,去剪除这个毒瘤,以告慰皇祖父的在天之灵,以开启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四海升平的仁政盛世。这,又有何不对? 想到此处,他眼中最后一丝的犹豫,也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年轻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回那张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御案之旁,提起那支沉重的朱笔,在一卷早已铺开的明黄色空白圣旨之上,奋笔疾书。他的笔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落下的每一个字,却又充满了雷霆万钧的力量,仿佛要将他这数月以来所有的压抑与担忧,都尽数倾泻于这薄薄的纸张之上。 “传朕密旨!”他将写好的圣旨重重地往御案上一拍,对着殿下朗声说道,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命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即刻联合所有忠于朝廷之力量,以‘清查奸党,肃正朝纲’为名,立即逮捕燕王府所有官属!并以重兵合围燕王府,伺机擒拿燕王朱棣本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钦此!” 这道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命令,在空旷的文华殿中回荡,让所有侍立在旁的内侍与官员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颤。建文帝将那份尚带着墨香的密诏仔细地卷起,放入一个特制的、由上等锦帆包裹、内部镶嵌着玄铁的密诏盒中,而后,将目光投向了殿下,一位一直沉默不语、身形挺拔如松的官员。那人年约四旬,面容刚正,眼神清澈,正是都察院中以不畏权贵、敢于直言而著称的左佥都御史,袁泰。 “袁爱卿。”建文帝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属于君主的威严,“朕命你为钦差,星夜兼程,火速赶赴北平,亲将此密诏,交予张昺与谢贵二人。记住,此事关乎国本,机密至极,绝不可有半分的泄露与耽搁!你,可能做到?” 袁泰从队列中毅然出班,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铿锵如铁,掷地有声:“臣,便是粉身碎骨,也定不辱圣命!” 年轻的帝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那只承载着他所有决心与希望的锦帆铁盒,被袁泰恭敬地捧在手中,缓缓地退出大殿,消失在门外那无边的黑暗之中。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座盘踞在北方、让他寝食难安的巨大阴影,即将要在自己这一道英明的旨意之下,彻底地烟消云T散。他没有看到,就在他身后那片巨大的、象征着皇权的龙椅的阴影里,仿佛正有一个苍老的、带着无尽疲惫与猜忌的叹息声,在幽幽回响,那叹息仿佛在说:“痴儿……痴儿啊……你以为那是狼,只要拔光了牙,便能变成狗。却不知,那是一头真正的猛虎,你今日所递出的每一柄刀,最终,都会变成,刺向你自己的,利刃……” 数日之后,北平城,秋风萧瑟,那股来自塞外的寒意,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更早了一些。夜,深得如同泼墨,只有几颗惨白的星子,在无边的天穹之上,有气无力地眨着眼睛。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后堂密室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将室内几人的影子,在墙壁之上,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钦差袁泰一身风尘,面带倦容,却依旧保持着御史独有的威严与肃穆。他端坐于上首,将那只从金陵带来的锦帆铁盒,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之上。而在他的下首,北平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谢贵,正襟危坐,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得意。他们知道,等待了数月之久,那张网,终于到了,可以收紧的时刻。而在他们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年约三旬,身材中等,面容普通,一身四品武官的官服穿得一丝不苟,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喝着茶,仿佛这间密室之内所即将要发生的、足以让整个北平天翻地覆的密谋,都与他,毫无干系。他,便是北平都指挥使司中,主管日常兵马操练与城防器械的都指挥同知,张信。 “二位大人,张同知,”钦差袁泰那清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本官奉陛下之密旨,星夜兼程而来。圣意,想必二位大人,早已心知肚明。”他说着,缓缓地,打开了那只锦帆铁盒,取出了那卷由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尚带着金陵皇城气息的圣旨。他没有立刻宣读,而是将目光,缓缓地,从张昺与谢贵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张信身上。 “张同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有旨,此次行动,你需全力配合谢都指挥使,调动城中所有可战之兵,务必在明日天亮之前,将燕王府,围得如铁桶一般,连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你,可听明白了?” 张信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勤勉而又低调笑容的脸上,此刻,竟是,惨白如纸,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他放在桌案之下的双手,更是早已在宽大的官袍袖中,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不住地颤抖。 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早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粗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他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瓮声瓮气地喝道:“张信!钦差大人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表情?莫不是,被那疯王爷的威名,给吓破了胆不成?” 他身旁的张昺,更是用他那文人特有的、笑里藏刀的口吻,阴阳怪气地说道:“谢将军此言差矣。张同知素来谨慎,想必是在为我等思虑,如何能以最小的代价,办成陛下交代的这桩天大的差事。只是,张同知啊,”他话锋一转,那双总是带着和煦微笑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毒蛇般的冰冷,“这可是陛下的密旨,是天威,是国法。你我身为臣子,唯有遵从。若有半分的迟疑,或是走漏了半点风声,那后果,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这番话,一半是敲打,一半是赤裸裸的威胁。张信的心猛地向无底的深渊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早已被绑上了这辆疯狂的战车,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他只能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干涩的字眼:“下官……下官,遵旨。” 会议很快便结束了。张昺与谢贵早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开始商议着明日行动的具体细节,商议着将燕王拿下之后,该如何向上邀功请赏。钦差袁泰则是一脸肃穆地反复叮嘱着保密的重要性。没有人再多看那个失魂落魄的张信一眼。在他们看来,他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用来执行命令的工具人。 张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走出那间充满了阴谋与死亡气息的密室,又是如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自己那座冷清的府邸。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他平日里最喜欢待着的书房。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那惨白的、冰冷的月光,将那份密诏的抄件无力地摊开在桌案之上。那上面,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狰狞鬼魅,在他眼前疯狂地扭曲、咆哮。 “……立即逮捕燕王府所有官属……”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豆大的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滚落下来,滴在那脆弱的宣纸之上,将那刺目的墨迹浸染得更加模糊,也更加触目惊心。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要被彻底冻结。 他陷入了此生最痛苦、也最煎熬的抉择之中。 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声音正在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一个声音宏大而又威严,那是他自幼饱读圣贤之书、早已烙印入骨髓的“忠君”之道。那声音在反复地向他嘶吼着:“张信!你乃大明之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那密诏是圣意,是天威,是维系这万里江山社稷的法度!你唯有遵从,方是臣子之道!若有半分的违逆,便是欺君罔上,便是万劫不复的叛逆,你不仅要身死,你整个家族,你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都将因你一人之过而被株连九族,彻底地从这世间抹去!” 而另一个声音却更为执着,也更为温暖。那是源自他内心最深处那份永远也无法被磨灭的“义”。那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声却又无比清晰地回响着:“张信,你忘了么?你忘了数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是谁在你家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如天神般降临?是谁将你那早已冻僵的母亲从冰冷的雪地里亲手扶起?又是谁用他那件温暖的、带着王者气息的亲王大氅将你这个险些要被活活冻死的七岁孩童紧紧地包裹起来?” 一幕幕早已尘封的记忆如同一幅幅清晰的画卷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他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自己那座破败的、四面漏风的茅屋。他的母亲抱着早已哭得没了力气的他,跪在雪地里,向着那些前来查抄家产的如狼似虎的官差苦苦地哀求。他的父亲,那位平日里总是教他要“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清廉小官,只因不慎卷入了一桩他自己都毫不知情的钱粮亏空案,便被当时的布政使构陷下狱,判了死罪。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已坍塌。 就在他们全家即将要被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彻底吞噬的那一刹那,一队铁骑踏着漫天的风雪,如同一道撕裂了黑夜的闪电,骤然出现在了他家的门前。为首一人,身披黑色亲王大氅,面容威严,不怒自威,正是当时奉旨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他没有半分亲王的架子,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他那早已冻得嘴唇发紫的母亲面前,亲自将她从那冰冷的雪地里搀扶了起来,又用自己那件温暖的、带着淡淡龙涎香气息的大氅,将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他紧紧地包裹了起来。那股温暖,是他在那个绝望的冬天里所感受到的唯一的温度。 他记得,朱棣当时看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怜悯,只有一种对这世道不公的冰冷的愤怒。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早已被他气势所震慑的官差,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是这北境唯一主宰的口吻冷冷地说道:“此案有疑。在没有查清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准动他家人一根汗毛。” 后来,他更是亲自出面,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彻查此案,最终将那真正的贪腐元凶揪了出来,为他的父亲洗刷了那不白之冤。事后,朱棣更是再次来到他家,将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双鱼图案的上等和田玉佩,亲自交到了他父亲的手中,语重心长地说道:“张大人,本王保你,非为你一人,乃为这北平城中尚存的一丝公道。记住,为官者,当为民,非为己。这天下,若是连公道都没有了,那便离亡国不远了。”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书房之内,重又只剩下那死一般的寂静。 张信颤抖着手,从自己那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怀中取出了那枚他贴身佩戴了十数年、早已被他的体温捂得温润无比的双鱼玉佩。他看着手中这枚象征着“公道”与“生机”的玉佩,又低头看了看桌案之上那张充满了死亡与构陷气息的冰冷的密诏。 他那双因激烈的挣扎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无比清晰的、无比决绝的光。 他缓缓地站起身,将那张密诏的抄件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中。而后,他走到墙角那只平日里用来装点门面的、盛放着数尾名贵锦鲤的巨大鱼缸旁。他没有再犹豫,用一只小小的渔网,将那尾他早已喂养了数月、通体赤红如火、唯独头顶有一点墨色印记的锦鲤轻轻地捞了上来。他掰开鱼嘴,将一张早已写好了的、卷成了细小纸卷的字条塞入了特制的、遇水即化的鱼食之中,而后,再将那鱼食小心翼翼地喂入了那尾锦鲤的口中。 那字条之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八个浸透了他所有决心与恐惧的字: “风雨将至,速备龙舟。” 他看着那尾锦鲤将鱼食吞入腹中,而后才将其重新放回了鱼缸。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可能。等待他的或许是荣华富贵,但更大的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做完这一切,便重新坐回了书案之后,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场即将要将整个天下都彻底点燃的风暴的降临。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一名燕王府的采买仆役便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张信的府上。他并没有直接求见张信,只是对门房的管家说,世子妃近来偶感不适,心情烦闷,听闻张同知府上新得了一批上等的苏州锦鲤,姿态优美,颜色喜人,特命他前来为世子妃挑选几尾,以解烦忧。 半个时辰之后,那名仆役便提着一个装满了清水与锦鲤的木桶,从张信的府上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在那数尾五彩斑斓的锦鲤之中,有一尾通体赤红如火、头顶带着一点独特墨色印记的锦鲤。 当那尾特殊的锦鲤被悄无声息地送入燕王府最深处那间终年被檀香与烛火所笼罩的朴素静室之中;当那张浸透了张信所有决心与恐惧的字条被姚广孝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从鱼腹之中取出,并缓缓地在那张古朴的书案之上展开之时。 那间伪装成“病房”的寝殿之内,那个躺在床榻之上本该是“气息奄奄,口不能言”的燕王朱棣猛地从那堆充满了药味与酸腐气息的厚重锦被之中坐了起来。 他那张本是“蜡黄”的脸上,所有的痴傻与颓唐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本是“浑浊”的鹰隼般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终将到来的绝对的平静。 他缓缓地走下床榻,来到铜镜之前,看着镜中那个被他自己亲手折辱了数月之久的狼狈的、疯癫的自己。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而后,才缓缓地对着一旁那个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手中正端着一盆清水的姚广孝,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先生,备水,更衣。” “本王,该,上路了。” 静室之内,姚广孝看着那张字条,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王爷,”他对着空气轻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鱼,上钩了。” “是时候,准备咱们的鸿门宴了。” 自那承载着帝国最高意志与冰冷杀机的锦帆铁盒,被钦差袁泰如同一尊不可触碰的神祇般供入北平都指挥使司衙门的那一刻起,一张无形的、由猜忌与贪婪交织而成的死亡巨网,便已然在这座雄城的上空,悄然张开。然而,这张网的猎手们,那些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金陵来客,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眼中那头本该是困于愁城、坐以待毙的北方猛虎,竟早已通过那条在清澈池水中悠然游弋的赤尾锦鲤,洞悉了他们所有的杀机与部署。收到那份仅有八个字、却字字都浸透着鲜血与决绝的密报之后,燕王府那扇沉重的朱红色大门,便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频率,开始上演一幕幕充满了悲怆与混乱的、足以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之人都为之动容的末日景象。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在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北平城内所有安插着朝廷眼线的角落——燕王殿下,在听闻朝廷将派遣重臣前来“抚慰”并“申斥”其监管不力之罪后,竟是惊惧攻心,急怒之下口喷鲜血,那本就因“疯病”而显得摇摇欲坠的病体,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已然是气息奄奄,口不能言,眼看就要步他那位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十二弟的后尘了。一时间,整座燕王府之内,哭声震天,那股由浓郁汤药味、刺鼻劣质炭火烟熏味、以及一种久病之人身上特有的酸腐之气混合而成的颓败气息,几乎要从那高大的院墙之内满溢出来,将整条长街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悲戚之中。王府的下人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六神无主,在庭院之中奔走哭嚎,仿佛天塌地陷,末日降临;而世子朱高炽,这位素来以仁厚沉稳著称的王府继承人,此刻更是将一个因即将痛失严父而方寸大乱、却又不得不强撑着为家族处理后事的孝子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他亲自出面,脸上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派出了王府之中最德高望重的长史,带着他亲笔所写的、言辞卑微恳切的“泣血之书”,前往都指挥使司衙门,去“哭请”张昺与谢贵两位代表着朝廷天威的钦差大人,务必速速移步王府,来见他父王最后一面。信中更是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语气写道,父王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见金陵的陛下,愿在临终之前,将手中所掌管的、那仅存的数千亲兵的兵符,亲手移交于二位大人,以示自己对朝廷、对陛下,绝无半分的不臣之心,只求陛下能念在昔日父子叔侄之情,在他死后,能为他这一脉,留下一点可怜的血脉。 这出由姚广孝亲手导演、燕王府全员参与的“影帝级”表演,对于张昺与谢贵这两个早已被即将到来的不世之功冲昏了头脑的“猎手”而言,无疑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仙乐。他们在那间阴暗的密室之中,看着燕王府长史呈上的那封字迹都因“悲痛”而显得有些散乱的信函,脸上那得意的笑容几乎要满溢出来。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更是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之上,震得茶水四溅,他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我就说那朱棣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前几日还敢在街市上装疯卖傻,如今听闻我等要动真格的,便立刻吓得屁滚尿流,连命都快要吓没了!这张大人,您看,这便是您所谓的‘王道之谋’!我等尚未亮出刀子,这头所谓的北方猛虎,便已自己将脖子洗得干干净净,伸过来等着我们砍了!” 张昺的脸上也挂着充满了文人式自负的微笑,他矜持地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才用一种早已胜券在握的从容语气说道:“谢将军此言差矣。这并非是朱棣胆小,而是天威难测,皇恩浩荡。他终究是明白了,任何螳臂当车的行径,在陛下的仁政与我朝廷的百万大军面前,都不过是自取灭亡的愚蠢之举。他此举,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了。”他顿了顿,将茶盏轻轻放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过,为防其中有诈,我等还需亲自走上一遭。走吧,谢将军,随本官一同去送燕王殿下,最后一程。也顺便,亲手接收那份,本就该属于我们的,胜利果实。” 他们二人,一个被自己的智谋所陶醉,一个被自己的武勇所蒙蔽,竟完全没有将身边少数几位老成持重的属下那“事出反常必有妖,王爷切莫轻身犯险”的谨慎劝告放在心上。他们只是迫不及待地,各自挑选了数十名自己麾下最精锐、武功最高的亲兵护卫,抬着那几箱早已备好的、用来彰显“皇恩”的御赐药材,便如两位即将要去参加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庆功盛宴的胜利者一般,趾高气扬地,踏上了那条,通往燕王府的,黄泉之路。 当他们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无数锦衣卫暗探那充满了幸灾乐祸的目光护送之下,缓缓停在燕王府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之前时,迎接他们的,果然是一场,早已布置得天衣无缝的,死亡盛宴。那厚重的包铜大门缓缓打开,门内,是一片素缟的白色,王府所有的下人,无论男女,皆身着粗麻孝服,跪伏于庭院的两侧,那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混合着从前院主殿之中飘出的、那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汤药味,瞬间便将这肃杀的氛围,渲染到了顶点。张昺与谢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最后一丝警惕的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他们大袖一甩,在一片悲戚的哭声之中,昂首阔步,径直向着那座早已为他们备好了棺材的,燕王寝殿,走去。 寝殿之内,更是将这场“末日”的戏码,演绎到了极致。所有的门窗都被厚重的锦幔死死地遮蔽着,密不透风,只在殿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熊熊无烟银丝炭的黄铜火盆,那灼热的、扭曲的空气,混合着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汤药味与一种久病之人身上特有的酸腐之气,如同一只无形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寸光线与生机。张昺与谢贵这两位养尊处优的朝廷大员,刚刚踏入殿内,便被这股混杂着酷热与恶臭的气浪,熏得一阵头晕目眩,他们下意识地用衣袖掩住口鼻,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厌恶。 而他们此行的目标,那个曾经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的燕王朱棣,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张宽大的、铺着厚重貂皮的床榻之上。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唇干裂,那头本是乌黑的长发,此刻也变得枯槁而散乱,几缕灰白的发丝,颓然地贴在他那因高烧而显得有些潮红的额角。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若非他那只搭在锦被之外的、干枯的手,还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着,恐怕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已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冰冷的尸体。 世子朱高炽跪在床边,正用一方温热的丝帕,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父亲擦拭着额角的冷汗,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仁厚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悲痛与无助,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早已哭得红肿不堪,如同一对熟透了的桃子。他看到张昺与谢贵的到来,仿佛是看到了最后的救星,连滚带爬地来到二人面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哽咽,泣不成声:“二位……二位大人……你们可算来了!父王他……他恐怕……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求二位大人看在……看在父王也曾为我大明流过血、立过功的份上,在他临终之前,能代为向陛下,美言几句……我父子二人,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 看着眼前这父子二人一个行将就木、一个懦弱无能的凄惨模样,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心中那最后的一丝戒备,也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鄙夷与不屑的笑容,他甚至都懒得去搀扶这个在他看来早已是囊中之物的“未来罪人”,只是瓮声瓮气地说道:“世子殿下节哀。燕王殿下对朝廷的忠心,陛下与我等,都是看在眼里的。你放心,待王爷他……百年之后,我等定会将其遗愿,一字不差地,上报天听。陛下仁厚,想必,不会为难你们孤儿寡母的。” 而心思更为缜密的张昺,脸上则依旧挂着那副充满了虚伪关切的笑容,他上前一步,将朱高炽扶起,用一种近乎于哄骗孩童的温和语气说道:“世子不必如此。我等此来,正是奉了陛下之命,来探望燕王殿下的。不知殿下他,此刻,是否还清醒?可否,能听我等,说上几句话?” 朱高炽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将他们引至床边,而后,凑到朱棣的耳旁,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声音,轻声呼唤道:“父王……父王……张大人和谢将军,他们……他们来看您了……” 床榻之上的朱棣,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旧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直到朱高炽,连着呼唤了数声之后,他那长长的睫毛,才微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也费力地,睁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他那浑浊的、早已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目光,在张昺与谢贵的脸上,茫然地,扫过,仿佛,已不认得他们是谁。他张了张那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损了的风箱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昺见状,知道这已是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刻,他不再有半分的迟疑,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到朱棣的嘴边,急切地问道:“王爷,您可是有什么,最后的嘱托?可是要将那兵符,交予我等?”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俯下身的那一刹那,那个本该是“气息奄奄”的燕王朱棣,那双本是“浑浊不堪”的眼睛里,一道冰冷的、锐利的、如同鹰隼在盯住猎物咽喉时才会闪现的,绝对的杀机,一闪而逝! 他更没有看到,就在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床榻之上的“垂死之人”所吸引时,他身后那两扇巨大的、用来遮挡光线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与那只足以容纳数人的巨大衣柜之内,数十道早已将呼吸都调整到与这殿内死寂融为一体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身影,他们那紧握着兵刃的手,已然,青筋暴起! 时机,到了。 “两位大人……”床榻之上的朱棣,终于,用一种轻得,几乎微不可闻的、却又清晰得可怕的声音,缓缓开口,那声音,仿佛是从九幽地狱之中,飘来的,最后的,催命符。 “黄泉路远……” “本王,就不远送了。” 话音未落! 那双本是“浑浊”的眼睛,猛然,彻底睁开!那里面,再无半分的疯癫与恐惧,只有,君临天下的霸道与冰冷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绝对杀意! 第十四章:錦帆密泄誅逆黨(下)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动手!” 一声沉喝,如同平地起惊雷,在这座压抑了太久的寝殿之内,轰然炸响!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两扇巨大的紫檀木屏风,与那只看似寻常的巨大衣柜,竟如同被两头从内部苏醒的洪荒巨兽,轰然撞得四分五裂!木屑与布帛四散飞溅!两道魁梧的、充满了沙场铁血之气的身影,如两头真正的猛虎,从那漫天的烟尘之中,一跃而出! 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刚毅,手中一杆丈八长的浑铁长枪,在昏黄的烛火下,反射着冰冷的、令人心悸的乌光。他的人尚未落地,手中的长枪已如一条从深渊之中探出利爪的黑色蛟龙,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厉啸,后发先至,直取那尚处于震惊之中,正欲拔刀的都指挥使谢贵的咽喉!这一枪,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有,沙场之上千锤百炼之后,所剩下的,最纯粹,最直接,也最致命的,刺!正是燕王麾下第一猛将,张玉! 谢贵,这位也曾是在靖难之役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悍将,其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察觉到杀机的瞬间,他已然怒吼一声,腰间的佩刀“呛啷”出鞘,以一招“力劈华山”之势,迎着那道乌光,当头劈下!他自信,自己这一刀,即便是千斤巨石,也能一刀两断! 然而,他面对的,是张玉,是那柄,早已在无数蒙古勇士的胸膛之上,饮饱了鲜血的,破阵长枪! “叮——!”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谢贵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从那枪尖之上传来,震得他虎口崩裂,气血翻涌!他手中的那柄精钢佩刀,竟如同一根脆弱的枯枝,被那蕴含着无上伟力的枪尖,轻易地,从中,一挑而飞!而那杆长枪,去势不减,只是枪头微微一沉,那粗大的、由整根白蜡木制成的坚硬枪杆,便如同一条横扫千军的铁棍,重重地,毫无花巧地,印在了他那早已门户大开的胸膛之上! “咔嚓——!”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的骨骼碎裂声。谢贵只觉得,自己的胸骨,仿佛被一柄攻城的巨锤,给活活地,砸得,向内凹陷了下去!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整个人如同一只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般,向后倒飞而出,人在半空,便已狂喷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末的鲜血,重重地,撞在远处的墙壁之上,又软软地,滑落下来,彻底,不省人事。 而就在张玉将谢贵一击重创的同一时刻,另一道,更为魁梧,也更为狂暴的身影,也已然,扑到了那刚刚拔出佩剑的张昺面前!他没有用任何兵刃,他的武器,便是他自己那双,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拳!正是燕王麾下另一员以勇猛著称的虎将,朱能! 张昺,这位素来以智谋自负的文官,何曾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野兽般的打法?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那柄用来装点门面的佩剑,胡乱地,向着朱能的胸口刺去,那剑法,早已是,不成章法。 朱能看着那刺向自己的、软弱无力的剑锋,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不屑的,残忍的狞笑。他竟是不闪不避,任由那锋利的剑尖,刺入自己那早已被千锤百炼的、坚实无比的左肩肌肉之中!他只是,闷哼一声,那条被刺中的左臂,肌肉猛然收缩,竟如同一只巨大的铁钳,将那柄长剑,死死地,夹住,使其,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而他的右拳,那只,早已蓄满了力,足以将一头奔牛都当场打死的铁拳,也已然,带着一股毁天灭地般的狂暴气势,重重地,毫无保留地,轰在了张昺那早已因恐惧而变得毫无防备的,小腹丹田之上!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如同重锤擂破了浸湿的牛皮鼓的巨响。 张昺只觉得,自己的丹田气海,仿佛被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给活活地,引爆了!他一身,辛辛苦苦修炼了数十年的内功修为,在这一拳之下,被摧枯拉朽般地,轰得,七零八落,化为乌有!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从他的小腹,传遍四肢百骸!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眼一翻,便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两位,代表着朝廷最高权威的钦差大臣,一个,被废了武功;一个,生死不知,竟是连一声完整的呼救,都未能发出,便已成了,阶下之囚。 而就在此时,寝殿之外的庭院之中,那数十名负责护卫的、早已听到了殿内动静的朝廷亲兵,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个个都是从京营之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其中,更不乏几位从江湖上重金招揽而来的、武功已臻一流境界的顶尖高手。他们怒吼着,便要拔出腰间的兵刃,如同一群被激怒的饿狼,向着那已然变成了死亡陷阱的寝殿,冲杀而来!他们要救主,更要,用眼前这些叛逆的鲜血,来洗刷自己的失职之罪!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殿门的那一瞬间,那些早已潜伏在庭院四周的假山之后、古树之上、甚至是那黑漆漆的屋檐之下的“瀚海龙庭”的成员们,动了! 一道黑色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一棵枝叶繁茂的巨大槐树的阴影之中悄无声息地滑落。他的动作轻得如同柳絮拂过,没有带起半分的风声,甚至连一片落叶都未曾惊动。他手中握着一对造型奇异的、不足一尺长的、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着幽幽蓝光的淬毒弯刃。他整个人仿佛都已与那片黑暗彻底融为了一体,直到他出现在那两名冲在最前方的、负责指挥的护卫队长身后之时,那两人竟是毫无察觉! 正是“瀚海龙庭”之中最擅长隐匿与刺杀的首席教官——“沙蝎子”,魏通!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手中的一对弯刃在空中划出了两道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冰冷的死亡弧线。 “嗤啦!” 两声轻微得如同情人耳边低语般的皮肉被割裂的声响。 那两名护卫队长前冲的身影猛地僵在了原地。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怒吼与狰狞之中,眼神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他们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自己的咽喉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线。 紧接着,两颗大好的、充满了不甘与错愕的头颅便冲天而起,带起了两股冲天的血泉! 这血腥而又诡异的一幕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让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护卫脚步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滞! 而就在他们因主将的瞬间暴毙而军心大乱的这一刹那! 数个鸡蛋大小的、通体漆黑的、不知用何种材质制成的陶丸竟是从庭院四周的各个角落同时被一种无声的腕式投石机高高地抛上了半空! 那些陶丸在即将落地的瞬间便在空中轰然碎裂! 散发出的并非是想象中的毒烟,也不是什么能伤人的铁蒺藜,而是一股无色、无味、甚至还带着一丝奇异甜香的粉末。 那粉末随风飘散,无孔不入。 那些护卫在吸入了那股香气的瞬间并未感觉到任何的不适。然而,当他们再次想要提起手中的刀剑,想要催动体内的内力之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是来自于骨髓深处的酸软无力之感却毫无征兆地传遍了他们的四肢百骸!他们只觉得手中的兵刃突然变得有千斤之重;他们那本是充盈的丹田气海也仿佛被扎破了一个无形的窟窿,真气正在飞速地流逝! “不好……有毒!”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最先察觉不妥,他面色大变,嘶声示警。 然而,已经太晚了。 这正是那位“鬼手”杜先生耗费了数年心血用数十种产自南疆的奇花异草所精心调配出的得意之作——“三步软筋香”。此香不伤人性命,却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将一个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化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这已不再是单纯的武力绞杀。这是一场充满了特种作战风格的精准而又高效的清理! 在数名首领被瞬间刺杀、大部分人又中了这无色无味的软筋之毒的情况下,剩余的护卫早已是军心大乱,阵脚不稳,彻底沦为了待宰的羔羊。 而就在此时,那间本该是“寂静”的寝殿之内,数百名早已蓄势待发的如狼似虎的燕王府亲兵发出一声震天的呐喊,如同一股黑色的死亡潮水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出!他们手中的“百炼破甲刀”在昏黄的烛火下反射着森然的令人绝望的寒光! 接下来的已不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砍瓜切菜般的屠杀。 惨叫声、哀嚎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却又在短短的数息之间便迅速地归于死寂。庭院之中那本是洁白的汉白玉石板很快便被一层温热的、粘稠的、鲜红的液体所彻底覆盖。 空气中那股浓郁的汤药味也终于被一股更加浓烈也更加令人兴奋的血腥味所取代。 …… 半个时辰之后,燕王府正堂。 这里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方才那场血腥的杀戮从未发生过一般。只有空气中那尚未完全散尽的血腥味还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燕王朱棣此刻已换上了一身只有在最隆重的场合才会穿戴的绣着四爪金龙的黑色亲王朝服。他安然地高坐于那张象征着他在这座府邸之中无上权威的主座之上。他那张清俊而又充满了威严的脸上再无半分的疯癫与颓唐,只有那种将所有人的命运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绝对的自信与冰冷。 而在他的堂下,张昺与谢贵则如两条真正的死狗般被五花大绑地跪在那里。他们身上的华贵官服早已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更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绝望。他们直到此刻都无法相信自己竟会以如此一种荒诞而又屈辱的方式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猎手”变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阶下之囚。 朱棣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他缓缓地从主座之上站起,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阶。他从一旁侍卫的手中接过了自己的佩剑。那是一柄他已许久未曾亲自用过的杀人之剑。 他走到早已吓得浑身抖如筛糠的张昺面前,用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平静地宣读着他的判决。 “张昺,”他缓缓说道,“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体察民情,匡扶社稷,反而党同伐异,构陷忠良,甘为奸臣之爪牙,意图谋害本王,挑起南北之争,陷天下苍生于水火。其罪,当诛。” 他又走到那个早已被废了武功瘫软如泥的谢贵面前,用同样的冰冷的声音继续说道: “谢贵,你身为大明将军,不思为国戍边,保境安民,反而助纣为虐,残害宗室,刀口向内,甘为内战之先锋。其行,可耻。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大堂的屋顶,望向了那遥远的南方的金陵皇城。 “你忠于一个忘了手足之情的皇帝,”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仿佛不是在对眼前这两个将死之人说,而是在对自己、对这整个天下宣告着什么。 “我只好送你去黄泉路上,亲口问问父皇。” “我们叔侄二人……”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话音未落! 他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凄厉的冰冷的闪电! 剑光一闪而过! 两颗大好的、充满了不甘与惊恐的头颅冲天而起,在空中划出了两道血色的抛物线,而后重重地滚落在地。 无头的腔子在喷出了两股冲天的血泉之后才轰然倒地。 朱棣静静地持剑而立。 那温热的、充满了罪恶的鲜血溅了他一身,也溅了他一脸。 他没有去擦。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充满了血腥味的空气。 他知道,从这一剑斩下的那一刻起,他与他那位远在金陵的好侄儿之间再也没有了任何回头的余地。 当燕王府正堂之内那两颗尚带着惊骇与不甘的头颅,其滚烫的鲜血尚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彻底凝固之时,一场真正决定着这座北方雄城未来数百年命运的、疾如风、侵如火的闪电政变,已然在那间终年被檀香与烛火所笼罩的朴素静室之内,如同一个被最精密的齿轮所驱动的恐怖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悄然运转。那张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明九边军镇舆图》,此刻已不再是一幅简单的地图,它变成了一张经天纬地、包罗万象的巨大棋盘,而燕王朱棣与他那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灰色僧袍的首席谋士姚广孝,便是这盘棋局之上,唯一的主宰。 在斩杀了张昺与谢贵,将那两具代表着金陵朝廷最高权威的冰冷尸体如同两条死狗般拖出大堂之后,朱棣没有半分的停歇,甚至没有去擦拭溅在自己脸上那尚带着余温的鲜血。他立刻召集了张玉、朱能、唐霄这三位他最为倚重的心腹将领,以及“瀚海龙庭”之中负责刺杀、情报与破坏的几位核心首领,在那幅巨大的、早已被无数朱砂标记与纤细丝线标注得密密麻麻的舆图之前,下达了代号为“风雷”的、夺取整个北平城控制权的最后指令。这不再是一场充满着试探与伪装的政治博弈,而是一场最纯粹、最直接、也最血腥的军事行动,其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早已被姚广孝耗费了数月心血反复推演了千百遍,其精确程度,早已深入到了每一刻钟,每一个需要清除的目标,以及每一支负责执行任务的小队的行动路线。 “诸位,”朱棣的声音,早已褪去了白日里所有的疯癫与哀求,恢复了那种属于百战王者的、冰冷而又充满了压迫感的力量,他那鹰隼般的目光,缓缓地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从中剖开,“金陵城里的那位好侄儿,已经替我们,拔掉了插在他自己咽喉之上的那把名为‘宗室亲情’的钝刀,换上了一柄,由他那两位酸腐老师亲手为他磨砺的、名为‘祖宗法度’的利刃。他想用这柄刀,来割断我们的喉咙,来为他那虚无缥R缈的‘仁政’盛世,献上第一份,也是最丰盛的祭品。”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无尽嘲讽与冰冷杀意的弧度:“只可惜,他忘了,这天下,从来都不是靠着笔墨,就能守得住的。今夜,本王便要用我们手中的刀,去教教他,什么,才是真正的,王道!”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了舆图之上,那三个被他用朱砂重重圈出的、最为关键的核心目标:“姚先生早已为我等,制定了‘风雷’三路之策。其一,为‘斩首’!”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位一身铁甲,手中紧握着一杆浑铁长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狂暴战意的猛将朱能身上,“朱能听令!本王命你,亲率府中三百死士,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位于城中心,负责向全城示警的钟鼓楼!并同时,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城防总指挥部,将其中所有忠于朝廷的中高层将领,就地格杀,或一体活捉!本王要的,是在天亮之前,将南京朝廷安插在这座城里的那颗‘大脑’,彻底地,挖出来,踩得粉碎!” “末将,遵命!”朱能怒吼一声,一拳重重地锤在自己的胸甲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中,早已燃烧起熊熊的、嗜血的战意。 “其二,为‘锁城’!”朱棣的手指,又指向了那位身形挺拔,面容冷静,眼神之中始终带着一种属于智将的沉稳的唐霄,“唐霄!本王命你,亲率府中剩余五百精锐,兵分九路,如九把最锋利的匕首,在同一时刻,向北平的九座城门,发动闪电般的突袭!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是强攻,是智取,还是里应外合,天亮之时,本王要看到,这九座城门之上,飘扬的,必须是我大燕的日月龙旗!” “末将,领命!”唐霄躬身一揖,声音虽不及朱能那般洪亮,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冷静。 “其三,”朱棣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位始终如同影子般沉默盘坐、仿佛早已与这间静室的黑暗融为一体的僧人姚广孝的身上,“便是‘断脉’!此事,便由先生您,与‘瀚海龙庭’的诸位,全权负责。本王不要你们去冲锋陷阵,本王要的,是你们,如同一群无形的、潜入这座城市血脉之中的幽灵,去切断它所有的神经,去污染它所有的血液!我要你们,在朱能与唐霄的部队发动攻击之前,便让这座城市,变成一个,又聋,又瞎,又哑的,活死人!” 姚广孝缓缓地,睁开了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朱棣,平静地,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然而,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比那即将到来的血腥厮杀,更要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朱棣最后的声音,如同铁锤般,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天亮之后,本王要这北平城,彻彻底底地,改姓,朱!” 一声令下,三路人马,如同三股早已蓄势待发的黑色洪流,无声无息地,从那座在外界看来已然是疯癫与绝望代名词的燕王府中,悄然涌出,瞬间,便融入了北平城那无边的、深沉的夜色之中。一场,足以颠覆一个王朝的血腥政变,其最核心,也最致命的乐章,终于,奏响。 第一路,也是最关键的一路,便是由猛将朱能所率领的、直指城市心脏的“斩首”部队。这三百名死士,皆是从燕王府那八百亲兵之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曾在漠北的沙场之上,与那些最凶悍的蒙古勇士,进行过最直接的、你死我活的肉搏。他们的武功,或许不是江湖之上最顶尖的,但他们那股悍不畏死、令行禁止的军人意志,与那早已烙印入骨髓的、为了杀戮而存在的战阵技巧,却足以让任何一个所谓的江湖门派,都在他们面前,被轻易地撕得粉碎。 然而,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却并非是战斗,而是,潜行。在一名由丐帮帮主“九指龙”乔横亲自指派的、对北平城所有阴暗角落都了如指掌的顶尖斥候的引导之下,朱能与他的三百死士,竟是放弃了所有的大道,转而,从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民用排水渠的入口,鱼贯而入,一头扎入了这座城市,那肮脏的、充满了腐臭与污秽的,地下世界。 那下水道狭窄而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陈年的污泥、腐烂的垃圾与不知名生物的尸体所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恶臭。脚下是没过脚踝的冰冷的、粘稠的污水,其中甚至还能感觉到那些滑腻的、不知名的水生生物在擦着自己的脚踝缓缓游过。对于朱能这些早已习惯了在广阔的沙场之上纵马驰骋的铁血军人而言,这种充满了压抑与憋屈的幽闭环境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折磨。然而,三百人的队伍在穿行的过程中竟没有发出半分的怨言,甚至连一声多余的、因恶心而产生的干呕都未曾有过。他们只是沉默地如同一群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的幽灵,紧紧地跟随着前方那道微弱的由丐帮斥候手中特制的磷火棒所散发出的惨绿色的光芒,在这座城市的腹地之下悄无声息地穿行。 与此同时,就在朱能的部队尚在地下艰难行进之时,另一道更为迅捷也更为致命的影子却早已如同真正的鬼魅出现在了他们的最终目标——那座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城防总指挥部的附近。 那是一座独立的由青砖与巨石构筑的三层小楼。楼外,数十名属于朝廷的亲兵卫队正手持着雪亮的佩刀来回巡弋。而在小楼的最高处,那间负责统管全城防御的参将的卧房之内,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几声充满了满足与疲惫的鼾声在静谧的夜里有节奏地响起。那位被金陵朝廷寄予厚望、负责在关键时刻敲响警钟、调动全城兵马的参将大人此刻正在他那温暖的由上等丝绸铺就的床榻之上,做着一个关于自己因成功压制了燕王之乱而被陛下擢升为一品大将军的美梦。 他不知道,就在他鼾声正浓之时,一道黑色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影子已然如同附着在墙壁之上的一片阴影,悄无声息地从他卧房那扇仅留着一丝缝隙的窗户无声地滑了进来。那影子没有任何的重量,它的移动没有带起半分的风声,甚至连那地面之上因数日未曾打扫而积下的薄薄的一层灰尘都未曾有半分的惊动。 正是“瀚海龙庭”之中那个最为神秘也最为令人恐惧的首席刺客——“无影客”。 他静静地立在床边,那双隐藏在黑色面巾之下的眸子平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死水。他看着床榻之上那个毫无防备的沉睡的猎物,就如同在看一具早已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的冰冷的尸体。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根细如牛毛的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乌黑色的银针。那针尖之上在窗外透入的微弱的月光下泛着一点幽幽的蓝光,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没有再犹豫,手腕轻轻一抖。 那根乌黑的银针便如同一道被赋予了生命的黑色的闪电,无声无息地划破了空气,精准无比地从那位参将大人那张因美梦而微微张开的嘴巴那最细微的缝隙之中一闪而没。 床榻之上那有节奏的鼾声戛然而止。 那位还在梦中享受着加官进爵、无上荣耀的参将大人,他脸上那满足的微笑凝固了。他的身体微微地抽搐了一下,而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的声息。他的生命就在这场他永远也无法醒来的美梦之中被无声无息地终结了。 “无影客”没有再多看那具尸体一眼。他走到窗边,对着夜空之中某个特定的方向,模仿着夜枭的叫声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啼叫。 那是总攻的信号。 几乎在信号发出的同一时刻! 那座本该是固若金汤的城防指挥部四周,数十个早已被丐帮斥候摸清了位置的、用来排放污水的阴暗沟渠的井盖,竟在同一时间被一股股巨大的、来自地底的力量轰然掀飞! “杀——!!!” 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充满了无尽杀伐之气的怒吼,终于从地底轰然爆发! 数百名身着黑色劲装、手持“百炼破甲刀”的燕王府死士,如同一群从地狱之中挣脱了束缚的恶鬼,从那一个个黑洞洞的沟渠之中疯狂涌出! 在失去了最高指挥官之后,那本该是井然有序的防御体系,便如同一个被斩去了头颅的巨大蟒蛇,其身躯虽依旧在徒劳地扭动,却早已失去了所有统一的意志与有效的抵抗。而朱能抓住的,便是这千载难逢的、蟒蛇尚未彻底僵死的混乱瞬间!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猛虎下山般的低吼,手中那杆早已在无数次冲锋陷阵中饮饱了鲜血的浑铁长枪,便如同一道撕裂了黑夜的黑色闪电,引领着身后三百名同样悍不畏死的燕府死士,从四面八方早已勘定好的薄弱之处,同时发动了雷霆万钧的致命强攻! 一场短促而又血腥的攻防战就此展开! 朱能本人更是身先士卒,如同一尊来自沙场的不败战神!他手中那杆长达丈八的浑铁长枪,在他的手中仿佛化作了一条拥有着自己生命的黑色蛟龙!枪出如龙,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足以将城墙都从中洞穿的惨烈气势,所到之处无人能挡其一合之威!一名负责守护中庭的朝廷百户官,见状大骇,他怒吼一声,率领着手下十数名亲兵,结成一个标准的“鱼鳞阵”,试图用集体的力量来阻挡这尊不可战胜的魔神。 然而,在绝对的力量与技巧面前,任何的阵法都显得是那般的苍白无力。 朱能看着那迎面而来的由刀光与盾牌组成的钢铁壁垒,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不屑的残忍的狞笑。他竟是不闪不避,只是将手中的长枪在空中高速地旋转起来!那沉重的枪身,在他的巨力之下,竟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乌黑色的死亡旋风! “叮叮当当——!” 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那些砍向他的刀、劈向他的剑,在接触到那片死亡旋风的瞬间,便如同一根根脆弱的枯枝,被轻易地荡开、卷飞!而他手中的长枪,则在那高速的旋转之中,积蓄了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 “破!” 他怒吼一声,停止旋转,将所有积蓄的力量都凝聚于枪尖一点,向前猛地一送!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由数面巨大盾牌组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鱼鳞阵”,竟如同一张脆弱的纸般,被他这石破天惊的一枪从正中央硬生生地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缺口!数名持盾的士兵,更是连人带盾,被那股无可抗拒的巨力轰得倒飞而出,人在半空便已口喷鲜血、筋断骨折! 阵型已破! 朱能没有半分的停顿,他的人已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从那缺口之中一穿而过,直取那早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百户官! 那百户官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锐利枪风已扑面而来!他想躲,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被那股庞大的气机死死地锁定,动弹不得分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点乌黑的、闪烁着死亡寒芒的枪尖在他的瞳孔之中迅速地放大。 “噗嗤!” 一声轻微的皮肉被洞穿的声响。 那百户官的身体猛地僵在了原地。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自己的胸膛之上已多了一个血洞。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朱能手腕一抖,长枪抽出,带起了一股冲天的血泉。 主将阵亡! 剩余的朝廷士兵,见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再也提不起半分抵抗意志。他们怪叫着,扔下手中的兵刃,便要四散奔逃。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那三百名早已将所有出口都死死堵住的燕王府死士手中那雪亮的、无情的“百炼破甲刀”。一场单方面的、高效的屠杀在这座本该是守护着全城安危的指挥部内落下了它血腥的帷幕。最终,在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微小代价之后,朱能的部队成功地在那足以惊动全城的警钟被敲响之前,彻底控制了这座决定着北平命运的神经中枢。他命人将燕王府的日月龙旗高高地悬挂在了钟鼓楼的最高处,那面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像一双冰冷的、属于胜利者的眼睛,无声地俯瞰着这座即将要彻底易主的北方雄城。 与此同时,就在朱能的部队于城市的心脏地带掀起一场血腥风暴之时,另一场更为宏大也更为分散的闪电战也已在北平那九座象征着其坚固与威严的巨大城门之处同时打响。由智将唐霄所统率的五百名燕王府精锐早已如九把最锋利的、淬了剧毒的手术刀,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各自的目标附近。他们的任务并非是如同朱能那般进行一场血腥的强攻,而是要以一种更为巧妙也更为精准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瘫痪城门的防御体系,将这头巨兽的九道咽喉都死死地扼在自己的手中。 德胜门作为北平城连接北方草原与京畿地区的最重要陆路通道,其防卫自然是九门之中最为森严的。高达十丈的巍峨城楼之上,数百名朝廷守军正手持着长枪与弓弩,警惕地注视着城外那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空旷的黑暗原野。城门之后,那由整块千年铁木打造又用碗口粗的玄铁层层加固的巨大门栓与那复杂的由数十个巨大齿轮所构成的绞盘机关更是足以抵御千军万马的正面冲击。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座在他们眼中坚不可摧的战争堡垒其内部早已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从最核心的部位悄然腐蚀。 就在数日之前,一个衣着朴素、面带忠厚笑容、自称是来自南方负责为朝廷修缮城防的随军民夫曾数次以“检查城墙有无裂缝”为名进入了德胜门的内部。他每一次都会趁着守军不备,将一种由他自己耗费了数年心血用数十种具有强烈腐蚀性的矿石与毒草所精心调配出的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些隐藏在门栓与绞盘内部的最为关键的金属连接的机括之上。那种液体被他命名为“蚀骨水”,它不会立刻发生作用,却会在空气与湿气的催化之下如同最可怕的附骨之疽缓慢而又坚定地腐蚀着钢铁的内部结构,使其在保持着完整外表的同时其内里早已变得如同酥脆的朽木。那个人自然便是“瀚海龙庭”之中那位最擅长使用毒药与机关的鬼才——“鬼手”杜先生。 而此刻,就在德胜门外数百步之遥的一处小小的山丘之后,唐霄正静静地立在他的战马之旁。他没有像朱能那般身先士卒,而是如同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冷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座在他看来早已是一座“死城”的巨大城门。他的身后是五十名同样沉默的燕王府精锐,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手中的兵刃握得更紧。 “时辰到了。”唐霄看了一眼天边那颗代表着子时已至的星辰,淡淡地说道。 他轻轻地一挥手。 他身后,一名早已准备多时的亲兵立刻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特制的竹哨,放在嘴边,模仿着草原之上孤狼求偶的叫声,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又凄厉的呼啸。 那啸声在空旷的夜野之上传出了很远很远。 城楼之上的守军听到了这声狼嚎并未在意。在这北境之地,狼嚎是这夜晚最寻常不过的点缀。 然而,就在狼嚎声落下的那一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是来自于城门内部的金属与木材同时断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轰然响起! 城楼之上的守军大骇!他们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那扇本该是坚不可摧的巨大城门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兽从内部狠狠地踹了一脚,那巨大的门栓与那复杂的绞盘机关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断裂崩塌!整扇巨大的城门竟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着城内倾斜倒去,最终重重地砸在地面之上,激起了一片冲天的烟尘! “敌袭!!敌袭!!” 凄厉的警报声终于迟迟地响起。 然而,已经太晚了。 唐霄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放!” 他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 他身后,那数十名早已将手中的神臂弩对准了城楼的燕王府精锐立刻扣动了扳机! “咻咻咻咻咻!” 数十支闪烁着死亡寒芒的破甲重箭如同一片早已等待多时的死亡蜂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向着那早已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而陷入一片混乱的城楼之上覆盖而去! 惨叫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德胜门。 “冲!” 唐霄没有再半分的迟疑,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佩刀,向前猛地一指! 他身后的精锐立刻如猛虎下山,向着那洞开的已再无任何阻碍的城门疯狂地冲杀而去! 而与此同时,在北平的其他八座城门也几乎在同一时刻上演着一幕幕内容相似手段却又各不相同的闪电般的突袭。 在安定门,一名早已被“血观音”秦钰绮用美色与金钱所腐化的守城校尉在接到了那声狼嚎的暗号之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同僚,从内部打开了城门。 在正阳门,那位“沙蝎子”魏通更是艺高人胆大,独自一人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那高达十数丈的巍峨城楼,用他那对淬毒的弯刃在短短的数息之间便将城楼之上所有的守军指挥官都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一场由最顶尖的武力、最精密的计谋与最冷酷的意志所共同导演的完美的城市控制战在这座尚在沉睡的北方雄城之中落下了它血腥的帷幕。 当清晨的第一缕带着几分寒意的阳光刺破了黎明前那最后一丝的黑暗,缓缓地洒向这座饱经了风霜的古老城池之时,整座北平城已然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更换了它的主人。 那些早早地便推开家门准备开始一天营生的寻常百姓在走出家门的那一刹那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们看到,那九座巍峨的平日里总是悬挂着大明朝廷日月旗的城楼之上,此刻竟已齐刷刷地换上了一面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绣着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无尽霸气的“燕”字的黑色王旗。 他们看到,那街面上往来巡逻的士兵也已从之前那些让他们感到畏惧却又陌生的朝廷官军变成了那些他们更为熟悉也更为敬畏的属于燕王殿下的百战精兵。那些士兵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压抑,只有一种即将要奔赴一场决定自己命运的战争的肃杀与昂扬。 一场足以颠覆一个王朝的血腥政变竟是在如此一种近乎于平静的甚至没有惊扰到任何一个平民美梦的诡异氛围之中落下了它的帷幕。 北平,易主了。 本章的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了那个刚刚成为这座城市唯一主宰的男人的身上。 燕王朱棣此刻已然换上了一身只有在最隆重的军事典礼之上才会穿戴的象征着他无上军权的黑色亲王大氅。他独自一人没有带任何的随从,就那样静静地屹立在正阳门的城楼之巅。 他的身后是那面在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的巨大的“燕”字王旗。 他眺望着南方,眺望着那座遥远的埋葬了他所有亲情与幻想也即将成为他毕生最终目标的金陵皇城。 他那双鹰隼般的锐利的眸子里没有了疯癫,没有了悲愤,甚至没有了半分的犹豫。 只有君临天下的无尽的野心。 与冰冷刺骨的战意。 靖难之役,自此,正式,拉开了它血腥的第一章。 第十五章:靖难檄传起刀光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当第一缕带着塞外萧索寒意的晨曦,挣扎着穿透北平城上空那终年不散的、仿佛由无数征人铁衣之上凝结的沉重铅云,缓缓地洒向那座刚刚经历了一夜无声血洗的巍峨燕王府时,整座雄城仿佛都从一场充满了惊悸与不安的噩梦之中,被强行唤醒了。朱棣没有像一个胜利者那般高坐于那张象征着他在这座府邸之中无上权威的主座之上,而是独自一人,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那空旷得足以回荡起心跳声的冰冷大堂中央。他的目光,穿透了那两扇沉重的、雕刻着麒麟镇守图案的朱红色大门,越过了庭院之中那些尚在为昨夜的血腥杀戮而瑟瑟发抖的假山与古树,径直望向了那遥远的、被灰白色的晨曦染成一片混沌的南方天空。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复仇的快意,甚至没有半分属于凡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在亲手将那座连接着过去所有温情与幻想的独木桥彻底斩断之后,所剩下的,冰冷的、坚硬的、再无任何退路可言的,绝对沉静。 数十名王府的内侍,正迈着碎步,将两具用厚厚的草席严密包裹着的人形重物,从后堂那扇不起眼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搬运出去。草席的缝隙之间,依旧有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在无声地,向外渗透,滴落在那些刚刚被清洗干净的、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蜿-蜒的痕迹,又立刻被另一群早已在此等候的仆役用浸透了清水的布巾,飞快地擦拭干净,仿佛那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连同他们所代表的金陵皇权,都只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肮脏的错误。 世子朱高炽那肥胖而又略显臃肿的身影,带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侧殿匆匆地走了进来。他那张素来以仁厚沉稳著称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难以掩饰的忧虑与后怕,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里,更是布满了因一夜未眠而产生的细密血丝。他走到朱棣的身后,看着自己父亲那如同铁铸雕像般挺拔而又孤寂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用一种带着几分颤抖的、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劝道:“父王,天,已经亮了。张昺与谢贵二人虽是死有余辜,然其毕竟是朝廷钦差,此事,断然是瞒不住的。金陵那边一旦得到消息,恐怕……恐怕一场滔天大祸,便在眼前了。您还请……还请暂且歇息片刻,保重身体,我等,还需早做打算啊。” 朱棣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片灰白色的南方天空之上,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将那层层的云雾,与那数千里的空间阻隔,都彻底看穿。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朱高炽甚至以为自己的话语早已被这满室的血腥味所吞噬,终于,他缓缓地开口,那声音低沉而又沙哑,仿佛不是从他的口中发出,而是从他那颗早已被无尽的愤怒与悲凉所填满的胸腔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打算?呵呵……高炽,你可知,从昨夜为父拔剑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早已再无任何打算可言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没有了半分平日里的威严与霸道,只有一种在彻底斩断了所有退路之后,才会拥有的深沉的、冰冷的疲惫。他看着自己的长子,这个他素来不喜、却又不得不倚重的继承人,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预的怅然。 他缓缓抬起那只右手,那是昨夜亲手斩下两位朝廷命官头颅的右手,尚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在灰白色的晨光下,他静静端详着,心中感慨万千:“为父这一生,自小便随父皇南征北战,在尸山血海之中,杀出了今日这燕王的爵位。我敬他,畏他,也学他。我学他的用兵如神,学他的杀伐决断,更学他那份为了这朱家江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帝王心术。可我终究不是他,我心中尚存着一丝他早已在登基之后便彻底抛弃的东西,那东西名叫‘人伦’,名叫‘亲情’。” 他本以为,那高坐于金陵龙椅之上的好侄儿,身上也流淌着朱家的血,该存着这份情。他本以为,侄儿削藩只是为了巩固皇位,只要自己退一步,再退一步,变成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疯子,一个任由他随意折辱的懦夫,他便会念及这最后一丝叔侄之情,为自己、为满府的家小、为所有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留下一条活路。 然而,他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无尽自嘲与悲凉的惨烈笑容:“可我终究是错了,错得离谱。他不是父皇,他没有父皇那份虽猜忌刻薄却依旧能分清敌我的帝王胸襟。他只是一个被齐泰、黄子澄那两个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酸腐书生彻底洗脑的理想主义痴儿。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对错,没有亲疏。所有不符合他那套‘仁政’美梦的存在,便都是该被毫不留情地抹去的异端。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我的臣服,他要的是我的命。” 朱棣的眼神在这一刻重新变得冰冷坚硬,如同一块被极北寒风吹拂了万年的顽石。他看着朱高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一家之主的威严声音缓缓说道:“所以,高炽,你记住。从今天起,你我无需再有任何幻想。这已不再是一场关于叔侄之间权力争斗的家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说罢,他不再理会早已被这番话深深震撼的朱高炽,只是大袖一甩,迈开那沉重的、仿佛能将金砖踩出裂痕的步伐,径直向着王府最深处那个终年被檀香与烛火笼罩的朴素静室走去。他的背影在清晨那熹微却又带着几分血色的光芒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即将挣脱所有束缚、将整个天下搅得天翻地覆的决绝与悲壮。 静室之内,早已燃起了数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那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明九边军镇舆图》映照得分毫毕现。一股清雅带着几分苦涩的安神檀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却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从门外飘入的淡淡血腥味。姚广孝这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黑衣宰相”,早已如同磐石般静静盘坐在那张古朴的舆图之前。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睁眼,仿佛早已预料到朱棣的到来。他身前的矮几之上没有摆放任何兵书或战报,只静静铺着一卷由明黄色丝绸精心包裹的厚重典籍。那典籍的封皮之上,用苍劲充满无上威严的笔法写着四个大字——《皇明祖训》。 朱棣屏退了所有跟随而来的下人,独自一人缓缓走入这间即将决定未来数十年帝国命运的静室。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姚广孝身旁盘膝而坐,将目光同样投向那卷散发着淡淡霉味与岁月气息的古老典籍。 静室之内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在为某个即将被彻底颠覆的旧时代敲响最后的丧钟。终于还是姚广孝缓缓睁开了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打破了这令人凝固的沉静。他没有像朱高炽那般去劝慰,也没有像张玉、朱能那般去表忠,他只是用他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平静地提出了一个看似与眼前剑拔弩张的局势毫不相干的问题:“王爷,您可知当年太祖高皇帝之所以能从一个放牛娃、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民最终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他手中最强大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朱棣的眉头微微一蹙,他没想到姚广孝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他沉吟片刻,才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是徐达的将才,是常遇春的勇武,是李善长的谋略,更是那数十万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百战雄师。” “不。”姚广孝缓缓摇头,他那张枯槁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于神祇俯视凡人般的悲悯微笑,“那些,王爷您所说的,都只是‘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力量,是足以让太祖高皇帝有资格与陈友谅、张士诚那等绝世枭雄在棋盘之上一较高下的本钱。”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轻轻抚摸着面前那卷由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皇明祖训》,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太祖高皇帝,他真正无敌于天下的武器,是‘名’。” “‘名’?”朱棣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对,就是‘名’。”姚广孝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却又充满了洞悉事物本质的绝对自信,“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名!是‘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的名!是那个足以将天下所有汉人的心都凝聚在一起,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之流血、为之牺牲的大义之名!” “王爷您看,”他将目光转向那幅巨大的舆图,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智慧光芒,“如今金陵城里的那位,他手中最强大的武器是什么?是他那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京营三大营吗?是他那只懂得在江南水乡之上耀武扬威、一旦离了水便如同废物的水师吗?还是那几个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酸腐书生?” 他自问自答,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轻蔑的冷笑。 “都不是。他手中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武器,同样是‘名’。是‘朝廷’之名,是‘天子’之名。这个名代表着法统,代表着正朔,代表着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大义。只要这个‘名’还在他手中,那么天下所有的官吏便必须听命于他;天下所有的军队便必须为他而战;天下所有的百姓便必须视他为君。而我们,”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又残酷,“无论我们有多少兵马、多精良的铠甲,只要我们举起反旗,那么在天下人眼中,我们便只是一群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所以,”姚广孝的话锋陡然一转,那双枯井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我等若要取而代之,必先从根基之上动摇他这个‘名’!我等要为我们自己寻一个新的‘名’!一个比他的‘天子’之名更正、更纯、更能得天下人心的大义之名!” 朱棣的心猛地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僧袍却口吐着足以颠覆天下之言的妖僧,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恍然。他知道,姚广孝将要为他揭开那张通往紫禁之巅的最后的底牌。 姚广孝没有再多言,他只是缓缓地用他那双干枯的却又异常稳定的手解开了那卷《皇明祖训》之上那根早已褪色的金色丝带。他将那本厚重的、散发着淡淡霉味与岁月气息的典籍缓缓地在朱棣面前展开。 他的手指在那一排排充满了太祖朱元璋个人风格的苍劲霸道的朱批之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那最为核心也最为关键的一页之上。 朱棣凝神看去,只见那由上等宣纸制成的书页之上,用最庄重的馆阁体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藩王都为之胆寒的严酷家法。 然而,姚广孝的手指却并未停留于此。他的指尖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轻轻在那行严酷家法的下方一行看似毫不起眼却又充满了无限遐想空间的补充条款之上点了一下。 朱棣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 “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轰——————!!!” 这短短的二十一个字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狠狠地劈入了朱棣的脑海之中!他那颗本已因连日的屈辱与愤怒而变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竟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来自于他自己父亲的“圣光”照得微微发烫。 “王爷,”姚广孝那沙哑的、充满了蛊惑之力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缓缓响起,“您看,太祖高皇帝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洞察万古。他早已料到日后必有奸臣当道、蒙蔽君王、霍乱朝纲之日。他留下这道祖训,便是未雨绸缪,是他老人家亲手赐予您这等手握重兵、镇守四方的亲王一道可以悬于那些奸佞之臣头顶之上的无上法剑!”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直视着朱棣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都刻入对方的灵魂深处。 “如今,齐泰、黄子澄之流蛊惑君心、党同伐异、残害宗室、逼死湘王、构陷诸王,其行与那前朝的赵高、董卓又有何异?此非‘奸恶’,又为何物?” “当今圣上被此二人蒙蔽,以至亲疏不分、忠奸不明,坐视宗室凋零、社稷动荡。此非‘朝无正臣’,又为何状?” “所以,”姚广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法理上的绝对自信!“我等此番兴兵,非为谋逆!非为篡位!” “我等乃是奉太祖高皇帝之遗诏,承太祖高皇帝之天命,行‘清君侧’之大义!是为这朱家的江山清除奸佞!是为这大明的天下扫清尘埃!此乃天下至忠、至孝、至仁、至义之壮举也!!” 这番话字字诛心、句句如雷!它巧妙地将一场即将要血流成河的骨肉相残包装成了一场名正言顺的内部清理;将一场注定要颠覆一个王朝的军事叛乱升华为了一场为了维护“祖宗家法”而不得不行的神圣的讨伐!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挣扎与不忍也终于在这番充满了正义凛然之气的“歪理”之下彻底地烟消云散。他知道,姚广孝为他找到了那把可以打开天下人心的钥匙,也为他找到了那件可以掩盖所有血腥与罪恶的最华丽的外衣。 静室之内重又恢复了沉默。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在静静地燃烧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之上拉扯、扭曲,仿佛两尊正在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共同谱写剧本的魔神。 许久,许久。朱棣那低沉的、充满了金属质感的声音才再次缓缓响起。 “先生,”他看着姚广孝,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笔墨,伺候。” 一场即将要将整个大明王朝都拖入无边战火的舆论战争,其第一篇也是最重要的一篇战斗檄文,终于在这间密不透风的静室之内由一个矢志要夺取天下的亲王和一个洞悉了天下人心的“黑衣宰相”联手开始逐字逐句地锻造。 他们就着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苦茶,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开始了对这篇即将要传遍天下的檄文进行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推敲。 从标题的最终确立——“奉天靖难”,这两个词本身便是一件强大的武器。“奉天”意味着他们的行动是顺应天意、是替天行道,直接从根源之上挑战了建文帝“天子”之名的合法性;而“靖难”则更是神来之笔,它将一场本该是“叛乱”的军事行动巧妙地定义为了一场为了平定国家危难而不得不行的“义举”,让他们从一个挑战者瞬间变成了一个拯救者。这两个词便已然将他们立于了道德的不败之地。 而在正文的内容之上,两人更是字斟句酌,每一个词语的选择都充满了政治的智慧与诛心的算计。他们将所有的罪责都巧妙地归于了齐泰与黄子澄这两个“奸臣”的身上,将他们描绘成了蛊惑君心、残害宗室、意图架空皇权、颠覆社稷的当世赵高。而对于那位他们真正的敌人——建文皇帝朱允炆,檄文之中却充满了“惋惜”与“同情”,将他描绘成了一个被奸臣蒙蔽了双眼的、值得被拯救的、可怜的“受害者”。如此一来,他们此番兴兵便不再是“臣伐君”,而是“叔救侄”,是一场充满了人伦与道义的正义之师。 当姚广孝用他那瘦劲的、充满了禅意与杀伐之气的笔锋将这篇充满了正义凛然之气却又字字都浸透着无尽杀机的檄文最终工工整整地誊写于那张由上等宣纸制成的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笺之上时,窗外那片漆黑的、压抑了太久的夜空也终于被一道撕裂了天际的惨白的闪电照亮了。 朱棣静静地看着那篇足以颠覆一个王朝的文章,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犹豫与挣扎也彻底地烟消云散。他知道,从这篇檄文传出的那一刻起,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位被逼无奈的藩王。他将是一位高举着“正义”与“天命”旗帜的乱世的开启者。 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那枚由整块和田美玉雕琢而成、底部刻着篆体“燕王之宝”四个大字的象征着他无上军权的燕王金印。他看着那方冰冷的、沉重的金印,仿佛看到的是那遥远的金碧辉煌的金陵皇城,是那张他梦寐以求了半生的至高无上的龙椅。 他没有再有半分的犹豫,蘸足了那鲜红如血的印泥,在那篇尚带着墨香的檄文末尾重重地盖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一个旧时代在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悲鸣。 墨迹未干。 杀机已起。 檄文被连夜以最快的速度印制出了数百份。朱棣将其中的数份亲手交给了那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身影。 有燕王府之中最精锐的斥候,他们将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将这道死亡的宣告送往大明南北所有的藩王府邸与边镇重地。 更有一些穿着最破烂的衣服、身上散发着一股常年流浪的酸腐之气、眼神却精光四射、身形矫健得如同狸猫般的特殊信使。他们是丐帮帮主“九指龙”乔横麾下最顶尖的情报人员。他们将通过那张无处不在、遍布了整个帝国所有酒馆、驿站、勾栏、瓦舍的江湖网络,将这颗足以引爆整个天下的火种悄无声息地散播到每一个对朝廷心怀不满的角落。 朱棣静静地望着那些或矫健、或猥琐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那无边的深沉夜色之中。 他知道,这几张薄薄的、脆弱的纸张即将要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大明江山之上掀起一场何等惊人的滔天巨浪。 而他,将是那个驾驭着这股巨浪的唯一的弄潮儿。 当那张浸透着一个亲王所有决绝与野心的“靖难”檄文,被那些如同鬼魅般无处不在的丐帮信使与燕王府最精锐的斥候化作数百道承载着死亡与变革的黑色闪电,射向大明王朝那看似平静的四面八方之时,一场更为重要的、也更为隐秘的汇聚,也正在北平城那座看似疯癫与绝望的燕王府的最深处悄然进行。这并非是一场诉诸于天下人心的舆论动员,而是一场诉诸于刀剑与意志的内部整合,是那头即将要挣脱所有枷锁的北方猛虎,在向整个世界亮出它最狰狞的獠牙之前,对自己麾下那两股来源不同、诉求各异、却又同样充满了毁灭性力量的核心武装所进行的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精神淬火。 夜早已深沉得如同泼墨,将整座北平城都笼罩在一片无边的、充满了未知与压抑的黑暗之中。然而,就在燕王府那座平日里专为豢养数百匹漠北良驹而建的巨大马厩的坚实地基之下,在常人目光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深达数十丈的黑暗地底,那座终年不见天日的庞大地下兵工厂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近百座高达数丈的巨大熔炉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钢铁巨兽,贪婪地吞吐着熊熊的烈焰,那灼热得足以将人的骨血都一并熔化的恐怖热浪与那由数千名顶尖匠人挥汗如雨、日夜不息的锤击之声交织成一曲充满了钢铁与火焰、力量与希望的静默的雷鸣。然而,就在这片喧嚣工坊的一侧,一片新近开辟出的、足以容纳数千人同时操演的巨大地下演武场之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那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截然相反的、冰冷的、凝固的、仿佛连空气都已被彻底抽干的绝对死寂。 数千支巨大的牛油火把被插在演武场四周早已预备好的铁架之上,那跳动的火焰将整个巨大的地下空间映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场中那数百道身影在粗糙的岩壁之上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从地狱之中爬出的魔神般的巨大影子。演武场的两侧泾渭分明地站立着两拨气势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的人马,他们便是燕王朱棣手中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两柄最锋利的刀。 场地的左侧如同一片由最坚硬的玄铁浇筑而成的沉默的森林,整整齐齐地站立着数十名身形魁梧、气息沉凝的军中悍将。他们便是燕王麾下那支曾追随他数次深入大漠、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了赫赫威名的百战之师的绝对核心。为首三人更是如同三座不可撼动的巍峨山岳,光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的士气都为之胆寒。居中的是那位被誉为燕军第一猛将的张玉,他一身由王神臂大师亲手为其量身打造的闪烁着森然乌光的“百炼破甲”重铠,将他那本就高大的身躯衬托得如同天神下凡。他没有佩戴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是将一杆同样通体漆黑的浑铁长枪静静地拄在身前。那双深邃的、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轮回的眸子里古井无波,仿佛这世间已再无任何事物能让他那颗早已被沙场铁血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有半分的动容。在他的左侧则是那位以悍勇与狂暴著称的虎将朱能,他与张玉的沉静截然相反,即便是静静地站立着,那双总是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眼睛依旧在不停地扫视着周围。他那只紧紧握着腰间刀柄的、青筋虬结的大手以及那从鼻腔之中不时喷出的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滚烫气息都无一不在昭示着他体内的那股狂暴的、属于战场的毁灭欲望早已迫不及待。而站在张玉右侧的则是那位身形挺拔、面容冷静、眼神之中始终带着一种属于智将的沉稳与锐利的青年将领唐霄。他不像张玉那般不动如山,也不像朱能那般侵略如火,他只是静静地用一种近乎于苛刻的、审视的目光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早已将这整个演武场都纳入了他自己的沙盘之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推演。在他们三人的身后是数十名同样身披重铠、手按战刀的千户、百户,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属于职业军人的绝对的纪律与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无限忠诚。 而在演武场的右侧,景象却又是截然相反。与左侧那如同铁铸的方阵所散发出的整齐划一的纪律与杀伐之气不同,这一拨人只有寥寥十数人,他们的站位看似散乱毫无章法,却又各自占据着一个最便于自己观察也最便于自己发挥的位置,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充满了江湖草莽气息的诡异的平衡。他们便是姚广孝耗费了十数年心血,为朱棣、也为这场即将到来的乱世所精心打造的那支隐藏在所有光明之下的影子军队——“瀚海龙庭”。 为首的并非是某个孔武有力的壮汉,而是一个斜倚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铺着一张完整的华贵白虎皮的紫檀木软榻之上的绝色女子。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紧身劲装,剪裁得将她那玲珑浮凸的火爆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同一条黑色的瀑布随意地披散在肩后,更衬得她那张本就妩媚的脸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妖异。她年约双十,生得是眉如弯月、眼若桃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神情的眸子里仿佛藏着能将世间所有男人的魂魄都勾走的无尽风情。她手中没有刀剑,只是把玩着一把由纯金打造扇骨、扇面之上却用最上等的苏绣以一种凄美而又诡异的笔法绣着一幅“美艳天女引渡无数亡魂共赴血河”的“引魂图”的淬毒折扇。她正用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对面那群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丘八”的军中猛将,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玩世不恭与不屑的娇笑。她便是那个曾以美色与毒药在无声无息之间便瓦解了数个南疆土司联盟的西南邪派“血莲教”的前任教主,如今“瀚海龙庭”之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用毒与媚术的大行家——“血观音”,秦钰绮。 在她的身后,如同一座真正的、沉默的铁塔般静静立着一个身材魁梧得近乎于非人的壮汉。他身高至少九尺,浑身上下的肌肉如同一块块坚硬的花岗岩般虬结贲张,将那身由一整张巨大的黑熊皮所制成的坎肩都撑得鼓鼓囊囊。他双手抱胸,那两条手臂比寻常人的大腿还要粗壮上近乎一倍。他脸上是典型的蒙古人种的深刻轮廓,一双细长的、总是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属于草原狼王的凶悍与狡黠。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来自于广袤草原的最原始也最狂野的蛮荒气息扑面而来,让周围那灼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他正是那个据闻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天生神力、曾以一人之力在漠北的战场之上徒手撕裂了三头奔狼的“蒙古力王”,铁木真格。 而在他们这一群看似张扬的“妖魔鬼怪”的阴影之中,还隐藏着几个更为致命的存在。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身材中等、其貌不扬、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老实巴交的憨厚笑容的中年文士正蹲在地上,借着火光用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眼神摆弄着几个造型精巧、结构复杂、不知有何用处的金属零件。他那双保养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闺秀都要细腻、骨节分明的手异常的稳定,仿佛这满室的杀伐之气都与他毫无干系。他便是那位原蜀中唐门的外姓弟子,因其所研究的毒药与机关太过阴毒违背了门规而被驱逐出师门的机关与毒药的大师——“鬼手”,杜先生。而在另一个更为深沉的黑暗角落里,一个始终笼罩在宽大斗篷之下的身影更是如同与那片黑暗彻底融为了一体。他一动不动,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任何属于生灵的气息。若非那偶尔从斗篷的缝隙之中反射出的一点冰冷的、如同毒蝎尾针般的寒芒,恐怕任谁见了都会以为那只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影子。他便是“瀚海龙庭”之中最为神秘也最为令人恐惧的首席刺客,那位曾在万军之中悄无声息地取走了数名蒙古万户长首级的“沙蝎子”,魏通。 这两股代表着“秩序”与“混乱”、代表着“军阵”与“江湖”的截然不同的力量,就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巨大地下空间之内形成了强烈的、充满了张力的对峙。一边是钢铁洪流的沉默与纪律,另一边则是群魔乱舞的诡异与自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即将要被彻底引爆的火药桶般的危险气息。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那个唯一一个能将他们这两种本是水火不容的力量彻底地捏合在一起的人。 终于,随着演武场尽头那扇由整块巨大玄铁打造的通往地下工坊核心区域的大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地被数名力士从内部推开,一个高大的、充满了无上威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燕王朱棣,身着一袭象征着他无上军权的由最上等的黑色云锦织就、领口与袖口皆用金线绣着翻滚龙纹的亲王大氅,从那片充满了钢铁与火焰的仿佛是来自于地狱深处的背景之中缓缓地走了出来。他没有佩戴任何的王冠,那头乌黑的长发只是用一根简单的同样是黑色的发带随意地束在脑后。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那双鹰隼般的、锐利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从中剖开的眸子在跳动的血红色的火光映照之下闪烁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冰冷的光。 他没有立刻走上那早已为他备好的、高达三丈的点将台。他只是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到演武场的正中央,走到那两股泾渭分明、气势截然相反的洪流的交汇之处。他沉默地用他那锐利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从左侧那些身披重铠、手按战刀、眼神之中充满了绝对忠诚与纪律的军中猛将,到右侧那些神情各异、气息诡异、眼神之中充满了贪婪、野心与不羁的江湖豪客。 整个演武场之内鸦雀无声,只有那数千支火把在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这个仿佛是这片天地之间唯一主宰的男人身上。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不快,却又如同一口被敲响的来自远古的洪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这片巨大的地下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左侧那片由钢铁与杀气所组成的沉默的森林之上。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有力,充满了只有在沙场之上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过的军人之间才懂得的语言。 “众将士!” “我朱棣,与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在漠北那片能将人的骨头都吹裂的风沙之中,在与那些凶悍得如同野兽般的蒙古鞑子的殊死搏杀之中,一刀一枪从那堆积如山的敌人与我们自己兄弟的尸体堆里挣扎着爬出来的,今日这所谓的富贵与荣耀!” 他的话语没有半分的粉饰,只有最赤裸裸的属于沙场的血腥与真实。一瞬间便将对面那些早已被京城的安逸生活磨平了些许棱角的军中猛将们重新拉回了那个充满了金戈铁马与血火硝烟的峥嵘岁月。 “我们用我们的血,用我们兄弟的命,为我大明打下了这北境的万里江山!我们让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蒙古黄金家族的后裔,在听到我‘大燕’的日月龙旗之时,便闻风丧胆,望风而逃!我们,是这大明江山最坚固的盾牌!是太祖高皇帝留给这片土地最锋利的刀!” “可如今,”他的声音陡然一寒,充满了无尽的冰冷的讽刺,“金陵城里的那些人,那些只会躲在温暖的江南水乡,摇着描金的扇子,喝着上好的雨前龙井,高谈阔论着‘仁义道德’的软骨头们,却要将我们这些为国戍边,抛头颅、洒热血的百战之士,打为‘骄横不法’的‘叛逆’!” “他们逼死了我的十二弟,一个只知读书作画,连一只鸡都未曾杀过的风雅王爷!他们夺走了我那些兄弟的兵权,将他们像一条条狗一样锁拿进京!他们要将我们这些用生命与荣耀所换来的一切都剥夺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重重地踏在坚硬的地面之上,竟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是这片土地都在为他的愤怒而颤抖! “你们告诉我!”他那鹰隼般的眸子死死地扫过在场的每一张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坚毅的脸庞,用一种近乎于咆哮的声音怒吼道! “这,公不公平?!” “不公!!” “不公!!!”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点燃!左侧那片本是沉默的钢铁森林在瞬间爆发了!数百名军中悍将再也抑制不住他们以手中的刀柄重重地捶击着自己胸前那冰冷的、坚硬的铠甲,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那股冲天的、纯粹的、属于军人的铁血杀气几乎要将这地底空间的穹顶都彻底地掀翻开来! 演武场的右侧,那些“瀚海龙庭”的奇人异士们看着眼前这充满了阳刚与暴烈的一幕,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那“血观音”秦钰绮依旧是斜倚在软榻之上,只是她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里闪过了一丝看好戏般的玩味的笑意;那“蒙古力王”铁木真格则是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低沉的嘶吼,他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烁着嗜血的兴奋的光芒;而那位“鬼手”杜先生依旧在低着头摆弄着他那些精巧的杀人零件,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只是他嘴角那丝谦和的微笑似乎变得更加诡异了。 朱棣将他们的所有反应都尽收眼底。他缓缓地转过身将他的目光投向了这群桀骜不驯的江湖之人。 他的声音在瞬间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不再是之前那般充满了军人式的低沉与有力。而是变得轻柔,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仿佛一条最狡猾的、最懂得人心的毒蛇在向着一群被这个世界所压抑了太久的饿狼发出最致命的低语。 “诸位,英雄!豪杰!” 他的称呼变了。不再是“将士”,而是“英雄”与“豪杰”。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都曾有过不光彩的过去。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手上都沾过不该沾的血。我知道,你们被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视为歪门邪道;被那高高在上的朝廷法度视为草寇、魔头、江湖匪类。” “他们用那套由他们自己所制定的虚伪的‘法度’与可笑的‘礼教’为你们画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界线。他们将你们排斥在他们那个充满了阳光与体面的世界之外,让你们只能永远地活在阴暗的、潮湿的、不被任何人所承认的角落里。” “可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燃烧起熊熊的火焰!“在我朱棣的眼中,你们不是草寇,更不是魔头!” “你们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是纵横于深山密林之中的猛虎!你们拥有的是那些只会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真正的力量!你们拥有的是那些早已被官场的繁文缛节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庸官们早已彻底丧失了的自由的意志!” 他猛地张开了双臂,仿佛要将这整个地下世界都拥入怀中! “跟着我!”他的声音如同魔鬼的最后的也是最无法抗拒的诱惑!“你们将得到你们梦寐以求的一切!” “财富!那些你们曾冒着生命危险也只能劫掠到一星半点的金银珠宝,在攻破了那座富甲天下的金陵城之后,将任由你们予取予求!” “地位!你们将不再是人人喊打的江湖匪类。你们将是与我一同开创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国功臣!是未来的王侯将相!” “以及,”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光芒,“那可以无视任何规矩的绝对的自由!” “那个充满了繁文缛节的可笑的书生世界,即将在我等的铁蹄之下被彻底地踏碎!崩塌!” “而我们的世界——一个只由力量来决定尊卑!一个只由意志来制定规则的全新的快意恩仇的世界!正要在我们的手中开启!!” 这番话如同一颗被投入了滚烫油锅之中的火星!瞬间便将右侧那群早已被压抑了太久的桀骜不驯的灵魂彻底地引爆了! 那“血观音”秦钰绮再也无法保持她那慵懒的姿态,她猛地从软榻之上坐直了身体,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贪婪的光芒,她发出一声魅惑入骨的娇笑,那笑声仿佛能让人的骨头都为之酥软;那“蒙古力王”铁木真格更是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快意的狂暴的咆哮,他一拳重重地砸在身旁的岩壁之上,竟将那坚硬的岩石都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拳印;就连那位始终沉默不语的“鬼手”杜先生,他那张总是挂着谦和微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病态的兴奋,他看着朱棣,仿佛在看一件他此生所能遇到的最完美也最值得他去为之奉献一切的“作品”。 朱棣将所有人的反应都尽收眼底。他知道,他成功了。他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将这两股本是水火不容的力量彻底地拧成了一股绳,一股足以将整个大明王朝都彻底撕裂的恐怖的力量。 他缓缓地走上了那座高达三丈的点将台。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只是缓缓地拔出了腰间那柄象征着他燕王身份的佩剑。 剑锋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死亡的寒光。 他将剑高高地举起,剑尖直指穹顶!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那声即将要响彻整个历史长空的最后的也是最强的怒吼! “奉天——靖难!!” “靖难!!” “靖难!!!” “靖难!!!!”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演武场的每一个角落轰然响起!无论是左侧那群身披重铠的铁血将士,还是右侧那些神情各异的江湖豪客,在这一刻,他们所有的身份、所有的过去、所有的恩怨都已不再重要。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靖难之师! 那股由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所汇聚成的冲天的杀气几乎要将这深达数十丈的坚固的地下穹顶都彻底地掀翻! 一个由最精锐的军队与最顶尖的江湖力量所共同组成的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恐怖联盟在这一刻正式缔生。 而一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战争也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当那张浸透着一个亲王所有决绝与野心的“靖难”檄文,被那些如同鬼魅般无处不在的丐帮信使与燕王府最精锐的斥候,化作数百道承载着死亡与变革的黑色闪电,乘着无边的夜色,向着大明王朝那看似平静的四面八方疯狂飘散而去之时,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决定着这个帝国未来数十年命运的战争,其最核心也最残酷的战场,便已不再是未来北平城下那即将要血流成河的攻防,而是人心。这是一场无声的、却又远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为致命的舆论与道义的战争,而这张薄薄的、尚带着墨香的宣纸,便是朱棣与姚广孝联手投向这片看似平静的、名为“大明”的深潭之中的第一块也是最沉重的巨石。 一名满身风尘、衣甲之上尚带着未干的泥点与马匹汗味的锦衣卫信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了这座他此生都未曾想过能踏足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大殿。他手中的那份从北平通过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驿马传回的、被层层油布包裹的檄文抄本,仿佛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烫得他那双早已因长途奔袭而麻木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他不敢抬头去看那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天子圣颜,只是用一种因极度的恐惧与疲惫而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尖锐地高声禀报:“启奏……启奏陛下!北平……北平八百里加急军情!燕……燕王朱棣,他……他反了!” “反了”这两个字,如同一道黑色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闪电,狠狠地劈入了这座本是庄严肃穆的殿堂,让所有侍立在旁的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乃至那些平日里总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早已与这宫殿的阴影融为一体的内侍们,都在瞬间为之色变。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在最初的、长达数息的难以置信之后,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仁厚与温和的清秀脸庞,瞬间涨成了一片可怕的猪肝色。他猛地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站起,因极度的愤怒,他那略显单薄的身体竟在微微地颤抖着。 “呈上来!”他的声音,不再是往日里那般温润平和,而是多了一丝因皇权受到最直接、最赤裸裸的挑衅而产生的尖锐的、冰冷的杀意。 那名信使不敢有半分的怠慢,立刻由身旁的太监,将那份承载着一个亲王所有野心与决绝的檄文,恭敬地呈到了御案之上。建文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怒火,他伸出那双本该是用来批阅奏章、书写“仁政”宏图的、属于学者的手,颤抖着展开了那张来自于他自己亲四叔的死亡宣告。 他看着那上面每一个他都无比熟悉的、充满了太祖高皇帝当年霸道之气的字迹;他看着那上面每一句都引经据典,将所有的罪责都巧妙地推卸到自己最信任的两位老师身上,而将他自己描绘成一个被奸臣蒙蔽了双眼、亟待拯救的“可怜”君主的诛心之言;他看着那最后那个被他亲手赐予,却又被他认为早已因疯癫与疾病而丧失了所有威胁的四叔朱棣的亲笔签名,与那方鲜红得如同在滴血的燕王金印。 “轰——————!!!” 他脑海之中那根名为“理想”与“亲情”的最后的弦,终于应声而断!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愤怒,被最信任之人愚弄的羞辱,以及那属于帝王的、不容许任何挑战的绝对权威被公然践踏的狂怒,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在他那颗本是充满了仁爱与宽厚的年轻的心中,轰然爆发! “反了!他真的反了!!”他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充满了无尽愤怒与失望的咆哮!他一把将那份在他看来充满了世间最恶毒的谎言与最无耻的构陷的檄文,从御案之上狠狠地扫落在地!他甚至走下御阶,用他那双穿着明黄色云龙朝靴的脚,重重地在那张薄薄的、脆弱的宣纸之上反复地踩踏着,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他那位让他感到无比憎恶与陌生的四叔的脸! “乱臣贼子!无耻之尤!竟敢如此污蔑于朕!污蔑朝廷!其心可诛!其罪当灭!朕待他,不薄啊!朕念及手足之情,念及皇祖父的遗训,在他疯癫之后,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一再容忍,一再退让,送去最好的汤药,派出最好的御医!可他,竟将朕的仁慈当成了软弱!将朕的宽厚当成了他可以肆意妄为的资本!好!好一个‘清君侧’!好一个‘奉天靖难’!他这是要将朕与那秦二世,与那汉献帝,相提并论吗?!他这是要将朕从这龙椅之上拉下来吗?!”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死寂的文华殿中久久回荡,让所有侍立在旁的朝臣都将头颅埋得更低了,生怕自己会成为这位被彻底激怒的年轻帝王那无处发泄的滔天怒火的第一个牺牲品。 就在此时,太常寺卿黄子澄,这位素来以智谋与口才著称的帝师,缓缓地从队列之中走了出来。他走到那张早已被建文帝踩踏得不成模样的檄文之前,弯下腰,用两根手指,仿佛是在拈起一件极其肮脏的污秽之物般,将其轻轻地捡了起来。他甚至没有去拍打上面沾染的灰尘,只是将那张充满了罪恶的纸张随意地抖了抖,而后才转过身,对着那依旧在因愤怒而剧烈喘息的建文帝躬身一揖。 他脸上没有半分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智力上的优越感与对敌人毫不掩饰的绝对轻蔑。 “陛下,还请息怒。”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充满了自信,仿佛眼前这足以让整个帝国都为之震颤的惊天逆案,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预料到了结局的跳梁小丑的滑稽表演。“燕贼此举,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是其黔驴技穷之下的最后狂吠罢了。其言辞悖逆,逻辑荒唐,通篇皆是些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的无耻之言!此等拙劣的伎俩,又能欺瞒得了谁呢?陛下,您看,”他将那张檄文在空中轻轻一扬,“他通篇都在痛斥我与齐大人,却不敢对陛下您有半分的不敬,反而将您描绘成了一个被我等‘蒙蔽’的无辜君主。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他怕了!他知道他自己的‘反叛’之名乃是天下大不韪,是会尽失人心的!所以,他才要如此费尽心机地为自己寻找一个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的可笑的借口!” “依臣之见,”黄子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儒家学者特有的自负的冷笑,“此事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他此举正好将其反叛之心昭然于天下,正好将其那张伪装了数月的疯癫面具亲手撕得粉碎!我等正可将计就计,将此檄文昭告天下,让四海之内的臣民都好好看一看这燕王朱棣究竟是何等一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丑恶嘴脸!届时,天下人心必将尽归于陛下,而他则会彻底沦为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其不战自败之日亦不远矣!”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那套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儒家逻辑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篇在他看来是“逻辑荒唐”的檄文,对于那些本就对朝廷的削藩政策心怀不满的藩王、将士乃至是普通百姓而言,将会产生何等恐怖的煽动力。 而他身旁那位素来以“务实”著称的兵部尚书齐泰,则更是立刻将黄子澄这番充满了理论色彩的“高见”具化为了一套在他看来是绝对万无一失的军事解决方案。他从队列之中毅然出班,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即将要以“正义”之师去碾碎“邪恶”的绝对自信。 “陛下!”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已将那燕王朱棣的项上人头视为了囊中之物,“黄大人所言高屋建瓴,深合圣人之道!然,臣以为与此等冥顽不灵、公然反叛的逆贼已无任何道理可讲!‘仁义’是对知礼的臣民讲的,而对付叛逆唯有雷霆之威!” “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他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那声音在空旷的文华殿中激起一阵沉闷的回响,“命我朝中宿将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即刻统率京营及各地卫所之精兵共计三十万,即刻北上讨伐燕逆!那朱棣虽号称悍勇,然其手中不过区区数万兵马,又岂能与我朝廷的百万天兵相抗衡?此乃泰山压卵之势,萤火皓月之别!我等必能一战而下,将此等刚刚燃起的叛乱火苗彻底地扼杀于萌芽之中!以正 国法,以安社稷,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然而,就在齐泰与黄子澄这一文一武、一唱一和的“完美”建言即将要为这场仓促的战争画上一个在他们看来是万无一失的**之时,一个苍老的、带着几分疲惫与沙场风霜的沙哑声音却不合时宜地从武将的队列之中缓缓响起,打破了这片充满了亢奋与幻想的和谐氛围。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皆已花白,身着一品武将朝服,脸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旧刀疤的老将军颤巍巍地从队列之中走了出来。他正是那个被齐泰刚刚“委以重任”的开国宿将长兴侯耿炳文。他没有像其他人那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昏了头脑。他那双曾在无数次沙场之上见证过尸山血海的浑浊老眼,此刻却透着一股旁人所没有的冷静与凝重。 他走到大殿中央,缓缓地跪下,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陛下,齐大人,黄大人,老臣以为此事断不可如此草率。” “耿将军,”黄子澄的眉头立刻不悦地皱了起来,他用一种带着几分居高临下意味的、属于文官对武将的特有优越感质问道,“陛下与我等皆以为此乃万全之策,不知将军又有何高见啊?” 耿炳文没有理会他语气之中的讥讽,他只是抬起头,用他那双仿佛能看透所有战争迷雾的眼睛凝视着龙椅之旁那个尚显稚嫩的年轻帝王,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陛下,老臣也曾随太祖高皇帝与燕王殿下在漠北并肩作战过。老臣比在场的任何一位大人都更清楚那是一头怎样的猛虎。” “他的用兵不拘一格,时而如烈火燎原,侵略如火;时而又如毒蛇潜伏,动若雷霆。其麾下之将士如张玉、朱能之辈皆是能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百战之士。其所辖之兵马更是长年与蒙古人作战的边塞精锐,其悍不畏死远非我等久居江南的京营之兵所能比拟。” “更重要的是,”耿炳文的声音变得愈发凝重,“燕王此人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坚忍无比。他绝非是会因一时之怒而行此不智之举的莽夫。他今日既敢公然竖起反旗,那便说明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等此刻对其在北平的真实兵力、钱粮储备乃至其暗中所勾结的势力都一无所知。若在此时贸然以大军深入敌境,一旦战事不利,我军粮草被其所断,则我这三十万大军非但不能平叛,反而会成为那燕王壮大声势的绝佳祭品啊!” “老臣恳请陛下暂缓出兵!”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之中显得格外清晰,“当务之急应是立刻加固沿途的如真定、德州等重镇的城防,深沟高垒,坚壁清野,以空间换时间,将战事拖入对我等有利的消耗之战!同时,派出最精锐的探子查清燕王之虚实,再徐图后计!此方为万全之策!” 耿炳文这番充满了沙场老将独有的冷静而又现实的建言,如同一滴冰冷的清水滴入了这锅早已被理想主义与愤怒烧得滚烫的沸油之中。 然而,它非但没能让这锅沸油有半分的冷却,反而激起了更为剧烈的反弹。 “荒唐!”齐泰的脸色当即一沉,他回过头对着耿炳文厉声斥道,“耿将军此言是何用意?难道要因他区区一个燕王之悍勇便置祖宗之法于不顾,任由这叛逆之火在北境之上肆意蔓延吗?我朝廷拥兵百万,钱粮堆积如山,竟要对一个兵不过数万的小小藩王行此畏首畏尾的坚守不出之策?此岂非要让天下人耻笑我朝廷无人,耻笑我陛下软弱可欺吗?!此乃因噎废食之举!更是动摇国本的怯懦之言!” 黄子澄也紧跟着用他那最为擅长的诛心之论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正是!我朝廷精锐尽在南方,钱粮甲兵十倍于燕。他朱棣便是浑身是铁又能碾几颗钉?耿将军未免也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不知者还以为将军您是与那燕王有什么旧情呢?” 年轻的建文帝那颗刚刚被点燃的属于帝王的雄心壮志又岂容这等在他看来是“怯懦”与“动摇”的言语来有半分的玷污?他看着耿炳文那张布满了刀疤的忠诚的老脸,眼中那丝仅存的信任也终于被齐泰与黄子澄那充满了煽动性的言语所彻底取代。 他对着这位本该是他此次平叛之战中最可依靠的沙场宿将略带不悦地摆了摆手。 “耿爱卿,多虑了。”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又不容置疑,“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大将军只需依朕之策领兵北上,将那燕贼的项上人头为朕取来,便是大功一件。” 耿炳文看着眼前这君臣三人,看着他们脸上那充满了自信与正义的光芒,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劝阻分毫。他只能无奈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仿佛吐尽了他这一生所有的忠诚与疲惫。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默默地退回了那冰冷的武将的队列之中。 他知道,自己即将要率领着这三十万年轻的生命去打一场从一开始便已然注定了结局的必败之战。而他自己,这位为大明征战了一生的开国宿将,其最终的宿命便是要为这些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们的傲慢与偏执献上自己这最后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 一旁,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李贯看着这荒诞而又可悲的一幕,他低下头,将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冷笑深深地埋入了衣领的阴影之中。他知道,他该去后院喂那只他养了许久的信鸽了。那只即将要将这金陵朝堂之上所有的“好消息”都第一时间送往那遥远的北平燕王府的信鸽。 …… 而就在金陵皇城之内那充满了亢奋与幻想的誓师鼓声即将要敲响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皖南那座与世隔绝的仿佛已被整个世界所遗忘的无名山谷之中,一份同样写满了“奉天靖难”的檄文抄本也终于在历经了千辛万苦之后被一位来自于建文帝身边的忠心耿耿的密探呈到了齐司裳与苏未然的面前。 自“午门喋血”一役之后,两人便已在此隐居了下来。齐司裳体内的伤势早已在他那生生不息的《混元一炁功》的滋养之下痊愈如初,其功力更是在那场生死的极限考验之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隐隐已触摸到了那传说中天人合一的更高境界。而苏未然在齐司裳不计任何损耗地以混元真气为她重塑了那破碎的丹田与经脉之后,又经这两年心无旁骛的潜心修炼与齐司裳那毫无保留的论道般的指点,她的《青鸾诀》也早已脱胎换骨。她不仅尽数洗去了韩渊曾强加于其上的那层阴毒与狠戾的枷锁,更是将齐司裳那混元真气的醇厚与生机融入了自己那本就轻灵、迅捷的剑意之中,使得她的剑法刚柔并济,圆融如意,比之当年那个只会执行命令的“冰刃”,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本以为可以就此在这座宁静的山谷之中相伴终老,将那尘世间所有的血雨腥风都彻底地遗忘。 然而,当苏未然从那位满身风尘,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绝望的密探手中接过那份来自于北平的承载着一个亲王所有野心与决绝的檄文抄本之时,这片宁静的空气仿佛在瞬间便被注入了一丝冰冷的肃杀之气。 她首先看完了整篇檄文。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本该冰冷如霜的眸子里,此刻却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混杂着专业性的审视与作为过来人的深深忌惮。 她凭借着自己曾身为锦衣卫顶尖特务的敏锐嗅觉,瞬间便看穿了这篇在他那位好侄儿眼中“逻辑荒唐”的檄文背后所隐藏的最为核心也最为致命的舆论战本质。 她缓缓地走到正在溪边青石之上静坐的齐司裳身旁,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递给了他,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 “好狠毒的笔,好高明的手段。”她低声说道,“他这篇檄文,每一个字都不是写给金陵城里的那些大人们看的。他是写给天下那些对朝廷心怀不满的武人,写给那些在边境之上渴望建功立业的将士,更是写给那些对当今圣上的‘仁政’与‘削藩’策略心存疑虑的普通百姓看的。他没有说自己要当皇帝,他只说自己是‘清君侧’。他将自己塑造成了那个为了维护‘祖宗家法’而不得不拔刀的悲情的受害者。如此一来,天下人心,至少在道义上,便已失了一半。” 齐司裳没有说话。他只是接过那份充满了慷慨激昂之言的檄文,沉默地读了许久许久。他读得很慢很仔细,仿佛不是在读一篇战斗的檄文,而是在品读一首充满了悲剧与宿命的古老的诗篇。 而后,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遥远的被连绵的青山所阻隔的北方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充满了无尽悲凉的长长的叹息。 “他为天下间最不义的举动找到了一个最正义的理由。”他缓缓地说道,那声音轻得仿佛要被这山谷的微风吹散,却又重得让一旁的苏未然心都为之一颤。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早已看透了未来那片血流成河的景象的巨大悲悯。 “未然,你看这道檄文,”他将那张纸在苏未然的面前缓缓展开,“它就像一道早已由最高明的工匠精心勘测挖掘好的深不见底的巨大河床。它为所有即将到来的奔腾的血水都预留好了最合理的流淌的方向。” “从今天起,无数无辜者的鲜血与泪水便会身不由己地被这道河床所裹挟所引流,最终汇入其中。北方的百姓将首先遭殃,他们的家园会成为两军对垒的战场;他们的儿子会被强征入伍,去为那些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大义’而献出生命。南方的百姓也终将受难,那沉重的粮草与赋税会如同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遥远的被连绵的青山所阻隔的南方的天空,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仿佛能预见未来的深深的疲惫。 “这股由仇恨与野心所汇成的血色洪流,最终必将一路向南势不可挡。它会冲垮所有的堤坝;它会淹没所有的城池;它会将那座看似坚固的金陵皇城连同那个孩子心中那份天真的脆弱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仁政’美梦一同彻底地淹没冲垮,最终化为一片再也分不清你我的血色的汪洋。” 他说罢,手微微一松。那张承载了太多野心与罪恶的轻飘飘的宣纸便如同一片注定要凋零的枯叶从他的指间滑落,飘入那清澈的冰冷的溪流之中,打着旋翻滚着,最终被那奔流不息的溪水带向了未知的远方。一如这个即将要被彻底改变的庞大的帝国的宿命。 就在此时,南京与山谷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与宿命仿佛在冥冥之中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通过一种充满了强烈讽刺意味的蒙太奇般的镜头剪辑在了一起。 一边是那座金碧辉煌的金陵皇城。午门之外巨大的广场之上早已是旌旗招展,如同一片由鲜血与荣耀所织就的赤色的海洋。年轻的建文皇帝身着一袭象征着无上军权的黄金锁子甲,亲手将那方代表着“征虏大将军”无上权柄的沉重的帅印郑重地交到了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老将耿炳文的手中。三军将士身披着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寒芒的崭新的铠甲,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那声音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天都捅出一个窟窿!军乐齐鸣,鼓声如雷,一派煌煌天威,势不可挡!年轻的帝王看着眼前这威武雄壮的正义之师,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即将要荡平所有叛逆开创一个万世太平的充满了必胜信念的理想主义的光辉。 而另一边则是那座宁静得仿佛已被整个世界所遗忘的皖南深谷。清冷的月光如同一匹由最上等的冰冷的银色丝绸所织就的巨大纱幔,将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静谧之中。在那间简陋的竹木小屋之前,齐司裳与苏未然在那方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青石之上沉默地对坐着,一言不发。他们的面前没有美酒没有佳肴,只有一壶正在小小的泥炉之上被那豆大的昏黄的烛火缓缓加热的山泉水。水在壶中发出细微的“咕嘟,咕嘟”的声响,是这片死寂的夜里唯一带着暖意的声音。它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要陷入无边战火与血腥的乱世唱着一曲无人能懂的悲歌。 第十六章:铁骑横扫破城疆(上)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自那两颗代表着金陵朝廷最高权威的头颅,在燕王府那冰冷的金砖之上,尚带着惊骇与不甘的余温滚落之后,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决定着这座北方雄城未来数百年命运的、疾如风、侵如火的闪电政变,已然在姚广孝与朱棣那如同最精密齿轮般驱动的恐怖战争机器之下,落下了它血腥的帷幕。九门易帜,兵权归一,整座北平城,已然在一夜之间,从一座隶属于大明王朝的北方重镇,变成了一头盘踞于幽燕之地、即将要向着那遥远的南方露出最狰狞獠牙的、独立的战争巨兽。然而,就在这头巨兽完成了它内部最彻底的整合,即将要发出第一声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颤抖的咆哮之时,一场更为重要的、也更为隐秘的汇聚,却正在燕王府那座终年被檀香与烛火所笼罩的朴素静室之内,悄然进行。 这并非是一场诉诸于刀剑与意志的内部整合,而是一场诉诸于智谋与远见的战略推演,是这头即将要挣脱所有枷锁的北方猛虎,在向整个世界亮出它最锋利的爪牙之前,对自己即将要踏出的第一步,所进行的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精神淬火。静室之内,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张由整块千年沉香木打磨而成的古朴书案,两只由干枯蒲草编成的团垫,和墙上一幅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明九边军镇舆图》。那幅舆图,早已被它的主人,变成了一张经天纬地、包罗万象的巨大棋盘。那上面不仅有详尽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更被无数种颜色各异的细小丝线与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朱砂标记,标注得密密麻麻,纵横交错。 燕王朱棣,此刻已然褪去了那身在昨夜亲手斩下两位朝廷命官头颅时所穿着的、早已被滚烫鲜血浸透的黑色亲王朝服,只换上了一身最为寻常不过的素黑劲装。他没有像一个胜利者那般高坐于主位,而是独自一人,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之前,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正死死地钉在舆图之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将那坚韧的、由上等蜀锦织就的图卷,都从中剖开。而在他的身旁,那个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黑衣宰相”姚广孝,则如同磐石般静静盘坐在那张古朴的舆图之前,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睁眼,仿佛早已预料到朱棣的到来。 “先生,”朱棣的声音,早已褪去了白日里所有的疯癫与哀求,恢复了那种属于百战王者的、冰冷而又充满了压迫感的力量,他那鹰隼般的目光,缓缓地从舆图之上扫过,“张昺、谢贵二人虽已授首,然其党羽遍布城中,更有数千京营精锐驻扎城外大营,若我等不能在金陵朝廷反应过来之前,以雷霆之势,将这北平周围所有的钉子尽数拔除,则我等,终将被困死于此,不日便会重蹈湘王之覆辙。” 他的话音刚落,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两位军中宿将,张玉与朱能,便从静室的阴影之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们一身厚重的、在烛火下反射着森然乌光的“百炼破甲”重铠,将他们那本就高大的身躯衬托得如同天神下凡,他们走到朱棣的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宏亮如钟,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王爷!”脾气最为火爆的朱能率先开口,他一拳重重地锤在自己的胸甲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中,早已燃烧起熊熊的、嗜血的战意,“区区几个卫所,何足挂齿!末将请命,愿亲率府中三千死士,即刻出征!我军兵甲之利,十倍于敌;士气之盛,百倍于敌!更兼有高阳王殿下那日夜不息锻造出的‘百炼破甲刀’,其锋锐足以开山裂石!末将自信,三日之内,必能将那怀来、密云二城拿下,将那守将宋忠的首级,提来见您!” 他身旁的张玉,虽未言语,但他那双深邃的、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轮回的眸子里,也同样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对战争的绝对渴望。在他们这些将生命都奉献给了沙场的职业军人看来,战争,便是一道最简单的算术题,兵力、士气、装备,这三者相加,所得出的结果便是胜利。 然而,就在此时,那个始终如同磐石般静坐的姚广孝,却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用他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平静地说道:“二位将军之勇,贫僧素来敬佩。然,匹夫之勇,只可争一时之胜负;而王者之师,所谋者,乃是万世之基业。” 他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之前,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图之上那些代表着兵力与城池的标记,而是在那些标记之间,那看似空无一物的广阔留白之上缓缓地划过。 “王爷,二位将军,”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却又充满了洞悉事物本质的绝对自信,“我等兴兵,名在‘靖难’,而非‘叛乱’。强攻城池,必致生灵涂炭,与我等檄文中所言‘为民除害’之大义相悖,此为失义,乃取败之道一。且南军虽弱,然其众数倍于我,若我等陷入逐城攻坚的血腥泥潭,旷日持久,则金陵城里那位好侄儿,必将调动天下之兵马,以泰山压卵之势,将我军,活活耗死于此,此为失智,乃取败之道二。故而,贫僧以为,我等此战,当如良医治病,而非屠夫宰羊。当先以‘奇兵’为针,刺其周身要穴,断其四肢经脉,使其神智昏沉,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再以‘正兵’为刀,从容不迫,一刀断其喉,则可兵不血刃,尽收这幽燕之地,为我王爷,奠定那逐鹿天下的第一块,也是最坚实的基石。” 张玉与朱能闻言,那双属于武将的、总是充满了直来直去思维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困惑。而朱棣那鹰隼般的眸子里,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知道,姚广孝将要为他,揭开那张通往紫禁之巅的、第一张底牌。 朱棣深吸一口气,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地图之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那座距离北平不过三百里,却如同一颗钉子般死死地扼住了燕军南下咽喉的坚城——怀来。他看着那座城池,又看了看城池之旁,那个被姚广孝用朱砂重重圈出的守将的名字,沉声说道:“先生之意,本王懂了。宋忠此人,本王知之甚深。其人有勇无谋,性情骄横,且酷爱饮宴,自以为怀来城坚,必不将我军放在眼中,此等人,最是刚愎自用,也最易为其表象所惑。便以此城,作为我‘靖难’之师,祭旗的第一颗人头!也让天下人都好好看看,我朱棣的兵,究竟是如何打仗的!” 一声令下,在这间密不透风的静室之内,一场针对怀来城的、充满了阴谋与算计的“手术刀”式打击方案,被迅速地,制定了出来。而两道承载着死亡与毁灭的密令,也如同两条从黑暗之中吐出信子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这座已然变成战争中枢的燕王府中,滑了出去,瞬间,便融入了北平城那无边的、深沉的夜色之中。 第一道密令,是下给“瀚海龙庭”的。 就在燕王府那座终年被高墙与重兵所层层守卫的、专为豢养王府舞姬与伶人的“百花阁”的最深处,一间看似寻常,实则却早已被改造成了各种奇毒与媚药的秘密实验室的阴暗卧房之内,那个被誉为“血观音”的绝色妖姬秦钰绮,正慵懒地斜倚在一张铺着一张完整的华贵白虎皮的紫檀木软榻之上。她刚刚沐浴完毕,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火红色透明纱衣,那玲珑浮凸的火爆身材在昏黄的烛火之下若隐若现,充满了致命的诱惑。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同一条黑色的瀑布,带着尚未干透的、湿漉漉的水汽,随意地披散在她那光洁如玉的香肩之上,更衬得她那张本就妩媚的脸,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妖异。 她手中没有刀剑,只是拿着一只由最上等的南海珍珠磨成的、细腻无比的白色粉末,用一根小小的、由纯金打造的细长银针,小心翼翼地,将那珍珠粉,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她那双早已被寇丹染得鲜红如血的、修长而又完美的脚趾甲之上。那专注的、认真的神情,仿佛她此刻正在进行的,并非是寻常的妆扮,而是一场,充满了神圣感的,杀戮的准备。 就在此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穿着最寻常的王府仆役服饰,身材中等,面容普通得足以让人在下一刻便彻底忘记的男子,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他走到秦钰绮的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恭敬地,呈上了一卷由黑色丝绸包裹的、尚带着姚广孝身上独有的安神檀香气息的密令。 秦钰绮没有立刻去接,她只是抬起那双媚眼如丝的桃花眼,瞥了一眼身前这个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连名字都无需记住的工具的男人,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玩世不恭的娇笑。“哟,”她的声音如同银铃般悦耳,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这不是咱们‘瀚海龙庭’里最擅长在黑暗里当影子的魏先生么?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到奴家这小小的粉黛窝里来了?” 那位被称为“沙蝎子”的魏通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将手中的密令又向前递了递。 秦钰绮轻笑一声,终于伸出那只涂抹着鲜红寇丹的纤纤玉手,接过了密令。她缓缓地展开,那双本是充满了万种风情的桃花眼里在一瞬间闪过了一丝属于顶尖特务的专业与冷酷。 她看得很快,那张薄薄的纸在她手中仿佛没有半分的重量。当她读完之后,她将那密令随手扔进了身旁那只燃烧着熊熊无烟银丝炭的火盆之中。密令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便“轰”的一声化为了一蓬黑色的、脆弱的灰烬。 “咯咯咯……”她再次娇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这间充满了奇异香气的密室之中回荡,显得格外的诡异。“宋忠?那个只知道喝酒玩女人的蠢猪?道衍大师还真是看得起奴家呢。也罢,许久未曾去北边的官场之上活动活动筋骨了。正好,也让那些只会躲在闺房之中绣龙画凤的官家太太们好好地学一学什么才是真正的女人的武器。” 她说罢,缓缓地从软榻之上站起,那婀娜的身姿在昏黄的烛火下摇曳生姿,如同一条即将要择人而噬的美女蛇。她走到一个上着三道奇特铜锁的巨大药箱之前,从其中取出了一个由整块血玉雕琢而成的小小瓷瓶。她拔开瓶塞,一股无色、无味、甚至连一丝烟雾都未曾有的奇异气体从瓶口缓缓地飘散而出。然而,就在那气体飘散的瞬间,卧房的角落里那盆本是开得正艳的由西域进贡而来的名贵兰花,其娇嫩的花瓣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枯萎、焦黑,最终化为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的烂泥。 这便是她耗费了数年心血,用上百种产自南疆的奇花异草与毒虫的腺体,所精心调配出的得意之作——“醉生梦死”。此香无色无味,一旦被吸入,便会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人的所有警惕与理智都拖入最温柔、最甜美也最无法自拔的欲望的深渊。 她看着手中那瓶足以在无声无息之间便瓦解一座坚城的恐怖毒物,又看了看身前那个依旧跪伏于地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般的魏通,嘴角再次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娇笑。“告诉道衍大师,三日之后,怀来城内必将为王爷献上一场最华丽的也是最香艳的烟火。” 而第二道密令则被送入了那座终年被钢铁与火焰的喧嚣所笼罩的庞大地下兵工厂的最深处。 在那间阴冷、潮湿,充满了各种奇异矿石与草药混合气味的秘密实验室之内,那位被誉为“鬼手”的杜先生正带着他那标志性的、谦和的甚至带着几分怯懦的微笑,将一个由他亲手制作的巴掌大小的由某种不知名的黑色陶土烧制而成的扁平小瓶交到了一个他最为得意的也是最为不起眼的弟子手中。 “去吧,”他用他那双保养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闺秀都要细腻、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那位弟子的肩膀,语气温和得仿佛是在嘱咐一个即将要远行的孩子,“将这瓶‘蚀骨水’想办法涂抹在怀来南门那几处我早已为你标注好的最关键的地点。记住,只需薄薄的一层便已足够。切莫贪多。” 那名弟子看着手中那瓶看似毫不起眼的无色无味的液体,眼中却充满了对自己的师父那种近乎于宗教般的狂热的崇拜。他知道这瓶小小的液体之中蕴含着何等恐怖的足以将金铁都化为朽木的力量。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而后便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迅速地消失在了实验室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杜先生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仿佛是这世间最完美的艺术品般的手,脸上那谦和的笑容变得更加诡异了。 他缓缓地走到实验室的角落里,那里摆放着一具由他用各种废弃的齿轮与木材拼接而成的栩栩如生的人形木偶。他伸出手,用他那灵巧得不似凡人的手指在那木偶的背后轻轻地拨动着、调整着。 那木偶竟仿佛真的活了过来一般,手舞足蹈,对着他做出各种滑稽的、可笑的动作。 “呵呵……呵呵呵呵……”他发出一阵低沉的仿佛是从胸腔深处传来的满足的笑声。 “很快……很快……”他喃喃自语,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和这满室的冰冷的杀人工具能够听见。 “这整个天下便都会变成我手中这最听话的最有趣的提线木偶了……” 三日之后,怀来城下,秋风萧瑟,卷起漫天的黄沙,将那面绣着一个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一头即将要择人而噬的黑色巨兽在无声地咆哮。 三万燕军主力,在张玉与朱能这两位绝世猛将的率领之下已然兵临城下。然而出乎所有怀来守军意料的是,这支在传说中悍勇无比的北方之师在抵达之后却并未立刻发动任何的攻势。他们只是不紧不慢地在距离城墙足有数里之遥的开阔地带安营扎寨,每日里也只是派出几支由百余人组成的小股骑兵在城下的护城河边来回地驰骋,耀武扬威,其姿态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更像是一场充满了挑衅意味的武装游行。 城楼之上,怀来守将都指挥佥事宋忠正身披着一身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金光的华丽铠甲,手按着腰间那柄装饰着无数宝石却从未真正见过血的佩剑,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城外那看似“军容不整”的燕军。他那张因常年的酒色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屑。 “哈哈哈!”他转过头,对着身旁几位同样是面带倨傲之色的副将与从金陵派来的监军放声大笑道,“本将还以为那燕王朱棣是何等的三头六臂,竟能在一夜之间便控制了整个北平城!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草包罢了!你们看,他竟只派了这点上不了台面的乌合之众,就想拿下我这座城高池深粮草充足的怀来坚城?简直是痴人说梦!依本将看,他连我这城墙的边都摸不着!” 他身旁一位同样是出身勋贵、对这北境的苦寒早已是心生厌倦的监军太监立刻便用他那尖细的、充满了谄媚的嗓音,阴阳怪气地附和道:“宋将军神威盖世,有您在此坐镇,那燕贼便是长了三头六臂也休想越雷池半步!咱家看,都不用等到朝廷的大军赶到,光凭将军您便足以将这些不知死活的叛逆杀得片甲不留了!” 这番话更是让宋忠那本就因骄横而极度膨胀的自信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他得意地捋了捋自己那并不算长的胡须,眼中的轻视之色更浓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身旁不远处那位刚刚被他以重金从本地教坊司之中“请”来,为他与几位监军大人抚琴助兴的名为“红袖”的绝色歌姬,那双本该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里,在听到他们这番对话之时,一抹冰冷的、如同在看一群早已死去的尸体的嘲讽之色,一闪而逝。 “来人!”宋忠大袖一甩,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着身后的传令兵高声下令道,“传本将将令!今夜在府中大摆筵席!本将要好好地款待一下从金陵远道而来的几位监军大人!也让城外那群土包子们好好地听一听咱们这怀来城里是何等的歌舞升平!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王师气度!” 他不知道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一时刻,城外那座看似平静的燕军大营之中,姚广孝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夜终于带着它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寒意降临了。怀来城内,都指挥使司的府邸之中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与城外那片肃杀的、属于战争的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对比。巨大的宴厅之内早已是觥筹交错,酒气熏天,数十名南军的高级将领与从金陵派来的监军文官正围坐在一张张铺着华贵桌布的巨大圆桌之旁,大口地吃酒,大块地吃肉,那喧闹的、充满了吹嘘与奉承的笑声几乎要将这府邸的屋顶都掀翻开来。 宴厅的正中央,那座临时搭建起来的、铺着红色波斯地毯的舞榭之上,一场充满了异域风情的乐舞正在上演。十数名身着薄纱、身段妖娆的舞姬在靡丽的、充满了挑逗意味的丝竹之声的伴奏之下扭动她们那水蛇般的腰肢,那飞扬的裙摆与飘荡的水袖之间不时地露出一段段雪白的、引人遐想的肌肤。而在她们的最中央,那个领舞的红衣女子更是将这人世间所有的妩媚与妖娆都演绎到了极致。她正是早已化名为“红袖”的“血观音”秦钰绮。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仿佛带着一种能将人的魂魄都勾走的奇异魔力。她那双本就媚眼如丝的桃花眼在流转之间更是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充满了诱惑的漩涡,将场下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死死地吸附了进去,让他们沉沦,迷醉,无法自拔。她手中的那把金丝折扇时而如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时而又如一道若隐若现的红色闪电,在那昏黄的、跳动的烛火之下划出一道道凄美而又致命的弧线。 都指挥佥事宋忠早已被眼前这绝美的舞姿与那充满了挑逗的眼神勾得是神魂颠倒,三魂去了七魄。他早已将城外那数万燕军的威胁忘得是一干二净,只是端着那只由纯金打造的、盛满了西域葡萄美酒的酒杯,一双因酒色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舞榭之上那个在他看来早已是自己囊中之物的绝世尤物,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贪婪的的笑容。 他没有闻到就在秦钰绮那飞扬的、带着淡淡幽香的红色水袖之间,一股无色、无味、甚至比空气还要轻盈的奇异香气正随着她的舞步如同一张无形的、巨大的温柔之网缓缓地向着整个宴厅弥漫开来。那香气便是“醉生梦死”。它不会让人立刻昏倒,只会如同一位最高明的催眠师将人的所有警惕与理智都悄无声息地拖入最甜美的、最旖旎的、也最无法自拔的欲望的深渊。场下那些本就已是酒酣耳热之际的南军将官们在吸入了这股香气之后只觉得眼前的舞姿变得愈发的迷离,耳中的乐曲变得愈发的动听,而手中的美酒也变得愈发的香醇。他们的精神在一种极度的亢奋与极度的放松之间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衡。他们不知道自己早已半只脚踏入了地狱的大门。 子时三更。当城内那最后的、属于欢愉的喧嚣也终于渐渐归于沉寂之时,城外那片在冰冷的月光之下显得格外空旷的黑暗原野之上,五千名身着黑色劲装、早已将刀刃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燕王府死士在猛将朱能的率领之下已然如同五千个从地狱之中爬出的沉默的鬼魂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怀来南门那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护城河之旁。他们没有带任何的攻城器械,他们手中的只有那柄早已在地下工坊之中饮饱了鲜血与火焰的“百炼破甲刀”。 朱能静静地立在队伍的最前方,他那双总是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眼睛此刻却平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城楼之上那几点在夜风中摇曳的、微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灯火,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残忍的狞笑。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身后一名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亲兵立刻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特制的只有在寂静的夜里才能传出数里之遥的低沉的牛角号。朱能猛地将右手向下一挥! “呜——————” 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却又充满了无尽杀伐之气的号角之声终于撕裂了这片死寂的黑暗。那号角声便是总攻的信号! 几乎是在号角声响起的同一时刻,早已潜伏在南门城墙之下的数十名燕军勇士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他们将手中那根由整根千年铁木打造的、前端包裹着厚重铁皮的巨大攻城槌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那扇看似坚不可摧的巨大城门狠狠地撞去!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是来自于地狱深处的巨响!城楼之上那几名早已被那“醉生梦死”的余香熏得是昏昏欲睡的守城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是魂飞魄散!他们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那扇本该是足以抵御千军万马正面冲击的巨大铁木城门其内部那根由整块巨石与精钢打造的碗口粗的门栓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兽从内部狠狠地踹了一脚,发出“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应声而断! 整扇巨大的城门竟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着城内倾斜倒去!最终重重地砸在地面之上激起了一片冲天的烟尘!那早已被“蚀骨水”腐蚀了数日之久的脆弱的连接点终于在这一记恰到好处的暴力的撞击之下彻底地崩溃了。 “敌袭!!敌袭!!” 凄厉的警报声终于迟迟地响彻了整个怀来城的夜空。然而已经太晚了。 “杀——!!!” 朱能发出了他此生最狂暴也最快意的一声怒吼!他一马当先第一个冲入了那洞开的已再无任何阻碍的城门!他身后五千名如狼似虎的燕军死士如同一股黑色的死亡的潮水紧随其后向着这座早已在睡梦之中被剥光了所有防御的不设防的城市疯狂地涌去!而迎接他们的则是那些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甚至连盔甲都未曾穿戴整齐的惊慌失措的南军士兵。他们在失去了所有有效的指挥甚至连城楼之上的防御床弩都因机括失灵而变成了一堆废铁的情况下根本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整场战斗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砍瓜切菜般的屠杀。当朱能的部队如同一柄烧红了的烙铁轻易地便将城内所有零星的抵抗都彻底烫平最终冲入那座依旧是灯火通明、充满了靡丽香气的都指挥使司府邸之时,那位本该是负责镇守此地保境安民的宋忠将军竟还醉倒在那位早已不知所踪的绝色歌姬的软榻之上,口中甚至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加官进爵的美梦。他那可悲的也是最后的梦最终被朱能那柄冰冷的沾满了鲜血的浑铁长枪的枪尖无情地彻底刺穿。 天终于亮了。当清晨的第一缕带着几分寒意的阳光刺破了黎明前那最后一丝的黑暗缓缓地洒向这座饱经了一夜血腥洗礼的古老城池之时,怀来城的城头之上那面绣着大明朝廷日月旗的旗帜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在晨风之中猎猎作响的绣着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无尽霸气的“燕”字的黑色王旗。 整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的两个时辰。燕军伤亡不足百人。初战的完胜不仅极大地提振了燕军的士气也让唐霄等这些素来看不起“江湖手段”的职业军人第一次对姚广孝与他麾下那支神秘的仿佛无所不能的“瀚海龙庭”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一场全新的由智谋与武力由“正兵”与“奇兵”共同谱写的战争模式就此拉开了它血腥的也注定要颠覆整个天下的序幕。 怀来城那座本该是坚固的城门,在“蚀骨水”与攻城槌的内外夹击之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兽从内部狠狠踹了一脚的脆弱蛋壳,其轰然洞开的巨响尚未在那寂静的夜空之中彻底消散,而那面绣着一个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便已在次日清晨的第一缕熹微晨光之中,取代了朝廷的日月旗,在萧瑟的秋风里,如同一只张开了死亡翅膀的黑色巨兽,高高地飘扬起来。这场几乎兵不血刃的、充满了诡道与奇谋的闪电般的胜利,如同一块被投入了死水深潭的巨石,在整个幽燕之地的军事版图之上,激起了滔天的、充满了惊骇与恐惧的涟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乘着那自塞外呼啸而来的凛冽秋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传遍了北平周围所有尚在观望的、属于金陵朝廷的卫所与坚城。 那些原本还抱着几分侥幸心理,认为燕王朱棣不过是困兽犹斗,其所谓的“靖难”之师,终将被朝廷的百万大军轻易碾碎的南军将领们,在听闻了怀来守将宋忠竟是在一夜之间,于自己那戒备森严的府邸之内,连同麾下所有核心将官,在歌舞升平的迷醉之中,便被悉数生擒的噩耗之后,他们心中那份源自于对朝廷正统的盲目自信,与对燕王“叛逆”身份的天然鄙夷,终于,被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名为“恐惧”的寒流所彻底取代。他们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所要面对的,或许并非是一场他们所熟悉的、那种依靠兵力多寡与城池坚固与否来决定胜负的传统战争,而是一场,他们闻所未聞、也根本无法理解的,充满了阴谋、诡异与无孔不入的恐怖的,全新的战争。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种无形的、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人脊梁的威压,开始笼罩在每一座尚在效忠于金陵朝廷的北方城池的上空。 然而,在这片由恐惧所凝固的沉寂之中,燕王朱棣与他那架已然开始高速运转的恐怖战争机器,却并未有半分的停歇。他深知兵贵神速,更懂得趁热打铁的道理。就在攻克怀来的第二日,那座位于燕王府最深处、终年被檀香与烛火所笼罩的朴素静室之内,一场针对下一个、也是更为棘手的目标的军事会议,便已再次召开。气氛,比之上一次,显得更为的凝重。怀来城的胜利,固然极大地提振了全军的士气,却也如同一道响亮的警钟,彻底敲醒了所有还在沉睡的敌人。 “王爷,”身材魁梧,一身厚重铁甲即便是在这室内也未曾卸下的猛将张玉,那双深邃的、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轮回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凝重,他指着那幅巨大的《九边军镇舆图》之上,那座被朱棣用朱砂重重圈出的新的目标,沉声说道,“蓟州,与怀来不同。其城墙之高,护城河之宽,皆远胜怀来数倍。更重要的是,其守将耿瓛,末将也曾与其在漠北共事过。此人,虽无经天纬地之才,行事却素来谨慎,为人更是多疑,从不贪功冒进,更无那宋忠般好酒喜宴的致命恶习。他此刻,必然已从怀来之败中嗅到了危险,将蓟州城,变成了一只,浑身长满了尖刺的,铁刺猬。我等若再用奇兵,恐怕,难有奇效。依末将之见,唯有集结重兵,以泰山压卵之势,强攻其城,方为上策。” 张玉的话音刚落,一旁脾气更为火爆的朱能,便立刻瓮声瓮气地附和道:“张将军所言极是!什么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我军如今士气如虹,兵甲之利,更是远胜南军!只需给我五万兵马,三日之内,我必将那耿瓛的首级,提来见王爷!” 然而,就在这两位习惯了在沙场之上用最直接的暴力来解决问题的猛将,正为自己的“正兵”之策而感到热血沸腾之时,那个始终如同影子般盘坐在角落里的“黑衣宰相”姚广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仿佛早已将一切都了然于胸的微笑。 “二位将军,”他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静室之中缓缓回荡,“你们看到的,是城墙,是那冰冷的、由巨石与夯土所构筑的,死物。而贫僧看到的,却是人心,是那隐藏在坚固城墙之后,那颗因恐惧而变得愈发多疑、也愈发脆弱的活物。” 他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之前。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图之上那座代表着蓟州城的坚固标记,而是指向了蓟州城北侧,那片被地图的绘制者用深褐色的颜料,标注为“鹰愁涧”的、高达数百丈的、几乎是与地面呈九十度垂直的万丈悬崖。 “耿瓛越是谨慎,便越是会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认为最有可能被我等攻击的地方。那便是城防最为坚固,地势最为开阔的南门。”姚广孝的声音里,充满了战略家的自信与对人性的精准洞察,“他会在那里布下重兵,设下无数的陷阱,严阵以待,不分昼夜。他会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将自己所有的尖刺,都朝向那个,他认为最危险的方向。而他认为最不可能、最绝对安全的地方,譬如,”他用那干枯的指尖,在“鹰愁涧”那三个字上轻轻一点,“这里便会成为他防御体系之中,那个最致命的唯一的破绽。” “贫僧之计,名为‘虚实’。”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智慧光芒,“我等当先以‘虚’为饵,以一场声势浩大的、为期三日的、徒劳无功的‘佯攻’,去不断地、反复地消耗他的精力,麻痹他的神经,助长他的轻蔑,让他那颗本就多疑的心,在极致的疲惫与烦躁之中,彻底地松懈下来。而后,再于这‘虚’的掩护之下,以‘实’为刃,从他最意想不到的、最引以为傲的坚固背后,送上那致命的一刀!”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座坚固的战争堡垒,是如何,在姚广孝这充满了兵法诡道与人心算计的无形之手下,从内部开始一寸一寸地崩塌瓦解。 他猛地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之上! “好!好一个‘虚实之计’!”他朗声说道,声音之中充满了君临天下的霸道与决断,“唐霄!” 那位身形挺拔,面容冷静,眼神之中始终带着一种属于智将的沉稳与锐利的青年将领,立刻从队列之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末将在!” “本王命你亲率我大军主力五万,即刻开赴蓟州城下!从明日起,对蓟州南门发动最猛烈也最‘无能’的攻击!”朱棣看着他,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充满信任的意味深长的笑意,“本王不要你攻下城池,本王要的是你用三日的时间为本王演一出最精彩的好戏!这出戏不仅要让那城楼之上的耿瓛深信不疑,更要让全天下的眼睛都牢牢地盯在你的身上!你可能做到?” 唐霄的心猛地一震!他知道王爷这是将整场战役之中最关键也最需要演技的一环交给了自己。这既是一次严峻的考验,更是一种无言的巨大信任。他抬起头迎向朱棣那锐利的目光,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铿锵如铁,掷地有声:“末将愿为王爷献上此生最完美的一场演出!” 第十六章:铁骑横扫破城疆(下)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三日之后,蓟州城下,杀声震天,战鼓如雷。一场声势浩大到了极点却又充满了某种说不出的诡异的攻城战已然进入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白昼。数万名身披着黑色铁甲的燕军士卒,如同一片黑色的望不到边际的潮水,在那面绣着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的引领之下,向着蓟州城那高达十数丈的巍峨南墙发动着一轮又一轮看似是悍不畏死的决死冲锋。 巨大的由数十头健牛拖拽的重型投石车,在距离城墙数百步之遥的阵地之上,不断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将一块块重逾百斤的巨大滚石呼啸着抛向半空。那巨石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充满毁灭气息的抛物线,而后重重地砸在城墙之上,发出“轰隆轰隆”的惊天巨响,激起漫天的烟尘与碎石。然而,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巨石的落点却总是巧妙地避开了城墙之上那些最为关键的防御节点,只是徒劳地在那坚固的墙体之上留下一个个无关痛痒的巨大白点。 数十架由最坚硬的铁桦木打造的高达十余丈的巨大攻城云梯,被燕军的士兵们嘶吼着扛到了城墙之下。他们将云梯重重地靠在墙体之上,而后便如同一群被激怒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向上疯狂地攀爬。他们的口中发出震天的呐喊,手中的战刀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寒芒,那气势仿佛要将这天都捅出一个窟窿。然而,他们的攻势却又总是最关键的时刻戛然而止。 城楼之上,蓟州守将耿瓛正身披着一身厚重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明光铠,手按着腰间的佩剑,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城下那片在他看来早已是一片狼藉的战场。他那张素来谨慎多疑的脸上,此刻早已被一种充满轻蔑与不耐烦的疲惫所取代。 “哼,”他看着城下那些又一波在即将登上城头之时便被他麾下的守军用滚石与擂木轻易地砸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的燕军士兵,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嘲讽的弧度,“那朱棣逆贼莫不是真的疯了不成?如此填油般的毫无章法的攻城,除了将他麾下将士的性命白白地断送在我这坚城之下,又有何用?” 他身旁一位同样是满身血污、脸上却带着几分兴奋的副将,立刻满脸谄媚地走上前一步,大笑道:“将军神威!您看,城下那些燕贼已是强弩之末,士气全无!依末将看,都不用等到明日,今日黄昏之前,他们便会自行溃退了!” 耿瓛闻言,脸上那得意的神色更浓了。这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坚守早已让他那颗本是谨慎多疑的心在极致的疲惫与这看似一边倒的“胜利”之中彻底地松懈了下来。他已然完全相信朱棣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而他自己则即将要成为那个亲手粉碎了“靖难”之师不败神话的第一位大明功臣。 他大袖一甩,用一种早已胜券在握的从容语气,对着身后的传令兵高声下令道:“传我将令!将城中所有预备队都调至南墙!今夜本将要亲率一支精锐趁夜出城劫营!我要让那朱棣逆贼也好好地尝一尝我耿某人的厉害!”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将城中所有精锐的目光都牢牢地吸引在这片由鲜血与火焰所构成的华丽舞台之上时,在距离他数十里之外的那片被当地人敬畏地称为“鹰愁涧”的万丈悬崖之下,一场真正的无声的死亡之舞已然拉开了它冰冷的序幕。 夜终于带着它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寒意再次降临了。南墙之上的喊杀声也终于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之后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只剩下那依旧在熊熊燃烧的火把在萧瑟的秋风中发出“噼啪”的轻响,与那些躺在城墙之下发出痛苦**的燕军“伤兵”们此起彼伏的哀嚎。 而就在此时,蓟州城北的那片被陡峭的悬崖与湍急的河流彻底隔绝开来的被所有守军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绝路”的“鹰愁涧”的崖底,一道黑色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影子已然如同一只在黑夜之中捕食的巨大壁虎,悄无声息地贴上了那高达数百丈几乎是与地面呈九十度垂直的冰冷的岩壁。 那影子便是“瀚海龙庭”之中那个最为神秘也最为致命的首席刺客——“沙蝎子”魏通。 他没有用任何寻常江湖人所用的飞爪与绳索。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在攀登这种布满了湿滑青苔与松动碎石的险恶绝壁之时非但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反而会成为暴露自己行踪的累赘。 他的武器只有那两柄由“鬼手”杜先生耗费了数年心血用一种产自西域的极其罕见的名为“乌金”的坚硬而又富有韧性的奇特金属为他量身打造的攀岩短刃。那短刃不足一尺长,通体漆黑,不反半分光华,其前端被打磨得锋利无比,足以轻易地插入最坚硬的花岗岩之中。而其内部更是被杜先生用他那神乎其技的机关术巧妙地设置了一道可以由使用者手腕处的细微内力所控制的如同蝎螯般的倒钩。 此刻,魏通正将他全部的生命都寄托在这两柄冰冷的杀人工具之上。他整个人如同一只早已失去了所有重量的巨大黑色蜘蛛,在那垂直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峭壁之上进行着一场充满了极限挑战与无边悬念的死亡之舞。 他的每一次向上都充满了近乎于艺术的精准与冷静。他先是用左手的短刃向上奋力一插,那锋利的刃尖便“噗嗤”一声无声无息地没入岩壁的缝隙之中。而后他手腕处的内力微微一催,那隐藏在刃内的倒钩便“咔哒”一声弹了出来,死死地咬住了岩石的内部。在确认了左手的支点已是万无一失之后,他的右手才会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他的身体便在这左右手的交替攀升之中如同一只在垂直的蛛网之上优雅而又致命地向上爬行的毒蝎,一寸一寸地向着那遥远的被星光与寒风所笼罩的崖顶靠近。 风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那声音如同无数冤魂的低语。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足以将人的骨骼都摔得粉碎的黑暗的深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因风化而变得松动的碎石不时地从他的身边滑落,坠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许久许久都听不到半分的回响。他更能感觉到那些盘踞在岩石的缝隙之中因被他这个不速之客所惊扰而吐着信子露出毒牙的冰冷的毒蛇。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让他的心有半分的动摇。 他的心早已在无数次的生与死的边缘被磨砺得比这崖壁之上的万年顽石更冷更硬。 他的世界里没有恐惧,没有生,也没有死。 只有目标。 和完成目标。 终于,在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之后,当他的指尖终于触及到那片带着几分湿润泥土气息的崖顶的边缘之时,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那双始终平静得如同两潭凝固的死水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杀机,那是猎手在看到猎物咽喉时才会闪现的光芒。 他将自己的身体如同一条没有骨头的灵蛇,悄无声息地从崖顶的边缘翻了上来。他的双脚落地,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宛如一片被风吹落的羽毛。 这里果然如姚广孝所料,防卫松懈到了极点。只有寥寥七八名因连日战事而显得昏昏欲睡的南军哨兵,正三三两两地靠在冰冷的城垛之后,打着哈欠,抱怨着这该死的鬼天气。 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一个来自地狱的死神已然降临在了他们的身后。 魏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影在黑暗之中化作了一道真正的、无法捕捉的死亡之影。他甚至没有拔出那两柄曾陪伴他征服这万丈绝壁的攀岩短刃。他的武器,是他自己,是他那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双手。 他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飘到了第一名哨兵的身后。那哨兵正背对着他,看着城外那片早已是一片死寂的燕军大营,口中甚至还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魏通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他没有去捂住对方的嘴,也没有去割断对方的喉咙。他只是用他那修长的、仿佛不带半分人间烟火的食指,在那名哨兵的后颈“风府穴”之上轻轻地一点。 那哨兵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不屑与疲惫之中,他眼中的神采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倚靠着城垛的姿势,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只是他的生机已然断绝。那股凝练如钢针的阴柔内劲早已穿透了他的皮肉筋骨,在一瞬间震碎了他的中枢神经。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魏通如同一尊在黑夜之中行走的沉默死神,他所到之处,生命便无声无息地凋零。那些南军的哨兵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他们甚至未曾感觉到半分痛苦。 终于,当最后一名哨兵也悄无声息地倒下之后,整个蓟州城北这片本该是固若金汤的崖顶防线,已然在魏通这个孤独舞者的死亡之舞下,彻底门户大开。 而就在魏通于那万丈绝壁之上进行着他那场充满了极限挑战与无声杀戮的死亡之舞的同时,蓟州城内那座同样是戒备森严的守城副将的府邸之中,一场更为香艳也更为致命的无声战争也已然进入了它最后的高潮。 那位早已化名为“红袖”并凭借着她那无人能挡的魅力与神乎其技的媚术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成功地成为了这位在军中地位仅次于耿瓛的副将大人最宠爱、也最离不开的枕边人的“血观音”秦钰绮,此刻正慵懒地斜倚在副将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宽大得足以容纳数人同时翻滚的床榻之旁。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火红色透明纱衣,那玲珑浮凸的火爆身材在卧房之内那几盏早已被她悄悄地换上了能散发出一种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便会心神迷醉的奇异香气的特制烛火之下若隐若现,充满了能让任何男人都为之疯狂的致命诱惑。 而那位本该是负责协助耿瓛统管全城防务的副将大人此刻却早已被她用各种闻所未闻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房中秘术折腾得筋疲力尽、神魂颠倒,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床榻之上,口中甚至还发着满足的梦呓。 秦钰绮看着床榻之上这个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头早已被欲望彻底掏空了身体的愚蠢种猪的男人,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缓缓地从床榻之上站起。她那婀娜的身姿在昏黄的烛火下摇曳生姿,如同一条即将要择人而噬的美女蛇。她走到窗边,侧耳静静地倾听着窗外那从南墙方向隐隐传来的震天喊杀声。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残忍玩味的娇笑。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没有再犹豫,从自己那早已被汗水浸湿的乌黑如瀑的长发之间取下了一根看似是寻常的用来固定发髻的由纯银打造的雕刻着精美莲花图案的细长发簪。 她将发簪的末端在烛火之上轻轻一旋。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那发簪的内部竟弹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中空针管。 她走到卧房的窗边,将那中空的针管对准了窗户的缝隙。而后从自己那鲜红如血的指甲缝隙之中挑出了一抹无色无味甚至连一丝烟雾都未曾有的透明粉末。那正是由“鬼手”杜先生耗费了数年心血用数十种产自南疆的奇花异草所精心调配出的得意之作——“三步软筋香”。 她将那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入针管之中,而后红唇微启,对着针管的末端轻轻地一吹。一蓬肉眼都难以察觉的细微粉末便随着她的呼吸如同一阵无形的温柔的风,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的缝隙之中飘了出去,融入了府邸之外那冰冷的夜色之中。 她知道,这阵“风”将会吹向府邸之内那些负责守护这位副将大人安全的最精锐的亲兵卫队的营房。而那些此刻或许还在警惕地坚守着岗位的可怜士兵们将会在一炷香之后彻底沦为一群连举起手中刀剑的力气都没有的待宰羔羊。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走回床边。她看着床榻之上那个依旧在呼呼大睡的可悲男人,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不耐烦的杀机。 她没有再用任何毒药,也没有再用任何兵刃。她只是伸出自己那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纤纤玉手,用那刚刚涂抹了世间最剧烈的神经毒素的鲜红指甲在男人的太阳穴之上轻轻地仿佛是情人间的爱抚般划过。 床榻之上,男人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那满足的梦呓般的笑容凝固了。他眼中的神采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的生命就在这场他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温柔绮梦之中被无声无息地终结了。 秦钰绮看着眼前这具尚有余温的冰冷尸体,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如同刚刚饱餐了一顿的妖兽般的笑容。她知道,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蓟州城其内部最关键的那根神经已然被她亲手彻底地掐断了。 第四日的黎明终于带着它那惯有的灰白色的冰冷的光刺破了东方那最后一丝顽抗的黑暗,缓缓地降临了。 南墙之上的蓟州守将耿瓛与他麾下那些因坚守了三日三夜而早已是筋疲力尽的士兵们正拖着那仿佛是灌了铅般的沉重的身体,准备迎接燕军又一轮早已在他们预料之中的“徒劳”的攻击。 然而,这一次,迎接他们的却并非是昨日那般稀稀拉拉的充满了表演性质的呐喊,而是一阵足以让大地都为之震颤的沉默的整齐划一的如同死亡节拍般的脚步声。 “咚——咚——咚——” 耿瓛的心猛地向无底的深渊沉了下去!他那颗本已因连日的“胜利”而变得有些麻木的神经,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刺痛!他知道,不对劲!这绝不是一支即将要溃退的败军所能拥有的气势! 他发疯般地冲到城垛之前,向着城下望去! 只见城下那广阔的原野之上数万名身披黑色重甲的燕军已然结成了数十个巨大的散发着冰冷杀气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攻击方阵!他们不再是之前那般杂乱无章,而是如同一片沉默的由钢铁与死亡所浇筑而成的黑色森林,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泰山压卵之势向着南门缓缓地压了过来! 那股由数万名百战精兵所凝聚成的冰冷的纯粹的不含任何个人情感的杀伐之气如同一座正在缓慢移动的无形的巨大山岳重重地压向城楼之上每一个早已是心神俱疲的南军士兵的心头! 而就在耿瓛被城下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惊得是魂飞魄散,正欲嘶吼着下达最高级别的防御命令的那一刹那! 他的身后那本该是绝对安全的寂静的城池之内,突然也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锐的仿佛是要将人的耳膜都彻底撕裂的代表着“敌袭”的号角之声! “呜——————!!!” 耿瓛难以置信地猛地回过头!他看到了一幕让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地狱般的景象。 只见在城北的方向那扇本该是永远紧闭的最为偏僻的也是他认为最不可能遭到攻击的小门此刻竟已然无声无息地洞开!数百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燕王府死士正如同从地狱之中挣脱了束缚涌入人间的恶鬼在他的城池之内疯狂地四处纵火,见人就杀! 熊熊的烈火与冲天的浓烟瞬间便从城内的武库与粮仓的方向冲天而起!将那灰白色的黎明的天空都染上了一层绝望的黑色! 前后夹击!军心大乱! 而他那位本该是负责统管全局在他身后为他提供最有力支援的副将大人此刻却依旧在那座早已被另一场无声的战争所彻底攻陷的府邸之中与他的美梦长眠。 耿瓛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手中的那柄曾陪伴了他征战了半生的冰冷的佩剑当啷一声无力地掉落在那沾满了血迹与尘土的城砖之上。他颓然地跪倒在地,在那震天的由外而内的喊杀声与那熊熊的吞噬了一切希望的烈火之中,发出了声属于英雄末路的充满了无尽不甘与荒诞的悲鸣。 数个时辰之后,蓟州城头,那面绣着大明朝廷日月旗的旗帜终于在漫天的烟尘与无数双充满了恐惧与麻木的眼睛的注视之下缓缓地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在萧瑟的秋风之中被那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吹得猎猎作响的绣着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无尽霸气的“燕”字的黑色王旗。 而那座本该是固若金汤的坚城其内部早已是一片狼藉,血流成河。智取蓟州,幽燕之地再无能阻挡那黑色洪流的屏障。 蓟州城那面绣着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尚未在那混杂着血腥与焦土气息的凛冽秋风之中彻底舒展开来,而那座曾经坚不可摧的雄关之内,守将耿瓛那颗尚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英雄末路般不甘的头颅,其滚烫的鲜血也未曾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彻底凝固,一场更为巨大的、仿佛是由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推动的心理上的雪崩,便已然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泰山压顶之势,向着整个幽燕之地,所有尚在效忠于金陵朝廷的最后一座、也是最为关键的坚城——遵化,疯狂地席卷而去。这不再是单纯的军事上的威胁,这是一种更为古老、也更为致命的武器,它的名字,叫做恐惧。一种对于未知的、无法理解的、仿佛是来自于九幽地府的鬼神手段的绝对恐惧,如同一场无形的、能侵入骨髓的瘟疫,乘着那自北方呼啸而来的萧索秋风,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遵化城那看似坚固的城墙,渗透进了城中每一名南军将士那早已因连日的备战与压抑而变得脆弱不堪的内心。 怀来城的迅速陷落,对于他们而言,尚可理解为守将宋忠的骄横与无能;蓟州城的旦夕被破,尚可归咎于敌军的兵行诡道与耿瓛的疏忽大意。然而,当那些从蓟州城侥幸逃出的、早已吓破了胆的残兵败将,将那场战争之中,那些充满了魔幻色彩的细节,添油加醋地传入遵化城中时,一种理智所无法解释的恐慌,便开始,如同藤蔓般,疯狂地滋生。他们听说,燕军之中,有能以美色与歌舞在无声无息之间便将人魂魄勾走的绝色妖姬,凡是见过她真容的将领,无一不在最甜美的梦乡之中,离奇暴毙;他们更听说燕军之中,有能驱使毒虫、驾驭机关的鬼面术士,能让那坚固的城门在一夜之间便化为朽木,能让那锋利的兵刃在触碰的瞬间便断为两截。这些早已超出了寻常战争的范畴,这在那些本就迷信鬼神的普通士兵看来,分明就是一场,凡人与妖魔之间,毫无胜算的不对等战争。燕王朱棣,在他们的口中,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叛逆藩王,而是化作了一个得到了北方妖神庇佑的、不可战胜的真命天子。 遵化守将马宣,这位在军中以老成持重、却又生性胆小著称的宿将,无疑是第一个,被这场心理上的瘟疫,彻底击垮的人。他听闻了耿瓛那几乎是毫无抵抗之力的惨败之后,早已是心惊胆战,日夜不宁,他将自己死死地关在位于城池最中心的、戒备最为森严的都指挥使司府邸之内,下令将四门紧闭,吊桥高悬,每日里,更是派出数倍于往常的兵力在城墙之上来回巡逻,仿佛要将整座遵化城,都变成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密不透风的铁刺猬。他甚至,连自己最心爱的几房小妾,都已数日未曾召见,每晚,都必须在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兵护卫之下,才能勉强,在那充满了惊悸与不安的噩梦之中,合上疲惫的双眼。他那颗本就因年迈而变得有些脆弱的心,早已被那只名为“恐惧”的无形大手,死死地攥住了,只待,那最后的、压垮骆驼的一根稻草。 而那根稻草,也终于在他望眼欲穿的、充满了无尽煎熬的等待之中如期而至。 这一日的黄昏,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英雄泣血般,将天边那几缕孤零零的云彩染成一片凄厉的绛红色之时,城楼之上的瞭望兵发出了凄厉的、变了调的嘶吼。 “敌……敌袭!燕……燕贼来了!” 马宣听到消息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他那张铺着厚厚虎皮的太师椅上冲了起来。他甚至来不及穿戴那身象征着他身份与威严的沉重铠甲,便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踉踉跄跄地冲上了那冰冷的、在夕阳下反射着暗红色光芒的南城门城楼。然而,当他扶着冰冷的城垛,向着城外那广阔的原野望去时,眼前那诡异的景象却让他那颗本已悬到嗓子眼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向上提了提。 城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黑压压的、望不到边际的燕军大阵,也没有那震天的战鼓与招展的旌旗。只有一骑一人,一辆由两匹神骏非凡的漠北黑马所拉的、装饰着华丽宝盖的马车。那马车缓缓地从远方的地平线驶来,最终在距离城墙足有数百步之遥的弓箭射程之外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身材矮胖、脸上总是挂着谦和微笑、看起来人畜无害、仿佛是哪家富商巨贾府上派出来采办年货的账房先生般的中年文士,从那辆华丽的马车上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衫,手中没有带任何兵器,只是提着一只由最精巧的江南竹篾编成的、小小的方形鸟笼。他便是那位机关与毒药的大师,“鬼手”杜先生。 杜先生没有再向前,只是站在那里,抬起头,对着城楼之上那数千名早已是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的南军将士,露出一个谦和的、甚至带着几分腼腆的微笑。“城上的可是马宣马将军?”他的声音不高,却又因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内力,清晰地传入了城楼之上每一个人的耳中。那声音温和有礼,仿佛不是来宣战,而是来访友。“我家王爷听闻将军治军有方,爱兵如子,对将军之德行素来钦佩有加。今日特命在下为将军送上一份小小的薄礼,还望将军能够笑纳。” 城楼之上的马宣看着城下这个行为举止都充满了说不出的诡异的男人,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只与这肃杀的战场氛围格格不入的小小的鸟笼,他那颗本就充满了恐惧与猜忌的心变得更加困惑了。他不知道对方究竟在耍什么花样,但出于武将最后的尊严与对自己这座坚城的绝对自信,他还是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对着城下色厉内荏地高声喝道:“城下何人?本将在此,与你家那反贼主子势不两立!有什么鬼蜮伎俩,尽管使出来便是!本将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算得上是英雄好汉!” 城下,杜先生闻言,脸上那谦和的笑容更浓了。“将军,误会了。”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语气,“在下此来绝无半分挑衅之意,只是想为将军与城上的众位将士表演一个在下新近才琢磨出来的小小的戏法,也算是为这枯燥的军旅生涯平添几分乐趣。” 他说罢,不再理会城楼之上那些充满了困惑与警惕的目光,缓缓地蹲下身子,将手中那只竹制的鸟笼轻轻地放在那干燥的、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他打开了鸟笼的小门,一只通体由不知名的、散发着淡淡檀香气息的黑色木材雕琢而成的、巴掌大小的木鸟从笼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那木鸟雕刻得栩栩如生,其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那双由两颗细小的黑色玛瑙镶嵌而成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之下竟仿佛闪烁着生命的光芒。 城楼之上的所有南军将士何曾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木工造诣,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就连那位本是满心戒备的马宣将军,此刻也暂时忘记了恐惧,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而就在此时,城下的杜先生脸上露出了一个谦和的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微笑。他伸出那只保养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闺秀都要细腻、骨节分明的手,在那只已然走出了鸟笼的木鸟的尾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小小的机括之上轻轻地按动了一下。只听得“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是竹节断裂般的脆响,那只本是静立不动的木鸟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它那由数片薄如蝉翼的木片拼接而成的翅膀竟自己扇动了起来! 紧接着,在一片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呼声中,它缓缓地从地面之上飞了起来!它的动作灵巧优美,竟真的如同一只活生生的山雀,在城楼之下那空旷的战场之上盘旋飞舞了起来。它时而如鹰隼般振翅高飞,直冲云霄;时而如雨燕般贴地疾掠,姿态轻盈。它那由精巧的齿轮与弹簧所构成的小小的喉咙里甚至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真正鸟儿的清脆悦耳的鸣叫声! “天哪!神仙!这是神仙下凡了!” “这……这莫非是前朝公输班的机关秘术不成?!” 城楼之上早已是一片哗然。那些本是剑拔弩张的南军士兵早已将手中的兵刃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如同一群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孩童,痴痴地看着城下那充满了神迹色彩的不可思议的表演。就连马宣也早已将所有的恐惧与戒备都抛诸脑后,他那张本是写满了忧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纯粹的好奇与惊叹。 而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神乎其技的“仙术”所彻底吸引、所彻底麻痹的那一刹那,城下的杜先生脸上那谦和的笑容依旧,只是他那双总是微微眯起的、仿佛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眼睛里却毫无征兆地闪过了一丝毒蛇般的冰冷的绝对的杀机! 他再次伸出了他那只灵巧得不似凡人的手,对着那只正在空中欢快地盘旋的木鸟轻轻地按动了另一个更为隐蔽的机括。“嘭——————!!!”一声沉闷的仿佛是一个被吹得过饱的牛皮气囊骤然炸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 那只本是灵动优美的木鸟在空中突然毫无征兆地炸裂了开来!散发出的并非是想象之中那足以伤人的火焰,也不是那能遮蔽视线的浓烟,而是一蓬无色无味、甚至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映照下都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淡黄色的粉末。那粉末轻得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它随风飘散,如同一阵无形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温柔的风,悄无声息地向着那挤满了好奇的兴奋的毫无防备的南军士兵的城楼之上缓缓地飘去。 一瞬间,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了。紧接着,是死寂。绝对的死寂。那些原本还在啧啧称奇、指指点点的南军士兵,他们脸上那兴奋的、好奇的笑容在瞬间凝固了。他们手中的兵刃当啷一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掉落在那冰冷的城砖之上,发出一阵密集的清脆的也是最后的声响。他们的身体软软地如同一排排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般瘫倒下去。他们的七窍之中缓缓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流出了暗红色的粘稠的血。他们的眼睛依旧大睁着,那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与恐惧,仿佛至死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何而死。 短短的数息之间,整个遵化南门城楼之上那数百名本是生龙活虎的精锐守军竟再无一个活口。只有那位因距离稍远又站在了上风口的马宣将军虽未当场毙命,却也在吸入了那微量的粉末之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目眩,四肢百骸更是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仿佛是有千万根烧红了的钢针在他体内疯狂地攒刺搅动的剧痛!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的惨叫,整个人便再也无法站立,瘫软如泥地倒在了那一片尚有余温的诡异的尸体之中。 城下,杜先生依旧是那副谦和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笑容。他缓缓地走上前,不紧不慢地将那个早已空了的鸟笼重新提了起来。而后,他走到那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的马宣的亲兵队长面前,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同样精巧的装着解药的白色瓷瓶,轻轻地放在了他的面前。他用一种仿佛是在讨论今日天气般的云淡风轻的语气轻声说道:“这位将军还请代为转告你家主帅。我家王爷说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见面礼。城外,这样的‘礼物’还有上万只。是开城投降,还是让这满城的军民都陪着他一同‘羽化登仙’,选择权在他。”他说罢,不再看那早已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的亲兵队长一眼,转身向着那辆华丽的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马车从容不迫地走了回去。那马车缓缓地掉转了方向,最终消失在那无边的血色的黄昏的尽头。只留下一座死寂的城楼和一个彻底崩溃了的灵魂。 第二日,清晨,遵化城门大开。守将马宣面如死灰,身着罪衣,率领着满城那早已斗志全无、面带恐惧的将士出城投降。至此,幽燕之地所有属于金陵朝廷的军事据点尽数陷落。那头被困了太久的北方猛虎终于彻底挣脱了所有的枷锁,他南下的道路上已再无任何屏障。 而当怀来、蓟州、遵化三座重镇接连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陷落的消息如同三道催命的惊雷在短短数日之内接连不断地通过那早已疲于奔命的八百里加急驿马传回金陵皇城之时,那座本是充满了“必胜”信念与“仁政”理想的文华殿终于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充满了恐慌与寂静的氛围之中。 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那张清秀的、总是带着几分书生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与茫然。他再也无法保持住那属于帝王的从容与威严,如同一个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彻底迷失了方向的无助孩童,在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来回踱步,口中更是不断地用一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语气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朕的王师,朕那拥有着绝对‘正义’与绝对‘兵力’优势的王师,为何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他无法理解,他那颗被儒家经典与道德说教填满了的年轻大脑根本无法理解这充满血腥与诡诈的真实战争。 而他身旁那两位素来以“智囊”自居、总是能在他面前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的帝师齐泰与黄子澄此刻也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与自信。他们在最初的长达数日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之后,便立刻开始如同两只在即将沉没的巨轮之上疯狂寻找可以为自己开脱责任的救生圈的老鼠,开始了充满推诿与构陷的丑陋表演。 “陛下!”黄子澄这位素来以口才便给著称的太常寺卿第一个从那死寂的氛围之中跳了出来,他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充满了被“辜负”的悲愤与委屈,“臣有罪!臣万死!臣当初竟是错看了那宋忠、耿瓛、马宣之流!臣本以为他们皆是我大明忠良,堪当大任,却未曾想他们竟是如此怯懦无能、畏敌如虎之辈!竟在那燕贼的些许恐吓之下便望风而降、不战自溃!此等人非但辜负了陛下的天恩,更是丢尽了我大明朝廷的脸面!其罪当诛!其族当灭啊!” 他巧妙地将所有的罪责都轻而易举地推到了那些早已或死或降的前线将士身上。 而他身旁那位素来以“务实”著称的兵部尚书齐泰则更是立刻将黄子澄这番充满了道德谴责的“高论”具化为了一套在他看来绝对可以亡羊补牢的军事解决方案。他从队列之中毅然出班,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即将要以“正义”之师去碾碎“邪恶”的绝对自信。“陛下!”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要将之前所有的失败与屈辱一扫而空,“黄大人所言极是!然前线将士之所以怯懦,非其本意,实乃群龙无首、军心不定之故!为今之计,我等必须立刻派遣一位德高望重、战功卓著、足以在军中一呼百应、稳定军心的开国宿将前往北方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臣举荐一人!”他看着建文帝,那双总是充满了理论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仿佛早已成竹在胸的光芒,“长兴侯耿炳文!” 当这个名字从齐泰的口中说出之时,整个文华殿之内所有尚存一丝理智的老臣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耿炳文,这位为大明征战了一生的开国宿将,其忠勇自然是天下共知,可他同样也是那位早在数月之前便已对这场战争的结局做出了精准的悲观预言却又被他们斥为“怯懦”的老人啊!如今战局果然如他所料一败涂地,他们却又要把这位早已被他们伤透了心的老将军再一次推到那早已必败无疑的风口浪尖之上,这何其荒诞,又何其可悲。 年轻的建文帝那颗早已被恐惧与愤怒冲昏了的头脑此刻已然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他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抓住了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立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准奏!”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切,“立刻传长兴侯上殿觐见!” 半个时辰之后,那位须发皆已花白、身着一品武将朝服、脸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旧刀疤的老将军耿炳文终于在两名小太监的引领之下缓缓地走入了这座他已许久未曾踏足的充满了虚伪与陌生的大殿。他看着高高的龙椅之旁那个面带焦急与期盼的年轻帝王,又看了看大殿两旁那些用一种充满了“愧疚”与“期望”的复杂目光注视着他的文武百官,他那双曾在无数次沙场之上见证过尸山血海的浑浊老眼此刻却透着一股早已看透了一切的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他缓缓地走到大殿中央,跪下,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老臣耿炳文参见陛下。” 建文帝快步走下御阶,亲手将这位为大明征战了一生的开国宿将从那冰冷的金砖之上搀扶了起来。他紧紧地握着耿炳文那布满了厚茧的粗糙大手,声音充满了近乎于哀求的恳切。“耿爱卿,”他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竟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国难当头,朕知错了。朕当初不该不听爱卿的金玉良言。如今北境危急,社稷动荡,朕与这大明的江山所能依靠的便只有爱卿您了。” 说着,他转身从御案之上亲手捧起了那方由整块和田美玉雕琢而成、底部刻着篆体“征虏大将军”五个大字的沉重帅印。他将那方代表着三十万大军性命与整个帝国未来命运的冰冷帅印郑重地交到了耿炳文手中。 耿炳文看着手中这方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人的帅印,又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尚显稚嫩、眼中却充满了对他无限信任与期盼的年轻帝王。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也无需再拒绝。他这位为大明征战了一生的忠诚老兵,其最终的宿命便是要用自己这最后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去为这些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们的傲慢与偏执献上最后的也是最悲壮的祭品。 他缓缓地闭上了那双早已看透了一切的浑浊老眼,而后重重地再次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却铿锵如铁、掷地有声:“老臣领旨!” 他知道,自己即将要率领着这支早已因连番惨败而士气低落的“败军”去面对一头早已挣脱了所有枷锁、正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席卷而来的北方猛虎,而那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靖难之役的真正也是最为惨烈的正面交锋终于要拉开它悲壮的序幕了。 第十七章:滹沱折将真定惶(上)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建文元年的深秋,对于那支承载了整个帝国希望与意志的南军主力而言,其北上的征途,与其说是一场气势如虹的雷霆远征,不如说更像是一头被自身无比庞大的身躯与同样沉重的使命所拖累的巨兽,在通往北方那片充满了未知与杀伐的广袤平原之上,所进行的,一次漫长而又充满了内在撕裂感的艰难蠕动。自大军在长兴侯耿炳文的统率之下,于金陵城外那片曾见证了无数次王朝兴替的古老校场之上,接受了年轻的天子亲手授予的帅印与那面象征着“正统”与“大义”的日月龙旗之后,这股号称三十万的钢铁洪流,便以一种与其赫赫声名截然不符的、令人焦躁的缓慢速度,缓缓地向着那座早已被所有人视为此战最终目的地的北方雄城——北平,碾压而去。 队列,自德州出关之后,便在这片被秋日那萧索的阳光染成一片枯黄的华北平原之上,拉成了一条长达数十里、几乎望不到边际的巨大长龙。那龙的“躯干”,是由数万名从京营三大营中抽调出来的、身披着崭新明光铠、手持着刚刚从武库之中领出的雪亮长枪的精锐士卒所构成,他们是这支军队的骄傲,也是金陵那位年轻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剑。然而,这柄剑,却早已在江南那溫软的、充满了脂粉香气的水汽之中,被浸泡得失却了些许本该属于边军的铁血与坚韧。他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高昂着那因属于天子亲军而显得格外骄傲的头颅,口中却不时地抱怨着这北方干燥得能将人喉咙都划出血来的空气,与那永远也吹不散的、混合着马粪与尘土味道的古怪风沙。而在那龙的“血肉”与“筋骨”之间,则夹杂着更多来自于沿途各处卫所的、装备与士气都参差不齐的地方部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在数月之前,还在自家的田地里,为今年的收成而辛勤劳作,却因这一纸突如其来的征兵令,而被迫放下了手中的锄头,换上了那身并不合体的、甚至还残留着上一位主人血迹的陈旧铠甲。他们眼中没有京营将士的骄横,只有一种对未来那场血腥战争的深深的迷茫,与对家中那尚在等待着他们归去的妻儿老小的无尽担忧。而在这条巨大长龙的身后,更是缀着一条更为臃`长、也更为臃肿的“尾巴”——那是由数千辆吱呀作响的巨大辎重车辆,与数万名被强征而来、负责押运粮草的民夫所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后勤部队,他们如同一群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的、沉默的蝼蚁,将这支本该是迅捷如风的远征军,变成了一头在泥淖之中步履维艰的笨重巨象。 大军的中军帅帐,如同一座小型的、可以移动的宫殿,被数千名最精锐的、出身将门的亲兵卫队,如同铁桶般,层层护卫在中央。帐内,铺着厚厚的、由整匹西域白狼皮所制成的华贵地毯,一只巨大的、由纯铜打造的瑞兽香炉之中,正燃烧着能安神定气的名贵龙涎香,那袅袅的青烟,与帐外那充满了尘土与汗臭的喧嚣,形成了一种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格格不入的对比。然而,此刻,这座本该是象征着绝对权威与绝对安宁的帅帐之内,气氛,却远比外界那萧瑟的秋风,更要凝重百倍。 “大将军!”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却因急躁而显得有些涨红的青年将领,正一脸不耐地在那幅巨大的、详细标注了整个北平周边地形与城池的军事舆图之前来回踱步,他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之上,震得那用来压住图卷的青铜镇尺都为之微微一跳,“我军自德州出关,至今已整整十日了!可行程,却尚不足三百里!每日里,不是因前方一处小小的山隘而全军止步,便是为了等待后方那慢得如同蜗牛般的粮草车队而虚耗光阴!将士们早已是怨声载道,士气低迷!那燕贼朱棣,以区区一座孤城,竟敢公然反叛朝廷,其势早已是强弩之末!我等正该以雷霆万钧之势,星夜兼程,直捣其北平老巢,则大功可一战而定!如今这般走走停停,瞻前顾后,岂非是白白给了那燕贼喘息与布防之机?!” 此人,乃是此次随军出征的定国公徐增寿之子,徐凯,一位在金陵城中以悍勇与冲动著称的年轻勋贵,他也是此次大军的先锋官之一。他那番充满了焦躁与轻敌的话语,立刻便引起了帐内不少同样是出身京营的青年将领的附和。他们早已习惯了在江南水乡的安逸生活,更习惯了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充满了优越感的目光,去看待那些所谓的“边军”与“藩王”,在他们看来,这场所谓的“靖难”之役,不过是一场武装的游行,是一次足以让他们轻易地便能捞取到足够吹嘘一辈子功勋的盛大郊游。 然而,就在这片充满年轻气盛与盲目乐观的喧嚣之中,一个苍老、沙哑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瞬间将帐内所有嘈杂都压了下去。 “徐将军,累了便坐下,喝杯茶吧。” 说话的正是那位端坐于帅位之上、自始至终都未曾有半分情绪波动的南军主帅、长兴侯耿炳文。他已年近七旬,岁月的风霜早已在他那张饱经沙场的脸上刻下深刻沟壑,一头花白须发被一顶象征主帅身份的紫金冠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他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遍布陈旧刀痕与箭孔的玄铁重铠,那并非朝廷新发的、用以彰显威仪的华丽礼服,而是那件曾陪伴他随太祖高皇帝从尸山血海中杀出大明江山的真正战甲。他那双曾在无数次沙场之上见证过尸山血海的浑浊老眼,此刻正平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在他看来不过是尚未经历过真正战争残酷的无知孩童的青年将领。 徐凯被他那平静却又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看得心中没来由地一寒,那股冲天的火气竟不由自主地熄灭了些许。但他依旧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道:“大将军,末将并非贪功冒进,只是觉得我军行进如此缓慢,实在是太过……” “太过谨慎了,是吗?”耿炳文的嘴角勾起一抹充满过来人独有的疲惫与无奈的苦笑。他缓缓从那张铺着虎皮的帅椅之上站起,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之前,伸出那只布满厚茧与旧伤的粗糙大手,并非指向那遥远的北平城,而是落在他们此刻所在位置与那座名为“真定”的坚城之间,那片被地图绘制者用寥寥数笔轻易带过、看似平坦的广阔原野之上。 “徐将军,你只看到北平那座我们此行的终点,可你是否看到了这三百里路途之上所隐藏的无数杀机?”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凝重,“你可知,这条官道旁那看似寻常的密林之中,是否已埋伏了燕贼的斥候?你又可知,我们即将要渡过的那条名为‘滹沱河’的河流,其上下游的水文是否会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变数?你更可知,我们那看似安全的、绵延数十里的后方粮道,其两侧那些看似早已荒废的村庄与驿站之中,是否已潜伏了燕贼的奇兵?”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缓缓从帐内每一张年轻、尚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脸上扫过,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属于沙场宿将的冰冷教诲。 “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战争从来都不是一场比谁的拳头更硬、比谁的刀更快的游戏,而是一场关于生与死的博弈。在这场博弈之中,谁能活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胜者。我们手中有三十万大军,有整个帝国的钱粮作为后盾,我们拥有绝对的优势。我们输得起一场战斗,输得起一座城池,但我们唯独输不起的是这三十万将士的性命,是陛下对我们的信任。” “而那燕王朱棣,他有什么?”耿炳文的声音陡然一寒,“他只有北平一座孤城,只有他麾下那数万骄兵悍将。他输不起。他一旦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所以,他必然会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饿狼,用尽所有他能想到的最疯狂、最不择手段的方式,来咬断我们的喉咙。对付这样的敌人,任何的轻敌、任何的冒进,都只会将我们自己变成他那早已饥渴难耐的血盆大口之中最丰盛的美餐。” 他顿了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对那遥远的、金碧辉煌的金陵皇城深深的忧虑。“更何况……”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无奈,“金陵城里的那些大人们,他们不懂兵。他们只知道催。今日一道圣旨,命我等‘速战速决’;明日一道敕令,又责问我等为何‘逡巡不前’。他们以为战争便是在沙盘之上移动几枚代表着千军万马的棋子那般简单。他们又岂会懂得,这每一枚棋子的移动背后,所要付出的是何等巨大的血的代价。”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那些原本还一脸不服的青年将领们,在听完耿炳文这番充满沙场风霜与过来人血泪的肺腑之言后,也都纷纷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沉思与惭愧的神色。 耿炳文看着他们,知道自己这番话终于在他们那颗年轻而又狂热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敬畏”的种子。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舆图,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已穿透层层纸张,看到了那场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的血色未来。 他知道,自己正在率领一头庞大、强壮却又充满无数内在矛盾与致命弱点的巨兽,去迎战一头虽然孤单却又团结、迅捷且早已将獠牙磨砺得无比锋利的北方饿狼。而这场属于盾与矛的对决,其结局早已不是他这样一个孤独的掌舵人所能轻易左右的了。 就在南军那条庞大、迟缓的巨龙还在华北平原之上因其主帅那过于谨慎的性格与朝堂之上那无形的枷锁而步履维艰之时,数百里之外,那座在外界看来已然成为疯癫与绝望代名词的巍峨燕王府之内,一场针对这头巨兽的、充满冰冷算计与致命杀机的战略推演已然在那间终年被檀香与烛火笼罩的朴素静室之中进入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 燕王朱棣此刻已然褪去白日里那身疯癫的伪装,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虽然还残留着几分因连日扮演屈辱角色而产生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却早已被一种即将挣脱所有束缚、将整个天下都搅得天翻地覆的冰冷火焰彻底点燃。他静静地站在那幅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明九边军镇舆图》之前,那只刚刚在正阳门大街之上从早已被吓呆的摊主手中抢夺了一整笼滚烫炊饼的、沾满泥污与不知名炭灰的黑手,此刻正以一种与白日里疯癫形象截然相反的沉稳与冷静,在那张巨大复杂的棋盘之上缓缓移动着一枚代表南军主力的红色棋子。 “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且充满金属质感,不再是之前那般压抑,反而透着一股即将火山爆发前的绝对沉静,“耿炳文这只老狐狸,比本王想象的还要能忍。我军已在怀来、蓟州连下两城,兵锋之盛足以让任何一个守将胆寒,可他竟依旧能按捺住性子,率领他那三十万乌合之众如同一只巨大乌龟在这平原之上一日只行三十里。他这是想用他那坚固的龟壳来活活耗死本王这头早已饥肠辘辘的猛虎啊。” 他的话语之中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凝重,却更有一种早已看穿对手所有底牌的绝对自信。 静室的另一端,那个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黑衣宰相”姚广孝正如同磐石般静静盘坐在那张古朴的蒲团之上。他没有睁眼,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仿佛早已与这间静室的阴影融为了一体。直到朱棣的话音彻底在空气中消散之后,他那双紧闭许久的眸子才缓缓睁开。那是一双亮得如同在最深黑夜中燃烧的寒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属于出家人的慈悲,只有将整个天下都视为棋盘、将所有生灵都视为棋子的绝对冰冷理智。 “王爷,”他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静室之中缓缓回荡,“您说的,只对了一半。耿炳文,他确实是一只懂得如何将自己缩入壳中以求自保的老龟。但您,却并非是一头只懂得用蛮力去冲撞的猛虎。” 他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走到朱棣的身旁。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图之上那些代表着兵力与城池的标记,而是轻轻地,点在了耿炳文那枚红色的主帅棋子与那座名为“真定”的坚固城池之间,那片看似安全的最后的坦途之上。 “王爷您看,”姚广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充满了对人性精准洞察的微笑,“一面再坚固的盾,若是在其尚未立稳于大地之前,便被一道足以开天辟地的雷霆从其最意想不到的、最脆弱的侧翼狠狠地击碎,那么,这面盾,与一块早已腐朽的朽木,又有何分别?” “耿炳文的谨慎,既是他最大的优点,却也正是他最致命的弱点。他太相信兵法之中那些早已被写进了书本的条条框框。他太相信只有将自己的大军置于坚城之下,背靠着那冰冷的、不会背叛的城墙,他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感。他这种求稳的心态,早已被金陵城里的那些人和我等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那三十万大军完整地带到真定城下。而这,便是我等唯一的机会。” “我等要战胜的,并非是那座以耿炳文的守城之能即便是我们倾尽全力也需耗费数月才能勉强攻下的坚固的真定城。我等要战胜的,是耿炳文那颗因长途的跋涉而早已疲惫不堪,因对朝廷的催促而早已心生怨怼,更因对王爷您那‘疯病’的轻视而早已放松了所有警惕的苍老的、人心。”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头在他眼中本是坚不可摧的巨大乌龟,其那坚硬的外壳之上,已然被姚广孝这只无形的大手悄然地撬开了一道致命的缝隙! “先生之意,”他缓缓开口,声音已然带上了一丝即将要全力一搏的兴奋与决绝,“是要本王放弃所有后方的布置,将所有能战之兵都集结于一处,以闪电之势,在野战之中,与那耿炳文做最后的生死一搏?” “正是!”姚广孝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决断,“王爷,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我等早已是四面楚歌,退无可退。与其坐困愁城,等待着那南军的百万大军将我等活活耗死,倒不如主动出击,将我们所有的力量都化作一柄最锋利的、足以刺穿一切的矛!在耿炳文那面巨大的、迟缓的盾牌尚未立稳之前,便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其最脆弱的结合部将其一举洞穿!” “此战,看似凶险,实则胜算已在我手。其一,我军皆是长年与蒙古人作战的百战精锐,其骑兵之迅捷,战力之强悍,远非南军那些久居江南的安逸之师所能比拟。我等以逸待劳,以精锐之师击其疲敝之卒,此为‘天时’。其二,滹沱河畔,地势开阔,最利于我骑兵之冲杀,而南军辎重繁多,阵型臃肿,一旦被我军从侧翼突入,必将首尾不能相顾,阵脚大乱,此为‘地利’。其三,”姚广孝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妖异的智慧光芒,“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那便是‘人和’。”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份由最不起眼的灰色油布包裹的最新的密报。 “王爷请看,这是‘瀚海龙庭’刚刚从南军内部传回的消息。” 朱棣接过密报,迅速地展开。只见那薄薄的纸上,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懂的密码写着几行简短的文字:“南军先锋徐凯,与主帅耿炳文,因行军速度之争,已生嫌隙。京营将士,多有骄横轻敌之意,对耿帅之谨慎,颇有微词。大军饮水,已于三日前,混入微量‘三日疲’,药力将于明日午后,完全发作……” 朱棣看着那密报,那张本是凝重的脸上,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丝冰冷的、残忍的、如同饿狼在看到猎物咽喉时才会有的笑容。 “好……好一个‘人和’!”他猛地一掌重重地拍在了那张巨大的舆图之上!“先生之谋,当真可抵十万雄兵!传我将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君临天下的霸道与决绝,“命张玉、朱能,即刻集结我燕军所有可战之骑兵三万,饱食战饭,喂足战马!今夜三更,本王要亲率大军,借夜色掩护,以最快的速度,奔袭滹沱河!本王要,在明日的太阳升起之前,便让耿炳文那三十万大军的‘王师’美梦,彻底地化为一场血色的噩梦!” 一场足以决定整个靖难之役初期走向的野战决战,其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战略部署,终于在这间密不透风的静室之内,落下了它血腥的帷幕。 而就在朱棣与姚广孝将整个滹沱河战场都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布满了致命陷阱的棋盘之时,那张棋盘之外的更为广阔的阴影之中,“瀚海龙庭”这支由无数奇人异士所组成的影子军队,也已然如同一群早已嗅到了血腥味的最耐心的秃鹫,开始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它们死亡的翅膀。 北平城外,一处早已荒废了数十年的古老驿站之内。这里本是那些往来的商旅用以躲避风沙与野兽的临时歇脚之处,此刻却成了“瀚海龙庭”之中负责刺杀与情报传递的“鬼影小队”的临时据点。驿站之内,没有灯火,只有几堆燃烧着无烟兽骨的篝火,在角落里散发着微弱的、惨绿色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劣质的马奶酒、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以及男人们身上那股常年不洗澡的酸腐之气混合而成的独特味道。 “沙蝎子”魏通正静静地坐在一堆篝火的阴影之中。他那张被大漠的风沙侵蚀得如同干枯树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用一块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柔软的羚羊皮,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他手中那对造型奇异的、不足一尺长的、乌金色攀岩短刃。那短刃在惨绿色的火光映照下反射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在他的面前,数名同样是穿着黑色劲装、脸上带着各式各样伤疤的汉子正围着另一堆篝火,大口地撕咬着手中的烤羊腿,大碗地喝着辛辣的马奶酒。他们便是魏通亲手训练出来的鬼影小队的核心成员。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曾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有被官府通缉了数十年的江洋大盗,有被名门正派清理门户的叛徒,更有一些是与魏通一样曾在军中犯下大错、被迫亡命天涯的百战老兵。他们不信鬼神,不信道义,他们唯一相信的便是自己手中那柄冰冷的、能带给他们财富与生存权力的刀。 “头儿,”一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从左眼一直贯穿到嘴角的独眼壮汉,将口中那块尚未嚼烂的羊肉混着一口辛辣的马奶酒一同吞入腹中,而后用油腻的手抹了抹嘴,对着魏通瓮声瓮气地说道,“咱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等了快三天了。那南军的斥候,一个个都跟缩头乌龟似的,只敢在大部队周围十里之内打转转,根本就不给咱们下手的机会。再这么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魏通擦拭着短刃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抬眼,只是用他那不带丝毫感情的沙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蝎子捕食,靠的不是蛮力,是耐心。” 他说罢,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由最柔软的羊皮纸所绘制的极为详细的地图。那地图之上不仅有山川河流,更有那些只有他们这些常年在黑暗中行走的斥候才能看懂的特殊标记。 “姚先生早已算准了。耿炳文那只老乌龟,越是接近真定,便越是会放松警惕。他会在距离真定尚有最后一日路程的这个地方,”魏通伸出那只布满了厚茧的手,在地图之上一个名为“断魂坡”的狭长山谷之上轻轻一点,“派出他最后的也是最精锐的一支斥候队伍,去做最后的确认。而那里,便是我们为他们准备的最后的坟墓。” 他说着,抬起头,那双隐藏在阴影之下的平静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如同沙漠中毒蝎尾针般的绝对的杀机。 而就在他们等待着那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猎杀之时。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也早已在通往真定府的各处必经的水源之地,悄然落下了它罪恶的帷幕。 那位总是带着谦和微笑的“鬼手”杜先生的弟子们,早已将那些足以让一支大军都在不知不觉中丧失所有战斗力的无色无味的药粉,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那清澈的、甘甜的溪流之中。 那药粉遇水即溶,无色,无味。它不会致命。它只会像一个最温柔的、最体贴的情人,在十二个时辰之后,将你的四肢百骸都化作绕指的柔。 一张由武力、由智谋、由毒药、由人心所共同编织而成的巨大而又无形的死亡之网,已然在滹沱河畔那片看似平静的广阔原野之上悄然张开。 它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头庞大、强壮却又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的巨兽,自己一步一步地踏入那早已为它备好了的死亡的中心。 夜深了。 真定府外,南军那绵延了数十里的巨大营盘之中,早已是一片死寂。只有那数万堆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的微弱的篝火,如同一片坠落于凡间的破碎的星海,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散发着它最后的光与热。 中军帅帐之内,长兴侯耿炳文终于在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之后疲惫地放下了手中那支早已批阅了无数道军令的狼毫笔。他揉了揉那早已因长久的忧虑而布满了血丝的酸涩的眼睛,又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巨大的舆图。 图上,一名负责传递军情的参将刚刚用朱笔将代表着南军主力的红色旗帜又向前推进了三十里。如今,他们距离那座象征着“绝对安全”的真定坚城已然只剩下不到一日的路程。 而那代表着燕军主力的黑色旗帜则依旧停留在他所收到的最新的“斥候军报”之中那个距离他尚有足足三百里之遥的遥远的位置。 他那颗自出征以来便始终高高悬着的苍老的心,终于在这一刻稍稍地放下了些许。 或许,是自己太过多虑了。 或许,那燕王朱棣,真的已在那连番的打击之下彻底地丧失了他所有的锐气与胆魄。 他这么想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站起身,走到帐门之前,掀开了那厚重的足以抵御塞外风雪的牛皮门帘。 一股冰冷的、带着几分水汽的秋夜的寒风扑面而来,让他那颗因连日的操劳而显得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微微一清。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无边的漆黑的夜空。 夜空之上,既无星也无月,唯有厚重浓重的铅云,仿佛化不开一般,低低地压着,似乎随时都会从天上坠落下来,将这片大地以及大地上所有卑微脆弱的生命一同彻底碾碎。 不知为何,一股没来由的心悸毫无征兆地从他那颗本已平静的苍老心底悄然升起。他甩了甩头,自嘲地一笑,心想或许自己真的老了。于是,他缓缓转过身,走回那温暖安全的帅帐之内,疲惫地吹熄了案上那盏已然燃烧了一夜的明亮油灯。 然而,他没有看到,就在他吹熄烛火的那一刹那,在他认为最安全、最不可能有任何危险的东方,那道遥远漆黑的地平线之上,一点、两点、三点……成百、上千乃至上万点微弱的惨白色火光悄然浮现,如同从地狱中悄然苏醒的鬼火,充满了冰冷的死亡气息。它们正缓缓靠近,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血色盛宴,其最后也是最残酷的帷幕,终于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缓缓拉开。 当天边那道象征着白昼与黑夜最终界限的、脆弱而又凄美的鱼肚白,终于挣扎着,从那片压抑了整整一夜的、厚重得如同凝固了的墨汁般的铅云之中,撕开一道微弱的缝隙之时,一场早已在无数次沙盘推演与冰冷算计之中被注定了结局的、单方面的血腥盛宴,其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帷幕,终于在滹沱河畔那片尚自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死寂之中的广阔原野之上,被一只来自于北方的、充满了无尽野心与冰冷杀意的铁腕,轰然拉开。那并非是一声石破天惊的战鼓雷鸣,也不是一道响彻云霄的冲锋号角,而是源自于大地本身最深沉的、仿佛是来自于九幽地府的无数怨魂在同时发出痛苦**般的、低沉而又连绵不绝的剧烈震颤。 南军那座绵延了数十里、在昨夜的寂静之中还显得有几分威严与秩序的巨大营盘,此刻,就如同一个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巨大沙盘,其内部,早已是一片混乱与惊慌。那些尚自沉浸在睡梦之中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是整片大地都在为之颤抖的恐怖律动,从那冰冷的地面之上活活地惊醒;而那些早已起身,正围着一堆堆燃烧着潮湿柴草的篝火,准备着简单早饭的伙夫与兵卒,则更是惊骇地看到,自己手中那碗盛着滚烫米汤的陶碗,竟不受控制地剧烈晃动,那清澈的米汤在碗中漾起一圈圈充满了恐惧的涟-漪,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要到来的、无法抗拒的灭顶之灾。然而,就在他们尚未来得及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之中,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之时,一股,不,是成千上万股,由无数只沉重的铁蹄,在同一时刻,重重地踏在坚硬的、冰冷的、混杂着秋霜与尘土的北方大地之上所汇聚成的、足以让山河都为之变色的黑色钢铁海啸,已然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仿佛要将这片天地都彻底吞噬的毁灭之势,从他们防御体系最为薄弱、也最意想不到的侧翼,狠狠地,冲入了那座,尚未完全建立起有效防御工事的,巨大营盘! “敌袭——!!!” 凄厉的、变了调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绝望的嘶吼声,终于从营盘的边缘之处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却又在短短的数息之间,便被那更加狂暴的、如同雷鸣般的马蹄声与那如同无数冤魂在同时咆哮的冲天杀声轻易地淹没、撕碎,最终化为乌有。 燕王朱棣没有像一个寻常的统帅那般安坐于中军、遥控指挥。他竟是亲自换上了那身曾陪伴着他,在漠北那片广袤的、充满了死亡与荣耀的沙场之上,杀得那些不可一世的蒙古黄金家族的后裔们闻风丧胆的通体漆黑的“百炼破甲”重铠!他手中紧握着一杆长达丈八,枪头之上尚残留着早已干涸了的、不知是属于哪个蒙古万户长的暗红色血迹的浑铁长槊!他如同一尊从那充满了金戈铁马与血火硝烟的远古战场之上重新苏醒过来的不败战神,一马当先,第一个冲入了那早已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慌的南军营盘!他身后那面绣着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无尽霸气的“燕”字的黑色王旗,在黎明前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朔风之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如同一只张开了死亡翅膀的黑色巨兽,为身后那三万名同样是身披重铠、眼中燃烧着对战争与胜利的无限渴望的北方铁骑指引着那条通往杀戮与荣耀的唯一的道路! 朱棣的眼中没有了半分的疯癫,更没有了半分的犹豫。只有那种将所有的一切都彻底抛弃之后所剩下的纯粹的、冰冷的、为了生存与胜利而存在的绝对的杀意!他看着眼前那些尚自惊慌失措,甚至连兵刃都未曾拿稳的南军士兵,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残忍的狞笑!他手中的浑铁长槊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充满了力量与死亡之美的黑色的闪电! “嗤啦——!” 一声仿佛是撕裂了上好绸缎般的刺耳的声响。当先三名试图结成一个简易防御阵型的南军刀盾手甚至都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容,便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仿佛是来自于山岳崩塌般的恐怖巨力从那道黑色的闪电之上传来!他们手中那由坚韧的牛皮与厚重的铁木所制成的巨大盾牌,在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之下竟如同一张脆弱的纸般被轻易地从中撕裂!而他们那尚显年轻的、充满了对未来无限憧憬的身体,也在那摧枯拉朽般的巨力之下,连同他们身上那崭新的铠甲一同被活活地挑飞到了半空之中,带起了一股冲天的血泉! “燕王在此!降者不杀!” 朱棣那充满了无上威严与霸道的怒吼如同一道平地而起的惊雷在整个混乱的战场之上轰然炸响!他身后的数万铁骑也随之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应和!那股由数万名早已习惯了在沙场之上用胜利来证明自己价值的百战精锐所汇聚成的冲天的铁血杀气如同一座正在缓慢移动的无形的巨大山岳,重重地碾压向战场之上每一个尚存着一丝抵抗意志的南军士兵的心头! 而就在朱棣亲自率领的正面主力如同一柄烧红了的烙铁轻易地便将南军那脆弱的侧翼防线彻底烫穿,并向着其心脏地带疯狂地切割而去之时,另一股更为狂暴、也更为不讲道理的毁灭性的力量已然如同一柄由最坚固的花岗岩所打磨而成的巨大攻城锤,带着一种足以将城墙都从中撞断的恐怖气势悍然撞向了那座本该是戒备最为森严、也最不可能被轻易攻破的耿炳文的中军大帐! 这支仅有八百人的队伍,他们的身上没有穿着燕军制式的铠甲,而是穿着一种由整张巨大的黑熊皮所制成的、充满了原始与蛮荒气息的粗犷坎肩。他们的手中也没有任何制式的兵刃,他们的武器便是他们自己那早已被千锤百炼的、如同钢铁浇筑般的强悍的肉体!他们的眼中没有军人的纪律与服从,只有那种早已被姚广孝用各种秘药与精神蛊惑所激发的对杀戮与毁灭的极致的、疯狂的渴望! 而为首一人更是如同一头从那充满了无尽风沙与弱肉强食的广袤的蒙古高原之上走来的远古凶兽!他便是那个天生神力、曾以一人之力在漠北的战场之上徒手撕裂了三头奔狼的“蒙古力王”铁木真格!他没有骑马,他那双比寻常人的腰身还要粗壮的巨大脚掌重重地踏在坚硬的、冰冷的地面之上,每一步落下都在那地面之上留下一个半寸多深的清晰的脚印!他那魁梧得如同移动的小山般的巨大身躯在南军那早已是惊弓之鸟的亲兵卫队之中横冲直撞,竟是无人能挡其一合之威! 一名负责守护中军大帐的南军千户见状大骇!他知道,一旦让这头人形巨兽冲入中军,那么整个南军的指挥体系便将在瞬间彻底瘫痪!他怒吼一声,将手中的那柄由朝廷御赐的削铁如泥的宝刀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雪亮的刀网,迎着那狂冲而来的铁木真格当头罩下!他自信,自己这一刀即便是一头真正的巨熊也能将其一刀两断! 然而,铁木真格看着那迎面而来的致命的刀网,那双细长的、总是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竟是连半分的躲闪之意都未曾有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在看到猎物做出徒劳挣扎时才会有的残忍的狞笑! “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草原的狂野与蛮荒气息的狂暴的咆哮!他竟是不闪不避,任由那锋利的、足以开碑裂石的刀锋重重地砍在自己那早已被无数次的战斗与特殊的药水磨砺得比城墙还要坚硬的宽阔的胸膛之上! “叮——!” 一声仿佛是砍在了最坚硬的花岗岩之上的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那名南军千户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大的反震之力从那刀身之上传来,震得他虎口迸裂,气血翻涌!他手中的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刀竟只是在对方那古铜色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肌肉之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 而就在他因这难以置信的一幕而心神巨震、门户大开的那一刹那,铁木真格那蒲扇般的巨大的铁掌已然带着一股足以将空气都彻底压爆的恐怖气势后发先至,重重地印在了他那早已因惊骇而变得毫无防备的天灵盖之上!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如同是一只熟透了的巨大西瓜被一柄攻城的巨锤给活活地砸得四分五裂的声音。 那名南军千户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难以置信的惊骇之中。他眼中的神采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他那颗大好的、充满了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头颅便已然如同一个破碎的鸡蛋般,红的、白的四散飞溅。 主将阵亡! 剩余的南军亲兵卫队见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再也提不起半分的抵抗意志。他们怪叫着,扔下手中的兵刃,便要四散奔逃。 而铁木真格则已然如同一头真正的攻城锤,带着他身后那同样是悍不畏死的八百死士重重地撞开了那座象征着南军最高指挥中枢的巨大帅帐! 中军帐内,长兴侯耿炳文在听到帐外那第一声凄厉的警报响起之时便已然从那张尚带着一丝余温的行军床榻之上一跃而起!他那颗早已因无数次的沙场征伐而变得无比警惕的苍老的心在瞬间便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那头北方饿狼的狡猾与疯狂! 他以一种与他那苍老的年纪截然不符的迅捷的速度抓起了挂在一旁兵器架之上那柄陪伴了他征战半生、也曾为他饮饱了无数敌人鲜血的冰冷的佩剑!他正欲冲出帐外去亲自组织那早已陷入一片混乱的抵抗! 然而,已经太晚了。 帐帘被一股狂暴的、无可抵御的巨力从外部轰然撕裂! 一道魁梧得如同魔神般的巨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股浓郁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已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耿炳文看着眼前这头双眼血红、浑身散发着野兽般气息的人形巨兽,他那双浑浊的苍老的眼睛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名为“绝望”的冰冷神色。 他知道,自己败了,败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他不是败给了燕军的兵威,而是败给了金陵城里那些人的傲慢与愚蠢,也败给了他自己心中那份早已不合时宜的可笑的谨慎与迟疑。 整个南军的指挥体系在这一刻随着主帅中军的彻底陷落而彻底瘫痪。而那早已在昨夜饮用了被“鬼手”杜先生悄然下入微量“三日疲”的河水的数万南军士兵,此刻也终于感觉到了那股早已潜伏在他们体内、来自骨髓深处的酸软无力之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他们只觉得手中本是轻盈的刀剑突然变得有千斤之重,本是矫健的双腿也仿佛被灌满了铅,每移动一步都需耗费巨大的气力。 军心、士气、指挥、体力……当所有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都在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之内被燕军用一种近乎于艺术的完美方式彻底剥夺、摧毁之后,接下来的已不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毫无悬念的、砍瓜切菜般的血腥屠杀。 整个滹沱河畔那片在黎明前本该是宁静美丽的广阔原野,在短短数个时辰之内便彻底化作了一座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充满了绝望哀嚎与不甘悲鸣的巨大人间炼狱。那奔流不息的清澈滹沱河水也被那源源不绝从战场之上汇流而下的滚烫鲜血彻底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仿佛是这片古老大地在为即将要到来的持续数年的血腥乱世流下的第一滴也是最深沉的眼泪。 第十七章:滹沱折将真定惶(下) - 永乐风云 - 欸哎懒散人 自滹沱河畔那场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的血腥屠杀将南军那三十万看似声势浩大的“王师”美梦彻底碾为一滩混杂着鲜血与泥泞的冰冷尘土之后,那条本该通往荣耀与胜利的北方征途对于所有侥幸从那片人间炼狱之中逃脱出来的南军残兵败将而言,已然化作了一条通往绝望与死亡的漫长而又看不到尽头的黄泉之路。燕王朱棣并没有给予这些早已丧失所有斗志的“猎物”任何喘息的机会,他麾下那支由三万名百战精锐所组成的黑色铁骑如同一群早已嗅到血腥味的最耐心的草原狼群,不紧不慢地缀在那些溃不成军的南军残部身后,用一种充满了戏谑与残忍的姿态不断地发动着骚扰性的、足以将人最后一点抵抗意志都彻底磨灭的追击。他们并不急于将这些已然是囊中之物的猎物彻底杀死,他们更享受的是看着这些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天子亲军在无边的恐惧与绝望之中如同被戏耍的老鼠般狼狈奔逃,最终在体能与精神的双重崩溃之下彻底沦为他们刀下那早已冰冷的不甘亡魂。 而在这场充满了屈辱与血腥的漫长追逐之中,那位本该是统率三军、为国尽忠的南军主帅长兴侯耿炳文无疑是承受了最大痛苦与最深煎熬的一个。他早已没有了那份属于开国宿将的威严与从容,那身曾陪伴他征战半生、见证无数次辉煌胜利的玄铁重铠此刻也早已布满了狰狞的刀痕与干涸的血迹,显得那般破败狼狈。他那张本是写满了谨慎与坚毅的苍老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种在经历了大厦将倾般的惨败之后才会有的死灰般的麻木与空洞。他机械地挥舞着手中那柄早已卷了刃的佩剑,麻木地格挡着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冷箭与弯刀,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看着身边那些为了保护他而一个接一个倒下的、跟随了他数十年之久的忠心部属,那颗本已坚硬如铁、早已在无数次生死之间被磨砺得再无半分波澜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无数把淬了剧毒的冰冷刀子反复无情地切割着。 他知道,自己完了。他不是败给了燕王朱棣的兵威,更不是败给了那些北军将士的悍勇。他是败给了那来自数千里之外金陵皇城的一道道充满了年轻帝王不切实际的幻想与那些不知兵事的文官们愚蠢傲慢的催战圣旨。他更是败给了自己心中那份早已不合时宜的对这个早已腐朽不堪的朝廷所抱有的最后一丝可笑的忠诚。他是在用这些最忠诚、最无辜的生命去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的愚蠢与偏执买下那张早已注定了要通往地狱的昂贵单程票。 就在他那颗早已被无边的绝望与自责所填满的苍老的心即将要被这无休无止的血腥追杀彻底压垮的那一刻,一座在远处那被血色残阳所染红的地平线之上若隐若现的、充满了坚固与安全气息的巨大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真定!那座他本该在数日之前,便能从容不迫地率领三十万大军安然进入的坚固避风港。 “真定……是真定城!” “将军!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那充满劫后余生狂喜的嘶哑呐喊,那声音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深潭的巨石,瞬间在那些早已筋疲力尽、濒临崩溃的南军残兵败将中,激起了滔天的希望涟漪。他们那本已麻木的双腿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新的力量,那双本因绝望而空洞的眼睛里也重新燃烧起求生的火焰。他们发出一声声不似人声的、充满对生的无限渴望的嘶吼,向着那座在他们眼中已然成为这片血色炼狱中唯一且最后的天堂——真定城,疯狂地冲去。 而就在这片混乱与狂喜交织的奔逃之中,耿炳文,这位为大明王朝征战了一生的沙场宿将,却猛地勒住了他那匹同样是浑身浴血、气喘如牛的苍老战马。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双浑浊的、早已被泪水与血水模糊的眼睛,最后一次深深地望了一眼身后那片广阔的、充满死亡与背叛的血色原野。他看到那面绣着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如同一只张开死亡翅膀的巨大秃鹫,不紧不慢地收拢着它早已将他们彻底笼罩的死亡包围圈。 他知道,自己可以逃。他可以带着身边仅存的数千残兵,狼狈地逃入那座坚固的城池,去苟延残喘,去等待那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金陵援军。可是,然后呢? 他想起了那些倒在滹沱河畔的数万名年轻生命,想起了那些为了掩护他撤退而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燕军铁骑的忠诚部属,更想起了自己出发之前在金碧辉煌的文华殿中,那位年轻的天子亲手将那方沉重的、代表着三十万将士性命与整个帝国未来命运的帅印交到自己手中时,那双充满无限信任与期盼的清澈眼睛。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悲怆与决绝,如同最汹涌的决堤江河,轰然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名为“生”的最后堤坝。 “不……”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和身旁那同样是须发皆白、浑身浴血的老亲兵能够听见,“我们,不走了。” 那名跟随了他整整三十年的老亲兵闻言,猛地一愣。他看着自己将军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苍老脸庞,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了滚烫的泪水。他知道,将军要做什么了。 “将军!”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只要咱们能守住这真定城,等待朝廷的援军,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啊!” “翻盘?”耿炳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无尽悲凉与自嘲的惨烈笑容。他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跟随了自己半生、早已情同手足的忠诚老兵,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属于凡人的脆弱与温情。 “老陈,”他轻声说道,那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我为这朱家江山卖了一辈子的命。临了,总得为自己,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们,要回一点最后的体面吧。” 说罢,他不再理会老亲兵那撕心裂肺的哀求,猛地调转马头,将那柄早已卷了刃的冰冷佩剑从腰间缓缓拔出,竟是独自一人一骑,向着那如同黑色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数万燕军铁骑缓缓迎了上去! “大明长兴侯,耿炳文,在此!”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属于开国宿将最后的、也是最悲壮的怒吼,“燕贼朱棣!可敢与我一战!”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原野上久久回荡。那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最后的骄傲与尊严。 然而,就在他准备发动注定是飞蛾扑火般的最后决死冲锋之时,一支冰冷的、带着死亡呼啸的黑色狼牙箭毫无征兆地从远处混乱的燕军阵中暴射而出。那箭快得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精准无比地穿透空间的阻隔,穿透他身上早已破损不堪的坚硬铠甲。 “噗嗤!”一声轻微的皮肉被洞穿的声响。 耿炳文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自己胸膛之上已然多了一个正在疯狂向外喷涌着滚烫鲜血的狰狞血洞。他眼中的神采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那高大的苍老身躯缓缓地从那匹同样是哀鸣一声便轰然倒地的战马之上向后倒去,最终重重地摔落在这片他曾为之奋战一生的冰冷北方土地之上。至死,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圆睁着,望向那遥远的南方金陵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哀与失望。 他身旁,那位忠心耿耿的老亲兵见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悲号。他扔掉手中的盾牌,拔出腰间的战刀,如同一头受伤的疯狂孤狼,向着那铺天盖地的燕军铁骑发动了最后的、也是最徒劳的冲锋。 “将军——!!!”他的嘶吼很快便被那更加狂暴的马蹄声与杀声彻底淹没。 一代为大明王朝立下赫赫战功的开国宿将,就此陨落。他的死没有换来丝毫荣耀,只为那场早已注定结局的悲剧添上一笔最为浓重的荒诞注脚。 当南军的最后一丝抵抗意志随着他们的主帅耿炳文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一同被燕军的铁蹄无情踏入泥泞之后,这场在滹沱河畔上演的充满血腥与背叛的悲歌,也终于落下了最后的帷幕。数万名早已丧失所有斗志的南军残兵败将如同被秋风扫过的落叶,又如同被牧羊人驱赶的温顺羔羊,扔下手中那早已变得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的兵刃,选择在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原野之上屈辱地跪下投降。而燕王朱棣则终于可以如同一位真正的胜利者,策马缓缓走到那座在数个时辰之前还曾让他感到棘手无比的坚城——真定的城下。 他没有立刻下令攻城。他只是静静地立于那护城河之畔,抬头遥望着那高达十数丈的巍峨城楼与城楼之上那些早已被吓破了胆、正用充满恐惧与麻木的目光俯视着他的南军守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也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将一切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绝对冰冷平静。 他知道,这座城已然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甚至无需再多费一兵一卒。他只是对着身旁那位同样是策马而立、面容冷静、眼神之中却透着对战争残酷与人性复杂深深理解的青年将领唐霄淡淡地说了一句:“将耿炳文的尸首寻来,用上好的棺木收殓了。再派人去城下喊话。告诉城里的人,本王敬耿将军是条汉子。凡愿降者,既往不咎。若负隅顽抗,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说罢,他便不再看那座在他眼中已然是一座死城的真定城一眼。他猛地调转马头,向着那已然被他彻底掌控的广阔北方原野驰骋而去。他的身后,是那面在血色残阳之下被秋风猎猎作响的巨大“燕”字王旗。 他没有立刻对这座看似唾手可得的坚城发动最后的总攻,并非是出于对耿炳文这位沙场宿敌的敬意,更不是出于对城中数万军民性命的怜悯。他那颗早已被无数次政治斗争与沙场铁血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所思考的早已不再是这一城一地的得失。他知道,在攻克了这座城池之后,自己将彻底掌控整个幽燕之地,再无任何后顾之忧。而他,也终于可以将自己那双冰冷的、充满无尽野心的鹰隼般的目光,真正地投向那遥远的、代表着整个帝国最高权柄的南方。 然而,他也同样清楚,单纯的军事胜利并不能为他赢得整个天下。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以将金陵城里那些人的最后一丝抵抗意志都彻底摧毁的政治上的胜利。 他看着那座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寂的真定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算计的微笑。他知道,自己下一个要攻打的,不再是这冰冷的、由巨石与夯土构筑的城池,而是那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那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人心。 一场新的、看不见硝烟,却又远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为致命的战争,即将在那座繁华的、温柔的、充满阴谋与背叛的帝国心脏打响。 当滹沱河畔那场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的血腥屠杀,随着最后一面南军军旗的轰然倒下而彻底尘埃落定之后,那座在深秋的萧瑟寒风之中显得格外孤寂与坚毅的真定古城,便如同一块被整个世界所遗忘的巨大礁石,沉默地承受着那来自于北方、由数万燕军铁骑所汇聚成的黑色怒涛,日复一日的、充满了焦躁与愤怒的疯狂拍打。然而,出乎所有燕军将士意料的是,这块在他们看来本该是强弩之-末、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彻底崩塌的礁石,其内里所蕴含的坚韧与顽强,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在经历了最初那场猝不及防的惨败之后,那位为大明王朝征战了一生的开国宿将长兴侯耿炳文,竟是奇迹般地,从那无边的绝望与自责的废墟之中,重新站了起来。他那颗本已因袍泽的鲜血与金陵的愚蠢而变得冰冷死寂的苍老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种属于军人最后的、也是最纯粹的责任感与荣誉感,重新点燃。他不再是那个在野战之中瞻前顾后、迟疑不决的谨慎统帅,而是化作了一尊,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要与眼前这座孤城,一同,存亡的,不倒的战神。 三日,整整三日三夜,燕王朱棣几乎动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攻城手段,从那能将数人合抱的巨大滚石呼啸着抛向半空的重型投石车,到那由最坚硬的铁桦木打造、高达十余丈的巨大攻城云梯,甚至不惜将数千名刚刚俘虏的南军降卒驱赶至阵前,让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填平那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护城河。然而,他所有的努力,在那座仿佛与大地彻底融为一体的坚固城墙,与那位仿佛早已预判了他所有攻城路数的沙场宿将面前,都显得是那般的苍白无力。城楼之上,耿炳文那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苍老身影,仿佛是一面永远也不会倒下的旗帜,他总能在燕军的主攻方向发起攻击之前,便已将城中所有可用的防御力量——无论是那早已烧得滚烫的金汁,还是那足以将人连人带甲都砸成肉泥的巨大擂木,都精准地调配到位。燕军在付出了数千人伤亡的惨重代价之后,非但没能在那坚固的城墙之上打开一个缺口,反而被城楼之上那密如飞蝗的箭雨,与那从天而降的滚石擂木,杀得是尸横遍野,士气低迷。 第四日的黄昏,当那轮血色的残阳,即将要沉入那片被连绵的太行山脉所染成一片黛色的遥远地平线之下时,那座终年被肃杀的战鼓声与震天的喊杀声所笼罩的燕军中军大帐之内,终于也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朱棣,这位自起兵以来,便以一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姿态,席卷了整个幽燕之地的北方之王,此刻正一脸烦躁地在那幅巨大的、早已被他研究了无数遍的军事舆图之前来回踱步。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早已没有了数日之前,在滹沱河畔大破南军时的那份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物明明已在眼前,却迟迟无法将其彻底咬断咽喉的,深深的挫败感。 “先生!”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个自始至终都如同磐石般静静盘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之上、仿佛早已入定的“黑衣宰相”姚广孝,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火气,“耿炳文这老匹夫,当真如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军连攻三日,损兵折将,士气已然跌至谷底!而那真定城,却依旧如一座不可撼动的铁山,横亘在我等南下的道路之上!长此以往,待南军缓过神来,从那大同、宣府之地调集各路援军,对我等形成合围之势,则我等便要从猎手变成猎物,危矣!” 他那充满焦虑与杀伐之气的话语,在空旷的、只点着几盏昏黄油灯的帅帐之内久久回荡。然而,那个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僧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他依旧双目微闭,手中那串由一百零八颗不知名兽骨打磨而成的漆黑念珠,正在他那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指之间不紧不慢地缓缓捻动着。那姿态,仿佛帐外数万人的生死搏杀、震天的喊杀声与凄厉的惨叫声,都不过是扰动不了他心湖半分的微风。 直到朱棣那充满焦虑的目光几乎要将他身上那件单薄的僧袍都灼烧出两个窟窿时,姚广孝才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亮得如同两颗在最深的黑夜之中燃烧的寒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属于出家人的慈悲,只有将整个天下都视为棋盘、将所有生灵都视为棋子的绝对冰冷的理智。 “王爷,”他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静室之中缓缓回荡,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便抚平了朱棣心中那股狂躁的杀意,“贫僧说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一座再坚固的城池,其最脆弱之处,永远是守城之人的心。” “耿炳文的心,虽坚,却并非无懈可击。”姚广孝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他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之前,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图之上那座代表着真定城的坚固标记,而是指向了那遥远的、被无数山川河流所阻隔的南方的金陵皇城。 “王爷您看,”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充满了对人性精准洞察的微笑,“耿炳文这只老龟,他为何而战?他忠于的,并非是那个坐在金陵龙椅之上、对他充满猜忌与不信任的黄口小儿。他忠于的,是‘大明’这两个字,是他与太祖高皇帝一同用鲜血与白骨所打下的这片江山。他所畏惧的,也并非是王爷您的兵威,而是史书之上那支足以将他和他整个家族都钉在耻辱柱之上的名为‘不忠’的笔。” “所以,”姚广孝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妖异的智慧光芒,“我等便要从这‘忠’字之上做文章。我等要让那金陵城里的所有人,都相信他耿炳文已然不再忠诚。” 朱棣的心猛地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僧袍却口吐着比世间任何毒药都更为致命的诛心之言的妖僧,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知道,姚广孝将要为他揭开那张通往胜利的最后的底牌。 “先生之意……” “贫僧之意,便是‘流言’。”姚广孝的声音变得无比轻柔,却又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王爷,一场真正的战争,其战场从来都不只在沙场之上。人心的战场、朝堂的战场,其杀人于无形的威力,有时远胜于百万雄兵。”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写好的密信。那信并非是写给任何一位军中的将领,而是写给那早已潜伏于金陵城中、最繁华也最污秽的秦淮河畔的“瀚海龙庭”的另一位首领。 “贫僧早已命人在金陵城中布下了一张由美色、金钱与人情所织成的无形的网。”姚广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残忍的微笑,“而这张网的中心,便是那位最懂得如何在官场与市井之间拨弄是非、挑起纷争的‘血观音’秦钰绮。” “贫僧已在这密信之中为她准备好了两份足以让任何一个对耿炳文心存疑虑的人都深信不疑的‘故事’。” “其一,”他的声音变得充满了恶毒的算计,“便是在金陵城中所有那些达官贵人们最喜欢聚集的酒楼、茶肆乃至画舫之上大肆宣扬耿炳文与王爷您曾在漠北战场之上的所谓‘袍泽之情’。要将您当年如何在战场之上救过他一命,而他又是如何在庆功宴上对您感激涕零、引为知己的‘英雄事迹’编得活灵活现、感人肺腑。如此一来,他此次滹沱河之败便不再是技不如人,而是‘故意放水,心存旧故’的铁证。” “其二,”姚广孝的眼中闪过一丝更为冰冷的寒光,“便是要通过那些早已被我们收买的宫中的内侍与言官的门客,将另一种声音悄无声息地传入那位年轻的、耳根子极软的陛下的耳中。那便是耿炳文年老胆怯,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他之所以坚守真定、拒不出战,并非是为国尽忠,而是为了保全他自己手中最后一支精锐的部队,是为了他那早已风雨飘摇的长兴侯的爵位。他是个只知自保的懦夫。” “王爷您想,”姚广孝看着朱棣,那张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于神祇俯视蝼蚁般的悲悯微笑,“当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都指向了同一个‘不忠’与‘无能’结论的流言,如同两股最凶猛的洪水,同时冲向金陵城里那座本就因战败而惊慌失措、摇摇欲坠的朝堂,那将会是何等一副壮丽而又可悲的景象?” “届时,我等甚至都无需再攻城了。金陵城里那些急于寻找一个替罪羔羊的大人们,便会亲手为我们送上那座坚固的真定城,连同耿炳文那颗白发苍苍的忠诚的头颅。”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没有说话。但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早已被一种混杂了兴奋、残忍与绝对自信的火焰彻底点燃。他知道,一场新的、看不见硝烟却又远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为致命的战争已然在数千里之外的那座繁华的、温柔的、充满了阴谋与背叛的帝国心脏打响。而他,将是这场战争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胜利者。 当真定城外那凝固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对峙将北方的战局拖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之时,一场无声的、却又远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为致命的战争早已在数千里之外那座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汹涌的帝国心脏——金陵,悄然拉开了它血腥的帷幕。这不再是一场关于兵力与城池的较量,而是一场关于人心、关于信任、关于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人性中最卑劣的猜忌与最脆弱的恐慌的无声绞杀。而这场绞杀的操盘手,便是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却心怀着颠覆天下之志的“黑衣宰相”姚广孝,与他麾下那支早已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这座帝国每一个阴暗角落的影子军队——“瀚海龙庭”。 秦淮河,这条流淌了千年,见证了六朝兴衰,也浸润了无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风流与血泪的温柔之河,此刻正静静地倒映着天边那轮冰冷的、如同死人眼眸般的惨白残月。河面上那上百艘雕梁画栋、灯火通明的巨大画舫,如同一座座漂浮在水面之上的华丽宫殿,从那绣着金丝银线的精美纱幔之后传出的是靡丽的、令人骨头发酥的丝竹之声,与那些早已被酒精与欲望所麻痹了的达官贵人们肆无忌惮的、粗野的哄堂大笑。然而,就在这片充满了脂粉香气与醇酒味道的浮华之下,一股足以将整个帝国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恶毒暗流,却正在悄然地汇聚、发酵。 在秦淮河畔那座最为奢华、也最为隐秘的名为“醉仙楼”的酒楼顶层,一间终年被厚厚的、足以隔绝外界一切声音与窥探的波斯地毯所覆盖的雅间之内,那位被誉为“血观音”的绝色妖姬秦钰绮正慵懒地斜倚在一张由整块沉香木所打造的宽大的软榻之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火红色透明纱衣,那玲珑浮凸的火爆身材在卧房之内那几盏早已被她悄悄地换上了能散发出一种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便会心神迷醉的奇异香气的特制烛火之下若隐若现,充满了能让任何男人都为之疯狂的致命诱惑。 而在她的面前,跪着十数名穿着各式各样服饰的男人。他们之中有穿着四品文官朝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有身着五品武将铠甲的京营卫所千户,甚至还有几位穿着内侍省太监服饰的在宫中颇有头脸的总管。他们平日里在各自的衙门之内无一不是作威作福、颐指气使的存在,然而此刻,在这位看似柔弱无骨的绝色妖姬面前,他们却如同一条条最温顺的、摇尾乞怜的狗,眼中充满了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极致的迷恋与恐惧。 “诸位大人,”秦钰绮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玩世不恭的娇笑,她那媚眼如丝的桃花眼缓缓地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奴家近来听闻了一些关于北方战事的有趣的传闻,不知诸位大人可曾有所耳闻啊?” 她的声音如同银铃般悦耳,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 一名早已被她的美色与她那神乎其技的房中秘术折磨得神魂颠倒的翰林院学士立刻满脸谄媚地向前膝行两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说道:“仙子……仙子所言,莫非是长兴侯耿炳文与燕王朱棣曾在漠北战场之上的那段‘感人至深’的袍泽之情?” “咯咯咯……”秦钰绮娇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能让人的骨头都为之酥软,“正是呢。奴家听说,当年在捕鱼儿海一战,若非那燕王殿下舍命相救,恐怕咱们这位如今统率着三十万大军的耿大将军早已成了那些蒙古鞑子的刀下之鬼了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一名京营千户立刻迫不及待地接口道:“千真万确!此事末将也曾听军中的老人说起过!据说那耿炳文事后更是,在庆功宴上当着所有将士的面拉着燕王的手痛哭流涕,说此生愿为燕王殿下效犬马之劳!哎,如此说来,此次滹沱河之败倒也并非是技不如人,只怕是这位老将军念及旧情故意手下留情了啊……” 这些由姚广孝精心编织的、充满了暗示与构陷的恶毒流言,便在这样一种充满了香艳与暧昧的氛围之中,通过这些早已被欲望所腐蚀了的所谓帝国精英的嘴,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迅速地向着整个金陵城的官场与市井疯狂地蔓延开去。 而另一股更为隐秘、也更为致命的暗流,则通过那些早已被金钱所收买的宫中的内侍与言官的门客,悄无声息地流入了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紫禁城的最深处。 文华殿,那座在数日之前还曾因一场充满了“必胜”信念的北伐誓师大会而显得格外亢奋的帝国中枢,此刻已然被一片死一般的、充满了恐慌与寂静的氛围所彻底笼罩。 当滹沱河惨败、损兵折将数万、主帅耿炳文率残部被困于真定孤城、不敢出战的奏报如同一道黑色的催命惊雷传回这座帝国的心脏之时,整个朝堂都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政治地震之中。年轻的建文皇帝那张本就因连日的操劳而略显苍白的清秀脸庞,在看到那份写满了“全军溃败,死伤数万”的血淋淋的奏报之后,瞬间变得没有了一丝血色。他再也无法保持住那属于帝王的从容与威严,如同一个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彻底迷失了方向的无助孩童,在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来回踱步,口中更是不断地用一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语气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朕的王师,朕那拥有着绝对‘正义’与绝对‘兵力’优势的王师,为何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他无法理解,他那颗被儒家经典与道德说教填满了的年轻大脑根本无法理解这充满血腥与诡诈的真实战争。 而就在这片死寂的、充满了恐慌与绝望的氛围之中,第一个从那巨大的震惊之中跳出来的便是太常寺卿黄子澄。他早已没有了之前那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自信与从容。他的脸上写满了被“欺骗”与“辜负”的巨大的悲愤。他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那声音充满了极具煽动性的歇斯底里的力量,将所有的罪责都如同一盆最肮脏的污水毫不犹豫地泼向了那个此刻尚在数千里之外的真定城头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苦苦支撑的白发苍苍的老将身上。 “陛下!臣有罪!臣罪该万死!”他用他那最擅长的哭腔大声地嘶吼着,仿佛自己才是这场惨败之中最大的受害者,“臣当初瞎了眼,竟是错信了耿炳文那个老匹夫!臣本以为他乃国之宿将,忠勇可嘉,堪当平叛大任!却未曾想他竟是一个名为忠臣、实为国贼的无耻之尤!”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被“背叛”的真实的愤怒,他将那些早已在金陵市井之间流传开来的恶毒谣言当成了他攻讦政敌的最锋利的武器! “陛下,您可知臣都听到了些什么?那市井之间早已传遍了!说那耿炳文与燕贼朱棣本就有不清不楚的袍泽之情!此次滹沱河之败,他分明就是故意放水,是为报答燕贼当年的不杀之恩!更有甚者,说他早已年老胆怯,畏敌如虎,之所以坚守真定、拒不出战,并非是为国尽忠,而是为了保全他自己手中最后一支可怜的部队!是为了他自己那早已风雨飘摇的长兴侯的爵位!” “此等不忠不义、只知自保的懦夫、国贼,又岂配统率我大明三十万王师?!陛下,臣恳请您立刻下旨,将此老贼革职查办,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会审!否则,国法何在?!天理何在?!” 他这番充满了阴谋论与诛心之言的恶毒构陷如同一颗被投入早已因恐慌而变得无比脆弱的朝堂之上的巨大炸弹,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绪。 而他身旁,那位素来以“务实”著称的兵部尚书齐泰,则立刻将黄子澄这番充满道德谴责的“高论”具化为了一套在他看来绝对可以亡羊补牢的军事解决方案。他从队列之中毅然出班,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即将要以“正义”之师碾碎“邪恶”的绝对自信。 “陛下!”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要将之前所有的失败与屈辱一扫而空,“黄大人所言极是!耿炳文老迈无能,不堪大任,其罪当诛!为今之计,我等必须立刻派遣一位德高望重、战功卓著、更重要的是对陛下对我大明朝廷绝对忠诚的皇室宗亲前往北方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臣举荐一人!”他看着早已六神无主的建文帝,那双总是充满理论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仿佛早已成竹在胸的光芒,“曹国公李景隆!” 当这个名字从齐泰的口中说出之时,整个文华殿之内所有尚存一丝理智的老臣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因急于推卸责任而近乎疯狂的帝师。 李景隆?那个只会跟在先帝屁股后面捡军功、连兵书都没读过几本的纨绔子弟?那个除了出身高贵、仪表堂堂便再无任何可取之处的草包国公? 让这样一个人去统率数十万大军去面对那个如同饿狼与狐狸般狡诈而又凶悍的燕王朱棣? 这何其荒诞!又何其可悲! 然而,早已被巨大的军事压力与政治恐慌彻底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年轻建文帝此刻却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抓住了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他那本就对武将心存疑虑的心轻易地便被黄子澄那充满阴谋论的诛心之言所左右。他急于寻找一个能为这场惨败负责的替罪羊。他更急于树立一个能迅速扭转战局的“英雄”。 而李景隆,那个他的表兄,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皇亲国戚,无疑是此刻他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准奏!”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从那龙椅之上站起,用一种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急切声音下达了那道足以被后世所有史学家都引为笑柄的致命命令。 “即刻罢免耿炳文所有职务!命曹国公李景隆即刻接任平燕大将军之职!统率我大明所有可战之兵北上平叛!” “朕要他在一个月之内将那燕贼朱棣的项上人头为朕取来!” 这道荒诞的却又充满了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圣旨,在空旷的文华殿中久久回荡。 一场更为巨大、也更为惨烈的军事灾难,其悲剧的序幕终于在这座充满了理想主义与政治幼稚病的华丽殿堂之内被亲手拉开了。 而就在金陵皇城之内那充满恐慌与荒诞的政治闹剧正将整个帝国的命运都推向一个更为深沉的、充满了未知的黑暗深渊之时,数千里之外那座宁静得仿佛已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的皖南深谷之中,一场关于宿命与远见的对话也正在那清冷的如水银般的月光之下缓缓地进行。 当建文帝的密探再次将那份承载着金陵朝堂之上所有最新变故的加急密信呈到齐司裳与苏未然的面前时,整个山谷仿佛都为之静了下来。 苏未然首先看完了那份密信。她那张温润光泽的绝美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不解。她凭借着自己曾身为锦衣卫顶尖特务的敏锐直觉,虽然也觉得临阵换帅乃是兵家大忌,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齐司裳在听闻那个打了几乎一场是葬送了整个南军主力的大败仗的老将耿炳文被撤换之后那张本是古井无波的平静的脸上竟会流露出一种比之前听闻滹沱河惨败之时更为深沉的近乎于灰飞烟灭般的绝对的绝望。 “为什么?”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清冷的声音里充满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依赖,“耿炳文既然已证明他并非是朱棣的对手,那换上一个更年轻也更忠诚的统帅,难道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好事吗?” 齐司裳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被连绵的青山所阻隔的遥远的北方的夜空。他那双深邃的仿佛能看透所有未来迷雾的眸子里充满了早已预见到了结局的巨大悲悯与疲惫。 许久,许久。 他才用一种轻得仿佛要被这山谷的夜风吹散的声音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气。 “完了。” 苏未然的心猛地一颤。她不解地看着他。 齐司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去看那早已在他心中上演了千百遍的血流成河的未来。 “未然,”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的自嘲,“你只看到了战场之上的胜负,却未曾看到那胜负背后更为冰冷的人心的逻辑。” “耿炳文,”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宿命感的惨淡的微笑,“他是一只受了伤的饿狼。虽然他在野战之中败了,败得一塌糊涂。但是,他依旧是一只懂得如何在最深的冬夜里舔舐自己的伤口,如何在最危险的猎人面前亮出自己那尚未被彻底折断的最后的獠牙的真正的狼。” “他躲在真定城那个坚固的狼窝里。他或许再也没有了主动出击的勇气。但是,他那被鲜血与背叛所彻底刺痛的心会让他变成这世上最可怕的防守者。他会用尽他最后的一丝力气,用尽他最后的一滴血,死死地咬住燕军的咽喉,将他们牢牢地拖死在那座坚固的城池之下。你想将这样一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最后尊严而战的饿狼从他的狼窝里挖出来,你需要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 说着,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仿佛能看透所有人性弱点的冰冷的智慧。 “可,李景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那声音里充满了近乎于怜悯的不屑,“他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他太年轻,太骄傲,也太愚蠢。他从未见过真正的血。他从未闻过真正的死亡的味道。他唯一懂得的便是穿着那身由陛下亲手为他缝制的最华丽的羽毛,跑到那早已布满了无数陷阱与死亡的战场的最中央,去向所有人炫耀他那可笑的美丽与高贵。” 齐司裳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苏未然那张早已因震惊而变得无比苍白的绝美的脸。 他一字一句地轻声却又无比清晰地问道: “未然,你说,” “对于一个像朱棣那样真正顶尖的早已在黑暗中等待了太久太久的猎人来说,”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的猎物吗?” 这句充满了宿命感的冰冷的预言如同一口无形的巨大丧钟在这宁静的山谷之中被缓缓地敲响。其沉闷的、悠远的悲鸣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的阻隔,越过了所有尘世的喧嚣,径直传向了那早已注定了的血流成河的悲剧的未来。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