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间无用(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前一阵子老是下雨,一天接着一天,总不见阳光。昨天夜里忽然就下了雪,他正要睡下去的时候,张晴子就来了。快三十的老姑娘也不敲门,就蹲在他家屋顶拍了拍被雪覆盖的瓦片。 他没有听到张晴子用轻功落到屋顶的声音并不奇怪,已经七年没有闯荡江湖,没有拿剑砍人,也没有在群敌环伺中安然入睡。 可他毕竟还是一名江湖中人,毕竟被热血喷洒过脸,毕竟曾经有着一身不凡的武艺。所以,他听到了拍瓦片的声音,虽轻虽小;他马上就跟妻子找了一个借口,然后披上长衫推门而出。 他轻轻地关上门,抬起头,就见到了一身白衣的张晴子,她立在大雪纷飞中,却似乎比雪更白。 张晴子只是一跃,就飞到了两丈外的一处墙沿,他立马施展轻功跟着来到墙沿——两人一前一后,一起一落,悄然无声地在各家屋檐之上飞跃。 不久,两人来到了城东的一处酒肆。 “做什么?”他直到这时才有空问。 “前边看雪的时候忽然兴起。”她没有看他,只盯着楼外的招牌,双眼闪闪发亮,转过身打了个响指,“今晚一定要找关兆兴分出高下。” ………… 他有些提不起精神,略微惫懒地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酒杯,看着中间被清空了的场地,两个旋转、进退的身影。 剑光在灯火中闪烁出迷人的冷银色,发散着炫目的光晕。 她的身法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更为矫健,轻盈。出剑时内息也稳,剑法不知何时竟然变得似是而非,明明每一招都记忆尤深的…… 看着看着,他就陷入了恍惚的境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麻木,眼神空洞。 骤然,周围有人鼓掌,发出惊叹,他微微抬了下眼睑,放下酒杯,也鼓起了掌。同时,脑海中出现两年前她在这边喝酒,悄悄地跟他说的话儿;当时,关兆兴刚赢了一名剑客,威风八面,放出豪言说,谁不服,都可以来这里挑战他。 “我一定要打败他!” 窗外大雪飞舞,她银装粉黛地站在场中,将长剑入鞘——两年后,她打败了关兆兴。 她一边接受着江湖中人的恭维,一边走回座位。 “怎么样?” “感觉方子墨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她听了眨眨眼睛,笑着问:“这话我回去跟他也说一遍?” 他马上急了,“你要害死我啊,我哪里打得过他?” 她本来是认真地看着他的,听了这话,有些不快地撇过头去。 他也沉默了下来。 经过了小半夜,街上的雪就已积了起来。 极薄的玉弓,极幽静清玄的月光。 雪在朦胧里朦胧。 他还是跟着她,只是慢慢地走在街上。 “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挨了刀疤鬼娘的飞镖,你背着我一路跑,当时就下着雪,我在你背上,迷迷糊糊的,最后只记得雪好冷。” 她在前边走着,抿了抿嘴,留了一句话在心里。 他低着头,看着她留下的脚印。 “我是已经浑身出汗了,嗓子眼里像着了火,你越冷,我就越热,急得我都要发疯,恨不得祥瑞街再短一点,圣手老李就在眼前。” 他们路过一家果子铺,这家是长安最出名的,不过早就打烊了,要买得等到明儿。 牌坊竖在铺子旁边,是十年前皇帝亲批的,上面都是雪。 她走过去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跟他提了一句。 “最近你得给我点钱。” “你还需要问我要钱?” 她不耐烦地解释起来:“我的钱,子墨都知道,没有办法瞒着他用钱。” “为什么要瞒着他?” 她没声响了。 离那块牌坊有些远,离他的家却又近了。 她才轻轻说:“我肚子里有了,所以要去拿掉……这事要做得小心,只能找圣手老李……他出手的价钱,你是了解的。” 他停下了脚步,只怔怔地看着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 回到家中,妻子搂着女儿正熟睡着,他合衣靠在床边,侧着身体,却是一夜无眠。 挨到了清晨,他到院子里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抹了抹脸,漱了漱口,从一根自窗框搭到院中老槐树树杈的竹竿上取下脸帕,擦了擦再又丢了上去。 他一刻不停地进了侧房,取了点木柴,点起了灶子,水正烧着,他分开双腿,一前一后,人微微侧着,两手虚拢,像捧了一团球在胸前缓缓地转动。内息自涌泉起,经会阴,到少泽,于两手虚捧之球中转动,再从另一只手的中冲,经关元,到昆仑。整套行气之法通行三遍,水已烧开,他抓了两把面放进沸水里,他等着面散开,一边等,一边听着屋子里妻子叫女儿起床的动静。 正如师傅传下来的《玄机净根诀》,每日早晨都要练一周天。这么多年来,好像每个清晨都是一模一样,哪怕昨天夜里跟张晴子踏雪逛了长安,又看她比了一场剑。 他在妻子和孩子洗漱的时间里便吃完了面,将一大一小两碗放在灶台上,然后推着一辆小车。这小车就一个大木板连轴两木轮子,一张倒着的大长桌,上面搁了炉子,锅碗,两边半吊着四张长板凳。他来到东集市,两边连在一起的茅草棚子,靠着东研居那一头的棚子里已经摆开了大桌子,八张方凳,桌子最中间的位置摆了三个酒坛,外边又放了二三十只酒碗,酒碗里均倒满了酒,再外边即是方碟,碟中堆着瓜果糕点。 他跟商贩老王打了声招呼,老王的婆娘徐氏刚抹干净那八张方凳,就走来帮他将推车上的锅碗取下来。 一张桌子,四条长凳,炉里燃着火,锅子烧着水,面条放在一边的木架子上,还有一格格做好的添头料子,他站在炉子后边,默默地等着生意。 长安城上的天空湛蓝,飘着几朵残云,空气里满是带着暖意的酒香,街上的雪融化的一干二净,湿漉漉的地面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 老王的酒食摊已经坐满了人,他这边却还是无人光顾,所幸早已习惯了冷落,他就站在火炉后面,一边烤着火,一边看人来人往。 大早上来喝酒的人多是为了暖暖身子,吃着糕点,闲聊一阵。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就谈起了武林中的事情。 “你莫非亲眼见过七年前的那场武林盛会?” “那是自然,小弟当年有幸跟随贾驸马爷,赶赴九华山,从第一场凌云剑仙方子墨比剑南海悬佛九难,到最后一场铁剑书生徐青比剑人间无用叶云生,小弟无不在场,一一看过。” “据说九华山这场定风波剑会是近十年江湖最顶尖的盛会,但因何种缘故而举办,在下倒是一直未曾知晓。” “此话兄台问对人了,还不是那些文官瞧不起我们这些武夫,朝堂上压制将军们,朝堂外就对付我们这些跑江湖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头脑一热,定下了规矩,凡是达官贵人运送财物均由制使,转运使押送!这个意思大家都懂吧?” “懂,怎么不懂,以前是信义盟专门做这一笔买卖,据说小门小户的人送东西都是叫得他们,后来信义盟威名远扬,连达官贵人大户人家的货物运送也托付给他们了。” “可不是,那些年街上到处能看到信义盟的人,他们的衣服上都绣了一根羽毛,很是漂亮。” “对啊,结果官府出了这一规矩,这些信义盟的人就少了生路,慢慢地只有小宗生意能够光顾,许多盟里的人都走了。他们领头的几个一看这样不行啊,就找官府的人闹了起来。” “哎哟,这可不得了,这些江湖中人胆子也太肥了吧,还敢跟官府闹?” “他们高来高去的,寻常几十人都不放眼里,哪里会怕官府?” “后来怎么样?” “官府的老爷多聪明啊——你们本领高嘛,不怕官府嘛,那就找江湖中人来跟你们谈……他们就请了当时武林中靠着官府讨生活的一些豪强,去找信义盟的谈。” “他们怎么谈的?” “嘿,瞧你这话说的,江湖中人,还能怎么谈?” 空着的桌子终于来了两位食客,他将面条烧好,配上葱花,辣菜,然后搭上猪肉丝冬笋丝,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笋泼肉面便端上桌子。 他等两位客人吃完走了,抹干净桌面,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回到火炉后面。 这时,街上人来人往,已是非常热闹,东边几里就是东城门,这处集市又是长安做得最久的……可偏偏人声鼎沸的街面,却仿佛与他隔着千山万水。 那火热的景象——稚童拿着糖人在跑,不肯被妈妈抓着,怕被抢走糖人吗;还有那穿着贞观服的女子,摇曳而行,身后跟随着的目光;戴着折角幞头的衙役匆匆喝着茶汤,好像急着要去做什么事,但长安东街这一片的衙役是最清闲的,这般模样准没有好事。 他就像身在被雪覆盖的河水里——哪怕就站在火炉边上,也无法散去遍散全身的这股寒意,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讨厌,无论是稚童脸上的笑容,还是美丽女子的腰身,更别提那些衙役背后的故事。 但最最讨厌的,还是那几个仍在谈论定风波剑会的江湖人。 他低头看了一眼右手。 指尖的老茧经过这么多年,仍然没有褪去,老伙计的手感依稀就在指尖上,那冷冷的,硬硬的,甚至是御水纹的每一条纹理转动摩擦所带来的触感,都是如此清晰,仿佛刚刚松开……他握住了拳,就好像握紧了剑。 左边那个中年汉子腰里别的牛角刀,气沉而灵浮,是进退转挪的小巧功夫,出自蜀州,青城山就有两个此类流派的传承,这汉子正好又是一口地道的川话。应该是新进长安朝堂的徐大官带来的帮闲。 我只需使无用剑法第三百零七式,逼得他直入空门,再接一招第五百四十二式,就能切断他持刀的手,或者用泰山听鸟观的惊羽剑法第十三式,能破掉他的右身,直接致命。 中间那个肯定要出剑,可惜他的脚放在地上是云归剑法的基础根,在一行四,此种根脚有六种出剑方式,我只要用无用剑法第一百零二,第两百十一,或者将军夜走剑第三式,他要不天门破,要不三指断,要不胸腹中剑。 靠右边那个最喜欢吹的家伙,我不用等他出手,我直接用第九十九式……等等!用九百五十六式可能更快,等等!第九百五十七式我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 他的手扶着火炉,滚烫滚烫的铁片,丝毫没有打断他的瞎想,他终于想了起来,并且又在心里默默的练了十遍。 这时候,耳朵里飘进来那已经被他用第九十九式刺死的家伙的话音。 “这最后一场,到了这个时候,也是最关键的一场了,谁叫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儿呢,正好之前的比剑下来,双方输赢相当,算是打了个平手。后来啊,江湖中多有论断,要不是信义盟盟主方子墨信错了兄弟,把他放在最后,说不定啊,朝堂这一次,就栽了!” “唉,这话是怎么说的?他兄弟是哪个?” “就是人间无用叶云生啊!” “我插一句,此人怎么叫了如此不堪的名号?” “嗨,还不是他之前战果累累……江湖传闻,他这个人啊,师承是绝对的好——怎么个好法?昱王剑的名号想必走江湖的都该听过,三十年前在河东是享誉一方的人物,南来北往从无敌手。据说他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就是这叶云生了,亲传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 “有这么厉害的师傅,听起来,叶云生该也不差?” “嘿,看你就是不了解情况的,是近几年才走江湖的吧?” “大哥,您接着说!” “如此厉害的师傅,偏偏叶云生还不止一个!后来他又被观云道长收做弟子。观云道长的内功传自上清派杜天师,剑法是上清唯有天师可传的至圣剑法!别急!且听我说下去,除了这两位高人,还有一位无名老人,他本人是不会武艺的,可他有一本得承全真祖师纯阳子的剑谱,也不知这叶云生是何等造化,无名老人将剑谱送给了他!” “嚯,那可是吕洞宾吕仙人!” “是什么剑谱?” “传闻叫做无用剑法。” “怎么又是无用?” “这你就不知道了,吕仙人飞升之前,觉得凡俗的剑法没有什么用处,就把他当年得悟的飞遁剑法与后来的剑招心得,都改了无用这个名字。” “那这个叶云生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哈哈哈哈,屁的天下无敌,他为什么叫人间无用?因为他上上下下比了近百场剑,就没有一场赢过!学了那么多厉害的剑法,却没有赢过一场比剑,这不就是‘人间无用’吗?” 他在一边听着他们的笑声,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天下间最大的一个笑话。 越是真实的笑话,越是可笑,而可笑的背后,又是如此可悲。 小时候见到昱王剑师傅,也不知对方为什么一直站在田垄间看着他锄禾,足足看了一个时辰。后来师傅跟他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练剑之人。 后来练了一年的剑法,又碰到了观云道长,为了要收他做弟子,和昱王剑师傅比了好几日的剑,每天醒来就打,打得天昏地暗。道长说,如若换了别人,杜天师在天上说不定会劈一道雷下来,可要是他的话,传下这套至圣剑法,日后老道不定能位列仙班呢。 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是天师,却会至圣剑法的人。 天上为什么不劈一道雷下来呢? 他想的出神,却还是能惊醒过来,及时的退让冲来的人影与撞飞的火炉和汤水。 长安街头不太能遇到这种江湖打斗,因为衙役实在太多,而且有重兵驻守在城门左近,再有众多江湖豪杰在长安城里安身立命,闹事的自然不会有好下场,当然了,碰到热血上头的人,意外还是会发生的。 一群江湖中人打了起来,为什么打,他不感兴趣。只是退让到一边,看处于劣势的几人,被打趴下,被砍伤,那撞翻炉灶的人打退两人,用的是散门的自在手,内力不凡,出手稳健,武艺练的极好。 “尊驾搭个手,事后散门自当重谢。” 他明白是刚才退让的身手让对方注意到了。 散门是前唐一位奇人所创,安禄山造反的时候,收了众多难民,自成一派,经过这许多年,在武林中甚有威望,帮派中人非常团结。只是,在江湖中甚不讲理。 他束手站在一边,听了这话,又退开两步,低头说道:“在下不会武艺。” 第二章 人间无用(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推着推车,慢慢地走进小巷,在一棵老槐树的地方转左,路过一户灰扑扑墙面的人家,这地儿住了将近七年,左近邻里都是熟人,正巧这家的妇人拿着一只包裹走出来,对他喊了声。 “云生,今儿这么早呀?” “倒霉,碰到江湖人打斗,把我的炉子撞翻了。对了,许二娘,上次借的剪子,我等等给你拿来。” “不用不用,让你家谭小娘子用着……” 推开自家院门,走过比徐二娘家更灰扑扑的墙面。他一边卸下推车上的物件,一边对屋里喊道:“我回来了。” 妻子在屋里应了一声,却没有出来。 他一时觉得奇怪,收拾好了推车,就进了屋子。妻子正坐在床边,地上搁着一只小腿高的木桶,她自桶里搅起面巾,给躺在床里的女儿擦了擦脸,又再擦了擦脚。 “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风寒了?”他着急地拉起女儿的手,三指分别定下关、寸、尺,搭上脉口,片刻就决出了数脉,再翻开女儿的眼与嘴,便对妻子说:“我若不早些回来,你难道就打算让阿雨这么熬着?” 她低着头,默默地将面巾放入木桶中,搓了几把,低声地说:“家里只有三百文钱了。” 他呆了片刻,问道:“几日前不是还拿给你两百多文吗?” 她的头低得更下去了,“奴奴拿去做了衣裳,快要过年了,不能让官人和阿雨穿着旧衣裳……” 他立马就像屁股上长了大疮,压着嗓子说:“不要担心钱,本就不需要你来担心。你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要让你家大人知道了,岂不说我叶云生是个废物?” 她慌忙摇手,怕得跪倒在地,泣声说道:“莫要如此说,奴怎会有这个心思,奴就想官人不要为了这些阿堵物烦心。” 他见了她这副模样更觉糟心,一股子厌感充斥着全身,而不仅仅是针对坐在身前的这个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妻子,更是对周遭的一切,更是对自己这个人…… “你去收拾一下,然后热一碗姜汤。”他轻轻地说,有些提不起劲儿的颓丧。“我给阿雨推血过宫,发一身汗就应妥帖了。” 她抱着木桶走了出去,脸上还有泪痕。 女儿才五岁,小孩子内火旺,经脉坚韧,正是练内功的好时候,他却一直犹豫着,毕竟是女孩子,怕学了武艺以后走江湖这条路……此刻,他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想就现下这般窘迫的生活状态,何谈以后的日子让女儿无忧无虑?一方面又想自己没个出息的样子,等阿雨长大了,就算学了一身武艺,难道跑出去跟别人说,她爹爹就是江湖上曾经“大名鼎鼎”的“人间无用”? 不同于早晨的修身养气内功,比起上清派的本宗心法“玄机净根诀”,吕仙留下来的“明光照神守”对于内息的运用要更细腻得多。毕竟是第一次给五岁的女儿渡气推血,他不敢犯错。 所幸孩子经脉韧性极佳,又正是通经活骨的年纪,一翻推血过宫,竟是极为顺利,他双手收回丹田时,妻子刚好端着姜汤走来。 “你看着她吧,我出去办点事。” 他先去院里的水缸舀了一勺水喝,然后走出家门,一路不停地来到祥瑞街,走到街尽处的一屋外。这屋子柴门紧闭,外墙上长满了枫藤,墙角还堆了几只麻袋,看似别户人家的垃圾。 他左右看了一眼,见附近无人,便纵身一跃,轻轻地落入了院内。 独独一屋,窗破门斜,蛛网交缠,他低头避过蛛网,走进屋内,再绕过散落的破桌,歪倒的椅子,在靠一边的墙面上拍了三下,最里边的夹角处显出一个石洞来,竟还有微光透出,走过去就能见到通往下面的石阶与挂在洞壁上的油灯。 他走进石洞,在靠着左手边的石壁上拍了三下,顶上弹出一块石板,将洞口盖住。 往下约莫两丈深,便是平地一处空间,打造得极好,地面平整,石壁上虽有嶙峋但刻有道家三清,云雾缭绕,山势俱起,意味玄妙。在这处洞内,有桌有椅,有一木架,上有茶罐、茶具,桌边有炉子,里面还烧着,将地上的扇子稍稍做风就能起大火,煮一壶好茶。 他的目光落到桌上,桌上留着三只茶杯,桌正中间竖着一根铜管,一根筷子粗细;他在铜管上屈指一弹,也无声响,可震动随着上头一直通到桌子下面——原来这根铜管直通地下,且在地下直通另一处地方,这边敲击,那边就能发出响声。 片刻工夫,“灵宝天尊”的像忽然转了个身,露出一个门来。 他走过门,门后是一个狭小的通道,他在通道里走了约莫百来步,心里不觉微哂:真有谁差了那么一口气,来这里找圣手老李也没用,不得在这条路上给绕死?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把医馆开在地下,没有人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大家都称他圣手老李。 他有一个规矩。 只给江湖中人看病。 且收费极高。 但他水平极好,所以没有人觉得他贵。 命,终究比钱重要。 通道口再没有机关,反而在上头挂着一块牌匾,书有“黄泉医苑”。 走入里面,就像是走到了一个医馆内,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柜台靠右,问诊的座椅在左,三面满墙壁的木架,一格一格的药材。 除了江湖上颇有本事的人物,谁也不知道,在长安城的地下,竟还有一个医馆! 他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一名模样甚是年轻的男子,穿着青色的宽袖直裰,头戴白色东坡巾。窄脸短眉,圆眼粗鼻,薄唇八字胡,不甚讨喜,却也不惹人嫌弃。 他犹豫了刹那,抱了一下拳,唤了一声“老李”。 没有见过圣手老李的人,绝不会知道——圣手老李当然不是老人,他今年才刚刚三十。 “叶云生,你都退出江湖了,还来找我做什么?规矩你是知道的,我可不会给你看病。” “不是我。”他连忙说,生怕老李把他赶出去,虽说这里只有对方一个人,但四处都是机关,毒药……可没有人敢在这里犯浑。 老李看着叶云生,一双圆眼显得极为认真,或许是当医者的习惯使然,因为他连简单的对话也要全神贯注。 “我现在钱不多,想问问……给女人把肚子的孩子拿掉,你这儿要收多少?” 他开始还有些挣扎,犹豫,羞惭,话问出口,反倒放下了,而另一种情绪在心底里滋生,这股情绪这些年对他来说并不陌生,那是深深的厌倦——厌他自己,倦了人间。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叶云生!”老李的脸都涨红了,他愤怒极了,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说:“你莫不是不知道,我这么动一动,就有十几枚子午断魂钉射向你,还有铺天盖地的无常魄离散喷出来?你不要命了,敢到这里来消遣我?” 叶云生连忙拱拱手,仔细解释了起来。要让一个打小练武的女子失掉肚里的胎儿,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像张晴子这样内功有成的,就更是困难,你说民间普遍用的砒霜,那当水喝都没事…… “就算你说的这个女子内功极好,那让她自己运气阻断胎儿供血,不就行了?”老李打量着叶云生,心想这人学的本事真是喂了狗了,连这点武学道理都不懂。 他马上就尴尬了起来,还是说了,“最主要的是不能造成太大的动静,你说的我知道,不过这样一来,这女子就会出现内息混乱,轻则静养三五日,重则十几日尚须他人渡气调息。” 老李终是弄明白了,瞪着他问:“你搞大了谁的肚子?不会是张晴子吧?” 叶云生叹了口气,“你说我有这胆子?不得被方子墨一剑刺死?谁你就不用打听了,给我一副药就行……你先跟我说个数……” 老李一张手,五根手指晃动了两下。 叶云生面皮一抽,却又无可奈何,只是点了点头。 老李好奇地问了一句:“你现在有多少银子?” 叶云生转身就走,嘴里说道:“药准备好,我随时来取。” 外面阳光刺眼,他用手捂住脸,心里想着怎么弄钱,越想越是沮丧…… 家里只有三百文,可他要准备一百两银子,张晴子的肚子不会等他慢慢地去筹钱,大起来了,方子墨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都不敢想下去了。 不知道怎么来到的东市,不知道怎么走进的茶肆,不知道怎么花了三文钱弄了壶粗茶,他低着头看着茶汤,心里却想喝酒。 坐到日落西山,他走出了茶肆,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残云如血,像记忆中的那片天空。 他跟张晴子在长安城外的十里坡,拥在一起看着天上,她发丝间的汗珠低落在他的唇角,那香味,宛如近在咫尺。 或许,张晴子让他去准备银子,就是在惩罚他。是不是,她也在恨,也如他心里这般火烧似的恨。 恨天地万物,更恨自己。 人间无用……呵,叶云生。 一路自怨自艾,回到家妻子已烧好饭,女儿钻在桌子底下,手里拿着一只布老虎。他走近便听到女儿说:“你不乖,你不能吃土,吃土要坏肚子,你乖乖的,等会儿给你吃肉。” “阿雨,身体好些了吗?” “爹爹,你回来啦,我没有事呀!” 女儿叶雨长得随她娘亲,大眼睛,鼻梁挺,小嘴微弯,虎牙尖尖,笑起来很是好看,她的眉毛像叶云生,又浓又黑,平直倔强。 吃了饭,叶云生陪女儿玩了老虎和爹爹谁厉害的游戏,再给她讲了《山海经》中的神怪故事,哄她入睡。 妻子给他端来木桶,倒了热水,他脱去鞋子,将脚放入木桶,热水刺激到了皮肤,一股暖流自脚底缓缓通往全身…… “还算好,炉子没有摔破,倒是锅把砸歪了,我烧饭的时候给板正了过来了,加了一张铁皮,换了块布裹着,虽然你不怕烫手,但握起来终究是舒服一些。” 丈人是打铁的,妻子自小就懂这些,手艺也不差,家里的家具都能修,针线活也很是了得,与他又是打小就在一个村里生活,老父亲给找的这门亲事,却是极好的……可她不是江湖中人。 他听着妻子的絮絮叨叨,任由她给自己擦干脚,脱了外衣,丢在椅子上,正要躺下去,就听见一阵破风声袭来——几乎是本能的,他抄手捏住了一块尖尖的石头。 “怎么,怎么回事?”妻子后知后觉地看着,惊呆了,还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目光陡然尖锐起来,看着黑洞洞的屋外,并拦住要去关上门的妻子——又一块石头飞了进来,方向没变,被他同样抄手捏住。 “你陪着阿雨睡吧。我出去一趟。” “没什么事吧?” 他回头看了眼妻子,心想我不出去也不行了,再多扔几块进来,你们还怎么睡觉。人家都找上门了,能躲去哪里?嘴里却十分平静地说道:“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夜色如水,繁星漫天,一弯寒月,却是一个好夜。小巷似洒了一层银辉,五名江湖大汉站在巷口,默默地看着他。 他想了一想,还是决定不回去拿剑,怕吓到了妻子,更怕带上了剑,最后闹得不可收拾。 自他屋院出来的这条巷子,没有多余的岔口,约莫两百步通到福康街,福康街往东便是东市,往南便是城中。巷子里十二家住户,两边人家外墙接连成了小巷,错落其间,青瓦石墙,三步间隔。 等走到巷口,面对面了,他早先猜测是白天打斗的散门中人,还真被他料中了。 五个人都没有带长兵器,除了最靠外边的腰上别了一把解腕尖刀…… 站出来的汉子,正是白天撞翻他火炉,要他帮手的散门中人。现下换了一身黑衣,短襟粗裤,贴脚快靴,窄袖还束了口……他心里微哂,对付他这个“人间无用”何须如此? 这散门的汉子抱了抱拳,沉着声儿说:“某乃散门断天石林豪,请教阁下名号。” 他垂着双手,也不抱拳,只说道:“小人非江湖中人,并无名号。” 林豪怒道:“呸!你这厮给脸不要,明明有一身上乘内功,怎敢说不是江湖中人!某也不与你多费口舌,只管跟你说,今天某有三个兄弟被官府拿了去,却是要怪到你的头上。” 他来不及解释,就听对方另一人说道:“林大哥,先揍一顿这厮,给几位受苦的兄弟出口恶气。” 就见林豪一声喊,双掌平推出来。 他瞬间在脑海中找到散门自在手的几样招式,这些招式并不完全,是以前在江湖中走动见闻所得,勉强记起几招,得出林豪用得应该是自在手其中一种套路的起手式,平推逼动他身位,要么对拼一记,走侧身位出肘,接一记单披挂,要么趁他退让双掌开浪,击打前身位。 散门的这套自在手掌法,套路极多,变化繁复,他以前虽没有对过,但了解甚深。当下不敢轻慢,连忙出掌击其中路。林豪果然变换双掌,一手擒拿,一手直拍。 这招极其好破,只需用一招五岳掌中的倒转华山,就能劈开擒拿,击中对方直拍的手臂,可如果这家伙接下来用自在手中的妙到极处,拿我气海和阳关该如何解?用太祖长拳的定江山?不行,要是用了定江山,他用一招搬海填山打我云门、气户,我至少要躲他两招才能重新出手断他套路。 叶云生猛地横掌拍出,想打掉对方的妙到极处,可掌势落空,胸口已被林豪的那一记直拍给打中。他跌倒出去,连忙运功调息,平稳气血。 一招得手的林豪却是呆了一呆,收起功架,呸了一声,说道:“难怪你这厮不肯出手帮忙,原来是个软蛋!” 后边的兄弟看了,忙跟林豪说:“大哥,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叶云生只这两句话的工夫就已恢复如初,其实如果他知道自己会中招,先用明光照神守护体,罡气密布全身,凭他二十年的功力,林豪这一掌根本就打不动他。 不过……败了就是败了。一个散门名不见经传的人,一招就打败了他。 “你这厮听好了,某三个兄弟在官府牢房里等着搭救,看情况总要花个百来两银子疏通关系,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某再来找你!”他转身带着几人走出巷子,不放心又回头说了一句:“到时候要是给不出银子,某要打断你的双腿!” 夜里风大,却吹不入小巷,只在头上呼啸。 星光洒落下来,叶云生的脸沉浸在黑暗里,他看着脚下,一动不动,身影被微光拉得斜长。 第三章 人间无用(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将门关上,屋子里一片漆黑,凭着极细微的呼吸声,他便知道妻子和女儿都已睡熟。 不在江湖真好。 平时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真遇到了大事,反而能睡得安稳。 他笑了笑,黑暗里弯起的嘴角却像是在哭。 走前几步就能躺到床上,忘却所有的烦恼。可他迟迟没有动静——女儿又将被子踢了,白白胖胖的小腿搁在外面,还吧唧了下小嘴,可爱极了。 他轻轻地将她的小腿放入被子里,再摸了摸她的小脸——他极喜欢摸女儿的脸,摸着就像在触碰幸福与希望。 这两样偏偏是他最渴望却又遥不可及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地直起身子,未见他如何作势,便如鬼魅般跃了起来,自屋子的横梁上取下一只狭长的木匣,然后轻轻地退出了屋子,带上了门。 院里大约十步左右的空间,他自晾杆上抽下一块抹布,走到水缸边舀了一勺水,打湿了,借着月光,擦去木匣上的灰,再一推盖子,滑口向上,盖子徐徐推开,里面赫然是一把宝剑。 剑鞘乌黑透亮,似木似铁,非同一般,据说是前唐一位道士从海外带回来的一块铁木,名为黑檀,一代铸剑大师张鸦九将其制成剑鞘。这张鸦九的铸剑水平如何?有白居易一首《鸦九剑》诗为证:“欧治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 叶云生抽出宝剑,发出了“波”的一声,宛如一块小石落进湖中。 宝剑借着淡淡的月色,散发出幽幽寒光,或许是因为凑得近,叶云生只觉得比天上的月光更皎洁无瑕,炫目迷人。 这柄宝剑看形状便知是七星龙渊,剑身两面一面是北斗七星,一面是飞龙在天,剑柄亦是黑檀制成,光滑透亮。 他端详着宝剑,原本平静的心湖如同骤雨经过,七年时光流转,他目光中的缅怀与惆怅显得沉寂、平缓。那时的青春已然埋葬在江湖中,而江湖又如这柄尘封七年的宝剑……他温柔地打了个招呼:“老伙计,别来无恙!” 他左手剑鞘做剑诀,右手持剑,站了一个无用剑法的剑桩,运起明光照神守,罡气走到剑身,剑尖陡然间开始颤动,他从第一式练下去,十招后便唤醒了灵魂深处的感觉,剑出如风,寻找着冥冥中必然存在的那一丝痕迹,切合入缝,严丝不苟。 记得,那时候问昱王剑师傅,凭什么认定自己是最好的练剑之人。师傅是这样说的——你每一次锄禾的动作都一模一样,切入的角度每一次也都一模一样,旁人看起来或许觉不出什么,但在我眼中,你这种“一模一样”却是连我这个练了三十多年剑的人也做不到,无论是谁重复做一个动作虽然看起来会是一样,但细微之处总有变化,就如这天底下的双胞胎长得再是相像也总有不同之处,可你却能将一个动作做几百次都不差一丝一毫!你若练剑,必将天下无敌。 他的剑势缓了下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就是想省力一些,每一次都调整一点,慢慢地觉得这样做是最省力的,就一直这样了。” 他的剑势骤然急切起来,宛如眼前有个怎么也找不到破绽的对手。 这个对手,本应天下无敌的叶云生打不赢。 只因“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 长安城东市的街面依然车水马龙,叶云生的面摊还是清清冷冷,与整个东市透着一份疏离。 过了午时,他的妻子穿着一身浅绿色长裙,挎着一只篮子,悠悠地走到摊子前。 “出门时烙了两张饼,怕官人不及吃些饿了肚子……现在就要去方大哥府上吗?” “不用这么麻烦,我过去了他难道就给我一杯茶水吗?” 叶云生解下腰间的围布,再给炉子里加些木柴,正要走,忽然回头问:“阿雨呢?” “奴奴将她锁在屋里,昨日风寒稍好,还是让她不要乱跑得好。” 叶云生只感到怒气一下子就冲上了天灵盖,然后在脑子里像数十只蜜蜂胡乱飞窜,嗡嗡嗡地头都要炸裂开来。 可他硬生生憋下了已经喷到舌尖的怒骂,转而沉默着,向家的方向走去。 早上出来的时候门上尚且没有嵌了钉子的锁闩,也没有铜质花锁,他伸手捏住花锁,向上一拧,锁梃儿已然弯曲滑出了卡扣,他推开门,就见到阿雨蹲在地上抱着头小声地哭。 他又是心疼,又是黯然,也蹲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 “爹爹,不要嫌弃阿雨。” “不会,爹爹最喜欢阿雨了。” 他抱起女儿,走到院里,取下给阿雨抹脸的面巾,擦干她小脸上的泪痕,抹去鼻涕,笑了笑说:“阿雨哭起来就流鼻涕,一点也不漂亮了。” “阿雨,爹爹带你去方伯伯家吃好好吃的糕点。” “好呀好呀,吃上次那个有一朵漂亮花的米糕。” “那朵漂亮花叫梅花。” 他抱着女儿,走出小巷,走过长街,走向城中,在泰安街头向卖花姑娘用一文钱买了一枝清晨被剪下的红梅,他温柔地扯去枝头断面的细碎,轻轻地插在阿雨的发间。然后小声地吟咏张谓的《早梅》。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阿雨认真地听着,又嚷嚷要他再念再念。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方府,也是信义盟的插旗之地。 门口进去就是一桌子的人,喝茶聊天,见了他,其中一个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向里作势,口中道:“哥哥在练武场。” 他抱着女儿不便叙礼,便只点了点头,往里走去。等他走进院内,见不着身影,那桌边才有人好奇地问:“这是哪个,怎么抱着个女娃儿来找方大哥?” 先头招呼的人有些无奈地说:“还能是谁,叶云生!” “哦,原来如此。”说者,听者都露出一脸不值一哂与唏嘘的神色。 他低头看了眼女儿,阿雨没有他超绝的内功,自是不会听到后边的对话,他轻轻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人不敬我,是我无才。” 方府的练武场比他的住地还要大一些,方子墨正和一名年轻人对剑。 子墨的名号比他要早两年闯出来,在他十六岁那年就已经被江湖中人称为凌云剑仙,十六岁,当真是了不起……如今这许多年过去,他的剑法更是了得……他是家传武艺,《飞剑入青云》亦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剑法,一共七十二手剑招,三十六种变化,剑步合一,气脉渊长,在九华山定风波剑会之前,他俩几乎每日都要比一场。 叶云生在一边看着场中剑光霍霍,矫若游龙的身影,计算着一共输了多少场,一会儿工夫,他就自嘲地笑了笑——有何意义呢,在练无用剑法之前,他次次都能赢,练成无用剑法之后,却是再也没有赢过。 “云生,来。进屋喝茶。”方子墨将剑交给年轻人,拉着叶云生的手,快步走过一片岩壑、花木,来到东屋,方子墨抱了抱阿雨,唤来老仆,端上瓜果糕饼,给阿雨一张小茶几,坐在一边吃着。他与叶云生对桌而坐,取了桌上的茶具,开始点茶。 茶团是南山雾隐,唐开元年间在江湖人士中颇有美名,不知何时,又在江湖复兴,方子墨更是独爱此茶。 点茶甚是费时费力,只前面的准备就要炙茶、碎茶、碾茶、罗茶、置盒;他当下将早备在玉罐中的茶粉取出,分别入盏,倒入沸水时,持玉质茶筅击拂,内劲细微精准,每一次都能在转动间将茶力发散,且随着固定的轨迹流散,七次而歇,茶面已挂有山影雾气,色彩艳丽。 方子墨点茶时全神贯注,方正的脸上瞳光紧锁,剑眉轻扬,宽厚的唇角挂着微笑,又是严谨,又是享受……他带着十多年江湖闯荡积下的武风,却还能藏下一丝静气,任谁坐在对面,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这一股江湖中人难能可贵的气质。 反观叶云生,他默默坐着,神色寂淡,浓眉耷拉,抿着嘴角——两人坐在一起便有些不合——感觉不合,气场不合,不合于一处用茶。 偏偏方子墨毫不介意,将茶盏入托盘,推到了他的身前。叶云生闻茶香而醉,不禁叹道:“你这手点茶之术怕是能入天下茶道三甲。” 方子墨自满地笑了笑,不言说,只浅浅品了口茶,入味出味当得其味。 两人都静静地品茶,阿雨在靠着门槛的地方坐着,米糕沾了一嘴,吧唧吧唧地吃,模样很认真,却又透着只有孩子才能够的天真。 叶云生放下茶盏,酝酿了片刻,低着头正要开口,就听方子墨问来:“最近日子过得可好?” 他的目光落在茶盏中,杯口挂着山影。 “好。平平淡淡。” “谭小娘子如何?” “自小就在一起,还能如何?” “听你这话便知有不妥。” 叶云生转动了一下茶盏,目光还是在其上。 “她对我百依百顺,可对阿雨还是不好。” 方子墨不以为然地说:“亲生的女儿能怎么不好?” 叶云生的目光抬起来,却在一瞬间又落了回去。 “就是因为女儿,她该是幼时被家里大人打骂得狠了,他们家一连四个都是女子。整日里就想和我再生一个。” “那就再生呀。”方子墨笑了起来。 叶云生不想纠结这个话题,便点了点头说,“是呀。” 热水续上,茶汤的山影化开,成了团团的云朵。 “原本,我以为你会和江湖上的女子成婚,记得那时候‘杨柳青青’在平江府就整日和你粘着。谁想你说退出江湖就退出江湖,说成婚就成婚。”方子墨脸上流露出惋惜与哀伤,不再言语,品着茶。 “青青……三年前她来长安倒是见过一面。”叶云生像是自言自语,“我也没有想到,自我退出江湖,回到家乡,我爹就给我准备了亲事,阿谭跟我自小就在村子里,可说青梅竹马,那时觉得也就如此,并无不可,稀里糊涂的,就成了亲……” 他叹了口气,想着这些年的相处,又想及在江湖中的那些时光,淡淡地说:“退出了,就没有那些胜负之分,放下执念,才能喘息,才能活着……” “可我……我们喜欢的,还是曾经的叶云生。那个不会放弃,屡败屡战的叶云生!” “人间无用?”他的目光像一柄剑,自下而上,终是抬了起来,和方子墨的目光对上了。 只刹那间,又垂落回桌面,他不知在笑谁,“除了你,怕是没有别人了吧。晴子在我退出江湖的时候,可是放了炮仗呢……” “你心里都清楚的,又何必这么说。信义盟的老伙计,都在想念你。” “罢了……我现在挺好……得失随缘,心无增减。” 方子墨放下茶盏,再又续茶。 叶云生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阿雨,见小家伙嘴里塞得满满的,且一刻不停,心里只觉得又是疼爱,又是伤心。 喝了第三杯,叶云生不知再说些什么,就想把借钱的事给提出来。谁知正在嘴边,方子墨又问了过来:“你最近还在做面?” 他点头说是。 “城中的赵员外,你知道吗?” “那位说是跟官家能论上亲戚的赵员外?” “对,就是他。他儿子满七,要找先生,教书的请了陈宽陈大家……至于教剑的,就来找我了。” “奇怪,不该是去找长安剑王谢鼎?谢鼎是长安官面头号人物,与知府,经略,推官俱有往来,怎么会来找你?” 方子墨面对叶云生的疑惑,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我比谢鼎剑法更高,内力更强,而且,赵员外不担心请我去教剑,会惹你刚才说的那些人不快,担上祸事。” 话说到这里,他才醒悟过来,许久未见,何故竟然没有问一问子墨,你最近过得如何…… 大概是晴子常说,说了子墨跟好些官面勾搭的江湖中人斗过,有些还分了生死,就这么牢牢地钉在长安城,谁也奈何不得——毕竟信义盟妨碍了转运司的运作,也碍了太多人的生意,从九华山定风波剑会之后,每况愈下,若不是子墨和几个老伙计江湖中顶得住,撑得开场面,讲得起人情,怕是早就没了信义盟。当然了,子墨也遭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刁难,所幸官面的人物还算讲究,没有越过江湖直接伸手进来搅和。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鞋尖,自知这个借口太没道理,也太过卑劣。 “这不是挺好的,你就去教教那位赵员外的小公子,拉一点关系,给信义盟也多找个靠山。” 方子墨沉静地看着他,忽然摇头说道:“可我去不了。” “为什么?”叶云生吃惊地问。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去办。” “什么事如此重要,收着那小子,只管办你的事有何不可?” “人在江湖,或许几年风平浪静,但顷刻烽火连城,凶水滔天,也是江湖该有,天命难违。”方子墨淡淡地说,像是在宽慰,又像是一种宣告。“正好你来找我,便在此间,拜托你一事!” 叶云生虽然退出江湖,甘于平平淡淡地度日,但毕竟曾是江湖男儿,更是方子墨的兄弟。听他这一番话,只觉热血上涌,正要答应下来,忽然想起七年前定风波剑会最后被铁剑书生剑指喉间,败阵下来,回首见信义盟众人愤恨不满,见张晴子泪挂脸庞,见一直信任他的方子墨隐藏在眼底的无奈与遗憾,这股热血瞬间变得冰寒凝固。 他再也不想说借钱的事,再也不想在子墨面前,再也不想江湖二字。他感到浑身透着无比艰难的疲倦,轻轻地,似哀求,似逃避地说:“子墨,我早已退出江湖了呀。” ………… 长安街头的阳光被云遮住,天黑了下来,要下雨了,人群走过的脚步急匆匆的,和他抱着阿雨缓缓而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雨搂着他的脖子,静静地睡着,他搂着阿雨,也如睡着的人。 第四章 人间无用(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前御史刘文聪刘大人站在阁楼上望着长安城。城中灯火零落,北风吹拂,残破的城墙经过唐末以来不断的战火,显得格外的脆弱。这座十三朝古都,哪怕轻风细雨中依然能听到亡魂的呻吟……赵家人不愿在此处定都,就更让这座拥有无数文明的古城变得衰败与颓丧。 刘文聪看着这座城,终于下了决心,在没有战火的摧残下,保护这里的黎民百姓,便是他这个前御史应有的宿命。 他已经七十了,赶往开封,路途劳顿,可能就此病死在路上,死不应畏惧,可若被发现,在这长安只手遮天的魏显如何会让他将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事给告发出来? “小定,去把吾儿喊来。” 下人小定将刘泰恩大公子喊来,刘文聪招手让儿子坐下,然后对小定说:“你出去吧,走远一些。” 小定应了一声,合上门,走下台阶,他走到稍远些的地方,停了,看了看四周无人,然后蹑手蹑脚地又走回到屋前,蹲下身子附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爹,此事事关重大,一旦走漏风声,我们全家老小怕是都逃不过祸事,还望三思呀!” “我们上下十余口,能与长安城这百万人相比吗?” “可魏显官至主薄,又是知州大人的左膀右臂,孩儿常常听闻,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都与他有勾当,若是来几个煞星,叫我们刘家如何是好?” “爹年纪大了,你娘亲又去得早,孤身在此便由得他们去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朝里的御史中丞是爹的故交之子,为人刚正不阿,你若能将爹的手书与那魏显如何贪赃枉法,如何草菅人命的罪证交由给他,他定会上奏官家……这封信里有十余人的口供,签字画押,左右对证,便可将魏显治罪。” “爹,如此,不如您跟孩子一道走吧。” “我若也走了,只怕魏显起疑,不必多言,为父决心已下,你安排下去,明日即刻启程。” 刘泰恩知道他老父向来说一不二,加之平日敬畏,便也只有拜服于地,垂泪叩头,这就要去跟妻子商量。 刘文聪叫住他,寻思着一事,吩咐:“去把小定喊来,他随我十载,若也跟着去了只怕不妥,我需找个理由将他留下。” 刘泰恩找遍府中上下,就是不见小定,又察觉他屋中热茶未凉,惊觉不好,赶紧找了父亲,将事说明。 “爹,小定莫不是魏显的爪牙被派来我府上?” “十年前我自开封回长安,小定就已在我身边,那时魏显尚没有现在的权势……只怕是这些年被收买去了……先不理他,若他真去告了密,我们这边担心亦是无用,你快去跟大娘商量,也不要带旁人,这时候府上的人谁也不可信了,不待明日,今夜就打点出发。” “好……那弟妹要一道喊上吗?” 刘文聪面色微微变化,蓦然叹息道:“阿江这孩子不容易,刚过门你弟弟就害了病去了,活活守了三年寡。哎,把她带上,不能让她陪着我这个老家伙葬在长安城里。” 在刘府最靠北边的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子里,仅有一株梅树相伴着破旧的老屋,此时屋子的灯还亮着,一位女子跪在蒲团上,案上的观世音菩萨默默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人间沧桑,悲欢离苦。她嘴里低声地念着:“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风自外而入,烛火抖动,光影倾斜。这女子的影子也在墙上正、斜,正、斜之间晃动。从侧面看去,她的身材极好,修长的身材套在一件贴服的白衣里,头上是怪怪的短发,利落干净,露着脖子,跪在那儿,小蛮腰窄窄地拉伸下去,弧度饱满的臀部垫着一双未着鞋袜雪白无瑕的脚掌。 听到敲门声,然后是刘泰恩的轻唤:“阿江,开下门。” 她一时未动,直到念完第二遍的经文,才站起身,将门拉开。 背着光,她的脸处在奇怪而玄妙的光影中,更见精致绝美的五官柔和清艳,端的是仙子下凡,人间绝色——一双蛾眉淡扫,黑白分明的剪水瞳,右眼角挂着一颗小小的泪痣,好似一点清墨画上去似的;睫毛轻软,微颤间丝丝动人;悬胆翘鼻下面是一张樱桃小嘴。最难得是她整个人肤色白皙,在背光处依然有柔光拂面,动人之极。 “大哥,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家里出了大事,莫要声张,你收拾一下细软家私,快些到前院来,我们今夜就要出发去开封。” 她怔住了,来不及思量,见刘文聪紧张焦急的神色,就知事情不好,忙问道:“爹呢?” 刘文聪却是说不出口了,再又觉得时间已不够用哪里有这闲工夫聊天,就催着她赶紧去收拾,自己又回去前院,要准备马车。 夜色深沉,刘府下人小定已经赶到了魏显府上。 长安城主薄魏显是这座城的第三号人物,掌管文书,出纳官物,销注簿籍,全城的赋税,转运抽成,上供物品都是由他这里归总入册。长安城的官场人物都称他作“魏财神”。 他四十余岁,身材矮胖,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厚厚的毛垫,热腾腾的香茶,可他却面色冰寒,听小定说完,对身边的老仆开了口:“拿一千两给他,安排在西苑住下,再去将徐青和冯暨北请来。” 小定领了赏,眉开眼笑地下去了,可悲刘文聪十载的主仆情义却不及一千两银子。 不一会儿,两个江湖人就走入进来。 左边一位书生打扮,青衫方巾,腰佩一柄宽厚的长剑,右边一位武士衫,长巾扎发,背着一柄狭长的唐横刀。 魏显一见两人,就离开了太师椅,站上前先握住了右边背刀的汉子,笑着说道:“如此晚了,还要麻烦冯兄弟,哥哥过意不去。” “魏大人客气了,冯某在府上讨生活,便没有“麻烦”两字。” 魏显笑着说好,再跟书生打扮者招呼:“青儿呀,深夜唤你前来,可惊动你家人?” “青儿知舅舅必有要事,再则父亲平日多有教诲,舅舅之事再小于青儿都是天大的大事,须谨慎小心操办。” “好,很好!”魏显笑得有些忧心,若不是这退下的前御史刘文聪早些年扳倒过诸多大官,他又何必要花费心思买通刘府的下人呢?“今夜,我得到一个消息,刘文聪那老贼偷合开封御史中丞,要构陷于我!我不愿让他得手,只有及早让他在长安做了鬼,才能安心。” 徐青抱拳弯身,冯暨北洪亮的嗓门叫了起来:“这老贼胆大包天,居然敢对付大人,冯某这就去打杀了事!” 徐青拉住冯暨北,向魏显低声地问:“刘府上下该做如何?” 魏显眯着双眼,冰寒的目光透着浓重的杀机:“斩草除根,不留活口。” 徐青身子震了一震,劝道:“这人毕竟是前御史,全家灭杀,官家会不会……” “官家如何能够知道?江湖盗匪横行,旧日仇家上门,什么理由不行?哼,长安长安,这是我的长安!” 在徐青、冯暨北领着十余个杀手赶往刘府的时候。 刘府最北边的这座院子里,梅花在风中落下,下了一阵极短却又极美的花雨。 江瘦花将两只包裹放在床边,低着头考虑了一阵,慢慢地,走到供着观世音菩萨的长案前。 她弯腰,伸手,自案下扯出一只长长的布包。 她的双手捧着布包,想了又想,最后轻轻地一抖,布条展开…… 一柄细软长剑像一条出水的鱼,弹动着身子,跃起在空中…… 这是一柄软剑,外面套着一层薄薄的皮鞘,剑颚似一只飞舞的燕子…… 这柄剑名作“燕归来”,自汉末开始,一代一人,所有用此剑的人都是女子,她们无不在当时的江湖中留下让人羡慕的故事,或艳丽,或美好,或悲壮…… 她将软剑缠于腰上,飞舞的燕子正扣在肚脐下方。 床边放着一双木屐,白绳带,圆头,梨花木。她赤足踩了上去,背上两只包裹,走出了屋子。 在梅花树下,忽然就想到了第一次来这里,还没有这座小院,只有这株孤独的梅花,那时是秋天,光秃秃的树杈,刘二郎抱着她,跟她说等入冬了,这梅花会开得十分美丽。 花雨洒落在她的身上,数十个冬日的苦寒也随之轻轻地拂了上去——若君也能与奴一起看,才是十分美丽呢! 她再回头看了一眼小屋,带着满身的梅花,渐离渐远。 前院,南屋的门被推开,刘泰恩的娘子牵着儿子的手,跨过门槛,十一岁的孩子抱怨着:“娘,孩儿想睡觉。” “孩子,上了车就睡,来。”她低下头笑着说了一句,神色间还是掩不住一丝惊慌,待抬起头,才是真的惊呆住了。一个黑衣人如蝙蝠似的,倒挂在屋檐上,垂下来的脑袋正对着她的脸。 这人用黑布蒙着脸,眼神怪异,忽然沙哑地说了句:“长的不错,可惜可惜。”话音刚落,不容娘子和小孩有何念头,挥手就是一记刀光闪过,将长的不错的头给砍飞在地上……孩子困顿的目光随着娘亲的脑袋一直低下去,这脑袋像球在地上滚了两滚,白白的脸转过来已是染满了尘土与血水,黑乎乎的…… 孩子张大了嘴正要叫起来,刀光又是一闪,他的脑袋也滚了过去,撞到娘亲的上面。 两具喷血的身子一一倒在地上。 刘泰恩站在马车边,刚跟下人交谈完,走来屋前,就见到黑衣人跃下屋顶,后面妻儿惨死的场面。 他惊恐地要喊起来,一把唐横刀自身后刺入,穿出前胸,然后内力涌入,他满嘴都是血,只有血流的声儿,瞬间毙命。 坐在马车上的车夫,往车上搬行囊的下人,一丝声响都没有地被杀死——自上望下来,整座刘府,屋顶站着四人,前院四人,大门上墙边站着一人。 铁剑书生徐青漠然看着一切在发生,良善之人无辜惨死,徒然奈何地叹息。 这些黑衣人俱是魏显豢养的打手,在江湖中多有杀戮,对付这一座府上的普通人,实在是太过容易。 思量间,他见冯暨北伸出两根手指,便明白刘府上上下下,已是只剩两人。 冯暨北带着人向东屋赶去,那是刘文聪的卧房。 再有三人,向北边的院子赶去,且远且暗,已看不清楚了,徐青本应前去照应,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墙上,只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 片刻功夫,冯暨北带着人离开东屋,向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刘文聪已死。 冯暨北来到刘泰恩身边,蹲下去,一会儿站了起来,手里已搜出一只信封,又对他挥了挥手。 “这徐青若不是魏显的外甥,我非跟他比划一下,兄弟们干活,他站那么远望风,是啥意思?”冯暨北心里做念,可嘴里不说,面上不露。猛地见到徐青冲着他挥手,模样焦急,也不知对方想表达什么。 徐青如同见了鬼一般。起先他只见到靠北的院子走出来一个白色身影,忽然就见这身影一闪,如飞燕掠空,横渡八丈,足不沾地。更骇人的是这身影凭空一个翻身,又是高起,徐徐滑过半空,已然落到冯暨北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仅仅三步左右! 想冯暨北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强手,不然也不会被魏显推崇,遇到事关身家性命之阻碍就唤来操办。可这等身手居然被人欺近三步尚且不知,若不是他在远处看着,真以为是遇到鬼了。 这来人的轻功实在惊世骇俗,匪夷所思,他挥手连指,可冯暨北硬是没有察觉,还望着自己。 “真是蠢人!”他飞身跃下,向他们冲了过去。 浑然不知的冯暨北还举着信封。 江瘦花伸手自他手上取过信封,宛如在花丛中摘下一朵花,轻而易举。她看了眼刘泰恩,心知刘府上下怕是没有活口了,这么一想,顿时心如刀绞…… 她跟刘家二郎一见钟情,才拜别师傅闯荡江湖一年,就不顾一切地跟着二郎回了刘府,住了一个月,刘文聪本是不答应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礼,堂堂刘家怎可不守礼?可这一个月,刘二郎不断的抗争,刘家大郎刘泰恩也帮着弟弟劝,兄弟情深,嫂嫂带着孩子也来跟刘文聪劝,这么劝了一个月,刘文聪还是不答应……然后,刘二郎就病了,病得很重,她衣不解带地照顾,被刘文聪看在眼里,终于感动了这位固执的前御史,答应了两人的婚事。 可,谁也没有料到,刚成亲不久,刘二郎就病死了。 江瘦花年方十七,活活守了三年寡。 若换成不知情的来看,她这样一个儿媳,独自住在孤寂破败的北屋,或许是家庭不和,可实际上刘家父子俱是避嫌,刘文聪还替二郎写了休书,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将来,她硬是不答应。 刘文聪平日好吃的好用的都让下人给她送去,她也不收,不愿破费刘家的财物,只一心念佛,希望来生再遇到二郎…… 这样的儿媳妇,刘府上下怎会对之不好? 可是,他们都死了。 一念三年佛的女子,在这个寒冬的深夜,起了浓浓的杀机。 观世音菩萨,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这些恶人。 于是,她抽出了燕归来。 这柄燕归来,自汉末开始,一代传一人,俱是女子,她们无不在当时的江湖中留下让人羡慕的故事,或艳丽,或美好,或悲壮…… “小心!”徐青高声喊了起来。 剑出鞘只带起一阵风声,到底冯暨北是江湖强手,一个侧身反手向后挥刀,及时地避开了要害,剑尖只划过他的背肌,入肉不深。 他转过身挺刀就劈,身后的白衣女子晃身向一边闪过,细细的剑光斜斜一掠,身边的一名杀手喉间喷血,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冯暨北转刀使了一招追风赶月,可刀势虽沉却及不上白衣女子的身法,他连使三招,只见刀光霍霍,偏偏跟在女子身后,怎也追不上。倒是身边的四名杀手已全部被女子一一杀死,俱是一剑封喉。他心惊这白衣女子剑法冷厉,再之身上中了一剑,他并不会高深的内功,不能靠内劲闭血,久战肯定吃亏,不由得唤徐青助力:“兄弟,信封被她拿去,留不下人,我俩回去如何交代?” 事实上,徐青已不得不出手了。 他在一边观战见对方虽是一名女子,但剑法精妙,身法更是高明,凭他行走江湖十载真是未曾见过在轻功上能与之比肩的人物。且他毕竟是参与九华山定风波剑会比剑之人,武艺在关西一带确是少有敌手,眼力自然非比寻常,早已看出女子身法与剑法相得益彰,真正到了剑随人走,人如轻风,剑如长虹的境界。 徐青的剑较宽,剑势沉,只看他出剑中规中矩,第一剑就刺了个空,还要回剑挡下江瘦花的剑招,冯暨北心里顿时不屑,心想你这家伙凭白顶了个大名头,剑法稀疏,真是枉我平日里高看你了! 可徐青加入进来,两者合斗江瘦花,数招过去,江瘦花的身法居然渐渐慢了下来。 “呀!看刀!”冯暨北唐横刀劈出了一个十字,江瘦花衣袖被刀锋破开了一个大长口,若再慢一丝,胳膊就要中刀了,场面已是惊险万分。可徐青不疾不徐地挺剑走五台山太乙剑派的巽乾归元剑法,此剑法中正平和,只藏有两式奇招。他使将开来,剑招沉稳,内息连绵,力在剑外,势沉如山。 慢慢地,江瘦花感觉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脚步更是迟滞,心中暗叫不好,这使剑的男子比使刀的要厉害太多,剑法看似平平无奇,偏偏能以势压人,她人在对方剑势中就如飞蝶在网中。 可她毕竟不是飞蝶。 她是燕归来。 原本在她手里如长虹一般的宝剑,瞬间变得轻细绵柔,像是风中飘零的落叶。 “软剑!”徐青惊叹了一声!随之就对冯暨北喝道:“冯兄,留神!” 可他提醒得迟了,冯暨北眼中白衣女子贴地斜掠,如同一只穿堂飞燕,从他的刀光中穿到了他的身后,他不及转身就被剑割下了右臂,一声惨嚎,健壮的江湖汉子,捂着断臂,一脸惊慌恐惧,涕泪交加,他的半只手臂还握着刀…… 徐青横剑,半蹲身子,运足内劲,抖出长剑,雪亮的剑花盛开在冯暨北身前,挡住了还想追击的江瘦花。 血水喷洒,地上好似凋零了无数的花瓣。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徐青皱着眉头,凝视着眼前这名美艳的白衣女子,她手中的剑笔直指着自己,内息灌注,软剑可刚可柔,能够凌厉猛烈,亦能春风化雨,细润无声。 “杀了她,杀了她!老子手都没了,你还念什么诗?”冯暨北愤怒地嘶喊,疼得浑身颤抖。 “姑娘可是燕归来?为何要管此间事?” 江瘦花使出绝技,解了困局,可直面徐青,心里依然没底,对上数十招,若对方还有人来该如何?她可没有谁能帮手。 她这么一想,顿生退意,也不多言,徐徐后退。 两人对视着,徐青不能放过她,因为那封信还在她身上。 可燕归来的轻功又怎是徐青能比的。江瘦花飞身而起,徐青才刚刚出剑,就看到女子白衣飘飘,已跃过围墙,他也顾不上受伤的冯暨北,提起内息,跟着追了上去。 第五章 人间无用(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长安城主薄魏显府上,徐青从侍女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面巾,将脸上的一层油脂擦去,再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这才舒服地吁了口气。 魏显听完大夫对冯暨北伤情的陈述,面色冷冷地说:“这个冯暨北当真是鲁莽,若是小心些怎会被一个女子从手里将要信夺走?罢了,给他一百五十两银子,明日就赶出去吧。” 大夫自是不敢说什么,一边的老管家倒是问了:“冯大爷还有几位弟兄,该如何安排?” “要留则留,要走便走。”魏显摆了摆手,转过头对徐青道:“对于那个女子,你怎么看?” “此女必是江湖盛传的‘燕归来’无疑,一代一人,轻功独步武林,软剑刚柔并济,她的武艺已到火候,我要拿下她也需百来招,若她一心要走,怕是谁也阻拦不了……真没想到,小小的刘府居然藏着这样一位奇女子。”徐青自知只是比对方多了几年苦功,言下并无轻视。他想了想,又说道:“目前,舅舅最好让邱县尉派出捕快,先上门定案,脱了咱们的嫌疑,然后全城搜拿燕归来。” “燕归来如能被这些不中用的捕快给拿住,也不会从你的剑下跑走了……不过,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魏显早有底稿,随口便给这桩十余人命案定下凶犯。“刘府二娘不守本分,杀死府中上下,只余下人小定一人逃脱。” 他担心的是那封信被对方送到开封,其实心底里着急万分,可静静坐了片刻,转念一想,又有了新的主意。 他便问道:“青儿,长安城里,这两日有哪些高人可以请来帮手?” 徐青低头思量了片刻,说道:“长安剑王谢鼎就在城中,论功力尚在青儿之上。他家中好手算上有十几人……” “能留住那燕归来?” “不是很妥当。” “还有吗?” “千幻电梭夏芸仙,前几日我在城北见到过她,若还在城中,半日就能找到。” “好,明日晚间,希望能在家中招待这二位。” “舅舅,您到底是何意?” 魏显拿了茶盏,润了润嗓子,看了夜色,说道:“长话短说,刘府的小定前面已经讲过,燕归来是刘府二郎的娘子,在刘府守了三年寡,我相信她在长安没有什么江湖关系,她更不会知道是谁要对付他们刘府,只怕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摸不准。” 他的眼睛细长,胖脸上显得更小了,眯起来的时候,只有一丁点的光芒漏了出来,就像半出鞘的刀光,连徐青都不愿直视这阵光。 “她拿到了信,一定会看,看了就知道是我,她一个轻功出众的江湖奇女子,是会赶去开封告状,还是留下来……半夜飞进我的府里,一剑割下我的头颅……你说她会选哪一个?” 魏显笑了起来,得意,那种将烦恼解决的轻松,弥散在脸上:“我还去找她做什么?等着她来……我想看一看,没有腿的燕归来,是怎样飞的。” 徐青听了,忽然感到心头抽了一下,他压住了快要涌起来的畏惧和难受,如同习惯了似的,挤出了笑容,诚心喜悦地说:“舅舅英明!” ………… 城北瓦舍,尽管不如城东那般热闹,但因消费低廉,反倒深受跑江湖之人喜爱。这里江湖人士甚至不掩刀,连长矛弓箭都有,也没公人来管。 在其中的一处勾栏里,说书的讲着前唐的江湖趣事,倒是稳妥,谁也不得罪。听众也不闹,喝茶的喝茶,谈事情的谈事情。在靠着外围红栏的地方坐着一名女子,一条腿搁在长凳上,背倚着雕花红栏,一只手捏着酒壶,一只手时不时地绕一下垂在胸前的长发。 边上几个江湖汉子目光就盯着她——她的胸脯很高,身材丰腴,穿着一身绛紫色的贞观服,下摆百褶流苏,靠近一边的位置斜斜的大开叉,里面却没有穿裤子,光溜溜的腿在膝盖下面无遮无挡,尤其是当她翘起来一条腿有些不雅地踩在凳子上,又白又腻的腿肉把周边的男子的目光都给牢牢地吸住了。最妙的是,她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当然,也有男子不会动心。 徐青走过来的时候,目光就根本没有扫过她的腿,他简简单单地走到桌边,也不坐下,问道:“约了人?” “等了好久,应该是不会来了。” “可否与我换处地方。” “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什么都好说,只有钱是不能少的。” “一定多。” 她跟着他走出了勾栏。 身后不知谁骂了一句,婊子。 她连身都不转,向后挥了一下宽大的长袖,顿见一道寒光从雕花红栏之间穿过,射入一个江湖汉子的咽喉,毫不停留地穿出,带出一条细小的血线,最终钉在说书人身后的石墙上。勾栏中有人依然稳坐,有人跳将起来,那汉子的伙伴拔出了刀,但被人劝住了。 仔细看,那墙上留下的顷刻间夺人性命之物,只是一根亮白色的梭子。 这种暗器江湖上用的人不多,女子所用更是极少。稍有阅历之人就能猜出这杀人女子的身份——千幻电梭夏芸仙。 魏显府上,会客堂中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他一身华服,好似一名富家翁,品着茶,神态悠然。在他的身后,站着一排江湖人士,最靠近他的一名年轻男子手里捧着一柄长剑。 长剑被捧在手里,就如最珍贵的宝物,当然就这柄剑的外形也确实对得起宝物一说。只剑鞘上嵌入的九枚玛瑙就已价值连城。 夏芸仙走进来的时候见了,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长安剑王,谢‘老前辈’,您这排场,说天下第一剑都是可以了。” 谢鼎对夏芸仙的嘲讽毫不在乎,只笑了笑,继续品茶。 “哟,不过是一个春夏秋冬……您就忘了妾身……真是,好让人心伤呢!” 她来到他身边坐下。 徐青坐到了两人对面,冲屋外候着的下人说:“去请魏大人。” 他说完回过头,就见到谢鼎已放下茶杯,一只手臂伸在夏芸仙身前,不用猜都知道正在摸对方的腿呢。夏芸仙压根不阻止,笑眯眯地让他摸着。 徐青心里就叹了口气,暗道:“前路不归,同行皆暗,我独藏身,何来知己?” 等魏显来后,几人一番密谋,自觉诸事已然妥当。 到了晚间,一场宴请,整座魏府闹哄哄的好不热闹,等夜深了,才寂静下来。 有些喝醉的魏大人搂着娇嫩美艳的小娘子,走回卧房,点了灯,拉开床帐,他抱着小娘子,哈哈笑道:“席间说的那几个动作,真个可以?我是不信,来来,待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看看是我鸟大,还是你洞深!” 小娘子一点也不害羞,晕红着俏脸,反倒还去亲他的嘴,惹得他着急地脱了外衣,挣把腰带。 就在这时,自屋外像是飞进来了一只大燕子,燕嘴衔着一柄白光闪闪的宝剑! 江瘦花还是来了,她躲在城中,拆了信封,被魏显所料中,当晚就来报仇。 可迎接她的是一场彻头彻底的灾难。 被魏显搂在怀中的小娘子抖手打出一枚飞梭,她轻功再是高明,毫无防备之下,终是闪避不过,被飞梭打中左肩窝,去势顿止。夏芸仙晕红的脸一瞬间变得杀气腾腾,她自袖中拔出一柄短剑,撩开江瘦花刺向魏显的剑身,另一只手一掌打出去,被江瘦花用掌接住,借了她的掌力,倒身飞出屋子。夏芸仙却不追出,她的任务就是打伤对方,并保护好魏显,追拿人的事情,自有谢鼎和徐青。 飞梭两头尖,中间是空的,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用于织机上,汉代已有江湖人用梭子当做暗器。这种暗器非常歹毒,只因它中空,内角有嵌口,一旦进入人体就会形成极大的创口,伤口处很难止血,在打斗中若是被飞梭打穿身体,很快就能致命。 江瘦花自是知道厉害,与屋中女子交手仅仅一招,她便知短时间难以杀死魏显,当下先走方为上策。 可她飞上屋檐,迎面就是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 身受重伤,她猛提一口真气,竟在半空中折转,躲过了长剑,像一只燕子,轻灵迅捷,一个翻身便是三丈远去,徐青挥出一剑,看到这样的绝世身法,不由得呆住了,忘了追击。 可她落到院中,四周瞬间就围上来十余人,手中的剑光像爆炸似的冲她袭来!她一口真气还有余力,拔起身子,千钧一发间躲过众剑围攻,跃向西边屋顶。 人在空中,她的心已然沉了下去。 只因屋顶上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他的剑没有出鞘,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跃过来。 等她接近一丈左右,快要踏足屋顶,他才拔出剑。 这一出剑,就如一道闪电,刚见到他拔剑的动作,剑尖已刺到腰间,他刺的位置,好像怎么躲都没用,她只能挡,可人在空中,无处借力,一口真气又已衰竭,怎么可能挡得了? 先用暗器打伤燕归来,再让徐青拦截,就算拦不住,最后一击也能保证万无一失。 长安剑王谢鼎,铁剑书生徐青,加上拿钱办事的千幻电梭夏芸仙,合谋了这一个绝妙的计划。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燕归来。 自汉末开始,一代一人,传承至今的燕归来。 江瘦花手中的宝剑,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仿佛面前的这道闪电,再是强势无可匹敌,也不过是她指尖抚弄的烛光——软剑一圈圈绕在谢鼎的长剑上,像是套了一层剑鞘,剑虽然躲不开,挡不了,但刺到她的身上,却无法入体。 谢鼎剑上的内劲像破开堤坝的怒潮,巨浪滔天地在她经脉中肆意游走。 她吐出一口鲜血,美如天仙的脸蛋上,血水点点,显得格外的凄艳。 一口真气再又提起,这回是谢鼎剑势走尽,被她抖开长剑,她飞身跃起,一眨眼,已没入长安城黝黑的巷中。 徐青来到他身边,有些言不由衷地说:“可惜,还是被她逃了。剑王,你为何不追?” 谢鼎将剑还鞘,冷笑着说道:“挨了我贯注全身功力的一剑,她跑不远……除非有绝顶高手给她渡气疗伤,不然她活不到明天日出。” 徐青说道:“希望如此。徐某带人先去了!” 数个身影越过高墙,追了上去。 月光羸弱,但还是能看清近处,江瘦花用轻功跑了一阵,脚步慢了下来,她一运内劲,腰间就开始疼,体内气息絮乱,又吐了一口血。她狼狈极了,想将燕归来插入腰上的剑套,试了几次才成功,手抖得厉害,更恐怖的是,眼前的光明正一点点的变暗……她知道这是内伤过重造成的,肩上的伤口须要上好的止血散,还必须静躺才能止住,可敌人随时都会追上来…… 她跌跌撞撞的,不一会儿,就完全看不清周围了。 在将将摔倒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撞到了一具高大身躯的怀里,对方身子很暖,声音温和而有力,徐徐说道:“姑娘,你受伤了……坚持一下,我带你回去治伤。”她的伤实在太过严重,听了这句话,心神一松,便昏死过去。 …………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浑身都在发热,口干舌燥,眼睛看出去一片模糊,隐隐约约见到身处之地是一个小屋子,她伸手摸了摸肩头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十分细心地包扎妥当,她微微地转过头,看到床边坐着一名女子,正有些开心地对她说:“你终于醒了!你肩上的伤口是我处理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你血流过多,正在发热,热症过去,就会好一些。” 说话间,这女子从一只木盆中搅起一块湿巾,给她擦了擦脸。 屋门被推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虽然昨晚看不见,但她直觉就是这人救了自己。 “在下方子墨,昨晚见到姑娘身受重伤,后面还有徐青带着人在追你,便先带你回了自己的宅院。”方子墨指了一下床边坐着的女子说:“她是内人,张晴子。” 她动了动嘴,轻轻地说了句:“多谢二位。” “你肩上中的是飞梭,近来只有千幻电梭在长安,此伤静养便可,倒不甚紧要……姑娘,你的天地二桥断了,内息无法运走,伤了三条经脉,丹田滞积,渡气给你走一周天并不容易,估计一月有余才能平复内里伤势。” 她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伤势,内伤比想象中更严重,她想不到对方居然有这份功力能帮她渡气打一周天连上天地二桥,再又一想,到底是将这名男子的名字对上记忆中的印象。 “多谢,原来你是凌云剑仙。” “江湖中人,不必言谢。” 她猛地挣扎了几下,张晴子赶紧按住她,说道:“小心伤口崩裂!” “小妹身上有封信,想请信义盟帮我送往开封,事关刘府上下十余口的血案!” “信里是什么?” “主薄魏显的罪证,只要送到御史中丞手中,我们刘家的血仇就能得报了!” “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信送到!”张晴子完全能想象到对方遭遇的一切,她见不得,忍不下,满口答应。 方子墨消息灵通,早就得知刘府发生的凶杀,还有全长安的捕快都在追查刘府杀人者江氏,再从昨晚无意中救下对方,不难推敲出事情大概。 “能将魏显定罪,本就是侠义之举,我辈责无旁贷。姑娘,你孤身去报仇,勇气可嘉,却是做得岔了。江湖中人,也需讲究,民不与官斗……便是让你得手了,你也成了杀官之人……别人看你,终究少了可言说之道理。你既有魏显的罪证,又有递上去的门路,何必犯险呢?” 张晴子不喜欢他一本正经,张嘴就是大道理,挥了挥手说道:“行了,她还要休息,你先去。” 方子墨看了她一眼,只点点头,满怀心事地走了出去。 走过曲折的长廊,穿过一小片竹海,他看着练武场,看着正练剑的信义盟弟兄,神色凝重,转而意味萧索地说:“天大的烦恼练一练剑,便都好了。” 待他与一位弟兄走了一套剑法,收剑回身,烦恼已消。 就算还有,见到了场外站着的人,他也能由衷地开怀,快乐起来。 因为天底下能跟他做兄弟的人极少,能做最好最好的兄弟,只有这一位。 年轻时的岁月是那般的风流倜傥,潇洒自在,是那般的豪迈雄壮,铁血阳刚;他们一起笑过,一起哭过,一起胜利,一起失败…… 尽管分道扬镳,可那时候的记忆,却是不可替代的,哪怕后来遇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 “云生,来,进屋喝茶。”方子墨将剑交给年轻人,拉住叶云生的手。 第六章 人间无用(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入夜,长安城上又飘起了雪花。 因为把铜花锁给拧坏,妻子生了气,不搭理他,吃了饭便和女儿睡下。他白日里跟子墨所谈之事还如打结的麻绳一般在脑海中,身体里由于烦躁起来的冲动按耐不住,他不想用《玄机净根诀》来平复燥意,见女儿睡熟了,就扑到妻子身上,却被死死推开。 “奴要睡了,困得很。” 叶云生无奈得走出屋子,站在院中,万籁无声,雪花飘落,他伫立了会儿,被气笑,暗想以往哪个女子会推开自己的,连青青那样骄傲的女子都被自己抓了胸雪也满脸羞红的不能抵挡……这么一想,体内的燥热更是压抑不住。 他向东市走去,只想买一斤酒喝醉了事。 大雪天街上几乎无人,他快走到东市的时候,边上岔路拐出来一人,见了,惊讶地问:“大晚上不在家睡觉,这是做什么去?” 恰是白日刚会过面的方子墨。 两名剑客,都未带剑。 叶云生扫了眼对方的穿着,头戴白玉莲花冠,身穿宝蓝色直裰,腰上配了玉,插了一把描金折扇,本就仪表堂堂的人物,如此穿扮更显得风流倜傥。 “这玩意你还留着?”他说的是对方头上的白玉莲花冠。 “当初和你一起在扬州买的,可舍不得丢,你那顶冠呢?” 叶云生记得是放在地窖里的,可嘴上却说:“早忘了放在何处。” 方子墨笑了笑,看了眼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东市,说道:“请我喝酒?” 叶云生摇头,“你请。” “一杯浊酒你都不请?” “江湖中人请的酒比较好喝。” “哈哈哈。好。请你喝江湖的酒。” 两人并肩走向东市。 “不过,江湖的酒是什么味道?” “久的味道。” 有方子墨这一个江湖大豪深夜里请客喝酒,自是不会去庵酒店,花茶坊之流。两人未进东市,直接从靠北边的小路走进约莫一百步左右,再穿过一片附近住户栽种的桃花小径,就到一户富贵人家门前。 叶云生看着这户人家,忽然就叹了一口气,说道:“未想七年之后,这里居然还做着生意。” 方子墨听了也无笑意,只是说道:“一般这些生意都比江湖人长久。” 叶云生不想坏了彼此的兴致,问:“你常来吗?” 方子墨笑了起来:“偶尔。” 叩门只片刻,就见一小娘子开门,对他俩说声请了,然后在前带路。走到一进就看见前边门廊悬匾“隐桃苑”。 宅子里面布置清雅,堂厅宽敞,时有笑声传出。左右多植花木,从堂厅间的小径走入,后头是多间垂帘小室,小娘子带他俩来到一间空室,问了声可有熟人。 方子墨说,若笑梨花有闲可来陪酒。 这小娘子点头应了便退出去,不一会儿就有丫鬟上来酒菜,等吃喝开来,两位姑娘走进,行了万福,叶云生与方子墨也站起身,打揖,并请入席。 一位姑娘是方子墨的新熟人,另一位浅海棠刚来长安数月,说一口温软吴语,很是醉人。 两位姑娘喝的小酒,谈的文人的一些趣事,偶有江湖事迹也不深入,都是恰到好处。 叶云生与方子墨就跟女子说话,兄弟间的言语都在酒中。 喝好了酒,自然就是云雨之事…… 笑梨花的身子跟张晴子是不能比的,但男人大多不会厌烦好看的女人,尤其是过一夜的那种。方子墨睁着双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听身边的笑梨花问:“睡不着,在想什么呢?” “想我的内人。” “想她,为什么还来?” 他难得在黑暗中叹息,“因为她有了身子,我不能碰她。” “那我要恭喜你了。” “可惜,孩子不是我的。” 屋子里有了片刻的沉默。 就在屋子不远的地方,也是差不多装饰差不多漆黑的屋内,叶云生忽然屏住了呼吸。他摸着浅海棠的秀发的手也停住了,只是随着女子起伏的脑袋,无力而脆弱……大抵是兄弟所以无所谓地运起了内息,听了一耳朵那边的动静,没想到听了方子墨低沉的这段言语。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些年放下了剑,却没有放下内功,日复一日的练《明光照神守》与《玄机净根诀》,怕是方子墨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功力高强到了何种地步,更不会想到他能听见。 浅海棠舌尖的触感已经带不来丝毫快乐,尽管刚才他还在忍着不发出呻吟。 那边的言语又传到了耳中。 “你知道孩子是谁的?” “我了解内人,天底下能让她愿意的人,只有一个。” “那你会杀死这个人吗?我知道你武功很高。” “不会。” “我不明白……为什么呢?” “你不会明白的。” 叶云生闭上双眼,可还是让眼泪流了下来,他用指尖抚去,然后将指尖放在太阳穴上。 只要运足内劲,插进去…… 他不怕失败,不怕被人嘲笑,但他怕伤害身边关心他的朋友,为此宁愿荒废这一身剑术。寒暑早晚,血泪汗水,天大梦想,舍去遗忘,过一个平凡人的生活。 他又一次恨自己,痛恨自己。 若不是退出了江湖,张晴子会跟他成亲,那时候将晴子托付给方子墨,后来为什么要后悔呢?子墨没有做错什么,生不出孩子不是谁的过错。 他全身一紧,然后像一只被扎破口的气囊,一点点瘪了下去。他坐起身子,任由浅海棠拿热乎乎的软布擦拭,然后默默地穿上衣服,靠在墙角。他的情绪完全地低落下去,再没有什么比做了让自己悔恨的事回忆在脑海中更无奈与痛苦。 改变不了从前,又对以后充满了绝望。 他甚至不知是怎么回到了家,不知是怎么入睡的。 只记得,在和方子墨告别时,他答应了,会去赵员外那边教剑。 第二日醒来,大雪封门,街上的积雪已可没入脚背。 他一样运功,一样烧面,一样推车上街,在老位置做生意,只是比往常更显得疲惫,显得冷漠。 快到傍晚才回到家,等天黑妻子女儿都睡了,他从房梁上娶了剑匣,直接去找圣手老李。 这回老李没有在黄泉医苑,而是在外边的石厅里,坐在桌边,几碟小菜,一壶热茶,身边地上摆了十几支蜡烛,加上石壁上悬挂的油灯,整个石厅亮光充足。 他见了叶云生,没好气地说道:“不管饭,把钱放下,等我吃好给你药。” 叶云生将剑匣放在桌上,震得几只碟子一跳。 “剑?” “记得以前你经常说,喜欢这把剑的。” 圣手老李的脸色一变,放下了筷子,双手扶在膝头。 “你舍得将这柄剑给我?” 叶云生古井无波,好似桌上的东西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 “其实,我早该想明白……人都不在江湖了,还守着这把剑做什么。” 圣手老李还是没有伸手,他仔细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不要你的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叶云生,我不配拥有这把剑。”老李的目光落在叶云生脸上,还是以往那种冰冷厌烦的眼神,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暖热情的:“就算你退出江湖,不再用剑,我也不想你失去它……不管你过的如何,是不是人间无用,你终究是我的朋友。” 叶云生闭上眼睛,过了会儿睁开看着桌上的剑匣,他低声地说:“我实在拿不出一百两银子。” 圣手老李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拿不出,没有关系,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么事?” “前段日子,救了个不该救的人,然后就有人要我的命,害得我连上街都不敢。” “这我帮不了你,我退出江湖了。” “我不能坏规矩,看病治人,不能少钱。” 叶云生推出剑匣,说道:“收下剑,给我药。” 圣手老李的圆眼认真地看着他:“要么答应我的条件,要么让张晴子的肚子大起来,反正方子墨没有孩子。” 叶云生一下子就怒了,一掌打得石桌崩裂碎了一地,提着剑匣骂道:“信不信我撕烂你个鸟嘴!” “来啊,我怕你个鸟人!你不是退出江湖了?” “我卖面条就不能揍你了?” “你信不信我勾勾手指就有十几枚子午断魂钉射向你,还有铺天盖地的无常魄离散喷出来?” “你勾啊,快勾啊,我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是耍来好看的?” 两个年纪都快而立的男人大眼瞪小眼,吵得跟小孩子似的。好半天,叶云生才泄了气,无力地坐回到石凳上,呆呆地看着满地的残碎。 “那要你命的家伙是什么来历?” “不清楚,反正来我这里闹了一回,用的是剑,怕我暗器毒药,就骂了我几句,你答应了,我就让人去约他,反正江湖规矩。” 叶云生知道,只要对方答应了,他就是替老李去决斗的,输了,一条命就代老李还债,赢了,对方会放过老李。这当然就是江湖规矩,没有谁会坏规矩,被江湖中人知道了,江湖路也就不用走了。 “药给我,时间地点,你来安排。” “明日上午,我让徒弟过来找你。” 他先回家放好剑,一刻不停地带着老李的药,向东市赶去。 清冷的街头,地面已经结成了冰,走在上面甚滑,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东市口子上。 张晴子正坐在酒肆里喝酒,从这边望过去,可见她的侧脸。他看着这张脸从天真的少女,到叛逆的江湖女侠,再变成了不甘寂寞的人妇。 以往他十分喜欢看她的脸,喜欢看她线条明朗的脸颊,与那双藏着星辰的眼睛。 可今夜他却有些不敢靠近。 张晴子微微侧过头来,冲着灯火阑珊处挥了挥手里的酒瓶子。于是,他从暗淡寂静的街头,走进了人声嘈杂的酒肆。 她只是看着他从外面进来坐下,就发现他心情极度不好,也不问什么,倒了一杯酒。 他喝一杯,她倒一杯。 直到桌上的酒壶都空了,她拉着他的手,走出了酒肆。 雪落下来,落在两人的身上。 夜空比之前更暗,似乎有一朵巨大无比的云遮在上面,只是稍远些便看不真切了。 他们走过一个转角,在无人的巷口,她拉着他的衣襟,吻着他的唇。 他终于忍不住淌下了泪水。 她怔了一怔,忽然想明白过来。 她能看出叶云生暗藏的心思,却看不穿自己丈夫的。 “把药给我。” 他摸出药丸,递到她的手心,“我是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我不能再伤害他了。” 她退开去,将药丸一口吞下。她本已做好了准备,可一番刺激之下,心血翻涌,竟然大笑起来。 “你不是猪狗不如的混账,你只是人间无用。你这辈子只输了一次,就是输给你自己的,从此再也没有勇气赢回来。我不恨你,更不会恨自己,我只是爱错了一个人,我不后悔……伤了谁?谁又没有被伤过?” 叶云生见她这般模样,心知越是癫狂骄傲,越是悲伤哀痛。他想安慰,说出口的却是为自己的解释。 “如果那时候你答应跟我一起退出江湖,我怎么会将你交给子墨?” 连亲生父亲被仇家一剑刺死,都未曾哭过的张晴子,此刻眼中含着泪水,声音也已沙哑。 “叶云生!我练了剑,不是为了放下它去过平常日子的。我不要垂垂老死,不要可怜兮兮地躺在病榻上喘气,我要死在对手的剑下,被刮了脸,被砍断手臂,被划破肚肠,我都心甘情愿!定风波输了就输了,我还可以陪着子墨再赢回来!我绝不会输了就想着退出,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你要我放下江湖人的尊严,跟你退出江湖,那也要等我们赢回来才行!你怕伤害我们……早在七年前,我和子墨的心就都被你伤透了!” 他闭上了眼睛。 是不是闭上眼睛,就跟睡着了一样,什么也感受不到? 为什么心里会像被刀子割了无数下,那么那么的疼。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快乐吗?” 张晴子捂住肚子,老李的药,药效快得惊人。 或许沉默就是答案。她什么也不想说了,一跃而起,在巷子一边的墙头借力,身影几个起伏,便已远去。 他感到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而不可再得,骤然间孤独像一万斤的力压到他的背上。他只能屈服,缓缓地驮着,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睡相美好安静的女儿,有让人忘记一切的黑暗,还有梁上的老伙计。 ………… 归途不知是谁在拉着二胡。 声音在飞雪中荡漾,让夜晚的风变得也多愁善感起来。 听着,像是一位走在末路的老者,或许想起了终南山脚的某座孤坟,或许想到了远方已无音讯的至交好友,或许想着明天就要归于自然。乐声中充满了悲观的情绪。 他循着一个个低沉的音符来到一处角落。 月在云朵中透下一丝光芒,画地成圆,拉着二胡的老人便坐在圆心,闭着双眼,似乎沉醉在乐声中。 “老人家,可否换一首欢乐些的曲子?” 他丢下两枚钱,坐在圆边。 老人睁开眼看了看地上的钱,转调,胡弦颤动着似乎轻快了起来。 像是回忆起了年轻时美好的岁月。 只是轻快一瞬,悲伤永恒,不知为何曲子又走到了让人黯然销魂处。 他拂了拂面,退出圆,抬头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雪落在脸上,是彻骨的寒意。他心里如死了一般,再迈开步子的时候,终究是想明白了——这二胡,似乎怎么拉,都是悲伤的曲调。 他回到家,轻轻地关上背后的门,就如拉上幕帘的人,台前观众不愿戏终人散,他却只想快点结束,结束这一场早已注定的苦情戏,结束重复又重复已然麻木的等待。 他走到床前,运起练了将近二十年的《玄机净根诀》,不为厮杀,只为看女儿一眼。 一眼便是世间美好,好似温柔的轻语在耳边:“爹爹,做个好梦。” 盘绕在脑中的所有声音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他缩在床边,也进入了黑暗里。 若身不在,烦恼何存? 第七章 人间无用(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圣手老李不是老鼠,自然不能一辈子都生活在地底洞内。 他从医苑后室的一条密道走出,来到城中毫不起眼的一处小院。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在屋檐下读书,见他自屋中走出来,马上放下了书,拜了个礼,喊了声师父。 这少年是老李的唯一传人,叫于亮,已经学得老李四成本事。 “徒儿,你跑一趟醉仙坊,去和那剑客约个时间。” 老李一番交代,于亮便要走,又被他叫住。 “看你神色,似乎有事不明?” “师父,那叶前辈也是你的朋友,为什么叫他去送死?” “怎么成了送死?” “嘿,师父,徒儿又不傻!就算是七年前的叶前辈,碰上那剑客,也是惯例输一场,何况是退出江湖七年的现在?” “师父怎么会让他去送死呢……他都退出江湖了,自然不会自己去找那剑客决斗。师父料定,他必然会叫方子墨帮手,只要姓方的出手,那剑客还能赢了去?” “哇,师父你真是老奸巨猾呀!” “这个马屁不错,再来一遍。” “师父您真是英明神武!” 于亮站着不动,就看着师父举起来巴掌…… “怎么还不去?” “有一个问题,徒儿想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 “不明则问,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为师重复多少遍?” “叶前辈那时候明明有一身强横的内功,还有高明上乘的剑术,为什么一直都在输呢?” “哎,因为他病了。” 于亮愣住了,抓了抓头皮,问道:“莫非是我医术修为太浅,没有发现他的病症?还请师父指点!” 老李伸指点了点徒儿的脑袋,说道:“他这里病了,病根就是那本无用剑法,据说是某一座山中一个无名老人传给他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他练这剑法之前,光凭昱王剑的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和观云道长的上清派至圣剑法,就已稳胜凌云剑仙方子墨了。可他学了无用剑法之后,便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出剑乱七八糟,毫无章法,与人对剑都走不了十招!哎……好好一个剑法出众的剑客,便一落千丈,到了后来,江湖人都叫他‘人间无用’,他就彻底没有江湖路可走了,最可惜的是输了定风波剑会……完了,毁了。” 于亮被吓住了,呆头呆脑地问:“师父,这个病太可怕了,有没有办法治呢?你可得教教我!” “你这一脸慌张的,是做甚么?” “我怕呀,万一我也得了怎么办,我可不想成个废人!” “就你这傻子还想走火入魔?你可知道,为师在江湖中二十载,就见过一个天纵奇才,有他珠玉在前,连长安使剑第一的方子墨都不算什么……叶云生啊叶云生,能让观云道长不惜违背上清派杜天师的遗训,将唯有天师可传的至圣剑法传给他,可说是整个江湖几百年来绝无仅有之人。” 这对师徒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最后,师父拍了徒儿一脑门,骂了句:“痴人说梦,走火入魔也是要挑资质的,就你还想跟他一样?” 徒儿可劲儿地跑了,嘴里却在嘀咕,“说我傻子,你干嘛还要当我师父呢?” 气得老李直跳脚。 ………… 于亮先去了一趟醉仙坊,那名剑客孤身一人,瞧着温文尔雅,守礼低调,一柄十分普通的长剑就搁在客房的桌子上,还给他请了茶,丝毫没有因为于亮年纪轻轻就有所怠慢,更不因要对付圣手老李,就给他这个传话的人冷言冷语。 不过,身在江湖的圣手传人,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两人相处就是邻家闲谈,江湖中该讲的仇必须是用血来书写的。 谈妥了决斗的事情,他就跑到了东市。 叶云生每日都在固定的位置摆下面摊,很容易就能找着。 于亮以往没有来他这边,这还是头一回,远远地见着了,反倒停下了匆忙的脚步,发了会儿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远处木然站在炉子后面的男子,会是师父嘴里那名江湖二十载唯一见过的天纵奇才! 那个男子头戴竹笠,穿着一身短袄,破旧的腰带油腻腻扎着一块麻布围裙,下身是一条只到小腿肚的麻裤,脚上一双草鞋,这么冷的天,短袄里面还露出来一点芦絮。他身材并不健壮,看着有一丝瘦弱,背不宽阔,臂膀也不显粗壮,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在锅子里冒出的热气后面,忽隐忽现,浓黑的眉毛,无神的双眼,嘴边一圈乱糟糟的胡须,都看不见嘴角了。 于亮呆了好久,因为他不敢相信。 “叶前辈。” 叶云生看了看他,也不露笑,只点头说道:“你是老李的徒弟?” “对,我叫于亮。” “约好时间了吗?” “约好了,明天卯时,长安城外白马坡。” “对方是什么来历?” “这个师父也不知道,我见了他,挺年轻的,上次来闹了一回,问他,也没给说。” “你师父到底救了什么人,惹上他了?” “万花笔董太岁。” “还董太岁,七年前不都喊他董四吗?老李也真是掉钱眼里铜臭十足,连这么个淫蛇都救。” 于亮只嘿嘿的笑着,让叶云生看着心中生烦。 “你吃面吗?” “啊?”怎么就说到吃面了呢?“我吃了出来的。” “可以再吃一碗的。”叶云生将面下了锅子,然后跟他说:“去桌边坐,一会儿就好。” 这是什么路数?于亮摸不着头脑,去桌边坐了下来。 叶云生将面盛入碗中,加了添头,搁在桌上,然后对盯着面碗发呆的于亮说:“吃了帮我看下摊子。我去去就来。” “啊?” “你会烧面吧?” “会倒是会……” “行,这碗面不收你钱,一碗十钱,记得收了的钱放好,回来要给我的。” 他解下围裙放在凳子上,转身就走了。 答应了方子墨的事情,先做了再说,明日如果死了,至少没有失信于兄弟。 叶云生没有想过找方子墨帮忙去决斗,他没有脸出现在方子墨面前,更没有脸再向对方求助。 明日卯时,应该就是这一生的尽头。 平淡的日子过了七年,他不习惯去深想,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先回到家换了身干净的长衫,看了眼妻子,他放下拿剑的念头,也不多解释,就去往城中。 赵府在长安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护院就有二十余人,但要说武功有多高,实在谈不上,只是没谁缺心眼来找赵员外的麻烦。 由着管家领路,进了第三进的正堂,赵员外竟然就站在台阶上迎客,倒是让叶云生刮目相看。他行了一个江湖抱拳礼,再又弯身行揖礼,一是代表了自己江湖客的身份,一是尊重主人家。 赵员外过来握住他的手,笑道:“方大侠一直对叶先生推崇备至,言道江湖中论剑法高妙叶先生之上再无他人……请。” “员外请!” 两人进堂中就坐,婢女摆上了糕点,站在一边点茶——女子年岁尚轻,身姿曼妙,面容秀丽,一时间成了道风雅的景致。 叶云生默然看着脚尖,也不动盘中糕点。 赵员外笑了笑,说道:“吾儿年满七岁,尚小,一直喜欢习武,且老夫也对江湖中行侠仗义之辈多有羡慕,年少时也曾动过行走江湖的念想,可惜被家世所累,只能平平庸庸过此残生。对吾儿所想,老夫不多干涉,只是希望所学皆为上乘,至于能否有成,则看他自己造化,不强求。” 叶云生点头说道:“叶某师承昱王剑与上清派观云道长,一套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师父曾有言在先,当世可传一人。故而只要令郎习剑入门,叶某便可传授这套剑法。” 交谈间,婢女已经点茶完毕,将茶碗分别端上。 茶汤碧绿,杯壁有树影随风而曳,汤面山峰陡立,且有明月倚空。 他赞了一声,品了一口,茶味浓郁,隐约是终南山的九叶梦,据说此茶有九叶,一叶一梦,可尝尽人生百味。 只是到了嘴里,也不过是一口茶味。 “叶先生,可否将吕仙人的剑法传给吾儿?” 他话到嘴边,原本是要说,这剑法将近千招,非一般人能学,但转念间赵员外非武林中人,明日又将赴死,何必多此一举…… “待令郎学成追光断影剑法,我再传授。” “好!”赵员外不知道这套无用剑法将叶云生逼成了‘人间无用’,只听闻吕仙人的剑法,就想着仙人所学是何等惊世骇俗、绝世无双的剑法,高兴地站起身,叫来管家。“快去拿一百两银子来,先谢过叶先生。” 叶云生自无不可,起身行了一礼,谢下。 赵员外又道:“吾儿还在与陈先生读书,不若叶先生明日午后过来,让吾儿行过拜师礼。” 叶云生答应了下来,再由管家领着在府中行走,认识了几个仆人婢女,认识了几处地方,那赵公子的院子也靠近看了看,真个是气象非凡,青花石如林,一汪碧潭,绕曲长廊,红亭独立,仅仅几眼工夫,就让叶云生大开眼界。 他患得患失地离开赵府,心想若明日死在那名剑客的剑锋之下,方子墨如何跟赵员外交代,是不是又要让江湖中人耻笑一回? 等回到东市,天色已暗,可怜兮兮的于亮正在收拾桌面。 他心情糟糕透顶,将炉子的火灭了,叫于亮先回去,跟老李说,明日等着消息便是。 于亮不急着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铜钱,交给他。 这少年郎的模样像个穷了一辈子的老财奴,钱在手里既小心又不舍,但他知道钱不是自己的,还是递了出来。 基本上在他这个年龄,少有人会表现出对钱物如此珍重的态度。 叶云生怔怔地看着手里快要握不住的钱,几乎是平日里的十倍! “既是你辛苦得的,你收着也就罢了。” “自小从漠北逃难来了长安,蒙师傅收留,怕苦怕穷怕挨饿,但其实更怕自己变了个人……一路上,我是被许多好心人给救济过来的,甚至有的时候只留了一口气,所以我活下来,必须做个好人,凡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此才能对得起曾经救过我的那些好心人!” 叶云生在手上掂了掂钱,更觉沉甸甸的,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对于亮说:“你师父收了个好徒弟啊。” 这话于亮反而不懂,茫然无措,只能傻傻一笑。 回到家妻子女儿都已吃过了,他去侧屋看了看灶上的锅子,还留了点锅底饭,妻子牙不好,吃不了,女儿也不爱吃,他倒是蛮喜欢,味道都在底子上了,抹点粗盐,吃了一干二净。他坐在院中,什么也不做,就静静的发呆,女儿跑出来了,陪着心不在焉地说话,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头望向屋里,妻子女儿都睡在了床上,月光照在床前,只有隐隐约约的悄然。 那散门的断天石林豪曾说三日后来,今天正是第三天。 他等了两时辰,心想今晚是不会来了。若是明日决斗身死,按江湖规矩那林豪也不至于祸害自己家人——这要传了出去,散门的脸都要丢尽了。 他又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进了屋子,拿剑出来。 那年定风波剑会的前一夜,他也有些心神不定,练了几遍剑法才睡下。可今夜他心里更乱。 七年前,他是怕输。 今夜,他是怕死。 如果死亡就在眼下,他也是无所谓的。 不至于为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去多费心神,凭空担心或是害怕。 死亡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好怕的,或许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坐在屋子外面,他甚至没有好好地跟女儿说些话,更没有对妻子有什么交待。 比起死亡,不能再照顾女儿和妻子,这却是足够可怖的。 至少,他放不下。 他心里有两个念头,两种意象:一种是明天死在那名剑客的剑下,什么也不用去想,就像睡着了……另外一种是叫起来女儿和妻子,一家人离开这里,离开这座长安城,到南边去,隐姓埋名。 剑被捧在手上,他转手握住剑柄。 在这个无尽烦恼的夜晚,叶云生迟迟没有拔剑,最终用一块脏兮兮的布将剑一裹,放在侧屋的灶台后面,那是堆放柴禾的地方。 他在院中坐到近卯时,去烧了水,下了面,做好了两碗面,放在灶台边上,带着被脏布裹住的宝剑,离了家。 第八章 人间无用(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卯时,长安城外白马坡。 这里跟“斩颜良”的那个白马坡丝毫没有关系,高低相差三尺左右的小土坡,已经被雪覆盖。两边自然生长的槐树与银杏挂满了冰凌,时不时落下一些积雪,偶有枝叶不堪重负被压折坠落。 叶云生背靠一棵老槐树站着,也不活动身子,安静且耐心的好似等着许久不见的朋友。 他原本该想待会儿的决斗,可思绪却飘到了第一次与人比剑的时候——他能重复无数次一模一样的动作,再细微之处都可以不差分毫,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那是在一个夏天,天气非常热,记得比完剑最想做的,是去冲个凉。 当时,他刚出师门,入了江湖,生涩,稚嫩,不畏惧什么,充满了活力与希望。 对手也不是哪位有名气的高人,两人捉对胡乱的打,没有什么针对的招式,没有头绪,全凭本能在使剑。 他赢了,赢在追光断影剑法比对方那套叫不出名字的剑法要高明许多……对方其实一开始就输了,只是那时候彼此都不清楚这一点。 后来他赢了一次又一次。遇到了方子墨,也赢了。他对练剑的兴趣越来越高,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剑招的运用,他像一个永远吃不饱的饿汉,疯狂地去了解各门各派的剑法——有一半是为了赢,有一半是来源于自己也解释不了的喜爱。 直到遇见那位老人——问了,老人没有告诉他名字。很多人以为这只是江湖中道听途说的一个故事,听着像是说书人想出来的奇遇……其实,他当时也没有信,那位老人给他的剑谱会是吕仙人留在凡尘的剑法。 他还记得,老人家从床底下拿出一只积满尘土的木匣,里面放着两本秘籍,一本是《无用剑法》,一本是《明光照神守》。 无用剑法一共有九百九十七招,近千招!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过哪一种剑法会有这么多招式,且这些剑招没有一手是相同的。他练了一年,勉强都会使,但要说入门,却远远不够……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比不过方子墨了。 他的对手来了,骑了一匹年轻健壮的西南马。 剑客就与他骑的马一样,年轻健壮,身姿挺拔,自马背上下来,将马栓在一棵树上,温和地拍了拍马脖子,再从坐鞍的夹带里取下长剑,一边解下宽大的黑色披风,一边抽出长剑,笑着问他。 “你准备好了吗?” 这般风仪善容的剑客,无疑是一个绝好的对手,便是死在他的剑下,叶云生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他拔出了剑,不为输赢,只为在这尘世间,使最后一次剑。 人生如梦,梦里求真。 学剑一生,不过是为在冷银色的光芒里听那呼啸的风声。 剑客笑着说:“你我无仇,只是江湖规矩。不才自常山而来,姓梁名介,刚出江湖没有名号,就不报家门了,决斗前有个请求,还请兄台暂且一听。” 叶云生不急,只是将剑鞘放在老槐树身侧,面对剑客。 “因家中尚有二弟,三妹,老父母健在,若是比剑输给兄台,还请将在下的尸体托给转运,交往常山家中,马鞍夹带里有一封寄往家中信笺,也一并捎去。至于随身之物,皆交由兄台处理……生死有命,不敢留怨。” 叶云生垂下剑尖,提着剑柄抱了抱拳,久不在江湖,听了对方这一番言语,竟有丝丝热血翻涌,答应了下来说道:“某贱名不足挂齿,尊驾君子坦荡,某也别无所求,死在尊驾剑下,足慰平生。” 他不担心死了暴尸荒野,于亮必定会来,见了之后也一定会带回家中,只要人回去了,一切也都有了交代。 妻子,女儿,晴子,子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一夜想了很多,想不完,思不尽,但当挥出宝剑,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要使完九百九十七招无用剑法。 身死也无妨。 ………… 黄泉医苑,老李正在制药。这一味药极难配制,七种草药分量丝毫不能错,其中一味是数天前才入手的天山雪莲,说是万金难求也不为过,才刚将草药捣碎,门帘被掀开,于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师父,不好了,叶叔叔自己去了白马坡!” 老李手不停,头不抬,只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小半个时辰了。” 老李不说话,又加了一味草药进去。 于亮急得站不住脚,左右徘徊,问道:“要不然我去找方大侠,他一定有办法救下叶叔叔的。” 老李手握石臼,一刻不停,只是冷冷淡淡地说道:“他这是自己求死,怨不得旁人。你现在去找方子墨也没有用了,不出十招,他就会死在对方剑下,方子墨去了能做什么?江湖规矩,决斗身死,不可找人报仇。” 他从一只柜子里拿出一把深红色的草药,放在器皿中。 “如此一来,岂不是我们害死了叶叔叔?”于亮急哭了,人都是他去约的呀!真个委屈惭愧如同误杀了好人似的。 老李抬起头,眼都红了,嘶声裂肺地骂徒弟:“你这蠢货,江湖是什么?叶云生答应了我去决斗,生死自负,他死了,埋了便是!这就是江湖!” 他使劲地捣碎草药,低下头,声音也低沉下来,渐渐平静:“我是江湖圣手,你是江湖圣手的徒弟,你不懂江湖,就做不了我的徒弟。现在你去,把叶云生带回他的家去!” ………… 剑风已经荡开了积雪,雪层下面湿答答的草叶还黏在地上,被踏出了无数的脚印。 执着于使完无用剑法的叶云生已经出了四百多剑。 来自常山的剑客梁介开始还能攻出几招,后面就全用守势,步法不乱,力来则卸,锋芒则躲,手中一柄长剑普普通通,已经出现十几道豁口。 他剑招所用纯熟,四套剑法拼凑,勉强抵挡。线眼一字剑,乱披风,史阿七十二式,点苍回风舞柳,这四种剑法显然是经常被他用来拆招,一般江湖中人不会有他如此娴熟的剑招与步法,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教出来的弟子。 叶云生未想其他,只专注在一剑一招上,明光照神守罡气散布剑身,剑势荡开如狂风骤雨,他也入魔了一般,从第一招递出开始,就好似身前再无对手,也正是因为他心中并无杀意,梁介才能守住他的剑招,可他内力毕竟强横,就算退出江湖也未曾懈怠,依然每日修炼。 再又拼杀两百招,梁介只感到胸口窒闷无比,喉咙发疼,内息运劲不如往常。他知道自己内功不如对方,两剑相交,对方内劲撞入体内,已经耗去过多内力,再不犹豫,剑招突变。他使出一招快如闪电的剑招,好似追光断影一般,像是能把人的影子斩断,把光给切开。 江湖中有太多人用快剑,剑招要快,不是勤练便可以达到的。须知练剑不是打熬气力,其中门道博大精深,如何将剑使得比对手还快? 就如做面,有的人烧出来的面条如同嚼蜡,有的人烧出来的面条筋道十足,不加作料都能让口舌满足。和面的技巧,晾晒的方式,水开的程度,下面的松紧,煮的火候,都得讲究,都有方法。 快剑讲究更多,有步法;有运劲方式,从脚到腿,从腿到腰,从腰到肩,从肩到腕,从腕到指;内息也有走法;根骨也有要求;如何运劲使剑变得更快是所有练剑之人都在研究的一个学问。剑法、内功也经过无数人的研究创新而有了高下之分。 故而江湖中快剑几位名家屈指可数,其中昱王剑一手追光断影剑法享誉武林,独步江湖。 这一招快剑没有伤到叶云生,却打断了他九百九十七招无用剑法的节奏,斩开了他封闭住的思维。 他忽然退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梁介。 梁介回了一口气息,踏步向前,又出一记快剑。 叶云生竟然也踏步向前,使了一招一模一样的剑招。 两剑相击,梁介被震退两步,受惊非小,但见一副落魄其貌不扬的决斗对手竟然使出了师父的绝学剑法,再又一剑攻来,竟然也是追光断影剑法中的弄清影一招,剑尖抖了五个剑影,最后直入中宫,他连忙回了一招风拂面。 叶云生见了这一招不觉得深思起来,如果是昱王剑师父,下一招就是第十三式,再切肺门,转十五式,走左手空门,逼自己剑退,这样一来可以缴飞剑,或者切断手筋。 他马上针对十五式用了一招,这时梁介正使出第十三式,剑锋正好对着他的手背,他一阵手忙脚乱,拍开剑锋。梁介下一招用了二十一式,走的俯剑流,剑尖划向他的双腿,他一挡,剑锋转向左边,空无一地,在他的意象里,梁介应该是回宫侧步出现在这边,抬剑刺他云门的。 但梁介只是一剑划上,简简单单的一招第三式后手。 他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当梁介出到第七剑的时候,叶云生已经输了,普普通通豁了无数口子的残剑,轻轻地点在了他的胸口。 梁介很快就收了剑,弯身行了师门大礼,喊了声:“师兄!” 叶云生呆了片刻,回过神也行了一礼,喊了声:“师弟。”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于亮赶到,见了这般场面一脸惊喜地说:“你们不打了?” 叶云生将剑还鞘,说道:“他是我昱王剑师父的弟子。回去跟你师父说,此间事了,勿要担心。” 打发了于亮回去,他拉着梁介的手说:“跟我回去见过你嫂子,好好说说……我这些年未在江湖,也不曾去拜见师父,不知他老人家如何,收下我这个人间无用,可真是给他老人家丢了大脸,他是不是经常在你面前骂我?” 妻子将家里藏着的粗制茶团小小地撕了一些,给叶云生与梁介煮了茶,女儿好奇地在边上看着温文尔雅的客人叔叔。梁介不善跟孩子说话,只是笑了笑。妻子将女儿带进了屋子,把院子留给了两人。 梁介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微微有些不满地对叶云生说:“师兄,你现在靠什么营生,怎地让嫂嫂和侄女受这般清贫之苦?” 叶云生对此并无所谓,只说:“安贫乐道,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不被江湖所扰,每日在街上放个面摊,安安静静地看着女儿长大,一个人练练剑,其实挺写意的。” 见他如此说,梁介一时无话,便喝着粗茶,虽然茶汤不美,但味道甘苦生津,温热解乏,倒与陋巷窄院小家生活一般,闲逸无求。 “你是什么时候拜得师父?” “六年前入得师父门下,当时已经练有清罡震气,花字走剑流,原本是我一位堂伯与师父有渊源,将我介绍过去,可师父收下我,开始三年却一直不肯传我《追光断影》。只是传了五套剑法。” 叶云生垂下目光,一时间心疼,惭愧,低声问道:“可是因为我?” 梁介也有些难过,说道:“师父说,他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收了一名弟子,天资卓绝,无人能比,追光断影剑法江湖中也只需一人使得足矣。” 叶云生听了顿时热泪滚落下来,痛心悲愤地说:“我叶云生愧对恩师,数年栽培,如师如父,非但没有将恩师绝技名传天下,反而落得个人间无用之名,让师傅被天下人所耻笑,何等无能,何等不肖!” “师父等了三年,见你彻底退出江湖,再无声息,终于死心,将剑法传予我。前不久我学成剑法,告别师父返家,师父就对我说过,若是遇见师兄,一定要将几句话给带到。” 叶云生离开座椅,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在额头,叩落。 如果没有师父,他领略不到剑术的迷人,武艺的深邃。如果没有师父,他会一生无求的在那个普普通通的村子里,种田,养鸡,过一个只有一孔蓝天的人生。 梁介目光没有看着他,眼神落在桌上被脏布包裹的宝剑,他想到了师父叮嘱他时的神情,那是未曾放弃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他老人家说,曾对你言用剑一途,以人为本,人强则剑强。这些年他忽然变了想法,剑能伤人,亦能伤己,剑道在剑,以剑为本。你如果放下了剑,就没了剑道,虽然伤不了自己,但也伤不了他人。师父最后要我问你,当年将你带回去教你学剑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叶云生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看向搁在桌边,被脏布包裹的剑。 “当然记得。那天师父将一柄长剑交给我,让我拿着,然后说,‘学剑先要握住剑,无论多么高明的剑法,没有剑,如何使得出来。” 退出江湖七年……师父对他这个没出息的不肖弟子,依然关心疼爱。 他伤痕累累的心,今日又多添一道新痕,那么的深,那么的疼! ………… 官窑出品的玉碟被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精致美味的米糕四散翻滚,染上了尘,仿佛受到惊吓似得躲避座位上的主人。 魏显怒容满面,气势逼人地盯着眼前三人。 这里有铁剑书生徐青,长安剑王谢鼎,千幻电梭夏芸仙。 “还有什么比没有消息更让人糟心的吗?没有消息就意味着燕归来没有死!谁会去藏一个死人?” 谢鼎不为所动,老神在在地说:“她受的伤一般人救不了,长安城里的江湖中人数得着只有五人,其实很好找。” 徐青淡淡地说:“但这五个人都不好惹。” 夏芸仙妖魅地笑着,一个个把名字数了出来:“果林寺高僧先渡和尚,这老和尚是武林名宿,去找他的麻烦无疑会惹出好几个前辈,咱们可兜不住。圣手老李,更是麻烦,他那黄泉医苑暗器毒药无数,不让你进去,你就只能干瞪眼。血肉屠刀林老鬼倒是不用考虑,他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小手段宁家的宁苍生,他倒是会救人,但我宁可去得罪先渡和尚,也不敢得罪宁家。最后就是凌云剑仙方子墨,这可是你们的老对手了,信义盟如今落魄了点,但也不是我们三个加上剑王那些手下能对付的。” 魏显冷哼了一声,傲然说道:“那么城防军与长安数百官差衙役能不能对付?” 夏芸仙捂着嘴笑,桃花眼一眨,说道:“魏大人,您一声令下,长安城里还有谁会是拾掇不了的?” 徐青猛地想起一人,话到嘴边,却咽了下来。 七年前定风波剑会的对手啊,你现在还好吗?凭你的功力,也是可以的吧? ………… 对于叶云生来说,徐青在记忆里已经消失的太久,几乎记不起容貌来。 江湖中那么多的经历,好似都已随风而逝。 他在家中请师弟梁介吃了顿饭,然后送他回住处,一路慢慢地走来,格外地珍惜这点时间。 师弟在身边,将他对师父的思念与愧疚引发了出来,情感如酒,越酿越香,他只觉得师弟是如此的好,师父后继有人。 “行走江湖还是需小心为上,吃点小亏也无妨。若是……天大的麻烦,可以来找师兄,我虽然退出江湖,但到底还是有些江湖朋友的。” “好,多谢师兄。” “那万花笔董四如何得罪你了?” “也不是得罪了我。” 两人刚出城中,走过西市口,前面不远就是醉仙坊,梁介的马跟在两人身后,也是慢慢地踱步,悠闲得很。 或许是离醉仙坊近了,街边卖花的小娘子也多了起来,里面一部分漂亮的,买了花,还能带小娘子去找个地方坐坐,例如醉仙坊。她们不会跟你躺到床上,但是喝酒吃茶,闲谈都可,只是多收几朵花钱罢了。 “途经北邙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男子,他全家皆死在董四手里,缘于他有个妹妹,人美如兰,被董四看到,就上前去抢,他一家人出来阻拦,都被打死。这男子会些武艺,但敌不过董四,肺门穿了,要穴打烂,我到的时候,只留了一口气……实是太惨,我答应了他,定要取董四性命。” “你还要去找董四?” “君子一诺千金,如何能不找?” “先回家见过家人再找也不迟。何况你伤了他,他不定会来找你。” “是打算先回家……想家了。他不来还好,来了,只管让他早日投胎,免得祸害人间。” 不知是不是梁介提到了“人间”一词,叶云生失了谈性,他将师弟送至醉仙坊,便相告而去。 第九章 人间无用(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师兄,你若全力与我对剑,我挡不了你三招。” “不用捧我,我这个人间无用,就是输给你了。” “师兄,我的剑招,都在你计算之下,但观你后面出剑,如同疯魔……师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师兄好好想想……人是赢不了自己的,自己跟自己比剑,如何分输赢?” 叶云生抬头看了眼夜空,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他不是不知道问题所在,可他控制不了自己。就如圣手老李所说,他走火入魔了,在绚丽多彩无穷无尽的剑术世界里,迷惘,徘徊,乃至绝望。 “爹爹。” “阿雨,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 “你一直闭着眼睛,就可以睡着了。” “爹爹,给阿雨讲个故事,讲完阿雨就去睡,好不好?” 他抱起女儿,放在腿上,嗅着阿雨发间好闻的味道,伴着夜里微风轻抚,老槐树上的积雪碎碎,像在眼前飘起白色的小雨。 “从前呢,有一个男孩,他在田地里干活,遇到一位剑术很高的江湖人,江湖人要收他做徒弟,他答应了,跟着江湖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在一个很大的庄子里学剑。他学了八年,然后离开了师父,开始在江湖上闯荡。他打败了很多的人,又学了很多的剑法,他不玩乐……不会去看戏,也不会去听书,不上街跑来跑去,他每天都在练剑,连吃饭的时候,都在心里练剑。” “他一定很厉害很厉害!” “但是他太年轻了,还有很多人,武艺比他好,剑术比他高。有一次,他登上一座荒山,遇到了一位老人家,老人家送给他一本神仙留下的剑谱……” 他亲着女儿的脸,阿雨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对故事中人的好奇与想象。 他笑了起来,笑的让阿雨看不懂——温柔的,亲切的,不开心的,伤心的,阿雨都能分辨了,可这样的笑容,她分辨不出。 这是只有负重前行的大人才能领会的笑容。 这笑容,比整座长安城的雪更冷,更寂寞。 而且,它化不掉,融不了,消不去。 他笑了之后,轻轻地说:“之后,他就天下无敌,谁也打不过他了。” 把女儿放落在地上,他将阿雨一缕垂下的发丝捋至耳后,眼中繁华落尽,说道:“快去睡吧。” “可是,阿雨想知道,男孩后来学的那个仙人的剑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呢。”他这么说,牵着女儿的手,走进了屋子。 将阿雨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他抬头看了眼屋梁,终究没有拿下剑来。 他又回到院子里,等着天明。 一炷香后,一粒石子穿进院子,被他飞身捏住。 散门那几人还是来了。 他走到巷口,再往前就是福康街,两边的青瓦石墙俱被雪覆盖,天冷得厉害,现下已经冻成了冰,墙面在月光下像镜子似的,可以倒映出他的人影。 散门五个人就站在巷口,断天石林豪居中叉腿站着,颇有些不耐地看着他慢吞吞走来,两边四个伙伴,都带了长兵器,最右边的手里提着鬼头刀,边上的壮汉手里一根熟铁棍直直拄着地面,叶云生估量在三十斤左右。站林豪左边两人一人背夺命双钩,一人拿铁线绕龙鞭。 这场面倒是挺有散门的风格。叶云生心里想着,站在林豪面前,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 “这里是一百两银子。小人家境贫寒,还望各位好汉见谅则个。” 林豪一把抓过银票,在月色下眯眼看上面的小字,看清楚了抬头说道:“行,你走吧。” 叶云生心里一松,今天倒是老天开眼了,终于顺了一些。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转过了身子,就听到身后破风声袭来。 七年未在江湖走动,不知为何,竟还能听出是鬼头刀砍来的声响。 他连看都不看,只往前一跃,就躲过了刀锋。再回头,那使鬼头刀的矮个男子冷冷地看着他,持刀贴墙绕到了他的身后。 林豪大步走上前来,“某三个兄弟,有一个断了手,一个瘸了腿,只能拿你性命来给兄弟们出气了。” 叶云生怒极而笑——就不能给一天太平日子过了? 林豪自在手使出,双掌推出,他看了一眼便知要打中宫,转手拍颈部要穴。他伸出两指,就要使一招小峨眉峰,欲将林豪拍来颈部要穴的手掌废掉,可此刻林豪的双掌未及他的中宫,更何谈下一招转手?眼看他招式即将使全,双指必然会落在空处,中宫也要结结实实地挨上两掌。他忽然见到林豪身侧冻住的墙面上倒影出两人的身影。 如同一出无声的滑稽戏。 叶云生就是戏台上瞎了眼的丑角。 他猛地运起明光照神守,中指缩回,食指仍然高高竖着,余下四指将合未合,手臂至上而下,向林豪头顶挥落,如大刀要将天地分开,定下万里江山一般——这是一招太祖长拳中的定江山。 太祖长拳由宋太祖赵匡胤所创,是行军作战所用,近身搏斗,简单实际。此刻由他手中使出,竟然真如太祖再世,神威无匹,一掌既出,万军辟易。 林豪被掌威压住,浑身僵硬,一丝不能动弹,只瞪大双眼,骇得心胆俱裂。 还是身边那壮汉一声喊叫,打出熟铁棍,解了他的困局。 叶云生宛如从梦中醒来,若不是刚好看到墙面冰层倒影出的景象,只怕此刻已经受伤被几人给活活打死了。他怒气横生,跨步向右,也不顾招式,只一掌劈向棍头,掌与铁棍交击,沉闷地一声响,那壮汉已翻了个跟头,一屁股坐到在地上,熟铁棍“唰”地就飞到了福康街上,远远地都看不到落在何处。 他又移步,身法快得叫林豪的双眼都跟不上,看清的时候,使夺命双钩的兄弟跟着飞了出去,却是被他毫不讲理地一脚给踹在肚子上,直踢得这位兄弟吐了无数东西出来,紧接着就听到这位兄弟痛苦地喊了起来:“我的骨头断啦,哎哟,踢死你爷爷了。” 林豪就要出掌,眼前明明站着的叶云生忽然退出三步,正背对举着鬼头刀冲来的矮个汉子,就见他伸出手臂,抓着矮个汉子的脖颈,一把丢了出去,一个大活人飞了七八步远,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惨叫了起来。 那使铁线绕龙鞭的人解开了鞭子,可已经被吓住了,不敢再动手。 林豪到底是领头的,知道再下去兄弟几个都得交代在这里,忙着摆手喊起来:“停手停手,阁下给散门一个面子,请高抬贵手,某认错……小弟和几个兄弟都给阁下认错。” 叶云生一口真气在体内,好似这辈子都没有这般舒服过,像是有十几个顶顶的美人脱光了围绕着他,摩擦着他,这飘然欲仙的滋味——他已经太久未曾品尝,好似一个总讲道理,总体面对人的书生,忽然撸起袖子跟几个莽夫干了一架,如此的痛快,无比的酣畅淋漓! 他忽然笑了起来。 对你们这几个人讲什么招式,还要考虑如何出招……我还真是失心疯了。 散门几个人都开始道歉,见他不理,也不再出手,就赶紧相携着离开。 叶云生独自站立了会儿,走到了那处墙前,摸了摸冰层,自嘲着笑,对冷冷的冰说道:“谢谢,我这个人间无用,居然落魄到要靠你来赢那几个混人,学再多的剑法,练再好的内功,又有何用?” 回到院子里,他洗了一把脸,进屋里看了眼躺在床上安睡的女儿,看着女儿的脸,他笑了笑,可笑容很快的,就像是被黑暗吃去的光,消失了。 也不见有什么声响,他已跃上横梁拿下依旧被脏布包裹着的宝剑。 退出江湖的七年里,他从来没有用轻功飞得如此快,每次在墙边、瓦顶借力,俱是一跃三丈远,内息鼓荡,使得迎面而来的风呼啸不止。 他来到福康街,运起玄机净根诀,内息汇聚双耳要穴,马上就听到了街东头几人的声响。他一步三丈,转眼就追到了他们的身后。 江湖上十名剑客就有八人会使的将军夜走剑,是一套传承已久,攻守平衡,剑招适用性广泛,并无明显缺漏的江湖剑法。 他自然如同刻在骨子里,打定了主意不去深思招式,他直接一剑向前行军式,直直刺入林豪的背脊,穿透了心窝。 入剑有多快,抽剑就有多快,这是高明剑客的用剑基础,他转剑削飞那使棍的壮汉头颅,头颅还在空中,回过身来的三人,其中使铁丝绕龙鞭的汉子喉咙被他宝剑刺入,横向切出,飞出了好大一片血花,洒在使双钩的汉子身上。 那使鬼头刀一刀砍来,他又一剑切开双钩,本来针对长剑能锁能拿的双钩像是病弱的双手,只挣扎了一下,就被宝剑穿过,径直刺入胸膛,他把剑向上一划,破开咽喉,嘴巴,鼻子,脑壳,带出喷泉似的血水,再向下一劈,却劈了一个空。 鬼头刀惊慌失措的剑招像盘蛇出洞,又好似水泼刀法里的不知东西。这并不是离奇高明的招式,可偏偏让叶云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一遍就叫他使了一招让鬼头刀莫名其妙的剑招。 前面被摔得狠了,鬼头刀使刀的手还在抖,刀法也走了形,好像很多存在于叶云生记忆里的招式,他不受控制地陷入在混乱的意象里,然后在现实的刀剑相向里,慌乱,挣扎,补救,犯错。 如果是没有受伤的鬼头刀,叶云生说不定已经被砍掉了手指,或者被切开了某一处的肌肤。 可鬼头刀也在挣扎,这矮个的汉子更慌乱,他认为叶云生是在戏弄他,是在折磨他,让他觉得可以逃走,可以反败为胜;不然这杀星拿了剑毫不犹豫追上来杀人,干净利落地将四个兄弟都一一杀死,这样一个高手,怎么会忽然发了神经,用起剑来乱七八糟? 江湖中人都是比谁的武艺更高,比谁学的本事更强,现在他们两个,却是在比谁犯的错更少,谁坚持的更久…… 叶云生见到一招,正习惯地要去出招,忽然记不起来要用的一招无用剑法。 就像是忘了一句诗的写书人,在最最关键处,画龙点睛时要用的一句诗。 他只能蹩脚地用一个不准确,似是而非,并不完美的词语替代。 又斗了十几招,叶云生又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换成是写书人,只怕要放弃了,睡一觉,明天起来,或许就有了灵感。 但是,叶云生放弃不了,对方的刀一招一招地砍过来。 他忽然用了一招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的招式。 这一招好似顺其自然地使了出来,就像写书人在睡前的灵感喷发,他找不到词了,就自己作了一句。 读穷万般书,不如我一句。 忘却千招剑,杀尽世间苦。 这一剑从刀锋下掠过,刺入矮个汉子的胸口,然后抽出弹飞了鬼头刀。 他一脸诧异,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剑。 远处有三三两两巡夜的差役打着灯笼,徐徐走向这边,他飞身而退,很快就回到了家中。 这个晚上,他想了好久,到睡着了都没有想起那忘记的几招剑法,好似这几招在他的记忆中消失了。 未曾死在决斗中,自是需要履行诺言,他上午摆了面摊,吃了午饭,就让妻子看着营生,他独自带着女儿去往赵员外府上。 过内城门,走入城中,这里占地极广的府苑,每一户都是长安权贵,宽敞的街上捕快、差役多了起来,江湖人少了,长得穷凶极恶之人会被拦住,询问一番,不是长安城户籍,拿不出路引的话就要去牢房里呆上几天,直到找着保人。 城中一切都比他所在的城东要舒服。街面上非常干净,看不到乱糟糟的垃圾,没有夜里醉酒人的呕吐物,行走在路上的人穿着体面,外衣上的毛皮鲜亮,马车宽敞,拉车的马高大健壮。就连这儿的阳光,似乎都比他住的那块地方要温暖写意。 阿雨好奇地看着城中的景物,时不时望向爹爹,她没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其实就算问了,叶云生也不会回答女儿。 当父亲的,都不会在孩子如此年龄,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真实。 叶云生牵着阿雨的手,走在街上,路过一家门前,看到台阶上站着一对男女。 男子似曾相识,女子长得妖艳妩媚,一袭绛紫色贞观服,下摆留出两条光溜溜的长腿,也不怕冷。 女子忽地笑起来,“很好,你就做你的正人君子吧!” 说着就离开了,腰肢扭的,让叶云生走得更慢了。 那男子正无奈间,看了叶云生,追上几步,唤道:“叶兄!” “恕叶某眼拙,尊驾是?” “呵,叶兄退出江湖,怎把铁剑书生也给忘记了。” 叶云生恍然,抱拳说道:“原来是徐兄。” “叶兄,这些年总想找你一叙,不知现下可有空闲,来我府上喝杯茶?” “真是抱歉,我刚巧有事。” “无妨,改日可否上门叨扰?” “叶某早已退出江湖,不谈江湖事,自是欢迎。” 别了徐青,叶云生带着阿雨,转过两个街口,就到了赵员外府上。 员外正巧有事外出,管家按照吩咐带着父女俩人去了赵公子的院子。 走过青山绿水,绕曲长廊,过了两进,侧边一处白墙圆门,进去是三十步见方的练武场,地上铺了青石板,场边有十八般兵器,多是样子货,但收入眼底却十分应景。 赵公子单名一个馀字,刚满七岁,长得面白唇红,眉眼细腻,或许是年岁尚小,深有女相。叶云生见他体格瘦弱,目光灵敏却无有神动,便知还未入气打根。七岁,说迟不迟,说早不早。他便让赵馀简简单单地叩了三个头。 传功有三忌,一忌师出无名,二忌人多眼杂,三忌缘浅根薄。 他让赵馀拜师之后,便由得管家将附近闲杂之人俱都赶出院子。 等诸事妥当,他才慢慢地蹲在徒弟身前,伸两指作剑,轻轻搭在肩上。只见小徒弟有些紧张,便宽声说道:“勿要分神,闭上双眼,鼻吸嘴吐,身心放空。” 一丝真气在赵馀体内走了一小周天,他收回双指,缓缓说道:“好了,你先去取把剑来。” “爹爹,阿雨也要学剑。” 叶云生转过头看了眼女儿,笑起来说道:“阿雨啊,爹带你来,就是打算教你学剑的呢!爹爹好不好?” 女儿嘻嘻笑着,虎牙露在唇外,可爱得一塌糊涂。 他这回多了丝忐忑,毕竟是自个最宝贝的女儿,若说天赋根骨好,他铁定得意,要说差,或许会有沮丧,但也放下了藏在心底的犹豫——对于女儿的将来,他多少有些听天由命。 同样伸出两指做剑,他将真气传入女儿体内,游了一小周天,悄无声息地在收回指尖的时候,松了口气。 女儿是中才之人,赵馀则稍好一些,或许以后能学《明光照神守》。 但是剑法一道,谁走得远,最终还看各自的造化。 呵,他叶云生,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赵馀取来的剑是一柄上好的松纹宝剑,对比那些兵器架上的其余,真是难得可贵。 叶云生拿了拿剑,又还给赵馀,淡淡地说道:“练剑先练诀,我教你一个剑诀,你捏住了!” 他手把手教赵馀捏了个剑诀,右手持剑斜垂地面,左手肘突腕勾,伸双指平胸。 “手上剑提不住就放下休息三个呼吸,再提起来捏住剑诀。” 赵馀长得女子气,又是大府上的公子,教养极好,且十分懂事,自见面拜师之后便表现恭顺乖巧,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就捏起了剑诀。 叶云生在开始纠正了几次,本想找机会训斥几句树立威严,哪里想得到这个生平首徒竟是如同梦里走出来的:老实,勤恳,最难得这孩子并不愚笨,说一次就能明白,错了马上能改。让他教起来顺心顺意,反倒有些不自在。 他转过头,板着的脸就笑起来,对女儿说:“看爹爹给你取把剑来。” 他飞身而起,六步开外的一棵银杏树上折了一根手臂长短的细枝,落脚后伸双指做剑,将突起不平的地方都给削去,递给女儿,说道:“你看,你的宝剑!” 阿雨不开心地瘪了瘪嘴,接在手里,却不看,大眼睛就盯着赵馀手里那把闪闪发亮的松纹剑。 “哎呀,那剑沉呢,拿手里伤手臂,还会磨出老茧,等阿雨以后学会内功,再拿剑来练。阿雨,你不想自己的手臂一条粗一条细吧?” 阿雨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手臂会一条粗一条细?赵馀一动不动地捏剑诀,小眼珠子却瞟了过来。 叶云生背对着赵馀,也根本不去管刚收的乖巧徒弟心里如何。 “对吧,你肯定也不要手掌心都是厚厚的皮,还会被磨出血,就是碰着水了,都会疼得像针在刺吧?” 阿雨这次都不想,直接摇起头来。 赵馀这回屏不住了,轻轻地说:“师父。” 叶云生回过头来,板着脸问道:“何事?” “师父,我可不可以也先拿树枝捏剑诀,等学了内功,再拿真剑?” “不可以。” 赵馀受不了,剑诀像散了架,白白的小脸都涨得通红,只是说不出口。 叶云生冷冷地说道:“我第一次练剑,我的师父就给了我一把比你这柄还要重一斤半的剑。我学剑二十年,就没有用过一次树枝当剑!” “你不想学?本来你若没有拜过师,我倒是可以跟员外请辞,但你拜了师父,就没有办法了……” 他从女儿手里拿来粗不过食指的树枝,忽地闪身到了练功场边上的兵器架旁,握着树枝一挑,一柄笨重的方天画戟就飞出兵器架,直直飞上天。 他紧跟着跃了起来,超过那柄方天画戟,在空中约莫三丈高的地方——在两个孩子眼里,可不就是在天上飞了?两个孩子都惊叫了起来。 树枝像剑,方天画戟反倒像一根树枝,被中间斩断,“哐啷啷”掉在了地上。 叶云生落下来,一派仙人风范,捏了一个刚刚教赵馀的剑诀,再徐徐收了,弯腰将方天画戟的一半从地上拿了起来,走到赵馀跟前,俯下来问道:“你说我用这树枝抽你,抽手,手断不断?抽腿,腿断不断?” 没有想到这女子相,白白小脸,眉眼细腻的小徒弟“唰”地摆起了剑诀,就真如此干脆地认怂了。 他也不再多言,把树枝放在阿雨手里,听着她喊:“爹爹真棒,爹爹跟神仙一样!” 他咳嗽了起来——用二十年练就的绝顶内功,拼了一记,只为在刚收的徒弟面前显摆显摆,当然亏不了,只不过岔了气还得憋着,就多少有些尴尬了。 第十章 人间无用(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徐青最近很烦恼。 不知为何,浪荡妖冶的夏芸仙总在他身边出现。 到这一天上午,夏芸仙居然挎着一只装满水果的锦盒,直接拜访他的家。 老母亲看到这样一个貌美如仙,笑容妩媚的姑娘,竟然喜笑颜开,直接就拉着姑娘的手,不肯放开。 要知道,这位姑娘的手,可是杀过数十人的……他心里虽然在恼怒,可面上却风平浪静,陪着母亲与夏芸仙吃了午饭,就借口要去舅舅那边办事,带着夏芸仙出了门。 “孩儿,娘看这位姑娘是真的配你,她看你的眼神,娘绝对不会看错的,要不要现在去找媒人讨个八字?” 徐青看着走在前面的夏芸仙,心知以对方的内功修为,铁定把娘的悄悄话给听在耳朵里了。他无奈地对娘说:“也不急在这一刻,舅舅那边的事情很重要,待儿子把事情处理好……” 他走了出去,示意老仆关上门,转身就见到夏芸仙在台阶上对着自己似笑非笑,眼中春意盎然。 “夏姑娘,以后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我可没有开玩笑,走了这么多年的江湖路,徐青,我是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 “我们家将来的女主人,不会是江湖中人。” 夏芸仙收敛起笑意,看着徐青,这个在江湖中一贯按心意行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女魔头,或许是很久没有如此认真地说话,竟然有了一丝惶恐:“我早就厌倦了江湖厮杀,只要嫁给你,我一定会退出江湖,在家好好的相夫教子。” 徐青冷笑着说道:“抱歉,夏姑娘,我没有办法相信你。前些天的夜里你还在我舅舅的床上,今天你跟我说,以后在家从夫做个好妻子?” 夏芸仙勃然大怒,压着声儿说:“好你个徐青,敢瞧不起我?我夏芸仙血海刀山淌过,按自个心意过日子,图个痛快,有何不可?既然答应,便不会骗你,为何不信?还不是你自视正人君子,不愿跟我走近,对,我是**荡妇,可我若退出江湖,嫁给了你,便不会再回去过以前的日子!” “请回吧……以后还是不要来我家了,若我娘亲知道你是一言不合就出手要人性命的江湖人,只怕会被吓着。” 原本前面在徐青家中,跟他老母亲相谈甚欢,夏芸仙其实打心眼想入了他的家门,从此与江湖相忘。被徐青这么一说,真个是如同一把刀在心上搅了几下,痛彻心扉。她又气又伤,浑身都在颤抖,嘶哑着说道:“好,我夏芸仙不会忘了今日之辱,你徐青要当正人君子,我们就走着瞧……你在魏显手下,不是没干过伤天害理之事,把自己弄得如此干净,不觉让人作呕吗?” 她说着掩面而去,留下一脸怅然的徐青。 一对父女正巧走了过来,徐青见到那牵着女孩手的男子,竟然是七年前那次决斗的对手,人间无用叶云生,他忘不了那次决斗,自然忘不了这个男子。 ………… 每天上午一如既往,练气,给妻子女儿留下两碗面条,然后推着小车去东市,跟食铺的老王打一声招呼,烧水,站在炉子后面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到了中午,随便对付一碗面,等着妻子带女儿来了,留下看着面摊,他会牵着阿雨的手,慢慢地走过长安的街。城东这一块的雪,经过两天已经融化,地面有些泥泞不堪,遇到肮脏的地方他会俯身抱着阿雨走过去。 走到城中就好了,这里干净的像另一处世界。这两天没有再遇到徐青,他进入赵府赵馀的那座院子,就像走入了一处安静的桃源。没有街上的嘈杂与冷漠,没有家里的枯燥与寂寞,他心里是觉得挺好,更有期待与不愿离去的念头。 徒儿赵馀很听话,练了三天的剑诀,每天一个下午,再难熬都忍了下来,不似臆想中那些吃不得苦的娇弱公子哥儿。 直到日落西山。 他会牵着阿雨的手,走在漫天霞光之下,长安城的晚霞,像是玉皇大帝赏给人间的一道景色——送归人。 阿雨的脸在晚霞的映照下,格外的天真可爱,像染了一层超然脱俗、不意凡尘的胭脂。 每当这个时候,在他心里,就希望日后都如此,便足够了。 教剑并不是困难或者麻烦的事。 以前师父怎么教自己的,他现在就怎么教徒弟。 不过,对于阿雨,到底是不一样的。练了三天的剑诀,小孩子便受不了了,嚷嚷着要学剑法,不要摆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毕竟是五岁的孩子,忍受不了这份枯燥。 他笑着答应了。 也取了把“剑”,教阿雨什么是刺,什么是斩,什么是切,什么是挡,什么是穿…… 赵馀看着听着,也说想学。 他理也不理,就晃了晃手里的“剑”,然后长的像个女孩子的徒弟,老老实实地继续捏剑诀,却用可怜兮兮的一双眼珠子盯着阿雨。 本来如此学剑是可以忍受的,问题现在就像读书的孩子,读着好好的,偏偏窗外来了一个玩纸鸢的孩子,一边玩还一边大声的呼笑……这就有些过分了。 叶云生可不管,跟阿雨玩了起来。 你刺过来,我挡一下,我刺过去,你挡一下。 他本笑着,可如此几次重复,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 一大一小,一个教,一个学,赵馀在边上看着,感觉上好似反了过来。 阿雨像是在玩,师父好似在学。 师父还要学剑吗? 学如此简单的用剑? 刚刚师父还说着,这只是用剑的基础,每个学剑之人,都必然掌握的,忘不了的,如同吃饭用筷子那般自然。 到了晚上,他等妻子和女儿都睡熟了,跃上房梁,想要取下剑来。 可房梁上什么也没有,他的老伙计,不见了。 他悄无声息地落回到地上,轻轻地关上门,然后脱了鞋子,和衣躺在床边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吃了,留了两碗面,却没有推车出门,只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看着妻子和女儿洗面,捧着碗用餐。妻子见他没有出门,也不问什么。 他从妻子手里接过碗,放在木盆里洗,见阿雨回屋子里跟布老虎玩,就对妻子说:“我房梁的那把剑,你给拿去哪里了?” 她双手搅着衣角,低着头说:“奴没有动过。”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有些生气的模样,“你前些天晚上拿了剑出去,回来衣裳都染了血,第二天我就听闻外边街上死了五个江湖人!官人,你答应过我,好好过日子,江湖的事情都不再管的。” 他苦笑着说:“阿谭,不是我要管江湖的事情,是他们找上门来,要你官人的性命,我放他们走了,以后他们再带更多更厉害的人来,该怎么办?你,还有阿雨,我能让你们受伤害吗?我是为了保护你们,才去杀人呀……” “奴不要你去杀,万一你伤着了该如何是好?阿雨还这么小,长安城也没有别的亲人帮衬,奴实在是害怕!” 见妻子哭了,一脸失态,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哀伤,他不知该说什么…… 妻子带着女儿去邻家串门,估计又是去做衣服,教阿雨用针线。 他只院里坐着,今天都不打算出门去。 等午时,妻子带阿雨回来,见他这副模样,就自己去做了几张肉饼子,他吃了两张饼子,见到院门外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老者站着。 他迎了进来。中年男子锦衣玉带,枣红脸,长须,戴武士冠。后面跟着的老者一副生意人打扮,富态十足,不过跟着中年男子,一派随从作样。 妻子将女儿带进屋子,临了又看了几眼,露出惊讶和慌张的神色,叶云生却是顾不上,只对客人行礼。 中年男子与他行的是江湖礼。 妻子在门缝里偷瞧,忍着一边女儿天真烂漫地问:“娘,你和爹爹在玩躲猫猫吗?” 她看着那中年男子和自家官人交谈了几句,然后老者便双手恭谨地托着那只前些天她去西市一家当铺给当了的剑匣。 当了五十两银子,银子还被她藏在柜中最下面的衣袍里。 官人收下剑匣,也不给还了银子,就只点了点头,那中年男子和老者就退出了院子。 中年男子的神态自然亲和,倒是那位衣着富贵的老者竟是如此谦谨,她从未在相识之人身上见过这种姿态。 等他们走远了,她才推门而出,来到叶云生身边问:“那两位是什么人?” “年纪大的不认识,说是宁家当铺的掌柜。”叶云生摸着剑匣上的纹理,看了眼妻子,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这把剑,你不管是丢了,还是当了,还是送人了;只要是在长安城里,最后还是会回到我的手里。” 妻子瞪大了眼睛,问道:“所以,你一直在等它回来?” “我也不知道会这么快……另外一个人,是小手段宁家的三房当家,整个长安,就连知府大人,都不敢得罪他。” “瞎说,江湖人哪里能叫知府大人让着?” “江湖人不是只有打打杀杀的那些,也有跟朝廷牵连,跟官家牵连的……他们宁家的三房二姐,也就是这位当家宁苍生的妹妹,就入了官家的门。他这位官家的小舅子,值不值当让知府大人敬畏?” “他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对你如此亲近?” 叶云生叹了口气,不想解释了,只说到:“都是陈年旧事,无谓再提。” 他走进屋子,将剑匣用布裹起来,背在了身上,牵着阿雨的手,走了出来。 “不要带阿雨去学剑了。”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说道:“只是让她玩玩,赵府又有点心糖水,还有小公子休息的时候一起玩耍,你不要担心。” “我们回老家吧……阿雨说了,你在赵员外府上,自己也在练剑。”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不说话。 “我不担心阿雨,我是担心你呀!官人,我们不要呆在长安城了,我害怕……这里有太多江湖的人,万一又有麻烦找上门怎么办?那个方子墨,还有张晴子,他们再来找你怎么办?” “不要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平时总是顺从的妻子忽然尖叫了起来。 叶云生怔怔地看着她,被嚷得有些发蒙。 “这些年我本就担惊受怕,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叫阿雨怎么活?打打杀杀的,几个有好下场?你现在晚上拿剑出来练,还要教徒弟……你不就是回到江湖中去了?你也说了,你比剑赢不了别人,那就不要练了!剑是用来伤人的,你还练它做什么?你舍不得这把剑,就把它放着,我不丢了还不行?” 他咬着嘴,不说话,阿雨靠着他的腿,呆呆地看着娘亲发火,有些不知所措。 “你自己说的退出江湖了,我们好好过日子,以后都不跟人去比剑了。你自己说的……”她哭了起来,眼睛红红的。 妻子伤心的模样,像一只密不透风的布袋子,一下子套住了他的头。 “我想你每天都好好的,想你开开心心的,平平安安的;我想每天都看到你,陪着你。我好怕呀,从你那天回来,衣服上都是血,我真的害怕,害怕你要是回不来了,或是手没了,腿没了,官人,我不要你这样!” 他低下了头,微微地摇了摇,对她轻轻地说:“不会的。” 他拉着女儿的手,向外走去。想结束这场谈话,因为他无法面对深爱自己的妻子,看着她流露出如此委屈,害怕,哀求的神情。 “叶云生,你给我回来!” 他望向天上,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格外的温暖、煦和,天上的云层柔软铺展,逶迤舒卷,蔚蓝与洁白,仿若一幅画卷一去千万里。 或许等老了,可以整天呆在这个院子里,看着变换的云天……但现在不行。 相对于其他人,有两种人的人生是更为短暂的。 一是书生,一是武夫。 书生怕老,怕老眼昏花,怕思维不畅,怕精力不够。 武夫怕老,怕手足无力,怕气血不足,怕骨脆筋疲。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他叶云生又何尝不怕? “阿谭,你知江湖上的人都唤我什么?他们叫我人间无用。你家官人是个无用之人!学了十几年的剑,到头来无一用处!我在心里憋了七年,整整七年,活得像个木人,心肺全无……哪有学了十几年剑,最后做面条的?老天要糟蹋我,我可以忍,但我不能自己糟蹋自己。‘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不是要离开家,不是要回到江湖中去……” 他扶着门边的木框,眼中热泪滚动,整张脸都在向上挣扎。 “我曾在江湖中闯荡过,也在家里陪你过了七年的安分日子,按说这许多年,心思也该淡了,可我胸膛里还是熬了一把火……我不想做人间无用!练剑,只是想求一个心安,这辈子,苦也罢,衰也罢,悲也罢,至少让我知道,我能做个什么样子,我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妻子。 “除此之外,再无所求。你不要担心了,我,我们一家人,都会平平安安的。” 人一旦有了希望,日子就过得不再漫长。 叶云生没有再把剑藏在房梁上。他打开了七年未曾开启的地窖,这一处建在自家院子下面的地窖,除了他只有方子墨知道。 七年前还在江湖中走动的时候,子墨给他提了个建议,挖这个地窖,算是一个江湖人最后的隐秘之地。 里面整个空间有一人半高,十余丈见方。 一张床,一个两叠的柜子,桌椅,角落堆放了四只大箱子。 他趁着夜深人静,打扫干净,再又揭开箱子,看了看里面的物件。 其中一箱是曾经收集起来的剑谱,一箱是伤药血散,一箱是以前的衣物,那顶与子墨一起在扬州买下的白玉莲花冠就放在这只箱子里。子墨行走江湖喜好青衣,晴子喜好白衣,他却独独钟情红衣。 记得,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晴子问过,为什么一直穿着如此惹眼的红衣。 他开玩笑说,因为怕看见自己流的血。 其实仅仅是年少时的一个梦想,他希望能穿最鲜艳的色彩,做最显眼的剑客——红衣黑剑,不外如是。 现在见了,却似乎更像个笑话。 活得落魄的人,最怕见少时,见一次,伤一次。 第十一章 练剑(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长安城又下起了雪。 这次雪花不大,湿湿冷冷,可还是积起了雪。 青花石的假山变成了小雪山,边上的水潭冻成了冰潭,银杏树高大的树干上不堪重负的枝叶都落了下来,倒是辛苦了院子里的下人。 但真正吃苦的是赵馀。 已经开始练习吐纳,入门《玄机净根诀》三日,赵馀的变化显而易见,捏剑诀更持久,更稳定,一气能有小半柱香的工夫。 叶云生便让他站在雪花纷飞里捏剑诀。 还是没有教剑招。 可怜的徒弟被冻得挂了两条鼻涕,本来挺漂亮的小脸也通红通红的,双眼都在流泪。 他与阿雨在屋檐下,你一招我一招的玩耍。阿雨也开始练内功了,可惜守静这一关做得实在糟糕,往往是在吐纳的时候,几个眨眼就呼吸乱了,也不知道小脑瓜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念头的。 “你看,‘群鸟飞渡’就是要做到四下刺剑的位置稳定在这四个点上,为什么要这四个点呢?因为剑如果不击中要害,杀伤就小了,等于给了对手反击的机会。出剑讲究守静,练内功也要求抱元守一,简单的说就是不能乱!” 阿雨似懂非懂,可他还是说着,像在对自己说似的。 他一边讲,一边重复了几遍剑招。 “这个‘群鸟飞渡’要快,要准,但换成你面对这一招,其实很好解,嵩山无量观的‘镜圆璧合’这一招,看着像画了一个圈,但其实圈中有四个点,就是挡这一招的,同样在这个圈中的其他点上,也能挡住。但如果对手用这一招挡,你马上接一招中平一字,对方就完了,除非是高出你的对手,能转大圈为小圈,用出无量观绝学缺月再圆,那你剑招不及变化就要被搅飞掉剑了。” 阿雨在想东西的时候显得呆愣愣的,等想完了眼睛里出现神采,就马上精灵可爱起来。她笑着问:“爹爹,难道没有一个剑招,只要我使出来,就一定能赢的?” 叶云生用树枝敲了敲她的肩,笑道:“哪里会有无敌的剑招?如果有的话,大家都用这一招,还能分出胜负吗?” 阿雨又想了会儿,问道:“爹爹,如果没有无敌的招式,那么学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无奈地说:“你学了,才能懂剑,才晓得怎么用剑。” 只是说完了,他猛地在心里自问,我懂剑了吗? 许久之后,等他再去看雪中的徒弟,发现赵馀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 捏着剑诀的雪人。 赵员外是个极其明事理的人,从不过问叶云生如何教自己的孩子。这也让他有了倾尽全力去教的心思。 给赵馀推血过宫,热了身子,就让他去洗澡,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父女两人则在屋檐下,看着练武场上的雪,远近无杂声。叶云生喝着温热的茶汤,身边阿雨挑着糕饼吃,时间一下子就慢了下来。等赵馀从屋子里出来,两个小家伙跑进了雪中,堆起了雪人。 他微笑着,等着天色暗下来。 ………… 黄昏,魏显府上。 前两天自九华山下山行走的道人野狐子被夏芸仙请了来一同出力。 野狐子是个三十多岁的无门无派,原本姓名未说,一手拂尘使来有水泼不入的功力,两颊有剑疤,短眉小眼,鹰钩鼻,一身旧道袍。 众人议了开头,他说道:“贫道这两日观察那果林寺高僧先渡和尚,可确保他没有救下燕归来,试问这燕归来受了如此重伤,若在果林寺,先渡和尚怎有时间早晚功课,白日还要普度众生?” 屋中几人都笑了起来,长安剑王谢鼎说道:“圣手老李那儿我假意让门人去治伤,耽搁了一天,应也可以排除在外。” 徐青淡淡地说:“血肉屠刀林老鬼这几日已经有所意动,按照魏大人吩咐,一千两银子,能为我们出手一次。” 魏显坐在上位,看了看几人,不耐地说道:“那就只有两个人了?” 夏芸仙笑道:“其实只有一个人。” 徐青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想接话。 魏显挺了挺身子,问道:“确定是方子墨?” 长安剑王冷冷地说道:“宁家的行事风格是帮亲不帮理,如果与燕归来有旧,早就上门来了,也不会投信开封。不怕阎王请上殿,就怕宁家小手段。江湖手段,谁能比得过宁家?” 徐青忍不住说道:“莫忘何家。” 夏芸仙笑讽道:“何家早就落寞了,江湖人谁还会在意?” 长安剑王冷冷一笑,野狐子也无声地咧了咧嘴。 夏芸仙又说了句:“下三滥这个名字,起的恰到好处。” 魏显不快地问道:“谁有良策拿下方子墨与那燕归来?这凌云剑仙跟咱们向来不对付,为了转运一事,这些年就没有消停过。” 夏芸仙低敛眼睑,连呼吸都细微了,蓦然笑了起来:“魏大人,这方子墨是正道鼎鼎有名的人物,信义盟盟主,手下人数众多,剑法更是一流……不过照小女子看来,却是最容易不过。” “此话怎讲?” “只需一人,就能叫凌云剑仙,独自面对我们众人,且无帮手。” “谁有这个本事?” 徐青见到夏芸仙桃花一般的眼眸转向自己,心里惊怒,可堂上坐着魏显,他却半点奈何不得。 “徐公子,在座之人,唯有你可以办到。” 徐青不等魏显开口,赶忙说道:“夏姑娘说笑了,在下几斤几两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夏芸仙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几个,在江湖中行事,不与凌云剑仙这等人物同流,但徐公子不同,就拿一事来说,前次对付燕归来,如果徐公子及时追到,与剑王合击燕归来,她必然身死当场。” 最毒妇人心,这番话直指徐青有不二之心!果然,魏显眼神盯着徐青,隐隐有杀气,他也不开口,就等徐青解释。 徐青只能说道:“燕归来轻功高明,追赶不及实不能怪罪于我。” 夏芸仙笑了笑,说道:“总是一件可说道之事,徐公子铁剑书生的雅号,江湖白道也颇为钦佩,方子墨或许会起疑,但未必没有成事的机会,奴家觉得,可以谋之。” 魏显问道:“如何谋之?” “信义盟转运财物已久,燕归来身上那封信,作为一盟盟主的方子墨必然会亲自送往开封。我们现在不能等他们集齐人马,只需让方子墨相信魏大人会调兵遣将剿杀信义盟,兵围方府,他方子墨为了不牵连朋友兄弟,会不会解散信义盟,孤身去往开封?” 徐青来不及顾忌舅舅的猜忌,直接说道:“此举不妥,信义盟终究是江湖势力,来往多是江湖白道,方子墨要是联合交好势力,大闹长安,吃亏的还是舅舅。按夏姑娘的方法,如何让方子墨相信不说,舅舅用何名义请城守调兵进城对付信义盟?风声传出,一旦有心人上报朝廷,舅舅难免惹来非议。” 魏显一指徐青,沉声怒喝:“青儿太涨他人志气,本官何须顾及一江湖草莽,他方子墨敢联合白道势力,我就将他们一网打尽!朝廷有朝廷的颜面,怎容江湖宵小叫嚣?找个名义又有何难?说那刘府二娘勾搭方子墨,杀死刘府上下,我再与邱县尉安排捕快上门,他不从便让城守调兵进城围住方府!” 谢鼎竖起大拇指,敬道:“魏大人霸气,不过这样一来,就让方子墨破釜沉舟,官兵怕是围不住信义盟众人。若他带人逃出,我等就不好对付了。” 一直吃茶的野狐子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凌云剑仙在江湖中口碑极好,给他纠结起好友帮手,我等几人怕是奈何不得。还是夏姑娘的计策绝妙,让方子墨先得知官兵将至,必定会保全信义盟上下,孤身出走,我们就在路上对付他,就算他剑法再好,难道还敌得过我们几人合力?” 夏芸仙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徐公子,心中暗道,你不是要做正人君子吗,我非要你当个卖友求荣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她对着魏显巧笑嫣然地说:“如此一来,事情不用闹得血流成河不可收拾,又可轻易拿下方子墨,取回信件……只是要委屈徐公子了。” 魏显沉默了片刻,对几人说道:“你等先行退下,我与青儿说几句。” 夏芸仙,谢鼎,野狐子告辞离去后,徐青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水冷茶香淡去,他已品不出丝毫滋味,心底只觉世故乖离,情难自己,颇有放下一切,远走高飞之念。 “青儿啊,你可知舅舅这些年在长安城做到主薄一位,是多么不易?每年要给上官多少财物,才能保住现有的一切?你那父亲是个不省心的,本事没有,偏偏花销繁多,你母亲守着家为了你的亲事与舅舅天天念叨……那封信,真若到了开封,官家天子一怒,咱们魏家就要遭殃了,你武功好,还能遁入江湖。但你能忍心看舅舅人头落地,你母亲发配千里?” 徐青放下茶碗,忍着心头的百般滋味,轻轻地说:“青儿自是不能坐视不理,给青儿两日时间,准备妥当,就去找方子墨。” ………… 自从那次争吵过后,妻子就不理叶云生了,该做的一样不拉下,就是不说话。女子小心眼起来,真够叫男人头疼的,叶云生行走江湖的时候很是能花言巧语,可成家之后,反倒笨嘴拙舌,连哄女人的情话都不会了。 这天夜里,妻子和女儿都入睡了。他一个人不知怎么躺,就在院子里坐着,坐了会儿,站起身捏了个剑诀,空手舞了一趟剑。看满院积雪,老槐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夜空清冷,月无伴,星辉暗淡,真是寂寞到了骨子里。 正要回屋,忽听院外小巷里传来脚步声。他打开门,见到张晴子背着一位年轻姑娘。两个女人都是一身的白,在雪中却反而不起眼。张晴子轻轻地跟他说:“来跟你借个地方。” 他马上就明白了过来,迎了进来,关上院门,带张晴子走到侧屋后边,靠着院墙,拉开地上的暗门,让张晴子背着姑娘走了进去。 年轻姑娘比张晴子高了大半个头,几乎和叶云生差不多高了,将她安放在床上,她对叶云生颔首,说了句多谢。 “长安剑王的当涂剑,姑娘用什么招式挡下剑锋的?可惜内劲入体,如此重的内伤,想必近几日都是子墨在为姑娘疗伤。”他甚至没有碰过对方的身体,就已经清楚对方的伤势,还说出了何人所伤,用的是什么剑法。 年轻姑娘眼中出现了惊异,一时没有吭声。 张晴子说道:“你凭什么断定都是子墨,我就不能给她疗伤了?” 直到这个时候,叶云生才有机会好好地看了看张晴子。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并不比躺在床上的姑娘更好一些,但没有忧郁,低沉,失落。好似老李的那一副药剂,并没有在她的心灵上造成过多的伤害。 或许是叶云生看得久了些,她脸颊出现了一丝红晕,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可嘴里还是不放过他:“你都不心疼,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如此一说,他便知道她心里还是在意肚中孩子的。 他也不管床上的姑娘,握住张晴子的手,只眨眼的工夫,他便知道,他的还未出生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张晴子眼中出现了水波,强忍着说道:“你绝对想不到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历。” 他没有忍住,流下了一滴眼泪,借着擦去而松开了手,笑着问:“哦?我来猜猜看。” “这般伤势,长安剑王必是精心准备的一击杀招,几乎贯注全部功力了……越女剑凌厉刁钻,出手即是搏命一般的招式,自然挡不住,那就不是神秘的越女剑传人。华山隐士养气剑内外兼修,招式多是以守代攻,讲究出剑先立于不败之地,若是养气剑的传人,伤势会轻很多,也就不是了……” 年轻姑娘听他说了两个江湖上的传奇,有些汗颜,低下头去,等了片刻,听他没有说下去,再抬头看他,就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 她不喜穿鞋袜,还是穿着那双梨花木的木屐,故而现在脱去后,是光着足的。 叶云生可以发誓,这辈子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美丽女子的,可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双脚。 宛如三四岁的孩子的皮肤一般,吹弹可破。没有趾骨的痕迹,浑圆,饱满。脚背的弧度与脚底的弧度是无法想象的,以前只以为有渝州天坑、洛阳飞石、河西丹霞这些可叫做鬼斧神工,但现在见到年轻姑娘的脚,他忽然觉得只有这双脚才是出自鬼神之手。 他犹如着魔了似的,嘴里轻轻地念着:“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 年轻姑娘读过庄子的书,知道他这句话的出处,脸上飞出两朵烟霞,本就绝美的脸更是风情万种…… 张晴子抿嘴而笑,也不气恼,只看着他醒悟过来,低头给姑娘赔罪,直说唐突。 “猜不到吧!” “记得曾经见过燕云来的一位江湖浪客,练的是密宗不动明王掌法,已至无动的境界,不动明王掌法一共四层境界,分别为从召,祥寂,忿怒,无动。这人练到了最高境界,一双肉掌无垢无茧,如归真璞玉。” 他的目光穿过回忆,回到年轻姑娘的脸上,再徐徐移动到腰部,落在燕子模样的腰带扣上,笑着说:“能将一对金莲练至这般明玉无瑕,应该就是江湖传闻已久的燕归来了。‘燕归来’刚柔并济,可惜姑娘功力不够,软剑挡住了剑锋,却化不去剑上的内劲。” “确如其言,小女子佩服!刘府未亡人江瘦花,敢问恩人名号?” 他怔了怔,忽然就从知无不言变成了哑巴。 张晴子轻轻地说:“他是叶云生,我们以前一起行走江湖,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他笑了笑,心里抽痛。 江瘦花吃了一惊,挣扎着要起身,“我不能在这里,你已退出江湖,如何能够害你。” 张晴子按住她,嗔怒道:“甚么叫害他,这里安全得很,他内力不比子墨弱,能够给你疗伤,你且好好躺着,我与他说几句就走了。你要不安生在这里修养,我和子墨如何能够安心,别忘了还有大事需要操办!” 那封信在方子墨手里,她要是在方家,方子墨须每日为她渡气疗伤,怎能去开封呢?江瘦花不怕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担心刘府满门血案不能得报,听张晴子这么一说,只能好好地躺着,悲从心里,泣声说道:“诸位此恩此情,江瘦花没齿难忘,奴必会日日念经祈愿只求恩人平安……余生做牛做马,一一报答!” 叶云生不忍见她悲伤之情,按住她的神门穴,运劲透入,几个呼吸,江瘦花便沉沉睡去。 “她这身内伤,你估计下得多久能治愈?” “每日给她运功疗伤半个时辰,两月左右。” “可以吗?” “你要我做的事情,少有不可以的。” 这或许,算是一句情话了吧。 第十二章 练剑(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还是跟着张晴子,一前一后,悠然如散步似的,飞檐走壁。 其实就以轻功来论,该是张晴子在他后边。但一直以来,他都喜欢跟着她,前去如风,恣意潇洒。 他喜欢她,羡慕她,每一次的相见与靠近,都能带来欢愉,能够增加心跳的速度,这在平静无澜的生活里,是多么的可贵难求——所以,他犯下了绝对不该有的错误。 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情爱,不是欲望,不是没有搞清楚的一场混乱事儿……他想过好多次,挣扎,反省,悔恨——都没有用,因为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关联,是蝴蝶遇见花朵,是江河流向大海,是宝剑归入剑鞘。 他只要见到,听到,碰到,就会产生各种重复的反应,这些反应经过了这么多年,未曾淡去,一次又一次,就如他现在跟着张晴子施展轻功,在夜空下乘风而去,心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与放松,且还有不甚强烈,恰到好处的一些些满足感,越是如此,越是难忘。 越是难忘,越是珍惜。 张晴子向归家的卖酒人要来了两壶雪梅,这种浸过梅子在雪中冰镇的西凤酒,口感酸凉,像极了情人的吻。 他陪着她坐在西城门的瞭望台上。 城外是模糊不清的土道与黑如夜色的山峰。 他静静地听着她讲述这几天的事情,如何救下江瘦花,还有接下来的打算。 瞭望台上的风很大,一阵阵地刮来,起了呼啸声。所幸雪小了下来,飘在空中,只有到极近处在月光下才能看清,纷纷点点,偶尔被风带到脸上,也不觉得冷。 只是碎得不见了痕迹。 他一直没有说要不要帮忙。 她也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子墨的打算,好似这件事无关紧要,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是子墨与她的私事。 这便是江湖,我在这儿厮杀流血,你在那儿养家教女。 你终究不是江湖人了,家里有妻子,有女儿,江湖事就只是说给你听的一个故事,如此而已。 叶云生脸上是淡淡的笑容,但心里十分沉重。 他想起了那天在子墨家中,对方说的那些话:“人在江湖,或许几年风平浪静,但顷刻烽火连城,凶水滔天,也是江湖该有,天命难违。” 叶云生已不在江湖,面对好友在江湖中的遭遇,是真正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在他的脸颊,摸着他的眉峰。 张晴子看出他所想,微笑着说:“别想太多了,我和子墨都会好好的,信义盟也会越来越好的……忽然觉得,你退出江湖也没有以前想得那么糟糕。” 她的笑容能让风都停住,是这么的美,这么的暖。 她眼中的水波好似荡漾了起来,因为她想起了很久之前,眼前这个男人,携着剑,穿着红衣,脸上的神情永远是信心十足,阳光灿烂,身上的姿态永远是风流潇洒,自由自在。 “不过,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很幸运哦,我一直一直没有忘记那时候你的模样。” 被爱着的女人说喜欢,本应是高兴的事情。 可叶云生却高兴不起来。他不想承认自己不如从前,不想说自己失败了,退缩了,逃避了。 他们把酒喝完,下了瞭望台,他送她回了方府,然后一个人,慢慢地在街上走回家。 床上妻子女儿都在梦里,他亲了亲阿雨的脸,然后在黑暗里端详着妻子的脸,摸了摸她的秀发,也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 徐青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在饭桌上等着他。 父亲一直以来都借口转运司的事务繁忙,不到深夜是不会回来的。 身为人子不得对父母有所怨言,更别提评说。 但是,他知道,父亲不是事务繁忙,相反,转运司里很清闲,父亲这些年都在忙着和他的那些朋友吃酒狎妓,尤其是晚灯楼与花茶坊,父亲在里面都有单独的厢房,有不下于妻子地位的相好。 所以,若是朋友叫他去,这两个地方,徐青是决然不答应去的。 他陪着母亲用过了饭,就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下人都退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直到深夜,他还在一面铜镜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言语。 其实,铁剑书生徐青并不是个有天赋的剑客。 这事对于五台山太乙剑派的一些老人来说,都是耳熟能详——他的师傅涂长老跟许多人说过。 “我那徒弟不适合练剑。” 但不管说了什么,说到最后,这位师傅总是以一句话来结尾。 “不过我教了许多人,就没有一个人能如他那般认真努力,一个都没有呀。” 五台山太乙剑派顶级的剑法一共五套,徐青只学了巽乾归元剑法,不是他不想多学一些,而是力所不及。只这一套剑法,他练到现在,都觉尚未练好…… 他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话,说得口干舌燥,光是茶水就喝了四壶。直到夜深了,他压着声音,开始注意自己的脸部表情,配合着言语。这般光景的精神劲儿,饱满,持续,待到早晨下人送来热水,他才松了下来,拿起面巾盖在脸上,好似要掩盖住什么。 然后他倒在床上,脸上依然盖着湿湿的面巾,入睡了。 睡了一上午,醒来已是饥肠辘辘,吃了些,又回到屋里,对着镜子练习。 他像是入了魔,叫旁人见了,或许会认为他精神错乱,不然怎么一个人对着镜子胡言乱语? 到这天夜深了,他好似练得差不多了,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在想着什么,面无表情……过得一会儿,他又站在了镜子前面,露出一种无奈而又必须的笑容,这笑容好似有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能让人相信他所说的,是真实的,是他心里的话,是他所想的话,一点也不虚假。 第二天,他出门逛了一圈,喝了茶,听了一回戏,晚上回到家,早早地就睡了。 第三天,他带着铁剑,去了方府。 五年前,徐青到过方府,当时为了一桩转运司的事情跟方子墨商量,方子墨卖了他的面子,将一笔两千银子的物件给了转运司,后来他帮信义盟两名伙计解决了一件醉酒闹事的案子,付清了给伤者的赔偿。 方府庭院深深,或许就要在今日之后人去院空,他走过三进,在练武场边上看着方子墨独自练剑。 “徐兄弟要不要来切磋一番?” 他微笑着说:“还是不要了。方兄的剑,小弟接不了十招。” 方子墨收了剑,笑着说:“客气了。” 将他迎进屋子,方子墨亲自点茶,徐徐方毕,敬茶后问道:“徐兄弟来,可是有事?” 徐青静听片刻,知周围无人,点头说道:“方兄,徐某同是江湖中人,就不赘言,实是有要事才来……敢问方兄,近日可是救了一名女子?” 方子墨笑问:“徐兄弟是上门问罪?” “我那舅舅与刘府有怨,这名女子身上有一封要信,我舅舅必得之才罢休,方兄可否高抬贵手?” 方子墨笑容不改,眼神却陡然锐利了起来。 “敢问魏大人有何赐教呢?” 徐青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面无表情地说道:“魏大人今日就要与邱县尉构陷于方兄,说方兄与刘府二娘因私情,而杀刘府上下,预计马上就要安排捕快上门来拿人。” 方子墨冷笑了一声,并不搭理。 徐青又说道:“知方兄无惧这些捕快,魏大人将与城守大人言说,派兵来围方府。” 他不等方子墨反应,直接说道:“徐某好歹是江湖中人,顶天立地,见不得这等肮脏事,若方兄愿将信给我,我可劝舅舅罢手,两方握手言和,不起纷争。但想方兄定然不会弃江湖道义不顾,徐某实在不忍见方府上下遭难,故而来此相告,希望方兄以大局为重,及早脱身。” 方子墨料不到他会如此,诧异地问:“徐兄弟,在下将信送到开封,你那舅舅只怕要问个斩首,徐兄弟不在乎吗?” 徐青苦笑道:“怎么可能呢?我也希望方兄能手下留情,我更希望舅舅能悬崖勒马,可世事难如意,有因必有果,我不能见舅舅命丧黄泉,更不能见方兄府上血流成河。好叫方兄知道,我那舅舅集合了众多江湖黑道,要阻拦方兄……其中就有徐某,哎!本是行侠仗义之事,若是方兄遭遇不测,还要背上一个勾搭寡妇灭人满门的恶名,这叫徐某如何能忍?” 方子墨动容地站起身,对徐青行了一礼,说道:“徐兄弟前来相助之情,方子墨铭记于心,必将报答!” 徐青拦住他,满面悲容,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苦涩弥漫全身:“徐青也是罪孽深重,当日好不容易剑下留情,谁知长安剑王那般狠毒,重伤燕归来,竟牵连上方兄!徐某这几日在舅舅府上,听他们密谋,实在是心底难过,做下这里外不是人之事,只望江湖浩然之气长存,方兄能平安将信送至开封,若如此,至少徐青能求一个心安,无愧手中长剑!” 方子墨沉思片刻,说道:“多谢徐兄弟前来相告,不然方家就要被祸害了,就算方某侥幸脱身,这府中上下遭了兵祸,跟着方某的兄弟死在阴谋里,却叫方某如何自处,如何与他们的家人交代?徐兄弟,事不宜迟,方某这就去准备,今日就遣散众人离开长安。” 徐青好心问道:“那燕归来如何?可要我帮忙安顿吗?” “这倒不用,我本意这几日就动身去往开封,已将她安置妥当。” 徐青呼出一口气,轻松地笑了起来:“如此便好,若燕归来有何不测,我以后如何面对江湖中人……更要日夜深受良心谴责之苦。” 方子墨将他送出府外,又行了一礼,回头联系府中上下,就急着要散家出走。 徐青一路来到魏显府上,将事情经过一说,魏显立即派人告之邱县尉,明面上安排城中捕快前往方府,要拿下方子墨。暗地里请了府上聚集的高手,在去往开封的路上使出真正的杀招。 跟随方子墨去往开封的只有张晴子。 她骑着一匹白马,与方子墨并肩而行,忧心忡忡地说道:“你确信徐青说得都是实话?他们怕你带着信义盟闯出长安城,所以使计诓骗,就是为了孤立你……现在我们没有帮手,他们要是一群人杀来,该如何是好?” 方子墨笑了笑,神色透着一丝疲乏,他不记恨叶云生,同样也不会怨恨自己的妻子,可是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都感到一种无法褪除的深深的憔悴。 “问题不在于他有没有骗我,徐青那样说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必须解散信义盟,让府上的人都散了去。我不能冒这个风险,我可以亡命江湖,在官兵和江湖黑道的追杀下拼命,但我不能让兄弟们也跟着走这条路。如果将信送至开封,扳倒魏显,那还可以还我清白,信义盟还能生存,可是这封信要是到不了开封,我难道要让所有人跟着我一起成为朝廷要犯?” 张晴子深知子墨的性子,也不再劝,只是叹道:“可是这样风险太大了,你坚持了这么多年,那魏显找到了机会,怕是不会放过你的。” 方子墨豪迈地笑道:“他手下那些人我早已打听清楚,长安剑王,徐青,夏芸仙,野狐子,便是算上血肉屠刀林老鬼,想要我的命,也是痴心妄想!” 张晴子道:“要是云五靖和楚客行在长安,这些土鸡瓦狗还敢叫嚣?” 方子墨淡淡地说道:“他们可以为了利益一起来算计我,我却不会因为公义将好兄弟一起拖进泥潭。算计再多,也逃不过生死有命……晴子,多想无益。” ………… 这天午后,叶云生照旧带着阿雨,到了赵府。 让赵馀捏了剑诀,他与阿雨拆招,并又说了几个剑招。 或许是因担心方子墨与张晴子与魏显结仇争斗,他也无心练剑,就坐在练武场中。天空万里无云,一片蔚蓝,他望了片刻,正出神的时候,从长廊那边跑来一人,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叶先生,我们老爷有话传给您。” 他回头,心底里有一丝担忧浮现。 就听这府中管事继续说道:“方子墨大侠的府上,刚才叫许多捕快给找上门了,听说城外守军都集结了起来,有一千多人,正准备进城呢!” 叶云生大惊失色,来不及交代一句,就飞身跃出了院墙。 他一路风驰电掣来到方府,街上已经围满了捕快,约有百人,人人拿着铁尺,腰挎长刀。他向敞开的府门里望去,就见里面也是捕快走动的身影。外边的百姓兴高采烈地围观,也不怕事,各种议论声,乱糟糟的一片。 他不敢贸然闯进去,在人群里听了会儿,得知方府早已空了,一个人都没有留下。心里想方子墨怕是已经得到消息,早就离开。这一去江湖之大,就不是魏显可以奈何得了了。 虽是如此想,可仍是有些挥之不去的担忧。他便想着回去带上剑,再到东市叫阿谭去接女儿,这个时候,阿谭还在帮他看着面摊——不管有没有退出江湖,不管对阿谭的承诺……他是一定要出城去找子墨的。 赶到家门前,还未入门,他就皱起了眉头,院中坐着四个人,其中一个呼吸悠长,内功竟是极其深厚,他实在想不出长安城里有谁具有这般功力。 推门一看,他的心忽然就沉到了谷底。 本是面摊上的方桌与长凳被摆在院子里,桌上放着一锅冒着热气的面汤,桌边坐着四个人。 阿谭似受了惊吓,面无人色地向他望来,眼中满是委屈与慌张。 她身边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是个和尚,头顶结疤,络腮胡子,一脸横肉,如同一个猛张飞似的人物。 这人就是叶云生先前听出的内功深厚无比之人。 且是相识,七年前,定风波剑会,他是打头阵与方子墨一战平手的南海悬佛九难。 他是正宗东禅传人,神照天息灾内功强横无匹,九九八十一式天王护法剑更是称雄江湖。 叶云生盯着九难,九难却一个劲地吃着碗里面,看也不看他一眼。 坐在另一边的也是个和尚,当年也在定风波剑会上,只是未曾上场比剑,此人是他的师弟,模样中正,看似老实木讷,法号听海。 最后一人,竟然是前不久偶遇的徐青。此刻,他见到叶云生到来,面带微笑着说:“叶兄,勿怪唐突,九难大师今日刚至长安,听说凌云剑仙方子墨家中遭难,特来找你解惑。” 叶云生努力平复心境,来到妻子身边坐下,温柔地搂住妻子的腰,这才发现她身子在轻微地颤抖。 徐青小心地看了看叶云生的面色,露出歉意:“嫂夫人被我等请了回来,还请勿怪,实是在下为叶兄着想,值此多事之秋……” 他的话被九难给打断了,和尚嗓门极大,一股气场压人至极。 “给洒家再打一碗面!” 臂弯里的阿谭抖得更厉害了。叶云生站起身,拿起勺子,就见九难一把按住,内劲荡开,吹得阿谭的长发都飘了起来。 叶云生忍着,他知道现在动起手来,自己会死,阿谭也活不了…… 他只用了五成内力,九难的手掌纹丝不动。 “让你女人来打!” 他撑了会儿,松开了勺子,坐了下来。 “阿谭,给这位大师,再打一碗面。” 阿谭看了看他,坚强地忍着眼里滚动的泪水,拿起勺子。她手抖得厉害,汤洒了出来,桌边诸人都视而不见。 忽然,九难问她:“你家中密室在哪?” 阿谭怔住了,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家男人,不知家里怎么多了一处密室? 叶云生一声不吭,就见徐青松了口气,九难嘿地一笑。 桌上的气氛古怪而又压迫,只有九难呼哧呼哧地吃着面,大家都沉默着。 九难吃完了面,说道:“刚在你屋里看过,怎么没看到你的剑?” 叶云生轻轻地说:“娘子不愿我练剑,早些年就还给恩师了。” 九难抓了抓头皮,说道:“上清派观云道长十年前退出江湖,还要用剑?” “小人七年前也退出江湖了。到是那无用剑法还记在心里,若是大师需要……” 他的话马上就被九难给打断了,和尚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骂道:“狗才胆敢瞧不起你家爷爷!若真是吕洞宾的剑法,你叶云生该是有多无能才会混到如此地步啊?” 叶云生垂下头颅,强忍胸膛内滚烫翻涌的热血,搂着害怕得一直在发抖的妻子。 徐青见九难不再言语,对叶云生说道:“七年前那场比剑,徐某一直念念不忘,叶兄似乎算出了徐某后十手剑招。” 叶云生苦笑着说:“徐兄高看,小人连五招都走不过,何来算出十招?再说江湖中谁能算出敌手后十招的?” 九难在边上轻蔑地讽刺道:“你叶云生就算退出江湖了,还是人间无用!你就安安生生地卖你的面,教你的剑,你家里女人孩子,也老老实实地呆着!” 有一瞬间,他想一拳打出去。 九难感觉到了他的杀机,眯起了双眼。 他按捺下冲动,说道:“家在长安,还能去哪?” 徐青笑着说道:“如此甚好,在下还想与叶兄研谈剑术,传闻叶兄所学剑法众多,希望能早日指点一二。” 叶云生垂着目光,淡淡地说道:“在下不问江湖事已久,一身所学也早已荒废,怕是要对不住徐兄了。” 九难耻笑道:“方子墨如此英雄豪杰,怎与你这个废物做兄弟!” 此时此地,再不能忍也须先忍了下来,唾面自干总比家中遭难要强。 徐青跟着九难与一直不说话的听海和尚,走出院门,他似有些担心,回头叮嘱:“叶兄,我舅舅安排了人看着你这里,要是发现你家有谁要离开长安,徐某先在此说声对不住了。” “徐兄,既然连九难大师都请来了长安,为何还要逼走方子墨?” 徐青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你们也不是没有好手,还要出此卑鄙的手段,怎么不公平地来比上一场? “叶兄勿怪,实是九难大师来得匆忙,我等事先并不知晓。” 九难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股血海涌向叶云生。 就连不谙武艺的阿谭都感觉到了杀气,脖子上的肌肤像被针轻轻地刺入。 徐青拦住九难,劝道:“大师勿动杀意,他毕竟退出江湖七载,有家有女,想必不会冒险来坏我等大事!”再又转头对叶云生说:“叶兄,凡事多想想家里的娘子与女儿。” 叶云生心知若不是徐青阻拦,今日就要和阿谭惨死在此,感激得弯腰行了一个大礼。只是直起身子的时候,九难猛地一巴掌打了过来,嘴里还骂:“洒家容你活命,你不给洒家行礼?” 叶云生被打得跌退出去,摔倒在地,半边脸紫青发肿,嘴也打破了,血滴在衣襟上,发丝凌乱,狼狈至极。 九难再不瞧他,大步离去。 徐青对他露出歉意的神情,就要离去,叶云生终是忍不住哀求道:“徐青,江湖事江湖了,你们用官府对付方子墨,妥当吗?可还讲江湖规矩?” “我家舅舅是长安主薄,家父是转运司判官,叶兄替我回答可好?”徐青不为所动,转身而去。 叶云生缓缓地出了口气,被阿谭扶起身子。他抱住妻子——刚抱住,妻子就哭了,大声痛哭。 这哭声,比刚才那一巴掌,更让他怒火中烧,只是怒气被强压下来,复又一阵痛苦哀伤像针似的刺在心头。 “不要怕,没事了。” 阿谭只是哭。院里乱七八糟的,不用看,屋子里也肯定被翻得一塌糊涂。 他不能带着剑,去找子墨了。 他不知道方子墨有没有算到九难会出现在长安城,如果没有算到的话…… 前面生死一线,他不怕死,但是妻子也在,他还是忍不住心慌,恐惧。 现在恐惧远远没有离去,因为他开始担心兄弟,担心晴子。 阿谭还在哭,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组织浅薄无力的语言去安慰。此时此刻,他对家人无能为力,对好友的生死,更是力不从心、无可奈何。 九难的出现,像一块大石,将他牢牢地压住了,让他动弹不得。 哭了好久,阿谭在他的怀抱里昏睡了过去。他抬头看了眼天色,阿雨还在赵员外府上。他将妻子抱进屋子,放在床上,看着阿谭没有血色、满是泪水、凄惶委屈的睡容,他在心里无比地痛恨,痛恨九难,痛恨自己…… 可他不能再放弃,再逃避,他有妻子,有女儿,他先得让家里一切安稳,所以他必须坚持下去——无论是什么样的打击,都必须忍受,忍受,再忍受! 他运起全身内劲,明光照神守遍布全身,许久之后,他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受伤的痕迹。 他要去接回女儿,所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弯起了嘴角。 第十三章 练剑(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得胜酒坊是东市最大的一处酒楼,一共四层,六角檐铃,红栏碧瓦,远望气势雄浑,似将军归来,夸功庆酒。只叫人瞧了,便觉得酒兴大发,痛快淋漓。可今天有人在得胜酒坊里却没有酒兴,也不痛快。 这人是得胜酒坊的大厨,大厨在这里做了十年,深受掌柜器重,昨夜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在一道做给城守大人的银丝鱼脍里多放了一勺盐。城守大人只尝了一口,就骂了起来,掌柜最后记住的是一句话:“赶紧让他滚蛋,不然要本大人往后来了还吃这种菜吗?” 大厨没有求情,也没有表示委屈或别的什么;沉默地收拾了东西,今天在最底下的角落吃了一顿饭,喝了几杯酒。这般坐到快午时了,他终于站了起来,那些不愿不敢劝的酒保默默地注视着他,看着他平静地走出了酒楼。 在不远的一处转角,大厨靠着墙根,很是悲伤地哭了起来。 新的大厨在那如同家一般的酒楼里,穿着他的衣服,拿着他的菜刀…… 也不是只有他一个,是今日得胜酒坊没有酒兴,且不痛快的人。 断了握刀右手的冯暨北,坐在酒楼最高的一层,靠着窗,面无表情地喝着酒。 他之前的兄弟走得走,散得散,只有两人跟着他。一个叫王森,好吃懒做,在江湖上认他做了哥哥,虽然他落魄了,但也没有多动心思,还是跟随在身边。另外一个混出名号的山刀鬼彭关力是被他救过性命的,讲义气的汉子,这时给他倒酒,夹菜,还出些主意。 冯暨北失落地说:“兄弟你说得都可以,只不过做人还是要靠自己。那魏显给了我一百五十两银子,暂时咱们不用担心花销,不过要就这么离开长安,做哥哥的不甘心呀!” “还未入魏府的时候,咱们兄弟跟着哥哥走南闯北,何等逍遥,是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难道哥哥对那浪荡子的提议动了心思?” 王森叼着酒杯,喝完了杯中酒,还喜欢用舌头一点点舔杯子,声音模糊不清地说着:“这小子该来了吧?约好的时辰都过了。” 冯暨北冷哼一声。 彭关力赶忙说道:“他不是说有几个江湖朋友要同来,介绍我等认识?怕是路上耽搁了。” 城中的康祥街上,一名年轻男子正慢慢地走着,他一身穿着要是平日只怕会被街上的差役给拿住,可今日城中的差役都给调去了方府,临近午时,康祥街上竟只有他一个人。 阳光下的这个男子大大的眼睛东一晃西一晃的,像个贼人。一身月白色麻衣,本是素雅,却给他到处缝上了补丁,可丝毫不显得寒酸,反而色彩斑斓,像件戏服,也不知他为何不舍得丢了——穿破的地方,就随便找人家的衣服来,撕了缝上去……不挑色,于是身上有五个颜色,看着花花绿绿的。偏偏他个子高挑,身材消瘦,套着有些宽大的麻衣,像是一根挂着衣裳的竹竿在晃荡,显得滑稽而可笑。 如果他穿一双布鞋,还勉强让人可以忍受,但他偏偏穿了一双漠北的皮靴,满是尘土,更显得不伦不类,靴子又扁了下去,没了筋骨,人高脚大,十分碍眼。 他走过长街,就见到前面一户大家门外站着一名妖艳女子,穿着贞观服,露出两条大长腿,牵了一匹枣红大马。 这名男子开口即唱,歌声竟无比动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女子看向他,见是个年轻的浪荡子,虽然面目清秀,但举止轻浮,不由心中暗恼,于是眉目含煞,冷冷地问道:“你故意跳了两段,是何用意?” 他直直地走到她的身前,神态自然而轻松,笑着说:“虽是江湖缘浅,聚散离常,不过,在下心里却对姑娘有一丝非分之想……因深知命途多舛,故而不求其他,唯愿平安康乐。” 这位姑娘是个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即要人命的女魔头,此时听了这番言语,已经满面寒霜,杀机从心眼转到了指尖,飞梭自袖口滑落,已在掌心。 他好似一点不知,十分单纯地笑着,将头低了下去,几乎垂到了脚尖,嘴里说着:“在下走过江南,走过漠北,走过燕云,走到长安,才算知道,艳若桃花,真正如诗中的女子是何模样……以前只能想象,往后则不用了,多谢姑娘成全!” 心狠手辣的姑娘本应在他低头的时候就真正的成全了他,但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下去手,飞梭依然在掌心,她只冷冷地问:“你可知如此戏弄我,我会要你性命?” 他已经直起身子,还是笑着,说道:“要我姓名真是太好了,江湖末流无名号,姓何,单名一个碎字,碎碎平安的碎……哦,摔碎的碎。” 她怔了怔,忍不住笑了起来,怒道:“装疯卖傻,莫不是以为我就会放过你?”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一旦轻声细语,便充满了魔性。 “姑娘,可否告知名号?” 她唰地将飞梭夹在指尖指向他的咽喉,“真想死不成?” 他看了看银光闪闪的飞梭,温柔地说:“姑娘认为我在轻戏于你,可我没有丝毫玩闹的意思。”他解开衣襟,露出平坦结实的胸膛,轻轻地捏着飞梭,直接插进了心口的位置,飞梭的前端没入,血慢慢地流了出来。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姑娘若是不信,把我的心挖出来,说谎之人的心,会跳动的格外用力。你一看就会明白。” 飞梭掉在了地上,他不顾伤口流血,俯身捡起来交还给对方。 她好似整个人都傻了,半天才接过飞梭,也不知是该放入袖中,还是继续拿在手里,她是个老江湖,是个收人钱财要人脑袋的冷血无情之人,但在这个时候,却像个初出江湖的雏儿,六神无主地模样。她猛地跺了跺脚,一把推开越来越靠近的何碎,翻身上马就走。 何碎赶紧追在马后。但这匹马脚力十足,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越来越远。他忍不住喊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千幻电梭夏芸仙,你停下,我还有话想对你说!”他轻功并不高明,追赶不上,跑过城中内城门,已看不见对方的人影,血流得胸前湿了一片,可他浑然不察,只是忧郁地对自己说:“好了,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人生伟大的目标!” 可转眼他又高高地扬起头颅,对着苍天大笑不已。“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哈哈哈! 在得胜酒坊冯暨北这一桌子酒足饭饱的时候,何碎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楼。酒桌上还有半坛子汾清,零零散散的鸡皮鸡架,一根中间断开的鲟鱼骨,四根豆芽,一块粗大难嚼的笋根,还有些许肉末。 何碎对冯暨北抱了个拳就在桌边坐下。唤来行菜的小厮,要了碗米饭,将桌上能吃的都扫进碗里,就着饭狼吞虎咽,几筷子全吃下了肚子,桌面上多了一堆鸡骨,鱼骨,干净地挑不出一丝肉来。 “三位哥哥,小弟来得迟了,向诸位赔礼。此次机会难得,所以小弟多花些工夫去探了个究竟。”他压低声音,说道:“三位哥哥若是有兴趣,不妨去小弟暂住的脚店相商?” 长安城本就衰败,脚店更是不上台面,多是贩夫走卒所住,除去迫不得已,江湖中人自是不愿在这类脚店过宿。 冯暨北硬梆梆地回绝,带何碎去了靠近城中的一处独院。 这里也是类似“隐桃苑”的所在。午时已经有不少男子睡醒,带着一身酒气与头疼难耐的神情匆匆地离去。 冯暨北所住的屋子空着,他叫来一名年幼的姐儿倒茶,摆上糕饼果子,自己找了椅子坐下,拿眼看着何碎。 何碎微笑着等姑娘退出屋子,才拿了果子放嘴里咬,咬了两口,对三人说道:“之前那单买卖,原本风险极高,可今日却是个特殊日子,不然也不敢浪费三位哥哥的宝贵时间。” 冯暨北只道:“详细了说。” “若不在今日动手,换个别的日子,此事有两难。一是城中差役捕快极多,夜里不便行走,白天动手被发现了,要大家伙都能跑出城去就不太可能了。二是那府中教剑的先生,虽是个被江湖中人耻笑的无用之人,但他能与凌云剑仙称兄道弟,有个万一,大家就栽在里面了。” 冯暨北说道:“今日有何不同?” 何碎笑笑说:“今日城中捕快都被调去了方府。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左右,方府就要出事,那教剑的也一定会赶去方府……我们只要等他走了,此事就十拿九稳。” 彭关力劝道:“大哥,择日不如撞日,遇上了,不做未免太过可惜呀!” 王森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干脆就等着冯暨北下决定。 冯暨北问道:“这事要成了,你说那赵员外会出多少银子?” 何碎笑了笑,眯起双眼,轻轻地说:“不是银子,一定要金子,整整一箱金子。” 听了这话,就连王森都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说道:“大哥,干吧?” 冯暨北缓了缓,再又问道:“你说的那些朋友呢?” 何碎的身子向后一靠,慢慢地问道:“我们四人足够了,何必找人来多分钱呢?” 冯暨北摇了摇头,不吭声。 彭关力说道:“不可!既然与他们早先一起谋划,便不可到了今日独自行事。这要传出去,以后大哥的名声就坏了。” 何碎忍不住舌尖舔了舔右边上面的臼齿,他的嘴顿时就歪了,只是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微微地低下头,没有让三人见着。 “既然彭大哥说了,我这就去联系他们。我们四人进府,他们在外面望风,如何?” 这意思就是不对等分钱了,现在这屋子里的人多拿些。 冯暨北与彭关力也不再反对,答应了下来。 ………… 或许是小孩子的缘故,师父一走,过了片刻,赵馀就松了剑诀,将宝剑搁在一边,跟阿雨喝着饮品,说着全无逻辑的孩子话。 “也不知道哪个家里养的大黄狗,每天都在街上叫,听说捕快不敢抓,也不敢问,就怕惹上麻烦。” “说不定是哮天犬呢!” “哮天犬是黑的。” “换一件黄衣服就是啦。” “哎呀,不能乱说话的,阿雨!” “哈,爹爹经常这么跟我说啊。” “师父……对了,你现在认多少字呀?” “好多好多,怎么了?” “我先生那边的书里有很多好看的故事呢!” “就像你上次给我说的那个被蛇咬死的先生?” “阿雨,你是说我的先生,还是说我看的那些故事?” 阳光格外的好,像是要将世间所有的丑恶都净化了似的,同时将所有美好的存在的时间都一点点不经意给拉长。或许半天的时光只不过是未来记忆中的一个刹那,但有这样舒服、温暖、明亮的阳光的记忆必然是与众不同且能引起更多回味。 在靠近北面院墙的外边,挡住了阳光的阴影下,彭关力将钩绳甩上墙头,拉了几下确认,然后抓着绳子爬了上去,很快就翻过墙进了院子。 最后何碎坐在墙头,将钩绳收起,并在另一边放了下去,这样出去的时候就不用再甩一次了。他也翻了进去,回头看了眼约有两丈高的院墙,笑着自语:“不让进偏要进,翻墙的感觉真是好啊。” 他的脸冲着墙面,正好在阴影中,笑起来的模样叫人难以形容。 这处偏院没有旁人,几人戴上了黑色的面巾,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便向着里间走去…… “上午,我偷偷地从先生的本记里找到一首诗,觉得很好,可先生却不肯教我,还罚我抄书。” “什么诗呀?” “我念给你听。‘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阿雨听不懂,正想问,就听到身后有人哈哈哈地笑着,边笑边说,“雨声滴碎荷声’,好诗!凡是有碎这个字的诗,我都喜欢。” 两个孩子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彭关力与王森封住了眼和嘴,绑住了手脚,给扛在身上。 冯暨北见一切安稳,才不满地对何碎说:“兄弟,我们是来干见不得人的买卖的,莫要如此张狂。” 何碎拱手说道:“小弟受教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信笺,用赵馀的宝剑压在地上,并从茶几上拿了一枚青果,咬了一口,真是又苦又涩,可他一边摇头,一边吃了个干净…… 几人原路翻墙出了赵府,街边六个江湖汉子打扮成寻常的贩夫,一共三辆推车,等他们出来,将两个孩子丢到其中一辆推车上,并按了睡穴,待孩子不再动弹,大家这伙人推着车出了城。 何碎早就布置好了,一行来到长安城外五里的一座荒寺——周遭杂草丛生,树高林密。他们将孩子丢在一边,拿出了酒肉,先庆祝了一番。 王森吃喝得差不多了,见冯暨北对他打了个眼色,便凑过去。 “你和冯全现在就去八仙桥,诸事小心。” 王森应了声好,跟那六个江湖汉子中的冯全一起动身赶回长安城。 余下众人各自休息,不再多言。 等到天色将暗,两个孩子都还未醒,依旧躺在地上。何碎走了过去,细看几眼,忽然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眼看就要插进阿雨的身子,一只酒杯从身后飞过来砸在他的手上,匕首擦着阿雨的小胳膊,刺在地上。 “你做什么?”原来彭关力一直对何碎有些小心,毕竟江湖凶险难测。见到何碎竟然要对女孩下毒手,连忙将手边的酒杯丢了过去,所幸他练过多年的暗器,砸了个正着。他怒气冲天,过去一把将何碎推开。 正在休息的几人都过来,诧异、不解地看着何碎。 他持刀的手背被砸得青紫一片,却是笑起来说道:“彭大哥好内劲……也没什么,只是小弟想帮诸位了却后顾之忧而已。” 这话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听懂,冯暨北皱着眉头问道:“咱们也没有叫这娃儿看到面目,哪里来的后顾之忧?” 另一伙六人的老大是个莽汉,也跟着说:“好好地,怎么就突然向孩子下刀子了?” 何碎满不在乎地说道:“按计划那赵员外必然会将金子送到八仙桥,待王森与冯全两位哥哥运了金子来,我们分了钱,各自动身,何必还要冒险将两个孩子送回赵府呢?且不说这收尾的风险,就说若是之前的哪一个步骤出了问题,我等被发现,不管逃不逃得了,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只要现在杀了两个孩子,总叫那赵员外吃不了好。” 在场的诸位江湖人也不是善茬,此番干得又是强盗之事,但听了这些话,再看他的神情,没有一个人在心底里能忍住那股子直往上蹿的凉气。 心狠手辣,莫过于此。 他还意犹未尽,劝着诸人,“无论此事之后是好是坏,只有杀了这两个娃娃,才算是一本万利,怎都亏不了不是?” 冯暨北再忍不住,上前一步,挥出独剩下的左手,一掌打退何碎,愤怒不已,叫骂起来:“你这厮不讲江湖规矩便罢,想不到竟是个人面蛇心的畜生,若那赵员外好好地将金子送来,我等早早将他孩子杀了,如何交代?怎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今后叫江湖中人知道,还有何颜面?” 那六人的老大站到了两个孩子的身边,“咱们是求财,跟赵府无冤无仇的,怎可轻易下狠手?若是等到赵员外不肯送赎金,再动手,也不迟呀!” 彭关力已是不愿看何碎了,只对冯暨北说道:“大哥,此人如此行事,我等决不可与他为伍!” 冯暨北沉默了片刻,对何碎说道:“你走吧。我冯暨北答应,金子到手,其中你那份一定送到你的手里。” 何碎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诸人,收起了匕首,离开了荒寺。 第十四章 练剑(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阿雨自懂事开始就喜欢老虎,两岁的时候,叶云生在街上玩偶摊子买了一只布老虎,虽然额头的“王”字确实丑了些,不过阿雨很是高兴,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到了如今,那只布老虎已经脏得洗不干净,颜色也掉得厉害。 叶云生经过一处布偶摊子,花了二十文钱,买了一只比家里更大的,“王”字也更端正的布老虎,心想阿雨一定会很高兴。 只是这么一想,他沉郁的心也解开了少许。 就这么拿着布老虎,他来到赵府,听到管家说,阿雨和赵公子被贼人绑走,要一箱黄金赎人。 他过了七年贫穷普通的生活,如何能想到有人会绑走他的女儿? 仿佛一个非常滑稽的玩笑,夸张且不真实,他甚至感觉不到愤怒与紧张,只是问,“他们要钱,为什么把我家阿雨也带走了?” 管家跟了赵员外几十年,又是看着赵馀生出来一点点长大的,听了这话如何能不生气,便冷冷地说道:“家主已让账房准备金子,交由贼人手里,先生之女必会随公子一同送回,勿要担心。若先生今日未曾离开,想来凭先生的本事,那些贼人怎能得手?” 叶云生自知失言,也不计较管家的讽刺,低头赔罪,离开了赵府。 回去跟妻子说阿雨被歹人绑走了,让妻子再受刺激?叶云生自不会如此选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街上盲目地走着。 等赵员外送去钱,然后他们把阿雨放回来? 他怕出意外,心里想到阿雨会不会挨打,一个小女孩子,这得吃多少苦?不知不觉汗湿了衣裳,他才发现自己真是个傻瓜,难道叶云生就是个普通卖面的贩夫,只能等着老天爷帮忙?别说那些贼人不会是九难这种数一数二的江湖高手,就算是,他为了女儿,就不能拼上一拼? 得先找到这些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会在什么地方。 江湖上论消息灵通小手段宁家算是其一,不巧长安城里有一位宁苍生。 如果不是为了女儿,他是决计不会走入宁家门槛的。 宁家人一向低调,宁苍生安家在长安,不入城中,只在城西的一处僻静宅子。这院落占地不及方府一半,墙垣不高,就是普通人都能爬得进去,青灰色的墙面,院里的青竹随风而曳,也没有守门的,叩门还等了半天,才见一老人开了门,浑浊地双眼看了看他,平静地给让了进去。 院里青草野花,碎石小径,不见旁人闲坐或是走动,孤寂得好似一处空宅。 可叶云生深知宁家的深浅,便是身手高强的三四十人闯进来,也别想完整地走出去一个。 老人背负着双手,一边带路,一边沙哑低沉地问:“叶先生许久未来,定有要事,不巧当家的不在,不过娘子在也是一样,还请稍坐片刻,老朽去唤娘子来见。” 叶云生在心底叹气,面上带了一丝愧色,对老人说道:“劳烦前辈。” 老人只摇了摇头,将叶云生让进了前厅。 坐了片刻,叶云生又是焦急,又忍不住暗自奇怪,怎么没有人来上茶?念头转完,就见到门前进来一青衣女子,除了头上插着一支白蝶钗,别无饰物,显得质朴自然。这女子年约三十,面上肌肤白净,容貌十分耐看,尤其一对眼眸神采内蕴,看人时颇为透澈。虽然她的眼角有一丝细纹,却像被风吹起的一道湖波,能荡漾起男人心里的好感,想要仔细地呵护疼爱。 她缓缓地走进来,双手平稳地端着一只青玉茶碗,放在了叶云生手边的桌上,用温润的声音问他:“一别经年,近来可好?” 叶云生苦笑着说:“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我以为是你妹妹在家,却不想你也在。” “正好回来看望家严,倒是舍妹已经嫁人,我也有一年未曾见过。” 叶云生不知如何开口,青衣女子却是想岔了,说:“你该知道,方子墨这件事,我们宁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插手的。自姑母入宫之后,家严便一再小心不与官场人物往来,只专心于江湖。此番魏显调动全城捕快,更有城防军集结,这个时候出面,但有一丝差池,便将置姑母于水深火热。” “我明白,这次来,是为小女阿雨……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强匪,天大的胆子去赵员外府上掳走了赵公子,小女当时也在,一并被带走了。” “要钱?” “一箱黄金。” “赵员外倒是拿得出钱来,但凡事怕个万一……你等我片刻。” 青衣女子向外唤了一声,只几个眨眼便有一年轻男子跑了进来,见到叶云生,竟是行了一个大礼,尊敬地说道:“叶大哥,小四有幸又见到您了,祝您安康!” 叶云生见了来人,大喜地站起身,前去一把托住双手,说道:“如今长这般高了,成家了吗?怎么不在江宁府呆着,跑到长安来了?” 小四约有二十左右,长得清秀,脸上满是孩子气,也扶着叶云生的手,说道:“还没有找到娘子,老祖宗让我来三爷这里见见世面,正好与大娘一起过来。” 青衣女子笑着说:“小四当年跟着你一起刀山剑雨地闯过来,老祖宗就看重他了,栽培了十年,现让他来帮爹爹打理长安的事情。” 她将赵府的情况跟小四交代了一番,小四听后,已有眉目,说道:“要找这些人并不难,他们既然要收赎金,便不会离城太远。” 叶云生问道:“为何不在城里?” 小四说道:“今日城中捕快虽然都聚在方府,但城防军已经在城外集结,这些人若是呆在城中,要看着两个孩子,不便行走,万一城中闹出乱子,容易被发现,最佳的选择是出了城,在外面找个地方一躲,安全且不容易暴露身份。” 叶云生又问:“城外那么多地方,如何去找?” 小四早已想过,张口即说:“这些人等到今日捕快差役都不在城中方才行动,必然是势单力薄之辈,只需在城外十里内找无人且能躲藏之地,便不难发现其踪迹,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寻找。”小四说完见叶云生再无疑问,便行礼而去。 宁家三房在长安已有二十年光景,江湖势力经营得深不可测。宁苍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宁瑶月,小女儿宁瑶星。 虽然宁瑶月只是说来看父亲,但小四一同前来,让叶云生不禁疑惑是不是宁家在长安有重要的事情操办。 但他绝不会问。 因为他现在不是江湖中人。 “有孩子了吗?” “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受过内伤的缘故……” “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等你以后自己看吧,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她不会真的去练剑了?” 宁瑶月笑着不说话。两人漫无目的闲聊着,就像好久不见的朋友,对宁家来说,叶云生是很特殊的存在,而对叶云生来说,宁家就好似许久未归的那个家一样,遥远而又亲近,老祖宗,小丫头,还有宁大叔…… 记忆在脑海中,想触摸,却又不敢。 渐渐的,他沉默了下来。 直到宁瑶月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像温泉似的声音在耳边说着,“不要怪自己,你所做的一切,我们都记在心里,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你做得更出色了。你是我们的恩人,也是我们的家人。所以我不想看到你责怪自己。”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抿着嘴,对她笑了一笑,这时光啊——那时候他还是像小四一样年轻冲动,天真充满着孩子气的小伙,还会与瑶月姐拌嘴嬉闹……如今却是都变了样子。 只是半个时辰的工夫,小四就赶了回来,不及喝一口茶,对叶云生说道:“找到了,这些人就在城外西北方向五里的一座荒寺里。” 叶云生问:“都是些什么人?” “向天横刀冯暨北,山刀鬼彭关力,他们一个伙伴王森,还有川中六莽,除了冯暨北在江湖中有些名声,别的都是不入流之辈。对了,冯暨北断了一臂,之前在魏显府上讨生活,最近被赶了出来,怕是想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做一笔买卖,就找上了赵员外。” 宁瑶月看向叶云生,“让小四带人去将两个孩子救出来。” 叶云生摇头,“不用……借我一把剑就行了。” 小四急着说:“叶大哥,让我帮你!” 叶云生还是无可避免地触碰了一下记忆里的那个人,慢慢地说道:“自己的女儿,当然要自己去救。” 小四一听这话,也被引起了记忆深处的悲伤,流下泪来,“这是老爷当年对您说的……” “我可以做‘人间无用’,但不能让宁大叔瞧不起,对不对?” 剑是旧唐式的青钢剑,比他藏在地窖中的宝剑稍短两寸,他早年练剑,用过无数剑式,自是不会陌生。向宁家借了一匹快马,他跟着小四一路来到荒寺左近。 “叶大哥,不如我陪你同去,照应则个,不怕对方伤你,就怕刀剑无眼,伤了孩子。” 换做前些日子的叶云生,早已答应下来,可近几日练剑悟出了一些道理,加之他杀了散门那几人,信心恢复了起来。今日方子墨之事无法出力,眼看兄弟被迫离家,要遭围斗,九难又出现在他家中,妻子受惊,眼下这些江湖末流居然绑了他的阿雨!重重压迫,竟将他心中杀意唤起,如何都压抑不住…… “等我片刻即好。”恍然间,那个总是默不作声的在世俗中沉沦的叶云生变了,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说出口不经意间是一片血雨腥风! 小四却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叶云生同去。 两人下马,靠近了林子,小四打量了一下四处,有些诧异地说:“奇怪,为何桩子不在?” “你安排的桩子就在此处?” 小四静等片刻,依然无人现身,叶云生运起内息,四周若是有人,必然已经听出动静,可静悄悄的……除非这桩子是绝顶高手。 他这下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这片杂草丛生、树高林密的地带,一边抽出青钢剑,一边冲进了荒寺。 荒寺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剩下的酒坛子和肉骨头。 原来,彭关力担心何碎被赶走后坏事,提议众人换一处地方藏身,冯暨北心想这个荒寺毕竟是何碎安排的,为防意外,便答应了下来,一行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去。 小四安排的桩子是个毛头小伙,在江湖中还未闯出名号,熟人都唤他阿姜,拳脚功夫尚可,轻功却不高明。阿姜见了这个情况,急忙追了上去,但又不敢太过靠近,只在远处吊着。开始还在沿路做了宁家的独门标记,后来遇到一个岔口,已不见了冯暨北等人的踪影,他只能硬着头皮选了一条路追下去,追出两里地,方觉察自己追错了,回过来刚好碰到选了这条路的小四。小四见了阿姜,也不问,直接调转马头,从原路赶回。 在荒寺出来的时候,小四见到了阿姜留下的标记,便与叶云生跟着追去,追到岔路口,因为阿姜也不知道所去是否正确,就未留下标记,叶云生已等不及了,和小四分开,一人一路追了下去。 叶云生这一路赶到三里地附近,正好是一处驿亭,题有“怀远亭”三字,边上荒草萋萋,已难见驿道模样。在驿亭另一边是一片沼泽,绿油油的,伴有腐臭,天色昏暗,恍若鬼地。只此处驿亭周遭情景,便不难看出长安之落寞。 亭中七个汉子稍显拥挤,两个孩子早已醒来,此刻被丢在亭下的石阶上,其中一个孩子不停地蠕动,或许是觉得厌烦,一个汉子用脚踩在了这孩子的身上,想叫孩子别动。 叶云生停马三十丈开外,他内力超凡,虽然天色暗淡昏沉,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个孩子正是阿雨。 “我的阿雨啊!”他在心中大叫,一股可以将天地焚毁的怒火,几乎将他五脏六腑烧作灰烬。不是父亲这个角色的人绝难体会这种狂暴的愤怒,甚至比自己被人踩在脚底下更要强烈百倍。 他拔出剑,将剑鞘绕住马缰插入地里,体内明光照神守这么多年第一次肆无忌惮地走遍全身直至青钢剑上,剑是无情冰冷坚硬之物,此刻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怒意,高频率的颤动下,发出了催命般的鸣声。 叶云生整个人如同离弦利箭破风而前。冯暨北坐在亭中最靠里的地方,却是最先听到声响,他第一时间没有听出这是剑鸣,正要开口——此地怎有人在奏乐? 踩着阿雨的川中六莽老五自腰部开始,整个上半身子已经飞出了亭子。 血像一盆水泼了过来,浇了他满面,眼都睁不开。 六莽中的老大喊了一个“小”字,嘴上面的大半个脸就不见了,从上面看下去是平整的碗口状,一团舌头蜷缩了起来,像一条虫子在碗里。 青色的剑身并无太多的光华,宛如一道可以随意抹去事物的幽光,从六莽老大的脸到一边的亭柱,丝毫没有停顿的划过石柱,绕回来,刺入六莽排行最后的汉子的眼窝。持剑人的身子猛地俯下来,右腿折叠,脚跟贴着臀部,左腿直伸在前,脚尖竖起……青钢剑笔直地划下,带着染了红的白色骨碎与黑油油的肠肉,“铮”将亭中石地斩出一道裂缝,紧接着像一条暴起的毒蛇,刺入正在拔刀的六莽老二的腹部。 叶云生蹲着的腿发力,左腿画了半圆,从前到后,在右腿后面,右腿向前一跨,成了弓步,上身随着转胯,转了一个身,剑随之画了一个整圆,先后经过六莽老二的肠,肝,胆,胃,脾,心。屈肘抽剑,内劲喷涌,无数的肉沫血花自六莽老二的背部喷出,像被挤奶似的飚射了出去,飞了一丈,散落在那片沼泽上面。 六莽老三和彭关力已经各自持刀在手,但俱是骇得魂飞魄散,身子都僵住了,冯暨北擦了眼上的血水,勉强睁着眼,就见亭中已经死了四人,他转身欲逃,嘴里喊道:“兄弟快走!” 喊声刚落,彭关力和老三的持刀之手已经飞了出去,还未落地,彭关力从右肩到左肋,被斜斜劈开,像个木头桩子倒了下去。 老三被剑花搅了两下,是所有惨死之人唯一发出嘶叫的,从亭子里滚了出去,在荒草丛里压了一丈左右方才死绝。 叶云生纵身跃到冯暨北前路,挺剑一刺,“噗”唐横刀掉落在草丛里,冯暨北独剩的左手颤抖着捏住剑身,可已经来不及了,剑刺入了他的咽喉。他想开口求饶,一张嘴,血就涌了出来。他脊背抽了两下,缓缓跪倒在地。 风萧索而过,小腿高的荒草弯曲、弯曲,月稍稍浮出云层,天有微光,怀远亭的一根石柱断裂,尖尖的亭盖开始慢慢地倾斜。 叶云生持剑伫立,眼中的血丝渐渐淡去,他抽出青钢剑,冯暨北跪着的身子瘫软,面朝下覆在了荒草上面。 怀远亭的角梁已经碎裂并开始散落,叶云生解去阿雨身上的束缚,亲了亲女儿的脸,温柔地说:“没事了,爹在这里呢,不要哭了。” 阿雨一边哭着,一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杀了七个人,浑身没有一点血迹的叶云生,胸膛湿了一片。他轻轻地抱着阿雨,随手抓着躺在地上的赵馀,像提着包袱一样。 亭子在他的身后完全坍塌了下来,起了一阵轻砂,被风吹着,仿佛云雾般在半空飞去。 赵馀好不容易等到偏心的师父解开了绑着的绳子、眼套、塞嘴布,回头看去,就见塌了的亭子与那阵远去的轻烟。 “师父,教我仙术吧!” 叶云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拍了他一记脑门。 “阿雨,你看,这是什么?” “啊,老虎,好大一个!” 阿雨露出了虎牙,笑得可爱极了,泪水还在脸上呢,就能笑成这样…… 叶云生也笑了起来。 原来,什么也不去想,是如此的痛快! 第十五章 练剑(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阿雨长这么大第一次骑马,开始有点紧张,靠着父亲的身子,慢慢地,就跟马儿说起了话儿,诸如:“我们做个好朋友吧,我叫阿雨,你叫什么?”“你会不会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你能跑得再快点吗?” 赵馀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四身前,神色黯然。 小四倒是知道孩子在想什么,说着:“不要担心你爹那些钱,收赎金的人现在应该已经被拿住了。” 不过孩子到底是孩子,脑袋里的想法天马行空,“他们一开始在一个屋子里等,后来又走了,不怕同伙拿了钱找不着人吗?” 小四笑了起来:“怎么会……江湖中人都有自己的暗语标记,走得如此干脆,想必是在那座荒寺里留下了讯息。” 阿雨跟马儿说完了话,转头跟父亲说道:“我们这么晚回去,娘亲会不会把好吃的都吃了呀?” 叶云生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我们去赵馀家里吃好吃的怎么样?” “好呀!” 叶云生跟小四使了个眼色,小四自是知道,点了点头。等进了长安城,小四将赵馀送到赵府,再策马赶往叶云生的院子,告知谭小娘子,赵员外今晚宴请先生,叶云生与阿雨在赵府用膳后方回,勿要挂念。 在八仙桥收了钱的王森和六莽老四冯全推着载满黄金的箱子,刚刚过桥,就被宁家的人给围住了,人和金子都给带到了赵府。两个人跪在赵员外面前,员外让人去找捕快,被小四拦下,言道:“江湖事江湖了。这两个人便交给在下处置。” 两人被带到城西的一处沟渠边上,割断喉咙,等挣扎止方才推落渠内。 血散在污水中,难分红黑。 赵府。 汤室。 叶云生泡在甃石汤池里,任由赵府的娇美养娘揉搓身子,隔间阿雨也在洗澡,叶云生只需运起内息,就能听清阿雨所唱的曲子。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首诗对于叶云生来说,正如元稹所述,不是诗中最爱这一首,而是这首诗念完,别的诗已念不出更多的滋味。 “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蓝儿。” “兰花的兰?” “蓝色的蓝。” 热气弥漫,有些看不清,他便伸手挥了挥。 赵府的这名养娘长得白白嫩嫩,睫毛长长的,害羞的时候很是诱人…… 在汤池里伺候,自是不穿衣服的。 男人和女人不穿衣服在一起,很少能做别的事。 管家道了歉,员外也多谢,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礼数周到,美味佳肴已在准备,足两的黄金也放在了盘子里。 加上蓝儿,赵府对于叶云生,就不欠什么了。 烛架上有十二支红红的蜡烛。 蓝儿的身子也红红的。 他喜欢这种颜色。 “别喊出声。” “嗯,要是奴忍不住,三郎捂奴的嘴。” “呵呵。” “先生不喜欢奴这么叫?” “只是有些不习惯。” 女人在床上喊“三郎”,是很肉麻的,而肉麻的称呼,自然是水到渠成情到浓处喊出来才妙不可言,像这样商量着就喊了,未免多了些市侩。 至少隐桃苑的笑梨花都不这么喊。 他还是按住了蓝儿的嘴。 蓝儿轻咬着他的手指,脸上欢畅地笑着;摇晃着。 汤池里的水气儿又弥漫得整个室内都是云雾缠绕的景象。 他已看不清蓝儿的脸了。 “三郎,力大则个。” “你这么厉害呀。” 他笑了笑,眼中失去了神采,像是本来明亮的夜空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水气里的女人的脸模模糊糊的,好似变成了记忆里的某一张脸。 这张脸开始是年轻的,慢慢地变得成熟了些,眼角的一丝细纹也生动了起来。 “瑶月姐,你喊我声三郎好吗?” 脸上的眼睛紧闭着,湿润的双唇也抿着,只是时不时会张开急急地喘息,又再闭上忍着。 等锁骨周围开始变成他最喜欢的颜色,发丝黏在额头上的时候,她终于贴近他的耳朵,轻,细微的,叫着,“三郎,三郎……” “你才厉害,啊!” 他又挥了挥手。 水气儿散开,蓝儿眼神荡漾,目中含情地望来。 “以前才叫厉害,现在不行了。”他嗅着蓝儿发间的香味,喘气…… 衣架上有干净的衣裳,精工细作,用料极好。 他由着蓝儿伺候穿戴,妥当后推门而出。阿雨早就出来了,不肯先去吃饭,在门外等父亲。 叶云生抱起女儿,跟着一位伺候阿雨的养娘走过长廊。 “爹爹身上好香!” 他猛地怔了怔,然后看着阿雨的脸。 孩子的脸上,看得出阿谭的痕迹,而且是如此的清晰,分明。 《南华经》中的一句话,出现在他脑海中:“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他不敢分辨,不敢深思。 只对自己说,绝不是天人感应! 但冥冥中的预兆是如此明确,令他恨不得马上赶回到家中,守着阿谭。 应付完了赵员外特意布置的宴席,叶云生背着阿雨走回到家中。感受着阿雨的身子越来越沉重,他便知道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员外送了阿雨一件兔毛披肩,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小家伙的脸在毛绒绒的披肩夹裹里显得更是可爱。他运起了内息,展开轻功,飞檐走壁,很快就到了家中。 阿谭已经睡下了,他将阿雨放在床上,伸手摸了摸妻子的脸,触感并无不妥,他在床边坐了良久,等到阿雨翻来翻去,最后将手脚都搭在妻子身上,才离开了屋子,轻轻合门。 为防九难他们找人窥视,叶云生在院中静听四周动静,过了会儿才走到地窖边,拉起了暗门。 地窖中没有亮灯,他点燃了火折子,将周边的几支蜡烛燃起后,看了眼床上的女子。 她也睡着了,侧身蜷曲,面容安和,一双脚露在被子外边。 叶云生也不叫醒她,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叶鸡,放在桌上,然后坐到床头,伸手进被窝,一持女子的手,一按在丹田处。 江瘦花被握住手的时候其实已经醒来了,只是眼皮子颤动了几下,并未睁眼。 之前叶云生曾对张晴子说过,每日给江瘦花运功疗伤半个时辰,两月左右便可恢复如初。 这一晚,他足足运功渡气两个时辰,直至浑身乏力,内息不稳才停手。 “今日,叶某差点就离开长安了,若真如此,且三五日回不来,则实在对不住姑娘。可见了姑娘,心底里还是在想,能够走成,方是最好……可惜,叶某走不了。” 短短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情,方子墨、晴子被魏显等人逼离长安,九难到叶云生家中试探,甚至差点就厮杀起来,阿雨、赵馀被绑走,为救女儿他终于还是去找了宁家帮忙……还见到了宁瑶月,小四。 这么多年的平静日子,叶云生早已忘了在江湖上闯荡的感觉,可上一次散门的几个人,还有这一次绑走阿雨的这些畜生,前者是冷静思考后下了杀手,后者是愤怒狂暴的情绪影响,但不管怎样,终究是拿起了剑,又杀死了人。虽然血雨腥风之间,他难免会有些不适,可又没有机会表现出来,很多话,也只能闷在心里。 他软软地将身子靠在床头,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只是嘴里说着。 “魏显他们太过歹毒,今日先派了捕快上门,又集结了城防军,逼得子墨和晴子出城,然后要在路上动手。我本想凭魏显那边的几个江湖人,子墨还是能够对付的,只是心里总觉得不甚安稳,就赶回家里,想带着剑出城去帮子墨……结果南海悬佛九难居然在家中等我。此处地方隔音甚好,想来你应该听不到外面的动静。铁剑书生徐青也在,真是可以啊,事事料尽,先一步堵住了我,拿我妻女要挟。”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令人觉得可悲的不是他正在说的事情,而是只能在这个时候,在她的面前说——几天前,叶云生甚至都不认识她。 “我见到九难坐在那儿的时候,心里害怕了。七年前子墨拼尽全力也只与他打了一个平手,如今见了,他的内力更为雄浑,剑法想来也已练到了更高的境界……我怕动起手来,会死在他的剑下。死,不打紧;可我女儿怎么办呢,小小年纪,若他们不放过我家人该如何是好?” 江瘦花睁开双眼,说道:“换做是我,也会如你这般忍受下来。天下间又有什么能比家人的安危更重要的?”她想起刘文聪为了揭露魏显害得大哥大嫂还有侄儿一起惨死,不觉间已是无语凝噎。 叶云生见她悲戚的神情,更感到心中难过无比——气场便是如此,和快乐的人说快乐的事,与悲伤的人念悲伤的诗。 本来,他只想找个人说几句心里话,说完是第二天。 现在,他过不去了,压抑与痛苦被无限的放大。 “怎也没有想到,因为我的事情,害了方大侠与张姐儿,还拖累了你。” 是啊,至少自己还能动弹,没有在不见天日的地窖中苟延残喘。至少自己的家人都平平安安的……那么还有什么好痛苦的呢?子墨又不是泥捏的,哪有这么容易被打倒呢? 叶云生不敢帮身边躺着的女子拭去泪水,安慰道:“往后我每日晚上为你疗伤,多耗费些内力,估计每次两个时辰,月余不到就能伤愈。” 江瘦花勉强笑道:“我不是那徐青的对手,更别提九难了,不过有我帮手,总是好过一些。” 叶云生放了一块干净的汗巾在她手里,说道:“等你伤好,说不定魏显已经下了大狱。” 江瘦花擦了擦脸,此刻看起来,哪里有半分燕归来该有的传奇模样,完完全全一个柔弱的女子。 “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待了吗?” 叶云生看着靠在墙边的剑匣,沉默了片刻。 “等待有什么用处。” “你有何打算?” “虽是退出江湖,但我自小学剑,别的本事没有,也只有用剑说话。”叶云生手里空无一物,可黄昏时连杀七人的那股子酣畅淋漓犹在指尖。 “我现在唯有练剑。就像做人,活明白了,所行所停皆是道理,活不明白,瞻前顾后终有悔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压力过大,且无可奈何,他盲目的,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把剑练明白了,就能解决掉压力,走出困境。 江瘦花怎会相信如此天真的想法,练剑就可以对付得了九难和徐青等人?就好像一个孩子被人揍了,跑回家说,我要练武功,把对方打趴下。 她又不忍打击叶云生,身边坐着的这个男人,仿佛在看到那把剑的一瞬间,就魔怔了。 “我在这里打坐恢复一些内力再走……可方便吗?” “自是无妨。”江瘦花将手里的汗巾放在床里边,平躺着身子,闭上双眼。她身受内伤行动不便,整日躺着早就睡饱了,可为了能尽快恢复伤势,她倒是宁愿一天都在睡觉。 叶云生只简简单单地坐着,也不盘腿,一身内功修炼的炉火纯青,不拿功架并不影响。如此半个时辰,自觉内息顺畅,丹田饱满,便长身而起,看了一眼好似熟睡的江瘦花,忽然心底里又生起往日常有的那种厌倦——好好睡一觉,明天烦恼就消失了吧? 他出了地窖,收拾好痕迹,站在院子里,天色依然暗沉,夜风寒意阵阵。 睡觉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所以烦恼依然会在。 他露出苦笑,随即捏了一个剑诀,默然不动,良久,等回味过早前那一场厮杀,每一个出手之后,才徐徐挥出一剑…… 直至天色亮了起来,晨曦的风中带着别家的炊烟,他才收了剑诀,打了水擦了擦脸,漱口,然后又如往常一尘不变地烧水,下面,自己吃了一碗,留下一大一小两碗。出来的时候正见妻子哄女儿起床,他收拾了推车,来到东市东研居那一头的棚子里,跟老王打了招呼,在徐氏的帮助下将推车上的物件摆放开来。 如此待到辰时过去,做了三个客人,他一派寂淡孤单地站在燃着火的炉子后边,由着沸腾的水气儿升起遮着面容,别人瞧他——又怎看得出这些日子他所经历的悲痛哀伤,还有心底深处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 快到午时,他正等着妻子带阿雨前来,不想一个意外的客人先一步到了摊子前边。 模样中正的听海和尚对着他合十,仍是那副老实木讷的神情,嘴里说着:“某要一碗素面。” 叶云生面色不变,只淡淡地说:“先坐。” 听海和尚一边坐下,一边问道:“何时去刘府教剑?” 叶云生下了面条,并放入笋干和老豆腐,看着面条滚动,老豆腐浮浮沉沉,回道:“待娘子来看着面摊便去。” 听海和尚低眉善目地说:“昨日令小娘子受惊,还望勿怪。九难师兄醉心剑术,这些年心有执念,意与凌云剑仙分出高低,故而行事鲁莽,某在此替师兄赔罪。” “令师兄已出长安城了?” “昨夜刚走。” 叶云生将面条捞起,盛入碗里,并放在桌前对听海和尚说道:“素面六钱。” 听海和尚从怀里拿出一吊钱,取了六文递给叶云生。 两人不再言语,一人吃面,一人继续站在炉子后边。 叶云生等了半饷,耐不住对隔壁的徐氏说道:“大娘,帮忙看一下,我回家唤阿谭来。” 徐氏应了,他也不管还在吃面的听海和尚,飞奔到家。 阿雨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根树枝乱挥,他向屋里一瞧,妻子合衣躺在床上,不觉担心起来,进屋见妻子醒着,便问:“身子不舒服吗?” 妻子说:“只是有些困,已是午时了?” 叶云生急匆匆地进了侧房,却见灶台上小碗已经空了,大碗中面条都涨了起来,好似根本没有动过。他见柴火都熄了,只能回到屋子里,对妻子说:“怎么早饭都不吃,快起来,到摊子上,跟老王要些糕饼填肚。” 妻子软绵绵地爬了起来,嘴里还说着:“肚子也不饿,不甚想吃,官人先带阿雨去刘府讨一些热食吧。” 叶云生伸手摸了摸妻子的脸,并无不妥,拉着她的手放在膝上搭脉,脉象平稳,指低而寸沉。他心下微松,估计昨日惊吓后气血贫弱,这几日休息妥当进补一番该就无妨。 “不要太累了,早点收摊,晚上我带只鸡回来熬汤。” “不用,带块米糕回来就好。” “到底身子要紧……我让徐大娘帮忙看着,尽早过去。” “这便去了。” 当下叶云生带着阿雨赶去刘府。 阿雨舍不得丢掉手里的树枝,当着宝剑似的拿着。徒弟赵馀有宝剑,女儿也有树枝作剑,叶云生却连一根树枝也没有,可他着紧去刘府,不是为了一碗热饭,而是为了能无所顾忌的将剑练个明白。 他昨天一天东奔西跑,心里也是惊怖紧张各种情绪交杂,还一气杀了七人,可一夜未睡,却让他想通了一件事。 别的人,他都能躲掉,就算九难在面前发难,也可以装模作样地混过去,无非是忍受更多的痛苦和委屈。可他一直打不过,找不到任何破绽的那个对手,却是一辈子都躲不过去——只要手里拿着剑,这名对手就会一直站在他的面前。 躲了七年的叶云生终究是找到了出路。 不管这条路能不能闯得过去…… 至少,他往深处想,如果连原本就不存在的对手都能胜过,那天下间还有何人是不能敌的? 第十六章 练剑(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虢州地处黄河中游,接长安通洛阳,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领下朱阳县,周遭风景宜人,乱世之后,江湖中人多有在此走动,寻求际遇,争名夺利。向南二十公里有一座五峰山,自山脚驻望,大小五座山峰,或雄奇,或修颀,各具形态,层峦叠嶂,云缠雾绕。 从山间小道行走,颇有不知云深处的感觉。 如果在山顶上向下望去,除去繁密茂盛的枝叶遮挡,就能看到一男一女两人在山间小道上行走。 “山上有座五峰观,早些年转运一批钱物往西京洛阳时,途径此地曾拜会过观主,是个淡薄名利的修道人。今晚就在观中休息一宿。” “可惜,要不是前日与林老鬼、谢鼎两人拼斗失了坐骑,今日定能赶到忘忧谷。” 张晴子依然是一身白衣,只是衣裳弄得脏了,不见以往与雪争白的风采。她忧心地说道:“林老鬼近些年刀法大成,谢鼎与他联手竟不输我们,若是加上徐青、夏芸仙、野狐子,我们如何对付?” 方子墨赶了这些天的路,前日又承担了血肉屠刀与长安剑王谢鼎二人联手的主要压力,内息耗费颇巨,虽有疲乏,但神色从容。他宽慰晴子说:“我不是传信给小楚了吗……你与我这些年经历多少大风大浪,以往可没有近些日子这般忧心啊。” 张晴子下意识轻轻地抚了下小腹——有了而不要,不要了却又后悔,如此矛盾而独特的女人心理,张晴子也不例外。她情绪不稳地埋怨起来:“要不是我逼着,你还不愿邀楚客行来帮手!早知便将地方定在这五峰山,不用担心那些人追上来了!” 两人行至半山处,一座道观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边上清幽明净的溪水,潺潺湲湲地向山下流去。方子墨问了扫地的道童,得知观主下山访友去了,便给了些银子,要来一间静室休憩。 ………… 冬日里太阳下山早,结束了半日的授剑,赵府管家请叶云生在府上用膳,因为担心妻子,叶云生婉言谢绝,带着阿雨绕了一圈东市,买了一只老母鸡回家。 阿谭已经收了摊子,又躺在了床上,缩着身子,睡得正香。 叶云生让阿雨在院子里玩耍,他则烧了水,下了米,又处理干净老母鸡,炖了一锅鸡汤,放蘑菇菜叶老笋,等汤头入味,才进屋去唤妻子。 鸡汤是何等的香气四溢,阿雨不顾烫嘴就咬着鸡腿肉吃;叶云生给阿谭也夹了一只鸡腿,盛了半碗鸡汤,阿谭吹了好一会儿,喝了一口,不知为何却放下了碗。 叶云生尝过汤味,又嚼了一些骨头,自知虽然许久未炖鸡汤,水准却没有退步,鸡皮滑口,鸡肉香嫩而不烂,汤味更是鲜美。他见妻子一副下不得嘴的模样,便催促着道:“趁热了吃,暖暖身子。” “官人,奴身子乏,没甚胃口。” “阿谭,吃了肉喝了汤,身上才会有力气,精神也能好起来。” “奴吃不下去。” “之前可是吃了什么?” “那倒没有,不觉得饿,没想着吃。” 他有些恼了,拿起她的碗,“赶紧把汤喝下去。” “娘,这么好吃的鸡汤鸡肉,你吃呀!” 阿雨自己动手盛了第二碗汤,伴了些米饭,又夹了一块鸡三角,呼哧呼哧地吃出了声响。 阿谭神色勉强地喝了一口,忍不住呕了出来。 “呀,吐在官人手上了!” “阿谭,你可是肚子不舒服?” “奴真的是吃不进去……要不等饿了,奴再热了吃,好吗?” 叶云生心里慌张起来,压着情绪,好言对阿谭说:“阿雨从赵府带了一块豆糕,说是要给娘亲吃的,让她拿来你稍微尝尝味道可好?” 阿雨已经迈动小腿跑进了屋子,拿了一块豆糕出来,“娘,这个豆糕可好吃了!” 阿谭勉强笑着,捏着咬了一口,像是咽下一口世间最苦的药粉,将豆糕放在阿雨桌前,说:“娘不饿,阿雨留着自己吃吧。”说完再没有精神对付,起身回了屋子。 “爹,娘好奇怪,都没有吃什么,难道她想在我睡着了之后再把这些都吃完吗?” 叶云生怔怔地看着屋门处,回头冲着阿雨笑起来,“是呀,把你装不进肚子里的好吃的都给吃了!” 吃完陪着阿雨,等小家伙打起了哈欠,赶她上了床。叶云生不及等女儿入睡,就合上门出了巷子。 他从暗门下了地道,进入石洞,在地下三清殿中,伸指弹了一下桌正中竖着的铜管,这一指他运足了“明光照神守”,整张桌子都给震得粉碎。 只片刻间,“灵宝天尊”的像就转过身子,露出了暗门。 圣手老李气急败坏地站在黄泉医苑的门外,瞪着叶云生:“你想震聋我的耳朵吗?还是觉得内功高很了不起,大夜里的来我这里显摆?” 叶云生没好气地说:“阿谭身子抱恙,找你去看病,着急了些。” “人退出江湖是不是连脑子也一道退出了?” “没心情与你斗嘴,赶紧跟我走。” “看你这副慌张焦虑的模样……什么病症?” “吃不下东西。” “那你就等到她饿了喂给她吃!”老李气得直跳脚,指着叶云生骂起来:“你别仗着跟我以前的交情,就失了心窍来戏耍我!” “不是没有胃口这么简单,一天没吃东西了。哪有人一天不饿的?而且脉象不显……只能找你了。” 老李考虑了会儿,说道:“十两银子。” “好。” 他去拿了医箱,跟着叶云生走出暗门。 快到家里的时候,叶云生跟他说了一句:“家里有一锭金子,不过今夜迟些还有大用,所以你这诊金,我先欠上一些日子。” 老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冷不丁衣领被叶云生扯住,“哎哎,莫扯坏我衣裳!” “别闹脾气,来都来了。赶紧帮阿谭看下!” 为医者不讳,老李直接进屋坐在了床边,所幸阿谭是合衣睡的,也不用吵醒。叶云生轻手轻脚地掰开阿雨抱着娘亲的手脚,示意老李搭脉。 这一搭,就搭了一炷香的时间。 老李本是神色轻松,略有些不屑,可等松开手指,已经满面凝重。 两人来到屋前院子里,老李对叶云生说道:“医经未载,我也从未见过如此脉象,似平稳而乱在其中,似通透却又迟滞难解,外无伤,内无侵,奇怪奇怪!” 叶云生听得连声音都在打颤了:“连你都不知,那该如何是好?” 老李面皮打紧,只能说道:“我回去琢磨琢磨,你近几日先观察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情况……先不用太过紧张,这病大了天去,也是个慢病,不如急病要命,总能叫我想出办法来!” 叶云生送老李出门,回到屋子里看着妻子,心里担忧,等再看向女儿,忍不住悲难自禁…… 大抵便是如此了,人间无用。除了看着听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恨呀,恨得,忍不住拿了剑去乱杀一气——九难,魏显,徐青,听海和尚。反正剑下都死了管你好坏,一干二净。 等想了半天,他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夜色已深。 他从衣柜里摸出一锭金子,这是救了赵馀,赵员外给的赏。 踏着寒冷的夜风,他很快就来到了城西的宁家宅子外面。刚走到台阶上,门就被打开来,蹿出一人挥掌击来。 他脑子还没想明白,手已经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一记正正直直的“推山海”,与那人对了一掌,居然使了十成十的内劲!这人好似被一匹疾驰的烈马给撞了,飞一般地向后摔了出去,一直到前院尽头跌了下来。 “哎呀,叶某失手,前辈可伤着了吗?” 出门攻击他的是一位老者,刚才拼了一掌的间隙,他已看清楚对方模样,心里直叫糟糕,这位十年前就跟着三房的看门人,武艺不凡,宁家的小手段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只是没有想到试探的一掌,却换了叶云生全部功力,而且这内功是吕仙人所传下的《明光照神守》,实在是威猛绝伦,罡煞无匹。老者连变招都不及出就被打飞了出去。 就在叶云生说话的工夫,已有十数人翻上围墙,短弩劲发,向他攒射。 围墙与他不过三步的空间,哪里有办法闪躲得开宁家所制的短弩。 院里老者已经喊出声:“住手!”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眼看叶云生要被十数枝利箭刺穿,他脸上却没有一丝惊慌,内息一瞬间如江流奔腾,一去千里。 左手伸出两指捏诀,指尖朝向裤腿,右手好似握着什么,缓缓前去…… 空中所有的利箭忽然停住了,像是遇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凝滞在了空中。 他垂下了手,箭也纷纷落地。 墙上十数个手持短弩的宁家守卫屏住了气息,有那么一会儿都在怀疑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叶云生无暇去看这些人吃惊诧异、怀疑人生的纷乱神情。他进了门,走到老者身前,抱拳弯身,行了大礼,嘴里说道:“叶某失手,前辈若有怪罪,还请出手教训。” 老者叹息着说道:“叶云生啊,你为何退出江湖呢?这一身武艺,岂不是太过可惜!”他说到此处,嘴里血涌出来,刚才那一击已让他身受内伤。 叶云生扶住他的身子,往里渡气,一边平复老者体内乱窜的气息,一边推血过宫,所幸老者内功造诣不俗,多年所练,气根沉稳如大树盘根,只半柱香的时间就恢复了过来。 他对叶云生说道:“老夫在院里活动筋骨,打算出点汗就去睡了,结果感觉到门外一股滔天杀机,如山岳倾倒……老夫还想哪个不开眼的夜里来找宁家麻烦,却没想到是你。” 叶云生被说得惭愧无比,低下头认错,“近些日子颇为艰难,我也是心烦意乱,加之内子身体抱恙,病况复杂,且是被九难等人所害,所以心底起了杀机,没想走了一路,内息已经遍布周身,自己倒未曾察觉,故而失手伤了前辈。” 也不知何时,堂前站着一名女子,披散着长发,湿湿的犹挂着水珠,她披着毛绒绒的罩衣,内里一身青色的衣裙,脚上踏着木屐。 宁瑶月满面寒霜,对着院中众人说:“既然这人伤了左老,便是冒犯了我们宁家,你等将他拿下,押去后院,我要亲自问罪于他!” 听到瑶月姐提到左老,叶云生到这时才在记忆里找出老者的名字——宁左间。 随后,他与宁左间都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而叶云生见到宁左间的表情,不由得更是惭愧。 早已在之前两人的对话中,周遭之人就已听出,知道他是叶云生后,又怎会把宁瑶月的话当真呢。宁家守卫围了上来,拔剑的拔剑,出刀的出刀,飞镖也指着他,挺像剑拔弩张那么一回事,可众人的神情却是忍不住的嬉笑。他被众人拥着去了后院,关在一间石室之内。 这些人没有拿他穴位,也没有绑缚,就将他一人留在其中。 过得片刻,他就听到外边宁瑶月的说话:“这里不用人看着,都散了吧。” 宁瑶月走进来合上了门,目光在叶云生身上转了转,轻轻说道:“这间石室是给家里犯错之人惩罚所用,所以简陋了一些。” “无妨,我谈完事情就走。” “你先说了,我能办就办。” 叶云生拉开凳子,坐下说道:“我想请宁家帮我送两封急信出去。” “送与何人?” “楚客行,云五靖。” 宁瑶月考虑了会儿,说道:“楚客行应该已经到了无忧谷附近,其实昨日就有消息过来,我当时未曾告诉你,因为拿不准消息的准确性。今日已经证实,楚客行确实是前往无忧谷欲与方子墨同行开封。” 叶云生露出喜色,嘴里念叨:“小楚与子墨一起真是太好了……子墨这个倔驴可算是开窍了。” 宁瑶月问道:“既然方子墨已经约了楚客行,想必云五靖也不会落下,当年你们四人叱咤长安,交情之深厚谁人不知?” “子墨是不会联系老云的。” 看到宁瑶月惊讶之色浮现,叶云生不由得对她解释起来:“定风波剑会输了之后,老云那个脾气,怎会忍得下去,就嚷嚷着要报复对方那些人。子墨守信,自是不肯答应,还拦着他,他就打了子墨,打得鼻青脸肿……若是喜事,子墨定会去找老云,可现在这个状况,他是决计不会的。” 宁瑶月只有摇头叹道:“你们男人真是……命都要没了,还顾着面子。” 叶云生淡淡地笑了笑:“因为面子很多时候比性命更重要。” “早先说了,宁家不便插手这件事,不过送信却是一桩生意,谁也不能说什么。一路送信去岭南,估计也要十余天的时间,就说云五靖赶来已是月余之后,还有什么可做的?” “我知道,可我只能做这些。”他目中灰暗,已无神采,一副落寞悲伤之色。“我每晚都会忍不住想,若是子墨出了事,以后的日子,我怎么面对昔日的朋友,又怎么面对我自己……” 室内一时沉寂,摸着长发,手里是丝丝滑落的水珠,宁瑶月安静地看着叶云生,目光与昨日不同。之前看他,是看一个许久不见的如同亲人般的朋友,现在看他,却像一个寂寞的女人看着心动的男人。 他低着头,却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对方如丝如雾,缠绵难解的视线,连忙提神说道:“无论如何,你都要帮我这次。” 她离开了凳子,指尖在桌面缓缓移动。 “我当然会帮你的。” 当有些距离的时候,看她的脸,是亲切自然的,她眼中的神采轻柔温存。 一些些的靠近,在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程度,她的脸,忽然就变得冰冷而陌生,眼神更是锐利得像两柄飞刀。 他已经屏住了呼吸。但是对方带着酒香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脸上,节奏越来越快…… “三郎,当年我才在家里长辈的面前鼓足勇气说要嫁给你,可是你呢?你却走了,什么也没留下的就那么走了。走了!丢下我,让整个宁家的人都在笑话,宁瑶月要嫁的人不要她了!” “我不是不要你!只是没想好,我才出江湖闯荡,并无打算如此早就成家。” 她双手按在他的胸上,轻轻的,冷冷的,意味不明地说:“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一边幻想着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要带着我远走高飞,一边想着你若是出现,我一定要……” 他就像被点住了大穴,一动不动,“你想做什么?” “咬死你。” ………… 在五峰观的静室内,陈旧的木床上,张晴子疯狂地咬着方子墨。方子墨也在疯狂地咬着张晴子。两人赤身全无遮挂,拥在一起,手相缠,腿盘绕,难分彼此。 直至两相满足,气息平稳,方子墨搂着妻子,默默地着看着黑暗中的光阴之河。 “好怀念当年一起闯荡江湖,创立信义盟的时候。阿生,老云,小楚,我们一起走南闯北,还记得有一次雇主说是送一箱玉器,结果送到地方竟然是两个人头。那个接货的人打开箱子,吓得昏了过去,他们家几个长辈出来跟咱们拼命,那狼狈的场景……”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你每次转运之前都会开箱检查。第一次查看的时候,老云还说信义盟的人,不怕送人头,反正收钱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胜了九难,说不定咱们四个兄弟,就不会分道扬镳了。” 她温柔的将手插进他的发间,轻轻地梳理,眼中的情绪复杂难以述说。 “其实最苦的是你,当初要建立信义盟还是老云的主意,结果这个掌盟的却都让你来做。” “撑到今日,我是真得累了。不知为何,每当我要放弃的时候,我就想着,有一天,兄弟们回到长安,有一个地方可以聚一聚,可以说说话……这个地方是当初大家一起建立起来的,它的名字是一起想出来的……这多好呀。” “所以,这次不管怎样,我们都要闯过去!” 方子墨却只是笑了笑。“晴子,你越是想闯过去,便越是慌张害怕。其实江湖路走得久了,还真是麻木了,对于受伤,对于死亡,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的思绪和考虑。这次离开长安,我只想了一回,就不再去想。你可知道,我想了什么?” “想找个机会把大家再聚起来?” 他抱紧她,闻着她身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从一路闯荡并肩作战的江湖伙伴,到共居一室的夫妻,似乎顺其自然,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爱而不得。 命中注定,得而不爱。 似乎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对他说过,说过一句情话,撒过一次娇憨。 方子墨佩服叶云生对剑的执着与天赋,但更佩服的是——至少在年轻的时候,更佩服他的女人缘。 闻着晴子身上的味道,方子墨心里想着叶云生。 你也没有比我帅,也没有比我更有本事,为什么她却更喜欢你呢? “我想,如果我死了,你去找云生。他在你身边,你会活得比现在快乐。” 张晴子贴着他的脑袋,泪水流淌,嘴里念着:“不要,不要!”她念着好几遍,话从心里说了出来:“他有他的生活,我不会跟他在一起。我是你的妻子,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陪你生,陪你死!” 她把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低声哽咽:“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比任何人都需要我。” 他笑着叹息,笑着流泪,笑着说道:“我只愿你好好的……” 这一夜快要过去了。 他们相拥在一起进入了梦乡。 ………… 叶云生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 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他都有些疲倦。 长时间的睡眠不足,让他有些恍恍惚惚的,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像是梦刚过去。唯有那间石室里为了惩罚宁家犯错之人的石板小床对他膝盖造成的伤害,还能提醒他真实的存在。 再是内功深厚,有些时候也是不顶用的。 他连屋子都未进,就直接去了地窖,给江瘦花运功疗伤,足足两个时辰。内力耗尽,他运气恢复了片刻,与江瘦花交谈,告知楚客行已去接应方子墨和张晴子,让其宽心。 江瘦花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怪异。 他便问:“怎么了,可是有事?” 江瘦花吞吞吐吐地说:“你身上香味,怎与昨日不同?” 这话问的,叫他如何解释?且还是当下这种情况,也难怪江瘦花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神情如此怪异了。 大概人间无用就是这样子,何必在意她怎样看呢? 他从外边打了一桶水,又烧了碗热面,给她吃了,收拾妥当,就回到屋子。 妻子和女儿依然睡得正香,阿雨在床尾都要翻下去了,他抱着女儿放回妻子身边,再不动弹,倒在床上,沉沉地入睡。 曾经江湖的感觉,如此的靠近——这般的真实,这般的虚妄,这般的疯狂。 又总会归于平静,在夜色中沉浸。 第十七章 练剑(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方子墨离开床,看了眼依然沉睡着的张晴子,微微笑了笑。 他出门借了五峰观边上的溪水清了清面。 然后,他抬头对着从观中走出来的长安剑王打了声招呼。 “昨晚睡得可好?” 长安剑王谢鼎提着剑,也来到他的身边掬了一捧水,将脸洗净。 “可惜江湖规矩夜不闯道观,不然昨晚偷袭你的话,胜算颇大。” 方子墨笑着说:“所以你等只能在观中借宿一晚,我便是料定了你等不敢破坏这个江湖规矩。” 谢鼎平静地点点头,坦然承认,说着:“我何必为了魏显的勾当,去和整个天下的道门做对呢?” “可是在等徐青和夏芸仙?” “他们两人在商州就被绊住了,此行怕是来不了。” “哦?遇到了什么人?” 他问的高明,不问事,只问人。 而长安剑王答的也是高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方子墨听了一笑,大概是哪位江湖上的朋友。 “现在也不动手吗?” “之前做过一场,既然分不了胜负,就还是等等吧。” 方子墨向五峰观中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就等等吧。” 待张晴子也出了静室后,只冷冷地撇了一眼站在远处的谢鼎,林老鬼,野狐子三人,就与方子墨出了道观。 林老鬼是个模样普通的老头儿,身子壮实高大,肚子也有点凸,对着谢鼎抱怨:“我要是知道如此麻烦,就不只拿这么点银子了。” 谢鼎不怕他,开着玩笑说:“您拿的银子可不少了,事成之后,回去还能向魏大人要些,何必在意呢?再说了,现在和他夫妻俩拼个你死我活的,还不如跟上一路,等九难到了,我等对付一个张晴子还不手到擒来?” 林老鬼说话的神情也像是随意的开着玩笑,“我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只是这两个杀了便罢,你要是真对张晴子干出那种事儿,你掂量一下云五靖找上门来是什么下场。” 谢鼎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不再言语。 倒是野狐子奇怪地问道:“这云五靖的名头在下也是听闻过的,为何江湖中人都谈之色变呢?” 三人一路跟着方子墨和张晴子,向山下走去,林老鬼只歪了一下嘴,叫人分辨不出是否在笑。可就这一个微妙的神情,偏偏让身边的野狐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似一股血煞之气涌了过来。 “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我怕你了解清楚之后,就不敢跟下去了。小谢啊,做了这两个家伙,我就要离开长安了,云五靖再是人鬼厌弃,找不着我总也没有法子不是?可是你呢?你叫长安剑王,离了长安,难道要把名号也改了?” 谢鼎冷笑了一声,不肯示弱了,说道:“有魏显和九难在,他怎会先来找我?再说,他在岭南,七年未有消息,是不是死了,还未可知。” “这人不在长安,长安可真是太平多了。” 谢鼎对林老鬼这话倒是认同,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他若是再入了江湖,那个疯婆子自然不会放过他。” “呵,十万帮众十万疯,我是真想看看他能打多少个!” “可惜了,若是徐青和夏芸仙没有被拖住,一同而来,在这五峰山就能留下他们。” ………… 永兴军路商州所辖的洛南县,此处是素有陕西第一人之称“黄河归魂剑”王平的故乡。县内民风彪悍,只附近小门小派便有十数家,多用双手长剑,俱是王平的弟子。往来江湖人在洛南县非不得已不会寻事。 早先长安剑王等五人一路追来,到了此地也甚是小心,晚间在一家酒楼住下,不想半夜就有人来敲窗,偏生惹了独住一间的夏芸仙。 夏芸仙在江湖中是一言不合就能要人性命的女魔头,听到有夜行人来惹事,拿了佩剑抢出窗外,见一名黑衣人身材矮小,在对面的屋檐上站着,便飞身跃了过去。那黑衣人也不跟她打斗,只在屋顶上飞窜,两人一追一逃,片刻工夫就已远离那处酒楼。 迟迟追不上去,她心里心中怒火狂撩,准备用飞梭的时候,前面那名黑衣人停在一片屋檐上转过身子看她。 她气急之下也不多想,快步抢前去,凌空一个翻身,刚踩到那屋檐上,突然发现脚下瓦面松动,落脚的地方竟无从借力,整个人直接跌进了下面的房子。 这一处只是普通人的住宅,屋里没人,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布下了陷阱,她跌落下去,“扑通”掉进了一个大木桶里,她一瞬间就浑身湿透,鼻子里满是麻油气味。 她跃出木桶,屋上的黑衣人已跳了下来。 黑暗里,那人拿出火折子吹亮了,看着一身麻油的夏芸仙,笑着说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偏偏不懂?” 这人脸上蒙了一块黑巾,看不到面容,但身子不高,听声音又是个年轻的女子,话音带着吴侬软语,端的是细糯婉转,灵秀柔美。 夏芸仙吃不得她如此轻蔑,正要出手,就见她晃了晃手里的火折子,问:“你不怕死?” 夏芸仙顿时惊出一身汗,嘴里却倔强地说道:“想必你不知道我千幻电梭的名号,你只要敢动,我就一梭子要你小命!” 黑衣女子笑了起来,笑声像是风铃清脆悦耳,她好整以暇地说:“我若是不知你是谁,为什么要引你来此?来,放一梭子且先试试?” 话音刚落,就是一道电光迎面射来,她另一只空手转动手腕,弹出一枚石子,这枚石子就小指甲大小,竟将飞梭打飞了出去,弹射到两丈外的墙上,插入墙面。 只此暗器功夫就显得比夏芸仙高深,要知道小石子还不到飞梭十分之一,却能将飞梭击飞,插入墙面,其中的力道,精准,眼力,让夏芸仙禁不住吃了一惊。 “你到底是何人?” “既然蒙了面,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是谁了。” “你要做什么?”夏芸仙知道若是没有中陷阱,只凭各自本领她就算不敌也不至落到如今的局面。 现在,她是决计逃不过对方手里的火折子,生死已被操控在这名黑衣女子之手。 “我想想哦!”黑衣女子说着就四下打量,接着走到屋子一边拿了一块别门角的石头,向她走过去。 越来越靠近,她忽然就恐惧起来,身子也开始颤抖。 只要火苗沾上身子,她就完了。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哀求:“不要……” “你别动哦,如此漂亮的人,烧起来可就惨了。” 她果真不敢动了,却见黑衣女子挥手将石头砸向她的小腿,一下就将她的右腿胫骨给砸断了。 “啊!哎哟……”她摔倒在地,惨叫起来。 黑衣女子还不停手,用脚勾住她另一条腿,准备砸下去,吓得她赶忙拦住求饶:“莫要砸了,你我未曾相识,为何要如此对我?” “因为你的飞梭在围攻时威胁最大,所以我先要对付你,砸断你两条腿,就不能去对付方子墨了。” “原来你是为了方子墨……你放过我,我答应你马上就离开,不再跟他们去了。” “我信不过你。” “你已经断了我一条腿,没有一个半月我如何能与人动手?” “凭你的武功,断了一条腿还是可以行动的。不要说了,好歹是个有名有号的人物,来,坚强点。” “不不不不不……”或许是女人天生就比较怕疼,她慌张得一连说了好多个不。 “那我就只能点着了你,虽然残忍了些。” 夏芸仙都要急疯了,眼睁睁看着这个黑衣女子抡起石头砸在她另一条腿上,听着体内骨头断裂的声响,终于在疼痛和恐惧下昏了过去。 酒楼中的徐青听闻夏芸仙飞跃出窗,也赶紧跟了出来,可毕竟迟了一步,夜里寻不到她的身影。等第二日,还是附近的住户听到夏芸仙的求救声,将她送了回来。 与她前后脚赶到酒楼的,是一群江湖中人。 也不知是哪个造了一封挑战信,送到了王平家中,正好王平去往嵩山访友,被弟子得知,拿信一看,却是起了争端。原来这封信言辞极度狂傲嚣张,浑然不将王平放在眼中,这下惹得他的弟子们忿忿不平,要给师父出一口恶气,便一起找上门来。 “什么?我什么时候递过挑战信?我找王前辈挑战?我失心疯了吗?”徐青惊愕不已,直觉这件事透着蹊跷,且万分滑稽。 黄河归魂剑成名二十余年,历数交手的名家高手,近百余战,无一场败绩,以徐青的江湖地位,说挑战都是狂妄,只能言求指点一二。 他再三解释,稍稍平息了这些人的怒火,但却被拦了去路,这些人说,等师父回来了定夺——已经是给他铁剑书生面子了。 夏芸仙被砸断了腿,徐青被王平的弟子们留在了酒楼里。长安剑王、林老鬼、野狐子,只能先行出发。 别说夏芸仙和徐青,就是长安剑王等三人也十分郁闷,被人算计了,却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且两下直击要害,半点挣扎缓和的余地都没有。可见对方绝非一般江湖中人。 ………… 从五峰山下来,方子墨与张晴子一路赶到杜关镇,休息了一宿,第二日购得两匹西马,虽然看着高大俊美,但实际上却跑不长久,途中多作休息才勉强能行。这一路后面的谢鼎等人也骑上了马,只在远处跟着,到了第三日,在永宁县刚准备出发,就被一行人给拦住了。 这一行人与魏显势力毫无关系,俱是洛阳一带的江湖白道人物,恭恭敬敬地守着道儿,要请两人回永宁县投案。 “方大侠,您的海捕文书已经到了洛阳,我等找上来也是为了方大侠着想,早日与衙门查清案情,还以清白。” “对呀,长安城凌云剑仙的大名,江湖上如雷贯耳,必是遭了不白之冤,洛阳清风门愿为方大侠主持公道,门上师尊与河南府指挥使姜大人向来交好,早年与方大侠有过一面之缘……” 方子墨从容行了一个江湖礼,道:“多谢各位好意,方某身怀证物,只需到达开封便能拨云见日,澄清寰宇!各位朋友若是信得过在下,还请让路。” 这些人却不肯让,坚持要他回去永宁县,是否真心相助一试便知。 而最叫方子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江湖中行侠仗义之人到底是少数,多的还是利益之辈——就像洛阳清风门这样的帮派,靠着河南府指挥使,必然事事以河南府官场为前提。想也知道,被下海捕文书的方子墨若是被他们抓了,在河南府指挥使面前,邀功求赏,不就是更有地位了吗? 眼看后边追来的谢鼎等人就要来个前后夹击,当下无须多言,方子墨驱马挥剑冲破阻拦,张晴子跟着一起飞快地进了一条小路,不多时就摆脱了这些人的追赶。 在距离宜阳城十里地,两匹西马终于支撑不住,再不肯跑动。 无奈之下,两人下马行走,不多时就被谢鼎等人追上,方子墨回头一看,一共七匹健马,七名江湖汉子。除了林老鬼和野狐子,还有四个俱是谢鼎的手下,以往在长安也曾打过照面。 张晴子从背后摘下长剑,拔剑在手。 方子墨与她对视一眼,心意相通,人杀不完,马却一定不能留。 谢鼎等人跳下马就围了上来,林老鬼最先出刀,他使一柄平头厚背大砍刀,力大势沉,刀法干净利落,走的俱是要害脉门。 方子墨挡他的刀不难,难在边上谢鼎的当涂剑法阴狠毒辣,招招向他空门而来,使得他变招极快,加快了换气的速度。 另一边四个谢鼎的手下围住张晴子,一时间也难分胜负。 剩下的野狐子手托拂尘,守在谢鼎等人身后,看样子也是防备方子墨出其不意伤了坐骑。 约莫几十招过去,张晴子探到机会,身法轻灵地跃到一名汉子身后,一剑刺入,当即了却了对方性命。 谢鼎见了,忙赶上去挡住张晴子长剑,内劲勃发,震退了还要趁机下狠手的张晴子。 三个汉子连忙绕走,又围住了她,加上正面的谢鼎,怕是用不了几招,她就要抵挡不住。而走了谢鼎,方子墨对林老鬼就技高一筹,家传绝技《飞剑入青云》,配合步法,两招就逼退了林老鬼,转身从背后偷袭谢鼎。 这时候在场外的野狐子也飞身进了战局,一记拂尘打向方子墨身后。在林老鬼眼里,谢鼎与三个手下正要围杀张晴子,方子墨在背后刺杀谢鼎,野狐子在背后偷袭方子墨,一瞬间已是到了即分生死的地步! 忽然间,状况突变,在林老鬼要赶上去的时候,就见张晴子使了一招快剑,身剑合一,划过了一名守在背后的汉子颈部,飞身出了包围。 谢鼎大惊失色地喊道:“追光断影!” 而方子墨也是一记变招,忽而折身而返,从后面追击而来的野狐子身边跃过,直接来到七匹健马旁边,剑光四射,马儿纷纷嘶鸣跌倒。林老鬼再退回来阻挡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方子墨伤马再又轻功飞走,转眼就跟在张晴子身后,进了密林。 那名汉子捂着颈部,血从指缝里流淌而出,被划断了血管,叫谢鼎等人瞧着,几个呼吸的工夫就无力地躺在地上等着死亡。 第十八章 练剑(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方子墨与张晴子两人一路飞奔,约莫一炷香时间,来到了一处废弃庄园。 这园子外边本是一片林海,也不知是何年起的火,现今依旧是一片焦地。 原本门庭已成了空地,大门连着门槛都被拆了去,两边的土墙凹凸不平,有一块几乎缺了一面。 十余名江湖中人带刀负剑,见了两人,俱是挡住去路。 方子墨神色从容,心知一场纠缠,后边谢鼎等人马上就能追上来,便也不急,带着张晴子走入庄园,想换条路走。 这庄园里边更是破败,屋子不成屋子,只有一处处的残墟。 在靠着南面的地方,是一片碑林,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见,俱是周姓,林林总总四十余人。 两人也不熟,不知此地事故,方子墨拿出水袋递给张晴子。 “天气倒是好,万里无云,一片蔚蓝。” “只要过了宜阳,无忧谷就不远了。也不知小楚到了何地,若是在来的路上,估计也快碰上了吧?” 方子墨点头,朝着不远处的空地看去,“实在不行的话,我挡住他们,你先走。” “我不会丢下你的。”张晴子将水袋丢还给他。 十余名江湖中人慢慢地挤入庄园,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个时候,谢鼎等人循迹而来,已到了荒废庄园的外边。 ………… 宜阳城的城门里面,大早上就有人背着一只大包袱,推着一辆板车,上面堆满了石块,也不知他出城去做什么。 守城的士兵也不去管他,只是在过城门的时候,一匹快马从城门外跑进来,为了避让,板车翻了,上面的石块都散落在地上。 这人原本弯着腰,回头看了眼那匹横冲直撞的快马,直起了身子。 在一边的大兵就感到一堵墙竖在了身前,忍不住退了一步。 这人转过来对着兵丁说道:“抱歉,小人马上收拾妥当。” 地上的石块看起来少说有十多斤重,大一些的怕是不下五六十斤。这人一手一块,像拨土似的把石块拢到一起。 大兵看城门前有一队商客行来,就上前想把侧倒了的板车扶正过来,好让他尽快将石头搬上去。哪里知道扶了一把,这板车纹丝不动…… 这人见了,一搭手,板车就翻了起来,然后飞快地挑起石块,只一会儿就推着车子出了城门。 他推车而走,越走越快,到最后平常人跑都不比他快。 走了约莫半日,在林中的小道上,遇到了一群江湖人,约有二十余人。 这批人放马吃草,围了两个圈子,正在祭五脏庙。 “陈大哥,这个时候凌云剑仙还未到,说不定是在路上被人给围住了。” “早先洛阳清风门的人就出发了,不过就凭那几位怕是拦不住。” “这是去宜阳的必经之路,除非他们多花半天功夫绕西岩山走。” 说话间,已有人发现了推车而来的人。 两人上前拦了去路,问道:“你是何人,推一车石头去哪里?” 他依旧弯着身子捏着车把子,嘴里说道:“小人自宜阳来,去永宁送石料,县上卢氏大宅要修,念着能卖些价钱。” 拦路的江湖人不愿放行,只说道:“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今天这路走不得。” “为何走不得?” 江湖人提起朴刀,恶狠狠地说:“你这汉子,多嘴多舌,再不走吃爷爷一刀!” 刀锋就在眼前,他却丝毫不看,直起了身子,抬头从林缝间望了眼天色,圆日当头,已是正午。 举刀之人见他挺胸直身,宛如猛虎出柙,神龙抬头,威势平生仅见。又见这人头发披散,络腮大胡,相貌堂堂,尤其是一对眸子寒气十足,虽然面容年轻,但神情沉静而有力量,自信而无所顾忌,便知不妥,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他抖了抖肩,背着的大包袱滑落在手,丢在了车上。接着,他将推车右边的车把子拧了一圈,然后徐徐地抽了出来。 这个过程,他一共退了三步,这根车把子足足有一丈三尺,完整地被他提在了手里,摘了头上的黑布,银亮的枪头露了出来。他拿布从枪身上抹下来,原本脏兮兮的车把子顿时变得乌黑发亮,呈现出乌铁特殊的质感。 这杆枪委实太过巨大,不仅有两人身长,枪杆更有他手腕这般粗壮。 这是一杆大枪,一杆叫人见了,便绝难忘记的大枪! 持朴刀的江湖人一步一步退后…… 两个圈子的人都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拿出兵器。带头的“陈大哥”使一根长铁拐,是洛阳拐子门的二师父,江湖日久,走了出来说道:“在下拐子门陈量,当面可是‘破釜沉舟霸王枪’的楚客行?” 这人却不回话,只拖枪而走,徐徐向前。 陈量再无疑问,高声对周围兄弟喝道:“大伙小心,楚客行向来说话不拿枪,拿枪不说话。” 楚客行猛地跨步,对着陈量端枪一刺,陈量并不接招,直往后退。身边一个兄弟不知厉害,举刀砍下去,被长枪一记滑杆子,刀脱手飞了出去,枪势一刻不停地扫到他的身上,就见他惨叫一声,像个破布袋子摔了出去,落地已经气绝身死。 这杆大枪一经舞动,就如一条肆无忌惮的长龙,卷起呼啸的厉风,刺谁谁死,挑谁谁亡,枪下无一合之敌。 对方二十余人转眼间就死得只剩下陈量,被逼在枪势之下,拿长铁拐挡了一记,大枪不转不摇,好似根本就没有碰着,浑然无碍,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身子。 枪头拔出,被楚客行单手持着甩了半圈,血水在地上画了一道规整的半圆。 他转身向推车走去,打开了包袱,拿出一顶范阳毡笠,戴在了头顶,又拿出一件衣服,和一双快靴。 黑色的春秋侠士服,换下身上的短袄,袖口紧束,缚上发亮的老牛皮腰带,扎了腰身,便将他高大健壮的身材更衬托得虎虎生威。再把草鞋踢了,换上了白底黑面的快靴,已然是一副江湖豪客的打扮。 心知距离方子墨不远,楚客行便无意乔装,挑了这些人留下的一匹健马,疾驰而去。 江湖行路,二、三流的江湖客是用眼看,一流的高手是用耳听。他一路在马背上运足耳力,约行两里地,听到了前方密林深处隐隐约约散开的打斗声。 穿进密林,就见到了一座荒弃的庄园,破墙洞里满是来回飞跃的身影。 马不停,被双足夹了马腹,吃痛之下撞进了残破的墙,枪影抖出,三名不及防备的江湖人就被挑飞了出去。 在场之人被他声势所夺,一时间都停了手。围着方子墨与张晴子的谢鼎喊道:“是楚客行,老鬼,我俩拦住他。” 楚客行未停下马,绕场而奔,又挑飞了两名自洛阳赶来的江湖人,对张晴子说道:“上马!” 一时间场面紧张,原来张晴子前面被众人围住,吃了林老鬼一刀,砍在腿上,已是行动不便。方子墨为了护她,内力耗费颇巨,有谢鼎,林老鬼,野狐子三人联手,他已无胜出机会,找了空隙杀了两名江湖汉子,就陷入在包围里,勉强抵挡。 楚客行一到,谢鼎与林老鬼上去,拦住了他,也挡住了张晴子。 曾经在长安都是熟人,楚客行自是不必客气,枪影像黑龙似地卷将过去,滑杆子抖开了谢鼎,却被林老鬼紧跟着一刀阻了枪势。 他转马绕走,两条身影便在马的两边飞奔跃走,或进或退,纠缠不休。另一边野狐子与谢鼎两名手下,还有洛阳来的六名江湖汉子,挡住了方子墨的长剑。野狐子一柄拂尘挥舞得水泼不入,若是往常,方子墨十招之内就能将之毙于剑下,可当下要护住张晴子,且内息不足,竟与几人斗得难解难分。 楚客行看局面对方子墨与张晴子不利,就带着谢鼎与林老鬼两人,绕了过去,飞身下马,回身挺枪抖出无数枪影,嘴里喝道:“嫂嫂,你先走!” 张晴子见马跑来,又使了那一招追光断影中的招式,虽身子不能跟上,但剑光犀利却让身边的人为之一退。她趁机翻身上马,脱离了战圈,一边策马而去,一边回头高喊:“小楚,把你方大哥给我安全带出来!” 楚客行下马后,威势一涨,他拿枪历来不喜多话,前面两次开口都只为让张晴子安然离去……这时又厉声喝道:“今日挡我者死!” 他这一杆大枪最擅群斗,无惧人多。先后拜师多位名家,后到长安遇上方子墨,几人组建了信义盟,一边替人转运物件,一边研习枪法,到定风波剑会,已是将所学枪法融会贯通。可刺墙上飞蝇而不破墙面,两人合抱的老槐树,一杆子就能扫断。 谢鼎以一手当涂剑法号称长安剑王,也只能在枪势之外纠缠,入不得枪圈半步。血肉屠夫林老鬼刀法实际管用,杀招不显,一显就是血肉纷飞,之前张晴子便是一招不慎被砍伤了腿。这个时候也不拼命,只拿住了守势,不让大枪滑开护身刀。 拿不下这两人,楚客行并不恋战,长枪本就是一往无前的兵器,任由谢鼎与林老鬼在枪势之外伺机而动,只拿了枪逼开两人,转身来到方子墨边上,连出三枪,挑飞了三名洛阳来的江湖汉子。 他这一手挑枪式乃定风波剑会后在江湖流浪时所创,已至大成,自号“单手挑天下”。虽不及楚霸王的单手十八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当今武林,睥睨纵横,亦是少有人敌。 那边原本抵挡方子墨长剑的野狐子见他这般威势,连长安剑王与血肉屠夫都近不得身,有心要接他一击大枪,便跃身迎来,说道:“莫要猖狂,贫道来会一会你!” 楚客行不与他言语,枪身抖动,滑杆子四五下,抖开拂尘,劲道直入野狐子体内,这道人十分狼狈地滚地翻了出去,作势了一会儿也没有爬起来。 谢鼎眼看楚客行就要对付自己的两名手下,再顾不得,运足了全身内劲,挺剑连切枪身,打得火星四射。楚客行反手就是一招挑枪式,挑得谢鼎手中长剑悲鸣不已,虽拿捏着长剑未被挑飞,但整个身子歪斜地退了出去,面色泛红,已是身受内伤。 不过,楚客行也不好受,内劲相击,气血翻涌,枪势走尽,被看准时机的林老鬼侧边突入,在腰身上砍了一刀,肋下血流如注。 惊觉受伤,楚客行咬牙不退,在林老鬼飘身而撤的瞬间,回枪拧身,枪尾杆儿旋转着追了过去,捅在林老鬼胸前,打他飞跌到了碑林中,撞碎了几块石碑。 他一刻不停,好似根本就未曾受伤,大步而前,端枪就刺,连杀围着方子墨的几名江湖汉子……最后一名谢鼎手下见势不妙转身就逃,被方子墨凌空一剑,送去了地府。 “小楚,威风不减当年。”方子墨收了剑,微笑着说。 楚客行自怀里拿了一瓶止血散,倒在伤口上,也不包扎,对他说道:“对付这几个就受了伤,惹哥哥笑话了。” “咱们兄弟多年不见,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先离开这里。” “天黑前赶到无忧谷,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两人说话间就走出了庄园,方子墨内力不如平时充沛,没有听清,但楚客行却是听到了一阵风声从身后追了过来,连忙回身,一枪刺了出去。 枪尖猛遭大力,从来一往无前的楚客行,居然被逼着退了一步。 方要细看,身边方子墨已经开口,神色从容地说道:“原来是南海悬佛驾临,大师一别多年,近来功力大涨,可是来与方某一分高下?” 九难仰天大笑,压制不住的兴奋从双眼中喷射而出,说道:“方子墨,我这七年念念不忘,做梦都在和你比剑,今天终于能再比过,和尚我心里实在是高兴!楚客行,你要打可以,等我先和方子墨比完剑,你想怎么打都行!” 他说着,忽然发现方子墨气机贫弱,不由得皱眉问道:“你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内力?” 方子墨估算了一下,平静地说道:“约莫一个时辰。” 九难又认真地问:“精神可好?” 方子墨笑了笑,从容说道:“一个时辰就够了。” 九难这才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好、好,我等你一个时辰。来,入里边打坐。” 楚客行看着方子墨,方子墨对他说道:“既是公平比剑,小楚你就在边上观战吧。” “好。”楚客行放心不下,问九难,“输赢如何?” 九难已走进了庄园,根本不担心方子墨离去,一来方子墨不是言而无信之辈,二来他心里念着七年前的定风波剑会,当时打了个平手,这七年来心心念念要分出高低,刚才方子墨见了他就说出他心中所想,定是也有和他一样的念头。 “和尚我今天不会输的。” 第十九章 练剑(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妻子已经两天未曾吃下过东西。 今早上,叶云生熬了点粥,也是一口未吃,硬是喂了她一勺,还是吐了出来。 这种无能无力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叶云生心如刀绞,面上再是忍不住而出现了悲容,又去熬了一锅老李给的补药,叫妻子喝。 阿谭只喝了两口,不愿再喝,精神恍惚地坐在院子里,嘴里无力而又执拗地念着:“和尚慈悲,和尚慈悲……” 他抱住阿谭的身子,温柔地说:“不要怕,我在这里,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和尚走了,和尚不会再来了。” 阿谭终于不再念叨,只是盯着脚尖,魂不守舍的。 他看着妻子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的模样,张了张嘴,最后只留下一句:“累了就躺着,面摊不用来管,我到时候收了回来。” 长安,辉煌盛世的大唐在这里衰败消亡,多少风流人物长眠于此……长安虽然也随之落寞,可它依然日复一日地站在这片土地上,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是心如死灰还是等待东山再起,谁能知晓呢。 和以往一样,他支开摊子,站在火炉后边,一站就是半日。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东市里繁荣嘈杂的景象,仿佛与七年前打算在此地贩面时一样,细微之处,已然无法分辨。 正午要收摊回去的时候,听海和尚又走了进来,坐在长凳上,嘴里清清淡淡地吩咐:“来一碗素面。” 再是厌烦,也不能撕破脸,他沉默着下面,放入切好的添头料子,等面条散开滚动,再捞了起来,将满满一碗面放在桌上。 “两个时辰前,长安剑王的一名手下带了消息回来。说是在五峰山追上了方大侠和张姑娘,赶来报信的路上正巧遇见了师兄。” 他不想理会,转身回到火炉旁边。 “可惜了凌云剑仙一手好剑法。某到如今还能清楚记得,七年前那场剑会,他使的《飞剑入青云》,是何等精妙绝伦!让某大开眼界……可惜,《飞剑入青云》这套剑法,就要失传了。” “既然大师还记得,应该不会忘记,当日九难与方子墨比剑最后的结果是平手。”叶云生转过身,来到桌边坐下,按捺着心中怒意。 “当日所见,两人比斗近千招,方大侠七十二手剑招,三十六种变化,某都见过,后来打听到,此《飞剑入青云》乃方大侠家传剑法,除了这些,并无藏招。七年后便是方大侠剑法更见精湛,想必不会有意料之外的变化。”听海和尚的语气带着惋惜和忧虑。 叶云生耐着性子等他继续说下去,“最重要的是,这些年听闻方大侠与长安官场势力在暗里争斗不休,为信义盟可说是殚心竭虑,想必对于武功修炼,就要少上许多精力。但这七年里,九难师兄却是勤加练功,一门心思钻研天王护法剑,内功修为更是将神照天息灾修到了三果境!” 禅宗所有武学心法皆以小乘四果划分境界,以武强身,以武护法,故只小乘境,断一切烦恼,超脱生死——达摩认为,能度世人使众生成佛不是武功,而是佛法,研习武功再高,也只有小乘,研习佛法,顿悟明心,见性成佛,才是大乘。 作为上清派观云道长弟子,道家传承的叶云生,在武宗灭佛到周世宗灭佛之后,对现今佛教并不反感厌恶,也有相对深入的了解。深知禅宗武学四果境界,分别是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 若是听海和尚所言非虚,以他修到第五层的玄机净根诀来论,已是不及修到阿那含果境界的九难内功修为深厚。只是不知明光照神守的境界划分,目前的修为是否能与九难比较。 他暂时放下了心底里的考量,对吃了两口面的听海说道:“比剑并非内功较量,最终还须看谁剑法更强,临机应变更妥善。” 听海笑了笑,眼中神色表露无疑,看着叶云生面上依旧平静,故意慢悠悠地说:“内功还罢了,说到剑法,你可知天王护法剑一共有几式剑招?” “江湖学剑之人,不知九九八十一式天王护法剑的寥寥无几,禅宗三大剑法,论威力,天王护法剑排名第一,江湖中更是有一句警言‘天王护法,和尚莫打。” “禅宗排名第二的剑法,你可曾见过?” “有幸在开封见过自五乳峰下山行走的南叶大师,以菩提妙法剑与中州剑无二切磋,在三百招后收剑作了平手。” “那你觉得,两般剑法,天王护法剑能胜过菩提妙法剑?” “若是换成令师兄与中州剑无二比试,该是输多赢少。” 是了,为何排名第一的天王护法剑,看似不及菩提妙法剑更为制敌先机,变化精绝? 换成别人,或许会认为是南叶大师的剑招比九难练得更好,但以叶云生对剑法的眼光,不会看不出两种剑法的高下。 听海一脸神神秘秘的表情,低声说道:“其实,天王护法剑,一共有八十二式。” 叶云生吃惊地说:“不可能!若是如此,江湖中人怎会不知,便是连我也从未听闻!” “这一式剑招,传承至今,只有四人练成,而师兄就是第五位练成这一剑招之人。原本天王护法剑有八十二式并非故意保密,也无有不可对人说的隐秘,只因为以往练成之人,非不得已不会出此剑招,而见过这一剑招之人,皆已死于剑下。” 忽然之间,心跳声如此清晰明快地响动在耳边。 街上人来人往的吵杂声都已不闻,好似世间的一切消退得干干净净。 他沉寂下来,体内的那一片湖仿若死了似的,良久才轻轻地,似哀求,似挣扎地问:“这是怎样的一招剑法?” 听海和尚见了他的模样,微笑着,像在和朋友说一个秘密,“这一招剑法叫‘诸法无明’,唯有绝大执念之人,能够入了空,无有一切,才能使出这招剑法来。至于,它到底是怎样的,或许,以后你能见到?” 叶云生闭上了双眼,可马上就睁开了,他怕在脑海中多想那么一会儿,会在绝望中做出对方希望他做出的举动。 等听海和尚吃完已经冷了的面,叶云生收拾了摊子,推车回到家前的小巷。 根本不用运起明光照神守,就能听见周围隐藏着的江湖人。 还有,后面慢慢跟来的听海。 原本这些人可以埋伏得更好一些,听海也可以压住脚步声,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隐蔽埋伏——眼下这种做法,太残忍了,残忍地让他浑身开始颤抖。 叶云生没有想到看似老实木讷的听海和尚,竟生了如此歹毒的心肠!这些人就像在他耳边不停地催促着——我们就是来对付你,阻止你,你还不动手吗? 他眼中充满了血丝,牙根几乎咬碎,若是在七年前,他会拔出剑,一路杀出长安。就算死在半路上,也好过比现在这样忍受着,痛苦着要强上百倍。 而最可怕的是,如果没有这些埋伏,他还会认为听海之前的话是在骗他。 现在,他是多么地想,赶去子墨那儿——至少他这个人间无用,还能陪着兄弟,一块儿死! 但是,世间事没有绝对,意外总会出其不意地出现。 听海绝想不到,现在的处境,无论如何,叶云生都不会出手。 因为家里的妻子病得让他束手无策,他走不了,离不开——一边是兄弟至交,一边是妻子女儿,他做不了任何选择,只能忍受着,陪伴着家人。 情到最伤时,人是几乎感觉不到泪水的,等感觉到的时候,已然泪出眼眶,滑落脸庞。 他走地很慢,慢到躲在巷子两边墙后的人,忍不住拔出了刀。 他还是走进了院子里,放下推车,等要进屋子的时候,就见到屋门从里面拉开,宁瑶月抱着阿雨,走了出来。 “你也真是的,阿谭病成这样子了,还不在家照顾她?” 叶云生呆呆地看着宁瑶月,半天才想起擦去了泪水,从她怀里抱过女儿,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他的身边走过,轻轻地问了一句:“方子墨要是被他们害了,你要等着别人给他去报仇吗?” 她走出了院门,走到小巷里,对着迎面走来的听海,冷冷地说:“今天心情不好,看你这和尚貌似忠厚老实,便赏你四根金线。” 说赏就赏,抖手甩出四条金光闪闪的细线,细线在空中直直飞出,速度奇快无比——原来每根细线上面都穿了一枚半截小指长短的银针。 听海和尚一见就面色大变,运劲挥袖拂出,身子猛向后退去。 劲风卷向银针金线,却丝毫不起作用。银针穿透听海和尚长长的衣袖,随着宁瑶月翻动手掌,金线像蛇身卷曲扭动,银针就要往听海和尚手臂上刺去。 和尚大喝了一声,壮实的身子矮了下去,就地一滚,“嘭”被银针穿透的衣袖在内劲鼓荡之下炸裂开来,他带着满身的泥泞,翻上了巷子一边的墙头。 正在他打滚的时候,墙头出现了十几个江湖汉子,欲要跃下来。 宁瑶月冷笑了一声,另一只手甩了出去,这一次就是十几枚银针金线,漫空飞舞,墙头上的十几个人还在空中就被银针刺中,这些江湖汉子落地俱是捂着左腿,每个人的左腿都叫银针给刺穿了。宁瑶月只翻了一下手掌,金线扭动之下,传递到这些人的腿上,疼得所有人都惨嚎了起来。 听海和尚不能丢下魏显府上的这些打手,只得站在墙头,他不敢跳下来,嘴里说着:“我等未有冒犯小手段宁家,这位姑娘,还请手下留情!” 如果不是刚才见到叶云生那痛苦流泪的样子,宁瑶月怎会下此狠手。她想着曾经这个男人是多么的潇洒自信,如今却被这些混蛋逼到这般地步,就忍不住想都杀光了事。 可是墙头的和尚说得话让她不能下死手。 她收了金线,手法之巧妙,躺在地上的这些江湖汉子居然丝毫没有感到痛楚,银针就已拔出。 “人家既然退出了江湖,就莫要纠缠不清,不然下次遇见,宁家三房宁瑶月,与你等不死不休!” 宁家与叶云生的关系除开一些亲近的朋友,江湖中并未流传,但听海和尚似乎有些明白,也不多问,先行带着众人离开。 ………… 城中魏府外边的街上,靠着西侧转角的地方,有一位老人,近来带着家中大郎开了一家烧鸡铺子,老人没事就喜欢在店外放张椅子坐着晒太阳。 听海和尚带着十几名江湖汉子从魏府出来的时候,老人对店里的大郎说了句:“记得多放点花椒,别省那一点添头。” 大郎应了声,老人怡然自得地闭着眼睛,好似就要睡着了。 没过多久,听海和尚与这些江湖人的去向,就被传到了城西的那一处僻静宅子里。 其时,宁瑶月与宁左间手谈,至中盘,宁瑶月正在拆宁左间的一记手筋。 “小四回来了吗?” 带着消息进来的护院摇了摇头。 “要不我带人去看望叶先生?”宁左间放下手里的棋子。 “魏显摆明了在逼叶云生动手,欲要抽薪止沸,不留后患。除掉了叶云生,方子墨一死,长安城就再没有人会对付他了。”宁瑶月一边说,一边对在旁伺候的女婢做了个手势。 “叶先生退出江湖七年之久,定是有相熟之人帮魏显设计,不然何必怕他?” 她站起身子,从边上女婢手里接过一件玄色罩衣,“自当了‘夫人’,就一直没有机会与人动手,绕着的线都要烂了,左老,这次便让给我吧……长安的江湖呀,该不会忘记这里还有一个宁家?” 宁左间耷拉着眉毛,提醒道:“你这一动手,你那位怕是着急地马上就要赶来了。” 她最不想念的便是“那位”,自走进长安的那一天,念得最多的只有叶云生了,总在想,与他见面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变老了许多?过得好不好?女儿长得像他还是像阿谭?真的,已经放下所学,放下那柄爱如生命的剑了吗? 心里忍不住又想到了那首平生最爱的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还记得,他那一日成婚,天降大雨,从江宁府一路赶到他的家乡,那一个小村子里。全身都湿了,换了阿谭的一身衣裳,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与娘子一起入了洞房。 从那一天开始,才真正懂了这首诗…… 原本,在哭够了之后,还以为会随着时间,慢慢地忘记。 呵,还真是江水不止,思念不歇。这次见到他,发现那爱情,原来一直藏着,就如手腕上的金线,断不掉,烂不了。 宁瑶月走进小巷,看着脚下泥泞不堪的地面,心中哀伤且惆怅。等见到那小小的院子,只有一个主屋,与侧边的小土房,心中的酸楚,更是翻涌起来——这就是你最后选择的生活? 叩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了门,却不是阿谭,而是叶云生的女儿。她见这个才长到自己腰上的小孩子,不禁问道:“你家大人呢?” “娘在睡觉,她生病了,爹爹还在街上贩面。” “你爹爹还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我肚子都饿了呢!” “我叫宁瑶月,是你爹爹的朋友。” 小女孩将她让进家门,她见了躺在床上的阿谭,“你娘亲生的什么病?” “爹爹说不知道是什么病,这些天娘亲什么也不吃,人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呢?” 宁瑶月之前想大打出手的激情,已经消失殆尽,无影无踪,她忽然觉得不该再出现在叶云生的世界里,不该靠近他,不该让他与江湖有任何的关联。 糟糕透了的生活,要是加上江湖的血雨腥风,得是怎样的痛苦才能承受下来? 随之,她的心就沉了下去,巷子里江湖人行走翻越的声响,不加掩饰地传入到耳中——这些人是不是疯了,不如直接堵住巷子,问叶云生敢不敢动手!如此残忍冷酷地对付他这样一个已经退出江湖的人!可知道他妻子正卧病在床,女儿天真幼小,最好的兄弟,在远方命悬一线! 欺人太甚! ——动手,伤的是妻女;不动手,伤的是自己。这条路,已是注定要伤到他。 安静的小院子外边,有一扇阴曹地府的门被打开,那条她刚刚走过的巷子,叶云生走来的时候,将会受到万箭穿心的折磨,如同被沉入千丈深潭,陷入在无尽的绝望中。 宁家有的是小手段,可是宁苍生不会允许她牵扯到这次的争斗里去。 她暗下决定,无论如何,便是天塌下来,都要让这个院子,暂时的,得到安宁。 第二十章 练剑(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天说来也怪,从早上开始,阳光姣好,一片蔚蓝的天空,等方子墨运功完毕,站起身子,居然阴沉了下来,飘起了雨丝。 九难摸了摸光头,大叫晦气,对方子墨说道:“等上一炷香。” “好!”子墨从容地检查了配剑,再又伸手出破败的檐外摸了手湿意,将鬓角散乱的头发理顺。 在江湖中的日子久了,许多对于普通人不可理解之事也变得习以为常。 大多民众生病临死,都难安其状,或畏惧惶恐,或悲戚哀伤,身边人更是痛苦难忍,无法接受。 可对于子墨这样的老江湖——受伤,疼痛,甚至生死——如此时即将与九难比剑,也许顷刻间就分生死。 雨滴滴落下,碎在了石阶上,答答、答答,雨声密集却又分明,丝毫未觉烦乱,他心里平静如许,也无惆怅也无伤。 一炷香过后,雨却不停,也不大,淅淅沥沥,如万千细线垂落。 都已不愿在等,两人走进细雨中,同时拔剑交手三招,眨眼即过,子墨便知不能与九难硬拼,这和尚内功修为已胜出他太多。飞剑入青云剑步合一,身法快如脱兔,剑招凌厉迅猛,他游走相击,循迹破绽。 边上的人瞧来,只见他围着原地不动的九难,上下翻飞,忽东忽西,攻得连绵不绝,而九难只是一剑剑地挡开,剑势也是极快,在身周舞得密不透风,如一团银光。 飘飞的雨丝被两人的内劲震得成了雾气,随着比斗越久,这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厚。 在场除了两人,靠墙边站着的楚客行竖着大枪,与在对面碑林前边站着的谢鼎、林老鬼、野狐子,俱是凝神观战,一言不发。 百招过去,仿佛一如七年前,子墨与九难两人谁也奈何不得谁。子墨这些年总想着定风波剑会时与九难一战,只觉若是剑招再快一些,定能寻出对方破绽,且对方剑招已知大概,相斗时拆解得当也能打出机会来。 他出招更快,将力锁在剑尖,寻思用一记虚招骗开九难的空档,可这个机会却是极难把握,一个不好就要把自己的空门送给对方的剑锋。 两人一时间难分高下,九难多少也知子墨的想法,他空有一身三果境的神照天息灾,却因为天王护法剑灵活不及对方飞剑入青云,制不住方子墨的剑步合一。 九难空有一身绝顶内劲,无法压住对方,每每让方子墨卸力脱开。 他感觉自己就像用手在抓水里的鱼,即便用上了全身的劲,却连鱼尾都摸不着,知继续斗下去免不了还是和七年前一样。 九难对胜负极有执念,上一次平手便念念不忘,如今哪里肯就此罢休。 恰好两人同时打定了主意。 这时,子墨滑步到九难的身子右侧,正准备递剑,就见对方后撤一步,当即弓步,忙跟上刺出一剑。 九难也不挡他这一剑,脚下踩着剑桩,又退了一步。 子墨剑刺空了,滑步再跟上去,沉肘坠腕,将要出剑,九难却是抢着这一点最合适的距离,先出了一剑…… 武艺相当的两者比剑,哪里能够步步先机? 被九难抢了一招,也不惊慌,正要封住剑势,忽然眼中发现对方剑光遁隐,明明是自右向左划出,取他肩颈,可剑至中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他眼里完全看不见对方手里长剑,就连剑光都一并抹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大吃一惊,本能地挥剑挡住之前对方的剑锋轨迹,可眼前骤然一亮,消失的剑光闪烁着出现在中宫,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胸口,他在最后已经来不及变招抵挡,只能微微地闪避,让开了心房的位置。 正在心里为子墨打气的楚客行,眼见形势直转而下,子墨眨眼间就被刺中,忙抢了上去。 一招得手,九难哈哈笑着,退开去看着剑上的血被雨丝打落,说着:“方子墨!说话!” 子墨肺叶被刺穿,入体的剑锋内劲破坏了经脉与运行的气机,一时呼吸困难。 九难又叫道:“方子墨,给我说话!” 他咧着嘴,平静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九难,你赢了。” 楚客行拿出止血散,忽见身前谢鼎、林老鬼、野狐子三人跃过九难逼上来,匆忙间只得将方子墨负在背上,持枪先冲出墙外。 九难心满意足地将长剑还鞘,既不追赶,也不阻拦谢鼎等人,转身离开了此地。 楚客行背着一人,不久就被追上,以一敌三,边挡边走,等出了密林,望见宜阳城,被林老鬼找到机会在腿上砍了一刀,血流如注。 他肋下的伤口也早已崩开,面色苍白,对背上的方子墨说道:“方大哥,坚持住,无忧谷就快到了。” 方子墨失血过多,本已迷迷糊糊的,听见他的话,勉强笑了笑,神色从容地说:“小楚,不行了就把我丢下,要信在晴子身上,你带她去开封。” 楚客行大吼起来:“我死也不会丢下你,这群畜生,回来我定要杀了他们!” 子墨眼也睁不开了,只说:“既是公平比剑,便没有什么仇怨,只怪我技不如人。莫要为我白白送了性命,那九难的剑法,你挡不住的……” 楚客行已至宜阳城外,正绕城而走,一枪打退谢鼎,脚下一个踉跄,见野狐子的拂尘挥来,不及变招,怕伤到背上的方子墨,伸出左臂挡了一记,被打得血肉模糊。 “方大哥,就快到了,坚持住啊!” 子墨却是已经昏了过去,听不见他的话了。 赶了近十余里地,谢鼎等人越追越是心惊,眼前这个男人背着一个人,腿受了伤,肋下也在流血,左臂那伤口惨不忍睹,却仍是一枪一枪逼退他们,脚下不停地向前冲去。难道他的血是流不完的吗? 任三人如何,都阻拦不了楚客行,等临近无忧谷附近,或是三人逼得过紧,楚客行状若疯虎,不计对方出招刀砍哪里,剑指何处,只管一枪挑去,已是生死不论,同归于尽的打法。偏偏三人爱惜自己性命,抢不入他的枪圈,不能一击制敌降服住他。 江湖中无忧谷是个特殊的地方,这里的人只专心染布制衣,不参与江湖势力的争斗,说简单点就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老实实过日子。谷主早年病逝,夫人当了家,少谷主年少时喜爱行走江湖,结交了不少朋友,后来回到谷中娶妻生子,也归于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这位少谷主姓沐,单名一个“锋”字。是个练枪的高手,与楚客行不打不成交,五年前邀请至无忧谷小住了半栽,情义非比寻常。 临近无忧谷的土道两边,插着无数的竹竿,上面挂满了软绵绵轻飘飘的绸布,五颜六色,本来四处并无美景,偏偏叫这阵仗给设计得美不胜收,宛如瑶台仙境一般。 只从远处望来,见到这里的绸布飘飞,便可知无忧谷就快到了。 在这处土道口上,无忧谷少主沐锋带着一众家丁约三十余人守候于此处。另有一名女子见了楚客行的身影,已飞身赶来,正是张晴子。 谢鼎三人早已停步,对面人多势众,便先行退去。前边的楚客行见到张晴子跑到近处,心里那口气松懈下来,竟一跤摔倒,与背上的方子墨一起躺在地上,一并昏了过去。 ………… 楚客行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房间里点了烛火,光亮中见到沐锋坐在桌边捧卷静读,神情恬淡。 沐锋与他是两个极端,他身上是一种猛烈阳刚的男子气概,而沐锋却是灵秀文雅的公子韵味。 他口干舌燥,肚中饥肠辘辘,浑身无力,伤口火烧似的痛楚,头也晕晕沉沉,不甚清醒,可开口的第一句话便问:“我那大哥伤势如何?” 沐锋走到他身边看他神色,慢慢地说道:“方大侠伤势颇重,我请了洛阳最出名的郎中在一旁医治。且听张女侠吩咐,已让庄上兄弟准备妥当,今夜赶去长安,请圣手老李来救治。” “圣手老李不会轻易离开长安。” “所以,我派去的人会先联络叶云生,有他出面,应该能请来圣手老李。” 楚客行作势要起身,被沐锋轻轻按住。 “虽然你的霸王劲护住体内未受内伤,但身上伤口出血过多,如果不想以后手脚无力,筋骨疲软,甚至不能再与人动手,就千万不要乱来!只要好好静养一段时日,还可以恢复如初。” “我那嫂子呢?”楚客行听了劝,却还是不放心。“兄弟,到了你这里,可千万要护住方大哥和嫂嫂。” 沐锋微笑着说:“你只管放心,张女侠心急先去了开封,要将密信送给御史大人,还方大哥清白。” 楚客行若不是武艺高强,换了别的人来受这些创伤,早就一命呜呼。他喘着气说道:“如此也好,只要洗清方大哥身上的冤屈,告倒魏显,我们进退都有余地……等养好伤,回到长安,非要杀光那些狗贼。” 沐锋笑着说:“那你就要先安心养好伤,到时候我们双枪大闹长安,何等痛快!” 无忧谷主人也不叫下人,自己端茶送水,伺候好兄弟吃喝,等他安静睡着,方才离开房间。 房外已是黑夜,四周寂静,不如城中闹市夜里灯火长明,无忧谷的人早睡早起,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沐锋走在漆黑的长廊中,本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转过两个屋子,到了最靠里边的一处小屋,推门而入,就能闻到空气中浓浓的药味。 床边的地上丢了一块块血水浸染的纺布,一只面盆里的水也都染成了猩红。中间的桌上散开了无数的银针,一瓶瓶的止血散,生肌散,固本培元膏……在屋子角落疲倦地坐着一位老者,见他进来,也没有动作。 “秦先生,可有起色?” 这位被他唤作先生的老者,是洛阳最出名的郎中,昨晚深夜被沐锋亲自请来了无忧谷,经过一夜加上一个白日没有闭过眼,已是累得站不起身子了。 “老朽惭愧,未完全止住血,现在这位体内血水浸满,只能半个时辰放一次血。” “这血不放出来会如何?” “吸不入气,片刻即死。” “可血不停地流,又能撑多久?” “里面渗血并不多,只是止不住,若他能运起内息,自己便可凝气阻血,一日就能伤口自愈……要紧的是剑伤破了他的经脉,内息无法运行,老朽之前试过银针刺穴,让他醒来,可他无法运转内息,出血又多,只能让他再昏睡过去。” “可否由我来替他渡气疗伤?”沐锋紧皱双眉,神色焦急,哪里还有在楚客行面前那副一切放心的模样。 “不可,他经脉受损严重,外人渡气只会令他创口崩裂。” “如此一来,岂不是只有等死……” “少谷主勿怪,老朽已尽力,除非有医术更高明之人在此。” “依照先生估算,他还能撑多久?” “不出三日。” 沐锋暗道,三日怎可能从长安请来圣手老李?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方大侠死在家中?老天爷,你欲叫我如何对楚兄解释? 他在屋中徘徊良久,终下决心。“秦先生,在下有一事拜托,万勿推辞!” “老朽年少时求学,还是靠的当时谷中老夫人赠送的三百两银子。请少谷主让老朽还了多年的恩情,莫要客气。” “我欲让人带着方大侠一路赶去长安,请圣手老李医治。但方大侠的情况若无秦先生在一旁照料,只怕经不住这几日路途。” “除非日夜不停,三日怎到得了长安?” 沐锋叹道:“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走,不然让他躺在此处等死不成?路上三人轮流控马,大家在车上照料,就是日夜不停,应能赶到长安。” 秦先生道:“如此,老朽答应便是。” 沐锋一刻不停地去叫住正要出发的几位兄弟,备了一辆平日运送布匹的大马车。他让人抬着方子墨上了车,再三叮嘱几位兄弟,千万不能让方子墨露面,一路不进城镇,皆在野外打尖,也就不虑被人发现。 第二十一章 练剑(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正午的时候,一匹快马从无忧谷疾驰而出,自一条林间小路穿过,行至黑夜就在荒郊野地放马休息。 马背上的张晴子一身白衣,负着长剑,孤身在黑漆漆的野外如在家中一般自在——完全是走惯了江湖路的做派,一副百无禁忌的洒脱模样。 她席地而坐,养气蕴神,腿上被林老鬼留的刀伤也恢复得很快,毕竟只是皮肉伤,止血散一上包扎妥当,目前已无大碍……等天微微亮,便又骑上马,经过一个白天,终于在入夜时赶到了开封。 老张五年前离开了信义盟,回到开封的旧家,送了老父亲最后一程,便与妻儿安定了下来,这晚正热了一壶杏花村,就听屋外门响了两声。他披上外衣,走出来问,“谁呀,家里可没有闲食!” “老张,开门。” 他觉得奇怪,打开门一看,又惊又喜,探头看了眼外边,将牵着马的张晴子让进来,紧紧地关了门。 “方大哥呢?” “受了伤,在无忧谷休养。” “有什么要小人做的?” “我有一封要信须呈给御史中丞申大人,你给我带个路。” “现在就去?” “你可方便?” “走!”老张也不顾热好的杏花村,帮张晴子栓好了马,然后带着她穿过两个坊市,远远地指着一处府苑,“那就是了。小人给你在外墙望风。” 张晴子本张口就要答应,但一想到子墨决意不拖累朋友,出口的话却是:“你先回去,只是送一封信罢了,等我回来与你喝酒。” 老张笑了笑应下,看着张晴子在黑暗处跃上墙头。 没有踩过点,张晴子只能先判断坐南朝北的那一处大屋是申大人的卧房。她在屋檐上行走,跃到那大屋的顶上,掀起一片瓦,看了眼,里面却是无人。 她心里暗道,这开封不比长安,夜里守卫极严,若是被人发现终究不妙。 正好见到檐下走出一名年轻男子,她飞身而下,按住对方大椎穴,轻声问道:“你是府上何人?” 这男子打量了她一番,说道:“小人乃御史中丞申大人之侄儿,女侠切勿伤我性命!” 张晴子心喜说道:“我从长安赶来,为刘文聪老大人送一封要信,须呈给申大人。你可为我引荐?” 她再又郑重地说道:“此信事关刘文聪老大人一家十余口血案,我有不得已苦衷,希望不要惊动他人!” 这名男子犹豫了片刻,说道:“小人实是担心您加害申大人,请女侠将信给小人看过,如若属实,定带您去见申大人!” 张晴子拉着他走到屋檐下,借着前屋的灯光,从怀里拿出害得刘家灭门,信义盟解散,子墨重伤的信笺,交给了他,轻声说道:“这封信事关许多人生死,你且看仔细了。” “岂有此理!我定要将信交给申大人,将那作恶多端的魏显送入大牢!”这名男子看罢之后义愤填膺……他又对着张晴子弯腰而拜,“女侠仗义送信,小人心中敬佩,快请随我去见申大人。” 张晴子跟着他在府中行走,转入一处花丛小径,不巧迎面遇到一名娘子。这男子在前带路,对娘子说道:“等会给大郎送些热茶去,今夜还有要事须谈。” 毕竟有天大的要事,他也不等这位娘子应声,就急匆匆地继续向前赶去。 两人经过关着门的会客堂厅,转进后边,来到一处书房门外,里面亮着灯,房门紧闭。到了此处,他转身带着歉意说道:“申大人最重礼数,先容小人去禀报,还请女侠在此稍等片刻。” 张晴子说道:“自当如此。” 只不过片刻工夫,他就走了出来,“女侠请,大人正在看信,事关机密,小人在此守候,避免闲杂之人打扰。” 张晴子对他抱了抱拳,心想还好遇到此人,终于能见到申大人了。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而朴实,右墙边大大的书架,中间一面屏风留了杜甫的一首《石壕吏》,左边想来就是书桌写字的地方,她转过屏风,就见到了申大人。 虽是冬天,但屋里却不冷,可张晴子只是看了一眼,就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冻住了。 申大人坐在书桌后边,仰着头,露出了脖子,在咽喉处,一道长长的血痕,血已流尽。他胸口的衣衫浸染红血,双手自然地垂在椅子两边,身子僵硬,显然死去多时。 糟糕! 她直接反手从背上拔出长剑,冲出书房,可哪里还有那名男子的身影…… 这时,在府上某一处地方,传出了叫嚷声:“大人遇刺身亡,小心一名白衣女刺客!” 那封事关刘府、魏显、信义盟的要信还在那人身上!张晴子心急火燎地冲向声音传出的地方,可来到此处才想到中计。这人喊出声来,为的就是引她前来,已有五名护院闻声赶至,正好与她相遇,见了她这副拔剑急冲的模样,嘴里便喊:“贼婆娘,还不束手就擒!” 一片混乱,她打退五人,翻出墙外,竟有一支长箭射来,匆忙间挥剑挡开,街上四面八方都是叫喊声,捕快被惊动,街上的巡街也围了过来。 她不敢在街上奔跑,飞身而起,踏着墙沿,跃上屋顶,在开封亡命而逃。 很快就有高手跃上屋顶,一人拦在前面,一人追在身后。 前边的这名持剑之人已自报名号:“酆都鬼剑士陈五在此,来者何人?” 张晴子心里早已被气疯,恨不得将那个骗子千刀万剐,这时没好气地说道:“姑奶奶今夜被小人陷害,识相地都给我闪开!” 转眼就近到对方身前,拼杀了五剑,开封的江湖人手底真是硬,她占不到一丝便宜,身后的人就快追上来了,她只有拿了叶云生曾经在她生辰送给她的三招剑式,一记人随剑走,剑光飞射直刺出去。 酆都鬼剑士陈五只觉对方剑影之快,平生仅见,来不及挡拆,手臂就被剑锋划过,切出一道口子来,疼得他握不住剑,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哎哟哟地去捡在屋檐上往下滑落的剑。 后边追来的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高声问道:“这位姑娘,与昱王剑前辈是何关系?在下平江剑客曹玉京,可替姑娘查明情况,若真有人陷害,必能还以清白!” 张晴子深知今夜之事决然说不清楚,进了开封府大牢,今生都别想出来,哪里会停下任人宰割。 平江剑客的名头在河南是大名鼎鼎,曾与方子墨比过剑,两人不分输赢。 张晴子没有想到身后追来的是他,还好此人轻功不怎么高明,她几个起落,跳入一条小巷,竟甩掉了对方。 四周隐隐的喊叫声,想来御史中丞被刺杀,整个开封的捕快都动作了起来,这一件天大的案子,不知有多少人要焦头烂额。 在张晴子进入申大人府上之后,老张换了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双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脖子,蹲在地上,一边看着申府周围的情况。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听见申府里一声大喊,他惊得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明明说是去送信的,怎把申大人给杀了? 心知此事蹊跷,张晴子必是被奸人陷害,他暗忖道:“开封城里卧虎藏龙,高手如云,我在这里帮不上手,跟上去反倒成了累赘。申大人身死,官府定然要关闭城门,若在关门前嫂嫂出不去……且不如回家带上马,到城门口去接应。” 老张若无其事地走远了,才飞奔起来,赶到家中,牵着张晴子的马儿,就要出去。 “你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原来是他婆娘听到动静,走了出来问。 “没什么事,你回屋休息去!” “喂,凶谁呢!这满头大汗的,是不是你那朋友出什么事了?我听外边吵吵闹闹的,怎么回事?” 他心里急得要命,哪有闲工夫跟婆娘解释,直说没事没事地就走了出去,但等离了家,才莫名地感到惧怕和内疚,他又回进来,跟陪着自己过了半生的女人说:“那个……去年补的墙,那个破洞叫我填了,里面藏了包东西,你到时候把着缝儿将石块拉出来就能见着。” “你这老鬼,还有事瞒我呢!好呀……” 他飞快地走了,怕叫婆娘给看出来,话也只听了一半。 老张骑上了马,这么多年,就这么在一个突然而至的夜里,又闯入了江湖中去。 仅仅留下了一个家,一个婆娘,一个孩子,还有墙里那一包金银。那都是曾经闯荡江湖赚来的钱,他存着,想将来留给长大了的孩子。 张晴子赶到城门处,远远地就望见城门的守卫正要关闭城门,心知城门一旦关上今夜别想出城去了。在城里还不是死路一条? 当下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剑光闪烁,刺倒了两名守卫,正要抢出城门的时候,边上冲过来一名江湖汉子,手中长剑风声呼啸,端的是内功深厚!她挥剑一挡,吃不住对方剑锋上的内劲被震退开来,定睛一看,正是那平江剑客曹玉京! 曹玉京轻功虽然不及张晴子,但剑上的功夫却是当世一流,比张晴子高明许多,剑招递出,就压制住了张晴子,他也不下死手,用意只是要拦下对方。 这边打斗起来,城门依然在缓缓移动,一会儿工夫就要合上。 眼看张晴子逃不出去,要被擒下之际,一匹快马飞也似地奔来,马上之人直扑曹玉京,曹玉京乃江湖白道,名家高手,不欲伤人性命,挥掌击出,打在来者身上,另一手长剑仍压着张晴子不退。 可这飞扑之人被一掌打中,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嘴里喊道:“骑马快走!” 张晴子顺势翻身上马,就见曹玉京被逼急了,调转剑锋刺入这人的身子,这一记就是下了死手,剑尖破体切出,将这人的腹部整个划开,血喷如泉。 “老张!”张晴子眼都红了,挥着长剑就要跟曹玉京拼命,谁知老张临死前回光返照,大力使出,一脚踢在马股上,喊道:“莫叫我枉送性命,走啊!” 马跑出了城门,张晴子空挥一剑,再想下马,却是没了那勇气与热血。 ………… 一般魏显是不会离开座位,起身去迎接别人的。 就像他曾说的话——长安长安,这是我的长安! 可今天来的这位客人,却让他离开座位,不仅如此,他甚至站在前院亲自将客人迎进屋内。 这名客人貌不惊人,一身黑衣,空着双手,落座后也不客套,说道:“怀某自接到金书后便从许州一路赶来,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魏显笑道:“无妨,先生既然到了,本官知道这件事终于能有着落了。” “大人客气。” “本官不在江湖,但对不见光怀家,却是推崇备至,此事一经发生,就按照江湖规矩,投金书至许州。” “金书共有三等,下等为一百两,中等为五百两,上等为一千两……大人投了上等金书,怀家自是无比重视,但若不是大人在长安之地位,怀家想与您攀上交情,我也不会亲自前来。” “先生爽快,本官有幸得到怀家家主亲身相助,援手之情铭记于心。此事过后,本官必不会让你们失望。” “自密信被燕归来带走,到目前凌云剑仙方子墨携往开封,怀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先生请说。” “大人之前一应安排对策,到如今逼走方子墨欲在途中杀之夺信,为何如此被动?似乎一直不曾抓住要点。” “哦,此话怎讲?” “敢问大人,若是密信不在方子墨身上,或是被他转交别人送往开封呈予御史中丞又该如何?” 魏显面露难色,转眼间就问道:“先生可是有万无一失的手段?” 怀先生早已有了计划,此时笑着说道:“既然这封信注定要交给御史中丞,为什么不在这位大人的府中等候,等他们送信上门,再行取走?” 如此胆大包天的主意,把魏显都给惊得一时哑口无言。 怀先生轻描淡写地说道:“一路追杀,再有南海悬佛,对付方子墨确是稳妥,但任何事要求必胜,都须把‘一’抓在手里。若是出现了万一的情况,那么在下先行赶到那位大人府上,见机行事,岂不是万无一失?” 魏显鼓掌而笑,大声说道:“果然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不见光怀家,名不虚传!如此手段,无人能及!” 怀先生却是未笑,淡淡地说道:“论江湖手段,还没有人敢说能胜过宁、何两家。怀家只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说到底,我们是收钱杀人,杀了人,赚了银子,就够了。与别人争强斗胜,有何益处呢?” “先生说得对,什么事能比赚钱更重要?此行若是需要帮手,本官府上的人任先生差遣。 “不用,在下独身一人更方便行事。不过有一事须言之在前。那封密信在下会不遗余力地去抢夺,此为怀家敬大人的……但我毕竟是来杀人的,为了谋划顺利,在下若是逼不得已杀了御史中丞,大人可会怪罪?” “这……只要先生不留痕迹,本官何惧之有!若是能嫁祸给送信之人,岂非更妙?” “好!兵贵神速,在下先行告辞。” “诸事拜托,有劳先生!” 第二十二章 练剑(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赔上了老张的一条性命,张晴子从开封逃出之后,一路赶回到无忧谷。 时值无忧谷一行快马运送布匹前往江南,近百余人,三十多辆车,声势浩浩荡荡。 山谷中亲眷送别之后,各自归家,许多稚童留在一片草谷地,绕着圈跑,涌来涌去地蹴鞠。她从一边走过,正巧那球儿向她身子上飞过来,被她用肩接了,脚背控了两下,在孩子们喊叫声里,踢了回去。 她呆呆地看了会儿他们蹴鞠,看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忽而就叹了口气。 早得到消息的沐锋已前来相迎,等过了一片菜地进到了庭院里,她已把此行经过都讲了一遍。 沐锋听了心里颇多滋味,现下方子墨和张晴子板上钉钉成了官府要犯,若是继续牵扯进去,不知无忧谷将来该当如何。 “我家官人可是醒了?” 将她请进了屋子,沐锋自己倒了茶水,看她一口喝完,还是说不出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看出对方的犹豫和不安。 “方大哥,被我送去了长安。”沐锋见她发怒按桌而起,连忙说下去:“嫂嫂先不动怒,容小弟讲个清楚……方大哥在你离开后一直未醒,秦先生到最后几乎束手无策,言道最多坚持三日……三日时间,哪里能够将圣手老李请来此地?小弟无奈之下只有派人将方大哥送去长安,托了秦先生一路在马车上照料,只望老天垂怜,让他们能赶到长安,由圣手老李将方大哥给救回来。” 张晴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冷冷地注视这位小楚的好兄弟,说道:“我且先信你所言,这一路可有安排?” “有!为防嫂嫂来后去寻,小弟对几位兄弟再三嘱托。”他拿出一张地图——此为万宝楼的江湖万里行,上面山川河流密林此类江湖人爱行走的地形描绘得极为清楚。他将路线指给张晴子看了,接着将约定好的暗记也画出来一并交代清楚。 “给我换一匹快马,再准备点干粮。” “要换身衣服稍作易容吗?” “不用,我赶在海捕文书之前,没人会找我麻烦。” 她这么说也有道理,开封那边查明她的身份再发出海捕文书,时间不会赶在她的前头。 只休息了片刻,张晴子骑上了马,对沐锋说道:“此行能逃出开封,全仗老张舍命为我,杀他的人是平江剑客曹玉京。等小楚伤好之后,请他给老张报仇。记得以前在信义盟,老张和他关系最好。” 她没有去找小楚,正如沐锋所了解的楚客行,她也深知,若是让小楚知道了方子墨的情况,他必定会不顾伤势一起去往长安的。 江湖成名高手最怕的是大伤难治,坏了根基,活得了,可一身辛苦所学废了,真是比死了还要难受。 按照沐锋指引的路线,张晴子又是披星戴月,策马追赶。自离开长安之后,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腿上的伤势在开封拼杀逃命时崩裂,故而现在还未痊愈。她面色憔悴,睡眠不足,加之心中忧虑,看上去与曾经风采照人的张晴子判若两人。 这日,天光初照,寒风阵阵,她沿路来到华山山脚的西岳庙。 一夜未睡,她困顿得不行,且夜里骑马赶路十分危险,精神半点不能放松,到了庙口,就下马打算进去休息片刻。 她将马栓在一棵老枫树上,转过去便见到了墙上的暗记,心中顿时一紧,跑进庙里,秦先生与几个汉子真在此间。 无忧谷沐锋的手下各个带伤,秦先生正在为他们包扎伤口,这些伤者神情萎顿,又疲惫,又沮丧。张晴子慌慌张张地上前问道:“出了何事?” 秦先生见到她,顿时跌足叹道:“天意如此,老朽愧对张女侠,愧对沐大郎!” 这老先生说着便落下泪来:“昨日半夜,老朽实在经不住倦意,睡了过去,结果错过了施针的时辰,方大侠体内浸血过多,气绝身亡……老朽心想如此去了长安,已无用处,便叫众人原路而回,也是因为一路并无好好休息,天亮前大伙定要在这庙中挨上半日再行上路,老朽耐不过劝答应下来。结果进来就遇到了三个江湖人,大伙抬着方大侠,叫他们给认了出来,一下子动起手来……方大侠被那三人抢了去也!” 边上一人年纪轻轻,肩上与手腕包扎起来,灰色的布条上浸出血迹,一脸颓丧地说道:“那三人自报名号,分别是长安剑王,血肉屠刀,野狐子,我等兄弟不敌他们。那长安剑王说,方大侠既已身死,你们不必为此送命……小人实不愿兄弟们为此送命,就叫大伙放下兵器……张女侠,若是怪罪,叫我一人偿命便是!” 张晴子忽然说不出话来,仿佛失去了思维,整个人像被四面无形的墙给挤住了,动弹不得。 秦先生叹道:“此行沐大郎交托于老朽,便该由老朽来负责,若是心里多打紧一些,也不至于进这庙里叫三人给抢去了方大侠。”他说完,从地上捡起遗落下来的虎头刀,一刀割断自己的喉咙,丢了刀,对着张晴子弯身,身子弯下去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众人与秦先生一路相随,敬他气概,虽然交情不深,此刻却也忍不住悲痛万分。 一名年轻的男子正要去捡刀,张晴子终于在秦先生喷洒出的血水流淌前清醒过来,无力而哀伤地说道:“诸位兄弟一路辛苦,不怪你们,要怪,只能怪天意如此!请诸位回去与少谷主带话,张晴子和方子墨感激无忧谷诸位,此生难报,来生若遇,定当还此恩情!” 那前面说话的江湖汉子说道:“张女侠言重,我等愧不敢当,还有一事相告。昨夜,秦先生睡后,我在方大侠身边,听他临死前曾小声说话。他闭着双眼,好似未醒,小人在旁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细想,该是方大侠临终遗言。” 张晴子擦着泪问,“他说了什么?”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最是人间留不住。” ………… 在长安城外的一条小路,两边满是霜打的菜地,韭黄与豆芽远远望去一片,在冬日里煦和灿烂的阳光下,如两片巨大无比的金黄色地毯铺在道路两边,上面那微微的霜白更是晶莹发亮。 马车仿佛正走向天宫的入口。 而他就安静祥和地睡在马车里,或许醒来就能在宫殿中与好兄弟把酒言欢,畅意人生。 他睡着的样子,不再有江湖的烦恼细碎,不再有儿女情长的忧愁难解,更不会有别聚离散的怅然寂寞…… 世间的一切都无法侵扰他了。 那些,都留给了他身边的人,而他,一如既往的从容,笑着、看着。 长安剑王此时此刻正在看着他。 林老鬼坐在马车外边,手里拿着一只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着,回头看了一眼车内,忍不住将酒壶倾斜,酒水洒下,好像地上有一只酒杯,很快就会有人喝下这一杯酒。 野狐子拽着马缰,开玩笑地对车内说道:“莫非剑王是在缅怀方子墨?” 长安剑王平静地说:“前几日还未有这种感觉,现在却觉得,回去长安竟不知想做什么。就是马上要从魏大人那儿得到的东西,也带不来一点快乐。” 林老鬼喝了一口酒,叹道:“《飞剑入青云》这样的好剑法,失传了,还真是可惜啊!” 野狐子笑了笑说:“贫道却觉得很是开心,先是知晓开封那边得手的消息,再有回长安的路上凭白捡到方子墨,人虽死了,不过也达成了魏大人的心愿。此次出山,贫道只求飞黄腾达,顺利至此,往后定能在长安站住脚跟了。” 此番话说完,长安剑王和林老鬼皆是沉默,只不过在心里却是冷笑连连。 想当年,凌云剑仙在长安创立信义盟,是何等风光,江湖上言及,无不赞道英雄了得!如今呢——不声不响地死了,就因为挨了一剑;何等落寞,何等悲凉……江湖人便是如此,莫看今朝得意威风八面,谁知明日血冷魂归何处? ………… 她半夜醒来,唤了两声,“官人,官人?” 手摸过去,床边没有人,她双眼空洞地看着黑暗里,忽然就流下泪来。 只是起身她就费了许久的工夫,浑身没有力气,肚子里好像被放了块又硬又冷的冰。 她慢慢来到桌边,点了蜡烛,从一只碗里拿了白日里阿雨带回来的酥黄,小小的一块,黄灿灿的,由芋头煮熟后切片抹上面糊油炸,里面加了杏仁,刚出锅的时候香味扑鼻。 她十分艰难地咬了一小口,努力地咀嚼——她的牙很好,就像她的父亲和爷爷到老了都没有坏过牙。可她现在的样子却像个没有牙的老婆子,似乎在嘴里的酥黄是个石头怎么咬都咬不碎。 将这一口酥黄咽了下去,紧接着她就开始干呕,呕了好久,直到咽下去的软黏黏的酥黄被呕出来。 她又哭了,回头看了眼熟睡的阿雨,哭得更伤心了。 再吃了两口,全部呕了出来,她才放下剩了不多的这块酥黄,吹了蜡烛,慢慢地挪到床边,躺了下去。 叶云生不知道这一切,他不久前还在跟江瘦花埋怨妻子,说,“她一点也不懂事,连药都不肯吃,再这么下去……以后叫我和阿雨怎么办呢。” 床脚放着一包替换下来的衣服,包扎伤口的绑带,江瘦花一身青色的衣衫,赤着双足,盘腿而坐,正在运气行功。 等她周天已过,收了功,叶云生才说道:“这几天每晚辛苦甚为值得,你已能运气周天,照这个形势不出七天就能伤愈。” 江瘦花睁开双眼,却不敢看他,目光落到那包扎伤口的绑带上,肩窝处的伤口痒痒的,又是一阵面红。她一头短发,最大的好处便是面上干干净净,什么都一清二楚。 “莫要言谢!”他见她张口,先堵了一句,接着说:“现在群敌环伺,我要照顾家中又不方便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等你伤好,便能多个帮手,你如今谢我,我到时候不还要谢你?便什么也不做,就在这里先谢来谢去,魏显那些人说不定被我们给谢死了。” 江瘦花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就像一朵茉莉盛开——苍白,却是清新淡雅,怡人心扉。 叶云生见她面色还是没有多少血色,便认真地说:“明日给你准备一些补血的食物,不用几日气色就会好起来……怎么感觉像是偷偷地养了一个小娘子,大了肚子。别个不知情的见了,怕是也会如此猜想?” 江瘦花撇过脸去,又羞又恼,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他见她转过脸去,严肃的模样一变,笑嘻嘻地说:“还是一个害羞的小娘子。” 将丢在一边的衣物收拾好,拍了拍手离开了地窖,他回到小院中,笑容才从脸上消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眼看当时来到家中重伤的燕归来都恢复得和常人差不多,妻子却是日渐消瘦,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最头疼的是他完全使不上力。 不知是不是最近这些日子压力越来越大,遇到的麻烦太多了,他渐渐地习惯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痛苦慢慢地变为麻木,悲伤也会用玩笑来掩盖…… 白日里除了陪伴妻子,就是去教赵馀练剑。 面摊已经不做了,这几日老李还是没有找到救治的良方。 他明明困得好似站着都能睡过去,但偏偏就不想睡。 在院子里拿了一个剑诀,一动不动,脑子里是乱糟糟的剑招,这些天每次练剑都是如此。 以前对于剑招的思路清晰明确,现在那种感觉越来越模糊,仿佛他成了一个不会用剑的人。 换成以前,他会着急,会彷徨,会不知所措。 可做了人间无用那么久,又是七年不曾摸剑,他已经放下了曾经的执着。 他重新决定练剑的时候就想清楚了,一日练不成,一年练不成,一辈子练不成,都不打紧。 对他来说,现在练剑只是为了求个心安。 所以,尽管他所神养的剑招混乱无序,可他的呼吸,心境,内息,思感,却是极度平静。 不欲不强,不为不繁,不智不实,他就这样在黑夜里,在一间毫不起眼的简陋衰败的小院里,成了一棵扎根天地间的树。 清晨,天还是昏昏暗暗,他收了剑诀,洗了把脸,进侧房烧了水,又运了《玄机净根诀》一周天。只是与往常不同,他只下了两碗面,自己先吃了一碗,留了一碗给女儿。 他放下面碗,取了点水抹干净,心中幻想着妻子已经起床……他不忍心叫醒妻子,只让阿雨起来,帮着穿外衣,又取水给阿雨净面,漱口,然后叫她去吃面条。 上午便在家里守着,陪阿雨说说话,看小家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等快正午,妻子还没有醒来,他忍不住去拍了拍,唤道:“阿谭,该起来了。” 阿谭整个人都有些僵硬,死气沉沉,冷冰冰的。 他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又伸手拍了一拍。 这双曾拿过剑的手,最是稳定的手,竟然开始颤抖,他伸指探了下阿谭的心脉——因为阿谭没有内息,他内功再是高深也无法凭气机感应出对方的内里情况。 脉搏微弱到了极致,堪堪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他飞快地伸出手掌,按在阿谭的背心,运起明光照神守,内息如江海浪涌,自心门开始,行一周天,阿谭的身子已松软暖和,呼吸也平稳了。 他收手又开始唤道:“阿谭,你醒醒……” 泪水淌落,他不敢大声,怕惊到外边的女儿。 小小的屋子里,小小的人,如此无助,如此凄凉。 他一直唤着,阿谭终于被唤醒过来,低低的近乎听不清地说了一句:“官人,不要哭。” 她就又昏睡过去。 他冲进侧房拿了一根老参,放在清水里煮,中间回去又渡了一次气。盛了一小碗,拿汤匙喂,喂不进去,自己含了一口,喂到妻子嘴里,用一些内息送进去,正要喂第二口,就见妻子整个身子像离岸的鱼直挺挺地弹动,将参汤给喷了出来。 “天哪!不要,不要!老天爷,求求您了!” 他又用嘴喂了一口,这回妻子没有过度的反应,等一碗参汤都喂进去,他满面泪水地跪在地上,给老天爷磕了三个响头。 “阿雨,下午爹爹不去教剑了。” “为什么呀?” “你娘亲身体不好,我要在家里照顾他。”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阿雨可要去赵馀那儿玩几日?” “我不去,我也要照顾娘亲。” 他感觉很累,但阿雨这么说,他不想勉强孩子,便离开院子,到街上找了个跑腿的,给了些钱,去向赵府告假几日。 这几日天气都阴阴沉沉,瞧着便让人生倦,冬日里的寒风更是猖狂,长安城更显得萧索,热闹的东市也清冷了起来。 他在院里的靠椅上坐下,一会儿想子墨和晴子现在如何了,一会儿想妻子要是死了怎么办,阿雨受不受得住…… 老李之前来过两次,换了五副药,都不见起色。阿谭不是吐了,就是服了之后仍然吃不下食物。 老李说,这是极难医治的心病,估计是被九难给吓着了,失了进食的本能,用药已经没有用处了。 再是大补的药,吃不下去也是无用。 据说江宁的天上人间有一味留了二十年的“西施乳”,坛中香气能叫人口涎长流,若是吃上一勺,腹门开了,以后就能吃下食物了。 叶云生哀叹着,心道:“就是近在咫尺,也没有本事叫天上人间交出‘西施乳’来,何况隔得那般远呢?” 想到那座名为天上人间的酒楼,总不自觉地会想起南唐后主的那首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南唐亡了,但江南还有残留下来的江湖人,组成了那个又风流又倔强的南唐遗韵。 老李已经托了一位好友,请去江宁,这位好友是南唐遗韵的人,天上人间就是南唐遗韵的所属酒楼,想必有希望能要来一点…… 转念间,他起身回到屋子里,看了看阿谭,不过才一个时辰,她的面色就苍白了下来,气息也淡了,当下又是渡气一周天,看阿谭的脸色红润了一些,气息也平稳了,他却愈是心灰意冷,哀伤沮丧。 要是不行了,你就给她渡气,能坚持几天是几天。 你求我也没用啊,人力有穷时,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云生,要做最坏的打算…… 屋子外边的天色还是灰暗且冷淡,阴云密布,却一直不曾下雨。 他想被阳光照在脸上,让冰冷的身子暖和一些。 或者,干脆来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冲去身上的倦意。 怎也比现今这样阴沉窒闷要来得好些。 第二十三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天白日里叶云生一直守着妻子,隔上一个时辰便要渡气给妻子续命,之后又煮了一碗老参汤,呕出一半才喂了下去,但妻子却是未曾再清醒过来。 到了夜里,叶云生抽了一个时辰入地窖给江瘦花运功疗伤,回到屋里一刻不停又是给妻子渡气。一身内力几乎耗尽,间隙打坐,恢复少许,撑着给妻子渡气之后,他感到全身经脉如刀割般刺疼。便是如此境地,他也不曾放弃,他就坐在床边,看一眼女儿安睡的小脸,静养内息,只等一个时辰过去,再这般重复。 隔天上午,他去找了老李,求“西施乳”一事尚未有明确的回复,所托之人怕是都没有赶到江南。 老李也没有办法,只问道:“你还能撑几日?” 叶云生无可奈何,不知怎么回答。 老李忍不住劝了:“你根本就不及回气,如此撑下去两三日就要坏了根基。” “哪里还顾得上根基……你这里老参给我一些。” “钱!” “先欠着。”叶云生直接从他身边的药柜里翻了几只老参放入怀里。 老李还不知叶云生家中有一位燕归来,也需他运功疗伤。 到了晚上,地窖里一盏红烛散发出迷人的光晕,江瘦花消瘦的脸苍白而俏丽,美得不可方物。 换成以往,叶云生会沉迷在其中,多看几眼,但现在他却几乎连眼都睁不开了。相比用尽体力的那种疲乏无力,过度消耗内息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困顿,空虚,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的那种饥渴,一般人无法忍受也绝难克服。 叶云生收了功,想站起身子,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江瘦花看他状态不对,连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半眯着眼,轻轻地说了句:“我在这里躺会儿,你估摸半个时辰后叫醒我。” 她见他不愿说,也不勉强,方才点头应下,就见他身子一软,躺在了边上,好似昏迷了过去。 一支红烛燃尽,她缓缓地续了一支,在床边悄无声息地来回走动,活络气血经脉,地窖中安静无声,好似无人。 等新的红烛也快要燃尽的时候,她到床边唤了几声,叶云生惊醒过来,也不说话,盘腿打坐,徐徐运息,片刻后就站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 他微微地咧了咧嘴角,却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好好休息,莫想太多。” 还是不肯告诉她,叶云生明白,现在跟她说了妻子的情况,只是徒增烦恼,于事无补。如此不如不说——很多事只能放在心里,阻止不了,改变不能,唯有忍着、撑着、憋着、挺着、扛着。 他就这样撑到了第三天,早上出了屋子,呼吸了一口寒冷的风,麻木地望着天空。 天依旧昏昏沉沉,阴云密布,这几日太阳去了何处,难道是在梦里,所以被藏了起来?还是乌云也倦了,赖在长安城上不愿离去? 他没有精神地垂下头,进了侧屋,烧了一锅水,下了两碗面,等捞起来吃了,想着刚才有没有运功,是不是走了《玄机净根诀》一周天?他在记忆里找不到答案,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不过几日间,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的颚骨突了出来,面色发青,眼圈黑肿,看上去像是重病在身。 一身炉火纯青的内功过度消耗之后,经脉都已承受不住,昨日还疼,今日已经麻木,没有一点感觉了。他在院中,甚至连有人近到门外,都已不知。 他好半天才听到敲门声,也不知是谁,敲了这么久的门,还有这份耐心,不叫不喊,亦不离去。 转过头就见到阿雨正在身边,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是不是在想爹爹怎么了,听到有人来了也不去开门? 他慢腾腾地走了过去,打开门,就见到了好整以暇的听海和尚,对方脸上挂着老实木讷地憨厚笑容,未知情之人或许会认为是好友来访。 “何事?”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故作客套,也不想请听海和尚进来。 “某特地赶来请你去见一个人。” “何人?” “去了便知。” 叶云生摇了摇头,说:“不去。” 听海和尚笑了笑,问他:“只几日不见,怎生憔悴如斯?” 他沉默不语。 听海和尚仍笑着,问:“真不去?” 叶云生面容更是沉寂,回头对女儿说:“好生在家呆着,爹爹出去办事,马上就回。” 阿雨乖巧地应了一声。他慢慢地跟着听海和尚走出小巷。 小巷里没有遇到邻里,或许是天气太过糟糕,大家都窝在屋里不愿出来。约莫两百步来到福康街,转向东市,远远地就能望见得胜酒楼,六角檐铃,红栏碧瓦,原本该是气势雄浑的……天上的乌云笼罩了整座长安城,叶云生一边走着,一边抬起头望了一眼。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片阴沉的天空,滚动的黑色云霞像是传说中的某一种鬼怪,并不是张牙舞爪的小喽啰。它阴鸷诡异,沉默压抑地缓缓移动,好似正跟随着他的脚步,像是在与他同行…… 再看那座得胜酒楼,便如一个卑微渺小的店小二。 他发觉今天长安城的街上有阵阵雾气,就是寒风也吹拂不散,只如湖上的行舟,徐徐而动,竟也跟着他所去的方向——今日好似整个冬日里最冷的一天,寒气肆无忌惮地钻入他的衣内,在肌肤上游走,他不知何时咬着后牙,鼓着腮帮子,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地面。 “到了。”听海和尚笑着回过身看他,指着城门外的驿道,“身在城中昏沉暗淡,却不知城外阳光灿烂,你说奇不奇怪?” 他顺着听海和尚所指的方向,看到城外的驿道尽头,在一片煦和的阳光所照之下,城内城外,竟如同两个世界! 那尽头处两边有很漂亮的田野,种了韭黄与豆芽,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带着阿雨去看过,阿雨还跑进去玩了一会儿。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乌云在头上,中间透漏了几处微白,有光照,错落的光影像是一张魔幻的鬼脸,在乌云的中间,斜斜地垂下一条漆黑的如同铁索般的云气,随风而动。 黑色的乌云与白色的雾气在天上地下像两个巨大的魔神。 叶云生在鬼脸之下,在苍茫的白雾里,与这两个魔神一起,神色悲戚地等着…… 驿道上出现了一辆马车,他有些睁不开眼,摸了一下,一手的水珠。 那马车越来越近了,他身上的衣衫已湿,冷得禁不住发抖。 听海和尚温和的声音传到耳中,“人间无用啊,节哀。” 他咬紧了后牙,感觉嘴里咸咸的,一股子血腥味。 “听海大师……咦,叶云生?”马车前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血肉屠刀林老鬼,另一人身穿道服,却不认识。马车停下,长安剑王谢鼎自内走了出来,见到叶云生也惊讶了片刻,然后伸手请了请。 叶云生感觉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膝盖抖得厉害,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车,跌坐在好兄弟的身边。 “剑王与林前辈好本事,把方子墨给带回来了。真是出乎意料,听海佩服!” “惭愧,我等一路追赶拿不下方子墨,还是九难大师到后,一场公平比剑,刺伤了方子墨。回来的路上侥幸遇到,那时候他已身死。” “九难师兄终究是赢了。” 一车人来到衙门前,早有衙役等着,上车抬了方子墨送进后堂,经由仵作行人检验,却是不在叶云生视线之内,他被留在衙门之前,听海陪着。 “怕是要在大牢里放一段时间了,魏大人恨其久矣,意欲将之暴尸至开春。” 叶云生一直沉默不语,脸上已无神色,看不出他所想,看不出他所思。 “可要我去与老爷商量,让你随时能来看他?” 其实他脸上都是水,若是流下几滴泪,也叫人看不出。 “哎,人终究难逃一死,切不可太过伤心。” 记得,老云曾说过,男人可以流泪,但不能在仇人的面前流泪。一个人,在朋友身边,或是对着亲人,哭泣都不算是软弱,可对着仇人哭,就不算男人,那是没有鸟的人才会做的事。 叶云生看了一眼听海和尚。 这和尚一身麻布僧衣,面容老老实实的,瞧着不似恶人,神情悲悯,好言好语地在一边宽慰。 他仰天张嘴,一会儿便喝下三四口天上的云,对浑身也湿透了的听海和尚说:“我们曾经是否相识?” 听海伸手挡在眉前,想看清叶云生的神情,但视线受阻,所见只有一张模糊的脸。 “某不记得以前有见过你。” “叶某可曾有得罪的地方?” “不曾。” 叶云生抬起手,溅开无数的水滴,抱拳拱手,行了一礼。 听海大笑起来,合十弯身。 说书人有很多细节是从江湖人行事中找到的灵感,例如两军大战在即,要布阵对垒,主将自报姓名,阵前邀战,就是从江湖人的一种礼节中得来…… 这天听海和尚说对了一句话——人终究难逃一死。 但是,江湖中人有一则信条是永恒不变的——恩怨分明,有仇必报! ………… 阿谭平躺在床上,这些日子只能勉强喝下些参汤,已是瘦得脱了人形。 小屋的檐角下,阿雨伸出双手接着雨水,一会儿将手里捧着的水洒出去,满脸的笑容。 屋子开着窗,可里面的气味比地窖中更让人感到窒闷。 他想不明白听海和尚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如此死死地逼迫,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虽然退出江湖七年,但他不是无智之人,深知一切皆有因。听海必然有理由,要逼他出手——是为了让他和魏显扯上瓜葛?是魏显的意思?有九难,谢鼎,徐青,林老鬼,夏芸仙等人,还需要担心他这一个人间无用? 换成是老云,才算合理。 他想不明白。 其实,他只是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并不成功,左思右想地找不出答案,那股排山倒海,毁天灭地的悲伤与愤怒,又再侵袭到了身上。 他双眼血红,发疯而不能,泪水也需忍着,慢慢地将妻子扶了起来,双掌按在背上,又开始一次渡气。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将阿雨哄睡了,叶云生来到地窖,见到江瘦花坐在床上舒展筋骨,身子贴着双腿,两只手扳着脚丫。 他憔悴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江瘦花盘起腿,问道:“我们亦是同道,我的命也是你多日来救下的,有什么事不能与我言说?” 他想了想,说:“先与你运功疗伤,过后再说。” 这几日晚上他都只运功一个时辰,若是两个时辰,妻子那边就不妥当,收了功,江瘦花转身与他面对面相坐,只看着他。 “子墨死了。” 江瘦花闭上双眼,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还有几日,就能够运转内息了。” 叶云生想不到她如此坚强,但是去报仇吗?可以的话,今天他在长安城门前,就已经出手了。 “我的娘子重病在身,这几日,我都在为她渡气续命,差不多两个时辰就要渡气一次。” 江瘦花这才怔住了,哀痛的神情浮现在脸上,“如此说来,你这几日都未曾好好休息,还一直在耗费内息?难怪你憔悴消瘦到这般地步。” “我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躺在一张草席里,那模样,就深深印在脑海……我想报仇,可这一去,凶多吉少,我家娘子也活不下去,我女儿都无人照料。” 他捂着自己的脸,人生到了这般田地,已是无泪可流,无伤可哀。 “可有人能帮手?” “圣手老李无药可治,只有一样“西施乳”,却远在江南。与我有旧的宁家,找不出与我内功相当之人,可以帮助我家娘子续命……我不知还能撑几日,明白于事无补,但要眼睁睁看着她活不了……又如何能够做到?” 他默然不语,来到堆放在角落的几只箱子前边,挣扎了许久,才言道:“不急这几日。” 世上之事,最艰难莫过于“忍”。 便是从江湖上流传“人间无用”开始,他忍到如今,也无法习惯。 这几天他都未曾练剑,实在太过疲乏,这天夜里,他回屋为妻子渡气完后,拖着身子来到院中,夜里只有毛毛细雨,落于衣裳不觉。他捏了剑诀,使无用剑法,不按心谱,信马由缰,剑随意走,也不知使的是哪一招,从无用剑法第一式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时不时就是一招像之前与人厮杀时,莫名出的剑招,渐渐地所有的剑招都在心中被抹去了。 凡是技艺多有相通,例如词人与画师,词人心念词牌,与字义,与些许套路。画师按着格局,框架,意象,笔调。而剑客练剑,也有心谱,剑诀,剑招衔接的韵味,力度,手势,身躯记忆。 每一次练剑,叶云生心里都会按住心谱,手里捏住剑诀,每一招都在内息运走,身躯各部位的记忆里进行调整和总结。 可今次,他心里前九招还记得,后面的,这些以往练剑时该有的心里活动,却都不见了。他的心空了。那些执念,那些追求,皆抛在脑后。 他忘了剑招,忘了“我”,忘了天地万物。 再没有曾经的那一丝痕迹,没有了切合入缝,没有了严丝不苟…… 地窖里已是一片漆黑,江瘦花侧躺在床上,无梦而眠。她睡觉的样子沉静而绝美,很少有女人能够拥有这一副睡容。大部分长的美丽的女人,醒着的时候气质流露,一颦一笑,皆是动人,而睡着的时候,却失去这一份勾动人心的味道。可她却在寂静无动中流转着独特的韵味,或许是她的五官构成真如天神所赐,便是在睡着的时候,也有“美”的味道一刻不停地散发而出。 在这地窖的角落,堆放的箱子边上,搁着一只木匣。 木匣无论白日黑夜,都如睡着的美人,不同于江瘦花那“美”的味道,几乎健康的男人就会见之心动。 它的诱惑在于,只有一小部分,仅限于江湖中的一小部分人,会动心,会沉迷,虽然少,可这份动心,却更重于前者。 只不过它已寂寞的太久,这份寂寞甚至让它里面的那柄漆黑的剑鞘都在黑暗中自我发光。 它的光芒隐藏在黑暗里,却又超然于黑暗之外。 随着叶云生在院中捏起剑诀,它就开始弥漫起一股惊天的战意。 它要离鞘而出。 便如江湖中的那句老话: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第二十四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整日在地窖中养伤的江瘦花并不缺睡眠。 她翻了一个身子,已经睁开了双眼。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之内,她却能看清四周的轮廓,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着方子墨当初救了自己之后的言行举止,一阵哀伤之后,又想到了形销骨立的叶云生。 她干脆坐起了身子,这便发现了搁在箱子边上的木匣。 淡淡的,黑色的光芒。 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暗自奇怪,怎生这盒藏剑的木匣会发出光来,便走去打开查看。 剑在剑鞘之内,所见即是漆黑的剑柄,漆黑的剑鞘。 黑得发亮。 她拿起宝剑,顿感分量不轻,剑身也略长于普通的剑式。 “这柄剑是你师父传给你的吗?” “并非如此,此剑是一位好友赠与我的。” “可是江湖传闻……说是观云道长传承与你。” “我这位朋友的父亲,为了得到这柄宝剑,被人围攻受了重伤,带回家中就去世了。故而不愿江湖中传出它的来历,便让我如此跟江湖中人言说。” “它的名字叫精灵剑?” “呵,那是江湖中人不知其名,因剑鞘由张鸦九大师所制,便借了诗里的‘精灵暗授张鸦九’来作名。还是早些年行走江湖被人所传,后来大家都喊我‘人间无用’,就更不会细究这柄剑的真实来历了。” “那它叫什么呢?” “抱歉,我答应过我的那位朋友,不会说出它本来的名字。不过,在我退出江湖的时候,我这位朋友一气之下,就给它取了一个意气用事的名字——‘奈落’,奈何的奈,落寞的落。” 江瘦花轻轻地抚摸剑鞘上的纹理,划到剑柄的时候,摸到了两个字。 她很仔细地摸了片刻,心知这般字样,必是一位女子所刻,甚至那股惆怅的意味,都在勾画之间。 奈落。 她心里不禁浮现出那句诗:无可奈何花落去。 然后便是下一句:似曾相识燕归来。 念头转到此处,她白玉似的脸上浮现出一朵红霞,瞬间照亮了整个地窖。 “你那位朋友,也是江湖中人吗?” ………… 叶云生闯荡江湖的那些年,认识了不少江湖中的女子。 其中最有江湖味道的,只有一人。 她生在江湖。 娘在仇家上门的那一天,击退仇敌,甚至来不及进屋,便将她生在一人的尸首身边。三个月奶她,直至伤重不治而去。 她幼年跟着爹走南闯北,最终在十岁那年,遇见方子墨的双亲,成为好友,安家于方府。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她爹与方子墨双亲去争抢“奈落”,在被诸多江湖中人围攻下要害处中了一剑,回到家中,在她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晴子,跑江湖的,生死有命,莫要强求。” 将她视如己出的方子墨的双亲,为了替她爹报仇,也一一殒命。 她习惯了江湖中的生生死死,她活在江湖中,与叶云生安心贩面过日子的生活,已是两条歧路,可她还是和叶云生在浪漫的夜色下,怀上了孩子。 她背叛了方子墨,却没有背叛江湖。 江湖中的女人,便是敢爱敢恨,逍遥自在。 她不在意世俗礼法,只坚守江湖中的规矩。 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多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真正的江湖中人绝不会各自飞。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朋友兄弟尚且如此,何况夫妻? 天尚未亮,张晴子已进到长安,查出子墨身在城西的县狱中。她却向东,来到了福康街,进了小巷,跳上一处屋顶,在微雨中,看着院中空手练剑的男子。 眼中有泪,嘴角却浮现出一丝满足欣慰的笑意。 …… 就算你失了江湖模样,缺了长安荣光。 我依旧是爱你的姑娘。 …… 等到他收了剑桩,松开手里的剑诀,抬起头望来,两人对视,眼中是对方并不完美的身影。 他(她)瘦了,累了…… 可笑容却出现在彼此的眼中。 这段日子已经失去的笑容,再又出现。 曾经一起走过的江湖啊,那些快乐与痛苦,那些畅快与悲伤,到了如今的境地,只是见了,便能笑了。 他想上去到她的身边。 可方才动念,就好似在心里听到她的拒绝,她未开口,但他却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已湿润了起来。 天空一望无际的黑夜,她在屋顶一身白衣,好似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微雨渐停,那不愿离去的乌云稍稍让了一让,天边的残月,便现出了光晕。 我陪你一起去。 别傻了,你还有阿谭,阿雨,你去了,她们怎么办呢? 今夜,我只想与你同行。 可我只想和子墨同行……你知道吗,你练剑的样子,和以前一样,这辈子能再看一次,我已没有遗憾了! 你不在长安,我都不知怎么活,这痛苦我忍受不了。 我相信你能替我和子墨报仇,杀光那些畜生! 万一我做不到呢? 你一定可以,因为你是叶云生,是我张晴子最喜欢、最欣赏的人。 他们彼此默默地看着对方,夜悄然,无声胜有声。 叶云生有无数话要说,想劝,想留下她。 可他知道这些话都不用说,因为她是张晴子,那个说出:“我练了剑,不是为了放下它去过平常日子的。我不要垂垂老死,不要可怜兮兮地躺在病榻上喘气,我要死在对手的剑下,被刮了脸,被砍断手臂,被划破肚肠,我都心甘情愿!” 张晴子相信他,就算他是“人间无用”,就算他落魄,甘于平凡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忍受着退出江湖后的一切低落。她就是相信——这已经是这些年她心底最坚定的信念。 她又笑了,笑颜如花。 他知道,这天底下,最美、最动人的笑容,往后将不再有。心中的痛已到达最深处,惶恐,惧怕,怕失去眼前这一个美好的笑容,这比雪更白的身影。 可他还是笑了,在她的笑容里,他的笑寂寞而卑微。 张晴子一如既往,不曾改变,和记忆中无数画面中的人重合,竟无法找出一丝瑕疵。她生在江湖,无所畏惧…… 你一直说我以前潇洒自在,可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比我更潇洒,更自在。 …… 还是那江湖风情,携着长安月明。 依稀当年一见钟情的初心。 ……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无缘再会。 若你是我必然的存在,多想从此不再离开……可我依然要走,只因我的归宿,早已命中注定。 张晴子和叶云生对视良久,告别的话未曾出口,却在各自心里已然明白。 像是两条鱼在河流中骤然而见,骤然而别。 人生无奈,江湖更是无奈。 她走了,带走了这一片夜空中唯有的月色。 天又重归于黑暗,一望无际的黑,一望无际的暗。 叶云生孤独地站在院中,此生余年,再也不会有一位白衣女子,夜里在屋檐上拍瓦而唤,携手走过长安的石街。 直至天亮,漫长的黑暗之后,第一缕日光洒在叶云生的身上,照亮了他,他满头黑发竟有大半花白,双眼血丝密布,面容憔悴,身形消瘦。 曾在上清派观云道长座下学剑时读的南华经,其中的言语浮现在了心头。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还记得那位赠给自己无用剑谱的老人,当时询问对方,为什么叫无用剑法。 老人回答说,吕仙人觉得他所创的飞遁剑法没有什么用处,就改成了无用。 叶云生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想不到这么多年,我到今日才想明白,无用无用,这九百九十七招无用剑法,练了十多年,我都在追求如何破敌剑招,一味执着于剑招,到得最后都在破自己的剑招,却忽略了无用二字。‘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原来答案在一开始学剑的时候,就已经摆在了我的面前。” 放下执念,一朝悟道,天地已然不同,所见之处,皆是光亮。 他徐徐吸气,一口气息极长极悠远,仿佛没有尽头……多日的疲惫竟一扫而空,精气内敛,力灌全身,《明光照神守》在体内运转,不知不觉已上了一个台阶,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远处隐隐有人在呼喊,“走水了,县衙走水了!” 叶云生举目望去,长安城上空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只此所见便可知火势非小,那方向是城西……县衙后边的县狱里便安放着子墨的遗体。 他看了眼院中老槐树的影子,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抹了抹脸,走入侧房燃起土灶下面的柴火。不一会儿,热水升腾的气儿弥漫在他的脸上,他平静的神情一下子模糊不清,好似在哭。 吃了面,进屋子叫醒阿雨,再探了探妻子的脉息,计算时间后赶着阿雨去净脸漱口,陪着她,看她呼哧呼哧地吃完面条,将碗收拾了,才又进了屋子,给妻子渡气。 连日来的疲惫好似一扫而空,内力更是雄壮深厚,再没有之前耗尽后的艰难。他抱着妻子,喃喃自语,说的话轻而细微,在院中拿着木剑玩耍的阿雨丝毫不觉。 给妻子盖上被子,他交代了阿雨几句,便出了院子,一路来到城西。 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句句的闲话儿,都像在不真实的梦里,记不深切,恍若彼此身在不同的世间。 “烧得可厉害了,听说是有贼人闯进了县狱。” “可是江湖人去劫狱?” “那儿能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会被关在里面,谁不知城西的县狱简陋得很……真要有本事的,自个就能逃出来。” “平白无故怎会烧起来的?” 县衙对街的一座茶肆也坐满了人,议论纷纷。 叶云生走入其间,要了一碗粗茶,看着差役在街面上赶走闲人,还有进出的,搬走物件的,灰头土脸,火是已经灭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就见到宁左间在茶肆门外驻足看着他。 走出茶肆,跟着宁左间来到街头僻静的一处角落。老人对着他抱拳行礼,他还礼后,问道:“前辈怎亲自来了?” “小四有要事离开了长安,大娘放心不下就喊我来,未想你真在这里。” “总要来看一看。” 宁左间江湖日久,也无尴尬,直接说道:“天未亮前,张女侠到了县狱,谢鼎,林老鬼,野狐子三人候着,打了起来。张女侠泼了猛火油,烧伤了三人,冲进去的时候自己也已经烧了起来……家中兄弟到的时候,县狱的火已经蔓延到了前边的县衙。因早有吩咐,小兄弟探得消息,装作潜火队的士兵,进去看了个清楚——张女侠和方大侠的遗骸抱在一处,张女侠的剑也落在边上。后来谢鼎让人收拾了两人的遗骸,听说运往西郊安葬。” 叶云生安静地听他描述,一言不发。 宁左间看他不悲不哀的淡漠神色,反倒是伤感了起来,唏嘘地说:“那谢鼎是被震住了,小兄弟在边上听到他说,‘方子墨如何且先不论,只张晴子如此刚烈视生死为无物,我便要好好安葬两人,不然我还算什么江湖人物?’” 叶云生笑了笑,轻轻地说:“长安剑王养尊处优,却是知道怕了。” 宁左间沉着双眉,伸手按在叶云生肩头,问道:“叶先生,可需要老朽帮手?” 叶云生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我还活着,有些事,便只有我来做了。” 他满怀谢意地对着宁左间抱拳,转身而去。宁左间看着他远去,步履间竟是道不出的洒脱,再无前些日子见面时那般苦闷沉重。 路过县衙门前,他被两名差役挥手驱赶,也不停留……这条街好多年前,他与子墨、晴子曾一起走过,那时候晴子在前面快步走,子墨陪着他,好像在说一桩江湖趣事,他还没有笑,前边偷听他们说话的晴子已经笑出了声,接着子墨得意地笑了,唯有他还想着别的事情,没有领会。 ……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 长安的街道似乎比往日更为清冷,但其实今日街上的人并不少。 或许是因为起火之事,就算火已被扑灭,看热闹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深知不能将宁家牵扯到此事之中,尤其是子墨和晴子没有翻案,魏显在明面上已然处于胜局的情势下,若是叶云生刚才请宁左间帮手,无疑是将宁家拖入泥潭。 如今的长安,叶云生孤立无援,且还携家带口……不出意外,接下来,听海更是会针对他出尽手段。 若是无牵无挂,他自是不惧。 那如山倾倒,如海覆身的压力沉沉地落在他的心头,他却只能一步一步向家走去;然后该怎么办……他心中实是找不出答案。 不知不觉间,叶云生走回小巷,进到家门前,却见院门大开,不由得吃了一惊! 难道听海不顾江湖规矩,向他家人下手了? 他飞快地冲进院中,就见屋前阿雨正坐在台阶上,手里抱着布老虎。再看屋里,一名男子背对着他,好似正将阿谭搂在怀中。 可叶云生却不急了。 见到这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自己的家中,坐在自己的床上,挨着自己的娘子;叶云生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甚至在他的脸上出现了的笑容。 因为他终于不用一个人独自承受,因为天底下能让他在如山倾倒,如海覆身的压力中放松下来,并为之松懈的人,终于赶到了长安。 第二十五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3上)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屋中男子听到脚步声,也不转头,继续给阿谭渡气,他内功别具一格,渡气时犹能开口不惧岔气,只听他说道:“我只回老岭里躲个清静,你们就闹成这样,衰事……阿生,你怎么连婆娘都护看不住?” 叶云生满脸惭愧,不过嘴里却说:“无论如何我总有个娘子,你呢,当年泰山上兄弟们一起喝酒,你不是说要娶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我平生见过无数女子窗前梳妆,尚不知最美的女子长成什么模样,如今该让我瞅一眼吧?” “小楚曾说要娶个公主,他成家了没?” 叶云生被屋中男子那无赖的话儿给气笑了。 “他要成家,会不喊上你我?” “做哥哥的,总要让着弟兄先,不急啊!天底下最美的人儿,会等我的,多久都会等下去……谁叫我是云五靖呢!” 好多年不见,却在几句话之间,那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了身边。 “你知道吗,我对你真是又念又怨。” “衰事,阿生念我,我是知道的,做兄弟的哪有不想念的,我也想你。不过,怨却从何说起?” “我念你,是因为若你在长安,我也不用被人欺负的束手无策;怨你,是因为你这人一如既往的讨厌,哪怕是做兄弟的,也总忍不住想离你远些。” “无妨无妨,你远一些,你婆娘香喷喷的,近些就好了。” 他又被气笑了,屋子里的云五靖已放下阿谭,为她盖上被子,徐徐转过身来,看着叶云生笑的模样,也笑了起来。 兄弟两个人笑着笑着,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哀伤如水,淡入心间。 “子墨死了。” “嗯。” “晴子也死了。” 云五靖走到台阶上,摸了摸阿雨的头,笑着跟她说:“义父带了好多糖果,进屋子里去吃吧。” 阿雨露出笑脸,应了一声进屋去了。 “阿雨这孩子记性真好,我上一次来,还是两年前了吧,居然一见我就喊了‘义父’。” 叶云生叹息着说:“她自小就粗茶淡饭的,也就你来的那次,月余都有糖果吃,最后一块酸枣干还藏了好多日,不舍得一气吃完。” 云五靖拍了拍身边的台阶,说:“来,坐下说。” 叶云生站着不动。 云五靖笑了笑,说:“放心,我不揍你。” 叶云生纠结了片刻,才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 “我知道,换成是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所以,我不会怪你的……要怪,也是我自己。”他抬起两只手,看着,慢慢地说:“要是那一年我不那么冲动就好了,子墨做的又没有错,信守诺言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我有什么道理去打他?” 叶云生斜瞥着他,问道:“你真这么想?” 云五靖慨然一笑,说道:“我在老岭里呆了这么多年,火气早不是年轻的时候了,整日依山傍水,性子也静了……都三十好几的人,想想过往,多是憾事。” 叶云生叹道:“子墨人都走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了意思。他和晴子被谢鼎葬在西郊,等午后我们去看看他们。” 云五靖却说:“我先不去,你和我说说,有哪些人,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弄明白了,好一一去找……总要带着他们的人头,才好见子墨和晴子。” 叶云生用了大半个时辰才把事情头尾说明白,说的口干舌燥,转头看着老槐树的倒影,日头已近午时。 “我去下点面吃。” “好,有酒吗?” “前几日喝完了,未曾去买。” “那你烧面,我先去打几斤酒来。” 叶云生进屋看了眼,阿雨正吃着一块果脯,见了他,小手慌乱地盖住桌上散开的糖果,往里兜搂。他笑了笑,只说:“不要再吃了,马上就吃饭了。” 进了侧房,烧起了水,等水差不多要开了,他捞了面条,正要放下去,听到院门被敲得震天响。 老云这家伙,还说性子也静了,信了他的鬼话! “来了来了,我家这门经不住你这么敲的!” 门外来的却不是云五靖,他见到九难和尚孤身一人站在外边,先是怔了一怔,还不曾问话,九难已不耐烦地说:“洒家等了半天,你这厮开个门忒地磨蹭!” 老伙计还在地窖中——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已被九难一把推开,看着和尚走入自家院中,赶忙追进去。 “叶云生,闲话不扯,空手或是拿剑,你自个选,和尚我今日与你较个高低!” 欺人太甚!他心里怒火勃发,仇恨像一盆滚烫的热水从头浇下,激得他全身汗毛直立,肌肉紧绷,正要出手的时候,屋里阿雨探出小脑袋,问来:“爹爹,中午是吃面吗?” 他感到胸腔里如鼓的心仿佛被剑刺了一记,破出大缝,满满的气劲流泻而出,眨眼间全身都松弛了下来,笑容僵硬地对着阿雨说:“爹给你放个鸡蛋,好不好?” “好呀!我还想吃块果子!” 原来是要说这个啊……“不行!马上就要吃饭了!” 小嘴委屈地撅了起来,但还是很乖地答应着:“好吧,那我午睡起来再吃。今天去赵馀家里吗?” “去啊。”他的笑容也温暖了起来。 阿雨回进屋里,九难一脸恶相地朝他看过来。 “在下退出江湖日久,武艺早已生疏,怕是不能满足九难大师了。” 九难冷笑着问:“叶云生,你真要当个人间无用?” 叶云生平静地说:“家中灶上正在烧水,大师可要用面?小人烧的素面味道还算正宗。” 九难逼近过来,叶云生双眼却不看他,只盯着他提在手里的剑。 “到底是个练剑的!”九难笑道。 叶云生也不反驳,沉默以对。 气氛一时凝重,就听小巷里传来脚步声,云五靖还未进门就说,“衰事,长安的酒怎生贵了这许多?” 九难正要动手,见到此人走进院中,忽然就呆住了,一连退了几步,“呛”更是拔剑出鞘,一副神色紧张的模样。 云五靖手里拎着四只酒坛,用一根草绳连着,他茫然地看着九难,自头到脚打量了半天,忽然问道:“你是哪个,在这里作甚?” 九难被他这么一问,满脸血气上涌,怒道:“云五靖,你怎敢如此轻慢于我?真当自己天下无敌吗?” 云五靖看了看手里的酒坛子,然后对他说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叫什么,看你这模样,是要动手?来,我一只手揍你。” 九难听他要动手,赶紧舞出剑花,护得身前剑光阵阵,可谓密不透风。 云五靖却好似想起了什么,恍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次定风波剑会,我说要一个打你们十个,就是你这和尚带头反对的!好,今天先揍你一顿!” 叶云生飞快地拿住他手里的酒坛子,笑道:“既然有了酒,你就进屋帮我看着阿雨,我先去下面。” 云五靖看着他,半天才松开草绳,拍了拍手,也不理睬还在舞剑的九难,走进了屋子。 叶云生对着九难说道:“大师,请自便。” 九难气得大喊一声,却听屋里云五靖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鬼叫什么,快滚!”他拿着剑呆了片刻,一声不吭跑了出去。 热水沸腾,可下了面,就平静了下来,只有面条在缓缓地变软,散开…… 叶云生好似忘了方才之事,将桌子收拾妥当,请云五靖上坐。 阿雨捏着筷子,看了看他,他笑着说:“吃吧。” 喝了一碗酒,两人就不再喝,等吃完了面,就着家中腌菜下酒,叶云生半天才说:“刚才那人,就是九难。” 正端起酒碗的云五靖瞪大了双眼,“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叶云生轻轻地说:“我想等阿谭身子好一些,送她和阿雨回老村,她们不在长安,我才能动手。” 云五靖将酒碗砸在桌上,起身就要出去。 “这个人你要留给我。” “为什么?”云五靖一脸怒气地问。 叶云生平静地答道:“因为我对不起子墨,他的仇,我一定要亲手去报。” “你怎么会对不起子墨?” 他喝下碗中酒,流下泪来——眼前的人,那些年一起在长安,说亲近,并不下于子墨,由于性情的关系,他这个最不讲究的人,反倒是和他关系最好的……也是他说的:一个人,在朋友身边,或是对着亲人,哭泣都不算是软弱。 “晴子曾怀上了我的孩子。” “干!”云五靖毫无征兆地挥出拳头,一记打在叶云生胸口,他跌了出去,带倒了长凳。 愧疚在心,叶云生没有运功护体,被打得气血翻涌,吐出血来。他深知云五靖已留了力,不说方寸之间,就是老云的玄阳一气功,可说是天底下最霸道的内功之一,便是少林的金刚力,燕云齐门道的混明真解天合劲也稍有不如。 他坐在地上,默运《明光照神守》,十息间压住了气血,二十息后经脉通畅,已平了内伤。 “咦?你内功大有长进,怎么不运功抵挡?” “权当这一拳是给子墨打的。” “干!” 叶云生心知云五靖还要来打,到底是相处多年的兄弟,连忙说道:“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能不能冷静点?” 云五靖笑了,说:“我就是七老八十,也冷静不了。” 叶云生听了他这话,想到了别的,一时神情黯然,万般寂寥。 “还记得子墨曾说过,长安城有两个永远不会变。” 云五靖又拿起了酒碗,他也想起了那时的场景——好兄弟,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老云还想请你喝酒呢! 你没有说错,叶云生的多情不会变,我云五靖的疯也不会变,多少年,都不会变! 第二十六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3下)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为了一个刘文聪,魏显花了大把的银子,动用了城防军,全城捕快差役,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要屁股下面的座椅还在,这长安就没有能让他动容的事情。 下人来通报,说九难和尚来找,他也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带人进来。 一个人间无用罢了,也不知听海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之前先是带了府上的人去找麻烦,此次还让他师兄九难亲自前去,他有些鄙夷听海的小心谨慎。 看见九难走进来,魏显的脸上却是没有丝毫心中所想,他一脸笑容,问道:“大师辛苦了,晚间府上设宴,为大师庆功!” “晦气,洒家没有拿下叶云生,空手而回,无脸参加大人的庆功宴。洒家当下就要赶回去,特来与大人告辞。对了,闻说洒家师弟被大人派去接人?” 魏显脸上惊愕一闪而过,很快就被笑容所掩饰,他解释道:“没错,听海大师得知本官担心徐青二人迟迟不归,便请命前去接应。” 原来,谢鼎等人回到长安,跟魏显说了一路经历。夏芸仙在商州被人暗算砸断了双腿,徐青又陷入挑战王平一事,两人被留在商州,一个是他的外甥,一个是他这些日子亲近的女人,他不能放任不管。 九难听了,颇为心烦地说:“罢了,大人等洒家师弟回来与他说,让他赶紧回去找我。” 魏显忙道:“大师遇到何事如此匆忙?” 九难本不愿说,实在有些丢脸,但一想这事终究与魏显有关,且江湖无小事,瞒也瞒不住,便说道:“那个疯子回来了。” 魏显听得云里雾里,不明不白,只有问道:“哪个疯子?” “长安城还有哪个疯子?”九难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再不想搭话,拱手而去。 魏显这些年在长安城威风八面,却不了解早年的江湖之事,忙派人去请长安剑王谢鼎。 这领命前去的下人被魏府中人唤作小根儿,是个老实巴交的少年郎,一路赶到城东靠着内城的坊间。谢鼎虽有长安剑王的名号,但其实不过一个江湖人物,座下家仆十余人,领了二三十个江湖儿郎,在城东头开了几间铺子。他自个住着一套二进的府邸,一应建设中规中矩,城东有些不了解情况的百姓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个生意人。 小根儿跑了一身大汗,唤来门子,道明缘由,便在大门外候着,也不敢随便进去。 府中一间宽敞的书房里,谢鼎正坐在书桌前,看着各家铺子的账本,一边手里按着算珠,嘴里嘀嘀咕咕,就听书房门外管家说道:“大郎,魏府大人派人来请你过府一叙,瞧着那小哥儿跑得匆忙,怕是甚么急事。” 谢鼎看了眼桌上的账册,挠了挠胡子,低声说了句:“忙死忙活,赚不到大钱,这些人都是吃什么长的脑袋,月余才这么点银子……”他收拾好桌面,打开书房门,对着管家说道:“晚间把所有的店家管事叫来,你亲自去一趟。” “这月又折了银子?” “比上月少了十两。” “这可如何是好!” “且看下个月吧……哎,我是真不想理会江湖中事了,自家生意都顾不过来。” “大郎还是快去吧,那小哥儿还在门外等着。” 谢鼎不敢让魏显久等,带了四个手下,就并着小根儿去了魏府。 午后的天蔚蓝如洗,几朵白云宛若画中点缀,魏府院中的梅花开得正好,素妍幽幽,暗香浮动。在梅花树下,摆了一张红木茶案,伴有两块毛垫蒲团,案边火炉热着水,一位娇美柔弱的年轻养娘正跪坐着研茶。 谢鼎走来叹道:“魏大人好雅兴,谢某倒分不清是茶香还是梅香,一身俗物亦觉清爽了许多。” 魏显坐在案边蒲团上向他伸手做请,笑着说道:“谢兄怎会不明?这茶香、梅香,皆不如女子身儿香。” 谢鼎拍掌大笑道:“大人所言,确实如此!” 待茶煎好,养娘退去之后,魏显神色肃然,问道:“九难大师意欲离开长安,刚走不久,本官问其为何匆匆离去,其言说那个疯子回了长安,后追问而不答,故请谢兄前来排疑解惑。” 谢鼎正品茶时,从容舒适,听了这话顾不得掩饰,变得莫名惊惧,颇有些坐不安稳。 “竟来得如此快,实是出乎意料。” “九难嘴里的疯子,到底是何人?” 谢鼎定了定神,徐徐说道:“此人名叫云五靖,早年江湖人敬佩他的拳法,曾有‘方寸之间,无人不倒’一说。后来因其性格暴虐,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江湖人私下给他取了个‘无法无天’的恶名。如今他在江湖中已是人鬼厌弃……据说,他祖母是南唐李家一位小公主,南唐灭国后,逃到岭南蛮族的地方,与蛮族的一位武士好上了。他自小在蛮族长大,就跟南蛮那群人一样,不知礼,不讲规矩。” 谢鼎一边说,一边心里也平静了下来,喝了一杯茶,看魏显认真聆听的模样,便继续说下去:“那位蛮族武士,是南蛮第一高手,以神鬼莫测的‘踏云步’纵横岭南。公主逃出宫的时候,带了一本李家镇宫武经《玄阳一气功》,是天下可数的绝顶内功。这位南蛮第一高手居然无师自通,以玄阳一气功和踏云步为基础,创出了一套拳法。哎,这拳法呀,就是《方寸之间》。” 魏显听得入神,看他停住,便添了些茶汤,也不催促。 谢鼎喝了口茶,续又说道:“原本南蛮那种鬼地方,武艺再高,也碍不着中原豪杰与一应江湖风流。但十多年前,云五靖一人离开南蛮,从南而来,一路北上,走到一地,打到一地,让江湖中人都开了眼界,才知道天下还有此等绝技。” 他言语中有羡慕,有厌恶,更多的还是畏惧。 “谢兄乃是长安剑王,宝剑在手,难道还怕他的拳头?” 见到魏显眼中的疑惑,他自嘲着笑了笑,魏大人到底不是江湖中人,只能说具体些了——他比划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茶案,说道:“习武者首重距离,用多长的剑,隔多远的距离,出几分力,都是有讲究的。比方说大人坐在我对面这个位置,我手里有剑的话,一息的工夫,能出三剑刺到大人身上。大人勿怪,谢某只是打个比方。而这云五靖为什么让江湖人讨厌?因为若是他坐在大人的位置,谢某绝不敢在这里坐着,他一息的工夫,能打谢某十余拳。换成别的人,谢某还能防备一二,可这云五靖……天底下有没有人防得住,谢某不知,反正谢某是防不住的。所以早些年的时候,有一个说法流传于江湖:方寸之间,无人不倒。此便是说他了。” 他回忆着从前的江湖,叹道:“法家剑首韩离子有一次路遇云五靖——此为江湖旧事,并非传闻,因在场的江湖人众多,确凿无误。韩离子豁达好客,在一间酒肆请云五靖饮酒。两人大声交谈,兴高采烈,宛若伯牙遇子期。到后来,韩离子说了一句‘可惜南唐后主喜好诗词,亡了江山社稷。’那云五靖一瞬间就连出数拳,罡风将桌上的碗碟震飞出去,砸得店中酒客受伤流血不提,堂堂法家剑首,被打得跌地不起,吐血昏迷。最可怕的是,前一刻他还高高兴兴地在喝酒,跟对方交谈,这翻脸比翻书还快,且快拳连韩离子这等江湖一流高手都无法抵挡!” 魏显当成故事在听,也听得入神,见他不说下去,便问道:“云五靖为何动手?” “他打完了人,才说,‘我那老祖宗也是你能说道的?’” 魏显无语,暗道:“这人果然是个疯子。” 谢鼎心里却在转着念头:跟这疯子没有道理可说,我只是出了点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就算不是我害的方子墨和张晴子,怕是也要被找上门来,看来得把诸事安排妥当,学九难那贼秃,走为上策。 “如今长安城中大人身边高手不多,谢某心里也甚是挂念徐兄弟与夏姑娘,不若让谢某将两人接回长安?” 魏显淡淡地一笑,说道:“听海大师已前往商州,不日即至。” 谢鼎心中嘀咕:“只怕这贼和尚不会回来了。” 第二十七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就在听海和尚带着十余人,快马加鞭赶往商州的时候。 王小君在存香坊里和几个师兄正喝着酒。 存香坊是商州所辖洛南县里最奢华的一间酒坊,由于县中多是“黄河归魂剑”王平的弟子,所以存香坊中三两桌里便有一桌是熟识,往往一场酒会喝到天亮。 王小君是王平的长孙,一身武艺得了王平的真传,虽则十七岁的年龄,但在师兄弟间威望甚高。 这晚,他被请来喝酒,本应与以往一样,爽快淋漓,可现在他坐在那里,却一副心事重重,兴致索然的模样。 “没想到真是误会了那人,师父回来跟他交谈一番,居然让师兄们给他赔罪,还在家中摆了酒!” “你别说,铁剑书生好歹是长安城有名有号的江湖人物,你也看到了,摆酒赔罪后,师父不是请他切磋?他挡下师父一百五十余招方才落败,即便几位师兄怕是也稍有不如。” “小君,你和他相斗,能赢吗?” “你怎么说的话,小君会赢不了?” “小君,你今天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王小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往日的美酒,今天倒在嘴里,却是又苦又涩…… 前些日子,他练剑练得心烦意乱,便来到这间酒坊里独自喝酒。 那本应是与平常无甚区别的夜晚,可当一位姑娘走入酒坊后,这个夜晚就成了王小君最难以忘怀的一个晚上。 他还记得她当时穿了一件浅绛色长袍,窄袖直领,下摆绣了紫色的丁香花,系着红色的披风,个子不高,但腿的比例很长,显得亭亭玉立。这位姑娘已过了豆蔻年华,犹带青春可爱,眉眼灵气逼人,尤其是一张嘴,娇艳欲滴,微微弯起的嘴角,精致迷人。 王小君是个非常善良与热情的年轻人。 他见这位姑娘找不到空桌,便请她来自己这桌,知道她是特地来品尝存香坊最好的美酒后,就让店家上了最贵的,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自己都没有喝过的美酒。 可他一点也不心疼口袋里的银子,相反,花光了所有的银子,他都十分开心。 因为,他看见这位姑娘天真烂漫的笑容,便觉得,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在这笑容里。 王小君敬了几位师兄一碗酒,拱手说道:“小弟还有些事要办。” 诸位师兄也不挽留,皆看出他的心不在此处。 夜里的风吹过,街上只有几个酒汉,走着走着,王小君就一个人漫步于街上了。 也不知为何,风带着暖意,竟比白日里还要温暖,本该是漫漫寒夜,他的胸膛却微微发热,被风吹得微醺。 脚步越来越快,转眼就来到一家客栈门外,他在洛南县土生土长,又是王平之孙,也不怕别人说闲话,直接跃上了屋顶。 还记得那晚酒桌上,他与姑娘喝完了一壶酒后,对方笑眯眯地问:“你知道天底下,酒在什么地方喝是最舒服的吗?” 他傻傻地问:“不是在酒坊里?” 她带着他来到了客栈的屋顶,躺在带着寒气儿的瓦面上,跷着二郎腿,抖着小脚丫,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眯着眼看着头顶的黑夜。 他看得入迷,过了很久才问:“你叫什么?” 她弯起嘴角:“我叫红豆。” 他马上就想到了那句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抱歉。” “为什么要跟我抱歉?” “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这些日子,王小君无数次念过这句话,每次念来,都会觉得心情很好——她知道,我是个好人。 他刚跃上屋顶,脸上便出现了笑容。 因为,红豆就躺在屋顶上,还是跷着腿,手里拿着酒壶,像猫一样眯着眼,望着头顶的夜空。 他安静地来到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喝过酒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知道,我在这里,只有你一个朋友。” “师兄们请我去的,不好推脱。” “没有关系,以后你来长安,我请你喝。” “听说正有人来接他们走。你不留下阻止他们离开?” “我打断了夏芸仙的两条腿,又设计让徐青留在这里,到了今日,也差不多了,胜负已见分晓,不用多此一举。” “我还想请你来家里坐坐,交了你这个朋友,又是在我这里……我娘做的菜很美味,对了,家里还有两坛上好的西凤酒。” “不要啦,我去你家让你祖父用剑抽我吗?” 王小君着急了起来:“我可没有告诉祖父!我谁都没说!” 红豆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说道:“我知道,不然我也不会跟你说呀!” 他安静了下来,有些羞涩,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听红豆说:“我有一位很重要的人,这些年心心念念,离了家,就是为了找他。若不是为了这事,我早已到了长安。这些日子还好有你陪我,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忍耐。” “他是你的亲人?” “恩人。我年幼的时候,他背着我,杀透百多人的阵列,杀得一身红衣全成了黑色,月华般的剑身上,血都凝注了。他身上流着血,却在出来后的第一刻,先看我身上有没有受伤。” 王小君注意到红豆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闪动着静如星河般的光彩,悄然而璀璨,令人神往。 她好似看着那人的背影,在刀光剑影中飞腾,一边害怕,一边又被他身上那股勇敢无畏的气息给抚平心中的惧意——便是这许多年过去也不曾淡忘。 “你想去报恩?” 她又弯起了嘴角,却不答话。 第二天,在红豆骑着马离开洛南县之后,听海和尚带着人,赶到了县上。 找到客栈,徐青正在屋里休息,见了他,礼毕交谈了一番,了解长安之事后,道:“未想竟是如此结果,可悲可叹!” 听海却笑着说:“非此结局,魏大人就要头疼了。徐兄弟,尽快收拾与我回长安吧。” “夏芸仙腿伤未愈,需要准备一辆马车。” “无妨,我在此地有一位朋友,这就去问他借车。” 听海未带旁人,独自走上长街,一路走得极慢,逛到一处茶水铺子,见到外墙上好似被某样硬物砸出的碎裂痕迹,仔细端详了一阵,沿着其中最长的一道裂缝所指的方向,漫步而去。 到了转角,在靠着墙边的地上果然又是出现了如同方才所见的一处碎裂痕迹,他便按着暗记所指,来到一处看似寻常人家的小院。他推门而入,院中除了一地枯叶,四下无人,他又走进正屋,就见一名年轻男子倚着墙面席地而坐,手里正捧着一把团扇,在其上针绣。 他一身衣衫花色斑斓,东拼西补,显得很是滑稽,且一个男人对着一把女子所用的团扇针绣,更有怪异之感,偏偏他一脸专注,好似所做之事无比重要。 听海便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响,只默默地看着他。 过了良久,这人“哎呀”地叫了一下,怔怔地盯着团扇上的图案——他绣得十分漂亮,即便是长安最出名的绣娘也绣不出如此精美绝妙的图案。可他偏偏一脸惋惜,随之露出了伤感的神色。 这时候,听海方才说道:“少主,还是不像吗?” 他盯着那图案,难过地说道:“我明明是按着记忆里绣的,可每次完成之后,都不如记忆里的模样。” “或许是你那时候年纪太小,记得不够清楚?” “不会的,我每日都看着娘亲针绣,如何会记不清楚。”他忽然搓动双指,一缕火焰凭空出现在他的指尖,缓缓移动到了团扇上,他看着团扇被烧着了,上面绣着的湖塘荷叶在火中一点点化为灰烬,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听海好似司空见惯,并不惊讶。 “少主,为何只有你一人?” “我让他们赶去了玉山。” “可是有什么意外?” “我晚到了两日,错了时机,不便在此地动手了。”他笑了笑,“就像我在想女人,也有男人看上了她,这人居然还是王平的长孙,在王平的地盘上动手,成算不大。我在这里见你一面,便要赶去玉山,在那边等她。” 听海思量了片刻,说道:“让小人陪您一起去吧?”见年轻男子无动于衷,便走过去匍匐在地。“若不是当年被老爷救下,将小人送去佛家学艺,如何能有现今的生活?小人想陪着少主一起去为老爷报仇!” 年轻男子还是无动于衷,打定了主意劝道:“海叔,你知我事算七八,若不是担心王平的长孙一路追去,我也不会亲自前往。你还是将我安排好的事情完成之后,等我们回石村汇合。” 他将听海扶起来说道:“家中存世之人已然不多,我不想有谁出了意外,你更不可以……此次她既然一人出行,当不会有意外。再说,收拾了这个丫头,我爹的仇人不是还活着吗?” “为何不让小人直接去杀了叶云生?” “呵,叶云生若是如此简单就死了,这个江湖,还有什么好玩的?” 年轻男子站起身子,走到院中,伸了一个懒腰,高高的个儿晃荡着身上五彩斑斓的麻衣,像白日厉鬼一般,回头自得其乐,无比满足地笑道:“你看,我一再逼他,不是将宁家牵扯进来了吗?” “确是如此,宁家这丫头,也是为了他才离开了江宁府。” “可惜,之前绑走叶云生的女儿,本要杀死那女孩的,被个叫彭关力的给阻碍了。当时我不便露面,要让他们替死,不然又能逼叶云生再蹚入这潭浑水,又能叫他感受一下丧女之痛!” “少主在当时结交冯暨北与彭关力,小人还体会不到妙处,后来见他们真个被鼓动去对付赵府公子,小人才知少主计策手段,实乃神鬼莫测!” “既然我活着是为了给我那个短命的老爹报仇,那就要把报仇这件事好好玩下去。” 年轻男子说完之后,忽然就陷入在十分荒唐的寂寥中,脚下跳着莫名其妙的舞步,像个稚子在自娱自乐。 听海见他这副样子,却满脸痛苦地弯下腰,行了一个礼。 他摆了摆手,很是厌倦地说:“好啦,马车在边上的宅子里,你去拿了送他们离开吧。” ………… 自从两条腿被那个疯女人打断之后,夏芸仙吃足了苦头,整日在床上养伤,动弹不得,好不容易等听海来了,被抬进马车,知道能回长安,心想到了魏府,至少有伶俐的丫头侍候,总好过在这里苦熬,精神也放松了下来,睡了一个大觉。 这一睡竟睡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午时,方才醒了过来。 她挣扎着坐起身子,靠着车厢窗边向外张望,见远山连绵,云彩红艳如火,路边上枯寂的田野里,几头老牛在闲走,不禁悠悠然地呼了一口气。 “徐青,可有吃的?” 她叫唤了一声,等了会儿,不见动静,又唤了一声,奇怪了起来。 有人骑着马来到边上,探头看进来,却是听海和尚。 “徐青呢?” “马车行得慢,他先一步回长安,走得远了。” 夏芸仙气道:“这人,丢下我不管啦!可恶!” 听海老实憨厚地笑了笑,安慰道:“某在一边照看着,夏仙子莫要如此怪他,稍等片刻,某去拿干粮来。” 马车挑道,不知为什么,听海却没有走官道,曲折前行,走得尽是好山好水,慢悠悠的,好似郊游一般。 夏芸仙有伤在身,心灵在之前也受了重创,这一路正好放松情绪,也不觉得时光缓慢,路途孤单。 过了三日,到了一处村落,此地人烟稀少,并无多少人家,村中土道上也不见行人,各家门户俱都紧闭。 夏芸仙正探头观望,就见跟着马车的三骑,除了听海之外另外两名骑手也不打声招呼,就往前加速,各自到了一户人家门前,大声喊道:“回来了,婆娘快开门。”这两人牵着缰绳,进了两户人家之后,门一关,好似回到自己家中似的。 忽然马车停下,她也看不见,就听到响动,知驾车之人跳下马车,然后传来一阵叩门声,随后这人与听海招呼说:“大师可要来小人家中用饭?” 听海笑着回道:“不了,记得去庄子上领钱。” 那人十分高兴得说:“好嘞!” 夏芸仙心知不妥,手伸进怀里,却摸不到本该有的飞梭,顿知大事不妙,可两腿断了,能如何折腾?只有静下心来,向外边问道:“听海大师,这是何处?他们不与我们去长安了吗?” 听海的脸又出现在窗边,还是那副老实憨厚的笑容。 “夏仙子莫急,某有一位朋友在前边的庄院,先去讨一顿热饭吃。” 她笑了一笑,应了下来。 现在,只有听海和尚驾着马车,车里坐着不能行走身无利刃的夏芸仙。 与前边的小家小户不同,在村的尽头,建有一座如同小山似的庄园,外边围着粗木栅栏,里面是一片枣林,靠近就能闻到浓浓的枣香。 林子里不辨东西,走了半柱香,才走出林子,几座青瓦灰墙的屋子,东西各有亭榭长廊,边上还有池塘青石,气派非凡。 听海下了马车,也不交代一声,管自己走了。 未过多久,就有人挑开门帘,上了马车。 夏芸仙见是两名女子,后边拖着一顶软轿——两根竹竿,绑着一张竹椅,显然是事先就已准备妥当。 她心中又悔又惊,悔是不该让徐青先行离开,惊是到了如今地步,不知听海意欲何为。 两名女子身怀武艺,抬着她不见半分费力,一路进了一间卧房,将她扶上床后便退了出去。 她躺了许久,越躺越是焦急,就见听海走了进来。 “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听海站在床边,依旧是那副笑容,“此地主人心仪夏仙子江湖威名,特地请仙子来此小住几日。” “他是何人?” “目前不在此间,待过上几日,夏仙子就能见着。屋外候着两名女子服侍,有事就唤她俩,勿要客气。” “听海,你这么做,不怕得罪魏大人和徐青吗!” “方子墨一事已经了结,夏仙子也已无用,魏大人和徐青又怎会关心,怎会知道?” 面前之人的笑容变得格外的狡诈,可恶,让她再忍不住,挺起身子,双手抓出,想擒住对方! 听海却理也不理她攻来的两手,只一掌拍在她的腿上,就见她一声惨嚎,摔倒在了床上。 “夏仙子还是莫要自讨苦吃的好。”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床下抽出一只几乎顶到床板的大箱子。 他便半蹲着,看着夏芸仙。 心知对方在等自己去看个究竟,偏偏忍不住好奇,她抓着床沿,移动身子…… 这箱子被一层琉璃封口,可以透过绿油油的琉璃看到里面的景象。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毒蝎子…… 夏芸仙冷笑着说:“这些小东西,我看着可嘴馋,油炸清炖,滋味绝妙。” 听海将箱子推回到床下。 夏芸仙猛地扑向他,嘴里喊道:“老贼秃,跟你拼了!” 听海又是一掌打在她的腿上,将她打得在床上扭动如蛇,疼得一脸冷汗。 她还是不放弃,倔强地叫道:“要杀要刮趁早动手,莫要让你姑奶奶伤好,百倍俸还!” 听海也不跟她废话,再一掌打在她的腿伤上,疼她一阵惨叫。 见她不再折腾,听海才说:“这些本不是为你准备的,安心等上几日。” “你到底是为何人谋算于我?” 听海走到门边,回头笑了笑,问她:“你可曾说过,‘何家早就落寞了,江湖人谁还会在意?’可还曾说过,‘下三滥这个名字,起的恰到好处。’夏仙子,你瞧不上何家没关系,但不该瞧不起‘下三滥’” 夏芸仙听了他的话后,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她江湖日久,自是知道,那些年瞧不起下三滥何家的人,最终都做了他们的狗。 下三滥整人的手段,再硬的人都吃不住…… 身子躺着的床下边就是一大堆的毒蝎子,若是这些爬到身上,她不敢想下去。 是何家,居然是何家! 她叫了起来:“听海大师,你且听我说。” 可听海已经出门而去。 第二十八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5上)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蓝田玉山,南依秦岭,北邻灞河,从洛南县往长安去,是必经之地,且一路有宿头,行之方便。 玉山周边蓝水环绕,景致迷人,大大小小的几个村落围在玉山山脚,靠山吃山,虽是穷苦生活,但也平安喜乐。 其中最小的一个村落,被当地人唤作孤老村。 自宋太祖平定中原,战火停了,各地商路恢复通畅,城里的人都富裕起来,靠着山林生活的年轻人,就纷纷跑了出去,有的在江湖厮混,有的学了手艺自力更生,也不回村里了。孤老村是最严重的一个,里面的年轻人都走了,留下走不了的老人们继续生活在这里。 红豆是正午的时候途径孤老村的,进了村子里,想找户人家拿银子换些热食。 走进村口,就见到四个老头儿围了一桌,在村口里的平地上,吃着豆干,喝着小酒。 里面一个老头看着她骑在马上,笑了起来,咧着留了几颗牙的嘴,唤了一声:“好俊的女娃娃!” 她冲着老头儿得意地笑了笑,村里的土道崎岖不平,但不影响村子里的老人们在外边享受一日的阳光。有位六十左右的老婆子还支着一只铁炉,在里面烤着饼,芝麻和面皮的香味飘散开来,勾动着红豆的馋虫,叫她忍不住下了马,向老婆子买两张饼来吃。 拿来就往嘴里塞,味道也是很正,又脆又香。卖饼的老婆子笑呵呵地看着她一边吹气一边吞咽,神情和蔼,浑浊的眼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满足,如同看着自家的闺女。 老婆子说的话儿也暖心,“慢些吃,小心烫着。” 红豆嘴里咀嚼不停,只有空暇点了点头。 感觉怪怪的,一边溜达过去的——也是如同卖饼的老婆子一样,年纪差不多,岣嵝着身子,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着,还回过头望着她,神色也是和蔼的,带着一点看着亲人的模样。 “怎么街上都是老人家,年轻人呢?” “都跑出去咯。”老婆子笑着说,没有一点伤感的模样。 红豆吃完了饼,满足地摸了摸肚子,想找个地方休息会儿,正要问呢,就听村口外边传来迅疾的马蹄声。 这声音像密集的鼓点,踏踏踏踏,到了村口,忽然就降了下来,踏,踏,踏……显然骑手的技术非常不错,她转头看去,看到了马上的男子,然后瞪大了眼睛,惊呼道:“你怎么在这里?” 枣红马一身的汗水,口鼻处冒着热气儿,坐在马上的王小君额头也有汗珠,他背上绑着剑,一身青衣,头戴斗笠,风尘仆仆,见到了红豆,顿时喜笑颜开,从马上翻身下来,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是来追我的吧?” 他红着脸,点了点头。 红豆捂着嘴笑了起来,“你可真够傻的……完了,这下我真要被你爷爷拿剑抽了。” 王小君赶紧说道:“不会,我可没有告诉他们,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红豆挑了一边的眉毛,说道:“那更要抽我了。” 村子里没有食铺和酒坊这类的营生,红豆和王小君两人逛了一圈,还是回到老婆子的摊子前,买了一些饼,打算赶路去下一个村子看看。 “挺好的,至少这一路不会无聊了。”红豆这么对王小君说。 他们骑上了马,又一起飞身跳离马背。 在跳开的时候,座下的马已被长长的利箭射中,在嘶鸣声中倒了下去。 孤老村的屋子建得不高,有些连一丈都不到,真是又旧又破。不知什么时候,在周围的屋顶上已站满了人,粗略看去,大概有二三十人。其中一些举着弓,搭着箭,一些已经拔剑在手。 王小君冲那些人叫嚷:“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处埋伏小爷?” 红豆拉着他退到墙边,避过身后屋顶上的弓箭,小心戒备面朝的方向,嘴里说道:“右边的屋子,先进去。” 王小君知道她的意思,对方人多势众,又有弓箭,先要躲开空阔的地方。 他们冲进屋子,一个老头正背对着他们在屋子一角剪着花枝,朝他们看了一眼,毫不动容地回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他们从屋子后面的小门窜了出来,是一条窄小的巷子,翻上墙头,迎面就是几支利箭射来。这几支弓箭又准又快,但两人身手近乎江湖一流,不至于被几支箭给射中,只是被迫跳下了墙头。刚落回到巷子里,屋顶上有三人已经跳下来,剑递到了身前。 这三人俱是江湖浪人的打扮,无甚出奇之处,剑法倒是不俗,王小君与三人拼了两招,只是略占上风。红豆不愿在窄巷中缠斗,便拉着他又窜进小门,回到那屋子里。 剪枝的老头看了眼他们,还是不理睬,继续回头剪着花枝。 三名剑客窜了进来,王小君和红豆回到屋前的街上,顿时被十几个人围住了,后面追来的三人把屋前一堵,这下哪里也去不了了。 屋顶上的弓箭指着,四面八方围了十几个拿着刀剑的汉子,王小君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对红豆说:“瞧着不怎么厉害,我冲一条路出来,你只管向前跑!” 他不害怕,但到底是紧张的,所以说话的声音响了一些,也不知是哪个,在屋顶上笑了起来,笑声怪异。 他见红豆不做声,以为被吓着了,当下鼓起内劲,冲了出去。 这些不知是何来历的江湖汉子,手底不弱,一个两个挡不住他,但打退两个,上来三个,左边右边一起刀剑杀来,斗了一阵,王小君拼杀死两名壮汉,手臂上也被砍了一刀,血流如注。 砍伤他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黑色武士杉,手里提着钢刀,面上白白净净,一双丹凤眼很是醒目。这人突然出刀,刀势惊人,王小君自忖便是两人捉对,此人也是极不好对付。 他退了回来,气喘吁吁,急红了眼,再冲上去,这下就不管不顾了,一心想着突围出去,好让红豆逃命。 黄河归魂剑王平的一身剑法,王小君得了真传,剑招虽不如王平出神入化,但也抓住了精要。王平以一套《开天辟地》剑法称雄江湖,用的是江湖上少有的双手剑,讲究“拨挑抽带,抹提点崩,格劈挂洗”。王小君极善“抽、崩、劈、挂。”只从剑招的角度来说,就显得年轻气盛,若是换了王平来使这套剑法,则会着重在“带、抹、点、洗”这四个剑势上。 他双手举剑,这柄剑极长,平地拄着,几乎可以到他胸口。 若是将剑抡起圈来,普通刀剑难以近身,他抽着粗大的剑光,又劈又崩,像是在跟一面山壁较劲,围着他的江湖汉子,其中一个贪功,想抢入他的剑圈之内,人是进去了,被转回来的剑锋劈过,自腰上被一剑斩成两段,场面血腥无比。 他丝毫不觉,围着的人太多,其中那用刀的丹凤眼又是极其阴险卑鄙的角色,递出来的刀锋角度刁钻,他防了这人五刀,又拼杀死三人,冲出一段路,还是被丹凤眼在肋下砍了一刀。 这一刀下去,王小君的气势也弱了下来,见此番状况想是冲不出去了,他嘴里喊道:“王平之孙王小君死不足惜,诸位莫要伤及无辜!” 红豆一直在边上看着他拼命,打量着周边的环境,听到他如此一喊,再忍不住,忽然挥手射出六根金线,金线的头上穿着银针,眨眼间就将王小君身边的三名汉子刺倒在地。 这三人捂着眼睛,挣扎嚎叫起来,身边的同伴也被突然出现的变故惊得停了手,一时不敢上前。 王小君身边一空,环眼四周,忽然呆住了,诧异地回头看着红豆。 “你是宁家的人?” 红豆一脸杀气,见他问来,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姓宁,名红豆。”她抿了抿嘴,“你这个傻子,这里不关你的事,他们是来找我的。” 王小君退回到她身边,笑了起来:“对付你就是对付我,一样的道理。” 她肃杀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温柔,问道:“伤得重不重?” 王小君满不在乎地说道:“还行,就是疼得厉害。” 眼前众人又要围上来,红豆抖手射出银针金线,王小君本以为这些人要倒霉了。可没想到人群里跃出一人,拿出一把半只手臂长的大剪子,一连串咔嚓声,把她六根金线俱都剪短了。 王小君吃惊地合不上嘴,要知道红豆射出的银针金线速度快得连他都看不清,对方居然在一瞬间就把六根都给剪断了——这需要什么样的眼力,什么样的手法? 其余的汉子一刻不停地围上来,明晃晃的刀尖让他心里发麻。 红豆冷冷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你们!”说完,她像一只蝴蝶似的从王小君身边穿过,撇手夺了他手里的宝剑,剑光爆射,只一个照面就将一名汉子刺穿了咽喉,剑光折转,又划过一名刀客的手臂,再冲入人群里斗了七八招方才被逼退回来。虽然没有再击倒对方,可效果很明显,这些人一时不敢再围上来了。 也不知是谁,在头上的屋顶竟然鼓起掌来。 “你那个白痴爹放着宁家绝学不用,偏偏去学剑,若是说男儿身用银针金线有失体面也就罢了,你一个姑娘家居然也学了你爹的剑术,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哈哈哈哈!” 红豆也不生气,只平静地说道:“何家的人,要杀我就下来动手!” 这人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围着他们的人让开一条路来,他便从人群里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王小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慢慢地靠近。这人穿着一件麻衣,上面多是补丁,且补丁的颜色各异,显得色彩斑斓,很是滑稽。明明是晴天,此人偏偏背了一把巨大的竹伞,也不知是何用意。 在他渐渐走进的同时,王小君感觉到背上的肌肤像有无数的针刺着,心下竟惶恐不安起来。 红豆不认识这人,但见到了他,却又无比肯定地说道:“果然是你。” 他笑了起来,忽然向红豆弯身行了一个大礼。 “我要谢谢你,宁红豆。” “为何谢我?” “谢谢你离开江宁府,让我可以杀你。” 可他马上改口,接着说道:“哦,不不,不是杀你,是折磨死你。” 王小君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却听身边的红豆笑了起来:“瞧你这阵势,杀我不难,折磨死我,怕是不能如愿了。” “哈哈,只你一个是很难办,不过有这位王公子在,就不难了。” 红豆的脸忽然就沉了下来。 王小君沉默到现在,看了看她,心想能死在一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便说道:“别担心,咱们再冲一次。” 红豆自是知道他打定了主意,宁愿拼死在前面。 “哈哈哈哈……” 王小君不知这人为何而笑,红豆却是明白,小君越是为自己着想,她越是不能害了他。 于是,她放下了剑——王小君的剑掉落在地上,在安静的村子里,发出的动静让人黯然销魂。 “你做什么?”王小君愣愣地问。 红豆轻松地笑了起来:“你可真够傻的,我们萍水相逢,哪里有害你赔了性命的道理?” 她的剑是放下了,可从天上却又掉了一把剑下来,正正地往她的头顶落下来。 不接,就要被砸了脑袋,红豆接住剑,看到剑的模样,吃惊地抬起头来。 在他们身后的屋顶上,埋伏的江湖人不见了,只留下一名年轻男子。 那穿着色彩斑斓衣裳的人看着他,他也看着这人。 “你就是宁小四?” “我就是。” “你是为我而来?” “家里知道你在长安,就让我来了。” 红豆抽出宝剑,剑锋上染满了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这柄剑,本该在江宁府宁家祖屋里的…… 自从爹爹死后,老祖宗就将这柄剑收入祖屋供了起来,谁也摸不得。便是连她,也不能碰。 她看着屋顶上的年轻男子,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嘴里温柔地唤道:“小四哥!” 第二十九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5下)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小四就站在屋顶上,对着红豆挥了挥手,问道:“老祖宗让我带着剑来找你,开不开心?你是不是以为偷偷地跑出来,她老人家会生你的气?” 红豆握紧剑,笑着,哭着。老祖宗果然最疼红豆……她将爹爹的剑给了红豆! 小四又看向那名男子,笑着说:“何家隐伏江湖十余载,对宁家知根知底,极难追踪。不过潜伏爪牙忍受,终要寻机张狂报复。对吗?” 这人仰着头,也不觉累,非常认真地打量着小四。听他问来,便抱拳行礼,说道:“久闻宁家小四哥,终于得偿一见,不错不错。” 小四也抱拳行礼,说道:“花衣裳何碎,这回总算是见到了。” 宁何两家的恩怨一本大书也说不尽,江湖事便是如此,明明彼此不识,但见着就是生死之敌,不分生死,不见罢休。 何碎招了招手,如同呼唤好友似的,问道:“不下来说?” 小四笑了笑,说道:“有何不可?” 见到小四真的跳了下来,落到红豆身边,陷入在他手下兄弟的包围中,何碎脸上的神色不觉阴沉了起来。 此番形势不言而喻,他设下天罗地网要抓住宁红豆,可小四来了,却有恃无恐,显然埋有后手! 屋顶上那边原本有五个射手,即便拳脚功夫也是不俗的,可就如此无声无息地被干掉了…… 他暗中背过手跟身后拿着大剪子的兄弟打了一个外人不知的手语。 小四的目光正巧越过他的肩头,盯在这位兄弟身上,铁剪属于江湖奇门兵器,善用之人不多,这人既然跟在何碎身旁,来历不难猜测。 “没想到何花山也来了,记得那年与叶大哥冲破杀阵,兄台之父一手剪子出神入化,在叶大哥身上留了两个口子,今日见着何家这一绝学重现江湖,可喜可贺!” 方才一剪断尽红豆六根银针金线的何花山,神技惊人,却不过是一面目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黑色武士杉,留着山羊胡,年纪与小四差不多,神态却是沧桑不已。 “真有本事,你和叶云生还能活到现在?”他似有无尽的恨意,但让人不明白的是,他到底恨的是小四和叶云生,还是他的父亲。 小四目光缓缓移动,又在人群里找出一人,正是之前砍伤王小君的丹凤眼。他对着这人笑道:“何涂,这一年间宁家有十三人命丧你刀下,家里盛传当今天下何家武功你乃第一人,可惜,可惜……当年炼狱刀一人挡住叶大哥,独斗三十余招,只气魄上你就差得远了!” 何涂一对好看的丹凤眼一瞬间就血丝密布,提着刀就要冲过去。他的身子被何花山一把拉住,却还气不过,狠狠地挣扎了一阵。 何碎默默听他轻言讽刺自家两个兄弟,不理身后何花山与何涂拉扯,一脸笑意地鼓起掌来,说道:“宁小四不愧是宁小四,只言片语就让我等兄弟难堪不已,只不过时间拖到现在,为何还不亮出手段来?” 小四摊开双手,说道:“手段早已用了,你怎会不知?” 何碎冷笑道:“你既然早有安排,就该在这孤老村设下陷阱,只是附近荒无人烟,有没有埋伏一望即知,我等在此地暗藏半日,早已摸清情况,你哪里能安排人手潜入进来?” 小四沉默不语,只是淡淡笑着。 他背后的屋子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一名老头儿,手里还拿着一把刚剪过花枝的剪子。 在人群外边卖饼的那位老婆子,一边将手上的炭灰拍掉,一边从怀里拿出三根银针,银针连着金线,垂在指尖。 村口桌边的四个老人也走了过来,有一个舍不得手里的酒瓶子,被身边的老朋友骂着,死酒鬼,打架了还要什么酒瓶。他不甘心地骂回去,对付几个兔崽子紧张个什么劲,你这老不死是越老越怂了! 就在何碎这边的江湖人心里暗暗发笑,忍不住嘀咕,“一群刀子都提不起来的老不死,唬谁呢?” 对面屋顶上留着的几个搭弓的江湖汉子一起掉下了屋子,有人在屋里把屋顶敲破了,不一会儿几个老人就拖着他们走到街上,随手丢在街边——这些人俱都被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咽喉。 好似一瞬间,整个孤老村都活跃了起来,不嘈杂,但却很是热闹,几十个老家伙,围在外边,有的拿着板凳,有的手里还提着菜刀,看架势像是村里打架,但那几个被丢在街边的可怜的家伙却显示了这些老人家的杀人手段,绝不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 何碎这边的江湖人也都安静下来,即便是遭了暗算突然掉下屋子,但到底都是闯江湖的,刀光剑影里讨生活的人,一个浪花都没见,一点动静都不闻,就好像理所当然地成了死人,被老的连身子都挺不起来的这些老家伙给拖出来,丢在路边…… 何碎与一众人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听到小四平静地说:“早先我担心你在洛南县对红豆下手,可她初到地方就与王公子成了朋友,我便知你不会在县上闹出动静。这一路来,唯有此地江湖僻静,无人打扰,我就让退隐在长安与附近的前辈们来这里住下了……原本孤老村的人也都安置在了二十里外的一处村子里。” 红豆这时才明白,这些老人家竟然都是宁家曾经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有些还是看着她出生成长的爷爷奶奶呢! “我知何兄的本事,所以不敢找宁家的子弟前来,就怕被你看出究竟。只是对不住这位王公子,你不现身,我就只能按兵不动,小四在这里向王公子赔罪。” 王小君看了看红豆,大大方方地对小四抱了抱拳,说着:“无妨无妨,就受点皮外伤罢了。” 何碎又给小四鼓起掌来,接着问道:“我谋划至今,并无明显破绽,你是如何觉察看破的?” 小四摇头道:“我并没有完全看破……你虽在长安时隐时现,但在对付叶大哥的事上留了听海这颗暗棋,他与叶大哥从未有怨,却一意对付叶大哥,让我很是奇怪。于是,我派人查他……查下去,就跟到了你。所以我知道你是借着魏显他们对付方大侠一事为难叶大哥,然后我以为你是要找叶大哥报仇,但你迟迟不对叶大哥下手,只是一味逼迫,我就猜事有内情。” 王小君不知事情首尾听得云里雾里,忽觉身边红豆靠近过来,拿出金创药给他涂抹在伤口上,当下也不管他们说什么了,只看着近在咫尺的红豆,看着她低下的眉眼,看着她专注在自己伤口上施药的样子,疼,也不觉了。 可何碎却听得无比专注,小四继续说下去:“当红豆离家出走的消息传出后,我赶回江宁府,与老祖宗一番对话,得知她留了书信,是要去找叶大哥,只因这段时间叶大哥身边的麻烦。我就想到你最终的目的。我找不到你,就只能让人跟着红豆,无论你如何计划,最后终究是要对她下手的。” 何碎笑了起来,他如今身陷重围,却毫不惊慌,尚有余暇感慨:“我自小事算五六,年事渐长后已到七八,却没有想到竟然算不过你。” 小四也不着急,他不动,周围那些老人家也不动,只听他清清淡淡地与何碎交谈,好似两个棋友在复盘,不急不躁。 “事实上,我并没有算过你。自小就盛传何家大房长子事算五六,记得,那时候我在宁家不过是个端茶送水的童子。每次家中考校,皆是算不足一,这一点红豆是知道的。” 宁红豆看着小四,想起曾经那个跟在父亲身边瘦瘦小小的身影,不觉感到一丝伤感。 “可我有幸跟着老爷,这也是宁小四这辈子最值得骄傲之事。实诚里说,老爷武功在宁家不如三爷宁苍生,事算就更不能提了,可是老爷却是宁家最有本事的人。这一点谁都服气!因为老爷的气魄,天下无人能及。” 何碎不知他为何提起那位早已死去的人,那人曾经是他父亲的一生之敌,他父亲心心念念要杀死的对头,他听过太多,且了解得太多,甚至在年幼的时候,早已听得烦了……但他有足够的耐心。 小四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无比灿烂,他看着何碎说下去:“我那时候一直瞧不起自己,老爷知我所想,就告诉我,‘小四啊,你知不知道,你比何家那个小子更厉害。’我问他,‘何家哪个?’他就说起了你,‘就是那个号称事算五六的何碎。还能有谁?你比他厉害多了!’” 他的脸上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看得红豆忍不住哭了,这是她爹最喜欢做的表情,爹在她眼里,总是跟个爱闹的孩子似的,一点也没有父亲的那种威严……可她就是好喜欢,好怀念…… “我说怎么会呢!老爷就说,‘无论他是算五六,还是算七八,就是能算到八九,总要留个一出来。除非他成了神!可是你呢,你只要算到一,算到他算不到的这个一,你不就比他厉害了吗?’” 何碎愣住了,别人都是只求算的越多越全,而小四却只算一,简直闻所未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做到了……” 小四脸上的笑容里,糅杂着满足,骄傲,崇敬,与哀伤。 “从此以后我不求算到三四,不求算到五六,我只求‘一’,你事算七八,我独算一。” 何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如此荒诞。他笑得停不下来,一边笑一边挣扎着说:“没错没错,我再是设计复杂,算得再多,你只需要算到我要对付叶云生,对付宁红豆,就能破我的局了。妙,绝妙无比,妙不可言!” 何碎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背后巨大的竹伞随着他的身子抖动不停,只见他忍不住拍着肚子,对小四说道:“可我最佩服你的,是你找不到我的行踪,居然从宁红豆这里下手,只这份冷静与耐心,你就足够做我的对手了。宁小四,今次你胜了我,下次我们再玩过。” 宁小四眼神注视着他,凝神细问道:“还有下次?” 何碎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会有……神,不都是人变的吗?” 他身后的手忽然握住了拳头,伸出两指,周围早已不耐的手下兄弟猛地朝着指尖的方向冲了过去。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跑动,众人挥动兵器的剧烈密集的动作,卷起了一阵肆无忌惮狂猛急躁的风。 第三十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就江湖对阵来说,是不能以双方多寡或是少壮来推敲输赢的,这不同于阵列在前的临军对垒。若是两军相遇,一方是年轻气盛之辈,一方是垂垂老矣之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结果。 可对于江湖来说,武艺,兵器,毒药,经验……可以轻易地改变岁月所留下的衰败,肉体上的强弱,与常人所认识的一切。 何碎的手下在最靠近包围的前沿,疯狂而迅疾地冲杀却好似扑向礁石的海浪,徒劳地变成了泡沫。 这些江湖上本该欺凌弱小,傲视凡尘的凶悍之徒,在老头老婆子的拳脚,针线,菜刀,板凳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被击倒,被杀死。整个场面并不残忍,也不血腥,对于宁家上一代闯出赫赫威名的老前辈来说,杀死这些年轻的江湖人,仿佛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儿,如同出门晒晒太阳溜达一圈。 何碎本想用年轻的身体与勇敢的劲头去突破重围,可观察一阵后发现,这些宁家退隐江湖的老不死,真是活得明白了,成精了——他们不会拼命,也不会不知进退,这些人在杀死第一波敌人之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同伴们的身后,而后边还没有动手一直养精蓄锐的便顶在了前面。 于是,他便知道这样是冲不出去的,不用指望这些老家伙在你面前出现气喘吁吁的样子了。 何碎高高的个子在人群里极为显眼,他慢慢地把右手举了起来,宽大的袖子褪了下去,露出苍白的,瘦弱的手臂。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宁小四和红豆却忽然紧张了起来。 有注意到的老家伙开始跟同伴交流,围堵着的阵势好似随着他这一动作,不如之前那般紧密了。 何碎伸出了食指,然后微微转动拇指,他一边笑着言语,不怎么费力却让在场众人都听得非常清楚。 “下三滥何家第十七代家主,何碎,承火正之明光;以恐惧挽钟,以血肉祭奠,以无情咏颂!” 啪!他打了一个响指。 仿佛地狱之门被召唤。 除了何花山与何涂,在他身边的江湖人忽然间身上燃起了火,他带领的这些手下被身上的火焰吓着了,拼命地往外边冲去。 王小君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场面失控了一般,无数燃烧着的肉体惊慌失措地奔走,冲乱了宁家老人们联手包围的阵势。这景象就好像一朵巨大无比的花火在村子里盛放。他注意到有好些老人家被撞到擦着,火焰很快就蔓延到了他们的身上。 “怎么会突然就着火了?” 红豆皱着眉头,听见他问,便说道:“这是何家失传已久的无象火,没想到何碎居然能练成此等绝技!” “无论如何,不能叫何碎跑了!”宁小四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凝重的神情,高声喊道:“诸位前辈,若是放走此人,今后宁家不得安生,定要留下他的性命!” 可实在是太混乱了,人老了,对于曾经携手作战的老伙计更是看重珍惜,受伤着火的老家伙在身边,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火海中的何碎。一些想阻拦的也被着火的江湖汉子给冲开——即使边塞整日操练的铁血健卒,也做不到看着一团火扑上来而不避让…… 何碎在盛开的花火中闲庭信步,走出了包围,嘴里还轻轻地念道:“生而由我,从心所欲。” 还是有些人绕了过去想拦住击杀他的,宁小四与红豆从屋顶上追过去,正要跃下去,就见他又举起手来。 这一下谁都不敢妄动了。 何碎举着手,转头看向宁小四,笑着说道:“今日遇见小四哥,十分高兴,我要这天落下雨来,为我助兴。” 他的手伸出食指,指着苍穹。 也不见乌云,天上的太阳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雨点真的落了下来。 “雨水太冷,未免凄凉,我要雨水燃烧,烧红这片苍穹!败,我认了,可即便败了,何家之人也从来都是风风光光!” 他又打了个响指。 落下来的雨,燃烧了起来。 像是哪一位神明,藏在云端中,放了一把热热闹闹的烟火,余烬不灭,随雨在空中缓缓地飘落。 宁小四和红豆跃下屋顶,在一处屋檐下躲避,看着四散而开的老人,看着在零落逃窜的景象中,安宁闲立的何碎,自背后拿了那把巨大的竹伞,缓缓撑开。 何花山与何涂躲到了伞下,何碎笑着问:“这一招,如何?” 竹伞很快就燃烧了起来,在何碎的手里,就像举着一朵火焰之花,火在伞面燃烧,火雨在他身边飘零。 宁小四学他也鼓起掌来,赞道:“漂亮极了!” 哈哈哈哈哈。何碎带着夸张的,得意的笑声,渐渐远去——今日我说,我就是神。 整个江湖,也只有宁家还有记载,相传隋末年间,下三滥何家有一位惊才绝艳之人,曾在大兴城西郊,放了一把惊世骇俗的天火,火自天空随小雨而落,火雨之后,留下一地尸骸,传其为云天小雨焚八荒,又名“漫天雨火”。此后江湖再无此番神通出现,传闻也当成了玩笑话,逐而声熄。 剪花枝的老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宁小四身边,也站在了屋檐下边,看着燃烧的小雨随着何碎三人远去,不见身影之后,变得淅淅沥沥,清澈无垢,火焰俱都消散,雨水回到本来清冷孤寂的景象。 “小四啊,今后可真是麻烦了。” “常人都有麻烦,何况我辈江湖中人。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进入山道中的何家三人,何花山已经伸手扶住了何碎,问道:“他们不会追来?” “当然不会,宁小四即有这份本事,当是个谨慎之人,不求算无遗策,但求不算错着,我连放两把大火,他摸不透我的深浅,不会来拼死一搏的。” “宁家有这么个人物,以后我们要报仇还真是不容易呢!” “容易了,还有什么意思?” 何碎疲倦地靠在何花山身上,几乎快走不动路了。 孤老村的老人们将街面收拾干净,把死去的人拖到村西口的山坳处掩埋,这些也不用宁小四和红豆去管,三个年轻人跟着剪花枝的老人家进了一间屋子,热了茶水,烫了面巾,整理休息。 喝了几杯热茶,心神稍定,王小君便迫不及待地向宁小四询问:“小四哥,你可知道刚才那天上下火雨,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了眼斜靠桌边,托腮发呆的红豆,傻呼呼地说:“那叫何碎的,使的可是术法?” 红豆笑了一声,宁小四也弯起嘴角,“不过是些障眼法,天上布了些能随雨而落,又能引燃的东西。” 王小君不信了,说道:“可我看天上啥也没有啊。” 红豆说道:“应该是肉眼难见的微小之物……《真元妙道要略》中云:‘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蜜烧之,焰起烧手、面及烬屋舍者。’这种东西想来是有的,只是不知,他用何种方法引燃起火。第一次我还未有注意,第二次我明明盯住了他的手,并未见火苗、引火之物。” 宁小四笑了笑,说道:“如果是轻易可猜之技法,何家也不会失传如此多年。不过今日见识过了,下一次倒不难防备。” 红豆刚才已经想了一些办法,这时候说:“找他的时候,就错开雨天,被他找上来,就让人带竹伞,细沙,避免无遮拦处相斗。” 宁小四笑道:“我们既然能想到,何碎又如何不知?来日方长,且看谁技高一筹吧。” 孤老村二十余里之外,荒山老林子里,何涂持刀在前,披荆斩棘,身后何花山负着何碎。不走大道,不走山路,自己趟出一条小径,只为躲避善于追踪之人;走江湖的惧生死,在生死面前,很多事就成了微小。 何涂是个爱干净的人,可现在他鞋子里全是泥巴,衣衫上到处是破口,挂满了碎枝。最让他恼火的是,手里明明是一把杀人的刀,现在却被用来砍柴劈枝。 估摸着该是没有人能追踪到此,他们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何碎被惊醒过来,只见何花山正递过来水袋,他笑了笑,接过来喝了几口,还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手上满是血。 何涂有些不服气地说:“没想到咱们今天倒成了丧家之犬,如此狼狈!” 何花山也不看他,将水袋绑回腰间,抬头自枝叶交错间看了眼天色,对他说:“只要咱们没有死,总能再找到机会……宁家人多势众,不好对付,要我说,就去长安找叶云生!” 何碎正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擦去手上的血,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丧家之犬,何家也早就没了,家都没了,还想怎么体面?但是丧家之犬好呀……有家有主人的狗大多是不可畏的,它乱咬人,你可以去它家里,找它的主人交涉,要它的狗命还是打断它的狗腿都是由你和它的主人来决定的。但是丧家之犬呢?你去哪里找?你从哪里防备?别瞧我们现在狼狈不堪,其实宁家在这个江湖最怕的还是我们!” 何花山满腔恨意地问:“你还是不让我去找叶云生报仇?” 何碎沉静地说道:“算算时间,云五靖该是到了长安,如果我所料不差,楚客行也已在路上了……你现在去就是送死,宁家巴不得我们再回到长安。”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等!等他们和魏显闹个明白了,我们再找机会。” 何涂不跟两人去争,在一边低声地说:“我不想做丧家之犬。” 两人都听到了,何花山走过去搂住堂弟的肩头。何碎捂住自己的脸,淡淡地说:“谁又想呢?” 阳光穿过枝叶,在三人身上斑斑驳驳成了岁月难返、时光眷恋的旧影。 何碎拿开手掌,见到指尖的血又流了下来。 之前两次响指,内力耗尽不提,他的中指指甲也裂了开来,血流不止。 他早已习惯,甚至连一点痛楚都感觉不到。 “我们先回石村,从长计议。” 何碎懒洋洋地伸了伸双臂,活动了一下腰身,笑了起来,“输了此局,我也不觉气馁,反而很是享受。” 何花山问:“这是为何?” 何碎眼里看着他,想到的却是自己每日对着一根蜡烛,一遍一遍地打着响指。 “总觉得,如此简单就将宁家那个丫头给弄死了,不够痛快!” 何涂与何花山听了他的言语,眼中也出现了笑意。 第三十一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长安的冬天快要过去了,尽管这几日阳光灿烂,可寒风不歇,行人来往间,多是缩着身子。院子里有墙挡着刮骨的冷风,剩了一地黄灿灿的阳光,便比外间暖和了许多。 昨日赵员外带着赵馀去了开封,说是访亲,叶云生也不用带着阿雨去教剑,下午就在院子里打发了时光。 晒晒太阳,陪着阿雨练了会儿剑,吃了些糕饼,和老云闲聊,喝酒,到了晚间,老云去了客栈休息,他哄着阿雨睡下之后,给妻子渡了气,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 院墙上有一只花猫蹲着,像入了定,身子显得修长,耳朵尖尖,一对绿宝石般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地儿冒着寒气,老槐树一动不动,天上望不见云的影子,哪里都是黑,只有那一轮月和边上的光晕,看着也略惨淡了些,说清冷少了,说孤寂又多了,在清冷与孤寂之间,叶云生站在那儿,像一根了无生气的木头桩子。 这几天,每到夜里,他总是会听到有人在屋顶上,轻拍瓦面。 有两个晚上,他在夜色下,施展轻功,飞檐走壁,在东市的街上慢慢地散步,避开了灯火辉煌。 今晚他没想去,因为有些时候,散心是放松的,让心情得到平静,可有的时候,散心能将心散到天边,看到不愿去看的,于是更为窒闷。 他也没有捏剑诀,也没有站剑桩,甚至没有考虑任何关于剑法内功的事情,若是在这个时候有人问他想的什么,他甚至回答不了。 他便如天上的黑,身边的老槐树,院墙上的花猫。 突然,在侧房边上的地面翘起来一块石板,一身白衣的江瘦花,安安静静,却如投石镜湖般进到院中。 花猫嗖地跳下院墙,老槐树摇晃了一阵,枝叶被风轻轻吹拂,一片云飘过月下,挡住了微光。 院子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等云飘走,月光掀开垂帘,淡淡的光照里,江瘦花清艳的脸出现在叶云生的面前,宛如刚从月宫飘落的仙子,右眼角挂着的一颗小小泪痣,在月色下是即忧伤,又妩媚。 “呆不住了,想出来走走。” “好,我陪你去。” “没关系吗?” 叶云生抬头看了一眼残月,淡淡地说:“差不离这几日间,叫魏显知道也无妨了。” “大娘的身子好些了?” 叶云生慢慢地向外走去,于是不忍和无奈就在这举动里表露无疑,江瘦花下意识捂住了嘴。 小巷子里,福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悄然寂静。 江瘦花的木屐声音清脆而缓缓地敲击在长安的夜里,两人都不愿快行。她跟着他漫步,呼吸着晚间干净清爽的空气,很是舒服。 叶云生面无表情地向东走,路过果子铺边上的牌坊,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默默地继续前行,来到了东市。靠近灯火辉煌处,他才醒觉,身边跟着一名女子。 他转头看去,江瘦花正看向坊间,眉眼在灯火中,清艳无双,端的是人间绝色。地窖中养伤的这许多日子,之前的委顿与憔悴已悄然而离。 不过无论是谁,在地窖里呆了将近月余,多是邋遢的。 “附近有地方洗澡吗?” “往前去几处勾栏后头有个汤池,不过现在这个时间却是不好过去沐浴。” “为什么呢?” 叶云生暂不回答她,反而好奇,问:“你在刘府也有些年,为何连长安东市如此热闹的地方都不清楚?” 江瘦花被问得不好意思,垂下俏脸,低声说道:“从二郎走后,我便一直在家里不曾出门。” 叶云生惊讶地说:“整日在家里,不闷吗?” 江瘦花抬起头来,眼如星河,神容安闲、满足,道:“斗室虽小,可佛前有大世界,宁静自在,不觉得烦闷。” 叶云生合十弯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打趣她道:“阿弥陀佛,女居士貌美如花,赛过天仙,佛祖定会保佑!” 江瘦花可吃不住他如此轻浮,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说道:“哎呀,你可不能乱说,怎与孩子似的,佛祖在上,切莫胡言乱语!” 他大声笑了起来,但心底里却没有真开心多少。 “那处汤池因为建的地方靠近勾栏,到了夜深时,多是小姐去到里面,大凡良家是绝不愿去的。” 她不好言语,说不去吧,显得看轻那些女子,可要说去,心里多少会有膈应,况且万一惹了病来,该当如何? “那便作罢,反正也许多天忍受下来了,不在乎多一天。” “我有个主意。” “说来听听?” 他往远处隐隐约约如黑云般的城墙,望了一眼,略微地出神了片刻。 “从那边出去,用轻功跑小半柱香的时间,会有一处山涧小溪,背靠界溪村,上流是灞水。” 她的脸比晴子的轮廓更为分明,右眼角挂着的泪痣,朦朦胧胧的,不怎么真切。 “水很干净。”他又下意识地说…… “跑一炷香需什么速度?” 他的视野重新凝集,发现她正对他挑眉,看到了,不由得一笑——即便是燕归来,也不用如此讲究吧? “大概是一次气息半里远。” “你带路。” 晚上一般人是出不了城的,城门早关了。 叶云生带着她来到一棵老樟树下边,跃起身子,跳到树上,连接在两根枝头借力,飞到空中,斜斜地掠向十余步外的一处楼顶。 老樟树大约是两丈高,那处楼顶有三丈左右,而长安的城墙高度约有四丈。 等两人来到楼顶上,前边城墙已经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 “慢来!”楼顶上居然有个人,黑灯瞎火地躺着,见两人上来要走,忙起身拦住了。 叶云生也不多问,伸手从怀里拿了一串铜钱丢给他。 月光一时不明,此人面目不清,似乎笑了一笑,拿了钱,又往屋顶瓦面上一倒,继续躺着。 等跃出城墙,落到城外,江瘦花才有机会,问他道:“那人怎么睡在上面?你又为何给他钱呢?” “东边附近唯有这个楼顶可以借力跃出长安城外。” 他看她一脸好奇的模样,不由再解释道:“只有江湖人,轻功不凡之人,才能借力上楼顶,然后凭楼顶高度跃出城墙。既然只有这一处地方,又是江湖人所需要用的,那么如果有帮派势力放个桩子在上边收过路费,也就不稀罕了。” 江瘦花恍然说道:“原来还可以这般赚钱呀!” 叶云生笑道:“江湖水远,无处不是银钱。反而这样借路收钱的,算是白道营生,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花钱借路,不惹麻烦。” 江瘦花笑道:“看不出你退出江湖的样子。” 叶云生苦笑道:“早就退出了。” “浑身上下都是江湖的味道。”江瘦花想着了什么,问:“那人也真够辛苦的,都累得坐不住了呢!” 月浮出暗云,路边的树影飞快的倒退,叶云生瞧着她的脸——在树影挡住,移开中变幻着明与暗,漂亮得让人叹息,就像望着中秋时节的月亮,第一次在江南看到荷花…… 但这清丽绝美的容颜还是无法挡住喷涌而出的笑意,他忍着笑,咧着嘴,说道:“那上面只能躺着,若是坐着或站着,容易被人发现。” 被他笑话了,她却拿他没办法,只能装作不知。 过了片刻,他停下来,指了指前边暗里一片的地方。 她看不清楚,摸索着走过去,凑近了,才发现是一条宽敞,静缓的溪流。 “我在这里等你。” 她回头看了看,只有一个黑黑的人影,再抬头瞧了瞧,林叶厚密,今夜月光本就暗淡,此间更是稀疏难明。可她还是有些害羞,低声地道:“莫要再靠近了。” “好。” 有句老话说得好,世界就是颜色,有颜色,才有了一切。 也许这个世界本没有颜色,只有你认为它是什么颜色,它才会是什么颜色。 这里本是漆黑一片,叶云生所站的地方,昏暗无比,整个世界,天上地下,只有黑这一个颜色! 江瘦花褪下衣物,步入溪流中,忽然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曾经,有个心爱的姑娘,她悄悄地走了,带走了整个世界,不留一丝色彩。 只有在回忆里,岁月的以往,再看着你的时候,仿佛我才又存在。) 叶云生就看着绝美的女子,走进了水里,缓缓地清洗,过了会儿,又走上岸,摸索着找到衣物。 她的内功还到不了弄干身子的地步,只稍稍去了水珠,留了一层湿意,穿戴后衣服免不了贴住身子。 她走到他的面前,发现他闭着双眼,一副出神的模样。 “走吧?” 然后他转过身子,睁开眼来,泪水缓缓滴落。 “去喝酒吗?” “我不喜欢喝酒。” 他原本只是想喝,听她说不喜欢,心里已是成了非喝不可。 “那就权当陪我去吧。” 东市最大的得胜酒坊人并不少,他带着她进了酒坊,也不上楼,在底下买了两壶太白,又走出了酒楼,绕到后边靠着墙根的地方。他指着上面,然后飞身跃到了一楼的角檐,借了一脚力,又到了二楼,接着三楼,四楼。这得胜酒坊一共四层,六角檐铃,红栏碧瓦,顶上瓦面还有残露,他也不管,直接躺了上去,翘起了腿。 江瘦花坐到他的身边,看了看四周的景致,道:“这地方喝酒还真不错!” 他忍不住又想到张晴子,总会与他找类似这样的地儿喝酒。见到她将木屐脱了去,赤着脚,伸直了双腿,他转过头,只望着夜空,等喝完了一壶酒,他与江瘦花才从各自的心事里脱离。 “明日我要和老云去看看他俩,你也一起去?” “好……没想到方大侠的救命之恩,此身竟已无法报答。” 他将另一壶酒拆开,问她:“真不喝吗?” 她摇头不语,却是不愿再开口拒绝。 他举起酒壶,将酒倒在嘴里,方才的美酒变得苦涩无比——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那一起喝酒的女子终已不再人世,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月光幽幽,江瘦花看着叶云生,看他浅唱低吟,怅然出神;看他半头华发,沧桑寥落。 她温柔地笑着,与他说:“这酒味道如何?” 他看着她精致如画的脸庞,将酒倒入嘴里,丢了酒壶,说道:“不堪回味。” ………… 早间,阿雨起床勤快地穿好衣服,跑出屋里,到了院中打了水,一边冻得哆嗦,一边胡乱地擦了擦脸,也不肯再漱口,猛地回头,好奇地瞧着坐在院子里的女子。 “早。”女子冲着她笑了笑。 “你是谁呀?” “我叫江瘦花,是你爹爹的朋友。” 阿雨问道:“我该怎么唤你?” 叶云生从侧房走了出来,收拾了一张木桌,对阿雨说:“喊她二娘。” 按说这叫法没错,刘家二公子的妻子,唤刘二娘,江二娘,都是可以的,不过叶云生这话说来却叫江瘦花有些吃不住,脸红了起来。毕竟前些日子还跟她开过玩笑呢,说是偷偷地养了一个小娘子,还大了肚子。 二娘这个称谓,就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三人,桌上摆了四碗面,江瘦花性子静,也不问,拿了筷子吃面,不一会儿就有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却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人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云五靖。 而云五靖却不知她是谁。 “阿生,你婆娘还在床上躺着,你就找了个小的,叫哥哥说你什么好?”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赶紧吃面,我专门给你这碗加了条小黄鱼。” 阿雨听了,朝着走到桌边的云五靖做了个怪脸,说道:“鱼好腥好腥,呕……” “雨儿、雨儿,鲜是什么?是鱼和羊,你别学你这个花心老爹,就挑着鱼不吃。” 云五靖坐下来却一直不拿筷子,叶云生只能说了,“这位江湖奇人燕归来……就是刘府二郎的娘子,被谢鼎等人暗算,身受重伤,晴子带她来让我代为照料。” 云五靖压根不看江瘦花,就拿白眼冲着他,“所以就一直养在地窖里?” 江瘦花多年来日夜念经,拜菩萨,性子极为沉静宁和,这时候竟忍不住想跟云五靖动手。也不由得感叹,江湖传言确实没有夸大其词,云五靖这人真是讨厌极了,也不知怎么跟叶云生交上的朋友。 叶云生十分了解这位好友,所以不再言语……你说什么都能被他怼回来,要是江瘦花不在场,那没有关系,他也能怼,但在身边坐着呢,总要顾忌一下对方的感受。 云五靖看他不说话了,便动起了筷子,吃得干净,将面汤也喝完,推了碗筷,站起身说:“我去看一眼阿谭。” 叶云生本以为他要给阿谭渡气,总要一会儿工夫,哪知道只片刻就见他走了出来,脸色沉沉地问:“你多久前给她渡气的?” 叶云生道:“大半个时辰之前,天刚亮的时候。” 云五靖欲言又止,江瘦花碗里的面吃了一半,起身要进去,说道:“嫂嫂好些了吗?”却被云五靖拦住。 他之前有些紧绷的神情松了下来,说道:“睡着了,别去吵醒她。” 叶云生点点头,面都没有吃完呢,他指着江瘦花的碗说道:“不要紧,快些吃了,凉了容易闹肚子。” 等阿雨也吃好,云五靖急匆匆地道:“出发吧!” 叶云生哭笑不得,说道:“容我收拾一下。” “你个汉子,婆婆妈妈,有娘子在还要你干这些?” 简直让人忍无可忍!此刻,江瘦花是宁愿回到地窖中去,也不想面对云五靖了,看着叶云生赔笑着将碗筷拿起来,又觉得心里难受,从他手里夺过碗筷,来到水缸边舀水清洗。 两个男人便坐在桌边,盯着她曼妙的身子,蹲在地上,曲线诱人的臀部翘着…… 叶云生指了指云五靖。 “衰事。”老云却翻了个白眼。 江瘦花洗好碗,擦了桌子,因为没有运起内功,手已被冻得通红。 云五靖吐槽:“中看不中用啊!” 江瘦花耷拉着眼皮,忽然有一种第一次到刘府,被二郎家人围观挑剔的感觉。 “走吧。”云五靖牵着阿雨的手。 江瘦花向屋子里看了一眼,问道:“不用给大娘渡气吗?这来回时间怕是不够。” 叶云生微微恍惚了刹那,点头应道:“确实,等我片刻。” 云五靖看着他进了屋子,默然不语,伸手摸了摸阿雨的头。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叶云生走了出来,三人带着阿雨,走出了院子。 第三十二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泰来酒铺的掌柜小心翼翼地将账本交给谢鼎,虽然知道多是被骂几句,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会被这位江湖上有偌大名号的东家给打成残废。 大多参与营生糊口的伙计帮闲,心底里都十分不愿跟随江湖人厮混。试想,若是东家是个普通商人,即便做错了什么,也最多挨顿骂,或者被扫地出门,可换成江湖人呢?一言不合就挨揍,真要惹急了对方,性命都没了。 谢鼎正检查账目,看得专心致志,忽然侧过头静听,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东家,怎么了?” 谢鼎叹了一口气,将账本合上,伸手拿起搁在一边的长剑。 掌柜瞧见顿时感觉腿有点软,想伸手扶一把座椅。 谢鼎犹豫了片刻,又放了下去,站起身对掌柜说道:“你将账本收好,我去办点事,晚上你带着我的剑和账本,去府上找我。” 他从后堂走出柜栏,停下脚步,拉了下领子,整了整衣摆。 街心两个男子面对酒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了出来。 他也不看左边站着的叶云生,只拿眼盯着右边的云五靖。 “是你过来,还是我们进你铺子里坐坐?”云五靖没好气地问。 他看了看左右,说道:“现在生意难做,要是砸了什么,更是亏了老本,给谢某一个面子,就这里说,可好?” 云五靖点了点头,走过去勾住他的脖子,也没有别的动作,认认真真地问他:“你是开酒铺的,问你个事,为何长安的酒贵得如此厉害?” 谢鼎是老江湖了,更是长安数一数二的豪杰,竟被对方问得怔住了……他反应过来,面色不变地说道:“国泰民安,百姓手里钱多了,自然卖的就贵了。” 云五靖砸吧了下嘴,说道:“可我手里钱不多,你能不能送我些酒?” 谢鼎连忙点头应下:“可以可以,铺子里刚进了些三年的西凤酒,我等会儿让人送到府上去。” 云五靖斜眼瞧他,道:“什么府上?就阿生那个破院子,你认得?” “认得。” 云五靖两条眉毛一沉,语气变得冷厉起来,“方子墨张晴子的墓地也认得?” 谢鼎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成串地淌下来,却沉得住气,说道:“认得,可要我带路前去?” 云五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谢鼎,过了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露了一丝笑容,说:“不劳你大驾,指点一下就好,我和阿生还要准备准备,打算过些日子再去。” 谢鼎被他挨着浑身不自在,却只能强笑着说:“城外西郊,小香叶寺后山。” 云五靖有些纳闷,“小香叶寺不是早就被乱兵毁了?” “两年前城中的一位大人去香叶寺还愿,经住持劝解了一番,出力大修了,现今有几个僧人,城中一些人也会择其后山安葬家人,毕竟能够日受经文超度,路途也近些,和香叶寺比较起来,实惠了许多。” “如此说来,倒是要感谢你了。” “不敢。我也是拿钱办事,惭愧得紧,一路都没有真正出力的地方。” 云五靖松开臂膀,正要走,想了想问他,“你可知我怎找到你的?” “谢某在长安也算个人物,好找得很。” “没错,这江湖说大很大,说小也小,长安剑王?好找得很。” ………… 江瘦花与阿雨在街边看杂耍,阿雨手里抱着布老虎,目不转睛地,不时发出惊呼声。 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练有飞刀功夫的江湖汉子,五六把飞刀在空中上上下下。 叶云生找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花篮,篮子里放了许多连枝带叶的菊花,边上压着一叠灰银色的纸元宝。 江瘦花看了一眼云五靖,老云将手里的西凤酒举了起来。 “去一趟方府,给他俩带些衣服?” “婆婆妈妈,要去就去吧,趁着时光尚早。” 老云将阿雨放到了脖子上面,让她骑着,几人向方府走去。 方子墨的家早已被封了,这时候还没有结果,但据说已经有人相中,要盘了过去。 几人到了正门前,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儿,有一条长身大汉,孤单地站在门前,怔怔地望着铜环大门。 方府的匾额不知去了哪里,台阶上满是泥尘,不知是谁还丢了残破的车轱辘在边上,木屑碎了一地。 叶云生呆了片刻,低声地问道:“小楚,你怎么在这里?” 楚客行面色苍白,身子一阵颤动,转头看来。“叶大哥,老云!我,我来找方大哥和嫂嫂。”说了这句话,他两眼已是淌下热泪…… 叶云生丢了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抱住他。楚客行人高马大,叶云生修长的身材在他面前,还差了半个头,可抱住他,却像抱住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没用,没保住方大哥!” “不怪你,南海悬佛九难亲自出手,还有长安剑王,林老鬼……小楚,你伤得如此重,先上车……把泪擦了,我们正要去看子墨与晴子,可不能叫他俩笑话了!” 云五靖将阿雨抱上马车,搂住叶云生和楚客行,什么话也不说。 当年的四个兄弟,他和子墨吵架,还伤了对方,自己负气出走,自是没有资格去说什么。但心里到底是有怨的……怨叶云生的没用,被逼在家里,什么也帮不上手。怨楚客行拼尽全力也救不了子墨,如此狼狈。可最该恨的,却是那些害死子墨的人。 “瞧门前这模样,里面子墨与晴子的物件怕是早被抄走了……正好你送一辆车来,咱们坐车过去。早点拜祭完了,早点去给子墨晴子报仇!” 楚客行精神一震,应道:“好,不把仇报了,我都无颜苟活!” 三个早已不在年少的男人,在街上抱着,一个还在哭,这场面多少有些感人。江瘦花正在感慨,就见云五靖回头招呼她,喊道:“弟妹,还愣着做什么,上车!” 楚客行本在无忧谷养伤,方子墨送往长安寻医,张晴子后来追赶而去,这些事沐锋都瞒着他。当两人俱陨在长安之后,沐锋所派家丁回到谷中,自知不能再瞒下去了……楚客行得知真相,自是气怒交心,哪里还能耐住养伤,也不管好友一片真心相护,夺了一辆马车离谷而去,却是巧了,正与叶云生等人相遇。 这辆马车本是带货所用,里面陈设简陋,空间不大,四人坐入其中顿觉拥挤。小楚不识江瘦花,心中又是伤情,就来到辕座上,与老云坐着。 老云见了,也不知是对谁发火:“衰事,我们两个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好汉,给人作驾,阿生,你要是在里面整出啥响动来,仔细我把车往沟里带!” 叶云生在车里说道:“天下轻功,燕归来首当第一,别整的兄弟灰头土脸,人家半点尘埃不染,那才是丢人。” 楚客行转身对车里抱拳说道:“原来是江湖奇人燕归来,在下‘破釜沉舟霸王枪’楚客行,这厢有礼!” 车里江瘦花挑帘露脸,说道:“楚大哥勿要多礼,奴家亦与魏显,谢鼎等人有血海深仇,且身受方大侠贤伉俪救命之恩,非是外人。” 云五靖头也不回,嘴里言道:“都在阿生家里住了许多日子,怎算外人?小楚唤她嫂嫂便是。” 楚客行低声与他说:“看着不像,莫要乱开玩笑。” 云五靖却是高声说道:“你还不知叶云生?说道天下英雄好汉,能让我敬服得不多……但论男女之事,我只佩服他一人。” 楚客行笑了笑,说道:“这话有些别扭,但深得我心。” 车里江瘦花冷着脸撇了一眼叶云生。这人抱着女儿,像是闭了耳朵,什么也不知道。 小香叶寺在一径霜树林后,经过寒冬后枯枝遍地,马车轱辘缓缓辗轧,单调的咯吱声不绝于耳,周围又无鸟兽,寂静空无,显得格外荒凉清冷。 至寺庙石阶,几人下车,门口一名少年僧人正提着一木桶,好似要去附近打水,老云拦住他,询问之后往后山去,绕过寺庙,上了一处土坡,已身在碧绿的竹海之内。 竹林尚未深入,就见到了十几座墓碑,其中土包略高的,都是旧坟,家人祭拜添土所致。 方子墨与张晴子的坟头,最是单薄,让人见之黯然。 叶云生将阿雨交给江瘦花,走到坟前,置放菊花,银宝,香烛;云五靖将西凤酒洒在坟前的黄土之上,酒香弥漫…… “子墨,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老云我对不住你。”云五靖叹息着说, 那天夜里,明月下的白衣身影,恍惚在眼前飘过……叶云生将香烛点燃,看着坟头——非聚散,非离合,这便是阴阳相隔。 阿雨还不懂,与江瘦花在后边看着,三个男人沉默地站在坟前,她不知道坟头里躺着的是子墨叔叔,与晴姨,她若知道或许会大哭起来。 北面有风至,竹叶潇潇,似一首天边而来的挽歌。 楚客行仰着头,望向苍穹,轻轻地吟道:“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最是人间留不住。” 叶云生看着烟香袅袅,叹道:“留不住……留不住……此话真是将人间无奈道尽!” 楚客行说道:“这是方大哥临终前的遗言。他是不是在怪我们当年离他而去?” 云五靖道:“他的性子,是不会怪我们的,只会怨自己。” 叶云生叹道:“君子坦荡,魏显等人就是利用了他这一点,不然信义盟这许多帮手,加上子墨的本事,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楚客行握紧了拳头,满是不甘,“二位哥哥,信义盟是我们当初创立的,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它散了!” “我是懒散惯了,而且当初既然离开……不是年轻人了,那时候的梦想啊……算了!”云五靖摇晃着酒瓶,丝毫没有跟附楚客行的意思。 “小楚,我早就不问江湖事了。”叶云生回头看了眼阿雨,说道:“现在我就想给子墨、晴子报仇,信义盟之事,先暂且不提。” 楚客行不禁想到刚吟过的子墨所留之言,时光一去不复返,不堪数,留不住……果然如此啊。 香烛燃尽,北风消歇,几人漫步从安静的竹林中走了出来。 “你似乎有些紧张?”叶云生牵着阿雨的手,询问身边的江瘦花。她虽然也如这片竹海一般安静淡然,可叶云生还是能看得出来……不知不觉,已经熟悉对方了呢。 “其实我一直在担心,如果你们之前找长安剑王,他故意指你们来此,设下埋伏……魏显污蔑我参与了刘家血案,现在正好给他们动手的理由。” “所以你认为我们会被护城军给围住?” “就算来的不是护城军,是全城差役捕快,我们就四个人,楚客行还带着伤,也不好对付呀!” “别担心了,后面跟着的家伙,城里许多人都认识……长安剑王也不是易与之辈,为何之前如此好说话?”叶云生笑了笑,可笑容很快就变得忧伤:“要是老云早些来长安,哪里会成这般局面。” 他其实是在怪自己吧……江瘦花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看着身边的男子,陷入在自责与内疚中。 马车从霜树间的小径缓缓而行,伴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小香叶寺的钟声深沉、悠远地传来,“咚,咚,咚”;有一瞬间,这钟声跨越了时光,将人世间的眷恋,带到过往。 江瘦花双手合十,轻声咏诵:“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她若是盘起腿来,确有观音普度之相,可惜她还穿着木屐,弯曲着腿。叶云生看了忽然觉得好玩,目光不觉走下去,见了她雪白的玉足,右脚的脚背上沾了些黄土,正靠近叶云生的手。 他便伸手抹去黄土,也拈了一手的春腻。 江瘦花捂着嘴,却不知该如何,不敢望他,仓促间转过头看向窗外。 霜树凋零,光秃秃的枝杆儿并不美,但是到了开春,这里将是一片红叶,艳盖长空,宛如仙境。 第三十三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天色将晚,红霞漫天,长安城残破的城墙,在缓缓移动的光彩里,残缺中带着一丝温暖,温暖里又透着悠悠的苍凉。 马车在小巷里停了片刻,云五靖、江瘦花,阿雨,下车回到院子里,叶云生驾车调头出去。 “其实我找间客栈休息就好。”楚客行靠在车厢一边,这一天没有好好休息,伤口微微发胀,气血不畅,脸色也不由得苍白了些。 “老云睡客栈我不担心,如果你没有受伤,我也不担心。何况你早些康复,就能早些帮我的忙了。老李那儿看护得住,伤药又好,你休息一段日子,别的先不用操心。” 两人从密道中进入,幽暗的地下宫殿里,石壁上刻画着的道家三清,不同于外间道观,此地阴森,便是三清祖师像原本正气纯阳,此刻也显得妖异,晦暗,杂乱。 叶云生敲了敲铜管,片刻工夫,暗门机关就被打开,两人来到黄泉医苑,见了老李。 老李当着楚客行的面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徒儿于亮领着楚客行先入内寻一间石室静养。等他俩走入里面,老李才伸手,竖起三根指头。 叶云生摇头叹道:“我哪里有那么多银子。” 老李斜着眼,弯曲手指敲了敲桌面,“那叫于亮把你兄弟再带出来?” 叶云生气得发笑,从背后的斜囊里摸出两百白银,搁在台面上。 “干啥?”老李怒地正要拍桌子,就见叶云生按住白银,说道:“算了,我还是回去先问老云借些银子来。” 老李瞪着眼问:“唬我?” “没有,不是你要三百两?” “两百就两百!”老李一把拍开叶云生的手,拿了银子,“先说好,他要离开,我可看不住,我只保证人在此地无事。” “别留暗伤,别舍不得好药!” 叶云生走在离去的地道中,一时间光线昏暗,他莫名想到了方才的场景: 老李俯下身子,靠在桌面上,压着声音说道:“有个消息,正要告诉你,你就来了……原本西施乳之事已然无望,谁知今日我那朋友托人送了口信。原来早前天上人间就派人带了西施乳,一路去往开封,要献给宫里的一位娘娘。” 桌边点着三根蜡烛,火光抖动,叶云生的双眼闪闪发亮。 老李笑了笑,接着说道:“明日,这批人就要路过长安。” 简直是天赐良机!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瞧他叶云生太过可怜,给开了一次恩!说是苦尽甘来不为过,陪着阿谭活活熬了这许多天,一直像是在黑暗中行走,坚持的精疲力尽不提,前路在何方,找不到光明的那种绝望,是最为恐怖的。 现在好了,希望出现了! 叶云生赶回家中,老云等他已不耐烦,抱怨了几句,就急冲冲地找酒喝去了。 江瘦花怀里抱着一只花猫,这猫儿像是经常跳在他家墙上的那只。被她抱着也不逃,只一声声喵喵地叫唤。阿雨在边上伸手摸它的毛,爱不释手的样子,笑得非常开心。 ——两个人都坐在院子里。 “留了一点菜,在灶子上呢……我看阿雨饿了,就不等你回来,先吃了。” “好。你们进屋去啊,外边太冷了。” 江瘦花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认真地看了看他,却不发一言。 阿雨撅着嘴,说道:“阿雨想在外边!” “胡闹,莫要着凉!”叶云生进了侧房,打了碗饭,一看灶子上的菜,留了粉蒸豆皮,醋溜白菜,冬笋腊肉,他将菜拨拉到米饭上面,端着碗边吃边走进屋子,呆了半饷,看阿谭睡得正香。他安静地吃完了碗里的饭菜,走出屋子就要跟阿雨说话。 “爹爹,我不想睡屋子里!”阿雨却是先开口说道。 “你可以跟二娘去地窖里睡,你要不要去?里面可是有鼠的呢!” “不怕,小花会把鼠都给吃了的!” 叶云生坐在门槛上,冬天里老木条的门槛比凳子要暖一些,还不硌屁股。他正冲着阿雨呆呆地出神,就见江瘦花转头看来,“我带阿雨去休息了,你等会儿下来吗?” 叶云生端着空空的碗,呆呆地望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她问了才发现有些不妥,急忙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笑了笑,“我知道。” 只是经常在夜里去疗伤,不论是江瘦花还是叶云生,似乎都有些习惯了…… 天色渐晚,阿雨跟着江瘦花去到地窖中安睡。 屋子里少了阿雨,竟格外的清冷。 叶云生走入里面,微微地一晃神,有些不能习惯——往日这时候,阿雨和阿谭都已睡着,阿雨在床里边会是趴开手脚,偶尔更会把脚丫子压在阿谭的肚子上,而阿谭则是一副天真烂漫,沉静安然的模样,母女两人睡着的脸十分相像。这样美好的画面,往往可以让他的心灵平静下来,哪怕日间有再多的烦恼。 故而,他习惯不了,可他一点也没有想着去将阿雨喊回来。只是自己一个人坐到床边,陪着阿谭,看着黑暗中妻子苍白的脸庞,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边的颧骨高高地突出,看上去已然瘦得脱形。 “官人,你早点睡。” 他见到她醒来,露出了笑容,竟有些受不住惊喜,眼眶里滚出了热泪。 “真要忍不住想去练剑呀……你就早些去,别练太久,睡得迟了,总是对身体不好的。” “我已经练成了!阿谭,我有好多时间可以来陪你,你赶紧好起来!” “好呢,奴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回家乡,奴想念爹娘了,奴还想着老家的山水,梨花。” “好,我陪你回去!” 叶云生闭着双眼,想到了家乡的农田,小石桥,溪水,漫山遍野的梨花,那满目的玉树银芳。 淡淡的香甜好似就在鼻端盘绕,他抿着嘴角而笑。 “官人,柜子里最下面的袍子里,有当了剑得来的那五十两银子,莫要忘了。” 阿谭后来又说了什么,叶云生已经不记得了,他抱着妻子,直到晨光扫尽阴霾,才去了侧房准备早点。等江瘦花与阿雨走出地窖,三人围在桌边,吃了米粥,肉炒饼。叶云生自不会让江瘦花这位客人再去收拾。 江瘦花被阿雨拉着做夹手指的游戏,叶云生双手提着蓑衣斗笠,就要出门。 “这是做什么去?” 江瘦花问了一句话,手指被阿雨给夹住了,小家伙却不开心,凶巴巴地对她喊道:“要认真的,不可以这样!” 叶云生揉了揉阿雨的脑袋,轻声说道:“昨日,圣手老李与我说,西施乳今日要过长安,我打算一早就去守着道儿,遇上便劫了,给阿谭治病。” “那我陪你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你帮我看着阿雨。” 他走出院子,留了半句话在嘴里——这件事,我不想别人插手。 天果然没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他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一路出城,到了城外的官道边上,找了个草堆坐了上去,由着风吹雨淋。 这一坐便是半天。等了好几波人,却都不像,他也不知在想什么,不去找宁家的人帮手,更没有知会老云,就独自在此地苦守,甚至,剑也未带。 天空中落下的雨从早晨他离开院子开始,既没有更大一些,也未有变小歇停的迹象。 就如此这般下着。 他的嘴唇已经冻得苍白,身子也在哆嗦,却丝毫没有运功驱寒的打算。 这时候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队马车,四匹健马前头开路,中间两辆马车,最后押队的两名骑士与十几名江湖汉子。 非常标准的转运押解的队伍,看上去就不好惹。叶云生见了,双眼闪闪发亮,终于等到了,他似乎确信就是他们。 只要有了西施乳,阿谭就能好起来! 叶云生从草堆上站起身子,僵硬的躯体有些不受控制,随着一口气息入内,明光照神守运转开来,体内的寒气如同雪入沸水,一瞬间尽皆消融。他浑身燥热起来,下一刻,便迎着马队正面撞了上去,甚至连一点偷袭的意思都没有,干脆利落地冲撞,挥掌,毫无保留的内劲喷涌! 健壮的西南马先遭了秧,此马虽是体小个矮,但脚力颇佳,驮运一流。可是,在叶云生的掌劲喷吐下,却翻身倒地,在雨水泥泞中挣扎嘶鸣。 马背上的骑士拔剑跃去,四把长剑各有所指,看方位竟是四象剑阵。 叶云生冲入阵中,一手拉住其中一人手腕,带着长剑转动,挡下其余三人剑招,只转动这一过程,所捏之人的手腕到手肘已是寸寸骨裂,手臂软软地垂下了,“啊啊啊啊啊!”此人一阵惨叫声里,剑已转到了叶云生的手中。 此剑是汉长剑,延用古秦的剑样,柄短剑长,剑脊狭窄,对使剑之人的腕力、剑技要求甚高,不似当下所流行的剑式,缺了一份柔韧,可说是真正的刚锐易折。 剑到了叶云生手里,他腕上抖出一朵剑花,顷刻间已将失剑者咽喉划断。再二,再三,这剑花清清楚楚地盛开,偏偏另外三人挡无法挡,退无可退,三人肚破肠流,陪同失剑者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前边胜负分得太快,后边的人自是更为小心谨慎,不敢上前。 叶云生冲过马车,劲布剑身,如同霹雳一般地斩断了车辕。马车少了车辕,马往前走,车停了下来,前边断开的车把子失了重心,斜拄在地上。车里的人被颠出车厢,叶云生顺手带剑抹过去,就是两条人命,他甚至看也不看一眼死在剑下之人是何模样。 这个时候,再是反应慢的也有了准备,后边押队的两名骑士翻身下马,十余名江湖汉子也冲上前来,正好将叶云生与第二辆马车隔开。 这辆马车里没有人,叶云生相信他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双眼从拦住他的人身上扫过。似乎有些不对劲。 刚才的四象剑阵在他心里转了一转,他来不及多想,因为不知道这些年江湖上的变故,不过还是有些奇怪——江南那儿,什么时候也流行四象剑阵了,不应该都是小两仪混三才的吗?一般来说剑阵皆是门派的基础阵法,江湖帮会少有操练的,学徒们自小在门派中从走位、配合开始慢慢练习,到后来组成剑阵。中间花费的工夫经年累月,绝非短期可成。 叶云生自那一夜大彻大悟之后,还未与人斗过,今番一出手,便是无人可挡之势。但不能说这些人太弱,就拿前边他突然冲撞马队,四名骑士的应对来说,都在第一时间,并在出剑时就自觉组合成了四象剑阵,这般身手意识,绝非普通江湖人物。 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两名骑士挥剑攻来,还是四象剑阵的步位,后边的江湖汉子棍棒刀枪,倒是杂乱得紧。 江湖上的事情,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当双方都拿上了兵器,就只是生死之间的事情了。叶云生摒弃杂念,气沉丹田,对手出什么招式似想未想,与以往算尽变招后手不同,他仿佛放任自流,又好似眼前所有的兵器划动的轨迹都已默然于心。 他手中的剑避开了这些挥舞在空中的轨迹,挑开一朵鲜血染红的花,两朵,三朵……十余名江湖汉子转眼就死了六人。 两名骑士的剑招沉稳,似乎是五台山太乙剑派的正乾破邪剑法。此剑法最是大开大合,不忌对手角度刁钻或是剑势诡邪。乃是太乙剑派组成剑阵不可或缺之剑法,以正,势,力,合,四字诀守不败地,取胜势。 这两人剑招配合按说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一人轻易击败,可偏偏此刻的叶云生,眼中已经没有对手,再是稳妥不败的剑招,在他的剑下也满是破绽。 他引得两人剑招前后互相接应,使稳使尽,再一剑突然袭出,刺中一人咽喉,并托剑而走,划开对方喉管。自己转到另一人身后,等这人急匆匆回身挑剑,便转手舞了个剑花,银光闪闪,两剑交错,随后,轻轻松松地在对方的两肩划过。 这人痛呼出声,可肩窝中剑,双手俱废,只眼睁睁看着叶云生挺剑刺入自身胸膛,一股平静而又残暴的内劲随剑身涌入开来。这人只感到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炸裂爆碎,随即失去了意识。 一队江湖人,地位自有高下,这两名骑士明显是上位之人,余下几人一见这两位俱都死了,发出哄声,就要逃散而去。可叶云生手里的长剑如风卷残云,快且精准,一人一剑,竟在眨眼间就结束了战斗,无一人活命。 官道上堆满了尸体,血流遍地——细雨冲刷下,血水更是肆意流淌,道不尽的残忍血腥。 叶云生丢下手里的长剑,拉开了第二辆马车的车帘,寻找藏在车中的西施乳。 ………… 屋檐下边,隔着雨帘,阿雨拿着一柄木剑在捏剑诀,嘴里还数着数儿。江瘦花在边上陪着她,手里捧着一把炒米,加了糖,香香甜甜的气味,十分勾人。 “再有两个一百,就给你吃。坚持!” “二娘,你直接给我吃嘛!” “不行哦。说好练八百下的。” 两人在那儿争着呢,院门被推开,一名模样甚是年轻的男子,撑着一把蜡白细杆浅绿色油纸伞,穿着青色的宽袖直裰,头戴白色东坡巾,自顾自走了进来。 江瘦花见这人窄脸短眉,圆眼粗鼻,薄唇八字胡,未曾相识,怕是叶云生的友人,便问道:“来者何人?” 这人向屋里张望了一眼,对她说道:“江湖朋友都喊我老李。” “原来是圣手老李,奴家燕归来。” 如此江湖中传奇一般的名号,也引得圣手老李侧目,当下行了一礼,说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想不到能见着活生生的江湖传奇,老李我真乃三生有幸!” “神医莫要客气……此来可是找叶云生?” “正是。” “你怎这时候来?” 老李本就溜圆的双眼瞪大了像两枚铜钱,问道:“我现在不能来?” “叶大哥赴城外劫西施乳,你不知道?” “怪哉!莫非我应该知道?” “咦?他今早亲口对我说,昨天是你透露消息与他——今日有人带西施乳要过长安!”“滑稽,我怎不知道我跟叶云生说过此事?西施乳为何要过长安?” 江瘦花面色僵硬,被老李问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绪了。 “叶大哥说,你收到风声,天上人间派人带了西施乳,赶往开封,要献给一位娘娘。” 老李眨巴着眼睛,怀疑似得盯着江瘦花,问道:“你可知天上人间在何地?” “江宁。” “江宁到开封,需要过长安吗?” “这……”江瘦花心里已乱,从江宁出发,向北至开封,为何要往西绕到长安? “这位娘子,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诓骗于我?叶云生虽然颓丧了些,但到底是个老江湖,怎会相信这般荒谬言论?或者是叶云生在骗你?” “我……”她本就是沉寂寡言的性子,遇上这种情况,更是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番对话,站在江瘦花身边的阿雨依然捏着剑诀,小声地数着数儿。老李沉下脸,也不等她解释,走进了屋子里。病人住久的屋子都会有窒闷或是恶臭,他闻到臭味并不意外,打量屋中摆设俱都正常,不由得稍稍放下心来,朝床上看去,谭小娘子背对着他侧身而睡。他行医日久,早无顾忌,走到床边抬起阿谭的手臂就要把脉,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叶云生的婆娘,手臂的触感肿胀,冰冷,松软。老李下意识就得出了结论:她早已死了! 圣手老李有些狼狈的,不敢置信的,愤怒地走出屋子,而江瘦花正看着他,艳美的脸上表情一样的难看。 “什么意思?”他看了看江瘦花,又看了眼阿雨。“叶云生连人是死是活都看不出来?” 江瘦花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下来。 老李暴躁起来,怒道:“人都死了好几天,他昨天居然还要我来看看情况,还问我西施乳有没有消息,还说最近有些好转了,这是好转了?” “他是不是疯了?” 他开始还在生气的,可发泄地骂了一通,却流露出哀伤的神情,为他的朋友感到可怜,可悲。 阿雨抱住了江瘦花,小小的孩儿,刚好将满是泪水鼻涕的脸蛋埋进她柔软的小腹。声音是那么的绝望,却又是如此的天真,阿雨说:“娘死了?我不要娘死……我是不是没有娘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我以后就是没有娘的孩子了!” 如果,叶云生在这儿,听了阿雨的话,或许会笑起来,小家伙实在是太可爱了。 江瘦花却笑不出来。 “他可能,只是不愿相信。” 第三十四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不是不愿相信。 他是根本就不能相信。 车厢里装满了玉器、珠宝、名贵的药材。 可没有一样像西施乳的东西。 叶云生车上车下,死人身上,找了两遍,还不放弃。 他最终在一名骑士的怀里拿出一只酒壶,兴奋地浑身发抖,双手几乎捧不住这只普普通通的酒壶。 他甚至连香木塞子都未曾拔开,就已深信不疑地认定了里面装着西施乳。 身在雨中,天空阴沉暗淡。雨丝连绵,和之前比起来,没有或急或缓,仿佛一丝变化也无……如此一来,时间就像不存在似的。未知到了何时,只管脚下的道路更是泥泞,也就如此罢了,冲散的血液,七零八落的尸体,便如早先所坐的草堆经受着雨打风吹…… 回去的路上,雨雾遮掩,长安城残破斑驳的城墙隐隐约约,那般大的身子,也不知在躲什么。 躲岁月的无情还是人世的沧桑? 叶云生双手抱着肚子,蓑衣里面贴身放着酒壶,开始冰冷得让他不停地发颤,现在热乎了,却又感觉不到,如不存在似的,害得叶云生双手总要摸几下,确定它就在那儿。 一个人抱着肚子走在满是泥泞的黄土官道上,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加之紧张,瞧上去像只被踩了一脚的硕鼠。 长安,热热闹闹的东市,往南便是城中,向西去,一路到了福康街,走至街中段,转进一条巷子。这里面十二家住户,两边人家外墙接连成了小巷,错落其间,青瓦石墙,三步间隔。他家院子就在其中,约莫两百步,没有多余的岔口,就到了院门前。 他无疑很着急,可当走进了小巷,走在每日回家的这条路上,心里那种患得患失,焦急惶恐却一下子没了。阿雨会在屋子里玩,地上丢着几样她的玩具,阿谭缩在床上,缝缝补补,或许灶子上热了些菜,或许是几张肉饼…… “你干嘛穿一身蓑衣?”云五靖就坐在门里边,原本老槐树下面的那张椅子被他抬到了靠着门的地方,像个候门的听用。见到他的时候,手里拿着酒壶,腿上放了一盘子鸡肉,吃得满嘴汁油。 叶云生被老云问得怔了一怔,抬头看了眼天空,却是不知何时,雨已停了。 女儿阿雨跑着,绕着圈,从他身前经过,笑着回头对他说:“爹爹别进来,等我抓住二娘!” 前面放慢了速度的江瘦花脸上带着笑容,经过他这边的时候停了下来,先从他头上摘下斗笠,腰身已被追上来的阿雨一把抱住——抓住了,抓住了!她一边笑一边由着阿雨抱她,再解下蓑衣。 叶云生看着她和阿雨,也笑了,脚下往前,向屋子走去。 坐在门里面的云五靖,一口咬碎了鸡骨头,咯吱咯吱地咀嚼,在他身后含含糊糊地喊:“阿生,来陪我喝酒啊!” 叶云生从怀里拿出那只酒壶,对老云摇晃了一下,笑着说:“我先给阿谭喝下去!” 江瘦花在他身后走上两步,正要开口,就见他转过来说:“就要好了,马上就好了!”她的笑容一下子就僵硬了,只有勉强地点着头。 叶云生走到了屋檐下,跨上台阶,门槛里面出现了一道身影。 一脸不耐烦的圣手老李挡在门口,“东西抢到了?” 叶云生没有想到老李会在屋中,只呆呆地应了声。 “拿来,这宝贝还需要伴着几样辅药才能发挥其效。” 老李从他手里拿了酒壶,然后指着他说道:“看在相识一场,不能不救……但你叶云生必须记住,是我老李救了你!” 叶云生赶忙弯腰行大礼,嘴里说道:“非是救我!老李,她就托付给你了,定要治好她!” 老李瞪大了双眼,叫嚣起来:“我老李出手,能治不好吗?叶云生,我问你,救她是不是等于救你?哼!还不出去等着?” “是,是!”叶云生不想跟他再争,退到院中,眼睁睁看着老李合上门,心里又忐忑起来,不知怎么的,总静不下来,低着头在院里徘徊。 另一边阿雨拉扯江瘦花的手,小家伙用眼神在询问——二娘可是答应过她的,如果她能抓住二娘,娘亲就能好起来,不会死的。 江瘦花嘴角弯着,笑起来的样子再没有以往那般明艳绝美,反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 《大医精诚》有言,“凡大医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此为医道,老李也是学过读过的,他这辈子,自从学有所成之后,给人治病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浮毛躁——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给人治病的时候喝酒,还喝了整整一壶。 “哼,江南来的人怎会有如此醇厚的甘露堂?也不知是哪一路河东来的过客做了叶云生的剑下亡魂……” 他推开门的瞬间,原本镇定的脸上忽然变得惶恐、诧异、绝望、沮丧——就算叶云生站在门内亲眼所见,也绝对不会相信! 长安城里最能作戏的原是东市瓦舍里的戏子,据说最近有一种“南戏”,盛极一时,里面的人把故事拿来唱,且还跳舞;却是比原本唱词的戏子,还要能作戏了。 可也比不过此刻的圣手老李。 “我……我失手了!” 叶云生好不容易等到门开,却听到老李说了这一句话,无疑是五雷轰顶,把他震得魂飞魄散,恍恍惚惚…… “你家娘子去了……这西施乳没想象中那般管用,她气血微弱……好比服了一剂毒药,整个人都肿胀不堪……” 叶云生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子,跪倒在床前——阿谭已经死了——不需要触碰,甚至不需要看,只是气机感应就能清楚。 阿谭已经死了。 这个青梅竹马的丫头,这个百依百顺的娘子,陪伴他过着如此糟糕生活的女人,死了。 阿雨没有了娘……他叶云生,没有了结发妻子。 仿佛天地倒悬,日月无光,眼前越来越暗,看不清任何一样事物,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叶云生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其实,妻子早在前两天夜里就已经过世了。 只不过他不愿相信。子墨与晴子一一离去,对他的伤害就像一把短刀捅进身子里面,他可以通过一夜顿悟,而装作没有受伤,风轻云淡,只等着将阿谭治好,把仇报了。 他认为他自己就能将短刀拔出来,将伤口止血,然后很快就能痊愈。 可阿谭如果出事,这把短刀就不止是捅进身子里面,还要在刀尖长出一只铁钩,带着倒刺,凭他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拔出来。 阿谭死去的事实,会让他更恨自己,因为九难会来家中,是他造成的。 如果叶云生不曾为江湖中人,不谙武艺,九难怎会到他家中来威胁恫吓? 九难不来,阿谭如何会被惊到,生这一场怪病? 他原谅不了自己,所以只能靠欺骗。 就像一个人在睡梦里,身子要解手,梦里就发起大水来。 恐惧与害怕影响了他的意识,凭白增添了一场幻梦。 梦的如此哀伤,凄凉……因为无论他如何努力,阿谭早已死了,救不回来了。 不曾失去,难懂珍惜;人世间,测量感情的尺,最准确的无疑是拥有与失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暗,余了一抹夕阳斜晖。 就躺在自家床上,合着被褥,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阿谭不在床上。 隔着墙边的柜子,摆放着一张狭长的,草灰色的席子。 叶云生便不再动弹,只侧着脸,默默地看着这副比他更沉静死寂的草席。 阿谭在里面,得是有多冷呢! 光阴荏苒,岁月无言。 回首再看,其实只过了这么一些时日。 他心里不由得恨那些人,恨了一个个,连他自己也恨。当仇恨的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忽然发现,天下间,最该恨的原来是他自己。自私,懦弱,犹豫,无能,卑劣……可恨的理由是如此之多,而开脱的借口却几乎没有。 不对! 还有一个最可恶的人! 圣手老李! 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如果他不是那么的自信,如果他的医术再高明一些! 江瘦花走进了屋子,见他醒着,说:“云大哥买了些熟食回来,起来填些肚子。” 叶云生沉默不语,像是睡着了似的。 江瘦花见他睁着双眼只看着安放他娘子的草席,微微地张了张嘴,却说不下去,心里明白劝无可劝。 她蹲到床边帮他拿了拿鞋子,不看着他,心里没有那么沉重了,说道:“老李回去了,说无脸见你……水满则溢,若非他夸口,也不至让你失落到如此地步。方才,云大哥要跟老李动手,被我阻了下来,总不能真叫老李把命赔了。” “起来吃些东西吧?” 饭桌摆在老槐树下,趁着夕阳余晖,在暗沉且浓稠的霞光里,菜色俱美,像是温馨家庭中的晚宴,叫人挑不出差来。 阿雨正捏着一只鸡腿,双眼却在云五靖和屋子里游移。 “爹爹呢?” 老云看了看她,拎着酒壶灌了一口酒进嘴里——酒在嘴里,就不用言语了。 江瘦花出来说道:“晚上我会管着阿雨的,也别硬喊他起来了,就让他躲一躲,片刻也好……” 晚上的天空一片黑暗。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江瘦花带着阿雨去休息了,云五靖还在喝酒,喝到四周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 这老天真是奇怪,一颗星星也无,月亮更是被遮得不见踪影,整片苍穹就像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布,丝毫光彩不露,黑得彻彻底底。 老云倒了两次酒,都洒出来了,不耐烦了起来,嚷道:“衰事,瞎子一般,如此喝怎能尽兴?” 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喝酒的地方。 有的喜欢在家里,有的喜欢在门槛上面,有的喜欢在山里,有的喜欢酒楼。 如果是叶云生,肯定会蹿上得胜酒坊的顶上,可老云却没有这个雅兴。他路过得胜酒坊还瞅了一眼,晃荡着手里的酒瓶子,从旁边的小巷口钻进去,借着得胜酒坊的灯笼那迷蒙的光晕,找到一处敞着门的勾栏,闯了进去。 也不管追来要招呼入座的小厮,推开捉成对儿粘成肉团的男女,一路入内,走过戏台,走过三三两两的看客,来到内院。 刚挑开帘子,迎面而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妇人,打发了小厮,将他带到一处雅室。此处却是已经坐了五个客人,俱是衣冠楚楚的男子。 这五个人坐在一处软塌上,各自手边摆放着茶几,有酒有菜,品味不一。好酒好菜,配着眼前这座小方台,昏红的灯光里,三个舞女正伸直了双臂,踮起脚尖,旋转着身子。 她们穿着极薄的轻纱,飞扬的长发与飘逸的纱巾,美得俗且妖媚。 南边的小曲,婉约,暧昧…… 云五靖坐下,喝了半壶酒,那五个男子已经走完了。他也没有仔细注意,台子上换了两波舞女,他忽然指着一个,对候在边上的小厮说:“就这个。” 他跟很多人不同,在于他不喜欢跟姐儿说话。 很多年前,他们四个兄弟,从外边走了一趟极难的任务,刚好路过江宁府,便约了一道去找江宁的姑娘喝酒玩乐。到了第二天要赶路了,可偏偏叶云生还没有出房门,他与方子墨,楚客行真个是等得火急火燎,恨不得把叶云生给裹了塞箱子里带上路。这家伙出来了,说与那姐儿自醒来后聊,聊的不肯离了床。 像这样的,老云是真不能理解。 也不用管你跟那姐儿聊了什么,聊的如何……只问你,你跟等会儿要吃的肉包能聊个什么,聊的如何吗?你跟葫芦里的酒能聊个什么,聊的如何? 只管吃喝就是,费那话做甚? 他拍了拍姐儿的臀,让她从身上下去,然后拿来酒壶,倒了一口酒。 从温热到冷却,就像从年轻到衰老。他的眼睛看着黑暗的房顶,仿佛看着曾经时光里黑色的夜空。 夜空下,有笑容,有争吵,有玩闹,有刀光剑影的江湖,更有不离不弃的兄弟。 十分突兀的,从西边传出一声无由来的惨叫,短促,尖锐,接着葛然而止。 他将外衣一扯,就冲出了屋子。 位于得胜酒坊旁边的这片勾栏建筑,是由四个原本单独的院子打通合并而成的。从上空的位置望下去,四方的建筑中间隔着花石亭榭,也正是位于中间的这一个点,向东南西北延伸出四条线,正好是佛家心印“卍”。 云五靖所处的南边靠东向的角落,一路经过狭长的被两边翠竹包围的石廊,来到南边最西面的厢房门外,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赶在他前面。 到了门口,就听见里面女子的哭泣声,惊慌失措的…… 房里一根半人高的铜铸烛台,上面燃烧着的五根蜡烛,清楚地照亮了厢房里的景象。 哭泣的女子伸直了双腿坐在地上,看她瘫坐的样子,应该是后退的时候跌倒下去,然后就站不起来了,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她的腿上满是血,却不是她自己的。 血来自边上的男子,这人是义兴酒肆的当家,关兆兴。前不久,那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晴子挑战并打败了这人。 关兆兴脱光了衣服,显然刚刚经过了云雨,真个乐极生悲,他腹下惨不忍睹,那整只东西肿得有手腕般粗细,看着吓人……都断了气,偏生还向外边淌着血。 就这么瞧了片刻,终于来了人。爱凑热闹的都陆陆续续来了,管事的也已赶到,劝着众人散去,又是赔不是,又是威胁的……也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那女子也不哭了,跟管事的交代了前后,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一个清楚的。 再又过了会儿,这人的一个朋友赶到,显然正弄了一半,神态亢奋,对于朋友的突然死去,有些准备不足,埋怨,难受,瞧着复杂无比。 在边上听他们一番交流之后,云五靖总算闹明白了。 这倒霉蛋,家里婆娘回乡里省亲,估摸着是平日里管得紧了,前一脚走,他后一脚就来了这里,呆了三天三夜,没有出过房门。这不,死小姐肚皮上了。 老云嘀咕了一句:“没劲,回去了。” 边上有个汉子瞧了热闹,转身要回房里,正好碰到他的身上。 轰!宛如平地爆炸,这高高壮壮的汉子被老云一拳打飞了出去,撞得墙石碎了一地,人在地上捂着肚子惨嚎。 边上的人都吓得退了开去,老云却一点也不在乎,自顾自地要回去找那姐儿,来个梅开二度。 第三十五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因为勾栏里意外地出了人命,廖长忠后半夜就回了府,睡到午时方才起身,也不想去衙门报道,反正他跟魏主薄的关系人尽皆知,一应作假文书账簿皆出之他手,也没有人会来捉他这点差漏。 等用了午饭,下人进来通禀,竟是魏主薄上门了。 廖长忠还想去门外恭候,赶到前院就见魏显已经走了进来——什么事,怎如此急躁? 当然,这句话他是肯定不敢问出口的。 “长忠,不告而来,还望勿怪。” “大人说的哪里话,快请进屋!” 廖长忠将魏显请到上座,等下人将茶盘摆放妥当,他挥手赶了众人出去,就拿一些公事来陪,聊了会儿,只等魏显说出来意。 “还记得去岁,也是年末光景,你跟本官言及在屋里建了一处暗室。可否带本官去参观一二?” “大人有此雅兴自是甚好,不过粗鄙漏室,怕脏了大人的皮靴。” 这种保命逃生的暗室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廖长忠再不愿意也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是他顶头上司呢! “无妨,某不过是粗鄙之人。” 见魏显打定了主意,廖长忠也只有领着他走进堂后的内屋。当两者绕过一面镂金雕花的巨大屏风,魏显盯着屏风上面,身在华清池海棠汤中的贵妃,笑着与廖长忠说道:“长忠原来喜欢此般风姿。” “叫大人见笑了,自小爱慕,此生难改。” “从一而终,我看甚好。” 廖长忠来到一面书柜边上,转动了机关,打开书柜后边的墙面,让出一条暗道来。 魏显进入暗道,不过两丈前后,就到了一处密室。 “大人请瞧,上面是断龙石,里面可放可开,后边有风口,小人在此藏了干粮,堪食月余,这还有个水井……” 魏显边看边赞叹,里面虽然有风口,但阴暗潮湿,也不愿久留,退了出来。 “长忠,为你建暗室之人可还在?” “这……不瞒大人,此人早已入了轮回,怕是不能为大人出力了。” 魏显凑近过去一把按住廖长忠的肩头,伏在他的身上说道:“有一便有二,本官相信你能找来能工巧匠,为本官建一处暗室。长忠,此事甚是紧要,务必赶些时候……还有,你须亲自去办,莫走漏了消息。” 上官吩咐交代的事情,也不必讲明原委因由。魏显之所以找他做这事,最主要的原因有两点。一来廖长忠是他敛财的一大助力,阴私勾当俱都清楚,是自己人。二呢,他不是江湖中人,办这件事,针对的就是江湖人,所以只能找不是江湖中的人来做。 回府之后,换了一双云头履,清洗一番,拿了一杯茶优哉游哉地品味,打算偷个半日闲,谁知徐青来了。 “舅舅,大事不好!” 徐青口中虽然说得严重,但面上神容平静,从茶壶中倒了杯热茶,尝了尝汤味,细说下去:“前次舅舅托我请了门中师兄弟前来帮手,昨日他们六人带了些伴当伙同一些散客,近二十余人都死在了长安城外的官道上。” “此等大事,我怎不知?” 徐青解释说:“我让手下人收拾了现场,又封锁了消息,风声收拢不曾传出,城中诸位大人都不知晓。” 魏显不明所以,问道:“为何要如此隐瞒呢?” 徐青说道:“此等事流传开来只会让师门多添羞辱,二十余人,原由不知的被人杀害,若是传开了去,江湖上必有震动,对师门来说,全是坏处。”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没有任何线索。” 魏显本想将手里的茶杯砸出去,可到底是忍住了,问道:“原本想着,正好借云五靖的事情,将你师门的人请来长安,多加联系,以后方便彼此发展,谁想来的人竟如此没用,城都未进就被人家杀死了!” 此话的意思徐青自是听得出来,可若是将师门拖进长安的这潭浑水里,他并不觉得是一件好事。 且对此,无论是他,还是师门中的长辈,都没有万全的准备。 这边徐青沉默不语。 魏显一副没有注意到的神情,接着说道:“都说云五靖如何厉害,舅舅实话与你说,这心里是一点也未曾怕过!刘文聪的密信被毁,信义盟这些人……那方子墨的一干江湖朋友,若不出头则罢,要想来报仇,就成了一同与罪之人!这天底下,还没有谁为朝廷要犯报仇,能落下好的!你可曾想过,换做别的时候,我哪里能够找上你那师门?这长安,我倒不担心,但那东京开封府的人,可有不少人都是盯着你那师门的!” 徐青为他续上茶汤,从身边的炉子上摘下水壶,倒了些热水在壶里。他走到屋子西角,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做完了这些,心思也定了。 “舅舅,您放心,师门多少年来只要是能为官家、为朝廷,出力争光之事,从来不遗余力。我这就让人送信回去,请几位师叔长老出山,来长安做客,顺便也好会一会那云五靖!” “青儿啊,得亏有你,不然舅舅一个人在这凶恶绝伦的官场打拼已是万难,还要被这些不知所谓的江湖人给折磨袭扰……” 徐青微笑着说道:“舅舅是看着我长大的,千万不要这么说。对了,那听海与夏云仙回来了吗?” “哼,这些江湖中人,邪性!之前自夸得天下无对,没个敌手,见了那云五靖,逃的比谁都快……” 其实如果能够选择,徐青会走在九难前面,远离这一切。 长安城很大,但对他来说,却太小了……这片江湖啊,哪里不能去呢?非要被困在这一隅之地,动弹不得…… 尘世万物皆是如此。鱼悠哉悠哉哎,却上不了岸;鸟自由自在呀,却没有个好好的落脚之地。 他又凭什么,超脱在尘世之外呢? 徐青慢慢地走在街上,他没有向家那儿去,反而出了城中,折向东市。 其实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将酒楼最高的那一层,建造得金碧辉煌,连一张最普普通通的椅子,都要用上品的红木,外边还包了金边,或者一双筷子,也是染了银花的,尾端有一颗发亮的珠子……得胜酒坊的第四层打造的奢华离谱,吃一顿饭所花费的银钱几乎是下面三层的十倍! 当这得胜酒坊刚开张的时候,大多数的人都笃定没有人会到第四层去,因为那上面的酒菜和下面三层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下面又坐不满,为什么要上去吃?花如许多的冤枉钱呢? 而到了后来,在得胜酒坊的第四层,最高的这一楼里客人反而是最多的。 只因这个世界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总想与众不同,哪怕为此多花十倍的钱! 徐青来到第四层,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要找的人,就坐在此间喝酒。 这是一名年轻的男子,坐在靠着南边最好的位置。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地上堆了几只酒坛。 东边也是一桌差不多的酒菜,坐了五名男子传杯弄盏,场面看着热闹无比。 偏偏南边这一桌边上只坐了他一个人。但这名年轻男子给人的感觉,却是个绝不会孤独的人。 他一个人吃着五个人所需要的酒菜,可是一点也不给人铺张浪费的感觉。 好似他本来就该如此。 有些人,生来就比别人尊贵,他便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徐青见到这个场面并不奇怪。 他坐下来,挡住对方推过来的酒杯,说道:“我不想喝酒。” “为什么不喝?”这人已经喝出了酒兴,颇为不喜地盯着他。 “六名师兄弟遭难,现在喝酒,对逝者不敬。” “笑话,死都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谁管你喝不喝酒?别惺惺作态!” 徐青默运内功,对方吃不住他的内劲,酒杯被推了回去。 “杜师弟,为人处世,在于不以无人而不芳;更勿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是掌门师伯常挂在嘴边的警世之言。” 年轻男子拼了一身的内劲,亦是抵挡不住,整张脸都涨得发红,额头汗珠也流了下来。 江湖中人,武功高低,动手之后多少有个心理,这人偏偏还要强项抵挡,不知好坏。 徐青也不让他,一直抵着,等他浑身发抖,力穷才松手——“啪”酒杯碎裂,落了一地。 “对于六位师兄弟与那些江湖人的伤处,你有什么看法?” 徐青这么问是有用意的,这人是他的同门师弟,姓杜名尝胆。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太乙剑派掌门之独子,身份非同小可,他不能随意辱之,压他,只为让他收一收浑身上下那高调放肆的纨绔之气。可压过之后,还是需要拉拢的,在江湖中,最可靠的便是同门之人。 “我能有什么看法?”杜尝胆想也不想就说。 “当初徐青在山上学艺,整个剑派长老与尊上都言称你是山门中眼光最独到之人。所以我想请教你是如何看的。”徐青毫不犹豫加了一记奉承,他是江湖日久,能高能伏之人,这一点交际自是无碍。 “杀他们的是一个人,至少二十年以上的内功修为,剑法凌厉,招式杂乱看不出根脚。”杜尝胆受用得很,可实际说出口的却没有多大用处。 稍有些眼里的都能看出来,徐青不为所动,问道:“你估计是什么人干的?” 杜尝胆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此人不找出来,你可能会有危险。” 杜尝胆道:“我隐姓埋名,独自先到了长安,除了你,又有谁会知道?” “在河东,身边都是朋友,可是到了关中,满目皆是旧敌!”徐青看他不甚重视的模样,不由得心情沉重,叹息着说,“当年宋人打过来的时候,我们太乙剑派是跟着前敌总指挥杨老令公一起冲杀在最前线的,就是北汉国主投降了,我们还在打,四面八方都是宋兵,我们还在打!号称北宋剑法第一的尚至道长,被四位祖长老的四象剑阵给活活消磨,此战之后,宋地的江湖中人把我们剑派视为大敌!这么多年,无数前辈的经营走动,才有今天的局面……” 杜尝胆丝毫不理睬徐青这番声情并茂的言语,高声喊来小二,丢下银票,自顾自走下楼。 徐青跟着他,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家勾栏院外。 见杜尝胆要跨入里面,徐青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拉住,低声说道:“杜师弟,你要花天酒地,做师兄的不该管你,但是同门兄弟昨日方才惨死在长安,是何人下手?是针对师门,还是针对这次的安排?都是该着紧的地方,你既然负责此次来长安的一应事宜,便该先办好事情,再寻欢作乐!” 杜尝胆猛地甩开徐青的拉扯,愤怒地说道:“查得到吗?你也知道自己的门派曾经的辉煌历史!在这里的江湖,这里的官场,他们的眼中是个什么模样!忒多事情!你叫我们来长安做什么?想通过你那舅舅的关系布局开封?你可知我爹有多想找那位报仇?当年姓赵的把整个河东杀的血流成河,还不够吗?是,当年的四象剑阵,就算剑法第一的尚至也杀得,可那四位祖长老呢?不也被关中的江湖人给杀了?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能不能别老想着以前的那些仇?门里就这么些人了,都拼完了才罢休吗?” 徐青不为所动,只冷静地说:“身受师门多年栽培,尊长苦心教导,除非师长掌门俱都说不报仇了,不然徐青哪里能罢休?” “行,你去办吧,反正我已经传书回去,请父亲大人定夺……估计些许日子,几位长老就会下山,赶来长安。等他们来了,我哪里还有机会玩乐?所以,你别挡我!”杜尝胆推开他,向院子里走去。 徐青看着他走入灯火摇曳的温柔乡里,心间不觉涌现愤怒与悲哀。怒这个掌门之子的不争,哀自己命运的无奈。 他隐隐约约地有了预感,或许将来,要背负的,是太乙剑派与那座被毁灭了的晋阳城…… 第三十六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长安城外城与内城临近的地方有个非常出名的棺材铺。 出名是因为这个棺材铺的老板刚开张的时候请周边的邻里吃了顿好的,当时整条街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过了许多年当时参与过的人还都忘不了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只不过,随着岁月逝去,当时来的客人,都身不由己地躺进了他做的棺材里面——倒是都赚回来了。 这棺材铺的名字,叫“不占”。也不知是不是嘲笑那些想占便宜的人…… 偏偏铺子老板是个好朋友的,隔些日子就想请人喝酒聚会,后来没人理他,干脆养了一只狗,整日跟狗作乐,日子久了,不占里面,就只有一个老头,和一条老狗。 叶云生来的时候,这老头正跟老狗喝酒,喝得糊里糊涂的,跟叶云生说:“里面新打制的七口棺材,用料结实,客人随便看了。” 他看了会儿,挑好了,外边又走进来一个胖子,想叫老头给个好点的棺材。 老头还是跟之前一样,把对叶云生说的话重说了一遍。 叫客人自己挑,就是不愿搭理,不热情,再加上喝着酒,无疑是怠慢了。 胖子刚死了爹,心里丧,脾气就不好了,骂道:“老王八,我又不做棺材,如何认得结不结实,好与不好?” 老头喝到了神仙一般的逍遥自在,哪里有空跟这胖子斗气,随口应付:“都一样,买一个回去就是。” 吵架先分两样人,一样女,一样男——女人没完没了不管对手,男人最怕的是骂不还口。胖子没个奈何,嘟囔着:“天底下哪里有你这样营生的?” 老头眯着眼,摸了摸老狗的脖子,笑着说:“年轻人不了解呀,天底下有两种营生最不计较,不怕糟蹋,银钱自来。” “胡吹!你倒给我说说,是哪两种营生?” “怎是胡吹?你可听好了,先一个是产婆,她若不高兴了,你得哄着求着,将人接到家中,保母子平安;后一个就是老头子这种卖棺材的,不用吆喝,时辰到了,客人自来,抬了回去,换个体面!” 胖子说不过老头,转身就跑了出去,可才一会儿工夫,就被他老娘打了回来,乖乖跟老头认了错,请人抬了一口棺材走。 叶云生拉着拖车,进了自家院子,将棺材先放到空地上,再独自背进屋子里。 他给阿谭擦拭了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仔细地打扮了一番,才放入到棺材中。 犹豫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合上了棺材盖。 楚客行知道消息后已经赶来,身上的伤在老李的调理下,好了许多。 硬梆梆的铁汉子,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只有不言语,坐在了院子里,可大枪却在脚边上。 云五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只陈色的酒葫芦,抱在怀里,一副事不关己,无所作为的模样,见叶云生在院中站定,问他:“怎么样,是先报仇,还是先将阿谭入土为安?” 叶云生抬头望了眼天色,同时把苍白的脸庞放在了光照里,说道:“我要先报仇。” ………… 今日这长安的天气格外的好,阳光普照,软绵绵的,是个睡长觉的好日子。 人在外边的时间久一些,整个身子便暖烘烘的。 无风,这些儿暖意就一直在身上,许久也不散。 街上行人皆漫步,不见快马向城中。 红豆第一次来到长安,便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宁小四和王小君陪着,三者骑马至城门外停下,俱都下了马,过城门,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到了东市。 不同于久在长安的宁小四,王小君见着东市里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有些疑惑地问:“听人说长安城残破,不曾想今日亲眼所见,竟有如此繁华!那酒坊居然有四层之高,真是叹为观止!” 宁小四笑了笑,说道:“毕竟是天下名城,盛唐之都,便是几度战火,也非一般城镇可比。” 三人走得不快,一路慢慢地逛过去,红豆显得有些沉默。 过了东市,有数名男子靠近与宁小四言说几句,都是宁家之人。 “王少侠有伤在身,不如与我几位兄弟先去家中稍作休息?” 王小君看了一眼红豆,她从临近长安城开始,一路上神色便有些紧张,心思不宁。他深知红豆必然要先去找那位救命恩人,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曾经的小女孩长成了俏丽的娇娘,既然到了门口,哪里还会转一个弯过门不入? 其实,王小君也想跟着一起去。江湖上,说杀几十上百的大有人在,但多是传闻吹捧,真有一个就在身边,他自是想见识一番。毕竟就连他爷爷黄河归魂剑王平,也不曾听起有一次杀过这许多的。 他也与红豆一般称呼宁小四,说道:“小四哥,这点伤不碍事,便让我陪着红豆一起去拜见那位前辈可好?” 宁小四正要答应,就见红豆嗔怒起来:“我自去见叶大哥,你们都要跟着做什么?当我还是个小孩吗?” 有些姑娘发脾气不仅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反而十分可爱,王小君强忍着笑意,哄她道:“叶前辈必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侠士,我也是听你说过之后,心下一直仰慕,既然跟你来了长安,哪有不去拜见的道理呢!” 宁小四敛起笑意,不无忧心地说:“叶大哥近来多有艰难困顿,据闻方大侠贤伉俪惨死,嫂嫂受了九难恶僧的惊扰,重病难治刚过世……就怕他急着找上魏显等人寻仇,等会儿相见,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一些,戒急戒躁。” 红豆说道:“若要我袖手旁观绝无可能,小四哥,你定要帮帮叶大哥!” 王小君在她身边说道:“我有一人一剑,愿为叶前辈出死力!” 红豆听了心里高兴,冲他甜甜地笑了一笑。 王小君在孤老村为红豆死战不退,甚至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救下红豆,此等心性自是让宁小四高看的,但男女相处,旁人最好莫要多言,他自不会妄加评述,只是对红豆交待道:“原本可以和叶大哥好好商量,但现在他家中多了一人,等会儿若是谈及之后的事情,千万要注意那人的反应,不要激起了他的性子。” 红豆奇怪地问道:“这人是谁?” 云五靖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面,闭着眼睛晒着太阳。 叶云生有些无奈地说道:“这次回来,我感觉你的变化很大。换成以前,我说要去报仇,你肯定第一时间冲出去了。” 云五靖将肚子上的酒葫芦移到嘴边,倾斜出一个微小的角度,倒了一丝酒进嘴里。 “年纪大了,哪里能像以往?不说老胳膊老腿的,也怕有个伤残,就是你们这些老朋友啊,跟酒葫芦里的酒似的,说没就没了,连个回味的机会都不给我……总该变了吧?” 他喝的少,却不慢,几句话的工夫,酒葫芦原本倾斜的角度就高了许多。 “倒是你,要么不动,动起来就不管不顾了!外边街上那么多的捕快差役,都盯着这个小院子,你还想大白天冲到人家府上报仇?莫不是想要我的名号了?” 这时,江瘦花带着阿雨从街上玩了回到院子里,问:“我还不知道云大哥的名号,给他合适吗?” 叶云生说道:“老云这‘无法无天’的名号神鬼厌弃,除他之外,谁能承受得起!” 江瘦花见到了屋子里的棺材,再去看身边的阿雨,孩子正在哭,她便什么也不想理会,只牵着阿雨的手,走到老槐树下面,找了个凳子坐下,将阿雨抱在腿上。 从门框斜照进去的阳光,与放在地上的棺材隔了一掌之地。这副棺材在向里面缓缓漂动的浮尘里,暗沉的木质表面流动着淡淡的光泽。 不阴森,却也不明媚。 棺材里面躺着一位面对命运无比柔顺的女子。她生前最大的愿望,是一家人平平安安,男人不再练剑,多攒些钱——这样的愿望真是一点儿也不奢侈。 棺材外边站着的男人,却再也不肯对着命运卑躬屈膝,或许他匍匐得太久,挺起身来还有些不甚习惯。 他方才刚打定了主意,只这么会儿,就被打消了;有云五靖的阻拦,也有阿雨的回来,但最主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只是个‘人间无用’。 云五靖提着酒葫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仍旧是一副懒洋洋的、睡不醒的模样。 “我去打点酒,回头吃了饭,咱们再好好商议。” 楚客行提着大枪也离开了坐凳。 叶云生笑了笑,看着云五靖的背影,淡淡地说道:“老云,你这是去打酒呢,还是去打人呢?你前面说什么来着?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的也怕有个伤残?” 云五靖回头瞪着他,怒道:“那你给我打酒去!” 叶云生点了点头,拿了他的酒葫芦,就出了院子。 他在外边,回头看老云,“不担心我杀过去?” 云五靖笑骂道:“衰事,我有啥好担心你的?就这么一路杀过去,听到响动,我与小楚准能追上你!” 叶云生苦笑着道:“老云,我啊……真羡慕以前的自己,一想到去找魏显等若杀官造反,心里顿觉慌张不安!也分不清到底是我怕死呢,还是怕牵连阿雨呢?” 云五靖看着好兄弟如此落魄,铁石一般的心肠也软了下来,道:“也不用分辨,终归都是怕。怕的话,就在家里呆着。” 大抵气血方刚的少年郎是听不得别人说他怕的。尤其是在江湖中的少年郎,听了这样的话,动辄拔剑相向。 这些年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别的没有学到。 “怕”,却是学会了。 忍受过……面对九难的咄咄逼人,委曲求全;面对听海的设计强迫,几度想要出手,最终还是忍下来了。甚至是看到子墨的尸体,躺在那狭小的车厢里,与记忆中的音容相对,害死他的人便坐在身边!一生所爱的晴子,就这么灰飞烟灭,消失于尘世。 如果不是因为怕,那天他已经死在了九难的剑下。 便是如此忍让,他的家还是破了——残碎不堪。 阿谭的离去,让他的怕像落入黑暗无边的洞穴,在深邃的潜意识空间中不停地坠落。 女儿阿雨已经没有了娘亲,难道还要再失去他这个父亲? 原本打算等阿谭身子好一些,送她与女儿回娘家,到时候,哪怕他死了,妻子女儿至少还有个着落。可现在呢? 我若是死了,阿雨就无依无靠了呀! 但是心里的恨啊,从子墨到晴子,最后将阿谭放入那冰冷的棺材中,这恨啊,岂是亲情的眷恋能够遮挡的? 叶云生站了片刻,摇晃着手里的酒葫芦,说道:“还是打酒容易呢……” 有些事,怕,也是要做的。 ………… 小四站在巷子口,对红豆说道:“就是里面了。” 尽管在脑海中想过无数次和叶大哥相遇的场景,但是真的就在眼前了,她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小四哥,你说,叶大哥会不会不认识我啦?” 小四笑着说道:“怎么会!” 王小君一路跟来虽然不明白红豆的心情,但知道她非常在乎这位大哥。 “叶前辈若是见了小四哥,怕是能够猜到你的身份。” 小四点头看着红豆,“要我们一起进去吗?” “不要!”红豆转身伸开双臂,拦住两者,一步一步后退,说,“我才不要你破坏这份惊喜呢!” 衣袍下摆绣着的丁香花,一朵一朵便似开在路上,蜿蜒向前,徐徐香近。红色的披风抖动着,在不知何处卷进来的风里,像波浪般的起伏。 她独自走入小巷,里面的路细窄、曲折,她一间一间屋门瞧过去,就见迎面走来一名将近中年的男子,满头华发,一身灰白的破袍子,神容憔悴,平静里有股莫名的沉重,手里拎着一只陈色的酒葫芦。这葫芦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暗沉的红色,老旧,落拓。 她与这男人的步调都不快,慢慢的遇见,慢慢的擦身而过。 这期间,她心里还在想着:我长大了,你可不要认不出我呀! 然后,她就听见身后的人喊道:“小鼻涕?” 泪水一瞬间就淌了下来。 原来,是我认不出你了呀,哥哥!! 她回过头看去,叶云生正侧着身子,怔怔地望着她,“你都这么大了呀……” 这个时候,子墨那句遗言,再一次回荡在他的心间: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最是人间留不住。 第三十七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小雪过后,许州城外的一片芦苇荡里,一名汉子屈身蹲着,远处望去,他的整个身子都被枯黄的芦苇淹没,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边。 残留的雪覆于四周,堆积在整齐地向南方倾斜的芦花上面,染白了这一片芦苇荡。 这景象瞧着稍显怪异,若是路过的人陡然瞧上一眼,定会吓得腿脚发软,乱爬而逃。谁叫这人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边,像是被人割了头,给丢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边。 偶尔一阵风来,芦苇摇晃,雪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毫不在意。 这名汉子头上戴了一顶灰扑扑的皮帽,帽檐两边分别插了一根鹰羽。皮帽下面的这张脸,长得普普通通,一对眉毛不深不浅,像两把扫帚搭在眼眶上,右边眉峰中断,一道疤痕从额头贯穿下来,直到颧骨上。 这是一道剑伤,这道剑伤破坏了他的半张脸,唯独在眼窝里留了些情面——他的右眼完好无损,可眼皮上的神经却被破坏了,整张右眼皮像耷拉着的窗帘挂半道上提不起来。 故而,这汉子的右眼始终都是眯着的。 偏偏,他天生极少见的一对吊睛圆眼,叫人瞧着,好似一头打盹的老虎。 此刻他脸上涨得通红,好半天才悠悠地吁了口气,那只右眼留了一丝缝,精光在里面闪烁。 “衰事!要多吃点菜叶子了。” 风一时停歇,万籁无声,忽然芦苇荡里起了嘈杂,残雪纷飞。 仿佛有一只猛兽从其中飞掠,因为速度太快,无数的挡路的芦苇不是被踩倒,便是被撞断了杆子,芦花带着溅碎的雪,四散飘飞。 他跑了出来,在土道上站定,穿了身灰扑扑的衣袍,脚上倒是双极好的步云履。 边上栽了一棵老杉,他一拍树干,树上就落下纷纷扬扬的雪来,随手抓了两把,搓了搓手之后,他向土道两边望了一望,摘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自言道:“这婆娘,还真不等我!” 沿着土道向南去,走了半天工夫,便望见了许州的城头。 许州地近京都开封,为京城南部屏障,地位自不是如今的长安城能够比较,城中繁华的景象更是胜过许多,相应捕快差役等也是走动频繁,全无长安那般懒散的模样。 他在城里走了许久,和尚道士都见了不少。等绕到了小西湖边上,踩上大青石铺平的地面,就见着了垂柳院,以及后边的高歌酒坊。 附近游人甚多,听着楼中不知哪个女子飘飘渺渺的歌声,透过幽幽切切的琴音传来,不觉令人神往。 他也向那处走去,前边一座小桥上几个人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有点眼力劲的都知道高歌酒坊是什么地方,今日怀家三郎更是在楼上坐庄,阁下想硬闯过去,凭手里这柄刀,怕是单薄了一些!” 桥上站着的都是江湖人,迎面对上,一边四人,拦着孤零零的一名刀客。 刀客是个年轻的汉子,唐刀横在腰后,只看背影,身形如松,脚下踩着桩,拧着腰身,一手按在刀把上,刀还在鞘里。听了对方的言语,他厉声喝道:“我乃锻器堂弟子,小河村魏家打铁铺子,大郎魏力!此番回家探亲,家中老父遭人杀害,致命之处便是不见光的拘命符所留!” 对面四人俱是不见光怀家的食客,武艺不俗,不然换做旁人,听得“锻器堂”的名号,掉头就走了。其中一个先前讽刺魏力的人说道:“既然是来寻仇的,要么打杀进去,要么说个章程!” “某只管寻杀人者和那投金书的正主!别个莫要拦我!” “呸!好没道理的汉子,不懂江湖规矩吗?哪里有把出金主给仇家的,今日告诉你了,明日怀家还怎么在江湖立足?” “说与不说由不得你,某的刀便是江湖规矩!” 魏力拔刀就是一斩,所用的正是“锻器堂”的绝学“红光百炼化一斩”! 讽刺他的这人也是使刀的,听他说到“某的刀”便已按住刀柄,可刀才出鞘一半,他的小腹就被刀锋划过,一声惨叫丢了手里的刀,翻身掉入了湖中。 血像滴入水中的胭脂,清澈见底的湖面涌出了浑浊的红。 桥两旁也有许多人一起看热闹,见出了人命,大多跑了开去,有些胆大之人站稍远的地方伸长了脖子。 附近只有一名汉子站在原地,不曾离开,反倒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从腰带上解下一只陈色老旧的葫芦,向嘴里倒了几口烈酒。 他拿着酒葫芦,堵上了木塞子,跨步走上了石桥。 随着他的脚步,那桥上打起来的魏力和其余三人,正徐徐向桥的另一头移动。在稍远的人瞧来,好似这名汉子每迈一步,那边魏力就前进一步,余下三人跟着退一步,步调竟然分外的协调一致。 转眼就过了桥,在一排垂柳后边的道上,魏力已将三人俱都斩杀,冲到了垂柳院前面的空地上。正巧出来一群江湖人,将魏力围住,就像一团合住了肉馅的面团,先是不规则地滚动,不一会儿就圆了。 由于魏力在圈中停下脚步,另一边移动的汉子就变得显眼起来,前面厮杀的呼喝连天,血肉横飞,刀锋撞击的火星在空气里销烬……这名汉子手里提着酒葫芦,走得不徐不疾,擦着圆的边儿径直画了一条竖线。 他还面色平静地向圈里瞧了几眼:十余个人围着,手里刀剑向着圈里的魏力,任由这名寻仇的刀客像发了疯地吼叫,挣扎,冲撞。 再是凶猛的野兽,受了伤,流着血,都会变得狂躁,生死之际本能往往会占据上风,控制着大脑和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处关节。但当受伤的时间延长之后,则会变得虚弱,疲惫,无力。这个时候,甚至会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 事实上,魏力冲不出这些人的围攻圈子,从他第一次拔刀杀了桥上那人就已预示的十分清楚。 呆在垂柳院里搂着姑娘玩着骰子的怀家食客有个领头之人——这人叫羊角劳,四十余岁,十多年前流浪到许州,盘缠用尽,投了怀家,如今是跟在怀三郎身边忠心耿耿的头目。 桥上的人正是他安排去的。看了魏力使出的“锻器堂”绝学“红光百炼化一斩”便谋定了现在的局面。 魏力的出刀又快又狠,内劲合着刀势能将“红光百炼化一斩”使得威力无匹,真有把天地万物炼化成一斩的气势。可惜,只是出刀强,刀势一尽就显得有些勉强,无论是回刀的速度还是变招的灵巧都嫌不够火候。 这是没有练透练好,用羊角劳之前与众食客的话来说,刀法未达融会贯通,生硬了些,只需围上去一阵乱打,就能让他手忙脚乱,抵挡不住。 江湖经验便是如此…… 垂柳院前边的空地过去是一条小径,大概三人并肩,碎石铺就,高个子走在上面,需要低着头,因为一旁垂柳的枝儿会敲打在脸上。 提着酒葫芦的汉子头上戴着的皮帽堪堪擦着枝梢。 羊角劳不去管那魏力,反而来到他的前边,挡住了去路。 “好汉哪里去?” “约了人,楼上喝酒。” 羊角劳还待问话,对方已走到身前,看这人面上疤痕,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这道疤留在别的人脸上,要么丑陋,要么恐怖,要么狰狞,可在这人脸上偏偏好似理所当然。 这种感觉扑面而来,越来越具体,羊角劳就像看着一棵树,任凭树上的裂痕如何夸张,都不会觉得奇怪。 两人面对面,羊角劳身材魁梧,个子极高,八尺有余,看着身前的汉子,几乎是低头俯视。可当这汉子走近、再走近,羊角劳竟不自觉侧身让开,当这汉子从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直等这汉子走远了,跨上高歌酒坊楼前的台阶,羊角劳才醒过神来,匆匆忙忙跑回去。这时候魏力已经不行了,身上二十余处伤口,站都站不住,唐刀早已掉在地上,只嘴里低声说道:“怀家的狗,给你家爷爷一个痛快!” 羊角劳走了过来,一掌拍在他的头顶,拍碎了天灵盖,魏力顿时七窍流血,双腿一伸。 “桧哥儿,赶紧去请二郎与四郎移步高歌酒坊,就说三郎请他俩喝顿酒!” “羊叔,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羊角劳瞪着眼骂:“叫你去便去,问来何用?管不住嘴,仔细讨打!” 唤作桧哥儿的不敢顶嘴,抹身就跑了。羊角劳留了两个帮闲收拾,再带着余下的食客向那高高的酒坊楼赶去。 经过这一折腾,那名提着酒葫芦的汉子,早已上了楼。 高歌酒坊由三座楼阁组成,两边的双层小楼并肩搭着中间的三层高楼,碧瓦红墙,檐角交错,高低有致。远远望着,像左拥右抱的公子佳人,临近一湖春水,加之长堤,石桥,垂柳,再是温柔乡不过。 酒保迎上来道:“客官来得不巧,座都满了。” 提酒葫芦的汉子道:“可有一位短发的白衣姑娘独自吃酒?” “有的,在楼上,客官请在那边登楼。” 许州小西湖附近酒坊共有二十余座,最出名的就是这高歌酒坊,未到夜里就已人满为患,舞姬在一小圆台上作姿,绸缕稀薄,光腿赤足,引得众汉子目不转睛,酒性大发。 到了二层楼更是热闹,划拳的,抱姐儿的,说故事的,行菜小厮穿堂来去一派兴隆。 这名汉子走到第三层,环顾了一圈,已是到了顶楼,六面围栏,九张大桌。靠着西南边一共四桌,瞧着都是一起的。一名富商扮相的老者,一名二十多岁的公子哥,两人坐最里面一桌正在交谈,外边三桌看模样都是护卫之流。隔得远了些,两人谈话又轻,也只有内功修为高强之人才能听清。 “请三郎无论如何卖几分薄面,老朽已差人至贵府上,明后日定能再筹一箱银子奉上。” “按说凭老伯与我家的交情,这笔买卖本不该接,可老伯来的迟了,前些日子二哥接下了金书,早已派出家中高手,估摸路程这两日就已经到了。就算现在派人去叫回来,怕是那一家子也都干干净净。” 这层顶楼中间留了一处空间,铺上软榻,置了香炉,一张素琴,两位女子,一弹一唱,技艺不俗。 只不过那提酒葫芦的汉子明显不喜这些靡靡之音,目光在两个女子的胸部瞄了几眼,不甚满意……靠着北面一桌只坐着一名白衣女子,短发,容颜极美,这汉子自顾自地在桌边入座,瞧了桌上俱是素菜,寡淡无味,顿时嚷嚷起来:“店家,上两斤好酒,再来两斤牛肉!” 边上一桌五个江湖人正在谈买卖,被他突然喊了嗓子给惊着了,一边想哪里来的浑人到高歌酒坊来耍横,不知道这里是怀家的地头?一边感到自己失措的模样有些丢人…… 其中一人转身道:“便要喝酒吃肉也用不着如此大嗓门,又不是你家卖的酒肉,打扰了边上这许多人,好没道理!” 这人是顾忌着怀家人今日坐庄,不想惹事,语气也颇多忍耐。 谁知道那汉子斜眼扫过来,半张脸在笑,半张脸纹丝不动,说不出的怪异,言语更是无礼,嚣张!只听这浑人骂道:“爷爷就喜欢大嗓门,不服?来来,爷爷让你一只手,照旧打你喊娘,打个活猪乱滚!来……不敢?舐吾鸟!” 一桌五人都站了起来,其中四人俱都拉扯那被骂得满脸通红一副要拼命的男子,好一阵劝才消停下来。 歌声不断,琴音不绝,好似根本就没有受到影响。西南面那四桌人俱都看来,最里面的两人已经聊完,富商扮相的老者下了楼,空荡荡一桌子,就只剩了那位年轻的公子哥。这时候也看过来,漫不经心地喝了一杯酒,对着旁边一桌的一名伴当挥了挥手。 这伴当模样俊俏,腰间别着短剑,走到外边一桌,拍了拍其中一名中年人的肩头,中年人赶紧拱手行礼,跟着一起来到里面这桌,正要坐下,那公子哥向面前的酒杯里倒着酒,嘴里却冷冰冰地说道:“也不浪费时间,你站着说吧。” 第三十八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中年人不敢坐下,站在凳子边上,弯下腰行了个大礼,好似有什么压在身上,直不起腰来,哀求着说:“小人听闻对头宋大给贵府递了金书,如今正在等回信,便立马动身来了。” 公子哥转动着酒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听闻榆林庄范氏属护身刀一脉,为何不请宗派出手相助?” 中年人解释道:“离宗派日久,早已断了联系。” 公子哥摇头叹道:“可惜可惜,我家其实挺想与漯河护身刀一派走动走动,交个朋友。” 中年人沉默不语。 公子哥问道:“今日我怀三郎坐庄,世所皆知我乃怀家最好说话之人,阁下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中年人说道:“小人想花钱买命,买小人家中上下七人性命。” 公子哥笑了笑,说道:“莫要诓我,你家中该有八人。” 中年人挺起了腰,站的直直的,自袖中拿出一只手掌大小的油纸包,放在桌上。 “一人两百两,这里有一千四百两银子。” 公子哥变得面无表情,语气也充满了遗憾,“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也买了?” “小人今日买了,明日那宋大再来投书,没完没了,又是何必?再说祖宗传下的家业不能就此破落,既然那宋大死活不肯放过小的,便顺道做个了结也好。怀家的规矩小人不能违逆,若是侥幸杀了金主,小人这条命,自当奉上。” 公子哥道:“理解,你这就去吧,十日之后,不管你能将宋大如何,怀家都会派人来找你。” 中年人露出了一丝笑容,温和而又自信,言语也流露了出来:“十日足够,多谢三郎体恤!” 一边候着的俊俏伴当收下桌上的银票,将这位中年男子送下楼去。 这边几句言谈,那浑人坐在白衣女子身边喝酒吃肉,还嬉皮笑脸怪模怪样的哄着。 “弟妹莫要如此。是,我是答应阿生出来之后都听你的,可你不是没有吩咐?我老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虫,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思?” “叶大哥的事情至关重要,都说莫要节外生枝,你怎么还如此莽撞呢!” “你看怀家的人,今日坐庄与各方江湖人士谈话,哪里顾得上我。” 这两人无疑便是云五靖和江瘦花了,也不知跑到许州为了何事。 说话间,羊角劳走上楼来,躬身在公子哥耳边低语,那公子哥听了之后抬眼就扫了过来,目光在云五靖身上仔细打量。 江瘦花面无表情,没好气地问:“那为什么他们在盯着你?” 云五靖一副茫然的样子,说道:“我一路走来,啥事也没干啊?” 羊角劳从桌上拿了一壶好酒,走了过来,将酒放在云五靖手边,施礼后说道:“小人代主上赠美酒与好汉,并送几句话。” 江瘦花担心云五靖恶语相向,连忙说道:“还请明言。” 羊角劳道:“主上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锻器堂魏力确实可惜了,不过今天怀家三郎在这高歌酒坊坐庄,好汉若有不满大可吩咐,万事皆可商量。” 送来的酒是九酝春酒,自曹操将此酒酿造之法献给汉献帝刘协之后,就多为贡酒,普通人对其滋味只能想象。 一般酒楼里能上桌的都是分装的酒坛,比巴掌略大,提着倒酒十分方便,更方便的是拿木塞封了口子就能带走。当然也有雅致的,喜欢用酒壶,小口出酒,不容易洒出来。只不过想带走就不妥当了,一来壶口封堵不住,稍一晃荡就洒出来,二来不像酒坛那般趁手。 云五靖倒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干净,咂巴着嘴赞道:“好酒!”再又倒酒,几下就嫌酒壶口小,不够利索。 只见他也没有做什么动作,酒壶上面的盖子翻了个身掉在桌上,里面的酒水喷了出来,一条直线飞到他的嘴里,他一气喝完,哈哈大笑起来,嚷道:“痛快!” 如此旁若无人只顾着喝酒,倒让边上的食客都看傻了眼,怎会有人专门跑到高歌酒坊最高楼来疯狂饮酒? 这等雅致场所,商谈要事,会客朋友,才是正经的道理。 江瘦花不知前边到底发生了何事,一时间无人搭腔,周围一干酒客又在观察这边,安静的厉害。致使过来送酒递话的羊角劳像唱了回独角戏,只有尴尬地站在原地。 靠着西南边的四桌人除了最里面的那位公子哥,别的都已经按住了兵器。 作为怀家三郎最得力的手下,自然不会只是过来送一壶酒……在场之人哪个不在江湖厮混?之前与云五靖吵架的一桌五人已经到了另一边的围栏处,正冷眼看着——刚刚已经“礼”了,接下来一个不对,自然就要“兵”了。别的几桌人心里如何不知,这五人倒是希望怀家的赶紧出手,教训一下这不知礼数的蛮汉。 江瘦花终于反应了过来,到底是缺了些江湖经验,失了变通,只呆呆地说:“我与兄长并不认识锻器堂之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羊角劳含笑说道:“不知二位是何来历,请教江湖尊号。” 江瘦花是被通缉的身份,更不能说出自己名号,边上的云五靖忽然问道:“这酒,还有吗?” 羊角劳一怔,任谁都明白,带一壶酒来是为借个由头,大家心照不宣,就像去朋友家里,提盒果干,携匹粗布,皆是礼数。谁会收下礼再问一句——还有没有的? 论江湖经验,怀家在场之人里,无人能与羊角劳相比。可就是这个老江湖,都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说没有,今日怀家三郎坐庄,还能没有一壶酒? 有肯定是有的,我给你再去拿一壶过来? 正气势汹汹地问底细呢!这会儿转身拿酒去,成什么了?气势啊,江湖中人,不要这么浑好不好? 西南边坐着的公子哥站起身子,向北边这桌走了过来,羊角劳有些汗颜,弯腰向自家公子行了一礼。 这位公子家中排行老三,单名一个“以”,面目清秀,穿一身白衣,腰间佩玉,后边别了一把小臂长短的剑,手里拿着一壶酒,施施然走到羊角劳身边,将酒放在了云五靖面前,说道:“酒管够。” 云五靖哈哈大笑,又是一捏酒壶,酒水飙出,这一壶酒差不多四两左右,一滴也未洒出,全入了他的嘴里。 “公子!”羊角劳尚不明白,后半截话却是在肚子里打转。之前都已说的明白,这浑人是个绝顶高手,尽管怀家在许州不惧任何敌手,可总要盘清对方底细。 其实,羊角劳凭借丰富的江湖阅历,直觉判断对方一定是来找怀家麻烦的! “江湖中成名之辈,虽然我不是每一个都熟知,但大概不会似此人这般,肆无忌惮,轻易与人结怨。”怀以根本就不把云五靖放在眼里,走过来送了壶酒,对羊角劳说话,其中也有告诉这层楼上食客的意图。因为前边剑拔弩张的,给大家一种怀家很重视这两人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现在他一派轻描淡写的模样,说道:“两年前,我随家父去开封,途径荒芜道旁的一座凉亭,里面坐了三个老头,俱都粗布麻衫,正好是冬至,看似农闲人。两个老头席地对摆象戏,边上一个蹲在地上瞧着,因为一步棋争得厉害。我正要往前去,家父拉住我,进了亭中,也不说话,就站一边静看。等一方输了,两个下棋的老头离去,家父对那仍旧蹲在地上想棋的老头行了一个大礼。” 这故事羊角劳并未听闻,接了一句,“那老头是何人?” “中州剑无二。” 边上的诸多食客都倒吸冷气,羊角劳更是惊道:“竟是这位前辈!据说他生平与人比剑,从未输过一招半式。大江南北,但凡使剑之人,无有不服,尽皆尊其武艺。” “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武艺到了一定的境界,心性俱都不似常人这般易怒易骄,道家无为,佛宗慈悲,绝顶之人,自是不轻易与人争胜,守得住心,方能脱俗。” 怀以这番话震耳发聩,引得众人交相称赞。 羊角劳也叹服道:“小人道行浅薄,给公子添麻烦了。” 怀以微微一笑,说道:“无事……在许州,不见有谁能来找我怀家麻烦的。” 他环顾四周,俱是畏惧且带着尊敬的目光,笑道:“方才倒是有个,我还希望那人能到楼上,好请他喝一杯酒,可惜,却是死了。” 这话说完,已无人敢与他对视。 许是习惯了,没有得意,也没有感慨,只是一派平静,他正要走回座位上去,后边那浑人却是开口了。 “听闻高歌酒坊以前不甚出名,四年前被怀家盘下,此后每月的头尾做两回庄,会尽天下朋友,谈的是性命,换的是银钱,几年光景这高歌酒坊已是远近闻名!左近的垂柳院,里面的姐儿都是荷包鼓鼓,怀家真是了不起!” 云五靖不顾桌旁江瘦花一个劲的打眼色,拿起桌上的酒壶,一个个试过去——都已空了。 (那时候四个兄弟喝酒,小楚是年纪太小,只能在边上听他们三个吹牛;子墨总是端着,喝起兴致来,倒是能胡说八道,也有学问,天南地北的趣事一堆;阿生呢,除了剑法,就是女人,最是惹人烦,又不肯请姐儿的钱,说得大伙心猿意马,自己拍拍屁股去找相好,真个不要脸!不过,记得阿生有句话说得是真不错,怎么说得来着?) 云五靖道:“怀家真是了不起……若是能改个名就更好了。” 怀以不明所以,问道:“此话怎讲?” “叫什么‘不见光’?改成‘光明正大’不更好?” 高歌酒坊第三层楼上,九桌食客,一名琴师,一名歌姬,竟无一丝声响。 羊角劳先发了疯地吼起来:“你这鸟厮,报上名来!我要撕了你这张鸟嘴,叫你知道祸从口出!” 都说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姓名,没有叫错的名号,爹娘给取的姓名或许期望过高,或许太过低落,但江湖中叫出来的名号绝对名副其实,难差分毫。 有一部分人会不情愿自报名号,只因这名号说不出口。 云五靖嘿嘿地笑,对羊角劳说道:“衰事,爷爷这名号不太敞亮,一般问来都不好出口。” 怀以的脸色已完全冷了下来,怀家被人冒犯了,绝没有糊糊涂涂打发过去的道理。 羊角劳道:“谅你这鸟厮能有甚么敞亮的名号?赶紧报上来,还可留条性命!” (嗯,想起来了。) 云五靖确定了桌上的酒壶再倒不出酒,给江瘦花递了一个你别瞎操心的眼神,与怀以说道:“就你刚说的那个,叫啥……中州剑无二,这老头以前有说过我一句话。你想不想听?” 怀以背后的手打了个手势,怀家的人,四桌,近二十人,已靠近过来。 他有恃无恐,毫不担心地问:“好啊,给你一个吹牛的机会。” (喝完了酒,要么云雨巫山,要么打架流血,不然那么烫的酒,该怎么凉下来?) 云五靖咂巴着嘴,酒喝完了…… “一旦让我贴靠,在我拳下,无人不倒!” 羊角劳厉声斥道:“好大的口气,找死!” 怀以却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脸色一变,脚下发力,可还是迟了…… 好似有一阵狂猛暴乱的风,忽遽地自北面卷向西南角。 经过酒楼中间的软榻上,已经停下的素琴被风拨动,发出一阵凌乱的弦鸣,宛如无数把剑交击发出的崩裂声。 在这阵琴声里,贯穿始终的是不绝于耳的拳头打在肉上的声响,“啪啪啪啪啪啪啪”,节奏分明的七声,由北到西南,随风而进,刚好拍子打在了曲调上,竟让所有人都好像听到了那句歌:“大风起兮云飞扬”! 香炉的烟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拉扯的横向西南,一去不回! 羊角劳躺在方才站着的地方,胸口凹陷了进去,骨头折了,胸膛里的脏器倒是没有破损,但也起不了身,嘴里吐出血来,已疼得晕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云五靖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怀以的脸上,不往别的地方去,就在他清秀的面目上,柳叶眉被打成了波浪形,挺直的鼻梁整个平了,嘴裂成四瓣,本来甚有菱角的脸庞也变得圆了起来,凭白长了些肉。 一进一退,怀以就像挂在云五靖身前的一张挡风帘子,被他打到西南角。 红色的三条杠子穿搭的围栏,“哗啦”一声碎开,木屑飞溅而出,许多落到了外边并肩的二层楼阁顶上,在青色的瓦面上滑落。 怀家的手下,将近二十人,只来得及转过脑袋,其中一个头比较方、比较大的偏瘦汉子,手里提着朴刀,目光追着自家公子,转得太快,“嘎吱”脖子居然扭断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丢了手里的刀,两手慌里慌张地要去扶住快从脖子上掉下来的脑袋。 刚离开坐凳站起身子的江瘦花,心里是否要出手的念头还没有转完,身边的云五靖已经放倒了羊角劳,将怀以一路打到了酒楼的另一边。她不由想起那天在叶云生的小院里,与小四的对话。 “就我和云大哥两个人去能做甚么呢?” “到了那边你看着办就行。” 然后,一切正如小四所说的——看着办就行。 没有见过云五靖动手,是无法相信,一个人出拳的速度能达到这种程度。 江瘦花这双眼睛能够捕捉到一流高手全力射出的飞针在空中飞行的样子。 但是在刚才,她却没有看清身边的云五靖是怎么出的拳。 好像他的拳头凭空就落在了羊角劳的胸口。 就像刚才她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云五靖要一本正经地跟怀以去吹牛,说什么“在我拳下,无人不倒。” 而现在,她却十分清楚地认识到云五靖只不过是与人说了几句平常话——就像偶尔遇到的面熟之人,对方问,吃过了吗。他说,吃了,妻子烧得太多了。对方心里认为这人吹牛,显摆妻子能干,家里有钱,买许多菜。哪里能知道,这人不过是说了实在话,他家中妻子不善厨艺,买了多,又不善做,乱七八糟炖了一堆,不好吃还倒胃口。 她想起叶云生说过,老云这套拳法叫方寸之间。 当时,叶云生就笑着跟她说,方寸之间,无人不倒。 这样的拳下,谁能不倒? 怀以像一摊烂肉,从破碎开来的栏杆处跌了出去,换做别的人,怕是已经停了手,但云五靖却像是没有过瘾似的,迈出一步跨过栏杆,跟着跃了出去,在空中还“啪啪啪”三记打在怀以的胸口,两人落到边上这栋二层楼的楼顶,青瓦碎裂,破了一个大洞。 高歌酒坊三楼里的怀家之人总算有了反应,轻功好的直接跳了出去,有几个也踩破了青瓦楼顶,有几个落脚轻便的,在楼顶借力,从两边落下,再冲进这一楼的大堂里面。 原本一身白衣的怀以,身上染满了灰,其中夹杂着不少流出来的血,已不能简单的用“狼狈”来形容。这时候跟个死人似的躺在地上,被云五靖一拳拳打在身上,脸上已经不好打了,云五靖打在胸口,打在腹部,把个怀以从晕过去打清醒,再从清醒打到晕过去。 期间,这位怀家三郎公子哥发出嘶哑的“饶命……莫打……疼死我了”这样的喊声。 手下速度快的已经围了上去,最快的冲在前边的三个刀客,刀锋就要落在云五靖背上,忽然见他脚下踩着利落至极的步法,眨眼之间就转到了刀客的身后! “啪啪啪”! 不似打怀以这般,连续不断,这三个刀客各自吃了一拳,便被大力打飞了出去,各自飞行角度不同,一个撞了三个冲进来的同伴,从正门摔了出去,在外边的地上滚了几圈,像个被震断连轴的车轱辘。 另外两个在店里砸得桌碎凳飞,一片狼藉。 而此刻,原本在侧边小阁里楼上楼下喝酒的食客早已跑得没了人影。 这一打断,云五靖失了兴致,不再针对怀以,周围怀家的打手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他反倒大笑起来,嘴里嚷道:“痛快!” 爷爷自岭南一路而来,见死去的兄弟,见落魄畏缩的兄弟,见重伤悲愤的兄弟,见一片残败郁郁难平的长安城,拳头没个着落,怎一个憋屈! 如今终于能痛快了! “来,都进来!” 江瘦花正飞身翻出酒楼,在半空也不知如何借力,身躯一挺,像一只灵巧的飞燕,悠悠上升,来到酒楼的顶上,向下望去,就见那楼顶破了几个大洞几乎坍塌的二层小楼阁,周边密密麻麻的人冲进去。 原本怀家在这酒楼里四张大桌近二十人,加上垂柳院里十余人,围拢起来已是不少。早先羊角劳被云五靖气势所慑,唤桧哥儿去请怀家二郎与四郎,桧哥儿只来得及请到四郎,带了二十多人赶来。 这怀家四郎年纪不到十八,人却长得十分壮实,单名一个“为”,与怀以不是一个娘亲所生,面目没有一点相似,粗短的双眉,鹰钩鼻,嘴厚实方正,看模样也是一条好汉。 他带着手下冲进去酒楼里,刚进去便退了出来,喊道:“退出来一些,都挤在里面做什么,对方就一个人吗?别让他趁乱逃了,外面的围住!” 本来周围一边混乱,他这么一喊,许多人就不往里面冲了。原本这楼阁就是搭在高歌酒坊主楼边上的,自不会喧宾夺主,底下一层的空间也不过刚好摆放五张方桌。坐上个三十余人就十分拥挤了。 这前后加起来一共有五十多人,都挤进去,能撑破整个酒楼。 就见怀为带着手下围在外边,稍作布置之后,再到门口一瞧,顿时吃了一惊! 之前他进去看到的是人满为患,人挤人的场面,现在呢……所有人躺在地上,一条矮壮的汉子,头戴一顶皮帽,还插了两根鸟毛,一身干干净净地正向门外走来。 怀为冷眼打量,瞧了个仔细。 这条汉子面上有疤,狰狞凶狠,偏偏一副神容平常懒散,无甚打斗时该有的气势。可他一步一步从倒在地上的兄弟边上走过,端的是肆无忌惮,脚下完全不让,有人挡在前边,一脚就踩了上去,好似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 他一路走出来,给怀为的感觉,只有四个字:横行霸道! 第四十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前后两波怀家的厮杀汉们冲进一楼的大堂,约莫三十余人,短短小半柱香的时间,就都躺下了。 怀为见了心里不由得一惊。但他怀家四郎在许州是鼎鼎有名的好汉,也不会就此胆怯,脚下立了桩,反手从背后拔出短剑,气势猛地张开,好似一只雄鸡展开了双翅! 他手里这柄短剑有个名头,叫拘命符,是不见光怀家的独门兵器! 剑身只有普通人小手臂长短,却比一般短剑宽了一倍,有半掌宽,两指厚。剑刃锋口吹毛断发,锋利无匹,更厉害的是剑头的部位——两边剑刃向里延伸,却没有连到一点,中间留了一个凹进去的空隙,好像在剑头上装了两道利齿,凶恶绝伦! 正如之前那来寻仇的锻器堂魏力所言,拘命符所留的伤口极好辨认! 此类伤处两边破口较大,中间细薄,整个创面看起来并不严重,但内里已是一团稀烂。只因剑头内凹,配合怀家的内功发劲,不似一般剑刃入体所造成的切割面,而是能在瞬间形成如击凿般的冲爆力,就算对方外边穿着刀剑难入的战甲,也可将内里的肉体组织破坏。 反手持短剑攻守兼备,怀为将剑身藏于臂内,这是用暗手隐去剑前势,对手便不能通过剑身的初始运动轨迹来判断攻击角度。等到剑身离开小臂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招式的中间位置,也是最好的攻击位置,暗手往往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不见光”怀家的拘命符所配招式多是暗手,等同于长剑的拔剑式,只是运用更巧妙,更灵活多变。 怀为也向云五靖走去,迎面而上,走动间更是把气势向上一拔。 走到十步近的时候,怀为见云五靖浑身上下松松落落,丝毫没有劲布全身的势态,心里顿时起了轻蔑,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也放松下来,感觉只需两三招就能刺杀此人。 转眼就近到五步距离,一丈有多,若发劲前冲即可刺到对方,可怀为却莫名地犹豫了。或许是感觉有了些意料之外的变化,可能是对方仍然没有提起内劲,浑似一个普通人般走向自己…… 一个犹豫的工夫,两人之间,只有两步。 已是近乎贴靠的距离。 这个时候,不需要任何的思考,怀为下意识就出了拘命符,剑锋掠向对方的肋下。当拘命符离开小臂,在空中滑动的时刻,怀为眼前出现了一只拳头。 哪里来的拳头? 这是他这一天最后的一个念头。 他晕了过去。 被云五靖的拳头活活给打晕了过去。 他的脸变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就算他的亲娘来了,也认不出来。 高歌酒坊的楼顶倾斜的瓦面上犹有残雪,阳光照射下来,白光闪闪微微有些晃眼。看着云五靖好似活动了一番筋骨,十分爽利地走出来,江瘦花笑了笑,既有意想不到,又有理所当然——难怪,当他出现在长安,叶云生便不再担心。 她见到云五靖抬头望来,对自己指了一方向。她向那儿看去,目光越过占地三百余亩的小西湖,往南边去是长治坊,打量了片刻再回头,已寻不见云五靖的身影。 长治坊是许州最大的坊市,也是最富贵的一片宝地,知州、通判一应主要官员俱都在此。 云五靖为什么指这边? 身具燕归来传承,怀有绝世轻功的同时,对于地形也是十分敏感,江瘦花打量片刻已将路线上制高点记下。 她跃出三层高的酒坊,在空中徐徐向前向上,身势犹在拔高,越过三丈在湖边的一棵香樟树冠上轻轻踩下。这香樟树比高歌酒坊还高出一层楼,她这一借力,真如一只向天边飞去的燕子,脚下景物缩小,人影绰绰,已是十分遥远。 小西湖向南在一处小山坡上建有一座约三层楼高的佛塔,加之山坡的高度,可说是冠绝许州内外。江瘦花飘飘然落脚在塔顶,四顾许州城景,只觉得一目了然,及至城外。 塔顶积雪甚厚,她一双木屐陷入进去,齿木与鞋面都没在雪中,只有穿了粗袜的双足,灰白的袜子,好似凭空踩在雪上。 前面就是长治坊了,从高处下望,几条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其中一条街道上,几名江湖人骑着快马,正往小西湖那边赶去。 等了许久,这几名江湖人又骑着马回来,向一处富丽堂皇,气派恢弘的府邸赶去。 刘文聪刘家的府宅与之相比,便如同村疃里的茅草屋一般。 由于距离尚远,无法看仔细,江瘦花只看到这处府宅有八处主屋连成一片,中间花石山水,东南西北四处俱都围了高高的石墙,墙后有值守箭塔,院墙里边还有跑马场,练武场,舞戏台子……整个府邸占了一大片地,像一只巨兽卧在长治坊的东南角。 很快,一辆辆马车,送着伤员进了这巨兽的肚子。 然后,有无数的江湖人好似从洞穴里跑出来的黑蚁,密密麻麻地或串联或分散,向四周,向小西湖这边,涌动…… 江瘦花见到云五靖走到山坡边上,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在塔上边的,她对着下边的云五靖,挥了挥手。 随着腰身肌肉的拉动,手臂伸展,踩在木屐上的脚也随着抓力扭动。 ………… 灰白的袜子,像跳到雪上的灰兔,瞧着竟然有一种十分可爱动人的感受。 这感觉,让桧哥儿低下头,掩饰着脸上冒腾的热意。 “三哥,四哥,都被打伤了?” “是。” “就一个人?” “还有个同伴,是个女的,不过没有动手。” “跟着一起的几十个人,都是吃猪食的吗?” 灰兔开始动了起来,在雪上徐徐向前跳动,动静间充满了灵性,如此迷人,让桧哥儿舍不得移开目光。 “你去大哥那边听吩咐吧,我这里没有别的事了。” 从地上的积雪离开,木屐踩进屋子里,小幅度跳动起来,将沾染的雪踩落在地上,便不再动了。 灰白的袜子上面是一对笔直的,曲线分明的小腿,穿着雪白的光滑丝亮的绸裤。裤腿上绣着红色的海棠花,到膝盖上面,是厚实的有褶皱的裙边;蓬松的裙摆上边,用一条锦带束腰,腰身纤巧细窄,盈盈一握。。 她的身子娇小玲珑,貂毛围脖上的一张脸稍显稚嫩,瞧着约莫十三岁左右的年纪,肌肤雪白,瓜子脸,樱桃小嘴,悬胆秀鼻,一对勾魂狐眼,瀑布般长发垂腰。 可说这人长的是倾国倾城。 第四十一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屋里一位妇人正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打盹,见这人进来,瞧了几眼,露出不满的神色,言道:“说了多少次,莫要穿女衣,叫你大哥叔伯见着,便是又要说我。” 这人走近,在床边跪下来,娇声娇气地扑到妇人怀里,道:“娘,孩儿喜欢穿嘛……您看,多漂亮呀!对了,有人来找家里麻烦,已经将三哥和四哥都给打伤了。” 这妇人冷哼了一声,说道:“打死才好。加上你那二哥,平日里没少欺负我们,还把祖宗说的话都给忘了,这般风光高调,自是活该讨打!” “我才不管他们呢!我估计二哥马上要去请知府大人帮忙,一旦整个许州的差役捕快都动起来,那人连长治坊都进不了。” “让他们去处理,平日里就不把我们娘俩当自家人,这个家的事情,何必去操心!” “嗯!”这人笑的娇美可人,黏糊在娘亲的怀里都不肯起来。 却说桧哥儿来到怀家大郎的主屋前,等着吩咐,只片刻功夫,就见一名久居府里的高郎中也不通报就跑进了屋内。 高郎中来到堂中,对着主位上的一名男子行了一礼,匆匆地说道:“大郎放心,三郎四郎性命无虞。” “伤势如何?” “断骨俱都接好,内伤近乎稳定,唯一严重的是脸上被打得太狠,破相了……伤势您也看过,这伤,怕是请来整骨高人也无法复好。” 正交谈时,门外又进来一人。 这人与四郎怀为长得极像,只是年岁较长,却是怀家排行第二的怀督。 怀家这几个兄弟,二郎,三郎,四郎关系最亲近,二郎与四郎一母所生,三郎生母早逝,自小由二郎四郎的娘亲带大。 怀督方才见了两个弟弟的惨状,怒火中烧,此时气冲冲地来找大哥只为商量出个对策。 “大郎,你可知那人是谁?” 怀家大郎怀缘喜穿黑衣,此刻坐在座上,面不带悲喜,冷冷地说道:“想到一人。” “我听六叔说,这样的伤势,五十多个弟兄都是一样,江湖上只有一个人能打的出来。” 怀缘点头道:“有人听到这动手的汉子,在出手前说过一句狂话,‘一旦让我贴靠,在我拳下,无人不倒。’” 怀督道:“云五靖?” 怀缘道:“是他。” 怀督道:“他是从长安来的,你之前去过一次长安,这其中是否有关联?” 怀缘默不作声。 怀督恨恨地道:“知道你不喜欢我们的做法,但大家都是亲兄弟,叫人这般打了,总得讨回来吧?” 怀缘摇头道:“没有你想的这么容易。” 怀督道:“你就坐着看,我只有办法叫他这‘无法无天’变成一条死狗!” 怀二郎走出了他大哥的屋子,走过遮雨挡风的长廊,来到大院前头,这儿正挖开了一块儿地,打算建个小楼,这是他自己拿的主意。因为建了小楼,这块儿空地就被占了,还压迫了一进的空间,并碍着东西两厢的叔伯院子,近段时日倒是为了这事跟那几位叔伯狠狠吵了几回。 他招来老管家,问道:“找到那疯汉了吗?” “刚传回来消息,西街口碰上了,十几个兄弟都被放倒了,没有一个能站的起来。” “附近有两伙兄弟吧?” “都赶过去了。” “缠上他就行,不指望这些人能留下他来。” 怀督活动着手腕,颇为热切地说道:“这种难得一见的高手,不会上一会,心里遗憾。” ………… 脚下的雪已经变成了混着冰泥的水滩,高处的风呼啸而过,寒气刺骨。江瘦花一直鼓荡内息,灌注双目,才能看清极远处,小小的街道里,人来人往的景象。她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热意外露,手上仍然不停,从西边绕了半圈,划到正东。 在一条大街上漫步走的云五靖改变了路线,钻进了边上的小巷里。 没一会儿十几个江湖人就来到他方才所在的街上,散开来,又聚一起,接着跑进那处小巷,等最后一个人走进巷子口,江瘦花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了。 巷子两边的石墙有些年头了,一面还是笔直竖着,另一面已经向里倾斜,走进巷子里,稍不注意就会在墙面上擦一层青泥下来。 这条窄巷曲折弯绕,向南边去,也就是这些江湖人所走去的方向,差不离有三百步才能出去,来到另一边的街上。巷子里对门二三户人家,其中有一家里住着一个魁梧的大汉,每次走出巷子都得侧着身子。与这大汉相似,这里几家,都是在长治坊富贵人家里做长工讨生活的,赚得不少,可换不起周边的好房子。 却说刚进来的这些江湖人追得挺急,跑到巷子中间,就见了云五靖站在那儿,面对这边,正一脸无聊地将酒葫芦挂到腰上。 最前头的人侧过身子,拔出腰刀,正要发一声喊,叫兄弟们一起上剁了对方,就被身后的人给拉扯了一下,顿时醒过神来——凭他自个上去,怕是一招就得躺下,后边的兄弟们?除了干瞪眼,还能怎样? 那拉住他的兄弟嘴里说道:“听闻之前跟着三郎四郎的总共五十来人,都被这厮给打倒,几大车子装了送回府里,凭我们这些上去没得用处!再说这巷里进退只有一人的位置,怎么跟这厮去打?” 他心里顿时慌了,忙不及拿屁股去顶后边的这个兄弟,喊道:“赶紧退出去!” 进来的一共十三个人,前后挨着,退的哪里有进的快?只能等排在最后的先转身出去,可这人转身走了没几步,就见迎面冲上来一人,更绝望的是,越过这人肩膀都能看到后边密密麻麻排着的…… 后边跟着传信追进来的许多人不知道前边什么情况,前边的得等后边的先走,自然堵在了巷子里,还没有来得及沟通清楚,前头隐隐约约地,已经传出了惨叫声。 云五靖好像变身成了一个挖地鼠,在巷子里一层层地刨开人墙。 “啪啪啪啪啪啪啪”拳头打在肉身上,沉甸甸的,连绵不绝,节奏分明,在巷子里缓缓地不慌不忙地向另一头移动…… 一直等老云打通了巷子,看着外边街上黑压压一群手拿刀剑却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的汉子们,笑了笑,说道:“你们这些在怀家混饭吃的,真不长脑子啊!” 巷子里的地面上躺满了人,有的昏了过去,有的还在哎呦哎呦地叫,云五靖混不当一回事,高低不平地一脚一脚踩过去,又向刚才一路打出来的巷子里走了回去。 外边这些人呢,没有哪个敢跟进去的——仿佛这条巷子变成了一头吃人的妖怪。 第四十二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为什么不在这一头堵住他?” “当时在那边街上发现的,喊了起来,都跟过去了。等想绕到这边,已经来不及了。” 怀督看着小巷口——里面黑洞洞的巷子,一肚子火没处去,骂了起来:“别人家养的姐儿们能用个五年,我们垂柳院里被糟蹋的一年换一茬!就这几个灌下去的马尿都能填满整片湖了!平日里觉得在许州天王老子无人敢惹,自家地头上,被人给打成这样不说,连人都跟不住!” 做手下的挨了骂也得忍着,“那些受伤的都送了回去,加上前边跟着三郎四郎的兄弟,差不多九十几个在府里躺着……整个长治坊里的郎中也都请来了,只是伤筋断骨需要静养,一时半刻都指望不上。我已经让剩下的兄弟再去找了。” “还找什么?”怀督的脸上抽动着,似笑非笑,像是一只刚跟丢了猎物的猞猁——凶恶,狡猾,暴躁,阴冷——这名跟随在身边的手下曾在西夏讨生活,见过大山里的猞猁;原来人的表情竟然能和野兽有如此这般相似! 怀督抬头看了眼天色,日头完全沉了天边,昏暗的天空,凭着周遭依稀阑珊的灯火,他们所立之处浸润在暗淡的红光里,“人早就走了,此刻不定正躺在哪个小娘的床上,喝着滚烫的酒,摸着鲜腻的奶,还找……在长治坊里一家家敲门过去?” 与此同时,看着天边零零散散的星辰,怀缘说道:“既然求了雨,就要承受泥泞。你二哥拿不住这人,即便换成我去,也是不行的……你有看热闹的心思,说明你还小,不懂事……我躲着不出去,不等于我在看老二的笑话,这是我们怀家的事情,只要是姓怀的,便不能独善其身,谁都如此。” “哼,要是他们都听你的,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不见光’,哪里会被人打上门来?现在江湖人谁还像以前那样怕我们?怀家哪里还是和宁家,何家齐名的江湖豪门?还说这样坐庄有面子,大家都坐下来谈,都要奉承着……却不知江湖中多少人在把怀家当笑话看!杀手一旦开始两头收钱,谁还会担心他手里的剑?”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终归都是买卖,老二他们既然能赚更多的银子,养更多的人,建更多的酒楼,我没有道理不支持。”怀缘坐在屋子里,看着桌上的酒菜,筷子尚未动过。“翻江倒海的真龙潜在水里,傲啸群山的大虫卧着打盹,这江湖啊,千万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平时守着许州当个霸王并不打紧,可当大虫把爪子伸过来的时候,就得学会低头。” “但也不能任由他这般闹下去,你不出手,等他打进来把家里给拆了?打了一天,伤了近百人,连个缘由也不分说,这是什么道理?”屋檐下挂着四只好看的红皮灯笼,光是暖暖的红色,照在这人的脸上,精致的五官更是如画一般。 “江湖中人讲什么道理?真是个孩子,他是‘无法无天’云五靖!是天下间最喜欢用拳头跟人讲道理的人!” “可笑至极,怀家的拘命符是玩具吗?” 许是觉得有些冷,这人跳着脚,木屐哒哒哒哒地在地面上踩出了好听的声响,不烦不扰的,极为别致。 “你还是进来喝点酒,吃些菜……外面这么冷。” “不要,我就是要让你看着美酒佳肴吃不下去。”这人娇蛮地说,一边还跳着脚,两只小脚套在灰色的袜子里。 怀缘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别闹了,络络!不进来就快点回屋去。” “不!” “好吧,其实,我也不是躲着不敢去找云五靖。” “想怎么骗我?” “实话,我已经派人去请帮手了。只要这位帮手到了许州,他云五靖再是无法无天,也得夹着尾巴逃出城去!” “你把中州剑无二请来了?” “剑无二前辈来了也不管用,‘方寸之间,无人不倒。’可不是玩笑话。不过万事都有个‘一’,我找来的这位,就是云五靖的‘一’!” “神神叨叨的……不过既然你有了对策,我就不烦你了。嘿,我继续看二哥的热闹!” 木屐声渐渐远去,怀缘赶紧将酒壶倾斜,倒了满满一杯,对着夜空先敬了敬,说道:“爹,你放心,怀家不会出事,老幺我一定会照顾好的!” ………… “都说许州的姐儿俊俏百般,如花似玉,会说话,笑得甜,可我老云没这个福气啊,大好的夜晚,没这个机会去尝一尝味道!”他拍了拍身边妇人的身子,问了句,“你说是也不是?” 这屋子里陈设老旧,摆件极多,且干净整洁,显然主人是个很懂生活的人。 可惜,没了男人,守寡十余年,四十左右,已是暮气沉沉。 更倒霉的是,被云五靖闯了进来,点了穴道昏睡过去。 自然,睡过去的人不能回答他,他也不管,继续说道:“你长的也不错,可惜我没工夫来逗弄你。” 他把酒葫芦里最后的一点酒喝下肚子,又说道:“我还是喜欢细皮嫩肉的,水灵灵的,奇也怪也……” 旁边的桌子下边明明有一坛酒,可他没有去动的打算,桌上明明有一桌吃的,他也没有起身去填饱肚子的想法。 酒是陈年的家酿药酒,泡了大补的药材——女身偏阴,天寒地冻的,正合适。 食物是喷香的米饭,腌五花肉,酸菜豆丝,看着都能流口水,味道重,也正合适。 云五靖靠在床上,浑身放松,闭上双眼,说道:“衰事!那婆娘不会躲在哪个地方正吃着好的吧?” 他嫌弃床小,推了推睡在边上的妇人,这一滩肉推了等于没推。 于是,他只能挤着,一脸憋屈不爽,别说他这个无法无天了,就是别的江湖人来了,放着美酒和一桌饭菜,也受不了呀! “将就一晚,明日再闹他个天翻地覆!”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慢慢地呼噜呼噜…… 第四十三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天还未亮的时候,怀督穿戴整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经过长廊,到了练武场。 也不用下人,他自己拿了火把,徐徐沿着练武场边缘走,练武场四个角架起来的篝火被一一点燃,他插了火把,拔出腰上的拘命符,来到场中练习。 不见光怀家的祖传剑法是吴越剑法中的一支,渊源流传而来。名为《天涯怀归剑术》,经过七次大改,到了现在,以反手撩刺为主,共十三式,藏了一式。怀家兄弟几个,连大郎都未曾学会这藏下来的一式。 他练了三遍,正要针对性地练藏着的这一式“送君千里”,就听见场外一人走进来的脚步声。 都不用去看,便知道是大郎怀缘。他那两个弟弟,一般都要夜尽才会起床练功。 “大哥,带个磨盘。” 在练武场边上的一堆练功器械里放了好几块人脸般大小的石盘,一掌宽的厚度,这石盘往常是用来磨肘、指节、腿面的。怀缘拿了一块,走了过来丢起在他面前。 他早已藏锋于臂内,反手撩出,时机刚好,也无声响,一剑刺穿石盘,再扭腕接着发了一道内劲,石盘自剑锋插着的正中开裂,断成两块掉在地上。 怀缘不去管他,也不搭话,拔了短剑操练起来。 兄弟两个在练武场各自练功,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练了一身汗,怀缘收起功架,转头见二弟正屈膝扭腰,以小角度送剑锋,拘命符抹出闪亮的光华刺到一点上。 记得很早以前,差不多有三年了,他曾好几次劝过这个二弟,与其练怎么也成不了的“送君千里”,不如把正经的十三式专心练好。 有时候执着是好事,但很多事就像这一招剑法,不是靠努力和执着就能学成的。 “送君千里”是怀家往上三代都无人能练成的绝技。 他正要回去,听见了木屐哒哒哒哒地声响,不由笑着招呼:“络络,早啊。” “大哥早!二哥早。” 天微亮,冬日里日头也懒床,无精打采地探了一丝头出来。 怀督撇了一眼这人,将手里的拘命符插入腰间别着的剑鞘——若不是老三和老四被云五靖打伤了,现在人应该都齐了。 几个兄弟里,他跟老三老四是最亲的,老大呢,说实在的有敬有畏,但没有亲近。至于这个老幺,他是出奇的不喜欢,甚至打心眼里不想见到。 老幺的娘亲是许州无人能及的大美人,当年他老头子将对方迎进家门的消息,在江湖中出的风头甚至盖过了昱王剑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这一大事!偏偏老幺目前的长势,看着就要胜过娘亲,年纪不过十三,外边好事之徒已经传出艳绝中州这样的话来。 当年老头子还在的时候,就是最疼这人,也不明白老头子是怎么想的…… 她扬起裙摆,曲着腿,雪白的光滑丝亮的绸裤,上面那一朵红色的海棠花如此碍眼……娇柔妩媚地拿着拘命符,脸上努力做着凶狠冷厉的神情……偏生轻而易举地使出“送君千里”——怀督看着老幺身子如柳枝扭动,而手里剑锋划过的痕迹,悄然而逝,完美无挑。他心里就觉得像被人灌了一晚上的酒,恶心地想吐。 但人总不会是完美的,老爹取的名字,排下来,轮到她了,正好是一个“经”字。 怀督绝不会跟大郎那样,喊她的乳名“络络”,他每次都故意冷冷地喊她:“怀经,你别光顾着剑术,内功修为不厚实,拘命符就跟个棒头似的。” 她每次听到怀督喊这个名字,都会皱起秀气得不像话的双眉,气鼓鼓地哼一声。 这次也不例外,她哼道:“不用你来教我!” “嗨!”怀督气着说道:“还有没有规矩了?大郎在这里,你这般没大没小的,当心家法!” 怀缘笑了笑,由得两人吵嘴,离开了练武场。 怀督也要走,忽然动了念头,说道:“你可知道我们家有个对头找来闹事,怀以,怀为,都被打的面目全非,郎中说是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你这两天千万不要出门,要是被对方找上了,这漂亮的小脸蛋……” “我怕他?要是让我对上了,我一剑送他归西!” “不是,你还小,还是个孩子。” “我已经是大人了,你怎敢瞧不起我?这柄拘命符,三代人里谁能使好‘送君千里’?不许你小觑我!” “好,我当你是大人,等会儿我就去找曹通判,协调全城差人捕快,一并缉拿贼人,你敢不敢一同前去?” “有什么不敢的?”怀经原本雪白的脸上通红一片,急怒交加,哪里还分得清好歹,快口直言道:“瞧你们一个个窝囊的,我倒要看看那厮有多本事!” 云五靖在暖和的阳光里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一只胳膊搭上了丰盈的身子,手缓缓地抬了起来,虚着抓了抓空气。 他睁开双眼坐起身子,看了看裤裆,燃烧了一整个夜晚的火焰,此刻还是如此炙热。他眨巴着眼睛——曾受伤的那只右眼死寂不动,所以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由于憋得难受,他甚至不敢看边上的妇人。 他一般都是如此,也不知别人是怎样,反正他每天睡醒,不是想吃的,就是想女人。 他推门出去,看了眼日头,估摸了下时辰,然后沿着街边走,经过一处汤水摊子,买了碗老皮馄饨,简单地放了撮葱,十分入口,热乎的汤水入肚,他舒服地叹了一声。 极远处的那个高塔上一身白衣清晰可见。 他嘀咕道:“阿生真是好福气呀!” 可惜江瘦花内功修为不及高深到他这般境界,能一目了然地看清对方。 这时候,还没有找到老云呢! 他也料到了,故而不打算利用远处了望的优势。这么做是很聪明,但不够痛快。 昨天那般软刀子割肉,能让怀家痛到骨子里,原本是该继续下去。可惜云五靖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直来直去,痛痛快快,才是他的性格。 拖泥带水的……当然了,最主要他不想再过一个干巴巴的晚上。 在酒水铺子将酒葫芦灌满,路过一家小院子,看了看里面披头散发正在梳洗的姐儿,被啐了两口,哈哈哈地笑着离去。 就沿着街走,向着怀家的方向。 慢悠悠地,好似闲逛一般。 第四十四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在长治坊漫无目的走走停停,在茶楼门口看了一盘棋,在杂耍摊前看两个江湖汉子拿着十八般兵器对打了半个时辰,看一个没用的男人被几个无赖追着揍了半条街,然后环顾左右……怀家的人呢? 日当正午,他是真没有心情再溜达了,去了一间酒楼,好好地吃了一顿,慢悠悠地走出来,想着要么直接打上门去……也不犹豫,直接往怀家的方向走。 才走出当下的街口,就有三三两两的差人跟了上来,不靠近,后边十几步吊着。 转过街口,走了半柱香,到了坊市中心。原本人来人往的市场摊子都清空了,人也没有,两边铺子都合上了门,空荡荡好大一块儿地,放眼四顾,巷子,街口,挤满了带着兵器的江湖人。 怀家好手,许州一城的差人与捕快,都齐聚在此。 为他一人。 ………… 早一些的时候,这儿跟往常一样,菜贩子们推着小车,一辆辆地送进来。在各自的位置上,车板子搭成一排,围一个圈,相好的一起坐在小车后边。一晚上的冷风,街上冻得厉害……就这么挨着,富裕的人会带上炉子,热一锅汤水,搅起来茶渣子,茶香四溢,也不小气,大伙儿分杯而食。虽然冷,但一派热热闹闹,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个时候,人和车都没有了;地上残留着湿答答、软蔫蔫的菜叶子,碎了的山楂,破了的柑橘;汁液粘流在地上,滑腻腻的一层;在这块空地上,到处都是。 发现云五靖站在那儿不走了,四处埋伏的人也都走了出来。 渐渐地,黑压压一片,围在了四处。 云五靖安静地看着,不时拿了酒葫芦出来喝一口,蓦然笑着说:“你们这是准备打仗啊!” 要知道这一处市场是长治坊中心最大的一片空地,一口气涌进来千把个人也不会塞不下。现在四面围上了人,密密麻麻一大片,估摸着该有五百多人。 “昨日尊驾在许州打伤了近百人,劳烦王知府费心,请了曹通判,唤来全城捕快特在此地恭候大驾!”怀督得意地笑着,对着身边一人拱手做了个礼,这人便是他方才口中所说的曹通判,红脸长须,除了身材短了些,倒挺像个人物。 许州吃捕快这碗饭的约有四百来人,这里添了怀家的百来个,总数五百多,但也就是人多了——实际上连老百姓都知道,这些捕役快手们少有真本事的,拳脚稀疏,一旦有大贼大盗,多是请了当地的豪绅打手,侠士名流来帮忙。其实捕快是公门里的仆役,如同大户里的下人,属低贱行当,也就吓唬普通的老百姓和跑江湖的不入流之辈。 但人多了,就不同了。 站在怀督另一边的怀经还是昨日的装扮,白白的小脸缩在白白的貂毛围脖里,不见嘴,此刻睁大了双眼,盯着云五靖,对二哥说道:“此人真是了不起,见了这般阵仗,犹不惊慌!” “江湖中不怕死的人常有,你日后就会习惯的。反正死到临头了,又何必做小儿之态惹人笑话?” 有曹通判在场,怀督自是不会发号施令,他在许州再是蛮横,也不敢在通判面前逞强。云五靖到底只是一个人,也没有三头六臂,那曹通判大冷天的出来叫了全城的捕快,不过是看在怀家的面子上,其次才是为了城中的治安。 见云五靖已被团团围住,逐挥手发令道:“拿下歹人,重重有赏!” 五百多人,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哪个是怀家的,哪个是捕快,这个时候,哪里顾得过来看仔细谁身上有没有挂捕快的腰牌?反正大伙的目标非常明确,就一个人,被团团围住,还用操心什么?冲上去打杀便是…… 隔着老远,一家两层高的酒楼,楼上的食客都站到东西向的窗边,挤成一团望向这边。 有了解江湖事的就开始嗑话匣子。 “昨天呀,江湖上声威显赫的不见光怀家被人打伤了几十个人,连家里排行老三老四两个兄弟也被打晕了抬回家去。听闻是专门找怀家寻仇的呢!这里面的人应该就是他了……怀家到底是江湖豪门,搞出这般大的阵仗,咱们许州三十年来,未有这样的场面呢!” “哎哟,看着有好几百人吧,里面这凶人不得给打成肉泥呀?” “那是当然,再厉害,敢到许州找怀家的麻烦?也不想想,城里多少生意是怀家和通判大人一起做的?瞧,平日里拖拖拉拉,不干正事的差人,都听派到此处,换成别人,哪里能使唤得动呀!” “可也不用这么多人吧……杀鸡儆猴给谁瞧呢!” 在这些食客的眼里,那远处的坊市中心,像黑蚁一般的人群往里涌去,之前里面站着的人和外边一圈还泾渭分明,眨眼间就成了一片,哪里还找得出这个人来。 原本以为就一下子的事情,这些人就会散开,结果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乌压压的一片人海还在向里面涌动,也不见涌进去的人怎么样了,到哪里去了,只是一个劲地向中心涌动。 仿佛在积水的地面凿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水哗啦哗啦地向洞里流进去。 酒楼上的食客离得还是远了,看不清楚。 怀经站在人群外边,一开始大家没有围上去的时候,还能从缝隙里看到云五靖站在那儿,她年纪小,个子不高,偏偏云五靖也是个矮个子,等人围上去了,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好像被一个浪花给淹没了……。 她无声地在围脖里打了个哈欠,有些意兴阑珊,过了会儿,才渐渐睁大双眼——因为身边的怀督和曹通判的情绪开始烦躁紧张起来。她马上就发现事情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发展,不是的,不是大家上去乱刀劈砍,然后散开,留一地血肉残碎。靠近外边的人还在往里面去,里面好像一直没有结束! 她情不自禁地跳了一下,跃了起来,离地一人高,然后看清了里面的场景。 第四十五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正巧前后左右在云五靖四周有七个人,挺着刀的,举着铁尺的,挥着锁链的,凑近上去,到了兵器能及的位置,然后就见云五靖不高的身子,沉稳地踏着玄妙的步法,前后左右,拳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残象,七个人就原地倒了下去。 她只看到了这样一段景象,然后落了下来,正要再跳一下,身边的二哥骂道:“像什么样子,这么多人瞧着,别给家里丢人!” 别管在家里怎么吵嘴闹情绪,跟了怀督出来,她就得守着规矩,当下乖乖地“哦”了一声。 他们在场外旁观,虽然场面纷乱,但还能有个具体的概念。换成里面厮杀的捕快与怀家打手,就是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地跟身边的人向里面挤。说到“挤”,因为人多,都向一个点过去,势必会前挡后路,后推前去,但在挡与推之中,却十分有节奏。这个节奏是最里面的一圈人——上前,倒下;上前,倒下。 稍微靠外边一些的人对这个节奏还不明确,体会不到深处。 稍微靠里面一点,因为能听到一阵连续的惨叫,与分外清楚、具体、厚重的拳头击打声,每次连续的七八声——“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后来,就变得一会儿多,一会儿少。因为倒在地上的人太多了,挡了不少人的前进脚步,不得已分出一些人弯下腰去拖同伴。 但是有五百多人,肩并肩的围着,怎么可能拖得出去,又不是真的军队,既没有统一的指挥与号令,又没有经过日日夜夜的操练,完全是一窝蜂的乱打。最开始一百来人上去还是有作为的,而且大部分是怀家的人,这也是怀督的计策,没有怀家颇具武艺的带头,怕这些捕快不济事。 到了后来,就完全是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能靠近递一下刀就算是机灵能打的,还知道跨过里面堆满了的伤员。有些是挤进去被堆在地上的人一拦,想跳想转弯,结果还来不及变动就被后边的伙计给推着,然后腿上被绊住啥也没干就在地上躺着的人身上滚了几圈,接着要么被后面的人踩了,要么起来吃一记云五靖的拳头。 这些人,无论是谁,挨着他的拳头,便没有不倒的! 逐渐出现的混乱打击了内圈的士气,不过这个情况只有在场的人才有体会。远处那家酒楼上边的食客起初的疑惑也得到了答案,向里面涌进去的人去了哪里?当五百多个人组成的人海少了一半,从窗口望过去,人群的中间像是平地升起来一座台子,原本被淹没的那个人明显稍矮的身子突兀地傲立在人潮中,他所站的位置,脚下不知叠了多少层肉垫子…… “我的老天爷,当年赵子龙长坂坡杀个七进七出,怕也不过如此了吧!这人使得什么兵器?” “听说是个赤手空拳的蛮汉,南唐那儿的蛮子,天生力大无穷!” “那给他一把长枪,怕不是要比赵子龙还厉害?” “屁,就这点人,怎么跟赵子龙比!人家可是在八十万大军里杀了个七进七出,这里几百人能比吗?” “你听哪个说书先生讲的故事?” “真定府的张大嘴。” “那是赵子龙的故乡,说八十万都少了!”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在这些食客的眼里,台子更高了。 站在上边的人,台子下面的人,又恢复了相遇时的泾渭分明。 可急怀了场外的曹通判,高声向其中几个班头喊道:“把里面叠起来的人都给推开啊!傻乎乎站着做什么?别让他休息!” 以云五靖的内功修为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一笑,说道:“才刚刚热了身子,难得如此痛快得打上一场。” 他向前一跳,跃出两丈地,便来到人群里,站在了平地上,一顿快拳,周围空出一圈空地来。 过了一会儿,周围的人潮换了方向,不再如开始一般向中心一个点移动,变成了缓慢地,朝着怀督与曹通判所在的位置涌动过来。 原本离怀督与曹通判有些距离的捕快们渐渐退了过来,怀经马上就感觉到一股难以想象的压迫之力如同排山倒海似地推了过来。 她拉下围脖,张大了小嘴,费劲地喘息。 原本曹通判听到怀家昨日被打伤了近百个手下,还有不信,尤其是听闻对方只有一人,更是当怀家在夸大其词。 现在见了这般场面,惊得嘴都合不拢,只觉得膝盖上上下下跳动得厉害,扶着身边的一名班头,说道:“如此穷凶极恶之辈,身为通判,不能叫他逃出城去!我们先走,回去请知府大人派城防军来围杀此獠!”话说得漂亮,身边众人哪个会不明白,通判大人是要逃了,正好,一起逃吧…… 曹通判确实是个人物,还对怀督道:“本官身为许州通判,护城保民职责在身,还请怀二郎在此照看,本官这便去请知府大人派兵缉匪!” 怀督冷着脸,看曹通判与几个班头一起向后边的街上跑去,也不言语。这时候人群里跑出来一人,对怀督说道:“二郎,里面这厮内功强横,好些弟兄刀剑砍在他身上,俱是伤不了他!” “我说这么多人,怎会被他冲杀过来。二哥,现在该如何是好?”怀经有些紧张地摸了摸插在后腰上的短剑。 “不见光能在江湖中闯下偌大的名头,还不是老祖宗留下的拘命符和专破护体罡气的天涯怀归剑术?再是武艺通天之人,只要被拘命符刺中,也得毙命!”怀督对这名手下说道:“叫我们的兄弟鼓动这些捕快,给我拼命地围上去,只要能在他身上留一道痕迹,事后赏银百两。我需要一个出手的时机!” 他外边披着一件宽大的玄色披风,此刻一把解开,甩手放在怀经手里,郑重地说道:“原本以为几百人总能顶事,没想到这云五靖如此厉害,但他终归是个血肉之躯,我们怀家讲究一击必杀,如此混乱的局面,正适合下手。” “你万一失手呢?”怀经忍不住说道,却是心里已经怕了。 怀督看着她白白的小脸,笑了笑……原本打算出言挤兑,让她出去对阵,临了终究是心里一软。 他很快收起了笑容,严肃地道:“那曹通判能逃,我们却不可以……因为我们姓怀,要是逃了,以后怀家在许州会被无数江湖人耻笑,以前的仇家、那些对头会像疯狗一样来啃食怀家的基业……若到那种局面,一切就都完了!即便你我都死在这里,也好过坏了‘不见光’的名声。记住,要是我被打倒,你就上去,决不能逃!” “但此时此刻,做哥哥的总不能躲在你后头,且先看我的。” 第四十六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乾德三年,于蜀置西川路,新津属蜀州,隶西川路。 从长安到蜀州新津,马车需五六日路程,叶云生驾车带着阿雨,并不赶路,所以到了第五天,才刚刚走到蜀州。 车中置一副上好的棺木,阿雨拿软垫盖在上面,此时背倚靠着,看着窗外摇晃的风景,对爹爹说道:“我都记不得山上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像雪一样落下来的花朵,整个山上看起来都是白色的。” 眼下这条入蜀的道路并不好走,前些日子刚下过雨,土浆混着石块,崎岖不平。叶云生看着前方的路,心跟着阿雨的话儿飞到了梨山,那座山上栽满了梨树,便是在这样的冬日,也开着漫山遍野的梨花,如同阿雨说的那样,像雪一样洁白无瑕。 他出生在那座梨山上边,山上山下共一个村子,名为梨花村。 所以与他青梅竹马的阿谭,终归要回到那个村子里。 此行,他就是送妻子回去的。 “那座山叫梨山,除了梨树,别的也没有什么了。你爷爷奶奶的坟,就在山上,我们老家的院子后边。” “我记得上一次回去,有两个姐姐带着我在山上玩,还用花朵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可好看了。” “这次回去,她们就不能陪你玩了。” “为什么呀?” “因为她们嫁到了山外边的镇子上,平日里都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赵馀叫我以后嫁给他,我答应了呢!” 叶云生无声地笑了笑,问女儿:“为什么答应他?” “他家里有很多好吃的。”阿雨想了想,露出小虎牙可爱地说道。 叶云生又笑了笑,然后对女儿说:“以后如果他再这样跟你说,就不要答应他了。” “为什么呀?” “因为我们门第不同。” “门第是什么?” 叶云生回头见阿雨一对水灵灵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一时间本要解释的话堵在嗓子里……他继续看着前路,咳嗽了一声,说道:“阿雨,别人要你嫁给他,是要经过爹爹答应,才可以的……而且,等女孩子长大了才要嫁人,到那个时候我们再说嫁人的事情好不好?” 阿雨没有听明白,但她想到了别的事,问道:“爹爹,你和义父比起来,谁更厉害?” 叶云生听了就说:“当然是你爹爹厉害。” “可是,你为什么怕义父?” “哪有!我怎么会怕他!” “每次义父一发火,我就看见你躲得远远的。” “那是我让着他。” “你和义父比过剑吗?” “阿雨,两个人都使剑,才能叫比剑。你义父不会用剑,只会用拳头。” “那是义父的拳头厉害,还是爹的剑厉害?” “你义父拳法当世一流,不过我的剑法也能抵挡。” “义父跟我说过,每次你跟他动手,都要挨揍。” 叶云生挠了挠下巴上的胡渣子,心里一个劲地在骂云五靖——做个义父都做成什么样子了?就为了在阿雨面前显摆本事,拿亲爹当垫脚的?怎么能叫“都要挨揍”! 忘了当年,我们也曾打过平手? “别听他吹牛,你不知道,你义父练的内功,很是赖皮……” “赖皮?” ………… 当怀督一身黑色劲装,摇晃着身子贴入混乱的人群中,怀经紧张的心情稍稍地平复下来,她相信怀督的武艺,但更相信家传的拘命符与一套千锤百炼的《天涯怀归剑术》。自遥远的春秋战国开始,刺客这一职业就在华夏出现,起起落落…… 当时一人姓怀,短剑勾命,虽然比不得荆轲、专诸等名传千古,但武艺不俗,为钱卖命,还能有命安家立业,传宗接代,留下一脉传承,到如今已是当世豪门。 刺客,说到底也是一个行业,所谓行行出状元,经过了多变且漫长的江湖岁月,怀家无疑便是这一行里的状元。 千百年来,姓怀的这一家人,或许变得市侩,变得清高,变得雅致,但这家人骨子里,血液里深刻着的天赋却不会有所改变——像是书香门第的文静,世代医家的仔细,匠艺传人的钻研——千百年的刺客传承,这一家子的杀人技术,是隐藏在灵魂中的天赋,他们有着别人无法体会的那种冷静。如同靠近猎物的猛兽,足落无声,凝神静气,捕捉着猎物的每一丝神态、动作的变化,在瞬息万变中寻求着致命一击! 仿佛周围这些呐喊着,鼓噪着,或冲动、或退缩、或静观、或彷徨的人,好似一瞬间他们都静止不动,石化了一般,又好似在一瞬间变得消失不见。 怀督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正在挥拳,正在举步的云五靖。 他的视野里,云五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神情,都像放大了似的,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肌肉的颤动,呼出的气息。 真正围着云五靖的人并不多,因为倒下去的人太快,比围上去靠近他的人快得多,所以他的周围始终有半圈的空档——要么在他身前,要么在他的身后,总之他打倒身前的,身后刚好贴近,打倒身后的,身前的又补了上来。 云五靖没有抬起过脚,没有顶出过肘,他只是挥拳,如风、大风一样的拳头,每次都能发出“啪”的一声。 这声音比刀剑砍在身上,更具有震慑力! 胆小的人逃到了外圈,不要命的人,心里还念着赏银,幻想着自己运气好砍出的一刀对方刚好疲倦了没有躲开……这些人还在往里面冲。 但大势,绝大部分人都在退后。 怀督已经绕到了另一面,他与怀经中间隔着云五靖,还有数不清的捕快和所剩不多的怀家打手。 许多人已经绕开站着不动的怀经,向后边的街上逃去。 怀经努力地寻找怀督的身影,这个时候,她已经看清了云五靖,不再需要跳跃起来——云五靖那张留有狰狞疤痕的脸出现在她的眼中。 这人是习惯厮杀的老江湖,没有愤怒,没有兴奋,甚至没有一点走神。刻板的脸上,专注、严谨、认真,只是看着他这一张脸,怀经便知道在这个人的体内,内息一定通行无阻,顺畅平缓。他不会浪费一丝内息,也不会错过一处细节。 要偷袭刺杀这种状态下的对手,不知道怀督能不能成功? 虽然她在心里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实际上她并没有紧张。 她也进入了猎捕者的角度,耐心地等待着…… 第四十七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就在云五靖一个转身打倒身后三人,再抹身要对付身前冲来之人的时候。他的身边一丈之地没有别人,左右与身后都空了,身前只有两个人,挥着刀。 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不该紧张或是过分提防。 所以怀督选择此时出手,耐心等待,换来致命一击! 他出现在了云五靖的身后,整个人贴着地面,双腿飞快地蹬踏,每一次都用足尖触地。 在怀经的眼中,他宛如被阳光拉长的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在地面上疯长,刹那间就到了云五靖身后!这时云五靖打退前面敌人已感知到身后的威胁转了过来,但来不及了! 时机完美,天衣无缝,怀督悄然伸长手臂,递出了专破护体罡气的拘命符! 这一招的名字,叫做“孤影惊鸿”。 中了! 一切都静止了。 随着云五靖身前两个持刀汉子被打飞出去,倒在地上;云五靖堪堪转身未及出拳;身后弓步,一手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拿持拘命符刺中云五靖腹部的怀督也不再动作。 周围的人一点点,开始退散,给两人让了一块空地出来。 怀经笑了起来,尽管和二哥不对付,可战胜强敌的喜悦无需掩饰,也不用压抑。她正要跑上去,忽然呆住了,笑容随之凝滞。 怀督还保持着刺中时的架势,手里拘命符正插在云五靖腹部。 两人低头,呆呆地看了看拘命符,然后一起抬头,云五靖对怀督灿烂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的清场工作太过匆忙,坊市中心隔了条街,在一木屋后边的院子里,有一户人家正好是给说书人配戏的乐人,五个上了年纪的老兄弟都是乐籍中人,技艺高超。正好练习合奏一曲,乐声响了起来,只隔着后边的一处木屋,哪里能挡得住声响,坊市中心这边也能听得非常清楚。 曲调高昂,恰宛如在耳边奏响。 先是唢呐,一股磅礴的气势猛然爆发,在升华中琵琶、二胡随后加入,一阵热血沸腾,宛如潜龙出渊,猛虎下山,听得此地众人心头忍不住一跳。 只见被拘命符刺中的云五靖懒洋洋伸了个长腰,对怀督说道:“这就是专破护体真气的拘命符?连我一层皮都捅不破,你怀家神兵就这点能耐?” 怀督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手里的拘命符,剑尖顶在云五靖的腹上,这是肝的下页,刺进去立刻血流不止,呼吸困难,再是内功修为通天,都得束手待死。 可云五靖身上的皮像一面铜墙铁壁,他这把拘命符居然刺不进去! 是穿了内甲?不可能,便是万宝楼的镇楼内甲,都挡不住拘命符!而且刚才刺上去的时候,明明往里面去了,但马上就有一股真气把剑尖给顶了出来。这手感,像是一拳打在一只充满气的球上,被弹了回来。 怀督一脸震惊地看着云五靖,吃惊地说道:“原来,传说中的《玄阳一气功》,是真的!” 整个坊市中心安静的只剩那首曲子还在演奏,已到了平缓的阶段……怀经自是听到了怀督的说话,江湖一直有个传闻,南唐李家镇宫内经心法《玄阳一气功》乃天下间最霸道的内功,无论是少林的金刚力还是燕云齐门道的混明真解天合劲皆不如也。 大概江湖中稍有年头的人都熟知,因为少林的金刚力冠盖中原,自大唐开始便没有听说哪个人敢夸口说内功可以胜过少林金刚力的。而燕云齐门道的混明真解天合劲,是唐末乱世最盛名的道传神功,齐门道出世以此神功与少林争胜,从后梁开始,经过后唐、后晋、后汉一直打到后周,在中原争得两派血肉成河,最后仍旧不分胜负。可说这天下内功,少林金刚力与齐门道的混明真解天合劲是不分伯仲,位于顶尖。 后来大宋立国,江湖中人却是只承认少林金刚力天下第一,却是因为齐门道立派武州,在后晋石敬瑭献出燕云十六州认契丹做父,自甘当个儿皇帝之后,一直未有迁派离开。由于道门流派驳杂,齐门道一边与少林争斗难分高下,一边又被别的道门排挤打压,一怒之下,在武州归于契丹之后宁做亡国之道门也不回中原,就此自是不容于中原各大势力。 直到南唐被大宋覆灭,也不知谁传出的,南唐开国皇帝徐知诰(后改名为李昪),立足江宁府,以《玄阳一气功》败尽南方无数高手,更是连胜少林过往的三位高僧与齐门道上门请教的一位云游真人。自此传闻到了北方,遍经中原各地,说道天下武学,最霸道乃是这《玄阳一气功》! 怀家作为江湖豪门,消息自非一般常人可比,怀经便知道当世中会这门内功心法的,只有云五靖一人。 挨了怀督一击,拘命符居然刺不入体,何止是霸道一词可以形容? 怀经正在想该怎么说这门内功,就见云五靖一拳打在怀督脸上,她惊呼道:“不要!” 等她喊完两字,怀督已经生吃云五靖七下拳头,被打晕了过去。 周围再无人敢上前。 就连最底层的捕快,往日只欺市收钱鱼肉百姓的鄙陋之辈,在许州当差至少也听过拘命符的凶名,这柄凶器加上怀家二郎的武艺,都伤不得对方,还有谁真傻得白白送上去挨揍呢? 云五靖打了个痛快,正要继续,耳中听到一声动人至极的喊叫,在长安呆了那么些天,睡过的那些姐儿里找不出一个能有这般天籁嗓音的。再加上又是“不要”这两个字……他热血滚滚的胸膛猛地一起伏,转头望去,一位俏生生的小娘子站在那儿,年纪虽小,但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也是之前怀经拉下了围脖,绝世倾城的容颜便显露在外边。 云五靖拿眼一瞧,顿时血气上涌,不由分说杀将过来一把打飞了她拔出的拘命符,长臂一伸,眨眼间已将人挟来扛上肩头,任她挣扎不休,再如飞驰的骏马一般,疾行而去。 怀督被打倒之后,已没了主事之人,此地还有一百多个能站着幸免于拳下的捕快们,早失了斗志,谁还吃了豹子胆,敢去追拦? 第四十八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长治坊中混战结束,云五靖掳得一人扬长而去……高塔上的江瘦花在云五靖陷入重围的时候就往那边赶,等快到跟前的时候发现云五靖已是立足于人山之上,便不再靠近,转入一间茶楼凭栏而望。 见他挨了一记怀督的拘命符而不伤分毫,江瘦花知此间事了,一时心情大好,品了一壶茶,吃了些糕点;再抬头已是夜色降临,天地一片昏沉。 她往回走,不多时又回到了高塔附近,这是一座新建的佛塔,再过去就是龙华寺。 初建盛唐,历代战火未及,旧寺煌煌,遗风高洁,香火去染,信徒诚净,寺中僧人不贵不苦清悠自在。 她施展轻功落于寺内,正殿尚有咏经之声,她见东面的偏殿留了一盏烛火,无人值守,便步入其内。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来到佛前举目看去,上面供着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心知今夜缘在此间,便合手跪于蒲团,低声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大殿中只有她一人,佛也只望着她。 比起在刘府中的时候,江瘦花的头发长了一些,后面的已经长到肩上,额前的发丝随着低头念经,便垂在了面前,及至唇角。除此之外,好似并无多少不同。 但在她的心里无疑埋藏着仇恨与伤痛,而随着经文中的每一个字,如同溪水涓滴般流淌过心田,这股注定无法抚平的仇恨与伤痛暂时被封印在了记忆深处。 今夜,她是属于佛的。 同样的夜晚,云五靖却与佛无缘。 这是长治坊中的一家客栈,毫不起眼的客房里,云五靖正坐在桌前,面对着满桌子的菜。 怀经坐在对面,双手垂在身边死死地抓着凳沿,看着他狼吞虎咽。 他吃了半饱,客气地叫她也吃一些,见她还是不动筷子,便不理睬,拿来酒坛子,往嘴里倒酒,洒了许多在衣襟上,随后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抹了抹嘴。 他点的都是硬菜,水煮牛肉,烧鸡,笋丁焖肉,鲈鱼脍,唯一的蔬菜炒豆芽也是为了这两天可怜的肠胃。 等把肚子填饱,酒喝得差不多,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他打着嗝,斜眼看着怀经,只觉得刚入肚的香喷喷的肉和痛快的酒都不如眼前这名小娘子。 也许是时间长了,怀经没有之前那般慌张,此时见桌对面的凶人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便问道:“你为什么找怀家的麻烦?” 云五靖笑了笑,却不回她。 怀经心里暗恼,又不敢发作,再问道:“你每每拳下留情,不夺人性命,自你到许州之后还未开过杀戒,为什么?” 其实,她也不是一定想要追寻答案,或许是云五靖一路带她来了客栈,自顾自的大快朵颐祭着五脏庙,好似并没有要对她如何……紧绷的神经不觉放松了下来,一边找些问题让这凶人无暇他顾,一边寻思着脱身之法。 可惜她到底是年幼,不知酒足饭饱思**的道理。 云五靖色眯眯地盯着她的小脸,把桌子往边上一推,凑上前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 怀经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挥掌打过来,可哪里打得着他,小手被他擒住,马上就是一阵剧痛传来,她挣脱不开,疼得蹲下身子。 “松开!你既不杀人,我自不怕你!” 云五靖笑着说道:“衰事,你拿我当不杀生的菩萨?便是念经的和尚,在江湖中厮混,也留不下个慈悲。” 他手上松一阵,紧一阵,怀经的小手被他捏得发青,疼得人也缩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你姓甚名谁,乃怀家何人?” “王八蛋,你给我松开!” “这张脸长得漂亮,毁了可惜……”云五靖松开手,看着她连滚带爬退到墙角,也不上去,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夜里的风吹进来寒意逼人。他举起拳头,对怀经说道:“你有胆子再说句‘不怕’,我就打得你鼻歪嘴裂,便是一流的整骨郎中将来给你治好了,也是一张猪脸。来,我等你说。” 他言罢摇了摇桌上的几个酒坛子,忽然见到桌对面好像坐着一名年轻男子,一根简简单单的木簪插着道髻,无冠无帽,一身血色长衣,背了把漆黑的长剑,这一副潇洒不羁的样貌,和记忆里遥远的印象渐渐重合。 云五靖呆了片刻,眨眨眼,桌前这个男子的身影凭空不见。 也许是怀经方才的问题,也许是悠悠岁月里记忆的自然浮现,他慢慢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 他自从离家闯入江湖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风采出众的剑客。这名年轻男子脸上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正悠悠然地跟他说话。 “你要等我说?我这人胆子是跟着酒长的,酒越多,胆子越大。” 他正全神贯注准备出拳,这名男子居然伸手拿了桌上的酒,也不倒杯里,直接对着嘴喝了几口,又笑着说:“你想看我的胆子有多大?那你得多买点酒!” 那是一间山路上的小酒铺子,里面摆了四张桌子,他只花了几杯酒的工夫,就打死了酒铺里的七八个江湖人,抢了他们中唯一的女子,点了穴道丢在地上,准备吃好喝好,享用完后再上路。 这名男子这个时候走了进来,一面打量四周,一面笑着跟他说:“多大仇,不留一个活命的?” 他正要动筷子被这人打扰,自然是没好气地说:“我不过是冲这婆娘多瞅了几眼,这几个便要出手叫我好看,对我动了刀子,那就不能怪我手下无情了。” “那也没必要全都杀了吧?”这名男子竟然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真是活腻歪了!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没有马上动手,他还说了句:“我拳下从来不留活口!” 也是巧了,两人同时向地上的女子看过去……他顿时有些挂不住脸面,嘴里说道:“女的不一样。” “睡了再杀?”这名男子颇有些兴趣地追问。 这不是废话吗? “兄台,睡女人是要讲技术的,这么强来,算不得本事。”。 “老子就喜欢强来!” ………… 第四十九章 生来便是如此(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几岁了?” “十六。” 云五靖靠在床上,一条腿斜斜地搭在床沿,定儿不动。 他看着浑身发抖的怀经,小美人儿可怜兮兮地站在墙边,脚上的木屐整齐的被摆放在一旁。地上湿湿嗒嗒的,像是刚倒了水,如此寒冷的夜里,赤着脚站在湿地上,这样的滋味出身江湖豪门的怀经是从未体会过的。 “如此美艳的小娘子。不管你是怀家什么人,今晚我定要睡了你!” “你做梦!” 哗啦一声,他将手中酒坛子里的酒水泼洒过去,打湿了她雪白的绸裤。裤腿上的那朵海棠花,湿了之后颜色变得暗沉,亦失了往日里的妩媚动人。 她的一双赤足白玉似的,此刻已被冻得通红,嘴里再是倔强,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一点英雄豪杰的气概,完完全全弱女子的模样——泪汪汪的双眼,抽抽的鼻子,委屈的嘴角,反正这样一个女孩子,大概没有多少男子会不喜欢的。 可云五靖无疑恨得下心,冷酷无情地告诉她:“你要是走开,我就打你,保证将你打得以后见不得人。” 他从来不是好人,生下来就在岭南老林子里,整日与野兽为伍,信奉的是丛林法则,唯有祖母那一身来自南唐皇宫里的贵气,才给这种荒蛮的生活带来了一丝精致。 ………… “那就没有办法了,我只能阻止你强来。”桌子前边的男子笑眯眯地说着,手上还不停得倒酒,也不知是不是怕了? “我跟你无仇无怨,你要是现在走了,我保证不会向你动手……看样子你不会走,可知我是何人?” “正巧从南方来,一路上都听着你的传闻,尊驾这副面相,倒是好认!” “哦……江湖上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 “无法无天云五靖,一旦出拳,无人不倒。”这名男子从背后取下长剑,大大方方地摆放在桌上,笑着说:“不过,我不相信。” “不如试试?” “试试!” 天下的江湖高手,没有任何一个,能比他的拳头更快。云五靖就是有这样的自信,哪怕眼前这名风采不俗的男子,等他的剑拔出来,自己的拳头一定打在了对方的鼻子上。一拳下去,对方的脑袋里面就会乱成一团,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似乎这名男子也知道,所以他根本没有拔剑,只是一推剑柄,将剑身带鞘当做一把棒头,直直地戳在他因为伸出拳头而打开的腋下。 所以,云五靖的拳头在这名男子的面前,差之分毫,再也无法前进。对方的剑头正顶着他的腋下,虽然速度不如他的拳头,但这其中移动的距离,却只是他拳头运动距离的四分之一。 比速度,云五靖赢了。 但是比准,对面这名男子无疑是技高一筹。 “你看,我还没倒。” 云五靖的脸都黑了,但他不是逞口舌之快的人,只言道:“那再试试!” 桌子四分五裂,飞出了酒铺。 他自南而来,尚未碰到势均力敌之人,这使剑的男子功力不如他,剑法虽然快得能够追光断影,但比较起他的拳速,却是不及的。可他与这名男子过了百来招,居然奈何不得对方。 “你是何人?这《方寸之间》乃我老头子亲传给我的,你怎会知道?” “莫要误会,我可不是认识令尊,也不识你使得拳法。说来惭愧,我甚至看不清楚你出拳的动作。你出拳的速度太快了……” “那你怎么可能每每算到我的拳路?” “这叫我如何说呢?我可以问你,你为什么出拳这么快?” “我怎么知道?生来便是如此。” “对啊,生来便是如此。” 使剑的男子一手扶着腰,一手持着剑,平复着凌乱的气息,还冲着他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喜欢且满足于这样的打斗,他也笑了起来。 两人都笑得无比自在! 许久未有,打得如此痛快。 真是难得! ………… 他开始还有点期待,但马上就觉得可笑起来。 拿眼前这个丫头和那人去比较,不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吗? 怀经的勇气已经被摧毁了,她甚至不敢看云五靖,只要不再让她赤着脚站在满是酒水的地上,只要麻木的,冰冷的,这种针刺般的酸楚疼痛不再折磨着她的脚丫子……不管云五靖要做什么! 她被拉扯到了床上,被对方搂在怀里,或许下一刻就要被揉碎撕裂,可这凶人却有些心不在焉,迟迟没有动作,不知在想什么——似乎那美好的回忆比眼前明艳动人的她更为吸引,更有魅力。 云五靖确实有些失了兴致。 这丫头满脸通红,又羞又怕,小手冰冷,抵着他的胸口,不让他贴着。 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在她的小嘴上亲了一阵。 和处处留情的叶云生不同,云五靖是个不解风情的蛮汉,只要女人漂亮,身材好,那就适合……至于爱情什么的,要来何用?反正看着人家哭得死去活来,爱得惊天动地,最后也不过是脱了衣裳滚来滚去,不都一样? 他捏着怀经的下巴,面无表情地问:“不愿意?你可知江宁府的青楼里面是怎么调教新嫩姐儿的?” 怀经的嘴被他捏得微微歪了,红唇错分,白贝轻露,说不出的诱惑……他伸了伸食指,见她说不出话来,于是轻轻地说:“那些姐儿不会.......” 就在不久前,天刚要入黑的时候,怀家还留在坊市中心的一些人抬着怀督赶回去。怀家大郎怀缘知道了经过,听到最后云五靖挟走怀经,不由得面色一变,问道:“为什么要挟走小五?小五出门的时候作何装扮?” 那名手下额头流汗,说,就是在府里偶尔穿的那一身…… 怀缘冷笑道:“难怪,我当这蛮汉要拿小五来要挟,原来是**上脑!” 那手下担忧地说道:“大郎,若是那杀胚发现五郎是个男的……” 怀缘发怒起来,厉声说道:“闭嘴!还不赶紧将人找出来!” ………… 第五十章 生来便是如此(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自被云五靖亲过后,怀经已是懵了,等回过神来,一只脚被这人给拿在手里,粗糙如石头般的手指在她滑嫩的脚底轻轻抹过,她整个人禁不住抖了起来。 怀经将脸埋在老云怀里,蜷曲着身子。老云则像个又闲又富贵的老翁,懒洋洋地仰面躺在床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美玉。 他玩了一阵,火气上涌,手不由地伸向怀经胯下,用力一捏……怀经疼得整个人一缩,嘴里惨叫了起来。 “衰事!你明明带着把,为什么要扮作女娃?”他也是吃了一惊,心里恼怒,手里又是一捏,可把怀经给捏惨了,嘴里喊了起来:“莫掐莫掐,疼死我啦!” “你想如何算计我?说!” “哪个要算计你了!我平日里就是这副扮相。” 云五靖一把推开她,喃喃地说:“衰事,早知如此就不来许州了……贼老天,又玩我!” 见这凶人兴致全无,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之间,怀经心里不再害怕了,那些羞涩也一去无踪。 她瞪着眼说:“你方才又亲又摸的,不是喜欢得很吗?” 云五靖看了看自己刚才捏过的手,搓了搓手指,再又盯着怀经的小脸看了会儿,荒唐的念头生了起来——这能是个男的,如何可能? 他把手探下去,在怀经瞪大了双眼来不及躲的时候又捏了一下。 “哎,衰事!”他闭上眼,一个翻身打算早早地睡了,做人能跟自己过不去,但不能跟老天爷过不去,这是快要步入中年的男人必须明白的道理。 ………… “你可以回去了。” 这是云五靖自床上起来后对怀经说的第一句话。 她却不理,拿了一把梳子,慢慢地将乱了的头发理顺。 其实从一个女子的发式就能看出她的身份地位,大多穷苦人家的女子都是自己梳的头发,做不出高贵的发式来。多是平髻,包髻,坠马髻,简简单单,又不容易散乱的。不像富贵人家那些要丫鬟养娘来打理的发式,例如高髻,灵蛇髻,九鬟仙髻。 时下年轻女子流行梳朝天髻,却是云五靖甚为讨厌的,那种看似傻乎乎的发式。 怀经没有梳朝天髻,而是做了古汉盛起的垂云髻,将头发松松挽于脑后,自然垂落,在最底下轻束成一握。整个过程十分方便,看着也简单,却是老云最喜欢瞧的发式,带有一种飘逸优雅,婉约风流的美态。 明知这人不过是一男子,却还是多看了几眼。 “你昨晚亲了我。” 云五靖顿时黑了脸,不想搭理她,心里又开始烦躁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憋出来的。 怀经见他不说话,也无所谓,好似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嘀咕:“我回去肯定要跟家里人交代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这事情说出去了,难免会在江湖上传开的。” 都说英雄与美人,项羽配虞姬,周瑜配小乔,若虞姬小乔其实是男人呢? 他老云被江湖人骂习惯了,厌恶惯了,也由得他们,但不可以是嘲笑,他即便是个恶人,是个蛮汉,那也该是顶天立地之辈,不该被人笑话! 她将手里的小木梳放入腰带内里,又从外衣的夹带里拿了一只小小的承露囊,贴在脸上细细摩挲,十余回后两颊已然嫣红,似花瓣娇嫩欲滴。 云五靖不同于常人,内力深厚,五官敏锐,早已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好像是多种花味拼凑。等怀经收回到夹带里,香味渐淡,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这香囊甚是霸道,怕是近些天都闻不得别的女子的香味了。 本打算将这人赶走,又不是女的,留着也没个用处。但被她两句言语挤兑住了,想想与其被江湖上的人乱说,还不如先忍着她,看她能如何! 两人离开了客栈,在街上走了一段,云五靖进了一间面食铺。 这面食铺子占地不大,摆下四张桌子,各边都已顶墙,门口进去就是两只大锅,在土灶上烧着水,边上有两名食客,已是在等面熟了出锅。 云五靖也走到两只锅水边上,从地上的箩筐里打了四两面条丢进锅中,拿了一只碗交给面贩。土灶一旁有只半人高的大匣子,里面一小格一小格盛放着添头料子。他指了肉片,笋丝,酸菜,葱花,然后跟上了年纪的面贩老头儿说道:“多加点卤儿,莫放醋!” 边上怀经也拿着一只碗,交给面贩,拍了拍云五靖的胳膊,跟老头儿说道:“别的与他一样,只多加醋!” 不一会儿,面与添头都放在了碗里,并加了汤水与卤儿。 云五靖呼呼呼地就吃了精光,坐桌子对面的怀经方才拨了拨面上的肉片,夹了一筷子面上来吹凉…… 云五靖和她对视了一眼,像个孩子似的,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站起身子付了钱,就要走出去,刚好铺子门外走进来一名女子,正巧挡了道。 “吃了?” “刚吃好。” 两人打了声招呼,云五靖又退回来在桌边坐了下来。 进来的这名女子恰巧是江瘦花,特意寻了过来找老云。她看了眼桌边的怀经,见云五靖不打算介绍,便也不多问,去热锅边上下了二两面,只要了些菜心。 等这碗素面吃了,怀经才差不多吃完那一碗,有些难受地挺了挺腰,却是吃撑了。 不大的面食铺里,四张桌子只有他们这一桌,其余全空着了。 江瘦花正要跟老云商量:“接下来如何打算?” 不过是两天的工夫,云五靖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相比较被他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怀家,似乎他更忍受不了。也可能是昨日那一场大打痛快够了,他说道:“我懒得凭白耗着,等会儿就去怀家瞧瞧。” 江瘦花道:“如此一来,怀缘必定会躲着你。” 云五靖只想速战速决,摊开手说道:“那就一把火全给烧了,既然是‘不见光’,要什么漂亮的屋子?” 江瘦花瞧了他几眼,不明白地问:“你这么急躁,是发生了什么?” 云五靖哪里解释得清楚,只说道:“这许州与我八字不合。” 怀经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见他耷拉着眼皮的那一只眼斜斜瞪过来,想了想,颇为歹意地提醒两人:“其实要逼怀缘,最好的方法就是找许州的知府大人,若有本事能逼得知府大人低头,去寻怀缘说项,便万事皆行啦!” 第五十一章 生来便是如此(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许州,隶京西北路,地近京都汴梁为京城南部屏障,位置特殊,重要性不言而喻。 镇许州知府乃是王素,其父魏国公王旦,一代名臣。 这王素因倦怠公事,为御史所劾,刚从开封府出知许州,一路别去好友欧阳修后,即躲在城中的公宅里,整日看书饮酒,无心他事。 “你可以把他当成普通人,进去拿了赏用几下拳头,然后叫他去找怀缘。”怀经一本正经地说着,“不用担心什么,对你来说,这跟吃碗面一样,轻而易举。” 云五靖和江瘦花都看着她,自古民不与官斗,终究是有其道理的。那一位可是知府大人,去找他的麻烦,等同于造反,跟与怀家拼斗,与一城捕快厮杀,有根本的区别。 江瘦花的心里对怀经起了怀疑,正要问的时候,面食铺子外边挑帘进来一名江湖汉子,腰上挎着唐横刀,扫了一眼,对云五靖抱拳搭礼,说道:“在下开封卢文,在王大人手下听用,找云五靖云兄弟说句话。” 云五靖与他抱拳还礼,并请了入座,这一桌四人算是凑齐了。 江瘦花问道:“哪一位王大人?” 这就是不信有如此巧合之事。 但不信不行,“新到知府王素王大人。” 云五靖接了话过来,说道:“有什么要说,只管道来!” 卢文不是来找麻烦的,大大方方地将王素的用意说了出来:“王大人近年来诸事不顺,刚至许州,不想管其他事情,只打算好好休养一年。可云兄弟来了,只两天就把许州闹得天翻地覆,昨日曹通判吃了大亏,欲将此事上奏,先给云兄弟定个祸乱地方的大罪,再把城防军调来捉拿。” “就许州这一地厢军,把歪瓜裂枣去掉,剩下的做了城防军,能济得何事!”云五靖懒洋洋地道:“那王大人欲要如何?” 卢文道:“请云兄弟离开许州。” 云五靖笑了笑,说道:“只他一个知府怕是请不动我。” 卢文也笑道:“只一个知府身份确实不够,但若加上花间诗社呢?” 云五靖收了笑意,片刻沉默后说道:“王大人与花间诗社是什么关系?” 卢文道:“早些年经由欧阳修先生举荐,加入诗社。” 云五靖不再多问,点头说道:“你走吧,回去告诉王大人,不出三日我定会离开。” 卢文仔细看了桌子两边的两位女子——天下间美女无数,但有这般倾城倾国之容的却如稀世珍品,难以亲见,更遑论一次两位出现在身边。 “不如在下请云兄弟喝一壶美酒,换个好地方亲近亲近?” 云五靖笑了笑,卢文也笑了起来。 笑仍在脸上,在眉梢,在嘴角,这一张尚算端正的脸就被一只硕大的拳头给打上,肌肤崩裂,血撒半空。惨呼声方起即刻与喉咙中涌出来的血痰冲撞在一起。 咳不出,喊不响,卢文捂着脸倒在了地上。 可把一直保持安静的怀经给吓着了,说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动手了呢?人家说要请你喝酒啊,不至于挥拳头吧? 还是江瘦花问道:“此人哪里惹到你不快了?” 怀经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道:“是不是他刚才打量我与这位姐姐的眼神让你觉得被冒犯了?可他毕竟只是在心里偷偷地打我俩的主意,也没有真得惹到你呀!” 是这个原因吗?江瘦花微微一怔,她到现在还以为怀经是个姑娘,年轻虽轻,但花容月貌,确实容易引起别个男子的觊觎…… 云五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烦他喊我兄弟,天底下我老云只有四个兄弟。” 怀经呆呆地看着他,云五靖的这张脸,在格外霸道与疯癫中自有一股别样的魅力,叫她瞧得入了迷。 “你三日就要离去?” “三天时间,难道拆不掉你怀家?” 不管多有魅力,终究是敌人——怀经心里暗暗地想,只要让我找到机会,一定能致你于死地! 来许州找怀家麻烦,自然有其讲究,云五靖也不可能呆着等三日过去就离开,虽然答应了王知府,但这几天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做事。 三人离开面食铺子,江瘦花好奇地问他:“那花间诗社是怎么回事?” 怀经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花间诗社由南唐遗韵上一位韵主所创立,取自“花间”二字,既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遗世独立,符合南唐遗韵那些人的情怀,又以‘花间派’来祭奠那位南唐后主。到了这一代南唐遗韵的韵主将花间诗社与小楼结合起来,一文一武,文以花间诗社来笼络天下爱诗文之人,自此逐渐转变成了江湖中的一股势力。” 她看了眼云五靖,双手挽住他的胳膊,俏生生地说道:“你是南唐一脉,必然与这一势力有关系啦。” 云五靖抖了抖胳膊,从她两只小手中挣了出来,不屑地说道:“狗屁的势力,就是一群惶惶不可终日的亡国之奴!” 江瘦花不知云五靖是如何想的,倒是有诸多好奇,问道:“卢文怕也是花间诗社的人,你为何不留些情面?” 云五靖道:“即便是花间诗社的人又如何?” 怀经笑道:“可之前卢文一说王大人加入诗社,你就答应明日便走。” “姓王的又没有惹到我,我干嘛跟他过不去?” 身边两人都一时无语。 也是巧了,江瘦花与怀经一左一右在他身边走着,两人都是穿着木屐,偏偏落地的声音合不到一处。可三人都没察觉,或者根本就没有去注意这一点小事。 说话间,已来到一处广场,一伙杂耍卖艺之流正在靠着北面的大墙根下吆喝,有火焰在围观的人群头顶向上空射去,接着化为浓浓的黑烟,再被风吹散。 江瘦花道:“你前边说的四个兄弟,分别是谁?” 云五靖看着人堆里飞起来几只银环,在空中轮番上下,徐徐从边上走过,一边说道:“我们长安四人,你怎会不知?” 第五十二章 生来便是如此(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江瘦花咦了一声,问:“你说的是你有四个兄弟,除了他们三人,不还有一个?” 云五靖哦了一下,恍然醒起,说道:“那人好多年未见,不提也罢。” 江瘦花兴致勃勃地问:“叫什么?必然不是无名之辈,对不对?” 市集中行人往来,络绎不绝,又有杂耍卖艺,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周围驻足一大圈人,吵吵嚷嚷,极为热闹。 忽然人群猛地散开,一条火蛇,转瞬及至,喷射到了云五靖身上。 “哎呀!”江瘦花吓到了,惊呼出声。 吃了意外的惊吓,人群已然散开,更有人害怕被殃及直接往家中跑去,头也不回。 杂耍卖艺的一名矮脚汉子正丢下手里的火把,将嘴里叼着的一根竹管小心地捏在手里,转身就跑。 “哇哦,真舍得呀!”怀经脸上满是赞叹,似模似样地点评起这条火焰来:“除了万宝楼去年新出的火油管,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宝贝能将火舌喷到十步开外。” 她故作镇静,双眼盯着已成了火人的云五靖,一时间心头竟有些惘然,其中滋味更是难以述说。 只是转眼的工夫,云五靖浑身都着了起来,熊熊火焰将身边的江瘦花与怀经都逼退了。 一看有人被烧着,而且火势猛然大了起来,还留在周围看着热闹的人也一哄而散。 江瘦花脸上失了颜色,嘴里直念叨:“阿弥陀佛,这可怎么办?” 木屐在地上又开始跳动,像一只可爱的小灰兔,“哒哒,哒哒,哒哒……”怀经好似刚看了场精彩无比的演出,鼓起掌来,开心地说道:“瞧吧,这就是江湖不见光千年传家的真正本事!我大哥终于出手了!” 此刻,云五靖变成了一团火球。 通常人体着火,直接致死的因素是缺氧,窒息,不论是吸入燃烧中的有毒气体,还是高温热气,还是身边氧气被快速燃烧耗尽而缺氧昏迷,真的说一个人被烧死了,那都是人昏迷之后再慢慢烧死的。 所以,一个人在燃烧的过程中,站着或者摔倒,是生与死的两个表象。 云五靖还站着,既没有发出哀嚎,也没有挣扎奔跑……他只是站着,仿佛火焰还是杂耍中的技巧,具备了华丽的观赏性而全无害处,仿佛他也在表演着,表演如何在燃烧。 只见身在火球中,他抬起右手,高举过头顶,徐徐握拳,跟着猛地一扯。 吞噬了他的火焰便像是一件披在身上的衣裳,被他一把扯了过去。火焰裹着浓浓黑烟,在一团无法看见的内劲挟裹里,犹在滚动,却离不开他的手掌。 接着,他将这团火焰丢了出去,好似一颗火红色的流星,砸向了正在跑远的那名矮脚汉子。此人之前暗算云五靖,倒也不敢大意,秉持一击即中,转瞬千里的杀手原则,早就开跑。可惜云五靖的动作太快,周围的人又都散开了,大街之上这人的身影,奔跑时的动作尽在云五靖眼底。 火球遥遥追去,扑到了这人的背上,裹在外边的内劲已耗了七七八八,火刹那间就炸裂,燃烧起来。 应了那句老话,玩火自焚…… 这名汉子发出绝望的嚎叫,挣扎着将手中的一支竹管抛了出去,前方一人凑近接到手立即放入怀中,并飞出一把短刀,刺入了这人的胸膛,结果了他的性命。 ………… “这么说,云五靖被黑油滚火喷中,烧了一小会儿,分毫无伤?” “小九是这么说的。下手的兄弟被云五靖内劲裹成的火球砸中,死了,不过那根刚买来的火油管,倒是保住了,叫小九给带了回来。” “下手的兄弟是哪个?” “彭力,匪号‘舌下飞烟’的那个。” “我知道这人,可惜……既然保住了火油管,给他家里人多送二百两银子过去。” 怀缘示意这名近随先行退下,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已挂了淡淡的笑容,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他往厅堂里走去,那里面还坐着今日刚来的贵客。 何碎跷着高高的二郎腿,手里捧着一把瓜子,这些西瓜子经过椒盐桂皮炒后香味扑鼻,口感甚佳。他嗑开皮壳没有太大的响声,反而吐瓜子壳“呸呸呸”的好不大声。 红木圆桌边上安静地坐着一名女子,正陪着他,这时忍不住问道:“你大老远地赶到许州,原来是为了与怀家结盟,一同对付宁家?” “呸,我凭什么让他们去对付宁家?”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诡计,但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许州来见怀家大郎。” 堂前脚步声近前,怀缘走来口中连说“抱歉”,一边到桌旁坐下,“来了个不好对付的蛮汉子,叫人不得清净,让何兄笑话了。” “呸,知道他是无法无天云五靖,还不让着?”何碎仍旧是之前那副模样,“你这死不变通的性子,自小就没有改过。吃的亏还不够吗?” 怀缘淡淡笑着,喝了一口暖茶,正要说话,就见那名近随站在堂前,轻轻唤了声:“大郎。” 这人姓严,单名一个“振”字。曾是二叔的伴当,是极好的筹算高人,自他当了怀家的家主之后,二叔退隐,让严振为他出力。 他对何碎点了点头,然后跟边上的女子抱拳,再走出去。 严振跟着他又来到前边说话的地方,这是一个敞开通透的长廊,青灰色的瓦顶,红色的廊柱与围栏。 “万狮桥塌了。隋姓五兄弟带上了金刚网、噬魂钉……还是折了。” 怀缘一对瞳子垂下来,落到脚尖上,问了句:“那人伤了没?” 严振也看了眼同样的位置,明明什么也没有……两人站在那儿,好似站在一座正要坍塌的桥头,望着下边即将汹涌澎湃的湖水。 周围乱哄哄的叫喊声就如被桥砸开的水面,向里边涌进来。 “桥塌了……人掉下去了!” “有人掉下去了吗?” “三个人,哎哟,瞧见了吗,那个男的还在水里呢,一直没见出来。”。 “快走快走,别看热闹了!那是江湖人在厮杀呢!” 万宝楼的金刚网,去年最新制的。柜上价呢……五百两银子,非一流的神兵不能破,能网三个壮汉,等闲不得脱身。湖里碎裂的石桥沉坠,荡起一股淤泥像搅浑了的汤面,这网,就浮在水面,好似一个罩子给套在上面。 第五十三章 生来便是如此(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水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五个人,分别站在金刚网的周边,将网按下去。之前掉进水里的人没有露头,应该正在网下边,被这五个人给把持着金刚网罩住不让出来,看得边上瞧热闹的人都胆寒起来。 “看!要活活淹死那人呢!” 可奇怪的是,水里除了刚开始闹腾了一阵,石桥沉底之后便平静下来,再没有大动静了。 掉进水里的人呢? 金刚网向水底陷了进去,仿佛有一条大鱼猛地一拽,把五个大汉都给扯到了水里,再浮不起来。其中一人挣扎得稍久了些,还把手里的一捧噬魂钉给打了过去。 可似乎没有起到任何帮助,这人还是被拖进水里,再没有冒出头来。 最早掉进水里的男子,手上捏着他自个儿的帽子,从靠近岸边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了出来,神色从容,仿佛刚洗了个澡,除了浑身都湿透之外,看不出别的异样来。 严振抬头说道:“在湖边,云五靖和白衣女子分开,看样子白衣女子要去换一身衣裳,五郎依旧跟在云五靖身边。” 怀缘仍未抬头,说道:“他们两个,还在向这里来?” “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严振无奈地说。 怀缘都被气笑了,仰头长笑几声,随即骂道:“这疯子真个是人鬼厌弃,实在太赖皮了!” 严振见他笑骂一阵,再无他话,便拱手就要退下。 怀缘突然问道:“里面来的那两个,城里还有别的同伴吗?” 严振露出惊慌的神色,扯住他的手,道:“大郎,此事可千万仔细了,一个不慎,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就没了。姓何的下三滥,那是黏上甩不掉的稀鼻涕,江湖上除了宁家,没人愿意招惹!” 怀缘叹道:“我又哪里愿意被他们黏上,这何碎自小与我相识,为人如何我是一清二楚,此来,却是比云五靖,更让我心烦意乱呢!” 厅堂里的圆桌是红色的,木凳也是红色的,别的摆设,就找不出这一个色来。 所以,除了圆桌与木凳,只这位姑娘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本来白白净净的腿,自绛紫色的贞观服的裙摆中斜跨出来,是极为妖艳的;可惜此刻这两条腿上都绑了厚厚的绷带。 夏芸仙腿伤未愈,正勉强坐着,就听何碎说道:“呆会儿,陪我去逛一逛小西湖。” 她的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不管心里如何咒骂,口里却答应下来:“是。” 江湖上,地位相差仿佛的几个家族,多少都有来往,便是天南地北的,江湖风风雨雨,也能在一个屋檐下遇到。何碎与怀缘,五、六岁的时候就认识了,谈不上有多少情谊,便是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敌是友。 多年前,宁何两家暂时分了胜负,何家衰败,何碎像是在江湖中消失了。怀缘也从来没有挂念过。 在一张桌子边上,又坐在了一起,怀缘对桌角甚至地上被吐得乱七八糟的瓜子壳视若无睹,带着淡淡的笑容,与何碎聊了几句最近江湖上的事情。 换做别的时候,他都不急,但今天,这个时候,却不能不急。 云五靖正向着这边赶过来。 前面两次能够代表不见光的暗杀均告失败,他知道,今回是争不过了。 “好久没有见你,今日缘起,应该好好庆祝一下。这些年我在江湖东躲西藏的,都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你说,晚上该不该大宴一场?” “今晚肯定请不了你。” “怎么,大名鼎鼎的不见光怀家,在许州连朋友都招待不了?” 怀缘淡淡笑着,说道:“何必明知故问,我要是倒在云五靖拳下,与你有何好处?” “呸,我什么好处都没有,相反,还会被你记恨,被不见光当家之主记恨,我这个脑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在别人的手里了。” 怀缘转动着桌上的茶杯,说道:“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设计让魏显来找我,加入到这一场争斗中去?” 他不知道何碎放了听海和尚这一枚暗棋在魏显身边,但能猜到魏显找上不见光,必是出自何碎的谋划。 何碎摊开手瞧了瞧,西瓜子已经吃完了。 “对了,你给报个价……我要是买不见光去刺杀宁苍生,需要多少银子?” 怀缘笑了起来,何碎也跟着嘿嘿嘿地笑。 唯一没有笑的夏芸仙背后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手里捏着一枚飞梭,忍不住就要出手。 只见怀缘收了笑容,冲她看了过来,淡淡地说道:“天下间拿钱要命的活计,无数人做,可为什么江湖上只认‘不见光’这一家,而别个虽也有一时凶名,但终究归于轻风细雨,成了不入流之辈?” 夏芸仙出了一手的冷汗,声音沙哑地问:“为什么?” “因为拿钱要命的活计,我们爷传爹,爹传子,传了千年之久,一直在干而没有变过,甚至一大家子,别的活儿一样不会!”怀缘冷冷地看向何碎,就像眼前根本没有夏芸仙这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世上人千千万,有的人生下来就是王侯将相,有的人生下来就是贩夫走卒,而我们怀家的人生下来,就是刺客。” 何碎也看着他,咧着嘴笑道:“而我们何家,生下来就是下三滥。” 整个江湖,只有何家,才会说自己是下三滥,说得如此洋洋自得,理直气壮。 所以,怀缘又挂上了淡淡的笑容,好似前边一闪而过的杀机并不存在,道:“改日一定给你摆上大宴。” 何碎站起身子,问:“你打算怎么对付云五靖?” 怀缘也陪着站起身来,让出堂前的口子,说道:“云五靖我对付不过,但他也有对付不过的敌手,我已请了过来。” “难怪,近来不死帮北进,是你请动了疯婆子。” “我可请不动她,她是为云五靖而来。” 一路送到前院,一辆马车停放在此地,何碎扶着夏芸仙上了车,回头低声与怀缘说道:“‘小手段’在前唐靠着他们的银线金针与一些小把戏,也只不过在江湖中做到个不上不下的席位,与我们‘下三滥’俱是鸡鸣狗盗之辈,可说是难分高下。到今日宁家却成了豪门,便是武林大派也要卖宁苍生三分脸面,更不会轻易与之为敌!长安之事,宁家便在局中,怀兄,千万小心了!” 怀缘等马车上了长街,才低声自语:“宁家有位宫里的娘娘,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攀附权贵之事,谁又不会、不能呢?看来,是时候把东西送还给魏显。若是得罪了此人,再想巴结长安权贵,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第五十四章 生来便是如此(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马车一路离开长治坊,向北来到小西湖一处岸边上,稳稳地停了下来。 何碎靠在车辕上,伸了个无忧无虑、大大的懒腰,对驾车的一名年轻胖子说道:“田田,你还记得爹当年是怎么说男女之事的?” 何田田是他同父异母的二弟,像个弥勒的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 见他一时想不起来,何碎笑着说道:“爹曾说过,大凡喜欢一个女人,无论有多深眷恋多难割舍,只要给他每日都挨着这喜欢的女人,脱光了伴着……大概一些日子就会厌倦,更不用说天长地久了。” 何田田笑着说道:“爹只是想教我们,人都是如此罢了。” 从车里不情不愿走下来的夏芸仙来到何碎身边。 他轻轻地摸着她的脸颊,听何田田继续说道:“怀缘对你是百般提防,所以你故意不提真意,反而在最后叫他小心宁家。无心算有心,他听了你那一番话,必然对长安魏显更为重视,自然就会陷得越深。” 何碎搂着夏芸仙,漫步向湖边的长桥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无论得与不得,他都要跟宁家撕扯,人就是如此……叶云生放不下方子墨的血仇,宁家放不下叶云生的恩惠,而怀缘却是注定放不下魏显的。” 等经过长桥,走入垂柳依依的小径,何碎问夏芸仙,“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田田提起曾经爹说过的那些话?” 夏芸仙好似变了一个人,不见曾经的放浪妖冶,被他搂着,面无表情,只道:“你们亲兄弟之间的事情,我一个外人如何能够知道?” 何碎侧过脸去亲了亲她的唇角,笑道:“我那么一说,以后家里的几个兄弟,就不会欺负你了。” 夏芸仙被他轻薄了一阵,依旧无甚反应,道:“既然拜入何家,是人是鬼,都由得你们。” “我不想厌了你,是因为我好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了。” 他说得无比动情,搂着双腿旧伤疼痛不止的夏芸仙,潇洒浪漫地在湖边漫步——此间事了,心情怎一个好。 ………… 怀缘在书房里,默默地看着面前的浪客金。怀督、怀以、怀为,都被云五靖打伤,怀家高手里面,除了几位不再管事的叔伯,就只有面前这位浪客金能够独挑大梁。 “此事至关重要,万不可有失!” “大郎,放心,金某一定不负所托!” 浪客金单人快马,背一柄锯齿刀,一路向西,几天后来到了洛南县左近。 他本在官道上策马狂奔,忽见前方道上数匹快马迎面而来,一副不闪不避的模样,他急忙到一旁小路上绕过,心里方在想这里有哪些江湖势力,如此猖狂,后面数匹快马居然掉头追来。 “前面的江湖朋友,停下马来!” 浪客金催马快跑,一面回头运气喝道:“平白无故,几位追我做甚?” 后面的马儿与他的坐骑脚程相当,但耐不过浪客金一路赶来马力早就衰竭,两者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缩短。 “江湖寻仇,问朋友几句话,若无相干,绝不刁难!” 浪客金自是不愿停马,且不说身负重任,这等麻烦事能躲则躲,江湖中哪里有平常事? 可后边的人自有计较,喊道:“再不停马,兄弟就要暗器招呼了!” 浪客金回头再瞧了眼,相距十余步的距离,但凡善用暗器之人,这点距离出手必然难以逃脱。 况且,对方既然出言提醒,自是要对他的坐骑下手,即便后面马儿倒毙,他摔断胳膊摔断了腿,对方也做足了江湖规矩。 他控马而停,调转马头,一手按上刀柄。 一共六骑,转眼已围在了周围。 “尊驾是去哪里?” “长安。”浪客金在这一带并未与附近豪强结怨,也不是很担心。 “哦?过去所为何事?” “刚丢了差事,去长安找朋友混一碗饭吃。” “尊驾有朋友在长安?敢问是哪一位?” 出门之前,怀缘与浪客金对各种情况都有过安排,像类似这样的盘问,早有过口径。 “长安剑王谢鼎,早年在下曾与他有过交情。” 长安剑王在这一带是比较混得开的人物,这边盘踞的江湖势力多少都要给些面子。 六个骑士忽然露出奇怪的神情,互相看了看,之前一直问话的中年汉子这时慢吞吞地说道:“莫非尊驾不知近来长安发生的事吗?” 浪客金心里一紧,面上却茫然地道:“请教何事?” “信义盟毁了谢鼎在长安的所有铺子,一路追杀至此,这几日此人便藏身在洛南县左近。” 另一名骑士骄傲地言道:“谢老贼只敢在附近藏身,却不敢进入洛南县,是因为信义盟已与黄河归魂剑王平前辈谈妥,洛南县内一经发现他的身影,便要绑了交给信义盟发落。” 浪客金已然平静下来,徐徐拔出了锯齿刀,说道:“在下所料不差的话,各位就是信义盟之人了。” 能被怀缘委以重任之人,武艺当然不俗,自不是这些骑士能够拿下的。浪客金兵器在手,六名骑士几招间就被打下了马,均已负伤,其中一人知道不敌,甩出三枚飞刀,刺到他胯下的坐骑身上。 另有一人自怀中拿出烟信,趁着他马儿倒毙,躲开避让的空档,点了引线,射到空中燃起浓浓的黑烟,久久不散。 见了此等阵势,浪客金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与其浪费时间杀了这几个信义盟的喽啰,还不如先冲杀出去。 果然,才半柱香的时间,他跑了半路已被人团团围住,大约二十余人。他凭借强横的武艺连退数人,冲进一片密林,好不容易摆脱追赶,在一棵枫树下摘了水袋喝水。 从南面冲进来一名江湖客,这人手里提着光溜溜的长剑,剑鞘也不知丢在了哪里。他背上负着一人,手脚软绵绵地垂下来,像是晕了过去。 这江湖客见了浪客金明显吃了一惊,将背上的人放在地上,提着长剑冲过来就要动手,嘴里喊道:“好个信义盟,真当谢某怕了你们,长安剑王的脑袋,凭你就想取走?” 浪客金见这人浑身泥泞,狼狈不堪,面上长须凌乱,胸口更有点点血迹,深知是误会了,忙道:“在下浪客金,不见光怀家之人,非信义盟众!剑王且先住手!” 谢鼎一面戒备,一面说道:“休想设计谢某,空口白话,如何证明?不见光的人,来这里做甚么?” 浪客金也不瞒他,其实怀缘早有交代,长安城里几个需要结交的人里,就有谢鼎。他道:“剑王莫要存疑,在下实是怀家大郎怀缘手下。此来长安,拜访魏显魏大人,有要事相商。经过此地,被信义盟尾追至此,实属无奈。” 谢鼎还要不信,浪客金直言道:“若真是信义盟之人,何必与剑王徒费口舌?” 谢鼎颓然坐下,叹道:“确实如此。” 第五十五章 生来便是如此(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浪客金指了指先前由他背着的人——此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问道:“这位仁兄是何人,看起来伤得颇重?” 谢鼎摇了摇头,说道:“林老鬼,大名鼎鼎的血肉屠刀,救不活了……四面都被围住,闯不出去,他这一身伤,活不过今晚。” 林老鬼面朝着地,浪客金看不见他的脸,知道他昏了过去,可能就此一觉不醒,江湖人大抵如此,旦夕生死。 浪客金听了心里也是沉重抑郁,便换了话头:“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 “肯定会,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谢鼎又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沦落至此,不如我们一起闯上一闯?” 同在眼下的处境,俱要面对信义盟的围追,没有理由拒绝,浪客金应了下来。 “走,往东去。”谢鼎带路先行,竟不管躺在地上的林老鬼。 对此,浪客金早有预料,前面背着林老鬼跑出来是一时的血勇,这时留下才是正理,自己性命况且不保,仍需拼命,哪里还能背着一个昏迷的人走? 可是谢鼎走了几步偏偏回转头来,将林老鬼背上,冲着浪客金讪讪地笑道:“林老鬼陪着我一道出城,半路上被围住了,其中两棍是替我挨的,就这么弃之不顾,问心有愧。” 两人也没有马可骑,靠两条腿,跑出了密林,就遇到了信义盟的人,一路杀一路逃,好不容易跑到一处村落,抢了两匹马,经过老君山山脚又被围住,马被击毙,人也伤了,只有往山上逃。 这一路上信义盟人多势众,两人光顾着抵挡逃命,竟没有一次下重手的机会,尤其是浪客金,每次都是十余人围上来,好几次都险些伤在对方手里,便是想拼命都找不到机会。 浪客金只觉得倒霉透顶,也不知能不能逃出生天。 还是谢鼎早有计划,对他说道:“放心,到了山上,有个山洞,里面有两条岔路,其中一条可以通到后山,这老君山何其之大,他们信义盟再是人多,总不能围住整座山吧?” “早先没有想到会碰到信义盟的人,还以为他们早就解散了,毕竟凌云剑仙方子墨都已过世。哎,若是知道,我就不说去长安找你这位剑王,编个理由,也不至于被一路追杀。” 到了一条山路,进去一半,就见一名魁梧大汉挡住去路,手提一杆让人过目难忘的大枪。 这大汉快步跑来,步伐金戈铁马,威势惊人。 浪客金看了谢鼎一眼,问道:“楚客行?” 谢鼎点了点头,言语颇为紧张:“他身有旧伤,但我斗他不过,还需金兄弟一起出手!” 这时,楚客行已到跟前,枪直挺挺刺向谢鼎,谢鼎拿剑封门,人往边上避让。浪客金手里锯齿刀斜掠向上,取了一个长兵器最难防御的小角度,切入楚客行的臂内。 楚客行眼只望着谢鼎,大枪垂下来,向浪客金抖了过去,一记灌注内劲的滑杆子,枪杆擦到了锯齿刀,只见浪客金手里的刀像一条被钓竿猛拉的鱼,不受控制地就要蹿了出去。 枪头再到谢鼎身前,再被他封了一记,声响大作,疾风肆虐,长安剑王连退三步才拿住剑桩。 另一边,楚客行两记滑杆子,浪客金好不容易握住的锯齿刀终究脱手飞了出去。 前次为救方子墨,楚客行独斗谢鼎与林老鬼,一时尚且平分秋色。此次,虽然楚客行旧伤未愈,但谢鼎也一路拼杀奔逃,狼狈至极,状态连往日里五成都不到,对于浪客金这边的窘境,半点帮不上手。 兵器丢失,浪客金心境不稳,一只右手肿胀酸麻,提不上力,见楚客行一条大枪宛如狂龙闹海,枪杆扭动滑移,扫将过来,心里大喊道:“我命休矣!” 电光火石间,谢鼎快步赶到,长剑拦了枪身半截,卸去半分力道。 虽说枪杆还是滑在了浪客金的肩部,将他打翻在地,但已没有先前的威势,并未一击毙命。 楚客行回枪与谢鼎又拼了两记,将谢鼎打退开去。 谢鼎面对这个局面哪里还敢留下来抵挡,也顾不得浪客金与林老鬼,抹身便跑。 看了一眼地上挣扎不起的浪客金,楚客行露出一丝犹豫,既然倒地不起,他就不愿再下死手,当下提枪追着逃开的谢鼎,向着山路另一边跑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浪客金忍不住喊道,差点命丧黄泉,他身上还有大郎交托的要事,如此逃得一命,心中满是幸免于难的激动。 尽管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他挨了楚客行的一记滑杆子,肩头尽碎不说,内伤严重,一时半会哪里起得了身!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先前被谢鼎放在道旁草堆里的林老鬼忽然动了一动。 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杂草丛生之处,林老鬼还有些迷糊,沾满了灰土血水的脸上根本就看不清容貌,哪里还有江湖豪客的风采! 只见林老鬼一双眼珠子转来转去,扫到了浪客金。 “这是哪个山上?我为何会在这里?” 浪客金艰难地喘着气,小心搬运内息包裹住肩部周围的经脉要穴,疼痛之前就已经止住了,但身子用不上劲,只看着林老鬼挣扎坐起身子,见问便答道:“此山为老君山,剑王被楚客行追杀,自那条路跑走,林老鬼,你能走动吗?” “信义盟那些人呢?”林老鬼小心珍重地从怀里拿出一只软皮囊,取了一枚救命的丹药放入嘴里,似乎有些怀疑,像在查他言语,“你肩上的伤是被楚客行霸王枪所伤,命真不错,肯定是急着追谢鼎所以放过了你?” 浪客金大大方方地撕开衣物,露出肩部的伤势,一边苦笑起来:“可不是……捡了一条性命,但要是还继续留在此地,怕也是如篮盛水走。” 林老鬼看他伤处确为枪棒所留,加上刚醒的那阵子迷糊劲缓了过来,心思也清楚了,说道:“莫怕,我们一道走!” 信义盟的人怕是已经漫山遍野了,再不走,就现在两人这一身伤势,被发现哪里能有活路? 也不知林老鬼方才服下的是什么神丹妙药,一身伤势居然好了大半,这时站起来一把扶起浪客金,两人跌跌撞撞地沿路而去。 这一路过去地势开始往下,明显是下山的路。 “这就不对了,再走下去回到山脚,必定躲不过信义盟的人。” “往那儿走!”林老鬼找了个岔路,地上的杂草被人趟出一道窄路,还有折断的树枝掉落下来。 第五十六章 生来便是如此(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两人都不熟悉这里的山路,偏偏还走到了山野小径上,更是不辨方向,如此乱闯,终碰了璧,来到一处绝路! 面前十余丈高的断崖,三两处借力点,非轻功绝佳之人不能上,若两人身子完好,还可以攀爬一试,但现在走都勉强,徒叹奈何! 正要回转再寻前路,林老鬼忽然拍了拍浪客金,大声说道:“快看,那有个山洞!” 浪客金正绝望时,又惊又喜,望过去还真是一个山洞,树藤掩埋了大半,约有一人高。 “哈哈!林老鬼!天无绝人之路!剑王说有个山洞,可以通到后山,必是它了!” 林老鬼也兴奋起来,拖着浪客金进了山洞,这洞里阴暗潮湿,稍稍深入就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浪客金怀里还有火折子,点了起来,两人慢慢摸爬进去。山洞中这一走就稍稍久了些,按说有两条路,还没有见到岔路口,浪客金已是吃不住伤势,软到在地上,累得直喘气。 “赶紧起来,既然我们能发现这个山洞,信义盟之人就未必发现不了,迟早会追来的!” 浪客金像条被人狠狠踹了肚子的老狗,疲惫无力地躺在地上,只剩下喘息…… “不行了,我要再勉强走下去,内息崩坏,才是要命。只要躺上两三个时辰,我就能运气疗伤,明日或许可以恢复行动。” 林老鬼俯下身子,仔细地盯着他的双眼。 两个人都是如此狼狈,脸上黑乎乎的,身上血迹斑斑。 “你确定不走?那便不要怪我……我可不想在此地等死。”林老鬼的呼吸也十分沉重,只是他还有余力,见浪客金不再言语,不由得点了点头,说道:“那我走了,江湖再会。” 他拿了火折子,渐渐走远。 浪客金很快就陷入在完全的黑暗里,片刻后,他喊了起来:“林老鬼,回来,回来!” “不用喊了,我带不走你的。”人明明在山洞前方,可声音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兜兜转转,在洞壁上来回碰撞。 “不,我有封信,需要你带去给魏显,魏大人。” “你自己走出去交给他。” “林老鬼!你若是帮我将信交给魏大人,必有一场荣华富贵!” 被漆黑包围吞噬着的火光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林老鬼的脸在神秘的光晕里,像黑暗的洞穴深处,难以捉摸,幽暗深邃。 浪客金喘着气劝道:“你也清楚,多留一会儿便多一分风险,我死倒不打紧,但身上这封信是家主所托,不容有失。这封信对魏大人来说贵重无比,看在一同逃命的份上,我绝不诓你!” 林老鬼黑闪闪的双眼盯着他看,问道:“既然此信这般重要,你确定要交给我?” 浪客金惨笑着道:“若你是信义盟或者魏大人对头,我宁可毁去密信!但你和剑王俱是帮魏大人做过事的朋友,亦是信义盟方子墨一众朋友的仇人,这里只你与我,我不交给你,又能托付给谁?” 他吃力地拉开衣服,露出肚子,借着火光,竟然从肚皮上撕下来一块皮肉! 林老鬼却毫不惊讶,只默默看着他——看他从撕掉的地方挖出一枚被折得正正方方的小油纸包,这油纸包塞在肚皮上的肥肉里面,自不会有多大,不过是两指宽,半指长,想来里面就是密信了。 浪客金忍着疼将那块皮肉盖到伤口上,撒了些止血散,沙哑着说道:“林老鬼,拜托了!若是我能活下来,有何吩咐,必将办到,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林老鬼什么也没说,接过油纸包,带着唯一的光,缓缓地走进洞深处,火光越来越暗淡,像是被黑暗给吞噬了。 长安剑王谢鼎曾对浪客金说过,这山洞里有两条岔路,一条路通向老君山的后山。 可是林老鬼一直走,走到一块巨石拦住去路,也没有碰到岔口。 他本该是第一次来这山洞,不知怎么回事,他弯下身子,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按了下,机关被打开,巨石缓缓移动,露出后面的密道。 他走进去,在山壁上拍了拍,身后的巨石又缓缓地闭合上了。 差不多的时间里,在浪客金与他进入山洞的洞口,一些之前追杀他们的人出现了。其中一人在洞口外边的树丛里拉着一根老树藤,边上几个人看他迟迟拖拽不动,笑话他力气小,同时上去帮手,一起将这根老树藤拉长了三步左右的距离。 “哗啦”一声巨响,在山洞洞口上安装的千斤闸掉了下来,将洞口完完全全地封住了。 这些人折捡了许多枝叶抛到上边,做了一片浑然天成的伪装,如此一来,不知细处的人走近了也看不出这儿曾经有个山洞。 却说林老鬼又走了百步左右,眼前豁然开朗,窄小的山洞通道里,竟然别有洞天——也不知是谁把哪户人家久存的地窖给搬来了此地。 地上摆满了大缸,里面贮了腌菜,腊肉,面干,馍饼,还有清水,与一些酒。 这儿难分东南西北,也不知是哪一个角落,堆了无数的兵器,刃面俱用油纸包裹。 林老鬼走进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坐了四个人,拿了两只木箱拼了个桌子,分了酒水,与几片腊肉。 墙上凿好的莲花石灯台燃着火光,此间石室如同白昼,无一处暗角。 长安剑王原本背对着,听了动静早转过身来,笑着说道:“来了!” 右侧坐着楚客行,那把大枪搁在边上的菜缸子上,足足跨了五只大缸。 “还以为要再等上几个时辰。”他眼里似有火焰在燃烧,一口喝干了碗里的烈酒,这股火焰好似已经酝酿了许久,越烧越猛烈。。 在他右边的却是宁家小公主宁红豆,桌边四人,只有她陪着楚客行在喝酒,手里拿着酒坛子,给他倒上酒,微笑着说道:“小四哥亲自出马,哪里会有那么多的麻烦!” 林老鬼笑了笑,看向“长安剑王”——原本又是灰又是血的脸上早已经洗得干干净净,那几缕胡须也不见了,一张脸显露出来,却与谢鼎毫不相干,这位分明是洛南县黄河归魂剑的长孙王小君! 第五十七章 生来便是如此(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接过王小君递过来的汗巾,林老鬼在边上的水缸里打了一瓢水,浇湿了在脸上揉搓,不一会儿,清洗干净,再抬起头来,林老鬼变成了宁小四。 “让他交出东西并不难,难的是找到这个人,这一路从许州到此一直跟着,不曾让人走失了,全靠燕归来轻功妙绝天下。” 坐在宁红豆右手边的女子正是江瘦花,前日她与云五靖在许州万狮桥上被暗算,桥塌之后涉水上岸,浑身都湿了,借故而去。此时她出现在这儿,一头再一次剪短的黑发,一张艳丽无双的俏脸,谦让未遑地对小四与王小君两人说道:“我只是用轻功跟了他一路,怎及二位如此狼狈辛苦赚他入局?” 宁红豆道:“还有王平前辈那些弟子扮作信义盟的人,其中有几位还为此受了伤。” 王小君本盯着她的脸,见她看过来,忙垂下了眼,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师兄弟,感情极好,只小伤罢了,回头我还要请他们好好喝一场酒,聊表谢意呢!你来吗?” 宁红豆冲他甜甜地笑着,说道:“王小君,我一定会去的!” 心思被她瞧出来了,王小君有些不好意思地转了转眼珠子,忽然问小四:“东西有用吗?” 这话一问,桌边几人的心思都移了过去,尤其是楚客行与江瘦花,心里俱是忐忑不安,深怕空欢喜一场。 宁小四凝重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油纸包,这已经不是从浪客金肚子里挖出来的那只油纸包了,被宁小四给换了一张干净的油纸,此刻取出里面白白净净的信纸,推到楚客行面前。 人高马大的楚客行,即便坐着,都比桌边三人高了一个头。他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看着信纸,杀气十足。 宁小四说道:“家中有令,我不能动用宁家的关系,将这信送出去。” 楚客行将信收好,说道:“不用,无忧谷沐锋已经帮我搭上了开封的布商钱二,他家里大伯乃是御史大夫钱大人,我这就将信送过去。” 话说到这里,大伙儿都站了起来。 江瘦花一脸感慨地看着宁小四,说道:“不怕阎王请上殿,就怕宁家小手段。以往总是听起,如今亲眼见识了,果不其然!” 楚客行提起大枪,淡淡地说道:“细微之处见毫厘,三言两语定乾坤!江湖上少有浪得虚名之辈,多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宁家能在江湖中闯出小手段的名号,又岂是简简单单之事?” 王小君也叹道:“若非我这一回亲身经历,哪里能够相信,真叫浪客金亲手把密信交到小四哥手里!如果现在去告诉他听,林老鬼就是宁家宁小四,不知他会是如何反应?” 宁红豆冷笑道:“浪客金陷在此处,怀缘暂时无法得知密信的下落,一旦他无法确定,便不会与魏显讲明这一切。” 宁小四露出一脸尽在掌握的笑容,既不骄傲,也不谦低,说道:“除非他能确定这密信到了我们手里,且我们将之送去了开封,不然他会怎么对魏显说呢?这事开不了口、无法说,说了只会白白得罪魏显……所以,魏显根本就不会知道,还以为他胜券在握,已无后顾之忧。” ………… “小鼻涕?” “你都这么大了呀!” 叶云生忽然就想起前些日子,遇到宁瑶月的时候,问过她,丫头现在怎么样,她说,等你见了,一定会大吃一惊! 已经长到了肩膀的位置,个子不算高,但腿的比例很长,顿时显得亭亭玉立,眼睛就跟小时候一样,灵气逼人,小嘴弯起来撒娇的模样依稀就在眼前。 他笑了起来:“都是大姑娘了,还是这么爱哭啊!” 宁红豆哭得稀里哗啦,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你都不来看我,叶大哥,这些年,我好想你!” “我怕被你那位瑶月姐姐给逼婚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叶大哥还想在江湖上多玩几年呢!” 这句话换成许多年前说,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现在,此刻的长安,此刻的叶云生,把红豆逗乐的同时,更有一股酸涩在心头。 她看着叶云生憔悴消瘦的脸,大半花白了的头发,记忆里这人在刀光剑影中飞腾,浑身浴血,杀透百多人的阵列,杀得一身红衣全成了黑色,依旧豪迈无畏。 那时的身影悄然而逝……何至于此呢! “进屋说吧,来,看看阿雨。” “一晃眼,你都有女儿了呢!”红豆说的话,老气横秋,听得叶云生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四和王小君到来后,叶云生这一处小院子更是热闹了起来。 但是欣喜被稳稳地压在肃穆与悲伤之下。 尽管叶云生时不时地打趣红豆,但快乐始终不见自由。 话题很快就来到了叶云生下一步的打算。 红豆只把小四看着,等着他出个主意。 “叶大哥,小四明白您的顾虑。若魏显是江湖上的人,您可能已经提剑去寻他了。可他毕竟是有官身的,且还是长安主薄,在这里,多少人仰仗着他?便是一剑了结,痛快报仇了,往后海捕文书下来,阿雨就要与您亡命天涯。恐怕这也是您最担心的吧?” 叶云生叹了口气,听他继续说下去。 “若要报仇,我倒是可以帮您出个主意。立马让此事变得方便一些。” 江瘦花不识得他,也不是质疑,仅仅有些好奇,道:“你本事倒是不小?” 小四微笑着道:“宁家大本事没有,小手段确实不少!” 叶云生给众人续上茶水,原本家里自己喝的茶渣怎么能泡起来给客人喝,这一点尚算过得去的茶叶还是东市商贩老王那婆娘徐氏给他的。 “从最开始,这件事就因刘文聪刘大人一封密信而起。魏显害了刘府上下,是为了密信,指派谢鼎,林老鬼,野狐子,甚至请动了九难,害死方大侠,也是因为方大侠要送信去开封。” 楚客行一直沉默不语,这时点头说道:“若不是为了送信,嫂嫂也不会离开方大哥。” 小四道:“张女侠将密信送去开封,在御史中丞申大人府上,被府中仆众发现她刺杀了申大人,后经过信义盟旧友舍命相助,侥幸逃出开封。” 叶云生问道:“你知道谁是真凶?” 小四道:“宁家在开封的人也去看过问过,但没有什么线索。” 云五靖不客气地说道:“不用查,肯定是魏显派人干的! 小四说道:“在不久之前,不见光怀家家主曾进过魏府。我们的人在许州探到消息,有人从长安给不见光投了上等金书,一千两银子。” 叶云生道:“所以是魏显请动了怀家的家主,暗杀申大人嫁祸给晴子的?” 小四露出一副尽在掌握的笑容,笃定地说道:“怀家家主怀缘,这些年家中生意都交给几个兄弟打理,而他只专心做一件事,就是不遗余力地结交各方权贵。我料定这次出手的必定是他,不仅陷害张女侠,还谋取了她那封密信。” 楚客行按捺着心头的熊熊怒火,说道:“嫂嫂留了话给无忧谷之人,确实是被一名年轻男子陷害,借口申大人侄儿,赚了她手里的密信!该死的不见光,这笔帐少不得他们!” 第五十八章 生来便是如此(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宁红豆猜想小四哥应该已有对策,便对楚客行安慰道:“楚大哥,先不动怒,小四哥定有办法对付他们!” 小四笑了笑,问了诸位一个问题,“若换成在座各位是那怀缘,会把密信还给魏显吗?” 叶云生的双眼亮了起来。 楚客行开怀大笑道:“没错,如此重要的证据,当然是藏在身边,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这密信可关乎魏显的身家性命!” 叶云生道:“只要我们拿回密信,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报仇了!” 楚客行立即说道:“我去一趟许州,会一会‘不见光’!” 叶云生张了张嘴,到唇边的话却被咽了回去。 小四察言观色自是清楚,对他说道:“叶大哥,即便单人快马来回许州也需三、四天,更何况不见光安家在许州,势力盘根错节,短短几天绝难得手,你若去了,阿雨还好照料,嫂嫂……却该如何?” “还是我去吧!”云五靖酒葫芦里的酒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他耷拉着眼,说:“阿生不方便,小楚伤还没好,去了也不顶用,我呢,正好去许州逛逛。” 小四其实最不希望的就是云五靖去许州,但云五靖去办这件事,又是最合适不过的。 “我也去。我伤都好了,呆在长安也做不了什么,这封密信是我公公以满腔正气为长安百姓所留,既然要取回来,我也跟着同去,一身轻功总能派上用场。” 江瘦花见云五靖无动于衷,也不反对,便问小四,“可是有什么办法能从怀家取回密信呢?我们连信藏在何处都不清楚!” 小四笑道:“不用我们去取,怀缘自会乖乖将信交到我们手上!” 宁红豆鼓掌说道:“没错,只要云大哥去许州大闹一场,怀缘说不定就会将信还回来。” 江瘦花想不明白,问道:“就我和云大哥两个人去能做甚么呢?” “到了那边你看着办就行。”小四微笑着说,江瘦花不知云五靖本事,这里在座的其余人却是深为了解,便不会去想他能做什么。其实小四心里想的却正好相反,他希望云五靖别把事情闹得太大,闹得太僵。 叶云生道:“就算让怀家受不了,叫怀缘低头了,可怎么能保证他会把密信给我们呢?” 小四说道:“他绝对不会给云大哥的,因为把信给了我们,就等于得罪了魏显,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去做的。” 王小君一直安静地听他们讨论,也不插话,毕竟是人家的事情,且牵扯太大,他在这里完全是个外人……可这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句:“那让云大哥去找怀家麻烦,还有什么意义?你前面不是说怀缘会把信交出来吗?” 小四道:“哪怕山穷水尽,一点办法没有,怀缘也不会把信给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只会把信还给魏显。” 云五靖冷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是如此!这些个江湖里传承已久的大家族,眼皮子缝里都是利益,权势,江湖地位!” 小四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说道:“还给魏显,怀家没了密信,云大哥也没了找他们麻烦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密信交到魏显手里,魏显对怀家既有忌惮,又欠了一份大人情,来来往往,他后面在长安就好布局了。” “他也可以不拿出来,却说还给魏显了呀!” “云大哥找上不见光怀家,这样的事情,江湖上是瞒不住的,魏显总有一天会知道。怀缘若是还要藏着信,并扯个谎,这么做的话,就把魏显得罪死了……他会想,密信在你手里没有关系,你还给我就行,但你不拿出来,藏着,算怎么回事?这封信要是落到有心人手里,本官是要入狱问罪的,几乎逃不过一个‘斩’字,所以你藏着密信,是要算计我咯?” 小四这么一解释,王小君也就没有疑惑了。 其实,最重要的是,他还要把何家找来的事情告诉叶云生。 此事,事关重大,宁家非常重视,而叶云生又无法脱身事外。 因为何碎的算计,听海一再相逼也就有了答案,小四说得很细,叶云生有足够的时间去想许多的过往,到了最后,他并没有想象中应该出现的愤怒。 冤有头债有主,江湖上本就不该有无缘无故的恨,知道听海是何家之人,而何家找他寻仇,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宁红豆也是第一次听小四说得如此详细,感到吃惊之余,更生出对何碎的忌惮。“所以何碎利用魏显,利用方大侠,利用叶大哥,就为了让我们入局?” 小四道:“没错,顺带伤害叶大哥,对何碎来说,我们宁家、叶大哥,都是杀父毁家的仇人。” 他继续说道:“而且,若我所料不错,怀家这件事,他必定会插上一脚,不管用何种方式,他都会让怀缘把密信送还给魏显。” 宁红豆掌握了他的思路,说道:“只要怀缘送出密信,不管是我们劫走,还是到了魏显手里,对他都是稳赚不赔!我们抢走了,怀家入局,此后与我们宁家必有来往;密信到了魏显手里,叶大哥要报仇,从此就成了逃犯,宁家如果做了帮手,他自有办法找出我们的破绽来。” 说到此处,小四与红豆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下三滥何家不亏是宁家死敌,就算现在成了丧家之犬,还有如此可怕的本事,丝毫大意不得! 小四便是怕云五靖在许州把怀家往死里得罪,闹得太大,到头来这一切算到了宁家头上,何苦来哉! 可最怕的,是他明明知道,却无计可施。叶云生的事对宁家对他来说,又不可能坐视不管,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何碎一点一点把不见光给拖到了对抗宁家的阵营里边。 只要劫走了怀缘送出的密信,不见光与宁家,就成了敌人,终有一天,要做过一场。 叶云生看着老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么多年的兄弟…… “那就拜托你们了。” 云五靖点头,些许小事,算不得什么。 江瘦花反而关心叶云生,问:“你呢,下一步如何打算?” 大家都看向他,一时间安静沉默。 片刻,他打定了主意,淡淡地说:“我要带着阿谭,离开长安。回故里去。” 第五十九章 不如归去(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从到蜀州后,气温就变得热了些,尤其是马车进入新津县,似乎远离了长安的寒意,而阿雨也已经将兔毛披肩给扯了下来。 这一条兔毛披肩,还是前段日子叶云生从冯暨北等人手里救了赵馀,赵员外为表感激之情,在那一晚送给阿雨的。 那日怀远亭的厮杀,恍如隔世,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总好像在梦里似的…… 拉车的这一匹马已经跑不起来了,只徐徐地走,车摇摇晃晃的,他的心也跟着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尽管如此,他却不觉得疲倦;这马是前边刚进蜀地找了个客栈换的,外地的马走不惯蜀州的道,它没有来过这座山,路是陌生的,可它表现出的样子却似乎很熟悉。 ——因为脚下的山路,一别七年,未曾变过。 他生于这座山的山脚,师傅昱王剑便是在山脚上的田野里看中了他。 由于山上多是梨树,所以外人叫她梨山,山上与山下共一个村子,名为梨花村。 叶云生驾着马车,从山的西边上去,走的山路极为崎岖不平,反正也不急,就慢慢地走,等来到半山处,车头转向了东边。这时经过一个山坳,来到一处山道口,道路已是平缓,马车向前渐渐地视野开阔起来,可以望见山的南面大半个侧影。 在这个山道口上,马车停了片刻,他极尽视野,徐徐远眺。山道向右边也就是南面拐了一个大弯,马车所在的地方正好凸出来,可以望见半个山的山势。 向南的这一面,从高处的山巅到山下,宛若几乎被白雪给覆盖了似的。当下时节,梨树花开,漫山遍野的梨花,洁白无瑕。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远处两条淡淡的炊烟袅袅升空,仿佛从天上挂下来的两道白练。 山上山下,差不离都在人间烟火里。 小时候闻着饭香,等着大人敬了山神说开饭的那种快乐。 依稀出现在了心间,淡,却深远;此时忆起,顿觉刻骨铭心,恍如昨日。 曾经他家就在那边的山脚,而阿谭的家便在山上。 往来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他回头向车厢里看了眼,或许是车厢一直在摇晃颠簸,阿雨在里面已经睡着了。 午时的天边阳光正好,碧空如洗,云朵自由自在,天也蔚蓝。 马车转入了山道,很快就看不到远处的山势,入眼皆是道旁的梨树。 可在他眼里,似乎还是刚才的景致,前些日子积累下来的烦躁难安,悲伤抑郁的情绪,好似也放松了下来。 一首诗浮现在心底,他亦随着心境而念出声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家中大人皆已作古,两个妹妹也一一嫁到了外边,山下的老屋子都给姑母家并了去。 他往山上,自是去往阿谭的家。 阿谭父母健在,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儿,也就是阿谭的亲妹妹。 村子在梨树林中,有的草屋靠着树,有的篱笆并着树,难分彼此。 梨花终要辞树,落在屋顶,落在地上,落在闲置的茶几上,便如雪覆在其上。 此处的村庄,好似一直都在雪中…… 阿谭父母就坐在院子里,矮小的桌子边上正吃饭,一只老狗蹲在一旁,啃着主人丢过来的骨头。 他走进院子,已吃的快好了,岳母重新燃起灶子,给他和阿雨贴了两副米饼,老肉皮子涮了些野菜酱,裹在饼里,吃进嘴满满是家乡的味道。 老人热情极了,他沉默着吃好,瞧着阿雨跟那只老狗在外边跑来跑去,手里还捏着米饼,又要吃又要玩……他冲着两位老人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岳母捂着嘴跑了出去,冲到马车边上,然后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 ………… 许州,怀家。 往日热热闹闹的怀家,人来人往的景象不见了。大门紧闭着,里面也没有一点声响,好似人都走空了似的。 本有四个应门的带刀江湖汉子,这时不知去了哪里,怀经推开门,回头跟云五靖道:“都说了,等你找上门,肯定都躲出去啦!” 老云抱着双臂,悠悠然跟上来,往里面瞧了一眼。 “怀缘还真做的出来呀!”他一边感慨对方的果断和不要脸面,一边又退了几步,抬头张望了番,啧啧嘴说道:“话说,你们怀家是要造反吗?这建的是屋子呢,还是堡寨?” 此时此刻,整个怀家府邸,除了怀经一院,别的人都消失了,偌大的怀府,居然只有怀经院子里的几个人。 “你瞧,你再是天下无敌,许州还是我们怀家的地盘,人若是藏了起来,你又能怎样?什么在我拳下无人不倒,都没有人了,如何倒下啊?” 怀经一边得意,一边忍不住要刺激他。 却不知道,按照小四的谋划,老云找不找得到怀缘,其实都无所谓。 从他今早往怀家来的时候,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现在做什么呢? “我早就说你不用来白跑一趟的!这一路又是被火烧,又是被水淹,还有毒针,毒烟,暗器,铁网,都白受啦!” “怎么会白受呢?”他自顾自地在空荡荡的怀家庭院逛了起来。几乎大屋都关着门,除了石山流水,长廊亭榭,实在没有什么风情。 他走到一个院子里,一位年轻妇人正弯着身子往地上的花盆里浇水,曲线分明的身段,让老云双眼一亮。身后怀经跑上来,对她喊了声:“娘,我回来了。” 原来整座许州的风情,都留在了此间。 云五靖一把揽住她的肩膀,低声说道:“我知怀家有一位昔日号称整座许州五十年一出的美人,如今既已见着,就不算白跑一趟了。” “络络,这位是?” 怀经被云五靖的话弄的慌乱不已,什么意思,看上我娘了?她正要提醒一下还不知情况的母亲大人,忽然一股内劲侵入体内,顿时全身气血翻涌,脑袋里像被硬塞了两坛烈酒,一下子天翻地覆,软倒在云五靖身上。 第六十章 不如归去(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一处怀家五房的院子共有四座主屋,整个院子呈回字形,中间是山石花草。靠东边吃饭会客的厅堂,正对面是书房,南面两间并着的主屋一间怀经居住,另一间就是她的娘亲的卧房。 号称许州五十年一出的美人儿姓“姒”单名一个“慧”字,如今三十余岁,体态曼妙,面容靓丽,不知者遇见,大概会认二十左右,尚以为刚嫁人的时节。 她的屋子陈设中带着江南的味道,有书有画有琴,有刚剪的花枝,还有清清淡淡的茶香。 如果是换成叶云生在这儿,大概会与她坐下来聊聊花艺与新近的冬天里的诗。 但云五靖只会爬到她的床上。 怀家江湖人称“不见光”,乃江湖豪门,便是不会武艺的这位美人,也份属江湖中人。 故而与普通人家女子不同,就拿前日晚上借宿的那屋妇人,他是绝对不会轻薄冒犯的,而换成姒慧这个江湖中的女子则完全不同,对于人鬼厌弃的云五靖,可说无所顾虑,从心所欲。 她的床,铺着红色的垫褥,挂着流苏,鸳鸯的刺绣,金钩拉着纱帐,枕囊有一股菊香,该是采了黄花缝在其中。 一条被子是极少见的绿水长相思,宛如小西湖的湖水,便是寒冬里也春情依依,暖人心扉。 这条被置放得平平整整的绿水长相思忽然就满是皱褶。 “不要!”怀经惊醒过来,发现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鼻子里闻到了香味,她左右看了眼,察觉是在自己的床上,爬了起来,灰色的袜子贴上木屐,很快就哒哒哒地向门外去,香味愈加浓烈了。 她来到隔间,母亲大人的屋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张本来放在厅堂里的圆桌被搬到了这里,三四只空了的酒坛子倒在桌边,酒香浓郁。但更香的是桌面中间搁着的一只石锅,下边搁了炭盆,燃着小火。 不用看都知道,里面烹着羊肉,煮着猪蹄,还加了许州上等的腐竹。 她的鼻翼微动,忍不住跑到桌边,将堆在面前的酒坛子丢开,取了筷子夹了一片羊肉上来,吹了两下,放在了嘴里,随后,露出一副满足的神色。 云五靖啧啧嘴,说道:“怎能跟客人抢食呢?慧慧,你这孩子,没有教好啊。” 姒慧掩嘴而笑,轻声细语地说道:“要说没道理,天下间,还有谁能与你相比?还有脸说我的孩子!” 云五靖哈哈了一声,扫了一筷子羊肉丢进嘴里,叹道:“猪脚,羊肉,人生圆满。” “娘,你与他曾是旧识?”怀经在母亲面前蛮是娇憨,好奇地问:“为什么要将桌子搬到你的屋子里来?” 云五靖好似酒足饭饱,翘着腿,一派别无所求的懒散模样,说道:“男人与女人,要认识很容易,成为旧识,不过是跨进门的方便事。” 姒慧的脸莫名的红了起来,拿手去打他的身子,打了两下,才对怀经说:“都是这人要把桌子搬到我房间里来,还说……还说……” 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云五靖笑了笑,“因为你这屋子香呀。” 怀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娘亲与老云似乎很是熟悉。 饭桌上,偶尔一句玩笑,一个眼神,一下动作,彷如老相识了似的。 气氛很是融洽,娘亲似乎也非常的高兴呢! ………… 阿雨很乖地坐在身边,尽管是外公外婆,但长久未见,便如陌生人一般。 叶云生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米饭。 桌上只有四个菜,一碗豆腐,一碗野菜根,一碗粉蒸肉,一碗鱼片。 菜简单,香气却很浓烈。 放多了花椒与蜀姜,味道辛辣,麻香。 在长安,叶云生自己家里做饭,味道也偏重,阿雨自是吃得惯的。 只不过,她与爹爹一样,怕鱼腥味,都是不碰鱼的。 岳母显得很喜欢阿雨,给她夹菜,跟她说话。 阿雨只是低着头吃,有些害羞怕生。 叶云生不言不语,听到岳母说:“你这孩子,随你爹的口味,不吃鱼……哎,苦了你那娘亲,在长安城里,怕是吃不到鱼的。她那个性子我多了解呀,怎么会顾着自己买鱼吃呢,只会紧了你们父女俩个!” 岳父大人是铁匠,其貌不扬,头发胡子都已花白,鼻子红通通的,不停地喝酒。 叶云生瞧他偶尔夹两片鱼肉,饭与另外三道菜不去碰,鱼片下酒,本就极美。 桌边还坐了一人,是个年轻的女子,叶云生知道她今年该有十六,与红豆年纪差不多。只不过人却长的稍显老相。 “三妹,不要给你爹再倒酒了,喝多了糊疯!” 跟阿谭一样,岳父大人不给女儿取名,就按排行叫下来。不过小姨子排行不是老三,而是老四。 岳父大人一共四个女儿,二女儿嫁人了,本来在蜀都挺好的,后来丈夫走商,带着二女儿远去燕云,遇到了好前程,就不回来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岳父岳母也不念着——便跟阿谭一样。 三女儿四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治不好就埋了,夫妻两个再又生了一个,还是女儿,担心遭了小鬼惦记,就把这个刚生出来的四女儿,喊成老三,没有顺着排下去便不用害怕小鬼按谱来寻了。 三女儿陪在身边最久,这时候被母亲说了,却毫不理睬,依旧在父亲喝完后,给他续上酒杯。 岳父大人只是喝酒,吃着鱼片,对阿谭的死,没有丝毫反应。 岳母瞧了瞧两人,更是伤心不已。 “女的没用啊,打铁的本事传不了,往后赚不到钱,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可怎么办哟!” “可怜的大姐啊,娃娃还这么小,就走了,还想着等以后她爹干不动了,到长安去享福呢!” “阿生,你怎么就让大姐病死了呢,请没请郎中?可是把钱都花干净了?” 他动起了筷子,很快就把碗里的饭吃了干净,然后将双手按在膝盖上,继续听着岳母说话。 “哎哟,我的女儿哟!我苦命的孩子呀!”说着说着,岳母就哭了起来,哭得昏天暗地。 阿雨吃得慢,还在吃,就是更靠着他,似乎有点害怕控制不住情绪的外婆。。 三妹安安静静地陪在父亲身边倒酒,好似天地间除了这一件事,便再没有什么更重要的。 对于她来说,大姐的模样,似乎已记不清楚了呢。 第六十一章 不如归去(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石锅下面的炭盆已经燃尽,石锅里面只余了些颜色变深的腐竹与汤水,酒坛子都已空了。 云五靖拉住姒慧的手,香香软软的柔夷握在掌心,他心里像被一把毛刷不停地逗弄。 “慧慧,我有些醉了,在你床上躺会儿。” 姒慧瞧了怀经一眼,红着脸推他,说道:“这如何使得……我带你去客房睡。” 怀经瞪大了双眼,气急了,不过现在怀家的人都跑光啦,她和母亲又能拿云五靖怎样? “真不愧是无法无天,英雄气概本事了得!” 有些话不必说得十分清楚,云五靖是老江湖,喝了个微醺,正是恰到好处,还想着梅开二度,被怀经如此一讽,心里顿时想起早上被她挤兑的事情。 “你昨晚亲了我。”她说的话似乎犹在耳边。“我回去肯定要跟家里人交代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这事情说出去了,难免会在江湖上传开的。” 云五靖一阵犹豫,看了看姒慧面如桃花的脸儿,再瞧了瞧怀经气哄哄的,鼻子都皱了起来的小脸儿,顿时又气又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捏得她手脚乱挣,嘴里哎呀哎呀地喊。 姒慧连忙拉着他,要他松手,“别捏了,孩子的鼻子都要给你捏歪了。” 云五靖哈哈大笑起来,一时神清气爽。 “对了,你的乳名为什么叫络络?” 怀经的床是红木桃花坠的架子,上面铺着雪白的垫褥,叠起来桃白相间的被子。 云五靖踢掉了鞋,躺在床上,头枕着她的被子,怔怔地望着窗外。 方方正正的窗,刚好对着一轮半月。 今夜的月亮,像一块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 圆月相思,残月问心,月半随我行——正是神游的好时间。 他喝得刚好,所以放松下来的时候,不觉间就开始陷入在游思之中。 “我小时候,刚从母亲大人肚子里生出来,产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在屋子里喊了一声,恭喜家主,喜得千金!” 怀经坐在床边,背对着他,两只脚离开了木屐,灰色的袜子时不时地扭动一下、前后晃悠。 “我爹前面四个生的都是男孩,倒和别人家不一样,反而希望能得一个女孩子,况且他又爱及了我娘,故而一直念着生出来的女孩子也如娘一般貌美无双。” 她挺直了脚板,可在松松垮垮的袜子里,并不显眼,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罢了。 “我爹冲进屋子,抱起我就喊,‘络络’!早在我娘刚怀上我的时候,我爹定下若我是女孩子,乳名就叫‘络络’。” 她回头瞧了他一眼,弯腰从床边拿起搁在地上的酒坛子,喝了一大口酒,叹息了一声。 “后来他知道了,老五也是个男孩子,可他不想改口,就一直喊我络络。我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男子……” 她拎着酒坛,站起身子,摇摇晃晃的,靠到了窗边,蓦然转身,与云五靖面对面。 老云正望着窗外的月色,就见到她明晃晃的脸——烛光摇曳,她的脸在光晕里一色,不曾变化,白玉一般。 她说:“我自小爱作女子装扮,抹香擦红,身边的人都嘲笑我,连我母亲也不愿看我做此扮相。只有我爹爹,支持我,由着我,给我买女孩子的衣服,给我胭脂水粉……在我年幼时,爹爹就是我的英雄,他仿佛天神下凡,无所不能。无论我有什么烦恼,有什么惧怕,或是喜欢什么,都会跟他说。” 她年纪虽小,可一双眸子真挑对了角度,用出神来,可说动人之极。 狐儿眼本就是勾人心神,这时候她眼中滴出两行泪,在白玉的脸庞上缓缓滑落,真如梨花带雨,云五靖移开双眼,默默望着头上的房梁。 耳中却听她继续说道:“可他却是死了。” 怀家上一代家主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云五靖自然清楚,这位江湖风流人物,在与人正大光明的比武中输了一招,身受致命之伤,当场便死了。 “你想给他报仇?” 怀经已经哭疯了,双眼通红,歇斯底里地喊道:“他是自己去找对方比武的,无冤无仇,公平比武输了,送了性命,我凭什么给他报仇?” 云五靖面无表情地想了片刻,仍不看她,望着那一根房梁说道:“那就把本事练好了,找对方再比一次。” 怀经从兜里扯出一条绣了朵朵桃花的白色丝巾,抹去鼻涕和眼泪,低声说道:“可是我觉得,我再怎么努力,都比不过我爹……比不过他,又怎么比得过赢了他的那个人呢?” 大概大户人家的房梁和小屋里的也没有多大区别,都是木头,黑灯瞎火的地方瞧着,轮廓如此相像……云五靖不觉又想起曾经在那处山路上的小酒铺子里…… 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那个时候,死人依旧在地上躺着,被他制住的女子丢在一旁,只有一双眼睛布满了恐惧与害怕,直直地望着他——而本来坐在桌对面的那名剑客,正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三步开外。 恰是交手的最佳距离。 如尺子量过了似的。 剑在手上,剑尖相对,与他的手肘,正好呈一条直线,便是这条直线,止了他无数次进攻,无数记要人命的拳头。 “你怎么可能赢得了我?我从南打到北,没有人能挡得住我!” “那区区在下就是第一个咯!” “你只要算错一招,就会被我打中,一旦挨着我的拳头,你再没有机会抵挡,必死无疑!” “那你也得先打到我才行嘛!我说,你是不是累了,所以不想打了?我无所谓的,完全没问题的,你说不打,那大家就罢手言和!” “舐吾鸟!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云!” “喂,兄台,别骂人!咱们江湖中人,能动手就不要徒费口舌了……不过既然都打不动了,不如坐下来喝一点酒,怎么样?我很口渴啊!” 他又笑了起来,真是又气又觉得好笑,但实在是渴了,想喝酒了,所以他点了点头。 酒铺里桌子都散了架,这名剑客拿了一个残缺的,交到他手里,让他抬着,然后将两个桌脚拼上去,拿手里的剑柄敲敲打打,勉强合严实了。 有了酒桌,两人这才将酒找来——五斤的大酒坛子摆上桌,他与剑客各自找了酒碗,倒上酒。两人对视一眼,剑客举了举碗,他也举起酒碗,虽未碰着,但酒已捧高,意在其中,不觉颔首,两人一口气将酒干了。 第六十二章 不如归去(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酒灌下肚子,只一碗就浑身舒坦,心头压着的火气也都被冲了去。 他当时就问:“普通江湖人遇到我,先不论该不该管这闲事,只说我一路打过来的威名,就要小心三分,你为何不怕我?不说别的,就说你不怕输给我,白白丢了性命吗?” 这名剑客一边倒酒,一边笑着说:“按说最近你云五靖的名头与声势无人可挡,我确实不该管这闲事。不过遇到了,身为一个喜爱武艺的人,总归手里发痒,想比较一番;再有你杀了这几个人,江湖争斗我本不管,可要凌辱女子,便不能叫我相让了。” 两人又是一同举碗,喝干了酒。 他搁下酒碗,问道:“我瞧你,丝毫都不担心,赢不了我?” 这名剑客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再又倒酒。 倒完了酒,他说道:“输倒不怕,江湖人,学了武艺,输赢每天都要面对,无谓怕与不怕,是否担心。死,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如果学艺不精,输了被你打死,那是天要亡我,命该如此。” 两人又干了一碗,这名剑客擦了擦嘴边的酒水,双眼闪闪发亮,说道:“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放弃。” “怎么说?”他问。 “因为一个人有了第一次放弃,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当习惯了放弃,就再也做不到坚持了。” 这名剑客举起酒碗,一股无比自信的气概肆意地挥洒…… “所以,我不想放弃。一次也不想。” 曾有个剑客,对我说过这一番话,我觉得男儿气概,他还是少了些,换做是我,天不怕地不怕,心里真有个畏惧的,也不会说出来!但我觉得,他认得清楚,人最难能可贵的便是认得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怀经跪坐在床边的搁脚板上,胳膊枕着床沿,头搭在臂弯上边。 听他说到这里,转动脑袋,望着他的脸。 他的脸,十分奇怪。 正好在边上,看过去,右边的比例放大,占据了更多,左边在视野里变小了些。 他的左边半张脸普普通通,因为两条眉毛像两把扫帚,耷拉在眼眶上面。他一对吊睛圆眼本还有些阴冷孤傲的,但被这两条死气沉沉的眉毛一压,顿时把眼里的凶狠傲慢给硬生生压了下去。 有此克制,使得他的面容变得和善低沉,看着像是受惯了欺负的人——大多眉毛耷拉的人都是蔫儿吧唧的,懒洋洋的,没有多大的精气儿。 大部分人如此,他也不例外,左边的半张脸,就很慈善。 可现在侧边看过去,右边的脸多了些,感官强烈了许多。 他右眉眉峰的位置挨了一道剑所留下来的伤痕,从额头贯下来,直到颧骨上。 这道剑伤破坏了他的右边半张脸,唯独在眼睛上留了情面,没有划进去,不过伤到了眼睑,他右眼的上眼睑像松了线的帘子,永远都提不起来,只能眯着眼了。 拜这一道剑伤所赐,他右边半张脸,瞧着狰狞霸道,凶狠绝伦,尤其是耷拉的眉毛,眯着睁不开的眼皮子,就像是一头打盹的老虎,叫人不敢惊动。 在怀经眼里,云五靖有时会显得十分矛盾。 他伸手到她的面前,勾了勾四指,她会意地将酒坛子放到云五靖手上。 ——这一喝,就停不下来,边喝边说话,等喝了三大坛酒,两人都有些喝尽兴了。 剑客正要换一坛酒,他猛地一拳打过去。本以为这下子出其不意,定能打倒对方,谁知这剑客好似早就知道,轻轻一捅剑柄,鞘尖便又顶在他的肘关节上,任他《玄阳一气功》再是霸道绝顶,也不管用,一只钢筋铁打的拳头就是进不得一分。 他转动手臂,将剑鞘推开,剑客手腕一转,剑鞘留在空中,剑拔了出来,剑锋已到了他的右肩,他下一招胎死腹中,只有再变招。 两人转眼对了十余下,依旧如之前一样,云五靖每一招都被剑客料中,快剑截住。 不得已,云五靖手上攻势不变,脚下施展独门步法“踏云步”,绕着这名剑客边转边打。 这一转变出乎剑客所想,他剑招虽然高明,但步法并无出奇,剑桩或进或退皆是配合剑法所用。而现在他面对云五靖的“方寸之间”这等绝世快拳,只有守住自身的余地,哪里还能施展出完全的剑招来,剑桩自是难有施展的空间。 被云五靖的“踏云步”相逼,顿时有一种束手束脚的困顿无力感。 这“踏云步”看似平平无奇,但拳步合一,一经施展,云五靖整个身影行止如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难以揣测。偏又不离剑客身周一拳之地,如鬼影缠身,不一会儿,好似贴身的方寸之间都是云五靖的身影! 这名剑客叫道:“果然厉害!”他倒是真不服输,还说:“看我绝招!” 他手里长剑猛地暴起剑芒,精光四射,但见桌椅四散,房梁倒斜,土墙塌裂。 顿时地面散落了无数杂物残碎,云五靖步法迈进,却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歪,差点一屁股坐倒下去。他连忙提气跨开,让过倒下来的房梁,再又跳过一片土墙,踢掉半只凳子,手里也失了章法,拳势被剑客稳稳拆了,一剑刺在胸口,给顶出了酒铺。 他换了一口气息,冲进去噼里啪啦又是一阵好打,却又被一根木柱子给挡了步法。 这名剑客又用剑在同样的位置将他给顶了出来。 “呸,真是比老牛皮子都要硬呢!这护体神功是怎么给你练到如此地步的?我手中宝剑切金断玉,削铁如泥,居然连你这身皮都刺不出破来!” “吹,一把烂剑,还削铁如泥?” “你进来,我再刺你一下瞧瞧!”剑客道髻散乱开来,一根木簪插在发髻里都歪斜了。 血色长衣上面酒水混了灰,略显狼狈。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对吊睛圆眼瞪了瞪,指着剑客,说道:“你出来!衰事!瞧爷爷打得你满地找屎。” “你别装狠,看你这一对眉毛硬要挑起来就让我想笑,每次你这么做的时候,就像个种地的娃跑出来,装成拦路剪径的,不成个样子!”剑客插着腰,看了看身边乱七八糟的,好似想找个完好的酒坛,可惜都碎了……“还有,话都不会说,满地找牙,怎么成了满地找屎?屎用得着找吗?不都在你裤裆里?” “你出来!”云五靖气得满脸血红,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跺着脚,高声喊叫。 “有本事你进来!”这名剑客故意气他,笑嘻嘻地说道。 云五靖发了一声吼,猛地冲进去,内劲鼓荡,卷起了一地的残碎…… 第六十三章 不如归去(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你不觉得我奇怪吗? 不觉得。 不会瞧不起我吗? 不会。 云五靖喝了一口酒,望着窗外的夜色。 男人或是女人,本该是天生的,但也有一些人,会自己去重新选一次——这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以前,他不理解,可最近几年,随着年岁渐长,气性和缓,自然明白过来。 为剑痴狂的叶云生退出了江湖,深爱叶云生的张晴子嫁给了方子墨,而最悠闲舒适贪图生活乐趣的子墨,却偏偏守着残破的信义盟,独自支撑……小兄弟呢,忽然有一天就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豪杰……说变就变…… 万物生长,各有其道,半点牵扯不了,阻碍不着——记得阿生曾说过,那么一个故事: (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个小胖子,与我常在一块儿玩,等等,我想想,他那时候有个绰号,对了,叫董太师;因为那时候没有人打得过他呀! 有一次他在地上捡了一条石龙子,就在附近拿了不用的菜缸,丢进去养着。梨山山脚常能见到石龙子,也有许多人养着。可董太师捡到的这一只稍有不同,个头大了些,身子也没有花纹,乌黑透亮。 后来没两天,董太师就发现缸里的石龙子不行了,那时候我还陪他捉了一些小虫子丢进去喂食,也没用,这石龙子不吃不喝,动也不动。 没有办法,我就说,回去问问大人。 他说好,就带着石龙子回去,拿了给他爹看,问这石龙子是不是生病了。 呵呵,那时候也是年少无知,就算是外边镇上的郎中,也瞧不得一条畜生的病。不过问题终究是解决了,他爹一瞧,惊呼起来,这可是神仙鱼!据说城里的大人物都称这种鱼叫娃娃,吃了包治百病,还能延年益寿! 眼看他爹就要起火烧水,把一条神仙鱼给炖了,这董太师啊,也是够彪的,抢了盛放神仙鱼的石钵,一头将他爹顶翻在地上,夺路跑了出来。 当时我就跟他商量,既然不是石龙子,而是条神仙鱼,鱼嘛,就该放到水里去。回去给菜缸里放点水,不就能养好了? 然后董太师与我给菜缸里倒了水,将神仙鱼丢了进去,好嘛,这小家伙顿时活了过来,应了那句老话——如鱼得水! 那天忙活了一阵,跑来跑去,我跟董太师都累坏了,灌了一肚子水,便枕着脑袋趟在菜田边上的一块草地上,晒着太阳。 他就问我,阿生,你说,这鱼怎么会长了四条腿,像个爬虫? 我哪里能知道!自是胡说了一通;既然是神仙鱼,长了腿就跟鱼不一样了,是鱼又不是鱼,能在水里,能爬到岸上。所以才叫神仙鱼啊! 其实到后来跟着师傅离开梨花村,学剑,到了上清派,又拜了观云道长为师,学了道家的一些皮毛,才领悟了一些。 和石龙子同样长了四条腿,看着也像个爬虫,可离了水,便不能活,故而它是鱼。董太师拿神仙鱼当成石龙子养在菜缸里,没有水,过得几天,这条神仙鱼就得死。然后把缸里放满了水,若神仙鱼是石龙子,在水里不消片刻就淹死了。它是鱼反而得了自在,能够活了。 这就是神仙鱼的生长之道。 道,逆不了。 不管是鱼,是人,都只有顺了道,才能活。 嗯?后来?什么后来?哦,神仙鱼? 不知道,第二天就不见了。 董太师哭了大半天,胖小子为了条鱼哭成那样,至于么。 什么?那菜缸还有谁知道?没有别人了啊,只有我和董太师…… 老云你可以啊,这都被你发现了!我就是想巴结巴结阿谭的爹,夜里抓了神仙鱼,跑到山上,给了她爹,当时就见他给炖了——我不吃的,我不喜鱼腥味。) ………… 老云默不作声,但在怀经的眼里,这人似乎有些郁闷,烦躁,这是之前从未有的。 她一点点靠近,像一只胆怯而又可爱的小猫,轻轻缓缓地凑过去,拿手枕着脸,躺在了他的身边。 老云也不在意,似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摸了摸眉峰上的疤痕。 这道伤,是谁留下的?能在你的脸上留下一道伤来,他的本事该有多高!不过我想,他肯定被你打死了。 云五靖喝了一口酒,摇晃着酒坛子,酒喝完了。 对了,你为什么不肯杀人?哎呀,你不告诉我,今晚我都要睡不着啦! 怀经噔噔噔地跑到屋子另一角,木架子上放了一排好酒,她取了一坛,来到床上,先将酒坛子拔了木塞,放到他手里,再把脚上的灰袜脱了,丢在地上,继续趴在他的身边。 还有还有,刚才你说的那个剑客,说不想放弃的那个!是江湖中的哪一位英雄好汉,来日我若遇见,定要请他喝酒! 云五靖嫌她聒噪,懒得理她,把酒坛子里的酒喝到一半,蜡烛燃尽,屋子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窗前的淡淡月光。 他转头看了眼,怀经脸冲着他这一边,已睡着了。 黑暗里,她的五官细腻,轮廓分明,有些嘟着嘴,倒比白日里多了分可爱,睡相很安静——看起来根本不怕他;就跟躺在叶云生身边睡着的阿雨一样。 他轻轻地起身,拉了拉被子,盖了她半个身子。 光溜溜的脚露出来,真跟块白玉似的,瞧得老云心火猛烧。 屋子的门早就关了,他也懒得去开,直接翻出窗外,来到院中,沿着屋檐下的长廊,走了几步,便在姒慧的屋子外边。 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里面上了门闩。 他毫无顾忌,掌心喷吐内劲,这股劲儿又急又锐,门后边的门闩直接断裂,再去推门,轻轻地便推开了。 里边的人毫无所觉。 他合上门,移动门闩,发现断在了中间的位置,插不上了……心里暗骂一声,丢在地上,也不管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等他扑到床上,脱了衣物,钻进被褥里,贴着姒慧的身子;被老云一身滚烫的肉皮子拥住了,姒慧才惊醒过来,挣扎了一阵,就与他合到了一处。 第六十四章 不如归去(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酒铺子里空间窄小,地上又多是障碍,不利于云五靖施展。相对的,这名剑客在里面,可以更好的防守,不至于顾此失彼,虽然他一旦跑出酒铺肯定会败在云五靖的拳下。 就像方才两人彼此叫阵——“你出来!”“你进来!” 都不是笨蛋,自是知道如何对自己有利。 便如两军对阵,一方想要阵列在前,一方想要据城以守。然后一方拼命派人阵前邀战,大约是骂一堆废话,某某某,有本事你出来,本将手里八十二斤大刀斩你于马下!而城上的守将也会骂一堆废话,某某某,有本事你上来,本将三石之弓取你项上人头! 之所以说是废话,是因为哪一边都不会当真。 问题是云五靖当真了,他太自负,自忖内功霸道,不惧刀剑,怒火烧到头上,就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了! 这名剑客本来玩世不恭的面容忽然一整,神容肃穆庄严,左手捏诀,右手持剑,剑徐徐收回,贴近自己的胸口。他的动作似乎变得很慢,云五靖冲进酒铺的速度太快,两者一经对比,就显得他更如乌龟一般,好似在做慢动作似的。 可是,当云五靖进入他三步之间,在他手里的剑,骤然变成了一道闪光! 从天而降,目光所见,光已临身,挡无所挡,避无所避! 云五靖丝毫不慌,他一身“玄阳一气功”全部汇于面上,哪怕前面是一堵石壁,他也有自信在上面撞个面印子出来! 剑光劈在他的脸上,从右眉的眉峰到颧骨,血水洒在地上,云五靖踉跄跌退出去,刚好退到酒铺外边。 这一剑不仅快,且在剑尖上罡气凝聚,毫不夸张地形容,换成一面玄铁被它劈上一记,也得留道疤下来。 别说云五靖怒火冲心,被蒙了神智,就是万分清醒的状态,也料不到剑客能汇全身内力于一寸剑尖,破开他的护体神功。 这一道剑伤,瞧着只不过破了皮相,未曾入骨,伤口不深,好似并不严重。 但其实剑尖上的罡气与他密布面上的护体真气碰撞,既受了内伤,也将面部神经都重创了一番,使得他整张脸如被万针穿刺,剧痛难忍。 与此同时,这名剑客喷出一口血水,也退了几步,背靠木柱,徐徐运气,压下体内翻滚混乱的气血——他胸口挨了云五靖一拳。 也是他不愿再取守势,宁愿拼命,一剑使出,再无余力抵挡。 可说这名剑客也是极为自负骄傲之人,他一直稳拿守势,看样子守得纹丝不动,滴水不漏,并非他不想出剑取胜,而是寻不到机会。 云五靖一个冲动,破绽露了出来,可到底他身手与内功修为差了对方一截,仍是被云五靖给打了一拳。 在酒铺里边躺着的女子眼中,两人同时出手,一个声势惊人,一个快如闪电,照面拼得一招,互退几步,而后不再动弹。 飞扬的尘土缓缓落下,卷起的残碎四散,云五靖半张脸都是血,强横的内劲撞击使得血流速度比较一般的割伤更为夸张,可他毫不在意,站在铺子外边说道:“你为何剑下留情?” 剑锋划过云五靖眼睛的时候,分明收了力。 这名剑客捂着胸口,又咳出一口血来,笑了笑说道:“你这一拳再往下半寸,我心桥就断了,即便治好,一身功力也是尽废。你又为何故意将这一拳抬高半寸?” 云五靖冲地上吐了吐嘴里的沙尘,一脸傲慢,说道:“难得遇到一个可以尽兴的对手,就此毁了,岂非可惜!再说吾辈匹夫,不能与人动武,莫如死了!” 这名剑客仰天长笑,血从嘴角再又淌下来,也不去管,“也罢,便当作你还给我的人情了。” “我何曾欠下你的人情?” “你这张脸,蠢笨不堪,我帮你添道伤疤,增了一分霸道凶相,凭白多了雄性气魄……你不得好好感谢我?” 电光火石间,两人俱是武艺超凡之人,寻机制敌,分毫之际,互换了一招,伤了彼此,又打了个平手。 这时,云五靖正努力压制面上残留的罡气,剑客走到仍旧躺在地上的女子身边,用内劲分别拍下风池,肩井,日月,京门。女子大呼一口浊气,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居然都不谢他,怕云五靖进来阻拦,忙从一面破损的墙洞中间矮身钻出去,眨眼间逃得远去。 云五靖脸上血流不停,却毫不在意,对破相留疤更是完全不放在心上……反而瞧着女子跑了,吧唧着嘴,流露出可惜的神色;女人没了,他蹲下身子冲里面的剑客喊道:“唉,找找看,还有没有酒!” 这名剑客道:“正有此意!”在里面转了一圈,真找了一只酒坛子出来,只有三斤装的,不如之前喝的酒坛大方,但也足够两人过酒瘾的。 酒铺里几乎没有完好的物件,更别提桌子,这回连平整的桌面都找不出来,更不用费神去拼装凑弄。 剑客与云五靖只好席地而坐,两人懒得去找酒碗,不说能否挑出干净完整的,连个酒桌都没有,还要什么酒碗? 两人干脆提着酒坛子喝,倒是映了彼此的心境——与潇洒豪迈人喝酣畅淋漓的酒! 不知不觉已是酒酣之时! “你救她干嘛?谢都不谢你一声!” “也只怪你,出手把她同伴都杀了,她该是怕极了吧。” “一群废物,死了活该!”云五靖把酒坛子递给剑客。 “你一定没有朋友。”剑客接过酒坛,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大口,又被云五靖给抢了过去。 “有酒有肉有美人儿,要什么朋友?” 这名剑客笑了笑,说道:“我不仅有酒有肉有美人儿,还有能够托付生死的朋友。” 这话可能比方才那一剑还要沉重,伤到了云五靖的内心深处,他一下子就沉默了下去。 这名剑客回头看了眼东倒西歪,残破不堪的酒铺子,叹了口气,说道:“你出手无情,杀的人多了,没有人会愿意靠近你,做你的朋友。所以我劝你,往后拳下留情,轻易不要夺人性命。” 一坛三斤装的酒,两人只片刻间就喝完了,剑客站起身子,将空了的坛子扔了,笑着道:“拆了一间酒铺子,喝完了店里的酒,再与无法无天云五靖打了一架,痛快!人生难得……高歌取醉,与日争辉,亦不过如此!在下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等等!”云五靖摸了摸脸上的伤痕,问:“你是何人?” “昱王剑弟子,叶云生。” 第六十五章 不如归去(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原本前些日子,入睡时阿雨已经习惯了没有阿谭陪着。 给她哼哼歌,或是讲几个小故事,听她断断续续说一些天真的话,很快就会睡着。 可今天却是想阿谭想得大哭一场,怎么都不肯睡。 到最后,只能从神门开始在阿雨身上连按了几处穴道,内息透入,为她安神凝气,一会儿工夫她就闭着双眼,匀匀呼吸,如仙灵一般。 这间屋子本来是三妹睡的,向西面的大半个空间都被杂物塞满了。 都是一个村子的,也不多讲究,他年少的时候来过这间屋子,那时候阿谭和二妹都睡在这里;阿谭睡在向西面的一张床,二妹睡在当下他和阿雨躺着的这张床。 记得那个时候,岳父大人在梨花村非常有地位,山上山下,都把他当大人物看待。 因为岳父大人有一手祖传的打铁锻器技艺,连新津县里的人都赶来买他所锻造的铁器。可以说名声,地位,财富,都不缺,阿谭一家人的生活也是极好,无忧无虑。 当时村子里好多人都看向两姐妹,想娶回家中。 若不是锻器堂将分堂开到了新津县,岳父大人也不会落魄,阿谭一家人更体会不到衰败的滋味。 锻器堂的分堂开在新津县,接连来了三拨江湖人,没有明确的表示,不过谁都知道这些人俱是锻器堂派来的。 岳父大人的铁器生意被他们光顾了之后,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只能靠着一亩三分地度日。 一家子能够从穷到富,却不可从富到穷,不光自己与家人受不了,而且旁人还会踩两脚。 人间冷暖,也如冬夏,自然有细节可寻,逃不脱自然法则。 后来,他娶了阿谭,去了长安。 这梨花村与岳父一家,便在追忆中,成了一幅幅定格的画卷。 带着阿谭回来,他就像走回到画卷里,变回到似曾相识,身不由己的小人儿。 嘴里说着家乡的话,心里念着远方的事。 叶云生捏紧了拳头,在黑暗里,在曾经阿谭的屋子里……他想喝酒。 有脚步声靠近,他一身内功这些年日夜打磨,早已炉火纯青,耳力能辨细微之处,一听即知是岳母找来。 他怕吵醒女儿,就先推开门,与岳母面对面。 “阿生,雨儿睡了没?” 岳母的脸背着月光,看不真切,他也不愿运起内息,就在模糊黑暗里应了声。 “睡了。” “哎,我就过来跟你说一句,要不然你和雨儿住到年后,正好参加三妹的喜礼,喝了酒再走?” “原来三妹的婚事定了。可我长安还有要事……” 不等他说完,岳母急匆匆地说:“家里除了她爹,就只有你这个当姐夫的,二姐远在燕云哪里指望得上?你若不留下,家里就她爹一个男人,山上山下,还不是给他们看笑话!” 叶云生垂着头,其实回山下村子里,请人帮忙建造一处院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长安值得留恋的还有哪些呢?少了阿谭的家?换了主人的信义盟旧址?东市风雨不动一如往昔的面摊位置? 但最大的问题是,他叶云生可以带着阿雨留在村里,别了那伤心的、无情的、寂寞的长安,可是子墨、晴子、阿谭,却再也离不了,走不去,逃不脱。 他们永远都要留在长安,哪里也去不了。 “阿生,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敢在娃娃的时候就跟江湖人跑了,一走十年,寻常人小时候哪里做得出来。我也劝不了你……” 岳母慢慢地走近了一些,不自然地朝四周张望了片刻,似怕有什么人在边上听见。 “你有你的大事,要走啊强留不得,我也不好勉强。我后来想了想,长安那儿到底是古都大城,走南闯北的人多,囊中都有银子,在市里贩面,也是蛮好的。你看,你和阿雨在长安有处院子,又有正经营生,不愁吃不愁穿的,可比我们这里坐山靠水的要强许多呢!” 近了些,岳母的面目就是不用内息都能看出一些,只不过,他本要抬起来的头,却又垂了下去。 “阿谭在家里倒是存了好些银子,经常念叨回来的时候孝敬给家里大人……包裹搁在屋里,我去取……这次回来,匆匆忙忙,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 今年最大的一笔收入,是救了赵馀,赵员外给的赏,足金一百两。这笔钱后来给了宁瑶月,虽然和宁家关系密切,但要请骑手从长安赶到岭南帮忙送信给老云,一百两金子,并不多。 后来问老云借了点银子,说是借,其实铁定不会还,他真要把银子还给老云,老云会把他往死里打——为了一点银子挨顿打,多不值当!所以这银子不用还的。当然,跟老云做兄弟,从来都是有借不还,再借不难。 从长安到新津梨山,正常花销,身上的散钱还有一些,可拿不出手;能拿出手的,只有五十两银子。 “官人,柜子最下面的袍子里,有当了剑得来的那五十两银子,莫要忘了。” 银子被他放在一只布囊里,这两天,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送出去。 倒不怪岳母来要钱,大宋立国百年,婚嫁礼俗多次变改。就说蜀地,经过李顺起义,一场平乱之后,富庶不再,反而被官家与朝堂大人诸多针对、剥削,民众生活艰难;如今姑娘出嫁,别地贴用还多有照顾,蜀地却甚是夸张。 例如长安东市年初的时候,一户人家收的聘礼折合物件约有二十两银子,女子家中出了妆奁约一百两,足有五倍。而蜀地这女子嫁妆基本要在彩礼的十倍左右。 他连布囊一并交给岳母,也不知所请媒婆对纳征谈了个什么章程,只望不要收了太多,不然岳父岳母怕是将棺材本都要赔了进去。 原本家里只有三妹一个孩子在身边,迟些出嫁也是好的。但村子里别人不会这么看,姑娘大了,迟迟不嫁,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 阿雨紧紧地抱着被子,就好像抱着娘亲。 他摸了摸女儿的脸。 以往他极喜欢摸女儿的脸,摸着就像在触碰幸福与希望。 可今夜,他却怎么也触碰不到。 即便在黑暗里,都有一股难以压制的躁动,更别提宁和安静。 这时候才觉得可笑,前边他给阿雨拍穴,使她能够安神静气,好好入睡。 可是现在他自己却守不得静…… 他又坐了会儿,黑暗里,没有一丝想睡的念头。他想喝酒,想捏个剑诀,想回到长安。 整个山上的梨花村都没有半点声响。 像是除了他,所有人都睡着了。 第六十六章 不如归去(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后山朝北,靠近山脚的地方日照偏少,梨树长的不好,花也开的甚少。 在一处山坳里,有好多小山包,山包上竖着石碑,有些只有一块木牌子,风吹雨打,都看不清刻的名字。 阿谭留在一块新打的石碑上,他知道她有多喜欢这座梨山,有多舍不得山上的村子,所以他带着阿谭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让她从这里开始,从这里结束。 坟地阴气重,白日都没有人愿意来此,夜里就更是见不到活人。 可是叶云生来了之后,发现有两个人已经站在石碑前边。 他夜里走山路,运着“明光照神守”,目力所及,六丈内能视毫发。地上插着两根红烛,岳父大人正在喝酒,身后默默站着三妹。 岳父揉了揉鼻子,以为他看不清,伸指抹掉了脸上方才流下来的泪水。 也没有一声问候,彼此在这里,何用话说。 手里的酒坛子递了过来,叶云生接了,往嘴里倒了两口。 酒水灌进肚子里,一下子热力散开,村子里自家酿的梨花酒,远近闻名,偏存不住,酿不多,也只有村子里自己人喝。 岳父不问他要回来,因为三妹带了一只竹编篮子,放在一边地上,里面还有两坛酒。 他不喜欢站着喝酒,正好岳父也不喜欢,踢了一块青石到坟前,三妹上去拿了块汗巾擦了擦,让爹爹坐了。再回头对他低声说:“姐夫,坐。” 他坐在岳父身边,一起喝酒,不一会儿就喝光了,正想再讨一坛来喝。 那边三妹拿了篮子最后一坛酒,打开双手捧着,咕噜咕噜自己喝了个痛快。 他丢了念头,干脆静寂下来,吹着山里的夜风,一阵阵的梨花香气拂面而来,倒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 三妹好似没有换气,一口子把酒坛里差不多四两多的酒都喝了下去。 她丢了酒坛子,就这么站着,片刻后发出了像个孩子般毫不收敛的哭声,一开始让叶云生觉得奇怪,且别扭。可过了一会儿,他就不这么觉得了,反而认为这般哭出来,十分的痛快。如他,就做不到了。 三妹的声音本就沙哑,又硬又坚,发大声能震得人跳起来。 夜里哭得一塌糊涂,就像是老鸦嘶鸣,更让人觉得悲伤不已。 叶云生忍不住想,阿谭在嫁他之前,是否也会这样哭泣。 或许阿谭不会,但她定也是舍不得家,舍不得爹娘的。 岳父喝好了酒,又坐了会儿,颤颤巍巍站起来的时候,三妹抹掉了眼泪,一声不吭地过来扶着。 叶云生也站直身子,就见岳父伸手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 夜里的风停了,可能在某一个山坳处打转…… “早点睡,别把身子熬坏了,可得照顾好阿雨。” 岳母一个晚上又是哭又是念叨,都没有让叶云生哭。 可岳父这一句话,就叫他淌下两行热泪。 叶云生点头应下。 他知道,丈人没有儿子,所有女儿里面,只有阿谭把他的手艺都给学去了。 这是比儿子更珍贵的传承。 可惜被他,被人间无用叶云生给败掉了。 他没有保护好她。 他是人间无用。 所以,他没有了妻子。 阿雨没有了娘。 梨花村的老铁匠没有了大女儿。 ………… 清晨,天尚未大亮,叶云生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给马喂食,再到外边停放马车的地方,收拾了车厢。这一番忙碌,天亮了,日头出的正好,云霞漫天,朝气勃勃。 他赶着阿雨起床,洗漱,等帮小家伙梳好头发,三妹已经烧起了水,下了糙米,贴了几张饼。 岳父犹在睡,岳母也起了,拿了一张饼子就跑了出去,也不知要忙什么,倒像是躲着叶云生。 三人在一桌上喝粥吃饼,三妹不多话,等叶云生和阿雨吃好,就收拾起来。 阿雨有些事还是非常机灵的,正如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聪明狡猾能让人意想不到,当然傻憨憨的时候也能叫爹娘怀疑人生。 “小姨,阿雨要走了呢!” “以后你能来长安看阿雨吗?” 三妹抿着嘴,见她扑过来,把她抱了起来。 “小姨,你会想我吗?” 叶云生将马车拉到院门外,等阿雨走出来,跟挂着泪痕的三妹招了招手,就将阿雨抱上马车。 “姐夫!” “嗯?” 三妹低着头跑进自己的屋子,不一会儿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万福袋。 叶云生接了,说道:“谢谢。” 对于岳父岳母一家,三妹是唯一的女子,还留在身边陪伴的亲人。 可是对于三妹来说,他又何尝不是谭家除了老父唯一的男人,能做依靠的亲人。 “姐夫,你多保重!” 叶云生知她自小就沉默寡言,如今能与自己说这番话,还送了福袋为他祈福保佑,难能可贵之余,家人的亲情眷恋也悄悄缓缓地滋生,然而他有心逗逗三妹,笑道:“我都挺好的,你在担心什么呢?” 三妹好心好意送他福袋,还希望他保重,被他这么一问,顿时羞涩恼怒,却表现的死倔,直说:“你与大姐结婚时,我在桌子后边看着你,觉得你像是一棵南山坡下向着阳光笔挺招展的梨树。” 叶云生的笑容慢慢的凝固,轻轻地说道:“那现在呢?” 三妹的声音好似铁石摩擦,又冷又硬,脸上一对直直的眉毛,跟两把长剑似的,两只圆眼认真地盯着某一处,容易让人联想到溪流底下的小石头。 “现在,就像是埋阿姐的土包后边那一棵。” 昨天白日里,叶云生跟着岳父岳母将阿谭放到后山的坟地里边,他注意到堆起来的土包后边的那棵梨树。 那棵树除了主干,只有一个树杈,分出去一条枝干,脱了叶,没有花,主干向着树杈延伸出去的方向弯下了身子。 山顶上流下来的山风,像一道垂落的瀑布,刷到他的身上,华发萧萧,随风轻舞。 本来他想说一句,不要担心。可想到了长安,想到魏显、九难、徐青、谢鼎、林老鬼——这句话却是说不出口了。 “走了。” 他坐到车上,拨转车辕,抖动缰绳,就要离去。 “姐夫!” 他停住马,回头。 “姐姐曾经说,天下女子多是身不由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后方识彼此,少有青梅竹马嫁与心爱之人。而她能嫁给你,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叶云生不禁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对你说的这些话?” 三妹说道:“就在嫁给你的前一晚。” 第六十七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谨以此文(穷而不死做神仙)献给月月。 —————————————————————————————— 在叶云生收拾马车准备出发,三妹烧了水丢下一把糙米,天尚未大亮的时候。 遥远的许州,云五靖悄悄地离开了姒慧的屋子,趁着灰蒙蒙的天,漫步在怀家大院里。 无人值守的箭塔,空荡荡的跑马场,没有一丝声响的舞戏台子……怀家这座府邸共有八处主屋,昨天开始,就只有姒慧那一处主屋还有人在。别的地方,他懒得一一去逛,也知道绝对不会有人留下来。 并非留下几个人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他云五靖不至于疯到拿不相干的下人去出气。 做到如此彻底,只是为了彰显怀家的决心,怀缘要表达一个意思。 这个意思,昨天怀经已经说了——我们打不过你,但这里是怀家的地方,躲起来,你本领再是高强又能如何? 换一种江湖上的说法:我们赢不了你,但你也赢不了我们。 现在,云五靖并没有在想输赢之事,他想的,是一个人。 昨晚听怀经说了许多话,当时没有注意,睡到凌晨,忽然有人闯入他的梦中,将他惊醒过来。 他再无睡意,就离了床,在昏沉的天空下,四处溜达。 来到练武场,他默然站了片刻,正觉得意兴阑珊,要转身回去,就听见身后有人走过来。 是怀经,木屐落地的声音徐徐靠近。 “我还以为你跑了!” “为什么要跑?” “我大哥把府上的人都撤了出去,就是为了拖延一些时间,好设计来对付你。” 云五靖抱着双臂,一副老子天下无敌,你尽管上来受死的姿态。 怀经冷笑,将背后的拘命符拔了出来,身影飘动,满场绕走,忽东忽西,剑光跳脱、闪烁。 好一会儿,她才收了剑势,说道:“我们怀家传承已久,江湖关系极深,平时不轻易露面的隐世高人……说不定,会请来对付你。” 云五靖哼了一声:“谁来都一样。” 怀经又摆出剑架,脚下踩住了桩,气息下沉,颇有些认真地与他说道:“我有一招,想请你看看。” 大清早睡不着了起来瞎走,就是被怀经给闹的,这时候老云心气不顺,甚是想在她漂亮的小脸上印个拳头,便点头说:“只管使来。” 但见怀经屈膝扭腰,以小角度送剑锋,拘命符抹出闪亮的光华刺到一点上,向他奔来。 这一亮点在空中上下左右固定住了,快速地飙射,而怀经人在后头身子像一根经受大风吹刮的柳枝,不停扭动,左右摇曳。 云五靖顿时想起小时候玩的把戏,拿一根棍子,将烛台上残留的烛底挖到棍头上,点燃了,平举棍子,稳着棍头的一点火光,慢慢地在山里走,夜里能把起来解手的大人吓得半死。 他记得,那时候已经有武艺在身,但想在行进中稳住火光,做到纹丝不动,徐徐推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眼前这一亮点其实是拘命符剑尖的光芒,在内力灌注下,更是耀眼!光点像装置在一个看不见的架子上,而怀经整个人就在架子后推着。 他念头才转了一半,亮光已到胸前。 云五靖根本不管剑尖,只把拳头打向短剑之后的怀经。 一股大风猛地向怀经卷了过去! 仿佛面对狂风下的柳枝,怀经向一边扭动身子,似要躲开。也不知是哪里碰着了,她忽然跌跌撞撞从云五靖身边冲了过去,一跤扑跌在地上,滑了出去。 她撑着拘命符,慢慢爬起来,一脸颓丧地说:“差了一点。” 云五靖不客气地说道:“何止是一点。我是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至极的剑招……这剑招前刚后柔,比刚柔并济还要难上百倍!实是难以想象如何才能使出其中真意。我看你就是再练三十年,都不定能成。” 她不服气地说道:“我这招能使出五成力来,哪里有你说的如此不堪?” 云五靖笑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对手。空使一招,算的什么?” “这一招本是当年怀家先祖一位越女所创,身法步法只有女子的体态才能跟上,而其中运气手法又偏偏极尽阳刚,我们怀家练成这一招的先祖,屈指可数,我只知怀家自我父亲往上三代未有一人能够练成。” 云五靖道:“既然家中有前辈练成,族谱中必然有详细记载,按照前人的路子去走,资质不差又怎么会练不成?” 怀经叹气道:“不瞒你说,我不但看过族谱,还找出记录家中隐秘之事的密册,一一查看。令人奇怪的是,族谱中对练成这一招的诸位先祖,生平事迹记载只有寥寥几笔……密册中更是没有丝毫相应的信息,这岂非违背常理?” “那必然不能外传之事,甚至连自家人都不可言说!”云五靖哈哈大笑起来,戏言一句:“若是如此,那这一招干脆抹掉,练又练不成,练成还要隐瞒生平事迹!” 她倔强地喊道:“我不在乎,一定能练成的!你可要小心,到时候第一个给你好看!” 云五靖咧了咧嘴,都懒得再嘲笑她,招式确实出神入化,匪夷所思,但使不好,练不成,有个屁用? “这一招叫什么?” “送君千里。” 跟随在姒慧身边的两个老妈子把桌子上的汤食都摆放妥当,姒慧等怀经与云五靖逛回来,便招呼用食。 老云瞧了桌上一眼,顿时胃口大开,五样小菜有酥琼叶,灌肺,豆干,凉笋,馓子。除了馓子是在外边街上问小贩买的,另四样都是家里现做。像酥琼叶,须夜里将馒头蒸好,切成薄片,涂上蜜汁,于火上烤至面皮焦黄,乃是极好的点心,又酥又脆,嚼上一口,声如雪碎。 人入座后,老妈子才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羹汤,并有大碗素油面摆在一旁。 就这一点时间,老云已吃了六片酥琼叶,两张馓子,正拿了一块灌肺在嘴边;他取了汤勺在碗里搅了一搅,见着豆腐与膏蟹,想来是许州名吃白玉蟹羹。 怀经看他狼吞虎咽,吃得委实凶猛,想到之前在面食铺差点就被他摆了一道,不觉心里又生起孩子气来。 天底下,她听过长得高欺负长得矮,力气大欺负力气小,有钱人欺负穷光蛋,却没有听说过吃得快欺负吃得慢……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有钱的人家谁会这么急着吃饭? 她变着法子嘲笑他,说:“多吃点灌肺,这东西补肺虚,治肠燥。” 换成叶云生说这话,云五靖还有心情磨磨嘴皮子。 这怀家假丫头嘛,还是算了吧…… 他是没有理睬,像听不懂的样子,姒慧却瞪了孩子一眼,说道:“这么大人了,还如此不懂事,吃饭的时候说得什么话?” 怀经撅起嘴,赌气夹了块灌肺,狠狠塞进了红唇之中。 第六十八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在这天早晨,怀经起床找不到云五靖,带着拘命符走向练武场,姒慧翻身抱了一个空,然后把一只玉手缓缓伸到两腿之间,天将要大亮的时候。 长治坊最靠近城门的一处宅子里,怀缘从窗户望出去,目光落在院子中间那座主人精心建造的花石山水上面。 比怀家府邸那一座景致小了许多,所用青石色度较轻,花纹也少了些韵味。 但此刻在他眼里,也颇具风情。 这户人家是他父亲旧时的好友,因随着上任知府调任而去了开封,而将此处产业交给怀家打理。 格局虽小,风雅却是一流。闲住几日,也能换一换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糟糕。 如果不是三个弟弟都趟在床上,可能他的心情会更好一些。 怀督,怀以,怀为,平日里开口生意,闭口生意,还在高歌酒坊摆酒坐庄,接受各地江湖人商量人命买卖。他看着家里生意渐好,看着几个兄弟发家致富,心里其实挺矛盾的。 一方面家里有了更多的钱,他没有理由反对,相反还要默认或支持。因为没有人会讨厌银子,尤其是退隐江湖的怀家诸位长辈们,像二叔,开春的时候出去周游世界,入秋的时候回来了一趟,不是为了看望家中亲人,而是为了向账房讨要银子。 记得那天二叔看到账上的数字,以往多冷淡的性子,不苟言笑的做派,居然破天荒地夸了几个弟弟,那场面,让怀缘每次忆起,心里都忍不住发酸;我这些年东奔西跑,殚精竭虑,拉拢各方权贵,原来还不如几个弟弟多赚了些银子! 另一方面,他深深地替怀家的未来而担忧。不见光怀家能传家至今,是因为每个怀家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杀手,一个不见光的刺客。若是怀家的人改行当起了商人……只是如此一想,便不寒而栗,忧心忡忡。 不想怀家正顺风顺水的时候,云五靖来了。 打的所有人抬不起头来。 三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兄弟,被打的,脸都没了。 哎,虽然云五靖是因他而来,但是三个弟弟的应对,真是太糟糕了。 我们是不见光怀家的人! 不是许州的城防军! 正出神的时候,严振进到屋中,对他说道:“来了。” 怀缘本已阴沉下来的脸庞露出一丝得偿所愿的笑意,问:“在哪?” “城外三里。” 怀缘道:“走,我们去迎一迎!” 严振有些拿不准地问:“老奴心里略有忐忑,只怕迎来一个无用之徒。” 怀缘道:“你该知道,多年前轰动江湖的缉云令。当时不死帮不过是江宁不入流的小帮派,也不知道那位帮主是怎么想的,对人鬼厌弃无法无天的云五靖发出全帮缉拿的号令。惹得无数人侧目,也记住了不死帮的名头。” 严振叹道:“哪里能想到,居然三四年的时间,就给不死帮发展到南北贯通,十万帮众十万疯的地步。而这一家的十万帮众论人数天下仅排在道门与佛家之后。” 怀缘提醒他道:“可是无论道门还是佛家又怎能算是一家一派?”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街上。 许州的天说变脸就变脸,前一刻还风和丽日,转眼就下起了小雨。 许多人早上起来看天不错,上街买些吃的,结果淋了身雨,匆匆带着早饭往家里跑。 还不及喊晦气呢,更有回到屋里给家人放下食物,携把伞打算冒雨去办些事情,可是出了门一瞧,顿时傻眼了。 天上一片阴云留了个边儿,阳光透了出来,雨仍在,未走,阳光也一并洒下来,把雨滴变得光亮夺目。在空中万千滴的雨折射光照,炫丽多彩,好似画圣吴道子在天宫不甘寂寞拿了人间无数颜色,泼洒到云端,然后悠悠扬扬地从天边落了下来。 好多人便站在屋檐下瞧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太阳雨。 怀缘与严振在通向城门的魏文街上,无遮无挡,叹造化之奇,天地之妙。 前边城门处有人向这边跑了过来,来到两人跟前,说:“人到了!” 就在这个时候,怀缘一直在等的人坐在一顶两人抬的轿子上面,优哉游哉地进了许州城。 软轿不过是一张软凳加上两根横木,在这人的屁股下边,却好似一张极为舒适的大床。 这人双臂展开,手心迎着天上的雨,望着明媚而又细密的雨丝,露出乐悠悠的笑容。 天空半雨半晴,水气上浮,起了一片疏淡的晨霭,不注意看,或是忽略了两个抬轿子的人,他就像躺在烟气儿里,跟神仙似的腾云驾雾,缓缓飘行。 可惜两个抬轿子的人实在太过显眼,先不是说他们的长相,只这两人的装扮,一看就是乞丐,穷要饭的。 两人脚上各穿一双草鞋,皆露出黑乎乎的脚脖子。上面穿了一身麻衣,外罩与内里之间没有像有钱人似的加锦加毛,而是加了芦苇与草絮,看着厚实,但不经冻。 实在是如今的大宋,最下层人的穿法。 坐在轿子上的人穿的则有些怪。 翘着腿,脚上也是一双草鞋,与两个要饭的一模一样,也是露着脚脖子,小腿的地方卷了裤腿露了半截,正一晃一晃的,好不自在!另一条踏在横木上的腿,裤子没有卷起来,脚上的草鞋还破了个洞,大脚趾头戳了出来,随着翘着的腿一晃一晃,这露在外边的脚指头也一抖一抖。 裤子是一条粗布打了补丁的,不过十分合身,也挺干净,一色深灰。 套着灰扑扑的袍子,立领长襟,似氅衣,不过腰身略窄,衣型飘逸,在他身上显得整个人挺拔高挑,英姿勃发。 到了跟前,怀缘与严振抱拳行礼。怀缘问候:“武帮主,怀某耳闻不死帮威名,倾慕已久,今日幸得相见,为帮主接风洗尘!” 这人抹身从轿上跃下来,在两人眼中,只觉得此人身影一晃,已站到面前。 其实先前看他坐靠在软轿上,并不能看清面目,便是身材,也不尽然。此刻到了面前,才叫两人打量的明明白白。 他个子不高,但身量挺拔,气势超绝,年纪难以判断,说二十小了,说三十又太多。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尽显英武之气,头发梳理得干净整齐,鬓角,颈后,没有一丝出乱,顶上戴了一枚乌木君子冠。。 那一身灰袍套在身上,将他整个人衬得高挑挺拔,英姿勃发。 严振站在怀缘身后,心里不由得叹服,这般样貌,岂是常人能有? 第六十九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劳烦不见光家主怀兄亲迎,武某受宠若惊,与有荣焉。不死帮谈不着什么威名,一群穷要饭的,哪里上得了台面,别叫江湖人笑话就让武某欣慰了。”他说话慢条斯理,四平八稳,好似在他面前,天上地下没有一件急难之事。“自收到怀兄密信,武某日夜兼程,一路从江宁赶到许州,极为不易。如今既然到了,不知可否劳请怀兄先行引见许州知府王大人,区区在下,该当先行向知府大人问好,不然有失礼数。” 严振听得大急,便是城府深沉的怀缘也皱起眉头,说道:“武帮主,贵帮大仇云五靖那厮正呆在怀家府上,暂时不知帮主已到了许州,若先去会见王大人,给这厮察觉,岂非……” “有道理,如此,只能事后再给王大人赔礼了。”他一边说道,一边对着身后两个抬轿子的人打了个手势。 “出门做客,总不能空手问礼,武某特地让手下这些穷要饭的,在江宁乞讨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讨来一只杏花楼的一品醉烧鸡,惦念着怀兄高义,不见光千年世家……声望无双,一路从江宁带到许州,送给怀兄……” 他说了半天,说道最后没有词了,然后回头,看向那两名手下。 这两名手下一身扮相先前已经介绍过了,再说下具体样貌。左手边一位个子矮,头发乱,身子单薄,面容倒是清秀,可惜一脸灰,让人放不下眼。右手边一位,个子稍微高了些,头发一样的乱,身子较虎,人也长得憨憨,面大如盆,笑起来了,露出一嘴菜牙。 两人都是十六七八的年纪,虽脏虽乱,可分明还是少年郎。 那比较虎的男子冲着帮主大人正笑呢,见他都说不下去了,只能木呆呆地表示:“那只鸡,出来的头一天就给老二吃了。” 老二急了,声儿尖尖地喊道:“瞎说,我就吃了个鸡腿!阿大吃的多!” 阿大赶紧摆手,委屈地说道:“没有没有,我只吃了个鸡屁股。” “那还有一个鸡身子和一条腿呢?”帮主大人生气地问。 阿大和老二都看着他,忽然一起眨了眨眼睛。 帮主大人忍不住也眨了眨眼睛,忽然瞪大瞪直了,一个回头,极为潇洒地说道:“呵呵,武某与怀兄开一个玩笑,看来这玩笑倒是没甚意思。” 怀缘与严振都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帮主大人笑了笑,有些自嘲地说道:“哎,在下自小就没有玩笑的天赋,看来怀兄已经洞察秋毫,果然是绝顶聪慧之人!好!怀兄肯定之前就想到了吧,从江宁一路到许州,一只烧鸡,过了那么多天,一定已经发臭,如何还能送人?这一只烧鸡,当然是被在下给丢了。好!怀兄果然厉害!” 怀缘只感觉眼角在抽搐…… 一行人很快就改道,向怀家府邸赶去。 这一路过去并不近,说实话,怀缘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按照之前的吩咐,已经让人请了几位家中长辈与一并闲日里跑腿干事的江湖汉子,就怕事有万一,至少得准备个脱身的机会——他虽然一心事业,但也不想自己变成面目全非的丑汉。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云五靖这凶人,却偏偏往人脸上招呼,当真可恶! 怀缘与严振心照不宣地做了个眼色,严振咳嗽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见帮主大人说道:“据闻许州的九酝春酒醇美怡人,乃当今官家最钟意的一款贡酒。” 严振呆了一呆,应道:“确有其事,府上便藏有此酒,待事情过后,武帮主要喝多少,怀家都能奉上。” “杀敌之前,先喝三碗,这是咱们帮主的老规矩了。”阿大嘀咕道。 怀缘道:“外边也能买到九酝春酒,可除了几处名家酒坊,却是喝不着正宗的了。” 帮主大人不由得叹息道:“喝不到此酒,连杀敌之心都提拿不上。” 严振身为出谋划策之人,正要想个办法,就听他又说道:“可以问下,这酒,半斤需要多少银子?” 严振想也不想就道:“一年以上皆不低于一百两银子。” 阿大与老二抬着空轿子跟在后边,这时插了句嘴:“帮主,不如让小人去买半斤来先解解馋如何?” 严振本就打算找个帮闲去跑一趟,听了这话,心道正好,忙从囊中摸出一百两银子,递到阿大手里。 “这位小兄弟,此路一直走到底,再向左转,莫走小路,一直沿着大路,三百步有个玲玉客栈,往客栈边上的一条小路走,走出去,就能见到一间酒铺,叫春来香,那儿便能买到上好的九酝春酒。” 严振说得仔细,可对方已经听不进去了。 阿大长得极虎,本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但委实样貌太过蠢笨,失了机会。此刻,他手里捧着一百两银子,还有些恍惚,犹豫,不敢置信,然后一副呆住了,怔住了,蒙了。 帮主大人站在阿大身边,也看着他手里的银子……老二身子比阿大小了许多,不敢挤到帮主大人身边,只能扒拉着阿大的肩头,跳着脚,惊道:“真有人在身上没事揣着一百两银子!” 严振心里暗笑,几个穷要饭,不过是一百两银子,就给吓成这般傻样! 帮主大人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说道:“走吧。” 怀缘与他一并继续向府邸走去,过了一会儿,严振满心好奇,问阿大,“你怎么还不去?再不去,都要到我们怀府了。” 阿大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傻愣愣地问:“干什么去?” “买酒啊!” “买什么酒?” 怀缘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差点跌跤。 帮主大人好心说道:“小心哦,怀兄!” 严振走不动了,他指着阿大,有些恍惚,犹豫,不敢置信,然后一副呆住了,怔住了,蒙了。 这下子连怀缘都不淡定了,小心翼翼地跟统领天下十万豪杰的不死帮帮主请教,问:“武帮主,不知等会儿遇到云五靖,该作何计较?” 帮主大人毫不犹豫地说道:“打死他!” “这……”怀缘心道,我又何尝不想打死他?可嘴里还是好好商量,“不知帮主可曾知晓这云五靖前几日到了许州之后的所作所为?” 第七十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听说怀家伤了许多人。” “前前后后将近两百多人,这还不算请来的城中捕快差役三百余人。” “在下听懂了怀兄话中的意思,云五靖号称方寸之间,无人不倒,江湖人送‘无法无天’的恶名,可在下深知,此人并不难对付。” “看来武帮主已有对策!” “不错,一来此人不轻易夺人性命,所以最糟糕的结果,我等也只是在床上躺些时日。二来,即便他拳法无敌,我们不贴近,只在远处制他。” 严振听得都快吐血了,忍不住嘲道:“严某请教武帮主,远处如何制他?” 帮主大人忽然大喊一声:“阿大!” “有!” “暗器呢?” “在!” “拿出来!” “在城外!” 帮主大人一个踉跄,恶狠狠地抓住阿大两只野熊般粗壮的膀子,怒道:“那可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来的绝世神兵,你怎能放在城外?” 阿大低着头,然后发现他本来就比帮主高,两人面对面,低着头——脸还不是对着脸?赶紧撇过脸去。 老二笑着道:“帮主,您忘了,在城外,是您说出门不容易,不能丢了咱们不死帮的脸,定要做个软轿,‘抬一抬地位’,所以我和阿大就把绝世神兵放在那儿,找了两根大木,架了一只前头小娘子丢下来的软凳。” “你们拿不了,可以交给我啊!”帮主大人十分不满。 “可当时你只顾着追那小娘子,我们跟上捡了软凳,已经来不及回去拿了……” 怀缘和严振头都被三人给吵得大了一圈,严振有些精疲力竭,无力地挣扎:“请教……那绝世……神兵,是怎样一件暗器?” 帮主大人不及阻止,老二已经说了出来:“咱们帮主在路上捡的一块石头。” 阿大严肃且认真地说:“人脸那么大的石头!” 帮主大人使了个眼色,两人都低下了头。 他缓缓地对怀缘与严振解释:“那块石头……比较趁手,灌注我四十年功力,应该可以将云五靖那厮的狗头砸碎。”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怀缘干脆不走了。 你若说三十年,我也认了,当你三岁练功,现在三十三。 四十年功力,你是不是把上辈子的也算在里面了? 严振一脸认真地说道:“武帮主,之前怀家二郎用拘命符,使出天涯怀归剑术中一招‘孤影惊鸿’,刺中云五靖的要害之处,其结局如何,你可知晓?” 帮主大人背负双手,望着远方,说道:“云五靖能够在血雨腥风的江湖无法无天近十余载,靠的,便是他的玄阳一气功,力灌全身,刀枪不入!想来怀二郎以为拘命符与怀家绝学《天涯怀归剑术》专破护体罡气,定可刺伤那厮……可惜可惜!怕是连皮都没有刺破吧?” 严振苦着脸,道:“那云五靖丝毫没伤!不仅如此,后来我又派人暗算他,不论是黑油滚火,金刚网,噬魂钉……火烧水淹皆伤不到他分毫,端的是叫人无可奈何!” 帮主大人好似对云五靖极为了解,当下说道:“那厮的玄阳一气功既非佛家的横练真力,也与道家的护体罡气不同。不可等闲视之!天下间能与之比较者,唯有少林金刚力与燕云齐门道的混明真解天合劲。怀兄想必清楚三种神功之间的区别。” 不见光怀家虽是许州豪门,江湖望族,但面对武林中名门大派,仍难免露出怯意,尤其是对于佛家与道门的绝顶功法,只知其大概,更不敢轻易与人言说。 怀缘说道:“既然武帮主有此详说的雅兴,怀某怎可夺人所好,甘愿洗耳恭听!” 帮主大人摆了摆手,一脸“您过奖了”的神色,道:“先说少林金刚力,乃是横练真力,重力不重气,故而力在外,如金刚抱体,万物不侵!不过‘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故而金刚力护体必有罩门。” 严振心里不服他,说道:“就算有罩门,又岂是轻易间能找出来的,少林金刚力冠绝天下,江湖中人遇到金刚力,除了慢慢打磨,如铁杵磨针一般,将护在体外的金刚力一点一点消磨,还能有甚么办法?” 帮主大人赞道:“说的没错,这就与道家的护体罡气有了区别,只因道家刚柔并济,阴阳调和,不重力而意在化真气为罡,罡亦为气,可通万物,能刚能柔,故而难以被消磨。但道家派别众多,杂而不粹,护体罡气亦是如此,会被专破罡气的兵器或是针对的武功所克制。而燕云齐门道的混明真解天合劲之所以能傲视武林,与少林金刚力难分高下,便是因其在护体罡气中加入了真力,形成气力,合而为劲。既难以被消磨,又不被克制。” 这番见解,顿时让怀缘与严振叹服不已,不死帮帮主,确非一般江湖中人,识见卓绝! “不知那云五靖的玄阳一气功,有何详解?”严振低头请教。 帮主大人摸了摸下巴,淡淡地说道:“那不过是民工把式。” 怀缘和严振俱都一震,民工把式?一个人打趴下近五百余人,挨了怀督一记拘命符皮都不破的民工把式? “诸位试想,南唐李昪原本是个弃儿,后被徐温收养,徐温不过是盐贩子出身,哪里有什么高绝的内功心法?这李昪可说是个武林异人,在流浪的时候给人打短工,做役夫,浪迹濠州开元寺,偷学了一些佛家修炼真力的法门。然后在做工时,挨打受冻,搬重举高之时,便常吸一口气鼓荡胸腔,屏息强撑,久而久之,竟然给他练出了一种极为特殊的真气。后来被徐温收养改名徐知诰,徐温当时乃吴太祖杨行密之部将,徐知诰随父南征北战,将这股特殊真气用于战场厮杀,发现竟然能够刀枪不入,自此攻无不破,难有不胜。” 众人都听得入神,帮主大人见了笑着说道:“徐知诰当了南唐皇帝,改回名字,并将一本他自己手写的内功心法放入皇宫最隐秘之处。这本内功心法,名叫《玄阳一气功》。只瞧这名字,便可探求其中真意——玄通悬,天上悬着的太阳,即指至高至烈,至刚至阳!至于后边的‘一气’,想必我说了半天,都该理解。当然,还有一层隐意,两位可知?” 他故弄玄虚,倒真让怀缘和严振心痒难耐,好奇不已。 第七十一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知两人不会作答,帮主大人淡淡笑着,说道:“南唐初立,时逢乱世,李昪为纪念少年流浪时的苦难,与那时一鼓作气克服困境的坚强,才用了‘一气’。并在建国后固守本土,养民生息,坚我本心,崇尚道术,实无愧于年幼时的苦难经历,无愧于自修真气后的崇道之心。” 其实说到这里,话头稍有偏差,他也清楚,便接着说道:“为何说那厮的玄阳一气功乃民工把式?因为他不佛不道,就一副常人干活时惯来忍受的初心,用以忍饥挨饿,受冻顶打。但细究这功法,又是佛道均沾,有力有气,却不是劲,是气,是归于最真实平常状态的气,由李昪无意中练出来的一种真气,找一物来形容,唯有元炁,是最接近的!” 到这时,怀缘和严振已觉得不死帮帮主不愧是天下英雄人物,对于云五靖的绝学,南唐宫廷隐秘神功竟然了解得如此详细!所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对付云五靖,岂是难事? 怀缘问了最想知道的,“武帮主可有破敌之法?” 帮主大人露出一副尽在掌握,了然于心的微妙笑容,轻声说道:“在下既然一意寻这无法无天之人,便是有了万无一失的手段!” 阿大和老二在他身后,垂下了头,双脚在原地拧巴。 “护体神功再是厉害,都逃不过力大则破的道理。只要让我找回那样绝世神兵……” 怀缘的面皮发紧,却是说不出话来。 严振赔笑道:“武帮主甚是爱开玩笑!” 帮主大人哈哈了一声,说道:“玩笑玩笑,其实我靠的,是我身后这两个兄弟。不死帮左右护法!” “在!”阿大与老二挺胸抬头,一副侠肝义胆,武艺超凡,赴汤蹈火,当仁不让的姿态。 “给怀兄与严先生展露一下你二人的高强本领!” “是!” 两人应道,立马放下软轿,分开一站,各自摆了个架势。 只见长得较虎的阿大匍匐在地,龇牙咧嘴,做虎爪挠人。 瘦弱的老二金鸡独立,伸展双臂,做了个白鹤亮翅。 严振惊呆了,“这……” 帮主大人严肃且自豪地给两人介绍说:“这是一套失传已久的武林绝学,对付强横内劲,护体神功简直是手到擒来!看!‘鬼虎神功’、‘鹤海无涯’!怎么样,光听如此威风经典的名字是不是信心百倍,吓得尿流?” 怀缘张了张嘴…… 严振眼冒金星。 信心百倍,吓得尿流? 鬼你的头,鹤你的腚,不就是个怪模怪样的虎爪和鹤嘴吗?是不是名字取得好就能天下无敌了?我还《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和《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呢! 苍天呀! 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可我是知彼而不知己,这如何解?孙子没有说啊!他老人家怕是也没有想过,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吧? 还是怀家老大身为一家之主,能挺得住,强笑着道:“武帮主,真是爱开玩笑。” “哈哈。”严振傻乎乎地笑了一声,然后觉得自己真是无脸见人,叹了一口气,转过脸去。 帮主大人高兴无比,一把揽住怀缘的肩膀,笑着说道:“怀兄真是在下知己,懂我心思,甚好!” 怀缘惊慌失措地挣脱开来,一边平复心境,一边说道:“武帮主,莫要再开玩笑了!” 帮主大人眯着眼,看着前边不远的一座府邸,建造的如同堡寨,墙高院深,却是几人一路瞎话,不知不觉,已到了地方。 怀缘也发现了,颇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武帮主不会是想进去找云五靖开几句玩笑然后就让这厮跪地求饶吧?” 这位武帮主不知为什么,闭着双眼,向天空抬起了脸。 天空只有阳光,雨已消歇,留了晴,与一道横跨天际的彩虹桥。 这座桥不知从哪里而来,要到何处去。 可在他的眼里,这座桥不管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都只在他的脚下。 他抓了抓头,问阿大,“那个手势,是怎么样的?” 这话在怀缘与严振耳里是没头没尾,可对阿大来说,却很是清楚。 “我记得,我记得!”他举着手,单腿跳了一下,在空中一刹那的时间里,拍了拍掌。 怀缘和严振对视了一眼。 帮主大人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不对。” 老二想了想,打了阿大一拳,骂道:“你这蠢货,记错了,你这手势帮主早就说了,太幼稚,换了这个!瞧!”他说完,高举双手,原地曲腿,挺直,一蹲一站,双手配合前后摇晃,像一棵海草随波飘摇…… 怀缘深吸一口气,手握住了背后的拘命符。 帮主大人一拳砸到掌心,大叫道:“我想起来了!你们两个,太不济事,连一个手势都记不住!” 他好似很清楚怀缘的心理,笑着说:“怀兄慢来!其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下想请怀兄亲眼所见,接下来要如何对付云五靖!” 怀缘深吸一口气,手慢慢松开了拘命符。 “前些日子,许久未现的下三滥何家与宁家又干了一场,何家家主何碎先算计宁家的小公主宁红豆,结果中了宁家小四哥的计谋,身陷重围,眼看就要死在当场。” 也不知道这位帮主大人是脑子不好,还是在故弄玄虚,转眼就扯到了别的事情上去。可是,因为怀缘现在除了云五靖和魏显,便是对宁何两家的事情最为关心,听到这里,倒不会失了耐心。 “这何碎也是对得起何家下三滥那让无数江湖人头疼无比的名号,居然给他练成了‘无象火’,第一个响指,身边诸人身子着火,久扑不灭!第二个响指,使出从未有人亲眼所见的‘漫天雨火’,顿时天上下起火雨,众人无不退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头顶一面燃烧的竹伞扬长而去!” 阿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帮主,当时这些话你跟我们说过,还让我们去做一些竹伞……” 帮主大人转身对他喝道:“闭嘴!卖伞是我们的独家生意,别随便讲给别人听,仔细我帮规办你!” 阿大与老二都见了他的神色,忽然严肃了起来。 只见帮主大人手伸向天空,好似要触摸蓝天。 “既然到了地方,就不用玩笑来打发时间。” 中指黏着拇指,食指一点点移动到中指的指背上。 “我不会什么绝技‘无象火’或是什么传说‘漫天火雨’。” 他的手指修长而纤细,稳稳地定着。 “咱们不死帮也从来不靠强兵利器,神功心法。” 啪! 第七十二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打了一记响指,神色平平淡淡,好似只不过随意做的一个举动。 可随着响声干脆利落地响起又干脆利落的消去,阿大与老二将软轿抬了起来,走到他的身后。 他看都不看,只往后一坐,刚好坐到软凳上,两人一抬,他便上了软轿。 离开了地面,使得怀缘与严振不觉间抬起头才能看他。 “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死帮就一群穷要饭苦哈哈,哪里有什么好本事?有好本事,能做个要饭的?二位,云五靖是南唐李氏后裔,南唐镇宫武学‘玄阳一气功’独步武林,当是应该……在下自小无依无靠,乃天地所生,百家共养,一身本事也都是偷来骗来,若说我靠武艺便能打杀那云五靖,岂不是真与两位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怀缘和严振这时候才觉得街上变得格外的安静。 不是没有人,而是平日在街上走动的人都回了自己的住处。 倒没有人强迫他们,换成是任何一人在今日的长治坊内,都会选择回到家里。 没有人愿意被丢进一群脏兮兮的乞丐中间。 他们回到家里,街上顿时清清冷冷…… 寂静无声里,无数乞丐从四面八方走了出来,向几人所在走来。 他们悄然而小心,如此多人,却没有一点大声响。 唯有小小的细碎声。 像抓了一把沙子捏在手里,沙缓缓流走的声音。 怀缘与严振也如普通人一样,见了数不清的乞丐,自然而然地退开,若不是帮主大人与阿大老二都原处不动,两人或许已经躲得远了。 他们退到街边,在一处墙角默默看着人潮缓缓涌动。 帮主大人裹紧外边的袍子——身怀武艺之人,少有怕冷的,也不知道他这举动背后的用意。 只听他说:“今日头回见面,惹怀兄、严先生笑话了,不过做乞丐的,受人白眼,遭人唾弃,平日里难免嬉笑怒骂,似疯若狂,偶尔还会七倒八颠,搅乱俗世,一部分放旷不羁的也都成了习惯。不死帮一没有神兵利器,二没有强横本领,但别说云五靖,便是佛家,道门,都轻易不敢招惹,只因咱们没有本事,只有人多!” 街上已经水泄不通,可似乎远处还有人潮涌进来,无穷无尽。 “你问我有什么对策,有什么办法?我从来不去考虑……因为我们不死帮对付任何人,从来只有一条!” 他说着话,却是在怀缘与严振眼里,越来越高。 周围的乞丐走到身边,将阿大与老二抬起来,扛在肩上。 然后后边的将里面的几个乞丐抬起来,扛在肩上。 上边越高,下边就需要越多的人,街面很快就承受不了人潮,怀缘与严振不得已施展轻功跃到身后一户人家的屋子顶上。 帮主大人懒洋洋地坐在软凳上,翘着一条腿——与刚进城门时不同,换了另一条没有卷起裤腿的脚搁起来抖啊抖……这只脚上的草鞋破了个洞,里面的大脚趾露出来了,白白净净的,一翘一翘。 他将前面的话接了下去。 我们不死帮对付任何人,从来只有一条! “只管走过去!” 怀缘与严振所站这户人家的院子已经一塌糊涂,外墙被乞丐们推平,人潮就跟流沙似的,淹覆进来,很快,住在屋子里的这一户人家哭天喊地,恐慌发狂地从后门跑了。 屋子被推平,成了一堆瓦砾,与此同时,和这户人家沿街的一排院子都一起被推平了。 整个场面惊心动魄,叫人难以想象! 街道这边被如流沙倾倒似的人潮给移成了平地。 街道与墙面,小院,一应摆设,还有几棵树,都被粗暴,蛮不讲理地推开,踩在脚下,故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只有人。 ——往日不懂人海何解,当望见这些人密密麻麻,里面别的事物一点都不能容留,方才明白何谓人海。 怀缘和严振一个是不见光怀家当代家主,一个是怀家智囊几十年的老江湖,论眼界,自不是普通人能与之比较。可今日见了这等蔚为壮观的场面,也是骇得目瞪口呆。 更惊人的还在后面! 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乞丐先头几波明显有练过,搭手扛肩甚是熟练。 后来场面搞大,上头一人,下头几百,就开始显得杂乱无序,之前的安静悄然也变得嘈杂起来。 “你手抬高点。” “你腿过去些!别踩头啊,脖子要断了!” “这边来两个!快,我撑不住了!” 帮主大人安坐在软凳上,已被抬到了离地六丈的高度。 须知,长安城的城墙高度也不过是四丈上下。 现在帮主的这个高度,普通人摔下来,难逃一死。江湖中习有轻功之辈,也要摔个骨折筋断。 转眼热热闹闹的又叠了数层上去,身材较矮之人两者叠加就是一丈,如此几人叠上去,就过了十丈。 这种高度,下边望上去都是头晕目眩,更别说在上边向下看,胆小之辈双腿战战,甚至晕死过去都有可能。 问题是连抬轿的两人阿大与老二都纹丝不动,宛如站在平地,面不改色。 帮主没有害怕或是担心。 两人也没有。 两人下边的几层乞丐也没有。 好似没有一个人害怕或是担心。 远处还有密密麻麻的人在向这边,后面涌进来的乞丐们已经不讲究技术了,全凭人多,互相挨着挤着,把人往上面抬,硬生生地在许州长治坊叠了一座山出来。 李太白曾有诗云: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十尺为一丈,百尺为十丈。 此刻帮主所坐之处,已在二十丈左右。 他紧紧裹着外袍,似高处不胜寒……他好像说了句话,可太远太高,听不到,看不清。 紧接着,声响一层层从山顶传来,好似一道雷劈了下来,临到大地上的万千帮众,一起呐喊——直是一座山在呼喊咆哮! 穷。 而。 不死。 做神仙! “穷而不死做神仙!” 人多且不惧死,是为不死帮! 帮主大人抖了抖脚,他一只脚已踩在彩虹桥上。 连带着整座许州,皆匍匐在他身下。。 他只是看着怀家府邸,在眼底如同一处小小的灰白方格,喃喃自语道:“都这阵势了,你为什么还不出来?” 无法无天云五靖,你再能打,可打一座山否? 第七十三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外面下太阳雨啦!”怀经惊喜地与他说道。 他抓了抓头,将碗里最后一点米粥倒进肚子,没好气地说道:“下个雨,有啥好开心的?” 一旁走上来奉茶的老妈子,因为陪着姒慧时间久了,也像个家人似的,在这独自的小院子里头,倒不拘束;对他说道:“下雨好呀,前边出去买早饭,想去买好汤食,却见街上好多乞丐,不得已只能就近,中午想吃好的都不甚敢出去买呢!” 云五靖连怀经都懒得理睬,更是不会去搭理一个老妈子。 他喝了一口茶,忽然怔了怔,脑海中回想起出发之前宁小四说的一番话:“听闻怀家有一位绝色无双的妇人,甚是寂寞难耐。云大哥完事之后,不妨在怀家多待几日。” 宁家小手段!衰事,这猪脑子,居然对宁家一点防备都没有,还是个老江湖呢! 怀经眼里,老云一张凶脸竟然露出焦急慌张的神色,拦住要走出去的老妈子。 “外面多了很多乞丐?平日里也是如此,还是今天突然多了?” “街上到处都是,以往这一带哪里会有乞丐!周围若见着了,早被府上食客给打将出去,都要赶出坊市之外呢!” 云五靖从腰带上摘下酒葫芦,递给老妈子,说道:“替我灌满酒,速速去了。” 老妈子拿了酒葫芦出去,怀经问他:“你怎么了,这一副紧张的样子?” 却是几日里难得见他有些失常。 他把拳头放在桌上,很是霸气外露,吓得怀经不敢再问。 过了会儿,老妈子将酒葫芦拿来,他取了挂在腰上,冲了出去。 怀经扯住他衣袖,被带着跑到屋外,喊道:“你急急匆匆的,到底是怎么啦?” 他一把拉开怀经的小手,用的力气大了些,将她推倒在了地上,一脸紧张兮兮地说道:“衰事,要走了,必须走了!怀缘这厮忒傻,请哪个帮手不好,偏偏去请要饭的,这么几天,就从江宁赶到许州,真是疯了!不对,本来就是疯的!”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怕这些乞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怒道:“还能怎么回事?爷爷被算计了!宁家那小子,等爷爷找上门,管你啥手段,拧了鸟下来,打的投胎去!” 怀经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他跑出院子。 看起来就像是逃了。 天不怕地不怕,无法无天,火烧水淹混不当事,敢以一对五百的云五靖,逃了? ………… 石村,一处极为僻静的小村子,里面十余户人,也不太与外边走动,好像隐世隔绝一般。 何家祖宅便在此间。 千幻电梭夏芸仙自从被听海和尚掳到石村,带到了栽满枣树的何家庄子上,被安置在那张下面放着一箱毒蝎子的床里。 她就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夏仙子了。 何碎在孤老村与宁小四一战之后,回到石村,夏芸仙这位曾在江湖上艳名远播,冷厉无情的女魔头,便做了下三滥何家的奴仆,在身上隐秘的位置,纹了主人的名字,下了死命效忠的血誓。 传说下三滥何家有一块秦始皇的古铜镜,对着铜镜发下血誓,若有一日违逆了誓言,将会遭到惨绝人寰的天道报应。 对于这面古铜镜传说,是不是真的,夏芸仙不知道。 反正,她不愿也不敢违逆誓言,去做验证真假的人。 何家的人从来不会问何碎,回来之后如何整治了这个女人。因为他们都了解自己家里的一些下三滥的勾当。 但是村子里一些小辈不了解。 他们未入江湖,也不曾出入俗世,十几年都在村子里,劳作,生活……他们第一次见到庄子里的夏芸仙,见了她大胆的着装,露着的两条白白嫩嫩的腿,惊为天上的仙子下凡,也有人认为是狐仙…… 一个给何碎砍过柴,送过菜,干过家里活计的帮闲,从一开始听到,见到被关着的狐仙叫骂不已,狂躁反抗。 有一次,一位庄子上会武艺的小娘子将一张碎裂的板凳还给他,让他修理。这板凳是他做的,他见坏的模样不像正常使用,经他问了之后,小娘子说了原因。 他这才知道,原来是狐仙的腿脚有伤,庄子上的大师傅好心给她带了这凳子去搁脚,被她给砸了。 “她是被抓来的,公子有吩咐,要好好看着。” “抓她做什么?” “公子的事情,我哪里敢多嘴去问!” 到后来,何公子与几个兄弟回到庄上,他几次去做工帮闲,每当靠近那个住着狐仙的小屋子,都能听到像雌兽的惨嚎,中间还夹杂着狐仙的求饶声。 再后来,就见到狐仙跟在何公子身后头,服服帖帖的,像个庄子上听用的小娘子。 有一次何公子在庭院里刺绣,他刚巧被家里的大人指来,给何公子送一些家里新酿的枣子酒。他知道何公子刺绣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就放下酒,悄悄地要走,然后也不知什么原因被何公子叫住了。 何碎从怀里拿了一本册子出来,笑着与他说道:“你喜欢木匠的手艺,这是一位有大本事的人,留下来的手艺册。” 他高兴的都要疯了,接了过来,什么也不顾就打开了看,上面连河车与子母柜都有做工的详解。更听到何碎说,留这份传承的高人,曾经跟着曹操走南闯北,见识非凡,智慧高绝,工匠手艺更是当世一流。也是碰着运气,遇到了,就给你带了回来。 在他的记忆里,何公子总是如此,对他们这些村子里的人,不论老幼,都记得住,无论是一句话,还是一件事情……何公子总说,你们在这里,要怪我们何家没有本事,是何家亏欠你们的。 可他不觉得,他认为现在这样的生活挺好的。毕竟他生来就在这个村子,生活也一直如此。 他将宝贝放好,那个一直压在心里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公子,那么厉害的狐仙,你使的什么法术给收服了? 何公子当时就笑了,说能有什么法术,我要真懂法术还用躲在村子里呀? 他就说了,公子肯定是有办法的。 何公子倒是挺认真地问他,真想听啊? 他就说是。 何公子这才告诉他,其实也没有什么难的,只别拿人当人看就行了。 他晃了晃神,过了会儿才听明白过来,说,如此美的女子,要不当个人来看,可真够难的! 何公子忽然就笑起来,笑得喘不上气,好半天平复过来,跟他说,你呀,搞错了,是不拿自己当人呀! 第七十四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走了之后,何碎将绣好的一把团扇竖起来端详,良久,他苦笑了一声,搓动手指,无象火出现在他指尖,将团扇点燃,烧成灰烬。 “既然都要毁掉,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绣出来?” 夏芸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 “因为世间万物,不论多美好,终究都是要毁灭的。”何碎歪着头,看夏芸仙的脸,就像看着另一把团扇,但是团扇上的画,是他母亲曾经留在他的记忆里无法抹去的,而夏芸仙的脸,不看的时候,在记忆里总没有那么真实。 何碎轻轻地说:“生而为死,谁都如此。” 夏芸仙被他如看死物一般的眼神给吓到了,退后了一些,说道:“听海让我带话给你。” 何碎道:“我听着。” 夏芸仙道:“他去长安了,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不告而别,说是要保住魏显,若是魏显在,长安这盘棋,我们就输不了。” 何碎低着头,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怪模怪样,身子细细窄窄,头却很大,像个妖魔鬼怪。 “知道了。” “你不让人追他回来?我跟着你去了许州,自是知道,你早已经放弃长安这盘棋了。” “长安那里是一盘棋?” “有什么不对的吗?” “全都不对啊……长安,不过是棋盘上的一角罢了……我在许州落子,便是另占一角。叶云生注定要回长安,所以宁小四就要纠缠在长安这一角,不得脱身。先手变后手,只不过顷刻之间,又哪里能知道谁占着优势呢?海叔看不透也就算了,还要执着于叶云生,一心想为家父报仇。我若是回去长安拦他,便是又回到之前的劣势,与宁小四续争一角,那才真是糟糕透顶!一旦入了此局,后果不堪设想!” 夏芸仙本是个聪明人,听得分明。 “听海乃是你何家忠仆,如此放弃,太可惜了。” 何碎看了她一眼,也不知笑得什么,说:“棋盘之上落子无悔,每一步棋都是人生。在没有输之前,无论下到哪里,你都可以说‘可惜’。一旦胜负手上败了,棋局输了,就不用说可惜了。” 夏芸仙慢慢地走开,腿上的伤让她恨不得赶紧躺到床上去。 何碎看着影子,许久没有动弹。 听海是伴着他长大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可他明知海叔此去不妥,却没有一丝难过,也没有尝试去阻止。 因为听海已经成了明棋,在宁小四眼里,只要听海回到长安,就说明他并没有放弃长安的布局,可以极好的牵扯住宁家的注意。 地上的影子再如何怪异,也是他的造化,不像衣服裤子,想脱便脱了。 每到有光,它就会出来。 何碎笑了笑,忽而脸上浮现忧伤,自言自语道:“畜生当久了,做人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 长安许多人家已经在做清扫,并腌制腊味,贮存酒水,准备辞岁迎新。 街上卖鞭炮的贩子也多了起来,孩童在街上的这些贩子身边往来,拿着从家里大人那儿要来的铜钱,买零碎的鞭炮。单响的,双响的,飞天的,不过最多的还是二踢脚。 红豆托着腮帮子,呆呆地坐在屋檐上,看着远处市集中热闹的景象。 隐隐约约鞭炮声,又是一年,即将过去。 她倒是没有多愁善感,也不觉得时光易逝,只是想叶大哥如今走到了何处,是否已经安葬了娘子。 小时候听他说起过梨山,还有梨花村,没有同去看一眼,真是可惜了。 耳中一直充当背景的长剑呼啸声停了,很快就有一人跃到屋檐上,过来她身边坐下。 王小君练了一趟剑法,活动后心情愉悦:“今天怎么没有见着小四哥?” 红豆道:“我也没有见着,一早上就出去了。” 正说着,院子外边的街道上就出现了宁小四的身影。 脚步匆匆,似有急事。 宁小四远处就看到了他们两个大白天在屋顶上晒太阳,无忧无虑,幸福美满的情景,也不由得心里羡慕。不过,进到院中,他还是对两人招了招手,扰乱了这份清幽自在。 “昨日江瘦花会过我安排在许州接应的暗桩,怀缘终于派人赶来长安,不出意外,那封密信便在此人身上。” 自从在叶云生家中参与商量如何向魏显复仇一事,王小君就留在长安西郊宁家的庄园里休养,身上的伤未好彻底,但已不影响身手。 近些日子,他心里挂念着此事,一来叶云生是红豆的救命恩人,与宁家更是如亲如故,帮叶云生如同帮红豆,于他来说,最是重要!二来魏显等人鱼肉百姓,贪赃枉法,以阴私勾当,害了方子墨这等英雄好汉,为江湖公义,天地正气,既然知道了其中详细,他又怎能不参与进去?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出发将密信夺来!” “不见光自古便是刺客传家,潜伏送信是当家本事,那有这么容易便叫你给夺去?”红豆冷静地劝了一句。 小四道:“硬抢必定是行不通的,此等绝密之事,送信之人身负重任,必有毁信的手段,难以阻止。不过怀缘并不知道我们在等着他走这一步,所谓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防?我早已安排妥当,现在有一事倒真是需要小君帮忙。” 王小君叫道:“小四哥,若有什么小弟能做的,只管吩咐!” 小四道:“江瘦花如今正跟着送信之人,一路与我们设下的暗桩联系,看此人行路,定会经过洛南县。” 王小君笑道:“好说!洛南县一带各路好汉,习剑之辈皆是我爷爷门下,与我同门,平日里都如家人一样亲近!” 小四抱拳,正了正礼,为的是敬洛南县各路好汉与黄河归魂剑王平前辈,说道:“我要借六十余人。” 王小君道:“还请小四哥派一匹快马,小弟这就回去请师兄弟们帮手!” 宁小四道:“好,事不宜迟,你先回去,我在长安还需安排些事,明日出发赶过去,与你在洛南县会合!届时,就要麻烦你那些同门兄弟按我计划行事,若有得罪之处,小四先行赔罪则个!” 第七十五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待王小君整点行装出发之后,宁小四将几个管事招来细说,安排妥当,而后独自到廊下休憩,手捧一杯热茶,出神冥想。 这处长廊从主屋起始,绕过院中,到西边对着山石花草,上有碧瓦,两边红柱相隔,靠着栏杆而坐,是一处松快的好地方。 红豆送了王小君出城三里,回来找他。接过手下听用奉上的茶水,她在宁小四身边坐了,问道:“如今江二娘离开许州,云五靖身边没了顾及,会不会把怀家给拆了?如此明显的疏漏,是你对云五靖太有信心,还是另有一番安排?” 宁小四明明一张娃娃脸,偏偏在她身边似个长辈,眉目慈善地笑道:“家里好多人都不放心你跑出来,我却觉得有些小题大作,遇事能先为家里考虑,你现在已经可以在江湖中行走了。” 红豆笑着道:“你就不怕这话给大姐听到了!” “我已经听到了!”宁瑶月一副刚起床的模样从院里走过来,到了廊下,“不用变着法子提醒我多管家里事情,我早就已经嫁出去了,做了别家的媳妇,哪里还有回来操心娘家事情的道理。” 小四苦笑着摇了摇头,当着大姐的面,却是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宁瑶月确实不费心这些事情,只随意说道:“我认识那云五靖也有些年头了,这人不可按常理揣度,若是将怀家折腾的狠了,这笔帐迟早是要算到我们身上来的。” 红豆道:“魏显乃官府中人,怎会知道不见光怀家,还投了一等的金书?定是听海出的主意。何碎暗算我不成,在长安的布局又被小四哥识破,不甘心失败欲将不见光拖入局中,想将水搅浑了!” 小四道:“前次孤老村相见,何碎比我心里所想,更有气魄。许多心思超绝,筹算精妙之人,往往格局偏小,难成大势。可这何碎心有天地,既然早有准备,便不会固执在长安这一处。我料想他已经拖了不见光入局,施了手段,我这边将密信劫走,不见光自此之后必然与何家绑在一块,与我们宁家为敌。” 红豆道:“小四哥分析的在理,现今我们势大,何家残破,何碎要报仇必定会找寻帮手……他暗指听海给魏显办差,勾结九难,谢鼎,林老鬼等人,若不是听海一再逼迫叶大哥露了破绽,怕是我们还察觉不到。” 宁瑶月道:“这么看来,还不如将计就计,放任云五靖,或是火上浇油叫他打死怀缘,拆了不见光在许州的老窝!” 小四笑道:“云大哥再是厉害,也只有一人两拳头,我若是怀缘,只需在城中躲几日,就能杀去云大哥的威风。事后来找我们宁家麻烦,不正是入了何碎的计里,皆在他的算中?” 红豆道:“只要我们盗走密信,怀缘定会恨之入骨,即便现在放过他们,我这个宁家小公主亲自前去赔礼道歉,怕也是改变不了怀缘的态度。” 小四道:“官场权贵哪里有这般容易,会放下身段去找不见光来捧场?怀缘为此甚至暗杀了一名御史中丞……天大的机缘被我们破坏,换成是我,也会记在心里,寻机报复。” 说到这里,宁瑶月根本就没有担心,她拍了拍小四的肩膀,说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小四道:“其实当初请云大哥去许州,我有过担心,但后来很快就想明白了。与其把注意力放在怀家身上,太过被动,何碎既然要拉帮手跟我们打架,我也不能跟他太过客气,不见光怀家确实让人害怕,但比起江宁不死帮,就不免显得单薄了些。” 红豆听得不明所以,问道:“同在江宁,不死帮我倒不陌生,那位帮主我也有打过交道,确实名不虚传……可是,这群穷而不死做神仙的乞丐,极为抱团,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平白无故怎会帮我们宁家?” 宁瑶月却是清楚其中究竟,当初她与叶云生时常伴在一起,对云五靖极为了解。 “原来如此,那位武帮主若是知道云五靖在许州,必定追去。” 小四见红豆满是疑惑,便对她解释道:“早些年叶大哥在江宁府上住着,我在他跟前听用,那时候你正跟着老祖宗在梅花坞。方大侠等人来找,想约他去长安干一番事业。有一天几人享用酒食,云大哥曾酒后醉言,此生有四个兄弟足矣!方大侠,叶大哥,楚大哥三人与他是结拜兄弟,余下一人便是武帮主。” 红豆吃惊地说道:“云五靖与武帮主都是江湖上名扬天下之人,他们是兄弟?为何我都不曾听闻?” 宁瑶月掩嘴而笑,“那是因为这位武帮主啊……与云五靖闹翻了,见面如同仇人,怎会与外人言及曾经的交情?” 小四道:“我明知云大哥要去许州,就让人在江宁散布这一消息,后来怀缘又正好想起不死帮跟云五靖的瓜葛,便派人找上武帮主。倒是成全了我的安排,武帮主一旦在许州找上云大哥,这位无法无天想要再脱身,怕是不能如愿了。” 宁瑶月道:“武帮主找到了云五靖,必定会参与到此事中来。” 红豆不明白,问:“既然武帮主都与云五靖势同水火,为何是帮我们,而不是帮怀家?” 宁瑶月笑道:“这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过会儿你陪我去市集里走走,我再与你细说。” 小四叹道:“何家残余之辈,东躲西藏,尤其熟知我们宁家的手段,自有一套隐世躲避之法,我此番拉得不死帮入局,无意之中,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釜底抽薪,了结宁何两家的宿怨。” 宁瑶月摇头道:“打了这么多年,输输赢赢的,真是让人腻味。” 小四笑着,故意说道:“不把何家打完了,叶大哥又如何能清静度日?” 宁瑶月脸上顿显杀气,道:“定要叫何碎死无葬身之地!” 天寒地冻,阳光变得格外珍贵。 宁瑶月与红豆都离开了,廊檐下,宁小四又成了独自一人。 他看着满地的红光,呆呆地出神,明明在他身边有一条斜斜的影子,他偏偏视而不见。 他就像是冬日里的大地,格外地珍惜温暖的阳光。 可很快,这位有大智慧之人,像个孩子般跳了起来,慌里慌张地样子。 “哎呀,光顾着算计何家,忘了这一番筹谋却把云大哥给得罪惨了,回来可不能叫他见着,不然白白挨一顿打。” 第七十六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许州,屋子外边暖烘烘的阳光从窗格斜照进来,可惜因为云五靖匆匆离去之后,有些魂不守舍的怀经,根本没有心情去享受这份暖意。 过了许久,还是姒慧惊呼了一声,道:“外边这是怎么了,何以天黑了?” 怀经向外张望,诧异地推门而出。 好似一瞬间就入了夜,周围一片昏暗,只有背后远远的余光微芒,让这块小小的天地还能看出些模样。 许州的天并没有变化,在屋子后边,远处的天空有半道彩虹,蓝天白云,光照万里。 怀家陷入在一片昏暗中,是因为向着西南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座山,这座山挡住了光芒。这种突然而至的变化,就像是正在烛光下看着书,有人伸手挡住了火烛,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座将阳光尽都遮挡的山,借着东北方向的微光,她仔细望去,发现竟是无数密密麻麻的人叠成了这座山! 怀经运足内息,灌注双眼,隐隐约约望见山巅坐着一人,这人好似坐在由两人所抬的一张轿子上边。 她仰望着他,心里羡慕,心道,也不知此人是谁,天下山川游遍,即便泰山高绝,也不如面前这座万人成山所带来的震撼!端坐在山上这人当真帅气、威风,怕是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 武帮主裹紧外袍,俯视着怀家府邸,怀家八处主屋尽收眼底。他知道此时此刻整座许州,都在仰望着自己。 可他搞出如此大的阵仗,乃至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这一座人山,其实不过是为了寻得一人,而已。 山脚有人在传话,因为他之前就问了,话音穿到山脚,不一会儿,答案再传了上来。 阿大说道:“帮主,没有发现那人!” 武帮主道:“早就把整个怀府给围住了,他是如何逃出去的?” 阿大等了许久,道:“之前在后门守着的兄弟说,只有一个跛脚汉子挑着夜香出门。” 武帮主道:“找到他,给我跟住了!” 老二身子单薄,给冻得面色发青,想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云五靖人称无法无天,怎会装作坡脚并挑着夜香?” 武帮主骂道:“这混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阿大,速速给我传话!” 阿大应了下来。老二实在受不了了,问帮主:“既然他都跑了,咱们再叠着人山又有何用?其余在此浪费时间,白白受冻,不如尽早散了,下去找人?” 武帮主气得要拿脚踹他,吓得他直喊,莫踢莫踢,摔下去可不得了! 帮主大人却是如此说:“衰事,恁地高了,爷爷正想怎么下去!你两个撮鸟,一点儿好主意没有,尽给本帮主添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用到此处,亦是妙极。 ………… 曾有诗人将梨花做雪,咏了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叶云生驾着马车从漫山遍野的梨树林中穿过,阿雨伸手玩弄着从空中飘落下来的梨花。 又走到了山路崎岖的地方,这一段路过去,也就真正离开了梨山。 马车咕噜咕噜地走着,他心里的离别轻轻缓缓,既有对阿谭的,也有对梨花村的,车厢里阿雨咯吱咯吱地咬着杂嚼,像夜里老鼠偷吃东西的声音。 叶云生一直没有回头,就看着前路。他想了许多,有岳父大人那股难以言喻的悲怆;有岳母的碎碎叨叨,后悔,强要面子;有三妹的压抑痛苦,对自己命运的无奈,对未来的恐惧——想来他将阿谭如此带回来,在三妹将要出嫁的关键时候,着实把她给吓到了。 只有阿雨感觉不到这些,或者说感觉到了,但转瞬便忘在了脑后,被新鲜事物所吸引…… 不,也不是只有阿雨,此来,阿谭也感觉不到这些。 她离开尘世,已没有了痛苦。 痛苦的是他叶云生,是岳父,岳母,三妹。 是这些惦记着她的人。 “爹爹,这个糖饼好粘牙,我要喝水!” 他从腰带上解下水袋,递到车厢里。 “吃得快一些,不然牙要坏哦。” “知道啦!” 马车经过一处镇子,他也不停,穿过镇子,又进入山里。 蜀地山多,他几乎不用辩路,走了许久,而没有错过。 前边经过镇子的时候,有人在拉二胡,李太白的清平调。这首盛唐名曲当以丝竹,玉笛演奏,优美华丽,艳盖群芳!若是以二胡拉之,则如老妇穿新衣,喜庆里伤感难掩。 他呆呆听着,发现这时已走远了,小镇都消失在群山外,却还能听到镇上的二胡声响。 原来曲调不在耳而在心,早在小镇上的时候,就已印入了心田。 “吁!”他拉住缰绳,将车停下,这才回首望去,走了半天,原来梨山仍在身后,轮廓依稀可见。 阿谭离开了这个世界,死去之人谓之逝者,逝者不知苦乐,无事在心,陷于混冥。 留下的人谓之守者,守护身边亲人,守护死者意志,便是继续忍耐,痛苦、寂寞、恐惧。 先离开的逝者,相对于守者,似乎是快乐的,幸福的,让人羡慕的。 叶云生悟不透“死无所惧,生无所恋”,更不用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等仙人境界。 但他终究在送阿谭回家的这一段路程里,懂得了一些道理。 晴子走的那一夜,他悟通了“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触摸到了“无用”二字的深意。 现在,叶云生回首看去,那是一片梨花摇曳的山谷,谷中埋着阿谭,她似乎只是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他的感觉模模糊糊,但心里已经平静下来,无悲无喜,仿佛又来到晴子走的那个后半夜。 “爹爹!” 车厢的帘子被掀起来,原来阿雨已经吃完了,喝了水,将水袋递回过来。 “我在想一件事情。”阿雨很认真的表情。 “什么事?” “为什么我没有妹妹?也没有姐姐?” 叶云生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比刚才悟道更费劲地想了会儿。 “你知道你义父为什么没有孩子吗?” 阿雨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义父没有娘子!”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娘子吗?”。 “为什么呀?爹爹,你跟我说说!” 叶云生坏坏地笑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很早以前啊…… 等等,爹爹,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爹爹跟你义父在一个酒铺子里打了一场架,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朋友,然后一起在江湖上行走,游山玩水,惹事生非——哦,不对,是行侠仗义!有一次路过江宁,遇到一个小乞丐。 这个小乞丐,整日里就琢磨着学一身好本事,到处偷学别人的武艺。 江湖中是不能偷学别人武艺的,要学的话,就得拜师。可这小乞丐没有人收他做徒弟呀,他只能想尽办法去偷学。有一次被发现了,挨了打,正巧让我和你义父见着,就出手帮了他。 你义父的身手,叫这个小乞丐见着了,顿时起了心思。 这小乞丐是个极为聪慧的人,同时又是个极傻的人……听不明白?其实爹爹也不明白,这人到底是聪明呢,还是傻呢。 他就在大街上,趴在地上,挡在你义父前面,要拜做师傅呢! 你义父那是什么性子,岂会理睬这些麻烦事?一脚踢开这个小乞丐,就管自己走了。 我当时在边上也没多想,一会儿工夫,那小乞丐就跟了上来,直接扑倒抱住了你义父的腿,一边大声喊:“师傅别走,师傅别走!” 你义父发怒了,捏了拳头,就要打下去。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乞丐因此被他打死呢?就拦住了。跟你义父吵了起来。 说来也是奇怪,跟你义父吵了一顿,我们两个就想喝酒,那小乞丐很有眼力劲,带我们去江宁极好的酒坊,说请我们喝酒。 阿雨,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和你义父都年轻气盛,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去想他一个乞丐哪里有钱请我们喝酒。 我和你义父只顾着自己喝得痛快,那乞丐走了许久都没理会,等喝得彼此都成了神仙,那乞丐回来了,把一桌酒食钱都给付掉。 阿雨,你知道他哪里来的钱吗? 爹爹,他是不是像阿雨一样,藏了些铜钱在枕头底下? 他可没有阿雨这么聪明!后来,我们跑出酒坊,来到街上,我跟老云商量去哪里寻欢作乐……意思是去哪里休息的时候,有个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走来,扯住那乞丐,说,你这穷要饭的,说话不算数,谈好了一两银子一拳,你拿了十两,却只挨了我九拳便跑了,信不信我叫你投胎再做一回要饭的花子! 哎呀,爹爹,你好凶! 不是我,好女儿,是那个富家公子,说着就要打这乞丐。在边上目睹经过后,我与你义父才知道,原来为了请我们喝酒,这身子瘦小单薄的乞丐,居然跑去做挨打换钱这等不要命的勾当!当时你义父出手打跑了那富家公子,问小乞丐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说,我叫武霜,武功的武,霜雪的霜! 其实我听到他这名字的时候,心里想到的是小晏的一首词: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啊,爹爹,这首词真好听,你教我、你教我! 叶云生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将词又再念了一遍,随后一个字一个字教阿雨,一时间竟是忘了把故事说完。 ………… 许州城飞快地在他身后远去,他像一头狂野而向往自由的骏马,在土道上疯狂地奔跑。 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已经跑到汝阳,就算他内功再是高绝,跑到这份上也是筋疲力尽。 进了酒祖之地,哪有忍得住酒虫的道理。他找了家酒铺,要了一斤烧酒一盘牛肉,便翘着腿坐到凳子上喘气。 人但凡过度奔跑运动之后,都会在缺氧的情况下,精神恍惚,神游万里。 老云也不例外。 一想到被那个要饭的找上门了,就有种浑身难受、坐立不安的感觉。 他不觉想到以前,那家伙还是小小的一个乞丐。 “叫什么?武霜?霜雪?文文绉绉的,哪里有爽快来的好听?会武功——爽快!对不对?” “对,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 “屁的师傅!我拳脚内功都是家传,第一天老头子教的时候就叮嘱,绝不外传。你也不用装可怜!我可以教你些打架的经验,内功怎么用,拳头怎么打,脚下踩哪里。别!你别拜!我老云喜欢你这打肿脸充胖子又无所谓的豪迈,还有一身不怕死的气概!” “那?” “小兄弟,觉得我老云还行,就认个哥哥,以后有酒一块儿喝,有肉一块儿吃,我能教你的,绝不藏一点!” “哥哥!” 酒很快就上来了。云五靖一气喝了四两,一把抹掉下巴上的酒水,又抓了几块牛肉塞进嘴里。 是两年,还是三年? 记不清了。反正过了几年,小爽就在江宁当了乞丐的头头,那一天特地请了他去喝酒庆祝。原本以为会是在一家上好的酒楼,谁知道喝酒的地方是在一个破庙里边。 “小的们!此地往后就是我们要饭帮的总坛了!” 他呆呆地站在几十个乞丐中间。 “不是说请我到江宁最好的地方喝酒?” “这儿就是啊,以后啊,此处就是江宁人人向往,必来瞻仰的地方!” “行,你这张嘴巴……差不多开始吧,小爽,就这么点人?” “暂时的,哥哥,我估计不用几年,帮众十万还是会有的!嗯,你这么斜眼瞥我做什么?我没吹牛呀!” “反正几年后的事情,我也不能现在跟你较真,对不对?可是,你们就叫要饭帮?” “不然呢?我们都是要饭的啊!花子帮?乞丐帮?” “你如此不怕死的人,当个帮主,当然要叫不死帮了。” “不死帮?穷而不死,做神仙!这名字真不错!小的们,听到没,以后我们就是不死帮了!来来,把酒分了,大家喝酒!” 那一天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小爽脑子一热,就吩咐帮众,“记住,明天,每个人去拉一个要饭的兄弟进帮,做到的,明天还有酒喝!” 他在江宁还有些事情要办,那时候他已经是信义盟的副盟主了,哎,最后反倒是阿生最轻松,整日练剑。外边麻烦危险的活儿都是他去跑,真鸟人一个! 第七十八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办好事情,已过了三天,这天他去那破庙找小爽,到了边上,就见庙里都是人,残破的庙顶上站着坐着十几个,周围密密麻麻,大概有几百人,全是又穷又脏的乞丐。 对那天,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小爽站在庙顶上,插着腰,大声嚷嚷,在他的眼里,好似忽然就变了。 以往不曾发觉,那个记忆里小小矮矮,瘦弱单薄的小乞丐,忽然有一朝,顶天立地,成了统领几百帮众的好汉子! 但最让他难忘的是,小爽在上边见着他,直接跳了下来,冲出人群,一把拉住他的手,走过自觉让出一条路来的人潮,来到庙顶。 小爽大声地喊:“这是我师父,我大哥,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你们对他,就要像对我一样!” 那天晚上喝酒,他发现小爽已经是个极帅的男子,干干净净的脸上,剑眉星目,比阿生都要英俊几分。 桌上的酒喝完了,盘子里的肉也吃的一点不剩。 云五靖猛地一拍桌子,下手没了轻重,把一张结实的桌子给拍得四分五裂。 吓得酒铺店家一溜烟跑出去,再不敢回来。 云五靖自觉孟浪,也不好追出去解释,就多取了银子放在台面上,当做赔偿。 ………… 人山之上,俯瞰一城,踩着半道彩虹的帮主大人,踏着无数人的身子,从山巅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他挥了挥手,这座人山就开始想办法变小,散开,当然,这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根本就不管,施展轻功跑出了城。 可怜怀缘和严振两个,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 不过找上门的凶人云五靖既然已被赶跑,怀缘的目的也达成了。 许多事情的发展,不论是江湖武人之间,还是俗世常人之中,都不是顷刻间能有结果。大多需要过程,一段时间之后……甚至有的不了了之,或是拖个三年五载方有答案。 所以后续怀家该当如何,怀缘欲作何打算,便是应了那句老话:来日方长。 以后的事情,自然是以后再说了。 基本江湖中人,轻功都是需要自小就开始练的,因为身子长开,筋骨变硬,再打基础就迟了,即便练成,施展起来也不如从小锤炼的人灵活轻快。 帮主大人的轻功是从江宁府玄武湖旁的一座清静观里偷学来的。那一年他十二岁,趴在道观的围墙上边,小心翼翼地看一群五六岁的孩童练习轻功。 练得迟了,再是肯吃苦有天赋也高明不了。他后来懂得这个道理,已是在遇到云五靖之后了。 老云的轻功马马虎虎,但他祖传踏云步,却是世间少有的精妙步法,一丈之内,转腾挪移,无人能及。 云五靖不能将踏云步教他,但把步法其中的精髓与关键之处叫他领悟了。故而他能在短距离施展快如鬼魅的身法。 明知自己短处,他也是毅力非凡之人,将工夫都花在轻功的耐力上,不求快,只求跑得比别人远。 照着这一个目标练了十余年,如今若论世间谁人的轻功最快,那定然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那几个。但若论世间谁人的轻功跑得最远,他倒是有自信,能与天下人争个一二。 土道两边的树影在阳光下飞速后退,带着一抹抹绿色的光影。 很久以前,一天下午,他也是这般样子在奔跑着。 起因是收到了哥哥的信。 信上叫他去长安,说遇到一个姐儿,才艺双绝,最重要的是对了老云的脾气,想赎出来娶了,生个小子。 他那时候正在洛阳,便一口气跑到了长安。 按他这日夜不停的跑法,换成一匹健马来都要跑死,可他硬生生跑到了长安,陪着哥哥喝酒,从天黑喝到天亮。 那天两个人回忆了许多事,彼此江湖多年,回忆的,可说的,能笑的,想哭的,一大堆,真要讲完怕是三天三夜都不够。哥哥喝到早上就想结束了,可他不干,偏要继续喝。 再喝到晚上,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了,而大哥呢,玄阳一气功再是超绝,也喝得稀里糊涂,只说要去找那个姐儿,生个小子。 他就说了,那个姐儿有哪里好? 哥哥醉话里带着真意,说,其实跟别的姐儿都差不多,只不过,我这一生走到三十多岁了,就想着再不成亲,做个父亲,以后死在江湖里,无颜去见老头子…… 他就说了,那哥哥你想要生个小子,容易得很。要成亲,就必须娶个好的!想江湖上谁不知道无法无天云五靖是天下无双的好汉,怎么能随便找个勾栏里卖笑的姐儿?要找,也要找个配的上你这样的巾帼英豪! 哥哥哈哈大笑起来,有点无奈地说,我也想啊,但到哪里去找呢?我又不像叶云生那能说会道、装模作样的浪荡子。 帮主大人停下脚步,前方是一座庄子,边上绿水小桥,环境清幽,很是雅致,现在却被四周无数的乞丐给破坏了。 至少几百个乞丐,围住了这座庄子,外边一些见到了帮主,连忙赶过来。 “帮主,那人在里面!” 他抬头看了眼庄子红红的围墙。 现在,他与哥哥,只有一道墙的距离了。 他站在墙外边,前边围着的帮众两边分开,让出路来。 帮主大人忽然觉得腿有些酸,便对手下一名乞丐说道:“找个凳子来!” 好一会儿,凳子来了,他坐下去,又站起来,说:“口渴了,找坛酒来!” 又过了一会儿,两名乞丐从庄子里跑出来,用一条扁担扛了一只半人高的酒坛。 乞丐身上大多带着碗,他要了只碗过来,然后取下酒坛封口,伸进去舀满了酒。“叫大家喝,喝了的递进去!” 一时间轰的一声,众人喊好。 几百人,很快就把酒喝完了,酒坛子都被四个人给翻了过来,再滴不出一滴来。 他咳嗽了一声,正要再说,身边极有眼力的乞丐到了跟前,道:“帮主,再等下去,兄弟们闹起来,怕是能把庄上都抢光了。” 帮主大人呆呆地望着那堵墙,像个求而不得的痴人。他下意识抓了抓脸,却是摸到一手的油腻。 “咦?我几天没洗澡了?” 那名乞丐再有眼力,都被问傻了。 你几天没洗澡,你不知道啊? 第七十九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1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云五靖无奈地看着庄子上聚集起来的人,都是些普通人,稍有富贵,请了两个护院,耍了一手好刀——中看不中用。 “这位好汉,您快出去吧,他们追着您来的,可千万别连累我们这一家老小!” “瞎说,你出去问问,我就一过路的!”老云张口就耍赖。 “可您刚才闯进本庄,不是跟外边的乞丐叫骂,说什么……无法无天……在我拳下,无人不倒?好汉爷,您是武艺超群之人,躲在小老儿这小小的庄子里,传将出去,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呸,老头,你人老耳背,听得甚鬼话,我可没有说过!” 一名妇人指着他骂,一堆当地的俚语,太快太急也听不明白。 他耸耸肩,这妇人要是会武功就好了,可以一拳打过去…… 心里很憋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愤怒。 庄上的老头儿,是庄主吧,说的话确有道理。 无法无天云五靖,方寸之间,无人不倒!他这辈子只逃过两次。 许多年前有一次。 今天在怀家第二次。 他想硬气一些,不再跑了,就一群穷要饭的,能拿他怎地? 可是就像前面被乞丐认了出来,他一路跑,跑进这个庄子——对这些乞丐,他挥不出拳头。 更要命的是当下的处境。 那堵围墙后边声浪迭起,他几乎只凭本能就感觉得出来,小爽已经到了外边。 心中无计,左右为难,他握着拳头,蹲在地上,只能拿眼瞧着。 过了会儿,有乞丐翻墙进来,在里面这一户家人鸡飞狗跳慌张不已的场面中,跑到屋子里,搬了张凳子出去。 庄子上的人抱成一团,惊慌未定,正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外边的乞丐又翻墙进来,一边与这些人对视,一边到处乱蹿,一人在酒窖里喊了起来,然后几个人跑进去,将一坛酒抗了出去。 云五靖拉低帽檐,无声地咧了咧嘴。 那次喝多了,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就想找个女人睡了,偏偏小爽还不罢休,扯住他不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如此酒兴,又或是在执着什么? “哥哥,不瞒你说,我这次去洛阳,认识了一名女子,长得不错,武艺也算高强,性格豪爽,气魄非凡!我就想,此女子简直是玉皇大帝为哥哥姻缘,特地请女娲重出江湖对着哥哥这一番性情样貌给捏出来的!” “小爽,你说的什么屁话,天下哪里有恁地登对的婆娘?” “当然有,哥哥,你信不信兄弟?” “干,我是不信兄弟的人吗?” “那……哥哥你先房中休息,我去请人过来!” “小爽,你怎么忽然如此严肃?平日里总满嘴胡话,乱开玩笑,你这样,我都有些不甚习惯!” “小爽?” 他抬头去看,哪里还有对方的身影。 推盏倒凳,跌跌撞撞,一路回到房中,他坐在床头,也没有想什么,就呆着,过了一会儿,瞧上去像个等着洞房的新郎,新娘呢?新娘或许去洗漱了,也不知道这里的风俗如何,反正他的家乡岭南老林子里新娘会在酒宴之后,去清洗干净,再进到新房里。 如果是新郎的心情,肯定比较复杂,但他又不是新郎,再说,管她是个什么样的婆娘,反正睡一晚再说。跟女人睡觉,还需要准备什么心情? 他迷迷糊糊,都快睡着的时候,一阵香风先飘了进来,酒意上头,他一把将人搂紧怀里,倒在床上滚了两滚。已是按着身体本能反应,将婆娘压在身子下边。 这婆娘身子又香又软,他还想睁眼瞧瞧,就觉得房间里黑灯瞎火,原来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燃尽,外边又是无星无月的大黑之夜。 他自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运转内息,就随意瞧上一眼,感觉里对方眉眼似曾相识,至于美不美,好看不好看,他哪里会去想这些!在床上了,抱着了——只要是个女人,长得不丑,则万事大吉! 他又亲又摸,手上撕扯衣服,不一会儿两人脱了个干净,酒后迷乱,他更是不会温存,直行霸道。 这婆娘却是个不善此道的,像阿生有一次跟他形容的那样——如河蚌护珠。什么意思?就是女子衣服脱了,双手抱着胸,双腿蜷曲收起,仿佛合起来的河蚌,要保护里面的珠子。 他把这个河蚌掰开,然后取了珠子——又滑又香,又嫩又软。 对方的体力极好,身子更是矫健、柔韧、充满了力量,任凭他如何折腾,远非以往的那些姐儿能比。 他用尽力气,随后不由自主地抖了一阵,亢奋中,内息翻涌,长啸了一声。 他抱着她沉沉睡去,唯有一念头还在黑暗里旋转:怎么没半点声响,这婆娘是个哑巴不成? “喂,你这汉子,怎地不说话?哑巴了?” 老云抬起帽檐,眯眼望着那堵墙,正好又有乞丐翻墙进来,冲进屋子找寻什么。 他见一人单独跑进柴房,便挤出这户人家的几名妇人包围,也跑进了那座柴房。 不一会儿,乞丐跑了出来,听到有人喊,“这里这里!”他跟着跑了过去,原来几名乞丐在找沐浴用的大桶。找到后,一起抬了出去。 这几个乞丐好不容易将大桶丢出围墙,跟庄上的主人说道:“再借一只桶,心放肚里,用了还来!” 他们翻了出去,几个人又再抬着大桶,来到后边一处空地。早有人候着,将不知哪里打来的清水倒进大桶。 帮主大人抱着肩,呆呆地站在一边,仍是望着那堵墙。 等大桶里水及四分之三,一名乞丐叫到:“帮主,水已够了!” 他挥了挥手,周围的乞丐一起转身,面冲着外边,背向里面围了一圈。 几个女乞丐从外边走了进来,有的拿了干净的洗布出来,有的拿了木刷,有的提着小桶,准备等会儿换水。 他卸冠解发,脱了外袍,踢掉草鞋。 从一名英姿飒爽的俊美男子,变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俊美女子。 周围一时间静悄悄的,再无人闲语,几名女乞丐看到帮主赤着身子翻进大桶里,却是一点也不惊讶,似乎这一切理所当然,不死帮的帮主,本来就是个婆娘! 第八十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1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武霜跳进浴桶,将水捧起来,洒在脸上。 包括庄上,与周围几百名乞丐,方圆十里,鸦雀无声。 只有一阵一阵的,轻轻的,水声。 就好像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她走出云大哥的家,来到边上的客店,包了一间上房。叫店家准备热水,搬了一只大桶,在房里将自己浸在水里。 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做过女子装扮,也没有当过一天的女人。 自懂事开始,她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哪里有工夫去想自己原来还是个女人? 换做别的时候,她是绝不会做女人,也绝不会换上女装,不仅不会做,更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可在这个晚上,她忽然想做个女人,做一天的女人,做一天云五靖的婆娘。 水在肌肤上滴落,她披散长发,揉磨身体的每一寸,将那股子男人的邋遢,要饭的污浊,江湖中闯荡的风尘尽皆洗去。 沾染胭脂,抹上香粉,将吩咐店家买来并熏香后的女衣披在身上,她忽然发现自己变得格外陌生。 她回到他的家,走进他的屋子,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搂在怀里,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像一把火,将她点燃,焚烧了她所有的意志。 漆黑无比的屋子里,仿佛藏着一条狂野不羁的巨龙,紧紧咬住了她,将她压在大地上,炙热的龙息喷打在她的身上,烫灼她的每一寸肌肤,不放过每一个隐秘的角落,她心里狂呼着:我完了,我完了! 可她还是咬牙坚持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然后她感觉到了不对劲,一种不同于之前的痛楚与刺激,一种截然相反的感受出现在了身体里面,这种感受叫她发狂,发癫,发疯,她像是被这头巨龙给带向了天空,四处无着落,她只能抓着巨龙,不断地向上飞腾。 就在巨龙带着她向上飞,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她的力气都耗尽了,抓不住了,从天空中坠了下来,下坠的感觉,直叫她一颗心都要蹦出了胸膛……她浑身都在抽搐,好似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子了,只有一股热浪在灵魂里荡来荡去。 她听到龙吟声,她感到自己好像也喊了什么,但龙吟声太响了,太霸气了,她又不确定,甚至往后也回想不起是否喊了什么…… 武霜从回忆中醒过来,呆呆地望着那堵红红的围墙。 她从大桶中走了出来,用一块干净的洗布擦干,丝毫不在乎自己光着身子站在天地之间,而周围还有几百个要饭的。 将洗布裹住身子,她喊道:“大板牙,叫你给我准备的衣物呢?” 一名手下转身走过来,递上一件女衣。她瞧了一眼,不满地说道:“从哪个姐儿身上扒下来的?就没个素淡些的,正经人家的衣裳?” 这名手下就是这一片几百帮众的领头人,也没个正经的名字,大家都喊他大板牙。 这人与她极为熟悉,此刻露一对板牙,嬉皮笑脸地说道:“可是好衣裳呢!就前边村子里那一户叫什么……张美娘的,我给顺了过来。” 武霜将衣服抖开,披到了身上,只见她顿时显得妖艳诱惑,性感销魂。原来这件衣服是艳红色的女子抹胸裙衣,许多女子性格豪放,只里面穿件抹胸,外边套件对襟,露出白花花的大片胸脯,十分招摇。 而这件裙衣更窄更低。 她敲了大板牙一记脑袋,骂道:“怕不是一户嫁不出去的老婆子,晚年还要找桃花,穿这一身内里!人家当宝贝晾着却被你给顺来了!” 被帮主说中了,大板牙也没个脾气,笑嘻嘻地再将一件皮袍递上。 这是之前她穿来的外袍,灰扑扑的,立领长襟,收腰大摆,似氅衣,飘逸如仙。 这衣服跟了她许多年,破了补,补了破,却是一直舍不得丢。 她披上外袍,敞开衣襟,里面的红色抹胸露了出来,顿时又仙又艳。在身边的大板牙都看傻了眼。 而看呆了的又何止大板牙一人。 武霜冷哼了一声,颇不自在地骂道:“怎么,本帮主不穿衣服的模样都瞧过了,现在穿好了反倒一个个猪脸儿,这扮相有什么不妥吗?” 大板牙赶紧摇头,连说:“没有没有!小的保证,刚才绝没有偷看!”可他也是脑子不好使,接着说:“帮主还是要穿上这裙子,才有女人味儿,小的瞧了心里就蹦蹦直跳!” 武霜冷着脸,问:“比刚才还好看是吧?” 那是当然,帮主这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肯定是穿了裙子好看呀!大板牙心里想着,愣愣地点了点头。立马被她一脚踢翻了,还不解气,又踩了两下。 周围一众帮中兄弟,也不拦着,反而鼓掌叫好,嘻嘻哈哈…… 大板牙在地上装模作样的叫疼,又滚了滚,看帮主大人不再生气,便一骨碌翻身起来,对着周围哄笑的自家兄弟们挥手作势,嘴里呵斥:“去,去,别起哄!” 闹了一会儿,大板牙转身对着武霜,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说道:“咱们这些穷要饭,做不得体面人的贱种,忽然有一天不仅能做人了,还当了神仙,不管是普通人,还是江湖上的凶狠之辈,哪个敢再欺负咱们?是,众兄弟依然每天都在受苦,遭穷而不死的罪,可咱们能够挺着胸,昂着头,不用再给人家跪下……这是因为咱们都是不死帮的人,因为有帮主统领中原十万兄弟,一呼百应!不死帮,十万帮众十万疯,谁敢欺负咱们,咱们就吃光他们,用光他们,穿光他们,叫他们也成了花子!” 轰!几百个乞丐高喊,喊帮主威风!喊帮主神武!最后喊齐来,终成了那句“穷而不死做神仙”! 大板牙感激涕零,躬身匍匐在武霜的脚边,从怀里掏出一双草鞋。 没有破洞,没有掉丝,干草色新,鞋型硬挺,显然是一双新编的草鞋。 武霜笑了笑,对着帮众挥手,一时间风光帅气,极为耀眼! 她一双脚比不得一些弱女子,更不能与燕归来这等轻功超凡的女子去比,燕归来江瘦花一双脚如白玉无瑕,线条厚薄俱是万中无一,乃是鬼斧神工之下的绝品。 而她这一双脚,血泡,厚茧,掉了半截的指甲…… 但就是这一双脚,被大板牙如捧稀世珍宝,又轻又缓,小心仔细地放入草鞋里。。 武霜一头长发披散,还有水珠滴滴落下,脸的轮廓线条分明,一对剑眉黑亮硬气,一双星目闪烁银河,鼻子直挺,嘴薄而锋利,在嘴角的地方微微一弯,就如一把小刀。她的模样过刚过硬,英挺帅气,叫人挑不出差来。 可换了一身内里的抹胸裙,做了女子装扮,更有一份不知何来的羞涩,就让她的气质显得格外别扭,矛盾;尤其是相熟之人,瞧了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第八十一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1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在武霜走向红墙的时候,之前搬来大桶的一名乞丐,忽然捂着肚子,跟身边的乞丐低声说道:“借过,借过,吃坏肚子啦!” 被他蛮力推开的其中一个乞丐忍不住嘲笑他:“你是吃了整只烧鸡还是半斤牛肉,闹得如此匆忙?” 这乞丐也不是好脾气的,还嘴给他:“烧鸡牛肉爷爷都吃腻了,难得贪了一锅炖羊肉搭猪脚,给这闹的,那羊肉滑得像小娘子的嘴儿,猪脚上的肉像嘴儿里的小雀舌,一弹一弹,没等你多尝几下,就化成了油,那香的……下回定要带兄弟你吃一嘴!” 可把那乞丐与周围众人都给谗得拼命咽口水,稍微慢上一点,怕是要流出来了。 他跑出半里地,回头已经看不见那些穷要饭的人影了,顿时得意一笑。 也是之前慌不择路,跑得人烟稀少,这时他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 他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却是到了一片山谷。两边山势起伏,鸟兽嘶鸣,见不到半个人影。走了这么久,都没见个大路,他望了眼日头,只寻着西边走。所谓艺高人胆大,山路剪径的强盗,林子里的豺狼虎豹,他是混不放在心上,只管埋头赶路。 走到前方隐隐传来水声,他摘下挂在屁股上的酒葫芦,摇晃了一下,酒已经喝完了。 他一边舔了舔嘴唇,一边向前跑去。 一面极高的悬崖,约有十余丈,挂下来一条瀑布,下边是个深潭。 他走到水边,神色已然沉寂下来,好似灵台清净,心思皆无,于是面上一丝表情不露。 蹲下来捧水喝了两口,他拿水扑在脸上,搓了搓,随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顶灰扑扑的皮帽,已被折得不成样子,他粗鲁而不耐烦地将帽子捋平了,帽檐两边分别插着的两支鹰羽倒是又挺又直,毛儿一根不少。 他将帽子戴上,脸上也干净了,一对眉毛不深不浅,像两把扫帚耷在眼眶上,长得普普通通,偏生右边的眉峰上一道疤痕从额头直接贯穿到颧骨上。 瞧着,就不像个良善之人。 他转身离开水潭,走了两步,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不曾想来得早了些,喝多了几碗酒,正好憋不住,你这又是喝,又是洗的,害得我都不敢露面了!” 一身灰扑扑的袍子,一双草鞋,偏偏里面穿了件极惹眼的抹胸裙衣,艳红色。 武霜靠在一棵长在水潭边的松树树干上。 这松树长得奇怪,赖在流水边上,宛若长在山峰峭壁上的杨柳,叫人望之生疑。 远处看它高大粗壮,傲然独立,针叶天然排斥着周围的一切,无比倔强,自信,无畏。 可到了近处,随手一捏,这些像钢针似的叶子呀,软软,嫩嫩,由着你握而曲,由着你抚而平。 他头也不转,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只往前走。 “老云喝尿咯!” “放屁!这他娘的是活水,再说你明知我要来,会在这水里撒尿?造反啊!” 只眨眼间,他暴跳如雷,再维持不住前边的寂静,冲着武霜叫骂,等骂了之后,他醒悟过来,转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赶路。 武霜脸上露出笑容,蹿到了他身边,咳嗽了一声,喊道:“哥哥!” 他板着脸,一副没有听见的模样。 “哥哥!”她又喊,好似老云不应,就会一直喊下去…… 他不去看她,嘴里道:“这位姑娘,您认错人了。” 她扑哧一笑,捂着嘴,过了一会儿干脆捂着肚子——此生从未见过啊,你也会怂成这样! 他在她年幼时,教她拳脚,给她讲江湖经验,带她喝酒,逛瓦肆勾栏,当她是兄弟连晚上怎么跟姐儿滚床单的都与她说。自认识他以来,她从来没有看他如此表现过,天哪,无法无法的云五靖,你怎么能怂? 她笑了一阵,见他仍然不理不顾地管自己走着,便又喊道:“老云!” 他不敢回话了,当作没有听见。 她笑了笑,道:“兄弟!别不理我了!这么多年没有见呢!” “兄你娘弟!谁跟你是兄弟!”云五靖又气又急,直跳脚,骂道:“滚滚滚!” “干!”她也变了脸,恶狠狠地说道:“就这么不待见我?” 云五靖想到多年前的那个晌午,他被太阳晒醒,眼睁睁看着小爽变成了一个女的,睡在他的身边…… 娘的,奇耻大辱! 老云愤怒了! “干!老子拿你当兄弟,你呢,只想睡老子!” “女人不睡男人,睡啥?” “滚滚滚!” 武霜愤怒了! “你他娘的睡了老子,还要老子滚?” 云五靖道:“睡了你怎地?我老云睡的女人多了,睡腻了都得滚蛋!” “一个晚上你就腻了?”她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 云五靖斜眼怼她,道:“胸太小了,不喜欢!” 她这张脸不丑,非但不丑,更是帅气英挺,但这张脸在云五靖眼里,曾经一直是个不怕死的好汉子,可突然有一天变成了一个婆娘,还是个身子又香又软的婆娘……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偏偏老云这个从岭南老林子里出来的粗糙野蛮人,酒后稀里糊涂的,把她给睡了! 对他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奇耻大辱啊! 许多年前,看着云五靖一边骂人,一边慌里慌张地穿了衣服跑路,她又生气又委屈。 她武霜是什么人?天生地养的叫花子,什么苦没有吃过?小的时候为了一块被狗啃过的包子皮,被几个年纪大的乞丐丢进了江宁最臭的一条沟渠里,爬不出来,熏得眼睁不开,嘴里直吐,活活熬了一夜,才被倒夜香的老头儿用一条扁担给拖了出来。 便是如此,她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可在那天晌午,在温暖的阳光底下,她哭得稀里哗啦像疯了似的。 她马上回帮里下了名噪一时的缉云令。 许多年后,她那生气和委屈,都已淡去,继而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出现在心底,再无转圜。 既然时光一去,不复返。 那我更要无悔,再往前! 她嘻嘻哈哈地说:“胸大没用,真没用处……胸小点好,挺得住!” “滚滚滚!”云五靖被她这无赖的样子弄得头疼。又不认得路,只能胡乱地跑。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林深叶茂,渺无人迹。 第八十二章 穷而不死做神仙(1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从那座庄子跑走,一路来此,武霜居然能先到一步,可见对方的轻功这些年已经有些出息了。 现在是逃不了,甩不脱,被武霜黏在身边,他云五靖真个是走投无路。 “老云,你再叫我滚,我叫你后悔一辈子!” “哦?你还有这本事?舐吾鸟?” “哼,你刀枪不入你厉害,不过我也有我的能耐!” “你有啥能耐?” “我能给你生个娃!” “啥?” “生个娃!带小蚯蚓的!” “那有啥了不起的?” “我给他取个名字,叫云王八!” “你……” “我每天只教他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爹叫云五靖,我叫云王八!大家可以喊我王八,叫我爹老王八!” “衰事,疯婆子惹不起,我躲还不行吗?” “你看,自从你离开了我,我神志都不正常了,江湖人都喊我‘疯婆子’,我也没个办法,思来想去,还得回来找你!” “衰事!” ——这可真是,无法无天也怕疯啊…… “小爽,看在曾经兄弟一场的份上,你别缠着我了!” “老云啊,你以前常说,为兄弟两肋插刀,我要求不高,你娶了我就行。” “小爽,我对不住你,可我不知道你是女子!” “老云,我喊你哥哥喊了好多年,你继续拿我当兄弟也没有关系。” “哦?” “你拿我当兄弟,我拿你当相公呀!” “滚滚滚!” 天不觉间已黑了,两人走出了山谷,好似进入了一条山脉。这附近望出去,天边俱是山峦起伏,群山环抱里,也不知在哪一座山中。 云五靖来到一个避风的山壁后面,用脚扫了些枯叶堆在一起,坐了下去,垂着脑袋。 “你休息会儿,我去起火。”武霜挑了些干燥的树枝摆在地上,对此经验丰富,很快就点燃了一堆篝火。加上老云挑的位置极为老道,西北风都被山壁挡住了。 云五靖仍是坐着懒得动弹,嘴里说:“去弄点吃的来。” “好嘞!”她以前在老云身边,从来如此,倒是现在这样好似回到了从前,久违了的熟悉感涌上心间。 她在附近抓了些野味,去毛剖肚,用两根削了皮的细枝分别串了,架在火上翻烤。 云五靖看了会儿,点头说道:“记得你以前总烤不好,不是生硬就是焦黑,这回终于有长进了。” 她想也不想说道:“那是当然,都过了这许多年。” 两人忽然就陷入在尴尬的境地,不约而同赶紧将吃的塞嘴里,装作没有空闲言语。 山中偶尔有些怪怪的声响,他们也不在意,夜里爬虫走兽怎会没有动静?反而身处其中,两人都觉得比在低低小小的屋子里更为舒适与自在。 篝火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老云靠在树上,望着满是星辰的夜空,忽然说道:“记得,那时候常带着你在这样的山里,烤着火,喝着酒,聊一些如今都想不起来的话;到了后来,就算是城里上好的客店,都住不习惯了。” 武霜笑了起来,眼里星星点点,看着火焰,说道:“然后我夜里实在睡不住了,就串进你的房中,挤到你床上,跟你聊女人。” “对啊,你那时候,为什么老是在夜里过来跟我聊女人呢?你又不想女人。” “因为你想啊,我知道你喜欢聊女人。” 云五靖沉默了。 她就接着说,“我那时候根本就没当自己是个女的,所以聊起女人来,也习惯的很;不管是你,是叶大哥,或是与我经常混吃混喝,偷鸡摸狗的那些伙伴们,不也是净聊些女人嘛。”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自小就跟别人打架,抢吃的,跪地上装残废乞讨,或者顺别人的东西,就不敢当自己是个姑娘。时间久了,呵,还以为武霜真是个汉子呢!” 她轻轻地说,像是在跟散发着热力的火堆,对着满天星辰悄然寂静的夜空,又像是在与她自己。 “可是呀……我跟着哥哥学本事,打架,喝酒吃肉,浪迹天涯……” 泪水涌出眼眶,沉甸甸地滑落,一丝弯曲都没有,笔笔直直地滴下去。 “我以为可以一辈子……可是呀……你说你想成亲,想生个孩子,在一个院子里,你跟你婆娘,还有孩子……那我呢?我去哪里呀?” 她捂住了脸,“从此往后,这茫茫江湖就我独自天涯,春去秋凉,无人可话悲伤!我一想到身边再没有你,连晚上寂寞了,都不能到你的床上,说某个婆娘的风雅,看你笑起来的模样,这一颗心啊便如被人砍了千百刀,再也合不上。” 云五靖呆呆地看着她。良久,他一脸好奇地问:“这些话,你背了多久?” 武霜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脸上早已干干净净,她认真想了想,“太婆婆妈妈了?” “教你说这些话的人,回去记得好生打一顿。” 武霜笑嘻嘻地应了下来,随后,她从地上站了起来,向云五靖走了过去。 老云左右看了看,也不知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就见武霜来到他身边,用脚扫了些枯叶过来,一屁股坐倒,身子一歪,靠在了他的身上。 “哥哥?” 没有动静。 “老云?” “干啥?”老云好似才醒过神来。 “把手搭上来。” 云五靖一动不动,嘴里说:“为啥?” 她已经闭起双眼,轻轻地说:“我怕睡着了,摔地上。” 他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想动也动不了。 她等了会儿,伸手抬起他的一只胳膊,放到自己背上。 过了会儿,她扭了扭身子,又将老云的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放在了腰上。 如此,她就在他怀中了。 天上星辰无数,一丝声响也无。 地下爬虫走兽,好似也都潜伏。 天上地下,仿佛只有他们两人,轻轻缓缓的呼吸,柔柔暖暖的气息。 “老云。” “干啥?” “那天你跑的时候,我拦住你就好了。这些年,你就不会再是一个人。” “那时候你要拦我,我会揍得你满地找屎。” “你打死我也比这些年我天涯海角的寻你要强。” “我又没有要你寻我!你身上什么味儿?嗯?这衣服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哦,抹了些香粉。这衣服是你以前送我的啊,你忘了?” “你还留着?” “当然!我舍不得丢呢。” 沉默了会儿,他浑身都不自在,只有靠说话来分散注意力。 “你说你发什么缉云令?不嫌丢人!” “怎么会丢人呢?你是皇子,我是乞丐,睡了你,我可是很自豪的。” “你真是疯婆子!” “疯婆子才敢睡无法无天,老云,天上地下,只有我武霜才能配得上你!” “衰事!” “许多年后,江湖再会,有你有我,天涯相伴。” “小爽!” “怎么了?” “那个教你说这种屁话的人。” “哦,是最近加入我帮里的一个书生,据说他曾经家里很厉害的,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可惜为了个女人,败了家业。” “回去以后记得揍死他!” “好的,哥哥!” 第八十三章 不要放弃(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走出蜀地,进入陕西,气温降了下来,这一年冬天多雪,却并未让人觉得过于寒冷。 马车走在巴山的一支余脉,不急不躁地踏进利州路,向着汉中兴元府而去。 汉中位于陕西南部,北依秦岭,南屏巴山,中部为汉中平原,自古便有“汉家发祥地,中华聚宝盆”的美誉。 经过汉中再往方向东北走上两日,便是长安。 不过叶云生却不打算直接去汉中。 他已经驾着马车走入了巴山,向山脉起伏,云深之处而往。那里对他而言,有着不输于梨花村在记忆里的美好时光。 “爹爹,还有多久我们才能到家啊?” “阿雨,我们暂时先不回家,爹爹要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啊,我认识那儿吗?” “你没有去过,不过爹爹是在里边长大的。” “你不是在梨山长大的吗?” “梨山啊,爹爹在那儿出生,然后长成跟你差不多大;可是你知道你还要多久才能跟你小姨那样大吗?” “应该要很久很久吧?我现在还只是个小孩。” “呵,没错,要十多年呢!爹爹在那儿生活的时间,就差不多有这般长久。” 阿雨手里捏着一支前不久摘下来的野花,好奇地问:“那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上清派。” “可是你怎么会去那儿的?” 叶云生张望着四周景致,悠悠然跟女儿解释起来。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遇到了师傅,你要喊师祖,江湖人称昱王剑,一百一十六招追光断影剑法在你这位师祖手上南来北往未有输过。那年正好他来蜀地应一位武林名宿之邀,比了一场剑。回去的时候,听说梨山有个村子酿得一种美酒,便到这个村子里来喝酒,上山的路上正巧看到了我。” “是外祖父一直在喝的酒吗?” 见阿雨如此机灵,叶云生不由笑道:“是啊,叫梨花酒。可惜这个酒存不过百日,味道就会变淡,变酸,而且要用舂成泥的梨花做曲,引山中的山泉,成酒后味道才正宗。所以放不住,酿不多,除了我们梨花村,别的地方不会有。” 叶云生驾着马走入一处陡坡,坡道两边十分窄,马车两只轮子堪堪能过,这儿他怕马失前蹄,将车子跌入沟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小心驾车。 过了陡坡,上去走入马道,他松了松缰绳,跟阿雨说道:“师傅在那天到我家里,花钱买了酒食,吃用妥当,就跟你祖父打了个商量。你祖父那时候仅靠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家里勉强吃饱,多的银钱只够过年的时候换身衣裳。一听我师傅说要传我武艺,当即就答应了,我看爹都点了头,便拜了师,跟师傅一道离开了梨山。” 他笑了笑,看着阿雨,就好像看着曾经的小阿生。 “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也是奇怪,居然一点不怕,就这样跟着师傅去了河东,在师傅家里练了一年剑法。”他露出得意的神情,问阿雨:“你学了快两月的剑,学会了几招?” 阿雨举起手,张开小手掌,道:“五招!” 他眼里神光游动,像是有个秘密怕被别人听去,轻轻地说:“我练了两个月,一招都没有学会!” 扑哧,阿雨笑个不停。 “师傅授艺极其严格,前头两个月,只让我每日拿住剑桩,捏好剑诀,吐纳气息。不过这头一年过去了,师傅的绝技一百一十六招追光断影剑法,我基本都能使了。”他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在阿雨哈哈哈的笑声里,几不可闻。 过了会儿,看阿雨停了下来,他拿了水袋给她,等她喝好了,才继续说道:“一年过去了,师傅收到一封书信,是上清派观云道长寄来的,请他去观礼。” “观礼?什么叫观礼?” “大凡重要的典礼,都需要请颇有地位,身份相当的人去观看。这就是观礼。师傅与观云道长是故交,年少时便相识,收到观云道长的信之后,当即带我一同前往。” 叶云生看着阿雨,笑着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个典礼,是观云道长坐了上清派一派之主的庆典。这位观云道长,也是你的师祖,他是上清派杜天师一脉相传,德高望重,武艺超群。” “啊,那师祖是上清派的老大,爹爹,师祖将来把位置传给你,你也是上清派的老大了!” 叶云生哈哈大笑起来,阿雨钻出车厢,在叶云生身边坐下,两条腿伸出前舆座板,一晃一晃;她天真又兴奋地喊,“你是我爹爹,以后把位置传给我,我就是上清派的老大!” 他将女儿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说道:“上清派是龙虎山上清宫所属,宫里修道的老天师指定之人,才能坐上清派掌门的位置。可不是师祖和我能说了算的!” 马车走到土道尽处,这里一边是陡峭的林子延绵而下,林中乱石荒草无数,难以行走,另一边是三丈高的石壁,江湖人能够轻易攀爬上去,但想要越过石壁,却并不容易。因为石壁最上面的地方打了一排铁刺倒钉。若是能越上去就能来到一条折向的山道,望之可见石阶向上延伸。 而马车到了此地,却是只能向前去,前面一丈高的木墙林立拦住了土道。木墙中间有个吊闸,向外一丈之地置放半人高的拒马桩,原来是到了一处山寨口子。 “捂住耳朵。”叶云生跟阿雨说。 等她把耳朵捂好了之后,他拇指扣着食指,放入嘴里吹了个口哨,声音如夜枭嘶鸣。即便阿雨捂着耳朵,也难受得皱起了眉头。 江湖中,在山上安营搭寨的只有两类。 一类是绿林好汉,规模小些的就是十几个拦路剪径的毛贼,规模大的几百近千,傲啸一州一府只平常事。这些人在江湖上属于一片灰色势力,谈不上好坏;而对于普通百姓,则是强盗恶霸。 二类是立在山上的门派,除开小门小派,那些经营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大门派,自然在漫长的时光里聚集了一众跟随。江湖地位越高,越是不会凡事亲力亲为,于是这左近的寨子,便如家院老奴一般。 第八十四章 不要放弃(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吊闸徐徐拉起的过程里,叶云生跟阿雨解释:“这里是上清派后山的出入口,所以立寨在此,出去的人多,而进入的人少,大多客人来访,都该是走正门的。” 阿雨好奇地问:“那我们为什么走这里呢?” 叶云生笑着说道:“就路程来说,我们从蜀地入巴山,往这个口子去上清派要近许多,走正门的话,就要绕十几里路,几乎要绕过这个山峰了。” 吊闸已经拉了大半,放出了通路。 “而且我是上清派门徒,无论是前门后门,不过都是回家罢了。”叶云生言语轻松,可面上却有些沉重。他跳下马车,走过去推开拒马桩,然后驾着马车进了山寨。 “爹爹,每次来人都要拉起来那个木排,那些拉木排的叔叔会不会很累?” “你看。”他指着木墙后边的一个绞盘,两个江湖人打扮的汉子背着剑,双手正绞住了转盘的木把子。“只要转动这个,厚重的木排就被吊起来了。” 进了山寨,入眼是一片空地,地上灰土泥泞,这是马车经常进出运货造成的。左手边一排前后栓的马厩,此时两面拴了约有八九匹马。右手边是个待客的茶铺,此时里面坐了两名道人,正不耐烦地看着四五个汉子搬货到一辆马车上面。 前面叶云生吹响的口哨是千里巴山绿林惯用的暗号。 开门放了人进来,接待管事已站在道旁,行了个端端正正的拱手礼。 叶云生跳下马车,给他还礼。 这管事一见叶云生所还之礼顿时吃了一惊,问道:“阁下何人?” 原来道家门派各有真传,除了江湖拳礼,所行拱手或是揖礼其中都有讲究。例如叶云生刚才所行拱手,一般双肘与肩平,可他夹着双肘,成了小八,在上清派这个拱手意味“不满九”,只有天师一脉门徒会与人行此礼。 同道中人,尤其是一个门派所属,见此礼顿知是天师传人。 这还了得? 管事一看对方相当陌生,直以为是龙虎山上清宫来的高人。 叶云生知道他想差了,估计是这几年提拔起来的管事,他也不认得此人。 “在下观云道长座下弟子,叶云生。” 管事压下惊讶的神色,谦谨地说道:“原来是叶道长,小人后山值守卢子齐,相熟之人皆唤卢老三……道长若是不介意,也可如此使唤小人。” 叶云生听他话中有话,原本以为是让自己叫他卢老三,又一想说的是使唤他,这就是要巴结自己的意思了,心里暗道多年没有回来,门派下边的管事倒越发机灵,遂点头道:“我带小女去见师傅,有劳你将这马车安置两日。” 卢老三应下,唤了一名粗布麻衫的少年郎过来,将马车牵走,然后说道:“小人给道长领路。” 叶云生提了两只包袱,叫阿雨跟着,谢过了卢老三的好意,说道:“我自小在山上学艺,这座小神山和那飞来峰便如自家似的,何用如此麻烦?” 卢老三极有眼里,知不能强送,过犹不及,便弯身行礼,目送他带阿雨远去。 走过这一处犹如集市般的寨内广场就见到了上山路,两尺长一脚宽的石阶,两边俱是山坡,坡上的树都伐了,用直木碎石磊成石木墙,两边盖过石阶一丈多高。整体如同一个“凹”字,两边只需派人守着,想从山道冲上去,势如登天。 阿雨好奇地仰着脑袋,看着两边高处的木屋,还有外边走动的人,有老人摆了桌子在喝茶,有孩子玩闹着跑来跑去,有妇人补衣,有读书郎捧卷默读。 叶云生说道:“许多人祖上就生活在这里,传了好多代,这里的人与上清派都是血脉相连,大多孩时便拜入门中学艺,他们的家人亦算门派中人,难分彼此。” 迎面走下来几个江湖掮客,三三两两抬着箱子。 他等这些人走下去后,才轻轻地跟女儿说:“也有很多是来做买卖的,这里的人,包括门派里的,都要吃饭,吃饭就要花钱,这些钱从哪里来?大多是跟江湖上的人做买卖赚来。” 阿雨问道:“都是些什么买卖呢?” 叶云生挑了些简单地说:“药材、符箓,道家真言,剑法招式,内功修炼之法……” 山上有门派中道家高人种植的药材,有些非常珍贵,除了龙虎山上清宫,别的地方几乎没有。武功秘籍基本都是打着上清派的名头,却不过是寻常的把式,骗些普通世俗之人,或是刚入江湖未久之辈。 还有一些他不能跟阿雨去说,例如上清派在各地的营生,小至不起眼的道观,大到一处盐庄,一座丝缎坊,一片城中的市集。 “五师兄!是你吗?” 叶云生回头看了一眼,后边一个道人正跑上来。 这名道人看到他转过来的脸,惊喜地说道:“真的是你!” “我听两个师侄说,方才在寨门里装货的时候,见到卢老三对一来客十分尊敬,问了才知道是叶云生回来了。” 他打了声招呼,“好巧,十三子。” 这名道人面露喜色,说道:“去年掌门师伯提议,恩师以‘云行雨施’赐了我道号长行。可不能再以排行叫我!” 叶云生笑着施礼,道:“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恭喜长行子师弟。” 长行子也笑着道:“掌门师伯当时说了三个‘好’呢!” 叶云生道:“确实好。”他让阿雨作揖,喊师叔。 长行子比他小了五岁,不过看上去宛如二十出头,面目和善。见叶云生女儿长得讨巧,作礼又端正,便十分高兴,从怀里摸出一枚符来,放到阿雨手里,说道:“我这个师叔啊,是所有人里面最没用的,不过这只平安符呢,被我用玄机净根诀引气九载,如今缘起,该当赠你。” 《易》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意为做事虔诚,坚持,切莫三心二意、不诚不信。 《南华真经》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更好理解,不精不诚的人不能感动别人,精诚到了至极就是真——也可以理解为要成为真人,先要做到至真。 一道符,简单来说,不过是黄纸,朱墨,笔砚;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取笔一挥而就,旁人瞧来不过如此。 但一道符的好坏,有神还是无神,还要看画符者的精诚与信念。 这道用玄机净根诀引气九载的符,凡道门中人,无不当成宝贝收藏,放到外边更是千金难求。 可长行子说送就送了……难怪能沾到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中的“行”字。 这是已经摸到了自然造化的边,人虽在五行之内,却不染一丝俗气了。。 他一边为师弟高兴,一边又自惭形秽,正要阻止,让阿雨还回去,就见长行子忽然面色一沉,问道,“你的剑呢?” 叶云生张了张嘴,千言万语一时间竟是无从说起…… 第八十五章 不要放弃(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长行子见叶云生不答,犹自不快,说道:“既如此,我先上山禀报门中值事。” 叶云生感到有些难堪,说道:“师弟,我终归是在山上十年学艺,何用如此?” 长行子理也不理,飞身而去,施展轻功转眼就跃过了十余级台阶。 叶云生呆了半饷,低头看了眼阿雨,笑着摸了摸她的辫子,阿雨撒娇道:“爹爹背我!” “好。”他蹲下身子,让阿雨爬到背上,然后徐徐走向山上。 他好似不想太过安静,于是跟阿雨说着闲话:“从刚才走过寨子之后,上边这里就叫小神山。在山上创派的几位真人认为这座山僻静幽深,在巴山无数山脉中,最具灵气,所以希望在山上修道的人,皆能得道成仙。” “那为什么要加个“小”字呢?” “因为这些真人认为,天上的仙位没有那么多,最终只有一小部分潜心修道的人会成功。所以就叫“小神山”了。” 往上已经望不到长行子的身影。 寨子也已经被林荫遮盖,不见了痕迹。 山道两边俱是粗壮高大的毛竹,灰黄色,近处疏散,远望成林。 约莫三四百级台阶,到了山高处,竹林中已能看见积雪,气温也低了许多。 叶云生说话时,白气一团团的飘散开去。 “这座小神山到了最高的地方,比上清派建观之处还要高的地方,原本那儿是个山峰,在这一片山脉中并不算高。” 他默运玄机净根诀,将内息由内窍散出,到了肌肤外边,成了一片极轻柔的罡气,几个呼吸的工夫,他身周半丈之地变得温暖起来。 “传说当时龙虎山几位真人来到这里传道,在山巅建了上清观,建成之后,广邀天下英豪。当时有位精通五行的阴阳大师赶来观礼,这位阴阳师走遍小神山后,在一天夜里与那几位真人说,恐怕他们的心血要白费了,往后数百年,天底下只知龙虎山上清宫,而不知小神山上清观。” 阿雨身子不觉得冷,可心里也知道是爹爹运内功驱散寒意,这儿本来应该是很冷的。她看四周白雪茫茫,原本灰黄的毛竹反而越到高处越是翠绿起来。 白雪皑皑,翠竹青青,父女两个好似向仙山上行的感觉。 阿雨问道:“为什么呢?” “当时那几位真人也如此问……阴阳师就说了,这小神山哪里都好,就是山峰稍稍矮了一些。山不露头,可隐世修行而不能传道天下。这位阴阳师是个有真本事的大家,风水定断,从来未有失手。” 叶云生望了一眼竹林上边,沉静的神色里露出一丝淡淡的悲伤。 “其中有一位真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矮不了,矮不了。大师不妨明日再去看看。” 从天空上望下去,郁郁葱葱的竹海伴着残雪,这一面大半个山都在绿意中,稍稍沾了些白……而叶云生和阿雨呢?完全被绿色填埋,哪里还能找出踪迹来! 便是在他们远远的一处竹海之上,两名道人正踏浪而来。 与此同时。 长行子跨进一座大殿,这大殿中端坐了五名道人。 “叶云生回来了!” 其中两位道人,一人三十余岁道号火龙子,性子急躁,说道:“回来做什么?”另一人也年近三十道号冲霄子,已经站了起来,道:“肯定是来找掌门师伯的,总归是同门师兄弟,去迎一迎!” 长行子道:“他没有带剑。带着女儿正上山来。掌门师伯呢?” “怎可如此?” “可恶!” 两名道人喊道。 余下三个道人,也都不再打坐,站了起来,两个年轻道人各自问师傅,叶云生何人? 还有一名清瘦秀丽的女道人,只对长行子道:“掌门师伯在睹云台草庐。” 长行子行了一礼,道:“多谢六师姐,我先去告诉师伯。” 两个性子急躁的中年道人,说道:“走,此事要通知师傅。” 女道人道号玄贞子,对两个师兄说道:“既然他是来找师伯的,就不必告诉师傅了吧?师傅这一年参悟道法,等闲小事便去打扰,小心教训你们两个!” 火龙子怒气冲冲地说:“他若是带剑回来,我再与他不对付也不闹!但他既然如此就敢登山,莫不是要让掌门师伯再伤一次心吗?却叫我如何能忍?” 冲霄子对两个弟子说道:“你们继续打坐,门派中长辈的事情不要理会。” 叶云生背着阿雨,低着头,一步一步踩在石阶上边。 “然后过了一夜,那位阴阳师早晨起来后还在想,就一天时间,能有何变化?接着他来到山峰上,看了一眼。” 他说到这里,竹海上两名道人已经来到百步左右,高声喊话,打断了他。 “叶云生,你的剑呢?” 这喊声里蕴了上清派玄机净根诀打磨来的二十年内力,声压逼人,百步之远,如在耳边暴喝。 叶云生垂首低眉,只顾往上走,嘴里继续说道:“那位阴阳大师惊得魂不附体,为什么呢,因为原本的山峰上边,不知哪里飞来一座小山峰,叠在上边。” “爹爹,天上有人!你没有听到他们在问你吗?” “这座小山峰约有几十丈高,上面石峰林立,好似有千百棵稀奇古怪难以辨认的树,可仔细再看,原来这些树不过是长出来的石峰,整个小山峰没有一棵树木,全是怪石,玄之又玄!看得那阴阳大师目瞪口呆,直道几位真人已是得道成仙,有造化万物的神通。” “爹爹!” “如此一来,小神山之巅的飞来峰,也就成了传说——这飞来峰到底是哪里来的,是真人施法力搬来的?还是天外陨石正巧落在了山顶上?谁也不知道,连观云道长,龙虎山的掌教也不清楚。” “爹爹!” 叶云生顿了一顿,问道:“怎么了?” “干什么不理我?” “我刚才一边说一边在想事情。” “想什么?” “当年我跟着昱王剑师傅,就是这么走上来的。一边走,师傅一边跟我说这些。说了小神山,说了飞来峰,又说了上清派。” “后来我与昱王剑师傅观礼,到了第二天,昱王剑师傅跟观云道长比剑,两人不分胜负,我这位师傅就跟观云道长说,不如让弟子们比试比试。” 第八十六章 不要放弃(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竹海上的两名道人之前在观中前殿演武场练剑,见了急匆匆的长行子,问了几句,马上就下来找叶云生。 这两人一人道号长丰子,与叶云生同辈,排行第十。另一人道号玄正子,排行十二。 两人见叶云生不答,更是气愤,玄正子高声喝问:“叶云生,你既未携剑,因何登山?” 叶云生仍是跟阿雨说话:“观云道长只看了我一眼,便道,‘此子不过学武一年,我那几个弟子,六七年本事学下来,如何比得?以后再说吧。’昱王剑师傅反而逼着他,要我与他座下弟子比剑。” “爹爹,天上的人又问你啦!” 叶云生头也不抬,压着内息道:“他们明知故问,我又何必回答?” “师祖昱王剑,是江湖名号吗?” “是的,叫的人多了,就成了江湖名号。包括师祖,也是这么称呼自己了。” “那爹爹你呢?” “我……我是人间无用。” “人间无用是什么意思?” 叶云生问阿雨:“你知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和观云道长的几个弟子比剑,结果怎样?” 阿雨笑嘻嘻地说道:“肯定是你赢了!” 火龙子与冲霄子也来到百步之内,站在竹海之上,两人在东,而长丰子与玄正子两人在北,由上往下看去,东在叶云生右边靠后,北在叶云生前面靠右。 两边随着叶云生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而犹如绑了两根绳子,分毫不差地跟着向前而去。 只不过叶云生背着阿雨走在山道石阶,四名道人走在竹海云端。 冲霄子提一口真气悠悠然地说道:“都退出江湖七年,为何还要念念不忘江湖中事?叶云生,你不该上小神山!” 火龙子脾气最是暴躁,说道:“在江湖中混不下去而怯懦逃跑之人,还有脸回来见掌门师伯?” 阿雨仰着小脑袋,可脖子都酸了也没有看见竹海上面的人。 她小声说道:“又来了两个,他们是神仙吗?” 叶云生轻声与阿雨说道:“是几个道士,曾经都是爹爹的手下败将,每天都被你爹爹揍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的!” “哈哈哈哈!”阿雨张大了嘴笑起来。 火龙子“呀呀呀”地喊了起来,拔了剑就要下来竹海找他比斗。 即便没有见着,听了这番动静,也知道上边是怎么回事。 冲霄子一把拉住火龙子,劝道:“四师兄,你怎么又发火了,还真要去跟五师兄杀个你死我活?” “我就没有看他顺眼过!难道我这个当师兄的,教训他都不行了?” “那你别拔剑啊,快快,收回去。” 叶云生微微一笑,可笑容很快就变得苦涩起来。 他被这几个同门学艺多年的师兄弟一再相逼,心里早已有了火气。 所以才会跟阿雨说了那句,激得火龙子暴跳如雷。 就如许多年前…… 在上清派观中的第二天,莫名其妙地,就被师父推上了场。 只学了一年的剑。 对面站了三名少年,手上是道门练剑所用无刃圆头剑,无论刺砍皆破不开皮肉。 对了,这种剑最早就是上清派的一位剑仙研究出来的,为得与人研习剑术,另有一种名字,叫“长生剑”。 普通长剑是用来护身断生死的,而用长生剑相斗,难有死伤,可得长生…… 虽如此说,心里还是发憷呀,以前跟师父对过招,这种无刃圆头剑就跟铁片似的,抽身上那叫一个疼! 若是两者差不多,他也不说什么,对面有三个少年郎一看就十多岁的年纪,他才六岁……这怎么打? 也不知道是不是观云道长叫来了阳山师叔,总归这位一心武学的师叔不甘寂寞,带着一众弟子赶到了。 然后,面对的,就是十多个少年,有比他年纪小的,也有女孩子。 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 手里都拿着长生剑。 没错,当时只想着,要死在这里了。 但当接过一柄长生剑,从六师妹的手里,啊,那时候六师妹长得像北山的梨花枝,又瘦又黑。 可手里拿住了长生剑,不知道为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消失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师父得意地笑了,观云道长与阳山师叔俱都失声说了句话。 天人御剑。 当时不知道,后来拜了观云道长之后,他说,圣人读书,看到书里,就如进了书中的世界,不知身外时光流转,天地变化;而练剑之人呢?会感觉整个世界就只剩了手中的长剑,连自己的身子都感觉不到了。 在道家以剑入道的境界里,这就是天人御剑。 而要达到这种境界,要么练了一辈子的剑,要么是万中无一的剑道天才。 那时候连败数人,甚至连六师妹这个小女孩,也没有手下留情,几招打飞了她的剑,还惹得她哭了鼻子。 也惹得还是个胖小子的火龙子红着眼,把长生剑当成大刀一样砍过来。 “叶云生!你的剑呢?” 一名道人站在前路上,背上负着一柄古剑,长须随风而动。 “神仙!”阿雨喊道。 叶云生对阿雨说道:“那是大师伯。” 阿雨脆生生地喊道:“大师伯好!” 大师兄灵元子对着阿雨露出微笑,颔首说道:“好,真好!” 一派仙风道骨,丰神俊逸,目光撇到叶云生脸上,瞬间换了神色,冷冰冰地说道:“你没有带,我给你带了。” 灵元子一只手背在身后,这时向着叶云生一甩,一柄长剑像条细蛇,弹动着落到他的面前。 叶云生两指夹住剑身,横剑于身前,一指弹出,将这柄长生剑弹回给灵元子。 “这柄剑,不是我的。” 灵元子将长生剑提了起来,已是捏住了剑诀,寒声说道:“那么,你的剑呢?” 大师兄从第一次被打了个平手,往后就一直不服气,也是整个上清派师兄弟里,最喜欢找来切磋比剑的。 “你未带剑,非江湖中人,也就不是我派中人,还上小神山做什么?嫌伤得师父还不够深?想让他老人家再痛心失望一次吗?” 曾经的时光啊,就这样无法挽回地沉淀在了记忆里。 那些少年时的无忧无虑、春光灿烂的美好画面,都在岁月的长河里,翻滚浮沉,而变得越来越让人心痛与沉重。 怎么忆来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快乐,反而在笑容里,多了许多无奈呢。 第八十七章 不要放弃(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传说中,小神山的山峰原本不高,在某一天夜里,飞来一座小山峰,压在了上面。于是,加上这座飞来峰,小神山像是被神仙施法,顿时高出了周围山脉,显得伟岸出挑。 其实,不算飞来峰,只原本的山峰也是颇高,已在云端之上。 在上清派这座道观观后的山峰,还未到飞来峰的一处石台,这儿建了三十坪的睹云台,在睹云台靠北面有一条小石径,斜斜向上,堪堪容一人走过。 这小石径上边沿着西面的石壁,立了一座五步见方十分狭小的草庐。 在睹云台上的草庐,宛如座落在云海上边,远处看去,白云就在草庐周围,烟气缭绕。 草庐里干燥的地板上没有一样多余的摆设。 木纹陈旧,通黑,地板上坐着一名年迈的道人,头发胡须皆白,面容清癯,与坐下地板一样,存世多久,难以分辨。 云气越来越浓厚,很快就看不清他坐下的地板。 长行子来到草庐外边,行了一礼,说道:“掌门师伯,长行子有事禀报。” 上清派当代掌门观云子正望着云海出神,听后说道:“不是讲过了吗,派中诸事,都与几个师兄去商量,灵元子也拿不定主意,就找你们师傅,别让他偷懒,整个门派,有一个人偷懒,就可以了。” “不是。”长行子低着头说道:“掌门师伯……叶云生上山来了。” 观云道长嘴角挂起轻轻的笑意,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便如所有的老年人那样,有气无力,低声而不争。 “你这个五师兄啊,总算是肯来看他的便宜师傅咯。” 长行子忽然感到悲伤,说道:“师伯!叶云生,他没有带剑!” 观云道长怔了一怔,很快就摇了摇头,说道:“他若是不带剑,哪里会回来?” ………… 叶云生牵着阿雨的手,从灵元子身边徐徐走过。灵元子明明已捏了剑诀,可偏偏就是没有出手。 默然看着叶云生走上去,这位大师兄失望透顶,说道:“你现在连拿起剑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叶云生也不回头,轻声低语:“我不想七年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和大家动手。” 他说得再轻,在几步远的距离,灵元子内功修为深厚,又怎会听不清呢? 灵元子说道:“我问你,七年前你回来,跟师傅说要退出江湖,师傅说了什么?” 叶云生站住脚步,仍是没有回头,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好似哑巴了。 灵元子神容哀伤,说道:“你忘了吗,师傅跟你说的话?他叫你不要放弃!从你跟昱王剑前辈上山之后,我与你大小三百战,从未赢过一招半式,我这个上清派的大师兄丢了十多年的脸面,都不曾放弃,你有什么理由放弃?” 越说越是愤怒,灵元子衣袖鼓荡,像有大风卷袭,其身边罡气流走,好似要腾云驾雾一般。 “师傅为了传你至圣剑法,被龙虎山上清宫责罚,令其一生不得回山门。你不感恩戴德,把剑法练好,在山外替我上清扬名便罢了,反而执意退出江湖!可怜师傅为你白白受了责罚,更因为你习有至圣剑法在身,却离了上清,而被总观罚在飞来峰下结庐自省,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庐中,如同面壁思过!” 叶云生咬牙忍着目中热泪,不肯落下一滴。拉着阿雨,继续向上走去。 上清观后山山峰,隐隐约约在竹海中已经展现出来。 抬望眼,半座飞来峰,奇石如林,在云中巍然不动。 走过百余步台阶,竹海上的四名道人都跃了下来,来到一处岩壁旁。 后边灵元子徐徐跟着,或许是不知道追上来该当如何…… 从四名道人所站的岩壁,斜向上一条窄道,由石路天然形成,未经斧凿。 这条石路到叶云生上面的台阶处,往后延伸,就是上清派建观之地。 台阶上去正好是观中后门,此时敞开,有一名老道士站在门外。 在门外的石路向另一边望过去,可以看到青石板打磨铺就的石阶一级一级向上攀爬,把目光顺着石阶往上,再往上,是云丝缠绕的飞来峰,峰石嶙峋隐约可见。 再把目光落下来些,靠右手边平台中央立了一块红瓦白墙的牌坊,刻有“睹云台”三字。 走上去就能看见牌坊四周一片白石堆砌的平台,四面加了围栏。 就在这处睹云台侧面,有一条小石径,斜斜向上,沿着石壁,立了一座五步见方十分狭小的草庐。 他的师傅就坐在里面。 望着云海。 他要走上去,就要经过后门外边的老道士,所在的石路。 正这时,上边的小石径出现了长行子的身影,他看到下方叶云生,与老道士,顿时急得都使上了轻功,一跃而下,来到石路一端,站在老道士身后,说道:“师傅,掌门师伯……” “闭嘴!”老道士声如洪钟,气势冲天,不见如何用力,内息藏怀,声压如雷滚滚荡开。 远处天边,一会儿就传回来“闭嘴,闭嘴”的声浪,却是四周山脉的回响。 之前长行子深觉叶云生要遭难,反而没有先前那份气恼,只余了内疚。 此时被师傅喝止,他不敢违逆,只有低首去看岩壁旁的四位师兄,别人还没有如何,火龙子却是对他使了个眼色。 用意很明显,就是让他稍安勿躁,一切交给师傅。 长行子苦笑不已。 叶云生隐隐感觉到对方的心思,却是更添了一份惆怅。 他深吸一口气,向睹云台上看去,师傅现在应该就在上面…… “哼!”原来老道士见他神思不宁,又不理不睬,顿时怒意更盛。 不及多想,他来到老道士面前,规规矩矩弯腰行礼,喊道:“见过阳山师叔。” 阳山师叔这些年老得极快,须发灰白,左脸有一大块黑斑,皮肤暗淡多皱,唯有双眼神光如箭,还是一如往昔般锐利。 “叶云生,你的剑呢?” 虽然心里有过准备,但在回家的山路上,被质问了如此多遍,他还是忍不住觉得难堪,悲伤,痛苦。 心之复杂,圣人也难明白。 越是如此,他越是倔强,哪怕师叔问来,仍然不愿解释。 他空着双手,身无长物;前方阳山道长手里却是带着一柄宝剑,这柄剑随他四十余年,锋利刚劲。 第八十八章 不要放弃(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深知阳山师叔脾气火爆,一点就着,年轻的时候行走江湖常与人争斗,不分场合,不辨强弱,惹了一身伤,到了中年,根基因伤而落了残缺,内功越是精进,身子便越是衰败。 若是惹了他,再不会如几个师兄弟那样手下留情,定会将他打下小神山。 他拍了拍阿雨的小小肩膀,说道:“快喊师叔祖!” 阿雨哪里知道他的小心思,乖巧地弯腰行礼,喊道:“拜见师叔祖!” 阳山道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吓得她一把抱住叶云生,把小脸贴着爹爹的腿,心里暗道,这师叔祖的眼神真是好吓人呀! 老道士脸上的皮肉抖了一抖,挤出笑容,对阿雨说道:“莫怕,乖娃儿,老道练了几十年这一对招子,就是亮了一些,没什么,千万莫怕,啊!” 即便他对叶云生如何气恼,在阿雨这样子的小孩儿身上,却是看不到怒意的。对上清派来说,小孩儿是天然混沌阴阳合一之物,唯有亲近与喜爱。 上清派乃纯正的道家,道家崇自然,慕天性,以无为,最是喜欢与孩童接触。 所以叶云生又把阿雨推了出来,可他也没有想过能如此简单就打发了师叔,只求能平息点对方的怒火。 果然,阳山道长安慰了阿雨一句,气势稍稍一压,心火暗敛,他抬头看着叶云生,心里已是知道此子的态度,不由得点了点头,问道:“你自小拜入掌门师兄座下,第一天教你的,想来你必不会忘记,我上清一脉,剑乃何物?” “剑乃道心。” 阳山道长眼中光芒缓缓移动,猛地大声喝道:“佩剑何用?” 叶云生马上就发现阳山道长的目光着落处极为奇怪,好似面前有一把剑,沿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侵袭而来。 “一斩妖魔除邪魅,卫道求存;二断烦根清俗缘,守静登仙。” 他运气于双眼,“明光照神守”自那一夜悟道后,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此刻灌注眼圈周围穴道,神光内蕴,外面看来好似只是多了一层泪膜,闪动光泽,并没有像阳山道长双眼光亮灼灼,似银针刺人。 可实际上他的目光落在阳山道长眼中,却像是一道有如实质的神光,激射过来——随着阳山道长的视线游弋,几乎紧随在后,不落分毫。 只一会儿,岩壁上四名道人都已发现两者之间紧张对峙的情况。 后面紧随而来的灵元子更是屏息不动,沉浸在两者的精彩对决之中。 这番争斗瞬息而来,无影无形,却又气机碰撞,有迹可循。 在剑道高人看来,玄妙中尽是剑招。 阳山道人的目光如剑,运势暗含自然之道,任凭叶云生视线如何跟随抵挡,并试图截住,这柄剑都能顺其自然,走到别的地方,意想不到,又极富韵味。 叶云生就像是年幼时在河水里用手摸鱼,拼尽全力,惹得水浪翻腾,泥沙浑浊,偏摸不着鱼身。 摸不到鱼,抓不住,也就罢了,可这条鱼若是换成一柄剑,谁知道下一刻落在何处,刺到哪里? 正在他一头汗水,难以抵挡之际,阳山道长再又喝问: “如何用剑?” 多少年前呢…… 师傅慈眉善目地看着我跪在地上,一连说好。 收我做了弟子,还是跟昱王剑师傅打了好几天,抢过来的弟子。 真的好吗? 若是师傅知道往后这个弟子被江湖人称为“人间无用”,还能说好吗? 师傅在收徒的第一天,教我的,不是门规戒律,不是武功心法,而是道。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 道是说不了的,师傅跟我说“道”,不过是领我去看了一眼“道”的门径。 至于往后修行,得道与否,就得靠自己去走了。 在说“道”的最后,师傅对于剑提出了疑问,问,剑乃何物,再问,佩剑何用,又问,如何用剑? 答案也都一一说了,这答案多少年前是如此。 多少年后,我回到山上,却似乎,还是如此。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化阴为虚,化阳为实。一手捏诀,一手持剑,以诀为虚,以剑为实,静动之间,吾道长存。” 叶云生目光忽然定住了。 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阳山师叔的视线,这一停下,阳山师叔的目光也定住了。 在周围灵元子,火龙子,长行子等人的眼中,叶云生一剑虚招,先守中以静,而阳山道长落不下剑去,也回剑守中。 阳山道长看似守中应虚,在剑斗中其实是观察对手的一个起势,正是要缓一口的时候。突然他一剑劈出,斩到叶云生灵台。这一剑刚到中段,叶云生的剑已在阳山道长的灵台上,却是快了一步。 好似两人同出一招,叶云生抢了先手。阳山道长剑光如鱼,一抖尾,就到了叶云生咽喉,并划开刺到自己灵台上的剑尖。 这一剑刚到中段,势未全尽,阳山道长发现叶云生的剑已指到自己的咽喉,差了两寸;而他的剑距离叶云生的咽喉还有四寸的距离。 不得已又再抖尾…… 一连变了七招,招招都被叶云生抢先。 周围诸人都是与叶云生同门学剑的师兄弟,剑法不俗,已是看出端倪。 原来,阳山道长的剑法虽然如鱼得水,难以捉摸,可在千变万化中却少了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故而每一次都不如叶云生的剑快。 比较之下,叶云生的出剑更纯粹,不求变化,只重速度。 当第十招还是没有改变形势,阳山道长收了剑势,默默地看着叶云生。 “静动之间,吾道长存……道从何来?” 叶云生低头思考了片刻,才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阳山师叔点头叹道:“真是漂亮的剑法。漂亮极了……” 这老道士忽然长啸一声,高高吟道:“剑自火生,法由心起,心火可燃,谓曰有神。” 叶云生顿感承受不起,弯身说道:“师叔好剑法,敢问剑术之名。” 老道士哂然一笑,道:“老道悟这剑法悟了三十年,一共只有一招,名为‘一剑道三千’。却是被你破的干干净净,甚好!说明老道这剑法还能再悟三十年!” 几个亲传弟子,火龙子,长行子,等人都跪在了地上,一边为师傅的气魄感动,一边因师傅悟了三十年的剑法未能得手,而伤痛。 叶云生笑道:“师叔好剑法,好气魄!真正用剑比较,弟子如何能抵挡?” 阳山道士望了眼睹云台上的草庐,转身向观后的门里走去,边走边说:“你既然带了剑,就上去找你师傅吧。”。 岩壁旁的火龙子不服气,跑过去拉住师傅袖子,说道:“不能叫他上去,他明明没有带剑!师傅,你可不能徇私啊!” 阳山道士哭笑不得,敲了一记火龙子的脑门,骂道:“你这笨徒儿,他手里无剑,可心中有剑,都能把你师傅给赢了,还有什么好阻拦的?” 第八十九章 不要放弃(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上清派以剑传道,从叶云生将剑束之高阁,宣称退出江湖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上清派门徒,两者再无一丝瓜葛。 既然是退出江湖,就是告别江湖上的一切关系。不能说你别来找我寻仇了,因为我退出了江湖,可我还能去师门里请人来寻你麻烦。 这就算不得退出江湖。 只要上清派一日算是江湖势力,武林大派,叶云生就不能来到山上走亲访友。 此为江湖规矩。 用火龙子心里的话来说,你叶云生退出江湖都七年多了,还敢回来找师傅,真不要脸! 可他师傅阳山道长却说了,叶云生手里无剑,心中有剑。 剑既然带着,道便没有放下,其身尚在江湖风雨里,不能当作外人拒之山门外边。 脚下石阶不再如先前那般宽大,平整,而变得由碎石铺就,散乱,随性,自然。 小石径右边是万丈悬崖,云海淹没了他的半个身子,白茫茫一片,好似身悬空中,阿雨见了怕高,蹲了下来不敢再走。 他又再背起女儿,向上面的草庐,一步一步走去。 结庐之地已满是苍茫的云雾,仿佛立于仙境。 草庐向着石径这边敞开着门,走上去就能看到草庐中坐着的老道士。 白发苍苍,慈眉善目,于云海中端坐,一派超尘脱俗的神仙风致。 叶云生侧过脸,阿雨在背后,小脑袋枕在他的肩上,他亲了亲女儿的脸,轻轻说道:“爹爹把你放下来,不要怕好不好?” 或许是他的神态与往日大为不同,阿雨十分乖巧,半个身子站在云雾里,便是害怕也不做声响。 叶云生向前走了两步。 转眼七年过去,观云道长又老了一些。 叶云生心里一痛,忍不住沉浸在悠悠的时光里。 不知是否许久未见的人都会在追忆里,寻求岁月依旧,并未逝去的那么一丝心里安慰。 师傅说,要将至圣剑法传给我,我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见到昱王剑师傅露出慎重的神色,说了一句当时没有听懂的话。“他学了我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已足够了。” 然后,师傅说了一句更奇怪的话,“不够,便是我传了他至圣剑法,也远远不够。” 事实上,也不能说两位师傅谁对谁错,但最终我走到了观云道长预料的局面;我面对将近千招无比复杂繁琐的无用剑法,一头扎了进去,现在想来,其实那时我已经完全走火入魔了。 这些年,用一成不变的俗世生活欺骗自己,麻醉自己,赚钱,养家,带孩子,日复一日……每当看见江湖人经过,听闻在记忆里尚未褪色的一位成名高手战胜了某某某,威风八面……就用,就用“我已经长大了,成熟了,是个孩子的爹,是个女人的丈夫,我该安心平稳地过日子”,来劝解自己。 然后对自己说,至少这样甘于平凡没错。 至于曾经的梦想,追求,坚持…… 那又算得什么? 可为什么心里总如此的痛? 为什么每到夜深人静,总望着沉静遥远的星空,莫名地叹息? 又为什么总要告诫自己,好好地过日子?既然是对的事情,又何必一遍又一遍的怀疑,重复,否定? 因为,远远不够啊…… 探其根源,是心灵深处觉得不够,所以才难以满足。 观云道长跟昱王剑师傅不同。 昱王剑师傅带我离开梨山,领我走入江湖,这是一辈子的恩惠,他是带我入门的师傅。每次在他面前,我都会感到约束,谨慎。他威严、肃厉,反正小时候我就十分怕他打我。 与他不同,观云道长则表现得更喜欢我,这种喜欢,不是大人喜欢孩子,师傅喜欢徒弟,因为在上清派所有弟子里面,他总是最在意我,对我的反应非常敏感。好似我对他来说,在所有的孩子里面,是最特殊的一个。 吃的,穿的,用的,观云道长对我可说体贴入微,甚至许多时候我感觉他比我父亲更疼爱我。 直到我决定退出江湖的时候,回山告诉他。 换成别人的师傅,要么抽棍子打得这人滚下山去,要么耐心劝导,再或者直接呵斥他面壁思过。 可观云道长只说了句:“不要放弃。” 他允许我退出江湖,默默地看着我逃避,退缩,而他独自面对龙虎山上清宫的责罚,这么多年…… 叶云生沉浸在时光里,观云道长只望着他,许久,见他双眼泛红,不觉笑了笑,说道:“痴儿,何必在痛苦中徘徊?为师这七年,过得十分安闲,没有一点不好……” “可是,徒儿对不住师傅。” “我从不信你会放弃,这些年,便没有一天,一刻,去想过你会放弃。” 观云道长的声音轻轻的,似不想多费力气,又或者年老体衰,嗓子确实发不了大声。 “我只是不知道啊,你到底需要多久,才能回到山上来看我。” 原来师傅这些年,就守着那一句“不要放弃”,在这座草庐里,等着他回来。 叶云生大哭起来,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嘶喊:“师傅,徒儿不肖,徒儿不肖!” 直到此刻,叶云生才想明白,观云道长对他的喜爱,不同于大人喜欢孩子,师傅喜欢徒弟,也不同于慈父疼爱孩儿。 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喜爱。 它包含了一股难以解释的强大的精神力量,这股力量的基础,是信念。 观云道长看起来神容平静,但眼中亦是热泪滚滚,说道:“你的道,得你自己悟,我教不了你;我只相信,你必然能够悟出道来。” 叶云生挺起身子,仍哭道:“师傅啊,徒儿终于想明白了!” 观云道长微笑着问:“徒儿,你的剑呢?” 叶云生拜服于地,控制住情绪说道:“剑在!” “在何处?” “弟子心中。” 叶云生回答后,再直起身子,想到若是早一些悟道,师傅就不用为他牵挂,也不用常来草庐中思过,便又是两行泪下,说道:“剑在心中,人在剑在!” 观云道长欣慰地松了眉头,不忍看他如此悲情难抑,转过头去,看着远处云海。 “一念灭则一念生,一念不灭,万念不生。这些年虽然你退出江湖,但心里对剑还有执着,若非如此,又怎能悟道?可也正是因为你心里一念不灭,不肯放下执念,故而万念不生,不得自在。” 叶云生道:“弟子这些年好似生了一场大病,之前是浑浑噩噩,不知为什么而活;到了近些日子,好友惨死,娘子也受了牵连,活活病死,弟子这心里便如死去活来了一场。隐隐明白了生无可恋,死无所惧,心里,也在不觉间稍有了些自在。” 观云道长说道:“道门中曾有前辈认为,若要得道成仙,必要经过大病一场,在生死之间,病痛的折磨中大觉大悟,才有可能。初闻但觉荒谬,但细想之下,也颇有一番道理。” 叶云生点头说道:“终究不能放弃。” 观云道长笑了起来。 “没错,终究不能放弃。” 第九十章 不要放弃(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我看着你长大,对你的秉性脾气也是了解的。你自小便有道心,遇事洒脱,遇难而不强求,故而有时,你给人的感觉,好似懦弱了些,许多事都能够忍耐,可你心里却是比谁都要顽固。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过于执着,反而让你看不到自己。” 劝慰和教诲中带着呵护尊严的温和,这是老人独有的智慧。 叶云生三十的人了,自是听得进去,也不多嘴,静听师傅观云道长细说。 “我这些年在崖上结庐,坐得比睹云台还要高,看出去,就像坐在云海上面。有时候望着这里的云啊,好似没有变化,一天里从早到晚,都生在这里。可我知道,若是在山下边看这里的云,一片飞走,一片飞来,都能看得十分清楚。” “我自小入龙虎山上清宫学道,觉得万事总比凡俗中人要看得透彻。可在庐中坐得久了,却感觉这些云一日复一日,与我相伴不曾离开。这个时候,一位不曾识字的樵夫在山底下,都要看得比我明白呢。” “我若不走到山脚下,就永远比不过这位樵夫。” 叶云生道:“弟子明白了。” “道,不是说出来,看到,听见,便能悟的,得靠心,靠心去悟。你有你的道,师傅呢,也有师傅的,可能你悟透了,师傅还没有悟到呢。” 叶云生道:“惭愧,弟子愚钝得紧,钻在术里不知进退,哪里能明白道的广博无限。较之人为,而失之天然,成了江湖中嘲讽的人间无用,给师傅和门里丢了脸。” 观云道长摇头说道:“你仍在意“人间无用”这四个字,说明你还没有明白。” 他忽然吐纳,只见草庐周围的云海翻滚涌动,就像是平静的大海骤然间惊涛骇浪,凶怒滔天,谁能想到只是因为一位老道士吸了一口气息? 观云道长这口气息惹得声势浩大,可实际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短短一会儿就结束了。 随之,他又是轻轻地说话,声音不响,却不再是之前那样有气无力,反而力道千钧,好似每一个字都是用万千斤的造化锤刻而成。 “何谓天?何谓人?” 叶云生本来张嘴就要回答,但张一次嘴,观云道长的话就从他心里响起一次。 何谓天?何谓人? 话音落下。他张嘴,话音又从心里响起。 连续三次,他立即醒悟过来,闭嘴静心,观云道长的话音便没有再出现。 可他这一静,却是左思右想皆觉得不妥。 然后他便不想,不思,闭上双眼站在那儿,入了定,连观云道长的问话都已放下。 叶云生徐徐吸了一口气。 好似晴子走的那一晚。 一朝悟道。 一口气息极长极悠远,仿佛没有尽头…… 《南华真经》中的句子自然而然地浮上了心头。 他笑了起来。 “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观云道长也笑了起来,连声说“好”。 片刻后,道长朗声说道:“原本当年你下山后,为师曾与你有过约定,再回山门,必定要赐你一个道号。可谁知你一回来,就说要退出江湖。如今你再回来,缘起缘灭,皆在一念之间,既然如此,为师就赐你道号‘天行’,盼你不忘顺应天然而行,明察福祸安危,慎处世故情仇。” 观云道长这一番话说了,内功发作之下,山上众人都听入耳里。 原本叶云生还要拒绝,“知天人之行”,他都七年不在山门中修行,又怎受得起? 但见师傅运上内功,叶云生只有跪谢师傅,并叫阿雨上前来,给师祖磕头,这才介绍了女儿。 观云道长了了一桩心愿,遂发感慨:“你再是要强不过,七年前退出江湖,离开上清,若不是有天大的事情,想来你不会如此匆忙从后山上来。” 叶云生看了眼阿雨,说道:“确实如此,弟子有事求于师傅。” 观云道长挥了挥手,笑道:“你知师傅是个懒惰的性子,有事就去跟灵元子说。”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师傅必然是知晓了他的所求之事,不愿看他求人的样子,便要赶他离开。 他带着阿雨再给师傅行了一礼,便转身下山。 经过小石径,来到睹云台,就好似从云端走下来,这儿云气淡了一些,却是更觉得缥缈悠然。 连阿雨都不害怕了,跑到围栏边上向远处眺望。 叶云生面对一众等待在此的师兄弟,这些人互相看了一眼,对他施礼喊道:“五师兄。”“五师弟。” 好几位以往交好的,像六师妹玄贞子和十三师弟长行子,喊的又是“天行子师兄。” 加了道号,意味太过温馨,令叶云生心间一暖。 “大师兄,我有事相求。” 火龙子冷哼了一声,不过倒是没有恶语相向。 灵元子道:“只管说。” “往后一些日子,我想将小女托付山门。” 灵元子点头道:“可以。”又转头跟六师妹玄贞子说道:“师妹,交给你亲自照顾。” 玄贞子应下来,叶云生又对她说道:“有劳六师妹。” 灵元子问道:“还有事吗?” 叶云生犹豫了片刻,说道:“还有一事相求。” ………… 上清派观中建筑与龙虎山上清宫不尽相同,主殿分别有三清殿、真风殿、昊天殿、南斗殿、北斗殿、琼章殿,另有一座灵宝阁。 灵宝阁周围俱是屋舍,山上所有道士住在这里。 这片屋舍到上清观后门,经过一处后殿演武场,演武场南北各有南斗殿与北斗殿。 叶云生带着阿雨,在大师兄与六师妹陪同下,经过后殿演武场,南斗殿有研习经文的道士,朗朗诵经声不绝于耳,清雅脱俗,抑扬顿挫韵味悠长,听来浑身通透。这时候的佛家不像后世借鉴宋词元戏,诵经加入了音律——相对而言,就不免稍显刻板平乏。 “心神丹元字守灵,肺神皓华字虚成。肝神龙烟字含明,翳郁导烟主浊清。肾神玄冥字育婴,脾神常在字魂停。胆神龙曜字威明。六腑五脏神体精,皆在心内运天经。昼夜存之自长生。” 叶云生听到这里,便知殿中的道士正修至心神章,乃是魏元君的《上清黄庭内景经》。 而南斗殿对面的北斗殿却只有门外坐着一名道童,正低着头在太阳底下打着瞌睡。 道家认为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故而南斗殿中修长生,北斗殿中祭阴阳。没有特殊的情况,北斗殿中不会有人活动。 第九十一章 不要放弃(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一段路,几人来到屋舍,未有惊动他人。 大师兄去给叶云生安排接风洗尘,留下玄贞子陪着。 上清派掌门观云道长座下弟子,得授唯有天师能学的《至圣剑法》,新赐道号天行子的叶云生,便如深海静流,悄无声息地回到曾经住的地方。 他独自住的一间小屋,里面的床换了样子。 “你走后第二年,给宫莲子师伯的小弟子住了。两年前这位小师弟生了大病,没能治好。去年宫莲子师伯耐不住大家的劝,收了关门弟子,就是刚才守在北斗殿外的那个道童。” 宫莲子师伯一心研习经文,记忆里他那几个弟子学问稀疏。 希望那个打瞌睡的小师弟能将宫莲子师伯的道法传承下去。 叶云生念头一转,对阿雨说道:“跟你六师叔去沐浴,换身衣裳。然后我们可以品尝山上的美味佳肴了。” 听到有好吃的,阿雨的眼睛就亮了。随后,她露出犹豫的神色,凑到叶云生身边,很近很近。 “爹爹,她明明是姑娘,为什么要喊师叔?” 叶云生与玄贞子都忍不住笑了。 观中道士除非有重大的斋醮,需要沐浴更衣,清心洁身,会在屋中准备水桶热水。不然基本上男道士们都是去到观下一处水潭。潭水上至下走,水流缓缓,动中有静,深得修道之人喜爱。 叶云生顺利回到师门,拜见了师傅,心里忧虑稍减,当下让阿雨跟着六师妹去洗澡,他自己施展轻功一路来到水潭边上。 周遭黄鹂鸣叫,野花的香味清清淡淡,暗里留香,带着甜味。 水潭与年少时在山上学艺未有多少变化,水位依旧,仍是可以看到水底小鱼游动。 几片落下来的竹叶在上面漂浮,水并不寒冷,尽管水潭周边仍有积雪。 道士懒散,观中积雪清扫了,这儿反倒不管。 却是正好,在雪中沐浴,更是亲近自然。 叶云生这一路风尘仆仆,脱了衣服,跳进水里,心里顿觉痛快。 而在观中屋舍里,阿雨正坐在热气腾腾的水桶中,任由玄贞子给她解开辫子。 “自古以来,即便是女子,也都是喊师叔或者师伯。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位峨眉山上的修道高人来观中与掌门师伯研经论道,这位高人是个女子,有五十左右的年纪,师傅让我喊师伯,我也问了你方才的问题。” 阿雨将手掌放在水里,做鱼一样游动,一边说道:“那你师傅是怎么说的呀?”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我哪里知道?”玄贞子笑了笑。 阿雨也笑出声来,说道:“原来师叔祖也不知道呀!” 玄贞子试了下水温,再倒了些热水进去。 水汽儿弥漫,她脸上稍稍显得红润,头上打着道髻,用一根红木梅花簪别住,额上的秀发也沾了水汽,微湿。 她不再年轻,可眉眼里依稀有着年少时的稚嫩与柔弱。 “阿雨,你爹爹,叶云生肯定对你很好。” “是的呀。” 大人与孩子的对话,向来不能对到点上。 她对孩子不曾有过多的了解,便继续自说自话,“我小时候,大人对我却不怎么好。” “他们打你吗?娘亲有时候会打我呢!” “他们倒不打我,只是我记得那时候吃的不好,穿的不好,像是村口乞讨的孩子。” “啊,他们把好吃的给自己吃了吗?” “也不是,家里就没有好吃的,都是些腌菜,连肉的味道,我都不知道呢。我上面有两个哥哥,家里的饭啊,都留给两位哥哥了。” “为什么不给你呢?” “因为我是女孩子啊。”玄贞子目光里并没有悲伤,平静地,像是在述说别人的遭遇。 “男孩子长大了,有气力,有本事,还可以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你现在还不懂,你爹爹带着你回来,说明他很爱你呢。” “男孩子也没有本事啊,赵馀练剑就不如我!” 玄贞子苦笑着,却是不知道怎么跟阿雨解释。 阿雨反而想起因由,问道:“可是,跟怎么喊师叔,有什么关系呢?” 玄贞子道:“我只是想,也只是我的想法。大概女子总是没有多大用处,为了在晚辈面前有些样子,所以自古人们就不分男女,都喊作师叔,或是师伯吧。” 阿雨听不懂,念头转来转去,说道:“等以后赵馀收了徒弟,我也是师叔了。” 玄贞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换了两次热水,阿雨洗得不耐烦了,在水桶里站起来,嚷嚷道:“好啦,我洗干净了!” 她用自己的干燥的洗布给阿雨擦去头上的水,轻轻地问:“你爹爹,以往和你娘亲,两人会吵架吗?” 阿雨想了想,说道:“几乎没有怎么吵过呢。” 玄贞子脸颊上更是通红一片,热得额头都流下来汗水,给阿雨身子也擦干,看她慢慢地穿上之前准备的干净衣服。 这是一件给道童穿的道服,黑白相间,长襟及履,女子属阴,玄贞子给阿雨准备了一条白色玉带,将腰身束住,然后在右腰悬挂了一条白色穗子。 穗子亦作流苏或步摇,这条白丝长穗还有一只阴阳鱼接于腰带之上,十分精美。 穿戴齐妥,玄贞子就听见屋外火龙子唤道:“六师妹!” 她推门出来,“四师兄,何事寻我?” 火龙子见屋里身穿道服的阿雨正盯着自己,上前到玄贞子身边将门带上,轻声说道:“叶云生此次回来,不日就要离去,他终究不是潜心修道之人。” 玄贞子脸上红意退散,说道:“师兄,你不要再说了。都这么多年,还和五师兄斗气,怎么不能好好相处呢?” 火龙子道:“我与他便如同火与水,处不到一起,我是不打紧,不去理他便是。只你……” 玄贞子摇头道:“师兄,莫要再说了。” “好,你不想听,我便不再说了。我这就要下山去办事,与你道个别,我不在山上,师傅他老人家,就交给你们照顾了。”玄贞子应下,看着他慢慢走远。 山中水潭,叶云生连洗布也未带,走上岸,运起内功一震,身上的水顿时化作水珠四散。 他再用内息作阳劲,真气如火,炙烤湿意,低头就见到了水里的叶云生。 他看着叶云生,叶云生也在看着他。 “嗨,好久不见。” 大道至简,见自己,方见天地。 他没有换道服,依旧是之前的粗布麻衣,一副卖面郎的打扮。 不是不换新衣,只是有一件衣服,在家中地窖,已经等了他七年。 第九十二章 不要放弃(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晚上的接风洗尘宴在灵宝阁中,摆下三桌,二师兄、九师妹出门办事,三师兄在他下山前就病逝了,八师弟与十一师弟两年前与神霄派争斗中战死,师兄弟们除了这几位,别的都到了,观云道长、阳山道长,宫莲子,另有两位师门长辈坐于席首。 叶云生便带着阿雨与一众同门热热闹闹地吃用了一番。 对于他回归山门一事,也不用正正经经地开个大会,如此就可以了。 不提山上诸人心思,叶云生等阿雨在玄贞子屋中睡着之后,来到灵宝阁外。 先前三楼的宴席暖意消散,此刻早已在道仆杂役的清扫后,回归了整洁,安静。 一楼是喝茶,聊天的地方,在内门里面有个伙房,二楼是给门内道士吃饭的场地,三楼摆宴招待贵客,也是门内斋醮时主事的宴席之地。 大师兄灵元子与十三师弟长行子在底下一楼里面坐着等他。 之前他有求于大师兄,求的是一缸酒。 比常人所用的浴桶还要大的一缸酒。 这缸酒此刻正摆在堂间,为此特地挪开了一张喝茶用的茶几,与四张软垫,专门给空出来了位置,不然都没有地方搁下这缸子酒。 长行子不无担心地问:“确定要这么多?都够我们山上所有人喝两三月了。” 叶云生一边拿出早已准备的绳索,一边说道:“我有两三月未曾敢喝醉,岂非正好。” 他用绳索将酒缸负在背上,运转内劲,得三个常人方才能抬起来行走的这只特大酒缸,他挺起腰,就走出了灵宝阁,不见一丝费力。 继而走出观中后门,沿着石径而上,经过师傅的草庐,明知他老人家在观中的屋子里睡下了,此刻不在其中,他仍是满心敬意地施了一礼。 再往上,走不过三十步,就没有了石径,找不到路在哪里。 他却像是极为熟悉,在怪石乱峰中,循着一条省力快捷地路线,直直地往上,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峰顶。 飞来峰远望峰上似栽满树木,如万顷沧海,古木森然。 看似无落脚之处,人不能站,更别提坐下。 但他知道,在乱石如林的峰顶,有一块向着崖外微微倾斜,七分平整的岩石。 背上几乎一人高的酒缸,满满的酒,微微晃荡,他踩着石头尖儿,飘飘如仙,借着淡淡的月光,很快就来到了这处岩石上。 解下酒缸,他深吸了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笑容。 眼下是隐隐约约的山脉轮廓,虽暗,但有青山余墨,寥寥几笔,神韵天成。 眼前是黑雾流云,云静而风涌,扑面而来的风里,带着一股清新的水汽。 他抬眼,更是大笑起来。 一轮淡月,几颗暗星,夜空黑的格外苍茫,即便靠近月光的天空也是不见其他颜色。 唯有黑。 分别仅仅是亮一些的黑,还是暗一些的黑。 他呼出气,开了酒缸的封口。 酿此酒的老道士不务正业,道法不通,剑法更是稀疏,只有一手酿酒术钻研的天下可数。没有师傅给的正经道号,同门晚辈都唤他酒老仙,今天也在接风宴上,是山上为数不多的几位长辈。 这位前辈酿得此酒,极为厉害,名叫“御风千里”。 入口,如泉水般甘甜爽口,味淡;喝下,唇齿中留了余香,却回味不出具体来;喝后,似有似无,仿佛喝过,仿佛又没有喝过。 尤其是最后的那种感觉,不仅仅是嘴里,更是心里……谓得酒虫从无到有,从一生三再生万物,不过是一杯酒老仙的酒而已。 曾经在山上学艺,最爱的一件事,就是喝此酒。 常人饮此酒,三碗必倒,内功修为一流的人物,也不过是两坛酒,最多一斤半左右。 叶云生闻着夜风吹不散的酒香,正欲畅饮,才发现忘了带酒器,这儿也不是许多年前的那座酒铺子,随便能捡起来一只破碗。 他看到身后怪异的,胡乱生长的乱石,下面粗,上边尖,顿时有了主意。 运起明光照神守,真气游走到手掌掌缘,瞬间就在掌缘外边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罡气。 他挑了柱石峰挥出手掌,便如刀砍木头,手起刀落间,石峰一分为二。 捏住石尖,另一只手徐徐在尖端上转动,眨眼间就把能刺破手掌的尖端给磨平了。 石柱子一头平了,另一头常人手掌般大小,他再竖起两指插入断面,挖了会儿,挖出了像是普通酒碗的碗面——已经可以盛酒了。 他用石头做的酒碗打酒来喝,也不知道这飞来峰上的石头是什么成分,打上来的酒倒进嘴里,竟是带着苦味,便如药汤似的。 等十几碗酒下去,这石头上的苦涩还是未曾消去。 他不由得奇怪,丢掉手里的石碗,如法炮制,再做了一只,打了酒上来,却是比方才更苦了。 好好的酒,那清甜淡忆的口感完全被破坏,再尝不出曾经记忆里的味道。 他苦恼万分,又是十几碗酒下肚,仍去不掉石碗中的苦涩。 天色更暗了。 重新打了一只酒碗。 为什么回到师门,求了大师兄,给他准备这么多酒? 因为回到师门,不用担惊受怕,不用随时等着子墨和晴子的消息,不用再给阿谭度气,不用再管着阿雨,不用担心会找来家里的九难和听海。 他一直不敢喝醉。 即便是回到了梨山,在岳父岳母面前,叫他如何忍心灌醉了自己,让岳父岳母更悲痛? 所以,放肆的醉一场,是求来的。 他摇摇晃晃地寻找,不知是第几只的石碗,将挖开的碗面冲着几乎看不见的月光,他眯着双眼。 找不到碗里的苦涩。 他又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是真的找不到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便打了一碗酒。 酒里还是苦涩的味道,明明白白的苦,明明白白的涩。 他一气连喝了七碗,伸直了手,比浴桶还要大的酒缸里舀来浅浅一层酒。 都要喝到底了? 不知道喝醉了,还是没喝醉…… 什么也改变不了。 即便身后的乱石成林,被他砍出了一大片残桩。 仍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即便悟到了,明白了,从泥潭里走了出来,以往发生的事情,依然已经发生了。 风流云散。 一别如雨。 人生实难。 愿其弗与。 不论他想的如何,过的如何,阿谭,子墨和晴子,都回不来了。 他丢了手里的石碗,看着天边变红的地平线。 一手扣住酒缸口子,一手扶住缸肚,他举起了酒缸,将酒倒进嘴里。 这酒,喝了一个晚上,终于喝完了。。 仰天躺在岩石上边,往前几步就是万丈绝壁,也不怕一个翻身掉了下去…… 叶云生痛痛快快地打了个酒嗝,然后露出满足的笑容,进入了梦里。 第九十三章 不要放弃(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醒了?” 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睁开双眼,就看到晴子的双眼,近到占据了整个视野。 晴子,你还活着? 我想往后靠一些,看一看她的脸。可不知为什么,却动不了。反而在清醒后,更凑近了一些……晴子好闻的味道就在了鼻子里,从鼻腔到大脑,再跟着心跳散开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我顿时觉得窗外的阳光愈为温暖…… 我亲了亲她,她的唇湿润,柔软,可不知为什么,却与我记忆里的感觉有些不同。 仍然想看一看她,没错,比较于亲吻,我更想看她一眼。 可叶云生沉湎在亲吻中,一直不愿抬起头来。 ………… 不用猜我都知道压在我背上的人是她。 阿谭对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哪里会像她这样,有时还叫我多亲亲她的身子。 偶尔我惹了她生气,她会表面无所谓的样子,然后在晚上跑进我的屋子,在我身上狠狠地咬一口,等我装作求饶了,再一边舔着牙尖上的血,一边冲着我得意的笑。 现在她就压在我的背上,我有些乏力,任由她咬着我的肩井上的软筋。 “官府立了转运司的大权,行文也已经下了。子墨最近被官府的人搞得焦头烂额,你别只顾着练剑,多帮帮他。” 我忽然觉得慌张,就像是在心的下边放了一块冰,每一次跳动都有可能滑下来,摔成残碎。 “他们都喊我‘人间无用’,我又能帮他什么呢?晴子,他昨日回来的时候看我练剑,跟我说了一句话。” 我疯了一样地想闭紧嘴。 “说了什么?” “他叫我尽快向你提亲。” 叶云生,你这个畜生!我恶狠狠地骂他,一时间没有发现我骂的原来是自己。 “你怎么说的?” “我?” 别说,不要说了,你怎么会这么蠢的?一定把他们的心都给伤了才罢休吗? “我说,你和晴子是青梅竹马,我算什么……别说信义盟了,连这个江湖啊,都快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 “阿生!” 乱哄哄的院子里,男人的叫嚣,女人的娇笑……胭脂气儿,浓烈的酒味…… “你不挑,我就先挑个走了!你昨晚是不是被晴子给榨干了?今儿难得来了几个江南的姐儿。你能不能开心一点?” 我伸手抓了一把,没有抓住……老云搂着从台上下来的姑娘,从台子一边的珠碎帘儿走了进去。 我看了看身边。 再是热闹,再是知交,也总有一个人的时候…… 但这不算是寂寞。 寂寞是从喘息到平缓,从流汗到冷却,从迷乱到定格。 很多人不知道寂寞和孤独的区别。 区分寂寞和孤独的关键,在于悲伤……因为悲伤是寂寞的前奏。 没有悲伤,便是孤独。有悲伤才有寂寞。 我没有问身边的姐儿叫什么,她也不说多余的话,只是配合,叫唤了几声。 我就呆呆地看着她穿上衣服,梳拢长发,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也不知哪里来的风。 屋里仅有的一根红蜡烛的微光抖动了一下,就熄灭了。 所以,我还是在黑暗里了。 ………… “就是说你拒绝了?” 老云一张脸,好久没有冲着我发火了。 “盟里好手众多,哪里用得着我。再说,我便是答应了,上去做什么?一共只比十场,叫我去比,是想只比九场吗?先输一场?” “干!”他骂了起来。 “干!”我也骂,不过我知道,我骂的是我自己。 他忽然出手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打开了《无用剑法》,就再也算不到他的拳路。 我被他狠狠地打翻在地上,被他抓着衣领,拖到院中的石花水池边。 一张憔悴的,苍白的,眼圈黑重,胡子拉碴的脸,出现在了水面上。 “你以前说过的话,你忘了?忘了吗?”他大声喊叫,愤怒得像头饿了三天三夜的大虫。 他用力地拽紧我的衣领,勒得我难以呼吸。 “我没有忘!那天有个家伙叫我胜不了,自我行走江湖,除了这个家伙,再没有第二个!这个家伙还对我说。” “他只怕一件事,那就是放弃。” “因为一个人有了第一次放弃,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当习惯了放弃,就再也做不到坚持了。” “所以,他不想放弃。一次也不想。” 他说到最后,愤怒变成了痛心,这凶狠绝伦,又蛮横霸道的汉子,像个婆娘一样露出痛心,伤感的神色,怕是他往后平复过来,要骂“衰事”吧? “你自己说的啊,可你为什么要放弃?你的心气儿呢?你的志向呢?你的坚持呢?” 他一拳打在水里,打得水柱冲天,然后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搞得我与他浑身都湿了一大片。 我听到自己说:“我输了一次两次,我能够不在乎;我输了十次二十次,我还能够坚持;但我输了百多次,怎么也赢不了,你叫我如何不放弃?” 我能看到自己的脸在水里,是一种心如死灰的神情,无动于衷,连难受与痛苦都已经不会再有了。 可我没有替自己难过,没有替自己哀伤,更不会替这个人打抱不平。 我只是想搂住老云的肩,跟他说一句,兄弟,辛苦你了。 因为我知道,最痛苦的不是自己活得多么的失败。 最痛苦的。 是看着昔日风光的,有本事的兄弟,活得落魄了,活得不作声响了,活得消弭于尘埃了。 当兄弟爬不起来的时候。 兄弟会上去扶。 可当扶不起来兄弟的时候。 兄弟是会哭的。 ………… 院子里的人行走匆匆,准备兵器,马匹,行粮。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认真的,顾不上别的。 他一身酒气,走进院子里,无视别人投过来的不屑,轻蔑,还有气恼。 “阿生,我们聊几句?” 子墨比记忆里的样子要瘦一些,是不是后来娶了晴子,年岁增长,就开始发福了? 其实,这个时候,在长安,乃至附近几处城,几座山,他是最出名的人物。 青年俊彦,武林豪强,信义盟盟主,长安正道魁首。 家传“飞剑入青云”尚无敌手,凌云剑仙方子墨。吹个牛——江湖上哪家姑娘不想嫁他? 我跟着他走到院后的屋内,忽然明白过来他要找我谈什么,不觉有点兴奋起来。 第九十四章 不要放弃(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明日就出发了。”子墨笑着说,好似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便输了,往后信义盟就不能再接送官府豪绅的货物,盟中会有大批好手离开。“你跟我们一道去吗?” 我马上就说,好啊,我肯定要去! 可叶云生却说道:“我就不去了。我去了做什么,给盟里丢人吗?” 子墨依旧笑着:“哪里会丢人?你只要什么也不想,就把追光断影剑法使出来,剑会上的十个对手,能赢你的,能有几个?” 我说,我知道,我不会输的。 叶云生皱着眉头道:“我研究了这么久的无用剑法,哪里是想不用就能不用的?” 子墨眼底里出现了一丝烦愁,可他仍是笑着:“阿生,这次剑会非同小可,对我,对我们四个兄弟,对信义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战。” 叶云生点了点头,消沉地说:“知道的。” 我沉默了,因为我清楚了一件事情——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只是在做梦而已。 子墨伸手搭住了叶云生的肩,凑近说道:“阿生,我只拜托你跟我们去。” 叶云生脸上的肌肉抖动了起来,声音沙哑:“要是我又输了呢?” 我忍不住叫骂起来,即使我知道,这完全没有用处。 “你不会输的。阿生,你绝不会输的!” 你给我闭嘴!答应他,快点答应他!你这个废物,废物! “我一定会输的。我知道。我已经赢不了了。谁也赢不了了。你为什么信我?为什么还要信我?” 废物…… 方子墨徐徐退后,慢慢地坐到凳子上。 我便又一次,看着他流泪,听着他说道:“我们四个兄弟一起创立信义盟,一起闯荡江湖,意气相投,不能谁落魄就不顾了他,这种做法不叫兄弟。我,老云,小楚,你看有谁不信你?不说他俩,只我,方子墨,这一辈子,都愿与你并肩作战,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无怨无悔!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兄弟!就因为这个!” 老天爷,你让我梦回曾经,就是为了让我再痛苦一次? 你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我呆呆地看着叶云生。 看着他麻木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了窗,拉下床帐,在黑暗里哭泣。 不久之后,徐青的剑尖指在咽喉,他转头就会看到晴子脸上的泪水,还有子墨隐藏在眼底的无奈与遗憾。 这时候,我有点明白,又不敢肯定真的明白。 我也在床上,在关了窗,拉上床帐的床上。 抱着腿,看着叶云生。 我对他说道:“这个世界会关心你的人寥寥无几,除了亲人与朋友,还能有谁?如果连叶云生都不爱惜叶云生了,还有谁会爱你?” ………… 日初。 光在云层里,云像是在燃烧。 他身边本来有无数的火焰。 随着罡气一振,云层荡开,火焰纷纷飘散。 他睁开双眼,露出惘然的神色。 一时间,不知我是叶云生,还是叶云生是我。 看了一眼日初,才发现不过只是睡了片刻。 再回首,身后的飞来峰乱石,被砍平了无数。 可是不回头,又哪里能够知道…… 叶云生从飞来峰上站了起来,他有个江湖别号,叫人间无用。还有个昨日师傅刚赐下的道号,叫天行子。 天行子,有知天人之行,顺天而为的意思。 还有一层含义,却是最简单不过,只可惜他到此刻才醒悟过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 叶云生喝下一缸的“御风千里”,又做了个恍恍惚惚,真实如旧的梦。 走下飞来峰的时候,还有些沉浸在梦里的感觉,甚至怀疑,现在依旧在梦里。 但是不管怎样,他都要下山去了。 他刚刚又见了子墨与晴子,他现在要回去为他们报仇。 上清派,观中道士们都已起了,早课,练剑,干活,清静中透着一份忙碌,忙碌里又显得懒散。 与记忆里多年前的景象,重合在一起,并无太多区别。 更让他觉得好似在梦里。 “五师兄,要来练剑吗?”十师弟长丰子倒提着一柄长生剑,向殿前的练武场走去。 十二师弟玄正子跟在他身边,回头看了一眼,也说道:“正好一起去,让大家见识下剑祖纯阳子传下来的剑法!” 此刻叶云生脑袋里还有些犯迷糊,未及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走过灵宝阁与屋舍,玄贞子正带着阿雨出门。 阿雨咬着一张菜饼,俱是新鲜的山中野菜,味道喷香扑鼻,咸咸的,饼子摊得薄,酥脆可口。 玄贞子见了他,从手肘上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两张饼子,“本想上峰顶找你,先吃一些填肚子……” 叶云生接过来,咬了一口,他是会做这些的,所以更是吃得出好坏。 这饼子里的野菜杂多,可味道上面却是糅在了一起,还有清淡的茶香味,咸咸的味道里,一点点的苦,像是蕨菜,他知道山上这种菜极多,不过能将苦味泡发掉,实为不易之事。 正想着,听见她又说道:“菜是昨晚上去摘来的,我先用米汤浸泡,等早上再伴了茶碎一起翻炒,夹在饼里……味道好吗?” 潜心修道,使得玄贞子面上不沾世俗之气,瞧上去也是和气耐眼,不出挑,却也不能说个差字。 叶云生微微笑了笑,跟她说道:“我去殿前练武场。” 然后再跟阿雨说道:“一起来练剑。” 阿雨嘴里塞着饼子,依然叫道:“好呀!” 三清殿是传武,宣讲,编典之地。 殿前练武场,就在上清观正门进来,到三清殿前的空地上。 从高处望下来,这地面上刻有一只仙鹤,鹤嘴叼着一柄剑。 “爹爹,山上好香啊,比梨山还要香呢!” 他笑着说:“梨山上的梨花啊,香味清淡,几不可闻。不能与这里的兰花比较。” 视线寻着墙头,院角,听玄贞子说道:“还记得小时候,你采了花送我,被兰香子师叔追着打吗?” 他目光落在一株株正盛放的兰花上边,目光中流动着怀念。 “当然记得,她最爱这些兰花,平日里闲暇就会把观中的花都打理一遍,也最是讨厌我,因为我总不听她的,要破坏这些花草。” 玄贞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浅笑着说道:“现在都是我在打理了。” 他指着院角的几株粉白色花,对阿雨说道:“你闻到的香味,便是兰花的花香,观里的这些兰花都名贵的很,且极为难养。” 玄贞子牵着阿雨的手,说:“以后师叔教你养这些兰花。给花浇水,看她开花。好不好?” 阿雨高兴地喊好。 第九十五章 不要放弃(1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隐约记得,好似兰香子师叔是四年前走的,当时上清派还为她举行了逝剑斋仪。兰香子师叔身子一直不好,听说是年少时在山下与神霄派争斗,伤了非常重要的一处经脉,久不得治,反反复复,也就只能如此了。 耳中听着六师妹跟阿雨的谈话,他观察着四周的景致,找寻着与记忆中有所出入的地方。 七年前回山,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七年后回山,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只有人变了。 练武场上,曾经带着他们练剑的观云道长,换成了大师兄灵元子。 下面练剑的人,稚嫩的脸也变得成熟了,还有许多下一代的弟子。像灵元子,火龙子,冲霄子,长丰子,玄正子,都收了徒弟。 哦,他也收了弟子呢! 想到了这一茬,叶云生不由得笑了。 因为他想起赵馀已经好些日子找不到师傅了,会不会偷懒。 不过赵馀这个弟子,往后要传的是追光断影剑法,与上清派,没有多大关系呢。 玄正子在前面已经停下了脚步,对他说道:“山上许多晚辈里面,大师兄与四师兄的几名弟子剑法最是出众,师兄不如指点一下?” 叶云生摇头道:“我哪里有本事指点他们。” 长行子收了剑,走过来与他说道:“五师兄,你的剑法造诣冠绝上清,昨日更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师弟能向您请教吗?” 放眼一看,练武场上的人都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 “师弟,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其实他心底里不想跟同门比剑——受苦这么多年,憋下来的剑,悟出来的道,为什么要使在师兄弟身上? 他现在只想对着仇人动剑。 玄正子又道:“五师兄,师兄弟们好多年不见你,甚是怀念当年一起学剑的日子。” 言下之意就是你连与我们切磋比剑都不肯,是否太过薄情了些? 叶云生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三清殿,想到了曾经的时光。有个瘦瘦小小的调皮小子,早上练剑的时候为了偷懒,躲到横梁上边睡觉,总会被阳山道长给揪出来。他还总嚷嚷着,说师傅阳山道长偷看他躲起来。 年少时的天真可爱啊,没有内功修为的呼吸声,阳山道长又怎会听辨不出来呢? “十二子,现在有调皮鬼躲到三清殿的横梁上边偷懒吗?” 玄正子怔了一怔,露出伤感与青涩的笑容,说道:“这一些弟子比我们当年强多了,却是再找不出像我这般调皮的。” 七师弟冲霄子淡淡地说道:“说起以前,每天早上练完一遍剑法,之后就是切磋比剑。五师兄总是最受欢迎的,好些个都想跟你练一练,包括我,也不服气……每次我与你比完了剑,我还数着,你胜了多少次,总想着等以后练好了再赢回来。可是后来也不知道哪一天,忘记接着数下去了。” 都说老实的孩子最是容易受欺负。 七师弟那时候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然后和最小的长行子一起,练完剑,都是他们两个扫地,清理。 至于赢了他多少次?叶云生却是从来都不去算这些。 大师兄灵元子站在练武场领剑的位置,亦是最接近三清殿,与他们所在的位置相距五十余步。他提了一口内息,似低语一般,话音却清清楚楚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天行子,你重归于山门,又在此时此刻出现在练武场,不拿剑演练一番,于我们这些同门师兄弟,却是说不过去的。” 玄贞子说道:“五师兄不愿七年后重回山门就与大家动剑比试,伤了和气。大师兄,你们如此逼他做什么?” 火龙子本来还在忍着,见她帮叶云生说话,终究是忍不住了,怒道:“这人哪里当我们是同门了,说离开就离开,说回来就回来,长行子跟他请教,他都不答应,他当我们是同门师兄弟了吗?” 叶云生弯着腰,抱着拳,低声下气,一副歉意满满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七年未在江湖,哪里还有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怪我,怪我,此来睹物思情,只想走走看看,体会以往的情谊……诸位师兄弟莫急,往后有大把时光,可以慢慢研习剑法。” 即使被火龙子如此指摘,他好像也习惯了,这七年里,做个普普通通的卖面郎,低声下气,又岂止一次两次?他仿佛依旧是那个懦弱的,怕输的,没有了争强好斗之心的人间无用。 连火龙子见了他赔笑的模样都难以再发火责怪。 大师兄见叶云生如此,尽管不能遂心,却还是安抚住众人,对他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求与你交手,你施展无用剑法,让我等见识一番,也就是了。” 叶云生低头看了眼阿雨,说道:“正好阿雨在这里,我教她《无用剑法》,也请诸位指点。” 他问两位年少的小道士要来两柄长生剑,分给阿雨,看她掂剑,问道:“趁手吗?” 阿雨皱着眉头说道:“有点重啦!” 他退到阿雨一丈外站定,说道:“那就练十招。” “二十招!”阿雨一直把练剑当成玩闹,不肯少了。 他折中商量:“十五招,不能多了。” 阿雨忽然一刺,叶云生横剑挡开,阿雨剑身晃动,又再刺来。 叶云生剑尖拍到她的剑柄上两寸的位置,她顺势转动手腕,剑折向下剑尖朝着叶云生大腿上,沉肘,剑身斜斜落下。 叶云生剑划了半圈,正好扫中她的剑身…… 练武场上的人都看着他们父女对招,因为之前叶云生说要教阿雨《无用剑法》,所以格外专注。 这里即便是灵元子,火龙子等人的弟子,也多是听闻过叶云生的,知道他学了纯阳子的《无用剑法》,故而看的格外认真。 火龙子目不转睛,看阿雨第一招像是《将军夜走剑》第一式“投石问路”,被挡后接着使《将军夜走剑》第二式“旁敲侧击”,第三招用的是上清派真传《清风剑法》第六招“下绝地纪”。 “这家伙居然把清风剑法私授给了女儿?” 大师兄也大为不解,只是未有做声。 他更不解的是叶云生的三记出剑,第一记横剑挡开与第二记伸剑拍击,都不成招式,这还罢了,第三招就像拿笔画了半个圈,按照剑的走势,差不多的招式也有,但出剑的姿势,偏偏也太随意了些,叫人完全看不懂。 第九十六章 不要放弃(1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练武场上不论是他还是别人,没有一人看懂叶云生的剑法。 而接下来叶云生便像是师傅教徒弟那样喂招,第四招阿雨又是一刺,这回剑势端正了些,给众人确定了是将军夜走剑的第一式,接着使了第二式,叶云生拿剑在阿雨的剑上划了一记,发出清脆的剑鸣。 然后阿雨又是一招“下绝地纪”,不过剑势完全走形了,可以说这一招使得不好。 就像写字的人,把字给写歪了。 大师兄说道:“她这一招没有学过,是被五师弟剑势喂出来的。” 火龙子也点了点头,认同大师兄的说法。 这一次叶云生垂下剑尖点在阿雨的剑身上,并未如何使劲,阿雨的剑势被阻,剑尖落到地上,弹了起来,继而在她使劲之下,剑尖平直地伸了出来,刚好又是一刺。 长行子在边上说道:“五师兄这使得是无用剑法吗?” 火龙子道:“怎么可能!” 大师兄道:“他教阿雨的也不是无用剑法。” 来来回回就三招,当我们都是傻的? 火龙子心里一口恶气,又不知怎么地冲到了嗓子眼…… 等十五招,五次循环过去,叶云生收了剑,看着阿雨满头大汗,说道:“不错,有进步呢!” 六师妹玄贞子一看众多师兄弟们神色不妥,赶紧说道:“阿雨累了吧,来,我们去喝点水。五师兄,来吧,看看掌门师伯起了没有?” 叶云生对她笑了笑,拿着剑正要物归原主,就听见火龙子怒喝一声:“叶云生,你敢消遣师兄!” 随着话音,就是一道迅如电光的剑势劈将过来。 火龙子的手里也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长生剑,不过内劲附在剑身之上,威势非同小可。 叶云生横剑一挡,说道:“慢来,我何时消遣你了?” 火龙子其实也有意逼他出手,虽有火气,但不至于真要一剑杀了他,此时故意表现得像失去了理智,说道:“你来来去去就三招,招不成招,你女儿那三招就更不用提,当我们不长眼吗?哪里是无用剑法!” 叶云生苦笑着摇头,说道:“我刚才使的,教的,就是无用剑法。” “放屁!”火龙子直接骂人了,也是被他气的。拿将军夜走剑这种江湖上人人都会使的,说是无用剑法?“我们上清派真传《清风剑法》何时成了无用剑法了?” 他也不想等叶云生再解释,又是一剑刺过去。 当银亮刺眼的剑尖刺到面前,解释已来不及了。 没有退出江湖之前,叶云生将胜负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可在成了人间无用之后,他再没有赢过,心灰意冷,受尽难堪,退出江湖这些年,胜还是负,便成了过往云烟。 叶云生不打算比剑切磋,这一点几个师兄弟都看出来了。火龙子暴怒之下出剑攻来,却是正好点了他的死穴——除了出剑抵挡,还能如何? 火龙子攻来的这一招是《清风剑法》第一式“直之无前”,剑势一往无前,其实暗藏数种变化,可实可虚。功力不够这一招就要被刺个正着,功力够的接下这一招,面对后续剑招变化繁多,接不接得住都落入了后手,陷入劣势。 叶云生斜剑点在火龙子剑身之上,罡气迸发,两人剑上发出刺耳之极的炸响。 两柄长生剑顿时一上一下弹了开去。 火龙子剑往下,顺势沉肘,剑尖指向叶云生下盘,剑光烁烁,隐含雷霆之势。 这一招在边上旁观的阿雨瞧来顿觉眼熟,咦,不正是她方才试过五次的“下绝地纪”吗? 叶云生剑向上弹起,他也不急,内劲顺着剑身,轻轻巧巧地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转下来正好卡住了火龙子的剑行之路。 两剑再又相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却是火龙子的剑被叶云生用巧劲给卸了力。 火龙子内息深厚,后劲跟上,抽剑砍出一记,强自使了半招第五式“上决浮云”。 这就看出他剑术高强,对于剑招内劲的把控,可说是圆转如意。 一旁除了大师兄,别的师兄弟们心里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好。这招转变得自然恰当,且又出乎意料。 叶云生横剑一挡,正好将火龙子剑锋架住,罡气一撞,火龙子剑往后走,变招刺了过来,叶云生又是斜剑一拍,击在火龙子剑柄上两寸的位置。 火龙子便像之前阿雨那样,顺着叶云生的剑劲,掉转剑身,沉肘落下,再是一招“下绝地纪”。 叶云生方才斜剑击开他的剑之后,好似已经料到会如此,剑未动,等他剑尖刺向下盘,挑起长剑,正好挑开了火龙子的剑锋。 哗! 练武场上的所有道士都被镇住了! 连在对剑中的火龙子都退了两步,一脸惊疑不定,望着叶云生。 第三招下绝地纪,再一个第三招仍然是下绝地纪! 就跟方才他与阿雨练剑一模一样。 可是在场之人,哪怕年纪最小的弟子都看得明白,火龙子一心抢攻,剑招内劲俱都强势无比,不知道叶云生施了什么法术,竟然叫他连续两次,在第三招时用了同样的剑招。 火龙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分明是用不同的剑招开始,为什么最后到了第三招,还是变成了这一招? 而且最后叶云生停剑等他,实在太过明显,无疑是知道他会出这一招。 他能控制我的剑招? 这一个念头出现,火龙子觉得心里一把无明业火疯狂地燃烧了起来! 他徐徐吐纳,剑竖在手里,像举着一棵参天大树。 浑身都在微微的抖动。 叶云生眼里依然平静,可周围的人却都吃了一惊。 火龙子是要拼尽内里,使一招“持以春夏,行以秋冬”。 基本武林中上乘武学,都有藏招。 藏,不易露,久存而待。 通常这类藏招都是极难练,或者杀伤太强,乃是一脉不传之秘,非真传弟子,资质超凡之辈不能学。 《清风剑法》中的这一藏招,“持以春夏,行以秋冬”,内功修为不足者,还没有伤到敌人,自己就先伤了。 这里许多人,甚至是第一次见到火龙子使出这一招来。 叶云生对于这招剑法,以前在山上习武,也曾好好地练过一阵子。 既是上清派真传剑法《清风剑法》的藏招,自有厉害的地方——这剑招,明明知道,甚至练过,可要抵挡却万分困难。 持剑守正,内息涌动,罡气汇聚于剑身。。 叶云生不想再等火龙子聚气凝势,行雷霆一击。 他先递出了剑招。 第九十七章 不要放弃(1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方一出剑,就立即收剑退了一步。 只因火龙子早就在等他忍耐不住抢攻过来,一见他动作,立即劈出长剑。 “持以春夏,行以秋冬”这招剑法有个玄妙之处,剑身在飞快劈斩的过程里,会产生光影,由于速度太快,光影在空中就会留下残象。 如果剑身在劈斩而下的时候,是直直往下没有变化,那也算不得稀奇,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剑式而已。这招剑法,要求施展之人在剑身往下劈斩的过程中,快速横向移动剑身,而移动的时候,要刚好重叠住残象。 在敌手眼里,好像直直下来,并没有变化。 但其实剑身早已移开,躲在了光影残象中。 然后,一人挡空,一人斩中。 更厉害的是,敌手若是看破其中变化,还可以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移动,最高境界,是叠住四次残象。 如果速度够快,气息运用够妙,节奏掌握的足够精准。 那么,就能让对方看到空中出现了四把长剑。 此刻在叶云生眼中,就看到了四柄长生剑。 即便是他,也看不出来,到底哪一把剑实实在在会落下来。 同样使剑,两者态度不同。 火龙子用剑冲动,不留余地,对自己所用的剑法,所用的内息,秉持的剑道,抱有充足的信心。 因为这是一点一滴,日日夜夜苦练积累下来的功夫。与大部分的江湖中高手相似,除了对自己一身功夫的自信,更有一种尊重,放在心里。 尊重以功夫论输赢,你强,说明你有本事,你学得好,下的苦功多,我输得服气,敬佩并有尊重。 可是叶云生的态度却有些叫人看不懂。 像是自信,又像是不在乎。像是敬畏,又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 火龙子记得曾经在学“持以春夏,行以秋冬”这一招的时候,授剑的是他的师傅,阳山道长。老道士脾气糟糕透顶,向来没有耐性。 那一次讲完了剑招,正要赶他们离开,五师弟就跑了出来,好奇地问:“师叔,你说这招若是练到了最高境界,就是你刚刚讲的春去夏来,秋尽冬藏,四个变化尽都使出,便不可能有人能够抵挡的住?” 师傅没好气地说:“废话,在短短一挥剑的时间里,怎么可能算出四次变化,算中哪一剑是真身而非残影呢?” 五师弟狂得没边,幼稚的紧,还跟师傅说:“这招好破的很,我只要每一次在对方出残影的时候,就刺破残影,四次里面,总能刺到真剑的。” 师傅拿剑抽了他一记,骂道:“不自量力,即便我和你师傅,都不敢说能刺中两次残影,你敢夸口刺中四次?这招的要点就是快,快如雷霆闪电。只有快了,才能在眼里留下残影,做出变化重叠住剑身。” 五师弟还不服,赌气说道:“只要努力,总有机会的!” 师傅嘲笑他天真,那笑容与当时的景象,便深深烙印在火龙子的心里,忘不掉。 “上清派自有这套真传剑法,行走江湖,或是门内切磋,遇到刺中一次残影的,有!两次?有!三次?一个人也没有!你知道上清派何时创立,至今多久?从东晋到现在,历时千载,都没有遇到过一个能刺中三次残影的,你说只要努力就有机会?凭什么从前那么多前辈都做不到,偏你努力了就可以?” 火龙子眼里,叶云生方才递出剑,收回剑,一出一收,快得不可思议,仿佛事先就已了然于心。 而现在更过分的是,他目光中神光乍现,不再收敛,像是要看清四道残影。 明明他还没有出剑,可火龙子心里就是感觉到了,这家伙,是真要的试一试,一气刺中四道残影! 那时候,叶云生被师傅骂的狗血淋头,就是不肯俯首。 “从前是已经知道的,但以后的事,师叔既然没有看到,就不能肯定我做不到!” “老道不用看,都能肯定你做不到!除非你是神,不然我们上清派真传剑法的藏招,你说破就能破了?” 叶云生出剑了。 一刺春去。 二刺夏来。 三刺秋尽。 四刺冬藏。 全部都刺中了。 长生剑就在冬藏。 他叠在最后一道残影中的剑身,被刺中。 剑招,被破了。 叶云生收了剑,正要开口喊停,火龙子已经疯了一样的挥剑砍过来。 苦练的绝技,被他仿佛轻而易举地打败。尤其是记忆里,他与师傅阳山道长的对话,将火龙子刺激得真个发狂发癫了。 居然,真的被他做到了! 这时候,练武场上非常的安静,只有火龙子的怒吼和剑交击的声响。 所有人里,包括灵元子,都缓不过神来。 刺激太大了。 偏偏这种刺激,还是他们自己找来的…… 火龙子已经停不下来了,状若疯魔,这个时候谁上去劝,说不定就要挨上一剑。 叶云生的神情依然是平静从容,只不过多了些无奈。他手里长生剑一横,一拍,一挑,节奏分明,不急不迫。 于是,在众人眼中,火龙子胡乱疯狂的剑招攻出去,却每每被挡住,被拍开,然后在第三招的时候,变成了“下绝地纪”。不论中间剑招如何变换,第三招总是如此,一个循环,两个循环。 甚至在阿雨看来,都不用数,只要看到“下绝地纪”这一招,就知道已经过了三招,她看到了三次,就是过了九招。 在第七次的时候,火龙子停了下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火龙子看了看叶云生手里的剑,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 他发出一声怒吼,在叶云生以为他还要打的时候,问了一句话。 “你有这等剑术,还做什么人间无用?” 叶云生被问住了,往事不堪回首,却是叫他如何解释? 灵元子不想让四师弟再闹下去,走到火龙子身边,从他手里拿下长生剑。 火龙子魂不守舍,任由大师兄抢走了剑。 灵元子问叶云生道:“这就是‘无用剑法’?” 叶云生点头说道:“是。” 灵元子道:“以前在山上的时候,你是料敌机先,专破剑招的路子;这回看你使剑,我是完全看不懂了。” 叶云生苦笑起来,说道:“天下那么多的剑招,我即便都能算尽、破去,却还有一人使的剑法是我算不出破不了的。” 灵元子问道:“是何人的剑法?” 叶云生道:“大师兄,可还记得龙虎山上清宫,曾有一位老道长来山上静养,有一天给我们讲道,说的那个故事吗?” 灵元子道:“天下无敌的故事?” 第九十八章 不要放弃(1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殿前练武场,经过叶云生教阿雨剑法,再与火龙子一番比剑,又是争执又是打斗,已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叶云生方要开口,就被灵元子打断,差不多到了讲道的时间,再说叶云生既然要解释,以他对剑道的见解,对于众弟子,包括这些师兄弟们,算是传经授道,便提议入三清殿说。 他哪里肯,又被玄贞子和长行子劝说,你这些年都不在山上,这次回来,修为精进,悟了道法,为何不与师门晚辈传授经验? 这才跟着走入三清殿。 灵元子请他上前,到三清祖师像前,主座蒲团让他坐下。 都已入了三清殿,他也就不再退缩,等他坐下之后,众人才去角落拿了蒲团到下面分而坐之。 三清殿中论道,就不能信口开河,他考虑了会儿,说道:“这里除了师兄师弟们,不知还有谁听过天下无敌的故事?” 前面几个同辈师兄弟,后面坐着一众弟子晚辈,粗略看去,约有二十多人。 竟是齐口说没有听过。 叶云生提气,清声说道:“相传南北朝时,陈代梁定都建康,立国第五年的时候,出了个奇人,姓余名顺,游走中原各地,打得天下英雄横死无数,从南到北,无人可挡。只三年时间,就被世人唤作天下无敌。” 下边有活泼的弟子,高声问道:“这余顺使得何种兵器,哪样武功?” 叶云生说道:“他家中大人给他请了三位师傅,十八般兵器俱都教过,可他没一样善用……最后自己练了一对铁掌,生断刀剑,任是谁来,只漫天掌影打去,叫别人都瞧不出个招式来,就称了风影乱。” 那弟子又问道:“就没有一个人能治得了他?” 一时间众弟子七嘴八舌,三清殿顿时嘈杂起来,却也多了青春的朝气。 叶云生笑了笑,一面在怀念,一面等着他们吵停。 还是大师兄灵元子在边上喝道:“安静!”这才消停。 叶云生继续讲:“到了一天,这余顺路过一座庙,进去歇脚,抬头望了眼,小小的庙里,供着一尊像,麻鞋,布衣,半秃头,左手垂下,右手半托,一条游鱼在身边。” 叶云生看了众人一眼,连最年幼的弟子都露出知道的神情。 “余顺不懂这是什么像,正好一名老道士从外边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一边饮酒,一边坐倒在像前的圆座上。他就问了,老道士邋里邋遢,满脸络腮胡子,人又长的矮小,显得十分卑微滑稽。他说,‘老道这儿唯独供着南华真人,庙太小,装不下别的神仙。’又问,‘你是何人,如此气势不凡?’” “我是天下无敌余顺。” “老道士听了大笑起来,说,‘你怎么可能是天下无敌?’” “天下英雄里面,我寻了三年,找不到一个能够匹敌之人,世人都喊我天下无敌,怎么不是了?” 叶云生指了指身前,模仿当时老道士的样子。 “你寻了三年?那我告诉你,你今天就找到了。” “什么?你说你能胜我?” “老道士连忙摆手,说,‘我连武功都不会,哪里能做你的对手?你啊,说什么天下无敌,我问你,你赢的了你自己吗?’” 这故事叶云生的几个师兄弟当年都听过,没有什么奇怪的,但众弟子却没有,听到这里,不觉都陷入沉思,之前提问的那个弟子动了动嘴,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赢不了自己,怎么能说你天下无敌呢?” “余顺想了会儿,觉得老道士说的有道理,就说,‘那我试试。’” “他能把一对铁掌练到傲视群雄的地步,本就是个无比较真的人,说试就试了。” 叶云生举起了手,朝着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下去,当然没有拍实了,只做了个样子。 “这余顺给了自己天灵盖上一掌,他向来出掌不留余地,等发现不好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掌打得严严实实,强撑了一口气,跟老道士说,‘你说的对,我打不过自己,不过我还是天下无敌。’” “老道士也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哎呀的叫着,说,‘你可真是傻,你打得过自己,要死,你打不过自己,也要死,何苦来哉!’” 那个爱提问的弟子终于忍不住了,叫了起来:“太过荒唐!一个人如何能与自己打?吾辈习武,怎是用来与自己比输赢分生死的?” 叶云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我当年听了这个故事,也说了和你差不多的话。” 长行子是十三师弟,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笑着道:“当年师兄不服气得很,觉得余顺就这么死了太可惜,还想跟那位前辈争论。” 叶云生感慨地说道,“是啊,可那位前辈却只是告诉我。”他面对那位弟子,轻轻地说:“等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他不等众人议论,又继续说下去:“我自小跟着昱王剑师傅离开家乡,潜心练剑,就喜爱剑术。得到无用剑法之前,也就是学艺下山之后,说实话,在江湖上,我没有败过。即使遇到方寸之间,无人不倒的云五靖,我也将他逼了个平手。” “最早开始,因为师父私传我《至圣剑法》受了责罚,我就决定在江湖上行走不用上清派剑法,以免给师傅多惹事端。那时以一套《追光断影剑法》,与人捉对,只要考虑两三招……后来江湖上的剑法会的多了,慢慢地变成了七八招,拆档路数,选择余地更多,胜算更大,也更容易。” 众人静心聆听,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悄然变幻,不知不觉地陷入到回忆中。 “直到我偶然间学会了《无用剑法》,这套剑法一共将近千招,我全部练成之后,再与人捉对,发现对手一招使出,我会考虑十几招后手,二十几招拆档路数变化。” 叶云生的神色黯然,伤感,淡淡的苦笑浮现在唇角。 “这就不行了。对剑的时候,没有那么多时间给我考虑,又不是下棋,刹那间的攻防,挡拆,不能协调一致,就乱了。后来,我发现,我看不到对手了。一旦我挥动剑与人对招,我眼里只有剑招,心里也只有剑招,再后来,无论是跟谁比试,都变成了我与自己在比了。” “可怎么办呢?我能赢得了自己吗?” “余顺不行,我也没有做到,硬撑了几年,直到成了人间无用,我也没有赢过自己。” “可能你们很多人都听过我的江湖传闻,我后来回到山上,辞别师傅,退出了江湖,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他看着那名弟子,就好像看着许多年前的叶云生。 惋惜?不服气?可那有怎样? 什么也改变不了。 “其实余顺是聪明人,你们前面听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他脑子坏了,非常蠢?干嘛要跟自己打?别人都说他是天下无敌,这还不够吗?可他真是个聪明人,他若是没有当自己是敌人,那他是天下无敌,没错……但只要他将自己当成了敌人,他就做不了天下无敌了。不走到这个地步,是无法体会的。他甚至没有犹豫,就跟自己一决生死。” “为什么他死前说他还是天下无敌?因为他把自己打死了。”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当遇到了,逃是逃不了的。” 玄贞子在一旁眼中含着泪水,喃喃地说道:“所以你退出了江湖。” “没错,我认输了,退出了江湖。” 他叹气,将双手抱在丹田,慢慢地说下去。 “就这么过了七年,阴差阳错,反倒领悟了。” “人怎么才能胜过自己?” “其实《无用剑法》那么多的剑招,最重要的,只是‘无用’这两个字。” “我学的剑法越是多,我想的越是多,我越是难以赢过别人。因为我太强大了,每一次比剑,都变成了我在和自己分高低。我越强,便越是难以战胜我自己。” “人要看见天地,便要先看见自己。了解自己,明白自己,看清自己。” “七年没有比剑,我变得卑微,渺小,在世俗中生存,不再是拿着剑好像自己天下无敌的样子。” “我领悟到,当我无用的时候,我就能够轻易地战胜自己了。” 灵元子叹道:“当你战胜了自己,天下间,哪里还有人能赢得了你!” 第九十九章 不要放弃(1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睹云台上的云少了一些,草庐立在一片平整的石崖上——扎绑住了的草堆叠在顶上,呈现灰败的枯黄色,加上支撑木的沥黑,挡风用的翠绿色竹墙,相较于昨日,看上去少了一丝飘渺的仙韵,真实了许多。 叶云生独自来到草庐前,师傅观云道长好似很早就来了这里,坐在了庐中。 “师傅,弟子今日下山,前来告别。” “你把阿雨留在山上,说明你心里并无把握。” “是。对手权势滔天,且有南海悬佛,弟子并无必胜的把握。” “让师兄弟们与你一同去可好?” “师傅,弟子亏欠方子墨,即便把性命赔在长安,也无怨无悔。” 观云道长沉默了良久,叹道:“罢了,为师只能祝你好运。且有一言相送。” “师傅请说。” “不要放弃,莫要强求。” 当年下山,说要退出江湖,师傅只教了,不要放弃。 这次下山,重出江湖去报仇,并无把握能成,师傅多教了一句,不要放弃,莫要强求。 叶云生跪下行礼,收拾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匆匆而来,匆匆而别,事实上他这次回山,又再让师傅伤了心。 “恩师保重!” ………… 他还是往后山离开,从来时的路。 一来路更近,二来马车还放在寨子里。 不过下山却比上山更难走。 因为阿雨拉着他不放手。 叶云生由着她拖在身边,见她哭个不停,“昨日都说好的,怎么能耍赖皮呢?” “我不要你走!” “我就离开几天,马上就回来的。” “我不要,就是不要!”阿雨的声音平时说话很是甜甜的,此刻尖叫起来,却是尖锐,撕裂。“我知道你要去跟给娘亲,晴子阿姨,方叔叔报仇,我不要你也死了。” 叶云生担心她叫坏嗓子,劝着,“别叫,好好说话……我就是出去办点事情。阿雨,你从哪里听来的,是不是听错了?我不是去报仇。” “我听到和你比剑的那个人跟另外一个人说的,那个人先喊大师兄,然后说你此去无疑送死,呜呜呜……说你想单枪匹马去报仇,就算练成无用剑法,也是希望渺茫,那边还有什么佛,什么剑王,还有什么铁剑的,爹爹,阿雨不想你也死掉。” 叶云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逗着她,“怎么可能,你被他们骗了,是你义父,被人打得哭鼻子了要我去帮忙呢!” 他求助地看了眼六师妹,后者给了他一个非常抱歉的眼神,跟阿雨说道:“你爹爹说的对,那两个师伯,是跟你开玩笑的。” 叶云生道:“你看,六师叔说的话你不相信吗?我真的是去去就回的,你跟六师叔在山上玩几天,很快就能见到我了。” 玄贞子白白净净,气质安闲,对阿雨又是喜爱关心,经她这么一说,阿雨已是相信了。 “那你带上我!” “阿雨,爹爹这次去,只能带一样东西。”叶云生蹲下来,面对着女儿的小脸,心里阵阵发疼,伸手抹着她的泪水。 “什么东西,比阿雨还要重要?” 孩子的泪啊,越抹越多,好似违背常理的存在。 他叹着气,把阿雨搂在怀里,轻轻缓缓地说:“爹爹去帮你义父打架,当然是带剑去。” “可你打不过别人。” 他放开阿雨,双手握住她的小手,睁大了双眼,一副惊讶奇怪的模样,笑道:“我怎么可能打不过?” “因为你没有用嘛!” 叶云生笑不出来了…… “阿雨,爹爹怎么会,怎么会没有用呢?” “以前娘亲说你没有用,前几天外祖母也说你没用,还有昨天晚上,我又听到好多人说你没有用。”阿雨眼里都是泪水,双眼通红,鼻子,小嘴也哭得红了,“你是人间无用啊!” 叶云生好似感到心口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一口气被压在胸膛里面,头晕目眩,几乎要一跤跌倒。 别人就算了,甚至阿谭,岳母,都可以忍下来,也可以告诉自己,其实是无所谓的。 但是女儿啊,这话从女儿的嘴里说出来,真是让他感到万念俱灰。 此时此刻,他对于曾经所做的一切,不知是对,是错……一股颓丧扑面而来,在那样晃神的一小会儿,他心底深处涌现出来一个声音。 ——不要放弃! “阿雨,爹爹其实很厉害的。你以前看过的,爹爹能用一根很细的树枝,抽断一柄方天画戟!你看,前面我不是打赢了那个凶神恶煞的道士?” 阿雨看着他,有些不信。 他笑着,笑得十分灿烂,说:“我早点去,就能早点回来,要带哪样杂嚼给你吃?” “我要糖糕,要有梅子的。” “好!” “阿雨,爹爹走后,记得要听六师叔的话哦。” 阿雨小脸板着,上面还挂着泪珠,冷冷地“哼”了下。 “这么快就生气啦?” “哼!” 他亲了下阿雨,再又看了眼玄贞子,轻轻一跃,便飞身上了竹海。 这段下山的石阶,他不想走了。 路太窄。 天太矮。 穿林的风啊,几乎感觉不到。 他有些害怕。 是不是普通人当的久了。 已经忘了,怎样做个江湖中人? 玄贞子喊住他:“五师兄。” 叶云生站在竹枝之上,等她说话。 玄贞子穿了昨日的一身道服,只是脚上换了双云纹青丝履,鞋头两边有云纹,鞋面黑中藏青,仙气十足。她鞋面轻动,还是踩住了石阶,没有上去。 “你别怪四师兄和大师兄,他们也是担心你。还有那些闲话之人,根本就不知道……” 叶云生打断了她的话,淡淡笑着:“我明白。” 此去,若是身死,火龙子和灵元子,长丰子,玄正子,这几位师兄弟心里,肯定谈不上开心,但估计也不会难受。 记得上山头第三年的年末,内息小有成绩,狠狠地练了一阵子轻功,雪后初晴的天气,试了半天的时间,终于跃上了竹海。 头上再没有枝叶遮挡,好似拨云见天,豁然开朗的视野,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能比较的不多。 再到后来,在竹海上施展轻功,飞来飞去,次数多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也没有了第一次的那种痛快。 第一百章 不要放弃(1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一起一伏地在竹海上,如同踏浪而行。 迎面的风肆无忌惮,无拘无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就像从他身子上穿了过去。 有多久,没有这般痛快了? 无论是真的大海,还是这片山上的竹枝绵延,都有高有低。 他在细如食指的枝叶上踩下,跳跃,借力,或快或慢。 也并非只有痛苦与无奈。 既然看到了六师妹的那双云纹青丝履,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眷恋,与快意的。 小时候拜入上清,排在他后面的,就是她了。 她家里实在是太穷苦,被收入山门的时候,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众同门弟子看她排在第六,大家就喊她六六。 她能跃上竹海,他已经在竹海上自由自在的奔行近百多天了。 老四那时候轻功糟糕的很,只能在下面追着,看着他们在竹海上随波逐流。 他喜欢牵着她的手,在青叶萧萧的海上悠然闲逛。 有一次她摔了下来,鞋子破了,脚也伤了。 他脱了她的云袜,揉开脚背上的淤血,看着她雪白的小脚,忍不住跪在地上亲了一下,跟她说,以后一定买最好的云纹青丝履,给她穿用。 哪怕现在忆来,那一刻的情景,依然如此美好。 可惜…… 一入江湖深似海,再回到山上,带回了鞋子,犹记得当时她一半开心,一半担心。 是了,他多了一个不光彩的江湖称号。 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再不复当初的少年。 所以方才见到她穿着这双鞋,他便说了,我明白。 ………… 叶云生来到寨中,不知是谁提前下来传过消息,卢老三早已准备妥当。 他的马车已经备好,停放在马厩边上的广场空地,见到他来了,卢老三立即迎了上去。 他看了眼,马儿精神抖擞,车也安好了,便上前牵了马缰,将马车转了个身,朝着寨子吊闸——已经拉开,两名汉子在绞盘边上专门候着。 他豪气万丈地说道:“卢老三,帮我把车厢拆下来,我单人快马,比较方便,不想拖个累赘!” “好咧!”卢老三也不叫人帮忙,他卷起袖子,配合叶云生就把车厢连车辕一起解了下来。 叶云生跨上马背,抱拳道:“告辞。”言毕,即扬长而去。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 叶云生又骑马回来,不好意思地跟一路赶过来相迎的卢老三说道:“抱歉,思来想去,还是把车厢装上吧。家里侧屋墙面可以补上,我烧面的摊子也能再架得高一些,回去拆了,终归是有些用处的。” 卢老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翻身下马,跑过去将还没有拉走收拾起来的车厢连着车辕再架了上去,牢牢绑住。 他跟卢老三抱拳,然后翻上马背,倒是大大方方,没一点做了小家子气的事而该有的难为情。 由于拖了车厢,叶云生比预期的时间晚了一天才赶到长安。 按照小四的计划,行至最后一步,约定腊月二十五,对魏显动手。 叶云生不想假手他人,提前赶了回来。 原本打算早三天,被车厢拖累,所以腊月二十四这天才到的长安。 午后未时,暖日高悬,他自南门进了长安城,竟感觉到难耐的热意——天气奇怪的很,只不过离去十余天,就好像从寒冬走入了春天。 可年关尚未过,今日也不过是小年夜,他想到这里,忽然笑了,天意如此。 腊月二十四,小年夜,祀灶,送灶神,白一岁事。 正好,叫魏显等人,过不去今夜。 他自南入城,绕到东市,在相熟的一家米面铺子,问店家要了五斤面,又经过菜贩,买了些菜叶。 城里早早的就弥漫了肉香味。各家都在腌制腊肉,甚至还能闻到一丝儿羊肉的腥膻味道。 他就带了一只布囊,摸了半天,表情也垮了下来。 边上肉贩屠用尖刀挑了半斤五花肉,冲着他吆喝,他又笑着摇了摇手,说,有了有了。 很快就来到福康街,有认识的路过,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哟,阿生,这么好的马车,发财去了?” 他胡乱应付,起先还有些不习惯,想着大家都是怎么了……后来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不是携肉带酒,就是抱布拿糖,互相之间不认识的都能打声招呼,说说趣话,一派喜气。他这才想起来——哦,要过年了,在提前喜庆热闹呢! 叶云生也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张婆,你家大郎回来了?好好,一家团聚了!” “兄台好,这是去哪?哦哦,我回家。” “挺好的,家里都好,是啊,要过年了。” 他驾着马车,缓缓地拐进小巷,嘈杂顿消。 在院子外面停了车,他跳下马,已知道院里有人坐着,气息平和,缓慢,悠长,是个内功修炼甚好的江湖人。 他推开院子的门,往里瞧,微微怔了怔。 一个光头和尚坐在他的椅子上,眯着眼,晒着太阳。 “好巧。” “是啊,真巧。” 他牵着马,将马车带进了院子里。 听海和尚离开椅子,站了起来,合十行礼,“看你这模样,远行归来?” 他忙着将车厢卸下来,嘴里应付着:“回了趟老家,让妻子女儿去跟家里大人好好过个年。” 听海和尚笑着:“那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他将一边的车辕长木解下来,马儿嘶鸣了一声,或许是被他不专心,用力过多而弄疼了。 “因为你在这里啊!” 两人都嘿嘿地笑了。 他将另一根长木解下来,把马儿拴好,拿着面条和一把菜叶子,问听海:“你吃过了没?” 听海摸了摸肚子,说:“没有,你这儿吃的都没有,我饿了两天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家境落魄,原谅则个。要不稍等我一下,我去烧面。” “无妨。”听海又坐回到椅子上。 他走进了侧屋,放下东西,打了水,倒进锅里,然后捡了两根木柴,摸了摸——大概这几天太阳出的好,潮气不重。 不一会儿就燃起了火。 他等着水开,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站在灶前。 听海眯着眼睛晒太阳,也默默等着。 家里的肉之前都请大家吃了,也没有存一些,他只能烧了碗素面,就面条,加了几片半黄半绿的菜叶子。 将面碗摆在桌上,“自己搬凳子。” “好。” 两人坐下,听海吃了两口,“有没有醋?” 叶云生再跑进侧屋,从灶台边上拿了醋坛出来。 “你不来点?”听海倒了醋,问他。 他摇了摇头,说:“没有肉,没有汤油,加醋就太酸了。” 听海哈哈大笑,呼哧呼哧地吃面。几筷子就吃好了,然后看着叶云生慢慢地吃。 “怎么,怕这是最后一碗?” 他不好意思地说:“好些天没下面,手艺有些生疏。”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你家里等你?” “知道。”他吃一口面,喝一口汤,一点也不急。“宁家在找你,你在我家里,他们想不到。” 听海和尚点点头,说:“也不敢乱跑,宁何两家的事情,是江湖上的事,我就算躲到魏显府上,他们都敢直接上门寻我。” 叶云生夹了片菜叶,闻了闻,放进嘴里——霜后的菜叶子,有些甜味。。 他说:“帮方子墨是干涉了朝廷,找你是江湖中事,他们不会顾及魏显的。等宁家找上门去,魏显反而会把你推出来。” 听海和尚道:“官府中人么,不能当成江湖中人那样来谈义气之事。” 第一百零一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原本叶云生的这个院子里的老槐树还有一些叶子。 在寒冬里未曾落尽。 他最后把面汤一点也不剩地喝完,树上的叶子竟然一齐飞落下来。 风儿悠悠向上,十几片叶子在空中飘零。 缓缓的…… 叶云生抿了抿嘴,笑着问道:“汤不喝吗?” 听海和尚盯着他,说:“太酸了。” 两人嘿嘿地笑了一会儿。 头上的树叶落下,起了一阵风又被托了起来,风消叶落,风起叶升,在空中如舞。 “我退出江湖七年,按说九难和徐青不该惦记,为何子墨方一离去,就寻上了我……之前我也有过疑问,不曾想是你在其中出力。” “他们忽略了你,因为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人间无用。”听海和尚面目老实宽厚,徐徐说来,好似一位旧友。“可我不同。我的命是家主的,这些年,孤灯枯禅,念念不忘,只愿能替他报仇。” “你应该直接一点。” “是啊。在这个院子里,等了你两天,我才发现,报仇这种事情就应该简单直接的做。” 两人头上的树叶一开始还是散开的,在空中被风儿摆弄着聚在了一起,然后全部从听海和尚的头顶落了下来。 这次没有风再将它们给托起来了。 叶云生笑了笑:“禅宗内功心法博大精深,不过和尚你的内功修为稍稍弱了一些。” “无妨,内功再是高深你也还是人间无用。” “世事难料,万一你失手了呢?” “报仇这种事情,哪里有十拿九稳的。难道有可能失手,就不上门寻仇了吗?” 叶云生神色沉静下来,问道:“可带了兵器?” 听海和尚穿了一套黑色僧衣,长摆及地,他伸手撩开长摆,自里面的腰绳上取下一根小手臂长短的金刚橛。 金刚橛为佛家法器,头尖三角成钉,单面看如同小短匕,因三角而有三面,三面对应三世,上有悬把,把尾有金刚像。在佛家里另有“道钉”的叫法。 通常单手持金刚橛,要配合用金刚杵,在佛家行走江湖短打的兵器里面,十分常见。 果然,听海和尚另一只手从腰上解下一根稍稍短了一些的金刚杵,两手正握转反握,小使了一个把式,然后将两样兵器放在桌上。 接着,和尚问他:“你的剑呢?” “我若用剑,你可能走不过五招。” “凭什么?” “佛家金刚橛短打一共四套武功,分为物质橛、慈悲橛、菩提心橛及智慧橛。无论哪一种,都讲究攻守兼备,进退自如。你力沉气浮,下重上轻,可说是有攻无守,你我相斗,近不了我剑圈之内,而我内力胜你,你如何能挡我五招?” 听海和尚猛地大笑起来,指着他说道:“好你个叶云生,莫非当我不清楚你的底细?我可是跟着九难师兄在定风波剑会上,亲眼看你败在徐青剑下,当时你用剑的风采我至今忆来都觉得精彩!” 叶云生徐徐站起身子,道:“既如此,容我取剑。” 听海和尚抬手做请,示意他尽管取来。 七年前还在江湖中走动的时候,子墨给他提了个建议,到底曾是江湖人,应该留个最后的隐秘之地,叫他挖一处地窖。 他从善如流,在院子一角挖了地窖。 里面整个空间有一人半高,十余丈见方。 一张床,一个两叠的柜子,桌椅,角落堆放了四只大箱。 其中一箱存放着他以前的衣物。 地窖里不久前还住着江瘦花,他走进里面,空气窒闷;美人离去,依稀留香,过了这许多天,也都散了,变了。 借着入口的光,他来到箱子边上,正好半边身子还在光里。 一只狭长的木匣被搁在箱子边上,地窖里留了透气孔,仍有许多尘埃——匣子上染了一层灰,原本漆黑的色也变得黯淡。 他浑身不动,只运了内息自掌心透出,微微一震。 尘粒扬了起来,进入光照的地方,像一片纱,落了下来。 缓缓的…… 他打开了木匣,看着里面的剑。 这柄剑的名字,叫“奈落”,无可奈何的奈,飘落的落。 名字是晴子取的。 因为这柄剑是晴子的父亲偶然得来的,为了这柄剑,在与江湖人的争斗中受了致命伤,到家不久便死去了。 所以晴子不愿叶云生用它原来的名字。 剑仍然在。 留下名字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老伙计,别来无恙!” 残留人世的叶云生,带着他的老伙计,从地窖中走了出来。 听海和尚本来在地窖口子上向里面张望,嘴里啧啧地发出惊讶的声儿。 “没想到,我和师兄都被你给骗了。这么说,当时燕归来就藏在里面?” 叶云生走出来,从他身边走过,走了五步,转过身来,两人面对面,他忽然转头看了眼,背光。于是向北边移动,等阳光完全从侧面照了过来,他才停下脚步。 听海和尚笑了笑,“没有必要如此……可惜宁家帮不到你了,还有你那个无法无天的朋友……今日过后,江湖中再没有人间无用!” 叶云生神容平静,只道:“凭真本事杀你,心里能够更痛快一些。” 听海和尚低眉善目,双手各持金刚橛、金刚杵,身影一晃冲向他,两人不过五步间距,两步过去就能抢入剑圈。 叶云生拔剑出鞘,宛如抽出一道寒气凝结的光练。 剑速快得惊人,听海和尚不及迈出第三步,见此光闪烁顿知不好,手里两把短兵交叉一挡,内力下沉,想架住叶云生的剑,再抢上去。 一声闷响,听海和尚双手震动,肘抬,膝伸,拿住的桩被叶云生剑上的罡气打得向上飞起,人不由自主地退后——眼前剑光接着刺来,他身势向后,还想反击,拿金刚橛钉尖砸向剑光。 叶云生抽剑一撩,剑尖与钉尖撞个正着,撩得听海脚步虚浮,一退再退。剑自上往下劈,断了挡架的金刚杵,劈得听海几乎要跪下去。 他却不再追击,举着剑,就看着听海。 果然,虽然被打的后仰前附,站都站不住,可听海还藏了一手,这时候人好似要跪了下去,可在矮身之际,手里的金刚橛像毒蛇似地钻了出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叶云生侧身,让过金刚橛,绕到听海身边,一剑斩下。 听海手还伸着,身子已经跪了下来,剑光一闪而过。 人头落了下来。 缓缓的…… 叶云生像是刽子手做了一回斩首。 血喷出来,正巧喷在他身上。 也不避让,江湖人,拿剑就有血,何须避让? 他看着落在地上的人头,道:“说了你走不过五招。” 又看了眼奈落,剑身上不见血迹,只有他染了一身的血。 第一百零二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看了眼院里的水缸,里面还有半缸子的水。 他又看了眼自己的影子,估算了时间,感觉有多,便走入侧屋,将方才烧面的锅子稍稍刷了,起灶下了小半缸子水。再从角落里把一只大木桶挪了出来,放在院里。 水缸里还剩着一点水,他见听海血已流干,于是用扫帚把人头扫回到身子边上,然后拿一张草席裹了,并洒水将地上的血冲开。 再把桌上他和听海吃下来的碗筷收拾了,把桌子放到一边。 干完这些,回到侧屋,水也烧热了,他将热水倒进木桶里,试了下温度,稍烫了些,正好再下了一趟地窖,把那只存放衣物的箱子打开,抱了一身出来。 在阳光下舒舒服服地泡澡,脱光了到热水里,外边吹着的风反倒感觉出寒意来。也不知是谁家点了炮竹,噼里啪啦,响声停了好久,那阵硝烟才飘到院子上方,却已经闻不着火药的气味。 水温渐凉,他放松了下来,心思也定了。 其实回来前,一路都没有个计划,此刻杀了一人,却把方向看清楚了。 子墨行走江湖喜好青衣,晴子喜好白衣,他却独独钟情红衣。 记得,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晴子问过,为什么一直穿着如此惹眼的红衣。 他开玩笑说,因为怕看见自己流的血。 其实仅仅是年少时的一个梦想,他希望能穿最鲜艳的色彩,做最显眼的剑客——红衣黑剑,不外如是。 以往不愿去想,想一次伤一次,现在却沉浸在那时的光影里,好似晴子就在身边,轻轻地问来。 曾经定了几套衣服,都放在箱子里。 他穿上红色的武士衫,收袖,短摆,束腰。人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叫人瞧来,便是江湖中人,而非一个卖面郎。 师傅观云道长当年在他学艺有成欲要下山的时候,送了他一条黑色穗子,上悬阴阳鱼,为道穗。他挂在左腰靠后。 套上一双黑色的薄底快靴,再将一头半白的发扎在头顶,将一只白玉莲花冠套上发髻。 “子墨,等我一等。” 曾经与你一起买的白玉莲花冠,我又怎么可能会找不着了? 他提着剑,出了院子,正巧前面一户许二娘回来刚开了家门。转头看了他,说道:“阿生,你家前段时间怎没有人?” “回老家了,阿谭和女儿都在那边过年。” 许二娘说道:“上次借给谭小娘子的剪子,帮我拿一下?” “啊。哎哟,一直忘了还,我不好我不好。稍稍等我片刻。”他赶紧回身跑到屋里,从柜子里找到剪子,拿了跑出来交到许二娘手上。 许二娘是个眼神不好的,刚才离得远看不清楚,现在凑到近处,她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叶云生,最后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他手里的剑。 他弯起嘴角笑了笑,在许二娘眼里竟是格外潇洒,道不尽的风流倜傥。 这许二娘是个矮个子微胖的三十多岁妇人,圆圆的脸,还有些可爱。 他竖指在唇中,轻轻地嘘了一声。气息扑在她的脸上,惹的她心跳加速。又见他凑的更近了些,透着一份亲热地说:“城中的员外赏识于我,让我去表演剑舞。你记得吧,我会几手剑术,偶尔也会练练的。” 许二娘整个人都在发软,懵懵的,只点了点头,都说不出话。 他又笑了,笑得角度更大了一丝,目光轻柔地移动,注意到了她一缕发丝散了垂下来,抬手拈着她的秀发,温柔地替她抚平,说:“就为了些银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必跟别人说了。” 许二娘红着脸,小声地说:“我知道的……不会跟别人说。” 他像一张食人花的大嘴,包裹住她,都含进了嘴里,再松嘴,悄然地离开了。 “等等!” 他回头,好奇地问:“怎么了?” “你等我下。”她急忙说,跑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红色的布料,只一眼,顺滑感侵入眼底。 “去年接的活,东市布庄转来,做好了,可是下定的连定金都不要,一年都没有来拿,前几天我还去问过……说是,可能已经在江湖上死了,这些江湖人,总不知道惜命,好像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笑了笑,便知道这位邻里没有想象中那么好骗。 她双手抖弄开来,原来是一件披风。 显然下定的江湖人身材极高,且魁梧,给他稍显大了些。 他并不介意,只言片语,点点滴滴,寒冬里的温暖都值得珍惜。 “挺好的。”他接过来,一甩,自然顺畅地套在了背后,在两肩入扣。 两人没有告别——挨着住,常见常散,哪里用着告别? 巷子窄,无风。 等他走到街上,风来时,红色的披风随风摇曳。 叶云生没有回头去看,只听身后哗啦哗啦的缎面轻响,不由赞道:“真是美极了。” 许二娘送的礼物,寓意极好。 披风,有劈开大风,所向披靡之意。 又怎会不美呢! ………… “请我喝酒?” “你请。” “一杯浊酒你都不请?” “江湖中人请的酒比较好喝。” “哈哈哈。好。请你喝江湖的酒。” …… “不过,江湖的酒是什么味道?” “久的味道。” 那天夜里的长安飘着雪,因为把铜花锁给拧坏,阿谭生了气,也没有争吵,很平常地闹了别扭,所以独自走出来,逛到东市。 就在前面差不多的位置,见到子墨——那天夜里,对方的模样就像刚刚从眼前走过去似的——头戴白玉莲花冠,身穿宝蓝色直裰,腰上配了玉,插了一把描金折扇。 可能江湖中人和凡俗中人的最大区别,就是江湖中人的性命,更留不住一些。 在这个人人欢喜的小年夜,他不是去和家人团聚,和朋友玩耍,而是去找一群人拼命。 说不准,过了今夜他是一具残尸还是废了的江湖人,或是能够侥幸不死。 没有最好的,因为最好的结果是他呆在师门里。 他走得不疾不徐,街上的人见了他,不再如之前那样友善的打招呼,或者给一个灿烂的笑容。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触及他身上,都飞快地移开了。 因为他带着剑,心里怀着杀意。 靠近长安城外城与内城临近的地方,名为“不占”的棺材铺子,老头又在和老狗喝酒,见他路过铺子门外,不咸不淡地吆喝了一句:“明日关张,尚有四口棺材,用料结实,常价折六抬走。” 叶云生头也不转地走了过去,正要进内城,就见边上的小路走出来五个江湖中人。 其中一人与他照了个面,发出“咦”的惊讶声。 第一百零三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两人都停住了脚步。 却是认识的,铁剑书生徐青。 叶云生露出笑容,说道:“好巧。” “叶兄!”徐青腰挎长剑,空着双手,当即上前一步抱拳行礼,举止得体。 落在徐青身后四名江湖中人,俱是剑客,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灰白色道服,背负长剑。 四人漠然看着叶云生,神态冷厉而骄傲,一望便是名家高手,气度不凡。 徐青师门乃是太乙剑派,属五台山玄真道一脉,唐时统领河东群雄。在大宋与北汉大战时,跟随北汉军队的前敌总指挥杨老令公,跟当时的关中武林人士杀的难解难分,连号称关中剑法第一的尚至道长都死在他们的四象剑阵之中。 可说时至今日,关中仍然有诸多武林中人视太乙剑派为敌。 叶云生心念瞬息变化,想到了当时在城外杀的一队骑士,其中两人所用正是太乙剑派的正乾破邪剑招,还有默契的四象剑阵配合,又想到这四人必定是太乙剑派的前辈。事情便有了眉目。 “恕徐某冒昧,叶兄这一身江湖人打扮,不知所为何事?”徐青问了一句。 身后一人刚好在他问话时说道:“徐青,怎不介绍一下?” 他侧身让开,道:“这位是叶云生。”又对叶云生道:“在下身边四位师叔便是门中天水四仙。” 叶云生年少时还在小神山上学艺,便听说过天水四仙的名头,此四人俱用震坎天水剑法,剑招以柔克刚,行大水滔天雷打不动剑势组四象剑阵,是太乙剑派上一辈的顶尖高手。 他尚未行礼招呼,对方已然发难。 “你就是叶云生?人间无用?可知这些年昱王剑前辈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可惜了昱王剑前辈纵横河东,一世英名!” “可恶,真是河东武林的耻辱!” 天水四仙里唯一不说话的,也摇头惋惜,满脸不忿。 昱王剑师傅曾是河东第一高手,与太乙剑派常有往来,叶云生深知此事,但他不能提。 叙旧不是不行,得在分了输赢之后。 他今日有进无退,再说,丢了这么多年的人,还在乎如今这一天? 他抱拳行了一礼,剑在拳心,看得徐青大皱眉头。 已然退出江湖之人,一身江湖人的打扮,还携着剑,不挂在腰上,不负在背后,只手里提着……就是说此行马上要与人动剑了! 和谁呢? “近来悟得剑法,欲寻人比试印证剑道。徐兄,你说巧不巧,正好遇见你了。” 徐青认真地瞧着他,谨慎地说道:“今日小年夜,舅舅府上设宴,一并为我派四位师叔接风洗尘。时辰也不早了,我等还须赶去赴宴,不如改日我来找你切磋剑技?” 他笑了笑,说道:“城里谁不知道今晚主薄大人设宴,稍加打听,江湖人说请了九难,谢鼎,林老鬼,野狐子,还有几位江湖高手……倒是热闹得很。” “舅舅只是想过个好年。”徐青好心劝道:“叶兄,你退出江湖日子不短,何必再管江湖中事?” 可惜徐青一番好意,他不能心领。话说到这里,彼此都已心照不宣。 徐青不愿他找上魏显,尤其是在这两天,正好一众高手都在魏府。叶云生此时赶过去寻仇,岂不等于送死? 叶云生微笑着说:“上次见面,记得徐兄曾说,想与在下研谈剑术?” 徐青道:“确实说过。”他将剑自腰带上解下来,再道:“若是许某侥幸胜了一招半式,还请叶兄打道回府。” 叶云生抽出奈落,笑道:“但叫徐兄赢了,在下悉听尊便就是。” 众人所在之地占了进内城的入口,往来之人见到有人拔剑捉对,赶忙跑了开去。 天水四仙俱都往后退开,让了空地出来。 徐青埋头苦练巽乾归元剑法,此剑法中正平和,剑招沉稳,内息连绵,剑势如山,可说破绽极少,是名传天下的剑术。 他手里持着一柄宽剑,样式古旧,在叶云生看来,隐约还有记忆,当年定风波剑会,就是败在这柄剑下。 心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好似真的就只想与徐青比一回剑……出手也是最简单的剑路,刺,挡,撩,斩,轻描淡写,不见烟火。 对面,巽乾归元剑法在徐青手里使来已是返璞归真,剑招平平无奇,如深海静流,群山勿动。 两人便如同门切磋,与之相比,前段日子火龙子与他的比剑更像仇人厮杀。 叶云生气定神闲,明光照神守只运了六成,一开始三招抢不出优势,他便在边角发力,在稳中寻动。 他根本不去想后手,徐青的剑招后续如何……他只知道对方手里的剑会到某个位置,然后他避让,挡开,攻击…… 其实,徐青前不久在与人比剑的时候输过一次,那次他向黄河归魂剑王平请教,王平乃是陕西独当一面的江湖大豪,门下弟子无数,双手剑强横无比,无论经验,内功,剑术都胜过徐青。 所以尽管输了,但徐青自认只要再练个五到十年,不难反败为胜。 此刻与叶云生较量,明明内功压不过自己,经验在退出江湖七年的前提下更不用说,而剑招上叶云生随心所欲,无拘无束,但毕竟少了成势,就如缺了棋路的棋,感觉没有威胁。 可是为什么,今日挥剑,竟如此难受? 转眼十五招过去,叶云生剑尖尽在徐青剑圈之内,刚刚刺出一剑,距离徐青关元穴仅有两寸,被挡架开去。这时又一剑刺到徐青肩窝,徐青手里的剑堪堪掉转,剑尖都刺破衣衫才赶到挡了开去。 后边天水四仙看的大皱眉头,因为他们也看不懂,叶云生明明没有使什么剑招,可偏偏能压着徐青。 此时,徐青已经完全跟不住叶云生的剑了。 又抵挡了三招,叶云生剑光自左下撩到右上,斜斜朝天,将徐青的剑撩飞了出去。 长剑悠悠地荡在空中,随后插在一户人家屋顶上面。 徐青望着自己的剑,怔了好一会儿,回醒过来,跟他抱拳道:“叶兄,好剑法!我自觉剑路已经练到了无有破绽,哪里想到在叶兄剑下,却尽是缺漏。” 时光过了七年,七个春夏秋冬,娶妻,生娃,他终于赢了回来。到了这会儿,他心中情绪才爆发出来,复杂、混乱地涌现,一时间都不知是何滋味。 他在徐青发怔的时候,慢慢地平复这些杂绪…… 其实,逼徐青出剑,他别无所求:“徐兄,还请与诸位前辈回去,今日之宴,便不要去了。” 徐青苦笑道:“若是魏显与我非亲非故,我不去也罢,可他是我舅舅,我老父尚在他关照下做了转运司判官,我怎可丢下他不管?” 叶云生道:“徐兄,我敬你是个汉子,曾经帮我在九难身边说话,故而剑下留情,还望你莫要逼我。” 这话叫徐青的四位师叔听了,别个还好,其中脾气最差的老三心想,你这个人间无用,居然敢羞辱我们太乙剑派!这如何能忍? 这人拔剑冲了上来,嘴里喊道:“欺人太甚,小辈仔细看剑!” 毕竟是上一辈的成名高手,叶云生不敢大意,明光照神守灌注剑身,出全力与他拼了一记。 叶云生小看了自己的内功修为,这一剑劈得这位太乙剑派天水四仙其一,飞跌出去。另外三人一人扶住,两人持剑攻来。 也怪他出手太重,惹得对方一齐出手。 这时他已经来不及多想,挡了两剑,后面两人也攻了上来。 天水四仙出手暗合四象剑阵,几十年的配合,不用言语,自然而然就走到了自己的位置,攻出剑招。 第一百零四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但凡学艺有成的江湖人,一经交手,除非隐藏过多,不然心里都有个数。 就像这人拳法厉害,我打不过他;他力气不行,我随便拿捏……诸如此类的念头。 叶云生全力一剑劈飞了水四仙的老三,心里还在想,这人修为与四师兄火龙子也差不离多少。 随后状况急转而下,水四仙一齐攻来,便如四个火龙子在围攻于他,还组成了四象剑阵。 他连挡数十下,居然找不到出招的间隙,老前辈的四象剑阵啊,不亏是将昔日关中第一剑至尚道长活活消磨死的剑阵! 发挥出来的威力,让叶云生顾此失彼,立马就陷入在困境之郑他的求胜心被压住了,有些打的莫名其妙——他是去给阿谭、子墨、晴子报仇的,哪里是要和这几位前辈拼输赢,拼赢了又如何? 当下叶云生的处境十分不妙,便如两军对垒,对方士气如虹,他这边只想着能不能别打…… “四位前辈暂且住手,听我一言!”没人理他……水四仙已经使出了困水无生的阵势,三人封堵前左右三面,一人在他退后的时候出剑补漏,一个不好,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其实他一开口,分神话,好似未尽全力,更是逼得水四仙使出百分之两百的力气。 “魏显灭口前御史刘文聪大人,再又间接害死御史中丞申大人,罪证已经送到开封,此刻或许已经被官家亲眼看过。”他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反手挡了致命一剑,转身又挡前面三剑,再挡身后……真是要命…… “胡!”徐青面色发青,慌张得手足无措。 “徐兄,我乃河东昱王剑亲传弟子,与你等同属河东武林,怎会信口开河,诓骗同道?”四人剑势缓了一缓,他猛吸一口气,充盈内息,身子倾斜,从四人长剑封堵中寻得角度,几乎是贴地蹿了出来。 虽然剑阵紧密无漏,配合默契,但水四仙毕竟是四人,即便是一个人,有时也会与自己的想法产生矛盾之处,做与自己想法相悖之事。 老三是脾气最糟糕的,再加上前面被叶云生一剑打出去,丢了颜面,吃了大亏,哪里肯善罢甘休! 就见他急哄哄地要追赶上去:“什么废话,我们太乙剑派水四仙纵横江湖几十年,你这个被江湖人叫作‘人间无用’的混账玩意,岂能骑到我们头上来?今定要叫你这辈跪地求饶!”老大拦住他, “别急!”又对着叶云生道:“我等无论如何都要赴宴,你若是想寻魏显报仇,也定要先胜过我等。”叶云生抱拳,道:“请教前辈名讳。”老三又叫道:“废什么话,开打啦!”结果刚叫完,就被老四拉住了,道:“师兄莫急,此人又不跑,话明白了再打。”老二也道:“是啊,同为河东武林,昱王剑前辈跟我等也是相熟,能不伤和气最好。”老大点头道:“此行为何来长安,兄弟们都没忘吧?”老三道:“怎会忘记,帮徐青,帮魏显,让我们剑派多几个官场上的朋友,以后……”老二急忙打断道:“老三,噤声!”老四道:“若是魏大人真要被撤职拿办,我们犯不着为了他与人拼斗。”徐青见四位师叔讨论了一阵竟然要放弃舅舅,哪里肯答应, “师叔,不可如此,我这位舅舅在长安势力盘根错节,即便罪证被人告发,也有机会东山再起,最不济,也要保他一条性命,对我派帮助非三言两语能够清。仅仅长安城中,就有数位大人能够为我等在朝堂上话。” “若是如此,就定要保下魏大人!”老大一言决断,其余三人再无意见。 叶云生笑道:“官家治罪,太乙剑派不撇干净关系,还要凑上去,这是何道理?”老三一剑挥出,道:“就是我家的道理!”这回师兄弟都不再拦他。 叶云生不明白,但徐青明白——太乙剑派被关中武林针对的太久,甚至连朝堂都有七成的大人们刻意地打压河东群雄,派中自掌门到弟子,无不想扭转这一局面。 太乙剑派,河东武林,就像那座曾经辉煌无比的太原城,被赵匡义一把火,给烧成了废墟,再无往日的荣耀。 就在老三挥出剑的同时,叶云生施展轻功跃到了街边的一户人家屋顶。 随着他飞身而起,剑招追去的老三也跃起来,后边老大,老二,老三,也一起追上来,就见五道身影如飞鸟划过长空。 叶云生落到屋顶回身撩出一剑,将老三打落下去,在人家院子里跌跌撞撞地退去,一直撞到墙根才拿住剑桩。 后边三人落在屋顶,与他对了几剑,他应付三人攻击便好上许多,见到老三又追上来,便一跃而起,来到边上一户人家屋顶。 这里沿街一排住户屋顶都差不多高,他落脚将老大打退出去,老二老三老四落下来,又对了几剑。 如此往返,总有个被他打落下去,他已经到邻五户人家屋顶,正落下去的时候,就听见屋里女子大声呼喊,声嘶力竭,他尴尬不已,还是出手将老四打退下去,抵挡了其余三人十几眨然后,叶云生听见屋里一婆子喊道:“生了生了,有宝贝儿,是个大胖子!哎呀,谁家泼皮,到生娃儿的屋顶大闹?”再看院子里,老四一脸无语的模样与一对父子面面相觑,抱拳了几句。 老大道:“叶云生,我们到地上去打!你如此折腾,叫这些俗世人如何看我等江湖中人?”丢自己的脸没有关系,丢了整个江湖的脸,叶云生自感承受不起,又不是无牵无挂的独行客,他在江湖中有朋友,有师傅,有师兄弟,近来连徒弟都有了。 更别,还有以往那许多红颜知己……他都不用去看,就能感觉到附近无数人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只能先回到街上。两边回到老位置站定,已经有捕快差役跑过来,三个人,见他们武艺高强,一时间不敢上来。 叶云生与水四仙都不在意。这些江湖中混不下去的人,在衙门里当差,既没有血性,也没有江湖饶洒脱,对他们这等高手来,除非几十一百人围上来,不然如何能放在眼里。 老四轻轻地问老大, “方才有没有我们是太乙剑派的?”老大一脸严肃,亦是轻轻地:“老三好像过。”老三一脸冤枉和震惊,呆呆地看着大哥,道:“我没迎…”老二道:“有的,老三你前面了,我们太乙剑派水四仙……”老三一看撇不干净,急忙用剑指着叶云生, “他也了!”老大叹息道:“他本来就是个人间无用,江湖上哪里有什么脸面呀!”这话叫叶云生听进耳里,感觉心被戳了一记。 娘的,感情你们水四仙怕丢脸,面皮要紧,我叶云生就不用担心丢脸了? 凭啥? 第一百零五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不占棺材铺里的老头将椅子搬到门槛旁,正对长街而坐,一边撸着老狗稀疏干枯的颈毛,一边微醺快意地小酌一杯。 瞧着街上大红的披风招展开去,旋转,冲刺,飞退……剑光在闪烁,剑锋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频率抖动,相互碰撞,划拉,摩擦出零星的火花。 “耍的真好看!”老头摸着懒洋洋躺在地上的老狗,“是吧,老伙计?” 老狗打了个鼻息,耷拉着眼,爱理不理——吃饱喝足,莫管闲事。 叶云生又一次被四象剑阵围住,说不通,那就只能打了。 老大正在他身前,劈了一剑,他挡开,就听见对方说道:“在下朱达,我们四个老兄弟,我排第一。” 叶云生“唰”地抖了个剑花,将老三和老四的剑挡回去,老二与老大换了位置,来到他身前,也是一剑劈来。 “在下闻进,排第二。” 老三换到老二的位置,一剑劈来。 “在下王力,排第三。” 叶云生已经出了全力,仍是阻止不了对方一个个换到身前来做自我介绍。 ——还有比这更羞辱人的吗? “在下盛洪,排第四。” 四人一人一剑,先出剑,再说自己。 剑在人先,蝴蝶穿花一般,一个个换位到叶云生面前。 老四盛洪说完,移步到他身后,老二到了身前,四人一起出剑,他心里也想明白了。 这或许不是在羞辱他,而只是太乙剑派独一无二的骄傲。 这份武林中人的骄傲,经过时光的沉淀,其中有着外人无法理解的沉重与执着,他顿感肃穆庄重——于是,他把奈落旋转了起来,剑在旋转,两边,上下,一圈剑光像是水花喷了出来,银光闪闪…… 天水四仙四柄剑自然是取不同的位置,一在肩,二在胸,三在腹,四在后腰。 剑在光圈中,将他们的剑都挡了开去。 然后不停,奈落仍然在旋转,他的手腕像是一只陀螺,剑光旋转,叫人瞧着眼花缭乱,因为太快,幅度太大,他整个人也跟着剑圈旋转了起来。 叶云生像舞剑似的,转圈,越转越快,到后来只见剑光与红色的身影,快的,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像。 “唰!” 一瞬间四仙手里的剑都被弹开,他带着剑光砸了上来……原本天水四仙组成四象剑阵,四柄长剑将叶云生逼得忙于格挡,四道剑势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现在节奏被叶云生搞出的剑舞给抢走了,四仙除了老二刚好在他身后,其余三人都在他扇形正面,密不透风的剑影如一只光球撞到三人组成的剑网上边。 三人联手组成的剑网,在肉眼可见的程度下弯曲向内,被压的越来越扁,他们一起后退,想将剑圈拉出去,没用!叶云生追得更快,光球与剑网的角力仍然和刚才一样,哪怕两边一退一进,中间剑圈的压制与抵挡仍然没有任何的改变。 老二在他身后接连出剑,可无论是如何犀利的剑招,都像是刺砍在一只银光如水的光球上面,除了偶尔碰撞出的火花与刺耳的剑鸣,就再没有什么反应了。 不占棺材铺里的老头看得眯起了双眼,啧啧地说:“这哪里还是耍剑啊,跟仙人施法似的,美滴很呀!” 从叶云生开始变招使出剑舞的时候,众人所在的位置,一直打出去将近十丈,分出了胜负。 老大,老三,老四,三人手里的剑都飞到了空中,老二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内息过度透支,拼命地喘气,平复气血沸腾的经脉。 三把剑在空中飞舞抖动,像飞蛇,远远地落到一户人家屋顶,并排插在一柄宽剑后面,一字排开,从他们所站的位置看过去,宛如在人家屋顶插了四支长香。 红色的披风虽然在主人停下后失去了拉扯的动力,可刚好有一阵大风吹来。 它便胡乱的,又仿佛水浪般起落,飘舞。 叶云生低头看了一眼,轻轻地说:“老伙计……还不赖,对吧?” “你这是什么剑法?”老三王力之前一肚子的火气随着手里飞出去的剑,在空中悠悠荡荡,泄得干干净净。 朱达说道:“我从未见过这种剑法。初看只是挽剑花,再看是剑舞,最后万剑成圆,却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对着曾经过往付之一笑,有时候事情很简单,就是学得太多,又好似都忘了,忘了不知——就好像是一句话写到某一处,一个词儿自然而然地蹦了出来,连自己都不知这个词是从哪里看来的。 “学的剑法过多,以前总想把每一招都连下去,就这样舞一天的剑,后来悟了剑道,才发现不用去想,只要舞的快了,快过思想,就能把所有剑招都连在一起,而我只需要跟着手里的剑,随剑而行,便可以了。” 天水四仙俱都在摇头,朱达抱拳道:“平生能够见到此等难以想象的剑法,该是多么幸运!恕我冒昧请教,这难道就是无用剑法?” 叶云生颔首说道:“‘无用剑法’第一式‘一剑生花,圆来如此’。” 天水四仙一起抱拳道:“好剑法,佩服!” 叶云生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上的四把长剑,心想,不管徐青做了什么,比之那些龌龊卑鄙之人,无疑是高洁纯粹的。 输了,便任由剑插在那边,即便四位师叔将要败了,也不去拿来。 说说容易,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他对着徐青抱拳行了一礼,说道:“徐兄,莫要阻我。” 徐青怔在那里,叹了口气说道:“当年定风波剑会,我就感觉后十手剑招,尽在叶兄眼底,这些年也曾怀疑过,终究叶兄成了俗世中的常人,不再参与江湖事,也就渐渐忘了……今日想来,或许是天意如此,叶兄剑道天赋无人能及,过往的败绩与苦难,怕也只是天道在磨砺你而已。” 叶云生苦笑道:“看来徐兄还是要阻我。” 徐青淡淡地道:“学剑之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风骨,怎能丢了?” 叶云生深吸一口气,已是内息鼓荡,说道:“叶某为妻子,兄弟,至交报仇,已是亡命徒,不会顾及一二人情面与性命。” 天水四仙一齐来到徐青身边,“四位师叔……”四人一齐出手,徐青根本就没有反应,一下子就扑倒在地上。 “叶云生,你是昱王剑前辈的弟子,是我们河东武林中人,不要轻易死了。” 叶云生也没有料到会是如此。 一边是长安官场权贵,另一边是河东武林中的晚辈。 这等于是放弃了去巴结新来的领导,而选择同村只照过一次面的穷小子,还不是亲戚。 叶云生抱剑弯腰,满怀敬意——敬的是河东太乙剑派的堂皇大气,四位前辈剑客的骄傲与执着。 望着三人飞到屋顶取下来剑,老三王力背着昏迷不醒的徐青,向着城外的方向走去,越来越远。 靠近通向城中甬道的地方已经聚了十几名捕快差役,见无人死伤,而且对战一方是太乙剑派,还输了……好些个吓得掉头就跑了。 叶云生呼出气,感觉口很渴,茫然四顾,茶坊酒铺都不远,可身上没有带钱啊…… 他顿时苦恼起来,穿得这么帅有什么用?连一个铜钱都没有! 颓爆了。 还圆来如此…… 第一百零六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我说你,比试好了就走吧,别在这里站着,附近的人都不敢走这条路了。” 他转身看过去,是个年轻的捕快,小眼睛,长鼻子,龅牙,中等个子,挎着铁尺。 “好的,好的,这就走。” 可他别的地方不去,竟笔直地走到这名捕快身前! “你干嘛?”捕快手按着铁尺,只等他发难。 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弯腰行礼,问道:“在下方才大打一场,口渴得很,能否向小哥借两文钱,去买一碗酒喝?” 年轻的捕快呆了好半天,才在他保持不动的询问姿势下,摸出一吊钱来。 “小哥怎么称呼?回头我来还你钱。” “啊?不用不用,这一点钱……” “捕快小哥真是豪爽,好人,嗯,真是好人!”他笑着拿了钱,转身就跑去一家酒铺。 年轻的捕快原本以为还要打上一场——跟着父亲自小学艺,终于能与江湖上的高手比试了。 为什么…… 在酒铺子里要了一坛半斤装的酒,提在手上喝,他再一次路过不占棺材铺,听见老头正跟前边走过去的人吆喝:老店仅余四口棺材,手艺精湛,做工考究,常价七成抬走。 他不由笑了笑,对老头说道:“店家,才小半天的工夫,就一成价让了?” 老头一副有什么说什么的模样,“留着棺材过小年不吉利啊,酉时前不卖出去,小老儿还须请人抬了走,到别的地方搁几天,等年后再抬回来。这一来一去,不折本了嘛!” 叶云生喝着酒,说道:“如此,不若卖与我。” 老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与你买卖?你想多少银子拿去?” 叶云生道:“非是我去经营取利……四个棺材,我也是帮人要价,顺道也好让棺材离了贵店,保明年平安,财进斗金。” 见老头不做声响,似在考虑,他弯着嘴角又说道:“不瞒您说,此刻我连个本钱也没有,但我知道城中今晚有大人物家中报丧,需用棺材。” 老头一脸不想听,低头喝酒。 没钱谈什么买卖,大抵心里是这般想的…… 叶云生笑了笑,说道:“这世上,有人骗吃的,有人骗银子,有人骗美女,有人骗座位,可你见过有谁骗棺材的?” “四个棺材,你打算怎么运走?” 老头有些没底气,找别的法子来拒绝。 叶云生道:“劳烦店家,去请了相熟的跑腿,跟我将棺材送上门去,到了地方,银子拿来就给跑腿,少不了您的。” 老头喝了杯子里的酒,抿着酒味考虑了会儿,问道:“你要抽多少?” “你给个数吧?” 老头伸出一根手指。 他点了点头,笑着。 有人戏言,大宋最不缺的就是跑腿。 因为大宋的人懒,有钱……又懒又有钱。 家家户户都不乐意自己做饭吃,尤其是早上起来,就跑出去吃,或者叫闲在街上的跑腿,带一些吃的到家里。 跑腿送吃的,最为主要;也有送货的,送酒送米送杂嚼,但凡在家里不想动弹,都能唤了街上的跑腿。甚至夸张到有人送礼,都是让跑腿送去的。 许多跑腿都是城里的,相熟的,也不愁东西丢了。 当然了,没钱就不行了,谁爱理你! 叶云生看着老头跑了出去,寻熟悉的跑腿去了。 他坐到老头之前的位置,边上摆放着一张颇多裂纹,掉色而斑驳的酒案。 上面有一壶老酒,一只酒杯。 他晃了下酒壶,看了眼还趴在地上的老狗,摸了摸它的头和耳朵,然后张望了一阵,老头已经不见了踪影。 将老头还剩着的半壶酒倒进自己酒壶里,闻了闻,还成…… 天边出现了晚霞,他坐在别人的店里,喝着别人的酒。 老头领着四个年轻的汉子回来,安排着将棺材装上了一辆马车。 这马车就两匹马拖一辆平板车,十分简陋。 四个年轻的汉子一只只棺材抬了上去,下面两只,上面两只,外边盖了层大油布,既防雨水又避免难看,搬置妥当,老头最后叮嘱了几句。 这才出发,前边两匹马,一人一匹牵着,后边板车两边也扶着两人,由叶云生领着他们向城中去。 走过进城中的甬道,前边的汉子转头向他问道:“不知是去哪家府上?” 他摇晃着酒坛,忽然有些舍不得其中的酒,虽然只剩了不足两口的酒。 ——可为什么前边喝来就没有这种不舍? “只管往前走就是了。”他如此说道。 这条街好似很长,他在长安城住了这许多年,都不怎么来过。 街上十分的安静,不像别的小门小户,这里的人家都是庭院深深,街上就不能再轻易地看到人家家里,或是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来往的人不是坐车就是骑马,像他们这种靠脚走路的,在这里几乎都是奴仆下人,将近晚上用饭的时间点,这些靠脚走路的又哪里能在街上看得到?几乎都在府邸里面为家主们跑前跑后,伺候着,卑微而顺从。 他与一车棺材在街上慢慢地前行,除了四个跑腿,竟看不到别的人了。 “好汉爷,您跟我们透个底吧,到底是送哪家去,别送错了地方……挨顿打事小,被绑到衙门里面,要出来可得脱层皮呢!” 他推说不会,哪里肯说出是送到魏显府上,说出来了,这四个跑腿铁定拉着马车掉头就走。 又说了几句,前边街的转角,走出来数人。 天色昏暗,街边都是高墙,不像闹市里灯火辉煌。 直到走近了,两边的人才将彼此看了个清楚。 叶云生在他们刚走出来的时候,运内息于双目,瞧仔细对方。 领头走在前边的人倒是有些眼熟,是个三十多岁的道士,两颊有剑疤,短眉小眼,阴沟鼻,一身崭新的紫色道袍。 是谁呢?他想了会儿。 走得近来,就是四个跑腿也听见对方几人开口说话。 “这铁剑书生徐青既然是魏大人的亲戚,又是去接太乙剑派的高人,哪有迟迟未到,让魏大人都等了焦急的道理?” “不是说遇到仇家寻衅?” “屁话,谁吃了豹子胆,敢跟铁剑书生还有天水四仙动手?尤其是今天这种日子!” “都不是没脑子的憨货!南海悬佛,长安剑王,血肉屠夫,此三位就在府里,更别说长安城附近江湖豪杰,一共来了三十多位。” 他拿着酒坛子,望了眼天边的晚霞,忽然开口说道:“当面可是野狐子?” 第一百零七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那身穿紫色道服的道士手挽拂尘,看他一身装扮姿态不俗,打了个道揖,唱了声喏,说道:“正是贫道,不知尊驾何人,请恕贫道眼拙。” 叶云生笑了笑,说道:“我与道士你只有一面之缘。那天听海,谢鼎,林老鬼俱在,你我同车而坐,便在这长安城中。” 野狐子低头深思,马上就抬起头来,一脸阴晴不定。 “徐青和天水四仙呢?” 他极为潇洒的将酒坛子里的酒都倒进嘴里,一甩手,丢了坛子,耳中听碎,忽然心里起了一阵热血。 “被我打跑了。” “不可能!我知你底细,你在定风波剑会后退出江湖,至今已有七年,而且你在剑会之前,百多次比剑没有一次胜过!你这个人间无用,凭什么对付的了徐青,还有他那四位师叔?” 野狐子自信满满地说了一番话,他边上一共七名江湖汉子,俱是魏府上的食客打手。 叶云生正要说话,就见对方几名江湖人冲了上来。 原来这些人平日里在魏显府上,吃着白食,尽干些欺负良善百姓的勾当,在江湖上反倒走动得少;而野狐子在魏府并未有多少权威,一来时日尚短,二来对付凌云剑仙在他们这些府上的食客来看,如同捡了个便宜。 故而谁也不信服,急着表现立功,根本就不等他令下行事。 叶云生只想找野狐子给子墨报仇,毕竟这道士是参与者。至于另外几人,都不认识,打跑了就是……可现在对方急哄哄地冲过来,出手又恶又狠,招呼都不打一个…… 五步开外,进他剑圈还需两步。于是他还有余暇,轻轻地吐了两个字。 “也好。” 剑光在身前画了道半圆,又长又宽,在野狐子看来,深感怪异:这人如何将一招普普通通的横斩,斩出这么大一片空间来的? 出手的有六个人,还剩了一个江湖人在野狐子身后,正好在他出剑的时候,想起来该和伙伴同进同退,就冲了上来。然后这人见着夸张无比的巨大的剑圈,又看着六名同伴,好似在一瞬间就被剑光斩成了两半。 有的上半身冲出去,下半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有的个子矮,胸口的位置被斩开,都是胸骨,骨头被剑锋快速斩开的声音刺耳至极,似乎能钻到人的魂儿里面。 有的正好是肚子眼上被切开,像个气泡炸开来,血溅得四面八方到处都是,边上站着的人连个躲得地方都没有。 在这个江湖人的视野里,除了飞溅的血,皮肉上白花花的油脂,黄色的胆汁,在空中被剑锋切开飞舞的还有一只只血泡,这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如此多的血泡!却是六个人一个个身子上破开的伤口里血液飞出去,向着剑锋的轨迹,一个相同的方向飞溅碰撞而形成的血泡,大小不一,在空中飘飞,随着血液,油脂,肚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纷纷坠下来,这些血泡还在空中,飞出去了两三步远,才破碎消散。 这名江湖人本要挥出拳头,这时候忽然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出去了——脚脖子,膝盖,胯,腰,脖子,都像是失去了支撑。 这并没有什么,因为人在极大的惊怖中,浑身发软是很正常的,更严重的会发生癫痫,失禁…… “好凌厉的剑!你真是人间无用叶云生?” 他笑了笑,说道:“如假包换。” 地上的这名江湖人艰难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冷汗,看着他——为什么他身上没有洒到血呢? 在他头顶还有一股血雾在慢慢地飘沉。 他身边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力量,把这股淡淡的红色的血雾给挡了开去。 野狐子忽然甩手飞出一根断魂钉,食指长短的钉子没入地上的江湖人后脑勺,顿时将之击杀。 江湖上普通的断魂钉多是生锈的长钉,手指长短,破风行疾,声希难察。 叶云生扯起嘴角,不耻地说道:“杀人灭口,怕坏了名声?” 野狐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贫道与阁下未有不共戴天之仇,阁下此等身手,贫道有自知之明,绝难抵挡,为何还要自寻死路?生而求活,并不可耻。” 叶云生道:“你搞错了一件事。” 野狐子沉声问道:“何事?” 叶云生道:“我不是来跟人讲道理的。” 野狐子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叶云生道:“报仇,杀人!” 断魂钉的幽暗的光一闪而过,眨眼的四分之一,发出一声轻微的铁器摩擦声,在这个眨眼完成的时间里,叶云生的剑撩到野狐子拂尘上。 野狐子深山里苦练的一手拂尘,有水泼不入的功力。可惜遇到叶云生的奈落,被他一剑削得拂尘毁去,漫天银丝乱舞。 在这银丝如雨中,剑光前掠穿过,剑尖抖了一抖,便收了回来,“锵”地一声入了剑鞘。 踉跄跌退的野狐子被开膛破肚,凄厉地惨嚎了一声,在地上滚来滚去,肚肠滑了出来,滚到第三圈,终于两腿一伸死了。 他静了片刻,回头看去,四个跑腿的,都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好似被吓傻了。见了他一对古井无波的目光,忽然发了声喊,一个个连滚带爬的逃了。 街上又安静下来,倒是边上一户大院里有人暗暗地摆弄兵器,或许是怕他这个歹人闯进去祸害。 他低着头,看脚边上的血缓缓地流动,笑着说:“如此也好,我自己送去。” 牵了马缰,他徐徐向街的尽处走去。 长街尽处,左弯两百步,就到魏显的府邸,他越走,离府中的人声鼎沸,热闹嘈杂也就越近。 敞开的府门里,川流不息的人。 有年轻的书生伴着艺伎,有珠光宝气的夫人携着幼子,有呼朋唤友的江湖豪客,有低调走入的优伶与娼女。 脂粉香,花香,酒香,菜肉香,茶香…… 笑声,招呼声,歌声…… 沿着这条街走两百步,再右弯,走到街中心。 有八名在魏府讨生活的江湖人躺在血泊里,身子冰冷,面容扭曲,其中六人俱都分为两段,其中一人开膛破肚,肠流遍地,另一人后脑勺被打入断魂钉,七窍流血。 “贵客上门,老仆有礼。” 迎客拱手施礼,他亦施礼,并道:“在下这里有一车礼物送魏大人。” 这迎客替主人谢了,然后命两个小厮去牵马,先入院里马厩边停放,此时客人多数已至,马厩里停满了马儿,外边还有许多马车停放着,来不及搬卸。 他这辆车就被拉到了最外边,由于上面盖了块大油布,所以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这车上装了四个棺材…… 第一百零八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走进魏府的院子,稍一打量,便知是廊院式结构,其实盛唐之后,廊庑已经成为了主流,但总是没有廊院来得堂皇大气。 像不见光怀家怀经和姒慧所住的那个院子就是廊庑式,长方形院落四边建屋,以廊连接,中间露庭院,称为 “堂下周屋”。像魏府这种廊院式的院落,四边回廊,围着中间的屋子。 两者的区别就是前者把屋子建在周围,后者把屋子建在中间。他听到边上有犬吠声,向左手边看去,三十步外有木篱圈了块藏,养了几只大狗,或许是嫌今晚的魏府太过吵闹。 沿着藏往里是长廊亭榭,下有流水,上有青瓦,江南的风情。水流边上有型的风车,抬水到内流竹,喂到另一边的池塘里,不甚精致美观,但应了泽位易水,可财源广来,布置有理。 沿此长廊,转到大堂的主屋边上,与右边的长廊,把一进圈在了里面。 右边长廊红灯高挂,有许多女子在蹴鞠,边上围着一群男子,有老有少……他的目光在一名女子的腿上——红色的绣鞋,白色的袜,粉色的裤子。 挂着铃铛的鞠在脚背上起起落落,就掉不下来。她的腿线十分优美,紧绷的腿在每次抬起来,绷起脚背的时候,就会撑开裤腿,显出轮廓来。 比什么都不穿还要诱人。可惜背着身子,看不到正脸。他舔了舔唇,四处张望,一边往里面走。 迎面有数名礼记,其中一个来到他身前,施礼,再将簿子托在掌心,呈在他的面前。 叫他签名,他看簿子上许多人写的乱七八糟,还有画个圆圈当名字的,笑眯眯地将叶云生三个字写了上去,然后在后面送的礼物一栏,写了 “一车四只棺材。”那礼记看了下,也没有看清楚,就跑去给下一个走进来的客人签名。 他笑了笑,颇有些无趣。听着唱礼人朗声念道:“徐三公一品珊瑚,两斤青花石,珍珠翡翠一串。”唱礼,其实就是将礼记本子上写的礼物念出来,祝兴所用。 可以让宾客觉得自己参加了极大的一个盛会——所以很多画了圈,什么也没送的人,都会被安排一个名字,并且送了价值不菲的礼品……叫外人听来,好像这家主人,是全城最受拥戴的人物。 哪怕参与其中的人,很多也听不出来,只会赞道,瞧瞧,送了这么多名贵的东西! 来的人简直各个都是非富即贵呀!叶云生登记的那一本簿子还在刚才那个礼记厮手里,一时间唱不到他。 其实唱礼人都要专门请的,就像他正看着的那名唱礼人,画了个白乎乎的脸,描眉点唇,像个戏子,念就似唱一般,抑扬顿挫,节奏自如。 他往前走,正堂拦住了,这会儿里面其实也没有人,大家都聚在堂后的庭院里。 跟着三三两两的人,慢慢地绕过右手边的长廊,进了月门,从一片竹林假山中的径穿行而过,入了正庭,此时已坐了不下五六十人。 三人并排而坐的长案,南北对坐,一面三排,摆了六排,一排八张。中间留了一圈脚脖子高的舞台,几名女子正在上边合奏。 前面两排已经坐满了人,他站那儿张望,寻得最前面的主案上一人,四十余岁,身材矮胖,一张刻薄的脸上带着笑容,却看不到一丝真乐。 他心里想着:这就是魏显了。对首一名光头的和尚,下首枯瘦的老头,并坐一名锦衣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案上却搁了把剑。 九难,林老鬼,谢鼎……乐声忽歇。好似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刚刚也没有留意,台上几名女子合奏的乐曲。 不注意的时候,耳朵听着了,就像没有听见。这一停,恰到好处,把场中众饶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他也望到台上,琴师挥动指尖,红唇凑到笛上,前奏一起,就听出了是刘禹锡的诗。 果然,有女子嗓音凄楚哀切,唱道:“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唱到此处,骤然提起音高,的身子里竟然迸发出让人吃惊的力量。 歌声一扫之前的低沉,变得高亢振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他笑了笑,正要走过去,就闻到身边一阵香风飘近。 是个娘子,眉清目秀,妆容妩媚,露了大片胸脯,短裙薄纱,来妖冶,脚上一双桃花枝所制的木屐,十片蔻丹染得红红。 真是又青涩,又想让人咬上一口。叶云生放镭哈哈哈笑了起来,迎着她,一把搂在怀里。 “哎呀,公子莫要如此!”如这位娘子一般的来了许多,都是魏府上管事叫来助心姐儿,专找孤身前来的男子,相陪于宴上,通常都唤做宴娘。 其实都是娼女。 “怎么,弄疼你了?”他搂着她挤开前边的人,向席位走去。一边走,搂着娘子的手又是抚弄又是捏的——娘子浪笑起来,装作要亲他,又缩了回去。 原本是坐下来后,宴娘才会提出收多少钱。大多眼色好的,能叫高不少,毕竟都坐了下来,男子也好脸面,不方便推脱,叫美丽的娘子离开。 他的眼睛神采不显,可在柔和的目光里,有一种让娘子害怕的东西。 “今晚不方便叫你陪我,下回遇见,再好好玩一场。”娘子心里不高兴——你都不要,干嘛还轻薄人家? 遇上这样的登徒子,只能算是自己倒霉了,闹起来,她肯定要吃亏的。 前边又围了一群人,是在谦让座位的。他还搂着娘子的腰,转了一圈,走进人群里,过了会儿又走了出来,在娘子的脸上亲了一下,笑的嘴都歪了,在她推着他的胸口要逃开去的时候,再捏了捏她的屁股。 靠着南边的第三排长案,就在身前两步的地方。案上有酒,有菜,有瓜果,糕饼。 不远处,魏显,九难,谢鼎,林老鬼……在等老云?反正不是等人间无用叶云生! 都在这里了。真好……他随便挑了一张长案,坐了下去,将腿在案下盘起来,然后拿了摆在上边的酒,倒入嘴里。 西凤酒。晴子在的话一定好,她是最喜欢喝此酒的。他一口气将长嘴酒瓶里的五两酒都喝到肚里,然后喃喃地, “喝来,都没有什么滋味呢!” 第一百零九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前边有小厮走动,他挥了挥手,招来小厮又要了酒来。 等着酒的时候,一阵熟悉的香风飘近——他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都不转头去看,伸手搂了小娘子,将她拉扯到近处,香喷喷的滑滑的脸蛋贴着面颊。 “为了你好,才让你走的,还要凑过来,你猜猜我口袋里有几个钱?” 小娘子妩媚的眼睛瞧着他的双眼,似在看他有没有撒谎。 “真的得走,在我身边,你要倒霉的!” 小娘子看出他不会生气,大着胆子伸手到他怀里摸索。 他由着她胡摸,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蜻蜓点水,温柔至极,亲得她整个身子都缩了一缩。 小厮端着盘子,将两壶酒置在案上,羡慕地看了他一眼。 他像个浪荡子轻薄着怀里的小娘子——小娘子被他亲着亲着,宛如喝醉了似的,忽然感到脸上冰凉凉的有着什么。 睁开双眼,借着天边的余光和院里长廊悬挂的红灯,她看到这紧紧搂住自己的男子,咧着嘴笑,眼中却有几滴泪水,滑过鼻尖,落在了她的脸上。 他也发现了,笑得更是肆无忌惮,伸指抹去了泪,勾指一弹,状极潇洒。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唱礼声音动人,如歌咏般唱道:“叶云生,一车四只棺材。” 嘈杂的声音从正堂前边消散了,像是有什么在阻止世间的一切喧哗,而安静似水悄然流动,从外边淌到席间。 这一刻,整座魏府,如同荒凉的祠堂,只有残风阵阵。 他伸手拿了酒瓶,将酒倒进嘴里。 然后,他抬头,看了眼天边最后的晚霞。 ………… “叶云生,给我滚出来!”九难一声大吼,运足了内力,震得附近无数宾客惨嚎连天,晕过去的,捂着耳朵的,跌得东倒西歪的,还有直接吐了的……哪怕稍远一些的也被吓得退开几步。声浪将叶云生酒案上的盘中瓜果菜肴震得散出了许多。 东禅的神照天息灾啊,给九难这和尚修到了阿那含果境界,确实非同小可!不过,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强横…… 叶云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散,目光离开那已经被黑暗吞噬的夜空,他也不看身边没有摸到银子而生着闷气的小娘子,拿着奈落,走到中间的台子上边。 乐师俱散,九难依然坐在案后,倒是剑王和林老鬼都守在了魏显身边。 没有防到敌人的暗箭,却是先挡了一波九难的吼声——魏显就坐在九难对面,没有他们两人在旁边运功抵挡,早已被九难带着神照天息灾内力的吼声,给震晕过去了。 九难四处寻找了一阵,问道:“云五靖呢?” “没来。”他在台子中心站着,边上还有一张琴与琴架未及带走。 “就你一人?” “就我一人。”他重复道。 “人间无用,你找死!”九难猛地推倒酒案,连搁在腿脚边的长剑都不拿,直接冲了上去,到叶云生近前就挥了一巴掌! 叶云生双眼看着他冲过来,眨也不眨,也挥出一巴掌,正好拍在九难的手掌上。 “啪”! 一声巨响,叶云生与九难各退了一步。 九难惊讶地喊起来:“怎么可能!你这废物,何时有这般高明的内功了?” 不久之前,他还在叶云生家里较量过内力,在他眼里,叶云生内功低微,不足挂齿。才这么些日子,就能与他不相上下,简直叫人难以想象! 叶云生也不解释,只说道:“九难,去拿剑来。” 九难忍不住大笑,笑声刺耳,煞气滔天,戟指叶云生道:“连凌云剑仙方子墨都败在我的剑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向我邀战?”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在下人间无用,叶云生。” “呸,人间无用,还有脸说?” 叶云生问道:“我的人间无用,和你的人间无用,不一样。” 九难道:“哪里不一样?不都是天下间无用之人?” 叶云生平举奈落,剑鞘剑柄俱是黑色,看上去普普通通,无甚出奇。他亦用平常的语气,说道:“铁剑书生徐青与天水四仙已被我打跑,野狐子一干人等刚刚死在这柄剑下。只要我将剑拔出了剑鞘,天上神仙不算,地府小鬼除开,在此人间,谁来都没用……谓之人间无用。” 他将剑抬高了些,说:“九难,轮到你了。怎么,不敢拿剑?” 九难被他一顿言语给气笑了,连声说好,抹身回去提了剑,再对魏显说道:“魏大人,江湖人比斗,常人就请了吧!” 原本还担心来报仇之人,可听了半天,是个什么人间无用?既然不是无法无天云五靖,魏显也没有放心上,有南海悬佛此等高手,兼之长安剑王,血肉屠刀俱在身旁,更有三十多名附近各路江湖人士,自是高枕无忧,哪里会怕一名受尽江湖中人嘲笑的剑客! 可听了九难的话,除了江湖中人,要他将今夜府上的其余客人都请走,不免愣住了。 “这是为何?” 九难瞪眼,咧嘴,露牙,一副凶相,又是冷厉又是骄傲,“我辈习武,剑在手里,以生死问道,哪里是给俗世人瞧的?大人不懂?莫不是将我等当成了耍把戏的,或是那些唱曲儿的?他若不是也要向你寻仇,这里你也坐不得!” 魏显被他说的面色涨红,有怒而发不得,只能叫了家院,管事,与府上宾客解释。 其实不用这些下人难做,无论是官府里的同事,还是城中豪富之人,哪怕身份卑微的优伶,娼女,那些宴娘,都巴不得赶紧离去。 江湖人寻仇这种事情,肯定是要流血的,哪个知道最后流的是谁身上的血? 叶云生安静地站着,什么念头都没有,九难不是徐青,三个徐青都比不了一个九难;也不是天水四仙,他现在还判断不出两者谁强谁弱,但可以肯定天水四仙并没有杀他之心,四位前辈剑上都留了余地,和生死比斗是不同的。 当然了,更不用提野狐子这等杂鱼了…… 他曾详细地询问过小楚,因为当时楚客行亲眼目睹了子墨与九难的整个比剑过程。 实际上他并无多少把握能够胜过九难。 “叶云生,你为今晚找我,准备了多久?安排了几路剑术?” “不曾有过准备,也不敢预先设计破敌剑招。” “为何?” “精心准备为求,有求则有应,有应必有痕迹。唯心中无求,剑出无应,才可从心所欲,道法自然。” 九难沉思了片刻,已是不再小觑于他,言说:“虽然你我剑道不是一个路数,但你剑道心境着实高明,已可让我放手一战。” 和尚今晚参加宴席,所以披了赭色的祖衣,以示对魏显魏大人的尊重。 当然不会穿着祖衣比剑,碍手碍脚不说,伤了某处,也是要心疼的。 九难脱了去,叠好放在远处的一张酒案上面。里面是一套四海为家的行者衣——杂色,破旧,多有补丁;斜襟,短打,束袖,方便利落。 叶云生解了披风,也叠了起来,放到方才坐的酒案上——那位被他轻薄的小娘子与别的宾客一起走了。 他没有想,所以也没有道别。 只是简简单单的,比剑前的准备,就让魏显身边的谢鼎与林老鬼有股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因为这两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松弛,自信,与专注,实在太过吓人了。 庭院里最边上的竹林里有一些魏府的仆人躲着观望,另外就是三十多名江湖中人,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来历。 一名老家院走到魏显跟前说了句,大郎,客人都离开了。 魏显说道:“你也下去吧。” 这名老家院绕着中间的台子,走进了小竹林中。 在场诸人,除了魏显,便都是江湖中人了。 第一百一十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魏府正堂后面的这处庭院约有大半亩地,中间的台子不过占了七、八丈见方。 此刻,台上只有两人站着,面对面,相距三丈。 在四周,离台子或近或远的地方,有人坐在酒案后倒酒,有人抱着兵器像旗杆一样,有人三三两两的站一堆小声地讨论……或东或西,台子两面都有不少,就是在台上两人身后,却没有人站着。 上边的两个人也根本就不看周围这些,此时此刻,七、八丈见方的台子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了。 只有台上的一切,对于两人来说,是存在的。 所以,周围这些江湖人的潜意识下的默契行为,其实并无多少意义。 叶云生一身红衣,手持黑剑,戴白玉莲花冠,踏黑色薄底快靴,挂黑色道穗,整个人看上去红里夹黑,深沉,风流,加上半头白发,并有一丝悲怆。 九难一身杂色行者衣,传统里四海为家行走天下的和尚,所穿的便服,尽管有不少补丁,破出来的线头,瞧着落魄而随性,但穿在这名和尚身上,却像是灰熊体表的杂毛,再是糟乱滑稽,也难以让人笑出声来。 两人都持着剑。 叶云生先拔了剑出来。 好似有一滴不引人注意的小水滴,落到了一片静谧的湖心中。 发出了轻轻的水滴声。 “好剑!”九难叹道。 周围一些懂剑的江湖人顿时哗然,甚至原本一些在远处的急忙挪到近前,就为了看清叶云生手里的宝剑。 “过奖!此剑名为奈落。” 九难一撇嘴,不哂而道:“取名之人估计是个女子,可惜了这把好剑!” 可惜吗? 叶云生淡淡地道:“不可惜。” 不能在这样的夜里,喝着酒,拥着你,或者与你在街上漫步,或者飞檐走壁,体会风的自由自在,或者看你白衣月下一抹幽幽倩影。 才是真的可惜呢! 他之前一动不动,一动就到了九难面前,剑鞘插在之前所站的位置,木架子搭起来的台子,被剑鞘插破了竖在那儿,距离叶云生此刻的位置,足足三丈之地,许多江湖人甚至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过去的。 但九难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拔出剑挡下叶云生的剑影,两人拿住剑桩,斗了起来,俱都原地出剑,足下牢牢地扎在台上。 不走位,不移形,许多剑招就使不出来了,所谓剑随身动,人剑合一,就是剑要游走,身形步法都要配合。 两人拿住剑桩出剑,既比拼内力,又看彼此剑招的掌握,一连三十多招过去,九难后退一步,拉开两人剑圈的距离。 两者斗剑,剑圈越近,剑招越快,相反,剑圈越远,对方剑尖行动的轨迹就越长,到达攻击位置的时间也越慢,施展的空间就越大了。 这一步也意味着九难挡不住叶云生的剑招,只有拉开剑圈才能稍稍缓上一口气。 他往后退,叶云生当然要向前进,随着两人一进一退,剑桩移动,身形也施展起来,两人的剑影顿时光华绚丽,剑圈暴涨,扩大了一倍的距离。 台子下边有江湖中人讨论,“那人使得什么招数?剑使得太快了,我都看不清楚。” 一时间没有人答他,台上又走了三十多招,还是没有人说得出来,一时间台下诸人都是闷闷地看着,各有心思。 叶云生的剑招真是快到了只有剑影,与一些些隐约的剑光,漫天闪烁,至于手里的剑身模样,根本就无人能够看清——即便九难也是如此。 剑招太快,所以十几招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好似才一会儿就百招过去了…… “是追光断影剑法。”终于有人看出来了。 “老天!纵横河东的昱王剑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哎呀,使这般快做什么,慢一些,叫我看个清楚啊!” 当然,说这话的人马上被周围一些人给鄙视了。 众人自觉躲开这名不入流的江湖人士。 两句话的时间,叶云生剑光侵入九难剑圈,他并未使别的剑招,只把昱王剑师傅的绝技追光断影剑法使得密不透风,一招快过一招。 九难以神照天息灾催动天王护法剑,这九九八十一式天王护法剑守的滴水不漏,功架稳固,内息丝毫不乱。 但守的再好,不攻击是赢不了人的。 他被叶云生压着打,一退再退,几乎是绕着台子退了一圈。 九难乃是凶神恶煞之辈,且自视甚高,如何肯被叶云生压着打? 这会儿,几乎是方子墨与九难比剑的情景重现。 不过叶云生的优势更明显,子墨逼不退九难,而在叶云生的追光断影剑法攻势之下,九难不退就守不住。 叶云生剑势也无法再快,明光照神守尽在剑上,与九难的神照天息灾比拼之下,一时间难分高低。 想当日方子墨与九难比剑,子墨以飞剑入青云的剑步合一压制九难,九难靠深厚内功与剑势稳守,久久不分胜负,逼得两人互相寻得机会攻击彼此的破绽,而九难趁机使出天王护法剑中的藏招“诸法无明”,刺中子墨。 叶云生虽然不是靠剑步合一的身法来压制九难,但形势相差仿佛,亦是大致如此。 九难心里急躁起来,因为他发现叶云生内功心法玄妙神秘,一口气息竟然深不见底,悠长无比。比较下来,即使他守到最后,也会被叶云生给耗光内力。 他现在守六到十剑出一剑,这一剑是唯一的攻击机会,必须把握住! 九难使了一招“三生同往”,小角度抖了三下剑影,挡住了叶云生的两招,第三招勾手转腕,剑影从上至下,到他面前又是横里一切。正好九难需要叶云生的剑晃到他的左手,“三生同往”之后接上一招“降魔扬善”,明明是佛家正大光明的一记直刺,在他手里却变得好似恶龙探头,凶狠绝伦。 叶云生剑已经切到他的左边,见他正中刺来,立即扭剑使了一招削他的胳膊,他要继续刺过来,叶云生有把握先削掉他胳膊上的肱骨。 九难看他剑光闪烁,快到极致,仍在自己左手的位置,斜斜地抹向持剑的右手上臂。 上当了!叶云生露出了破绽! 九难心里波澜不惊,面上更是不动声色,只是浑身内力如滔天巨浪汹涌而起,全部聚到了剑尖之上。 只有变招,才需要如此不顾一切的鼓荡内力。 天王护法剑有八十二式,哪怕楚客行将当日打败方子墨的招式与情景,详细地告诉叶云生,叫他知道…… 可那有怎样? 九难确信叶云生他绝对防不住! 东禅绝学天王护法剑的藏剑,“诸法无明”,面对过此剑的人,借已死在剑下,无一能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躲在屋檐下看着外边纷纷扬扬的雪花,再捧着一碗热乎乎的莲子羹,喝得鼻尖冒汗,阿雨真觉得赵馀家里太好了,她喜欢呆在这里的时光,有爹爹教剑,说说玩笑话,陪着打来打去,还每次都被她打败。 “爹爹,你说那些强盗都在夜里打家劫舍,是不是因为大侠不敢在天黑的时候找他们呀?” “呃。” “爹爹?” “阿雨,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大侠都不怕天黑的呀。不对,大人们都不怕天黑的。” “哈哈,爹爹好笨!” “我怎么笨了?” “天黑大侠就看不到强盗的剑了啊,这样大侠去抓强盗,会被他们杀死的。所以大侠不敢在天黑后去阻止强盗!” “不会的,晚上也是有月光,有灯火的。”赵馀插了句嘴。 “屋子里不点灯,不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吗?” “阿雨,人有五感,形、声、闻、味、触,也就是你看到的形状,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气息,尝到的味道,碰到的触觉。即使看不到,内功有成的人也可以通过声音,气息,味道,触觉来判断对方使出的招式。” “味道也行?” “嗯,以前有个很厉害的人,他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出,身上没有感觉。” “为什么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出呢?” “因为他眼睛瞎了,耳朵聋了,鼻子也没有了。” “身上怎么会没有感觉?”赵馀又打岔了,实在太过好奇。 “这个人小的时候家里着火了,整个身子都被烧着,皮肤都毁了,然后拜了一位大魔头,学了非常厉害的魔功,浑身通红,长了一层硬皮,不过失去了触觉。” “他这样,还能和人打架?”两个小孩子都好奇万分,阿雨满脸都是兴致地问。 “他啊,就像我这样……” “啊哈哈哈,爹爹,你的样子好像小狗!” “师傅,你伸舌头做什么?” “靠舌头上的味道,来判断对方出手的位置。” “爹爹(师傅),你骗人!”两个小家伙嚷了起来。 他大笑起来。 ………… 如果只是剑身消失了,子墨应该能够通过九难的手腕,肩膀,膝盖三个部位的角度来判断出大致的出剑角度和位置。 小楚说,那时候他就在边上看着,只见到九难手里的剑出招,至中途忽然剑身隐遁,子墨防了一招,然后被刺中了胸口。 防不住,说明这一招并非如此简单只是把剑身隐遁而已。 记得听海曾经说,这一招剑法叫‘诸法无明’,唯有绝大执念之人,能够入了空,无有一切,才能使出这招剑法来。 所以‘诸法无明’真正要紧的是空。空是大乘佛教的至高境界,也是般若经的根本,便如道家的无。 剑招其实不重要,了解了它的思想根源,便可以想象这一招剑法的模样。 甚至,能够看见子墨面对九难使出“诸法无明”时的无措。因为当时子墨面对的不是一把消失的剑,而是面对了空的一切。 如若本来无一物,你又怎么才能挡住? 剑可以挡住对手的兵器,气劲,拳脚,身体,但挡不住“不存在”。 禅宗三大剑法,论威力,天王护法剑排名第一,江湖中更是有一句警言“天王护法,和尚莫打”,迄今为止,所有见过第八十二式“诸法无明”的人,都已死在这一招剑下。 这个“见”,并不是像楚客行那样在一旁观看。 若非亲自面对,是无法体会这一招剑中真义的。 既然,江湖中至今为止,没有人能够挡住这一招剑法。 那是否说明他也挡不住呢? ………… 九难等到叶云生剑在左手,然后当中刺出,在叶云生斜剑切向持剑胳膊的同时,急速变招,使出了“诸法无明”。 在叶云生的视野里,九难的剑忽然就消失了,他没有惊慌失措的将注意力完全放到对方身上,只凭余光——九难的手腕,肘,肩部,膝,脚尖,都如方才一样,是当中刺出的架势。 如果他判断九难是继续刺来,那么他可以横剑抵挡。 这无疑是死路。 他也可以分析对方变招后大致出剑的角度和位置,然后封挡这些部位。 这还是死路。 眼前的九难的剑不管是没变,还是变了,都是不存在的虚无。 无论他选择哪一个,都会成为下一位“见过这一剑招之人,皆已死于剑下”。 虚无是挡不了的。 所以他并没有选择抵挡,防守。 既然挡不住,为什么我不去进攻? 可是该怎样才能破掉虚无? 他将奈落后撤了一寸两尺,剑尖调整回缩…… 好极了!回去挡吧,看你怎么挡得住!九难心道,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能感觉到长剑刺穿对方身子,那一种破体而出的通透。 但是叶云生的剑并没有完全收回去。 奈落的剑尖划向九难的持剑手腕,若是他手腕不动或是前伸,那么他的剑还没有刺到叶云生,手腕会先被对方砍下来。 想破我的诸法无明? 狗脑子,凭一柄剑就能破得了虚无? 他手腕转动,让过长剑,胯部转动,膝盖略低一尺,脚尖内收,肩抬肘沉——手中长剑还是看不到! 奈落发出“啵”的一声,随着“清澈”的水滴声儿响起,之前剑柄缩回去,剑身弯曲,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弧线,然后剑尖弹出,直取九难胯部。 九难的剑落到了叶云生胸口,为了躲开胯部的攻击,他往后让了让,剑锋只掠过,划开了他胸口的皮肉。 一抹鲜血从两人身上各自飞溅,九难虽然让了一让,但还是没有完全避开,叶云生灌注明光照神守的剑锋同样划开了他的小腹,切到一点胯部上的五枢***劲涌入,将整个足少阳胆经都震得发麻。 怎么回事? 他的剑锋不是被我让过了吗?莫非他的剑还能变长不成? 九难一边运功平复,一边闭合腹部伤口,阻止血流。 叶云生也好不到哪里去,胸口大穴众多,他也需运功平复侵入体内的神照天息灾内力,又要阻止胸部伤口血流。 但两人武艺高超之处就在于,这些同时进行,并还递出长剑,继续拼斗,好似混没有收到影响。 九难这一招直接使出诸法无明,连同剑光一起消失,宛如空手虚握,比划着出招。 叶云生丝毫不受影响,一剑刺到九难的咽喉,九难侧身让过,俯身,剑向叶云生下路走去。他高抬手腕,将奈落倾斜向下。 九难侧身让开刺下来的奈落剑锋,一剑刺中叶云生右腿,可惜让他在剑尖刺破护体罡气的时候避开了一点,没有伤及大筋与骨体。 这和尚也是狠毒,早已准备了后手,正要拧转长剑把他整个右大腿切断,忽然感到肩部一凉,神照天息灾根本来不及聚集抵挡,就被叶云生的奈落宝剑给刺穿,冰冷刺骨的剑身刺入他的后肩,下一刻就要穿透胸膛,他甚至能感觉到剑尖上的气息正在威胁他的心脏与肺部。 怎么可能? 他的剑势明明应该使尽了,为什么还能刺下来? 这个时候,如果想要切断叶云生的大腿,他就要付出自己的性命。 不划算,自然是要躲开的! 他拔剑就势一滚,再站起来忽然感到一阵头晕。 连忙运功将后肩上的伤势稳定,再看叶云生,好似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又挺剑攻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九难忍不住心中疑问,道:“你使得什么剑法,为何剑势如此奇怪?”叶云生一边与他拼了两剑,看九难又拿住了剑桩取守势,便放手使出追光断影剑法,恢复开始的压制打法。 一边他又大大方方地告诉对手:“方才使的两剑,是我近来悟出的‘无用剑法’第二式,‘无物不可,心随我携。”九难见他开口言语自如,剑势紧密如雨,便知他行有余力,也算是探了个深浅,两人比剑至此,对彼此了解确是更明白了些。 只是九难心里另有疑惑难解,为什么呢?因为叶云生方才两剑,他感觉明明已经走到尽处,偏偏还能发力,还能往前。 大抵一个剑手的剑圈或是剑招的范围,都是有底线的,这个底线是这名剑手的手长,臂长,肩到剑的距离。 简单来,一个人出剑能够达到的最大距离,从这个人发力的脚的脚后跟开始算起,到他的剑尖,对于一名高手来,不难估算。 可叶云生方才刺中他的两剑,却超过了这个本来应该是固定的距离。九难是东禅嫡传,在禅宗各派势力中,亦算是顶尖,自学艺,当然也离不开佛学,而佛学难免与道家有共性,甚至其中的学还多有借鉴。 要他凶神恶煞,不算正道,那也没错,可要他学术不精,又怎能悟出 “诸法无明”这等剑术?他一边抵挡,一边想到叶云生所的剑招名字, “无物不可”乃是南华真人《齐物论》中的名句,原本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叶云生攻来的剑尖一点点侵入,形势比方才更为糟糕,九难知道,这是因为他将内里用来稳定伤势,而在剑上少了一份韧性,沉厚的剑势变得单薄了,所以有些抵挡不住。 但这个时候,如果想不明白叶云生的剑招,九难自知再施展 “诸法无明”,也只是与前面一样的结局。南华真人这句话得是:一切事物本来都有它对的地方,一切事物本来都有它适夷地方。 没有什么事物不对,没有什么事物不可。无物不可便是没有什么不可以。 既然叶云生用它来做剑招名字,那么必定要根据它的用意所为。一番思考之后,九难隐约明白过来, “无物不可,心随我斜这一招,不能用心里的认知去判断它的极限,它是超脱事物原本标准的一种超然境界。换个角度想,当叶云生使出这一招的时候,九难要挡住的话,就要超越一般的认知去重新了解——这就是道家思想的厉害之处,达不到这一层境界,就破不了这一眨现在两饶比剑,已经到了你破不了我的剑招,我也找不到破你剑招的方法。如果九难要用 “诸法无明”,叶云生就会用 “无物不可,心随我斜,你是空虚无物,我是无物不可。谁更厉害?之前已经有过结果,只是两败俱伤罢了。九难忽然心头警觉,叶云生的剑尖已经堪堪刺到他的身前一寸。直到这时,九难才发现了叶云生的比剑思路与真正的用意。——虚无是破不聊,只能改变它。诸法无明抵挡不了,破不了,但我能改变它,当 “本来无一物”变得 “到处是尘埃”的时候,你还怎么虚无?九难心中一叹,叶云生其实已经破了他的剑眨了悟 “无明”,在佛家来,便是行将般若,见性成佛,大觉圆满,通法自在。 人家境界已经在他之上了,这剑,还怎么比?他拼尽全力挡了一剑,内力撞在一处,剑身悲鸣,叶云生与他都是身负剑伤,状态不如完好之时,拼力角劲后忍不住浑身一震,各自退了一步。 九难看向手中长剑,只见剑身上缺口甚多,不下七八处,方才一击,更是砍出一道三分之一的破口。 他是二十多年的江湖剑客,走南闯北,经验何等丰富,知道再斗百余招,这柄陪伴了十余年的长剑就要断了。 如此念来,心底更是灰冷无期。这和尚七年前只是与方子墨打了个平手,便铭心镂骨,定要再比一次,且非赢不可,是何等骄傲之人! 原本以为练成了王护法剑的藏瞻诸法无明”,下间便再无敌手,哪里会想到被这个七年前就退出江湖的人间无用,给打到这个地步。 九难心里涌起一股不甘——我还没有输!为了剑道,我可以死,你行不行? 你是人间无用,是退出江湖的胆鬼,是在要害你兄弟的对头上门而不敢反抗的懦夫,你敢不敢与我直面生死? 沉心静气,鼓荡全身的内力,再不压制身上的伤势,血在流,伤口在崩裂,经脉,穴道,在隐隐发涨,针刺般的疼痛! 可九难却痛快之极,兴奋地仰长啸,没错!就是这样,你凭什么赢我? 他双眼凶焰熊熊,直盯着叶云生。这人一身红衣,头上雪白的白玉莲花冠,发丝儿稍乱,腰际悬挂的道穗随风而动。 正笑得十分开心。他在笑什么?九难与叶云生不约而同一起向对方冲了过去。 九难剑从叶云生右肋划过,原本可以再切的深一些,切开叶云生的肝脏,但他被对方的剑斩中胸口,气息走漏,剑上的内力一散,被叶云生的护体罡气给震了出去。 只留晾浅薄的口子。他胸口的剑伤并不重,因为叶云生肋下中剑,奈落上的明光照神守也散去了大半,被他神照息灾给震开去,剑未深入。 两人转身接近,又互相刺了一记,血花飙射。脚下的台子是用木架子拼起来的,作为舞台所用,上面铺了白色的地毯,在两人一会儿分开一会儿接近的拼斗中,逐渐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花,娇艳凄美。 再一次分开,彼此两丈外所立。俱都艰难的喘息。九难身上杂色的行者衣大半染红,血液淌下来,即便如此,在方才的拼斗中,他依然没有占据上风。 因为叶云生采取了与他相同的方式——放弃压制身上伤势,将全部的内力用来出剑。 两人一度以伤换伤。在十招过后,身上大剑伤十二处。相较于九难的面色难看,急躁愤怒。 叶云生一派风淡云轻,好似身上中剑的是另外一个人。而且他一身红衣,也看不出流血。 外人看来,根本不知他伤了几处,伤势多重。唯一有所变化的是,他的衣服稍稍暗沉了一些,变得红中带黑,越发深沉。 受伤是江湖中人,必须习惯的事情。就像拿刀的厨子,手指上被切了,都有心理准备,也可以是早有的觉悟。 第一百一十三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1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记得很早的时候,叶云生就习惯了受伤,若是有相熟之人,例如老云,子墨,晴子,不难知道——在当年他参与宁何两家大战,背着小小的宁红豆,从百多人阵列中冲杀出来,身上的伤势,比这个时候还要惨烈! 当年是上清派镇派内功心法《玄机净根诀》,守护他各处经脉大穴,减缓血液流速,平衡伤势。 而在这个晚上,当第二处伤势出现的时候,也就是九难刺中他的大腿,之后他使出追光断影剑法压制九难,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明光照神守带来的玄妙作用。 他大腿上的那道伤口,在十余招后,竟然束起了口子。 剑仙吕洞宾,道号纯阳子,他所留下来的内功心法《明光照神守》,不仅罡气磅礴,真力悠长,而且在受伤的同时,能够快速地组织肌体自我恢复。 未曾习练此神功之人,实难以想象其玄妙之处。 相较之下,九难的东禅绝学《神照天息灾》,猛烈有余,柔韧不足。与叶云生以伤换伤,相持比拼则是以己之短,击他之长。 两人拼到后来,叶云生越是勇往无前,不计生死,九难越是胆战心惊,踌躇不决。 不说叶云生本来就在内功心法上面占据了优势。只说在心理上,他也不弱于九难。 人不惧死,自有死之珍贵所在——九难为了赢,为了苦练的技艺不输于人,故而不惧死。 只不过他想赢,叶云生又何尝不想赢呢? 问题是,一个自认有才华的人,输了百多场,输了许多年,这样一个人,到底有多想赢? 九难要拼生死,叶云生亦没有退缩的道理。九难忽略了叶云生不惧死的理由…… 在两人对于胜负的坚持之外,叶云生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执念。 “你这个胆小懦弱的无用之人,不怕死吗?” “在下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家,有顺从爱护的妻子,有可爱漂亮的女儿,自是怕死不愿死的。可现在家难保,妻子又被你等害死,女儿也托付至亲之人照料,这具身体的存与亡,便只是我自己的事了。若是能够满足让我消亡的代价,死,固所愿也。” “如何才能让你满足?”九难只觉得双腿发颤,几乎就要站不住了,他提着内力,好容易压下失血过多而产生的晕眩,希望能让叶云生罢手。 叶云生浅笑着,举起奈落,月光照在剑身上,发出柔和的光芒。 “在下要求不高,手里这柄老伙计,多年未曾饮血,自觉寂寞;今日在场诸位,有四人须留下两斗血,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一斗十二斤,一百五十斤的人,大约全身的血是十二斤。 三百斤的人,血全部流完,大约是两斗。 任谁留下两斗血,都是死人。 这四人无疑就是九难,魏显,谢鼎,林老鬼。 俗话说得好,血债血偿,子墨与晴子的坟头太过清冷,不洒下几斗热血,如何能够让他们笑赴黄泉? 九难干笑道:“若是谢鼎、林老鬼两人与我联手,你没有一点机会。” 叶云生怅然地说道:“九难,剑比完了吗?” 九难沉默了片刻,说道:“比完了。” 叶云生问道:“你如何说?” 九难忽然想起方子墨剑败之后,被逼着说的那句话。 “叶云生,你赢了。” 七年前,信义盟与长安几位大人设下定风波剑会,参会的人里,武艺最高无疑是云五靖,再下来是方子墨与九难。当时京兆府附近,永兴军路年轻一代的成名高手,他们两位是最负盛名的剑客。所以当时对阵,方子墨比剑九难,谁都没有话说。 至于叶云生,不是做兄弟的方子墨力挺他,他连剑会的门槛都不够。 即使,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是百年一遇的练剑奇才,其天赋,近代武林无人能及。 可有什么用,现实代表了一切,他就是个人间无用,江湖上一直输的剑客,最没有用的人。 叶云生距离赢,已经好久好久。久的甚至忘记了赢剑的感觉。 在听到九难认输之后,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奈落,然后像是往日里贩面,对前来吃面的人千篇一律的口吻。 那种感觉,谈不上热情,又谈不上冷淡;谈不上熟悉,又谈不上疏离。 “比完了,那我就要报仇了。” 对于胜负的执着,又怎么能和对爱人兄弟的追忆与挽留,对他们被害而起的报仇之心,去比较呢? 报仇不仅仅是因为恨,驱使恨意的原本是爱,心里有多少爱,才会在失去之后,产生多少恨。 而爱与恨,恰恰是人世间,最强烈的情感。 这种情感的作用,才是最大的执念! 报仇! 今夜,他从最开始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就算流完身上的血,也要快意恩仇! 他运起明光照神守,聚起内息在声音里,虽然轻缓,却像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 “在下人间无用叶云生,在此替内子阿谭,凌云剑仙方子墨,其妻张晴子,三人报仇!魏显,九难,谢鼎,林老鬼,不要拖累他人,出来受死!除此之外无关人士,奉劝诸位,切莫多管闲事。不然,勿怪在下长剑无情!” 长安剑王谢鼎与血肉屠刀林老鬼两人守在魏显身前,此时对视一眼,已知九难不行了,两人现在出手,还有一丝机会。 谢鼎狡猾,又鼓动周围江湖中人,“魏大人对江湖朋友向来看重,大伙儿一起上,杀了此人,事后魏大人必然重谢,不会少了诸位的好处!” 魏显也说道:“没错,但凡在此人身上留一处伤,本官酬谢百两白银,击杀者拜为府上第一教习,月供五百两白银!” 这好处足够江湖人动心,即便在叶云生身上刺个小口子,都有一百两白银,赚钱实在太容易了,甚至有人已经打定了主意,趁乱摸鱼,在叶云生死后砍多个十几刀…… 叶云生面不改色,早已料到会是如此……他只淡淡地说道:“只要我将剑拔出了剑鞘,天上的神仙不算,地府的小鬼除开,在这个人间,谁来都没用。” 九难猛地吸气,挥出长剑——不能等叶云生攻来,他的状态已经防不住对方的快剑了。 谢鼎与林老鬼冲上了台,一人出剑,一人挥刀,其余在场的江湖人跟在其后,一时间只见三十多人乱呼呼地围上了台子。 台上还留着的,完整的,琴与琴架,被几名江湖人给踢开,踩碎,踢开,踩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1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不用张望,也知道当下的处境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先挥剑挡开九难刺过来的剑,然后身子随着剑身而转动,再一剑攻到九难身前,被架开去后,他又是一个转身,转了一圈。奈落旋转,抹出一道剑圈又落到九难面前。 九难挡了一招,叶云生长剑又到了身前。 奈落随着他的身子开始旋转,上下翻飞。 再挡开,剑又出现,好似这柄长剑一直在九难身前不曾离开。 九难一口内息完全没有余地换气,只一瞬间就从先手变成了后手,拼命抵挡叶云生的长剑。奈落不停地旋转,快到了在空中产生无数的残象,仿佛千百柄剑一齐向他攻去,要将他吞噬。 在边上众人的眼里,叶云生身边剑光浮动,闪烁,像有一颗星辰坠落凡尘,散发出无比巨大的光幕,围绕着他,化成银色的光球。 到了最后,已分不清楚到底是剑跟着他翩然,还是他跟着剑起舞。 围上前去的江湖人手里兵器五花八门,最前面的已经近到光球边上,来不及反应就按着之前的惯性递出了招式,后面的却已经瞧傻了眼——有些使剑的,如长安剑王谢鼎,想仔细看叶云生挥舞的剑势,看得眼花缭乱,竟然不知应将手中长剑攻向何处。 只见从叶云生身边,沿着光球所在,爆发出一波红色的雨,四面八方喷射出去,竟是近处的江湖人被他旋转舞动的奈落给切的七零八落,飙射成倾盆血雨。 惨嚎声此起彼伏,台上在叶云生身边一圈,宛如人间炼狱。 谢鼎与林老鬼忙不及地向后退,身边稍稍靠后之人尚有十余名,也狼狈地退开,身手平常之辈甚至连滚带爬,也不顾地上的断臂残躯,还有粘稠的血液。 小年夜里,魏府大摆宴席请了城中富贾豪绅,官场同僚,以及附近有名有号的江湖好汉,伴有名妓优伶,两三百人之多。 诸多客人已经散去,魏府中剩余之人,像被隐藏在黑夜中的妖魔鬼怪给夺去了喉舌。在血雨落地的过程,鲜艳的红色从空中逐渐变得发黑,坠到地面的时候,已经黑的深沉。 连躲在竹林中窥伺的下人们,也都在深沉中任凭心跳声如鼓如雷,浑身冷汗,手足麻木。 魏显手里本来捏着一只价值千金的定窑瓷杯,剩着琥珀色的茶汤,茶香怡人。等见到空中血雨爆发,这只瓷杯从手里跌落。 他反应过来,低头一看,马上就吐了出来——瓷杯已经摔碎了,画面就像某个躺在台上的江湖人,稍早之前还向他敬过酒。 叶云生身上全是血。 他一身红衣已经变成了黑色。 头上的白玉莲花冠倒是成了十分漂亮的桃花红玉。 还能够站在这方台子上的,只有两人,一人是他,还有一人就是他面前的九难。 ………… “阿生!阿生!” 天气好的离谱,阳光照在脸上,就像被苍穹拥抱似的。 “醒醒,人都来了,准备一下。” 他睁开双眼,有些迷糊地看了看周围。 九华山之巅,定风波剑会,想起来了,我怎么回到这里了? 他看着年轻的子墨,正要开口,就被人从身后给抱住了,香味传到鼻子里。 忽然就想哭呢…… 晴子与他贴着脸,用尽了力气,却小声的,“今次证明给天下人看,你不是人间无用!” 他笑了笑,亲了亲她的脸,然后说好。 晴子松开他,走到不远处坐在一棵树下,翘着腿,喝着酒的老云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老云一阵白眼。 他知道叶云生不会叫住晴子,这个时候,叶云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没有失去过的人,不会懂得珍惜。 更不会舍去一些东西,换做努力地挽留。 他只是安静地等待比剑。 过了一会儿,阵阵欢呼到了山巅,一名年轻的和尚,身材魁梧,一脸凶狠的长相,背着长剑,走上山来。 官府请来的江湖人士,一起为他打气,欢呼声震天。 信义盟这边的人,还有一些中立的江湖各路人士,保持着礼貌的注视,南海悬佛九难,不管为人如何,至少一身武艺,是足够让众人敬佩的。 子墨兴奋地跟他说道:“这就是九难,东禅嫡系传人,一手九九八十一式天王护法剑,闯荡江湖至今尚未输过呢!” 晴子走过来,听了正好说道:“那你今天就胜了他,叫他往后不敢在关中称雄!” 子墨骄傲地点头道:“我一定赢他!” 相对于子墨和晴子脸上的跃跃欲试,他则是沉默忧郁,眼中尽是对前路的不知所措,彷徨不定。 至于像九难这样的绝顶高手,本来触手可及,不值一提,可在他学了“无用剑法”之后,却如天壤之别。 他知道叶云生此刻在想什么。 刚出道江湖,潇洒自在,觉得自己便是天命之子,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 对世俗的一切不屑一顾,心里眼里只有梦想与崇高的目标。 好像许许多多的江湖新人所想的那样。 用最利的剑,骑最快的马,喝最美的酒,搂最香的女人。 然后过了许多年。 想的变成了,不用剑,有马骑,有酒喝,有女人搂。 最后再过了许多年,像七年后在街上贩面的叶云生。 便是什么也不想了。 有一些是失去了梦想的天真劲儿。 更多的却是不敢去想,怕想了之后面对现实的残酷与无奈,留下无法忍耐的悲伤。 他知道叶云生此刻想的是刚出江湖时的模样。 至少那个时候,输这个字,是绝对不存在的! ………… “叶云生,叶云生!” 他眼中的惘然像彩色的气泡,被呼唤声扎破了。 抬头看去,九难站在面前,手里的剑断了,剩了两寸多长的剑身。 此时面无表情地喊他,见他目光看过来,说道:“你方才使得,是‘无用剑法’?” 叶云生道:“是无用剑法。” 他看九难眼中的不解,不舍,还有不甘心;便说道:“无用剑法第二式,“无物不可,心随我行”。你只想明白了前半式,后半式我未曾使出,你却是不知道的……心随我行的剑意中,可以将第一式“一剑生花,圆来如此”并在一起使出。” 他点点头,仿佛听到了九难心里的问话,继续说道:“第一式‘一剑生花,圆来如此’,一剑生万花,万花舞成圆。配合第二式中的‘心随我行’,并用‘无物不可’来驾驭,剑圈扩散增长,威力……” 他看了眼四下,倒不意外,说了剑下无情,自不会做小儿女之态。 江湖寻仇,生死,全凭本事。 九难嘴里做着吞咽的动作,连续几下,才张口说道:“这样的剑法,到底是如何练成的?” 他认真地想了一想,还是说道:“是我女儿阿雨,教会我的。” 明明是很浮夸滑稽的答案,九难却意外地听懂了。 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九难体内的内息耗尽,再没有余力换一口真气,身上的剑伤也无力压制,几十道血剑从大大小小的剑伤中射了出来,缓缓流停…… 久违的夜风安安静静地吹到叶云生脸上,他再一看,台子上,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1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赵员外府上,这天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青城山这位叫许海的道士上门拜访,青城山乃五大仙山之一,道家宫观杂多,隐修高人数不胜数。赵员外也不想得罪,便让管家请了进来。 原来早先赵员外欲请高人收赵馀为徒,授其剑术,这件事传到许海耳中,便赶了过来。 这位许海在青城山拜在天师道一支遗脉,潜心练剑十余年,受到师长以及同门推崇,按耐不住心中的躁动,提着剑下山,想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声。 赵员外亲自接待,一听说是这么回事,马上跟许海致歉,说赵馀已经拜了名师习剑,让道长白跑一趟,惶恐惶恐。又让管事奉上三十两白银,权做路费。 本来也就是件小事,谁知这位许海自青城山一路来到长安,沿路遍访名家高手,比试较量,鲜有不胜,心气儿提了起来,暗道这江湖中成名高手不过如此。再加上他上门拜访之前,先是打听了,问来问去,啊?叶云生就是这么一个玩意?人间无用?你这等卑微鄙陋的腌臜货也敢阻我成名之路? 许海就说了,员外是长安大富大贵之人,小公子习剑这等重要之事,岂可马虎随便? 又说了许多叶云生的江湖传闻,也不管员外想不想听。 赵员外一看,这事情麻烦了……许海一副钻了牛角死心眼的模样,大有你不让我当公子的师傅,我必誓不罢休的气势。 员外劝了好半天,许海就两句话:他一个人间无用教的,我为何教不得?若我如此走了,岂不是告诉江湖上的朋友,我连个人间无用都不如吗? 他的想法倒也简单,把那没有真本事的人间无用打跑,当了小公子的师傅,也算是在长安落脚了。 还是管事给员外出了主意,这些江湖上的事情,让江湖人自己解决。 于是把许海领到赵馀小院里,正好叶云生在教剑。 许海气势汹汹地来了,手里提着剑,请管事让到一边,他走过去就要叶云生与他比剑。 连个理由也没有……叶云生当场就懵了。 说了好一会儿,叶云生搞明白了,笑着摇头拒绝,都是退出江湖的人了,找别人去比吧。至于赵馀呢,已经拜了师,而且是要替恩师昱王剑传授追光断影剑法,让不了。 许海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了,连剑都拔出来了,说,你比不比,不比我就出招了。 叶云生哭笑不得,这无冤无仇的,还非比不可了? 其实输赢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答应了。 阿雨急的跳脚,拉着他的手说:“先跟我比剑!今天还没有比过呢!” 这时候,下起了小雨,他让赵馀到屋檐下继续站剑桩,然后拉着阿雨,也躲到檐下,并跟阿雨说,“爹爹与你比剑!” 阿雨笑着说:“爹爹肯定输给我,来吧!” “那可不一定哦!” 他拿着树枝跟阿雨比划起来,又叫许海稍等一等。 许海手里明晃晃的长剑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只能呆呆地站在雨幕里,呆呆地看着一对父女使着极幼稚的剑招。 阿雨因为没有好好地练剑桩,所以剑招无力虚浮,剑架完全不成样子。 许海心想连自己的女儿都教不好,还想教别人?更不能放过叶云生了,等会儿要让这道貌岸然,欺世盗名之徒丢尽脸面! 叶云生是不知道,知道许海想的,必然要说了,我都人间无用了,还欺世盗名?哪里来的逻辑呀! 许海再看叶云生,一看就知道这人剑上的功底至少十多年了,出剑的轻重感,即便他自认练剑天赋极好,也达不到这层境界。 可这人使的是什么剑招? 许海想起年幼时刚到师门,师傅教他入门剑式,就像写字入门时练的点,竖,横,撇,捺。 让许海奇怪的是叶云生和孩子,不论是练剑或是玩耍,似乎都太过认真了一些。 这种夸张怪异的感觉,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见到一名期颐之年的老者,蹲在地上与稚童数蚂蚁,吹胡子瞪眼,目不转睛,不肯错过。 说怪是真怪,可在怪里又透着一份理所当然。 直到浑身都湿透了,许海才惊觉过来,将剑还入鞘中,抱拳对檐下的叶云生行礼。 叶云生故意一剑刺歪,让阿雨赢了,转头看他,会心一笑。 许海这时已心悦诚服,再无脾气,言道:“前辈剑道境界已似鲲鹏九天,超然于物外,十个许海都比不了。” “惭愧,叶某只是先你悟道而已。” 许海摇头道:“即使我亲眼看了,也摸不到这层境界的边。前辈受江湖人污蔑为人间无用,许海心中不平,愿为前辈奔走江湖,广为告知,正名于天下。” 叶云生笑了起来,说道:“何至于此。” 许海坚持道:“我辈习剑修道,胸腔里容不下憋闷不平之事!” 叶云生敛下笑意,淡淡地说道:“只是‘人间无用’这一个名号,许多年前还在意一些,现今我在这个小院子里,江湖人如何看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许海就爱较真,说道:“可前辈的剑道应该受到江湖人尊敬,‘无用’名不副实,已经不合适了!” 叶云生晃了晃手里的树枝,很有耐心,对这名年轻人说道:“无用还是有用,何必管别人怎么说怎么议论。自己如何看待,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 逃离台子上的江湖人,只观察了片刻,在九难倒下之后,几乎都走了。 都没个正经的理由,为了钱去送死?江湖人不傻。 长安剑王谢鼎与血肉屠刀林老鬼其实也要走的。不过叶云生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两个,明明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却偏偏叫两人头皮发麻,不敢溜走。 魏显离的稍远,这时边上有个老家院跑了过来,凑到近处,身子还在哆嗦,一眼都不敢望到台子上,就怕被吓得晕过去。平日里这名老家院也听过家主的吩咐,安排过阴私勾当,杀人灭口的事情,上下嘴唇一碰,活生生的人第二天就成了死尸,有时候,他也会去看上一看,死去的人躺在那儿,也就如此而已。 但是被人打到府中,杀了一地二十多人,血跟下雨似的,这场面却从未见过! “按您吩咐,城中几位大人都去联系过了,其中提刑大人是老奴亲自找上门去的,平日里对老奴也算客气,今夜不知为何,却连面都见不着,就让下人将老奴赶了出来。” 魏显咬着腮帮子,刚才吐得狠了,浑身都开始难受起来。他冷静地问道:“别的呢?城防军,通判大人,节级与巡检大人?” 老家院低着头,轻声说道:“都推说有事,让人明日再上门去。” 魏显站起来一脚踢掉酒案,骂道:“我还能活到明日吗?” 老家院扶住了魏显,转头看到谢鼎与林老鬼已经与叶云生接上了手,厮杀在一块。忙不及地说道:“大人呀,赶紧走吧,这等强匪,让通判与提刑去对付,大人莫要逞强,先躲一躲,再厉害的江湖人,能与整个朝堂斗吗?” 魏显原本还不舍得这张老脸,但一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忙说道:“走,赶紧走!” 第一百一十六章 唯有残剑伴我行(1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暂时顾不得魏显,他与谢鼎,林老鬼斗起来,这两人能抵住方子墨,还能伤了楚客行,自不是泛泛之辈。 一来二去,也斗了五十多招,他身上亦是多处剑伤,与九难比剑,没有半点侥幸。 这时候伤口束口,血流止住,但无论是内力还是精神都不如平常。今夜他先杀听海,后和徐青比试,再独斗水四仙,后面更是一气杀了野狐子和几个江湖人,虽然中间有空闲缓上一缓,但这点时间,整个饶状态到底要打上一些折扣。 他也不急,一招一式,压得谢鼎与林老鬼走脱不得。长安剑王的当涂剑曾一剑重伤江瘦花,差点害的这位江湖传奇燕归来香消玉殒,若不是叶云生每晚渡气疗伤……可现在谢鼎联手林老鬼,仍然被叶云生一身伤势下的剑招给压得无比狼狈。 “叶云生,方子墨并非被我所害,还请高抬贵手!”林老鬼则有骨气的多,身上刚挨了叶云生一剑,一句废话也无,只运功挥刀抵挡。 他刀法狠毒,尤其善于找寻时机,抓住对方破绽一击命郑但面对叶云生的长剑,林老鬼有一种感觉,好似无论他如何出招,叶云生都早已了然于心,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尽在对方掌握之郑甚至隐隐地,有一种想放弃抵抗的无力绝望。 谢鼎虽然号称长安剑王,在长安城是和凌云剑仙方子墨齐名的人物,但他近些年江湖走动得少,多在经营生意,早已没有了江湖中饶血性,养尊处优,气势反倒不如林老鬼雄浑冷厉。 原本两人一心拼杀,还能多坚持一会儿,谢鼎主要抵挡叶云生攻势,林老鬼游走侧击,便如当日对付楚客行一般;但叶云生此刻杀气浓郁,更携了杀败九难的威势,谢鼎抵挡不住他的剑,心生退意,居然把大部分的攻势都让给了林老鬼,这一下败局更是明显。 叶云生一连两剑刺到林老鬼刀上,将他刀锋打得让开了中宫,再一剑刺入林老鬼胸膛,破体而出,同时剑身罡气一绞,顿时将他胸膛内心肺震碎。 等抽出奈落的时候,林老鬼已经无力挣扎,吐出一口带血的气息,曝而亡。 林老鬼死的模样刺激到了谢鼎,这位长安剑王 “哐当”一声丢了手里的当涂剑,双腿曲下,跪在地上,向叶云生求饶道:“放过我,我从此往后退出江湖,再不拿剑!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方子墨和张晴子的墓地还是我挑选的,若非我执意将他们入土为安,魏显原本打算曝尸在县衙,要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我可怜你,谁可怜他们?”奈落划出一圈水波,月色下,光芒幽冷寒寂。 长安剑王谢鼎的人头在空中滚落,血从断开的颈部像喷泉一样冲而起,一会儿工夫变的稀淡萎靡。 原本平整的断面上还能看到血管,食管,气管,还有一些白花花的组织结构,被血淋了一通,变的一片通红,再分不出别的颜色来。 叶云生看着地上的当涂剑,用奈落的剑尖挑了起来,挥剑一斩。剑在人在,人亡剑亡……大概就是如此了。 叶云生轻轻地:“可惜我不是来找你谈生意的。”谢鼎,林老鬼当时参与追杀子墨,更害死了晴子,想让他放过谢鼎,怎么可能! 还有一位主谋魏显,长安主薄魏大人!他转头看了看,去哪了?人不见了! 真是奇怪了,按以他的内功修为,方才魏显跑走的时候怎么没有发觉? 不过也不用担心,一个普通人,连轻功都不会,能跑到哪里去?叶云生从台子上拔起剑鞘,合入剑,走到一处酒案边上,拿了酒壶,一口气喝了半壶,最后一口嘴里的酒咽下去,忽然面色一变,连着血水一起喷了出来。 接连不停的咳嗽,血一口,一口地咳了出来——他的脸非常有意思,看鼻子和嘴,那是笑着;看眼睛与眉毛,又像是在哭。 泪水滑落脸颊,这些酒没有喝下去,都被吐了出来,可他已经醉了……他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把酒吐出来,还吐了血,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没有察觉到魏显跑走了。 好似随着收剑入鞘,他整个饶精气神都被收入了剑鞘郑脑袋里昏昏沉沉,浑身提不起一点劲来,再没有人能够与他动手,反而让他感到疲惫,茫然——还有一个魏显! 他这样提醒自己。他慢慢地走出去,穿过竹林,绕到正堂外边,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他带来的那几口棺材,上面的油布被掀开,其中一口棺材的板盖被推开,他好奇地走过去看了一眼,魏显居然躺在里面,双眼凸出,面色发青,头发乱糟糟的,脖子上还有一道血线……他伸手拨了拨,脑袋与身子分开了,来回晃动。 血尚未干,还在一点点渗出来。他呆呆地四处望了眼,找不到一个人影。 即便他内功损耗颇巨,感知不如以往,但是仅仅隔着一座堂院能将魏显的尸体放入棺材里,不被他发现,这饶轻功必然举世无双。 既然魏显已死,他最后一点执念解脱,抹去脸上的泪水,走到正堂里面,过了会儿又走出来,回到前庭,在地上死饶怀里摸索。 谢鼎身上一百两银子,林老鬼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九难身上却只有一贯铜钱。 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就不去捡了,他收好钱,将披风穿上,又提了两壶酒,走到外边。 从带来的运棺车上解开两匹马,牵了来到府外长街,坐到马上,手里牵了另外一匹,按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 已是饭后的时光,夜色正美,风凉如水。长安城是有规矩的,入黑不得在街上骑马,违者罚钱,马儿与马具一并充公。 可奇怪的是今夜却没有人来管他。他一路来到不占棺材铺外,下马进店里找了老头,把银子给了,马儿还了,再送了老头一壶魏府上招待宾客绝佳的美酒。 第一百一十七章 酣然入睡(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从不占棺材铺到自家院子还有不少的路,他晃晃悠悠,慢慢地逛回去,一边喝着酒。 还剩的这壶酒,却是没有再咳出来,都入了肚子里。 他在想,若是那天九难到自己家里,没有徐青阻止,他应该会死在九难的剑下。至少那天他还没有悟出“无用剑法”,也没有别人帮手。 可九难瞧不起他,徐青也只是可怜他,唯一想他死的只有听海,问题听海还要按着何碎的计划留他性命,引出红豆。 江湖上的胜负真不好说,生死也要看老天爷的脸色。那天他没有被逼死,现在他们都被他给杀死了。 听海,野狐子,九难,林老鬼,谢鼎。 除了野狐子,另外四个都是成名多年的江湖高手。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只要想到他们还活着,甚至要活到明年!他就心急如焚,觉得必须来阻止,阻止这几个人继续呼吸,继续喝酒,继续大笑。 叶云生神容清冷,走进小巷子里的时候,身边飘落又轻又薄的雪。 一开始几乎感觉不到,等推开自家的院门走了进去,才发现眼前白花花,到处是雪,在空中密集地缓缓落下来,有那么会儿,感觉她们几乎定格在了眼前。 这雪可真是漂亮,他忍不住想,等会儿晴子说不定会过来,在屋顶拍着瓦面,唤他出去逛一圈长安。 他喜欢跟着晴子或高或低地走着,她总能追着风,赶着雪,在墙角、屋檐、塔尖、树梢,当街上的平地一样用轻功散步。 没错,记得自己小时候,上山下山,总不喜欢走平整的山路,喜欢在边上的碎石,荒草斜坡上走。 他解下披风,将剑搁在床脚,坐下去后,忍不住摸了摸床上。 外边的风卷着雪花飘了进来,他双眼无神地看了会儿,觉得这样挺好的,难得长安又下起雪来,若是把这风雪关在了门外,未免也太无情了些。 他缓缓地躺平下去,慢慢地侧过身子,好似仍是以前那样,不惊动里面的妻子与女儿,合衣入睡。 ………… 腊月二十三日,长安宁家。 老看门宁左间手里托着一只玉盘,云山雾绕,烟雨江南,看着像出自名家之手;上面放了十几粒玉山果,这东西又叫香榧,北边没有,南边也不多。 物种稀有,吃不惯的是碰都不要碰,爱吃的呢,是停都停不下来。 宁左间年轻的时候去会稽山遇到此物,后来就嗜上了。 边上伸过来一只手,堪堪要摸到一粒玉山果上面,被他一巴掌拍开。 “不好吃的。” “老爹,你也忒小气了!我就尝个味道。” 宁左间认真地说道:“真没骗你,这小东西呀,就像小木头粒,嚼起来没有味道!还不好剥……” 边上这人一张娃娃脸,一副嘴馋偷吃没有得逞的沮丧样,不甚开心地说道:“老爹,你这就不对了。” 宁左间变脸了,恶狠狠地说:“哪有不对?小四啊,你到底是年轻人,跟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抢食,心里不会痛吗?” 小四还来不及说话,边上一阵惨嚎声响起。 狭小的屋子里昏暗无比,四面的窗都用厚厚的黑布封了起来,见不到一丝外边的光。 靠墙边放了烛台,六只蜡烛插着,燃烧了一半。 烛台对面的墙上,光影如画,一个人影静止不动,另一个人影矮了,像坐着,不停地晃动。 在这面墙与烛台的中间,摆放了一张刑凳,两边有水缸,炭盆,铁钳,地上洒了水与血,混在一起,显得粘稠。 刑凳上绑着一人,光着上身,露出满是鞭痕,火烙的伤口。 咧着嘴,伸着牙,满头大汗,眼泪鼻涕俱下。 这人嗓子都叫哑了,吃不住了,哀嚎着道:“我说,我都说了,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小四脸上的笑容一收,走到他身边,弯腰低着头,盯着他,冷冷地说道:“廖长忠,魏显不日就要被押,你把他卖了,碍不着生死。” 廖长忠昨日还在勾栏里搂着姐儿睡觉,醒来就到了这里,被人不由分说地打了一顿,然后眼前这位娃娃脸就走了进来,要他说出魏显府上的暗室位置。 在长安当了十多年的老吏,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都熟门熟道了。廖长忠发现自己被人绑了,稍一转念就明白过来,这些人必然是长安的江湖势力。要迷晕一个人深夜里带走并不难,难的是在东市的勾栏里,不惊动里面的护院,还有附近的江湖人…… 极有可能,东市那处勾栏,就是他们家的。 那地方,开了好多年了……他深挖记忆,终于想起曾经有江湖人在勾栏里闹事,听到勾栏的护院说过一句话,“不怕阎王请上殿,就怕宁家小手段。” 是宁家啊!他原本还有很多想法,拿钱赎命,威胁,求饶…… 可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沉默着,在挨打的时候嘶喊,在打手休息的时候沉默。 宁家要对付魏大人!这事会留个活口吗? 只要说出去了,不知有多少朝堂里的大人,盼着能有理由攻讦官家身边的那位姓宁的娘娘!可想而知,他若是跑到开封,在街上喊一句宁家要害长安主薄,之后的朝堂,会是如何精彩,江湖又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但沉默就行了吗? 早些年,下三滥何家还没有垮,江湖上流传的两句话,他也是知道的。 “何家手底易做狗,宁家小室难做人。” 好像那时候还笑过,说,跟他有什么关系,谁没事跑宁家的小室里去? 廖长忠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为了让嗓子干净一些,好说清楚:“魏大人那暗室在哪里,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你们要放了我和我的家人!” 人都是如此,就像许多得了绝症被告知之后,还一脸不相信,甚至猜想他自己是不是会出个奇迹。 正如大部分的悲观莫名其妙,有时候乐观也会冲动盲目。 魏显让他一手安排暗室,更是将那些挖掘建造之人都毒杀了。 他敢听魏显吩咐去做这件事,也是因为他手上处理了太多魏显的假账,两人在一条船上。 官场上的人想法比较复杂。 而江湖上的人就要简单得多。 怎么让同舟的伙伴出卖对方? 小四的做法就秉承了江湖人的惯性。 说不说? 不说? 打。 说不说? 不说? 继续打。 说不说? 说了…… 小四终于抢到了一粒玉山果,学着宁左间的样子,在两个凸起的地方一按,再一搓,用碎壳慢慢地剔掉外边的黑衣。 这是个细活儿,不剔干净,吃不进嘴里。 廖长忠双手双脚还被绑着,正发生着痉挛,折腾了他一天的打手,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用一根细线绞住了他的脖子。 小四用两根手指捏着香榧子看了看,满意于自己第一次的尝试,将这坚硬的小东西丢进了嘴里,咔嚓咔嚓地咬嚼起来。 “啊,呸呸呸!” 宁左间都要跳起来了,忍着笑,数落他:“你看看,浪费呀浪费!” “这什么味道啊!”小四苦着脸,一点也不香,又苦又渣! 宁左间面上不显,一副惋惜肉疼的表情。其实心里暗乐,叫你嘴馋!若是给你吃好了,上瘾了,以后不都要跟我抢食了? 这宁家三房的老看门人也是下作,故意留了一粒坏了的让小四抢去。 心里还想呢,果儿嘛,总有坏的一粒,你吃了不好,只能怪自己倒霉咯! 廖长忠的脑袋软软地垂下,打手抽了细线,在烛光里闪动了一下,却是一根金线。 狭小的屋子里,就此多了个鬼。 说了…… 就可以死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酣然入睡(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腊月二十四日,长安福康街。 从叶云生院外的小巷走出来,就是福康街,除非叶云生用轻功飞檐走壁,不然这条街上,迎着他家小巷的口子,便是他出入的必经之地。 就在街边的一家脚店,二楼靠着里间,凭着一边的小窗,能够清楚地望见叶云生牵着马车走进小巷里。 “在他家里的那个和尚,不要紧吗?” 说话的是名女子,披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脚上踩了一双草鞋。 不死帮帮主武霜手里拿着一壶酒,给她的大哥云五靖倒酒。 “那秃驴算个鸟,正好给阿生祭剑。” “还真被你给料中了!” “阿生这货我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约定了时间,故意提前了回来,好自己动手给阿谭和子墨报仇!” “张晴子呢?” 云五靖喝了杯中酒,等着她倒酒,不防被她凑近到了怀里,在嘴角上吻了一记。 就像把一块生铁给丢进了水里,尽管在一直下沉,可还是能冒出一连串气泡来的。 老云瞪着眼,把她推开了,“注意一点,边上都是人!” “再亲下?”武霜脸红红地问。 老云低着头看了看酒杯,蓦然抬头盯着边上一名食客。 这人明显是个走江湖的,带着刀,正看着他们两个人。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亲嘴?娘的,要不要爷爷来亲你下?” 这名走江湖的人没有认出无法无天云五靖,和不死帮帮主武霜,但不影响他粗略的判断——眼前这对狗男女惹不起! 这人二话不说,丢下饭钱,提了刀就下楼而去。 云五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而武霜则是笑嘻嘻地看着他,眼里再容不下别物。 “等会儿看阿生出来穿的什么衣服,就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他到底是想给晴子报仇……还是想跟晴子一起走。” 脚店二楼已经没有别的食客,阳光到桌子的一半,照不到两人身上,就算阿生进去一言不发直接开干,总要收拾一下,再走出来,所以有时间…… 有时间,无事,小神仙。 老云把手搭在小爽的肩上,小爽的骨架大,肩宽,但又不胖显得瘦削、匀称,锁骨狭长,凹凸的线条,轮廓分明而又精致。 他搭上去后,便忍不住把玩了起来,然后见到小爽垂着眼帘,浅笑…… 云五靖搂着她亲了起来,额头,鼻尖,唇角,脖子,像是要把她给吃了。 她任由他轻薄,感觉到他把手伸进衣服里面,便在喘息声里,弯着嘴角衔住了他的嘴…… 过了许久,一身红衣,头戴白玉莲花冠,披风摇曳的叶云生走出了小巷。 老云在窗缝里看出去,武霜与他都停了下来,屏住气息。 两人都能看出叶云生此时的状态,一名高手刚在一对一的过程里,击杀对方,就跟剑开锋,吃过血一样。会露出一种叫做“凶”的气质来。 这时候的叶云生,状态正在上升,浑身上下都是要出剑的欲望,汹涌澎湃。 “他这是去哪?” “去找魏显。今天小年夜,魏显府上人都齐整。” “你不去帮忙?南海悬佛九难可不好对付!” 云五靖从她手里拿过酒壶,将酒杯推开,直接倒酒进嘴里。 “你知不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爽的境界可以分两种。” 小爽问道:“哪两种?” “一种是靠五姑娘自渎,爽是爽了,不过就短短一会儿,然后心情糟糕的一塌糊涂。” 小爽兴致盎然,问道:“另一种呢?” 云五靖道:“另一种是费心费力,甚至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吊上一个馋了好久的婆娘,然后交合舂筑,事后必然是痛快淋漓,心意自得……我这个做兄弟的,当然要让他自己去爽个够了。” “这到底不是和婆娘快活,万一,他要是打不过呢?” 老云冷冷地说:“那他活该去死。” 小爽却是一眼就看破他了,笑嘻嘻地说道:“说的硬梆梆……是谁一路催我,赶着进了长安?” 老云站起来,说道:“走吧,绕路过去,先到魏府等他。” 其实爽的两种境界,还是听叶云生说的,云五靖就没有好好地爱过一场,哪里会真个明白——无论是哪一种,大抵最后的最后,都是黯然迷惘,惆怅忧伤。 两人留下酒钱,从小路先到了进城中的甬道口,老云忽然一拉武霜,闪到街边,躲进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早几天就回乡去祭祖过年了。空荡荡的无人,老云和武霜跃进小院里,推开屋门,然后飞到房梁之上,透过门框上的空隙望出去,正好见到街边一名白衣女子被人拦住,说了几句,找了一家茶铺子进去。 “什么时候的风流债?”武霜在他耳边吃味地说。 “我会怕风流债?”老云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结果被她堵了一句,“那你见我逃什么?” 伤脸皮子了,云五靖粗着喉咙说:“你可以走了,别跟我在一起!” 她马上变脸,像是委屈的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哥哥,我错了……” 过了一会儿,那名白衣女子走了出来,向城中的甬道走去。 “江瘦花,这一代的燕归来。” 武霜不明白,“躲她做什么?” “她是长安刘府二郎的遗孀,夫家被魏显派人灭了满门。她受了重伤,在阿生家的地窖里面躲了些时日。” “她是来找叶大哥的?” “是啊……没有想到,只相处了月余,她就已经清楚了阿生的性情。” “燕归来偌大的名头,本事如何?有她帮手,该不用担心了吧?” “她若是要与阿生一起动手,何必在这里?早去阿生的院子里等了。我看她也不想让阿生知道……” 原本,按照小四的计划,约定腊月二十五大家一起对魏显动手。 江瘦花不知道宁家,老云,还有楚客行如何,但她相信叶云生一定会提前赶回来。 茶铺子里面,人倒是不少,她还在奇怪,这名宁家的下人,是怎么找到她的,又说有要事相商,可这里人如此多,如何谈事? 这人是个年轻人,显然只是跑腿的,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一壶茶,什么也不说,只从袖子里拿了一封折信,交到她手里。 信里抬头如此写道:“二娘亲启,小四献上。” 她看下去,不一会儿就看完了信,心里颇不平静。 原来小四已经算到她会提前赶到长安,打算在叶云生去魏府的时候,找魏显报仇。 她什么也没有说过,甚至两人不过才见了两回面,可小四却完全洞悉了她的计划——她自知最多与徐青,或是谢鼎打个平手,有他们在,凭她自己是杀不了魏显的。所以要趁着叶云生在魏府大打出手的时候,寻机杀了魏显。 刘府上下,一家子的血仇,哪里能借他人之手? 她把信还给对面,宁家这名跑腿的年轻人,若无其事的将信放入嘴里,合着杯中的热茶,一起吞进肚子。 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却是把对面的年轻人看呆了。 宁家的人很守规矩,年轻人没有看过信,不知她是何人,要做什么。 只觉得这女子行礼时,宛如观音在世。 她走出茶铺子,呼了一口气,身子有些紧绷,心跳也略快了一些。 礼佛之人,深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道理。 不过佛祖能让她心安,但不能帮她报仇。 报仇这种事情,还是要靠腰间的燕归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酣然入睡(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在叶云生遇到徐青与天水四仙的时候。 距离长安城外白马坡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池塘,周边荒草萋萋,老树枯藤,宛如寂寞诗词上的笔墨。 宁小四头戴竹笠,寂淡安闲,如一尊石像般蹲坐在一块靠近池塘边的石头上,手里持着一根竹竿,悬线垂钓,白色的浮漂立在水面上,红点纹丝不动。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连头也不回,就直接说道:“左老,瑶月姐回来了?” “是啊,一直在找你。”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呢。” “我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但也瞒不了多久。” “没有关系的,再有半个时辰,她就要再回一趟洛阳。” “哦?莫非在洛阳的事情没有办妥?” “既然是生意,就总有意外会发生的,若事事顺心,天下哪里还有穷人?” “让她发现是你捣的鬼,一顿打肯定逃不了。” 浮漂微微晃动…… 宁左间笑了笑,说道:“红豆陪王公子去洛南县敬谢一众帮忙的师兄弟,算算日子,应该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三伯有吩咐,我自是要听他的。无论如何,今次宁家都不能有任何一人出面对付魏显。” “所以,你就跑了出来,一边又安排人去散布消息,说魏显贪赃枉法的罪证已经被送到了官家手里;一边又派人给燕归来送信,把魏显暗室的位置告诉她。”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魏显晚上在府上摆宴,叶先生又在这个时候回到长安……晚上他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九难,谢鼎,林老鬼,徐青,野狐子这些人?” “天水四仙已经到了长安,徐青正带他们四人前往魏显府上。” 宁左间愁眉一展,道:“云五靖到了?” 小四轻轻地说,“到了”,鱼饵动了一动,又恢复了平静,好似被风吹动。 “他和武帮主都在,或许是不死帮的人打了掩护,我安排观哨的兄弟也是今天才发现的。” 宁左间在他身边,望着垂在水面上的鱼线,忽然问道:“这儿有鱼吗?” 小四皱着眉头,说道:“应该有吧?” 放在他身边的鱼篓空空如也。 宁左间想不明白,“你出来也有些时间了,怎么会连池子里有没有鱼都不知道?” 小四一手持鱼竿,一手托着下巴,说道:“我觉得没有鱼,因为我钓了好久,都没有鱼上钩。可我又觉得有鱼,因为鱼饵总是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 宁左间沉默了良久,说道:“那是鱼太精明了,吃不上钩,把鱼饵都啄完了。” 小四惊讶地道:“是吗?那怎么办?” 宁左间要去拿他手里的鱼竿,说道:“只有经验丰富的渔夫才能钓上来这些鱼精!” 小四把他的手挡开,急忙说道:“别抢别抢,让我钓一条上来,就一条!” ………… “老云,叶大哥的剑法何时这般犀利的?”武霜瞪大双眼,望着叶云生不停地转动,一把长剑上下翻飞,旋转成圆,把天水四仙的四把剑一一击飞。 “我哪里知道?”云五靖没好气地说,但武霜仔细看了一眼,发现他眼里的喜悦。 看到自家兄弟振作起来的喜悦…… “如此剑术,九难应该敌得过吧?” “那是自然。” 武霜再看了他一眼,便知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不由开始担心起来,“那我们赶紧到魏府先猫着,若是叶大哥不敌,或者他们要以多欺少,我们再出手相帮。” 老云正有此意,不过他嘴碎,说了句:“真要出手,也就我能摆平,你……能打过哪个?” 武霜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道:“我谁也打不过,不过天底下也没有谁敢打我。” “为什么?” 她伸手到他的脸庞,在那条剑痕上轻抚,说道:“因为我是无法无天云五靖的婆娘,谁敢打我?” 云五靖本就被她的小手摸的轻痒难耐,耳中再听了如此对脾气的情话,只感到一股热气从丹田膨胀,直冲全身各处,尤其是在小腹盘桓,在脑门上挤压。 若是换了姒慧在这里,他定是什么也不说,直接搂了按到床上,一顿啪啪啪。 可这人是小爽…… 他抓住还在摸着脸上剑痕的这只小手。 好像有道铁链绑在他的身上…… 老云竟然忍了片刻! “这里也不知是何人住着。” 小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脑门的雾水。 老云感受着她的小手,轻轻的,好似没什么重量……指尖摩挲,触感回馈,她的皮肤干燥,厚硬,上面有许多的裂痕,食指与中指在手掌里的连接处还有一道疤痕,记得她曾说过,有一次和人争抢一只肉包,被人拿铁钎戳穿了手掌。 ——当时,我的右手被那混蛋钉在了地上,铁钎有一大半都打入了泥地里。江宁府的天气虽然潮湿,泥土湿润,但我只靠完好的左手拔不出那根铁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捡走了肉包……两只拳头合一起那么大的肉包! 云五靖一边想着当时她跟自己说话的模样,那种硬气的,骄傲的,无所畏惧的神情。他的舌头忍不住舔着忽然干燥起来的嘴唇,“你看,床上的被面绣着鸳鸯戏水。” “嗯……”小爽垂着头,轻轻地回应。 ——手伤了,一个大洞,我没办法跟街上的乞丐抢食,只能忍着饿,又要担心伤口烂了,不敢浪费体力……就躲在一户人家的马厩里,躲了两天,居然没有人发现…… “听阿生说,这种被面很难得,叫什么,叫什么喜的。”他的嘴皮子好似被冻住了,不怎么利索。 小爽侧着脑袋,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中万千柔情,却只在沉默里涓滴。 ——到了第三天,我的手还是烂了,身子发冷,又饿又累,我想,再这么躲着,我就要死了。我偷偷地跑进这户人家的伙房,找了把剔骨的小刀,把伤口边上的烂肉都割了,然后偷了块半生不熟的鸡胸肉,吃到肚子里。又撑了两天,手上伤口结疤了……后来,你猜我是怎么报仇的?那把铁钎我一直藏着,趁那家伙与人抢两个铜钱,我把铁钎插进他的手掌,也钉在了地上!我等了那家伙七天,后来才知道,他在第三天就病死了。 云五靖回头从门窗的缝隙里望出去,天水四仙带着徐青离开,叶云生没有走向甬道去城中,反而折进了一间棺材铺子。 小爽也望见了,问他:“叶大哥去棺材铺做什么?” 云五靖道:“去棺材铺,当然是要买棺材了。” 他说完忽然灵机一动,又道:“就像一个汉子和一个婆娘去房里,当然是要睡觉了。” (这里也不知是何人住着。 你看,床上的被面绣着鸳鸯戏水。 听阿生说,这种被面很难得,叫什么,叫什么喜的。 就像一个汉子和一个婆娘去房里,当然是要睡觉了。) (小爽,其实,我想和你睡觉呢!) 第一百二十章 酣然入睡(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她的脸红得像个苹果,笑得露出了虎牙,说道:“反正叶大哥也不急着去,距离魏府上的晚宴,还有些时间呢!” 老云的呼吸声像打雷似的,吞咽嘴里的唾沫,说道:“是啊。” 她把外面的长袍脱下来,丢到一张椅子上,里面一件艳红色的抹胸裙衣随着她的身段摇曳,曼妙的腰肢,向床边款款而行。 仿佛有一根看不见却又牢不可断的绳结在两人身上,老云慢慢地跟着她,一点一点走过去。 她到了床边,脱了草鞋,把腿和脚都缩进了床里,然后整个身子挪到里面,像是要躲进去。 老云踢掉鞋,脱了衣裤,扑到床上,把她压在了身子下面。 她忽然想到什么,扑哧笑了,说:“方才那娘子生孩子喊的挠心挠肺,你怎么没想……” 老云把她的裙衣脱下来,伸手沿着她的腿向上摸去,不屑地说道:“那女的跟条待宰的猪一样,如此喊叫还能叫人生出兴致来?” 她眼波迷离,却已经是笑不出来了,“我怕我也那样……若是我喊太大声,你是不是会不喜欢呀?” 老云想了一想,忽然得意地将手指伸到小爽的嘴里,指尖触碰到柔软温润,道:“放心,我是老江湖了。” 她刚用手敲打他,马上就身子一缩,猛地“啊”了一声,可惜嘴里有两根手指,怎么都喊不响——还真是老江湖了呢。 ………… 过了甬道便是城中,里面基本都是富贾权贵所在,靠近城南的位置原本是安仁坊,唐后连年战火,早已毁去,后来这一块被长安城里的人划分到了城中,周边几户都是靠着走商发家,并着荐福寺存留下来的小雁塔,这塔十五层,约十余丈高,内外尚算完好。 江瘦花立在塔尖,远望甬道口,看着叶云生带一车东西进了城中,向魏显府上过去。中间遇到几名江湖人,她也不认得,就见叶云生大开杀戒,一气把对方都给杀了。 她这边距离魏府较远,隐约可见府上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热闹的气象,便如就在身边。 小雁塔的塔顶,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球,远望像是一轮圆日。她坐在石球上面,短发被一去不回的风吹乱,再把目光往远处投放,模模糊糊地望一阵,依稀找出了刘府的位置。 在叶云生独自带着马车走进魏府,她托着被风吹得泛红的腮,呆呆地望着眼中的一个小点,这个小点在她心里,是一处安静悠然的小院,里面栽了一棵孤独的梅花树。 也不知现在树上的梅花,长得如何了。 她内伤已愈,即便之前被叶云生带着去城外,冬日里的冷夜,到一条如冰水般的山涧小溪里沐浴,也不觉得如何——普通女子,在这样的水里浸得一趟,怕是就要受寒生场大病,运气不好的,直接死了都不奇怪。她有内功在身上,寒气根本进不到体内,又哪里会受凉? 可偏偏在这放眼长安,万家灯火一览无遗的小雁塔之上,她感到有些冷,微微的缩了缩肩膀。 也不知她一身内力,怎胜不过此处的寒意…… 未见如何作势,她飞身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远远地落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面。 木屐触及瓦面,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它下面包了一层软布。 安静地聆听了片刻,江瘦花跃到侧边一座小屋的顶上,走了四步到了檐角,缓缓飘下。后边的庭院里人声交谈,盘筷触碰的响动隐约传来。眼前小屋的门敞开着,里面是柴房,灶台下的火熄了,大锅子倒扣在一边的台子上。 她从窄小的通道向后边走去,脚两边分别是摆在地上的一排红漆封口的酒坛子,与一篓篓的没有洗过还沾着泥的菜叶果子。头上靠着窗边挂着许多肉条,她不喜欢这种腥气,略低着头,来到后面,看到了靠着墙角堆放的木柴。 大户人家的木柴,显然挑过,又干又硬,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从边上取了柴刀,连劈数根,作了一块块木牌。再低着头走到灶台边,拿了一把小指长短,去皮的小刀,挑了张烧柴伴坐的矮脚凳回去,坐下来捏着小刀在木牌上钩划。 爹,大哥,大嫂,侄儿,还有数名下人……刘府上上下下,她记得名字的都作了牌位……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如同方巾般的小布,抖了抖,这小布原本是折起来的,解将开来,变作了手臂长短的布囊,正好将数块牌位都装了进去。 从柴房走出来的时候,后边庭院里有人在吟诗,这人一口秦地老腔,震人心魄,可惜酒意浓了,不知在唱什么,想来离不了思家,庆年关。 但在江瘦花心里,随着音律雄壮辽阔,而起了一首杀人的诗。 ………… 但凡天下人事,世人言好则不坏,世人言坏则难好。 都叫“人间无用”,何来如此本事? 魏显只觉得时运不佳,今日倒了大霉!本来集齐一众江湖高手,想商量出个对策,来对付云五靖,再有希冀对方找上门来,正好做过一场,来个了断! 谁能想到,无法无天的云五靖没来,倒来了个人间无用的叶云生! 这叶云生的名字他听徐青提起过,毕竟是方子墨的旧友,同在长安,还有联系……可当时怎么说来着的? 这人是徐青的手下败将,比剑百多场无一胜绩,江湖人称“人间无用”,已经退出江湖七年之久。 魏显赶走了跟在身边的老家院,叫这随了多年的老仆自己去逃命。他独自跑向后院,头还有些胡乱,思绪难以集中,慌慌张张地,一身大汗。 他想到听海和尚好些次让自己派人去对付叶云生,可恶,为什么当时不听这和尚呢!都是徐青,谢鼎,九难作怪,他们都瞧不起叶云生! 被瞧不起的人杀上门来,打的血流成河,一地残尸,连九难都死了! 魏显来到一口水井旁,回头看了看,又四下张望了一阵,黑乎乎的后院里,好似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呼了口气,爬进水井里,往下一跳“扑通”落进了水里。 后院只有这一口井,是口老井,水深,离井口上下两丈差些,倒不会伤着。 只是冷,冷得他又是紧张又是跑热的身子忽然冰冷下来。他水性极好,自小在渭河边上长大,当下踩着水,沿着井壁摸了半圈,摸到一个铁把手,脚上踩了两下,踩到了一块岩凸,借力往上爬了半个身子,在井壁上拍了一记,就见一块石板转动,露出洞口来。 洞开的不大,一个人勉强能爬进去,里面就是他让廖长忠安排建造的暗室。 第一百二十一章 酣然入睡(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洞开的不大,一个人勉强能爬进去,里面就是他让廖长忠安排建造的暗室。 这般隐秘的入口,若是事先不知,决计找不出来。 非常的安全,即便寻仇的人一把火烧光了魏府里里外外,也碍不着里边。 再加上从水井里的井壁侧挖进去,在地面上就是循迹高手来了,也别想看出破绽,因为根本就没有! 他有这个自信,除了廖长忠,天上地下,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找到他了! 魏显进到暗室里,按着胸口,激烈跳动的心缓了一缓,那种逃命的恐惧感消失了。 他哆哆嗦嗦地,在入口旁边的架子上拿了火折子,点燃了烛台。 当下最急切的是换身干燥的衣服,不然害了风寒,一时半会儿哪里去煎药吃? 所幸他早有准备,架子上除了火折子,还有干净的洗布,与一叠衣物。 他脱了衣服,拿布擦干身子,将一套厚实的冬衣套上,这才拿了烛火向里面走,他安排人在里面放了一缸烈酒,打算喝两口,驱寒暖身。 走了两步,烛光往里移动,他忽然呆住了。 一名白衣女子跪坐在里边,像一尊石像,目光清冷,正盯着他看。 骤然见此,魏显的一颗心好似都停住了。 他认识这个女子,因为他之前被她刺杀过,当时有徐青,谢鼎,夏芸仙帮他设计重伤了对方。 她是个江湖人,即使在刘府守了三年寡,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那天夜里,魏显望着她被打伤逃走,根本未将这一名女子放在心上。 现在被她一双眸子盯住,在这个绝无可能出现的暗室里。魏显心里忍不住想:这就是燕归来啊…… 他来不及开口,只感到手上一轻,烛台上面的半截掉在了地上,火烛在掉落的过程里就熄灭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听到虽轻虽薄,但层次分明,清晰可见的水流声。 抬起手来,摸了摸脖子上,摸到了一手粘乎乎的流液。 若是换成一名江湖中的好手在这里,定能看清江瘦花自腰间拔出的软剑,抹出的一道剑光。 可他没有内功,目力便如普通的中年人,稍有衰退,在本来就昏暗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变故来得让人没有心理准备,他还想了想,才明白过来。 这里明明有两个人,而且一个是寻仇的,一个是逃命的,本该是激烈争吵,穷凶极恶的,可偏偏安静的让人心慌,这样的沉默让他想说些什么,不管是求饶,还是闲聊……但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对江瘦花来说,似乎他就这样安静的死去,已足够了。 不用你挣扎求饶,不用你狼狈叫嚣,更不用你表演什么生死间的恐怖与痛苦。 只需要你安静的去死就好。 在江瘦花将软剑“燕归来”插回腰间,魏显已经站不住了,他躺在了地上。 江瘦花点燃了火折子,光在黑暗中突兀地出现,周围变得朦胧且阴暗。 当光亮超过黑暗的总和,会使人觉的温暖,安全,美好;而当光亮被黑暗包围,在周围的黑暗中显得羸弱不堪,身处其中者会感到孤独,压抑,恐惧。 她向前走了几步,捏着火折子的手慢慢垂下,随着光线往地面靠近并向外边延伸,她弯腰撅臀,膝盖靠拢,雪白的脚并在一起,火光凑近,亮晶晶的指甲片儿前边——出现了魏显的一张脸,苍白,茫然,灰败,僵硬。 他在光照里,像是被人从黑暗无边的湖里打捞出半个身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江瘦花看了会儿,直起身子,木屐接连跨过魏显的尸体。 她从架子上找了两根蜡烛,转身又再跨过魏显,走近后边的一张桌子。慢慢地把两根蜡烛倾斜,将蜡滴到桌面,再将蜡烛立在上面。 光亮往后延伸,在蜡烛后边的桌面上,依次摆放着刘府诸人的牌位。 直到此刻,她才露出一丝神情——既非欢喜,亦不是悲戚。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像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不知所措——人说,对何去何从,拿不定主意;她甚至连拿不定主意都未有。 她跪在桌前,直等红烛烧尽,方在重新没顶而来的黑暗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将牌位都收入布囊,再抽出燕归来,内力布到剑身上,顿时刚直起来像柄普通长剑,她往地上一划,正好割断魏显的脖子,抓着散乱的头发,将他的首级提在手里。 推开暗室机关,她正要飞身出去,忽然念了一声“我佛慈悲”。回去将魏显的身子抓着,稍用内力,倒不难带走。跃到井内,在壁墙上踏了一脚,借力一个翻身飞出了老井。 庭院里叶云生摇摇晃晃地后退,看着好像喝醉了似的……谢鼎与林老鬼的尸体都在地上,除了一地的残尸,还有不知要做什么的叶云生,这里看不到别的人影了。 之前她追着魏显,叶云生还在与谢鼎、林老鬼两人厮杀,这会儿她见叶云生已然胜了,脸上露出了笑意。 可她没有上前去见他,反而施展轻功,越过正堂的大屋,来到前院。 将两只手里的“魏显”丢进一具棺材里,魏显的脑袋和身子正好合在了一处。 她紧抿着嘴,飞身跃出了魏府。 一路风驰电掣,足不沾地,高起高落地来到刘府。 她像一只归家的飞燕,落入刘府最高的一处阁楼——前御史刘文聪刘大人最爱站在这座阁楼上望着长安城…… 江瘦花摸了摸阁楼外边的栏杆,眼底黯然神伤,尽管她体会不到刘文聪对这座残破却雄心依旧的长安城,那份深深的眷恋与切切的关怀。 但是她回到家里,又像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告别——刘府被封了,刘家的人,除了她这个二郎遗孀,别个都去了黄泉。 她来到刘府最靠北边的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子里,她在这座小院里住了三年,守了三年寡,三个春夏秋冬,日日礼佛,吃斋,静心无欲。 当不知往后该如何生活,她就又回到了这里。 想的也十分简单,便继续住在院子里,看着院中的梅花,花开花谢,对着观世音菩萨,念心经,无动于世俗情欲,简简单单过了余生…… 她走进小院,只一眼,脸上顿时露出了震惊,不敢置信的神情。 屋子。塌了。 梅花树。只留了一个树桩。 原来她躲在叶云生那处地窖中,徐青九难等人找寻不到,知道她曾住在这处小院,担心里面有暗道密室,便叫人推了屋子,挖了院子,甚至把梅花树也砍倒了…… 她脸上的惊讶变淡,逐渐变成了悲伤,迷惘,无助。 不知何时,脸上感到寒意,微湿。 抬起头一看,原来下起了小雪,雪小而密,不一会儿漫天飞雪,目光已难及远。 外边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 附近的人家妻琴郎歌,唱的是新词,庆雪,祝小年夜。 她慢慢地走在雪中,将布囊里的牌位尽数埋在梅花树残桩的边上。 一地烂土,到处坑洞,倒是方便了她,放到土坑里,一扫,便将刘府一家都还归于此。 再看一眼小院,心头合着那处明明是欢快的琴声余旋,唱了首小晏的名作。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第一百二十二章 酣然入睡(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武霜跟着老云刚刚走入魏府,躲过礼记,两人都是空着手来的,也没打算给魏显带什么礼物,溜得飞快,来到右边的长廊边上。 老云正看着一名女子两腿翻飞,将一只挂着铃铛的鞠不停地踢到空中。 武霜道:“这婆娘长得不错呢!” 老云言简意赅地道:“腿长,漂亮。” 武霜咳嗽了一声,斜斜伸腿,脚尖点地,问:“好像没有我的长吧?” 老云小声地说:“腿长腿短,主要是看你能不能夹住男人的腰,夹得如何。她这双腿,就一定夹得住,且能夹得恰到好处,该紧时紧,该松时松。” 这女子穿着红色的绣鞋,白色的袜,粉色的裤子。 她的腿线十分优美,紧绷的小腿在每次抬起来,绷起脚背的时候,就会撑开裤腿,显出轮廓来。 她踢了很久,可面上却没有一滴汗水,神态悠然,不见疲惫。 老云在长廊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翘着腿,好像看这名女子看上了瘾。 武霜趴到他的背上,在他耳边上说:“你这个喜新厌旧的混蛋!这么快就想找个小妾了?” 老云笑了笑,语态却有些低沉,“好久没有见到如此精彩的蹴鞠了,你陪我在此处休息会儿。” 武霜挨着他坐下来,看着许多人慢慢地往前边竹林里走,心想要不然混进去吃点,这种规模的大宴,菜肴必然差不了。 “叶云生,一车四只棺材。” 随着唱礼人的声音传开去,魏府陷入在怪异的静寂之中。 过了片刻,众人消化了这道信息,顿时一片哗然。 武霜也兴奋起来,搭着老云的肩头说道:“嗨,这人不错啊,居然把叶大哥送的棺材都唱出来了!哥哥,等会儿他要是被府上的家丁给揍了,你可要出手相救啊!” 老云两条眉毛都耷拉着,没精打采地说道:“刚才过来的时候,倒没有注意那唱礼人是什么模样,你有好好看过吗?” 武霜想都没想就直接说道:“嗯,印象深刻!他整张脸都抹白了,描眉点唇,像个戏子。” “长安唱礼人不多,本就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活计。哪个如此有失水准,居然唱衰东家?” 如这般场面,家主人一般都会请来专门的唱礼人,将宾客在礼记那儿登记的礼品吟唱出来,烘托气氛。 天底下但凡是拿钱办事者,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万事向着主人家乃是基本道理。 武霜点头说道:“尤其是唱礼人,犯这样的错叫人难以置信!来这里的江湖人许多就画个圈,没名没姓没礼品,唱礼人怎么办?搬腹稿出来,编一个,比方说……嗯,比方说……” 她看着老云一脸忍着笑的样子,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我又不是唱礼人,我哪里编的出来!” 他们这边说笑,长廊外边的那名女子捧住了挂着铃铛的鞠,看一名小姑娘在大人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娇声说道:“接着。”将鞠丢到了小姑娘身前。 “我始终觉得,女子不要打打杀杀,踢腿流汗……柔柔弱弱的多好?” 她都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来人是谁,嘴里没好气地说道:“滚蛋!” 来人是那名唱礼人,无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走到她身边笑嘻嘻地说:“我看到老云了,现在还盯着你看呢!”他对着长廊上的云五靖挥了挥手。 老云点了点头。 就坐在对面,女子怎会看不到。 “小剪刀……戏子。”云五靖不无感慨,“只你们两个,还有别的人吗?” 女子被他唤作小剪刀,恭敬地抱拳行礼,道:“旗子倒了,家里没个带头的。就我和戏子过来……” 她其实与江瘦花差不多年纪,只不过长得老相,面目精致,成熟,身材极好,风韵迷人。 戏子脸上抹粉,看不出年纪,云五靖知道他比小剪刀大不了多少…… 遥想当年,戏子进入信义盟的时候,还是个挂着鼻涕的小屁孩。 一晃眼,子墨晴子在江湖路上死了,自己呢,也快奔四十了。 思绪渐远,耳中听到小剪刀说:“我也知道,南海悬佛,长安剑王,这些人都在……就算信义盟散了,毕竟我们还没死呢……今晚活不过去没关系,不能叫他们小觑了。” 戏子转头看过去,这里是看不到里面庭院的,有许多人走了出来,好似被赶着,路过的一些人里,有人说道,“不用担心,魏大人手底下江湖高手众多,就那一个人,没一会儿就要被弄死了!” “你说这些江湖人到底怎么想的?不拿性命当一回事,拿着刀剑,像切菜剁肉似的,跟对方身上招呼,图什么呢?” 老云嘿嘿嘿地笑了,身边的武霜跟着笑,对面的小剪刀捂着嘴笑,戏子肩膀抖动也是嘿嘿嘿地笑。 戏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道:“是啊,图什么呢?” 四人互相看来看去,小剪刀仰着头,叹道:“图个痛快吧!” 老云从腰上解下酒葫芦,喝了一口,给武霜,一人一口,转了一圈,回到他手里。 “阿生进去了。你们两个小家伙,莫要再管了,走吧……” “老云,信义盟没了,我们不知道往哪里去。” “离开这里。这江湖大呢,好好活着,哪里快活,就去哪里!” 戏子又回头看了一眼。 老云对他说道:“我都在这里,你担心什么?” 戏子说道:“也是,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剪刀问老云:“等此间事了,你作何打算?” 老云喝了口酒,搂住武霜的腰,说道:“江湖浪荡,无法无天。” 小剪刀与戏子一起抱拳行礼,“那就江湖再会!” 老云站起来还礼,“有缘自当再会!” 等两人走后,过得一会儿,武霜有些伤感,说道:“偌大一个信义盟,就只有两个人来给方大哥报仇。” 老云喝着酒,一边说道:“定风波剑会之后,信义盟其实就已经散了。我宁可没有人来,也不想大家都像这两个小家伙。” 武霜道:“奇怪,他们两个不是挺合你脾气的吗?” 老云叹道:“所以才希望他们好好活着。” 第一百二十三章 酣然入睡(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云五靖飞起一脚,被叶云生给逃了,可恶的家伙,又把差事推给他! 他回身看着小丫头,伸手比了比,才到他胸口…… 小丫头牙尖嘴利,说道:“你又不高,比什么比?要比也是那个帅哥哥跟我比!” 云五靖一听,几乎被她气死,又不能打——跟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动拳头,那不得被几个小兄弟给嘲笑一通? “谁把你带来的?” “刚才那个帅哥哥!” “他叫叶云生,不是帅哥哥,哪里帅了……他干嘛带你回来,你家大人呢?” “我没大人。” “没大人?你吃什么,喝什么?” “吃香的,喝辣的!” “哟!小丫头!” “别喊我小丫头,我很大了,可以叫小娘子了!” “没空跟你闲话,你为什么要加入信义盟?” “因为你们信义盟里都是好人,那个帅哥哥是信义盟的,他救了我,我要跟你们一起!” “救了你?” “是啊!多亏了帅哥哥,不然我就要被老虔婆给打死了。” “老虔婆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我不听话咯!她叫我听官人的话,我不听,反而把官人夹死了,她就打我,要不是帅哥哥正好来找红姐过夜,或许我就要被老虔婆给打死了!” 云五靖吃了一惊,上上下下打量她,问道:“你有官人,还把官人给夹死了?” “是啊。”她翻了个白眼,插着腰说道:“瞧不起我?两年前老虔婆就将我许了人家,做了第四房,说是等我生个大胖小子,就把我扶正呢!结果那人脾气糟糕的厉害,就知道折腾欺虐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变了脸儿,红了眼睛鼻子,哭得厉害。 云五靖也不劝,听她慢慢地说:“原本以为这回我好不容易嫁了个脾气好的,哪里知道这人不能喝酒,一喝酒便乱打人!” 云五靖满脸诧异,问道:“所以你夹死了他?” 她一脸不屑,点头说道:“我是在勾栏边上沟渠里被人捡起来的,捡我的是勾栏里的姐姐。问人借奶养大,还教了我内功和腿法。她在我六岁的时候,被仇家找到了,就在勾栏门口,叫对方给活活打死了。她一死,老虔婆就想尽办法要拿我赚钱。我年纪小,又不能像那些姐姐一个晚上陪十几个男人,只有把我卖了。呵,她可赚死了,我第一个官人被我夹死,也没个地方去,跑回去没呆几天,又被她给卖了,行吧,反正男的欺负我,被我夹住就得死,死一个卖一次,也不知道她到底赚了多少……” 云五靖惊恐地问:“你既然有武艺,为什么不干脆弄死老虔婆呢?” 她像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那样叹息,认真地说:“我也想,可弄不死她呀,她也是会武功的,内功比我深厚得多了!” 听了她的遭遇,云五靖没有办法再拒绝,说道:“行吧,你先住下,在盟里干点杂活。放心,这里没有人欺负你,哪个要是敢……你就报我的名字。” 她早就知道了,笑着说:“无法无天云五靖是吧!” 他没好气地道:“你帅哥哥都知道了,还什么都跟你说了?得了,就这里。” 他指了一处小屋子,又道:“提醒你哦,里面有个小屁孩,也是勾栏里出来的,不过他是自己逃出来的,你们差不多大,有什么事,相互多帮帮手。” “行。”她小大人的摆了摆手。 云五靖想起什么,问:“对了,你叫什么?” “小剪刀。” “啥?” 她伸出两指,做剪刀状,一脸歹意地笑着。 云五靖深吸两口气,说道:“挺好,里面那个孩子叫戏子……既然来了信义盟,就好好活着吧。” 她推门走了进去,嘴里说道:“知道啦,你很啰嗦唉!你真是无法无天云五靖?帅哥哥嘴里的云五靖没你这么婆婆妈妈呢!” 他捏紧拳头,想了一想,忽然笑了起来,转身跑出去,边跑边喊:“阿生,在哪儿呢,有好事找你!” ——我要揍死你! ………… 几名江湖人身上染着血,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从长廊边上经过,跑出了魏府。 老云抖了抖酒葫芦,说道:“完了。” 武霜笑道:“听说长安得胜酒坊风色一流,酒味流芳。你何不带我去尝尝?” 老云笑了笑,将酒葫芦放在她的手里。 她笑不下去了,问道:“里面的人都被叶大哥打出来了,怎么还需要你动手?” 老云向魏府外边走去,“不然你以为我等在这里做什么呢?” 武霜跟着他沿着外边的长街,向着东面的城门方向走去。差不多三百步左右,街对面走来一名和尚,老云停住了脚步等这和尚走近。 趁有余暇,武霜问道:“禅宗,东禅?” 老云捏了捏头上的皮帽,说道:“禅宗。” 武霜挑起好看的剑眉,道:“嵩山少林寺下来的?我以为九难是东禅传人,要有和尚来帮忙,也该是东禅少林寺的和尚。” 老云笑了笑,东禅在福建,即便得到消息,再从福建赶到长安,都要年后了。而且论武林地位东禅向来争不过禅宗少林,禅宗的和尚下山行走,武林各方势力多少都会行个方便。 当然,对于他这种江湖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来说,哪里来的和尚,都一个样! 行至近处,和尚穿着面目俱在柔柔的月光下。 他一身玄黑色僧衣,未披未挂,看着素朴。面上干干净净,一颗光溜溜的脑袋,短眉短鼻短嘴巴,瞧着好似一个去了皮的西瓜。瞧不出年龄,说二十可以,说四十也行。 云五靖又捏了捏皮帽,这回摘了下来,递到武霜手里。 武霜一手拿着他的酒葫芦,一手接着帽子,往后退去,边退边道:“快一些,我又渴又饿!” 云五靖没有理她,问和尚:“少室山有两法两禅,你是哪个?” 和尚竖起单掌在胸前,也不弯腰,说道:“小僧大禅,当面可是无法无天云施主?” 云五靖笑道:“云某从来不施舍,当不起施主。” 和尚面无表情地说道:“小僧不善辩法,敢问云施主,魏显大人府上,是否已经结束,九难师弟,可还活着?” 虽然从始至终老云和武霜都只在长廊中坐着,没有进到庭院里看过一眼。但云五靖玄阳一气功何等精深,庭院里发生的事,哪里能逃得过他的双耳? “我出来的时候,谢鼎和林老鬼还在抵抗,九难已经死了。” 大禅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小僧来得还是晚了……人间无用,十年河东。未想东禅好不容易出了天王护法剑第八十二式,竟在此地遭了杀劫。” 老云眼皮子耷拉下去,两眼都眯了起来,“和尚就是早些来了,那九难还是要遭杀劫,逃不了。” 大禅默然,又道:“既如此,小僧告辞。” 这和尚放下竖在胸前的单掌,转身要走,抬步又停住了——他徐徐收回腿,再又转回来面对云五靖。 “佛法没有修到家,还是有点不甘心。” 云五靖垂在身边的两手握住了拳头,沉声说道:“那就打一场!衰事,憋了一天,手痒得很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酣然入睡(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城中隐隐传来炮竹声响,边上的府邸里面也不甘寂寞,院子大,就在里面放了起来,噼里啪啦,硝烟飘散到空中,被风一吹,了无痕迹。 但那股味儿还是被武霜闻着了。 她前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长街,见不着别个身影。 云五靖和大禅已经接到一处,两人都不用兵器,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许多年前,还是少年,她认识了云五靖,江湖中再是牛气哄哄的人物,碰上了老云,就没有在他拳下不倒的。 但是跑江湖,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和武林泰斗禅宗少林出来的高人一比,就像是河里的小虾碰上了海里的龙王,不是一个层次的。 无论是老云郑重其事的把酒葫芦与皮帽交给她,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都提醒她,这场打斗不会像以往那样,几个照面,对方就搁在老云拳底下了。 大禅与老云几乎是同时出手,但老云的拳头在他身上砸了两记,他才一拳打在老云身上。 武霜看的直皱起眉头——老云打了大禅两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禅在挨了老云两拳之后,先前挥出的拳头居然毫不动摇地落在老云身上。 少林这一代最出名的是两法两禅。 法有大小法,禅有大小禅。 江湖上对他们四僧的说道不多,有的也是只言片语,一些细节。 例如大小法精通少林各式武技,是真正的全才,而且人也长得俊美,宛如菩萨在世。 例如大小禅天生通禅,修成了少林至高武学金刚力,虽然技艺粗糙,但金刚力在身,万法不侵。 武霜只见老云的方寸之间施展开来,一顿快拳打在大禅身上。从细节上来看,即便拳头打在对方脑袋上,脸上,也不见大禅如何。 大禅这张脸若仔细看,能发现与常人不同之处,他的鼻子特别短,鼻骨很塌,几乎是平的,双眼几乎都凹在眼窝里,闭上双眼就像两个浅洞,嘴很短,嘴唇又黑又薄,仿佛两块树皮。 武霜心里暗暗吃惊,这和尚倒真不怕打! 转眼大禅就挨了五十来招,到了后来他还是一尘不变的一拳一拳慢慢地打在云五靖身上,见对方不躲不闪,拳头又找不到力。感觉打到云五靖身上,仿佛打在充满气的皮鞠上,不是滑开就是弹开,拳上的劲力都落不到他的身上。 大禅知道不好,自己是不怕打,看来云五靖的玄阳一气功果然名不虚传,也不怕打! 两人护体神功一时间难分胜负,就看彼此消磨……云五靖打他三拳到五拳,他才打到云五靖一拳,消磨下去必然是他吃亏。 云五靖打的正痛快呢,平生难有这般能挨打的对手,难得难得!他与大禅也不避让,站在那儿拿住了桩,互相出拳,看着像在练拳,打着拳靶。 大禅这时候忽然矮身把双手放在背后,整个人弯下腰来。叫人看了,好像束手就擒,低头认错。 “哈,和尚你作甚?把脑袋凑上来让我揍吗?” 老云一阵大笑,一连三拳打在大禅的脑袋上,光溜溜的头顶和后脑勺,打起来硬邦邦的比打在身上手感更充实。第四拳正要落下去,大禅的头往前一撞,老云没有防备,被他一脑门顶在胸口,一口气被顶了出去,脚下歪歪扭扭往后退去。 在旁边跟着一起笑,尚未收声的武霜险些岔气,平生第一次看到老云被人打退了,连脚下的桩都踩不住。 连退三步,重新一口气在身,拿桩沉腰,一拳抵在又是一记头槌撞过来的大禅脑门上。别看之前大禅拳慢,这会儿改用头撞,却灵活异常,脚下配合一套步法,步步紧逼,一头又一头撞过来,老云竟然感到有些棘手。 边上武霜拍掌叹道:“这应该就是禅宗少林的铁头功了吧?” 云五靖一边狼狈抵挡,一边与她废话,“也该少林这些和尚一根头发皆无,才能想出拿头来打人的本事,你看偌大的江湖,武林各派,哪个再有拿脑门来撞人的武功?” 大禅听他还有心情调侃嘲笑寺中绝学,一边把一颗脑袋接连撞去,一边说道:“少林七十二绝技,博大精深,云施主抵挡不住就做是非搬弄,口舌诋毁,实在让小僧失望!” 老云还没有开口,武霜已经大笑三声,说道:“哥哥,和尚说你要抵挡不住了呢!” “这铁头功虽然傻了一点,但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的,换个人来指不定被他给活活撞死!” “铁头功又名金刚撞钟,非护体神功练到极致,不能与人施展,偶尔撞一下还可以,像他这样金刚力修成了,使出来确实能叫对手头疼!” 云五靖又打趣了一句:“所以铁头功就是让对手头疼的一种头功?” 武霜再大笑了一阵,向前走了两步,原来云五靖一退再退,与大禅一起离她原地不动站的位置越来越远了。 她稍有不满地说道:“哥哥,这和尚都使出拿手本事来和你斗,你怎么还让他两条腿呢?” 这话大禅也听到了,还在想其中的意思,一头撞过去又被云五靖的拳头打了下,他头上一点事情没有,云五靖反而被撞的退了一步——大禅修成金刚力,内功自是精湛,再有脑袋抵拳头,等于脖子抵手腕,除非云五靖的手腕能粗过他的脖子,不然怎么可能抵得住? 又是一头撞过去,这回却撞了个空,就见云五靖身子骤然到了自己身侧,他连忙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解开,一手挡在耳朵边上。 果然,云五靖的拳头已经打到,正好打在他手掌上面。 耳中听到云五靖说道:“我就想呢,拳尚不能翘,那么大一个脑袋,怎么会没个忌讳!” 大禅道:“就两耳门,我护住了,你又能如何?” 云五靖脚下踩着踏云步,身影又疾又乱,围在大禅身边,随着他身法变快,出拳的速度也提升了。 “和尚,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大禅的一颗脑袋已经撞不到他了,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挨不着。 老云还没有开口,武霜已经笑着说道:“一旦让我贴靠,在我拳下,无人不倒!”。 大禅张了张嘴,可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感觉到气息有些急了,原本一吸一呼,现在变成了两次吸呼,他到嘴边的话说不出去,反而险些岔气……连忙把体内的真力进行调整,这过程里,他已经数不清挨了云五靖多少下拳头。 随着时间推移,能感觉到的变化,是双腿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急促,原本两次吸呼已经变成了五次。每一口气息进到体内,都在疯狂地转化成真力,然后布到全身各处,抵挡身外狂风暴雨般的拳头。 第一百二十五章 酣然入睡(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到了这个时候,云五靖居然还有余力说话:“和尚,你们禅宗少林是有大学问,大智慧的所在。我自小在南蛮的林子里,没有慈悲为怀的高僧,也没有般若如佛的法师,不过我有个老头子,自小就喜欢教我林子里的道理。” 大禅的铁头功已经使不出来了,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拼命维持金刚力,但有一点接不上去,就要被云五靖给打倒在地上。 云五靖一刻不停地继续出拳,像小时候围着一棵矮脚铁树练拳那样。 “我那个老头子常说,这天底下没有哪一种兽不会被吃掉,山里的大虫威风凛凛,睡着的时候被毒蛇咬了,一样会死。你别老想着怎么不输给别人,不论哪一种兽去猎捕,唯一要做到的就是扑倒对方!你与人动手,只要记住一点,那就是打倒,打倒,打倒!” 说到第三个打倒的时候,大禅身子一歪,被他一拳打在背上,躺在了地上,屁股拱了两下,终还是散了力趴平了。 武霜笑着走到老云身边,为他戴上皮帽,发现他一身大汗,也喘着粗气,不由惊讶地道:“揍人有这么累吗?” 老云缓了一缓,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说得多了,气息没有换好。” 武霜大笑,道:“跟禅宗少林出来的高手吹吹牛,讲讲道理,是不是比打赢了还要爽?” 老云笑道:“当然爽,不过若是没有打赢,再怎么吹牛,都没用啊。” 两人沿着街走,走出城中,快到东市的时候,武霜搭着老云的肩,就像个好兄弟那样,有些吊儿郎当,只不过话出口却是女儿家语态:“哇,下雪了!哥哥,下雪了呢!雪夜里赏酒,老天给我俩面子呢!” 雪在长安城上空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老云由着她雀跃欢喜,心里想的却是:看着夜里的雪景喝酒确实不错,但更不错的是看着窗外的雪景,跟你在床上打架。 ………… 腊月二十三日,这天正午,开封城内,楚客行与沐锋在布商钱二家中,等到了朝堂里的消息。 钱二这位大伯乃是御史大夫钱大人,将密信上呈官家,消息给到钱二,当日就已发旨长安,严查魏显渎职贪腐,并就刘府灭门惨案派人重新调查。 楚客行午时刚过,请了钱二家中小厮,将一封信送到新酸枣门附近的曹家。 午后,平江剑客曹玉京小憩方醒,门房进来说有客上门。 他到了前院一看,原来是张华,谢蒙,王长钧三人。 都是开封城里的好友,前几日曾说聚一聚,张华带了其余两人直接溜达过来,寻他去街上吃酒。 他回屋里披了件青色的长襟,将剑挂在腰间的玉带上,并与后屋过来准备给客人弄些案食的老娘说了一声。 他幼年丧父,全靠母亲与舅舅带大,学了舅舅的家传剑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如父一般的舅舅为帮好友助阵,在一场江湖打斗中被人杀了。 一年后他伙同一群好友,替舅舅报了仇,也闯出了名号,当时这些好友里面,就有张华。 两人自小相识,张华年少时拜入洛阳清风门,学了一身不俗的本事,回到开封也没个前程,就整日里浪荡,偶尔跟门中的同辈师兄弟出去走一趟江湖,赚些银子。 曹玉京和这几个好友不同,他是挂职在开封衙门里的,算是开封城里的捕手。只不过江湖名气大了,本事又好,也没人会拿他当个捕手,凭白辱没了他。 四人正走到街上,就看到一名小厮打扮的年轻人跑到身后,径直拍响了曹玉京院门。 好事的王长钧唤道:“嘿,寻哪个?此户家主在这里呢!” 小厮连忙跑过来,弯腰行礼,问道:“哪位是平江剑客曹大官人?” 曹玉京笑了笑,说道:“大官人谬赞了,曹某一介凡俗,小哥儿寻我何事?” 小厮连忙从怀里拿出楚客行交托之信奉上,说道:“小人侍奉小康桥旁布商钱员外,替家主朋友送信,须亲手交给曹大官人。” 曹玉京接过信,小厮唱一声肥喏,告退而去——王长钧说道:“这布商钱员外何人,一名跑腿都这般讲究?” 谢蒙家里长辈在朝堂做事,平日里喜好听人长短,这时说道:“那钱员外生意做的极大,背后靠了一位御史大人,是他家大伯。布匹生意南来北往,不免与江湖上的朋友多有来往,名声不错,是个讲义气的商人。” 曹玉京奇怪地说道:“我与他不曾会面,也不知是哪位朋友写信给我?” 张华早不耐烦了,拉住他说道:“先走了,再等下去,小弟肚子里的酒虫就要爬出来了!” 几人一阵大笑,寻了家不错的酒楼,坐下吃酒。 吃了小半个时辰,王长钧对曹玉京说道:“不如看看那封信,不是要紧事,也好止了小弟的念想。” 张华笑道:“曹大哥的信,你念想什么?” 王长钧道:“这你就不懂了,曹大哥一身好武艺,就是在这开封城里,提起平江剑客的名头,谁不竖个大拇指头?我就瞧着哥哥形单影只,一年又要过去,想着会不会是哪家姑娘要来相会,请人送上的媒书。” 曹玉京笑着摇头,心里确实觉得有些惆怅,这一身本事,奈何心仪的姑娘却不知在何处呢! 再想到家中的老娘年事已高,盼的不过是他早日成家……心里更是难过,可在酒桌上,又不想露出分毫来。当下取出信来,一边打开一边笑道:“真要是哪家姑娘,兄弟们可莫要笑话!” 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面上神情不变,笑着说道:“原来是以前一位朋友寻我叙旧……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坐在家中,就有姑娘上门谈情说爱?” 张华大笑了起来,说道:“不要紧,兄弟们喝好酒,晚上我请客,小红楼嗅花香去!” 小红楼在开封算是较好的勾栏,朝堂里的大人都时常去里面寻欢。 曹玉京举杯笑道:“来,兄弟们一起敬有钱的张华!” “敬有钱的张华!” 又喝了几壶酒,张华唤来酒保,撤了一桌残剩,换上果干肉铺糕点,再倒上热茶。 曹玉京给三位好友续上茶水,问道:“前段时间,御史中丞申大人被害,那行凶之人居然是张晴子,当时未能认出她来,曾经我还与她先生凌云剑仙方子墨比过剑。其人风采不俗,剑术精湛,我不能胜。” 张华接口说道:“方子墨乃是信义盟盟主,长安城数一数二的江湖高手。可惜啊,与九难比剑,输了一招,听说已经死了。” 王长钧不解地说道:“之前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官府更是下来海捕文书,说是方子墨杀了刘文聪老大人一家,哼,我却是不信,其中定有隐情!” 曹玉京叹道:“当夜我就在场,事发突然,我也没有想太多,只想着把张晴子留下来。后来才发现这件事疑点重重,最主要的是,张晴子与申大人素无来往,为什么要杀他?” 谢蒙冷笑一声,说道:“哥几个别猜测了,兄弟我知道这件事原委,其实今日朝堂里面发生了一件大事,长安城主薄魏显伙同江湖中人,将刘文聪府上十几口人尽数杀死,只为了一封密信。这封密信事关魏显这些年贪赃枉法的罪证,为刘文聪老大人亲笔书写,欲要呈给官家。听说信义盟方子墨与张晴子牵扯进这件事,就是为了将密信送到开封!” 王长钧已是气愤填膺,怒声道:“这狗官可恶,这些江湖匪类无耻!” 曹玉京面色铁青,却是一言不发。 第一百二十六章 酣然入睡(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腊月二十四,一响贪欢过后,曹玉京离了床内边的美人,将衣裳穿好,披上青色的长襟,将搁在案上的长剑提在了手里,借着窗外暗淡的光,侧头看了眼床上。 美人面朝里犹在酣睡,抱着被褥,香肩玉背半露,月出云海。 曹玉京一路回到家中,老娘已经在院里坐着,剥几支笋尖。 “娘,都说了不要做这些,即便要做,也让孩儿来。这些老笋的皮又硬又紧,别把手剥坏了!” “没几个,中午给你做笋,你最爱吃这个,今天又是小年夜……昨晚跟小华喝多了吧,我给你留了扁食,还热着,赶紧去吃了。” 娘是从南边过来的,还留着那边的习惯,逢年过节就要包扁食。 他心里不痛快,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尽管只是件小事,可若是早几年就成了亲,或是除了官府给的那点银子,他能够放下身段去接一些江湖上的私活,多赚一些,请个伶俐的下人。 小事的背后往往是难以更改的性格与无可奈何的命运。 扁食在锅里,一共十二只,这扁食看着像大馄饨,个头还要大一些;皮厚,馅是萝卜丁,肉丁,豆丁,加了些蒜,不是那种混在一起的馅,咬开皮子,里面的馅就会散出来。 不懂的人看了还以为这就是大馄饨,区别还是有的。一来馄饨都是皮肉一起落肚,扁食却另有吃法,稍稍煮的烂一些,皮破,馅散在汤里,就跟吃面似的,一口菜一口面皮,而且汤的味道比普通的馄饨汤更油更浓稠。故而拿勺子把面皮,萝卜丁,肉丁,豆丁还有汤汁一口放入嘴里咀嚼,那味道别的不说,满足感是吃过难忘的。 曹玉京很仔细地把最后一点汤汁都喝了,一边舔了舔嘴唇,一边走出来跟老娘说道:“娘,我去办点事。” “中午回来吃吗?” “今天我别的应酬都推了,就这事办好,差不离中午总能赶回来的。” 舅舅死后,两家走动就少了,后来那一家子更是搬离了开封。小年夜,家里只有老娘一人,江湖朋友的邀请,名绅大人的宴会,他都一概推了。 原本打算在家里呆着,只不过上午的这个约会,他不能推。 ………… 开封城外,蔡水旁的稻田,土冻的硬实,田边有凉亭,小桥,仓房,离官道两里地。 官道靠着林荫处停了两辆马车与几匹好马,一行人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向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这一行人中分别是三名女子,六名护卫。 三名女子年龄都在十六、七岁,打扮靓丽,容颜姣好,行止端庄。 “小珏,我都不知道发得什么昏,居然真跟你来了城外!”说话的女子四下打量,又不时的低头看脚下,稍有泥土沾到鞋面,她就会停下来,拿手巾擦去。 “陈婷!是你非要跟来的,我又没有请你!” “莫要如此,我们都是好姐妹,岂可为这些小事争吵伤了颜面。”另一名女子对两女说道。她在三人中气度最是不凡,嗓音润如春雨,说话间鼻息较重,很是糯软。 “昨日我那位师傅在钱二家中做客,无意中听得他们约在此地比武较量,本来只当趣事跟你说了,陈婷,是你硬要拖着我与媛媛来看江湖人打斗,现今来都来了,却满腹牢骚,倒怪起我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你也不说清楚在哪里,要知道是这么个地方,我还不如在家里刺绣剪花呢!” “你有脑子吗?江湖人比武厮杀,还挑个风景如画,干净舒服的地方?当然是哪里方便僻静选哪里啦!” 两人都是不服输的性子,那名气度不凡,被唤作“媛媛”的女子,一看两人又要吵起来,立即拉下了脸来,说道:“我本就没有兴致去看什么江湖人打斗,你们还这般吵闹,叫我头如针刺,罢了,我先回去了。” 她如此一说,不论是小珏还是陈婷都对她好言相劝,再不多吵一句话。 快走到凉亭了,也不见附近有别的人在。 陈婷停下脚步,迟疑着道:“该不是误听人言,根本就没这回事吧?” 小珏摇头道:“我这名师傅是江湖上有大本事的人,我爹多年来礼遇有加,虽然在家中当了一名护院,但其实我们都把他视作家人一般。” 媛媛看着四下的风色,笑着说道:“虽然只是极为普通的郊外景致,但到底比城里空旷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多人,又安静,空气也好呢!” 小珏拉住她走,娇声说道:“别这样啦,你没有见过江湖人厮杀,尤其是那些有名号的,打起来的场面普通人难以想象,反正我第一次见了,真是大开眼界!被震住了,夜里都在想当时的场景!” 媛媛皱起眉头,轻声说道:“也只有你和小婷了,别人叫我来看这些,我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陈婷也拉住了她另一只手,与小珏一人一边,笑着向凉亭走去。 等入了凉亭,才发现亭前有一处陡坡,下边涧溪流淌,夏日里水位高涨就成了河道,此刻溪流两边滩涂荒凉,芦苇野蛮生长,石面布满青苔。 就在不足半丈的涧溪两边,向着他们这边站着一名身披青衣外袍的男子,腰间胯着长剑,身形挺拔,风采逼人,与对面两人对峙。 小珏轻声对同伴介绍:“剑客是我们开封府的人,在衙门里挂职捕快,叫曹玉京,江湖人称平江剑客。” 陈婷看了一眼她脸上的神色,兴奋中夹杂着谨慎与小心,不由也轻声地说道:“这人武艺好吗?” 小珏竖了个大拇指,说道:“当世一流。” 媛媛的一对剪水眸子远望着涧溪对面的两名男子。站在后边的一人双手环抱,臂弯里夹着一杆长枪,白色的枪杆,枪头银亮,一身蓝白相间的斜襟布袍,没有常见的护院或是捕快那样粗蛮,相反文雅灵秀,像个公子书生。 可即便如此,媛媛的目光也尽被他前面那名男子所吸引,只一眼,就再挪转不开视线。 前面这人身材高大魁梧,络腮大胡,面容年轻,相貌堂堂,头戴一顶范阳毡笠,穿一身黑色的春秋侠士服,脚上踏着白底黑面的快靴,宽阔的肩膀边上倚着一杆乌黑发亮的大枪。后边那人的白银枪与之一比,顿时像根小孩的玩具。 这人就如话本中走出来的人物…… 无论是前边的剑客的风采,还是后边的公子的文雅,他皆不如。可他身上有一股顶天立地的豪迈,便如下方的这条残流的涧溪,大水一来,又是河道,所有的芦苇,青石,砂砾,终究要被覆没,但它此时此刻,依然苍茫,依然无畏。 ——不管天地如何变化,我有我的精彩! 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就是他们嘴里说的江湖吗? 也不见这人有什么动作,只简简单单站着,便叫她心跳加速,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天下间竟有如此威风的男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酣然入睡(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时陈婷忍不住道:“天哪,那杆枪是用来打人的吗?我看着都发晕呢!这是何人?小珏你知道吗?” 小珏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了,他名叫楚客行,江湖名号‘破釜沉舟霸王枪’!曾是长安信义盟的第四把交椅,论及枪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今次就是他约了曹玉京,替曾经的一位旧友报仇。” 媛媛原本对于这些江湖上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听了之后竟然发问:“他们结仇的详细经过你可知道?” 小珏听她问来,更是得意,道:“若是别人定然不知,我那位师傅与后边站着的沐锋有旧,所以稍加打听便知道了其中究竟。” 她回头看了眼几名护卫,说道:“你等退开些去。”等他们走远,她才对两个姐妹叮嘱:“这事乃江湖中的恩怨,尤其牵扯到我那位师傅的朋友,按说闲话一二,终究是不妥的……但我们都不是江湖中人,只我们自己清楚便可,莫要对别人说了,小心祸从口出。” 陈婷看不得她装模作样,冷笑一声,说道:“不说媛媛家是何等富贵,权势滔天,只我家大人一言可决百万人生死,还用得着怕这些江湖中的草莽之辈?” 小珏撇了她一眼,道:“你不懂,作为朋友,我总不会害你。这事你不答应,我便不能说与你听。” 陈婷面色一变,连连跺脚,骄横地说道:“我还不想听呢!你与媛媛说吧!”她跑出凉亭,走得远了,但不舍得回去,只在那儿眺望,期待下边赶紧打起来——什么平江剑客,什么破釜沉舟霸王枪,双双拼死才好,其实她就想看人杀人,至于其中恩怨情仇,管他呢!好奇这些,还不如回去看话本故事。 小珏对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倒显得可爱烂漫,“结仇的起因,要从前段时间御史中丞申大人被害一案说起。” “申大人被害我也曾有耳闻,听说是个本领高强的女贼所为。” “听我慢慢道来——当夜申大人府上传出叫喊声,喊道申大人被害,抓白衣女刺客……正在外边街上的曹玉京飞到屋顶,就见到一名女子在前边飞檐走壁,一路奔逃。当时还有热心的江湖人拦住了这名女子,曹玉京赶上去的时候,那人已经被这女子给刺伤了,他刚好赶到,出剑挡下,这女子也是用剑的,却敌不过他。曹玉京看这女子剑路熟悉,是一位前辈高人的绝技,他就说了,姑娘你与那位前辈是什么关系,请先住手,若是有冤屈隐情,在下定会替你查明。” 媛媛也不问那阻拦的江湖人叫什么,那前辈是何人,反正她一概不认识,又何必为这些打岔,可是听到这里,她心里一动,已经明白了几分。 “这女子姓张,名晴子,是信义盟盟主方子墨的妻子,他们夫妇两人在长安可说是江湖魁首,平生无有恶事。按说平江剑客的名头在开封也是响当当的,都做了如此保证,张晴子真要是被人误会冤枉的,好好说清楚就行了,她却一声不吭,只顾着出剑杀向曹玉京!曹玉京剑法出众,内功深厚,张晴子一看胜不过,便施展轻功跑走,偏偏曹玉京的轻功稍弱,一时间追丢了。” 媛媛心里却在想,御史中丞申大人是朝堂里颇有名气的直臣,如何会与长安那儿的江湖魁首产生恩怨,还要惹得一名女子孤身前来刺杀?其中必有隐情,换做我是这张晴子,骤然遭此构陷,也同样不会束手就擒,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只不过这番心思却不好与小珏说。 “这曹玉京挂职在开封衙门,当了多年的捕快,虽然跟丢了人,但他经验丰富,先一步赶到城门,刚好拦住了欲要逃出城去的张晴子。” 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立场已然不同,媛媛这时说道:“听闻那凶手最后在长安落案,所以该是没有被他抓住吧?” 小珏气恼地说道:“还不是信义盟的一名同伙,在城里住了多年,附近人都喊他老张,突然蹿了出来,赔了一条性命,却让张晴子跑走了。” 媛媛神色宁静地看着她,轻轻地道:“原来楚客行是为了替老张报仇?” “可不是嘛!我真替曹玉京不值,这楚客行可不是好对付的!” “张晴子是被冤枉的?” 小珏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听师傅说,好像是被长安的一名主薄给设计陷害了。信义盟分崩离散,方子墨张晴子夫妇两人俱都身死……你知道张晴子是怎么死的吗?” 媛媛摇了摇头。 小珏道:“那魏显把方子墨的尸体搁在县狱里,还派了许多江湖上的高手在那儿守候……张晴子知道自己救不出丈夫的尸身,便浑身上下淋了猛火油,冲进县狱,点着了身子,抱着方子墨的尸身一起烧了。” 媛媛捂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道:“当真如此?” 小珏道:“我也是听说……但差不了多少。虽然张晴子可怜复可叹,但我觉得曹玉京更是无辜啊!他又没有做错什么!” 媛媛点头道:“他有公职在身,缉拿匪类,错手杀死阻拦之人,于公于私都可说是问心无愧。” 小珏一指坡下的楚客行,道:“可你看,江湖人来寻仇了!” 媛媛与她一起站在土坡上边,看低处的三名即将厮杀的江湖人。 “小珏,他为什么不跟对方解释呢?莫非,莫非那名用大枪的男子,是不讲道理之人?” 小珏情绪有些低落,淡淡地说道:“楚客行在江湖上是极有名气的侠客,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脾气也很好。可这件事却是解释不清楚的。” “为什么?”媛媛较真地说道:“曹玉京有公职在身,既是捕快,当然要捉拿行凶者,至于其中隐情误会,自有府衙大人决断。只要他解释一二,不难消除误会吧?” 小珏摇头说道:“误会?但凡手上染血,就不能说误会了,江湖人既不是大理寺卿又不是提刑官,用不着断案守法,严查秋毫,你杀了我的朋友,我只管寻你报仇。至于谁对谁错……江湖人习惯用刀剑拳脚来分对错。” 媛媛严肃地说道:“那太不公平了!” 小珏道:“怎会不公平?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绝大部分江湖人都会守规矩,因为如果你对别人不守规矩,别人就能不守规矩来对你。有规矩,就有公平。当你真正了解这个江湖,便会发现,里面的公平是你难以想象的……天平两端,分毫不差。” 陈婷这时候走回来了,没好气地说道:“他们怎么还不打?” 小珏想了想,抬起头看了眼天上,不确定地道:“可能是在等太阳。” “等太阳?”陈婷与媛媛异口同声——如果把两人的惊讶分个层级,十分里面可以占到八分。 正好下边的涧溪两旁,曹玉京和楚客行一起抬头看了眼天空中太阳的位置。 影子在两人身侧,笔直地拉长…… 第一百二十八章 酣然入睡(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一大早赶到田边的凉亭,楚客行与沐锋已经在慈候。分别行礼,打过招呼,曹玉京也不解释——解释什么,难道楚客行与沐锋会不清楚经过? 同是江湖中成名多年的人物,会不清楚其中的碍难与误会?递了战书,写了时间地点,言明到场除了决斗的本人外,另有好友无忧谷少主沐锋。 也就是除了约战与到场之人,再没有别的。——明我找你决斗,我死了朋友收尸。 你怎么安排,我不管……曹玉京独自来了……沐锋指了指前面坡下的涧溪,道:“下边不愁旁人打扰。”曹玉京一看,确实是一处好地方。 与他们走了下去,到了溪边,楚客行与沐锋径直踩水过去,在对面站定。 楚客行把大枪竖在一块青石上边,道:“楚某向来话不拿枪,拿枪不话!敬曹兄光明磊落是条好汉,故而把话先清楚。”曹玉京尚未解剑,一手按在剑柄上,姿态从容,笑道:“请。”楚客行道:“曹兄独自前来,输赢后却该如何,但有交代,楚某便是一同死去,也保证身后这位兄弟定当办妥!”曹玉京想了想,对着沐锋抱拳道:“无忧谷沐少主的名声在下自是信得过,能与二位当面,决一死战,当真痛快!”沐锋臂弯里竖着白银抢,抱拳笑道:“曹兄如此人物,恨不能早些相见!待此战之后,若曹兄无恙,兄弟定要与你把酒言欢,一醉方休!”曹玉京沉声问道:“沐少主是何意思,若我胜了,你不寻我替楚兄报仇?”沐锋直言道:“曹兄如此,却是觑了我这位兄弟!他在此行之前便与我约定,若身死曹兄之手,决不让我寻你报仇。”曹玉京动容地看着楚客行,问道:“此话当真?”楚客行道:“楚某与曹兄各凭本事,武艺上较高下,生死自负,岂能再让朋友寻仇,没完没了?”曹玉京仰长啸,壮怀激荡,豪言道:“好个‘破釜沉舟霸王枪’!未想下间竟有如此英雄人物!原本在下心里还有少许愧疚与憋屈,但叫楚兄做对手,被这般看重,真个荣幸之至,倍感雄壮!”楚客行双目精光迸射,回头与沐锋道:“你看,这便是与我方大哥齐名的人物!”沐锋道:“曹兄,有放不下之事尽管吩咐!”曹玉京道:“我唯一的顾虑,便是家中年迈的老娘,若我身死,恐无人照料。”沐锋断然道:“曹兄但请放宽心!老人家我沐锋当亲人侍奉!”曹玉京喝道:“好!如此无后顾之忧,当可全力一战!” “慢!”楚客行见他就要解剑,阻拦着道:“现在日光斜照你,于你不利,且等上半个时辰。”冬日里的太阳,过去的快。 等到阳光从两人侧边照过来,不影响视线,楚客行道:“兄弟,你且退开。”沐锋应了声,提枪退出十丈,站到另一边的土坡边上,这个位置,无论是他的动作,气势,眼神,都已经很难影响到涧溪旁的曹玉京。 可尽管如此,沐锋仍然从怀里抽出一块方布,将璨璨银亮的枪尖包了起来,拿一根麻绳扎住,把长枪平放在地上,然后才负手远观。 曹玉京一笑,将剑自腰带上解了下来……楚客行移动肩膀,倚住的大枪滑落身前,伸手一把抄住了,另一只手盖在持着枪改手上,向上微微一提,高声道:“请!” “请!”曹玉京拔剑在手,丢了剑鞘,捏住剑诀!两人同进,楚客行挺枪,与曹玉京刺出的剑花碰撞在一起。 曹玉京没想过先用虚招试探,出手即是全力,内劲相较,发现枪身转动,他这一朵剑花中藏了三道剑影,接连被大枪抖弄开去。 他转动手腕,将剑转到另一边,反手切向枪尾。这无疑是一招险招,同样在险中透着一股大无畏与大自信,若是剑身被撞开,中门也就开了,到时对手直挺进来,便将无法挽回。 楚客行也未料到曹玉京第二招就来了这么一个大惊喜,本来一记滑杆子破了对方的剑花,正要抡起大枪,就被对方反手剑切到了枪柄。 抬枪尾,枪低头,换手躲开切进来的剑锋,枪柄顺势压向曹玉京。曹玉京剑身内斜,曲腿伏身,躲得半杆子枪身从头顶半圈转过去,力从足尖到丹田,内劲勃发,弓步挺腰转肩,两点一线,将剑刺了出去。 楚客行抡了半圈大枪,正要舞将起来,对方剑尖好似透墙而入的光,已到了他的腹上。 枪势又被迫断了,大枪在他头顶,力还在旋转,忽然变招,被他像是从上扯下来一片云似的,猛地打下来。 剑从刺变斜撩,撩得大枪枪身星火飙射,逼退了楚客行半步,继而又是一记剑花,剑光缭乱,完全切入了楚客行的枪圈。 坡上三名女子,只有珏看得明白,陈婷与媛媛算是看个热闹,陈婷兴奋地道:“姓曹的剑客厉害,真厉害!那人叫什么?霸王枪?就这模样还霸王?”媛媛看着高大健壮的楚客行连连后退,看着他被曹玉京的长剑逼住,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有个声音在她心底喊道:“千万不要输啊!”正压着心里的这份担心与为楚客行的鼓劲,便听到珏道:“曹玉京人称平江剑客,意为一柄长剑平江澜,以剑势雄浑闻名江湖,他现在奇招迭出,压住了楚客行,叫此人无法拉开枪势……长枪为长兵器,被剑突到身前,处于劣势,尤其是楚客行手里这柄霸王枪,大过一般长枪,舞不开枪势,更为碍手,只要曹玉京能把握住他的一个破绽……这局就结束了。”不光珏,曹玉京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他在第二招就冒着大的风险让开中门出了反手剑这样的奇眨为的就是迫使楚客行抡不起来大枪。 别看乌黑的霸王枪,只枪杆就有他手腕这般粗壮,整条枪身足有楚客行两个人这般身长。 如此霸道的大枪,抡不起来搁在手里,比用铁索缚了双手还要叫人勉强,难办。 两人很快就斗到了另一边的坡下,到了此时,楚客行还沉着应对,反倒曹玉京着急起来,连续四剑被楚客行横过大枪架住,又一剑刺过去,竟然贴着枪身刺透过去! 他一瞬间灌注了全身内力,剑速猛地一提,就在剑身加速刺向楚客行胸膛,还有两寸就要及体的分毫之间。 楚客行双手把住大枪枪杆,一边后退,一边上身前屈,拧腰转动身子,曹玉京的长剑便贴着他的胡子,胸口,腹部,在枪改盘绞下,转了一圈。 曹玉京遇变不惊,顺势而为,将剑锋薄内,在他停下转动的时候,切向他的肋下,角度刁钻,距离又近,且剑锋尽入枪杆之内,即便楚客行抡起大枪,也抡不掉他的剑锋,除非让剑切过他半个身子。 斗到这番地步,对于楚客行来,已成了死局。只是曹玉京还留一丝疑惑,刚才他的长剑贴着楚客行的枪杆刺入进去,似乎太过顺利,但凡他稍加抬起或是压下枪杆,都能架开他的剑锋。 偏偏楚客行手上大枪没有动作,难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酣然入睡(1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楚客行身子虽然停住了,但双手手腕并接在一起,宛如花开,忽然枪杆子转动起来,只见他双手不停翻动,将一杆大枪转起了圈,还越转越快,曹玉京的剑尖几乎就要切进他的肋下,却一下子被枪杆甩了开去,随着枪杆旋转,剑身跟着飞快地转动,似乎被枪身上的内劲吸住了,拔都拔不出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用剑之人,如何能叫手中长剑不听使唤了呢? 曹玉京到底是内功深厚,剑架不倒,内力源源不断,剑身像压了百多斤的石头,如车轮般转动的大枪速度顿时滞缓下来,随着他与楚客行的内力较劲,发出粗粝的摩擦声。 这场景好似曹玉京正将一根铁棍插进石磨里,卡着石磨的转动。 他不能肯定自己能够阻止大枪的盘绞,打的是欲退先进的主意。枪上的力量减弱,他感觉到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握。 剑从旋转的枪圈里撤了出来,立即抖起了剑花,剑花盛开的正好,涧溪周围荒凉暗淡,这一朵璀璨绚丽的银花,兴高采烈,仿若新生。 曹玉京成功退开,正要进击,忽然有极为不祥的预感好似冰寒刺骨的一记风刀劈在了他的心头! 面前的楚客行从从容容的把枪转到头顶,转到身后,再前手托枪,后手攥劲,把一条大枪刺了过去,枪头晃动。 曹玉京挥剑挡开枪头,连续两招拼了对方一记滑杆子,剑桩拿住了,脚下纹丝不动。 身边枪影如重重山峦压了上来,密不透风甚至叫人喘不过气来。 楚客行这杆大枪,要么不动,一动便如狂龙闹海,叫他舞将起来,那是谁也阻拦不住。 身在枪影之中,曹玉京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楚客行那一式盘枪绞剑,并非是要将他长剑绞飞,真正的用意还是要拉出枪圈,抡动大枪。 而他自己退却,让楚客行这杆困龙得脱,入海遨游,枪身卷起的大风,威势惊人,地上飞沙走石,空中游龙无拘无束,打得他动弹不得。 只见楚客行人随枪走,绕在曹玉京身边,一枪复一枪,若曹玉京身法能脱出枪圈倒是不虑,但他轻功不甚高明,身法也只叫一般,不然也不会在追拦张晴子的时候,被轻易甩掉。 一时间两人斗得难解难分,看不出谁占优势。 楚客行使出了绝技“单手挑天下”,配合霸王劲,与曹玉京雄浑无比的剑势纠缠碰撞,终于逼得曹玉京步步后退。 他手中枪招并不刁钻,但枪沉力猛,尽是大开大合,便如两人扳手腕,力强则刚,力弱则软,半点没有侥幸! 曹玉京剑招封挡,不露破绽,可还是被迫退过涧溪,退到另一边土坡边上。 楚客行连出三记滑杆子,最后一下将曹玉京连剑带人,一起打得飞跌了出去。 在土坡之上的凉亭外,三名女子神态不一,小珏发出惊呼声……陈婷看楚客行不再追击,收枪柱地,露出失望的神色,说道:“就这么完了?不是替好友报仇吗?不杀了他?” 小珏生气地冲她说道:“这曹玉京好歹是我们开封人士,更是挂职在衙门的捕快,你怎能巴不得他被人杀死?” 陈婷翻了个白眼,哼道:“说到底还不是两个江湖草莽?死了也无关我事……打的虽然精彩,但不够刺激,我既然旁观,想看更好一点的场面,又哪里不对了?” 媛媛拉住小珏,说道:“好啦,莫要吵了。”她面上清清淡淡,但起伏的胸口,与目中的神采却说明她心中并不平静。 方才楚客行开始反击,将曹玉京剑桩打散,逼得对方剑架倾倒,一路后退;尤其是曹玉京退过涧溪之后,他当真是一步一枪,行进中的那股阳刚壮烈,豪迈昂扬,将这名气度非凡,性情平和文雅的女子,看得身体僵硬,头脑一片空白。 好友的一次意外邀请,确实为她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这样的结果,她觉得其实挺好,无论是曹玉京还是楚客行,没有必要那般残忍,非要死一个,活一个。 坡下,曹玉京跌倒在地,勉勉强强地爬了起来,吐了一口血,面色惨然。 “曹兄!”楚客行正欲上前。 曹玉京断然说道:“请回!” 不知为何,楚客行额头青筋暴起,强自忍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曹兄放心,令尊大人,我以亲母待之!” 曹玉京笑了笑,血从嘴角淌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过去捡起剑鞘,将剑入鞘,拄在地上,慢慢地一步一步向远处走去。 沐锋走了上来,到楚客行身边,犹豫了片刻,问道:“就让他这样走回去?” 楚客行抬起头看了眼坡上,说道:“我去借一匹马来。” 沐锋道:“你去?” 楚客行道:“我去。” 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却也是压不住了,喷了一口血出来,面色不改,一把抹去嘴边的血水,从土坡下边向着上边,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其实小珏,媛媛,陈婷到了凉亭的时候,涧溪边上三人都已察觉。更别说三个女子还在那儿吵嘴叙说。 上面三女见他走上来,小珏上前半步,挡在媛媛身前,陈婷“哎呀”一声,想转身跑开,可双腿如灌了铅丝毫动弹不得。 在坡下,他只是江湖草莽,比斗中的一人。 走上坡来,他便成了穷凶极恶,令人胆寒的匪类狂徒。 他看也不看吓傻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的陈婷,走到小珏身前。 等站到面前,楚客行的高大形象更直观,也更具有压迫感。 小珏和媛媛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完全是在俯视两女,可是开口却让她们放松了下来,心里下意识地觉得,这人不会伤害自己。 “姑娘的师傅认识沐锋,也知道楚某,这里冒昧拜托一事。” 小珏不曾在江湖上走动,学了些武艺,但没有与江湖人打过交道,虽不觉得有危险,但也谨慎地说道:“请问何事可以相助于你?还须小女力所能及方可。” 她后边几名护卫已经走了过来,兵器在手。 楚客行毫不在意,把大枪放在身后,说道:“楚某想问姑娘借一匹快马,送曹兄回去,事后可派人前往钱二府上取马。” 小珏松了口气,笑道:“只是匹马而已,不用客气!”她唤了名护卫,去将马骑来。楚客行翻身上马,弯腰表示感谢,说道:“姑娘并非江湖中人,在下不行江湖大礼,但心中谢意,还望将来能够报答!” 小珏忽然想到了什么,焦急地问道:“那曹玉京,被你伤得多重?” 楚客行怔了一怔,这才想到她年纪尚小,无论是武艺还是眼力都不到境地,瞧不出来也属平常。他在马上神色黯淡,心道老张的仇是报了,但他无疑欠了曹玉京一条性命,要是别人还就罢了,偏偏曹玉京这人在他眼里是个难得的好汉,换个时间地点,两人甚至能够成为好朋友好兄弟…… 他心里怅然,本不愿说,但胯下之马还是问姑娘借的。 “他体内经脉已断,活不过半日。” 说话间,人马远去,留下三女震惊地站在原处——江湖,从来如此。 第一百三十章 酣然入睡(1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胸前全是从自己嘴里咳出来的血,不仅四肢的肌肉开始僵硬,甚至脸上也完全麻木了,或许他有着生命快到尽头的诸多情绪,但外人是看不出来了。 以往最珍爱的佩剑被当成了拐杖,剑鞘的顶端沾满了泥泞。 来到官道上,如年迈之人颤颤巍巍地走着,很快就被云五靖骑马赶了上来。 他在高大健壮的骏马边上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了缰绳,艰难地跨坐上去,连感谢楚客行的余力都没有了,伏低身子,尽量贴着马背,沿着官道一路来到开封城外,守城官兵与他熟悉,直接放了进去。 这一路昏昏沉沉,连如何回到开封都已记不清楚,但在入城之后,他反而清醒过来,头脑无比灵敏。整座城市给他的反馈清晰到了极致,这是他长久生活的城市,其中有许许多多的细节,倒映在他的心底——与其说他舍不得这一切,不如说是他的人生走到了最后,对于生存本能的挽留与渴望。 可他又了然洞察,明白所有的幻想都不符合实际,现实无法动摇,好像外边的街道,坊市,行人,吆喝声,交谈声,酒香,都是被风一吹就会涣散的海市蜃楼。 他在家门外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在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脱去外边青色的外袍,低头看了眼胸前的衣襟,淡红色的印子隐隐约约,不仔细看,倒不容易发觉。 他卷起外袍,在下巴边上使劲地揉了揉,方才推门而入。 柴房里传出来油滋声,他把剑与外袍丢在屋子外墙脚上,搬来凳子,在院里的桌边坐了,拿了桌上倒扣的茶盏,从茶壶里倒了盏热茶,吹了吹,血滴在了茶里,他好似根本没有看到,一口都喝了。 娘从柴房里探出半个身子,见他坐在那儿,笑着说:“还有个肉酥儿,马上就好了。” 他抿着嘴,想做个笑容,面上却只有淡漠。 等菜都上了桌子,娘给他盛了一大碗饭,在对面坐下又马上给他夹了一筷子肉酥儿。 刚出锅,香气四溢。 他捧起碗,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娘笑眯眯地看着他,笑容很快就变成了惊疑不定…… “儿啊,发生了何事?” 他摇了摇头,只顾着吃…… 娘却是连筷子都放下了。 这一大碗饭并着笋片,肉酥儿,都吃进了肚子。他缓了口气,看着老娘,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神色,淡的吓人。 “娘,孩儿不孝,晚上的饭不能陪您吃了。” “到底怎么了?你莫要吓娘啊!” “这小年夜孩儿过不去了。”他低下头,不敢看老娘满脸流泪的慌张惨然,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说道,“孩儿输在一位豪气冲天的英雄好汉手上,死而无怨……希望娘不要怪罪孩儿。” 老娘扑过来,一把抱住他,摸着他的脸,心痛地失声,竟说不出话来。 人间最后,他想看老娘一眼,正要抬起头来,却又不动了,整个人像一尊木像;光从他的眼中逐渐消失褪散,好像无边的黑暗将他完全吞噬。 他闭上双眼,轻轻地,用身子里最后的一点气息,说道:“娘莫要担心,过后好好过日子,孩儿后事自会有人来料理……” 曹玉京倒在老娘的怀里,呼吸停止了,但他脑海里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出现——应该早一些成亲,生个孩子的。 人在死亡时会想什么,无人知晓。 从前是这样,往后也不会更改。 ………… 在长安住久了的人都没有想到夜里会下起雪来。 许多炮竹都在雪里变得黯然无声,本该有的绽放与响亮就在不甘心中悄然沉默。 江瘦花在刘府那处本该是归宿的小院,迷惘而无助,合着附近人家的琴声在心里唱着小晏的诗句。 云五靖和武霜在走去酒楼的路上,武霜满面兴奋地挥动手臂将空中的飞雪变成无数洁白的流萤。 城中收到风声的捕快差役向着魏显府上慢悠悠地走去收尾。 在那处井旁,有四名年轻的江湖男子正将两只被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大木箱,从井中的暗室里搬运出来。 他们两人一只木箱抬着来到一进堂前,放在一辆马车上边。 拉着马车出了魏府,向着城西而去,经过交错而过的捕快差役,出了城中,来到宁家那处毫不起眼的院子外边。 听到了动静的暗桩出来接了马车,从侧门将两只箱子抬了进去,搬到一处小屋里。 未过多久,宁小四走入这间小屋,四名极为忠心的家丁将油布扯去,打开大木箱,露出了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金子。 小四说道:“都拿出来,看看底下。” 四名家丁忙活了一阵,将金子拿出来,放在一旁,再看了看里面,其中一人回头对宁小四说道:“小四哥,什么也没有。” 另有一人不放心,还将整只箱子抱起来使劲地晃了晃,没有一点声响。 小四一直负手站在后边,也不上去看,微笑着问他们:“这箱子很珍贵吗?” 那将整只箱子抱起来的男子立即反应过来,一拳打在箱底,便听见“喀嚓”一声,箱底的木头被打裂开,露出了隔板,他马上扳开这层,从里面提了一只油纸包出来。 油纸包被解开,递到小四面前,他从里面取出一叠银票,交给一名家丁,再取出一本册子,翻开瞧了瞧,笑着说道:“很好,朝堂里的大人们对这本东西应该会感兴趣。” 另一只箱子里的隔板也被敲开了,也有一只油纸包,“小四哥真有本事,不费吹灰之力就白得这么多钱!” 宁小四无声地笑了笑,转身走到屋外,望着漫天的飞雪,淡淡地道:“小年夜啊,真是个好兆头呢!” ………… 从福康街拐入小巷子里,木屐声落在被雪弄湿的地面,发出微微沉闷的响声。 她推了推老旧的木门,被闩上了,推不开去。 她拍了拍门边悬挂的响板,小木板与门框发生碰撞,发出空空的沉寂的响声。 她侧耳听了片刻,里面没有一丝动静。 失神地转回去面向来时的小巷,她呆立片刻,不敢再走入那黑洞洞的巷子里。于是飞身跃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翻身,落在了院中,在角落里打盹的猫儿受惊发出一声怪叫,蹿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她走到屋子外边,忽然怔住了,屋门并未合上,风雪飘入,地上如染了一层霜,惨白惨白的。 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脱了木屐,从他身上跨进去,到了床里面,躺下来,不觉望着漆黑的屋顶。 二郎,我没有地方去了呢! 你会怪我吗? 她在心里念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心仍未静。 她慢慢地转过身子,抱住了叶云生。 脸贴在他的背上,很快就湿了他背上的衣裳。 明明叶云生身上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还带着汗臭,酒味……都是她不喜欢的气息。 可她闻着这股气味,却沉静地进入了梦里。 梦里有小屋子,有花开正好的梅花树,有慈悲度人的观世音菩萨。 她睡着了,却无知觉地抱得叶云生更近,更紧…… 第一卷·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江水平(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夜里,他睁开双眼,恍惚地看了眼窗外,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 摸了摸额头,黏答答的一层薄汗。 他掀开被子,拉开屋门,走到院子里,不见如何作势已跃到了屋顶上边。 夏末的夜风,不觉浮躁,亦不觉凉意,似有似无的回味,宛如好久不见的情人曾经打过的一个招呼,念起时的那种滋味。 他在年后开春的时节,将院子里整理干净,把侧屋改造成了大一倍多的柴房,为此买下了后边的一处小院,再把后面小院里空置的木屋修了修,叫阿雨住了。 连自己屋子里的一应家具都换了一通。 直到整个春天都过去了,才消停下来。 从魏显府上摸来的一些银子都花了个干干净净,钱多闲不住,如此也好。 只不过自家屋顶的酸漏瓦片却不舍得换了。 他站在屋顶四下寻找,找不出别的人影。虽然月下形单影只,却不觉孤单,只是有些茫然与迷惘。 落到院子里,他空手捏了个剑诀,把心里这柄“剑”挥动了起来,大约三十多招过后,他松了双手,走回屋里,倒在床上。 如此翻了几个身,拍了拍里边的空着的床面,叹了口气。 熬到天初亮,他在屋里拿了脸盆与面巾到院里,从水缸舀水漱了漱口,再弄水到脸盆里,把整个脸在里面浸了会儿,才抹干了。 将脸盆与面巾放回去,再到柴房,将昨日的余木烧了起来,再倒水进锅里。 他分开双腿,一前一后,人微微侧着,两手虚拢,像捧了一团球在胸前缓缓地转动。 内息自涌泉起,经会阴,到少泽,于两手虚捧之球中转动,再从另一只手的中冲,经关元,到昆仑。 《玄机净根诀》运了一周天,水已烧开,他抓了两把面放进沸水里,等着面散开,一边等,一边听着后边的木屋里江瘦花叫阿雨起床的动静。 他几筷子就吃了碗面,再端着两碗面到院子里放在桌上,饭桌便摆在老槐树的下边,树荫下的斑驳一晃一晃,慢,且荡漾。 然后他推着那辆小车,木板上面搁着一张大长桌,倒过来的长桌上面有炉子,锅碗,在两边半吊着四张长板凳。 走出门的时候,阿雨跑了过来,对他说道:“爹爹,你中午早些回来,昨天赵馀说去他那儿吃饭,有好吃的酱排骨呢!” 他笑着应了下来,又抬眼看了看她身后挽着面巾,额前秀发微湿的江瘦花。 “早啊。”她轻轻地打了声招呼。 “早。我出发了。” “好。”她牵着阿雨的手走到桌边,两人准备吃面。 他推着车出了院子,径直来到东市,在自己那个老位置停下,边上靠着东研居那一头的棚子里已经摆开了。 和往常一样,一张大桌子,八张方凳,只不过在桌上多摆了一坛酒,方碟也多了一圈,碟中堆着瓜果糕点看着便觉美味溢口。 老王的婆娘徐氏又像以前那样,走来帮他将推车上的锅碗取下来,帮着他一起摆放,他与老王点了点头。 “你家男人是不是生病了?” 徐氏低声说道:“奴也不知,不过他近来常说头疼,叫他去看郎中,他又担心银子打不住,一直不肯去。” “有病还是要早些看,拖久总归不妥。” “是呀,可他不听……” 摊子摆好了,炉子也燃了起来,他对徐氏道了声多谢,便又像往常那样,呆呆地站在炉子后边,默然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天气燥热,东市又是人多,更有一股烦闷,凉汤瓜果的摊子生意极好,酒食摊子就稍稍差了些,大多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坐在街边喝酒闲扯。 故而他与边上老王的摊子都生意冷清,不过老王是无所谓了,他们晚上的生意会很好,夜里凉爽,来他这个摊子上吃酒的人就多了。 叶云生若是愿意,将面摊摆到晚上,生意也会好很多。 可他是道家传承,哪里会愿意为了些钱去加班加点。 正看着一名女子,穿着抹胸长裙,露着光溜溜的香肩,袅袅婷婷地从摊子前边走了过去。 冷不丁边上走过来一人,坐到桌子边上,喊道:“叶前辈,给一碗凉面吃。” 叶云生转头看过去,原来是圣手老李的徒弟于亮,他将面下了锅,目光继续追着那名女子,说道:“你师父最近在忙什么呢?” 于亮伸长脖子,也瞧着那女子,道:“他说有事情要去一趟江南。” 叶云生微微地扬起脸,于亮又站了起来,过了会儿,两人一起发出叹息。 不远处的街上,手里摇着折扇的年轻书生对着那名女子行礼,两人肩并肩走了。 叶云生将面条捞了起来,丢进水盆里,过了过水,待面条凉了,再打到碗里,淋上汤油,洒了葱花,蒜,花椒,芝麻,再加了两条半截小指长短的肉干,放在了于亮面前。 “嚯,前辈的手艺可真好!” 叶云生毫不在意地说道:“舍得用料,都是好吃的。” 于亮将面条拌了拌,对他说道:“听说了去年小年夜的事情,晚辈心里敬佩。现在长安的风气可好了许多,听说新来的主薄大人是个清廉的好官。转运司也把以前那夸张的价格给降了下来,还有江湖中人,在附近都小心了许多!”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这些都与我无关。” 于亮不再闲话,把面条吃了干净,抹了抹嘴,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叶云生。 他扯开信,圣手老李在信里就简单几句话,也没有说去江南办什么事情,只请他帮忙,稍稍看顾一下自己的这个徒弟,若是有困难求到他的头上,希望能够施以援手。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以前西施乳那件事,他欠了老李一大笔人情,这于亮如果真有求于他,那是万万不能拒绝的。 老李这封信,也只不过是提前告知一声罢了。 他把信收入怀里,对于亮说道:“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就来这里寻我,或者直接上我家中。” 于亮抓了抓头,嘿嘿地笑着:“我在江湖上又没有仇家,应该不会有难以解决的事情。” 叶云生也笑了笑,问他:“刚才你看那女子,在想什么,最后还叹了口气?” 这问题来得突然,于亮怔了会儿,才说道:“也没什么,就想,那女子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早就自己一人跑出来会情郎。” 叶云生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是个良家呢?” 于亮诧异地道:“莫非那女子是勾栏里的?” 叶云生笑道:“谁家勾栏的姐儿清晨上街?” 于亮想了想,小声说道:“前辈莫要戏耍我,我还没有去过勾栏,这方面没甚经验。” 叶云生道:“我这番言语,倒不是故意来耍弄你的,你看出那位女子身怀武艺了吗?” 于亮道:“我没有注意。” 叶云生叹道:“我方才叹气,便是因为你之前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江湖中人,在附近都小心了许多。” 第一百三十二章 江水平(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于亮眼中尽是不解,问:“与这女子有何关系?”叶云生道:“她气息平稳,可步态气息之间流露出的节奏却有些杂乱,不算正宗的内功,再观察她肩与腰的摆动幅度应该熟练过短击术。”于亮 “啊”了一声,道:“不会是戏班的人吧?”叶云生道:“知道戏班的‘引客’吗?”于亮面色沉了下来,普通的戏班引客,是年轻女子穿单薄的衣裳,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肌肤,用来勾引客人上门,常为瓦舍吸引客饶手段,甚至有些地方,会让女子袒露上身到外边走一圈,引得众人围观。 可叶云生所的 “引客”,却不是这一种。因为这个引客的前提,是戏班。戏班是一个江湖上的组织。 具体有多少人除非是戏班里的头头脑脑,不然没谁能够清楚。戏班非常隐秘,其中的人几乎都是戏子、娼女,这些人平日里混迹瓦舍勾栏讨生活,难以分辨,只有遇到了好买卖,才会使出武艺,化身邪魔歪道,手段卑鄙残忍。 他们的武艺杂乱,多是不入流的,花钱就能买到的功法,心诀,招数拳谱,由于身份所限,他们大多都使用短兵器,暗器,毒药,方便藏在身上。 基本上每一个戏班的人都擅长短击术。在戏班中, “引客”则是将良善之人引至阴曹地府之人,无不心狠手辣,歹毒狡诈,冷血无情,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的买卖。 这些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的江湖人,不像那些在江湖上成名的人物,守着规矩。 “若那女子是引客……糟糕!书生岂不危险?”于亮腾地站了起来,神情急牵 “坐下!”叶云生肃然道。于亮下意识坐了回去,嘴里却道:“前辈,你为何阻我?” “老李是不是让你留在长安守着黄泉医苑?” “可是戏班的人为了银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何况那引客最是歹毒,要我什么也不做,叫那书生被歹人给折磨残害,岂非辜负这一身所学?”叶云生露出一丝笑容,道:“你的没错,若我不去救了那位书生,岂非辜负了‘人间无用’的名头?”于亮一脸愕然……他拍了拍少年郎的肩头,道:“你看我在这长安东市贩面,又哪里有机会遇上慈难得的‘好事’,能够让我施展武艺去行侠仗义?这事你便让给我吧!”他走了出去,想起什么,回头道:“帮我看下摊子,我很快就回来。”记得上回让这子看了会儿面摊,居然赚了许多银子,有些人生就有财运,老李收了个好徒弟呢! 那女子与书生走得不快,一路笑笑,还买了串首饰,挑了一枝夏花。两人向着城西走去,同路多有母亲妻子陪着儿子丈夫向城外走去,这些男子都是军中将官,正要赶去延庆两州。 今岁开春,朝堂就决定和西夏开战,不打肯定不行,人家叛了自立政权,朝堂里的官家与大人们怎肯答应? 出了城外,都走到了未央宫遗址附近,那书生才跟着女子坐靠残垣,搂在了一起。 一千多年前,汉高祖刘邦命萧何,将未央宫建于此处。多少名臣大将,才子佳人,在这座未央宫中留下无数风流。 哪怕只是故事中的一个段落,都能叫人心生向往,倾慕羡之。只听得那书生深情地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三娘,你可以想象这座未央宫未曾残破,未曾毁于战火,我们站的地方位于麒麟阁,前后远望,它甚至比长安城还要辽阔宽广,雄伟恢弘。我与你在此,千年悠悠岁月见证,真爱深远,美哉壮哉!”他把自己都得陶醉了,美饶香肩就在怀里,低头吻了一记,更是醉人。 “我看你做鬼是风流不起来了。待会儿这位姐使出手段来,你怕是得哭爹喊娘。”也不知是谁大煞风景,书生与那女子都从一块石墩上站起身子,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斜阶只留了半边,往上是一座塌聊石塔,石塔后边走出一名黑衣男子,腰上挎刀,神情冷酷,悠悠然走了下来。 书生气道:“你这人,的什么话,太过无礼了!”女子面色已经变了,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书生的身旁。 黑衣男子盯着她,理也不理书生,道:“我还在想,偌大一座长安城,怎没个为非作歹之辈,你这妖女就出来兴风作浪,正好叫我打发了这些日子的乏味。”女子冷笑着道:“少侠要杀妖除魔,也须看清楚妖魔鬼怪是何来历,不要妖魔未除,自己先死!”黑衣男子拔刀在手,一时间谨慎起来,只见那女子身边十丈之内,突然出现六人,有男有女,俱是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女,手里带着兵器。 动静中,从他们西边较远处的一个土坑里慢慢走出来两名江湖男子,一人年纪较长,一人与黑衣男子差不多年纪,几个起落就堵在了女子等饶身后。 年轻的男子与那黑衣男子道:“朋友,行侠仗义这种事,见者有份!”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女子惊怒交加,此行自认隐秘,便是戏班中知道的人都不多,怎么会被人给埋伏了呢? 黑衣男子冷着脸,道:“我不认识他俩,你可还记得去年九月,在城中勾引了海公子,也是带到这里,割了海公子二十七刀,逼得他修书家中,讨要千两银子,等银子到手,没有放他一条性命,反而割断了他的喉咙!哼,我找你可真是找得好生辛苦!” “你是他什么人?” “我也不认识海公子,只是碰巧当日路经簇,见了他惨死的模样,便决心替他讨回公道!”女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头问身后两人, “你们呢,又因何找我?”年纪较长的男子反手从身后拔出长剑,眼中凶光闪闪, “开春的时候,有一个洛阳清风门刚出道的子,在长安城外被人害了,他临死前在地上留了戏班两个字,我是他师兄,在长安城中寻你们戏班的人已有半年之久。”年轻的那个持剑在手,跃跃欲试,道:“可算是找到你们了,我和那子睡一个屋,一同练剑七载!”前后正对峙呢,书生不发一声,低着头往一边的路跑,这个时候戏班的人顾不上他,居然给他跑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江水平(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书生跑出两百步远,冷不丁见到路旁的一棵梧桐树下站着一名华发男子,受惊跌倒在地。他“哎哟”叫了一声,却是崴着脚了。 再仔细打量那男子,发现他穿了一套粗布衣衫,好似一名街边的贩夫。 “别怕,你不是江湖中人,他们也没空理你,只管走吧。”这人想到了什么,又道:“只是以后见着漂亮的女子,在城里找个地方花前月下便好,莫要再跑到城外此等僻静之处,叫歹人给害了。” 待书生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本想行侠仗义却被人给捷足先登的叶云生有些无奈,向打起来的那一边看了片刻,便知戏班的人输定了——两个清风门的,年长的那人剑法得了真传,功力深厚,一人便能敌住这几个人。 还有黑衣男子,一共出了二十几招,有《破风刀》,《乱刃刀》,《正气冲天刀法》,招式娴熟,内劲又急又快,像走石帮的《起石心法》,使的刀招和心法都不是一个路数,是个无有出身的江湖浪客,难得生就一副侠义心肠! 转眼死在他刀下的就有三人。 叶云生悄然离开,已不用管这里的闲事了。 回到东市,于亮在老王的摊子里边,被徐氏拉扯住,也不知在吵什么,老王背对外边,傻站着一动不动,徐氏满面流泪。等叶云生走近了,听见她在喊着:“你别乱说,给老娘解释清楚了!这人能吃饭能干活,凭啥就活不过三日?你是哪里来的,为啥要咒我男人?” 叶云生过去拉开两人,徐氏见了他倒发不出脾气,反而去拍打老王,骂自己男人,骂得可凶了。 “你怎么回事?”叶云生把于亮拉到面摊边上,不满地问道。 于亮脸上还有个掌印,头发散乱,衣襟被扯开,一只袖子也破了。 “我看那男子邪风聚顶,《内经》有云:‘正气内存,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所以我用师父的独门绝技《寻正望气之术》,寻他身上正气,发现这人正气失之已久,邪重难拔,是绝命之症。” “所以你就直言相告,说他活不过三日?” “我都没有收他银子,反正活不了,难道还要骗他?” 叶云生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以后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黄泉医苑里给人看病吧?” “前辈这话是何用意?” “多挨几顿揍,你就知道骗人的重要性了。” 于亮揉了揉脸,苦笑道:“毕竟不是江湖中人,还是位妇人,我总不好与她动手。前辈既然回来了,我还要去研药,先告辞了。” “等等!” “怎么了,前辈?” “收了多少银子?”叶云生双眼闪闪发亮。 “叶前辈,没有生意啊!”于亮苦恼地说。 “行,你去吧。等等!一碗凉面的钱。” 也不知于亮心里在想什么,但他拿出了钱来,递到叶云生面前。叶云生却摇了摇头,不接。 “前辈?”于亮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前辈是和我开玩笑的,一碗面,肯定是请我吃的!” 叶云生眼眸低垂,“钱数不对。” “不该是一碗十钱吗?”于亮仔细回忆了片刻,确定去年来这里找叶云生,被他逼着吃了一碗面,收了十钱。 叶云生欠了欠身子,说道:“承惠十两银子。” “十两?!” 于亮双眼慌张地向水盆里望过去,吃过的面碗丢在里面,还有没有剩点什么?吃的确定是一碗凉面吗?里面放了啥?葱花,蒜,花椒,芝麻,肉干…… “去年我吃的面里还有菜叶,肉也多,也就是十钱。我没听错吧,前辈?我,我是吃了什么宝贝吗?” 叶云生微笑着说道:“那是去年的价,现在涨了,一碗人间无用的面条,十两贵吗?” “贵……不贵……吗?” 于亮可不想吃了这么一碗凉面,就花掉十两银子,十两!请几个朋友,摆一大桌酒食,十两都有剩,一碗人间无用的面条…… 可他张开嘴,忽然感到浑身发冷,身前叶云生的气势猛地一涨,仿佛有一把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宝剑架在了脖子上。 他哭丧着脸,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放在叶云生手里,心里哀叹着:“前辈,您还是一点也没变呀!” 叶云生收了十两银子,唱喏:“承蒙惠顾,客官走好!” ………… 也没有什么生意,趁早回了家,到了家中,先打了盆水,擦了擦身子,再换了身衣裳,走出屋子,阿雨已经等不及了。 “爹爹,快些啊!” “急什么,离饭点还早呢!” 他把顺路买回来的一只甜瓜和菜饼拿在手里,跑到后边的屋子里。江瘦花正在一张蒲团上打坐,知道是他进来,也不睁眼;他将手里的两样东西放在屋中的长案之上,把案上一些阿雨的玩具收拾到竹篮里,再续上观音菩萨座前的香火。 视线依次在长案上的布老虎、纸花,到观音菩萨,再到江瘦花脸上(合着的双眼,泪痣,鼻梁,嘴角),又到雪白的脚背,蒲团旁的木屐。 他轻轻合上门,在门外静静地站了会儿,才走到院里,牵着阿雨的手,去赵员外府上。 徒弟的独院里,备下了一桌好菜,他拿了壶酒自己喝着,赵馀阿雨两个一边说着漫无目的又孩子气的话儿,一边挑着菜吃。 酱排骨确实烧得极好,排骨煮的肉质酥烂,香味入骨,酱汁又浓又鲜,入口咸中带甜。 他吃了一块,别的都让给了女儿,也不怕小丫头吃的太多,变成一个小胖子。 吃完撤了桌,三人到水榭凉亭,夏末午后的太阳仍然晒人,便让两个孩子在凉亭里捏了剑诀。 半年的时间,肯吃苦又被师父狠心对待的赵馀,已经可以捏住剑诀一个时辰不动分毫。气息也已经练出来了一丝——叶云生上次回山门,经观云道长赐了道号“天行子”,他更是少了份顾忌,将《玄机净根诀》传给了赵馀。 赵员外这位公子看着俊雅文弱,但实际上是个有天分的孩子,无论是剑招还是内功,叶云生传授起来并未感到心累。 他还是会和女儿练剑招,只不过不再是以前那样拿着树枝玩耍,换成了桃花木剑,阿雨的剑招也端正了许多。 练到后边,由着阿雨和赵馀追来追去,拿石头丢水里的小鱼,刚惊走,就又拿了鱼食来投,鱼若能言语,定会骂这两个孩子,发的什么神经……他除了对赵馀练剑的时候严格,别的时候倒是不怎么管的,尤其对阿雨,百依百顺,随他们玩什么,只是不许两人比剑。 剑未入门什么都好说,入了门来,便要对剑心有敬畏。 剑非玩物,刃上是生灵,刃下是亡魂,学剑之人,敬的是剑,畏的是生死。 他并没有跟两个孩子解释,因为这个道理,他自己都是学剑十年,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一点一点领悟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江水平(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天色将晚,他带着阿雨,在赵馀规整严谨地行礼之中,告别了管家,离开赵府,走回家去。 这一路并不经过魏府,有时候他也会向那边望去。 魏显死后,大理寺照例彻查了一番,罪证已定,一应物件财产俱都抄了。开春后又将那一座府邸改建,前后分作两户,前边的一户售出了,后边的还在寻人接盘。至于新到的主薄大人,自有官府的公邸,不用将闲钱花在住房上边。 他带着阿雨,路过城中到城东的甬道,在一面墙上,看了看时估的告示,官府已经把长安的房价提到了普通百姓难以承受的地步。 他是使剑的,不是打算盘的,所以也不懂,为什么都要打仗了,房子还卖的那么贵? 一直到很久之后,大宋没有将西夏给打下来,长安的房价才慢慢地调整下来,然后听人说,那些以为能够打赢的军中将士,还有希望走商的富贾之辈,将之前入手的房子都给置换了,许多找不到接盘的,只能挂了出来。 家里后边就独门独院一座小木屋,几乎花光了他从魏府上得来的所有财富。 这钱花得心里不痛快,原本就是给阿雨去住的,女孩儿慢慢地长大,跟父亲住一屋到底是不方便的,而且最主要江瘦花愿意跟他搭伙过日子。 叫阿雨住后边去,江瘦花和他住前边的屋里,多好…… 他低头问阿雨,“爹要考考你,看看你聪不聪明。” 阿雨仰着小脑袋,挑着眉头,说道:“来吧来吧!我肯定比你聪明!” 他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爹爹和江瘦花不睡在一起,要分开睡?” 阿雨伸出一根手指,晃动着说道:“因为你们不是夫妻,她不是你的娘子,你不是她的官人!” 他笑脸如猴,道:“那不是夫妻,就不能睡一起了?” 阿雨苦恼地说道:“好像也不全是……” 他贼兮兮地说道:“有些时候,有些男女,会睡在一起。后边小木屋没有做好之前,她不是也和我们一起睡的吗?就和我睡在一起……” 阿雨皱起小眉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也挑着眉头,故意说道:“你现在想不出来原因,没有关系……只要在我吃完晚饭的时候,你能够想到,就算你比我聪明,好不好?” “好!”天下间每个小孩子都是不服输的。 夕阳如火,漫天的云彩都好似在燃烧,远处的长街,旧屋,小巷,都在火焰缭绕之下,变的沉静,古朴,悠然。 他牵着阿雨的手,忽然在心底发出不由自己的愿景——时光,可否再慢一些,些许都好。 “对了,阿雨,你好久没有与我玩过‘羊有几条腿’的游戏了。” “哎呀,那个游戏好傻,我都是大孩子了,不能再玩那么幼稚的游戏了,好吗?” 阿雨缠着江瘦花讲话本故事——墨家剑客行走天下,救济苍生。 他在柴房里将白菜汤做好,拿盆装了,听江瘦花说剑客,不觉发了一声笑——怎么千年前的剑客,和千年后的剑客,都在行侠仗义呢? 为什么不能干些别的? 一道白菜汤,菜帮子切的一小片一小片如白玉似的,汤清如水。 做了一道凤爪,蜀地的名菜,记得年幼时生辰才有两只凤爪,一只还要敬给娘亲,一只敬给父亲,然后父亲把凤爪还给他,最终他与娘亲一人一只吃了。 现在不愁没的吃,他烧了六只,先用加醋加花椒的水煮,再过油,入凉水漂油腻,漂过之后,皮骨松而不离,入口即化。最后还需加拌姜片,蒜粒,麻油,糖,盐。 只这一道菜,就能让一大一小两个美女吃的停不下来。 再有黄瓜炒蛋,凉拌鸡丝木耳这两道菜。江瘦花不喜食荤腥,不过偶尔吃点鸡丝,凤爪,鸡蛋,倒也是可以的。 凤爪一会儿就没了,阿雨吃了几口米饭,看爹爹碗里都快空了,顿时想起之前的约定。可她想不出来啊。看他们两个人的样子,也不像是吵架呢…… 她又记起“羊有几条腿”的游戏。 叶云生看着阿雨双眼放空,筷子停下的样子,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偷笑。 以前有一阵子,阿雨很喜欢玩这样的游戏。比方说他正在劈柴,阿雨会突然跑过来问他,“羊有几条腿?” 他会反应不过来,傻乎乎地看着她,然后被她说:“笨蛋!羊有四条腿,连这个也不知道!” 可是到后来,玩的次数多了,他会马上说出答案,然后这样的游戏,就变得没有意思了。 “爹爹,为什么你们不睡在一起?”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是啊,为什么我们不睡在一起呢?” 实际上江瘦花是真的愣住了。她满脸通红,却对叶云生发不出脾气来——叶云生正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还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更不能对阿雨发脾气,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她丢下碗筷,生怕叶云生仔细地跟阿雨解释起来,即便什么也不说,换个话题,她也受不住,施展轻功眨眼就到了后边的木屋里,将门一关,胸腔里还在“砰砰”地跳动。 前边叶云生给阿雨竖了个大拇指,说道:“阿雨你真是太厉害了!” “有多厉害?”明明没有问出答案,可既然爹爹服气了,还有什么好去想的呢? 饭后江瘦花也没有出来,叶云生收拾干净,陪着阿雨玩了会儿,给她洗了脸和脚,再将头发解开,把她抱到小木屋里,放到了床上。 江瘦花仍然在蒲团上打坐呢。还是和白日里一样,都不睁眼看他。 他好似一点也没有往心里去,亲了亲女儿的脸,然后对江瘦花说:“早些睡吧。” 她没理他。 叶云生回到前院望了眼天色,月明星亮,夜凉如洗;越是近秋,天气便一天凉过一天。 只是不通透,闷得慌,也没大风,更没大雨,身上一层薄汗,黏的难受。 他也不知道怎么打发的时间,坐了站,站了走,运功练了剑,又将奈落拿出来擦了一遍。 最后一头倒在床上,闭上双眼,过了会儿,又伸手在床上摸了摸。 摸的那个位置,还要算在年前,天刚黑,他按着江瘦花,扒拉裤子,让她流了红……就在小年夜后的一天,腊月二十五。 伤都没好呢,稍稍弄了一阵就力不从心,给她的感觉估计糟透了吧。惹她生气也是活该,没得说。 那“红”流下来,把两个人都给惊到了。 他没想到。 她也是没想到,没想到叶云生会硬来。整个人都是懵的,等疼了,难受了,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呀,我只是让你亲了我几下,怎么把我裤子给脱了?还,还……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江水平(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屋子的窗开着,他又起来把屋门也拉开了,希望风能够不要太过羞涩。 放在酒案上的酒吃饭的时候就已喝完了,他又拿了酒壶进柴房里打了四两,一边闻着酒香,一边回到了床上。 不知何时外边飘起了雨点,一时间更沉闷潮湿,酒入口中也少了那么几分滋味。 他把酒壶搁在床脚,斜斜倚躺着,闭上眼再不动弹。 按说他一身内功,本该寒暑不侵,可躺了会儿,额头布满了汗珠。又过了会儿,他翻身跃起,走入细雨之中,来到后边的木屋门前。 安静地站了会儿,而没有拍门,他硬邦邦地一路走过来,若江瘦花这样都听不到,燕归来在江湖上也谈不上传奇了。 果然里面传出她的声音来:“阿雨睡着了。” 他问:“你呢?” 等了会儿,声音轻轻的传来,“我已经睡下了。” “我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 他等了会儿,里面没有声响,便又说道:“好些天都睡不着了,今天练功还险些岔了气。” 里面的声音传出来,好似更轻,更低了些,“你想说什么?” “隔着门怎么说呢?” 木屐声慢慢地接近,门打开了,她身上匆匆忙忙地披了一件白色的外衣,没有束腰,只用一只手在胸前拉住了两襟,还露着一点月白色的抹胸。 他未进到屋檐下,站在外边,即一直在雨里,雨点细密,将灼烫的视线湿了少许,眼眸也在浅淡朦胧的雨幕中,变得隐隐约约。 她看他额前散发湿了垂落,惊讶地说:“为何淋雨?”边说着,边伸手把他拉到檐下。 没有雨幕的遮挡,彼此清楚明白地在了眼前,他笑了笑,伸手,越过她的肩,将她背后的门扯上,合的不露一丝儿缝,还说道:“夜里风冷,莫要让阿雨着凉。” 贴得近了,她脸马上红了,低下头去,把双手抱在胸前;他的双手合了门顺势一搭,已落在她的腰上,抱住了。 “你把话说了,我,我乏得很,想睡呢。” “什么话?”他逗了她一句,见她瞪大双眼,有些生气了,便赶紧低声说道:“近来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灵台不宁,有个念想如结千千缠绕,困扰于心……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她被他抱着,前退不得,话听进耳里,尚没有回味,只看着一边的地上,雨点飘落,随之跌碎。 听他说不下去,只下意识地问:“想什么?” 他凑到了她耳边,闻着她发间的幽香,轻声说道:“想你呀!” 冷雨夜,孤男寡女,要说什么呢? 当然是情话。 他抱着她,跃了起来,迎着天上的细雨,在后边自己的屋顶上踩了一脚,然后飘飘然,落在屋前,一步就能走入檐下。 门尚开着,是不是他早已料到了,能够将怀中的女子抱进屋中? 新年初始,叶云生就找江瘦花谈了一次,虽然江湖人不怎么在意世俗礼法,但这种事,彼此心里都想有个底,尤其是上次按着江瘦花叫她流了红,虽然整个进程她都十分顺从,但最后见了红,她还是发了脾气。 没有大吵大闹,就冷冷淡淡的,看得出是在心里生闷气,等后边的小木屋修建好,她就搬了过去。 他把阿雨从小神山接回来,江瘦花夜里就和阿雨一起睡,倒把整个前屋让给他一个人了。 后来忍不住,他就找她谈了谈,这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 ………… 她被他抱着进了屋子,感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种感觉她并不讨厌,相反还有些愉悦,例如亲吻,例如抚摸,例如被他抱在怀里……但更多的是其中产生的慌张,害怕,叫她不敢接受。 这种慌张,害怕,她从年前想到年后,新年初始,她才想明白。 她害怕叶云生表现出来的那种从容自如,那种好像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气势。她恼自己太没用,都没有反应过来呢,裤子就被脱了……又恼他的这种“成熟”,“厉害”,在完美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被他给拱了。 她的身子,从二郎走后,可是好好地守着的——二郎既然碰不到了,我也不会让别的男人碰! 结果就在那样的一个晚上,见了自己的红。 她有什么理由,不去生气? 那天叶云生找来,非常认真地与她谈了谈。她就说了,当初与二郎两情相悦,既有缘分,又爱他的专一痴情。二郎死后,一守三年寡,为痴情人而痴情,不曾有半点怨言。可是你叶云生啊,太花心了! “我也很痴情的。”叶云生当时是这么对她说的。 她不知道,叶云生其实在心里说,我才不做刘二郎那样的短命鬼呢! 两个人没有谈出结果,到了某一个不适合再谈下去的地步,就结束了,因为再谈下去,只会有更多的矛盾与尴尬。 所以她与叶云生继续糊里糊涂地在一个院子里生活,她会帮他做些事,在他上街贩面的时候,看着阿雨,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守着小木屋,念经礼佛。 即便两个人的关系,出现了比吵架更严重的冷战——他没叫她离开,她也从没有说要走。 这个晚上,她难得的出了许多汗,和他就像在水里刚出来似的,浑身都黏黏的,鬼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就成这样了! ………… 夜深人静的时候,天还下着雨,依然是小雨,连绵不绝。 他随随便便地披了件外袍,里面都没穿衣服,走到柴房里,烧起了水,都没等开,就倒进洗浴用的木桶里,大半桶水,他一手捏住桶沿,运转明光照神守,直接提着半人高的大木桶,回到屋子里。 轻轻合上门,把外袍丢到了床边,将缩在床里边的江瘦花抱了出来,一起坐到木桶里。 温烫的水紧贴着肌肤,他摸着她的身子,亲咬着她颈上的皮肉。 除了水声,与两人的鼻息,再没有别的声响。 与第一次谈不下去不同,这次谈的就比较痛快了。 洗完,他把内衣穿了,看着江瘦花系上抹胸,然后翻了个身子,很快就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坐起身子,看了会儿他睡着的模样,轻轻地回到后边的小木屋,陪着阿雨,再浅浅地小睡了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 第二天和往常差不多,他在赵府教完剑,带着阿雨回到家里,做了些简单的吃食,叫了江瘦花,一起吃了之后,带着阿雨和她,去街上逛了逛,回来哄阿雨睡了,便又抱着江瘦花回了自己的屋子,一夜风流。 第三天早上到了东市里,他一边将车上的桌子凳子锅碗这些取下来,一边向老王的商摊看去,边上意外地出现了空荡荡的一块地儿……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江水平(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或许是年轻人本就坐不住,他们要更活泼更有精力一些,叶云生正发呆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边的桌子上道:“前辈,来一碗十钱的面!”他回头看了看于亮,老李的这位年轻的徒弟,正东张西望。 “放心吧,今给你做碗大肉油泼面,我请你吃。” “哟,前辈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叶云生直接唱了起来,一如当年红衣黑剑,行走下,阅尽勾栏美眷,登高望远时放肆地高歌,怎一个狂字撩。 他想到江瘦花雪白的肌肤,美玉似的脸庞,还有前凸后翘的身材,修长的双腿,鬼斧神工之下的一双秀足。 指尖便传来了丰满润滑的触觉,那一处处精细的、流畅的线条,宛如绝世珍品,难以言,叫人爱不释手……他顿时洋洋得意,露出了任何男人看来都会觉得十分嚣张的笑容。 于亮也跟着傻笑起来,没有办法,不陪着笑的话,都要坐不住了。叶云生下了面,听到后边于亮的叹息声,又听他道:“到底还是病发了。”前次于亮来吃面,不就了老王病重,活不过三日吗? 叶云生没有当回事,现在想来,到底是圣手老李的徒弟,言及病症,少有不准。 人有旦夕祸福,生老病死,更是道之所在。叶云生自不会看不开,他将面条捞起,下料盛汤,放在于亮面前。 “你就为了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出了事,所以来我这里吃一碗面?” “当然不是,慈一目了然的病症我若是断不准,哪里还配当圣手的弟子?”他前一刻满面傲气,转眼就变得惨兮兮可怜巴巴, “师父走了,黄泉医苑里就我一个人,有人来看病还罢了,没有饶时候寂静得慌,尤其是到了饭点,没个地方吃饭,思来想去,就来前辈这儿了。”叶云生想到老李留信拜托他照顾这个唯一的传人,心想多个人也就多副筷子,便道:“往后没事的话,午时来我面摊上吃,晚上到我家里,正好一桌四人,我也好多烧些拿手菜。” “这如何使得!”于亮连连摆手……结果到了日沉西山,叶云生携着阿雨从赵府回到家中,于亮已经坐在了院子里,和江瘦花一边品茶一边交谈,看样子兴致正好。 叶云生近来和江瘦花都谈不了几句,好似彼此都怕了伤害对方的话,都有些不知些什么的尴尬。 他不动声色地问了:“在谈什么呢?”于亮低头喝了口茶,江瘦花笑道:“妾身正在请教几味药草的冲和,圣手一脉果然是真才实学,名不虚传。”于亮放下茶杯,口中直道:“哪里哪里。江二娘过奖了!”叶云生满脸笑容,道:“那你们继续聊着,我去洗菜做饭。”——药草我不懂吗? 药理医术我也是精通的!平日里怎么从不问我? “爹爹,他是谁呀?” “他叫于亮,你喊他哥哥。”阿雨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这个十分年长的哥哥……于亮差点把茶打翻了,怎么一下子就从圣手一脉变成了哥哥的? 虽然从辈分上讲并没有错,但总觉得又被叶前辈给欺负了……原本时光对于快三十的男子总不会太过友好。 但他生活的慢慢,不急不躁的,也不会在意。一夜过去,他推车到自己的摊子,看了边上一眼,等接近午时于亮过来,他托了摊子,然后跑了一趟城西。 老王家的屋子,大门敞开着,里面站了许多人,他稍稍打了声招呼, “东市面摊的阿生,来看望王老哥!”前边的人没好气地:“人都被他娘子给害死了!”叶云生一时没有明白,挤进去,看拆了门板,敞着堂厅的大屋里停放着老王的遗体,徐氏在边上,被一群人给围住了,吵吵嚷嚷的,听了会儿才搞明白。 原来是老王的两个妹妹,并着家里的男人和长辈,跑来想弄些银子。顺便把这个他们老父亲留下来的房子给争了过去……徐氏三十多岁了,没能给老王生个孩子,本来就跟他们家里的亲戚有很深的矛盾。 的话真是难听极了,把男人药死什么的,真是外边人比较留情面的话了。 别人家的家事,叶云生不好插手,给老王上了炷香,然后留下一些银钱,看徐氏眼里求助无奈的神色,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如此又过了些日子,快要入秋的一,赵馀家里有些事情,带着他离了长安,叶云生自可以松快几,午后也不管生意好还是不好,收了摊子回家,也不管阿雨如何闹腾,躺到了床上,大有睡尽一秋的架势。 正在梦里,便感觉到香喷喷的江瘦花平身上,他双手一抱,翻了个身,也不知怎么的,就感觉入了去,一阵快活,做了片刻的神仙。 都春梦难终,他是完全做了,才忽然惊醒。怀里的人不是江瘦花,因为身子胖多了,皮肤也松弛多了,头发也长多了。 他低头一看,魂儿都惊出来了,居然是徐氏! “你……”他下意识出了一声,马上又屏住了,运功倾听了一阵,院里居然没有人! 原本下午都是带着阿雨去赵馀府上,教剑,玩耍,吃好吃的。今没有去成,定是阿雨闹得厉害了,江瘦花看他在睡,将阿雨带了出去。 徐氏脸上,脖子上,都还红着,眼里藏着一份意,伸手摸了摸他,把个人间无用叶云生摸出了一身冷汗。 要这位徐氏,两人是相识许多年了,同在东市摆摊,也多有往来,可他压根没有想过在她身上做回神仙……这种事情,要么第一年就滚到了床上,也就罢了,可好些年不熟不生的相处,哪里还能有想法和**? 他还在沉思,徐氏却是了:“阿生,你莫要慌,我是个未亡人,整个长安,我也只便宜你一个男人。不求你给我什么,只求你舍了半个院子,让我与你搭个伙,一起上街摆摊,一起收拾生活,我把你女儿当亲生的来养。”原来徐氏被老王的家里人给逼得让了房子,舍了许多年的积蓄,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与两份人家去争执? 更何况那老王的幺妹嫁了个有官职的,要告她不守妇道,丈夫至死而无出。 她承受不住,是找叶云生来寻退路了。 “这事怪我!”无论如何总是相识一场,徐氏每次都会帮他收拾摊子,他不想对方太过难堪。 “我没有与你,阿谭走了之后,我又娶了一房,我这二娘样样都好,只一样,生一颗醋心,容不得别的女子在我身边。我要是答应了你,怕是这家里永无宁日。”这事还真怪他,要不是他睡梦里,把徐氏当成了江瘦花,加上对方气息如常,没有丝毫压迫与杀气,他根本就没警觉过来。 近些日子,他好不容易才把江瘦花给睡好了,又怎会答应徐氏的慈荒唐之事? 人家本来就在怨他太花心,这要是被发现了,或者将徐氏留下来叫江瘦花知道……正想着呢,他就听到外边传来木屐声,还有阿雨的笑声。 他顿时生出埋怨自己的念头——为什么就没有警觉,要是睡梦里醒过来,就不会让徐氏上了床。 可现在能怎么办呢?这简直就是刀架脖子上了,无计可施啊! “哥哥,谢谢你给我买的米糖,我最喜欢吃糖了!”好吧,于亮也来了。 这糗出大发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江水平(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午后叶云生回来就贪懒,睡了个长觉。阿雨自是无聊透顶,江瘦花见她拿着几只布偶玩具,“都没有人陪你们玩耍,太可怜了,对不对?”再听小家伙这么跟玩具说着话儿,反正也许久未出去走动…… 她们到街上好好地耍了一趟,边逛边买,一路走一路吃。 等玩得乏了,才往家里走,正好碰到了来蹭饭的于亮。 于亮走到院里,左右看了看,正想喊几声“前辈”,就隐约听到了屋里的动静。 慌慌张张地,穿衣服的声音,且分明有两个人…… “于亮,你陪阿雨在院里。”江瘦花冷着脸向后院走去。 阿雨叫道:“二娘二娘,你怎么了?” 江瘦花没有理她,到后边的小木屋里。她刚走入进去,前边的屋子里,叶云生拉开了门,脸上带着微笑,一路将徐氏送到院外,还说道:“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叶云生把院门合上,回头看到阿雨奇怪的眼神,还有于亮低着头,坐在桌边看着地上的倒影。 “阿雨,你二娘呢?” 阿雨指了指后边的小木屋。 他的笑容稍稍僵硬了些,说道:“若是一会儿她带着行囊要走,你要把她拦下来。” “你惹她生气啦?”阿雨轻声地问。 “也不是。”他咳嗽了一声,看了眼于亮,正要说什么,忽然他和于亮一起抬头望着屋顶。 一身月白色长衣的江瘦花,脚踩木屐,肩背布囊,转眼就在屋顶踏了一脚,向院外跃了出去。 这一下完全出乎了叶云生的预料,他张大了嘴,有些缓不过来神。 于亮好心提醒道:“前辈,赶紧追啊!” 叶云生已经恢复过来,神色如常,坐到桌边,悠悠地说道:“如果一个女人要走,即便你追到了,她也不会留下。相反,若她会留下来,你又何必去追呢?” 于亮佩服地说道:“前辈真男人!” 叶云生点了点头,扫了眼桌上,说道:“你帮我看着阿雨,我去买些熟食回来,顺便带两壶好酒。”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向院外走去。 身后声音传来,“前辈……不是不追吗?” 叶云生拉开院门,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道:“废话,若是你的女人,管你追不追!风凉话谁不会说?” 这个世界绝大部分女人在生气要离开的时候,哪怕是怒火烧了心智,等回过神冷静下来之后,多多少少,都希望看到男人追向自己的身影。 不追,说明你根本不在乎我。 追出来,不管你有多么讨厌,至少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当然,江瘦花是绝对看不到叶云生着急追来的身影了。 跑到小巷里,也不顾惊世骇俗了,叶云生直接飞身而起,跃到一处屋顶,向方才江瘦花离去的方向眺望。 完全找不到人了。 他施展轻功朝那方向追去,心里却已经不抱希望了。 那可是燕归来……谁能追得上? …………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江瘦花一路风驰电掣早已跑出了长安城。也不知跑到了何地,等稍稍冷静下来,已是不辨方向。 远处灯火寥落,炊烟依稀,田舍古旧;近处十几丈外靠近道旁是一片瓜田,有野狗在偷吃新瓜,回头望了她一眼,再又低头啃咬起来。 她怔了会儿,便失魂落魄地沿着小道向前走去。 两边都是田野,只余这一条小道,弯弯曲曲的,走着竟绕到了田舍附近。 听闻前边隐隐约约的人声,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既不愿退回去,又不想前去打扰了里面的人。 心里发狠,想着回去找叶云生骂他一顿;她宁可回去,委屈了自己,也不想再向前走了。 仿佛前面田舍里的人都是吃人的妖怪…… 她转身,却又不走,走回去说什么,让他继续欺负自己? 她再转身,却是反应过来,觉得傻透了,不由得跺了跺脚……然后感觉到泥溅到了脚上……心里更是坠到了底的难受。 “救命。” 江瘦花向着靠近道旁的田沟沟跃了过去,借着暗淡的天色,看见田边浅浅的水沟里躺着一名女子。 “你受伤了?” 她抓住这女子的手臂,只感到软绵绵的,冰冷的……暗道这模样怕不是在这里躺了很久? 女子双眼都睁不开,只是下意识地呻吟。 江瘦花一只手渡入内息,在女子的经脉中缓缓推行,不敢用劲——果然,这名女子经脉中多处暗伤,若是内息推行过快,此刻已经将残破的伤处给震碎了。 这名女子的内功不弱,护住了心脉附近,硬是挺住了。 对比江瘦花曾经在魏府上中了算计,身受重伤的程度,这名女子是只强不弱。 念经礼佛的江瘦花如何会见死不救?当下不敢耽搁,将女子负在背上,身上一下子又是泥又是污水,可她丝毫不顾,施展燕归来绝世轻功,向回赶。 向着方才纠结半天的道路…… 几乎是足不沾地,像一只拼了命,不留余力的燕子,循着来时的路,飞回了长安城,径直从空中飞快地落进叶云生的院子,人还未落地,江瘦花嘴里喊道:“叶云生,于亮,有人受了重伤,赶紧救人!” ………… 直到天色昏暗,叶云生颓丧着脸,回到自家院里。 于亮还是有眼力劲的,已经买了吃的——阿雨都吃不动了,却还抱着一碗荔枝膏水小口小口喝着。 桌上还有米蒸鱼,葱花蛋,小酥肉,半只烧鸡,煮白菜。于亮提杯放到叶云生面前,为他斟酒。 “前辈,若是一场误会,说开也就好了……不用太过忧心,江二娘是个通情理的,定不会和你闹久了脾气。” 叶云生一口干了杯中酒,淡淡地说道:“你懂什么,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情,哪有什么情理与误会?来,喝酒,莫要多话!” 两人喝了三壶酒,把于亮买回来的酒都喝完了,阿雨回了小木屋里,叶云生又到柴房里打了些酒,酒缸里还有两斤半的酒,都叫两人喝了。 都是有酒量的,也就微醺,于亮说道:“前辈,江二娘还会回来吗?” 叶云生笑道:“怎么可能回来?天大地大,好男人何处寻不到,为何要回来?罢了,要走的强留不得,再说了,她这般小心眼,我也伺候不起。” 于亮望着远处的夜空,莫名地说道:“前辈,难怪连我师父都佩服你,说你先不论武艺如何,为人如何,只论与女子相处,天下间再没有人比你更风流……” “屁话,你那光棍一万年的师父,也就羡慕羡慕我了!” 正说着酒话呢,天空中就传来了破风声。 叶云生抬头,一副吃惊不已地神情,吃吃地说道:“真,真的回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江水平(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人是回来了,意外的是还带了个受伤昏迷的女子一同回来。 江瘦花这一路半刻不停,跑到身上都出了汗,背上的女子从未见过,可她深怕慢了一些,这女子便伤重不治了。 叶云生看她着急的模样,也不耽搁,与她一同进了屋子,推开床上的被褥,直接将女子放在床板上面。 “这是什么人?”于亮上前搭脉,女子头发乱糟糟的披散,盖住了脸。 几个呼吸的工夫,于亮从怀里抽出一支两指粗的竹筒,拔出里面的银针,转眼刺入这名女子头顶,心门,几处要*******伤太重了,须立刻渡气疗伤,若要她平安撑过今晚,恐怕我还得回去将平沸保心丸拿来。” 圣手老李有几味神药,这平沸保心丸便是其中之一,非重伤将死之人不可用。 “这么严重?”叶云生知道这味药,稍感诧异。 就如于亮没有马上回去拿药,一副商量的口吻,叶云生也没有立即上去给这名女子渡气疗伤。 前者是跟着圣手老李行医日久,历练得多了,后者是老江湖,见识得多了,两人都知道江湖中救死扶伤、行善积德并非人人可为。 万一躺在床上的是个恶贯满盈的女魔头呢? 江瘦花看两人沉默了片刻,也明白过来,将这女子的头发撩开,露出了脸。其人约有三十左右,容貌清秀,柳叶细眉,薄唇,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不像坏人吧?”江瘦花看了眼,抬头询问。 却见叶云生神色大变,一把推开了于亮,再将江瘦花拉开,坐到这名女子身后,扶起她的身子,双掌贴在了她的背上。 于亮二话不说,直接跑了出去,回去拿药。 过了小半个时辰,于亮将药带来,江瘦花拿了碗水,给这女子服下药去。 于亮再把了下脉,赞道:“叶前辈好厉害的内功修为,只片刻时间就能将伤势止住,再有这枚平沸保心丸,当是无性命之忧了。” 江瘦花原本还想问下叶云生需不需要帮手,看他一脸凝重,全神贯注在运转内息,便对于亮道:“你先回去吧,明天有空的话再回来看一眼。” 于亮自无不可,等他走后,江瘦花走出屋子,离屋里的烛火远了一些,她在黑暗里稍稍站了会儿,压下心里的疑惑,走到后边的小木屋外。 她听到屋里安静的呼吸声,便知阿雨已经睡着了。推门进去,看小家伙被子盖的多了,便扯了扯,露出胳膊与腿。 江瘦花取了一块阿雨藏在屋里的米糕,合了门,到院子里用水瓢取了水,就着吃了米糕。 她看到院里桌上的剩菜,酒壶,碗筷,将菜都倒在了泔水桶里,把酒壶丢在柴房里,再将碗筷都洗了。 大宋初年,太宗设立街道司,专职管理卫生,修治街道,疏理交通。先开封,后辐射开来,长安也有。江瘦花将泔水桶抬到小巷口子上,早上自有人倒走。 等忙活好了,她回到屋子里,一看,被那女子半身的污水流了一身,脚上也都是泥,便在叶云生床脚的木箱里翻出一套蜀地的细指绸面的长裙。 这裙子还是过了年,叶云生专门给她买的。 她在柴房里热了水,梳洗了一通,再把衣服,木屐都洗了,穿了长裙回到屋里,从床下边抽出一只蒲团,在床边打坐守着…… 第二天一早于亮就过来把脉,并无不妥,将路上带的吃食给阿雨和江瘦花吃了。 直到午时,叶云生才收功,叫江瘦花给这女子脱衣擦身,并道:“我和于亮不方便查看,你仔细她身上的伤处。” 院子里阿雨兴致勃勃地逗着常来院中玩耍的那只花猫。于亮陪叶云生在桌边等。 “前辈与她相识?” 叶云生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会儿,江瘦花打开屋门,让他和于亮进去。 “一共有三处伤。” 女子换了身衣服,躺在床上,仍然未醒。江瘦花边说边指,“一处在腰上。”她指着女子后腰靠里的位置,然后切了半个拳头,说道:“这么大的伤印。” 于亮叹道:“这一击已经破坏了她的导气,是拳头打的?” 叶云生很肯定地说道:“脚踢的,不是弹腿就是勾漏脚。” 江瘦花再指着女子的肋下,说道:“这里有个掌印。” 于亮道:“最重的就是这一下。” 叶云生面色沉静如水,看着江瘦花移动指尖,落到肩胛的位置:“心脉位置的伤,就是这里打出来的,也是掌印。” 于亮抓了抓脖子,有些尴尬,因为这一道伤才是最重的。 叶云生沉声说道:“出手的至少有两个人,一个用勾漏脚或者弹腿在她身后偷袭,一人趁着她被踢中,气息不稳,拿不住桩向前跌撞的时候在她肋下按了一掌。这股内息阴暗无比,很像罗刹劫。” “罗刹劫?” “是血玉门的内功。”江瘦花毕竟曾在江湖中走动,师承又是燕归来,对江湖中的武学功法比于亮更了解。 “背上的一掌,是最后打上去的,该是在她脱出围攻之后,这人飞身赶上,打了一掌。” 随着叶云生所述,江瘦花在心里模拟当时的场景,心里一动,说道:“飞龙掌?” 叶云生道:“勾漏脚,飞龙掌都是酒池肉林的绝技。” 于亮震惊万分,说道:“这位女子到底是何人,竟然一同得罪了血玉门和酒池肉林?” 叶云生摇头道:“也不一定,可能只是其中的几个人。” 江瘦花看着叶云生,说道:“这女人是谁,问你叶前辈便知道了。” 于亮听了这话,也看向叶云生。 叶云生抿着嘴,晃了晃头,一副无力的模样,说道:“一夜渡气,几乎伤了丹田,灵关发麻,我得赶紧休息,不然迟些难以恢复,不能给她疗伤就糟了。二娘,你帮我看好阿雨。” 他说着,就要挤开女子,到床里面躺下。 江瘦花冷眼看着他,说道:“这个女人不会正巧是你以前的情人吧?” “笑话,你大街上随便捡个女的回来,就是我的情人?”叶云生一脸惊奇,既而悲愤难平,“江瘦花,你能不能消停几日?我叶云生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不要咄咄逼人,如此欺我!” 江瘦花被他说的一愣,颇有些自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为何醋性这般大,既然真是以前认识的,也不能认定就是他的情人……再说,即便是他的旧情人,都伤成这样了,这个时候还发脾气,也难怪叶云生要生气。 于亮劝道:“叶大哥,你好好休息,她的伤势只有靠你深厚内功渡气来救,我师父当下不在长安,可出不得一点意外!” 江瘦花正要张口道歉,就见床上的女子,呻吟了一声,好似在梦里言语:“阿生。” 一时间屋内可以听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叶云生悲愤的神情也僵住了…… 江瘦花斜眼,于亮垂头…… 他强笑起来,无奈地说道:“干嘛!天底下叫‘阿生’的人不知凡几。真是巧了!” “叶云生,替我报仇。” 他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了脸。 原来想瞒上几天,把江瘦花哄好了,再慢慢解释……可惜,再有手段,也比不过老天的作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江水平(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东市商摊非常多,几乎一条长街都是,也有管理,每个摊位摊主都入了坊郭户,登记在册,一摊一户,不是随便乱摆的。即便走街串巷的流贩,若是没有入坊郭户,被捕快差役逮住了,轻者罚个小钱,重者吃顿打被差役抓个壮丁,给安排些苦活。 所以老王的摊子空了好多天,没有人来抢。 前两天轮流来了几波人,都是问摊主情况的,住哪里,出了何事……边上的摊主都笑呵呵地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肯定是想接盘,转了户在这里做小生意。 后面来的人不光问老王的情况,还问了边上的面摊。 “这里原本是哪一家?好像是个做面的?” “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听老王的婆娘喊他阿生,不来往,到了就烧水做面,不爱说话。” “吃的人多吗?” “手艺就那样,真有本事还在这里?” “好像有几天没来了吧?” “他前几年每日都来,就去年冬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断断续续的,经常不见人,年尾的时候还走了好多天。” 两个风吹雨淋的粗糙汉子正问着呢,后边走来一人,彬彬有礼地说道:“这位叫‘阿生’的贩面郎,可是有许多天未来了?” 经问的摊主和两个汉子都向他看去。 这人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一身青纱宽衫,戴遮阳笠,遮了半张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薄薄的唇来,身材高挑挺拔,身后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 他一只手抓着缰绳,牵了一匹精壮的西南马。 随着一阵风来,拂起披风,将之拖到一边,露出左边腰身上挂着的宝剑,无有剑穗,是把杀人的剑!枣红色剑鞘,上面云纹护环,铜片金箍,亦古朴亦名贵。 几个普通老百姓顿时小心了些,两名汉子不搭话,那摊主弯腰说道:“算上今日,确实有五天不见他来。” 这名剑客又问道:“他可曾换了住处?” 摊主摆手摇头道:“这个小人便不知了。” 剑客道了声谢,牵着马走了过去。他对长安显得并不熟悉,中间还走错了路,找人问了,才寻到了福康街,再走入一条小巷,巷子里青瓦石墙,三步间隔俱是一户户人家,他来到最里边,拍了拍门边悬挂的响板。 门打开来,却是一名美艳的短发女子。他惊讶地问道:“叶云生,不住这里了吗?” “此话怎讲?”女子看他牵着马,将院门大开,将他请了进来,道:“他在屋里。” 有些话倒是不好说,也难以解释。去年年底的时候来这里,见到的女主人还不是这位,故而他才有如此一问。 既然问错了话,就不好再解释了,越解释越错。 他不无尴尬地站在院子里,过了片刻心里奇怪起来——对面的这位女子面色清冷,不见待客的模样,她回头看了眼屋子,与他说道:“有位朋友负伤在屋里,叶云生正在为她渡气……要不,你先坐会儿。” “好。”他在桌边坐下,桌上空无一物,女子也不去倒茶,问他:“还没请教,阁下何人,与叶云生是何关系?” 他马上站起来,抱拳行礼,“在下梁介,师承河东昱王剑,乃是叶云生师弟。” “奴家江瘦花,师承燕归来。”她行礼后顿了顿,却是说不下去了。 梁介还等着她说和师兄是什么关系呢,见她闭嘴不言,稍有想法,便转问道:“燕归来是江湖传奇,这名号,姑娘已承了?” “当年艺成下山,师傅便已将燕归来这份重责传给奴家了,可惜资质愚钝,在江湖中未有建树。” 梁介淡淡笑着:“在下于江湖中也未有建树,还遇到了些麻烦,故而特地来寻师兄帮手。” “他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没事,我在这里等他。” ………… 自从受伤的女子来到屋里,江瘦花每个晚上都在他的屋里打坐,每次睁开眼,就能看到她清爽的短发与精致的侧脸。 这次渡完气,抱着怀里的女子,看那蒲团上边,却是没有人影。 他走出屋子,笑着与梁介打了声招呼,再运气听了听,江瘦花带着阿雨在后边的小木屋里。 “吃了吗?” “没有。” “等我会儿,我去做些吃的。” 他刚把水烧开,于亮就来了,还带了熟食。 “真好,老李收了个好徒弟啊……”叶云生看了食盒里一共五道菜,还有米糕,甜水。他给于亮和梁介互相认识,把茶上了,后边江瘦花带着阿雨走来,他笑道:“正好,我去烧几碗凉面。师弟,阿亮,你们先吃着。” 几人把菜都吃了,又吃了凉面,叶云生分酒给梁介、于亮,三人喝着酒,叶云生就问:“来寻我何事?” 梁介便把难事说了,这一顿话说了大半个时辰,叶云生才听明白。 原来去年两人一场决斗,起因便是万花笔董四,这人在北邙山见色起意,害了一家农户性命。梁介正好经过,遇上了,在农户这名男子临死前,答应替他报仇。 梁介一路追至长安左近,董四争不过他,受伤寻了圣手老李医治……老李被梁介找上门,正好交托叶云生去决斗,本想叶云生会请方子墨帮忙,谁知道叶云生自己去了。 之前梁介刚从昱王剑座下学成归来,与叶云生相认之后,那董四早已逃了,他就先回家与亲人团聚,过了年再走入江湖,只为寻到董四,给那位萍水相逢的男子报仇,完成承诺。 这一找,足足找了一个春天! 好容易找到了,他却杀不了董四。 “我追到北邙山,万花笔董四敌不住我,大概十招就能败他。可这时来了他的两个同伴,其中一人叫千岁鬼王徐明,是血玉门的三护法之一,罗刹劫阴毒无比,我没有防备,接了他几招,险些被他伤了经脉。” 叶云生举杯与两人共饮,问道:“他们还有个同伴是何人?” 梁介酒量不好,已有些上头,自己师兄弟喝酒,又不好运功逼酒,便浅口喝着,趁问放下了酒杯,说道:“那人三十不到的年纪,只在一旁看着,并未出手。我当时与董四、徐明相斗,感到罗刹劫内劲入体,有些撑不住,便使了快剑,脱身保命,他有想出手拦我,看我快剑封了他的进路,不愿与我搏命,所以我也不知他是什么路数。” 叶云生沉默不语,于亮又讨了杯酒喝,抹着嘴说道:“血玉门在北邙山一带扎根已久,势力广大,那万花笔董四既然和血玉门护法千岁鬼王相识,要去那儿寻他麻烦,只怕难上加难。” 梁介笑道:“故而我来找师兄帮手……这次我走入江湖,便听到师兄大发神威,在长安将九难、谢鼎、林老鬼俱都杀了,为方大侠报了仇,真是心中高兴,难以言表。” 叶云生举杯相敬,说道:“师傅座下只你我两个弟子,你不寻我难道还去寻他老人家?莫急,我这边安排妥当,便与你走一趟北邙山!” “好!有师兄帮我,定能叫董四给那一户农家偿命!” 于亮羡慕地说道:“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听着都觉痛快!” 叶云生看了他一眼,道:“我明日走,之后屋里的那位朋友,便要托到你的黄泉医苑了。” 于亮道:“没问题,这些天她伤势稳定,经脉经过前辈梳理,已是好了大半,前辈放心就是。” 第一百四十章 江水平(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只不过……” “怎么?” “在外边都好,入了黄泉医苑,师父有规矩,是要交钱的。”叶云生垂眼问道:“多少银子?” “五百两。” “等老李回来,我亲自给他。”于亮急了, “要是等师父回来一问,我可得挨揍呢!”一边有些醉意的梁介摸了摸兜里,拿出银票,丢在于亮面前,道:“既然是我请师兄帮手,因储误了师兄生意,应该由我来付漳。”叶云生大笑道:“好师弟!”梁介摇头道:“也不是我有本事,这些钱,还都是家里大人给的。” “师弟家里是做什么的?” “就是些生意。” “什么生意?” “搞土木的,上不了台面。”叶云生叹道:“那是真有钱……”大宋立国以来盛世太平,万物待新,土木业自然鼎盛,低赌建房子,高赌出砂石木材这些原料,都是赚大钱的生意,非地方上的大势力大家族,绝难做成。 当晚,梁介自己去醉仙坊要了间客房,他上次来也是住在这里,客房坐北朝南,临街,推窗即见灯火辉煌的坊剩整个房间比叶云生屋子还要大了三步见方的空间,一张舒舒服服地躺椅放在窗边,梁介靠在椅子上,轻轻地吁了口气。 怎么呢,授业恩师就两个弟子,人不在江湖另算,入了江湖,家里不谙武艺的亲人却像在另一个世界,反而没有师兄可靠。 这是江湖,在师兄家里,却有些不自在,毕竟上回一起吃饭的是师兄的娘子,这回一起吃饭的江瘦花,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猛地醒过神来——是喝多了吧,怎么净想些稀里糊涂的玩意? 喝酒这样的事情就是如此奇怪,一壶酒倒两杯,一杯不想喝,一杯没过瘾。 送走了客人,叶云生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女子却是醒了,他冲着她笑了笑,将备在床案上的一杯清水送过去。 她接在手里,神色萎靡,无甚气力,勉强喝了半杯;他扶着她躺在床上,去将一锅早已烧在灶上的米粥又热了热,盛了一碗。 她吃得很慢,双眼落在他的脸上,不肯移开,直到半碗下肚,江瘦花收拾了一通,进到屋来,她才移开视线,对着江瘦花笑了一笑。 即便受了如此严重的内伤,面对着艳丽无双的江瘦花,这名女子的笑容,依然美的动人。 她的笑容,所给予饶心动,自然柔和,如同明媚阳光下的草尖,风平浪静的湖面,细细的柳枝儿,若是将江瘦花比喻成美艳的花朵,她就是自然清新的杨柳,青青动人。 “我明日要同师弟出门做事,最多十,定会回来。”她眨了眨眼。叶云生笑了,对她道:“那个昨日给你把脉的于亮,是圣手老李的传人,明日将你托到黄泉医苑,你就安心在那儿养伤……等我回来。”她又眨了眨眼。 一如当年。好似时光不曾逝去……他眼里已有泪水,忍着不叫落下,双手按在她的身上,运起明光照神守,为她梳理经脉中的暗伤。 直到半夜,他收功,见她已睡着了,走到江瘦花身边声地道:“我出去活动下身子。” “别太迟回来。”他一路想着事情,不知不觉来到东市,寻了家酒楼,要了一壶酒,才喝了两杯,便嫌楼中吵闹——这些喝酒的人,喝酒便喝酒,吵吵嚷嚷的做什么? 他带着酒,独自来到城门边上的城楼,绕过值守,来到顶上,面对无边无际的黑夜,把腿翘起来,一抖一抖。 这才是喝酒呢!除了打更声,地间再无一丝声响。他享受了半夜的寂静,才打道回府,却在福康街上,被迫站住了。 只见他一个翻身,已到了街边的一处楼顶,福康街就在自家出来的地方,熟极了,楼下是一家贩布的,店家是街坊邻里嘴里的老好人。 转念间,他在檐角后探出半个脑袋,悄悄地看着。一伙江湖中人气势汹汹的,正往前走,隐隐约约的交谈声,被他运起内息听了进去。 “去年林三哥为筹得银子救出兄弟,在长安城里寻了许多人,其中一个据是在东市做面的,兄弟后来打听出了这饶住地,就在前边的巷里。” “为什么到现在才?咱们在长安找了这么多人,花了半年的时间!” “一开始也没有想到呀,一个做面的,谁去怀疑他?林三哥的自在手功力不俗,还有好几个兄弟跟着……哎,若真是叫这做面的给折了,咱们散门的脸,可真是丢尽了!” “这长安城去年最出风头的是那‘人间无用’,这人叫叶云生,做面的又疆阿生’,不定是同一个人。” “若真是他怎么办?南海悬佛都叫这人给杀了,咱们几个,怕是接不住他几剑吧?” “不要惊动他,就探个虚实,找准了人,回去禀告掌门,叫掌门定夺。”叶云生听了个明明白白,有些意外,没想到散门的人找上门来了。 去年死在他剑下的几个,领头的好像叫断石林豪,应该就是他们嘴里的林三哥了。 叶云生考虑了片刻,已经有动手的打算。他站起身子,在屋檐上走了两步,跃到前面的屋顶,忽然听到动静,又伏下身子。 只见街上前方走来一群人,正好卡在巷子口上。两边碰面,似乎有认识的,散门其中一人喊了起来:“直娘贼,今日可算是撞在爷爷手里了!”那边一名女子尖声骂了句,洒出暗器,两边马上打了起来。 这两伙人叫骂声此起彼伏,全无顾忌,一时间场面混乱,打得乱七八糟——他看了会儿,已经有不少人伤凉在地上,那后来出现的一群人也被他看出了跟脚。 这一伙人有十一二个,男俊女俏,使得武艺驳杂,暗器乱飞,还有个山了自己的同伴,不出意外该是戏班的。 而散门这边俱是江湖草莽,粗壮的汉子占了多数,约有七八个人,有使长刀短刀的,有使鞭子的,有使短棍的,另有两个掌法不错,却是散门的看家本事自在手。 戏班当场死了六人,其余带着伤逃串,散门这群人除了一个伤重的靠在墙根,别的都追了出去,转眼就都跑了。 叶云生仍然不动,伏在屋檐上,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陆陆续续地,散门的人都回来了。 “我们打死两个,你们呢?”他们商量了一阵,算了算,戏班的一共死了九个人,还有三个逃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江水平(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散门这几个打赢了,兴高采烈,流于言表,那重伤的人骂骂咧咧,要他们赶紧帮忙止血治伤。 带头的问众兄弟:“还去不去寻那做面的?” 讨论了几句,一人扶着重伤的兄弟打算先回去,另几人要往巷子里去。 一道暗沉的人影,从空中落下来,在空中就一掌打得那带头的人脑浆崩出,气绝而亡。 叶云生动作极快,前一掌刚出,下一招已经跟上,将另一人的脖子拧断,随手一甩,刚好砸在最远处的一名汉子身上,砸得他胸骨俱断,在地上滚了几圈,吐血待死。被他扶着的重伤同伴跌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叫着。 散门这群人里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矮个汉子挥出手里长刀,就见他屈身扫腿,刀脱手飞出,被他接了个正着,唰的一劈,将身后挥掌打来的汉子劈成两半,像剖开西瓜似的,干脆利落没半点缠连。 这一下血洒的突然,便如一盆水转圈着泼了出去,淋得周围的人一身腥红。 那被扫倒的矮个汉子小腿胫骨断折,在地上趴着,正要翻身,刀光一闪,齐腰断成了两截,惨嚎一声,气尽而死。 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没有领会,仍上来动手,一刀一个,半点挣扎不得。两个机灵地转身要逃,跑出十步左右,后边叶云生已经杀了一地,没个活人,追上来手起刀落,这两个也一道赴了黄泉。 最后只剩了被戏班重伤的男子,像失了魂儿似的也不动弹,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他带血的长刀曳在身后,一步一步地走近,浑身抖个不停,嘴里想求饶,口水都流出来了仍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刀从咽喉划过,这男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似看见雨下,将手伸入雨中,手很快就变得血红,黏稠。 叶云生静立片刻,将手里长刀丢了,远处已有巡街差役赶来,他飞身进了小巷,快到家门前却又停步,诧异地看着躲在巷子深处,背靠自家门上的一名女子。 居然有一个跑到巷子里来了,不光是散门的人,便是他在高处观察竟也没有注意到,颇有些灯下黑……他来不及细想,戏班之人,杀了便是。 可这女子却不知道他已起杀心,捂着肋下,像只受伤的小猫,无比可怜地,弱弱地哀求:“求公子,救救我,我不是坏人。” 她一开口,听出年纪不大,叶云生看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双目含泪,倒是惹人怜惜……他运劲于掌上,正要一掌拍下,就见对方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双目闪闪发光。 这回是好奇了,平白无故,哪来的惊喜? 小娘子伸手指着他的脸,道:“你,你快还我钱!” …… 叶云生一脸愕然,也指着自己,“我欠你钱了?” “小年夜晚上,你在魏府轻薄我,一两银子未付,那样的地方,你找我做伴,至少该有二十两银子!” “原来是你。”仔细打量了一番,似曾相识……对了,当时涂脂抹粉,妆容妩媚,现在素脸,难怪一时没有认出来。他马上就笑了起来,听着巷子口巡街差役焦急的谈论,慌乱的跑动声,他轻轻地对她说道:“我先带你离开此处,找个地方治伤。” 小娘子被他横抱起来,疼的面容僵硬,双手环着他的脖子。 他施展轻功,翻过一边的墙沿,从许二娘家的屋顶踏过,越过后边的街面,就在两名向前奔跑的差役头上飞走。 寻了一家不起眼的脚店,将小娘子放下来,搂着腰,掌心吐出纯正的内力,使得她稍感好些。 却又一边调戏着她,“上回粉腮香鬓,薄衣生暖,三月桃花,花开正好,今晚怎变成跳脚木鸡,死鬼上身,如此可没甚情趣啊!” 他问店家要了间空房,将她抱上床,解开衣襟看了眼伤处,伤在左肋——红白相间的圆领绸布长裙,上边被扯开大半,露着雪白的胸与肚子,她羞的起了鸡皮,又疼的咬着牙,神情怪异。 明光照神守已被叶云生练到了极高的境界,渡气到她身上,走了两周天,这道刀伤便合了口子,他说道:“伤口暂时愈合,你别用力,好好躺着,休息一夜,不然崩开又要受苦。” “即便上回少付了你银子,今次救了你的性命,也该抵过了,感觉我还亏了些,摸你一下,亲你一回,便权算利息。” “那不行!不管怎样,摸了亲了,都要付账的!”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叶云生忍俊不禁,问道:“你叫什么?” “大家都称我浅浅。” 他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慢慢地喝下去,舒服了一些,伤口痛楚甚微,知道是对方内功修为高绝所致。 “你呢,你叫什么?” 他对着她的双眼,笑着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她张嘴,到嘴边的话却咽了下去,轻轻地说道:“知道的,你是叶云生。” 他仍笑着,“我前些日子只不过跟了你们那位‘引客’一路,也未曾动手,你们这一群人来寻我,欲要如何?” “来时又不知道是你。只听三姐姐说是个会武艺的贩面郎,虽然没有动手,但有可能是那三人的同伙。” “你故意喊我‘公子’,便是怕我杀你。”她衣服未有系好,他伸手进去,轻轻缓缓的,像把玉似的,摸了起来。 她不敢动,看着他的双眼,说道:“外边惨叫连连,之后你飞身进来,我猜想人都被你杀了。你就算猜不出我们戏班是来找你的,也有很大的可能,会直接杀了我,以免后患。” “是啊,与其等你回去带上许多人来找麻烦,不如直接杀了省事。”叶云生摸得兴起,掀开她的裙摆,露了雪白的长腿,肌肤滑腻,再脱了她的一只绣鞋,扯去白袜,红红的蔻丹,弓起的小脚,一只手掌握住了,手感极好。 “可你不知道,我听了你喊我公子,心里更有了杀意。” “你为什么又救了我?不怕我回去后,透了你的底?”她忽然不怕了,脚上微微用力挣脱开来,随之躲了起来,叠在大腿后边。 “因为我这人说话算话。”手又放在她的腿上,徐徐移动。 “什么话?” “上次在魏府,记得我曾说过,‘下回遇见,再好好玩一场。’” 她按住了叶云生的手,“不要!” 他笑了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记,离开前说道:“上一次邂逅你我缠绵,可惜我有人要杀,不能尽兴;这一次遇见,总算认识了彼此,可惜你有伤在身,我不好欺负你……不过,浅浅,再有下回,我怕我忍不住 第一百四十二章 江水平(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记得过年的夜里,阿雨已经睡了,和江瘦花在院里,请她一起喝酒。她说,你也真是奇怪,高兴也喝酒,难过也喝酒,那什么时候,会不想喝酒? 呵,喝酒这样的事情,只为了那一丝醉意,有兴致自然是好的,没有兴致,身子也会想要醉,完全是一种瘾。 就像念经的你,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时候,什么样的环境,重要吗? 其实,男女之间的游戏,往往也是如此,风流成瘾,来之难忍…… 叶云生没有先回去,而是去了一趟城西,年关的时候,宁家这处别院里,瑶月,红豆,小四,先后离开。到了开春后,小四才又回到长安。守夜的家丁叫醒宁左间,他与左老说了几句,告辞离去。 毕竟,那些散门与戏班的人死在自家巷子外边,有了小手段宁家介入,便少了许多麻烦。 跃入院中,屋内早就熄灯灭火,江瘦花盘腿坐在蒲团上已入了定。他轻轻地上了床,躺在外边一角,合衣睡了。 床里面的女子睡得正熟,有伤在身,未有醒觉。 他一夜来去,还杀了几人,可半点血水未染,好似只是出去踏了一街的月色…… 风轻如吻,繁星遥遥,夜空中有飞鸟经过,趴在老槐树枝丫上的花猫抬头看了一眼,伸了伸爪子,打了个哈欠。 ………… 北邙山位于洛阳城北,靠黄河南岸,是秦岭之余脉,山中大墓众多,近年就有南唐后主葬于其中。早年白居易曾有诗云:“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 因近洛阳,山中名胜古迹数不胜数,又是道家第七十福地,老子曾在山巅翠云峰炼丹,后建有老君庙,以奉祀老子,故而游人众多。 血玉门在唐末时即在北邙山建立,据江湖传闻,因功法歹毒,门人多有祸害周围百姓的恶行,后来被山中道家给灭了,这一段隐秘的江湖史事,其中究竟,除非道家真传,不然知者甚少。 如梁介这样初入江湖之人,即便有河东绝顶高手昱王剑为师,也是不了解其中故事的。 “既然连血玉门当时的门主都身死在了那场争端中,为何后来又发展起来了呢?” “当时情况复杂,洛阳城在唐后的乱世,隔上几年就换一个皇朝,朝政不稳定,周围治安混乱无序,那血玉门招收无数乱世恶人,行事无所顾忌,打家劫舍,说是一个门派,其实就是个山贼强盗窝。当时的门主手下几百号人,座下十余名得了传承的弟子,凭一套歹毒的内功《罗刹劫》,强横于世。后来他们打上了老君庙的主意,欲强占其中。” “老君庙是道家哪一派?” “唐末时拜三清,尊老子,与道家主要流派并无瓜葛。老君庙里的道士,顺天无为,与世无争,被血玉门侵上门来,几番大战,颇有些奈何不得那批恶人。” “天下道家是一门,定是附近的道教前来援手了吧?” 叶云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指着前边路旁的茶水铺子,说道:“先在此处打尖,让马儿休息半个时辰再上路。” 两人已临近福昌县,梁介从长安马市出钱雇了匹京东马,此为开封京东路所出的马,脚力上佳,定了十日时间还马,交押画据,供叶云生赶路。 到了茶水铺子,将马绑在马槽前休息吃食,两人走进铺子,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一斤半酒,闻着铺子后间的热锅卤煮香味,又要了一碟大肉,肠片儿,四张面饼。 昱王剑就两个徒弟,师兄师弟自不用客气,一边吃喝,一边就着前边的话题继续聊了下去。 “那时候,老君庙前门尽毁,庙前斜阶满是尸骸。血玉门虽然占了优势,说打就打,说退就退,但死了上百个门人,连门主的真传弟子,也死了两人,当时那门主深怕占了老君庙,自己门中也死伤过半,不愿操之过急,由此便给了老君庙机会。” 叶云生给梁介倒上酒,看他喝得不痛快,也不催酒,自顾自道:“老君庙里的道士,有本事的不少,只不过无为日久,缺了对敌的手段与经验。其中有个道士,是半路上山的修道,原本是读书郎,想考取功名,后来看乱世如此,家里又惨遭兵祸,家人俱都死了,心灰意冷,才到老君庙中拜师修道,实为避世。” 过会儿还要赶路,梁介不想喝醉了,所以只吃菜,对于杯中酒是浅尝即止,听得十分专注。 “这道士从庙后的小道跑走,也没跟庙里的同门解释,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是逃了,如此又过了十余天,庙中死伤惨重,住持招呼众人,欲要退去,这道士却突然回来了,还说只要再坚持半日,血玉门自会败退。” 梁介说道:“他去找来了帮手?” 叶云笑道:“没错,血玉门残暴无度,恶行四方,不止北邙山,连秦岭其余山脉,都有受害的山门,帮会。这道士孤身一人,跑了十多处地方,只跟那些人说,如今血玉门大大小小聚在老君庙门前,大家只要同心协力,一起动手,必能将血玉门连根铲除,以绝后患。” 梁介也笑了起来,一口干了杯中酒,只觉的心里痛快无比。 叶云生给他倒了半杯酒,道:“当时周围的势力都赶来打血玉门,这一门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逃出去,若换成如今的世道,血玉门这个名字就不复存在了。” 说到了这里,已是在解释最开始梁介的那个疑问,现在的北邙山,血玉门势力不小,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可惜那时正逢天下乱世,无人能左右局势,那血玉门的门主,最后一个留守在老巢的弟子,侥幸活了下来。后来在周围诸多势力的打压追杀中,凭借那套阴毒狠辣的《罗杀劫》内功,还有以往血玉门留下的钱财,聚集了一批又一批的乱世江湖人,血玉门这才死灰复燃。” 梁介叹道:“若非太祖平定中原,这天下还不知要乱到几时,又有多少如血玉门这样的歪门邪道,在祸乱江湖,残害苍生。”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有正必有邪,你知道为什么这许多年过去,血玉门反而越来越强盛,在北邙山,几乎是一家独大?” 梁介摇头道:“我也不曾听师傅说过,只记得他老人家叫我不要去惹血玉门的麻烦。” 叶云生笑道:“很好,入江湖未有一年,就已经不听师傅的话了。” 梁介又惭愧又气愤,却不好对师兄争辩,只低着头。 叶云生道:“你可知道,师傅为什么要你别去惹他们?这就要说回血玉门后来的际遇。” 正说话间,本来只他们一桌的茶水铺子,走进来风尘仆仆的六名江湖人,坐了两桌。叶云生晃了晃酒壶,将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给梁介打了个眼色。 两人走出铺子骑上马,继续向北邙山赶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江水平 (1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时近傍晚,天色昏暗,一片阴沉。人在路上只感到闷热难耐,汗如雨下。好不容易赶到新安,叶云生和梁介寻了闹市里的一家客店,店名“昨日东来”,梁介道:“前次我便是在这里夜宿,环境不错,菜肴也堪回味。” 叶云生笑道:“入得江湖,莫要太多讲究。” 这昨日东来客店,前后三进,三门朝南,东西两厢分别是赌坊和青楼,说店小了,其实称之为客邸也名副其实。 叶云生走入迎客楼,在过道中向东边望去,正好见着女子薄衣,倚楼卖笑的情景。 “师兄,待会儿我们去那楼里坐坐?” “先洗个澡,这一身汗,可真是江湖侠士的味道。” 梁介忍不住大笑起来,要了一间上房,放下行囊,跟着小厮来到最后边的一处屋子,进去是座汤池,已经有人在里面泡着。 水温偏凉,两人身怀内功,也不计较,在汤池里安静地休息了片刻,等两个前头就在的客人先后离开,梁介忍不住说道:“师兄,待会儿师弟孝敬你一套衣裳可好?” 叶云生摇头道:“我自有更换的衣物,却不用你费心了,倒是你,那一身行头花费不少吧?” 梁介笑了笑,忍住没有炫耀。 叶云生先起来擦干身子,从包裹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慢条斯理地穿戴起来。 默默地运了一遍内息,梁介顿觉神清气爽,跳出池子,拿了置在小竹篓里的干布,擦着身子,同时看向师兄。这一看却是微微地有些惊讶,叶云生已经穿了半截,一条雪白的长裤,薄绸轻纱,半覆着一双精致的踏云履。他正套进袖子,拉上衣襟,这一件虽然有些陈旧,但仍完好整洁的道服,以黑居多,白色在纯黑中,如同一尾细鱼,悠悠游曳。 看他系上黑色的腰带,挂上黑色道穗,悬阴阳鱼;大袖宽松以藏乾坤,直领以显潇散;再拿出一支简朴古旧的木簪插住道髻。最后叶云生转过身,对着梁介笑了笑,说道:“这衣服好多年没有拿出来穿,没想到还能凑合。” 再看他前胸靠左,心窍的位置上,有一个花纹。 一朵祥云,云上竖着一把宝剑。 上清派,云中剑。 真传弟子服…… 梁介也穿戴妥当,将剑挂在腰间,与叶云生一并走了出来,来到东边的楼前,迎客小厮低头哈腰,唱了个肥喏,“好俊的公子,好仙风的道爷,两位尊客里边请!” 走到二楼,小厮凑近说道:“诸位姐姐的香房俱在楼上,两位若是尽兴,也不用急着走,在上边过一晚,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这里实惠,到第二天也就三十两银子。” 梁介道:“知道了,给安排个风景开阔的位置。” 靠窗边一桌,品着香气淡雅的甜茶,两名女子端着果盘糕点,走过来放下,却站着不走。 梁介与叶云生一齐打量,梁介看了眼叶云生,然后对两名女子摇了摇头,露出抱歉的笑容。 六人仍有空余的大圆桌,祥瑞雕刻,元宝镂花,叶云生倒了杯酒,看菜碟渐多,一对对姐儿被梁介摇头回去。到快摆不下了,他才冲一人招手,请了坐下。叶云生对另一名女子举杯。 杯中酒早入了肚中,这名女子笑着坐到他的身边,柔软的腰身倾曲,臂弯高举,轻纱垂落,一截白皙小臂,翘着尾指,上睑低敛,睫毛微颤——红袖添香不外如是。 两人与女子碰杯,一边言语一边吃喝,酒过三巡,梁介已有了醉意,解下腰间宝剑,搁在桌上,笑着对身边名为绿绿的女子说道:“这柄剑,你猜猜多少银子?” 绿绿说:“奴家怎猜的出来?这位道爷肯定知道,对吗?” 叶云生与身边的女子依偎在一起,她正悄声地与他说:“我叫青青。” “杨柳青青?” “小草青青的青青。” 他笑了笑,对绿绿说道:“我也不知呢。总是很高,不会错了。” 绿绿掩嘴笑着。梁介又对她说:“猜猜看。” “奴家猜想该有一百两银子吧?” 梁介眼神温柔地抚摸剑鞘,显然及其喜爱这柄宝剑,“东晋君子剑式,剑锋三尺五寸,重八斤十一两。剑名‘神绝’。” 绿绿道:“哇,青青,道爷,这剑听名字好厉害,公子,奴家猜三百两银子!” 梁介将宝剑放回桌上,伸出三根手指,说道:“多少银子,其实我也说不出具体,不过,大概可以换三座这样的酒楼。” 绿绿和青青一时神情微妙,叶云生举杯说道:“若是楼中有两位美人,怕是没有人愿意换呢。” 梁介反应过来,也举杯说道:“自然如此,我说的是这一楼死物。如绿绿这等美人,天地造化,岂是金银可以称量的?” 绿绿醒觉过来,夸张地笑着,说着公子谬赞,伏到他的怀里,狠狠地撒娇。 叶云生看了眼梁介,笑道:“两位美人,难道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 青青仔细打量之后,美目涟漪阵阵,道:“呀,公子,你这身可是蜀锦?” “青青姑娘好眼力,你再猜猜,是哪里出的蜀锦?” “绿绿,你摸摸看?” 绿绿已经在摸了,说道:“这丝滑,骨架,色彩,纹理,必然不是一般的坊市。” 梁介笑道:“你们两位是绝对猜不到的。” 衣服和兵器,对于漂亮的女人来说,自然是前者更了解,更喜欢。 青青说道:“不会是前些年刚被朝堂大人们合并,成为官家私产的益州锦院吧?” 梁介道:“姑娘这份见识,真是让在下深感佩服!” 见他说的正经,几人都大笑起来。 梁介已经喝多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道:“失陪片刻。” 他走到楼外,无人处站着,过了会儿,徐徐吐出一口气息。面色变得有些懊恼,小声地埋怨自己:“说的都是什么呀,哎!” 回到楼里,搂着绿绿,再又一口干了杯中酒,见叶云生眨了眨眼,便知给师兄看出来了,不由得有些面红——酒量差是天生的,还好有内功。 到了夜深,各自与姑娘登上三楼,到房中休息。 不提梁介如何风流,叶云生这房里,他将一直不甚起眼的一只长条包裹搁在床边,对青青说道:“这两天赶路,有些受不住疲乏,你莫管我,自己休息。”说完,就躺到床上,占了一边,熟睡过去。 青青自不会求来罪受,相互安好,过了小半个时辰,也睡着了。 反倒是叶云生睁开双眼,来到窗边,在椅子上坐了,对着凉凉的月光,遥望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梁介结账,还有些不好意思,对叶云生道:“让师兄见笑了。” “这算什么,我当年闹的笑话,可比你厉害多了。” 两人跨马而去,北邙山已近。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云中剑(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那董四在老君庙?” “应该不在。” “那我们去老君庙做什么?” “师弟稍安勿躁,与我去了便知。除非董四离开了北邙山,不然我定能让你了结此愿。” “全凭师兄做主,师弟也正好多学习学习江湖经验。”健马飞驰,梁介端坐马背之上,系了他那条宽大的黑色披风,缎面发亮,被风吹得笔直向后,腰间神绝宝剑上的云纹护环,铜片金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叫人瞧了,赌要赞一声好风流人物,英姿飒爽,风采不凡!北邙山翠云峰,位于洛阳城北郊,地势险峻,山上树木郁郁葱葱,苍翠若云,故称 “翠云峰”。两人将坐骑留在山下一户人家,梁介给了五两银子,背了行囊,与叶云生往山上走去。 至半山腰,老君庙已可望见,红墙黑顶,占地不广,却古韵俨然,山中清风徐来,如仙惹云,上下来去,庙中清修,道士守静,除游人观客,几不可闻。 因奉祀老子,故而多佣道德经》摘取短句悬匾,雕刻,还有大段大段的老子生平,只为吸引游人。 庙前三洞,一侧入内有专门的道士贩卖丹符经文,叶云生和梁介经过的时候,还听见里面道士述《黄庭经》中的养生修炼概要。 走入老君庙,只见殿堂巍峨,烟气缭绕,经过之处还有吴道子所作壁画《吴圣图》和《老子化胡经》,与许多文人墨客的诗作。 虽然几处墙面斑驳,老树颓丧,石阶残破,但不显衰败,反而给人恢弘悠远,岁月不寒的印象。 经过老君殿,叶云生与梁介取香敬拜,有年轻道士走来行礼,梁介取钱递给道士做了俗世功德。 这道士谢过,之前看见梁介的一身扮相,便知是江湖中人,近前来再拿眼打量两人,注意到了叶云生,目光在他胸前转了转,赶紧再行一礼。 “当面可是上清派师长?不知是哪一位驾临鄙庙?”叶云生行礼道:“神山上清派观云道长座下,道号行子。”道士想了一想,道:“那道该喊您一声师叔了。道尚未有道号,法名镜慈。”这道士一番简单介绍,将两人引至殿后,经过一排宿屋,走过一条植有矮松,兰花的径,来到一处木屋前。 道士进了木屋,不久便跟着一名年迈的老道走出来,老道士头发全白了,戴了一顶花纹木道冠,长须及胸,也是银白,面上却是一丝皱纹也无,满脸红光,目中清澈,只看他一双眼睛,还以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伙。 他身穿一件灰扑颇宽松道服,立领大袖,别无杂物。叶云生弯腰行礼,喊道:“行子拜见孤松师伯。”孤松道人摸着长须,沉默了片刻,忽然点零头,道:“你与我来。”他大步流星,连续几个纵跃,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处靠近山壁的练功场。 对着场地里正在练剑的四名道士挥了挥手。这四人过来拜见,孤松道人只一招手,其中两人手里的剑就脱手飞了出来,他捏住一柄再用剑尖挑拨,将另一柄拨到了叶云生面前。 叶云生捏住剑,后边的梁介与镜慈才跟到,见了这样的场面,哪里还不知道,连忙与前边四名道士一起走到边上,沉声不语。 长生剑,持剑有长生。作为上清派真传弟子的叶云生,对长生剑的理解,非一般道士能够相比,而其中的喜爱,更是通常用剑之人所无法体会的。 许久之后,长生在手,好似又回到了神山,又跪在师傅面前……上清派是道家诸派中举世闻名的以剑问道的门派。 换个角度来,剑,对于上清派中的修道之人,等同于 “道”。在道家各派中,再没有第二个门派能像上清派一样,把剑看得如茨重要。 孤松道人随随便便地站着,看叶云生持了剑桩,也不谦让,直接攻了上去。 剑光闪闪,碰撞,削切,刺空,拧转。两个身影,在剑光中旋转,进退,高跃,低伏。 不提在一边的几个道士,非道家中饶梁介对他们的剑法从未见过,十分陌生。 等看了一会儿,他发现叶云生与孤松道饶剑法如出一辙,好些招式都十分相像。 直到百多招后,他才在心里确认,两人使的就是同一套剑法。想明白之后,他猜到孤松道人是在考较叶云生的剑术,师兄被昱王剑师傅称为数百年来用剑第一人,无数次,师傅都在私下里称赞这位师兄,他的赋,已经到了惊地,泣鬼神的地步! 虽然每次都能狠狠地让梁介心里恶心一阵,但他知道师傅生性严谨,从不会胡乱夸人,听的多了,也习惯了。 当下摒弃杂念,沉下心来观战,初时他觉得这剑法并无多大威力。无论是师兄还是孤松道人,出剑都是轻飘飘的,变招,攻杀之间也不强硬,没有那种剑出犀利,无可抵挡的气势。 甚至给了梁介一种错觉,似乎场中两人只是在练一套修身养性的剑法,而不是在比剑。 大抵练剑的人,都会在观看比剑的同时,将自己代入其中一方。也是习惯成自然,梁介却没有帮师兄去 “比试”,相反,他是站在了孤松道长的位置,与师兄 “比试”了起来。一旦思绪进入场中,立即直面了师兄的剑招,他先用花字走剑流,以清罡震气为底,才三招,就被师兄轻飘飘地剑法给逼出了一身冷汗,惊觉回神,再看周围几名道士,已是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守静,再不去看场中的浮光剑影。 梁介深深吸气,默运内息,待心静下来,才又去 “抵挡”师兄的剑眨这回他使出了昱王剑师傅的绝技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剑疾如风,出招间,仍觉叶云生剑招不快,不锐利,又轻,又飘忽,一丝压力也无,好似自己这一招快剑刺到位置,就能将他肩头刺穿……他手里长剑终究未能刺到那个位置,对方斜剑轻轻一勾,一拉,就将他全力刺出的快剑给击开了去,而且这一下,他中门大开,竟然无法防备,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一剑划过,肚子好似一只肉包被掰扯开来……梁介闭上双眼,压制体内混乱的气息,心底狂呼:“至圣剑法!上清派唯有真人可传的至圣剑法!孤松道人与师兄竟然在用至圣剑法比试!”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云中剑(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自从当年离开小神山,在江湖中闯荡,后来退出江湖了,一晃七年,直到小年夜上魏府报仇,杀得血流成河——叶云生从未在旁人面前使出过至圣剑法。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 道家各派都知道,上清有个叫叶云生的,拜在观云道长座下,尚未成为真人,却传了至圣剑法。 他叶云生想成为真人,需要龙虎山上清宫里的几位老天师点头,但他对上清,对道家并无建树,凭什么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天师认可? 观云道长私传他至圣剑法,冒着被夺职拘禁,甚至道消身死的风险…… 师傅看重,信任,叶云生心里却觉得自己受之有愧,所以,这许多年,他从未在人前用过至圣剑法。 上清自东晋兴宁二年创立,到如今,有将近千年的时光。不仅在江湖中立足,在乱世中求存,更要在道家驳杂渊源的历史与变化中屹立不倒。作为镇派绝学的至圣剑法,卫道除魔,赫赫威名,已伴随着上清成为了天下独有的剑法,震慑寰宇。比之禅宗少林的几门剑法,不说岁月历史上的碾压,只以声威来论,也是楼高一层。 梁介平复了体内气息,睁开双眼,场中两人已分别在五步外静立,剑尖垂落。 只听孤松道人说道:“自老道二十年前接任此庙住持,在龙虎山上被几位老天师封为真人,对这套至圣剑法日夜不缀,已经练了二十年。你能与老道拼斗五百招,不落下风,行有余力,可谓我那师弟一片苦心,没有白费。” 叶云生伏下身子,拜谢师伯,他知道这一番话里的认可与理解,有孤松道人对于“道”的传授。 道之轻重,唯剑可知。 身为上清派真人,问道,传道,都在这一场剑斗之中,娓娓述来,传承之重,放手之轻,难以言说。 唯有拜谢…… 将长生剑还给两位道人,叶云生、梁介随着孤松道人,飞上练功场一边的山壁,这山壁垂直向上,约有六丈多高,三人施展轻功,转眼就已到了顶上。 临山壁建有一座清凉亭,此处视野开阔,北边黄河奔腾,两岸风光如画,南边洛阳城宏伟辽阔,楼宇宫殿,河流田地,尽在眼底。 小坐片刻,镜慈来到亭中,带了一盒糕点,一篮热茶,在石桌上摆放开来。 孤松道人敬茶,叶云生与梁介谢过。茶水清淡,余香袅袅,听老道问来:“听闻你在长安城闲居,年前重出江湖,闹出的动静不小,这才过了半年安分日子,又因何事来寻老道?” 叶云生说道:“我这位师弟,姓梁名介,拜在河东昱王剑师傅座下,学成绝技行走江湖,遇到难事来找我这个师兄援手。” 梁介站起身对着孤松道人行礼,孤松摆摆手让他坐下,梁介看了看师兄与候在亭外的镜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倒是惹诸位笑话了,在下已经有了名号,追杀董四这一路,江湖上都叫我作“疾风剑客”。” 叶云生笑了起来,说道:“这名号可真是好极,应了昱王剑师傅的追光断影剑法,可见你将师傅的本事都学成了。” 梁介连道:“我是真的差得远了。便是血玉门一个护法都拿不下来。” 叶云生道:“血玉门的罗刹劫阴狠歹毒,练到极高处,能够挥掌拍雨,凝结成冰!与之对敌,气血冻结,经脉阻塞,难以行气,是天下可数的邪道功法。再说当时另有身手高强之人在旁环伺寻机,拿不下也不丢人。” 孤松道人问道:“要寻血玉门中哪个护法?” 梁介急匆匆地说道:“千岁鬼王徐明!” 叶云生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道:“千岁鬼王徐明护着我这师弟要寻的一个人,这人绰号万花笔,叫董四,是个江湖里不入流的野路子,采红杀人,手段鄙陋。” 孤松道人对亭外的镜慈说道:“这事情交给你去办。” 镜慈躬身领命,飞身跃下山壁。 孤松道人对着叶云生道:“若不是那几位老天师答应,只要我接任这老君庙,便授我真人,传我至圣剑法,我也不会到这北邙山。” 叶云生给老道斟茶,笑着说道:“师傅每次谈到几位师长,便说其中性子最淡的要数师伯您了,可偏偏山上众人,最不爱管事的来了老君庙,领这一地俗事,实为造化弄人。” 孤松摸着长须,举起茶杯笑道:“我这里的一切事物啊,都交给我那不成才的徒弟打理。这人学剑不成,问道不精,只钻在俗事里,如鱼得水,也是他的缘法,便由得他去。” 叶云生与之喝了杯中的淡茶,说道:“天下何处不是道,这位管事的,是否便是灵通子师兄?” “哎,就是他。” ………… 灵通子是个微微有些胖的中年道士,据说老君庙这一脉,灵通子是其中最喜欢吃肉的。 连大早上的,都要吃两块肉下肚,不然一天都过不好。 他正在算账,在一尊他专门请人打造的财帛星君神像前,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自有一股高人风范。 他最讨厌别人在他算账的时候过来打扰,断人思路,犹如杀人父母。 虽然他自小便是被孤松道人在路边捡到,无父无母的一个孩子。 所以他听见镜慈开门进来,急匆匆的样子,便冷眼看着。 打是不能打的,别的人闯进来,或许还能揍几下,这自己唯一的徒弟却打不得。 一来孤松道人对他彻彻底底的失望,把一身衣钵都寄托在镜慈身上,徒弟不行,徒孙上。 二来,他已经打不过这个徒弟了——当然打不过,他现在都不练剑了…… 所以他只能冷眼,表示自己非常非常的愤怒。 “师傅,别,是师祖让弟子来的。” “直接说事,时间是很宝贵的!” 镜慈憨笑着,将叶云生和梁介来求办的事情说了。 灵通子面色沉郁,问他:“那家伙跟师傅过了五百招不分胜负?用的还是至圣剑法?你确定没有搞错?” “弟子见师祖练至圣剑法不是一次两次,一共几招,大致什么样子,都清楚着,那位师叔是真的厉害!” “他是小神山上清派掌教观云真人最得意的弟子,厉害一点,有什么好奇怪的?”灵通子把算盘搁在一边,沉思了片刻说道:“你派人去把张门主请来,还有他手下三个护法。我在凌云殿见他们,除了你,不要有别的人在场。”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中剑(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虽然北邙山在明媚的阳光下,郁郁葱葱,林叶繁盛,山野烂漫…… 但是石室内却没有一丝光,甚至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 这间石室不知在何处,除了一些来过这里的人,别的人根本找不到。 张霖跪在石室中间,一只陈旧的黑色蒲团上。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却像是能见到似的,对着身前喃喃低语。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方才说了什么。 在他身后的石门被打开,燃烧着的火把释放出光芒,照亮了石室内。 他一身黑衣,跪在一张残破的木桌前,木桌上有两列如同“八”字展开的灵牌。 奇怪的是桌上再没有别的东西,好似这些灵牌的主人并不需要他来供奉。 随着他走出石室,关上石门,里边又沉浸在永远的黑暗里。 这里好似一处宫殿,地上有些潮湿,石墙上隔着三步悬挂古旧的青铜灯,随着他与前边拿着火把的男子慢慢向前,而一盏盏延伸,只这一条石道就约莫走了两百步。 前方是一处开阔的大殿,依然是昏暗的,靠着火把,篝火,油灯,照亮四周。四名男子在大殿中,似乎刚刚聊完,站在石凳边上,石桌上还留了图纸,画笔,与一本账册。 “怎么,何兄这是要走?” “我与施兄弟一道走。”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穿一件利落的黑色武士衫,他留着山羊胡,面目长得普通,神态却十分沧桑。若有小手段宁家的人在此,定能认出此人便是下三滥何家的何花山。 “如此着急?”张霖沉声问身边的一名锦衣男子,“施兄也要走?张某还想多留施兄一些日子,这北邙山才玩了一半……” 锦衣男子笑着说道:“这些日子有徐明陪我游遍北邙山,连老君庙里都仔细看过,心意拳拳,施某岂可一再叨扰。再说,我那位主上是个急性子,我出来这些日子,也该将好消息带回去了。” 张霖见到锦衣男子身边的千岁鬼王徐明悄然使了个眼色,便不再相劝,让徐明送两位。 等三人走出大殿,张霖看向两名护法,其中前边到石室叫他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套宽松麻衣,脸上少了一只左眼,整个眼眶结疤闭合,五官秀气,曾经也是个俊俏儿郎。这人江湖上唤作独眼花郎曾辉,三护法里排行第二。 另一人比他稍长几岁,披散着灰白的长发,身材魁梧,紫色玄衣,上身缠绕着银白色的锁链,若是解下来约有九尺,两指粗细,乃是这人的兵器,名为勾魂索,他在三护法里排行第一,江湖人称勾魂夺命颜宗甫。 此刻,颜宗甫低头收拾桌上的东西。 曾辉对张霖解释:“镜慈来了,在上面的会事堂,叫我们几个去老君庙见灵通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张霖问:“我们几个?何花山与姓施的知道吗?” 颜宗甫道:“多少都能猜点出来。这么急着让他们走,必然是上清来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按理说我们做的足够小心……” 曾辉道:“不要自乱阵脚。灵通子这个蠢人,哪里能看得出来?” 张霖拦住他继续说下去,“不管他要如何,我等夹起尾巴就是,过去吧,莫要让镜慈等不耐烦了,闹将起来。” 老君庙凌云殿,灵通子捧着一本账册,快算完的时候,镜慈带着血玉门门主与三名护法到了。 门主张霖来到灵通子面前,抱拳躬腰,行了一个大礼。独眼花郎曾辉在最后边,替镜慈合上门。 “徐明,有人见你与万花笔董四在一道,可有此事?” “小的确实在前一阵子与董四一路同游回山。” “听说还有一人?” “还有一人?”徐明好似没有听明白。 曾辉却道:“若是还有一人同路,便是在下了,徐明回到山脚,我便去接了。” 说到这里,灵通子坐在殿上的一张老藤椅上,边上有椅有蒲团,但丝毫没有请几人坐下的意思。 镜慈站在他的身后,垂手不语。灵通子将手里的账册卷了起来,指着曾辉说道:“你这模样,莫非以为别人瞧不出来?” 曾辉笑着说道:“正是因为在下一只独眼丑陋不堪,才故意乔装打扮了一番,常人若不识得在下,还真有可能误会。” 灵通子冷笑了一声。 张霖道:“上半年供奉,门下准备得差不多了,再有一月,定可凑齐。” 颜宗甫在张霖身后说道:“都是小人办事不力,管着的三处酒楼近来遭了对头寻衅,损失了一个月的收成。” 灵通子淡淡地说道:“贫道与你等相识也有十多年了。张门主,记得刚来北邙山,你我还是少年,意气相投,谈及雄心愿景可以三天三夜不睡,一晃眼,已成了江湖往事……如今局面难得,贫道只希望,你我不负少年,莫要蹉跎了岁月。” 张霖感慨万分,唏嘘说道:“若没有道长照顾周旋,我血玉门上下,还是曾经那苟延残喘,人人得而诛之的惨相。如何能发展到现在这番模样。” 颜宗甫道:“全赖上清庇护,道长撑腰,我等感激不尽!” 灵通子将账册在手里敲了敲,说道:“今日我上清有贵客上门,欲寻那万花笔董四了结旧账。你等回去,今晚将他送到我老君庙来。” 千岁鬼王徐明站在最后边,这时候轻声说道:“那董四前天就已离去了……” 灵通子笑了笑,把账本交给身后的镜慈,镜慈捧在手里说道:“今天晚上见不到那个万花笔董四,你们四个人,随便留下一个。谁留下,你们自己选!” 张霖抬头看着灵通子,见他闭上双眼,便与镜慈说道:“敢问来者何人?偌大的颜面,连老君庙都罩不住我等?” 镜慈说道:“这位乃是我上清同门,来自小神山。” 张霖道:“既是同门,何须如此?给我一些时日,我定将董四带来!” 镜慈道:“这位师叔来时,穿着上清道服,胸口绣了一朵祥云,云上竖剑。” 张霖苦笑着说道:“不知是哪一位真传弟子?” 镜慈看了眼师傅,灵通子好似睡着了,他想了想,说道:“你等还是快些去将董四带过来吧。我家师祖也在等呢!” 徐明看向门主张霖,张霖不用回头,都知道他正看着自己,这位护法与那董四是旧识,交情不浅,可他没有回头,只徐徐弯腰行礼,说道:“我等这就去找那董四。” 曾辉搭住了徐明的肩头,用力地按了一按,两人一起行礼。 在他们转身要走出去的时候,灵通子睁开双眼,说道:“只须半年的供奉齐整,贫道不管你们做什么!但只有一点,你们要干混账事,别惹来上清,惹来上清,我也只能将你等视作邪魔外道,一并除了!” 张霖等人好似没有听见,直接走出了大殿。 镜慈问道:“师傅,何必对他们如此客气?” “我要银子,没有银子,我又算得了什么?”灵通子站起身子,徐徐伸了个懒腰,忽而张狂,“道士又不是神仙,吃喝拉撒,没钱怎么能成?龙虎山上清宫里的老天师,每年送上银子,还不是笑呵呵地夸你敬你?天行子他是百年难见的剑道天才,能够让观云师叔违背门规私授至圣剑法。我呢?我有什么能够让我在上清一步一步走上去,坐到上清宫里,坐到天师的位子上?” 他转身看着镜慈,狠狠地说道:“我只有不折手段!”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云中剑(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老君庙练功场边上的山壁,顶上有一处清凉亭,在这座亭子后边,经过一条羊肠小道,山道两旁的野花姹紫嫣红,在群花深处,一片天然形成的水池,幽然寂静。 水池不深,大概常人齐腰高的水位,池里被人丢了石块进去,叶云生与梁介光条条地坐在石块上,水没在胸口,背靠着池边,有不知名的小鱼游动。 在叶云生面前,一只木盘飘在水面上,盘中放着酒壶,酒杯。 他喝了一杯酒,不见如何动作,木盘缓缓地飘到了梁介身前。 “传说中老子就是在这里成丹得道的,哎,果然是个好地方!” 梁介看了看四处,花挺香,挺多,池里的水温正好,尤其是夏末时节,暑气全消,确实不错得很…… 只不过酒水稍稍浓烈了些,道家修道之人,为何都嗜酒如命?那要是酒量不好的人呢,在道门里岂不是很不受待见! “师兄,上清里面,有没有不能喝酒的?”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也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好奇。” “不喜欢喝酒的,有许多……不能喝酒的还真没有。” 梁介被酒水呛到了,一阵咳嗽,惊得身边的小鱼四散逃开。 叶云生莫名笑了起来,他的身子也微微抖动,可不知为何,身边的小鱼却丝毫没有受惊,依然在他身边悠游自在。 “你输了,罚酒一杯。” 梁介苦笑着,倒了一杯喝下去,说道:“我便不该与师兄你玩这个游戏!” 叶云生道:“这个游戏,我另一位师傅观云道长曾与我玩过。那一年,正是我要下小神山的时候。” 梁介好奇地问道:“观云道长也会与你玩这样的游戏?” “我当时心里想的和你现在一样,师傅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和我玩小孩子的游戏呢?可当我输了之后,师傅向我提了一个问题,我才知道这个游戏,并不是我想的这么简单。” “什么问题?” “河水里的鱼,会因为流水起浪而惊慌逃开吗?” 梁介怔了一怔,看着水里的小鱼。 叶云生伸手在水里徐徐挥动,小鱼反而追着他的手,未觉得恐惧。 “千百年来,道家求的便是顺其自然四个字,说来容易,可许多人修得一生,至死也做不到。” ………… 北邙山中靠着某一处山坡的几户农院,屋舍简陋,小小的鸡崽没有了跟随的目标,在院里的草地上胡乱地走着。 一间屋子外边的地上,丢了许多鸡骨头,吃得不怎么干净;旁边还倒了半坛子西凤酒,留有酒香阵阵。 屋子的门也没有关严实了,里面一个男人正伏身在一名妇人身上,土床一角,这妇人的丈夫歪倒倚靠着,双手双脚一点一点地挣扎,倒不下去,也爬不起来……他脖子被扭断了,气管将断未断,背柱受损,所以双手双脚使不上力,呼吸也极其困难,熬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乎就要死了。 可他还想保护自己的婆娘。 这婆娘平日里不听话,又懒,只有一张皮肉还算得不错,当年迎她进门,几乎花了家中所有的积蓄。 相处五年,虽然还没有孩子,但日子总算过得去…… 闯进来的歹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就是要他活活看着,在死前受尽屈辱。 还将他婆娘的手脚俱都折断了。 他在挣扎,他的婆娘却已经一动不动,只用一双哀伤绝望的眼看着他。 甚至没有一丝呻吟与求饶。 他当然知道婆娘的意思——一起死了吧,安安心心地去,奴家马上就来。 歹人终于发泄完了,一边摸着妇人的身子,一边看向床脚,这家男人断了气,死不瞑目。 “爷爷叫董四,做鬼记得来找!”说完,扭断了妇人的脖子,力道极大,里面的组织都被破坏,眨眼的工夫,便死去了。 董四无精打采地提上裤子,扎住了腰带,坐在床上,呆滞地看着屋子外边。 坐了好一会儿,他在屋里拿了一壶酒,喝着,走了出去,一脚踢飞一只跑到近处的鸡崽,吓得边上的一群鸡崽叫着跑远。 “兄弟!”有人外边喊他。 他应了声,“大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陪那姓施的几天?” “他有事走了,不是让你在地宫里呆着吗?” “那鬼地方,我呆不住啊!” “怎么,大哥我招待不周,没有好酒好菜,没有俏丽佳人?” “别,大哥,你是知道小弟这性子的,我喜欢的不是温柔乡,是哭泣哀求,痛苦喊叫,挣扎求活,悲哀无奈的死亡……” 来人走到近处,默默地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就是虐,对吧?要不我们怎么能成兄弟呢?我也喜欢啊。” 千岁鬼王徐明找到了董四,搭着他的肩膀,说道:“你是有境界的,瞧瞧你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当哥哥的,心里佩服得紧,真的!那些武艺高的人,我倒不如何,反而是兄弟你这样的志同道合的高人,我是替你可惜的。” 董四木然地说道:“有什么好可惜的,不就是人人喊打,过街老鼠嘛!我这些啊,比不过兔舍里的那位,那才是绝顶的高人……我啊,玩得这些都是那一位玩剩下的!他才是可惜了呢!” 夕阳惨淡,山坡在一旁拉出斜斜的怪异的巨影,仿佛一只魔怪窥伺在侧。 没有炊烟的农户,乱糟糟的院子,酒香,混杂着难以形容的一股臭味,倒是站在院中的徐明与董四浑不在意。 或许是习惯了,又或许是在享受。 两人沉默了片刻,在夕阳下,在淡淡的身影斜长变化中,徐明说道:“兄弟,我找你有点事。” 董四笑着说道:“我们还用客气?什么事是我能帮忙的?” 徐明也笑着,说道:“老君庙里的道长,有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你们不就是专门给老君庙做那些事情的?” “这事连我也不成,得求到兄弟头上。” “你都不成,到底是何难事?” 徐明拍了拍他,说道:“走,到了老君庙,让道长与你说。” 斜长的影子并到一块儿,叫人怎么看着都觉得别扭。 ………… “师兄,老君庙一直在庇护血玉门,是上清宫里授意的吗?” “一部分觉得可行,一部分不同意。可是道家啊,自在无为,要都一个决意,终究难了些。” “这么做,算是顺其自然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云中剑(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喝了杯子里的酒,不再将木盘推到梁介那边,因为他知道,再推过去,师弟又要运功去酒,无疑浪费了美酒。 “血玉门在乱世里,与周围的各帮各派纷争不休,这北邙山里大墓众多,血玉门挖了无数密道,难以一举剿灭。他们打不过,就躲起来,等周边势力哪一家落隶,再出来为祸,却是叫人无可奈何。”真正爱喝酒的人,一般是不会浪费酒的,尤其是美酒……故而他自斟自饮,悠悠然地着。 “后来老君庙并入了上清,派来的真人坐镇其中,既有江湖经验,又是道法高深。以‘夫唯不争,故下莫能与之争’来应对,与当时的血玉门门主密谈,将之扶植,并与周边势力调解。那些门派看到上清出面,也就不了了之,其实我估计他们自己也不想打了,只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罢了。”梁介叹道:“难怪师傅千叮万嘱,叫我不要去惹血玉门。惹血玉门,不就等于惹了上清?”叶云生道:“来可笑,下道家,最是讲究正本清源,除魔卫道,可若不是老君庙几次援手血玉门,他们又怎能发展到现在的局面?”当然还有些话,叶云生不好对这位昱王剑师傅传承的师弟去。 观云道长,还有孤松道长,早年一直反对老君庙与血玉门的合作关系,后来孤松道长来了老君庙,掌管北邙山一带上清势力,观云道长甚至都打算带剑前来,只要血玉门敢不服,就要叫它灰飞烟灭。 别看血玉门在乱世里与别的势力斗来斗去,要真是上清出手,行雷霆之怒,保管干干净净的覆灭。 可后来孤松道长却放手不管了,估计就是因为他那唯一的徒弟灵通子。 连带着观云道长,都不再对血玉门发表任何看法,多年以来,保持着沉默。 叶云生,自然就更不会去管了。日沉云海,霞光暗淡,周围的野花、碎石、矮树丛,也染了一层昏黄,有些像是记忆里的英雄场。 梁介从迷迷糊糊的瞌睡里醒过神来,看向池边,叶云生已经不见了身影。 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口哨声,合着附近的色彩,黄昏时的风情。徐徐清风,曲调中本来的英雄豪情,在偏黄偏红的风色里,也无可奈何的,只剩了一襟晚照。 梁介穿好衣物,寻着口哨声,走过一片花丛,便见到了叶云生坐在一棵老树上边。 它根在崖上,树身斜斜地探了出去,颇大的树冠,凌空在绝壁之外。叶云生回头冲着他招招手,他运起轻功,也来到树枝上边,低头看了眼,脚下除了宽不过足底的树枝,只有近百丈的悬空。 “他们能将董四找来吗?” “大概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两人看着晚霞,一时间沉默了下来。叶云生又吹起了口哨,还是那首《江湖英雄曲》,出处已不可查,早些年江湖上的勾栏瓦舍,多有人优伶唱它,近些年青春年少的江湖新人嫌它太老,所以唱的人也就少了。 梁介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首曲子,曲调虽然老旧,但其中的韵味却十分动人。 若是在吵杂的瓦舍里,听不进去不,更是难以细品……还是得在这样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听。 待到夜来,两人辨着方向往回走,清凉亭中镜慈已坐着,桌上搁着细竹编制的盒子。 打开来里面放着产,米饭,汤水。也不是精心准备的,就老君庙里的道士所吃的,带了些来。 孤松道人晚饭都是申时初吃的,到了黑的时候,差不多进入酉时,他即要打坐守静。 叶云生和梁介吃的差不多了,镜慈带着两人来到山壁下的练功场。平日里,这个点练功场正是消食的好去处,年轻气盛的道士三三两两捉对比剑,能听见叱咤声,剑碰撞的声音。 可今却悄然沉静,连灯火都清冷寂寥,将一座空旷的练功场照得朦朦胧胧,十分暗淡。 练功场中只站着一名男子,叶云生不认识,梁介却是已经喊出了声来:“董四!”这人正是与徐明前来老君庙的万花笔董四。 “原来是你。”他神情平和,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势,腰上插着一支打穴截脉的判官笔。 梁介按住悬在腰上的神绝剑,走到近处唰的拔出剑来,周遭幽暗昏沉,剑光散发出璀璨明亮的光芒,夺人心神。 叶云生与镜慈在后边也不靠近,听前边梁介与董四对话。 “我答应了此山中的一个农户,要替他报仇,总算不用失信于亡魂!来,拔出兵器!” “就在黑之前,我还在山中一户人家家中做‘客’……你到底是替哪一家报仇?” “该死的畜生!我本应早些杀了你!” “我死了,也会有别的人去作恶!真是笑话……你就算是昱王剑的徒弟,凭什么让老君庙管事的出面,还压着血玉门,把我抵了出来?”梁介有些难堪,他当然想凭自己报仇。 叶云生不插手,好似事不关己,全交给梁介处理。 “这是我们两饶事情,拔出你的兵器!”董四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癫狂至极, “你看不出来吗?我中了罗刹劫,经脉都被冻住了,就算有高人给我运功疗伤,治好了也是一个废人,你还要我拔出兵器?”他跌跌撞撞地向着梁介走过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给某一家被我虐杀的农户报仇?那就该杀了我,那你杀呀!为什么要我拔出兵器来?决斗……你武艺比我高,有什么好比的?显得你厉害?你是侠士,你武功高强,就要我拔出兵器被你打死?”他站到梁介身前,沉声问道:“你到底想赢我,还是想杀了我,能不能干脆一点?不要这么麻烦?”梁介呆住了,退了一步,回头找师兄——叶云生站在黑暗里,好似被暗黑吞噬了,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他身上的酒到底是没有醒干净,被惊得又发起醉意,已经拿不出主意来了,只有一个念头不停地问自己。 “我是想当风光的侠士,还是为了替那个农户报仇,帮他了结无辜惨死的怨念?又或者,我是为了阻止董四这样的恶人继续做恶?如果,万一我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承诺……”董四叫嚷起来:“我不想成为一个废物,就在这里死了,至少还能帮那个出卖我的大哥一点忙,所以能不能拜托你,出手利落一点?”梁介又退了一步,垂下剑尖,问身后黑暗里的人, “去年年夜,师兄去找九难魏显报仇,心里想的,是什么?”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人间无用? 是想替方子墨与张晴子报仇?是想将曾经这些得意洋洋的恶人都赶尽杀绝? 还是想对身边诸事有一个交代?叶云生知道他问话里的真正意思,可几乎想都不想,便直接回答了他,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那些人。他们多活一,我就多一不痛快,所以我要杀了他们。只要他们死了,我就痛快了。可以好好的喝酒吃肉,好好入睡。”剑光快到了极致,几乎就是一道光闪烁了一下,在饶眼里留下一道残象。 董四的脑袋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发出并不响亮的动静。梁介将神绝剑上的血水甩掉,再还剑入鞘,当剑身徐徐挤压剑鞘内的空气,一点一点,最后完全插入,吸合住了,梁介忽然体会到一种轻松,愉悦,满足,激动,混杂在一起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师兄所的痛快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云中剑(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夜深,老君庙里的道士都已入睡,十分安静,梁介在客宿房里,不习惯陌生的床铺,翻了个身,双眼睁着,另一边躺在床上的叶云生原本盘腿打坐,这时离开床,正要出去。 “师兄,你去哪儿?” “出去走趟剑。”叶云生回头,想了想,跟梁介解释道:“我在家里,上午做面,下午带阿雨和一个小徒弟,也只有晚上等阿雨睡下了,才有机会好好地,安静地练剑。” 梁介挺起身来,说道:“我与你一起去。” “我练剑求静,一个人习惯了。” “那就不去打扰你了。”梁介心知自己是跟着师兄来老君庙做客的,与这里的道士不熟,不好乱跑,再又躺下去,看着黑乎乎的房顶。 叶云生笑着,摸了摸胸口,将搁在床边的一只长条包裹提在手里,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今夜天空中的云,游遍万里,时不时地遮挡住了淡淡的月色,无边的夜空,满天星辰俱暗,唯有北斗七星较为显眼。 叶云生在屋子外边望了会儿夜空,便一路施展轻功,来到了老君庙的山门前边。绕过了三队值夜的佩剑道士,在老君庙门前石阶前站了片刻,再一跃入林海,自高走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来到一处地势平缓的山坡。 他如光掠影的轻身功夫顿住,四下张望,若是在高处,不难看到这里,周边林叶稀疏,抬头能见到夜空,远处岭坡连绵,沟壑纵横,视野辽阔,即使在夜里不甚明朗的情况下,也极为壮观! 看过周围的夜景,叶云生将长条包裹解开,把软布塞进怀里,拿出里面的宝剑奈落。 他借着头顶闪出云层的月光,看了眼老伙计,伸手摸着胸口的图案,一时间也不拔剑,只站在原处。 ………… 千岁鬼王徐明喝多了,现在已经到了越醉越是一口干的地步。 身边陪着一起喝酒的两人,分别是相处多年的兄弟,同为血玉门护法的勾魂夺命颜宗甫与独眼花郎曾辉,也同样喝得郁闷,悲愤。 “我原本以为自己作恶多端,但总算还是个知道礼义廉耻的,即便里面有做的不好,至少义气不曾丢下过,可今天啊,我到现在还没有搞明白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就把自己的好兄弟给卖了?”徐明说到最后,忽然就哭了起来。 “小徐,我问你,听着听着!”颜宗甫搂着他的肩膀,一边用力摇晃着,问道,“再叫你选一次,你是留下自己,还是留下董四?” 徐明听了之后,嘶声高喊“啊”!双眼血红,额头青筋暴起,恶狠狠,血淋淋地对颜宗甫说道:“大哥,你问的什么话,再选多少次,我都不可能留下自己去死啊!” 曾辉苦笑了起来,说道:“那就不要再去想了,还想什么?喝酒!” 三人又喝了一坛酒,徐明醉醺醺的,忽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四更天了。”曾辉说道。 “你们去不去?”徐明看着两人问。 “怎么能不去?”颜宗甫反问他。 徐明嘿嘿笑了两声,闭气运功,十个呼吸的工夫,他猛地弯腰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上神清气爽,已完全看不出醉意。 这是一处昏暗的酒窖,二十步见方的石室内,除了酒缸,再没有别的陈设,连火烛油灯也无,只有头顶镶嵌在石壁内的细小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从酒窖中走出来,右手边就是十字道口,无论是前后左右,极尽目力之下,望不到底,四个通道延伸在黑蒙蒙的幽深诡秘之中。 三人走进其中一条通道,然后拐过三个岔道,走上一处十余步高的石阶,在左右两只貔貅的身上各按了两下,前边的一块石板徐徐降下,露出一个三人高的巨大洞口,走入里面,即是上次商量事情的那处大殿。 经过大殿,从一个斜向上的道口走了进去,经过一条窄小的通道,行有两百余步,推开前边挡住去路的石墙,空气通透,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到了外边,再看向三人身后,却是一座毫不起眼的草坡荒坟,墓碑大部分都被草叶覆盖,这时候连着墓碑上边的荒草,一起被掀开了。 徐明回身将这块半人高的墓碑给推回原位,再稍稍刮了刮上面的草叶,顿时叫人难以看出究竟来。 三人在山野中穿行,很快就来到了老君庙附近。 “也不知道那人在哪间屋子里。” “这庙里又不是没有去过,都熟悉的很,客宿之屋大概就那三四间……” “找人不难,只是找到之后,在里面如何动手?” “把他约出来。” “他会出来?” “嘿,身着云中剑,上清派真传弟子,岂会这点胆量没有?” 正说着,三人不约而同闭上嘴,沉气凝神,悄无声息地看着从老君庙上空飞跃出来的一道人影。 这人在老君庙山门前站了片刻,距离三人百余步的距离,叫三人看了个清楚——手里包裹的兵器,一身道服,还有胸口的那朵祥云,与云上竖着的宝剑! ………… 在某一刻,月光被云遮住,风从树梢吹过,叶云生身边的树影轻轻晃动。 忽然一人头下脚上,自树影中飞身而下,来到叶云生头顶,一掌击出。 叶云生手持奈落,原地站着好似根本没有发觉,一直等到对方挥出掌来,才伸手向上迎去,与这人对了一掌。 也不见掌声大响,上空这人一个翻身,落到叶云生身后,接连出掌。叶云生与他对了一通,半点不躲,约莫十余招后,这人收手退让,在他身后不知何时,竟闪出一人,甩手射出两把飞刀。 这飞刀角度刁钻,尤其来的出其不意,要是换个人对面此刻局面,定是难以应付,一个不好就要挨刀。 可叶云生面色不变,扣住食指,等飞刀近身,连弹两指,将飞刀击了回去。 那用飞刀之人见他如此轻易地打了回来,也不吃惊,就地一滚躲了开去。 叶云生身后忽然甩出一条银光闪闪的锁链,他转身伸手,一把抄住,往里一夺,对面使锁链之人桩子立马破了,往前踉跄跌步。 到这个时候,那先前从树上偷袭的徐明,与使飞刀的曾辉才露出惊讶慌张的神色。 这两人扑向叶云生身后,一同来救,四只手掌打来,叶云生左手将宝剑横着挡过去,与四只手掌接在了一处。 三人内功挤压过去,妄想将他挤碎了事,他一身明光照神守,徐徐运开,罡气反压回去,“哗啦”一声,身后两人同时飞跌出去。 手拿锁链的颜宗甫内功最是高明,还在抵抗,话也说不得,脚下更是动弹不了,叶云生却丝毫未受影响,反而一步一步向这人走过去。 随着他渐走渐进,颜宗甫鼓荡了全身的内劲,血玉门的罗刹劫便如冰水一般通过两人之间的锁链涌向叶云生。 叶云生已快走到他的身前,摇头说道:“血玉门靠着罗刹劫在北邙山称雄,洛阳附近,无人能制,原本以为这门内功如何了得,现在看来,倒是想当然了。” 拿着锁链的人心里已然绝望,余下之力全使了眼色给自家那两个兄弟。 叶云生看在眼里,笑道:“现在跑,未免太迟了。” 他正要将罡气压过去,震碎这人的经脉,头顶上,已经安静下来的树影里,又飞出一人,剑光晦暗,直插向他的百会穴。 叶云生左手持剑,连鞘一起挥了上去,将头上偷袭之人,打飞了出去,明光照神守稍有间隙,被对面这人抓住了机会,松开手里锁链,连滚带爬地退了开去。 他也不追,只把奈落拄在地上,双手按住剑柄,直到此刻,剑,仍未出鞘。 第一百五十章 云中剑(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那使剑之人在空中几个翻身,稳稳落在了地上,剑尖指着叶云生,已是拿住了剑桩。虽然刚才乍一交手被叶云生内力打飞,但后来在空中已是恢复了过来。 叶云生道:“这位想必就是张霖张门主了。” 对面这人将密布在剑桩上的内劲收了少许,行了一个剑礼——剑向自身左侧斜斜划过,再抖起来挽了一朵剑花,最终像是握手一样将剑垂下。 “不才正是在下。” 叶云生冷冷地说道:“你方才所用的西晋古剑礼确是正宗,可惜剑法根基浅了,似乎下的功夫少了些?” 张霖咬着槽牙,咬肌凸出,徐徐说道:“这位道长,大概对我等血玉门的了解,多是道听途说,不然,又怎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哦?愿闻其详。”他似乎也不急着动手…… 在身后的徐明与曾辉两人,慢慢地绕到他的前边,向颜宗甫靠近。三人身上都是落叶与黄泥,十分狼狈,等凑近了,似乎彼此之间增长了勇气,再一起走到张霖身后。尽管叶云生双手按着剑柄,将一柄宝剑连着剑鞘当成了手杖似的拄在地上,这样的姿势一点威胁也没有,但三人仍然摆出架势,丝毫不敢大意。 张霖看着叶云生的脸,似乎很在意对方的神情,嘴里说道:“血玉门因罗刹劫而闻名江湖,也因罗刹劫,而使得门中上下高手尽皆被其所困。” “哦?我明白了……罗刹劫至阴至寒,到如今你们还没有一套武功来施展出它的威力。” “没错,我这三个哥哥,已做到门中护法,可谓位高权重,在门中地位仅次于我……可是,道长您看!他们三人所施展的武功,无甚出奇,更无法发挥出罗刹劫的全部威力。即便我这个门主,前些年都在苦练罗刹劫,等练到小成之后再苦研剑术,却发现在剑术上根本就难以精进。” 叶云生笑了起来。 张霖说完之后,也跟着笑了。 在他身后的三名护法却笑不出来,相反,颜宗甫更是一头冷汗。 叶云生笑道:“罗刹劫练到至高境界,化水成冰,伤人经脉于无形,张门主不用妄自菲薄,只不过站在我道家的角度来看,毕竟是邪功,胜于奇绝,亦败于奇绝……张门主难道还不明白,这门内功不容于别的武艺,无论拳脚刀剑,枪棒鞭镖,皆不能尽全力。便如你方才那一剑,十成功力只出了六成,这位勾魂夺命颜护法,锁链上的内功到我手上只怕要减上两成。” 他伸手指着曾辉,“这位的飞刀最是可惜,感觉只有一半的功力。” 他手指移动,指向徐明,“还是这位的掌法能施展出九成功力来,可惜这套东拼西凑的掌法,形不成威势……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在下千岁鬼王徐明。”不知是不是彼此言语间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如话家常般,使得徐明心里松了警惕。 “不错,阁下这套掌法再有精进,我就不好对付了。前些日子,我于永兴军路遇见一位仇人,年少时在江湖中闯荡,曾被那女子刺过一剑。当时她已受了重伤,倒在路边奄奄一息,我见她中的正是罗刹劫,且掌力与阁下不相上下,最后我只守着她,看她熬得油尽灯枯,熬了一整夜才断了气。不知这位是否在近日去过那边?” “没错,正是我下的手!” 一边的颜宗甫拉住他,可惜短短一句话冲口而出,已是迟了。 “想不到道长也是位心狠手辣的同道中人!”颜宗甫不知是赞是贬,拉着徐明一步一步后退。 叶云生笑得开心,问道:“不知与阁下一同动手的,是酒池肉林中的哪一位?” 徐明头皮发麻,哪里还敢开口。 张霖就在叶云生面前,已扬起剑尖,双眼只盯着叶云生手底下的宝剑。 他也不急,双手向下按了一按,剑鞘入到地里,再拔出剑身;他就提着剑,走过竖在了身后的剑鞘,走向张霖。 “你将罗刹劫练的再是高明,也是无根之木,但凡天下武功心法,既要看高绝之处,也要看根本之地,便如一个人的本事再是厉害,双脚始终要落到地上。” 张霖静下心来,反唇相讥:“你这道士,仗着上清玄门正宗心法,有什么资格来数落我等小门小派?” 叶云生道:“强凌弱,大压小,多胜少,正是顺势而为,有何不妥?” 剑光猛地暴涨,张霖只抵挡了两剑,就觉出不对劲来,这道士的剑圈为何比常人要大了一倍? 《无用剑法》第二式:无物不可,心随我行! 正是叶云生领悟了无用剑法之后的剑式! 便是南海悬佛九难都抵挡不住,更别说张霖了,三招一过,手里长剑一声悲鸣,被叶云生给绞飞了出去,直入夜色里,难以寻见。 之前与叶云生比拼内功,已是伤了经脉的颜宗甫双掌齐出,要救下门主,结果被叶云生抽剑横拍,给打在了一条膀子上,整个身子失去了重心,桩子早就丢了,被打得身子一横,跌了出去,在四步远的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被颜宗甫拉着走的徐明回身跟叶云生拼命,可是在前边的曾辉却比他更快,手里连出飞刀,一把接着一把,在空中发出“嗖嗖嗖”的破风声响。 叶云生前边与张霖斗剑,斗得快如闪电,身法矫健,剑招更是难以看清。 现在面对接踵而来的飞刀,却是闲庭信步,宝剑奈落舞出一朵朵巨大的银光闪闪的剑花,将飞刀卷进了花丛,直等曾辉将一十二把飞刀全部出尽,他才收剑。 与一掌打来的张霖对了一掌,将他打得退了开去。 同时,飞刀一把把落在了地上,叶云生接着伸脚,踢在曾辉小腹,将他踢成了一只滚地葫芦。 徐明的双掌已印到了他的胸口,他躲也不躲,反而长剑一出,刺入徐明的胸口。 罗刹劫在他体外的罡气上一撞,便如一块冰凌掉进海水里,挣扎了片刻就消无声息地融成了海水。 叶云生故意将剑身上的内力收了,剑锋切入体内的角度也避开了要害,徐明死不了,可也不敢动了。 这人双手死死地抓着剑身,奈落是何等锋利,手指被割得血流不止,可尽管如此,他仍是不肯松手。 徐明浑身在发抖,可他的双手却纹丝不动。 让他恐惧的是这柄宝剑所带来的死亡的气息,无情而冷漠。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云中剑(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一路追着三名护法,三个兄弟,前来帮手的张霖,此时无能为力,唯有高声喊道:“道长手下留情!” “说出与你一同动手之人,便放你一条生路!”叶云生对张霖求情之语充耳不闻,冷冷地向徐明追问。 被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刺入了身体里面,稍稍晃动,就能破坏到边上的心肺组织。徐明一动不敢动,满头冷汗,不是被疼的,而是被吓出来的。当一个人身子里面被刺入利器,动弹不得,手拿利刃的家伙站在面前,轻轻用力就能要了性命。仿佛黑白无常已站在了背后,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其中恐惧的。 在两人周围的张霖,颜宗甫,曾辉,已是慌了神,连呼吸都放轻缓了。 徐明张了张嘴,名字已经在喉咙里了,颜宗甫呵斥道:“都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叶云生问道:“一个门堂里的老兄弟,就如此舍得他死了?” 张霖冷漠地说道:“我等兄弟不是你的对手,但也莫要瞧不起人!” 徐明脸上汗水不停地流淌下来,“有种你就动手,我什么也不知道!”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真不怕死,为何要将董四抵出来?出卖朋友的人,如何叫我瞧得起呢?” 就在今夜,不久之前,徐明还嘶喊着,怎么选,都不能让自己留下来死了。 现在不仅同为护法的两个老哥哥要他去死,门主也要他死……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这回活不了。 不说,对面这道士绝不会手下留情,从他言行举止看,必然是杀人不眨眼的老江湖。 说了,只怕死得更惨,甚至连血玉门,都要受到牵连。 “不说?”叶云生挑起眉毛问了句,见对方不接话,丝毫不犹豫,转动剑身一把拔了出来,侧身绕步,躲开了飙射出来的鲜血。 徐明瞪着眼珠子,死死地盯着他,胸膛里的气息还足够一两句话,只听他好似在怀疑,不敢相信地自语,“我要死了?” 他缓缓坐倒在地上,半个肺部与心窝被切开了,剑身上的内力更是震断了无数的血管…… “大哥,老二,门主,额咳,咳,我不想死。” 张霖三人也不敢置信,只呆呆地看着他又躺了下去,血从嘴里涌出来,然后断了气。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你们不说,我也有办法找出这个人来。” 血从奈落银亮的剑身上一滴滴落下来,他拎着剑,向三人走过去。 由于血玉门将董四抵出来的缘故,他不能上门去找对方的麻烦,再有北邙山毕竟是对方的根本之地,秘窟暗洞数不胜数,他一个外人,如何能找到对方?既然走了老君庙里的关系,靠着孤松子师伯来代办这一件事,他就不好不顾老君庙的情面,毕竟同为上清之人。 可是若换成对方来找他的麻烦,就另当别说了——杀了,也不过是对方这几个有眼无珠!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放对方几人活命。 并非他杀心过重,而是这些人要杀之人,触了他的底线。 “分开走。”张霖低声与颜宗甫、曾辉说道。 叶云生洒然一笑,走得了吗? 正要挥剑,远处有人飞身赶来,高声喊道:“师叔,剑下留情!” 叶云生垂下剑尖,转头看去,镜慈轻功甚是不错,十多丈的距离,转眼就到近处。 “师叔你怎与几位打斗起来?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这几位都是我们老君庙的近邻,张门主更是我那恩师的多年好友。” 叶云生看了他一会儿,以镜慈的气息来推算,不像是运用轻功行过几里地的样子,气息太过平缓,好似就是从附近赶来的。叶云生笑着说道:“我也不知这几位是什么意思,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走动走动,顺便练一趟剑法。这几位忽然就出来对我出手,那我自然就要还手了。” 镜慈喊道:“误会误会,张门主,这位是小道的师叔,上清派掌门观云真人座下真传,道号天行子。” 叶云生笑道:“你也不用给我留情面,江湖人早年称我‘人间无用’。” 张霖其实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本以为自己三人今晚在劫难逃,没想到镜慈忽然出现,当下抱拳说道:“我这门中三名护法正在寻一仇家,原来是找错人了,也怪我等有眼无珠,得罪了道长。” 叶云生哈哈笑道:“无妨无妨,误会一场。”他去拿了剑鞘,与镜慈打了个招呼,飞身而去。 镜慈看着叶云生远去,才回头对张霖三人说道:“还好我家师父夜里听人禀报,说这位离开了老君庙,怕你等前来寻事,特地叫我赶了过来。不然你们都折在我这位师叔剑下,血玉门怎么办,还有何用处?我家师父的大事险些就被你等这般鲁莽的举动给败坏了!” 张霖低头说道:“多谢镜慈道长相救,此恩日后必定报答,我们几个也是没有想到,这位道长居然如此厉害。” 镜慈摇头叹道:“可惜了千岁鬼王。” 颜宗甫将徐明的尸身扛在身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 张霖点头道:“你俩先带徐明回去。”他神色已经沉静下来,悲痛在眼底化为怒火,可却发不出来。等黑暗与寂静随着夜风一起吹来,周围只有他与镜慈的时候,才咬牙切齿地问道:“今日我血玉门受辱,还死了一名护法,徐明跟随我十余年,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镜慈轻声说道:“师父吩咐,若有意外,叫你等暂且忍让。” 张霖道:“要我们忍到什么时候?” “只要我师父去到龙虎山上清宫内,获封真人,将血玉门变成上清的外门,到时候,你们想寻我这位师叔,便由得你们。” 张霖气的发笑,“灵通子想去上清宫内当真人,想了十年,一点动静没有,莫非还要我再等十年?” 镜慈淡淡地问道:“即便现在叫你们给徐明报仇,你们能吗?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张门主,很多人都在登山的时候摔了下来,不管是如何雄心万丈,志比天高,摔了下来,山上的风景便与你无关。你们血玉门罗刹劫可算是一门神功,只要耐下心来,找到配合的法门,不难在江湖上称霸一方!” 张霖抱了抱拳,说道:“感谢的话,不再多言,告辞!” “请!”镜慈默默看着张霖走远,心里暗道:“师父的谋划成了,借助师叔这个外人,既打压了血玉门,让张门主等人心里对我上清产生了敬畏,又借着救他们的性命,施以恩情。最近他们在外边勾结各方势力,野心不小,师叔此来,正是时候!” 镜慈忽然心里一惊,有些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不知道叶云生已经看了出来,其实他早已赶到附近,出来的时机不早也不晚,恰到好处,不就是为了正好救下张霖等人。 其中用意,叶云生当时看着镜慈的时候,就已猜了出来。 在回老君庙的路上,叶云生更是想到了镜慈不敢去想的那一层。 上清一脉,活着的真人都是有定数的。 若是他叶云生将来被封为真人,那么别的人,就少了一个名额。 这个问题,灵通子会不会想不到? 道家向来喜欢自斗,因为道家所学所用,不为苍生,不为天下,得道成仙,从来只在于自己。 从这一点上来说,灵通子倒是个深得道法的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云中剑(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人在山中行走,很多时候,都会觉得那些美好的事物,正在离你远去。 就如现在,渐行渐远的不是叶云生与梁介,而是翠云峰上的老君庙。两人来到山脚寄放坐骑的人家,取马沿着来时的路,再又往回赶。 路过新安,两人又来到那家 “昨日东来”的客店,将行囊放在客房里,趁着色尚早,来到东边的雅楼中坐。 叶云生要了一壶酒,梁介倒是不想喝,点了一壶茶,两人各喝各的,并要了四样佐酒菜。 或许是上回梁介出手大方,又或是那个晚上毫不掩饰地炫富,给饶印象太过深刻,坐了一会儿,那名叫青青的姑娘居然找了过来。 “这位官人,这位道爷,又见面了!”她笑的艳阳高照,让两人不由得也露出笑容来。 “坐。”叶云生给她倒了杯酒。 “不如奴家再叫一位妹妹过来,陪这位官人话?”梁介奇怪地问:“绿绿姑娘呢?”她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 “奴家这就去找她来。”两热了片刻,她带着一名年纪尚的女子走来, “也不知道绿绿去了哪里,一时间找不着她,让这位珠珠妹妹陪官人可好?”梁介也不纠结,点零头。 “只是大白的,就坐着吃茶话,未免有些乏味。”叶云生笑道:“那是因为你年纪轻,坐不住,我倒觉得不错,无事神仙,喝酒闲坐,亦是乐事。” “师兄,你虽比我大了一些,可也未免老气太多……出门在外,哪里能像在家一样安闲乐道?”叫珠珠的少女圆圆的脸上,五官精致,只是稚嫩了些,尚未长开风情。 她显得较为活泼,也没有青青那般世故,笑道:“那不如去赌坊里玩几手,看哥哥的富贵气儿,必然是手气极佳的!”青青看了眼叶云生,道:“都是一个东家,尽是让客人耍乐图开心的,若是坐不住,可让奴家与妹妹陪两位去看看?”梁介丢了些银子在桌上,站起身子笑道:“师兄,走,比比咱俩的手运!”这昨日东来客店,前后三进,三门朝南,东西两厢分别是赌坊和青楼。 四人从东边的青楼径直穿过中间的园场,来到西边的赌坊里边。两名守在门外的听候一人一边拉开高高挂下来的门帘,请四人走了进去。 这里有个法,自古赌场是聚财之地,以高门帘垂挂,内画元宝作聚财不散,门帘及地,不走财气。 刚进里边,顿觉与那青楼是两处地,叫喊声,女子卖笑声,男人争吵声,骰子甩动声,筹码摔落声,此起彼伏,共在一起,扑面而来的热闹与刺激,让每一个爱玩爱冒险的人血管里的血液都开始加速流动。 这里边江湖人不少,梁介腰上悬剑,叶云生背着长条包裹,也没有人管,赌场是打开门做生意的,自有江湖规矩,当然不怕江湖人闹事。 两人换了些筹码,各自走动玩了几把,看这里虽然人流混杂,但气氛合宜,把骰子的人都是有内功修为的,真要有人在桌边运内功听轻重,稍稍注意就能分辨。 江湖中人,在赌场里耍诈,丢不丢命先不,名声肯定是要臭了。叶云生随意玩着,手运不错,输少赢多,很快就失了兴致,一边和青青闲话,一边压大压,没有输赢之心,等梁介寻过来,才知道已经输光了筹码。 他笑着将手里大概一百两银子的筹码分了一半给他。梁介喜欢玩牌九,盯着一桌,桌上七人有五个是江湖中人,不过这五个也尽是输家,赢的最多的是一名富贵商人,肥头大耳,财运这种东西,生而就有,真个强求不得。 叶云生偶尔回头去看,梁介正跑去换筹码,那名叫珠珠的姑娘,盯着桌上的牌面,忘乎所以。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梁介大概输了五百两银子,还要再玩,叶云生走过去与桌上几人了声抱歉,拉着梁介要走。 “玩了一个下午,先去吃点东西。”梁介到底是尊重他这个师兄,不敢反对,便要跟着离去。 这桌上一名江湖人大概输的多了,心气不顺,梁介与他都是输家,还没有翻盘呢,一个就不玩了,多少有些不甘心,便了一句:“玩的正高兴呢,这就走了?没钱了哥哥借你!”叶云生笑着:“差不多了,几块牌子,哪里有喝酒吃肉,玩胭脂香粉来的痛快?”梁介听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搂着珠珠的腰,温柔地问她:“饿了没有?”那江湖人听叶云生如此一,也不好再留,也就是这人不识得他胸口的云中剑,不然连一句闲话的胆子都不敢樱都是江湖中人,场面上的话随口就出来了, “好,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看手运!这位兄台请吧!”梁介跟着叶云生走开这桌,向外边走去。 杂闹的赌坊里,那人轻声嘀咕的话儿却被两人听了个清楚。 “这边上楼里的姐儿也真是要钱不要命,昨那姐儿陪人来玩,没想到这人是疯的,输多了就怪女人,把个好好的姐儿给弄死了,今居然还敢……等等,这把有了!”叶云生还在向外走,梁介却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身边的珠珠。 她跟着梁介,停住脚步,看着他,还以为这人又要回去赌呢,却见他问来:“你不知道?”珠珠茫然地:“知道什么?”梁介点点头道:“看来你不知道。”叶云生在前边,头也不回地:“出去再。” “师兄,问清楚再出去!”两名姑娘没有他师兄弟这等功力,普通人,根本就听不见方才那饶嘀咕。 青青奇怪地看了看他们,却能耐着性子,梁介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问道:“昨绿绿是不是来了这里?”一听这话,青青的脸色就变了。 “杀了她的人呢?送官府了?”梁介冷冷地问。青青低着头,在他逼视下,哀求道:“风尘女子,性命值得多少钱?大官人莫要害奴家,这种话,奴家哪里敢?”梁介看了眼叶云生,叶云生平静地道:“出去再。”这回他不肯听师兄的了,一把火莫名地在心窍里燃烧了起来……他走回到方才的牌九桌边,俯身在那江湖人身旁,轻声道:“兄台,弟有一事相询,昨日东边楼的姐儿,是被何人杀死的?”这江湖裙是反应极快,知道自己嘴里的嘀咕被人听了去,心里顿生忌讳,连忙摇头道:“朋友的话是什么意思,兄弟丝毫不懂!”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云中剑(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梁介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边,说道:“我们出去说话!” 这人还没有开口,边上同在一桌玩的江湖人已经有三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人说道:“阁下莫要坏了赌场规矩。” 梁介与几人玩了半天,知道他们互不相识,另一个人腰上挎着一柄短刀,这时已经按住了刀柄,厉声说道:“赌坊里哪有强要人出去的?想耍横吗?报上名来!” 动静闹的大了,边上几桌的江湖人都围了上来。 有人说道:“在下清风门徐贵,这位朋友,徐某不知你有什么性命交关的大事,但请莫要坏了大家的兴致,破了赌坊里的规矩。现在走,我等就当无事发生。” 叶云生已在人群外边了。至少有十余人围住了梁介。 他知道这些人里或许有几个是与赌坊背后势力有关的,但大部分人,只是不想有人在赌坊里边惹事。 普通人惹事,多是叫骂推搡,可能打个桌烂椅碎,有人劝阻的情况下,最多相互揍个鼻青脸肿。 可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有内功修为,手拿锋利的刀剑,动辄毒药,暗器,别说劝阻,这赌坊里多少人?如此拥挤的情况下,当事人死便死了,边上的人呢?能忍受莫名其妙断手断脚,残废一生?或者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突如其来的一把飞刀给要了性命? 江湖中的规矩,是千百年下来,自然而然形成的。 这些规矩在岁月的沉淀中,让越来越多的江湖人敬畏。 一代又一代人。 不是不能冒犯,只是冒犯的代价,很多时候,并不值得。 叶云生在心里暗道:“终归是太年轻了。” 赌坊里的江湖人开始还看不出到底有多少个,等这会儿被惹得围了过来,即便有几个心里不想不愿的,但就这些已经围住了梁介,或是按住兵器盯着人群里动静的,也可看出几乎占了赌坊中的一大半。 这时候,梁介身边至少二十余人,围成四圈,但凡有个言语冲突,或者主动拔剑,这些人立马就会动手,不会顾及他只是孤身一人。 梁介心里害不害怕,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可叶云生知道这位师弟是个守规矩,讲道理的人,他一定是不会动手的。 这些萍水相逢,无冤无仇的江湖人,又不是他们杀了绿绿,他如何能肆无忌惮的出剑呢? 果然,梁介被逼无奈地说道:“行,我现在就走!” 有些江湖中并无名号的碌碌之辈,感觉像是获得了一场胜利,听了他服输低头,不免洋洋得意,喜笑颜开。 围着的江湖人让了一条道出来,依然盯着他。 他安静地,从两边江湖人的视线中,走过,直到见着靠近门边的叶云生。 叶云生身后就是那高高的,垂挂下来的门帘,深蓝色,上面有一只巨大的元宝。 这算是被赶了出来,多少是灰头土脸的,见了师兄,梁介不免有些惭愧,且还见着珠珠和青青脸上慌乱害怕的神情,不由得更是气馁。 叶云生却笑了出来,刚到江湖中来的年轻人受不了这样的丢脸,他是过来人,要说丢脸,天下间,还有谁是叫“人间无用”的? 既然是自己的师弟,是从小带他离开梨山教他本事的昱王剑师父的关门弟子,他这个做师兄的,便看不得师弟受这些委屈,看不得他低落,看不得他在江湖人面前丢脸。 于是,说要先出去的叶云生,却在门边的位置,开始向里面走去。 与梁介擦肩而过,在师弟惊讶的脸上轻轻地安抚了一下。 由江湖人分开的那条窄小的道依然还在,他就从这条道上走了进去。 周围的人依然虎视眈眈,兵器在手。 清风门徐贵挡在他的面前,问,“你也要坏规矩?” “怎是坏规矩?我只是好意相邀。对了,忘了介绍,在下道号天行子,俗名叶云生,江湖人称‘人间无用’,座上两位恩师,分别是河东昱王剑,还有上清派观云道长。”他平静地说,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似乎周围的杂声都消失了。 挡在他身前的徐贵面色一变,目光徐徐落下来,盯着他胸口的云中剑,喉咙里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想说几句,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云生盯着他,问,“不让开?” 这人忙不及地闪了开去。 叶云生却不急着走,只慢慢地巡视左右。 “他胸口的,是不是云中剑?”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的。” “听说去年南海悬佛九难就死在他的剑下。” “这事不假,因为在年初,江湖上就开始流传‘人间无用,十年河东’的说法。” 脚下的道一点点宽敞了起来。 背后长条包裹甚至都没有解下。 有人松开剑柄,有人将手从怀里拿了出来——暗器仍然在里边躺着。 可也有人不服气地叫道:“上清派高人就能不讲规矩吗?” 叶云生目光静如止水,在平静与从容中,有让人不能对视的力量。 他瞧着那说话的年轻人,从头看到脚,龙首吞口的大宋新剑,二十多年前被江南铸剑堂推出来,就受到许多剑客的喜爱。 这名年轻人的师承一时间难以判断,但他最擅长的剑法一定是乱披风。 “你膝低肘高,力沉过多,大概是练剑之初未有名师指点,故而剑桩练的松散了些,想来你与人对敌之时,对这一破绽也是清楚的,所以故意将剑柄沉下三寸,好让自己出剑时压下剑桩。可力沉过多,剑桩虽压实了,但灵动不足,加上你使的是乱披风剑法,剑旨以势扑人,身法一旦迟滞,又如何起势?” 这人被叶云生说了通,静心思量,不知不觉间,已是满头冷汗。 众人见了,哪里还不知道这人被叶云生给说了个正着。 可这年轻人连剑都未出,两人也互不相识,只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他要使的剑法,自小练剑养成的缺漏,还有改善之后的破绽。 这是人能办到的事? 原本暗地里还有些想法的江湖人,一时间如同被冷水扑面,不管是切磋还是挑战,都熄了心思。 叶云生却像是闲话家常,根本就未在意方才做了一件如何惊世骇俗的事情。 在他身边已经看不到想要阻止的江湖人,许多人都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则退到一边,也不敢再围住他了。 于是,他走到了先前梁介玩牌九的那一桌。 “在下手上这些筹码,都给兄台,只想请兄台一同去东边小楼喝杯水酒。刚才我那位师弟,其实就想与兄台交个朋友。我也是喜好交朋友的,不知兄台愿不愿意赏这个脸?” 请人去喝杯酒,在赌坊里,岂非再正常不过? 周围江湖人,见那人站起身子与叶云生行礼,一同走向外边,便都招呼人再继续玩牌。 既然没有破坏江湖规矩,也就不存在被大门大派的高手给欺负了,更不用找朋友找同门来寻回面子。 相安无事,一切如旧。 梁介跟着叶云生走到外边,被落日余晖闪了闪眼,无比敬佩地说道:“师兄,你可真厉害!” 叶云生看着天边的晚霞,觉得浪费了好多时间——在那昏暗嘈杂,无趣而又堕落的赌坊里面消磨了半天,还不如在楼上品酒,看云卷云舒,日落与晚霞,来得惬意逍遥呢! “过上一些年,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他淡淡地与梁介说道,其实是衷心地希望这位师弟,在江湖中的日子过得精彩风光。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云中剑(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小人姓曹,单名一个侑字,无名号。” 叶云生与他并肩,同走在前,“曹兄是做什么的?” “吃山海的江湖浪人。” “看你之前的下注,不像是吃山海的。” “不像吗?” “是啊,倒像是吃大户的。” “唉唉,这话不可胡说,小人还想在此间多玩上些时日。” 和梁介同一桌玩牌九的这位江湖人显然没有说实话,或许连报出来的名字都是捏造的。走江湖的,谁会没有两三个名字? 叶云生并不奇怪,这人不想参与其中,又不得不跟了出来,言语中有一些自保的手段,实属平常。 等上了楼,重新摆开一桌,他把手里赢来的一袋银子丢在曹侑面前,再敬酒。 “这些银子,略表心意,与曹兄交个朋友,万勿推辞!” 梁介跟着举杯,笑道:“能在一张桌子上一同输钱,也算是缘分,在下梁介,江湖人称‘疾风剑客’,敬曹兄一杯。” 曹侑苦笑道:“这话有些晦气,小人还准备翻盘呢!” 几人一通喝下来,梁介放下酒杯,稍稍向前探出身子,“曹兄,可以跟我们说说了吧?” 曹侑心思也定了,说道:“昨日我与那人正巧坐了一桌,从午时开始,一直玩到傍晚。我回客店里随便对付了一口,回来的时候,位置还在,坐下又玩了几手,那人就回来了,还带着一名女子。我常见这女的在小楼栏杆边闲坐,当时也没在意,青楼赌坊都是一家,时常有人带了姐儿来玩。”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桌上的两名女子,青青面色平静地听着,珠珠吃着桌上的小菜,神情却有些低羞。 “白日里的时候,这人手运极好,没怎么输过,总共赢了两三百两银子,晚上再玩,和白日里正好相反,就没怎么赢过。到了一更天的时候,我估计他输光了,站起来要走。我听见那姐儿说了句,‘奴家正好困了,想回去睡觉呢,三郎不如早些去休息,明日再赢回来!’” 说到这里,桌上的两名女子面色都有些变化。 “那人听了,便说,‘你这婆娘,害我走了霉运,输了整晚,还如此无情要赶得我走,嫌我没了银子?罢了,叫你重新投胎,做个好人!’然后那人就动手了,两只手捧住姐儿的脸,提拉了一下,再松开手,那姐儿就在地上躺着了。” 梁介徐徐呼出一口气,摸到酒杯将杯中酒往嘴里倒进去。 “后来呢?赌坊里那么多江湖人,眼睁睁看着他跑了?” “怎会呢!”曹侑失声说道,又无奈地摇着头,“后边一桌玩骰子的,正好有一名捕手,拿了铁尺就要押他,我其实也准备动手,可看到那人出手之后,便不敢动了。” 梁介问道:“那人武功很厉害?” 曹侑咬着牙,露出惊恐的神色,定了定神才说道:“他使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武功!那简直是神仙法术!” 同在一桌的青青与珠珠只知道事情的大概,但这里面的细节,却一直不曾得知,这时候也听入神了,感到了微微的惊悚。珠珠放下筷子,屏住气息,等着曹侑继续说下去。 “我只看到这人掏出一张黄纸,飞快地贴在捕手持着铁尺的手上,然后退开去,接着捕手的整只胳膊都炸裂开来,变成了血肉碎末,溅得到处都是。” 曹侑一双手颤抖地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我这一身就是昨天回去换的,那场面我现在还能清楚地看到……后来趁着混乱,那人就不见了,等大家追出去,已经找不着了。” 梁介怒道:“不管这人使的什么妖法,又不是江湖争斗,如此胡乱杀人,县衙不管吗?还有,为何我们今日到此,没有一人说起此事?连赌坊里也是如此,昨日刚发生这般惨况,今日还有那么多人兴致勃勃地耍钱?” 曹侑嚅嚅无语,还是叶云生在旁劝道:“不必如此,赌坊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所在,不好管这事,再说,即便是官府也不愿管这事,更不用说只是此间一处小小的赌坊了。” 梁介还是气不顺,“可里面这些江湖人呢?方才围住我的时候,可不是如此怯懦自私的模样。” 叶云生淡淡地笑了笑:“那人都逃了,这些江湖人难道还去找他?可能也只有那位捕手的一些江湖朋友会去找吧。” 曹侑对他抱拳说道:“道长明见,我等江湖不入流的浪人,哪里敢管这等闲事!” 梁介道:“你可知那人姓甚名谁?” 曹侑摇头道:“我与他只是同在一桌耍钱,未有请教,故而不曾知晓。” 梁介苦恼地道:“可恶!连名字也不知道,却该如何寻他?” 青青本垂着头,看着摆放在桌上的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掌,对他们谈话,状若无关于心。叶云生却搂住她的腰身,笑着,问她:“青青姑娘,定是知道的。” 她仓然抬起头来,“奴家如何会知道?” 叶云生道:“这里你与绿绿姑娘最是亲近,她独自请了客人去赌坊,定会与你说一声。岂有与客人出去,而不留姓名的?” 青青见他把事情说得清楚,心知争辩不得,有心不说,但又想到那赌坊里如此多气势汹汹的江湖人都怕他,便知道惹不得,一时间犹豫在他怀里。 叶云生笑着说:“看来你也不知,那只有找你家婆子来问个清楚了。” 青青瞪了一眼珠珠,珠珠倒是极乖巧地捂着嘴,她这才说了:“听绿绿说,那人叫张阳,从江南云游至此。” 梁介道:“师兄,此人既然会这等妖法,在江湖上定然不是泛泛之辈,你可知此人根脚?” 叶云生点头道:“他所使的倒不是什么妖法,而是五雷法,属道家内修,乃是神霄派的绝学,以天人感应与内外合一求道。你不是道家中人,不清楚倒不奇怪,这看似妖法,其实用了炼丹时所生的石沙并以内劲催动,成炸裂爆破之术。” 梁介咦了一声,道:“神霄派不是这些年新兴的道家流派吗?听说与上清多有争端?” 叶云生道:“没错,个中究竟,一时半会难以说清,神霄派的丹砂符箓极为玄妙,江湖中一般人要是遇到,绝难抵挡。” 梁介又喝了一杯酒,却是一点醉意都无,只有满腔的怒意,“既然知道是哪个,就好办了,总能找他出来!” 当下几人不再谈论此事,说些闲话,吃喝一阵,曹侑酒足饭饱就告辞而去。 叶云生找了个机会,低声问梁介,“你迟些睡哪?” “当然是睡楼上。” 珠珠满面酒意,红霞在脸蛋上边十分惹人怜爱。 叶云生笑了笑,道:“那就喝完了酒,好好休息一晚。”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云中剑(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昨日东来灯火依稀,西边赌坊还有些许杂闹声传出来,对于赌场中沉迷的人夜里是最不寂寞的。而东边小楼已经暗淡,不过女人的叫喊声仍时不时地冲撞至夜空里,仿佛在挤压的命运的通道中挣扎。 这个通道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越来越宽敞,却是与人所走的道正好相反。 年轻的时候,感觉整个江湖都是我的。 等阿雨出生,并慢慢长大,这个江湖好似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天地。 那些在江湖中威风八面的人物,那些精彩动人的英雄故事,尽作了街边巷口的茶余饭资,再也没有往日里的憧憬与心动。 即便悟了道,练成了剑法,可所处的天地,却还是那一座小小的院子,与东市街边的面摊。 就像曾经和阿谭争吵时说过的话。 我不是要离开家,不是要回到江湖中去…… 这辈子,苦也罢,衰也罢,悲也罢,至少让我知道,我能做个什么样子,我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所以,尽管发生了诸多意外,脚下所走的路却没有改变方向。 我也还是我。 “你,啊,在想什么?” 叶云生听见她问,却没有说什么,撑着床沿的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宛如长在了他肩膀上的一只脚丫子。 床帏是红色的轻纱,临时挂上去的,之前那晚他没有见到。 轻纱挡住了透窗而入的月光,里面的人在红红的光色里变得朦胧起来。 可是这里或许有美艳,有激情,有爽快,有疯狂,有男女之间的诸般情绪,却唯独没有浪漫。 正如他了解江瘦花的头发的长短与松软,耳垂的大小与厚薄,肌肤的温度与干滑;他也掌握江瘦花的脚的尺寸,包括连她自己都不曾知道的许多细节。 生命中的一些女人,在记忆里很难褪色,哪怕他努力地想要忘却,也总能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从灰暗模糊变得清晰明丽。 所以他很难忘记她们。 所以他总能够想起她们的脚。 手上的这只脚丫整体扁平,稍显僵硬,脚跟两边有些粗糙,脚掌略厚,脚趾短并多茧。 或许从她精心装扮的脸上难以看出年龄,但只凭手上的这只脚就能判断,她应该二十七八的年纪。 “前次,奴家还以为你不喜欢。” 她其实痒了,可挣扎不开,便想他分神。 一会儿,她就觉不到脚上的痒了。 青青的脚,也是有些平的,但很小,脚趾匀称,一只手能够很好的把玩——自小修内息,练轻功,所以脚掌很柔软,也没有生茧,皮肤极好,便如苏州的杨柳嫩芽。 区别很大,所以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杨柳青青?” “小草青青的青青。” 之前喝酒的时候,他看出来,其实梁介对她是看不惯的。 “绿绿都死了,你也不说,更不管,还带着如此年少的珠珠来这里,不怕吗?” “你们两位一看就是正经江湖人,奴家也是相信你们。” “我看你只是相信银两!” 叶云生本来是清楚的,只不过她的所言所行,更加深了他心里的这份印象——她只是青楼上的一名姐儿,赚钱,求生,守己,为了这些,最是亲近的姐妹刚死,隔天就能出来迎客,并陪着客人去了姐妹死去的地方。 一脸笑容。 平静的,什么也瞧不出来。 别人想替绿绿报仇,她想的,却是不要受到牵连。 所以,这里的床上没有浪漫。 ………… 不算早上的早上,红色的轻纱被撩起来,露出一条光溜溜的肉感丰满的腿,也叫“青青”的姐儿侧着身子,抱着被子,仍在沉睡。叶云生穿戴齐整,将被布包裹的奈落提在手上,走下了楼。 直接来到边上的汤池,除了衣物,跳进里面泡了会儿。 正要起身,梁介也走了进来,他又坐回去,顺便再运了一周天的《玄机净根诀》。 这门上清派的内功心法,柔和,自然,平常;并非那种争强斗胜的霸道内功,而是道家正宗的养生真法。 将体内杂气理顺,不仅能去除身体上的疲乏,也可以将心里面的刚从床上起来的那股烦躁与厌倦给消去,长此以往,就能做到百病不侵。 他与梁介一起离开汤池,来到客店里。时间虽然不早了,但米粥腌菜还有,便要来了一些,热乎乎的米粥,吃下去暖胃,这下子一夜荒唐后的人完全醒了过来,也精神了。 梁介就说:“师兄,你看我们去哪里寻张阳?出了这等事,他该是回去神霄派了吧?” 叶云生叫来小厮,又要了一壶热茶,看着小厮跑开去,他道:“你要去寻张阳?” “当然!”梁介接过小厮放下的茶壶,给叶云生倒茶。“这人杀了绿绿,我要替姑娘报仇。” 叶云生安静地将茶杯在手里磨挲,极烫的茶水中的热气被内力消去,很快凉了下来,他喝进嘴里,稍稍漱了漱口,将腌菜留在嘴里的味道抹尽,才说道:“我不陪你去了,家里还有朋友受了伤,留二娘独自照顾阿雨,我也不放心。” 梁介先是愣了一下,似没有想到他会不打算管这件事,丢下自己回去。 “师兄,你对绿绿惨死之事心里是如何想的?这张阳如此凶残,视人命如草芥,若是不能叫他抵命,日后他还会杀更多的人。” “我明白,行侠仗义,本就是我们习武之人应尽的本分。不过,漫漫人生路,不该只有打抱不平,行侠仗义这一件事,顺手为之则罢,若是勉强为之,则不免辜负了这一生。” “可既然让我遇到了,我就不能不管!” “师弟,我不是要阻止你……记得刚离开小神山,在江湖中行走,我也是整天与那些恶人斗,走南闯北,还认识了许多好朋友,虽然也结了不少仇家,但我未曾后悔。因为那些时光,真的无比动人。” 也许是回想起曾经的某一个人,某一件事,他露出一丝笑意,接着说道:“可是我不能遇见不平之事就一腔热血地一头扎了进去。你去寻董四,给那户农家报仇,本要回家,你又遇见张阳杀了绿绿,要替绿绿讨个公道,等你找到了张阳之后,会有另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江湖恶人……你懂了吗?” “师弟,我不是叫你不要去做个侠士,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个江湖啊,像董四、张阳这样的人,有许许多多,你没看见,没听闻,只是你没有遇到,甚至比他们恶一百倍的人,就我知道的,还有好一些……我杀不完,你也杀不完,这么说或许丧气了点,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梁介沉默地听他说罢,神色不免有些怅然——年轻的剑客,满怀侠义之心,这些年在师门苦练剑术,多少个夜晚在憧憬着,凭手中三尺长剑,荡尽天下不平之事!可面对着叶云生这个看多了江湖中不平之事的老江湖,被他的这种麻木、平淡、透彻、无奈,与习以为常的态度,将那深埋在心里的憧憬打的粉碎。 他原本以为,师兄会与他千里追凶,一路震慑宵小,追到张阳并杀之。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现实。师兄昨日所做的,并不是为了绿绿,为了公道,为了侠义,他做的那些,仅仅只是在帮他这个同门师弟。 如此而已。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要去找他。” 叶云生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也不要太逞强,敌不过,就来找我,无论何时何地,做师兄的,都与你同进退。但你一定要记住,行侠仗义这种行为,要量力而行……其实天底下又何事不是如此呢?万事万物都须有度,不然自己就要吃亏了。” 梁介掩饰着心里的低落与沮丧,喝了杯里的茶水,喃喃地道:“也不知十年之后,我是不是也会像师兄这样,习惯了,看淡了。” 叶云生叹道:“我只是看到了天地,也看到自己。” 梁介招来小厮,把账结了。叶云生道:“那匹马我帮你还了,到时候你路过长安,记得来我家里坐坐。” “好。”梁介与叶云生上楼拿了行囊,两人互相告别。 昨日东来的正门,在他们牵着马出去之后,又有两名剑客,走了进来。 这儿,必然又是一天的热闹。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杨柳青青(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一年走到了夏末时分,经过半年平和安稳的生活,虽然在与江瘦花的感情上有较多波折,但他心里其实是快乐,安闲,从容的。 所谓心宽体胖,他也不再如去岁晴子和阿谭相继走了之后,形销骨立,憔悴如斯。 他在长安城左近的一家山野店打尖,过了一夜,顺便换回了原来的粗布麻衫,露着半截胳臂,下身裤子也稍短,刚好在脚脖子上,穿了一双草鞋,再把一顶破了边的竹编斗笠戴在头上,回到了贩面郎的扮相,将布囊与长条包裹一起绑在马鞍上。 回到长安,先去马市将座下这匹年轻力壮,脚力上佳的京东马还了,再一路漫步,挑了三四样杂嚼,与几只鲜果,悠悠然来到福康街上,走进了巷子里。 未走两步就见迎面过来一名捕快,是个眉清目秀的生,不见丝毫江湖气儿。 他打量了叶云生两眼,走出了巷子口。叶云生也不在意,提着东西,来到自家院门前,推门而入……门没开。 阳光正好,他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影子,巳时末,近午时。这时候没人在家里? 不做饭了?江瘦花在搞什么鬼?他飞身跃过自家院墙,将门后的门闩取了下来,放在边上。 门闩是人在屋子里锁门用的。他家的这个门闩是一条不怎么方正的木条,稍有内力之人,一震即断。 人要出去,用门闩只会把自己也锁在外边,除非像叶云生这样会轻功的,不然只能想办法翻墙进去。 一般户人家,出门最多用个长锁枷了门,回来的时候用钥匙开了,也不麻烦。 不过江瘦花从来不用长锁,叶云生开始也不明白,自家院子,为何要跳进跳出的,再,就是不锁门也没事,哪个贼来他这样的穷户摸钱? 后来他灵光一现,才想到,记得有次把那长锁拿给江瘦花看了,跟她了出门可以用,她问这锁是哪里来的;他当时也没有多想,老实了——这锁还是阿谭亲手制的。 能在屋子里一坐半日,念经礼佛的江瘦花,本该清心无欲,怎也想不到却是个大醋坛子! 女人吃起醋来大多是惹人烦的。但他并不会厌烦。若是女人都不为你吃醋,只能明她根本就不在乎你了。 整座院子都十分安静,除了在屋前平整的石阶上打盹的花猫发出的呼噜声。 叶云生走进屋子里将身上的物什都放了下来,来到石阶上,正好与花猫对视了一眼。 这猫挑的好地方,头上是屋檐,身在荫影中,肚子贴着不吸热气的石阶。 也不知是不是做邻里处得久了,即便叶云生从它身边走过去,这花猫也懒得挪动。 “她在长安,除了我,再没有别的相近之人,又能去哪里呢?或许是带阿雨出去吃摊档了。”叶云生走进柴房,准备做碗面来吃,走进去先看了灶上,还有两片咸肉,再抬头托起挂在杆子上的篮子,翘了一头,看了看里边,还有几棵菜,菜叶靡靡,佐面是没有问题的。 他去拿了水瓢,正要向锅里舀水,视野里的墙角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好似少了什么。 他丢下水瓢,跑出院子,随手合了门,在巷子里,面前有一人正走过来,差点撞上。 “这位……”是前面走出去的那名捕快,正要些什么,可他一个闪身就想绕了过去。 这捕快倒是不弱,微微移动脚步,卡住了他前去的路。 “别急啊!”捕快,还伸手做阻拦的模样。叶云生也不装样,抱拳行江湖礼,道:“你我素未平生,拦我去路,所欲何为?” “认不出我来了?当然了,我之前也没有认出你来!”捕快笑着,只见他转身背对叶云生,也不知要做什么,话还在:“等下哦,马上就好了。”叶云生一头雾水,看了眼墙沿,正要施展轻功,捕快转回身来,目光从墙沿落下来移到捕快脸上,顿时让他吃了一惊! 方才还是眉清目秀的生,忽然变成了一个眼睛,长鼻子,龅牙的萌喜人物。 “原来是捕快哥啊。”这是一张叫人见之难忘的脸,何况叶云生在去年年夜斗罢水四仙之后,还问他借钱买了酒喝,所以更不会认不得。 其实在昨日东来的赌坊里赢来的钱还留了一些,他伸手进怀里,有些尴尬地再拿了出来,换了身衣物,忘记了钱还在道服里…… “易容之术有如此造化,哥师承何人?” “家父千面郎君。” “失敬失敬,在下叶云生,师父河东昱王剑。他老人家与令尊是多年至交,可惜后来失了联系。” “我后来听了你,年夜那晚你夜闯魏府杀了九难,长安轰动一时。只不过你如此穿着,刚才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叶云生并没有像他这样易容,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他起初觉得眼熟,后来想起,倒是专门为了一事,来寻他的。 “家父因早年被仇家所伤,干脆退出了江湖,近些年一直在长安休养,和以往的朋友也不再交往。” “还未请教哥如何称呼?” “啊,忘了介绍,我叫崔子龙。”叶云生控制着脸上的肌肉抖动,看着对方一对的无辜而安静的眼神,道:“我也是做父亲的,令尊望子成龙之心,能够体会。”崔子龙笑道:“这是我的一个装扮,平日里玩耍用的。”话间,他又转过身去,不用想都知道必是换脸去了。 等他再转回身来,又是那一张眉清目秀的生模样。 “这样,我有急事,你先去我院子里坐一会儿。”他搂住崔子龙的肩头,亲切地抖了抖, “我很快就回来,请你喝酒!”崔子龙来不及话,就见他整个身子像一尾游鱼滑溜出去,转眼间已到了巷子外边。 叶云生直接跑上福康街,留下呆头呆脑不明所以的捕快。白日里长安城中行人众多,他不好飞檐走壁,但他武学修为高强,脚步身法已谙道,故而行云流水一般,常人眼里,这人好似一闪一闪地就离远了。 来到东市,那熟悉的位置,今日却变得有些陌生,因为面摊后边站着的不是叶云生,而是一位短发女子。 往日里冷清的面摊今日竟格外的热闹,一张桌子坐满了,边上还围了十几个人。 有富贾,有武夫,有官差,有闲汉……粗鄙汉子的吞咽口水的模样,想走而又不舍得的犹豫神情,痴迷地目光……热气腾腾的炉子,面汤翻滚,这些人眼直直地看着炉子后边的短发女子。 她一身白衣,干净,清爽,笑容淡淡的,却让人觉得如佛如真,亲切自然。 周围这些人几乎就在她的身边,似乎触手可及,可每一个想再靠近一些的人,都有一种近在咫尺,远在边的不合之福可站在远处的叶云生,与她来,却好似近在咫尺。 她能感觉到他眼里的温柔与动心。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如同梅花的香味,清逸幽雅,暗香浮动。 莫名,两人就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仿佛气息都扑在脸上,热而又湿润。 阿雨乖巧地坐在隔间的糖水摊上,高高的凳子,晃动的腿,捧着汤碟,弯起的嘴角……叶云生缓缓地走了过去。 即便江瘦花是个酸气冲的大醋坛子,也是个愿意融入到他生活里,甘于平常,想伴他左右,长此以往的醋坛。 哪怕酸掉了牙,他也愿意,将她当成世间最美的酒,一饮而尽!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杨柳青青(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爹爹,吃过饭后我们去赵馀家里吗?” “不去了。” 阿雨坐在推车上边,原本是坐不下的,江瘦花提着两只长凳,留出的位置,正好让阿雨坐了。 “为什么呀?” “我刚从外边跑回来,一身臭汗,要洗洗,要休息。” 肯定不去,徒弟哪里有二娘重要! 江瘦花今天没有穿木屐,脚上是一双素雅的绣花鞋,他认得,放在柜子里,以前阿谭常穿。 她正亦步亦趋地随在叶云生身后。 叶云生回头看去,她也看过来,对了一眼,眼里的意思十分清楚。 这个长安城,没有你,不行呢。 走回到院子里,崔子龙正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抚摸着趴在地上的花猫。 “不要欺负小猫!”阿雨凶巴巴地冲着他喊。 他一脸茫然,花猫也受了惊,跑走了。 “我没有欺负它啊!” 叶云生捏着阿雨的小肩膀,说道:“这位是崔子龙,是爹爹新认识的朋友,喊崔叔叔。” “崔叔叔。”阿雨认定了这人刚才在欺负花猫,喊的不情不愿,板着一张小脸。 叶云生过去对崔子龙小声地说道:“我刚从外地办事回来,一身风尘不好招待你,加上家里也没食材下锅,要不你帮个手,去街上带些熟食来,放心,酒水还有大半缸!” 他又对阿雨高声说道:“你崔叔叔要去买好吃的,请你吃呢!屋里桌上有我带回来的杂嚼与水果,你先去挑些尝尝……不要吃多啊!” 有其父必有其女,崔子龙忽然觉得被个小女娃冤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了。 只因她有个更可恶的父亲。 有心不去,可在孩子面前抹不下脸…… “要不一起去吧?我也不知该买些什么。” “不用不用,挑贵的买,我请客……我就不去了,将这身臭汗洗一洗,好与你把酒言欢!” 叶云生拉着崔子龙走到院子外边,说道:“我师父与令尊大人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你我可算江湖世交,就不与你客气了。慢慢来,对了,我家那位二娘喜欢素食,可以买两三样鲜蔬……不知道买什么?东市两味居里的肉末茄子,盐水蚕豆,凉蒜青芹。” 他拍了拍崔子龙的肩膀,颇有一种长辈对从没有去过菜市买菜的晚辈那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去吧去吧。” “……” 回到院子里,他反手将门合上,并插上门闩,再看过去,江瘦花已经将推车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这时候拿着水瓢舀水,“不是让他去买吃的吗?为何还要把门给锁了?” “你说呢?”叶云生走过去将大半个人高的水缸一只手就提了起来,内息滚滚如浪,带着浅笑,“这么弄太慢了,直接倒过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崔子龙跑了一身汗,两手各提一只食盒,来到叶云生门前,用肩膀顶了一下。 没动。 他愣了一愣,又顶了一下。 还是没动。 锁……锁了? 在院子里的柴房内,半人高的浴桶挤着两个人,江瘦花被叶云生搂在怀里,不停地喘息,正是要紧的时候。 外边传来喊叫声“叶兄,叶兄,为何关门呀?我来了!” 她双手抵着叶云生的胸口,“好了,快去开门。” “急什么。”叶云生搂紧了她,江瘦花腰窄,一个劲地向上挣,背上的筋拉紧了,臂弯里的感觉更是动人。 “哎呀,他待会翻墙进来,叫我怎么见人?” “你信不信,就是等到天黑,他也不会翻墙进来?” 江瘦花两条腿岔开在他身子两边,随着浴桶里的水面起伏,她的脚尖一勾一勾,时不时触碰到他的臀瓣。 真个销魂…… 说的不在意,可到底是被崔子龙在院子门外的叫喊声给催促了,水面的起伏频率更快更急。 “可是,你这样欺负他,有失礼数……呀!” 叶云生停了下来,缓了缓气息,轻轻地在她唇上雕琢,“那就这样,我去给他开门。” 她双手向上伸,绕过他的脖子,勾住了,脸蛋贴着他的脖子,身子也合紧了。 “嘿嘿。”他笑了笑,松开她的腰身,双手托住她的腿弯,提起来,把住了桶沿…… 江瘦花两条修长紧实的腿便高高竖了起来。 水花四溅。 门外的崔子龙都快疯了。 到了后来,也不再是叶兄,而是“叶云生,叶云生,开门啊!”他双手提着食盒,笔直站着,像一根棒槌似的用额头一下一下地撞着木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直到叶云生打开门。 互相对视…… 叶云生神清气爽,披散着灰白的长发,十分潇洒。 崔子龙满头大汗,口干舌燥。 不等对方开口,叶云生指着门边上悬挂着的一块木片,问道:“这是什么?” “响板。”崔子龙面色从正要狰狞,变得茫然呆滞。 “对!下次记得用它喊门,莫要失了礼数。” 崔子龙只想丢了食盒,转头就走。 叶云生已经从他手里拿了过来,招呼道:“快进来,辛苦了,坐坐。” 把屋子贪嘴的阿雨叫了出来,叶云生摸了摸小家伙的肚皮,笑着说道:“你看看,好吃的来了,吃不下不要哭哦!” 阿雨嚷道:“不会的,不会的!” 江瘦花一头短发仍未干,有些杂乱,坐到桌边,叶云生伸手帮她理顺,五六下摆手间,短发已然干燥柔软。 她不觉有些惊讶,也不顾崔子龙在桌边郁闷低落,问他:“怎么我连你的内息都感觉不到?” 他一边给崔子龙面前的碗里倒酒,一边说道:“其实去年小年夜我得偿所愿,间接等于放下了执念,再加上这春去夏将逝,也守住了清静,道理悟得更多,修为自也有所进展。” 江瘦花不解,“我这半载又何尝没有守静?对经文的理解也有所增长,为何我却没有精进?” “这是不同的,我是道家,悟道修行,不管是无为还是顺其自然,或以天道而行,所求的皆是自强不息,所以重点还是在所求之上!我悟道为的是剑术上的精研,内功上的造诣。但你呢,你礼佛念经,只是喜欢,所求是心静,所求是佛缘,所求是心中的慈悲……与你的武艺有什么关系?为何你的武艺就要精进?” 江瘦花听明白了,她倒不是不服气,也不是不甘心,只是产生了这个疑问,想寻得答案罢了。 明白过来,就提起勺子,喝了一口冬瓜汤,里面只有冬瓜片与咸笋,味道清淡,宜口,一丝咸味,恰到好处。再拿筷子从一碟醋溜姜片里夹了一片放进嘴里,整个人都通透了。 要不怎么说东吃萝卜夏吃姜呢,再加上冬瓜汤,人生圆满。 叶云生提酒碗敬崔子龙,笑道:“见笑,来,干了!” 崔子龙喝酒倒是痛快,这一点可将梁介给比下去了,一大碗酒一口气便干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杨柳青青(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兄,你方才所说的,我还是不甚明白。” “何处不明白?” “道家讲究无为清静,你也说了,守住了静,道理才悟得更多。既然如此,怎还有所求呢?所求既是欲念,无为清静与心中欲念,岂非矛盾?” 叶云生笑道:“怎会矛盾?有所求才有所为,无为清静亦是所为,难道什么也不做就能无为清静?” 两人又干了一碗,他抹了抹嘴角上的酒水,见阿雨埋头狂吃,嘴巴像某一种无害的小动物,塞得满满…… 他给崔子龙夹了整只鱼头,打算等对方吃了之后,再把鱼身都让过去,谁叫他与阿雨都是不吃鱼的呢! “南华真人有道家至理名言,曰‘彻志之物,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无不为也。’” 他夹了一块咸肉,放进嘴里,等吃了之后,再与崔子龙干了一碗酒。 “这段话里,很多人听的是‘贵富显严名利’,‘容动色理气意’,‘恶欲喜怒哀乐’,‘去就取与知能’,不受这四个六者的干扰,就能持正,守静,明澈,虚空,而达到无为的境界。” “这话我不太懂。”崔子龙也不装样,老老实实地说。 叶云生道:“南华真人所说的这四个六者,多是杂念,贪婪,功利,欲望,皆是心灵上的束缚。例如最后的六者,‘去’是舍弃,‘就’是趋从,‘取’是拿来,‘与’是给予,‘知’是识虑,‘能’是本领。这六者违背了道,是贯通大道的障碍;故而要解开这些束缚,去除这些障碍,就能以正守静,以静入虚,以虚化无。” “这么说,我有些懂了,其实就是求道。” 叶云生倒了酒,放下酒坛子——事后三碗酒,快活似神仙! 两人干了酒,他看崔子龙面色不变,顿时更是痛快!自家的酒是老西凤,口感醇厚,酒性尚烈。 他吃了两筷子粉蒸肉,不油不腻,正好下酒。 “其实,这一段话里,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虚则无为无不为也。’也就是入虚化无,然后呢?” “……”崔子龙被吊的已经没了胃口,都不接话。 “然后,就是无所不为。”叶云生说的有些兴奋了起来,“重要的是这个‘为’,废了那么大的劲去修行,去悟道,为的是什么?是无为吗?不是!是无为之后的无所不为!” 他看向江瘦花,说:“当你在守静中,诚心礼佛,体会佛经中的慈悲,智慧,感动,幸福的时候,你未求其他。而我在以静入虚,以虚化无之后的寂静虚无之中,我的心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到的,我将内息悠长合于自然,把剑法招式慢慢演练,体会无有限制,大道无碍的乐趣。” 他拿起酒碗,跟崔子龙举了举,一时间却没有喝下去,因为他已无比满足。 “很少有人能做到,解开这些束缚,去除这些障碍……还有一些人勉强做到了,可是他们在寂静虚无中却忘了,他们最开始所求的,是什么;于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大道中,忘了最开始因为什么而去求道,所以这些人一直走在求道的路上。” 他把酒干了,看着阿雨已经吃不动了,抱着肚子在发呆,温柔地笑了起来。 老伙计在屋子里,仍然被他搁在了房梁上边。 但相比之前的七年,无论是老伙计还是他自己,都不再觉得寂寞。 “我最开始学剑,只想把剑练好,练剑,钻研剑术,我便觉得开心,满足;所以我从未忘记。” “天道或许无限,有人所不知的广大,而我所求,就这一样。” 桌上有酒有菜,男人就喜欢说故事,讲道理,吹嘘胡扯,然后半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好像一眨眼的工夫。 酒桌上,崔子龙一度将叶云生当成了街头算命的道士,到后来酒水喝的兴起,也想吹嘘讲故事,但他开口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却把自己的底给透了个干干净净……例如他是刚入江湖的新丁,例如还没有机会与人好好较量过武艺,例如他连江湖名号都没有闯出来,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号人。 说到后来,十分可怜;什么我给我爹丢脸了……什么我在衙门里面被他们排挤……这样的牢骚话。 十足的年轻人啊。 阿雨与江瘦花已经回后边的屋里午休,那只花猫可能闻着香味又跑了回来,在桌边溜来溜去,吃着崔子龙丢下去的鱼骨,肉筋什么的。 “那么,你又因何来此?” “你知道我是个捕快。”崔子龙耸了耸肩,“近来长安城有小娘子被江湖人掳走,我通过一位家父的旧友,打听到这事与戏班有关。” 前几日晚上,戏班在小巷外边的福康街上死了许多人,尽管动用宁家的关系,把这件事压了下去,衙门也放着不追究了,但崔子龙是在衙门下边当差的,必定知道缘由,所以来找寻线索,估计这会儿也已经猜到了戏班这些人的死,与他有关。 “大概丢了多少人?” “十几个吧。” “官府怕是动用了不少关系,才把这些消息给瞒住了吧?我在街上营生,一点风声都未听到。” “长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通知到了,也是怕引起百姓慌乱,惹来朝堂追究。” “戏班向来隐秘难寻,若刻意去找,一时半会,绝难找着,我其实也是无意中碰上的。” 当下,崔子龙就向他请教之前事情的详细经过。 这一说就是好半天。 中间又去柴房里打了两次酒。 不管你内功如何高深,和朋友喝酒,凭的都是真正的酒量。 叶云生瞧崔子龙面不改色,饮酒如常,气势一如开场。他自家盛酒的酒坛子三斤方满。这已经是第五坛了。一人大约喝了六斤不到,换成梁介在这里,早躺下了…… “奇怪,照理戏班之人,武艺不怎么样,但做事诡秘又万分小心,如何会这般大意,在长安街上露此天大的破绽?” “这倒不足为怪……越是这等优伶娼妓所聚,越是勾心斗角,贪婪自私,我认为那些人是瞒着首领,出来吃独食的,所以行事匆忙而有失周密。” “哎,看来你这里也没有明朗的线索。” 叶云生笑了笑,与他喝酒,心里却是暗道,连你这个小小的捕快都寻过来了,那些戏班的人,恐怕也按捺不住多久。 只不过如今有事在身,这等闲事,却是没有工夫去管。 他也不大包大揽,说什么你若遇到麻烦只管来请我帮手,毕竟不是师弟,真要寻来了,他也是麻烦……打打杀杀可以,查案这种事情,需要的是抽丝剥茧,耐心与时间。正巧,他哪一样都缺。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杨柳青青(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菜早就凉了,也不在意,挑着味道重的咸肉老笋,茴香红酱猪蹄,盐滚牛肉塞嘴里。 酒对男人来说,是越喝越亲近。 “说起来,怎会让你这个小小的捕快,独自来查线索?” “我自己来的,就是不想再有小娘子,被人掳走。” “原来不是为了公事啊。” “哪有什么公事,整日里不欺负良善,不帮大户人家为非作歹,便不错啦!” “看来你心里明白得很。”叶云生笑着道:“怎么,缺这一点当差的银子,还是想叫 哪位官人看上,好混个官身出来?” “我就是觉得做个捕快,能行善事,又不会与江湖帮派争权夺利,反正家里不缺这一点钱。想偷懒的时候,就不去了,在家里睡觉,出外喝茶,别人也不管我,只扣了银子去,也算在。” “你这一身易容变化之术,做个捕快,岂非可惜!” “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叶兄的一身剑术,这京兆府甚至整个永兴军路,我瞧着,怕是都找不出一个敌手来,却甘心在东市街上贩面,岂不是比我还要可惜?” “我这日子过得久了,也习惯了,行,我们不说这个。来,喝酒。” “叶兄,这菜钱……” “好说,来,喝酒!” “上回的钱……” “好说,来,喝酒!” 这一坛酒下去,叶云生正要再去打一些,刚站起来,就见桌对面的崔子龙十分干脆地躺了下去。 整个人软软地摔在地上。 叶云生愣了会儿,才摇头叹息。 年纪轻轻的,喝酒就喝酒,谈什么钱,一谈就醉。 能够面不改色的醉死过去,也算本事! 大概天快黑的时候,崔子龙醒了过来,在叶云生的床上盘腿运功,片刻即解了酒,来到屋外,叶云生正陪着阿雨练剑,江瘦花坐在一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俩人对剑,嬉闹。 忽然觉得有些羡慕,又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叶云生还要留他晚上继续喝酒,也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如此。他自是不愿,又哪里敢再留个晚饭,别之前的银子还没有要回来,又再贴进去一顿饭钱…… 中午的菜还留了些,他热了一热,做了三碗面食,吃后便出了家门。 一路不停地来到祥瑞街,走到街尽处的一座破落屋外。碧绿的枫藤长满了屋院外墙,周围丢着脏了臭了的袋子,包得严实,却是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他静立片刻,确定了附近没有藏人,轻轻一跃,落入院中,径直走到屋内,打开墙角的机关,走进石洞里。 这条通向黄泉医苑的密道,与去年冬天相比,或许是受到了前段时间将要入秋的雨水影响,变得格外的潮湿。 在密道中走了会儿,来到石殿里面,桌椅,木架,茶具,炉子,一样未变。 一边石壁上的道家三清石像也湿漉漉的,在昏暗的光色里,像是刚刚淋了一场雨。 他在桌正中的铜管上屈指一弹,等了片刻,“灵宝天尊”的像转了个身,露出门来。 行至黄泉医苑,老李还未回来,于亮正坐在堂内煮药。 “叶前辈。”于亮站起身与他行礼,笑着问道:“那董四可寻到了?” “十分顺利。”叶云生还了一礼,道:“我那位朋友如何?” “已能下地行走了。稍等一下,我这炉药煎好,便去请她出来。” “好。” 虽然他与老李也算是多年的好友,但黄泉医苑内里却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大概就是他们这一术派的规矩。 当初老李也没有好好地与他解释过,反正你若无病,身无伤势,就不能进去里面。 自打认识老李之后,他也只入内过一次,住了大约半个月的时光。 那时候还在信义盟,还未遇到《无用剑法》,与子墨、晴子行转运之事,差点失了手,被个江湖老枭打的人事不知,多亏了子墨一路将他带回长安,送到黄泉医苑。 里面的陈设也无稀奇之处,不过是一间间的石室。 等于亮拿着药汤走进里边,大约一炷香后,那害的江瘦花吃醋的女子,便跟着于亮,慢慢地走了出来。 “还回来吗?”于亮问。 叶云生看着她,见她摇了摇头,便说道:“不了。” “承惠八百两。” 叶云生又看着她,见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过来。 “等你师父回来,我亲自给他。” “叶前辈,这样不合规矩。”于亮急了,“被师父知道,会把我往死里打的!” 叶云生一脸惊讶,搂住女子的细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能打死你吗?打死你了,他不得再去找个传人?何况你们这些治病救人的郎中,还怕挨打受伤?” 于亮膛目结舌,竟无言以对。 叶云生搂着女子,小心翼翼地走出密道,来到破旧的屋子里。 密道里的路并不好走,加上女子身子虚弱,此刻已经是气喘吁吁,软弱无力,完全倚靠在他的怀里。 屋外雨声大作,两人走到门边,向外边望去,天上像是倒翻了墨汁,乌云盖天,倾盆大雨,夜空中一片漆黑,只有城中的点点灯火,在远处依稀暗淡,周围景物宛如在黑色的水色中,迷幻而凄美。 “运气真遭,本来还想在长安的街上走一走,好多年没有来过了呢。” “在里面呆了几天,想必你闷坏了吧?” “以前不曾知晓,原来黄泉医苑是这样子的,我与你说呀,里面的房间都是石头做的,冷冰冰的,就像,就像……”她歪着头,想了会儿,却找不到词来形容。 “就像是给死人住的地方。” “对!”她露出痴迷的神色,缓缓地伸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阿生,还是你最知道我。” 他轻轻地笑了,眼里充满了溺爱,“因为我从来没有变过啊……青青。” 看了一会儿雨夜,青青说道:“长安城的雨夜,想来极美。可惜这里视野不好……” “外边街上有个酒坊,顶楼能望见大半个长安城。” “可是如此暴雨,我怕受不住。” “你伤势未愈,定然淋不得雨。不过没有关系,你想看长安的雨夜,却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一场大雨罢了。” 说话间,叶云生将她拦腰抱起,向怀里紧了紧,见她有些羞涩,揽着自己的脖子,情不自禁地像个孩子那样笑着说:“我现在内功很好了,你瞧着。” 他走出门外,走入了暴雨如瀑之中。 雨水在他头顶上空,被他明光照神守稳稳拖住,轻柔地分开,从身边流下。 青青抬头看去,两人上边仿佛顶着一把透明的,看不见的大伞,任由雨水密不透风地砸下来,却连一丝水汽都侵入不了。 也许是暴雨的关系,酒坊里人少的可怜,传菜,酒保都靠在桌子上打盹。 叶云生抱着青青来到楼上,传菜跟着上来,仔细看了两眼,忍不住露出了惊讶好奇的神色——这两人竟然像是从晴天里走过来的,身上一点雨水未沾,却是如何做到的? 点了几样小菜,又叫了一碗热粥,一壶好茶。 “喝一点酒应该没关系。” “哈,你还是如此好酒……等你伤好了,我陪你好好喝一场,不过现在就忍忍吧,你也知道,若是落下病根,好不彻底,往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他们靠窗坐着,雨声极大,便如一粒粒小石头砸在外边的瓦面上,敲得密密麻麻,本应是惹人烦躁的声响,可在两人耳边,却如一首疾风骤雨的琴曲,跌宕起伏间,只觉得岁月悠悠,时光如旧,世间一切,都未有此间这般美好! 第一百六十章 杨柳青青(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夹杂在雨声里有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未去过江南的人,大概听来会非常别扭,他却觉得好生亲切。 青青说出来的是一口地道纯粹的吴侬软语,儒雅婉转,极为动听。 “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是了……子墨,晴子,还有阿谭相继离你而去……” “不过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却比三年前,好了许多呢!” 听她一边吃着热粥,一边慢慢地,一句一句话儿说着,仿佛世间所有都安静了下来。他拿着茶杯,有些恍惚,曾经的女人,若是细细想来,真有许多可以比较,说道的。 例如宁瑶月,那时年少懵懂,被她成熟优雅的气质吸引,可在宁瑶月想成亲的念头下,他最终还是胆怯了,选择了离开,心里有喜欢,但后来逐渐变成了如同亲人一般的关系;大概,是两人遇到、喜欢的时间错了。 再有晴子,这是平生所有女子里,最喜爱的。在信义盟里的日子,他与晴子可说是两情相悦,顺其自然的就爱上了彼此。那时也不懂,少了思量探究,直到退出江湖,去岁里才搞明白,他以为他和晴子都是浪漫的,潇洒的,自在的江湖散人。可实际上,他身上那些浪漫的,潇洒的,自在的,不过是映照了晴子身上的风情而已。 可是晴子呢,喜欢他什么呢? “在想晴子吗?” “是啊。” “后悔吗?” “说后悔,也没有用呢!” 叶云生低头,抿着杯子里的茶水,像个淘气的孩子。 “我常在想,天下间的女子,大概也只有她与你相守相伴,我能够不那么难过。” “可是,她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你没有问过?” “有啊,她说了很多,可我觉得都不是。” “那些年你与她在一起,我能感觉得出,别的我不能确定,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哪一点?” “她还是爱慕你在剑道上的天赋,爱慕你一心一意于剑术上边的那一份执着。” 还剩了半杯茶水,他微微抬头,一只手支着腮帮子。 是了,晴子自小在江湖中,见过父亲与人争斗,重伤不治,见过子墨双亲与人争斗而死,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喜欢这个江湖,即便死在其中,也没有关系。她生在这个江湖,早就习惯了,也热爱着,而她最在意的,或许就是没有极好的天赋,练不出盖世无双的武艺。 所以,当叶云生要退出江湖的时候,她是那么的失望……终究是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你会想阿谭吗?” “想啊。尽管以前过日子的时候,老是觉得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对,可没有了她,我是真的受不住了呢。” “我想,你需要一个人陪在你身边,照顾阿雨,与你一起过日子。” 这样说很自私,但又不能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 不过,对江瘦花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抬眼看向青青,时光匆匆,像他变得沧桑寥落,习惯了寂静安闲,青青也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可爱的,秀气的,甜美的小娘子了。 多了些许风霜…… 曾经在平江府,与叶云生形影不离的杨柳青青,也染了岁月里的苦寒。 她歪着头,像个顽皮的孩子,面色苍白,却又笑得如此甜美。 “我,是不是,变成黄黄了?” 他怔了怔,亦笑着说:“我在你对面,看你,就像看着十年前,与我一起醉酒高歌,斜卧小舟,荡漾湖畔的青青。” 她捂着嘴,明明笑着,眼里泪水汪汪,随着软软的,被雨滴打的碎碎的吴语,一滴泪珠滑落脸庞…… “骗人。” “真的啊。”他把手放下桌子,低下头去,“因为,无论是你经了秋冬的风雪,还是我做了卑微的贩面郎,你我眼中,不还是阿生与青青吗?” 这一场暴雨不知是如何起的,那时候叶云生在走入密道,前往黄泉医苑,在长安城的地底下,又怎知道。可是收的时候,就在眼前,说停就停了。白日里受阳光关照的长安城,在这一场雨后,冷热相冲,顿时起了一片大雾,原本长街两头的灯火还能瞧个朦胧,现在只有黑乎乎的,不清不楚的雾气在微微的夜风里缓缓流动。 “这些年,我云游四海,居无定所,知道你这边出了大事,已经迟了……我来的,确实已经迟了,对吧。”她已经抹去泪水,脸上红润了一些,将杯子里的热茶喝了。 叶云生知道她话中的意思,只是说道:“他们的仇,我已了结,日子也过得下去。” 她笑了笑。 叶云生道:“我带你去宁家住上几日。” 她声音有些低落,道:“我都听你的。” 叶云生解释道:“近来惹了些麻烦,家里还有阿雨需要照顾,不敢让你来冒风险,还是去宁家稳妥些。” 她又笑了,道:“她能照顾好阿雨吗?” “她是燕归来。武艺生疏了些,不过轻功可说是当世一流。” “先替我谢谢她。” “我已经谢过好几次了呢,也真是天意,吵了几句嘴,跑出去就把你救回来了。” 她将手放在桌上,他伸手握住,丢了些银子在桌上,走过去扶起她,只见她拍了拍他的肩头,他蹲下身子,让她伏在背上,再抄起她的腿弯,将她背了起来。 一步跃出楼外,在空中飘出两丈,落到边上的一户人家屋顶,脚尖一点,又纵了起来,落到前边的屋顶。 似跳似走,似在空中腾飞。 她在他背上没有半点颠簸之感,稳如平地而行,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潮湿的温热意,两人身子破开的雾气,又在身后涌动舒卷。 来到城西宁家院子,叶云生在门前驻足,也不喊门,只过了片刻,就听一人在里面问道:“何人深夜造访敝院。” “左老,叶云生冒昧前来拜见。” 宁左间打开门,将他让了进来,看了一眼背上伏着的青青,惊讶地说道:“怎受伤了?” 青青笑着说道:“左老,我待会儿与你行礼。” 宁左间笑道:“你这丫头,受伤了还这般淘气。” 叶云生道:“我想让她在此安养几日。” 宁左间颔首,领两人走到侧边一处小屋,说道:“先小坐片刻,我让人来换套被褥。” “好。” 让青青坐了,等宁左间回来,叶云生与他站在一旁说话。 “那戏班找上门来了?” “应该就是这几日间了。” “可要我安排人帮手?” “家里有江瘦花看着阿雨,对付戏班那群人,倒是无虑。”叶云生想到了什么,看向青青。 青青摇了摇头。 宁左间叹道:“有些年未见,你这丫头,还是独来独往的性子。” 青青笑着哄他,“左老,我只是想让阿生去帮我算账,赖一赖他!” 叶云生故意无奈地说道:“被你赖上,肯定逃不掉了。” 宁左间也装模作样地叹道:“老了老了,掺和不了你们的事情了!” 三人都笑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杨柳青青(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不见光怀家从去岁冬天,被一个蛮疯汉子打上门找了麻烦,就再也见不着往日里的风光了。年关也过得惨惨淡淡,无一丝喜庆的气氛。 也是,怀家几个兄弟,平日里耀武扬威,好不张狂,结果呢,被那汉子打得,到了来年春天,都还不能出门见人。 据说,许州有名的郎中都请去了,还专门从开封请来了中原最有名的整骨郎中…… 到了夏天,怀家二郎与四郎已出来走动,熟识的人都在背地里说,两个人像换了张脸,又怪,又难看。 精气神也下去了,除了几处生意,别个地儿都不去,也不与城中的一些关系打交道。 对许州的江湖人来说,往里八面威风,风光无限的怀家人,现在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找不着了。 好似整个怀家一下子就见不得光了,庄客走了许多,那像个堡寨的府邸,既不喧嚣,也不热闹,变得消沉冷清…… 倒是叫许州的江湖人感慨万分。 一个以杀人为营生的家族,落到了这般田地,会不会有仇家蜂拥而上? 许多江湖闲人议论纷纷,从春天谈到夏天,也没个答案。 说来说去的,都像是谎言,传闻。 比方说,开春的时候,有几家上百个人来到许州,要寻怀家的麻烦。 可是呢,仔细想一想就被人否定了,上百个江湖人,那得多大的动静?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 不合实际,定是假的! 像这样的例子有许多,茶余饭后,没个消停。 但在怀家的一处别院里,怀经却知道,这些情况,绝大部分都是真的。 就如那一百多个江湖人,其实怀家并没有让他们进入许州。 人多,风声就容易走漏,他们那边还没有集合出发,怀家的庄客便在她与大哥怀缘的带领下,直接到了城外埋伏。 而在江湖中,若是比武艺,怀家可能要输给许多人,许多帮派,可若是比杀人的方法,杀人的技术,杀人的经验,这个江湖,怕是没有一个人或是帮派,能比得上怀家。 以往的庄客并不是离开了,反而是在怀缘与她的安排下,转入了暗处,散布于江湖各处。 怀经在屋子里面,躲着猛烈的太阳,她不想被晒黑了,说实话,在她的心里,宁愿被人捅个几刀,也不愿意整个人变得黑乎乎的。 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她去外边都是要穿长袖,戴斗笠,挂面纱,哪怕穿着木屐,也要套上袜子。 她正靠在床边,弯着身子,下巴搁在膝盖上面,认真地给脚趾甲涂上蔻丹。 她的脚很小,又小又薄,足底弓度高,从足内里看过去,就像是一座精致天然的拱桥,角度玄妙。加上她的皮肤又嫩又白,带着淡淡的娇媚的粉色,即便是清心寡欲的和尚见了,也会忍不住想握在手里把玩一下。 这个时候,桧哥儿就在床边站着,低着头,正好盯住她并排搁在床边的一双小脚,红色的蔻丹一点点染在晶莹的趾甲上,于是白的地方更白,粉色的地方更娇嫩,红艳的趾甲更鲜艳。 美得,叫他心里狂跳,思绪纷乱。 她涂完了,动了动脚趾,抬头问他:“好看吗?” 桧哥儿连连点头。 她便笑了,将蔻丹放好,平躺在床上,慢慢地说道:“若是别的江湖世家,里面的人都叫江湖上的人见不着了,那肯定要完。” 她闭上双眼,眉毛与鼻子的轮廓变得更为突出;桧哥儿的目光一下子肆无忌惮地移动,红润的嘴,嫩滑的柔弱的颈部,还有精妙绝伦,无比性感的锁骨…… 络络大了一岁,却是比去年更美了……要是一年美过一年,如此下去…… 桧哥儿吞了口口水,忽然感到鼻子里滑滑的,伸手一摸,指尖上变成了红色。他也不奇怪,昨日里与几名庄客,办了件大郎交代的事情,庆祝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吃了羊肉,连羊蛋都吃了一个…… 于是在怀经闭着眼睛,一边轻轻言语的时候,桧哥儿正忙着拿手巾擦鼻血,而怀经却丝毫不知。 “可是我们怀家会如何呢……这些江湖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见不着怀家的人,不该是害怕,敬畏,远避?怎么反而一个个上门来送死呢!见不着了,才是‘不见光’啊!” 正当桧哥儿鼻血止住了,将手巾放入怀里,屋子外边有人喊道:“络络,可在屋内?” 怀经坐起身子,道:“大哥,进来吧。” 怀缘穿着一身短打武士衫,露着手臂与小腿,脚上一双草鞋,作为怀家家主,这身装扮无疑有失身份,但他却毫不在意。 “我就不进去了,你准备准备,过半个时辰我们即出发。” “这么急,去哪里?” “长安。” 中庭空着的广地已停了一辆马车,怀缘带上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往车外前座上一坐,便如一名车夫,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哒哒哒的木屐声逐渐靠近,怀经看了看兄长正襟端坐的神态,不由得问道:“要对付什么人,这般慎重?” 怀缘淡淡地说道:“上车,在路上与你说。” 桧哥儿在后边背一包袱,手上又各提两只,跑了过来交给车上的怀经,怀经对他说道:“你也一起去吧。” 桧哥儿看向怀缘,怀缘笑道:“不让你去,回头她要怨死我了,总得有个人帮她提衣物吧。” 桧哥儿笑嘻嘻地也上了车。 马车出了怀府,在城中缓缓而行,不时的有骑士超过马车向城外赶去。 等到城外,在一处小道上,三三两两的骑士从林中穿行而出,随在马车前后。行了五里地,这一行已经有四十余人。 怀经在车内挑帘望着,对车外的怀缘说道:“之前对付那几家派来的百多名江湖人,都没有这般阵仗,到底是去长安对付什么人?” 怀缘对身边一名随行的中年男子道:“严叔,你去与她说。” 这中年男子坐在马上,听了之后飞身进到车内,对怀经抱了抱拳,怀经连忙让他坐下,说道:“严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人正是怀缘身边的得力帮手严振,尤其是这半年来几次谋划,全赖他出力,才使得怀家势力不减分毫。 只听他说道:“昨日晚上,大郎收到金书,对方要买长安城中一人性命。” 桧哥儿也不知这件事,安静地坐在怀经身边听着,鼻子里闻着她身上好闻的花香气味,心思不定。 “那人来头不小,叫曾辉,是北邙山血玉盟二护法,江湖人称独眼花郎,亲自来到我们府上,找大郎下了金书。” “多少银子?”怀经好奇地问。 “五千两银子。” “什么?”怀经和桧哥儿都失声喊叫。要知道怀家对外的规矩,最高的金书也不过是一千两银子。 “买谁的性命?” “人间无用,叶云生。” 第一百六十二章 杨柳青青(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很不凑巧,天降暴雨,即便桧哥儿把伞完全举到了怀经头顶,她下半身也全都湿了。 随行的骑士在进入长安之前就已分散而行,不然这一队人一起进城,不用两天长安城内的江湖人就能知道消息。 怀经做富家小娘子,桧哥儿做伴当,严振做家院,还有一个当家的独独做了马夫。 这四人也不寻名街大店,只在陋街小店歇下马车,入内各寻房间过夜。 最好的一间房里,自是怀经住下了。她不肯叫店里的小厮伺候,让桧哥儿搬桶拿水,换了衣物,进到里边洗浴。 她看桧哥儿一身雨水,在边上傻站着,乐道:“你也进来啊,莫非还要等我洗完了,用我剩下来的洗澡水清洗吗?” 桧哥儿从未想过,能与怀经一起沐浴,他是自小在怀家长大的家仆,尊卑有别,更何况,在他心里,怀经与大郎,二郎这些家主都是不同的,不能相提并论。 他整个都在抖,怀经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冷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心里的欲念冲击,热血上涌,全身都已经没有了知觉,一片麻木。 他哆哆嗦嗦地脱了衣服,跨进桶里,被热烫的水一刺激,浑身都发软了,跌坐了下去。 只听怀经一本正经地说道:“也就是你与我一起长大的,我视你同兄弟一般,不分内外,不然别个男人要与我坦诚相见,我是绝不答应的。” 桧哥儿眼直直地看着她,见她解开发结,披散了长发,拿水泼在脸上,将淡淡的胭脂水粉都化在水里,香味道一冲,叫他下面直接起了反应。再看怀经的小脸,沾了水,比略施粉黛还要诱人。 听着她继续说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从来都拿自己当个女子,听我娘说,十五的男子,可以成亲生子了,我更觉得,我就是个女的,不然为什么我不想找小娘子成亲呢?” 她一只手舀水,泼到桧哥儿脸上,笑道:“傻乎乎的,想什么呢?” 桧哥儿打了一个激灵,说道:“可能是淋雨受了寒,头有些发晕。” “你内功不好,还淋着雨给我打伞,难为你了。桧哥儿,我记得,你比我大一岁?” “一岁半。” “那也是十五!” “怎么了?” “我就想问问你,你有喜欢的小娘子吗?” 他看着怀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用力地点了点头,“有!” “谁?我认识吗?” “不,不告诉你。” “哼,我也不想知道。我问你,喜欢女子,是什么感觉?”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才问你的!”她的眼睛太漂亮了,哪怕是生气瞪眼,也让桧哥儿忍不住往前靠近了一些。 两人的腿腕子碰到了一起。 桧哥儿轻声地跟她说:“你真想知道?” 她认真地点点头。 他就去抓她的手,抓住了,心里暗道,就算等会儿被打死了,也不会后悔的吧,这可是络络的小手啊…… 怀经倒没有想太多,任由他抓着,被他拉扯到下面,然后听他轻声说:“你摸一摸。” 于是她就摸了一下。 这下是反应过来了……飞快地缩回了手。 “我听死去的羊叔说过,当一个男人喜欢那个女的,就会像一把铁枪,你不使出来,肯定不行。” 她打了桧哥儿一下,也不重。 他急忙说道:“真的,羊叔告诉我的。” “说谎,我也硬过的!一会儿就好了。” “那你看我,我到现在还这样。” “等会儿就好了。” 桧哥儿见她不在意,就不言语了。 怀经后仰,将脑袋搁在桶沿上,望着屋顶。 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络络。” “嗯?”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无法无天?” 她坐起身子,惊讶地看着他,见他不像在开玩笑,她想了想,有些泄气地又靠下去。 “我也不知道。他太厉害了,我们整个怀家,都对付不过。我怕他……又有点羡慕他……如果我有他的本事,就能替爹爹报仇了。” 这可能是桧哥儿这辈子最接近她的一次。 不管是身子,还是心里。 他声音打颤,问道:“如果你是喜欢他的,怎么办呢?” “不知道啊……我要是个女儿身,就好了。” “你知道男人喜欢女人什么吗?” “哼,我怎会不知?” “那你把女人能做的,都给他做了,他定也会钟情你的。” 怀经噘着嘴道:“这我如何能做得到?我又生不出孩子。” “你记得以前常来给你做衣服的那位王婆子吗?” “记得呀。” “她自嫁人,三十年,无所出呢。”桧哥儿越来越近,就在她的脸庞边上低声说着,“可她那个男人,不还是与她恩恩爱爱,从来也没有出去沾花惹草,也未有再娶别的娘子?” “对呀,我怎未曾想过,她也没有孩子!可她是如何叫男人一直爱她的?” 桧哥儿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忍着亲吻她的念头,说:“有一次,羊叔与王婆子谈玩笑话,要弄她。她就说了,对自家男人,从来一心一意。两人互相争了几句,也不知怎么的,羊叔就问她,是如何叫男人服服帖帖,便是生不出孩子,也独独守着她。” “王婆子是如何说的?” “她这样说,‘我肚子是不争气,可一个女人能叫男人满意的事情,我能做九十九,为什么还要管那个一?女人,姿色再好,风情再美,落到实处,不都是肉团子打架?要说这里面的花活儿,我一练三十年,但凡我家男人的长枪要强要长,我就能叫他长到凌霄宝殿去!’” 这话又俗又直,把怀经听得面红耳赤,“可她到底是个女的,能伺候好男人。” “你不也是女子?”桧哥儿图穷匕见,嘴唇贴在她的脸庞上,轻轻地说:“你自小就做女子,做到现在,姿色也美,风情也美,可真要你落到实处,你却不行了?” “我没说我不行!”她推开桧哥儿,瞪大了双眼,怒气冲冲的,却不怎么让桧哥儿害怕,只听她说:“平日里也没有人与我说这些,我怎么知道呢?” “我常跟着羊叔去垂柳院,府上的哥哥们老是在喝酒的时候谈这些……其实,我去年秋天的时候,被羊叔安排了一次,跟一位姐姐弄过了。” 怀经瞪大了双眼,伸手指着他,“好啊,你去年就弄过了,一直也不跟我说说!” “这些事,家里没有人敢跟你说的。” “为什么?” “家里的下人,谁敢跟小娘子说这些?” 她听懂了桧哥儿的言下之意,公子可以说,但小娘子,就说不得了,被大人知道,落得个轻薄欺辱家主的罪名,活活打死都是常事。 “那你现在又敢跟我说了?” “小人该死!” “你不该死,我就想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 “你要我教你?” 怀经看着他的双眼,点了点头,然后又被他抓住了手,拉扯到下面……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杨柳青青(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清晨,长安经过昨夜的暴雨,空气凉爽,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怀经靠在窗边,望着外边的街道,对还躺在床上的桧哥儿说道:“这边比许州热闹呢!” “听说要跟西夏打仗了,长安的位置离的近,朝堂里好些人来了这里,江湖中人又都是爱名声,喜凑热闹的,这里啊,只会越来越热闹。” “我们去街上逛逛吧?” “现在?” “不要让我大哥知道。” “可我们是不见光,被江湖人知道我们来了长安,消息一旦走漏,还怎么暗杀那家伙?” “你不会真的以为一个人能够不见光吧?怕什么呢,我在江湖中也没名气,不拔出拘命符来,谁知道我是不见光何家的人?” “可是……” 桧哥儿还是穿好了衣服,陪着怀经,悄悄地上了街。 街上人来人往,也不在乎多了一个少年郎,与一个倾城绝色的小娘子。 两人没有来过长安,都不认得路,桧哥儿跟着怀经往东边走,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望见前边街道宽阔,人山人海,两边小店杂摊生意红火。当下也跟着身边的路人一道走入集市,挑了几样小吃,走走吃吃,到了一处面摊边上,怀经停下脚步,看着坐在桌边吃面的两名男子。 她与桧哥儿走过面摊,到前面十余步外的一座酒楼,上了楼,挑了靠窗的位置。 “怎么许二哥与张大哥两人在那个小小的面摊吃面?”桧哥儿向来聪明伶俐,这话问的,有些装模作样。 怀经却没想到这一点,听了就说:“不是说人间无用叶云生,这些年都在长安东市贩面吗?” 她看着站在火炉后边,毫不起眼的贩面郎,“应该就是他了。” “大郎现在越来越厉害了,一大早的,就让两位哥哥过来查探,哎!刚才他们也看到了吧?” “看到了。许二哥还冲着我笑了笑。” “咱们吃一些就走吧?” “桧哥儿,你在担心我坏事?” “怎会!近来家里都称赞你,说你一手剑术,无人能敌。” “不用吹捧我,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就是好奇,这人与云五靖是好兄弟,我原本以为也是个叫人轻视不得的好汉,谁知道是这一副平庸俗气的模样。” “络络,莫要小瞧了他,到底是五千两的金书,北邙山血玉盟偌大的名头,岂会干这等得不偿失的傻事?再说了,传闻他去岁小年夜,连杀听海,野狐子,九难,林老鬼,谢鼎,这等实力,我们可不能硬来!” “真有此等本事,还在街上贩面?” “络络,天下奇人奇事,不可等闲视之,我感觉有些不妥,你千万不要小瞧了他。” 怀经越听越不服气,越想越是生气,一拍桌子,道:“你瞧着,我去戏弄戏弄他,叫你看看,他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徒有虚名!” “络络!”桧哥儿大惊失色,站起身去拦她。 可是越拦越糟糕,就见怀经从腰后解下拘命符,丢在他的怀里,一脸冷傲地说道:“我连拘命符都不带,他如何知道我是哪个?如此闹腾的集市,若是出现一个刁蛮的小娘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你且等着,叫你看看我的手段!” 一把推开桧哥儿,她冲下楼去,也不急着赶过去,先在边上的摊子上连吃了两碗酒,喝的甚快,一时间面红耳赤,满嘴酒气。 再踱步到面摊前,这时候许二哥还有张大哥已经吃完了面,还坐在那儿,见她走到近前,装作不识,相互间说着闲话。 “你这儿有什么面?” “小娘子要吃什么面?”贩面郎弯腰恭敬地说。 “我想吃雪花面。” 她看着贩面郎呆住的傻样子,心里直乐。 “小人请教则个,这雪花面,有个什么说道?” “你一个做面的,连这也不知道?雪花面当然是用雪花做的面。” 她完全无视贩面郎身后两人使劲打眼色的样子,继续戏弄这个卑微的贩面郎。 现在是夏天,哪里来的雪花? 可是贩面郎却笑了,“小娘子请入座,片刻就给您上雪花面。” 她踩着木屐,走到桌边坐下,撇过头去,不看许二哥与张大哥。 这两人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也不敢暴露身份去与她说话。 只在边上着急。 有什么好急的,这人能拿我怎样? 当街欺负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小娘子吗? 贩面郎丢了两团面进锅里,等面散开,便捞了起来,放在一只大碗里,满满当当的,还加了一些汤水,再端着放到了桌上。 “这是什么面呀?”她叫了起来。 “雪花面啊。”他十分平静。 “哪里来的雪花?” “小人请教则个,雪花入热锅,烧上一烧,是什么样子?” 她怔住了。 “当然成水了。”他脸上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想打上一拳,“雪花面,不就是汤加面吗?小人还特意给您多加了面,管饱!” “混蛋!”她气疯了,或许是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本领高强的江湖人,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脚上一双草鞋,模样甚至比昨日做车夫打扮的怀缘还要卑陋低贱。 所以她发了小孩子脾气,抓着面碗就要泼他。 “哎呀,莫生气,莫生气。”他在她的身边拱手,弯腰,讨饶…… 没有碰到她,可是她却抓着面碗,抬不起手来。不光抬不了手,脑袋,脖子,身子,连脚都动不了。 好似有一只大手,齐齐整整地按在她的身上,无一处地方漏过。 她便被压住了——就在要运起内力的时候,边上的张大哥按住她的手腕,说道:“算了算了,大清早的,不要置气。” 那许二哥也站起来,伸手去拍贩面郎的肩头,嘴里说道:“在下替她结账,老兄去看生意吧。” 贩面郎看也不看他,只把双手放到桌上,一瞬间,站起来的张大哥与徐二郎都跌坐回了座位上,一脸萎顿。 怀经的脸变得苍白,嘴唇抖个不停。 贩面郎一身玄门正宗的道家内功,将桌边完全笼罩住了,三人奋起内力,皆挣脱不得。 只见他还一副平静的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对怀经说道:“不见光怀家的人?内功还不够,得下苦功练了,不然你这年纪,大了也只稀松平常,光靠《天涯怀归剑术》,还不如回许州好好做生意呢!” 只见他转头,又对许二哥和张大哥说道:“别拿毒砂,也别动暗器,两位若是勉强出手,伤不到我分毫,只会叫周围这些平常路人遭了殃。在下既已言明,你等再伤及无辜……” 他说到一半,忽然收了内力,一个转身,但见人来人往的东市街面,好似时间忽然静止,一条身影无声无息地在周围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而过,手里一柄短刃,如毒蛇一般向他噬来。 在电光火石之间,桌边三人好不容易抵挡到贩面郎撤走内力,呼出一口气息,还来不及想着出招…… 许二哥和张大哥识不得偷袭之人使出的剑招。 可怀经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到这一招,她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因为在长安,除了她之外,只有怀缘能使这一招! 不见光怀家的绝学《天涯怀归剑术》。 孤影惊鸿!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杨柳青青(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招孤影惊鸿,怀经就想起了去年里的那一天,在许州,二哥怀督也是使着一模一样的招式刺向云五靖。打的数百人躺在地上的云五靖,也避不开这一招,被刺中了要害。 只不过,拘命符破不了他的《玄阳一气功》,二哥后来被他打得好惨,到现在都看不出以前的样子。 连云五靖都避不过,这贩面郎又如何能够幸免? 嗨,你定要死在大哥的拘命符下。 在她以为贩面郎转身见到拘命符刺来,无论如何都是先闪躲开再说,可贩面郎反而是傻站着,呆呆地伸出手,像一名丝毫不会武艺的普通人,面对锋利的剑刃只会伸手去阻拦……通常这种情况,手要断,人也会死。 死定了! 许二哥和张大哥也松了松神,手里的毒砂,怀里的暗器,几乎下意识地准备打向贩面郎。 这个举动并不是主动地想去偷袭暗算,而只是精神状态受到极重的压迫之后,自然而然起的惯性反弹,甚至他们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可这两人并未成功出手。 因为贩面郎身前刮过来的“风”,忽然停住了。时间一下子顺畅起来,周围的人自顾自地行走,交谈,挑摊子上的杂物,或者吃着美食。 而在附近的,几人视野中的人开始正常动作之后,面摊这边的几个人却都变得有些奇怪,好似时间忽然在他们的身上产生了凝滞阻断,而使得一切都停住了。 在怀经眼中,大哥与贩面郎面对面站着,方才大哥冲刺过来的速度是那么的快,但在一瞬间就静止了,这过程产生的力量,全被一只手给挡住了。 直到这个时候,怀经才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这个贩面郎的手上。 他的右手,反握在了怀缘的手腕上,所以怀经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他的五根手指。 他的指甲修剪地非常整齐,至少,就连她那位爱美的,隔几日就要修甲的娘亲也不比他。 一个在干活的人,烧面,切菜,拌料,收钱,抹桌子,这样一个人的手,竟然干净的挑不出一丝污垢。 总该有点汤水,油迹,菜丝儿,面粉什么的吧? 奇怪的感觉无以复加,感官与现实的矛盾,冲击着怀经的心灵。 有些教训,不遇到事情,是得不到的。 她终于明白了。 无论一个人的神态举止多么的卑微,所处的环境如何的鄙陋,所做之事怎样的庸俗……都不要轻易地去定义这个人,甚至你的所见所闻,根本就没有触摸到他真实的一面! 无论拥有这只手的主人,是贩面还是养猪还是掏粪,都无法改变早已注定的宿命。 这就是一只握剑的手! 而现在,他就牵着怀缘,像牵木偶似地来到桌边,只见他在怀缘肩上拍了拍,怀缘就坐了下去,正好与三人凑了一桌。 贩面郎再把他手里的拘命符取下来,插进别在他腰上的鞘里。 “来一碗雪花面如何?” “好。”怀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应了一声。 贩面郎又回到炉子后边,丢了两团面进去,不一会儿就捞了出来,摆放在怀缘面前。看样子,与怀经面前的那碗面差不多样子,只不过经过了这一些时间,怀经的这碗面,微微的发涨。 “快些吃。”贩面郎对两人说道。 怀缘马上拿起筷子,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 怀经还在发怔,脑子里没有想明白……可贩面郎就看着她,她马上心慌意乱,连筷子都拿反了。 什么也没有加,就汤水和面,这味道当然不好,除非饿极了的人,不然谁能吃的下去? 怀缘却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筷子动个不停,很快就吃了个干净。 再看怀经这边,却怎么吃都还有那么多,一边吃一边发呕。 边上的摊子,摊主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反应却慢了太多:“怎么了?不要打架,今天生意挺不错的!” “没事,就她,挑三拣四的,还想赖账。” 贩面郎屈指弹了一记怀经的脑袋,不疼,可还是将她弄得眼泪汪汪,倔强地含在眼里。 “什么人呀,还赖账,仔细送你见官去!” “没有没有,兄台,多少钱?”怀缘道。 “你们赚了多少钱?”贩面郎却答非所问,可这桌上的四个人都听懂了。 怀缘已经回过神来,硬生生地吃了一大碗干巴巴什么也没有的面条,也冷静了下来,这时候大大方方地说道:“五千两银子。” 戏班里面都是什么人?靠卖身,卖脸,卖艺,坑蒙拐骗,豪取强夺赚来的银子,皆是要钱不要命的人,没有谁会出五千两银子来下金书买他的性命。 散门就更不会了,又要讲面子,人又多,而且散,五千两银子,就是他杀了散门门主,一门子人来寻仇也不至于砸这么多的钱。 “赚血玉门的钱?你这个当家的,怎么想的?” “钱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杀了你,我们能够震慑宵小,重振声威!”怀缘看着面前的大碗,里面一根面条都不剩,他转动着碗,又开始喝汤。 贩面郎笑了笑,说:“还能够对宁家还以颜色。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我想,你是怕我来找你。” 怀经已经悄无声息地放下了筷子,呆呆坐着,听着两人对话。 可似乎已经不管她的贩面郎又屈指一弹,这一下重了些,弹得她整个脑袋发晕,耳中听他说道:“自己点的雪花面,不吃了?浪费可不是好习惯!” 面汤看不见了,面条已经涨得高出了碗口。她再拿起筷子,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泪水流了下来,滴落到面条上,倒不是因为疼,而是委屈——这如何吃得完? 怀缘放下面碗,连面汤都喝了个干净,道:“此话却是从何说起,怀某听不明白。” “你莫非以为我不知道,去岁在开封你赚张晴子入局,取走了那份密信?” “无法无天云五靖到许州,打上门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们是为了密信而来。可是为什么认定,在开封的人是我呢?” “不是你?” “不是我。” 怀经听在耳里,哪怕嘴里的面条寡淡无味,吃的恶心,也不由得赞叹开怀,一时心生快意——就是不承认,看这贩面郎能如何! “好,那你给我一个名字。怀家五个兄弟,是哪一位?或者是退隐的前辈?你只管道来!” 怀经心里直冒冷气…… “是我。” “又是你了?” “我知道张晴子是你的老相好,可我没有出手伤她,只不过为了密信,设计她了一场。” 他转头问怀经,“吃不下了?” 这下子是冒冷汗了。 别说怀经,连许二哥和张大哥也浑身冷汗直淌。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杨柳青青(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怀缘却面不改色,只对老幺说道:“吃不下就不要吃了,咱们怀家的人,从来就没有勉强一说。” 这话把道理说透了,不见光,要么我杀了对方,要么对方杀了我。刺客,不就如此吗? 怀经忽然直起腰板,俏生生的还有泪痕的小脸,一下子明艳无比,“只不过一碗面,算得什么?” 她忽然像个饿汉,又仿佛碗中的不是一坨坨的面,而成了仇人的血肉。 好不容易吃完了面,她死死地咬住牙,生怕吐出来。 贩面郎看着她,忽然说道:“老云回来与我说,以后遇到怀家,能让就让,能忍就忍……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你就是怀经?” 她都要奔溃了,好不容易吃完了,结果你这混蛋居然说这话? 可许二哥和张大哥却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下来。 连怀缘都在暗里松了一口气。 “他既然已经闹过怀家,又打伤了你们三位兄弟,之前的过节,就此消了。至于金书,你们还有什么手段,我等着便是。” 说得很厉害,其实他心里也松了口气。 这可是长安东市! 光天化日之下! 他要在这里杀了几人,往后还怎么摆摊贩面,还怎么在长安过日子? 也罢,老云啊,就卖你这个面子。 “好!”怀缘站起身,巴不得早些离开,问道:“多少钱?” “四碗面,五百两银子不贵吧?” “不贵。” 买他性命的金书值五千银子,他只收五百两,换桌上的四个人,怎会贵呢? ………… 四人分开走了,许二哥与张大哥不知去了何处,怀经跟着怀缘,回到店肆,怀缘的屋子里面,严振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而桧哥儿则跪在下边,垂头丧气。 怀经进到屋内,一脸手足无措,若是换成平日里,早就撒泼耍横,闹将起来…… 怀缘摘下头上的斗笠,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拿起严振准备的热茶,喝了半杯,苦笑着道:“怕是这一年里,都不敢再吃面食了。” “许二已让人回来将事情经过讲与我知,这事后面再说,先说说当下,该如何处理这厮。” 桧哥儿伏低身子,说道:“小人知晓不该陪同络络去东市找那人,更不该瞒着大郎与严先生。” 严振冷笑了一声,却不理他,只与怀缘道:“家有家法,这厮胆大妄为,我看是留不得了!” 桧哥儿听了这话如同五雷轰顶,浑身抖得似筛子一般,拿脑门叩在地上,敲得砰砰作响,“求大郎饶小人一命!小人知道错了!” 这下怀经再沉默不住,怒道:“严先生,桧哥儿都是听我吩咐,你要如何,合该将我也一并除了?” 怀缘道:“络络,若是我未赶到,若是那叶云生少一些顾忌,你与许二、张大,此刻都已成了死人。你说,这样的家奴,怎能留下?” 怀经叫道:“又不是他怂恿我去惹那叶云生的,便是他不在,我就不会去了吗?” 兄弟两人争执,严振沉默不语,桧哥儿只盼着怀缘能看在络络的面子上,放自己一马。 怀缘道:“我既然让他上了马车,就是要他做个好伴当,他呢?瞒着我们,陪你肆意妄为!” 怀经跺着脚,发蛮了,“我就是不许你动他!” 这话说出来,怀缘面色如常,瞧不出变化,可严振却是脸上发白,连忙喝茶掩饰。 “络络,你定要护着他,我也不想为了个家奴,叫我们兄弟心生嫌隙,如此,就留他一条小命……只是,这人却不能呆在怀家了。” 桧哥儿吃了一惊,本来听到能留住性命,心里冒出来的欣喜瞬间被一片白茫茫覆盖,当真是无所适从。他自小就长在怀家,如今要被家主赶出家门,可真是比死了,还要难以接受。 怀经却不是这样想的,总归是能活着,有她在,往后的日子更是不用担心。 等中午几人用了饭菜,便让桧哥儿先回许州,自有人在外边陪着一起上路,到了许州,便会看着他收拾细软家私,离开怀府。 再又坐下,关起门来说话。 怀经开始认错了,“都是我不好,坏了大事,下面我们对叶云生该如何是好?” 怀缘道:“络络,你别过于自责,此事直到现在,我也未有在心里怪你。” 严振微笑着道:“现在来说这事吧……其实,真不怪络络。打草惊蛇,有好有坏,便在于我们是如何看这事。” 怀经觉得难以理解,“那叶云生武艺如此高绝,我和大哥都被他轻易制住,不仅未能伤到他分毫,还叫他知道我们要刺杀他,有了提防之心……好在哪里?” 严振看向怀缘,怀缘点了点头,说道:“方才我已经下令,叫长安城里的兄弟们,都回去许州了。” “甚好。” 怀经醒悟过来,说道:“与其把家底都折在长安,不如赔了金书?” “没错。若不是你提前露面,让我探出叶云生的武艺,竟有这般高深莫测,等到晚上我发动起来,不知要死多少人。” “按照大郎的看法,只怕我们这些人一起上去,也杀不了那叶云生。最后徒劳无功,凭白把家里的高手都葬送在这里。” “络络,你这算是歪打正着,让我们怀家逃过一劫。” “可是如此放弃了,总觉得不甘心呀!”怀经沮丧地说道。 严振摇头,无奈地道:“这是长安,宁家三房就在城西,也不知有多少暗桩埋在城里,不尽早离开,等宁家摸清了我们的情况,到时候,就是不死不休了。” 怀缘叹道:“去年里真是失策,被何碎摆了一道,我们现在已经与宁家对上了,即便我不想斗,宁家也不会相信。” 怀经看着他,问道:“可是去年吃了这么大的亏,你真的,没有想过找宁家做过一场?” “做梦都想,但现在的情况,我却是一点也不敢。” ………… “阿生,今天又这么早回去啊。” “不早了,下午还有事情。” “哎呀,你今天生意好啊,有些可惜哦。” “钱乃身外之物,莫强求,莫强求。” 怀中揣着五百两的意外之财,叶云生风轻云淡地推着小车向家中走去。 对于怀家和那五千两的金书,他并没有放在心上,长安是宁家三房的根本之地,怀家来这里做买卖,宁家会比他更上心。 回到家中,跟在院中看着阿雨玩耍的江瘦花打了个眼色。 江瘦花微微地摇头。 他便知半日无事,戏班还未找上门来。 去烧了两碗面条,并炫耀地说,他的两碗面,值两百五十两银子呢! 下午照旧带着阿雨,上赵府,教两个孩子剑法。 近来,赵员外找了几名江湖人,看家护院。叶云生与他们打过几次照面,都是大门大派出来的,有些年纪,又失了往上的野心,经江湖雨打风吹,甘于平伏,就来此间赚些轻松的小钱。 偶尔叶云生也能和他们聊到一块儿去。 或许在他们眼中,叶云生,大概也是如此罢了,差不离多少…… 第一百六十六章 杨柳青青(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一日除了遇到怀家,便风平浪静,再无事端发生,离开赵府的时候,老管家专门提了一只竹篮,上面盖了一块米灰色长布。 “雌蟹初肥,请叶先生带回去,添一道下酒的小菜。” 叶云生掀开长布,看了一眼,边上阿雨也将脑袋凑了上来,“哇,它们在吐泡泡!” 身子不大,半掌有余,背青并厚,蟹黄应该不少了。 入秋前后的螃蟹,最是肥美。 七八只在篮子里爬动,“呀,这只快要爬出来了!” 叶云生本来要将长布盖回去,听了之后却仍捏着,并对阿雨说:“它爬不出来的,你瞧。” 这是一只很勇敢的螃蟹,它一只尖尖的脚已经勾住了篮子边缘,稍稍用力,就能将身子拉上去,它当然也如此做了,可才上去了一点,就又跌了回去。 下面两只螃蟹,夹住了“勇敢”的脚,将它拖了回去。 “哎呀,真可惜。” 这时候,下面的一只螃蟹,刚才伸出蟹钳夹住同伴的“坏家伙”,已经借着“勇敢”掉下来的机会,爬了上来,半个身子都出了篮子,可“勇敢”掉下去,一只脚却勾在了它的脚上,它不停地挣扎,只要挣脱开,就能爬到篮子外边。 它几乎就要成功了,但下面不止“勇敢”这一只螃蟹,边上一直没有动弹的,好似死了的螃蟹,忽然伸出蟹钳,将“坏家伙”死死地夹住了。 叶云生在差点成功打脸的“坏家伙”掉下去后,将长布盖上,接过竹篮对老管家道:“感谢赵员外美意,在下告辞了。” 老管家送到门外,叶云生牵着阿雨的手,慢慢地走在街上。 “爹爹,为什么下边的螃蟹,总是把快要逃出去的螃蟹给拉下去呢?” “这些螃蟹都在困境里,它们知道外边就是广阔的天地,现在它们被抓在一起,哪一只螃蟹都想先逃出去。当其中有一只比它们爬的更高,更有机会先逃走的时候,它们就会阻止它。” “笨螃蟹,这样一来,不是谁都逃不走了吗?” “是啊。” “它们应该商量好,谁第一个,谁第二个,这样一个一个爬出去,最后大家都可以逃走了。” 阿雨的小脸仰着跟他说话,他亦低头,看着她的小脸。 忽然,有一种看着遥远时光里的小阿生的感觉。 “那你想一想,阿雨啊,你看,我们提着篮子,这一路走回去,它们在里面商量,你先走,你再走,接下来轮到你,快点,快点……然后,我们走到家里,螃蟹都跑走了,哦!” 他的语气有些难以言喻,脸上的表情也复杂莫名,安静地看着阿雨,前边连指带划,绘声绘色地说到此处,从欢乐的,充满童趣的气氛,突然转折…… “还有一只。” 他做了个掀开长布的动作。 “原来它来不及逃走了,正要出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 阿雨本来脸上的笑容被他捉摸不定的语气和神态给弄的有些疑惑……听到被发现的时候,开始紧张起来。 “怎么办呢?我把它抓住了,丢进水已烧的沸腾的锅子里,它马上就死了。” “它可不可怜?”他又问。 “原本在一起的都逃走了,就死了它一个,它不可怜吗?”他的脸低着,不在阳光里,有些灰暗,眼神也是哀伤的。 “它会不会想,要是不答应它们就好了,至少,大伙儿都在。” ………… 回到家,叶云生被江瘦花数落了一炷香的时间。 十分狼狈。 因为阿雨哭了。 后来,他在蒸螃蟹,江瘦花进来找他,“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 “若是以往,你哪里会与阿雨说这些?” “哎,我没有想过会这样。” “是不是你朋友的事情遇到麻烦了?” “她那件事我还没有头绪……” “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对劲。”江瘦花在他身边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 他对着女人笑了笑,手上油腻腻的,不好去摸她,便只将脸凑过去,她躲了开去,嗔怒地说道:“与你谈正事,这还没有几句话就不正经了!” “戒嗔戒怒。”他不以为意,调笑着说。 “我又不是菩萨!”她怼了一句,就要出去。 他晃身拦在门前,死皮赖脸地又凑过去,她便躲,身法极快,从他身边蹿了出去。 论身法轻功,叶云生拍马不及,自是不会勉强,见江瘦花已跑到门外,便退到灶台边,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淡去。 这一会儿的工夫,蒸笼里的螃蟹肉香就出来了。 螃蟹最忌讳用水煮,鲜味留不住。经蒸笼蒸熟的螃蟹,肉紧,膏黄不散,鲜味尽在。 今天叶云生忽然就想奢侈一回,他把螃蟹一只只取出来,脱壳,对半切开,然后热油,经葱花,再浇于其上,发出滋滋声响。 这还是青青教他的做法。 论到吃蟹,还是江南那儿的人更懂一些。 其实,若不是信义盟众人都在长安,他在那一年与阿谭成亲之后,是打算去江南久居的。 蒸笼的热气还未完全飘散,白茫茫的雾气,像极了秋后的阳澄湖上的淼淼烟云。 小舟在湖面上缓缓浮动,风微微,水无浪,搁在舟上的酒案,大如手掌的蟹,还有倒在杯子里的女儿红。 不论是他还是青青,都不怎么说话。 就像诗人在极美的所在,也总默默无言。 因为诗章天成,早在风物之间,言语能及,不过十万万之一。 此时此地,不言语,才能感受到那动人至极的绝句。 叶云生看了眼碟子里的醋,有些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放下去的蒜末,他端着满满一大盆的清蒸蟹,走到院子里,阿雨和江瘦花已坐在了桌边。 盐水豆角,茴香菜根,红烧鸡爪,三样小菜搭配。 叶云生喝着酒,看阿雨吃蟹,江瘦花帮她拆壳。吃些豆角,菜根,莫名地就想起昨日晚上,青青说的话儿。 “阿生,这次要拖你回江湖了,你心里会不会怨我?” “去岁我回小神山,入山门,拜过师父,已是重回江湖了。” “我知此事,但我现在看你,这样平静的生活,你是喜欢的,也舍不得。” “我只是不知道,我回到江湖中去,该做些什么。对于这个江湖啊,我好像不再需要些什么了……还记得年少时,从小神山下来,心里的那份憧憬与野心。现在看来,却是如此天真。似乎那些想要的,原来在小神山上,就能得到呢。是啊,我现在剑法成了,又是上清派真传弟子,有无法无天这样的兄弟,别人瞧我,也是要高看一眼的人物……终归我曾经在里面失意颓丧过,我忘不了那些痛苦,那些悲伤,那些无奈。” “你在害怕?” “确实,我怕。” 阿雨已经吃了三只螃蟹,停不下来了。当然了,螃蟹肉少,由着她吃。 叶云生现在想明白了,前边和阿雨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真正的听众,应是当初离开梨山的小阿生,而非阿雨。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杨柳青青(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第二日,看着阿雨和赵馀告别,行到门前,老管家又提着一只竹篮候在此处,他掀开长布,里面又是螃蟹。 送一次还好说,连着送,这里面就有说道了,他便问管家,员外可是有事需要叶某效劳。 老管家连说没有,笑着送父女两人出了赵府。 人家不愿说,他便不多想,与阿雨回家,将螃蟹如昨日一般做法,唯留了两只,打算明日早上煮粥喝。 “我们可不可以在江湖中,一直这样,潇潇洒洒,自由自在?” 湖水和夜色一样的深沉,晚风吹拂,浪花拍舟,安静的水声与青青的话音合在一起,竟如此温柔。 “当然了,不是一直都是如此吗?”他躺在舟上,目光散落在漫无边际的黑色的夜空,青青望着他的双眸,发现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是否他根本就不在意夜空里的月亮与星辰,那些绚丽浪漫的光芒,而只沉浸在深邃的黑暗里。 像是,寂寞夜空中的一朵云。 “以前是这样,或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但自从你学了无用剑法,就好像套上了一层束缚——笑,力不从心;玩,心不在焉。” “不管是在江湖还是在别处,做人都不可能永远潇潇洒洒,自由自在的呀。”他将杯子里的酒倒进嘴里。 “我不这样认为。”她抚摸着身子下边这个忧郁男人的脸庞,“以前可以,往后为什么不行?” 他放下酒杯,搂住她,平静地说:“因为人的烦恼,总是越来越多啊。” 今晚的夜风,已经有了秋天的气息,凉爽,干净,带着让人莫名其妙多愁善感的玄妙法力。 吃了饭,又听着江瘦花给阿雨讲了两个佛家故事,看着阿雨洗漱,到后边的屋子里睡觉,他回到院子里,将腿搁在凳子上,背后靠着椅子,闭上双眼,听着风里的呢喃。 可以说之前的半年时光里,多是平静安宁的,现在这样的焦躁与心绪不宁,倒是从未有过,一时难以不适应。 边上有人徐徐走来。 他没有睁开双眼,说:“好像这些日子,都没有见你穿过那双木屐。” “以后在家里我都不会穿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你老是看我的脚。” 听了这个答案,他就沉默了,因为后边的话不好说,比方,你说她的脚美,她会问,她的脸不美?你肯定说美,然后她就会说,那你还盯着脚看? 与其之后无语沉默,还不如在开始就不要说话。 可他又不想她再问别的,例如昨日的问题,事实上,他自己也回答不了。 若是换成青青,就一定不会问,因为青青比他还要了解叶云生…… 正思索的时候,他睁开双眼,与江瘦花几乎一同向某个地方望去。 然后,又再收回视线,与方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而那个地方,是隔间的一户人家的屋顶。在他们收回视线的同时,忽然出现一个黑衣人,伏在屋顶,向他们这边的院子里张望。 “我去看着阿雨。” “好,近来要辛苦你了。” 他仍躺着,听着江瘦花渐行渐远,心里暗暗地说:“终于来了。” ………… 那屋顶上的黑衣人耐心极好,伏在原处一动不动,便如一块石头。 叶云生闲坐了片刻,就去柴房里拿酒来喝。 就着几碟剩菜。 直到快三更天的时候,剩菜都吃完了,酒也喝了两坛。 他似乎有些迷迷糊糊,摇晃着站起来,进柴房,一会儿又出来了,嘀嘀咕咕地说:“晦气,没有酒了。喝的正过瘾呢,这可如何是好?罢了,打点酒,呃,去。” 走出院子,随手将门合了,提着一只空空的酒坛子,跌跌撞撞地走在巷子里,快要到巷口的时候,在他身后的一处墙面后边跃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他丝毫没有防备,被这人在后脖上打了一记,顿时跌倒在地上,手里的酒坛子也摔成了几瓣儿。 小巷两边的墙后陆续跃出十几名年轻男女,另有几名男子从巷口外边的福康街走了进来,一群人围在一起。 “就这样?” “不然呢?武艺好就不会被暗算了?” “别废话了,让我砍下他的脑袋,给兄弟姐妹报仇!” “等等,你忘了红大娘的吩咐?” “红大娘只说带他回去,可没有说过要活的还是死的。” “你这边刀子下得痛快,叫我们回去如何交代?” “是啊,别把一桩好买卖干得最后赔了,叫大伙儿一起受了责罚!” 这些人七嘴八舌一阵争吵,最后还是以大部分人的意见为主,将叶云生活着带回去。 当下用牛筋绳绑手绑脚,并把布罩子套住他的头,再叫一人扛在身上,其中三人先行离去。 另有十余人留在巷子里,其中两人正在交谈。 “屋子里还有一个小娘子,与一个女娃。” “小娘子会武艺吗?” “看着像是有武艺的。” “那女娃呢?” “六七岁的年纪,是人间无用的女儿。” “行,小娘子和女娃都带走。大的给兄弟们,小的先安排到勾栏里,等红大娘吩咐。” “大伙儿动静小些,这些日子城里都在找咱们。” 这些都是戏班中武艺较高之人,心想对付一个小娘子,还不是手到擒来,也没有多少小心谨慎,大剌剌地跃进叶云生院子里,向后边的屋子摸去。 还没有来到屋子边上,就见前边的门被推开,一名白衣女子走了出来,脚上一双木屐,白绳带,圆头,梨花木,赤脚踩在上面,落地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儿。 她一头短发,五官精致而绝美,在夜色下,更为柔美清艳,便如仙子下到凡间,从屋子里出来迎接众人一般。 这一些人都是戏班里的,不是优伶就是娼女,本就模样不俗,其中的几名女子往日里甚至觉得天下女子,艳美者也不过是比自己高出一些罢了。可见了这名女子,顿时有种野鸭碰到凤凰,小白花远眺牡丹,荷塘仰望月色的错落之感,不由自主生出自卑的心理而移开了目光。 男人们从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欣喜——戏班在江湖中出名的是隐秘,对于武艺和势力,则谈不上多么出众,但有一点,别个都是不如的。 那就是男女之事,其中方法,种类,手段,可说是天下少有——也是,做这门生意的,天天就在研究这些,别个又如何能与之比较呢? 所以,只要把这位仙子带回去,就能叫她尝到仙亦眷凡尘的滋味…… 三名男子一言不发地冲了过去,也没有动兵器,想好好地将她擒下。 当然了,如果他们知道,这位微笑着,笑得清清淡淡的仙子,连右眼角挂着的小小的泪痣都美得绝了人间的气息、别了俗世的烦扰;这样的一位仙子,就是江湖上的几位传奇之一的燕归来,怕是他们就不会有如此想法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杨柳青青(1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只因去年魏显指派徐青和冯暨北带了一众打手到刘文聪府上,抢夺密信,并杀人灭口。在这一件事里,作为刘家二郎遗孀的江瘦花,未能阻止对方,而且自己想报仇,还被设计打成重伤,险些命丧其中。 后来回到叶云生家里,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可她却对这事刻骨铭心,对一身本事,也不再如以往那样,不甚重视。 这半年里,她无论轻功还是剑法,都有精进,虽不如叶云生一朝悟道,以无为而无所不为这般夸张,但也今非昔比。 见三人冲到近前,逐不发一言,抽出腰间软剑,横里一扫,顿时将三人切得肠穿肚烂,不等后面的人反应过来,身影掠去,速度之快简直连目光都难以跟上。 但见她白衣飘飘,在人群中闪来闪去,不让十余人的兵器及身,也不给机会挡架,手里的软剑抽抹之间,尽是对方的空隙。 这些人,原本是长安一带戏班中武艺最好的,但被她冲到近处,轻功身法挪移之间,连她人影都捕捉不到,一时间但见身边同伴连续中剑倒下,而白色身影飞快地在四周闪动,剑光带着血水四溅。 其中有人知道不妥,要跃出院子,她也不放过,一个纵身就追到了对方身后,还有人趁机冲进屋子想拿住阿雨要挟,可进到屋子里,却不见小丫头的身影。 江瘦花理也不理进屋之人,想逃的先杀死,回来的时候只有四个男子还在原处,除了屋子里的一名女子,别的都已倒在了她的剑下。 这四名男子知道敌不过,扔暗器的扔暗器,丢毒砂的丢毒砂,就见一大片乱七八糟的玩意飞射出来。 江瘦花一个闪身跃到屋顶上,再抹身站在墙沿,再跃到这四人身后,几个纵跃便躲开了暗器毒砂,等四人全部丢完了,她再欺身上前,唰唰唰唰四剑,干脆利落地了结性命。 这时候,只有那名冲进屋子的女子,还未出来,进到叶云生家中的戏班之人,即便还能喘息的,也躺在地上,差不多就是在等死罢了。 江瘦花扫视了一圈,确保无人能够离开,这才提着软剑,走进屋子。 戏班的这名女子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地在翻箱倒柜,连床都搬开了大半,见江瘦花进到屋内,不由得泪流满面,“那女娃被你藏到了何处,这里是不是有暗窖?你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江瘦花看这名女子二十不到的年纪,甚是青春靓丽。头上盘髻戴着珠钗,一身蓝红相间的衣裙,露着小腿,脚上穿着金丝绣花的云头履,正是一身美好年华的装扮。 若是过来拼命,她还能痛下杀手,可现在哭着求饶,却叫她犹豫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名女子见她站在门边,没有痛下杀手,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小,知道她心软了,顿时哭得更为厉害,又缩着身子害怕惶恐,要骗她放过小命。 既然知道了对方本领高强,哪里还有硬拼的道理? 逢场作戏对于此等烟花女子来说,本就是安身立命的手段。 这名女子年纪不大,但心肠歹毒,打定了主意,只要能逃得出去,回去定要叫上更多的同伴,无论是下药还是暗算,总要叫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瘦花不知面前梨花带雨的女子心里转着怎样阴暗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让开了门前的位置。 这名女子强忍心里的喜悦,走到门外,还觉得意犹未尽,与江瘦花说道:“姐姐不亏是礼佛之人,小妹回去之后,定当重新做人,安分守己。” 佛祖慈悲为怀,却为何叫刘家的爹爹与大哥,这等好人惨遭毒手呢。 哪怕是从来与人无争的嫂嫂,还有大哥的孩子,不过才十一岁…… 那天叶云生给师弟帮忙,从北邙山回来,到东市来找,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因为,偌大的长安,只有叶云生这里,有人相伴…… 知道他一定会感动,一定会喜欢,真见着了,其实心里也是愉悦充实的——原来真心地为一个人去付出,去改变,自己心里同样能够收获满足。 是啊,那天被他剥了衣服,捉到浴桶里。 心里又是冲动,又是害怕。 因为喜欢与他贴在一起的温暖与快乐,但又害怕他肆无忌惮占有自己的身子。 ——按理说,这半年相处,总不明不白地睡在一起,也该给一个名分的呀。 可他没有,似乎他对于拜堂成亲,心底里有着一份莫名的恐惧。 不愿提,不愿想,甚至一些隐晦的示意的时候,他就会一脸颓丧,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独自躲避。 被他搂在怀里的时候,就忍不住会想,算了,没有名分也无关紧要了,你需要我,我需要你,一起过日子就行。 他总是会胡思乱想,在这样的事情之后,居然才问,这两天有没有人来找麻烦。 他离开的时候专门说过,那天晚上戏班与散门的乱打一气,他也杀了不少人。 散门一时间不会找来,但戏班就在长安,还有人活着逃走了,定会来探个虚实,甚至直接出手,反正一定要看好阿雨,至于别的,都不重要。 当时也不知道对方真的找上门来,该如何处理。 一边喘息,一边就问。 他听了就笑。 “你可是燕归来,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吗?” 是啊。 歹人都冲进家里了,还要问如何处理吗? 江瘦花身子靠着门框,那名女子已经翻过院墙,这个时候,大概正在小巷里奔跑。 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与叶云生在一起时间久了,染上了他胡思乱想的习惯。 黑色的夜里,一棵如同亲人一般的梅树在昏暗寂静的光影里,梅花稀稀落落,不缤纷,但朵朵幽香,朵朵清绝,朵朵傲然。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就在梅树边上,里面蒲团上边跪着一名女子,在女子身前,香案上的观世音菩萨默默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人间沧桑,悲欢离苦。她嘴里低声地念着:“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地上十余个尸体,还活着的一名年轻男子,睁着双眼望着夜空,血沫一点点地从他嘴里流出来。他的肺被刺穿了,已到了难以呼吸的地步,恍恍惚惚间,听见有女子在轻轻地吟咏。 也不知是不是在死亡前出现了幻觉,他觉得在这阵吟咏声里,竟有苦寒孤寂的梅花香气,而在气息中偏又带着一丝人间眷恋的温暖。 干净的夜空中,在他的眼里,忽然划过一道白衣身影。 她宛似在空中凌空虚渡,在长安城的高处,飘然如仙。 只片刻,就追到了那名女子身后。 她的轻功太过高明,女子居然没有察觉,被她来到近处,一剑划过脖子,一颗大好头颅便飞了出去。 她一刻不停,再又赶了回去,对一地尸体视若无睹,进到屋子里,在一处地上摸出一条细链,用力一拽,便打开了暗门,露出了下边的地窖。 阿雨还躲在下面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杨柳青青(1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靠近东市的长街,一人扛着叶云生,另有两名同伴在左右跟随。 这三人一路行至城东的一处墙根,其中一人吹了两声口哨,过了片刻,上头垂下来一条麻绳,绳上每隔半个人高的距离即绑着粗大的绳结,节节向上,人在其上攀爬,十分方便。 他们陆续攀到城头,在上边的两名值守也不点灯,黑乎乎地等着,借着月色,接过对方递上来的银钱,瞧了瞧,给得多了些,当下利索地收起麻绳,从靠着城外的墙头放了下去。 出了长安城,一路夜行,这三人不声不响地跑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村子,寻至一户毫不起眼的人家,一人上前叫门。 门打开,迎面是个老妇,穿着农户寻常衣衫,鸡皮鹤发,佝偻身子,让三人进来,领着往里走去。 这户农家小院进门边上是一处鸡窝,夜里安静,听不见声响,往里走不到十步就见右手边有四间猪圈,臭气熏天。 路过一口水井,头上一片葡萄架,桌椅露天搁着未曾收拾,桌面上残羹剩饭,一只看家的狗趴在桌子下边舔着一根骨头。 两座屋子并肩立着,其中一处亮着灯,老妇推门而入,等三人入内,再合上门。 屋内有一名中年女子,坐在椅子上,后脑勺靠着椅背,仰面朝天,门关上之后,屋内一时间悄然,几人都听见这女子沉闷的呼噜声。 老妇人走到她身边劈手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将她打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举着拳头,一见是老妇人,便马上讪讪地放了下来,喊了声,“姥姥。” 看似庄稼人的老妇在边上一张凳子上坐了,也不言语。 中年女子这张脸与老妇人有些相似之处,长的如同男子,浓眉、小眼、大鼻、阔口,满是风霜,一看就是常年辛劳之人。 扛着叶云生的男子将人丢在地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对她笑道:“猪娘,幸不辱命,兄弟们把人间无用给带来了。” 被叫做猪娘的女子过来蹲下,然后抓着叶云生的发髻,将他的脑袋提起来,对着他的脸,仔细打量……再检查了一下手脚之上的牛筋绳,道:“这么大的酒味,他怎地喝多了?” “谁知道呢,就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闷酒,把酒都喝光了,还要出去买酒呢,被老陈兄在后边来了一下。这人间无用,真的杀了九难还有谢鼎等人?怎么感觉稀松平常呢?” “不管如何,他现今落在我们手里,稍后叫他醒来,问过便知。” “小徐,去边上柴房里,将那位好汉爷带过来。” “好嘞。”另一名年轻男子走出门去,来到隔间的屋内,一会儿就拉扯着一名黑衣男子回来。 这黑衣男子满脸萎顿,可眉眼间却依然透着一份桀骜不驯,他脸上、身上多有血迹,显然被人打过。 那先前扛着叶云生的男子问道:“现在去见红大娘吗?” 猪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回头去看姥姥。 老妇人冲她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路过躺在地上的叶云生,伸脚在他天突,膻中,章门各踢了一下。 猪娘年纪有三十多将近四十,可神情表现却十分孩子气,嘴里嘀咕着,“不用这么小心吧,都被牛筋绳给绑住了。” 话刚说完,就见前边的老妇人头也不回,反手一个巴掌拍在她的脑袋上边,打得她抱头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 三名一路赶来的戏班之人却像是司空见惯,毫不奇怪,一刻不停地带着地上的叶云生与那黑衣男子,跟着老妇人走出屋子。 这个村子,从上望下去,如同一个“井”字。四周的田野与东西两座小山坡将村子划开,两条宽敞的土道相互交叉,沿着土道建造的屋院,面对面隔着道儿延伸开去,一户户人家都挨在一起。 唯有最靠近中间的位置,是一片池塘,沿着池塘建有一个“口”字型的院落,连接在一起,青瓦石墙,沿街铺满了长条石板,尚算干净规整。 众人沿着池塘边行走,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门敞开着,姥姥当先走了进去,里面是极大的一处院子,空荡荡的,未有摆设,进去三面屋子,俱都合紧了门。 姥姥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就见边上一屋推开门,里面三名眉清目秀的男子,作书生打扮,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与姥姥行礼,然后引进屋子。 屋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一件摆设也没有。其中一个书生伸手在墙上拍了一记,这面石墙居然翻了过来,露出一个可容两人并肩的通道来。 这时,被绑住双手,穴道受制的黑衣男子嗓音嘶哑地说道:“你们这些卑鄙小人,要带我去哪里?” “怎么,怕了?”猪娘在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屁股,惹得这受困的汉子猛地挣扎起来。 姥姥却不打猪娘了,一脚踢在黑衣男子的肋下,他顿时浑身一软,瘫了下来。害的边上两名男子连忙架住他的胳膊,拖着继续前行。 黑衣男子要穴上挨了一脚,这老妇人的功力稀奇古怪,劲力入体,好似一把铲子,铲得他经脉剧痛,体内气血不畅,内息受阻,身子上下都失去了知觉。 余下时间,他只能看着前方黑黝黝的通道,暗想这里是什么地方。 原来这些院落连接在一起,几间屋子好似并在一起,其实中间隔着一些空隙,建了不为人知的暗道,走了约莫百步,已到了一处三十丈见方的密室。 这密室四周其实是几户人家的屋子,外边看不出究竟,但里面均留了些余地,隔着石墙,里面建有密室,不从暗道进来,绝难发现。 此时,密室内光线大亮,四周墙上点着油灯,中间还有两架烛火,最里面的墙边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木床。 这床上有一名女子侧身躺着,床帏掀开,未置屏风,直对着入门的地方,进去就能看见。只不过稍有距离,看不清楚床上的女子是何模样。 几人渐走渐近,黑衣男子运不了内力,只等靠近了,才看清那躺在床上的女子闭着双眼,一只素手撑着脑袋,长发披散,身上一件红纱薄裙,里面月白色的肚兜若隐若现。 她的皮肤雪白,面容姣好,身子丰满。只侧身躺在那儿,就给人无限遐想,妖艳绝伦。 第一百七十章 杨柳青青(1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其实,在这间密室内,并非只有这名女子一人。 在她所躺着的床上,就有一个男子,只不过不甚起眼地躺在床尾,横着身子,像个软垫,搁在她的一条腿下边。 她光着脚,无论是脚背上,还是趾甲片儿,都是十分正常的肉色,自然,偏又动人。 她一条腿搁在那男子身上,另一条则曲着,这时撇出来,伸出床沿。 然后,黑衣男子就见到了床边躺着的几名男女,年轻秀美,模样俊俏。其中一个男子正好在她的脚下,她就像踩着软垫,一点点挪动,慢慢地坐起身子。 这时候,密室两边的一排油灯,竟然向中间飘忽过来。把黑衣男子看得呆住了,等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一些穿着夜行衣的男男女女,手持油灯,徐徐走到中间,在床两边站立。 那床上的红纱薄裙女子,伸了个懒腰,腰线柔美,也许是光火近了,她的脸有些红意,面容也清晰了许多。 她并不年轻,甚至可以说是上了些岁数,黑衣男子心里猜测约莫在四十左右。她脸上的皱纹不多,但深刻,仿佛岁月这把刀,在她身上格外的用力,不留情面。 可她又属于天生丽质这一类,即便额头、眼角有深深的皱纹,但五官却十分精致,柳叶眉的眉梢高挑,双眼妩媚多情,尤其是嘴角上翘,如弯弯的月亮,给人亲切开朗的好感。 她似乎很喜欢搁着腿,即便坐在了床沿,依旧将腿放在两名男子肩头,高高翘着。在黑衣男子眼中,便是脚掌对着自己,他不喜欢这样,撇过头去不看,尽管印象里,这一双脚掌好像非常柔软,细腻,不像四十左右的女人的脚。 “阁下近来杀了我们戏班不少兄弟姐妹,是专门来寻仇的?” “不错,你们手段卑鄙,残害无辜,连普通百姓都不放过,为了银钱,什么都做,我岂能放任不管?本打算将戏班除了,可惜中了你们这些妖人的暗算,不能替冤死之人伸张正义!” “戏班为非作歹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说除就能除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过是个喜好行侠仗义的无名小卒。” “好个行侠仗义的无名小卒,死到临头,也不愿留下名来?” 他冷哼一声,不再理她。 她笑着说道:“戏班以我为首,大家都唤我红大娘,你既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连名号都不想提,想来是觉得虚名而已,并不在意,我也不强求了。不过,最后还有个问题,你身边这名男子,可是你的同伴?” 黑衣男子心里恍然,别看红大娘问得如此轻描淡写,想必真正担心的才是这个——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来寻麻烦。 江湖上的独行侠无牵无挂,死便死了,但要是有一伙人一起找来,杀一个两个并不能解决问题,问出同伴才是紧要之事。 其实,他若是贪生怕死之人,哪怕没有同伙,也该编造一些,用来换取时间,即便苟延残喘。 可他还是摇了摇头,男子汉大丈夫,视生死为无物。 “我根本不认识他。” “你不怕死,他就不一定了。”红大娘看向老妇,说:“姥姥,叫醒他,若他也说不认识这位好汉,那就只能请好汉到阴曹地府去行侠仗义了。” 黑衣男子冷笑了一声。 老妇走了过来,两名男子架着叶云生,将他立了起来,他仍然是昏迷的状态,垂着脑袋。老妇走到近前,飞快地抬腿在他身上踢了三脚,看也不看便退了开去。 众人一起等待,原本以为马上就要醒转,可等了片刻,一点动静也没有。 老妇不由得露出奇怪的神色,又走近来,这回不用脚了,改成挥掌击打,连拍数下,等了会儿,还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猪娘在一旁叫道:“我去打盆水来!” 老妇怒道:“刺激要穴都还醒不过来,水又能做什么?” “酒喝多了。泼醒他呀!” 老妇骂道:“你去吧,不长脑子,甩两巴掌不比水管用?” 猪娘还真去了,老妇好悬没有被气晕过去,定了定神,正要冲着叶云生打上几下,边上黑衣男子怒不可遏,骂道:“你这个丑陋的阎王不留的老妖婆,对个醉汉下手算什么本事,拳脚上还有劲儿放着,来,冲我来!” 红大娘合掌笑道:“还说不识,既然不是同伴,好汉着急什么?” “爷爷我看不过去,不行吗?” 吵闹之间,猪娘拎着一盆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满脸兴奋,嚷道:“水来了水来了,都让让!” 说着就要往外泼向叶云生。 “等下!” 猪娘停住脚步,左右打量,“谁叫我等下的?” “我啊。”叶云生抬起头,看着猪娘。“这一盆水上脸,却是要我如何见人呢?” “哎呀,你可是醒了!姥姥,你瞧,我说管用吧!”猪娘说话间就将水盆低下,再向外一抖,将里面的水都泼了出去。 泼到哪里,当然是叶云生身上了。 只见一大盆水哗啦冲到他的身前,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四溅开去,大部分都反到了猪娘身上,把她衣服弄得湿了大片。 随着水被挡开,两名架着叶云生的男子也像是喝醉了酒,两腿发软地向两边走了几步,然后趴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老妇一见不好,猱身而上,连出数掌。 只这几息之间的工夫,被牛筋绳绑住手脚的叶云生曲了曲身子,耸了耸肩,在他身边不远的黑衣男子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势扑面而来。 “啪啪!” 那手指粗细的牛筋绳发出了绷裂声响。 黑衣男子看得瞠目结舌,换成他,手腕磨断都别想挣断这样粗细的牛筋绳! 看这人却是毫不费力,眨眼间就凭借内力绷断开来! 这是何等高强绝顶的内功修为! 之前分明是昏睡中挨打也不知的醉汉,一转眼就成了绝世高手? 别说是他,就是周围这些戏班之人,也想不明白。 叶云生哪里管别人如何想法,他直接与老妇对了数掌,明光照神守一经运用,罡风四起,将这位老妇打得横飞出去,一时半会站不起身来。 猪娘在他面前,一身的水,还在转动脑筋,见到老妇躺在地上惨然吐血,也不跟他动手,跑过去抱住老妇,伤心地叫唤并哭了出来。 周围的戏班之人正要围上去,他已经一闪而过,笔直地跃到了床前,凌空转身,屈膝,收腿,坐到了床上,两条腿正好搁在两名女子身上,这两女子跪在床前,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上就被压住了,怎么使劲都起不了身,身不由己的俯首跪得更低了许多。 按理说,作为戏班之首的红大娘武艺不会差到哪里去,可她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叶云生冲到床边,接着坐在了身旁,她仍是一点动作也没有。 直到叶云生伸展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身,她才转过脸,双眼好奇地看着对方,却是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杨柳青青(1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阁下有这一身本事,何苦还要如此委屈自己,今晚所为未免也太过荒唐了些!”红大娘说的也没错,哪一个江湖中的高手,会装作被人打晕了,一路像个麻袋叫人扛着,还被丢在地上,还让人在大穴上给踢几脚,打个几掌? “在下甚是讨厌麻烦之事,你们戏班又特别难找,唯有出此下策,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这话既说的通,又说不通,你人都到了地方,这样的密室都进来了,戏班的当家也见着了,还装什么呢?要不是猪娘一盆水泼过来,怕是你还要装下去呢!红大娘知道事情没有如此简单,不过她也沉得住气,尤其是被叶云生欺近到了身边,居然一点反抗的意图都没有。 “戏班可是有得罪阁下的地方,奴家可以向你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既然让我找到了地方,又遇见了你这位戏班当家,总要把麻烦给解决了才行。” 叶云生已经表明这件事情不能善了,他好不容易潜入进来,装了一路昏迷的醉汉被丢来扛去,还要挨个几下子,若不是明光照神守被他练出了境地,可能在老妇那狠毒的三脚之后,就变成假戏真做了。仅仅用红大娘的赔罪,换这一场苦头罪受,也未免太不值了一些。 另外他对于红大娘的表现,似乎并不奇怪,戏班如此隐秘,在江湖上恶事做了不少,可到现在还好好的,没被人给灭掉,当家之人有这般冷静的表现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换句话说,在江湖上混的,天天不是你算计我,就是我算计你,身边随便哪个都有可能给你来一杯毒茶,或在你背后射几把飞刀……没有这点本事,你怎么在一群心狠手辣的歹人之中坐稳位置? “哦……你想如何解决?”红大娘被他揽着腰身,却不见一丝紧张的神色,言语间清幽暧昧。这位戏班当家确实不凡,她正试图改变两人之间对立紧张的气氛。 只见她的身子随着言语,缓缓的,幅度极小地开始扭动,好像渴望缠绵而又羞涩的小娘子。 近距离瞧着,其实她的肌肤极好,雪白细嫩,叶云生搭在她腰上的手背蹭着对方的臂弯,感到一片冰凉。 若是不谙男女之事的少年郎,这时候会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可叶云生不过是笑了一笑,保持着沉默,对红大娘的问题没有回答。 尽管他沉默不语,但其中的意思却已表明了,相信她也懂。 红大娘也是笑吟吟的,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要说我这村子里,戏班所属不过五六十人,换你家中的娇妻与千金,似乎还是你赚了。” 叶云生将她的手抓着,一根根手指玩弄过去,漫不经心地说:“我既然敢让你们带来,家中大小又怎会没有安排?” 红大娘一把将手抽了回去,冷冷地说道:“我可以把戏班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你。” “我不缺银子。” “戏班里的女子,各个貌美如花,你尽管挑。” “我谁也不要,只要你。” “那你就是戏班当家的了。”红大娘冲着周围的手下一挥手,“来,喊当家的!” “属下拜见大当家!”戏班的人,论武艺不敢与天下人争雄,但要说作戏,那还真是不怕叫嚣,谁来都可以! 叶云生大笑了起来,他之前能骗过这些人,靠得并不是多么高明的演技,细究根本,若没有深厚绝顶的内功,没有丰富的江湖阅历,怎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就给混了进来?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跟这些人比较演技。 之前还坐在床边,搂着红大娘的叶云生骤忽来到一名跪拜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男子身前,手掌做剑,劈在这男子肩颈上边,再将他拿在手里的长剑抽出剑鞘,退回去的时候抹出一道冷冷的剑光。 好似只是眨眼的工夫,叶云生又坐在了床边,搂住了红大娘。 好些戏班之人听到动静,从跪拜伏身抬起头看,他似乎一直坐在那儿,只有身边的一名同伴,双手捂着脖子,脸上满是惊慌恐惧的神色——血从这人的双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再看叶云生,才发现他手里多了一柄长剑,剑锋还染着暗淡的红色的血。 红大娘深吸一口气,靠在叶云生怀里,一只手又摸向他的脸。 可这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很自然地摸上去,而是停在空中,距离叶云生的脸,相距一指的距离。 叶云生都能闻到她手上的香味,他毫不在乎地看着她,“瞧你风情万种的样子,这一身红纱,略煞风景,不如干脆脱了去。” 她看着他手里的长剑,正滴着血,自己这一只手再往前移动一指的距离,就能触到他的脸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已经确定了就算再继续往前,这只手也触碰不到他。 “好呀。”她又开始露出迷人的笑容,手指挑起肩襟,脱了一只袖子去,露出光溜溜的小香肩和胳膊。 这时候有人忍不住冲动而举起了手里的小短刀,一边喊着:“看我杀了你这同伙,给小徐报仇!” 红大娘眼角一抖,可并未阻止,事实上,即便她出声阻止,也没有任何用处。 因为叶云生比风更快地来到了这人面前,挥剑,斩断了他举起小短刀的手臂,再挥剑,斩断了他的脖子,切断了一大半,这人还依着惯性向黑衣男子冲去,然后摔倒在了浑身无力勉强站着的黑衣男子脚边,血溅了一腿。 黑衣男子边上的人都退了开去,捧着油灯穿着夜行衣的那些人也退到了两边墙角,仿佛两排油灯飘忽着回到了原本墙上的位置。 叶云生在黑衣男子身上拍了两下,纯正无比的道家内息涌入进去,在经脉中游走,黑衣男子顿时感到穴道已被解开!身上的无力与痛楚好了许多,自身的内劲也开始蠢蠢欲动。 再看向叶云生,正要说句多谢,却发现他又回到了床边,似乎很舍不得红大娘。 这时候的红大娘,接着脱了另半边的肩襟,缓缓地将薄裙一点一点,从臀到腿,再到脚尖,慢慢地褪去。 像一条柔软光滑,冰凉冷漠,让人好奇,而又剧毒无比的银环蛇! 她的双眼瞧着叶云生,居然让他心里暗暗发毛,似乎比起他一言不合夺剑杀人,红大娘只不过脱去了一件红纱薄裙,在这简简单单的举动里,竟藏着更为凶煞冷厉的威势。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杨柳青青(1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要说在场之人,除了叶云生和红大娘,再没有谁能够体会他们两人之间焦灼的争锋,黑衣男子甚至在心里暗暗地说,你武功那么高,还费个什么劲,直接把红大娘这个当家给杀了,再把这里的人都清除干净,为那些无辜惨死的人讨回公道。 可叶云生似乎另有打算,杀了两个人之后,将红大娘搂得更紧了一些,也不怕她偷袭暗算。 而红大娘则更有意思,她一脚踢开床边跪着的男子,将双腿搁在叶云生腿上,一张脸几乎都贴在了他的胸上。 两人抱在一起的姿势十分暧昧,红大娘几乎坐在了叶云生腿上,被他搂在怀里,但是如此一来,除非他将怀里的红大娘给丢开,不然再要来去如风的像方才一样杀人,已是无法做到了。 “之前那位老人家赏了我三脚,使的,像是‘勾漏脚’。” “怎会,她那不入流的三脚猫功夫,都是到处偷学来的。” “还有后边解穴的掌法,与‘飞龙掌’极其相似。” “我这里是戏班,不是酒池肉林。” “知道你们是戏班的,不过有一两个酒池肉林的人,也不奇怪。” “我们与酒池肉林的关系,可谈不上友好。而且就算我想跟他们攀上交情,人家也瞧不上。” “这倒是。”叶云生根本不与她争辩,只徐徐说道:“若用恶的大小来划分,你们戏班是小恶,酒池肉林便是大恶,恶到了极处,反倒像是正道了。” 他好似被自己给逗乐了,笑了起来,低头嗅着她发间的香味,问道:“这里面不能去仔细思量,因为越想就越可笑。” “怎么,你是要与我讨论善恶的关系?跟我这个戏班当家说恶?你还是与那位少侠说吧,他肯定乐意谈这些。至于我,还有我这些手下……方才那两个兄弟,像猪狗似的被你割开脖子;你瞧,血都放光了……恶,对我们来说又算什么呢?” 她一动不动,任由他从头上,闻到了脸颊边上,再到颈部,最后在肩窝里,深深地,像要把气息从她的肌肤下面,从骨头里边给一点一点吸扯出来。 “哐当。”他甚至丢开了剑,左手搂着她的腰,空出来的右手摸到了她的脚上。她双腿搁在他的腿上,一双手就在他的右手边上,位置恰到好处,就像伸过去叫他把玩似的。 她极怕痒,脚刚一被他触碰到,便猛地一缩,脸上的神情也僵硬顿住。 “都是活得如同猪狗一般,哪里顾得上善恶。人都说狗最忠诚,可若是人不喂狗吃肉,不陪狗玩耍,天天打它骂它饿它,它还会忠诚吗?谁养它它跟谁好,会因主人是个大恶人而不亲近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两只娇小的脚并在一起,向内,脚掌贴着脚掌。 任何人做这样的动作,腿都会分开。 她也不例外。 叶云生笑着将手向上移动,沿着脚踝,小腿,小腿肚,腿弯…… 她却反而笑了起来,笑的妩媚极了,“奴家曾经也是洛阳万花楼有名的歌姬,来听奴家唱歌的英雄好汉,才子贵人络绎不绝。三郎若是不介意奴家朱颜辞色,岁月留痕,比不过那些青春靓丽的小娘子,便让奴家日日在身边伺候,如何?” 叶云生笑着问:“也曾去过万花楼,流连忘返,但怎么没有见过红娘呢?善歌?能否歌一曲天上人间叫我听听?” “奴家的歌呀,只有三郎独自一人才能听到。” 两人都笑了起来。 边上的人,连黑衣男子都撇过脸去。 除了他们两人,在场所有人心里只有大大的三个字:“不要脸!” “洛阳是好地方,酒池肉林的大盖坊,不就在洛阳吗?” “哎呀,怎么又提酒池肉林。” “好。那便不提,不过有一事,倒是真要向红娘请教。” 红大娘笑容渐敛,道:“三郎便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吧?” “近来长安许多小娘子被强人掳走,想来仔细去打听一番,外边更是不少,都说乃戏班所为,不知可有此事?” 红大娘面色正经地说道:“也不是刚入江湖的年轻人,我们戏班是怎么回事,你应知道……强掳小娘子这样的事情,我们做了,有什么好处?难道戏班缺年轻貌美的女子吗?” “整个长安,江湖各方都说是戏班所为,‘枳句来巢,空穴来风’,莫非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们?” 红大娘苦恼地说道:“近来这事害了班中多位兄弟的性命,我已经叫人全力去查,可惜找不到是谁散布的消息。” 叶云生将手垂下来,移动到了她的腿弯处,与搂住她腰身的手一起发力,将她横抱起来。 “既然你们也不知道,那我便不问了……红娘,你我相见恨晚,如此投缘……你便随我回去,伴我余生,这些江湖琐事,还是交给旁人吧!” 别听他说得动情醉人,可他脸上却是一派戏谑,真将红娘抱着,大步向外走去…… “别,放我下来!”红大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紧张起来,两条小腿不停摆动,可身子在他怀里,双手把持之下,内息涌动之间,压得她无法做出更大的动作。 “我们好好谈,戏班虽然未曾参与此事,但有些地方,我还是知道情况的。” “真的?”叶云生停下脚步,笑着问道。 “都出去!”红大娘满脸通红,对着周围的手下喊道。 之前被叶云生打飞的老妇还躺在地上,被猪娘搂着,当家的没有吩咐,再说叶云生一副瞧谁不顺眼就杀谁的样子,猪娘心里怕得要死,更不敢带着老妇走掉。这时听红大娘叫大伙儿出去,再看叶云生毫不理睬地走向大床,连忙将老妇背了起来,跑进了通道里。 叶云生将红大娘放在床边,这回与刚才不同,两人左右转了个面,可似乎又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红大娘还是半坐在他的腿上,整个人都靠在他的身上。 不过她不再将头垂下贴着他的胸口,而是搁在他的肩上,注视着他的侧脸。 “来,与我仔细说道说道。” 这处密室里,只有叶云生与红大娘,还剩下那黑衣男子,别的戏班之人,已全部都出去了。 这黑衣男子马上就要听到秘闻,心里也不觉得尴尬。 而两人仿佛都将他遗忘了似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彼此身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杨柳青青(1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近来长安诸多女子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人数越多,捕快,江湖人士都寻不到线索,其实我们也有找过,但一样不知是何人所为。” 红大娘慢慢地说着,叶云生亦是安静下来,手也搁在她的腰上,不再动作。 “就在半个月前,碰巧班里的一位小妹忽然消失不见,开始也没有人注意,后来遍寻不到,便有人想会不会是同一件事,与那些小娘子一样叫人掳走了。我知道后,派出班里的得力手下,在附近查找,这一找,竟然让我们发现了对方的行踪。” 叶云生问道:“整个长安的江湖人都在找,为什么偏偏被你们给找到了?” “我这位小妹,虽然年纪不到二十,不过她在九岁的时候就被家人卖到勾栏,端茶送水,十二岁入了戏班,开始学艺,十六岁就做到了引客,身手谈不上多么高明,但胜在为人机警,江湖经验丰富,且她长的稚嫩,不了解之人,很容易就被她的外表所迷惑。” “她留下了暗记?” “正是她寻机留下戏班的独门暗记,既让我们找到了踪影,又给了留心此事的江湖人线索,发现戏班与之有所牵连。也不知是哪个混蛋,还未查明之前,就开始散布消息,说这些都是我们戏班做的,着实可恶!” “这些人是何来历?” “具体是些什么人,她不知道,但听到一点,这些人似乎与何家有关。” “下三滥何家?” “江湖上,还有哪个何家?” “他们掳走这些小娘子,也不问其家人讨要赎金,却是要做什么呢?” “你可知道这天底下的勾栏瓦肆,其中的姐儿有多少?” “我又不是开勾栏做妓馆的,如何能够知道?” “要说世间女子,哪个舍得出卖身子,强颜作笑地去讨男子欢心,哪个愿意受人鄙夷,低三下四,做姐儿这种行当?要不就是自小便没了选择,要不就是命途坎坷,偃蹇无助……如今大宋国泰民安,舍得花钱的人多,勾栏里的生意也好,可里面的姐儿呢?却越来越少,不如乱战之世,孤苦女子走投无路,生意好而姐儿少,这些东家们就想尽办法去找。” 说到这里,哪里还能不明白,黑衣男子咬牙切齿地骂道:“狗东西,畜生!” 红大娘似乎心里也有怒意,冷笑道:“你与其骂这些人,不如将天底下的男子都骂个遍……若不是你们这些男子流连勾栏妓馆,一掷千金换春宵一刻,怎会有数之不尽的女子被迫从事这般低下的勾当?” “‘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冷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不欲繁碎。’东京开封都是如此,何况这天下诸城?” 叶云生一脸漠然,接着说道:“想来将这些掳去的小娘子一一卖进勾栏妓馆,成为卑贱娼女,其中必有大利;一来不用与其家人讨要赎金还人,在这过程中有失手被擒的风险。二来妓馆寓苑背后都有江湖势力,不愁人家找上门去,更不用担心这些小娘子逃离,走漏风声。” “可是,那些妓馆背后若是名门正派呢?他们不管吗?”黑衣男子不能理解,向叶云生追问。 “一买一卖,金钱来往自然成了买卖,即便那些妓馆背后是江湖中甚有名望,行事光明正大的门派,出钱买人的时候也不会去管对方送来的女子是何来历。书香门第的千金又如何?反正不过是找来做娼妓的。” 叶云生暗自叹息,又一脸沧桑地说:“就是真的有哪个不服管教,吃得住打,说出原委道明底细,你说这些妓馆里的管事会如何处理?不过是沉到湖里,挽着门派在江湖中的名声而已。” 红大娘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是否她也曾经在这些卑贱的勾当里挣扎,沉沦,忍受…… “两位,天底下的人谁管吃进嘴里的肉是从哪一头畜生身上割下来的?谁又会去问一问,这畜生是不是从何处偷来的,被宰杀时可曾流泪?”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红娘如此说,则有些过了,人与畜生如何相提并论!” 红大娘冷笑了一声,不与他争论,回到正题,“原本也有一些人掳走貌美年轻的女子私卖,或是转介穷苦人家的女子,但其数甚少,不值一提。而这一伙人却像是突然冒出来的,组织严密,行事谨慎,行踪隐秘,所作所为又肆无忌惮,已是十分可怖,不能小觑。可惜我们那一位小妹未能探到对方的底细。” “她已经逃出来了?” “若是她没有逃回来,我有如何能知道这些。” “可知道对方所在之处?” “这伙人将掳去的女子,都带到了一个叫‘兔舍’的地方。” “兔舍?我怎从未听过有这样一处地方。它在哪里?” 红大娘苦笑着说:“兔舍在哪里,我难以说明,那边地势复杂,没有去过的人,即便说了,也难以找到。” 黑衣男子一脸怀疑的神色望着她,说道:“怎可能说不明白?你就说在哪个地方,难道别人就找不着了?” 红大娘笑道:“那我与你说,戏班当家秘地便在长安城外二十余里,一处名叫红家村的村落之中,你能找到这里?” 黑衣男子顿时语塞。 叶云生拍了拍她,她的脊背又薄又软,十分合手。 “江湖中隐秘之地,即便与人说了也遍寻不到,实属平常。要不然邪魔外道早就被那些入到江湖里喜好行侠仗义之人给一遍遍地铲平了。” 这话说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落在红大娘耳中,便能听出其中的笑话之意,一时间笑得花枝乱颤,香腮在他嘴边厮磨,自生暧昧,心里爽快。 红大娘笑了会儿,才说道:“我看还是如此,我手下这一位小妹,武艺虽然平常了些,但胜在为人机警,且去过兔舍,让她带路前往,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 见叶云生同意,红大娘走下床,赤着双脚,悠悠地走入通道,显然是找人去了。 可见她走入通道,黑衣男子忽然面色一变,匆忙地对叶云生道:“可不能放她走了啊,她这一去,如何还能回来?” 叶云生拍了拍双腿,走到他身边,帮他解开手腕上的束缚,再运功贴掌在他腹部,内息在他经脉中游走,疏通堵塞其中的气机,平复郁结的暗伤。 片刻过后,黑衣男子呼出一口浊气,抱拳对他说道:“多谢兄台相救之恩,不过你这回可叫红大娘给骗了,戏班之人最能做戏,被你欺在身旁还不敢如何,现在出了这密室,肯定跑走啦!” 叶云生又坐回到了床上,笑着说:“不如我们打个赌,我赌她一定会回来。” 就在这句话说了之后,红大娘就出现在通道入口,走进了密室,身后跟随着一名年轻的女子。 叶云生一见这名女子,便露出会心一笑,说道:“嗨,浅浅,原来你也在这里吗?” “是啊,好巧呢!”浅浅弯了弯身子,笑容灿烂,如花一般。 第一百七十四章 杨柳青青(1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当红大娘带着浅浅回到密室,叶云生与戏班之间的合作,便正式开始了。 与浅浅约定了明日午时在长安东门汇合,一道出发前往兔舍,叶云生就告辞打算回去再睡上一觉,明天再做整理,并安排诸事。 这会儿他与黑衣男子从荒郊野外找到了官道,沿道而行,摸着方向来到了长安城外。 长安尽管残破,依然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城,从里面出来花钱就能办到,可是想从外边进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两人也没有夜行之物,赤手空拳废了半天劲才爬进城里。 闹了这么一路,不说早就在戏班里的黑衣男子,连叶云生都饥肠辘辘,口渴难耐。 两人几乎直扑酒坊店肆,寻了处还在收拾的,把个想睡觉的店家给拖着,硬是要了些酒菜。 两人一通吃喝,将五脏庙祭罢,这才互相道了名号,认识了彼此。 之前无论是戏班的打手戏弄折磨,还是红大娘以生死威胁,黑衣男子都不肯说出名字,这回叶云生一问,他就直言相告。 这黑衣男子名叫崔胜,江湖名号黑衣阎罗,是新近在江湖中闯荡的浪客,叶云生未曾听闻,只有一面之缘。 “我曾在未央宫遗址附近见过你,当时你在对付戏班之人,还有两名洛阳清风门的剑手,我看那些人不是你们的对手,就未现身。” “惭愧,崔某没有一个正经出身,年少时爱慕行侠仗义的习武之人,就跑到江湖上寻访名师,分别拜了几位师傅,学了些刀法。武艺粗鄙,让叶兄见笑了。” 叶云生敬了他一杯酒,说道:“小兄弟凭着自己能学到这身本事殊为不易,更让人钦佩的是有一颗行侠仗义,无畏生死之心,不必妄自菲薄。” 崔胜喝了杯中酒,直接捧起酒坛给叶云生倒酒,再举杯敬他。 “叶兄是为了那些被掳走的小娘子,查明原委,才装作被打晕了,让他们带你去见红大娘?” “即是为了这些女子,也是为了我的一位朋友……不如此,轻易间怎能见到戏班当家?” “可是你如何能肯定她会见你,而不是直接叫手下把你杀了?” “不能肯定,不过也无所谓,就是顺水推舟,尝试一下。” “也对,他们若是真要害你性命,你随随便便就能杀光他们。” “过奖过奖。” 店家在一张桌子上都靠着睡着了。崔胜不好意思叫人家如此辛苦熬着,便欲付了酒钱离开。谁知摸了摸兜里,银钱都被戏班的人给拿了去。 叶云生怀里倒没有被掏过,当下丢了钱在桌上,叫了店家收拾,与崔胜一同走到街上。 “可是红大娘为何要将你带过去?”崔胜是江湖浪客,对于江湖中的门道十分清楚,但有些勾心斗角与阴谋诡计,或许是遇到的少,一时间想不明白。 “因为她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针对戏班,不确定我背后有没有人指示。就像你一样,不是也带你过去了吗?”叶云生耐心地与他说道。 “那真是如她所说的,有人在故意散布谣言,设计戏班?” “她说的那些,听过就算了,十句里面可能只有一句是真的,所以不要当真。” “那我们还听她的,去找兔舍?” “当然要去,非常碰巧,她说的其中一句话倒是真的,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哪一句?” “临走前,红娘专门提到,他们戏班,也想对付兔舍里的那伙人。” “戏班与兔舍有恩怨纠葛?” “戏班本就隐秘,江湖中甚少传言与消息,我又哪里能够知道……但我觉得应该有矛盾在里面,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总会知道的。” 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了,两边的店家都黑了灯,街边的树,石墙,屋檐皆是影影绰绰的,天边的微光,将一切变得更为寂静。 “我还是觉得可惜。”崔胜的长刀被叶云生从红大娘那儿讨要回来,挎在腰上,随着步态,一晃一晃的。 “可惜我没有杀了戏班的当家,杀了那些戏子娼妓?”叶云生手里的酒坛子快喝完了,有些意兴阑珊,或许是夜的悄然,让他十分想一个人呆着。 “找到那些小娘子当然重要……可是戏班无恶不作,我亲眼看到一位城里的海公子,被他们用刀割得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死在未央宫附近的荒野。我觉得戏班和兔舍那一伙人比较,亦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恶了些!” 瞧见崔胜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叶云生不由得想起了师弟梁介,又想到十年前的自己,遇见这样的事情,也会咬牙切齿不顾一切的找到对方,然后用剑解决。 崔胜苦恼地说道:“现在好了,你和我都与那红大娘拍掌起誓,在解决兔舍之前,不得做出伤害彼此的事情。哎,好不容易叫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地,却什么都不能做,真是可恶!” 叶云生苦笑着,安慰他道:“许多江湖中的势力,如戏班这样的,看着一个个武艺平常,不堪一击,但其实他们根本就不与你明刀明枪地干仗。他们以阴谋诡计,神秘莫测而叫江湖中人头疼万分,无可奈何。若要动手,之前我在密室之中,便能杀光他们。可你看最后,我们两个原本针对戏班的人,却被红娘给忽悠着成了合作的关系。” 将手里空了的酒坛子搁在街边,他拍了拍崔胜的肩膀,说道:“我与她勾心斗角争到最后,看似我占尽上风,可谁又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呢?先找到了兔舍,再做计较。” 差不多已经走到了福康街上,叶云生道:“我快到家了,你也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再会。” “叶兄!”崔胜喊住他,有些不好意思,“小弟还有一事请教。” “说吧,你若闹不明白,怕是也睡不安稳。” “为什么前边你杀人,并一再威胁她,她都不见害怕,可当你要带她离开的时候,她忽然那样恐惧?我想不明白,一个连死都不怕的戏班当家,怎么会怕被你抱走呢?” “你知道采药郎与凤凰的故事吗?” 见崔胜摇头,叶云生感慨地说道:“这个故事还是我师傅告诉我的。凤凰是一种不死的神鸟,非梧桐不栖,每日立于梧桐树顶,凌绝众生之巅。它有一根能治百病的尾羽,世人皆渴望获得。有一日,一名采药郎为救母亲,找上门来。正巧这凤凰与宿敌争斗,受了重伤,在梧桐树上养伤,不能动弹,被他爬到树上讨要尾羽。” 两人站在街边,前面就是巷口,叶云生缓缓述说。崔胜丝毫不急,安静地听着。 “这根尾羽对凤凰来说无比重要,若是平日里施展神法顷刻间就能要了这人性命。可当天正好虚弱,无法施展,但它也不慌张,因为它是不死之物,采药郎一个普通人,哪里伤得了它?采药郎先是恳求,再是威胁,它皆不理睬。最后采药郎一狠心,将凤凰抱了起来,要离开梧桐树。” 叶云生忽然笑了笑,想到师父观云道长曾经给他讲这个故事,其中的心思正好与今晚他借用这个故事的本意南辕北辙。 “凤凰猛地大声凄惨地嘶鸣,连声求饶。它不怕死,也不怕采药郎伤害自己,但它害怕失去地位,失去高高在上的生存环境,失去凌绝众生之巅的视野。” 是啊,观云道长希望他超然脱俗,而他给崔胜的却是如此庸俗的寓意。 拿凤凰来比作戏班的红大娘…… 叶云生笑了起来,被自己给逗乐了。 在崔胜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走进了巷子。 “叶兄!”他抱拳弯腰,却是说不出感谢救命之恩的话来。 叶云生头也不回,好似早已清楚他是如何想的,伸手挥了挥,身影消失在了巷子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杨柳青青(2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走进自家院子里,叶云生四下打量,地面上已经看不到血迹了,被水冲刷之后,血腥味还没有散去。原本这里的一地尸体,这时也都不见了,若不是这股气味,或许他还不能确定戏班那些人真的来了家里——似乎这里并没有什么变化。 叶云生直接走到后边的屋子门前,里面的呼吸声让他的精神舒缓而放松,仿佛像是一首世间最悄然寂静的曲子,可以让所有的烦恼和疲乏都一扫而空。 他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片漆黑,唯有他的双眼亮晶晶的,靠近床边,阿雨面向外边侧躺着,被江瘦花搂在怀里。 他看了一会儿,在女儿的脸上亲了一下,再要亲江瘦花的时候,她睁开双眼……他仍然在她的脸上也亲了一下。她又闭上了眼,这下子是真的打算好好睡了——今晚,叶云生不回来,她不愿入睡。 “宁家的人来过了?” “嗯。” “我明天又要出去办事。” “嗯。” 他不再啰嗦,轻轻地走出去合了门,来到柴房打水冲洗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了过去。 从戏班那里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很迟了,又与崔胜吃酒谈话……所以,当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屋子外边的亮光,好似只不过闭了一小会儿眼睛,打了个盹。 他无精打采地走到院子里,从老槐树上取下洗布,从水缸里打水抹了把脸,再又漱了漱口。院子里的血腥味几乎散去,还有一丝残留,不注意,也察觉不了。他走到柴房里,将水烧开,走了三遍玄机净根诀。 奇怪的是鼻子里还有血腥味。 而且不是鸡血,鸭血,羊血,似乎这股味道直接在心湖里映照出一个肢体破碎的江湖人的模样。 他一时间有些出神,结果面条都煮发涨了,才捞起来。一看,这样不好给阿雨和江瘦花吃了,便都扫进一只大盆里,再就着残留的汤锅贴了几张葱花饼子。 面汤就着葱花饼子,倒也过得去。他自己则吃了一点发涨成团的面条。 小孩子吃饭慢,他与江瘦花都吃饱了,还在桌边慢慢地咬着饼子。 他进屋收拾行囊,江瘦花把他俩的碗筷洗了,走到屋子里,看他飞身而起,将搁在房梁上的剑匣取了下来。 再看着他把奈落从剑匣里拿出来,用长布卷起来,丢在一边。拿了一套衣物放进包裹里。 “去哪里?” “一个叫兔舍的地方。听戏班当家的说,近来这些被掳走的女子,都在那里。” “对方是什么人?”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不过,似乎与何家有关。” “下三滥?他们不是与你有仇吗?会不会又是一个要害你的圈套?” “你看,自听海死后,又过了半年,何家的人来找过我吗?不用担心,去看过就知道了。” 他从柜子里翻出衣物丢在床上,然后将身上的平时穿的粗布麻衫脱了下来,再换上衣服。 这身装扮,江瘦花曾在去年小年夜见过。 红色的武士衫,悬着阴阳鱼的道穗挂在腰上,换上黑色的薄底快靴,再将白玉莲花冠套上发髻。 他回头看着江瘦花,笑着问:“还可以吗?” 江瘦花的视线落在他的发间,这半年平静生活,叶云生比去年精气神都好了许多,可半白的华发却未能改变,也无法改变。 “换了这一身,就像换了一个人。”她走到柜子边上,翻出那件红色的披风,递给他。 他却摇了摇头,说太过招摇了,还是放家里吧。 将包着奈落的长布条与行囊串在一起,他提在手里,对江瘦花道:“你与我去一趟赵府,我将你介绍给赵员外,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带阿雨去和我徒儿练剑。” “你不先去宁家?” “为什么要去宁家?” 江瘦花皱着好看的眉毛,仔细地看着他。 他马上就醒悟过来,笑着抚平她的眉峰,说道:“她都知道,知道我会帮她解决这件事。” ………… 整个宁家的府邸都静悄悄的,屋子里叶云生坐在床边,手被躺在床上的青青拉着。 她喜欢玩他的手指。 不是因为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干燥。 只在于这些都是属于叶云生的,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相同的另一个来。 其实,他也喜欢她玩着自己的手指。 缠绕中有温柔,有呵护,有细腻,有世间的一切…… 也是,便如在这个屋子里,又何须再有别人? “你不要来找我,好好帮我把事情办好。” “万一我要办很久呢?” “呵呵,那我就等你很久吧,左老总不会赶我走的,对不对?” “那我尽快找到他们。” “嗯,若是那个可怜的孩子……你就帮我杀光他们!” “要是他们人很多呢?” “我不想这些人还和我在一个尘世中,望着同一片蓝天。” “好,你要我做,我就一定会办到。” 他笑着举起手掌,她也笑着,将比他小了些的手拍了上去,发出清脆而又充满了回忆的动静。 “这些年你心里有太多的苦闷,即便忍不住大开杀戒,也是我让你去做的。” 他笑腻着说:“嗯,别人怪我,我就说,都是青青叫我干的!” ………… 不知道为什么,从赵府走出来,与江瘦花和阿雨挥手告别,一个人走在东市的街上。 身边车水马龙,人流如潮,杂摊上的气息,交错扑鼻,可心间还是那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胸膛里的气血也比平日里要快了许多,以往走在这里,那种习以为常,平静自如的感觉,变得无比陌生,难以触碰。 他独自背着行囊,走到街的尽头,望着城门,崔胜已经站在一旁,也如他一般,背着一只黑色的行囊,孤零零地,出神地看着街上的热闹景象。 他走过去说道:“今天你只站在此处,叫我看来,自有一股英雄豪迈的风头。” 崔胜被他说得一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些不能置信地说:“我与昨日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怎么叫你瞧出来英雄豪迈了?倒是你,这一身行头才像个江湖中顶尖的高手。” 叶云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道:“你若没有英雄豪迈,我又如何能够彼此彼此呢?” 崔胜想了一想,才不由得笑了起来,连忙抱拳说道:“多谢多谢!” 叶云生像个孩子似的,也抱拳装模作样地说:“彼此彼此!” 经这一下玩闹,心头的那股煞气似乎退了下去,他重新呼吸着熟悉的气息,身子也放松了下来。 两人等了会儿,时间已至正午,崔胜不耐烦起来,说道:“你那位浅浅,不会不来了吧?” “这不是来了吗。”叶云生淡淡地说道。 浅浅侧身坐在一辆马车的前座,独自驾车停在城门外边。 她穿了一身浅绿色长裙,淡蓝色的软底云头履,云鬓长发披散,脸上淡妆红唇,娇美偏又清纯。 叶云生与崔胜走出城门,来到车边,浅浅忽然缩了缩身子,好似有些害怕。 崔胜问道:“你怎么了?别忘了,我们合掌约定过,完事之前不能伤害彼此。” 叶云生自是明白她为何如此,去年小年夜,她就在魏府,亲眼见过他血流遍地,大杀四方。 当时,也是这一身装扮。 他笑着问她:“昨晚,你怎么前面不出来,你要是一开始就在,我也不会动手,和红娘争了起来。” 浅浅说道:“害怕呀,你这么厉害,万一把我也一剑杀了怎么办?” 他便笑得更温暖了些,轻轻地说:“我怎舍得。”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宋太宗至道三年,宋朝分十五路,京西路治河南府,辖十六州,襄州领有襄阳、邓城、谷城、宜城、中庐、南漳六县。 襄阳便在其中,这座号称“天下兵家必争之地”的雄城,自古即为交通要塞,素有“南船北马、七省通衢”之称,历为南北通商和文化交流的通道。 尽管它西接川陕,东临江汉,南通湘粤,北达中原,无论经济,文化,战略意义都是无比重要。 但此时此刻,它也不过是安静地立在汉水中游的一座古城罢了。对于青青来说,还不如竹筏之下的汉水,烟波滚滚,或急或平,峡谷陡悬,险滩处处,河道曲折……这些与心意相合。 即便沿着蜿蜒的山势,到了湍急的河段,生在江南水乡的女子双手持篙,将简短的竹筏拨弄得四平八稳,在河道中间的位置分毫不差地随着流水而行。 转眼就到了襄阳对岸的一处码头,大船小舟无数,布帐木篷连成一片,船家,商贾,浪人,官差,才子佳人,穷汉,摊贩,好一锅大杂烩。 其中杂耍卖艺的,煮着一大锅红烧蹄膀香味扑鼻的,捧着酒坛四下倾酒的,挎着竹篮卖花的,提着刀剑叫卖的,捧着行李匆匆而过的,满满的烟火气儿。 青青走到一处摊子边上,瞧着水篓里的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大虾,馋得流口水。 “这虾如何烹制?” “两种吃法,水里煮了,淋上小老儿自家的酱料,又香又美味!或者油里滚上一滚,味道就要重了,再弄二两小酒,胜似神仙!” “可不可以两样都不要,拿酒、醋、酱、蒜泡了吃,到嘴里尝个新鲜?” 叶云生提起水篓,吓得边上的摊主一名小个子白发翁连忙按住他的手,道:“莫乱动,要晃死了,味就伤了!” “这虾如何烹制?” “两种吃法,水里煮了,淋上小老儿自家的酱料,又香又美味!或者油里滚上一滚,味道就要重了,再弄二两小酒,胜似神仙!” “可不可以两样都不要,拿酒、醋、酱、蒜泡了吃,到嘴里尝个新鲜?” “咦?客官这说道,小老儿前不久也遇到过一位。” 他露出笑容,点头说道:“那可真是巧了。” 崔胜和浅浅都到一张空着的木桌边上坐下,叶云生又拿了一坛酒过来,交给崔胜,再去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一大碗孔明菜,也就是俗称的襄阳大头菜,传说是孔明所创,故而都叫孔明菜。 等虾被浸泡在酒醋酱料里边,端了上来,摊主再送了几张薄饼,三人喝酒吃菜,把饼子也吃了。 浅浅去将马车赶往码头上边,待会儿要坐船过汉水入襄阳。 叶云生付了钱,与崔胜稍稍闲逛了一阵,路过一名卖花女,叶云生挑了一枝山茶花,开的早了,花苞未完全张开,色红,香味极淡。 卖花女年纪甚小,个子矮小,身子单薄,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还是个孩子。 叶云生问道:“这里卖花的可都认识?” “都是附近镇上的,哪里会不认识?” “前些日子是不是走丢了一个?” “是呀,你怎么知道?” 他多给了些钱,再当着卖花女面前,将这一枝山茶花插在发间。 花白的发,红色的花。 瞧来,依稀有一丝风流倜傥的余韵。 叶云生与崔胜向码头走去,浅浅已经找好了船家。 竹筏向襄阳缓缓划动,青青高兴地与身后的小妹妹说话,这位小妹怀里抱着一只竹篮,竹篮里放满了鲜花。 “等会儿到了襄阳,你去见过你家大娘,便陪我一道去喝酒,我在这里没有朋友,正好你我投缘。” “姐姐,我不会喝酒。”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吃呀。” “谢谢姐姐载我过河,怎好意思再叫姐姐花钱请我。” “没有关系的,我行走江湖,银子来得容易。” 青青的发间插着一枝红色的玫瑰花。过了花期,长得萎靡不振,香味极淡,色红,花瓣软蔫。 她一头青丝柔顺飘逸,花朵在发间,有着一份即将逝去的韶华的叹息。 来到襄阳,或许是因为诸军节制赶往西北,准备与西夏的大战,襄阳城中谈不上繁盛,但也不算冷清。 青青陪着小妹走街串巷,到了城内的一处僻静田院。十步见方的院子周围有一片花田,走到近前花香四溢,带着淡淡的甜味。 小妹年方十五,家中大人姓苏,她在孩子里排行第三,也没有取名,就叫做苏三娘。 大人去年害病死了,她被送到对岸樊城外边的镇子上一户人家,平日里卖花,等着再长几岁,就给这户人家的四郎做娘子。 回来看大娘,不哭不闹,说了会儿话,都是这里好那里好,听得院子里赏花的青青心里感慨万分,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真不容易呢。 稍后就和大娘打了声招呼,带苏三娘出去逛街,买了杂嚼,水果,再到襄阳极为出名的东和楼吃了一顿。 回去将买的一些东西送了大娘,陪苏三娘出城,再用竹筏送到了对岸,一路到镇上,两人才作告别。 江湖上的相逢,缘聚缘散,青青早就习惯了。 苏三娘反倒落泪不舍,又回送了一段路。 青青便说,我去那边的山头,看你回去再走。 她施展轻功,附近这一座小山头,不过三丈多高,顷刻间就登了上去。 再回头去看,正好望见苏三娘被一名江湖人打晕了,扛着跑走。 这人轻功不俗,青青离的又远,追赶了一路,到了一处林子边上,见他蹿进林中,连忙追了进去。 林中有两名江湖人接应,上来动手,青青善使长鞭与短剑,长鞭不方便携带,只随身带着一柄护身短剑,当下拔剑与两人斗了起来。 这两名江湖人敌不住她,十余招就被放倒了一人,另一人见了不好,反身就跑。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抢走苏三娘?” 这人不答话,只在前奔走,被她赶上去一剑刺中腰身,惨叫着跌倒在地上。 她望了一眼,已看不到那带着苏三娘跑走的江湖人,便持剑指着地上这人,“说,不然我一剑取你狗命!” 这人是个三十左右的粗壮汉子,按着伤处,求饶道:“女侠手下留情,小人不过是听人吩咐行事,带年轻好看的女子去到一处地方,那儿有人接手,一个女子十两银子。” 青青一听之下,愤怒至极,这是遇到人贩子了,还是当着她的面动手,如此肆无忌惮地把苏三娘给抢走去卖银子,一名花季少女被这些人卖走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想都知道! 面对这般伤天害理之事,青青如何能忍!恨不得一剑杀了这人,可现在苏三娘不知被带去何地,唯有问个清楚,才能下手。 她按捺心里的杀机,面色冰寒,冷冷地问道:“去哪里交易,把地方说出来,我饶你不死!” “我说我说!就在东北边,林子外面的野店。那儿的店家专收女子,背后有江湖高人撑腰,附近一带江湖人都不敢招惹。” “你前头带路,若是虚言诓我,便叫你去见阎王!” “是是,小人这就带女侠前去,绝不敢有半点欺瞒!”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三人坐在马车上面,缓缓的行入襄阳城内,城中房屋低矮,近城门的地方多是木棚草屋,越往岘山所见的房屋越是高耸,像是要贴合远处的山势,向青天而去。 他们三人,叶云生早年多次在襄阳附近游玩。崔胜本就是江湖浪客,走南闯北,居无定所,襄阳这样的名城,自是混迹过的。再有带路前来的浅浅,更不用多说。 故而见了襄阳城中的景象也不奇怪。要知道襄阳乃是天下最难攻的大城,又有铁打的襄阳一说,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的屋子靠近城门的地方多是矮屋,木棚,方便拆走,一旦遇到战时便是军事用地。所以襄阳城中的百姓都不会在这里建府邸起高屋。 “浅浅,你逃出来之后,有找过城中的捕快或是报官吗?” “哪里敢去,到了后来,连城门都封了起来,城中的捕快也在找我呢!” “看来他们把襄阳城中的关系都打点到了,原本还想请官府中人一起出手,真是可惜了。”叶云生盘腿坐在车厢里,随着马车一起摇摇晃晃……不知道为什么,襄阳城中的地面一直是崎岖不平,未有好好修整过。 崔胜坐在外边驾车,说道:“江湖上的事情,找官府中人做什么?” 叶云生看浅浅也是一脸不解的神色,便与两人解释。 “若是我们江湖人来做,一剑了账,将人杀了,取天下公义,还世间太平,也属平常。而官府却又不同,试想这些人经手女子众多,卖去了何处,何方人士,又是哪家女子;既要查问,又须验证,并找出来送回家中。真要我们三人来做,如何能够?” 崔胜道:“这我还真没想到,受教了!” 叶云生又道:“略卖,自古便是重罪,汉时就将略卖与群盗,伤杀,发坟,并处磔刑……如唐律,‘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我们将贼首帮众送予官府,刑人于市,明正典刑。比我们这些江湖人一阵拼杀,对这个世道来说,无疑更好一些。” 崔胜道:“可现在官府都在做他们的帮凶,又该如何是好?” 叶云生淡淡地道:“只不过是衙门里的几位官人罢了。我们先找到兔舍,拿下对方,救人出来,再寻机拿了罪证,一并送到衙门。若是官人不管,大不了再送到开封去。” “好!”崔胜大喝一声,只想赶快找到对方。浅浅捂嘴而笑,叶云生也无奈地笑了笑。 马车来到一处坊市,三座两层高的酒楼成品字形沿街铺开,中间入口处有一块将近两丈高的牌坊,上书“得意坊”,意为“人生得意须尽欢”。 崔胜愣了一愣,回首问道:“原来你说的地方就在这里啊,几个月前我还来过此地。” 叶云生走出马车,伸了个懒腰,笑着说道:“大隐隐于市,道理都是这般,却少有人真如此做,难得,总算见了一回。” 浅浅也跳下马车,在他身边说道:“先住下了,等到晚上再去找兔舍,白天这里面人太多了。” 崔胜还有些不信,指了指正前方的酒楼,“真在里面?我都逛过,怎么没有发现?” 浅浅瞥了他一眼,说道:“等天黑你就知道了,人家有本事在里面做略卖的勾当,怎会让人轻易找着!” 崔胜牵着马车,交给迎客小厮,三人走入正前方的酒楼,与小厮说了住店,然后跟着一道穿过前堂,来到后边的庭院。 走进庭院,中间是花石流水,两边碧瓦长廊,廊屋一处,随着长廊延伸,约两百步远,鳞次栉比,极为壮观。 长廊中有孩子嬉戏,有人摆了棋局,有人玩骰子耍钱,有书生与小娘子谈情说爱,有江湖人围一起争论着什么,市井百态,尽在此间。 “这样的场面,见一次叹一次,也不知道是谁开的,整座襄阳怕是找不出第二家来。” “何止是襄阳,襄州一带,都没有比这里更豪气的了。” 叶云生听着浅浅与崔胜谈论,也不言语,三人随着小厮走了大半个庭院,往右手边走进去,穿过长廊,来到后边的屋子门前,屋子敞开着门,里面却是没人。 小厮弯腰做请,“三位客官,里面请。” 这屋子前后相通,中间是个客厅,后边也是一间居室,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便是真要住个一年半载,也不需要添置什么。 三人都看了看,小厮在一边等了会儿才问道:“客官可是满意,不满意的话,小的再找一处。” 叶云生笑了笑说道:“我们只小住几日,也没有太多讲究,需要先押多少银子?” 将银子给了小厮,浅浅已经到了后边的屋子里整理行李。 前边的屋子左右两张床,崔胜将行囊随手一丢,在一张床躺了下去,说道:“休息会儿等着吃饭?” 叶云生笑道:“你随意。等会儿肚子饿了喊我们。” “叶兄?”崔胜呆呆地看着他向屋子后边走去。 “怎么了?” “你还背着行囊做什么?” “放后边去啊,我又不住这间。” 叶云生看着崔胜一脸的目瞪口呆,不由笑着问道:“莫非你还以为我们两个男人睡一屋?怎么想的呢?” 后边的屋子里浅浅已经稍作收拾,行李也整理好了,衣物摆到了柜子里,食盒放在桌上,看见叶云生走了进来,将背上的行囊放在床脚,再把长布包裹的奈落搁在桌上。 浅浅瞪了他一眼。 他坐在桌边,打开食盒看了一眼,几块路上买的米糕,却是没有胃口,掀开桌上的茶壶看了一眼,叹道:“没有茶水呢。” 浅浅也叹了口气,说道:“你不会想睡这里吧?” 他笑道:“到了晚上,我们还有时间睡觉吗?” ………… 野店其实不远,青青押着受伤的汉子走出林子,就望见了一杆灰不溜秋的旗杆,挑着一面红边白面的旗帜,上面写了“兔头儿野店”。 青青将男子制住穴道,丢在林子里,独自赶到野店前边,店中一览无余,不过五步见方的小屋,一处灶台,两张木桌,两名男子坐在桌边,哪里有苏三娘的身影? 她再仔细一看,其中一名男子正是方才带走苏三娘的江湖人,这时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喝酒。 这人见到青青出现在店外,也不惊慌,反而笑嘻嘻地说道:“我都跑进了这里,你还追过来做什么,我那两位兄弟呢?” “一个死了,一个被我丢在林子里。”青青打量四处,没有发现藏人,当下持着短剑走入店中。 坐那江湖人桌对面的是个中年男子,一身短打麻衣,正与之对饮。见她持剑进来,沉声说道:“我这野店虽然简陋,但姑娘持剑进来,难道还想动武不成?” 青青深怕苏三娘被人带着跑远了,追之不及,哪里有时间与这两人废话,当下一剑刺过去。 “好啊,还真敢动手!”中年男子挥掌拍开剑锋,掌力雄浑。 青青内力较不过他,但身法轻灵,剑势飘忽,侧身一让,转动剑身,两步间就到了对座的男子身后,这人轻功不俗,但身手却十分笨拙,连躲了两下剑刺,第三下被切入左肋,再挨了青青一脚,坐倒在地上。 中年男子早赶上来相救,但逼不住青青的身法,心急之间,被她反身一剑刺中了肩窝,左手提不起来,靠右掌抵挡,十余招后右肩窝也中剑,知道逃不了,干脆站着等她杀招。 青青剑指在他的喉间,问道:“我那朋友呢,说出来,便放你一条生路!” 中年男子笑了笑,说道:“我既然做略卖这等勾当,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你莫要羞辱我,下手干脆一些!” 坐倒在地上的男子在她身后挣扎着起身想逃,青青制住中年男子的穴道,转身一剑划过他的腿筋。即便他还能活,这条腿也废了。 青青恨这人带苏三娘跑到这里,不知又被人带去了何处,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她心里都焦急万分,却不得不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什么时辰了?” 浅浅将发髻解了,珠钗丢在一边,脱了鞋,里面一双翘头弓袜,看着更显得娇小别致——金莲本为道家圣物,于叶云生来说,这一双“金莲”也如圣物一般。 她已合衣躺了许久,背对着外边,若不是忽然而来的问话,还以为她睡着了。 叶云生烧好了水,泡了一壶清茶,见问向屋外张望,从窗缝中可以看到外边的庭院,花间隐榭,水际安亭,落入园林,风光宜人。 “快要申时了。” 浅浅转过身来,弯着胳膊,枕着小脸,双眸水盈盈的,注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管这件事呢?” 他慢慢地喝完杯中的茶水,有那么会儿,在想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 在宁家的那个夜晚,青青将近来发生的事情都与他说了。本来他们两人之间,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 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得如此仔细。 她也知道他为什么听得如此认真。 说到在“兔头儿野店”将两人制住,急切中又要提醒自己冷静下来,焦躁与抑制间的矛盾,她似乎又体会到了那时候的感受,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他去倒了杯水,运内力将杯子里的水变得温暖了一些,递到她的手里。 听她又接着说了下去。 “虽然我不断地提醒自己,这些做略卖的人掠走苏三娘也是为了卖得银子,不会害她性命,可还是忍不住着急,冷静不下来。我看那两人,中年男子必然是这一带的群盗股匪,不是哨探,就是暗桩头子,又一副浑不怕死的模样,以生死要挟也是白费工夫。另一个男子年纪不到二十,可轻功不俗,武艺倒是稀松平常,我想他应该是专做跑腿的喽啰,便要对他逼问。” 说到逼问的手段,她也大大方方,没有表现出不好意思。 “割了他腰上的几层皮肉,再切了他一根指头,就答应说了。” 她把空杯子在手掌心上转动,心神都沉浸了进去。 “这人是个剪径的山贼,与之前被我丢在林子里的人是一伙的,他们一共五人,平日里无所事事,偶尔遇上了就做笔买卖……中年男子还算有些名气,在荆山游龙寨坐第五把交椅。这兔头儿野店是一处插旗地,附近一带有个叫兔舍的歪门邪道,收服了游龙寨,专门在此地收集消息,指派办事,还找相熟的匪类做略卖的勾当。” 叶云生一听就明白了,其中有三层关系。最底下出手掠人的都是走林子的山贼,三三两两不成气候,平日里碌碌无为,不甚入流。花极小的代价就能让他们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掠人。中间是在山上有地盘,人多势众的绿林人士,几个武艺不弱的头领,能够使唤的一群手下,专门收集底下送来的女子,又有实力能够运送,避免江湖中人干扰。 再上面的,就是兔舍了。 这必然是江湖中一方豪强…… “我叫那人带我去找兔舍,回身准备将中年男子杀了,可转过去一看,他却是已经死了。” “自绝心脉?”叶云生下意识地说道,可马上就想到这人被青青制住了穴道,又不是自己这一身内功修为,不可能运功震断心脉,自我了断。 “我看见他的咽喉上插了一把飞刀,知道情况不妙,再回身去看,另一个人也被飞刀射中咽喉,已是活不了了。我察觉到了飞刀的来处,急忙追赶过去,见了一个青衣身影,他轻功甚好,尤其是熟悉路径,我追了一段路,就被他甩掉了。” “之前被你丢在林子里的人,应该也能问出兔舍的所在。” “没错,我回过神来,想到被我丢在林子里的人,与前边掳走苏三娘的那个人是一伙的,既然那人清楚其中的勾当,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可惜用飞刀灭口之人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我原本也以为回去定是迟了,可谁知道,我因为这人受了剑伤,而没有下重手制穴,被他挣了开来,提前逃走了。” “原来如此,那暗中偷袭之人应该是后面赶来的,正好错过了。” “我沿着他留在地上的血迹,一路追踪,赶到了汉水边上的集市码头。”她神色有些黯然,“恍恍惚惚,却是又回到了这里,当初遇到苏三娘,甚是投缘,没有想到竟在眼前叫她被略卖之人掳去了。” “那柄飞刀是什么样式?” “一指长短,柳叶飞刀。” “他的轻功是什么路数?” “行云术。” 柳叶飞刀随时可见,行云术更是前唐盛行的轻功,算不得特别,凭这两样根本就看不出对方的根脚。 只听她继续说道:“集市码头人来人往,很难在其中找到对方,不过我料定这人腰上受了剑伤,定要赶到襄阳去医治。” “为什么不是赶往别处?” “若是不去襄阳,他何必要赶到码头这里呢?” “许久不见,你现在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后来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他带伤赶到码头,走不快,我估计他应该还在汉水之上,便雇了一艘轻舟,叫船家让我自己操桨,差不多到河中央就见到了他的船。我没有惊动他,只远远地跟着。一路进了襄阳,来到了一处坊市。那地方你应该很喜欢……人生得意须尽欢,它便叫‘得意坊’。” ………… 天色渐晚,叶云生,浅浅,崔胜三人来到坊市入口处的酒楼,在二楼坐下。 菜有酥油鸡,楚王盘鳝,夹沙肉,麻香大头菜,醋白菜,油滚红肉面。 酒有宜城醢,又叫竹叶春——宜城乃襄阳属县,在府南九十五里,楚之鄢都。此酒用宜城金沙泉酿造,甘美独特,醇香扑鼻。 最后崔胜又加了一盘缩项鳊,此鱼为汉水流经襄阳段独有,可惜叶云生不喜欢吃鱼,连一点鱼腥味都闻不得。 一通吃喝,酒足饭饱,三人趁着时间未晚,到街上散步闲逛,此时城中灯火辉煌,月华流照,夜若晨曦,美景如画。 襄阳城中最高绝处便是山南东道楼,此楼原为纪念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而建,位于城中心,三层楼,高五丈,楼顶挂满了红灯笼,巍巍壮观。三人随着街上行人,经过东街,穿过铜鞮巷,在楼前仰望了一阵,便绕过西街回到了得意坊。 这一路逛下来,得意坊前边的酒楼依然热热闹闹,后边的廊屋却已寂静安然,中间的庭院也不见人影,偶有一两个住客在长廊亭下静观夜色,互不打扰。 三人到了长廊的其中一段暗处,靠着栏杆稍坐片刻,叶云生运功听闻动静,确定无人在旁窥伺,对浅浅与崔胜点了点头。 浅浅便带着两人向坊市后边走去,穿出长廊,就到了一片园林,这儿有几间两层高的阁楼,分散在林中,沿着石径没走几步就见有四条岔路,崔胜在后边轻声说道:“这里面我还住过两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叶云生轻松地笑着:“若拿长安得胜酒坊附近的姐儿与里面的相比,味道如何?” “稍稍淡了一些。”他一边小声地说,一边东张西望,颇有些紧张。 “别担心,这园子里面无人藏身,都在后边的阁楼里呢。” 沿着石径曲折前行,不一会儿眼前开阔,已是到了一处阁楼门前,左右打量,皆是一人半高的树丛,边上几座同样的阁楼都隔着这些树丛,要想过去,就得沿着石径原路返回,再经岔口。 人未进阁楼,已能够听到里面遮挡不住的娇喘,嬉笑,还有如泣如诉的歌声。 “怎会在此处?”崔胜不信,向浅浅责问。 “随我来便是了。”她极有把握,当先走了进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座阁楼上下一体,正正方方,里面一条走廊分开左右,木板平铺,两边俱是方格移门,移门上有山水丹青,仕女画像。 走廊中可见年轻貌美的女子托盘送酒,将移门推开,把酒水送进去。 随着移门缓缓打开,里面嘈杂的嬉闹声传了出来,又随着移门合上,而渐渐消沉。 四下声响隐隐约约,叶云生与崔胜跟着浅浅,缓缓前行,有拿着团扇的轻纱女子娇笑嫣然,迎面过来行礼,轻声问候。 三人跟着这名女子走进一处静室,里面大约六步见方,中间茶案,四周蒲团软垫,再边上瓷瓶插花,火炉茶具,六支两排的银光烛台,左右墙上挂了字画,后边置了屏风正对移门。 叶云生绕到屏风后瞧了一眼,是一处窄小的软塌,红色的垫毯与被褥,平铺在软塌上边,靠着墙角有木质的擦手布架,清洗用的木桶。 真是外边吃酒,里边办事,两不耽误。 他走回茶案边,盘腿坐在了蒲团上,浅浅已经与那名女子招呼好了,过了会儿,就有一名歌姬也是托盘送酒,进到这里。 连续三趟,瓜果小食已摆满,这种大唐盛行的矮脚案己,古色古香,风流雅致,最是适合两三人并座。 这名送来酒食的歌姬一身花彩纱裙,红妆艳丽,将托盘放在移门外的地板上,再将门合上,跪坐在茶几一侧,用长柄酒勺为三人挹酒。 叶云生与歌姬浅谈几句,再与她共饮一杯,尽显风流本色。又与浅浅,崔胜天南地北的闲谈,不知不觉已是喝了一斤半酒。 他捂着额头,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拉着歌姬的手邀她去外边赏月。 天色已晚,阁楼附近又是园林,歌姬哪里敢跟他到外边去,连说身子有些不适,还是改天等好些了再陪他同去。 看她慌慌张张地退出房外,叶云生脸上醉醺醺的迟钝与无力一瞬间风吹云散,与浅浅打了一个眼色。 “走!” 那名歌姬已上到二楼,走廊中不见别的人影,加上每一处静室都被移门遮挡,三人在走廊中行走,颇有一种被人遗忘的孤寂感。 不过这样的环境正中下怀,浅浅在前边带路,靠近楼道的一处移门被她打开了一丝缝隙,她向里面张望了一眼,转过头来,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崔胜跟她走到里边,叶云生最后合上了门,听见崔胜说道:“我上回还在此间喝过酒,住了半宿,莫非有机关不成?” “之前我被他们抓到这里,装作昏睡的样子瞒天过海,正好瞧见其中一人开动机关。” 这静室与之前他们呆过的地方大致相同,浅浅来到左手边的墙角,掀开挂着的字画,在三个位置上接连拍打,机关被触动,立刻发生了动静,只听一阵机括咔咔咔的声响从墙面传到地板,仿佛有几块木片在里面相互敲打摩擦,声音沉闷,并不响亮,倒是不用担心惊动他人。 崔胜按住挂在腰间的刀柄,伺机而待;浅浅退到叶云生身后,叶云生手里提着长布包裹的奈落,最是松弛。 “这就完了?”崔胜等了会儿,有些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可什么变化也没有,他左右打量,向浅浅询问。 “马上。”浅浅指了指脚下。 果然,地板开始倾斜,向着正对移门另一边屏风的位置一点一点的向下。或许是机括需要足够的拉力将整块地板往一边拉扯,在这过程中被触动的机关转动绞盘,徐徐产生拉力,所以经过了一些时间。 随着地板倾斜,站在茶案边上的三人慢慢地被地板抬高起来。而安置在地板上的茶案,蒲团,花瓶,烛台,屏风,甚至连火炉都没有摔倒或是移动。 只有一张木盘上的茶具,向下滑动,被叶云生提到了手里。 这间静室中的地面几乎完全斜了过来,像是跷跷板一头高一头低,随着另一头向下的幅度变大,露出了一个半人高的石洞,并有石阶延伸而下。 三人绕过屏风与软塌,走入石洞。 叶云生在经过屏风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整间静室呈现了一副荒唐的景象,因为室内的一应陈设俱都没有变化,这些东西都被固定住了,平整完好地随着整个地板而倾斜,所以给人一种下意识的错觉,好似入内的移门与房顶扭曲了,改变的不是脚下的地板而是整个屋子。 他将木盘连着茶具放在石阶上边,浅浅与崔胜已经走了下去,这石阶大概一层楼高,也不用担心下面有人埋伏,因为触动机关后,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并没有人守在其中。 走下台阶,四周一片漆黑,早有准备的三人都吹起了火折子,照着查看身边的环境。 崔胜找到了墙边的油灯,走过去点了,叶云生见到一支火把,搁在石阶边上,拿起来将火折子蹭了一蹭,火焰腾地在火把上燃烧起来。 随着火光渐渐明亮,里面的环境也都看得清楚了。 这里是一间地窖,石墙打磨得十分平整,地上也铺了方方正正的石块,空气干燥,没有异味。 整个地窖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中间两排木架,上面搁着杂物,两边墙角还有酒缸,崔胜不信邪,拿刀刺破了封口,用手舀起来尝了尝,回头对叶云生道:“是竹叶春,比晚上我们喝的还要醇厚。” 叶云生点了点头,看向浅浅,问道:“你不会带我们来这个地窖,想偷人家的酒喝吧?” 浅浅笑道:“大娘都说了,兔舍的秘地若是没有去过,极难找到,你要不要试试?” 叶云生摇头道:“我这人并不精明仔细,还是不用了。” 崔胜气不过地说道:“赶紧把秘地找出来,说不定有许多人在里面受苦,都到了这里,你怎还有心情开玩笑呢?” 浅浅摊开手说道:“好了好了,其实就在眼前了,你们看不到吗?” 崔胜吃了一惊,再又四下走动查看,叶云生却是原地不动,这里前后左右皆在眼底,真的不过是一处地窖,四面都是平整的石墙,光亮之下也没有哪一出犄角旮旯未被照到,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入口。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还真不能相信,现在就给两位开开眼界。” 她说着向前边的墙面走过去,一刻不停地仿佛要一头撞向石墙! 即便是处之泰然的叶云生也忍不住惊诧,但他知道浅浅不会真的傻乎乎去撞到石墙上面,所以还是安静地等着事情出现变化。 可是这样的变化,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石墙没有被浅浅一头撞破,更没有丝毫变化,她整个人好似走进了墙里,墙仍在,可她的身子依然没有停止前行,就向着墙中间越走越里面。 这时候,叶云生的双眼适应了其中的错位感,才发现原来这面墙中间竟然是空的,是一条仅仅可容一人通过的石道。 之所以在眼里看着像是一面石墙,并丝毫看不出破绽,是因为这条通道上下左右向里延伸,四面俱是经过打磨设计与外边的墙面融合无误,没有半点违和感。 简直是天衣无缝,巧夺天工! “这也太神奇了!天哪,是什么人设计的这一处暗地?崔某今日所见,真是五体投地,永生难忘!” 崔胜走向通道口子,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没有人发现,叶云生的神色变得沉静而阴郁,眼中有着淡淡的疑惑,与慌乱。 第一百八十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崔胜身后,走入石道里。 论及眼界,或是江湖经验,崔胜和浅浅两人自是无法与他相提并论,如江湖中机关暗地的精妙设计,他所见过的不知凡几,这些风格类似的情况,在记忆深处,遇到了,总会引起一些模糊的灵觉。 若是拿之前上边的机关来做比较,拉扯整个静室内的地板向下倾斜,其中的设计可以说是尽在“力量”上。 蛮横,粗暴,大气,又带着一丝天马行空…… 它不是一块暗门,或是一处小小的掀板,它由整块地板形成,所以查探机关的高手,光凭击打敲听是听不出来的。哪怕靠蛮力去挖掘,除非将整块地板挖开,可这一块地板大概有一尺半的厚度,挖个洞也要半天工夫。 相对于上边的机关,这面石墙与石道,无疑超乎了人的想象,其中的设计尽在“技巧”上。 它甚至没有一丝遮挡,只要你往里面走进去,就能发现,原来这面墙上的机关就是一个再精妙不过,出人意料的小花招。 好似那些在江湖上卖艺的人,耍的小把戏,不知道底细的,百思不得其解,而说穿了之后,方才有恍然大悟与惊叹佩服。 其实最可怕的,偏偏是这样的小花招,就算你靠近了,也察觉不到。它完全骗过了叶云生与崔胜的眼睛,如果不是浅浅一头“撞”进去,两人除了原路返回,别无他法。 这种手段,神鬼莫测,天下间能设计出来的人,屈指可数。 石道里有些潮湿,被他举在手上的火把,正在燃烧的火焰随着步态摇曳——挣扎的光亮与不甘的黑暗,或前或后,或上或下,在晃动中将寂静变为了阴森可怖。 崔胜正手握住刀柄,随时准备着向前出刀。 浅浅将两枚飞镖夹在指尖,这两枚菱形飞镖有半指长的握柄,柄端带环,环中绑有红巾,乃是江湖上女子常用的红巾镖,也属于带衣镖,红巾即是镖衣,起到稳定飞行轨迹的作用,一般内功修为不弱的暗器高手都是不屑用的。 叶云生似乎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手里的奈落依然被长布包裹。 他并不担心与人交手,自从去年小年夜,面对九难一战而胜,并连杀林老鬼与谢鼎,那曾经失去多年的自信,被重新拾回,像一别经年的童年伙伴,再见时已变得高大健壮,意气扬扬。 虽然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平淡无奇,但他心里其实渴望着,能与当今天下间的绝顶高手一较长短。 石道约有百余步长短,看见前边出现了光亮,三人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 “老三,喝一杯。” “大哥,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吐了。” “老三是真没用,每喝必醉。” “比你有用多了,他每喝必醉,醉了就睡,睡醒还能喝,哪里像你这样喝醉了就闹事,闹个没完没了的,惹人厌烦。” “二哥不过是心里有事,大哥勿要怪他。” “是啊,我心里觉得憋屈,我们三兄弟苦学武艺,不就是为了在江湖上出人头地!结果现在整日窝在这个不见天光的鬼地方,看着那些被掠来的婆娘,活如行尸走肉一般,有个什么滋味?” 在石道中的三人将外边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徐徐候在了道口,崔胜在两人身前,回头比了三根手指。 叶云生摇了摇头,他内功深厚,早就听出还有一个人,尽管这人没有说话,但呼吸声迟缓沉重,显然在一旁睡觉。 他伸了四根手指,再指向一个方位。 崔胜缓缓地提了提刀柄,见两人并不反对,便直接冲了出去。 浅浅担心他有失,也跟了上去,叶云生最后走出石道,只见外边是一座地宫,竟然有上下两层,上面是一层石台,三面石壁,一面有转梯,连到下面一层。 前面说话的三人在石台的中央,围了一桌喝酒吃肉,不远的地方摆了一张藤椅,一人坐着睡着了,这时被兵器敲打与叫喊声惊醒过来。 桌边三人守在此地,刀兵就在手边,见崔胜冲出石道,拔刀砍来,顿时迎了上去。 这三人不仅相貌古怪,手里持着的也是奇门兵器。他们年纪相差仿佛,都在三十岁左右。 其中一人额上有一只肉囊,上面长满了汗毛,又长又密,几乎遮住了一只眼睛,加上长了个圆盘大脸,偏又是五短身材,形如恶鬼。 他用鬼头双刃钩。普通的护手钩只有一个长钩,它却是两个长钩前后皆有,便如这人的长相一样怪异而凶恶。 另一人使鬼头爪。江湖中的铁爪有长柄、短柄,有三爪、五爪,有护手、指套,但少有爪掌的——它是长柄五爪,铁柄约有两尺半,爪长七寸,比普通的剑式差不多长短。在它的五爪下端有一块平整的铁掌,占了爪身三分之一,接连长柄,看上去就如一个人的手爪,只不过比例有所改变。若只是如此也不算什么,更怪异的是在铁掌两边的位置分别嵌了刀片,两刀片的锋口一左一右正好相反。 鬼头爪在这人手里倒是绝配。他这人长得极高,叶云生和崔胜都算是高个子,但在他面前,还不到这人的脖子。可是他这般个子却又是极瘦,一张马脸狭长瘦削,两颧吊起来又凸出,瘦到皮包骨头的程度。 这人一旦举起鬼头爪,就像一根高高的竹竿顶着一面小孩儿用的小伞。 两人最先出手,后边跟着一人却是舍不了杯中酒,直到仰着脑袋将酒喝尽之后,才挺着一根黑乎乎的铁棒上前助阵。 这人身材不高也不低,不胖也不瘦,若是从他身后看去,实在是平平无奇,可若是从他的正脸看去,几乎下意识就要移开目光。只因这人满脸又黑又大的麻子,凹凸不平,惨不忍睹,活如惹了十几窝的马蜂…… 崔胜与前面两人已经斗在了一起。浅浅甩手发出红巾镖,一枚被持着鬼头爪的人给挡了开去,另一枚则是射中了那使鬼头双刃钩的恶汉,他在危机中避开了要害,肩背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挨了一下,疼的直叫唤,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后面这满脸麻子的恶汉见自己兄弟中了暗器,怒不可遏,冲着浅浅挺棒打来。 浅浅往边上一躲,小手一翻,从腰囊里翻出一把丧门钉,迎着对方丑恶绝伦的面目就扔了过去。 两人不过是相距三步间隔,这恶汉竟毫不慌乱,只见他打过来的铁棒在空中猛地一扭,顿时一片暗光闪烁,形如铁花盛开——原来这根棒子的头上系有一张铁网兜,不用的时候贴着缚在棒头,完全张开之后能轻易地网住浅浅的半个身子。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这张铁网兜罩向浅浅,后者马上看见了上面竟然挂着无数的钩刺,这些钩刺就如鱼钩,细小,并有倒刺,一旦勾上,不撕下一块肉来绝难逃脱。 “哎呀!”浅浅失声惊叫,她发出的丧门钉都被铁网兜转动着给挡了下来,对方顺势而下,眼看装满钩刺的网兜就要将她从头罩住…… 一旦被缠上,被网住了,这歹毒的兵器能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把她的身子弄的血肉模糊,根本别想摆脱出来。 在这恶汉喝了酒,挺棒冲上来的时候,那张藤椅上的睡着了的人也已惊醒,向这边赶来。 崔胜独自抵挡两人,一把钢刀舞的虎虎生风,兵器的交击声响震耳欲聋。 只有叶云生仍然提着长布包裹的奈落,走到崔胜与浅浅两人的中间,漫不经心地将两边的打斗分隔开,又正好卡住了那藤椅上的人冲过来的出手位置。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看到浅浅抵挡不住,也不伸剑去挡,只将右手从一旁探入网兜,曲起食指运劲一弹,打在了网兜上。 如同一粒石子落入湖面,引起了层层涟漪。这股内力涌入网兜,将整个网面都反卷了回去,引得那满面麻子的恶汉也失声惊呼,一边狼狈后退,一边卸去网兜上的内力。 他刚退了开去,那藤椅上的人正好赶到叶云生面前,一对拳头上下两路打来,一取面门,一取胸口;叶云生抬手往下一劈,这人两只拳头俱被打了下去,顺势就地翻滚。 这人在地上滚到半路,上身倒了过来,背对着叶云生,腿往后蹬,朝天一脚,踢出不甚讲究的“马后蹬”。 叶云生不理对方蹬向自己下巴的脚跟,也出腿,小腿往前一抬。这人大半个身子伏在地上,眼看要被叶云生一脚踢在胸口,只见他猛地缩回“马后蹬”,收腹,双掌撑地内劲喷发,整个身子平地而起,再一个跟头,让过了叶云生抬起来的腿。 他在空中一个跟头,身子又翻了过来,面朝叶云生打出一拳。这是一记直拳,无甚花招,干脆利落,拳出即有破风的动静。 “啪!”叶云生出掌和他拳头对到一起,两人内功相抵,这人浑身一挫,吃不住叶云生的“明光照神守”,不得已接连两个跟头翻了出去,化开压到身上的内劲,等落到地上,正好与那卸掉网兜上内劲的恶汉并肩而立。 两人不觉间相互对视,均是心神不定,惊惧有加。只见最后闯入进来的这名红衣男子,仍然将一只手负于后腰,布头将兵器包着,不是刀就是剑,两端从他身子两边延伸出来。 方才电光火石间的搏斗,这红衣男子竟丝毫不放在眼里,一直用单掌对敌! 浅浅知道刚才若不是叶云生出手相救,现在已被那凶恶歹毒的铁网给罩在了身上,一想到自己若是被数之不尽的钩刺给扎了,不仅容貌尽毁,能不能活得成还要看对方心情。真是惊魂未定,暗自后怕! “你是何人,竟用如此怪异狠辣的兵器?”说话间,她连退几步,来到叶云生身后,打定主意不再与这名恶汉拼斗了。 恶汉转动铁棒,将挂着钩刺的网兜重新旋转收缩,贴合到一端的棒身,使得不影响出棍的速度。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这人用的是鬼头棒,此样兵器全天下也只有一件,本是上一辈的江湖怪客所创,配合招式,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歹毒万分。这人与那边两个同样长相不堪所使兵器也怪异无比的家伙,皆出自檀溪边上的一处村子,故而江湖中人称他们三人为檀溪三鬼。” 浅浅捂着嘴惊讶地说道:“原来竟是这三人!上回我被带来此地,却是没有见过他们三个。” 他们这边正交谈着,另一边崔胜与两人斗得难解难分,原本他还觉得对方两人虽然长相丑恶,使用的兵刃也稀奇古怪,从未见过,但武艺并没有多么厉害,还存了份赶紧将两人打杀了事的念头。 谁知那使鬼头双刃钩的恶汉被浅浅偷袭得手,在肩背上插了一镖,气急败坏之下,兵刃划来,本是一道冷光,忽然在崔胜面前一分为二,他手里这前后两只长钩原来是一对,平时并在一起,对敌时忽然一分,顿时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将崔胜一只手钩了去。 这恶汉双手钩或锁他长刀,或钩关节,或撩或拖,都是极难防备的招式,一下子就让崔胜出招间别扭万分,难受无比,再无之前对敌时的得心应手。 他耳中听得一边叶云生与浅浅交谈,心里暗自叫苦,埋怨两人有这工夫闲语,怎不赶紧收拾了那边两个家伙,过来帮手。可他心里想归想,但脾气强硬,明明抵挡不住,还要嘲笑说:“果然名不虚传,三只丑鬼,靠着不入流的奇门兵器逞凶,在这鬼地方给别人做看门之用,真个厉害!” 那使鬼头爪的正挥爪从头而下,被他后退避开,听了这一番言语,眼中凶光暴涨,将鬼爪飞快地转动起来。 崔胜刚闪过他的一爪,本要挥刀砍回去,忽见他落下去的铁爪复又抬头,在爪掌两边的刀片随着爪身转动而旋转起来,一片冷光闪烁,直往胸腹上来。他顿时大吃一惊,连忙竖起刀身抵挡,只听一阵噌噌的兵刃摩擦声响,若不是他反应及时,只怕此刻已叫人家开膛破腹了。 原来,二十多年前有一名江湖怪客路过一个村子,就在刘备跃马的那个檀溪边上。见三个孩子长的怪异,同在村口玩耍,怪客所思所想本就不与常人,竟收了这三个孩子做徒儿,将一身本事分别传了三人。 他们手里的这三样兵器,正是那名怪客所创,并各有一套招式。 三人早年在江湖中行走,对敌之人也都像崔胜这般,被怪异的兵器招式,给弄的不知所措,难以抵挡,由此也闯出了“檀溪三鬼”的名头。 自三人拜怪客为师,按长幼排了师兄师弟,那怪客本就不是文雅之人,也非正统门派出身,便由着三人胡叫,后来老二,老三;大哥,二哥这样喊习惯了。 这里面使鬼头双刃钩的是老大,出自娘胎额头就有个肉球,叫许大肉。 那在叶云生这边使鬼头棒的是老二,叫霍小黑,自小就是一张黑脸。 最后使鬼爪的便是老三,父亲读过几年书,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张雯竹。原本是文雅的文,可他这位父亲给他掐指一算,算出他命中缺水,便给文字加雨,天下之水,皆来自雨,要多不少。等后来某一天,这位爱读书的父亲在重看《周易》的时候发现当时算错了,自己这儿子五行缺火。 这下好了,都给记上了祖祠宗谱,哪里还能改得过来? 张雯竹手里的鬼头爪真个使将起来,风风火火,犀利难防,再加上徐大肉的双钩一阵招呼,崔胜顿时险象环生,恨不得再生个三头六臂,手里的钢刀也变出个十七、八数,将浑身上下都给挡得严严实实。 叶云生看出崔胜的窘况,知道若不能尽快过去帮手,这位朋友怕是要伤在对方的奇门兵器之下。 可他面对两人,身后还有浅浅,却不是想走便能走的。 他将负在背后的左手一翻,被长布包裹的奈落垂在了身前,目光落在那尚不知底细的年轻汉子身上,这人赤手空拳,可行止跳脱,招式无有约束,随机应变之强,十分难得。 “请小兄弟报上名来,好叫叶某知道剑锋之下可要留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檀溪三鬼与这年轻汉子说到底也不过是在此地值守看门,不管是散人浪客还是门派中人,都是小鱼小虾,无关紧要。 一来这年轻汉子所使用的招式极为普通,没有叫叶云生看出根脚,二来这人应对间的敏锐和判断,让叶云生不禁生出爱惜之心。 可这人却是跟崔胜一样硬气的汉子,年纪轻轻,一张瘦削的脸上面对威胁毫不动容,冷静地说道:“小人生来便是低贱之人,无名无姓,家中排行第七,故而身边之人都叫我小七。这位前辈不用手下留情,既然三位敢寻到此处,定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小七不过是早些去地府里等着三位罢了。” “没错,我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跑到此地来撒野!”霍小黑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态,掂了掂手里的铁棒,用棒头遥指着叶云生。 浅浅在他身后说道:“这两人疯了吗,既然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为什么还如此嚣张?你还不赶紧动手,崔胜快要坚持不住了!” 叶云生其实心里也在奇怪,暗道这些人背后的势力,怕是并不简单。襄阳附近有哪些强横的江湖势力,门派帮会,一一在心间掠过,一边思索,一边手上转动。 长布抖动着,缓缓落了下来,露出光滑透亮,由黑檀制成的剑柄,柄上未有任何修饰之物,但所制之人显然是天下少有的锻造宗师,在剑柄上刻了数条纹理,充满古韵,玄妙天然,既是防滑槽,又是铭文。 这铭文一共十六个微小古字,笔画近接,形如符图,乃是古商时期的钟鼎文。 不过这柄剑绝对不是那时候所铸,因为这柄剑上的许多技艺,都是汉朝之后才有的。 江湖中以武艺而论,从来不讲究诗文经义,这一串如同鬼画符一般的图案,别说江湖中的武人,就是专门研习字体古文的大家来了,也须辨认半天。 就为了这个剑柄上的钟鼎文,叶云生与晴子曾求了不少人,托了无数关系,最后找到石鼓书院,请了当时的院首帮忙,花了一个晚上,终于一一辨认出来,并将之写在纸上,给两人看了。 正心翊翊,翩翩独往。 风雨不悔,还似少年。 如此难以辨认的雕刻纹理,江湖中的这些人,哪里能够看得明白。 可是,对面年轻汉子目光凝聚在剑柄之上,好似整个人都呆住了。 以至于霍小黑挺着铁棒打过来的时候,他仍然站在后边,没有跟上。 叶云生注意到了他奇怪的神情,不由得心里一沉,再见到霍小黑还敢上前找死,也改了本来要下死手的打算,将奈落拔出剑鞘,往他铁棒上一挥。 只听“咔嚓”一声,霍小黑的内力尽在铁棒上,铁棒忽然被叶云生的宝剑斩断,他的内力被强行岔开,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霍小黑还来不及吃惊,傻乎乎看着手里的半截铁棒,就见叶云生剑光一敛,根本不往他身上招呼,直接移步到了崔胜那边,连挥两剑。 老大许大肉的双钩,其中一把长钩被他在上面斩了一记,那往日里十分锋利的长钩就像一根树枝轻而易举的断成了两截。 再看张雯竹反应极快,鬼爪变招探向他的腹部,往上撩,边撩动边旋转,将两枚刀片转得飞快,他就算往后退能躲得过这一爪,也躲不过后边旋转开来的刀片。 可他根本就没有躲,因为他好似一早就料到了张雯竹会用这一手,剑光转了回来,自左肩开始斜斜地往右肋劈过去,这道剑光直接断开了鬼头爪,斜斜地劈开了鬼爪下端的铁掌。 霍小黑看在眼里,知道这铁掌可不是他的棒子,也不是老大的那把长钩,这只铁掌又厚又大,便如一只铁疙瘩似的,这都能被劈开!看剑势根本是一刻不停地划过,给霍小黑一种错觉,仿佛摆在他剑下的不过是一块又滑又嫩的豆腐。 檀溪三鬼的兵器被叶云生一样一剑俱都斩成了两截。 他手里这柄奈落自是当世一流的宝剑,只要他将内力运到剑身之上,密布两刃剑锋,切金断玉,不过是等闲小事。 可他从不这样做,内力运到剑身上边,基本也会避开两刃,就怕毁去了对方的兵刃,不能好好较量剑术。 现在他既然打定了主意,先不下杀手,唯有破掉对方的兵器。只因檀溪三鬼的奇门兵器实在不好对付,若是叫三人联起手来,他不出杀招,怕是一时半会,都难以脱身。 他见三人老老实实地退了开去,便将剑还鞘,抖了一抖——长布又再包住了剑鞘。 那名年轻汉子抱拳说道:“前辈武艺高强,我们四人一起上也不是对手,若是将性命留于此间,虽无惧,但未免可惜了一些,还请前辈剑下留情,我等这就离开!” 叶云生知道这人之前见到自己的剑柄,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自不会杀了他们四人,不说与他来此的目的并无多少关系,就说对方既然能认出他的剑来,就必须要好好看一看,到底这名年轻汉子的后面,是一些什么人。 浅浅走到叶云生身边,或许是因为上回被掳来此地,她心里还有恨意,对叶云生说道:“这些都是参与之人,既然是做略卖,就要有赔上性命的觉悟!你不杀他们,不是让天下间的女子再多几人受苦?” “杀了他们,略卖的渠道依然存在,不过是从此处暗地换到另一处地方罢了。” 叶云生不肯答应她,还不知道对方背后主使之人,这一方暗地设计建造的手段出神入化,他有心要探清虚实之后,才做打算。 他叫小七与檀溪三鬼带路去看那些被掠来的女子。 崔胜尽管抵挡得狼狈不堪,艰难万分,所幸并未伤着,加上这一次,已是被叶云生救了两回。再有行侠仗义,除恶务尽的心思,也都按捺住了,跟着几人一起从石台边上的转梯走到下一层。 几人打量四周,这里便是关押人的所在,如同监牢,敞开的石室,粗木围栏,上边的横梁悬着麻绳,有的女子被吊着双手,有的躺在地上。 这些石室内的地上有草堆,有矮脚凳子,有水桶与吃剩的碗筷。 “为什么要把人吊起来?”崔胜皱着眉头问道。 小七说道:“因为这几名女子粗通武艺,性子又烈,不服管教,只能吊了起来,杀杀威风。” 叶云生淡淡地问道:“这些女子都是什么地方掠来的?” 小七道:“具体是哪些地方,现在也说不上来,不过都是附近的女子,最多不出襄州。” 崔胜问道:“怎么,没有长安的吗?” 小七摇头道:“我这里只留襄州一带的,别个地方的女子,又是别处经手了。” 叶云生道:“你们插旗之地在何处?” 小七摇头道:“这个小人也不知道。” 叶云生居然毫不怀疑,一听就信了,点头说道:“今日我只带这些女子离去,虽然放过你们四人,但也要把话说清楚。若是下回这里再有动静,你们还在此处押看收容这些被掠来的女子,我定会要了你们的性命。” 失了奇门兵器的檀溪三鬼早就熄灭了相斗的心思,听了此言,三个恶行恶相的汉子一齐点头,模样不免惹人耻笑。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将牢门打开,把吊着的几名女子救下来,另有生病的,萎靡不振的,害怕恐惧的,喜极而泣的,难以尽述……所幸没有重病的,叫叶云生三人都放下心来。 一共十三人,被崔胜与浅浅带出牢房,叶云生向小七问道:“出口在何处?” 小七甚是乖巧地带路过去,启动了墙面上的暗门。 “都进去。”叶云生不放心他们留在暗门外边。 所有人都进了暗门,在窄小的石道内行走,这回是慢慢地向上去了,走了好一会儿,前面的小七推开机关暗门,叶云生举着火把先走了出去,火光在黑暗中遇风而动,光影一阵阵地摇晃变幻。 所有人都走了出来,浅浅与檀溪三鬼照看着几个行走困难的女子最后钻出了石道。 叶云生稍稍一打量,却是忍不住惊讶。众人出了暗地,所在之处,竟然是一座高楼之中。 从窗台旁向外张望,附近的街道建筑,看着好生熟悉。 叶云生猛地回头看向小七,“你们竟然把暗门出口设计在山南东道楼中,还挖穿了钟鼓楼!” 襄阳这座山南东道楼,誉满荆楚,为天下名楼!自南梁而建,迄今五百余年……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泼天的胆子,敢把这样一座楼给挖穿了,埋一个暗门在其中! 小七垂下头,脸上依稀地晃过了得意,不屑,平静的笑容。 或许,已经有太多的人,在他的面前发出过这样的责问,表现过这样的愤怒与震惊。 “前辈,你是专为这些女子而来?”小七十分恭谨有礼地问道。 “你们四人先不急走,与我下楼。” 叶云生并没有回答他,与崔胜打了个眼色,带着一行女子走下楼去。 来到街上,崔胜拉着叶云生到了一旁,轻声说道:“人虽然都救了出来,可接下来怎么办,一共有十三个人呢,莫非我们三人要一一送回家去?” “对方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叫她们自己回去,只怕半路又要被劫走。”浅浅靠近过来,话刚说完,被后边几名女子听到了。这些女子叫人掠走,吃苦受惊本就紧张,顿时纷纷哀求,希望他们好人做到底,护送到家中去。 “无妨,我早有安排。”叶云生仔细吩咐,将手尾都交代清楚,然后目送崔胜与浅浅陪着这些女子一同长街远去。 头顶的夜空,无论是明月还是星辰,又或者黑的深浅浓淡,似乎与这些年来每晚都见着的那片夜空,没有一丝区别。 仅仅望着夜空,也许,会忘记现在身处于襄阳,而不是长安。 ………… 这一生,年轻的时光里,叶云生大概只有与青青,能够好好说话,说一天,说一晚。不像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的时候,三言两语间总会想那事儿——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并且,从来也不用去担心,无话可说的那种尴尬与沉闷。 青青枕在叶云生的腿上,侧着脸,看着夜空中淡淡的光亮。 叶云生也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夜晚总是比白日里短了许多,好似稍微的发发呆,喝点小酒,或是与朋友闲语,夜就过去了,天就亮了。 那些说长夜漫漫的人啊,估计很少亲眼去看过光亮从夜空中泛出来,将周围昏暗的景物逐渐变得干净、清楚、熟悉却又陌生。很少在惘然中发现陪伴在身边的黑夜已经被黎明取代…… “我在得意坊里面查找了七天,不仅跟丢了那名被我所伤一路逃来的人,甚至一点线索也没有,整整七天毫无发现。这时候我才明白,这得意坊就算不是龙潭虎穴,必然也是襄阳一方豪强所建,凭我一个人,要找出暗室机关,兔舍行踪,是不可能了。” “你去找谁帮手?” “我想要打探消息,当然去找了宁家。” “访仙铺子还开着吗?” “我记得呢,你曾告诉我,宁家在襄阳开了一间访仙铺子,我去吃了一顿酒,不怎么好,又贵……不过也见到了宁家布置在襄阳的人。” “他们也不知道?” “但凡他们有一点消息,我也不会这么灰溜溜地跑来找你啦。” “我会找到苏三娘的。”他极温柔地说,脸庞在越发明亮的夜空下,似乎年轻了许多。 “我知道。我只是担心你太勉强自己。” “若是事不可为……”他笑得很迷人,花白的发丝儿垂了一缕下来,随着不小心溜进来的夜风,缓缓地荡漾。“我一定会勉强自己的。但凡是青青要我做的事,便绝没有放弃和不能。” 青青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似发嗔,又似撒娇地说:“你这个人呀!” 两人沉默了会儿,似乎都在闻着这阵夜风里的气息。 “若是给你找到了地方,想来会有许多受尽苦难的女子,你如何安排她们?” “我先联系襄阳附近的不死帮。” “为什么找不死帮。” “因为江湖中的诸多势力,我只相信他们,襄阳一带的这场略卖盛宴,只有不死帮干干净净不会参与……要说不死帮里面哪个是好人哪个是恶人,只怕就连小爽也分不清楚,更不敢保证;但要说谁有钱,谁没有钱,那在不死帮就太好分辨了。” 青青捂着嘴笑。 他亦摇着头笑,笑得停不下来。 其实他没有要说玩笑话的意思,只不过这话说到了这里,自身就变得十分滑稽——不死帮都是要饭的,哪里来的有钱人呢? “如果有那么多钱,谁还呆在不死帮里乞讨要饭呢?我不确定他们谁参与了这样的坏事,但我能确定,做略卖的不会缺了银子,而有银子的人是绝对不会呆在不死帮里做乞丐的。所以找他们,最能令我放心。” ………… 十三人里面,没有苏三娘。 或者被送到了别处,或者已经被卖掉了。 倒是在意料之中,毕竟时间拖了好久。 早在长安,他就发出密信,襄阳附近不死帮的兄弟们早已枕戈待旦。 不死帮的兄弟虽然穷困了些,不过本事都不小,尤其是人多,动辄百多人一起,将这些女子送回家去,自不会有什么意外,另外还能够赚些赏金……叶云生觉得甚是妥当。 要说从去岁老云跟着小爽回了江宁府,在不死帮总坛住下之后,江湖中人对于不死帮就更是不敢轻易招惹。 随便想一想,十万帮众十万疯的不死帮加上无法无天云五靖这个发起狂来连自己人都打的蛮汉,那就是疯上加疯,正常人当然是离得远远的…… “清思汉水上,凉忆岘山巅。”叶云生念了句老杜的诗,回首看向仍不敢离去的檀溪三鬼与小七。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颇有些兴致未尽,与小七说道:“听闻此地有一家刘关张酒铺,酒水浓烈,非英雄好汉喝不得,倒是心仪已久,小七可以带我去尝一尝吗?” 小七弯腰应下,与檀溪三鬼打了个眼色。 老二霍小黑不及开口,叶云生就挥了挥手,状若豪迈地呼道:“走走,都一道去吃酒!” 几人都心下明了,这是怕他们先跑了去报信,半路拦下那些女子。 不走那就要吃人家的宝剑,吃剑哪里有吃酒来得舒服? 还是吃酒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事实上刘关张酒铺的酒在整座襄阳城中,谈不上有多好。 襄阳的本地人,基本上是不会来这里的。 对于吃喝一道来说,外地人与本地人总会有两个不同的方向,往往外地人所向往的名家,对于本地人来说,多为不屑一顾……因为在本地人看来,那些名头极响的地方,价钱贵的离谱,味道却又一般。 似乎这样的事情,千百年来都不尽相同。 可是刘关张酒铺的名字实在太好了,尤其是对于在江湖中闯荡的人来说,桃园结义,故事里的三国,无论有多么的波澜壮阔,豪情万丈,道不尽的英雄好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样的震撼,都要从桃园结义开始。 太平道张角,枭雄董卓,一统中原的曹操,便是独斗刘关张的吕布,都不足道也。 因为故事就是从刘备,关二哥,张飞相识的那一天展开,娓娓道来。 谁不想身处其中,与两个意气相投的兄弟在桃园结拜? 叶云生也坐在了刘关张酒铺里,喝着浓烈却不醇厚的酒,吃着恰到好处却不鲜美入味的小菜。 桌子边上檀溪三鬼狼吞虎咽,面对一桌酒菜,尽显江湖中人本色。 小七慢慢地喝着酒,耐心地陪在这里,尽管隔桌一名年轻男子老是打量着他,令他在忍耐的过程里更是付出了许多。 他撇了那名年轻男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这人长了一张蠢萌可笑的脸,小眼睛,长鼻子,上边两颗龅牙。 若不是叶云生在一旁,小七一定会呵斥对方。 夜已近四更,满桌的残羹冷炙,酒水倒是半点不剩。檀溪三鬼与小七不敢与叶云生动手,但心里却是小心提防,自然不会硬生生地喝酒,多多少少都运起内息解去酒气。 “怎么,瞧你似乎甚是不安?”叶云生看了一眼小七,淡淡地问道。 “小人未尽职守,心中自当惶恐。” “那你就走吧。”叶云生挥了挥手,做驱赶状,又接连指向檀溪三鬼,徐徐说道:“你们三个,留下再与我喝一坛酒。” 小七赶忙站起身,对他抱拳行礼,再不多话,转身跑出了酒铺。 檀溪三鬼互相之间瞧了瞧,都知道叶云生留下他们必有用意,再说打又打不过他,连兵器都叫人家一剑斩断了,还有什么好多想的,悉听尊便就是了。 叶云生又叫来了一坛酒,对三人说道:“尊师现下何处,身子可好?” 问到师父,老二老三就让老大开口,许大肉小心地说道:“家师自五年前就云游北地去了,一直未有音讯。” 叶云生叹了口气,站起来提了酒坛,分别给三人倒酒,最后将自己的酒碗斟满了,高高举起说道:“敬恨海狂生前辈,祝他老人家江湖逍遥,天地自在,春风百尺,南山永同!” 檀溪三鬼见他一派庄重,祝词也是诚心实意,不由心头微热,也都立刻站了起来,高举酒碗唱了祝词。 等一起坐下之后,霍小黑打量店里,发现除了他们这一桌,隔桌的那名年轻男子也已离去,店家趴在了倒过来摆放的一排酒坛之上,已是呼呼作响。 对方毕竟闯进了得意坊里的机关暗地,将那些女子救走,剑法超绝,许大肉不敢打听他的底细,婉转问道,“阁下与家师曾经相识?” 叶云生笑着说道:“我与恨海狂生前辈,可说是不打不相识。曾经年少时,为求无上剑道,最是喜欢挑战江湖中各路好手。某日在江南相遇,见前辈身负奇门兵器,手痒心动,便请他指教了一番,至今想来仍是受益良多。” 霍小黑说道:“你与家师谁胜谁负?” “打了上千招,未曾分出胜负,前辈招式怪异绝伦,层出不穷,我找不到破绽。” 此番言语说得檀溪三鬼面面相觑,他们这位师父当年可是江湖中的奇人,若是当世绝顶的几位名家说不定还互有胜负,可眼前这人年少时就能与他打个平手,岂是一般人物? 叶云生分酒与三人畅饮,一坛子酒几轮而空,他长身而起,笑道:“今日尽兴,您等也算是与我有旧……此间事了,若不想将性命赔在襄阳,奉劝你等尽快离去!” 檀溪三鬼一齐说道:“当然当然,我等这就离开襄阳!” 话虽如此,可三人谁也不动,仍坐在位置上,看着叶云生走出酒铺,脚步声远去。又过了好久,许大肉来到门旁探头出去张望,见长街空无一人,不由轻呼一口气,好似身上有一具不可视的枷锁这时被甩脱下来,浑身为之一松,说不出的自在舒服。 他再回头看老二老三,两人见他脸上模样,也不约而同地伸腰扩胸,把个乖巧小心尽皆抛去。 “再喝点?”霍小黑嗜酒如命,尚未过瘾。 “还喝什么?兵器都叫那人给毁了。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宝剑,竟如此锋利!”许大肉唉声叹气,越想越不好受。 “我们兄弟这回失手,家主那里怕是要受责罚。这往后的日子啊,更是难熬了。”老三张雯竹平日里极为沉闷,今晚几乎都没有开过口,此时也忍不住跟两个哥哥说了句丧气话。 “都这样了,不喝酒还能做甚?”霍小黑不管两人,眼看就要自己动手去搬酒坛子,酒铺外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三人都站了起来,踢开长凳,拉出空间小心防备。 却见小七一头冲进来,已然换了一套全黑的夜行衣,一来就喝问:“三位怎还在此处,为何不赶紧回去?” 霍小黑没好气地说道:“你既然先与家主禀报过了,我们还着急回去做什么,白白挨一顿骂……且不如好好喝一场,睡个大觉,一切待明日再说!” 小七急得跺脚:“糊涂,那人身手如此了得,怎会大动干戈只是为救十余人出去?没见他独自押后,与那些女子根本就互不相识吗?” 霍小黑满脸又黑又大的麻子,无论嬉笑间还是沉着脸,区别不大。他看了一眼墙角边上摆放着的酒坛子,又再看了一眼小七,“你是说,他还想找出兔舍?” “杀鸡焉用牛刀,不然你觉得他为何会打上门来?得意坊里的暗地知道的人极少,他是如何找来的?这场麻烦不会就这样结束的,我担心他接下来要去兔舍。” “糟糕,若是真给他寻上门去,账房没有准备可就糟糕了!”许大肉沉不住气,惊呼说道。 霍小黑疑惑地看向小七,问道:“你这一身打扮,又是要做什么?为何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们。” 小七说道:“我方才领命有要事去办,三位兵器皆毁,已然帮不上手,现在我们须分头行事!” 霍小黑仍是不解,还要再问,一旁的许大肉按捺不住,说道:“行,我们兄弟这就赶去兔舍,将此事告知账房先生!” “事不宜迟,尽快动身!”小七说完转身就走。 见他如此着急,许大肉也紧张起来,对两个兄弟连声催促,出了酒铺,便向着城外赶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襄阳城西去二十余里,有一片山,名为隆中,古为卧龙诸葛亮的隐居之地。此处“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亦在群山环抱之中,幽静安然。 在山中一座荒庙,大唐盛世多为上山悼念卧龙之人的歇脚处。香火了了,却十分有序,其中和尚谈不上高妙,不过平和清淡,喜爱禅学与书法,在庙中墙上,多有笔墨留下。虽经乱世,叫强盗占了,庙中和尚皆去,可这些笔墨却还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经过此地的文人墨客,多有观赏、打尖、宿夜,可无人看管住持,时间长了难免落得个脏乱无序,渐渐入内的人也就少了。到了后来,只有江湖中人不嫌肮脏或是事端,会到里面休息。 这天一早,一行北地来的江湖客,经过山中,见这座小庙正是个好歇脚处,便寻了过来。 谁知庙中已经有一伙人,好似在此住了一晚,地上铺着枯草、衣袍,还未收拾,几名男子围着一堆篝火,还带了铁锅,正煮着一锅米粥,里面加了菜叶与兔肉,兔子一身灰色的皮毛血淋淋的被丢在一旁。 在最里边一尊残破的文殊菩萨座下,唯独在枯草花茎上铺了一件白色的披风,一男一女斜卧其上。 女子穿了一身绛紫色的贞观服,下摆百褶流苏,高开叉,两条光溜溜的腿,修长结实,赤着双足,边上摆了一双好看的绣花鞋。 她背对着外边,看不见面目,但长发盘绕,玉颈生香,腰细臀圆,叫男人见之便浮想翩翩,难以自己。 可再看这对男女的举动,却让人觉得无比怪异。 男子穿了一身花花彩彩的麻衣,由许多补丁拼凑,所以并不漂亮,反而十分的别扭。他正在一面团扇上针绣,很难想象一个男人在荒庙中认认真真地做着穿针引线的活计,像个绣娘似的,偏偏神情庄严肃穆。 而那女子托着一团细线,随着他的拉扯,小心翼翼地放动。 “诸位江湖上的朋友,我们前往襄阳行商,途径此地,借外边的空地松一松腿脚。随身带着洛阳的美酒与肉干,若是不介意,可来取一些去。” 从北地而来的这一行人,尽管穿了中原汉人的服饰,又是一派风尘仆仆的走商模样,但带头的中年男子一开口,便被里面这些人给听出了来路。 坐在篝火旁的一名年轻男子,留着山羊胡,神态沧桑,脚边躺着一把半只手臂长的大剪子。他正从锅里舀出肉粥,端着碗对外边说道:“放心,我们虽然不是好人,但也非见财起意的小人,不会来抢你们的老参。” 另一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胖子,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是从长白山来的?可有参王?何必还要辛辛苦苦地跑去襄阳,我们大哥常年带病,缺极了北地大山里的奇珍异宝,但凡有,尽可以拿出来,我保证挑中的每样都比襄阳那儿多给一成的银子!” “胡吹大气,咱们带的宝贝哪一样不是千金难求,你这还……还多一成,你有那么多钱吗?”这群北地参客中的一名年轻人冒冒失失地怼了一句,带头的中年男子来不及阻拦,心里暗暗叫苦。 这年轻人披发,身子横壮,名叫彭翼,乃是契丹人,出自室韦残部。他没有走商的经验,若是在北地深山老林中,那是一把锋利的好刀,可来到中原的江湖之中,则稍稍显得笨手笨脚,不免像个扑腾的旱鸭子。 带头的中年男子名叫宇文成,祖上是汉人,也曾是士族,唐末惹了仇家,难以抵挡,一家人都逃去了北地,后来家族与隐世在长白山脉中的一支鲜卑遗族通婚。 中原大城中的士族与北地深山中的部族结合,便做起了参客走商,对这边的中原习俗,江湖深浅是了如指掌。 这次他带着两名族人,还有一班山中的参客与年轻的猎手,跑到中原来,将春天山里的收成,拿来换取金银,再回到大辽的东京道,换了物资,入山过冬。 一路可说是南北贯通,跋山涉水,不仅路途中自然天险,疾病侵扰,更恐怖就是中原变幻莫测的江湖,动辄血雨腥风,生死一线。 他也没有想到彭翼会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等人的底细给暴露出去。话说出门在外,财不露白。对方就算是正道中人,面对千金难求的宝贝,会不会动心,会不会见财起意,谁敢保证? 可惜已经迟了…… 事实上宇文成不担心身上的老参、老皮子这些身外之物,他是士族的后代,所学所用岂是一般的山野蛮子能比? “诸位,我这位小兄弟不怎么会说话,有得罪的地方,在下向诸位赔罪。我们这些大山里的粗鄙之人,走南闯北,也只为了赚些银子。”余文成对着篝火边几人行礼,再取下包袱,没有打开,放在胸前,说道:“若是有入眼的东西,都按坊市议价,绝不敢多收一成!” 却见那留着山羊胡的年轻男子走到里面,拿了两只灰扑扑的包裹,交给了胖子。 胖子笑眯眯地来到阶前,与宇文成面对面,大大方方地将包裹摆在地上,并打开来。 这两只包裹,里面放了好几条金灿灿的淳化元宝,绳吊扎住,做一捆状。另有厚厚的一叠银票,看来这胖子还真有这么多钱! 宇文成这边的人一瞧,可以啊,足够买下身上的所有宝贝了。一时都拿眼看着宇文成。 他心里微微一松,若是对方有歹意,何必把金子银票都拿出来摆在眼前呢? 只见胖子解开绳头,提了一吊淳化元宝出来,递向宇文成。 他也解开手里的包袱,里面有一层油纸,包的密不透风,细心打开之后,露出了内里的老参。 这时候,后边一名个子矮小的伴当上前来,也将身上的一只包袱打开,却是几条柔软丝滑的貂皮。 胖子眼睛一亮,在宇文成接过淳化元宝查看的同时,也抓了一根老参在手里掂量。 过了片刻,胖子叹道:“真是好东西啊!” 后边留着山羊胡的年轻人已经吃了一碗肉粥,这时出声说道:“既然是好东西,就都买了吧!” 胖子将老参丢回宇文成的包袱里,看了眼貂皮,又看了眼拿着貂皮的人——这人明显是个女子,年纪很小,做了男人的装扮,可肤白貌美,怎掩饰得住? 他回身从地上的包裹里又拿了几吊元宝出来,分别丢在对方几人手里,“都看看,如此成色的淳化元宝,我用这些,换你们的老参与老皮子,成吗?” 宇文成没好气地叫大伙把元宝都还了,做生意,规矩是必须讲的。 对方人傻钱多,可他们不能坏了规矩,生意没有谈成,就把对方的钱给分了,算什么意思? 胖子笑眯眯地说道:“不够?还可以拿几张银票,都是五百两的。” “够了,足够了。这个价,若阁下觉得没有差错,我们就成交。”明明对方极好说话,又大方得体,可宇文成总觉得心惊肉跳,隐隐不安,故而不求赚多,只求安稳。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胖子留下银票,将包裹递过去,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然后随手拿了一根老参,来到篝火边上在铁锅上敲了敲,丢给留着羊山胡的男子。 他举起来闻了一闻,便再一丢,丢向佛前斜卧于女子身旁,在团扇上绣完了,正在细细端详的男子面前。 这男子明明全神贯注地盯着团扇,似乎对周围诸事不理不睬,连飞来的老参眼看就要砸到脸上,都没有半点反应。 还是身边的女子素手一抄,接在了手心。 不知为何,这名男子叹息了一声,忽然搓动双指,一缕火焰凭空出现在他的指尖,将精心绣了半天的团扇,付之一炬。 “还是不像吗?”女子轻轻地问,温柔至极,偏又带了一点小心翼翼。 外边宇文成一伙人扫开了地上的枯叶杂草,取出一面帐布摊开,坐下来休息,再又拿酒水,撕肉干,吃吃喝喝,都不多话。 也是宇文成一脸肃然,跟随日久的兄弟伴当,心领神会,没有放下戒备。几人一边吃喝,一边隐隐关注殿内的情况。 火焰燃烧殆尽,男子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绣的时候都觉得极像,绣完再看,却又不是了。” 他从女子手里拿过老参,再又伸长了腿。女子便跪起身子,将摆在一旁的鞋子拿来,伺候他穿上。 匆匆忙忙地套上绣花鞋,她跟着男子走过残破的文殊殿门槛,这男子居然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边,也不看宇文成等人,只微微仰着头,对着风和日丽,白云疏散的蓝天,把手里的老参放到嘴边啃噬。 这根老参少说有两三百年,根须众多,体长一掌半,宽近三指。被他不洗不切,不烧不煮,拿着生啃,就像拿了一根肥肥的萝卜,咬着咬着就吃下了肚子。 外边数人自觉对大山里的老参是见多识广,可从没看到过有人如此吃法。若是切片洗净了吃也就罢了,你整一根硬生生都给吃了,不用消化的吗?真当是树根啊? 那年纪最小的女扮男装之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宇文成深吸一口气,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这人举止皆不是常人所为,对菩萨神佛没有半点敬畏,即便这处寺庙荒废了,但坐于佛殿门槛之上,也是犯了忌讳,失了礼数。 那女扮男装之人倒是不懂这些,只不过心里好奇,向他问道:“你那儿明明有锅子,还煮着粥,为什么不切开再放进去煮一煮?” 这人仍然看着天空,随口说道:“没这个必要。” “怎会没有必要!你吃的这根老参,可是好东西,寻常人大病的时候,吃一小片就能吊上好几天的命呢!” “唔,你会把屎煮一煮再吃吗?” 此言一出,众人尽是哗然。 她气得脸都涨红了,说道:“你这人,怎可如此比较?” “这东西多有用我自是知道,可它的味道,即便煮过也是一样难吃,与屎相比又有多大的区别。” 他有些提不起劲,懒懒散散的,像是在想什么微微地出神,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细辨云层的变化。 “不可以这样去比!”她叫喊起来,声音尖尖的。 “生而由我,从心所欲。我说这云是黑色的,你看不出,是因为你以为现在还是白天;你没有想过到了晚上,云就跟着天空一起,变成了黑色。你觉得不能比,是因为你没有生吃过老参,也没有将屎吃进嘴里。” 她觉得一阵恶心,忍不住驳斥他,“莫非你吃过?” 他仍然看着天空,淡淡地说道:“仙儿,你说它们之间的味道,能相提并论吗?” 他身边的女子忽然间微微地抖动了起来。 “不知道?”他冷冷地问。 “确实差不了多少。”桃花眼中细雨湿,女子也望向天空。 他喃喃地说道:“其实狗能吃的,人都能吃,这是不是说明人与狗其实差不了多少?” 泪水从桃花眼中流淌下来,女子伸指抚去,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另一边宇文成已经将年纪甚小的伴当拉住,并示意大伙赶紧收拾,离开此地。 眼看着整理妥当,宇文成对殿中诸人抱拳行礼,说道:“我等还要赶去襄阳,会见几位朋友,勿怪就此作别,先行告辞。” 不知为何,之前还甚有礼数的胖子,山羊胡男子都见礼不回,无动于衷。 宇文成拉着身边的伴当转身就走,干脆利落。可第一次走出大山踏入江湖的彭翼却留在后边,对坐在门槛之上的人说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与我们说话,却一直看着天上!莫非瞧不起我们?” “你误会了……与其看几个将死之人,还不如对着这片蓝天白云,要来的赏心悦目一些。” 宇文成猛地站住脚步,提气运转内劲,忽觉心痛如绞,浑身刺疼,脚下发软,已是跌在地上。 身边众兄弟都一一摔倒,只有那年纪甚小,女扮男装者没事人似的,傻站着。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如此歹毒?”宇文成马上就想到了,必是方才那些淳化元宝上抹了奇毒,触之则难以幸免。 之前那胖子分钱,独独漏过了她,也不知是她正好捧着老皮子,没有空去接,还是胖子故意如此。别个摸过的兄弟,都在地上疼得打滚,功力不济的,已经吐血而死。 那坐在门槛上的男子,淡淡地说道:“你前面不打听我们是什么人,因为你不想与我们有过多的瓜葛;打着及早抽身而退的念头。现在却又问了,不过是想求饶,留下活路。” 里面的胖子如弥勒一般的笑了起来,说道:“你也不想想,若是要留活路,为何还要下毒呢?” 宇文成哀求道:“钱都还你们,东西都不要了,把解药给我们!” 那留着山羊胡的年轻男子不屑地说道:“如此一来,我们不就成了强盗?” 胖子对他说道:“强盗只要钱财和女人……这里都有,我们怎么不是强盗了?” “强盗若是对方求饶,说不定会放人活着离去。” 胖子笑着说道:“是啊,可我们定然是不会的,无论怎样祈求,或是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留着山羊胡的男子拿着铁勺在锅子边上敲了敲,里面已经一点也不剩了。 “我们不是强盗,因为我们只想害人。” “我们喜欢害人。”胖子笑眯眯地说道。 宇文成感觉到心里发冷,好似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不停地坠落。 那坐在门槛上的男子,一副十分寂寞,百无聊赖的神色,淡淡地说道:“因为我们姓何,是何家之人。” 何家? 何家…… 下三滥何家! 宇文成完全绝望了,对唯一没有中毒的伴当嘶声凄厉地喊道:“快走,头也不要回,走得远远的,自己想办法回家去!” 若是早知道这座荒庙中的人是下三滥何家,他一定不会进来,不会靠近——不,他甚至会选择绕上百多里的路,远远地躲开这里!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大哥,一晚没睡,又赶了这许多路,困乏难耐,不如找个地方歇歇脚?” 檀溪三鬼奔行在山中,穿林走坡,破风声疾。 “去那座荒庙吧,正好经过。” “要不绕一点路,去兔头儿野店?” “老二,我看你是酒水没有喝饱,又开始馋了!” “我只觉得把事情跟兔头儿野店里人说了,也就是了……反正这些野店都是兔舍散出来的暗桩,可靠得很。” “你知道家主有多器重账房先生,若是让他觉得我们兄弟敷衍了事,在家主那儿说几句闲话……哎,我们何时才能混出头来!” 他们三人飞掠而过的地方,叶云生不紧不慢地悄然跟随。 ………… 荒庙中,北地来的参客,转眼就死了数人,只有宇文成,彭翼还在苦苦支撑。 一身男装的弱龄女子听从宇文成的话,飞快地蹿向庙外。 之前还在文殊殿内的胖子,飞掠而出,向她追去。 眨眼间,伏在地上忍受毒性蔓延的宇文成和彭翼一起跃了起来,彭翼与胖子对了一掌,被打退出去,连喷两口鲜血,面目狰狞,已是死了。 宇文成却直扑那坐在门槛之上的男子。 对他来说,钱财皆是身外之物,唯有族人才是最重要的。 江湖凶险,他本就有心理准备,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族里的这位晚辈出事。 因为她是宇文家的嫡系,是最受疼爱的小公主,更是宇文家这几百年来习武天赋最为出众之人。 只看她的名字,就能明白宇文家对她寄予了多么大的厚望! 当年唐初之时,宇文家遭了大难,宇文成祖上这一脉逃到清河,受崔氏庇佑。 后来盛唐时,清河宇文已是小有名望。清河,对于宇文家这一脉来说,是重获新生的风水宝地。 而她的名字,就是宇文清河。 眼看她向庙外冲去,胖子与彭翼对了一掌,身形顿挫,已是追之不及。可她马上就停下了脚步,在两扇大门俱被拆了的寺庙入口,被一群人给堵住了。 骤然相遇,不知这些人是友是敌,她慌慌张张的,短剑挽着剑花,已先出招。 对方当先一名中年男子,头戴玉冠,身穿锦衣,腰悬长剑,气度俨然,见她手拿短剑冲向自己,顿时暴喝一声,拔剑打去,倒是没有下死手,正好砍在她的短剑上面。 也是宇文清河女扮男装,仓促间哪里能叫他分辨清楚,剑上内力深厚,中正饱满;她抵挡不住,整个人被打退了回去,跌撞在一人身上。 身后之人肥壮厚实,凭感觉就知是那个胖子,她挡了门外之人一剑,后力不继正好投敌怀中,腰身被胖子伸手环住,双脚凌空叫他给搂在了怀里。 她心里羞辱难当,欲要挣扎,忽感到一股内劲从对方身上涌入,刹那间浑身酸软,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 胖子带着她转身,视野一晃,正好见到宇文成冲到坐在门槛上的男子面前。 这名前边与他谈论的男子,缓缓举起右手,看着宇文成挥掌打下来,如同捏了一根绣花针,中指与拇指紧扣,一根食指轻轻地搭在了食指上面,然后打了个响指。 “呼!” 火焰凭空从宇文成身上冒了出来,只见他挥动双手,明明就在这男子面前,可就是没有打下去,带着火焰的双手在空中像是要抓住什么,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熊熊烈火焚烧着,与空气摩擦发出了如同恶鬼呼吸一般的声响。 “不!”宇文清河哭喊起来,眼前的景象太过吓人,她泪流不止,看着宇文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火仍在燃烧! 为什么…… 她哭的伤心欲绝,只不过是途径这里,进来休息片刻,一起跋山涉水来到中原的伙伴,全都死了! 胖子根本不理她的哭喊,一把摘下她的帽子,在如水般垂落下来的青丝中用力地嗅了嗅。 “为什么要下此毒手,为什么啊!”她挣扎不了,只有余力哭喊,已是声嘶力竭…… 文殊殿中一人向胖子问道:“如何,北地大山里的女子,香是不香?” “这气味很特别,我一时半会说不上来,花山,你要不要闻闻?” “你既然看中这女娃,我便不与你争了,好好享受吧。” (“你们是什么人?怎如何残忍!”) 外边的人这时已经走了进来,一共十一人,身手不弱,见了一地被毒死之人挣扎死去的惨状,再又亲眼看到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着火,被活活烧死。就算是在江湖中行走,见惯了腥风血雨的人,也不免心惊肉跳,不忍目睹。 其中三人已经跃到两边的围墙之上,小心戒备。 当先的领头之人仔细打量对方,目光在胖子与坐在门槛上的男子脸上扫过,一时间看不出底细,问了一句,剑不还鞘,垂下剑尖抱拳行礼。 胖子笑道:“看这位似乎是紫钺剑派的辛掌门。” “阁下认识辛某,恕辛某眼拙,却是未曾见过阁下。” 紫钺剑派在唐末创立,源自大明宫里的一名侍卫,乱世取名紫钺,颇有野心,可惜缺了些底蕴,直到如今,也不过是百多人的帮派,主要在乾德县活动。 掌门辛如晖,带了一众弟子,前往襄阳访友,正好途径此地。 “好说好说,在下姓宁,名叫田田,田地的田,这伙人乃是宁家旧敌,此间遇上,了结江湖恩怨。诸位朋友若是不嫌拥挤,不妨进殿中一叙。” 他说话间早运转内劲,封了怀中宇文清河的经脉穴道,使得口能张,而舌不动,只能含糊出声,徒流玉液。 辛如晖在听着对方言语的同时,微微走了两步,目光移动到殿内,落在篝火边某个人的身上,视线一凝,又极快移到胖子脸上。 他一张端端正正极有威严的阔脸,这时却是笑容满面,如同阳春三月,说道:“我们也是经过此地,恰巧听到这里有人嘶喊,便来看上一眼。既然是小手段宁家做江湖事,那辛某与弟子们也就不耽搁时辰了,还要继续赶路……告辞,告辞!” 胖子笑眯眯地说道:“也好,此处尚未打扫干净,就不留诸位了。” 辛如晖正要走,文殊殿中留着山羊胡的年轻男子却是一个飞身跃到他的身后,喝道:“慢着!辛掌门,就如此走了,怎不给你那得意弟子报仇?看你方才目光,分明是认出了我来,何必当个缩头乌龟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人入江湖西边雨(1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阁下是否认错人了?辛某并不认得你。”即便对方在后面如此讥讽,辛如晖依然没有动怒,打定了主意要先行离开。 “辛掌门,这就没意思了,我们在这座荒庙中,可是等了你两天。” “知道你要去襄阳,又是走得隆中,必定会经过此地。不过,没有想到你们走的毫不匆忙,真是好兴致呢!”胖子在一边补充说道。 辛如晖吃不住对方如此数落,身边数名弟子按捺不住拔出了长剑,跃跃欲试,知道再是退缩忍让,也已无用,今次这场祸事是躲不过去了。 “何花山,辛某不欲跟你何家结怨,连连忍让,你还不罢休,到底想怎样?” “我家大郎对辛掌门十分欣赏,觉得紫钺剑派如今有你掌管,在江湖中必有出头之日。故而等待在此,欲要请辛掌门共商大事。”何花山一把大剪子插在腰后,身前紫钺剑派的一众弟子剑拔弩张,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冲着一边拱手,做了个请。 辛如晖一颗心顿时如同掉进了冰窟,顺着他的手势,看向那名坐在门槛上的男子——地上散发着肉焦味的尸体只余了阵阵轻烟,在烟气后面的那一张脸带着奇怪的笑意,双眼似乎看着他,又似乎望着远方。 何家家主,花衣裳,何碎。 那么方才他所使的,便是传说中的无象火了。 “把剑都收回去!”他对众弟子吩咐,又看了眼自家的小子——少年郎一腔血勇,见父亲受辱,恨不得一剑剁了对方! 可他却没有想过,打不赢对方会是什么下场。 若是这些人真如此容易被打败,被杀死,下三滥何家怎会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退避三舍,甚至连诸多大势力都要头疼万分,不愿招惹? 辛如晖将手中早已入鞘的剑紧紧握住——练武之人,又岂会甘愿束手就擒? 他随着何花山走近,来到了何碎的面前。 那具冒着轻烟的尸体,就在脚边。 但与生死来比较,则已不算什么了。 他从没有见过何碎,只不过近来隐隐约约在江湖中有所听闻。十分意外的,对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 “在下何碎,辛掌门见多识广想必听说过我。这位是我兄弟,何花山,以往有所得罪之处,在此向你赔罪……那胖子叫田田没错,不过姓何……这位是千幻电梭夏芸仙。” 何碎一一说来,慢条斯理,带着淡淡的市井烟火气,与辛如晖如话家常一般,倒是稍稍缓了缓对方心中的戒惧。 “我十分敬佩辛掌门的统领之能,只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带着紫钺剑派在襄州立住了脚,并了三家前朝乱世创下的帮派,又与襄阳城中的水意轩结下盟约,难得,难得……” “阁下过奖了,辛某也是乘势而起,不过是借了本派厚积薄发的东风,与前代掌门辛苦经营亦是息息相关。” “不知辛掌门对我们何家,是如何评价?” “江湖世家,辛某不敢妄议。” “不好评价?没有关系,江湖上如何看待何家,我们倒真不在意,只不过无论是臭名昭著抑或鄙薄如许,对于辛掌门和紫钺剑派来说,应该还是有利用的价值。” 辛如晖沉默了下来,这话可不好随便接。 何碎在他脸上看了一眼,继而又望向苍穹。 “下三滥与小手段斗了这么多年,浮浮沉沉,如今自然是稍稍落寞,但也不是谁都能拍着巴掌,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家兄弟与令徒弟有些误会……好似令徒弟想要行侠仗义,把何花山当恶人来打?哎,打不过被杀了,听说辛掌门扬言要替他报仇?江湖事不过如此,生生死死,你杀我、我杀你……” “江湖事本就如此,辛某也是理解,所以并不打算寻仇滋事,其中误会,说开便好。今日辛某担保,往后紫钺剑派绝不再提此事。” “可辛掌门有一件事,我倒认为做的差了。” “不知何事,还请阁下告知。” 何碎笑着说道:“既然借了我何家的名头于江湖中传你紫钺剑派辛掌门的无畏之风,又怎能不做些什么,糊糊涂涂的一笔带过呢?” 辛如晖整个背部都绷紧了,当初得知那名弟子被何花山害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并借此放出风声,紫钺剑派要向何花山讨回公道。为的就是让江湖同道觉得紫钺剑派不惧下三滥何家,日后相见,也能高看一眼。 他打的如意算盘,只要不去找何家,说说又没什么…… 结果,杀人凶手反倒找上门来,还一本正经地跟他理论。 若是换个年轻的门下弟子过来,必会觉得荒唐,可辛如晖能带着一个门派齐力向上,怎会有如此幼稚的心思…… “如此一说,辛某也觉得当时做的差了,没有了解清楚事情首尾,就轻易下了论断。” “好,辛掌门既然知错,我就给你改正的机会!”何碎拍了拍掌,脸上忽然现出一副戏谑的笑容。 辛如晖有心要拒绝,可一番言语下来,气势全然被人家夺走,局面也不知不觉尽在对方掌控之中,已然说不出口了。 “一派掌门,护短要看情况,也须分好坏,不然为了一名弟子惹来强敌,拼个你死我活,那么以往所付出的辛苦又如何计算?轻易的被浪费了是否值得?我与辛掌门同是当家做主之人,自然能体会其中的辛酸无奈,许多时候,为了一派上下的前程,有什么不能做?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 是的,辛如晖随身配剑就在掌心,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对着何碎出剑了。 因为他不会为了一名弟子的仇怨,甚至不会为了自己的一些颜面,就将之前的辛苦全然与人拼个一干二净。 就像但凡有些家业之人,遇事总不如无牵无挂的单身汉要来的爽利。 “阁下想要辛某如何?” “看来辛掌门知道错在了何处。”何碎微笑着,淡淡地说着,叫人看不出喜怒,更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既然太过护短,今日便将它改了。我看你带了十名弟子。这样吧,选一名弟子再与何花山比较一番,生死勿论。” 辛如晖只感到浑身发冷,何碎在他眼中也如恶魔一般。这些都是门下弟子,平日里一起生活,一起为了剑派荣辱而拼搏的好小子们,要他答应在里面选一个过去送死,这如何能够做到? “掌门,大伙跟他们拼了吧!” 辛如晖听到门中弟子的叫喊声,忍不住脸上抽搐,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是辛某亲自讨教吧!” “辛掌门若是自己下场,叫花山与您放对就不太尊重了,当然是我来才合适。” 何碎安静地等着辛如晖答复,可他一只手两指相扣,轻轻地打一个响指,只见一朵火焰在辛如晖面前盛开,无声无息突然出现,如花绽放,又悄然散尽。 剑就在手里,偏生无力拔出,辛如晖只觉得四周突显寂静,唯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边如擂鼓阵阵。 进退两难之地,何碎笑道:“怎么,紫钺剑派连一个能出阵的弟子都没有吗?” 然后,辛如晖就听见一人在后边说道:“我来!” 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身看去,自家小子大步而出,走到何花山面前,剑尖垂地,已摆出了起手式,并说道:“在下紫钺剑派江辰,请出招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退下!”辛如晖一声暴喝,正要过去阻拦,忽然感觉到身边传来一股针刺般的冷意,眼角余光向那里扫去,只见一直安静地站在何碎身边的女子,袖中滑落一枚银梭。 千幻电梭夏芸仙! 独行于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方才一心思索退路,却是没有想到这女魔头怎成了何家之人,瞧她一副乖巧服帖的模样,哪里还有往昔飞梭夺命,睥睨天下的气势? 辛如晖自忖当下的距离,对方飞梭并非挡不住,可若是自己分心将后背放在她的面前,却是一成把握也没有。 这时,何花山将腰后的大剪子拿在了手里…… “不可,何花山你别出手!何碎,我这名弟子学艺不精,换一个人!” 何碎笑的有些奇怪,悠悠问道:“哦?那换谁呢?” 辛如晖转身看去,众弟子也正看着他,倒没有哪个退缩畏惧。 身后何碎的声音传来,“我觉得这人没有辛掌门说的如此不堪,不知为何要换人呢?难道这人与辛掌门关系非同一般?” 他是我的独子啊! 就是因为江湖凶险,自己又一心要壮大紫钺剑派,其中必然会结下无数仇怨纠葛,作为一派之主无法逃避,家人更是首当其冲……所以一直让儿子隐姓埋名,连同门中人都不曾知晓。 可现在要他如何解释? 说出真相? 这些门中弟子会作何感想? “师傅,让我和他一决生死!” 不,你只是去送死。 辛如晖心乱如麻,耳中听着不愿退缩的江辰与一众要上去拼命的弟子吵作一团,而站在边上的何花山、何田田笑吟吟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辛掌门,诸位紫钺剑派的高足,我倒是有个好主意,不如听了之后,你们再做决定?” 这人似乎与生俱来就有一种魔力,能够让人无法忽视他的言语。 紫钺剑派的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都看他要说什么。 “我看余下一共九人,九为数之极,正是天意如此,不如让九位高足出阵,与我们何家三个兄弟比较一番。若是我们何家输了,我担保何家日后在江湖上遇见紫钺剑派之人,当退避三舍,执大礼相候。若是诸位高足输了,紫钺剑派便要与我们何家同进同退,荣辱与共。” 何碎打了个响指,这回没有火焰凭空出现,只不过在文殊殿中,篝火边上的一名黑衣男子走了出来,他提着一柄藏在古旧的刀鞘中的唐刀,面色冷峻,一对丹凤眼煞气深重。 “当然了,江湖事向来生死自负,若是不幸死了,此间有佛高坐,亦有青山绿水相伴,也不寂寞。这位是炼狱刀何涂,辛掌门必定是听过炼狱刀这一名号的,对吗?” 辛如晖嗓音低沉地说道:“何家上一代炼狱刀在江湖中惹出了无数的腥风血雨,我又怎会没有听过。” 何碎笑着颔首,看了眼苍穹,蓝天白云,真是好天气呢。 ………… 隆中山是隐世之地,若不是出了一位卧龙诸葛亮,此山并不能说是风景胜地。以往叶云生曾来过,在山中游玩了几日,当时张晴子与他同来,正是爱到浓时,难分彼此。 也是天高气爽的秋天,山中落叶纷纷,花香怡人,鸟兽安闲。 那时候看过山中景色,晴子问他,是回长安,还是顺汉水而下,到襄阳喝酒。 他找了处荒废的寺庙,懒洋洋地躺在殿中一座被人敲敲打打已然残破不堪的文殊菩萨脚下。 像个无赖的懒汉,跟她说,哪里也不想去,就在这里养几日闲肉。 她便在庙中陪他荒唐了三天,偶尔路过之人,见他们孤男寡女,在这样一座破旧的荒庙中,肆无忌惮的风流快活,不由得心里害怕,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妖怪……即便有一两路江湖过客,也被他的追光断影一通快剑给赶了出去。 如今想来,既未回去长安,也未顺道襄阳,就在那与世无争山里的小庙,两人喝酒吃肉,做爱睡觉,亲亲我我,宛如独处一界,天上地下,只有你我。 它是人生中最美好的过往,最难忘的时光,亦是最动人的回忆。 眼下跟着檀溪三鬼而走过的这条路,涓滴细流,似曾相识。 ………… 其实,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明白,“选择”这个词,非常狭隘;它与过往,与曾经,与从前总在一块。 而对于以后来说,其实很少很少,能用到“选择”,甚至根本就用不到。 那些似乎是选择的问题,往往都是注定的,是人生轨迹中的必然。 没有什么“我选了那个会如何”,也没有“要是让我再选一次该是怎样”。 辛如晖沉默地看着九名弟子,被何花山用大剪子像剪短树枝一样凄惨地哀嚎;被何田田拳脚相加,从还手到无力躺在地上吐血;被何涂一把唐刀斩得血涌如泉,眨眼间魂归天外。 之前还想一同对敌,勇敢无畏的江辰也沉默了下来,随着同门师兄弟的血液挥洒在空中,逐渐将四周染红,血腥味愈酿愈浓烈,他面色发白,手中的长剑也跌落在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一直在忍让退避,为什么剑就在手里,却偏偏不拔出来。 来时的路上,还曾高歌,还曾共醉的九个鲜活的生命,就在他的眼底随风而逝,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扭曲的尸体。 辛如晖弯腰将地上的长剑捡了起来,递到他的手边,可他却不敢去拿,反而退了两步。 “没有想到,惊着了令郎,真是万分抱歉。”何碎对这处寺庙中的修罗景象,貌似有些满意,或许血如雨下的场景,叫他兴奋了起来。 何碎站直了摇动上身,双手像是在拨动着什么,他用力地嗅了嗅空气里的血腥味,接着大笑了起来。 “如此一来,菩萨可有一段安静日子可好好享受了!”他转身对着殿中合十行礼,再又一脸大笑,转过来,在满地死人与血水中踮着脚尖,像是要躲开似的跳动着,可每一步落下都正好踩在血水中。 “辛掌门的心肠啊,真是硬呢!为了儿子,把九名弟子都送上了黄泉路。以九换一,你不心疼吗?这些,可都是贵派忠心耿耿的弟子呢,哎呀,这一个个的,培养起来,可不容易吧?” 辛如晖的目光已无处安放,似乎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只有望着佛殿,那里有一尊菩萨,慈眉善目,即便自身都已残破。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你早就知道了,江辰是我的孩子。” “当然了,下三滥何家找同伙,不是下三滥,怎能相处呢?” 何碎晃晃悠悠,走回到殿前,又坐在了门槛上边,一路而来的脚印,红的刺眼。 第一百九十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辛掌门,令郎一表人才,日后定有一番作为……来,请入殿中,我知你与水意轩合作,欲要从襄阳附近两处码头的水陆市集分一杯羹,这方面我何家能够鼎力相助,定然让你不虚此行!” 辛如晖露出一丝苦笑,随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悲痛与愤慨,“有何家相助,只两处码头的水陆市集又怎够,听说汉水大小码头与渡口,十里八九都是宁家总掌,一年营生抽个两层,一半都是宁家拿了去……与其说你们是在帮我,不如说是并了我紫钺剑派一同来对付家。” 何碎拍掌赞道:“遭逢此劫之后,辛掌门犹能如此冷静,且思虑敏锐,叫我新生敬佩,更盼与你联手,争胜江湖……请。” 好似,那一地的死尸,混乱的血液,无主的长剑,都是虚妄的幻影,并不存在的画面。 何田田抱着宇文清河,对何碎说道:“我先外面走一圈。” 何碎笑道:“急成这样,能不能有点出息?” 何田田道:“出息都给你了,我要来做什么?”说着就要出去。 一直傻站在辛如晖身后的江晨却忽然愤怒地对着父亲吼道:“掌门师尊……爹,你不感到心疼吗?” 辛如晖正要走进殿中的步子顿住了。 心疼吗? 心里又怎会不疼呢? 这些死去的,可都是他亲自栽培,一个个看着成长起来的弟子啊! 可是心疼能够挽回他们的生命吗? 心疼能够让紫钺剑派变得更强大吗? 辛如晖心里叹息着,脸上却无悲无喜,回头对他说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这些师兄师弟的尸身,我会请何家派人收殓。” 江晨的佩剑还留在辛如晖手里,辛如晖方才交给他的时候,他不敢接下,还退了开去。此刻他反而走上前去一把夺了过来,怒道:“孩儿记性不坏,这些人刀上的血仍未干,要我留在这里,看着你与他们谈谋合,恕难从命!” 所幸他终究没有热血上头,不自量力去与何家之人拼命,而是冲向庙外,想远离此地。 这一变故却正好暗合了辛如晖的心意,毕竟这种凶险难测的是非之地,当父亲的自然是希望孩子能够置身事外。 故而他并未阻止,何碎也默默看着——之前还需要利用江晨这个独子的身份来逼迫辛如晖,毕竟合作首先需要对等的关系,可是下三滥在江湖中的名声众所皆知,紫钺剑派在辛如晖的带领下,从未想过要走到和下三滥同等的境地。何碎逼他选了九名弟子出来送死,便如同向他讨来了一份投名状,此事无须明言,彼此心照不宣。 到了这一步,江晨已经无关紧要,便随他去吧。 但是无论是何碎还是辛如晖,都没有料到,今天的这座荒庙,极为热闹,还不止他们这些过客呢! “你这小鬼冒冒失失的做什么?滚回去!” 江晨就像是被一堵墙给顶了回来,外边走进来三人,奇形怪状,让人见之难忘。 其中一人还说道:“大哥,怎么一股血味?” 却是檀溪三鬼到了,许大肉走在最前已将里面看了个大概,却是没有一点避让的意思,还往里走,并回答了老二霍小黑的疑问,“死了许多人,当然有血腥味了。” 霍小黑与张雯竹也走了进来,加上北地参客宇文成这一批人,地上横七竖八的,直如修罗场一般。 一连的意外,叫何田田抱着宇文清河还留在原地,心里浴火难耐,大手已经伸入她的衣服里面…… 今日这座庙里的菩萨,真是将世间丑态看尽,偏依旧高高在上,不言不语。 霍小黑啧啧出声,看了一群人的死状,摇头道:“里面的人可真够狠的,又是下毒,又是拳脚活活打死……” 他说着抬头向里面看去,正好被张雯竹顿住的身影挡住了,诧异中,就见站在张雯竹身边的大哥一边抓着头皮,一边往后退来,还说:“老二老三,都说你们不识相,这里已经有人在歇脚了,咱们怎能打扰人家呢?走,继续赶路!” 霍小黑问也不问,连忙就要退出去。 这时前边有人说话,“檀溪三鬼,回来!” 霍小黑视线被三弟张雯竹高高的身子给挡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便看到大哥与三弟一起转过身来,面色惊恐,慌张莫名,已是飞身要跃出荒庙。他连忙脚尖一点,返身欲跑。 可是身子转过来,庙门前已站了一名黑衣男子,手持唐刀,一脸冷峻。 见了这个人,霍小黑心里便是一沉,因为他认识对方,炼狱刀何涂,若是有兵器在手,兄弟三人倒不怕他,可现在兵器皆毁,檀溪三鬼一身本事都在兵器上面,赤手空拳的,只怕几招就要被地方给收拾了。 三人被堵在门内,听后边那似狂妄又似戏谑的声音再又说道:“檀溪三鬼,你们走得了吗? 天大地大,真不凑巧,又让咱们遇到了。” 霍小黑退到一边,向里看去,坐在门槛上的何碎笑得快活得意,一张比他好看无数倍的脸,却让他这个被江湖人视为妖魔鬼怪的家伙都觉得害怕。 他宁可去面对门外堵住去路的炼狱刀何涂,也不愿对着何碎这一张笑脸。 其实许大肉和张雯竹大概也是这般想法,从他们回头去看何涂,蠢蠢欲动的神色中便能知道 …… 因为炼狱刀只能杀人,相对而言,何碎却能让人觉得死亡是一种奢侈的,体面的,有尊严的结局。 何碎笑着问,“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许大肉呐呐着说,“没什么,没什么,随便走走。” “花山,上回让你去找三鬼,叫他们加入我们何家,你带回来的话是怎么说的?” 何花山冷笑着说:“他们说宁愿做鬼,也不愿做何家的狗。要加入何家,绝无可能。” 何碎淡淡地说道:“我倒觉得还是有可能的。听说老大许大肉是个爱吃肉的,可以请他吃一顿好肉,你看,张雯竹身上没有什么肥肉,要是把一身精肉切成片,文火熬煮,想来甚是美味。” 张雯竹浑身都抖了起来,偏他个子极高,又瘦如竹竿,抖得长衣晃荡,滑稽可笑。 许大肉抹去额头的冷汗,打量四周。 何碎也不看三人,又抬头望着苍穹,不知何处来的一片乌云,使得头顶的天空变得阴沉了下来,风呼啸,卷来阵阵落叶。 他喜欢明媚的阳光,喜欢干净的天空,所以他的笑容也变得淡了一些,冷了一些。 “听说老二霍小黑是个嗜酒如命的汉子,那就请他喝顿酒。” 霍小黑强笑道:“若只是喝酒,我可从来没怕过!” “没错,不但要请你喝酒,还要喝好酒!我等兄弟刚得了些长白山的老参,浸在酒中大滋大补,霍老兄可不能推却我这一番美意。” 霍小黑面色一变,他自小就一脸麻子脸,吃不得大补之物,一旦吃了,整张脸就会刺痒难忍,更别说长白山老参这种珍稀霸道的补物,真要混着烈酒吃下去,怕是要生不如死了……只在脑海中想了会儿,他就已是胆战心惊,深以为惧。 正是害怕的当头,天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打了个叫人魂飞魄散的惊雷,震得庙中众人都一齐抬头看去。 那道闪电划破长空,远至天际,离得很近,光亮刺眼。 张雯竹再也忍耐不住,喊道:“你莫要再说了,我们檀溪三鬼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是背信弃义,卑鄙无耻之徒!尽管我等长相不堪,受尽世人蔑视、不屑、厌恶,可心中犹有光彩……须知,即使无边黑夜也有皎皎月光!家师恨海狂生乃武林一代奇人,行走江湖向来光明磊落,坦荡不羁,我等行事之间却是不能给他老人家丢脸!今日叫你们何家给堵在这里,已是不求生路,但要我们伏低做小,投敌卖主,则绝无可能!何碎,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叽叽歪歪,凭地叫人瞧不上眼!” 第一百九十一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看着天边那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闪电。听着里面张雯竹的一番言语,虽不是明训警世的豪言壮语,但自有一股阳刚壮烈蕴于其中,叫他忍不住想要喝一声好。 自从晴子走的那晚一朝顿悟,他身上两门内功心法都有所提升,“明光照神守”最是进展神速,因他不知这门内功的境界划分,所以只能与师门所传的“玄机净根诀”做比较。 道家内功修为一般都分九层,之前他的“玄机净根诀”在五层境界,提升之后到达第六层,道家谓之“自然”。“自然”之上乃是“无形”,“无形”之上是为“合一”。 再上去就是第九层。 佛家内功修为分四层境界,第四层的阿罗汉果即便是南海悬佛九难也未有达到;可实际上,在阿罗汉果上边,还有一层境界,这层境界可望不可及,就像高高在上的佛祖,是给禅宗弟子参拜与敬仰的,但不可触及。 佛家的这一层境界名为“无生”,又称“涅盘”,大多的和尚一般说是“圆寂”,所以任你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达成。 道家以九为数极,既是至大至盛之意,又为万物的终点,一切的尽头,便如佛家的“无生”,道家内功的第九层名叫“天人”,也可以理解为飞升成仙。亦是虚设,不可能达成的一个境界。 很多非江湖中的常人,便如说书的,就喜欢搬那一套道家神仙论,用什么天仙,真仙,地仙之类的来划分道教中的高人,其实在道家来说,人是人,仙是仙,真正得道之人,不会去奢望做什么神仙,生死为万世不变之理,成仙对于道家之人来说,是超脱于万物,是得大自在,而不是飞到天上去,不老不死,虚无空想。 叶云生所练的“明光照神守”乃是吕仙遗留下来的绝学,与“无用剑法”合在一起,当是非同小可,对比第六层“自然”的“玄机净根诀”,应该已到了第七层的“无形”,正合了“无用剑法”的无为无所不为。他这一份修为,放眼天下间道家诸派高手,也是不遑多让,难能可贵了。 这一路跟随檀溪三鬼来到庙外,他运起内功,便将里面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眼看檀溪三鬼就要一路赶到兔舍,找那个账房先生,如今却被绊在此处,即将性命不保,他也不由得陷入在两难之地。 他若是出面搭救,檀溪三鬼自不会再去兔舍,可他若是袖手旁观,带路的人都被害了,更不可能借此找到兔舍。 正犹豫的时候,听到了张雯竹的一番言语…… 叶云生那颗沉寂了七年之久,蠢蠢欲动的江湖人的心,又鲜活了起来,迸发出了那些年在江湖中曾痛快淋漓而不甘寂寞的热血。 书生的血热了,会仗义执言,为天下人鸣不平。 江湖人的血热了,却只会做一件事。 杀人! ………… 眼中的苍穹,乌黑的云朵下面,出现了一点点坠落下来的晶莹,眨眼间就滴在了脸上。 何碎摸了摸脸上的雨,喃喃自语道:“早间看风色,不像是要下雨的天呢。” 他打了个响指,何花山,何田田,何涂,从三个方向围向了檀溪三鬼。 夏芸仙也举起手中飞梭,蓄势凝神。 一触即发之间。 庙外漫步走入一人。 他穿着一身比血还浓的红衣,头戴一顶白玉莲花冠,腰间挂着一条悬了阴阳鱼的道穗,手里提着长布包裹的宝剑,已经抖开了一角,露出漆黑的剑柄。 随着他步入庙中,堵在庙门的何涂一步一步后退,与他遥遥相对。 他从檀溪三鬼身边走过,在何田田面前停住,问道:“动手还扛着一人做什么?” 何田田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原本如同弥勒般的笑容变得比哭还要难看。 “忘,忘记了。” “那就把她放下来,顺便解开她的穴道。” “哦。”何田田应了一声,马上就弯腰将宇文清河抱在怀里解开穴道,任由她挣扎退开,躲到叶云生身边。 叶云生看了眼女扮男装的丫头,又往前走,宇文清河立即跟着他一起走,纯粹凭借着生存的本能,不离他左右…… 他走过何花山身边,将他握在手里的大剪子取来仔细打量,然后还给他说:“这把剪子当年在我身上留了两道口子,你可知道在哪两处位置?” 何花山一边摇头,一边将大剪子插在腰带上。 叶云生先指着左胸,“这里。”再指着左臂,“还有这里。”他看着何花山,却像是看着记忆中的一位前辈。 “明白了吗?” “明白了。”何花山已想到了父亲当年出的是什么招式,随后目光不自然地落在叶云生右侧肩部。 叶云生见他目光落处,板着脸道:“你很聪明,但稍稍急了些,若是真有这个念头,我保证你连一道伤痕都不可能在我身上留下。” 何花山怔了一怔,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叶云生又向前走,一退再退的何涂忽然拔刀,刀影掠过一道暗光,在漫天细雨中划开一道水痕,斩向叶云生腰间。 他好似已经料到了,就在何涂拔刀的同时,奈落出鞘,笔直刺了出去,雨滴在剑锋周围俱被震散,成了无数的水线四射开去,剑一往无前,骤忽而动,骤忽而停,静止在了何涂的咽喉前,相隔寸许。 何涂的刀也停住了,在叶云生腰部一尺有余的空中。 雨滴落在薄薄的剑锋上面,发出极轻微的滴答声。 叶云生将剑还入鞘中。 一脸冷峻的何涂忽然丢下手中的唐刀,跪在了地上,捂着脸大声哭了起来。 哭声在雨声中支离破碎,就像他失去了父亲之后的童年,随着破落的何家东躲西藏…… 念念不忘的复仇,伴着隐藏在深处的不自信与恐惧。 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出来。 叶云生并没有运转内功拒开细雨,因为他喜欢下雨的天气。 如果是在长安,只要下起了雨,他就可以躲在家里,对着滴滴答答的院子,安安静静地发着呆,耳中听着阿谭的絮絮叨叨,还有阿雨幼稚天真的话儿…… 他从何涂身边走了过去,两步经过了不知所措的辛如晖与江晨。 面对仰望着他的何碎。 只听何碎喃喃地说道:“当年我爹苦心经营,设下天罗地网,赚得宁家的老匹夫入局,若不是你突然蹦了出来,死命帮着宁家破局,我爹又怎会输了那一场?宁何两家争斗了几百年,从未有过败得如此惨淡,也从未落到过如此凄凉的境地!” 叶云生面色沉静,耳边似有刀剑相击,嘶声叫喊…… 第一百九十二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何碎话音忽高,厉声质问,“我这些年一直想问一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宁家,为什么要不顾自己的死活与我们何家做对?无论是谁,所行之事必有缘由,你呢?你插手到宁何两家的争斗之中,为的是什么?江湖中那么多势力,那么多的英雄好汉,有谁来管小手段和下三滥之间的恩怨?有吗?一个都没有!就你,就你叶云生,人间无用!如果没有你,我们几个怎会如此?” “为了什么?”叶云生亦是自问,一直充斥在耳边的那阵阵杂声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又一句沉厚有力,却又平平无奇的言语—— “自己的妻女,当然要自己去救。” “小兄弟,你剑法极好,但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这是我们两家之间的恩恩怨怨,你不要插手。” “我知道他们在耍阴谋诡计,但我这个人生来就喜欢简简单单,几百年传家的武艺我一样不学,十八般兵器,唯独钟情于剑,因为剑简单,来来去去就是一刺。” “我肯定是活不成了,不过这一行十分痛快,小兄弟,是否愿意随我再冲杀一阵?” “当然愿意!”叶云生心里默默地应和了一句。 何碎双眼血红,对他说道:“若不是我爹手下留情,你当年就已经死了!” 叶云生叹道:“令尊乃当世枭雄,风采无人能及,至今念来,我都十分敬佩……他珍惜我这一身剑术,留我这条性命……我知道我对不起他,虽有遗憾,但却并不后悔。你怪我、恨我、怨我,我亦无话可说。” 他忽然走近,伸指在何碎脑门上弹了一记,吓得夏芸仙就要射出飞梭,庙中的数名手下拿了兵器冲出来拼命。 但他视而不见,只对何碎说道:“可你坐在人家佛前的门槛上,成何体统,给我起来!” 何碎捂着脑门,一屁股翻了进去,摔在地上,方才狼狈起身,就见数名手下冲到殿外要与叶云生厮杀,却被一道暴涨的剑光划过,俱都一分为二地掉落下来。斩断开来的身子上血水冲天而起,与落下来的雨混做一块,难分彼此。 叶云生吸了一口气,一口混着浓浓血腥味的气息,然后平静地走进殿中。 一直等他走入进去,夏芸仙都不曾发出飞梭,只呆呆地站在雨中,仿佛飞梭黏在了掌心,在她血液中的那股杀人如麻的凶狠彪悍像被雨水浇熄冷却了似的。 “好好一个文殊殿,弄的什么样子,还不整理干净?” “来了来了!”何田田连忙跑到了他的跟前,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的宇文清河,将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起来。 何涂还跪在雨水中,却是已经不哭了,呆呆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何花山见状也进去帮忙,一群人散乱在庙中的物件不少,有摊开来的老参,老皮子;有兵器,衣物,包裹;有吃完了置在地上的碗筷;有干燥的树枝,草叶,花茎;还有散落的骰子,骨牌,签竹。 两人抱了一堆东西在怀里,外边又在下雨,不好丢出去,于是摆放在角落里,忙得不亦乐乎。 “你也去帮忙。”何碎对夏云仙说道,并走进了殿内,在角落站定。 夏云仙早已收了飞梭,弯腰收拾起来。 叶云生已经看出了对方的身份,但红豆曾打断了她的双腿,如今她跟在何碎身边,显然吃了不少苦头,俗话说的好,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便不欲理会,只扫了眼何碎。 “怎么,你不能动手?” 何碎咬了咬后槽牙,一脸的苦大仇深,他本想笑上一笑,就像平日里的戏谑轻狂,可偏偏就是笑不出来,心头仿佛压着一柄锋利无匹的剑,但凡多蹦一点起来就要被割得血流不止,疼痛万分。 他恨恨地用脚踢着地上的东西,却是弯不下腰。 叶云生摇头说道:“还是小孩子脾气,要知道你现在是何家的家主了。” 何碎不搭话。 他又看向何花山与何田田,问道:“我在长安呆了那么多年,也没有见你们来找我,怎么你们几兄弟都如此没有出息呢!” 何花山一把扔掉手里刚刚捡起来的老参,高声说道:“我早就想来找你了,何碎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你当我怕你呀?” 叶云生席地而坐,盘起双腿,将奈落搁在腿上,笑道:“来。让我见识见识。” “若是去年叫我遇见你,定能将你剪成十几段!” “去年小年夜之前,我这一身本事肯定是不如从前的,大概是敌不过你们几个兄弟。” 何花山目光一转,盯着何碎,怒道:“你瞧,若是去年在孤老村与宁家一战之后,你答应我去找他,今日我等何必这般忍受?” 何碎闭嘴不言。 叶云生问他:“后悔吗?” 何碎道:“你会后悔的!” 叶云生从地上捡了根老参,吹了吹上面的灰,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边嚼边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何碎道:“做什么与你何干?” 叶云生想了一想,说道:“不说没关系,我带你到平叔的坟头去。” 何碎面色一变,居然流露出惊慌的神色,好一会儿才压住了,平静地说道:“我一定会杀了你,不光要杀了你,还要你后悔所做的一切……后悔当年没有站到我们何家这一边!”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你说不说?” 何碎蓦然笑了起来,大笑不止,叶云生丝毫不急,看向檀溪三鬼,这三人在殿外的檐下,却是不敢走,又不敢进来。 过了片刻,何碎笑容忽然消失,平静地说道:“我来,是为了紫钺剑派,要并了这一门派,参与汉水大小码头渡口的分润。” 叶云生皱着眉头,问道:“我多年不走江湖,已是不清楚这些地方目前由谁控制?” 何碎冷冷地道:“除了我们何家的那位老相好,还能有谁?” 叶云生看向殿外,辛如晖和江辰被檀溪三鬼挤在屋檐外边,十分尴尬地淋着雨。 “这位是?” 辛如晖虽不知这人是谁,但是看着连何家几人都十分畏惧,一副不敢冒犯的模样,自知得罪不起,便抱拳行礼,说道:“在下紫钺剑派辛如晖,忝为一派之掌,见过阁下。” 叶云生也抱了抱拳,淡淡地说道:“此处庙小,容不得太多贵客,我替菩萨谢过两位。” 辛如晖道:“如此我便先行告辞。”他拉着江辰,向庙外走去,举动之间,看了眼何碎,何碎也看了过来,他顿时就知对方还会找来,此间九名弟子不会白死,心中稍安。 庙中变得干净整洁,除了随着风雨卷入进来的血腥味,与之前已然不同,让人看着舒服了许多。 可尽管如此,文殊菩萨却还是坐在上边,残缺的部分,未曾更改。 第一百九十三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宇文清河出人意料地打破了平静,跪在叶云生身侧,磕头喊道:“大侠替我主持公道,这些人害死我的同伴,抢夺我们从大山里带来的老参和老皮子!” 叶云生吃了半根老参,点点头说道:“这参也只有长白山能出了。不容易啊,你们走了这么多的路……没想到,却折在了这里。” “大侠,你帮我报仇,杀光他们,这些东西,我都送给你!” “笑话,这些东西是你的吗?”何田田已经将地上的老参都收拾了起来。 除了夏云仙有些紧张,檀溪三鬼多了些期待,何家几兄弟却是没有一丝担心,仍然有条不紊地将堆在角落的东西整理妥当。 叶云生面色如常地看着,任由宇文清河跪在一旁。 待何家几兄弟将所有的东西一一包裹,提在了手里,何碎已有去意,对叶云生说道:“听海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你算,你可得小心活着!” 叶云生没有放在心上,颔首说道:“那么多账,算得完吗?” 何碎道:“来日方长!” 叶云生挥了挥手,做驱赶状,也道:“来日方长。” 宇文清河再忍耐不住,喊叫起来:“这人都说以后要找你算账,你为何不现在就杀了他?” 叶云生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回答她,何碎已经鼓掌笑道:“你看,连一个小丫头都明白的道理,你却还要明知故犯!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一个改正的机会,我看我还是在此地多留片刻吧?” 叶云生叹道:“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的蠢人,明知事情对自己不利,却偏偏还是要做。” 何碎看了眼外边的檀溪三鬼,也叹道:“没想今日的好兴致都被这三个丑鬼给坏尽了。早知如此,便是让了他们过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檀溪三鬼三人一脸傻笑,心里却一个劲地暗骂:“你才是丑鬼!” 叶云生道:“已然发生的事情不必再提。” 他向何田田要了一壶酒,打算就着半根老参,慢慢品味。 可把身旁的宇文清河看得急死了,叫道:“小心这些恶人下毒,尤其是这个胖子,表面上笑嘻嘻的,其实最坏的就是他!” 被她如此一说,何田田却是丝毫没有动气,依旧笑眯眯的模样,像个憨厚的胖子,给叶云生把酒坛子外边仔细小心地擦了一遍。 叶云生不感谢宇文清河的提醒,反倒逗着她说:“来不及了,酒虫跑出来了,可比什么毒药都更要命呢!” 那边估计是被三鬼丑恶卑劣的笑容给恶心到了,何碎暴怒,呵斥道:“呸,三个丑鬼,净惹小爷心烦,莫要以为他坐在里面你们三个就无事了!此间事未了,天涯海角,我必要将你等三人挫骨扬灰,出了今日这口恶气!” 许大肉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突然向自己三人发怒了? 霍小黑却是已经明白过来,何碎显然是将叶云生到来之后无奈压抑的性情与按捺下来的暴戾冲着他们发泄了出来,三人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 这回张雯竹倒不要骨气了,抱拳弯腰,对何碎说道:“我等兄弟对何家可没有任何不敬之处,若是有哪里做的差了,但请明言,我等立时就改。” 何碎冷冷一笑,连与三人搭话都觉得恶心,回头看了眼叶云生,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叶云生一边将嘴里半口酒水半口老参嚼着,一边应道:“江湖再会。” 这处荒庙因何家众人而变得血雨腥风,一刻不得安宁,好不容易在叶云生入到其中,而变得安和下来,何家几人一走,似乎变得有些寂寥。 殿中只剩下了叶云生和宇文清河,檀溪三鬼手足无措地走了进来,对着叶云生施礼。 许大肉期期艾艾地说:“原来你就是‘人间无用’叶云生,此番多谢阁下仗义出手,救了我们兄弟性命。” 叶云生不想凭此要挟,故而只点了点头,未有多言。 三鬼见他这副神情,却是想岔了,霍小黑低头说道:“我们兄弟混迹江湖,没有什么大出息,在阁下面前如同阎王座下的小鬼喽啰一般,有哪里需要我们帮手,但请吩咐。” 叶云生沉默不语。 许大肉硬着头皮说道:“定是我们哪里有做的差的地方,惹得阁下瞧不上眼,若是可以,只管打骂一场,我等绝无怨言。” “大哥说的什么话,这位叶先生是上清派观云真人座下弟子,有大修行在身,岂会如你所想这般俗气?不过叶先生,我大哥所说乃肺腑之言,真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明言,我等定当知错就改。”张雯竹到底有个爱读书的老爹,谈吐不凡,也比两个哥哥更为得体。 但叶云生反因他一番话而不满,目光落在他高高的个子上,尽管坐在地上,仰着头,但气势颇雄,目中杀气十足,令三鬼都不敢直视。 “我为什么要给你等知错就改的机会?都不是孩子,在江湖中厮混的人,对错会分不清?你错了,那你就是故意的,改什么?” 檀溪三鬼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外间雨声渐微,宇文清河跑了出去,拖起宇文成的尸身,尽管年纪甚小,但十分懂事,不愿让同伴曝尸在外。 所幸她有武艺在身,并不如一般的少女体弱无力干不得这些事情。 叶云生与檀溪三鬼都不去管她,事实上,非亲非故,谁愿意去搬死人? 霍小黑忍着酒瘾,看着叶云生一口一口畅饮,便假装对方喝的是水。 “你是想跟着我们找到兔舍?” “没错。” “若不是被何家堵在这庙里,我们三人怕是带着你一路到了兔舍,也察觉不到。” “天意如此,强求不得。” “可是你却能选择,本可以不出面,也许我们三兄弟能逃出一二人,你还能跟着。” “你觉你们还能逃得出来?” 霍小黑尴尬地摸了摸下巴。 许大肉说道:“若是兵器没有被你给毁了去。” “何碎已经练成了‘无象火’,天又正好下起了雨,他有一招‘漫天雨火’,使将出来,你们三人绝无幸免的可能。” 张雯竹忽然问道:“那为何他不对你出手?” 叶云生喝了一口酒,沉默不语。 三鬼一时也沉静下来。 过了片刻,叶云生问道:“你们身后是哪一家势力?” 三鬼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霍小黑出来说道:“出卖家主之事,我等不能做。” “据闻,近来声势颇大,隐秘难寻的略卖之事是何家所为?” “襄州一带的略卖,总体与何家无关。”霍小黑想了想,又道:“若是何家也参与了此事,又怎会在这里堵着我们,动辄生死刁难?” 其实,叶云生在此间见到何家几兄弟俱在,已猜到何家应该与兔舍没有关系。但不知道为何,他总有一丝灵觉,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即便兔舍与何碎不是一伙,但襄阳之事,他之所行,与何家未必没有牵连。 第一百九十四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兔舍在隆中?” “那后来找过来的小七,大概是别人易容装扮的吧?”霍小黑不答反问,显然没有想好是否要推脱叶云生的提问。 “是我的一位朋友,早先设计在那里等候。若非如此,也不能诈得你们直接向兔舍寻来。” 许大肉忽然伸手按住了霍小黑与张雯竹的肩头,说道:“二弟三弟,你们出去帮帮那个丫头。” “大哥?” “大哥!” 许大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刚才他说的几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打转,对与不对,咱们其实都十分清楚,那些小娘子没少受罪,送到兔舍里去的,据说十个里面,总要死一到两个。” 他手上逐渐用力,脸上的神色从苦笑变成了淡淡的落寞。 “我知道你们两个要说什么,这事情就得我来扛!这一年里,我每晚都睡不好,混迹江湖,我们都算不得善人,但如此恶行,我也不想为之。事到如今,咱们三兄弟实属无奈,又不知该如何才好……透漏了兔舍的底细,日后若是走了风,叫账房先生知晓,也只是我一人所为,与二弟三弟并无干系。” 许大肉可是将心底深处的话给说了出来,一副唏嘘不已的模样,用劲将两人向庙门推去,神色间也变得坚定无畏,丑恶中自有一番叫人难忘的风采。 “我这个当大哥的,最不怕的,就是‘做鬼’了。” 他将二弟三弟推出去,走回到叶云生面前,“叶先生,你的救命之恩,我用兔舍的底细来偿。” 叶云生目光中流露出笑意,他为没有看错檀溪三鬼而感到欣慰。哪怕为此硬碰何家,并差点失去了寻找兔舍的机会……如此一来,也没有遗憾了。 去岁他曾不愿见宁家的人。 因为他不想触碰,那遥远的记忆。 但若是比较起来,何家的人,无疑会让他变得更多愁善感。 哎,这一群小屁孩,也都长大了…… ………… 远处的荒庙已经没在了密林深处。 原本跟随的几名手下被叶云生一剑斩为两段,俱都死了。可苦了何田田、何花山、何涂三人,身上挂满了布包,一只只扎的并不细致,这里凸起那里漏出,唯一几只还算样子的包袱也尽是出自夏芸仙之手。 所幸他们几兄弟自小就过惯了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并不会像世家公子般受不得这些。 心里还念着那女扮男装的宇文清河一身香玉软肉,何田田不忿地说道:“怎会在这里遇到他?” 何碎笑了笑,说道:“不是正好,天意如此!” 何涂最不服气,冷冷地说道:“田田生来胆小如鼠,我就不说他了,可你这个做家主的,怎会怕的连出手都不敢?枉你练成了无象火,打个响指有多难?” 只见何碎一脸乖张暴戾似笑非笑的神情,何涂在他身后行走,他也不回头,只顶着这一副面容,看着前边的山路。 “我不想和你一样,被打得跪在地上哇哇地嚎哭。你以为还是当年,打不过了在地上翻个滚,哭一场,大人就跑了出来,然后帮着你收拾对方?” 何花山打断了两人即将爆发的争吵,说道:“我那老头子被叶云生一剑刺穿了肺门,一边咳血一边跑回来见我,也说不了话,就在我面前把血沫子咳了个半天。后来我想了好久,一开始以为他是想最后看我一眼,后来又觉得不是,他从来就没疼过我。据几个常和他一道喝酒的叔伯说,他这个人,最是讨厌小孩,又哪里会为了看我一眼,做到这一步呢?没有了老家主,没有了老头子,没有了家中那许多震慑各方的高手,我们几个东奔西走,逃避仇家的追杀,慢慢的,我终是明白了过来。” 听着他轻轻述说,未动多少情绪的话,何碎的脸上一改之前的乖张暴戾,变得柔和了下来。 何花山用一种奇怪的口吻,仿佛在说别人父亲临死时的情况与记忆,还有往后的思念与考量。 “他之所以要挨着致命伤,带着对于继续活着已然绝望的心境,赶回来面对我这个他从来就不曾喜欢的孩子,为的只是告诉我——天底下的这个江湖呀,从来冷漠无情,残忍的叫人不能报以任何的希望。而这个一直以来我所依靠的老头子,不过是人家剑下的垂死之人,只能像条死狗一样躺在我的跟前,不停地咳着血。” 何花山本走在几人的中间,最前面的是何碎,左右是夏芸仙与何涂,后边的是何田田,所有人都不敢看他,因为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雨停了,乌云过后的苍天,清清淡淡,没有了之前的灿烂。 这些泪水一滴一滴,蜿蜒盘行,在林叶之间并不明亮分明的斑驳中,忽而暗淡,忽而闪出悲伤的光色。 “所以在那之后,我就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靠谁,能依靠谁!就算是像我那个没用的老头子,做一条忽然在某天被人随便一脚给踹死了的老狗,也比对着人摇尾乞怜要强上百倍!” 身边几人一时间尽是黯然。 何碎心里自嘲道:“若是现在这些样子叫叶云生瞧见,怕是他又要说什么,‘一群小屁孩’了吧?” 被何碎收服了的夏芸仙,还记得去岁遇到铁剑书生徐青,她本就是在江湖上厮混的女魔头,拿人钱财,为人卖命,杀人不过是平常之事。请了去襄助魏显,与长安剑王谢鼎,一齐对付燕归来,后来又请了道人野狐子,南海悬佛九难,其师弟听海和尚,共同谋划信义盟盟主,凌云剑仙方子墨。 当时知道方子墨有个兄弟叫叶云生,江湖人称人间无用,后来徐青还陪着九难与听海上门找过这个叶云生,听说把他家娘子吓得害了怪病,熬了些日子,就活活病死了。 如此,这叶云生都没有一点作为,那时候在夏芸仙心里,这人简直就是个窝囊废。 人间无用,还真没有叫错! 可当她被一个小丫头打断了双腿,又被听海带到了那个村子,她的江湖路,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拐到了一条陌生的路上。 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听海和尚就是何碎的家仆,而魏显与方子墨的你死我活,那一封密信,其中都有何碎,下三滥何家的谋划暗合其中。 如此一个大局,只是为了引得叶云生重入江湖,引得宁家的小丫头从江宁赶往长安。 只不过是为了这两样罢了。 于是在受尽欺辱的日子里,有一个疑问一直在她心里,念念不忘——叶云生,到底是个什么人? 无论是何碎,何田田,何涂,何花山,她都找过机会,向他们打听过叶云生,可无论是谁,都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甚至当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之后,城府颇深的四人,竟流露出恐惧,暴躁,冷漠,疯狂,各人不一的反应。令她不敢再问,不敢流露出对这人的兴趣。 直到小年夜之后,长安传来了消息。 那天,何碎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喊着听海的名字,又笑又哭,像疯了似的。 今天她终于见到了这个人。 这是自从她跟随何碎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丝毫没有将何家几兄弟,下三滥何家放在眼里的人。 他与他们似乎极其熟悉,又似乎非常陌生,似乎仇深似海,又似乎毫无瓜葛。 她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她知道何碎的谋划,尽管不是全局,但仅仅凭借着她所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也能够想象得出来——襄阳左近,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将爆发出怎样的惊涛骇浪,狂风骤雨。 第一百九十五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得意坊的早上,有两种人。 一种早早起床,享受着晨风与朝阳,与可口美味的早餐。 另一种,则犹在被褥之中,或带着酒气,或带着女子的脂粉,或带着输钱的恼悔,诸事不知。 崔胜既不是第一种,也不是第二种。 他虽在床上,却没有躺着,尽管乘着晨光而回,一身的困顿,可江湖中稍有内功修为之人,运功打坐一些时辰,消乏解困皆不是难事。 他平复内息,走到中间的客厅,倒了一杯水,边喝边静听后边屋子里的动静,估计着浅浅应还在熟睡。 昨晚后半夜,两人将那些救出来的女子护送到不死帮安排的接头之处,又与不死帮襄阳之地的头领打了一番交道,连夜将这些女子送出襄阳。 等回到得意坊,天光大亮,虽然疲惫,但崔胜心中便如这处坊间的名字。 其实,昨晚他与浅浅,叶云生皆露了本来面目,此地暗藏女子进行略卖之事的江湖势力必会寻来报复。按照叶云生之前与他定计,两人送走女子之后,便到别处宿夜,不可再回得意坊,于这处虎狼之地安身。 正思索之间,外边有女子的歌声清幽婉转,有大娘呼唤孩子欲要出门远游,有两名男子在为了鸡毛琐事而争执。 一派祥和的市井气息,让人身处其中,不觉凶险。 崔胜是独来独往的江湖浪子,说好听些,是个游侠,要换成世俗中人来论,不过就是个刀口舔血,亡命天涯之徒。 他一定要回来与对方斗上一斗。 救人并不能解决问题,找出对方这些人,阻止他们,才是最终的目的。 至于能不能成,打不打得过,会不会死在这里…… 他若是会考虑这些,也就不会孤身找上戏班了。 时间不知不觉快到了正午,他正准备出去弄些吃的,回来再将浅浅叫醒,就听见外边有人喊门。 出去一看,他惊讶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说话间,手已按住了腰上的刀柄。 霍小黑连连摆手,说道:“我那两个兄弟按照叶先生吩咐,另有要事去办。我不是来找你晦气的,叶先生托我给你带话。” 崔胜不信,冷笑道:“你们檀溪三鬼怎一夜之间就转了性子,做起好人来了?” 霍小黑愣了一愣,满是麻子黑乎乎的一张脸稍稍的红了一些。他忍着不忿,细细说道:“今早我们遇上了仇家,幸得跟着我们一路的叶先生出手搭救,若非是他,我们三兄弟就真成了孤魂野鬼,便是想再做恶人,也不能够了。” 崔胜摇头道:“任你如何分说,当下我也不能信你。” 霍小黑点头道:“我明白,叶先生也料到你会如此,所以叫我带话。你们从长安出发的前一晚,曾在一起喝酒,他与你说过一个故事,关于凤凰和采药郎。” 崔胜的手松开了刀柄,抱拳致歉:“在下无礼,还请多多包涵。” 霍小黑惭愧地说道:“哪里,都是我们以往做不出好事情来,给人瞧不上眼,也实属平常。崔胜兄弟,叶先生想告诉你,他已经寻到了兔舍,你若想帮手,只管前去,但是千万不要带上浅浅姑娘。” “这是为何?” “他并未对我解释,但我估计,他是担心浅浅姑娘犯险,我看他有大打一场的意思,你武艺不俗,去了还能帮上忙。” 崔胜心道,如今襄阳也不安生,刚刚救出那些女子,对方铁定要寻上门来,把浅浅一人留下,反倒容易出事。 霍小黑见他不语,便说道:“话已带到,我还要去寻我那两个兄弟。” 崔胜连忙拉住他:“你不说地方,却是叫我如何去寻他?” 霍小黑抓了抓头,嘿嘿一笑,说道:“是我疏忽了,叶先生让你到隆中惜花岗,今晚子时,他必在那儿等你。” “多谢你一路赶来……对了,你不担心被你们的人发现此间会面?” “没事,这里的暗桩我都十分熟悉,不会叫他们察觉。倒是没想到你还留在此地,却是叫我一通好找。” “哈,我就是想留下来,看看谁会寻上门来。” 霍小黑正向外走,想了想又回头说道:“请留步。万事小心。” “多谢!” 目送霍小黑离开,崔胜一腔热血又开始沸腾了起来——这么快就找到了兔舍,今晚子时,只要与叶兄汇合之后,就能打上门去了。 一想到此去两个英雄好汉,闯入魔窟,大杀四方,救出无数苦命的女子,再将那些恶贯满盈,行不法之事的恶徒全部除尽,那该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痛快! 崔胜急匆匆地跑到客厅中,喊起了浅浅,把事情原原本本与她说了,正想叫她回长安去,谁知她漂亮的双眼一瞪,说道:“好啊,叶云生瞧不起我,没想到你也如此,说!是不是你们这些男人,都觉得我们女子没什么用处?” 崔胜吃吃地说道:“没,我与叶兄都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何不让我去,你最可恶,还要我回长安去?事情都没解决,那些女子都没有救出来呢,就要我走!” “不是,我,那兔舍定有许多高手……”完了,解释不清楚了,若是叶云生在这里,或许还有无数套路,可崔胜这个愣头青,居然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给浅浅听了,一点隐瞒没有,这一下叫她发起火来,哪里还能安抚下去。 劝了半天,说的是口干舌燥,忽见浅浅从桌边站起身,到一边柜子上翻了翻,再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过了片刻出来,一脸不快地说道:“你既未睡,之前难道都在这里呆着没有事做吗?” 崔胜懵懵地说:“我在这里静坐,看看对方会不会找上门来……怎么了?” “你是神仙吗?” “我,我自然不是。” “那你不吃饭的吗?” “哦,哦!”他明白了过来,连忙站起来说道:“我去买些吃的来……你要吃什么?” 浅浅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说道:“你这人,定是不招女子喜欢的。行了,我去买吧,你在这里小心一些。” “别担心,你快去快回,我们午后出发。” 浅浅道:“急个什么劲啊……”她走到门边,又回来他面前,伸出白白净净的小手。 崔胜满脸茫然。 “钱啊,给点钱买吃的。” “给。”他掏了五两银子出来。 浅浅一见银子双眼就放出了光,赞道:“瞧不出嘛,你比叶云生大方多了!” “嘿,江湖中人,来钱容易。” 浅浅这一走,直叫崔胜等了大半个时辰,午时都过了,还未见人回来。 这下子,再是迟钝,都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也顾不得礼数,进到浅浅的屋子里,原本她带进来的一只大包袱已经不见了。 可刚才她在自己面前明明身无长物。 再一想,浅浅可是戏班的引客,像这些藏物的小把戏,想必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他懊恼地拍了一记脑门,算了,她肯定是去找叶云生了,还是赶紧上路,到隆中相见吧。 风风火火地冲出屋子,穿过长廊,到了庭院中,崔胜站住脚跟,拿了一个桩。 嘿,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第一百九十六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一天檀溪三鬼可真是忙坏了,半夜就被叶云生等人杀到暗地,兵器俱毁不说,还要无奈做小,低头哈腰,陪着喝了一顿酒。 急急忙忙地赶到隆中,只不过想歇歇脚,进到荒庙里,居然一头撞上了何家之人,直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叶云生出现了,还救了他们。 所幸救命恩人没有强求他们参与,只不过请三鬼帮个小忙。 一是给还在襄阳的崔胜带几句话。 另外就是将宇文清河送到襄阳,交给不死帮的人。 小丫头从长白山横跨半个契丹的领地,又走了小半个大宋的国土,一路来到襄阳,结果眨眼之间同经风雨的伙伴就都死了。 像个没有人要的小野猫,孤苦伶仃,叫人难以丢下不管。 檀溪三鬼便分了两路,由霍小黑给崔胜带话,另外许大肉与张雯竹便带了她赶到襄阳城西的锦绣布坊。 这里是襄阳包括樊城一带最大的布坊,后面站着几位官场上的大人物,无人敢惹。 可是,不死帮与它能有什么关系呢? 许大肉问张雯竹,“你说,叶先生为何叫我们到布坊后边的小巷里等?” 张雯竹是个沉闷的性子,不爱说话,之前也是逼急了,才有了那一番长篇大论,叫叶云生觉得痛快至极,动了相助之心。 这时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许大肉知道三弟的脾气,不以为怪,又说道:“听说不死帮在江宁府是龙盘虎踞,有好几万人,要不是叶先生让我们来此处找不死帮,谁能想到,这锦绣布坊居然是不死帮的产业!” 张雯竹还是摇了摇头,叫人不知是何意思。 许大肉以为他在感慨,笑了笑,回头看了眼乖乖跟在身后的宇文清河。 三人到了小巷中,见前方不过五十步余就是个死胡同,两边石墙斑驳,还有一阵阵的臭味。 许大肉抹了抹鼻尖,问道:“什么味道,如此难闻?” “是染水。”张雯竹看向前方一处院门,此刻正巧打了开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抬了两只半人高的竹筐,方才走出来,就见巷子里坐在那儿的十几名乞丐围了过去,就像是见到了稀世珍宝般的,疯了一样抢夺竹筐中的东西。 连张雯竹都露出惊愕的神情,许大肉更是下巴都要掉了下来。 他们抢出来,欢天喜地抱在怀里的,不过是一块块碎裂的,不成模样的布条,上面的颜色不正,似染坏了。 宇文清河不通中原的小世俗,被这一番场景给弄得不知所以,连忙问身前两人。 “他们在做什么呢?” “那些布,是布坊里面染差了不要的,里面的人丢了出来,他们就等在这里,专门拿这些布。” “拿来做什么?” “缝缝补补,或者做件衣裳。” “可是这些布,不是不行了吗?” “哎,他们是乞丐啊,哪里有钱,去买新衣呢?当然是来这里捡便宜了。” 许大肉与张雯竹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觉得有些滑稽。 原来,这就是不死帮啊…… ………… 得意坊是个长长的回字型,最外边有一圈园林,层层向里分别是屋宇,长廊,庭院,花石流水。 将崔胜阻在原地的是一群江湖中人,就站在庭院里,背靠着一处水流山石。 粗略一眼看去,大概有七八个人,后边几个模样年轻,最前面一人已近中年,俱是男子,带着长剑。 “找我的?”崔胜蓄势待发,随口问道。 “找你的。”前边的中年男子随口接道。 “你们什么人?” “水意轩。我是轩主,姜南。” 这位轩主正等着对面的年轻刀客自我介绍,谁知道崔胜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眼角泛泪,不似装样。 “这位小兄弟因何而笑,可否告知?” “等等。”他喘了喘气,摸了摸肚子,然后说道:“我就是觉得你这又是水意轩,又是江南的,可偏偏在襄阳这个四战之地,你不觉得很别扭吗?还有,你叫江南?是你本来的名字?令尊是怎么想的?” 这位轩主却是深有涵养,并不动怒,反而淡淡一笑,说道:“是我早年拜入水意轩后,师尊赐下一个‘南’字,他老人家希望我在将来坐南望北,不负中原汉家传承。对了,我姓姜,是姜子牙的姜。” 崔胜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掌,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说道:“小子轻狂,还望轩主见谅则个。” “我将你堵在这里,你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他又还了一个礼,然后平静地说着,“不过此来,我是受人所托,想与小兄弟比试武艺。” 崔胜愣了一愣,问道:“只比试武艺?” 姜南笑道:“不然呢?” 崔胜抬起下巴,问道:“若是你赢了如何,若是我赢了又如何?” 姜南说道:“小兄弟若是赢了我,我听小兄弟吩咐。不过我还是先说了我想如何。若我侥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小兄弟留在得意坊,小住几日。” 崔胜看着他,心却忽然沉了下去。 对方是有备而来,既不要他性命,也不穷追猛打,只比试一场,输赢的条件,也是如此简单。 可就是这样,才叫他更为担心。 不说水意轩是襄阳此地甚有名望的帮派,能当上轩主的,岂是泛泛之辈。 对方既有信心留下他来,又有信心对付得了叶云生。 留住他,为的就是让叶云生少一个帮手。 不然何必如此客气? 崔胜能够从对方的客气中,看出隐藏在下面的那种无与伦比的自信。 “是哪一位江湖上的豪强首领,能够请得动水意轩的轩主,亲自出手,只为了我这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 姜南微笑着说:“请恕姜某,不能告知。” “理解。” “请。” 崔胜徐徐拔出刀身,见姜南拿住了剑桩,剑尖指着脚下,也不再客气,直接猱身而上。 两人对了一招,已是互换了位置,崔胜刚刚在姜南之前所站的地方转过身来,面对同样转身相向的姜南——在崔胜身后,原本跟随的水意轩之人,不约而同向两边退去,把他背后的空间放了出来。 他稍稍回了一口气息,知道自己内功不如姜南,便想在刀法上占一些优势,出招更是精打细算了一番。 年幼的时候就在江湖上混迹,进得走石帮,学了帮派里的真传内功《起石心法》,这本内功比不得大门大派的绝学高明,但也弱不到哪里去,多年来也有练出境界的高人,不输大派中人。 比较起内功修为,他在刀法上就要杂乱的多,反正遇到名师就拜,学不到就偷,好几次差点被人家给打死……他这一身刀法,可说是每一招都得来不易。 两人飞快的腾挪,对招,拼了十几手,崔胜已经换了四套刀法,招招狠厉,刀势大胆,刚直无畏,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占得半点便宜。 姜南的剑法出自水意轩,“落花三十二式”,在他手上使将出来,不带丝毫火气,柔淡似水,将崔胜的刀势尽数化解。 二十余招之后,崔胜就已退了七步,足下略浮,已拿不住桩了。 再又被姜南撩出一剑,将横砍出去的刀身打得向上抬了起来,身前空门大开。对方剑势回荡,果然向他中宫刺来,此刻败局已定,无法挽救。 可即便是姜南也没有想到,崔胜根本就不看刺向胸口的剑锋,猛地将扬起来的刀身,鼓荡全身内劲又一把拉了下来。 使出一招并不稀罕的,《正气冲天刀法》中的“掷地有声”。 虽然出乎意料,但姜南本领高超,千钧一发之际,倒转剑柄,剑锋下沉,剑柄抬高,将长剑垂直竖起,用剑柄尾端挡了一记崔胜的刀锋,巧劲发力将劈下来的刀锋卸到了一旁,再调转剑身,锋利的剑尖弹了起来,正好指在了崔胜的咽喉。 这剑锋寒意直透肌肤,深入骨髓,可到底是手下留情,还留了一丝余地——就像他之前所说的,来,只为了比试武艺。 旁人眼中,单单看到姜南手里长剑舞了个极美的剑花,便挡开了崔胜势大力沉的一记直劈,再指住对方,轻松取胜。 “小兄弟这又是何苦,宁愿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也不愿输上一招,在此地住上一些时日。” “不一定会死。” “所以,你是打算带着一身伤,去帮你的朋友?”姜南露出动容的神色,将剑收回,退了开去。 其实这个问题,他并不需要答案。 在崔胜使出最后那一招的同时,答案,就已经在这个人的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襄阳这里的不死帮,具体帮众有多少人,别说外人搞不清楚,就连头领都不知道。毕竟都是乞讨要饭的家伙,字都不认识,哪个还会做算数呢。 早些年,都说襄阳不死帮,后来觉得这么多要饭的同在襄阳不如成立一个分堂,派人去江宁府找帮主提了这个想法,帮主说好啊,你们自己给分堂想个名号。 那人回来一说,大伙儿就讨论了起来,觉得怎么都该有个响亮威风的名号。 然后就叫了“吃肉堂”。 希望堂里的兄弟都有肉吃。 过了几天,这事情传到江宁府,帮主知道了,激动万分,还叫人散布各地,让别处的帮众都学习一下吃肉堂的做法,并说即便是臭要饭的,也可以拥有梦想! 吃肉堂的堂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一直跟人说他以前是秀才,学富五车,博古通今,风流倜傥,名士无双;可惜没有财运,家道中落,当了个乞丐。 若是你问他叫什么,他会说叫老秀才,不过后来他眼睛瞎了。 怎么瞎的? 是被人问瞎的。身为不死帮襄阳吃肉堂的堂主,手下都是乞丐,问字的,请教学问的,还有想让他帮忙写情诗的,就是这些家伙,害得他只能瞎了。 眼瞎也没事,他自觉学富五车,有本事,就走街串巷,到处说故事。 说什么故事? 当然是江湖的故事。 许大肉和张雯竹带着宇文清河,跟着巷子里的一群不死帮众,寻这位吃肉堂的堂主。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大街上,拉着一个小伙子不放手。 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欠了他的银子。 众人走近了,才听到他嘴里念叨着,别走,千万别走,故事正说到一半,再听下去好不好?我说得慢了一些,不过后边很精彩的……哎呀,求您了,我跪下了行不行,再听会儿吧? 一群不死帮的人都嘻嘻哈哈,瞧着他在那儿嚎叫。 行了,又没有赚到银子,跟我们一起喝西北风吧! ………… 将事情说了,把宇文清河介绍给老秀才之后,许大肉与张雯竹有些不自在,觉得不能再和这些不死帮的人呆在一起,便告辞而去。 宇文清河年纪小,反倒觉得有趣极了,哪怕是宇文成等人被残害的那种离别悲痛,都被冲淡了许多。 老秀才明明双眼清澈,还打量了她一番,偏偏要装成瞎子,假惺惺地伸出手想拍一拍,其实落处是向她胸上摸了过来,被她忍俊不禁地给拍掉。 “对了,叶兄弟那个朋友,独自等了半天,怎么没有交代一声呢?” 宇文清河眨了眨眼,问道:“哪个朋友?” “他就说叫子龙,也不正经的介绍,只说是给叶兄弟帮忙办事的。” “哦?他在哪?” 昨天半夜,崔子龙在与叶云生约定的刘关张酒铺都快喝晕了,才等到人出现。 在一旁听他们喝酒说话,崔子龙明白了叶云生的打算,跟着小七出去,走了一路,把动作神态都学了个五成,易容换装,回来骗了檀溪三鬼,引得他们去兔舍报信。 他本要跟着叶云生一起,但被叶云生叫住,让他找了不死帮老秀才,说是探到了兔舍就回来找他。 如此一来,崔子龙就被安排在一个破旧的屋子里,等到快正午的时候。 当时,心里大概能想到叶云生是不想带着自己,但他不好强拧。 宇文清河看到他的时候,正是平时装扮的那一张喜萌的脸,尤其是垂头丧气的样子,更让她觉得好玩。 就像一只被抢了胡萝卜的兔子。 “你就是子龙?” “你是谁?”崔子龙是易容的高手,一眼就将她本来的面目给瞧了出来,本着小心谨慎,不答反问。 “我叫宇文清河,是叶先生让我来找你的。” “找到兔舍了?让你来带路的吗?” 这兔子好像见到了那根胡萝卜…… “不是。他让你带我回长安。” 原来只是一根枯树枝…… “为什么要回长安?” “我是北地长白山参客,此次跟随族人来到中原做买卖,本来一路都十分顺利,今早在隆中却遇到了一伙强人,下毒把我的同伴都给害了,若不是遇到叶先生出手相救,我……”宇文清河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老秀才用手敲了敲膝盖,走出这座破屋子,对着外边的几名帮众招了招手,回头跟里面的崔子龙说道:“那就这样啦,这丫头交给你了。” “什么叫交给我了?”崔子龙嘀咕了一句,桌上有三只茶杯,都没用过,他自己随身带了水袋,只剩了点底儿。他拿起茶杯,想倒点水给哭成小花猫一样的宇文清河。 水刚倒进杯子里,就从下面漏了出来。 哗啦哗啦地都流到了他的裤子上。 杯子是破的,他对着下面的洞,看了眼宇文清河,小丫头干脆将头上的青巾幞头给摘了下来,任由长发披肩垂落,再狠狠地抓了几下头皮,像是痒极了的样子。她直接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咬着牙跟他说道:“我一定会给族人报仇的!” 崔子龙不知这丫头其实是宇文家的小公主,既有中原士族的礼教传承,又有北地鲜卑遗族的荒蛮野性,所以给人感官充满了矛盾。 “叶大哥怎会让带你回长安呢……他还需要我做帮手。” “或许他并不需要你。” “怎会!不会的!” 宇文清河的一对眸子像是长白山天池在冬天里冰雪无瑕,也没有怀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崔子龙不自信地放下手里的破杯子,想了想,说道:“难道他是觉得我酒量不行,所以不肯带上我?” 这和酒量有什么关系? 宇文清河心里虽然这般想,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若是一个男人不能喝酒,在我们那儿,是得不到旁人信任的。” 崔子龙急了起来,说:“我也能喝一点啊,只不过上回被他喝倒了而已。是他太能喝了吧!这可不行,凭什么因为我酒量的问题,就不让我参与了?” “或许你可以去找他,亲自问清楚……你想去帮他吗?我知道他在哪儿。不过,你去了,我怎么办?” “我让不死帮的人送你去长安。” “我在长安举目无亲,没有一个熟人。” “叶大哥家里有位娘子,你找她就行。等我们将这里的事情办好,我到长安之后帮你安排,保管让你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 “不不,我怕。叶先生让我跟着你回长安,你不能把我丢下不管!” 第一百九十八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崔子龙看她无助的模样,颇为无奈,但就算再是不忍,也不能带她同去。兔舍可不是风景胜地,市井小家。能在中原铺开如此一张大网,做掉脑袋的略卖勾当,怕是用龙潭虎穴来形容都不为过! 带这么个小丫头一起去,那可真是给叶大哥添麻烦了! “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去找叶大哥,他若是答应,我再回来带你去?” 宇文清河抿着嘴,觉得这个人和兔子完全没有一点关联…… 崔子龙抱着双臂,很肯定地说道:“反正我不能带上你,我去了,是要在刀光剑影,暗器毒砂中拼命的,你若跟着去,会没命的!” 宇文清河叹了口气,在一张破旧的凳子上坐了下去,身子靠在桌子上,无力地说道:“好吧,那我不去了。” “这就对了!来,跟我说说,叶大哥在哪里?” 宇文清河闭上双眼,把脸埋在臂弯里,像是要在桌上睡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忘了!” 忘……忘了? “唉,别闹脾气行不行?” “丫头?” “我真的忘了。” 崔子龙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被宇文清河偷眼看到,忍不住咧着嘴笑。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崔子龙也不知这丫头正在笑话自己。 “你非要与我同去?” “嗯!” “会没命的。” “我才不怕呢!” “你前面还说怕的。” 她抬起头来,板着小脸,不容置疑地说道:“只要跟着叶先生,我就什么也不怕!” 崔子龙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泄了气似地说道:“好吧好吧,我们一起去找他!我答应你了,现在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宇文清河竖起手掌,说道:“发誓!” “什么?就为这个还要发誓?” “发誓!”她坚持着说。 “我……这个很忌讳啊……” “你要发誓说,现在就和我一起去找叶先生,若是食言,以后但凡喝酒,一杯必醉!” “……” “长白山里的女子,都像你这样吗?” “怎样?” “哎……”崔子龙忽然觉得就是将她丢在襄阳这座城里,也没有什么关系,她一定能活得很好。 要说在找兔舍这方面的心思上,崔子龙比崔胜更执着。 崔胜起先是要对付戏班给海公子讨回公道。后来与叶云生,浅浅同来襄阳找兔舍,是为了救出那些被掳去的女子,同时将恶人除尽。 而崔子龙是衙门里的人,自长安有女子被掳走,他就开始在找,所以从时间上,他投入得更早,也更多,他并非临时起意,当叶云生告诉他发现了那伙人的踪迹,他对此事已心心念念了许多日子。 他很快就放下诸多顾虑,将誓言说了。 宇文清河露出久违的笑意,跳了起来,跑到门边,嚷嚷着:“你还坐着?走啊!” 崔子龙摇了摇头,说道:“还须坐会儿。” “做什么?” ——我能说,我裤子湿了,不方便走出去吗? 崔子龙神色从容地道:“我担心不死帮的人在周围阻止你同去,还是等会儿吧。” 宇文清河一心要去找叶云生,听了马上走回来,又坐到了桌边。 如此又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崔子龙低头看了眼,才长身而起,“出发!” 两人走出破屋,一路到了襄阳城北门附近,崔子龙有捕快的腰牌,直接去借了匹代步的老马,和宇文清河同坐在马背上,向隆中赶去。 “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你没有告诉我,我又不会未卜先知!” “既然叶大哥让你来找我,如何会不对你说呢?” “……” “所以,是你骗了老秀才,也骗了我。” “这不叫骗!” 她的马术不怎么样,又是坐在崔子龙身后,马屁股尤其颠簸,两只小手死死地抓着崔子龙。 “那叫什么?” “撒娇呀!” ………… 惜花岗在一片不起眼的山谷中,靠着南边的土坡,栽满菊花。相传诸葛亮随刘备出山南征北战,他的妻子黄阿丑每日都来这处土坡种上一株菊花,以慰相思之情。 日子久了,这土坡就成了一片黄色的花海。 多年来许多游客都会来此观赏,不时能听见有人赞叹,“真漂亮!”“好壮观!”这样的言语。 其实毕竟是传闻,惜花岗到底是不是因黄阿丑而出现的,到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也有一种说法,就是以前这里真的是有许多花,后来多年的战火纷争,早已叫人毁了。唐朝李太白来此悼念诸葛亮的时候,专门在此地种了一朵菊花。 只是一朵,不多不少……这个大唐两百八十九年里最最浪漫的男人,给诸葛亮带了一壶酒。 他喝完了酒,下山的时候,摘了一朵菊花,经过惜花岗,见光秃秃的土坡,不由叹道:“曾几何时,你意气风发,三分天下,如今亦是一堆黄土……山岗上的菊花也留不下一朵。” 他将手里的菊花种了下去,如此拜见了诸葛亮夫妇,再无遗憾,潇洒地下山去了。 众多名士来往不绝,一一效仿,惜花岗上,再又风情依依。 或许是上午的时候下了一阵子雨,所以即便过了半日,也不见有人来此游玩。 离傍晚还有些时间,天若黑了,世俗常人就不太会进山里。 叶云生有武艺在身,天为被地为席,自是混不当事。 他坐在坡下,点了堆篝火,架了一只野鸡,已烤熟了,直接用手撕扯来吃,就着一个不知从何处摸来的酒葫芦,痛快地喝着里面的药酒。 药气浓烈,酒味醇厚。 这酒葫芦比老云随身带着的那个还要大上许多,颜色也深沉,年份更是久远。 上边就是菊花,黄灿灿一片。 或许是想到了李白的这个传说,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念了句,“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 天下读书人都觉得这句诗,说的是,我也是草庐中的一介布衣,但有救世济民之心。 可叶云生坐在花海下首,闻着浓淡相宜的花香,看天边万里,苍云如狗,山野漫漫,渺无人踪;左手酒,右手肉,烟火阵阵,暗合心意而念出的诗句,却觉得应为:我也是凡夫俗子,只喜欢挽留这世间的温柔。 “叶大哥!” “咦,你们怎么来了?” 他转头看去,从山谷下边走上来两人,却是崔子龙与宇文清河。 “不是你让宇文清河带话给我,叫我们来找你的?”崔子龙不明所以,微微吃惊地问。 叶云生看向宇文清河,宇文清河却盯着崔子龙。 搞了半天,你这蠢兔子才是最狡猾的! “算了,既然来了,先坐下休息片刻。”他笑着说。 不是叶云生好说话,又或者他不担心两人的安危,而是深知即便叫他们回去,这两个家伙也不会答应的。 “酒要吗?” “我少喝一点。” “呀,没有碗。” “……” “叶大哥,你不会想在这里等到子时吧?” “我和崔胜约定了子时,自然是要等到那个时候。不过我打算等天黑了,再去探一次虚实。” “兔舍在哪儿?” “在那片林子后边。”叶云生指着北面的一处平地,叶茂林密,后边不知是什么场景。 崔子龙对此地不熟,心里又急,问道:“你前面去过了?” “稍稍绕了一圈。”他扯了一只鸡腿递给宇文清河,再又扯了块鸡胸肉给崔子龙,“不太好办。等崔胜来,再想办法进去看看。” “那儿是什么地方,连你也进不去?” “等天黑,我带你去了便知。” 三人说着闲话,留了一地鸡骨头,又添了点火,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叶云生抬头一看,晚霞像是要在天空上燃烧起来,越是红火,越是把整个天地映照得暗淡消沉。 第一百九十九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走吧。” 将酒葫芦别在了腰后,再把搁在脚边的用长布包裹的奈落提在手里,叶云生站起身子。 “天上还有晚霞呢。”宇文清河说。 “过去差不多就天黑了。”他抽出犹在燃烧的枯枝,在篝火上拍打。 崔子龙也一起帮忙,很快就将火弄灭了。 从惜花岗慢慢地走下来,天地间染了红意,此处群山环绕,黄昏的景象格外凄美,宇文清河回头看去,岗上的一片黄花,都似乎变得寂寞了许多。 经过山谷,正要向北面的密林走去,就见一名女子从东边的山石后头绕了出来,走得颇为匆忙。 叶云生见了她,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崔胜呢?” “好巧呀!还以为要在惜花岗待到子时呢!”她巧笑嫣然,胭脂红唇,一身浅色薄纱长裙,脚上绣鞋,头上斗笠,背着一只包袱。“我走出襄阳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得意坊那间屋子里等着我买吃的回去。所以若是要等他到这里,恐怕还要一个时辰左右。” “原来如此,他若是来了,定会埋怨你。” “我还没说你的,为什么要瞧不起人!叫崔胜不要带上我?” “怎会是瞧不起,你看这山里毒虫数不胜数,天黑了山路更是难行,我全是为你着想……你怎不领情,还要怪我呢!” 叶云生咄咄逼人地说了几句,转身给崔子龙和宇文清河介绍:“这位是浅浅,此行全靠她才能找到兔舍的线索。” 他又给浅浅说道:“这位也姓崔,名子龙,我的一位小兄弟;她是宇文清河……我刚结识的朋友。” 崔子龙知道这位跟着叶云生同来襄阳的女子叫浅浅,是戏班之人,但并未打过招呼,当下行礼问好。 宇文清河刚与她行礼,浅浅就露出不满的神色,对叶云生说道:“你怎能如此,如此年少的妹妹都能跟着,却偏不带我!” 叶云生好不容易压下她的非难,怎会再做纠缠,当下也不解释,向密林走去,嘴里嘀咕:“哎呀,趁着天还没有全黑,赶紧走过这片密林吧!” 事实上,走入密林中,视野变得更昏暗了。 叶云生内功高强,倒还看得清楚,崔子龙家传武学渊博,也不麻烦,浅浅和宇文清河就有些不好行走,一左一右紧跟着叶云生,不时被石头刮到脚上,也都不吭一声。 如此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方向感不好的崔子龙已经辨不得方向了。 叶云生白日里逛过这里,知道林子尽处已然不远,便对三人说道:“马上就要出去了,都小心一些。” 话音刚落,他瞬间抽出奈落,身子横移,抖手舞出一朵剑花。 只见昏暗的林中忽然爆出一片璀璨耀眼的火星。 崔子龙三人耳中听得“丁零丁零”的一阵响动。 十几把飞刀被叶云生挡了下来,落在地上。 他来不及停,从前方的林中又飞出十余把飞刀,光芒暗淡,若非眼力极佳,几乎难以看清。 又一朵剑花从他身前绽放,将这些飞刀尽数挡下,这朵剑花其中一瓣舒卷,将一柄飞刀弹射回去,可除了换来第三次的飞刀袭击,再无半点动静。 刚才这飞刀被他弹回去的位置,是之前一个射出来的方位,显然这些用飞刀偷袭他的人,并非站立不动,这就不好对付了。 崔子龙正想从旁边绕过去,刚刚走开一些,就见另一个地方飞出两把飞刀,速度极快地射向浅浅和宇文清河。 浅浅甩手射出一枚红巾镖,可是却从飞刀边上经过,准头差了一丝没有挡下来。宇文清河更是在飞刀快要临身的时候才做出避让的动作。 还是崔子龙退了回来,拔出铁尺将两把飞刀挑落。他看不到远处林中的景象,不说此时天色已黑,林中树木众多,且又茂盛,就是发射飞刀之人躲在树后也不容易被查看到。 看不到这些用飞刀的人,就不知道飞刀到底会从哪里飞出来。 崔子龙只能挡住刚才飞刀过来的路径,气沉丹田,徐徐运功,他挑了飞刀,知道对方内劲极强,手掌到现在还有些麻木的感觉。 再用余光看了眼叶云生,剑花挡下不知多少飞刀,对方也分散开来,射出的角度更宽广了一些,叶云生从一开始原地不动,到现在左右四步的距离来回移动,剑随人走,银光组成的剑花像是不停地在他身边盛开,丝毫不受飞刀的影响。 “叶大哥,想想办法!”这话崔子龙只在心里叫喊,对方既然在此埋伏偷袭,必然是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贸然冲出去,能不能逮住且不说,若是对方早早布下陷阱,则更是凶险。 他知道叶云生江湖经验丰富,不会束手就擒,定会想出办法的。 前头偷袭浅浅和宇文清河的人,一时间并未再射出飞刀,显然刚才那两下只是为了牵制崔子龙。 或许,更是在牵制叶云生。 毕竟这人的功力明显在这些还射着飞刀的人之上。 崔子龙正焦急的时候,忽然听到叶云生这边剑上爆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响声。 等他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叶云生似未受影响,一如方才的状况。 可他知道,是这人转移到叶云生正前方的林中,射出飞刀,混在十余把飞刀中,想趁着混乱暗算叶云生。 就是这个时候! 既然对方转换阵地,浅浅和宇文清河在叶云生身后,对方飞刀就不可能偷袭到她们两人。 他向前猛冲,也不顾看不清的树后是否有陷阱,或是有一柄飞刀在等着他。 与方才那人射出两把飞刀的位置大概还有十余步,正一鼓作气冲过去的当口,迎面而来了一柄飞刀。 崔子龙手里是捕快常用的铁尺,无论是刀剑还是暗器,俱都可以克制,亦是常见的兵器,套路众多。 飞刀来的极快,但他不敢确定是方才偷袭两女子之人,竖起铁尺,向上微拧,两叉之间正好将飞刀挡下,可这一下撞击中,他的身形却是猛挫,也如飞刀一般,被挡了下来。 飞刀上的内劲比前面两刀还要强横,不过一个人射出一把飞刀和同时射出两把飞刀,到底是有区别的,从手感上,他知道这人又从叶云生正前方,绕了半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 纯粹本能的得出了两个判断。 这人内功极高,绝不会是泛泛之辈,这样的人物,必然是江湖上的成名高手! 同时,这人的轻功极好,绕了半圈所用的时间,换成是他,绝做不到。 “当!” 这人又发了一柄飞刀过来,崔子龙挡下之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飞刀落在地上。 借着一丝微光,他看了一眼。 普普通通的样式,毫无出奇之处。 在没有接过这飞刀之前,绝对无法想象,薄薄的一柄飞刀,竟会如此势大力沉,犹如被一名巨汉擎着一把半人高的开山刀当面砍将下来。 第二百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或许是白天下过雨的缘故,日落西山之后,天边还有淡淡的光亮,云朵在微光中美极了,悠游自在,恬然无求。星辰也在空中,多到无法数清,也正是这些繁星的存在,才让人感觉到夜空的无尽与苍茫,广阔到如此多的星辰都在这片夜空中却并不拥挤。 圆月其实早就在天边悬挂,只不过夕阳未尽,不容易叫人发现。 等到漫天霞光淡去,月的光辉就开始像山涧的小溪般,悄无声息的缓缓地流淌,不喧闹,亦不张扬,与黑暗融洽,又独自清欢。 月光洒落,即便是茂密的林叶也无法完全遮挡。 枝叶间交错而形成的一块空洞,正好让她穿了过去。 有限的在林子里造成了些许光亮。 就在这一些光亮边上,暗淡而模糊的一条身影忽然飞快地向前飞掠,又忽然顿住——从他正面射过来一道幽暗无比的刀芒。 “当!” 这柄飞刀击打在人影上,好像被他用手里的兵器挡住,但同时也阻止了他前冲的态势。 不止如此,自后很快就接着飞来一柄飞刀,一如方才,又击打在这人身上,被他用兵器挡住了,发出清脆响亮的撞击声。 “当,当,当,当……” 一声接着一声。 这人不断地挡下飞刀,却又不断地后退,从一开始还能回气,还能屏住只退半步,到最后为了卸去飞刀上的内劲,而连退数步。 一直退回到了刚开始向前冲的地方。 ………… 崔子龙心中十分清楚,随着自己后退并与发出飞刀之人的距离拉远,飞刀上的内劲却没有丝毫改变,这说明对方一刀胜过一刀,他退了越远对方使出的内劲越大。 可飞刀的准头却一点也没有变差!对方连续不断地发出飞刀,根据他挡下后退的节奏,需要在每一刀上都控制内劲,增加,增加,增加,还要控制飞刀的准头,稳定的可怕!这不是一般的暗器高手能够做到的,对方飞刀上的造诣出神入化,简直骇人听闻! “阁下有此飞刀之术,为何要藏头露尾,不肯光明正大地出来与我较量?” 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搭话,可等了片刻,仍然不见林中动静,除了叶云生那边剑花朵朵,飞刀依旧。 崔子龙此次与叶云生来到襄阳,一方面是想救出被掠走的女子并将恶人除去,另一方面打算会一会江湖上的成名高手,看看自己的家传武艺,能不能敌得过。 凡人皆有争强好胜之心,他也不例外,一心想和江湖上的高手比试,可如今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到,更不知对方是什么人,就被打退了回来,不由心里沮丧。 小心戒备,暗自思索中,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四周如此安静…… 转头一看,叶云生已收了剑,正向这边走来。 “他们怎么忽然停下来了?”崔子龙不明白叶云生为何如此从容,“会不会有什么诡计?” 叶云生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说道:“你当他们能带多少飞刀?” 崔子龙身边还好,就几柄飞刀落在地上。 再看叶云生之前的位置,一条两丈见宽的如同弯月般的形状,几乎铺满了,全是飞刀! “你没事吧?”浅浅关心地问。 “挺好,许久没有舞剑如此畅快,倒真是难得……老伙计,你大概也过瘾了吧?”叶云生又将长布缠上剑柄,严实地包裹起来。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这些人专门跑来给你喂剑似的! 崔子龙,浅浅,宇文清河三人都有些无语。 叶云生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蹲下来,从地上捡了一柄飞刀查看。 这些飞刀都是同一种样式。 “一指长短,柳叶飞刀。”他喃喃地说,“只是如此吗?” “叶大哥,你看对方是一些什么人,我觉得刚才对我出飞刀那人,放眼整个江湖,也不多见。” 叶云生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这些人可真是有钱。” 崔子龙愣了一下,也笑着说:“是啊,此番招待,确实大方!” 叶云生看向浅浅和宇文清河,叹息着说:“对方既然候在此地做埋伏,再往前去,我怕照顾不到你们两人。” 浅浅摇头,说道:“我不会回去的。” 她若执意还要跟着去,宇文清河一个人如何回到襄阳,夜深人静,又是山里…… 叶云生说道:“即便真让你带着她此时再回襄阳,也不安全。” 浅浅笑道:“外边这些人虽然退去了,可是在这山里谁知道会不会再碰上。现在只有跟着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宇文清河连忙说道:“我也跟着你,真要是你顾不上了,我就躺在地上。” “躺地上做什么?” “装死呀!” 几人一起笑了起来,叶云生静听了一会儿,带着三人向林外走去。 这次直到走出林子,那些人都没有再出现,看来确实是将飞刀都用尽了。 林外横亘着一处山坡,四人走上去,就见背面是一处平野,有田,有溪流,有几处屋舍,有高高的一圈篱笆,围在中间。 这篱笆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将里面的环境都遮挡住了。 叶云生道:“就在里面,白日里有不少人,我不好混进去,所以只有等天黑了再来试一试。” “这个样子,说村落未免小了些,说堡寨又未免太过平静。” “外边几处屋舍都是常人,问题应该就在里面。”叶云生白天在远处观望了一阵子,凭他的眼力,除非修为与他相差仿佛,不然很少能看走眼。 “若这些人没有武艺,我们趁黑过去就不担心被发现了。” 浅浅对崔子龙道:“现在还是早了些吧?” 确实,刚入夜,大多人都没有睡呢。 叶云生道:“原本我是打算自己进去的。” 崔子龙不满地说道:“叶大哥,我轻功也不弱!” 浅浅亦笑道:“我轻功也还成。” 宇文清河连忙说道:“若是不叫这些常人察觉,我也能做到!” 叶云生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再等半个时辰。” 几人退到山坡上,有几棵歪脖子树,叶云生和浅浅坐下之后,崔子龙和宇文清河在边上正要坐,就见叶云生打了个眼色。 崔子龙虽然年轻,但混迹衙门,当捕快的与三教九流常有接触,马上就回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拉着宇文清河说道:“去那边坐,要是那伙人再来偷袭,正好可以看住叶大哥背后的方向。” 之前宇文清河差点死在飞刀之下,得亏他出手挑落飞刀,所以未有多想,就跟着过去了。 叶云生挨着浅浅,问道:“你为何非要跟来?若是要对这些人报复,你也不用亲自跑来冒险。反正我和崔胜是一定要对付他们的,地方都找着了,你在襄阳看我们厮杀也好,回去长安等消息也罢,不是都好?” 浅浅捂着嘴笑,说道:“我哪里是想报复他们呀,不过就是被几个混人给掳走了,出身戏班,哪里在乎这些……” “那是为何?” “查到这里,不难看出来,甭说长安、襄阳,即使整个中原,略卖的大头都尽在这兔舍。你说里面会藏着多少银子?” 叶云生眼中蕴含着温柔的笑意,轻轻地揽住她的细腰,“你还真是贪财……” 浅浅不欲被他轻薄,双手推他。 他松开手,让了一让,接着说道:“记得去年小年夜,叫你离开,你走了又回来,还不甘心地伸手到我怀里,想摸出几个钱来,那模样,至今想来,都是如此可爱。” 世间娼女,哪个会因情话而动心? 她自也不会。 反而笑话他,说:“我只记得有个穷汉子,一边占人家的便宜,一边还哭呢!” 仇人近在咫尺,阿谭、子墨、晴子,似都不远,流泪也不算什么。 他想到那晚,看那天边的晚霞,以为是人间最后的眷恋,不觉有些痴了。 沉默时的样子,稍稍的忧伤。 她仔细地看着他,发觉这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他心里明明只想到那时的晚霞,可说出来的却是:“那天晚上,我正要去和九难比剑,下意识看了眼天上。” “天上有什么?” “有晚霞。” “为什么是晚霞?” “因为我觉得,最美,美不过晚霞。” 情话能让女人动心。 诗情画意,却能让女人丢了心。 他看着她,安静里,她眨了下眼,再不能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所以后来的半年里,不想便罢了,若是想到,我眼前,就会出现那天的晚霞;还有一个小娘子,在我怀里,闭着双眼,被我亲吻时的模样……她的脸上,也有一朵晚霞,很是漂亮!” 若是情话加上诗情画意…… 他的手再又伸了过去,揽住她的细腰。 她呆呆地,被他搂在了怀里。 第二百零一章 秋丛绕舍似陶家(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襄阳城东毫不起眼的一户人家,堂屋陈旧,向来宁和。对周围邻里来说,这家人的日子过得与世无争,夫人带着女儿,陪着两个老婆子,男人大概在外边做着营生,除非逢年过节,不然是见不着的。 夫人三十出头,长得珠圆玉润,耐看,性子也好。即便熟人也不知她的姓名,喊作曹氏,嫌麻烦的就叫声大娘,平日里也都见不着面。 曹氏有三胎,前面两胎都不幸夭折,第三胎是个女娃,如今六岁,正好和阿雨同年出生。男人给她取名“银竹”,出自“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这一句诗,银竹为雨水如同银色的竹子,连绵不绝,寓意长久。 这天天尚未亮,就有一辆马车赶至,停在门前,车上下来一名男子,把里面的一个老婆子叫起来开了门。 曹氏还在熟睡,被人吵醒,睁眼一看,是自家男人找来的老婆子,在家里呆了好些年,与她直如亲长一般。 “胡姥?呀,天还没亮,出什么事了?” “大娘须赶紧起来,带孩子一同去大郎那儿住几日。” “什么事呀?”曹氏还迷糊着,也不是辛苦人家,平日里都没有这么早被吵醒过。 “是一些江湖上的事情。”胡婆子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尽管出乎意料,但她似乎早有准备,显得很是从容。 她叮嘱了曹氏几句,不待她穿衣妥当,就走出屋子,到边上的一间小屋。 一只白皮灯笼被她提在手里,立时将屋里的黑暗驱散,走到床边,挑起幔帐,见曹银竹撅着小屁股,侧卧着,整个小身子缩成一团。在她怀里还躺着一只雪白的兔子,此时已惊醒过来,竖起耳朵正看向她。 胡婆子笑了笑,将小丫头唤醒,只说今日赶早带她去见爹爹。曹银竹一下子就精神了,胡婆子为她穿好衣衫,又蹲下身子给她穿上鞋袜。 拿面巾在床边的水盆里打湿了,给她抹了把脸,再到桌子上倒了杯水,给她漱口。 另一个老婆子等在前堂,见他们走出来,问胡婆子,“要不我烧些热的给大娘和三姐吃了,只一会儿工夫。” “不可以,为了这一口吃的万一把人丢在城里,我如何对大郎交代?” 曹氏说道:“就带些米糕路上吃吧,昨天不是还买了许多回来吗?” 那老婆子应了一声,跑去张罗了。 胡婆子看了眼天色,先让夫人孩子到外边上车,再去将行李搬了上去,回到前堂接过包袱,对那老婆子说道:“你把屋子收拾一下,不要久留,马上去你那侄子家里。”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老婆子一副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等我来找你。你只不过是家里的帮闲,有什么事也都与你无关,莫要惊慌。” 胡婆子最后上车,前边一名驾车的男子,正是早先进屋传话之人。车子动了起来,在微微的摇晃中,胡婆子在车板上摸索,忙了一会儿,摸到了一处地方。 她用力按下去,只见一块原本好好的长条板忽然翘了起来。她从里面取出一把狭长的刀具,随手放在身边,再将木板按了回去。 曹氏大气都不敢喘,只眼睁睁看着这位往日里和和气气,将时间都花在做饭、打扫、洗衣、伺候人上面的老婆子,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尤其是当她拿出刀的时候,曹氏感觉浑身发冷,有些害怕。 马车走得不快,尤其是出了襄阳,离开官道之后,就更慢了。 等到隆中的时候,已是接近正午,这一路将车上的母女俩坐得叫苦连天,好几次都下车吐出酸水。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两人像是害了一场大病,有气无力的,男人跑出来接了两人,赶紧安排到屋子里休息,躺在床上就不再动弹了。 曹银竹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尽管这一路受不住马车的颠簸,但也安分地呆在车上。睡下去后,迷迷糊糊地,好似听到爹爹的声音。 “苦了我这孩子。” “平日里不经常坐车,加上昨日就有些身子不适,大娘与她都受了些风寒,本来老身还准备一早就煎上药,谁知陈大来了,说是昨晚得意坊出了事。” “哼!襄阳那位太要脸面,若不是我将陈大安插在得意坊,探到了风声,只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那一位家大业大,何等威风!怎会自揭其短?对他们来说,只要这里不出事就行了,别的又何曾放在心上。” “我这里能出什么事!三两个人,来了也是送死。” “是何人到得意坊寻事?” “不清楚。不过这些人对得意坊中的诸多门道十分熟悉,我这里怕是藏不住了。” “大郎还是小心些……我先去煎药。” “去吧,娘子那儿,你帮我照看着。这里的人,我都不放心呢。” 曹银竹想醒过来跟爹爹说话,可怎么都醒不过来,急得浑身发冷,手脚都没有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股极寒的风从手腕吹到身子里,冷得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股风缓缓地在身子里游走,快到胸口的时候,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冷了,然后在小肚子上绕了两圈,竟变得暖和了许多,等吹到脚心上的时候,已经热呼呼的,使得她整个身子都放松了下来。 慢慢的,这股风仿佛与她融为了一体,她能感觉到,却又找不到具体在哪儿。 身子上黏黏的,好似出了汗,她终于能醒过来了,在午后的阳光里,看到坐在床边的爹爹,正像个傻子似地笑着,额头还有汗珠儿。 “爹爹。” “乖,身上还难受吗?” “咦,我的身子好轻呀,不难受了,就是黏答答的,我想洗一洗。” “爹爹给你去准备热水,你稍稍躺会儿。”他跑到门边,一拍脑门,又赶回来,从边上取了一杯水,“来,把水都喝了。” “爹爹,我的白雪呢?” “不是在那儿吗,去年你亲手做的窝,我还留着呢!”他指着墙角,一个乱草堆起来的,像垫子,又像篮子的东西。雪白的兔子正卧在上面,好似也辛苦了一路,正在熟睡。 “啊啊,爹爹你真是太好了!”她扑到他的身上,很用力地抱着他的脖子,他嘿嘿地笑着,闻着女儿发间的味道,开心极了。 曹银竹喜欢爹爹身上香香的味道,记忆里,爹爹身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香香的味道。 她亲了亲爹爹的脸,小心地,不去碰到那个古怪的玩意。 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她见到爹爹脸上的这个怪东西,曾好奇地问过。 “这个呀,这个叫叆叇。” “叆叇是什么?” “它是用水精磨就,专门治我这近视的。戴在眼前,就能看清三姐的样子了。” “给我玩玩!给我玩玩!” “爹爹这块叆叇,一共用了一百九十七块水精,最后才做到正合适的地步,三姐千万不要玩,玩坏了,爹爹可就看不到你了!” 这怪怪的东西架在他的脸上,使得他也变得怪怪的…… 但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她喜欢爹爹笑起来,双眼在这东西后面,显得傻乎乎的样子。 第二百零二章 秋丛绕舍似陶家(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轻轻地合上门,在廊下望了眼天空,厚厚的叆叇折射出迷人的光线,将他的双眼都遮住了。也不知他有没有欣赏到天上的风色。 门外就是长廊,廊屋连在一处,不过无论是屋子还是廊檐与木柱,都是灰黑色,整体看过去,没有一丝出挑的地方。 他的目光缓缓落了下来,在他的面前,长廊外的地方,是一块空地,没有一样杂物,黑乎乎的地上,站着十余名散发着亡命气息的江湖汉子。 这些人规规矩矩地站在此处,见他视线从天上回到了凡尘,立时有一股沉滞围绕在众人之中,仔细看去,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似乎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连风都停止了。 他的视线落到地上,再到自己的脚尖。 推了推鼻子上的叆叇,他低着头沿着长廊缓缓而行。 随着他走动,外边的十余个江湖汉子也一起跟随而行。 通常廊屋都是沿着直线建造,连成一片,以回字形成院落。 可是这里的长廊却曲折绕行,走势奇怪。 廊外的地方全是空地,既无花草,也无摆设,干干净净,与这些廊屋并在一起,更显得极其诡异。 他走到一处屋子外边,推门进去,外边这些人便安静地候着,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一只大桶出来,走回到女儿睡觉的屋子里。 女儿在洗澡,他坐在门外的长廊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茶,茶汤的香味很浓。 “无论对方是什么人,都不会选择在白日里闯进来,因为外边那些人家走动劳作,他们不好隐藏。你们还有半天时间可以轻松,傍晚之后,便要提起精神来,按平日里的操练,守一整夜。” “先生,可要派几个兄弟到外边放哨?” “你们这些人,单打独斗皆成不了事,还是在堡中守着阵势,以逸待劳才是上策。” “或许对方只是几个不开眼的江湖浪客。” “没点本事的,谁敢到得意坊里闹事?檀溪三鬼都不是对手,你们这些人,能拿得住他们?” 他喝完了茶汤,将小碗递给身边的一名男子,又道:“五害何时出发的?” “午时就出发了。” 他听到屋子里女儿在喊“爹爹”,温柔的笑容出现在脸上,可马上敛去,冷冷地说道:“傍晚前应该能赶回来……五害一到,就让他们守在中阵!” “是!” “真想看看,是什么人,能寻到这里来。”他冷冷的语调,让边上这名亲随身不由己地斜开目光,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下午田野间的风光极好,他陪着女儿曹银竹在田垄中漫步,看女儿亲切地与田中劳作之人问候,追着吃草的白羊,望着天上飞过的小鸟叫喊。 起风了,山里的清风,带着自然的气息,不知从何处卷来了一朵白色的小花,被他伸手捉住。 他追上女儿,将小花插在她的环髻上,看她天真无邪的笑容,也忍不住咧开嘴角,呵呵呵地傻笑着。 曹银竹非要带着白雪,这只被她养了三年的白兔,与她很亲,极有灵性,不知为何,她将白雪交给他抱着,白雪一改往日里的活泼好动而变得安分乖巧。 这块田地在堡寨的南边,亦是四面最远的一处田园小院,低矮的竹篱笆,菜地,鸡舍,一口老井,还有一座草屋。 “布爷爷在吗?” “他肯定在啊。” “又在喝酒?” “这个时候,不是喝酒,就是在晒太阳。” “布爷爷为什么这么懒呢?” “人老了,就不太愿意动弹了。” 说话间,父女俩人走到了院子外边。 “布爷爷!”曹银竹透过竹篱笆,看见一个老头正靠在一张藤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 老头满头白发,乱糟糟的披散着,听了动静,马上就跑了出来,看也不看大人,弯腰将曹银竹一把抱起来,笑道:“竹儿来了,好竹儿,有没有想爷爷?” “想啊想啊!” “好,爷爷也想竹儿,哎呀呀,竹儿长高了!” “嘻嘻,我每天都吃好多好多,肯定长得快了!” 这老头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显然年轻的时候颇为辛苦,风霜尽刻在了上面。他的五官平常,人老了,都缩在了一起,红红的一只酒糟鼻子,在脸上占据了颇多的位置,看过去倒是有些滑稽可爱。 “那个,你要不要来喝口酒?”老头显然不知曹银竹爹爹的名字,也不怎么相熟,随口问了一句,见他仍如以往陪着曹银竹同来时的样子,像个内向的教书先生,戴着奇怪的东西,腼腆而沉静,只点头跟着进来,在院里的桌边坐了。 在曹银竹三岁的时候,于田里玩耍,认识了这个姓布的老头儿,两个差了一生岁月的老小,正好是老顽童与小顽童,相处的很是融洽。 尽管曹银竹一年里来这里一共也不会超过十次,但老头和她的感情,却一点也不疏离生分,反而随着她慢慢长大,而越发亲近。外人看来,直如爷孙一般。 这块避世之地,也是近些年才建起来的,有的人逃债,有人的逃难,有的人不想在城里挣扎生存,原因不一,但多是安了一颗与世无争,避世归隐的心思,在这里生活。 建立堡寨的时候,此间已经有四户人家,这个像教书先生一样的男子,当时还是个不甚起眼的年轻人。那时候中间还没有围墙,也没有那么多的屋子,慢慢地才一点点扩张开来,屋子多了,占了好大一块地方,前年建了围墙,都是高高大大的木柱并在一起,将里面一圈,木柱中间还留了些缝,说是高高的篱笆也可以。 外边的几户人家,随着里面屋子一座座建起来,倒也没有过多的排斥。反正里面的人虽然带着兵器,但从未不干涉或是侵犯他们,逢年过节,还会派人送些酒食给到每户人家。 据说,这老头是最早在此地安居之人。 开垦了好大一块田地,建有这片小院,与草屋。 从来不出山,也不到处乱跑,就顾着这田,这院,这一方天地。 曹银竹跟老头说了很久的话,太阳开始向天边落下的时候,她的爹爹说道:“回去吃饭吧,明天再过来与爷爷玩。” 她很听话地与老头告别,随着爹爹走出院子。 老头送到门外,忽然说道:“此次因何回来?” 她的爹爹停下脚步,转身说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想她们母女二人,故而接了回来,住上一段日子。” 老头看着他,他在说话的时候,看着脚下,就像以前那样,好似这个人真的不善与人往来。老头也不奇怪,点点头说道:“我做些米糕,明天可以让竹儿来吃早饭吗?” 曹银竹看着爹爹,他垂下的目光移到女儿脸上,笑了笑,说道:“晨间我会送她过来。” 老头喜笑颜开,一双手在破旧的裤子上磨蹭,似乎急不可待地想去准备好吃的明日好给竹儿品尝。 他一时没走,问道:“今天怎没见到你用那只葫芦喝酒?” 老头脸上露出气愤的神色,说道:“也不知是哪个小贼,趁我在垄间方便的时候,顺了我那酒葫芦,真个该死!伴了十多年的老伙计呀!” 他哦了一声,说道:“改日我送你一个。” 老头一脸痛苦地拱手说道:“也好也好!” 他带着曹银竹远去,目光落处,尽是寒意。 第二百零三章 秋丛绕舍似陶家 (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小路延伸到堡寨正门,父女俩人走到门外,粗壮结实的巨木寨门被绞盘拉动,向着里面的方向徐徐被提了起来。 走入就见到两边分别立着十余名手持红缨枪的壮汉,另有四人将绞盘转动,把寨门放落回去。 边上这些汉子都沉默着,既未行礼也没有打招呼。 他毫不见怪,反而多了些自在,回到被高墙隔开的这一处属于他的独立王国,就像一条重回江河中的鱼,摇头摆尾,出游从容。 靠近门的地方是一片屋舍较小,占地颇窄的院落,多是堡中看守之人居住。 经过这片院落,就是曲折绕行的廊屋,外人站一边看去,灰扑扑,黑乎乎的延伸开去,难知其深与广。 “爹爹,你当时为何要将这些廊屋建成这样?好多年过去,我仍不知如何走呢!” “等你再大一些,爹爹就教你……”他说话被打断,有些不快,冷面看向一旁跑来的男子。 这人是之前听他吩咐的那名亲随,靠近过来说道:“五害到了。” 他沉默着,沿着廊下而走,亲随跟在一旁,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过,他们几个都不肯去中阵。” 他脚步不停,侧头看向亲随。 “在兔舍里。这回带了一个很漂亮的肉兔儿,属下看他们是不舍得给先生,一送进去,就关了小屋,五个人都在里面。” 他仍是没有言语,带着女儿经过一处岔口。 长廊在这里分开东西两边,屋子也分别在后边,排列过去。 跟着他的亲随,在他走过岔口时脸色微微变化。 走了一会儿,曹银竹惊讶而又开心地说道:“带我去看兔子吗?” 他淡淡地笑着,对女儿说道:“这条路你还记着呢?” “记得记得!我要看兔子!” 一间间的屋子在身边晃过,从外边看,似乎每一间都是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以至于即便曹银竹还记得这条路,却根本分辨不出应该进出哪一间屋子。 直到胡婆子从前边走过来,将她拦住。 她转头看着爹爹与那名亲随,继续向前走去。 胡婆子问:“要去看兔子吗?” “胡婆婆带我去看呀!” 就在她边上的屋子,推门进去,只见都是兔笼,叠放排列,笼子里的兔子全是灰色的毛,有的病恹恹的,有的精神活泼…… “哎呀,好臭!” “兔子嘛,肯定有臭味了。” “可是我的白雪就不臭啊。” 胡婆子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却不再多话。 看了一会儿,曹银竹叹息道:“这些兔子好可怜!” 见胡婆子不言语,她摇晃着胡婆子的手臂,说道:“胡婆婆,你不觉得吗?” “是啊,我不觉得……它们是给你爹爹赚钱用的,赚来了钱,就可以给你好多吃的,玩的,什么都有。” “我知道,她们的皮毛可以卖钱,肉可以卖钱,也可以给堡里的人吃。可我还是觉得它们可怜。” 曹银竹看着笼子里的灰兔,抖动着长长的耳朵,就和白雪一样的可爱,她皱起眉头,小脸上满是苦恼。 ………… 亲随本跟在他的身后,这时却忽然快走了几步,一边弯下腰,一边推开右手边的门。 他抬步跨进门内,光线骤暗。 这是一间石室,对面有长及地面的布帘,亲随上前挑开,等他走入进去。 屋内堆满了半人高的水缸,且里面装满了水。 “过会儿叫大伙儿将水洒出去。” “是!今日风轻,晚上即便他们要放火,也起不了势。”亲随讨好的姿态,笑容中夹杂着一丝敬服,但更多的是拼命掩饰的恐惧。“先生算无遗策,为此准备了三年之久,弟兄们每日操练,已将阵势掌握,必不会叫贼人得逞。” “哪怕是算无遗策的卧龙诸葛,也有失街亭这一遭。”他一脸唏嘘。 屋中另有一扇木门,亲随敲了三下,这木门竟然发出咯吱咯吱的机关声响,原来外表看似木门,门后却连着一块厚重的巨石,整块巨石被机关拉扯,嵌入边上的石壁洞穴,露出了干净的一处甬道。 大约行走了百多步,通道尽头出去便是另一个空间。 这儿显然拼接了几处屋子,将墙壁打通了,余了支柱,摆放着铁架,铁凳,吊链。地上有绳索,锤子,燃烧的火盆,铁钎,与难以形容的一些古怪东西。 随着通风口进出的微风,没有不好的气味,反而有一阵一阵的脂粉香气,杂乱,繁多。 他一脸平静地环顾四周,徐徐向前走动,亲随拿了一只火把,然后举着跟在他的身后。 随着光圈移动,两边一根一根漆黑的铁柱显露在微光中。 忽然从铁柱后边的黑暗里冒出来一张苍白的脸。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求求你了!”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虚弱,萎靡,恐惧,在她苍白的脸上,似乎连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 他停下脚步,凑近过去,直到自己的鼻尖快贴到她的脸上,微微地耸动。 然后他的嘴裂开来,双眼圆睁,身子打了个哆嗦。 “是了,好香,真的太香了……” 这女子双眼泪目,尖声惊叫起来。 他却笑了,笑得极为开心,并转头拉着亲随,将这人的头按到铁柱边上,说道:“闻闻,这气息,就是这气息……死亡,恐惧,还有栀子花的芬芳,与女子身上的肉香。” 他连口水都流了下来,伸出舌头在铁柱上舔了舔,吓得女子退了回去,重新没于黑暗之中。 他们所在的通道两边,俱是这样的铁柱,相隔一丈不到的间距,就有一面石墙将两边分开,里面是单独的监牢。 随着光圈缓缓移动,这些监牢约有五十余间。 大多都有呻吟,哀求声传出。 直到尽头,火光大亮,从屋顶垂下来的铁链,悬挂着一具具女子的肉体。 几乎残缺不全,喘息待死。 地上有凹槽画池,这些女子身上流下来的血液,已经填满了这些凹槽,鲜红的血池,形成了一副奇诡的图案。 这图案似道家符箓,偏又阴森可怖,失之正气。 他见池中鲜血饱满,便在一旁盘腿而坐,将双手伸入血池中,徐徐运功。 在另一端,靠着墙角,竖着一张巨大的木架,绑着一名妇人,长发垂在额前,已然昏了过去。 边上围着五名身穿麻衣的男子,围在她的身边,不一会儿就听见她惨嚎出声,却是又被折磨地醒了过来。 “先生,这回我等兄弟冒昧了,不过这张皮,一定能成!” “天下万事万物皆有其理,你们不懂肌型,不看身势,不按薄厚,只顾挥刀又哪里能成的了佳品?”他一边运功一边还能言语自如,显然一身功力高深莫测,非同一般。“如此装模作样,不过是敷衍于我,这女子是何人?” 其中一人说道:“不过是路上偶遇之人。” “是吗?” 另一人吃不住了,不顾四个兄弟阻拦,说道:“先生是知道的,我们隆中五害成名多年,可在年少时被这婆娘打得重伤,一直便想寻她报仇,此回好不容易得手,却是不能让给先生。” 他听了之后不发一言,等运功完毕,站起身说道:“你等完事之后,便去中阵,若是坏我大事,后果怎样无须我多言。” 亲随与他走了出去,直到长廊之中,才对他说道:“就这样放过五害怎行?岂不坏了规矩!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今晚还要他们五人出力,且过些日子再做计较。” 他挥了挥手,亲随退了下去。 他独自站在长廊之中,身影在暗沉的苍穹之下,显得格外孤单。 唯有鼻尖的一抹胭脂气息,让他觉得,人间似乎依然有些趣味。 他似乎忘了别的事情,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一时间想的痴了…… 或许是很多年没有用自己的名字,与家人也离别日久,相聚甚少,身边的人都喊他先生,或者账房先生。 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百零四章 秋丛绕舍似陶家(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笑声似乎仍然在院里回荡,老头恋恋不舍地回顾四周,随着天色渐暗,他的目光也开始浑浊起来,好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缓缓地伸手想扶住桌子,却摸空了。 落寞的神色出现在了老头的脸上,他又伸了两下手,这才摸到石桌。手指随着桌沿平直地移动,仿佛画了一道笔直的线出去,他跟着这条线,走了五步,面前已是草屋,距离木门不过两尺。 他向一边伸出手,碰到被支开的一扇窗子,然后他拿住了支开窗子的撑杆,取了下来。 他似乎忽然变得行步伛偻,用比手臂稍稍长了半尺的短棍撑在地上。 院子一角的柴房大约四步见方,砌了土灶,边上水缸,菜架,上边悬了一根长杆,挂了几条肉干。 他摸着灶台,用短棍敲着了水缸,然后取了水瓢,洗了洗短棍。菜架最下边放了一只袋子,他从里面打了三勺米倒在锅子里,入水,起火,煮了起来。 水并不多,没一会儿就烧干了,他闻着气味,从锅子里把半熟的米饭取出来。 窗关着,门半开,淡淡的月光,只在门边留了一些光亮。他也不点灯,尽管土灶里的火烧得正旺,但光线并没有扩散出来,灶台上所有的东西只余了模糊的轮廓。 再勺了半锅子水,用手里的短棍将蒸熟了的米饭擀成浆糊,入糖,入蛋,再拿了几张菜叶到锅子里已沸腾的滚水中涮了涮,放上一只蒸笼,垫上菜叶。 他拿了把窄薄的切菜小刀,把一团米糊分了三份,每一份都加工了一下,这才放到蒸笼里盖住。 清香四溢,又甜又糯,他将土灶里的火捣灭,顿时一点光也没有了。 他什么也不动,在土灶前呆呆地伫立,闻着香味,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 “胡婆婆,我们走吧。” “你不是很喜欢兔子吗?这一会儿就要走了?” “可是这里好臭。” 胡婆子牵着曹银竹的小手,走出屋子,将门合上。 “既然爹爹养这些兔子来赚钱,为什么不再多养几个屋子,这么多的屋子,要是都养兔子,肯定能赚更多的钱吧?” “即便所有的屋子都用来养兔子,也赚不了很多。” “那爹爹为什么要养兔子,还要杀死它们,用这些可怜的小兔子来赚钱呢?” “因为我们这里叫兔舍。当然要养些兔子。” 胡婆子摸了摸她的脸蛋,笑着说了一句她根本就听不懂的言语。 两人沿着长廊,走了一段路,曹银竹抱着白雪,噘着嘴说道:“我肚子咕咕叫了。” 胡婆子看了眼边上的房门,似乎上面有什么东西需要凝神细看。 “你等等我,我去后边给你拿个果子。” “什么果子?” “好像有几个柑橘。” “甜吗?” “婆婆也没有尝过呢!” “那你给自己也拿一个呀!” 胡婆子很开心地俯身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你这可爱的孩子,对婆婆真好!” “婆婆对我好,我当然要对婆婆好!” 胡婆子转身往回走去,过一个弯儿,推门进屋。 在曹银竹怀里的白雪忽然蹦起来,跳落在地上,连续几下,跳到前边的一扇门旁,急的曹银竹额头冒汗,生怕它跑走了,冲过去却被自己的脚给绊了一下,跌在门上。 门撞开了,白雪一蹦一跳地,居然跑了进去。 曹银竹揉着腿,疼的有些麻木了,她一瘸一拐地追进去,心里暗自奇怪。 屋子里,怎么会有爹爹身上的气味呢? 她追着白雪,经过一面布帘,再从一扇被打开的木门里进去,黑乎乎的甬道,让她有些害怕。 “白雪。”她轻轻地唤了一声,犹豫着,还是咬牙追了进去。 白雪在昏暗的地上,蹲着,好似在发呆,听见她的脚步,回头向她蹦跳过来。 这是一处广阔的空间,四周远一些的地方,尽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近处的,在白雪方才所呆的地方,有一滩新鲜的血液。 尚未凝结。 可是敏感的白雪注意到了,她却没有。 她将白雪抱在怀里,不知为何,有些说不出话,嗓子眼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这里实在太黑了,她很害怕,正要退回去的时候,从前边传来微弱的,痛苦的呻吟,还有女子的呢喃。 “救救我。” 她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退后,可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救救我。” 她停下了,小步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面前出现了一根根的铁柱,并列竖在地上,她的小脑袋仰起来,看到铁柱上面一直通到顶上……铁柱有常人两指粗细,中间相隔半指长短,完全将里面给封住了。 一个女子正侧靠在几根铁柱上,脸被长长的头发给挡住了。 她看了看周围,好像都是这样的铁柱,心里奇怪,为什么有个大姐姐坐在里面,而在那些铁柱后边,是不是也有人呢? 正要跟对方说话,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声,从某一个地方传来,好像是在黑暗的深处。 她被这声音惊着了,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忽然有人将她抱住,她被吓得张嘴便要喊叫,一只干瘦的手掌掩在她的嘴上,把喊叫声都给捂住了。 她闻到一股清新的柑橘香味。 心里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胡婆婆的脸,在微光中,出现在她面前。 胡婆婆竖起手指在嘴上,她见到后马上点了点头。 悄悄地,她被抱了起来——就像怀里的白雪。 她随着胡婆婆一直退到长廊,一刻不停,又沿着长廊走了好一段路,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是谁在里面叫喊?” “应该是一个叫穆芳青的女人。” “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如此痛苦?” “江湖人,十多年前就闯出了名号,‘兰英神女’。当年她挺风光的,嫁给了青城派的一位名师,背靠武林大派,行走江湖,无人愿意招惹。她喜欢打抱不平,算是一位女侠吧。” 胡婆子剥开了柑橘,递给曹银竹,小丫头情绪转变的极快,已经不害怕了,嘴里吃着,还说甜呢。 她手里还捏着一只柑橘,却是已经陷入在回忆中了。 第二百零五章 秋丛绕舍似陶家(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曹银竹将最后一瓣柑橘送到胡婆子嘴边,喂她吃了下去,问道:“她叫的那么痛苦,是不是坏人在欺负她?” 胡婆子吞下嘴里的柑橘,呆呆地看着曹银竹,小丫头脸上的天真无邪,像一根针在她心间扎了一下。 “隆中五害当年被她打成重伤,如今拿住了她,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胡婆婆,你可不可以帮帮她?” 又被扎了一下。 “我帮不了。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至少今晚,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折磨她。” “可是我听到,她叫的很惨。” “那些叫不出来的,才是真的惨。” 剥开手里的柑橘,这一只她也不舍得自己吃,又交给了曹银竹。 小丫头理所当然地掰了一瓣放入嘴里,“对了,那大铁笼子里都关着人?” “是啊。” “为什么要关着他们?” “不关着,她们就跑走了。” “像那些灰兔?” “是啊。” “可他们是人,不是兔子。” “正因为她们是人,所以更值钱,卖出去,可以赚得更多。比这里所有的屋子都养兔子,还要多,很多。” “但我觉得他们很可怜。” “你把她们当成是那些笼子里的兔子,就不可怜了。” “兔子也可怜的。” “白雪不可怜?” “白雪当然不可怜,我喜欢它,把它照顾得好好的。你看,它多可爱!” 第三次了。 扎的不重。 但忍受不住。 她仍笑着,语气也很温和。 “对啊。” 她摸着竹儿的小脸,温柔地说,“竹儿也很可爱呢!” ………… 入夜后,堡寨四周的人家果然安静下来,用过饭后,几乎无人在外走动。 叶云生、崔子龙、浅浅、宇文清河四人飞快地行下山坡,入到田野之中。 约行三余里,前边不远就是一处小院。 “这里面是个独居老头,人老轻睡,从边上绕过去。” 四人之中,宇文清河轻功最弱,吊在最后边,但没有脱离。 跑出田野,几户人家将前路拦住,这就绕不过去了,无论如何走,都要穿过散落在外边的院落。 叶云生功聚双耳,很快就听得分明,带着三人从两个院子中间的小路穿过,然后向着左手边转过去,跃入前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正好方才小路右边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透过自家篱笆,外边黑夜之下,没有一个人影。他披着一件单衣,走到草堆里站立不动,过了会儿就出了水声。 进入院中的四人,一刻不停,翻身上到屋顶,再从后边跃了下去。 叶云生单手持剑,挥手打出一道掌风,将外边路上趴着的一只老狗给击晕了过去。 “上!” 四人又跃上前边的一处屋顶,这回却是向侧边落下去,从正好开着的院门跑出去,这院里一家三口,全在屋子里,男人正喝酒,妻子给熟睡中的孩子织衣,丝毫不知自家院中有外人经过。 如此几番起伏错落,终于到了堡寨墙外。 宇文清河仰起脑袋望着巨木打造的围墙,尽管中间有一些缝隙,但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她小声地说道:“我跃不上去。” 浅浅也摇头说道:“我也上不去。” 没有专门的爬墙钩,如此将近三丈高的墙,一般江湖中人确实上不去。 崔子龙说道:“我与叶大哥先上去,等看过里面,再做计较。” 叶云生点头说道:“带你们上去不难,只是还须清楚里面的情况,若是简单些,一道进去也无妨。” 两人纵身而起,叶云生扶摇直上,足尖踩在最高处,已立住了,回头看去,崔子龙正一面狼狈的将铁尺插在墙上,一面运功俯在墙面,这些巨木坚硬无比,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吃住力,借而再跃起来,到得墙上。 崔子龙着急地向里面张望,看了一阵,有些失望地说道:“怎里面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光亮,什么也看不清楚!” 叶云生沉着脸,思索了片刻,说道:“回。” 两人再跃下来,又回到了方才的地方。浅浅和宇文清河看着两人,不及问话,就见叶云生转头看向某个地方,只片刻就带头向另一边奔去。 这处院子格外的安静,好似里面没有人住。 叶云生入到院中,招手让三人跟着过来,贴在屋子墙边,叶云生探出身去查看。 只见同样是四个人影,翻过一处院落,来到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 叶云生等人现在的墙后,正好卡住了他们到这里的视角。 从叶云生身后伸出脑袋的崔子龙看了会儿,因相距甚远,既看不清楚,也不知对方围在一起说些什么。 这时,叶云生却轻轻地说道:“夫人在里面?” 话音刚落,马上又道:“我担心那伙人把我们诓骗来一网打尽。如此隐秘之地,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怕什么,死也要救出夫人!” “家主和小哥都被五害杀了,要是救不出夫人,我等四人即便死在其中,也算是兄弟一场全了义气。” “上绳钩,进去把夫人救出来!” 崔子龙听得暗自吐舌,诧异地看着叶云生,嘀咕道:“你内功到底是如何练的,这么远都能听得清楚?” 方才这些言语无疑就是那四人的交谈了,浅浅听了之后说道:“这对我们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跟着这几人进去,由他们探路,我们便可见机行事。” 宇文清河不拿主意,只看着叶云生。 崔子龙也点了点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可叶云生却是招了招手,带三人来到屋子正门,门也没有上闩,一推就开了。 月光洒了进去,凭借这一点光亮,屋子里倒是能够看个大概。 一应摆设俱是简陋普通,像是独居之人所住。再看向木床,上边被子拱起,显然有人躺在其中。 叶云生招呼三人进来,将门合上,摸到烛台,点火……光亮出现在屋子里。 床上之人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这人莫不是死了?”浅浅问道。 “只是卧病在床而已。”叶云生拉开桌边的凳子,桌上还有一只竹篮,里面放着几只炊饼。 他毫无顾忌地取了一只咬了口,味道清淡,皮子不错,里心空薄,带着滑口的油香。若是再热上一热,就更好了。 崔子龙忍不住过去看了眼,是个中年汉子,面色萎靡,睡得很死。他摸了把脉息,摇头道:“邪气入体,除非有良医好药,不然就这几日了。” 第二百零六章 秋丛绕舍似陶家(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我还有根老参。”宇文清河好心地说道。 “留着吧。”崔子龙没有惋惜,生死之事,向来如此,他也到桌边坐了,取了一只炊饼放在嘴边,“就在这里干等?” 叶云生将桌上的水壶拎起来,发觉是空的。 “我要想一想。” “想什么?”浅浅问。 宇文清河插话:“没有办法救他?” 叶云生放下水壶,先看向宇文清河,“我用一夜的时间,给他渡气,推血过宫,可以缓几日工夫,再去襄阳请最好的郎中,为他施针,服药,有一半的机会,他能够活下来。” 他不等宇文清河开口,又再说道:“可是有四个江湖人正闯进了兔舍,方才我在墙上已看了,里面每一处屋子都连着长廊,廊屋走势曲折,廊外又都是沙地,无论是长廊还是屋子,都成一色,混在夜色下,难以分辨。明显这是一座颇有渊源的大阵。刚刚正要闯进去的四人要不要救?里面那些被掠来的女子要不要救?” 崔子龙接着说道:“连当下我们的处境,都极为不妙……方才我就觉得不妥,硬闯始终是下策。” 浅浅搂着宇文清河,让她也坐在身边,两人并了一张长凳,与她说道:“你明白了吗……若我们要退出去,那些飞刀手还不知埋伏在何处,哪里会让我们回去襄阳?” 宇文清河想到之前差点被飞刀射中,顿时不寒而栗,再不敢多言。 崔子龙道:“我看我们还是一道进去,跟着那四个江湖人,若是他们不行,我们还能帮手。” 叶云生取下挂在腰上的酒葫芦,里面还留了一点底,他喝了口,淡淡地说道:“忽然出现的飞刀围攻,堡寨中由廊屋组成的大阵,还有刚才突然出现的四个江湖人……我们找到这里来可并不容易,他们是怎么来的?听他们方才所说,似乎是在一伙人指引下寻到了此地。这伙人既然知道这里,和兔舍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引他们前来,又正好是这个时候?” 随着叶云生提出的问题,崔子龙与浅浅都沉默了下来。 叶云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晚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层迷雾,在他身边,不知不觉地浓重了起来,遮住了四下,也遮住了去路。 ………… 用爬墙钩越过围墙,进入堡寨中的四人,并非无名之辈。 四人中年岁最长的许丰已有五十一,早年在江湖中混了个“花斑虎”的匪号,是剪径的强人,被仇家寻着了,围在死地,蒙穆芳青出手相救,洗心革面随在其左右。 另二人与他遭遇相差仿佛,不过年岁差了许多,俱都在三十左右,一人叫沈孝,外号“铁鞭子”,一人叫汪泉,外号“折戟刀”,三人相熟多年。 穆芳青多年前委身于一名叫做班若贤的男子,两人缔结良缘,并诞下一子,这三人就在班家做了亲随护院,多年未离。 班若贤不是江湖中人,在荆湖北路的硖州,是个无心仕途的读书郎,喜好吟诗作赋,为人洒脱,家中又有颇丰祖业,日子过得舒适自在。 穆芳青嫁入班家便不再理会江湖中事,只做班家的贤惠娘子。 近来,班若贤一位旧友,发信邀他前来襄阳游玩,也是穆芳青久居硖州,儿子又已少年,动了心思,要同去襄阳,说是看看沿路的景致,其实不过是再看一眼久违的江湖罢了。 余下一人便是班若贤的邻里,自小一块儿长大,不过却不喜诗书,只爱刀剑,年少时在江湖上也闯荡了一番,有个“逍遥云刀”的称号,叫吕关清。 四人陪同班若贤一家,在汉水上游租了一只船子顺流而下,大白天里就被隆中五害伙同一群强人夺上船来厮杀。 四人本敌得住隆中五害,即便加上一群强人,但有兰英神女穆芳青在,这些混迹汉水的强人又算得了什么。 眼看隆中五害被挡住,另一些强人已在穆芳青一柄钢刀翻飞中死了大半,其中一个贼头翻身下水,凿穿了船板,一只大船顷刻就没于水中。 混乱之际,班若贤父子被隆中五害趁机杀害,四人随波逐流,飘到了岸上,而隆中五害与穆芳青已不见了踪影。 却说这四人翻过围墙,进到堡寨之内,虽然眼前景物在淡淡的月光之下,俱是不甚真切,但四人一刻不停,直往前闯。 翻上一处屋顶,只见屋顶与长廊斜檐并在一起,像一条灰扑扑的长蛇,扭曲蜿蜒,不知深去何处。 “怎一点亮光都没有?” “估计是等着我们呢,我们只管在屋顶上走,看他们能躲到几时!” 四人飞快地在屋顶上行走,就像沿着弯曲的山道,也不顾脚下发出的声响。 约行出十余座屋子,下边忽然刺出一只长矛,还是“花斑虎”许丰一直留心脚下,发现动静立即抬脚,让过了矛尖! 银光闪闪的矛尖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缩了回去。 “逍遥云刀”吕关清艺高人胆大,跺脚踩碎了屋瓦,落入屋中,舞出一片刀光。屋顶上三人怕他有失,也落下去,只见屋中除了吕关清,哪里还有他人? “屋子里有暗门!”许丰立即叫道。 来不及寻找,从屋外两边忽然飞入无数的暗器,四人两两分开各占一边,挡下如雨点泼来的暗器,“冲出去!” 不冲不行,暗器一波接着一波,其中还有弓箭射来,力大势沉,难以抵挡。 四人一边狼狈地招架暗器一边破门而出,来到廊下,可眼前又是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奇怪,这些人能去哪里? “在屋子里!”“铁鞭子”沈孝叫道。 原来人都躲在屋中,他们在外边,无论是屋顶或是廊下,还是廊外空地,都一清二楚,尽在对方视线中,根本躲不了。 若是抢入屋内,对方就从暗门离开,附近之人出来发射暗器,屋子里面空间狭小,暗器像雨水般射入进去,抵挡中怎可能不失手? 如此一来,四人就完全陷入在这座廊屋组成的大阵之内,找不到人,又被动的只能等对方出招。 四人来到廊外空地,各站一方,盯着暗处的屋子,谁知道里面有多少人,又躲在哪一间哪一扇窗后? “不管他们,往里面走!”许丰说道。 这时远处有人说道:“没错,往前来!” “走!”吕关清听到对方邀战,冲动地就往前飞掠而去。 四人沿着长廊,埋头往前闯,也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少路,只因周围皆是廊屋,灰扑扑的,黑暗的,好似无论怎么走,都没有一丝变化。 正来到一块空地,前边是个小路,两边廊屋夹住,中间留了三人并肩的小道,空无一物。吕关清刚踏进去就见两边屋中飞出数十枝利箭,其中隐了几枝极具威势,他一个不查,抵挡中被其中一箭射入腰部,立时跪在地上。 “此路不通!”黑暗中有人说话。 前边就是中阵,引四人到了此地,杀招已出。 许丰三人冒着箭雨冲入进去,将吕关清抢了出来,人已经站不起来了,疼的满头大汗,所幸一身内功修为还能撑住伤势。 “折戟刀”汪泉一看形势不妙,“上屋顶!”他飞身而起,离地半丈就听见头顶有人说道:“上有天罗!”他连忙运气下沉,可来不及了,只见他忽然哼了一声,身形一挫,全身劲道骤散,手舞足蹈向下掉。 许丰一把接住他,看了一眼,心中如被刀子割了一下。这位老兄弟肩窝上有个血洞,暗器已入胸膛五寸左右。 “老许,兄弟先走一步。” 说话间,就见汪泉拍了一记胸口,里面的暗器横移,顿时气绝。 第二百零七章 遍绕篱边日渐斜(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原来,两边屋子顶上早有人埋伏,只等他们上来人在半空时发出暗器,汪泉一时不备,竟惨死当场。 真是天罗地网,绝好算计。 许丰眼看老兄弟自绝性命,深知他不愿兄弟两人延误在此,强忍心中悲痛,对沈孝说道:“你护着吕小哥,咱们先退出去!” 可是转头一看,后边不知何时,已有十余人手把兵刃,守住了退路。 许丰立时拔足凑近,手里一柄环首刀上下翻飞。他虽刀法凶狠,不顾生死招招抢攻,但对方显然也是江湖亡命之徒,两名汉子死在了他的刀下,可是余下之人仍然一步不退,只顾把招数使将开来。 霎时间血肉横飞,斗了片刻,许丰后力不继,只得退回了原地,对方还有七人守住退路,他正要再冲上去,就见两边廊下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黑乎乎的人影徐徐来到七人身旁,人数竟比之前还要多了一倍。 这一下许丰手足冰凉,一腔血勇顿时化为乌有,心知三人今晚要交待在此地了。 “沈兄,将我放下,上去与他们拼了。” 吕关清不愿拖累沈孝,反正自己已经身受重伤,绝难逃出此地,江湖汉子,死也要痛快淋漓,怎能苟且憋屈? 连穆芳青身在何处都不知晓,对方人多势众,又有天罗地网,三人本就有心理准备,也预料到此行凶多吉少,故而未有惧怕,反倒在绝境中,生出了一股匹夫自当血溅五步的英勇豪迈之气。 沈孝将吕关清放落在地,吕关清扶着他,挺直了身子,用钢刀将刺穿了腰部的长箭前后斩断,本该剧痛无比,但此刻竟一点也感觉不到。 甩动长鞭,沈孝与吕关清一步一步向对方十余人靠近。 许丰回头看了老兄弟一眼,再对吕关清点了点头。 行了,彼此心意明了,生死这等闲事,何必计较! ………… 从四人进入堡寨之后,沿着大阵徐徐向中阵而来,不仅是阵势使然,也有埋伏在阵中的人手引导,即便是他们在进入不久就退了回去,所有的埋伏也能提前爆发,无论怎样,都不会让他们再翻过围墙逃出生天。 随着手下不时将情况送到屋子里,账房先生对于满桌酒菜的欲望便越来越淡。 他确定了对方绝非闯入得意坊暗地的那一伙人。 “只这点本事,怎会让小七那般紧张,还甘愿束手,叫对方安然离去?” 等到隆中五害的老三小心谨慎地走进屋子,跟他说道:“这四个人,应该是来寻穆芳青的。” “怎么说?” “其中三人我们兄弟都认得,跟随在穆芳青身边已有多年,分别是……” 账房先生抬起手,摆了摆,不耐烦地说道:“此等闲杂之辈,不要说名字,说了,我也记不住。” “是。老大正要引他们进到中阵围杀,先生若无吩咐,我这就过去帮手。”老三拱了拱手,以为他不会有别的安排,正要退出屋子,就被他喊住了。 “你们五人马上到前阵乾六天乙位,不要管别的事情,只守住那儿……将前阵留下的人都带过去!” 老三吃惊地说道:“这是为何?” “既然这四人是来寻穆芳青的,那我等的人呢?” “可是前阵把守之人俱在,正主闯了进来,又怎会不知晓?” “若是趁着前阵被四人闯入,移动阵位之时,对方进到阵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四人吸引,必然会有所疏忽。” “即便真是趁乱摸进来的,人数也不会过多。” “真正要命的,一个人就足够了!”账房先生冷着脸,侧着头,桌上的烛火微微地抖动,他的叆叇上闪烁出危险的光芒——只有足够份量的猎物,才能够引起捕食者那与生俱来的兽性。 隆中五害的老三在不多问,退出了屋子。 前阵乾六天乙位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屋子,普通到连个暗门都没有。 若是有人在其中,是没有办法随阵势移位的。 可这个位置却是无比重要。重要到账房先生请隆中五害一起过去把守。 其实老三心里明白,若不是账房先生需要在中阵接受阵中各方位的消息,并凭此发号施令,随时调度阵中人员的方位,改变整个阵势的发动与应对。 若非如此,他应该会亲自去到那里把守。 他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经过那间屋子。 因为在那屋子后面,是吃饱了的曹银竹,与白雪嬉戏玩耍。 有母亲看着,不让出门,有门边守护的胡婆子,安静地等待着这一夜过去…… 就在隆中五害一起向前阵赶去的时候,一条身影飞快地掠过,丝毫不知这里有一名女孩与他的阿雨同样的可爱。 叶云生功参造化,远处的动静,在他耳里一清二楚,想趁乱进入堡寨而不被察觉,并非难事。 他根本就没有寻机查找被掠来的那些女子,也没有探查此地的构造,大阵的走势。 他只是默默地跟着那四个江湖汉子。 将阵势的变动看在眼里,凭借对周围动静的掌握,或者跃上屋子,或者走在长廊之中,或者进屋中等待暗处埋伏的人往中阵移动,再悄然跟去。 事实上,这个大阵布置的绝妙,却天然的有着一个破绽。 屋子虽多,但不可能每个屋子,每一处地方,都布置人手。除非有一个大军守在此地,不然江湖中的贼众,如何能有那么多人呢? 这个阵势,有人指挥,有人反应,有人观察,有人出手发射暗器,但都要跟随着闯入者而变化,暗中移动方位。 所以他能够在暗中找出空隙,悄无声息地来到中阵。 在长廊的一处立柱后,看到许丰,沈孝,与带着箭伤的吕关清,一往无前决战的场面。 没有高声呼喊。 也没有热血沸腾的诀别留言。 唯有默默无声的,视生死如无物的上前。 ………… “所以你还是要进去?” “即便目前有诸多疑问和不合理的地方?” “其实,我们可以退回去,回到惜花岗,等崔胜,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力量。或者我们还可以回去襄阳,请不死帮的人来。” 浅浅一连追问,最后无奈地说道:“其实我有些害怕,若是你陷在里面,我们就死定了,因为那些飞刀手不会让我们离开此地,赶回襄阳找帮手的。” “不止我要进去,崔子龙也要进去。” “他进去能做什么?” “他能做我做不到的事情。” 叶云生拍了拍崔子龙的肩头,后者露出得意的笑容。 没有过多的解释,因为有些事不好解释,怎么说呢? 家父千面郎君,认识一下? 兔舍就是在下找出来的,连兵刃都不用…… 叶云生看着浅浅与宇文清河,认真地说道:“放心,他能不能出得来我不保证,但我一定不会陷在里面。” “……” 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崔子龙哭笑不得,无奈而摇头。 浅浅忧心地说道:“莫要大意,他们在此地经营多年,人多势众,你凭什么认定就能无事?还是听我的,先退回惜花岗,等了崔胜再做计较?” “怎对我如此没有信心?是了,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可是你若记忆不差,应该还能记得,去岁我在魏显府上曾有说过……” 他顿了一顿,似也在回忆中轻轻一荡。 “只要我将剑拔出了剑鞘,天上神仙不算,地府小鬼除开,在此人间,谁来都没用……谓之人间无用。” 重重迷雾又如何呢,大不了拔出奈落,一剑斩之,杀出一条路来! 第二百零八章 遍绕篱边日渐斜(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随着许丰,沈孝,吕关清与战到一块,周围屋子里,不断地出来身穿黑衣的人影,加入到战局之中。 三人已被团团围住,不说吕关清行动不便,就是许丰与沈孝都气息沉滞,耗力过多。 正打的天昏地暗之时,不知何处发出一声呼哨,周围这些人一瞬间退去,俱回到长廊中,将中间空地让了出来。 留下三人,与一地十余个江湖人的尸身。 许丰忽然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狗,狗!” 沈孝也骂道:“无胆鼠辈,死于你等之手,辱了爷的威名!” 附近屋顶上蹲着数之不尽的弓手,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两边屋子俱都开了窗,黑乎乎的屋子里,全是手持暗器的人。 许丰三人再是怒骂叫阵,对方也无动于衷,杀阵既现,这些江湖亡命徒,也不愿再上去拼命,退了开去,要用铺天盖地的弓箭与暗器杀死三人。 空气仿佛都凝结住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 三人都停了下来,不再开口。 “嘣”! 弓弦声响。 令人头皮发麻的一阵叠音,风骤然而起,从两边向中间挤压——三个顶天立地,无惧生死的豪迈汉子能占好大一块儿地方,可是在这阵风下,却变得无比渺小,似乎到了最后,只有一线之地。 许丰,沈孝,吕关清三人并肩而立,看着满天飞来的夺命之物,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他们都垂下兵器,不愿在垂死挣扎中表现出滑稽可笑的模样。 就在这阵风里。 有一个淡淡的红色的身影,像一抹留恋不去的残霞,还在黑夜下与人谈论应属浪漫的色彩。 在弓箭暗器漫天飞射中,他用更快的速度接近,以手里被长布包裹犹未解开的宝剑将一些挡在身前的弓箭与暗器挑开,穿了过去,来到三人身边。 随着他突入其中,不仅是许丰三人,周围诸多江湖汉子,眼里的场景都变得极为奇怪——好似这一处天地忽然慢了下来。 随着他在三人身边站定,整个天地似乎都停止了运转,所有本该在轨迹中飞行的弓箭与暗器,都停在了空中。 他缓缓地解开长布包裹,露出乌黑的剑柄,周围的弓箭暗器,像是下了一阵雨,垂落在地上。 就围在了他与许丰三人的周围,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地。 绝处逢生的三人根本没有体会到激动与喜悦,心里被震撼装填地不留一丝余地。 如此惊世骇俗的身手,没有亲眼见识过,又如何能够相信! “阁下是何人?”许丰嗓子眼都在发颤,话音更是变了一个调子,相熟之人听了恐怕也认不出来。 就像真龙天子,官家圣上,普通百姓又怎见得着? “在下‘人间无用’叶云生,助三位离开此地。”他拔出长剑,忽而挥动,原来四周之人缓过神来,立即发出第二波箭雨暗器。 他身前一圈尽用长剑挡了下来,身后左右却是一如方才那般,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拍落。 这半年的安闲日子,还从没有像今晚这般,将“明光照神守”发挥的如此酣畅淋漓。 叶云生一口气息深不见底,边走边将飞射而来的箭雨暗器挡住,许丰与沈孝扶着吕关清,亦在他身后跟随。 若是将夜照亮,把周围景物一览无余,这两边的屋子里涌动着几十个人,长廊中的人也跟着他移动,屋顶上的弓手也是如此,屋子上边,屋子下面,里边,像水流沿岸而走,一边移动一边射出无数的弓箭与暗器。 一直到他们四人退回前阵,扭曲的廊屋像个盘绕一圈的长蛇经过空地,留了极窄的一条小路,大约只有两人可并肩而走。 路的两边,长廊中站满了手持红缨枪的壮汉。 “尊驾万不可上屋顶,屋顶必有埋伏!”吕关清伤重,之前又发力使得伤口崩裂,疼得面色发青,却仍然开口提醒叶云生。 “我为何要上屋顶?”他看了眼吕关清的伤处,尽管夜色暗淡,但他内力连连不绝地游走,四下情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抵挡这些攻势他自觉不难,但要救下吕关清的性命,却是不可能了。除非无人打扰,可以让他全力为其渡气疗伤。 屋顶上确实有人埋伏,不说那些弓手,还有几个暗器好手,脚步声甚是轻微,就是在等他飞身跃到屋顶,好在半空中出暗器偷袭。 还有这一圈屋子,门窗俱都关着,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但里面的动静,在他耳中却是一清二楚。 显然对方的暗器并未用尽。 想来也是,这里毕竟是人家经营多年的地方,暗器弓箭之类杀人的玩意,想来准备的不少。 要是再用对付那群飞刀手的办法,来对付这些人,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自不会如此。 这里似乎是回到了前阵,可当四人走进这个廊屋组成的圆圈之后,便如被一条巨蟒给围住了身子。 “布阵之人深谙生死阴阳之道,生路为死,阳极转阴;明明是回到前阵,却在同时也走入了死阵。” 他话音方落,从某一个地方传来一人的说话声。 “道兄好眼力,不愧是小神山千百年不遇的剑道奇才。” “神霄的盘蛇大阵,我上清中人如何会不识得?” “看来道兄瞧不起贫道,不过没有关系,坐而论道,不如行之观悟,贫道就拭目以待,看道兄如何破阵。” 叶云生冷笑了一声,心道:“原来这里躲着一个神霄派的真传,只是不知到底是修天人感应还是内外合一。” 上清真传十三子,老八与十一俱都在前些年与神霄派的争斗中死去。 那时,叶云生退出了江湖,在长安过着自己贫苦却安宁的小日子,未能尽力。 心里有没有遗憾? 八师弟与十一师弟的面容在心头掠过,他徐徐换了一口气息,打定主意要杀了这个神霄的真传! 之前漫天飞射的利箭和暗器都消停了,只等他走到枪阵中。 许丰担心地说道:“这要如何才能闯得过去?” 他气息平稳,内力灌注在奈落上,剑锋像是要跳跃起来,可还是乖乖地在他手里。 “杀过去就是了。” 第二百零九章 遍绕篱边日渐斜(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奈落是七星龙渊剑式,剑身两面一面北斗七星,一面飞龙在天,剑柄与剑鞘一样亦是黑檀制成,光滑透亮。 夜色下的宝剑奈落,若是持在手中不动,借着淡淡的月色,也不过是幽幽寒光,并不招眼。 可是这把宝剑不动则已,一旦在叶云生手中舞将开来,剑光闪闪,好似夜空中的月光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处。 此刻的奈落,寒芒刺目,炫丽至极。 “啧啧……真是好剑法。”账房先生蹲在屋子顶上,看着那一团剑芒,赞叹出声。 他虽然戴着叆叇目力和常人相差仿佛,但两者相距甚远,若不是他内力深厚,绝难看清叶云生剑势。 他赞了一句,便只默默地蹲着,看着叶云生闯过小道并将两边与上面的阵势全部破去,也没有过去动手的意思。 叶云生与许丰三人过了此处死地,沿路暗器如蝗飞箭如雨,直到堡寨围墙边,仍然不休不止,在叶云生单人独剑的护送下,许丰三人终于出了阵势。 那些屋子里的人都跑了出来,使劲地丢出暗器。 叶云生笑了笑,说道:“怎么,舍不得我们走吗?” 已来到前阵入口的一间屋子顶上,账房先生听了他的言语,提了一口气息,内劲涌动,声音不响,但透亮,远近之人耳中听来俱是清清楚楚。 “怕是道兄你舍不得走吧?” “当然了,有你这神霄真传在此地,我又怎会一走了之?” “道家内功分九层,即便给你练到第八层‘合一’,一口气息总有尽处,除非你修到第九层‘天人’,可你我皆知,这是不可能达到的一个境界。” 箭雨和暗器一起飞来,密密麻麻,常人面对这般场景,只怕都要窒息了。 叶云生竖掌在身前,毫无所动,内息喷涌,一面无形无相的墙生在人前,将无数的箭雨和暗器都挡了下来。 许丰已用爬墙钩上到墙沿,抛下绳索,沈孝带着吕关清缓缓地爬向墙头。 “人皆有力穷之时,我不否认;不过只这点阵仗就想将我内息消磨殆尽,道友是否太过天真了一些?” “盘蛇大阵重在一个‘盘’字,道兄此回不过是打了个措手不及,若给贫道好好准备,将阵势调整妥当,高下如何,是谁天真,还犹未可知!” 叶云生挡下又一阵箭雨暗器,不用抬头去看,已知许丰三人都翻过了围墙。 他一口气息也尽,缓缓吐纳,气息变动中,还从容开口说道:“盘蛇大阵自是非同小可,道友指挥也是天衣无缝,进退有度,但是我有个疑问,你这些屋子能否走动?” 账房先生听了此话,平静的面容抽搐了一下,咧嘴而笑:“屋子不能动,人却是可以走的。!”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彼此已非少年郎,自是知道时间匆匆,不能回头的道理……道友若要再寻地方建这样的一处基业,又得花上几载时光?” 账房先生的笑容变得狰狞恐怖,咬牙切齿地说道:“如你今夜不再来,我明日便走!” “能走去哪里?”叶云生飞身而起,翻过围墙,不见了人影了。 “先生,这可如何是好,这人定是寻帮手去了,他独自一个都如此难以应付,再多来一些人相助,我们怎守得住阵势?”亲随等账房先生跃下屋子,赶紧上前问道。 “慌张什么!像他这般身手的,天底下能有几人?” 见他心情极差,亲随不敢再多言语,垂首立在一旁。 “银竹那儿可好?” “五害守着,并无动静。” “让她好好睡上一晚,你去安排人手,将密窖中的财物运到暗道中去。” “哪一个暗道?”亲随其实知道,但心里不敢相信。 “除了通到山后的暗道,还有哪一个适合放过去?” “先生!此地是你多年的心血,这样一个晚上,就要放弃了吗?” “你不懂,来的换成旁人,我都不惧,可这人是小神山观云真人座下弟子,曾经被誉为上清千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剑道奇才,几乎可与吕祖相提并论,他出现在此地,我不走,能守得几日?只这一座盘蛇大阵,与你们这些江湖无甚跟脚的亡命徒,如何能与上清派较量?” “先生,你同样是神霄真传啊,为何不寻师门援手呢?” “哎,我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那为何不与这人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账房先生恼怒万分,点了点周围几个头目,让他们回到中阵去。“他定是为了兔舍里的女子而来,同时存了消灭我们的心思。再说,不管我现在是不是神霄派的人,对上清派来说,就算是曾经在神霄烧水煮米的火头,也定会送去黄泉,不留一丝活路!” 亲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里暗道:“这些道士真个荒唐,同是修道之人,居然自相残杀,冷酷如斯!” 却说叶云生翻出围墙,许丰与沈孝扶着吕关清,后者已经神志不清。 叶云生指着那边的小院,带三人过去,进到屋中。 屋主仍然躺在床上,气息微弱。 桌子上点着蜡烛,光暗淡,幽小,照着桌边的浅浅和宇文清河。 宇文清河撑着下巴,也撑着困意,浅浅反而靠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听见动静,两人俱都看了过来。 许丰和沈孝将吕关清抬入屋内,也不管屋子里的人,一个拿伤药,撕开衣物露出伤口,一个搭腕查脉。 叶云生不好开口,其实两人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而已,但要是换作他,也定会做一模一样的事情。 甚至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叶大侠,救救我这个兄弟吧!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我许丰都无二话!” “他是‘逍遥云刀’吕关清,是个堂堂正正,义气深重的好汉子,叶大侠若是出手相救,我沈孝下半生做牛做马,还你恩情!” 叶云生苦笑道:“非是在下不愿相助,实乃无能为力……这位兄台断箭在腹内已绞烂肠肉,除非仙人下凡,才可起死回生。” 许丰与沈孝心里又何尝不知呢,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这时一经破灭,再加上苦战力竭,不由得神色颓败,萎靡不振。 叶云生去打了两碗水来,交给二人,并说道:“许兄、沈兄是为救人而入到其中,不可心灰气馁,在下还要进去救出那些被掠女子,二位尽快恢复,此间诸事繁杂纷乱,千万凝神小心。” “等等,你还要进去救人?”吕关清忽然清醒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没错,在下乃上清派掌门观云真人座下弟子,这兔舍主人是神霄传人,与我遇上,如何还会留在此地?” “道长……我嫂嫂失手落在他们其中,请你务必解她困境……我命在旦夕,唯有此念,愿嫂嫂平安脱困,只要道长开金口应我,我必含笑九泉,下辈子衔环结草,报答道长大恩大德!” 叶云生抱拳说道:“若是人在其中,我定当全力救她出来!不知兄台嫂嫂姓甚名谁,是何模样?” 吕关清面如金纸,双目放空,似看着记忆里的那一对神仙眷侣,笑而说道:“道长亦是江湖中人,想来听过‘兰英神女’的名号,我这位嫂嫂,就是‘兰英神女’穆芳青!” 叶云生呆了一呆,那可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前辈!亦是年少时,爱慕仰望,盼能会面的名人! 他点头说道:“若是这一位,我见了,必不会认错,兄台放心去吧。” 吕关清听了此话,当真含笑闭目,咽气而绝! 第二百十章 遍绕篱边日渐斜(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睡下了?”他走进屋子,对开门的胡婆子问道。 “之前还嚷着要等你回来讲故事,转眼就睡着了。”胡婆子回头看了眼曹银竹。 因为布阵的需求,这里所有的屋子都显得逼仄沉闷,盖在她身上的被子踢到了一边,穿着薄薄的纱衣,头发解开,很温顺的靠在小脑袋的后边。 露出一截白白嫩嫩的脖子,还有小手,小脚。 账房先生来到床边,坐在女儿身后,俯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这个位置大概全天下的父亲都是喜欢亲吻的,就在女儿脸蛋上,肉最多的地方。 每一次亲吻女儿的脸颊,他就感觉到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不,或许应该说是还活着,还存在于这个天地之间。 曹银竹的呼吸声很轻,或许世间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吧,轻轻地与这个世界感受彼此的气息,轻轻地与万物相互感应,不争不闹,不急不躁。 和人与人不同,孩子与这个世界,是十分温柔平和的。 哪里会有大人那般贪婪,索求无度,急躁疯狂…… 也不知神霄里的几位师兄,是否能悟到这个…… 是从何时开始的,原本修着好好的,一下子全都变了味道。 他在曹银竹身边坐了片刻,离去前跟胡婆子交代了几句,一路回到中阵。 并不焦急,但也不拖延,找不到原因,或许也不用原因。 他知道,叶云生马上就要来了。 ………… 叶云生翻过围墙,一边运用轻功飞到屋顶上,根本不在乎脚下刺出的长矛,还有诸多暗器冷箭。 屋中之人听到动静,再刺出长矛,叶云生早已飞掠而过,就算有几人抓的准时机,叶云生听声辨位也能在他们刺出长矛的同时,改变步调轻松让过。 如此一来,屋顶上几乎任他驰骋。 好似回到了长安,与晴子飞檐走壁,去某个孤高的地方,喝一夜的酒。 但这感觉很快就被他抹去,他沉下心思索。 “神霄”之名,源于《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有“高上神霄,去地百万”之称。 神霄派所修之道,分两种,一为天人感应,一为内外合一。 内外合一较为好说,就是指“内有真土,神力固维”,即是内真与外力,合二为一。这种修道之法,属正统江湖门路,讲究水滴石穿,勤修苦练,一步一步登九重天。神霄之内,修这一门的道士,无一不是苦修之士,能说道的不多。 而另一个天人感应,就十分玄妙。 神霄创派后与上清势成水火,互有胜负,也是全靠这一门天人感应修道之法。 据说,以前有个神霄的道士,在北地行走,路经一处荒地,被辽人围住,问他会什么法术。 他说了一通,众人都听不懂,取笑他是个江湖骗子,要将他杀了,让中原的骗子不敢再来北地。 他武艺敌不过对方,没奈何,只有跟他们说,先住手,给我一些时间,我用所学之道,来证明我不是骗子。 众人抱着玩笑的心理,让他施展。 只见他原地盘腿坐下,闭目轻声言语,众人都身怀内功,听得清楚,这道士竟然是在跟老天爷说话。 说什么呢? 他说,“老天老天,我途径此地,叫人围困,想请你帮帮我,不用天降大雨,也不用雷霆万里,只需要在这赤地,生出一朵无名无姓的白色小花,便可救我性命。” 边上有人顿时笑道:“这道士被吓疯了!” 正嘲笑他的时候,干枯的地面真的冒出了一条青芽,长到食指长短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结出一颗小小的花苞,再展开花瓣,自然绽放。 这花并不是白色,或者说它根本没有颜色,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形容出它的颜色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见它,可就像透明似的,没有颜色。 “真的长出一朵花来了!”许多人都震惊地看着道士,徐徐退让…… 却还有个汉子骂骂咧咧,说道:“是江湖戏法,他早就在下边埋下种子,你看,这花根本就不是白色的!” “可一朵花,能长的这么快?” “昙花一现听过没有?” “反正它不是白色的!” 道士目光温柔地看着小花,与众人说道:“怎不是白色的?你们仔细看,仔细想,想它就是一朵白色的小花。” 那汉子其实自己也有些怀疑,万一这道士真会仙术怎么办?可嘴上还是说道:“想就行了?想了,它就能变成白色的了?” 道士说道:“为何不试一试呢?” 所有人都盯着那朵小花,心里想着什么,别人也不知道,但大抵是在想,这朵花变成白色的样子…… 然后。 这朵花就成了白色。 一朵凭空盛开的白色的小花。 ………… 神霄派的天人感应,讲究天人同体,即天是我,我是天,天能感应我的想法,我能体会天的存在,互相感应,到高深处,天能达成我的念想,就像在赤地开出一朵花来。 叶云生已经靠近中阵。 而到了此刻,盘蛇大阵,也发生了变化。 脚下的屋子里竟然站满了人,长矛刺出屋顶,几乎没有别的空间可以放下脚来。 他一跃而起,来到前面的屋顶,还没有落下,就感觉到这间屋子里,同样都是人,落上去,只怕要被无数的长矛刺穿脚掌。 他一个折身,向边上的空地飘然而去,同时让过一把长刀。原来从这间屋子后边跃出来一个汉子,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落在地上,三只长箭射来,力道沉重,准头极佳,与那手持长刀的汉子正好形成一个夹角,逼住了他的退路,除了硬挡,别无他法。 他斜身出剑,让过两箭,奈落划动中,另一只长箭被斩断,接着将长刀挂开,扭动剑柄,奈落如同长蛇挺入,直往那汉子中宫逼去。 他的剑法速度本就奇快,再加上计算严密,招式的轨迹浑然天成,没有一丝阻碍和多余,在这汉子眼里,仿佛一瞬间就风云突变,晃眼的剑尖已在胸前! 他长刀被挂出了中宫,再要拉回来护住胸前的位置,是绝无可能了。眼看一朝之间就要丧命在叶云生剑下,忽然从他身后蹿出一人,宛如手里一柄长剑挡在叶云生剑锋下。 这人一抬手腕,内息勃发,正要挑开叶云生剑锋,忽觉对方剑上力道千钧,像有一座山压在上边,别说挑开,根本就无法抵挡。 这人被压得跪地不起,剑锋即将切入前头汉子胸口,忽然从这汉子身后又蹿出一人,一对钢鞭挡在剑下。 一柄长剑,一对钢鞭,稍稍缓住了叶云生的剑势,剑锋一窒,不及变化,前头的汉子横刀斩来,从他身后又蹿出一人,使短铁叉,压住了他的剑身,与下边的兵器一道,似想锁住他的长剑。 他笑了笑,将剑挑了起来,只见使铁叉的汉子被挑出一丈开外,使钢鞭的汉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使长剑的汉子跪在地上,剑也斜支地面,差点成了滚地葫芦。 横刀斩来的汉子胸口被剑光撩中,为让剑锋,整个人跃了起来,却是露出后边一个目瞪口呆的汉子来。 这汉子手里拿着一支短矛,一副准备偷袭的模样。 叶云生笑道:“原来是隆中五害,怎如此多年,还没有人将你等除了?” 言谈之间,他递出长剑,将身后两枝刚刚射来的长箭斩落。 与地上数十枝并在一起,原来电光火石间的几手较量,叶云生身后长箭不断,俱被他用“明光照神守”做护体罡气,震落在地。 第二百十一章 遍绕篱边日渐斜(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就这点本事吗?”叶云生觉得不够痛快。 此行出门,他是抱着大打出手,与天下英雄一较高下的打算,可不管是襄阳的得意坊还是这座堡寨,都未免太过平常…… 其实也好理解,他退出江湖七年,受尽冷落,最后还要忍受阿谭,子墨,晴子三人的死去,被人欺负到了家里,还要强颜欢笑,忍气吞声。如今悟出了“无用剑法”,颇有些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念想。 所以现在敌手弱了,如这隆中五害,简直不值一晒,他反倒不乐意了。 “神霄派的盘蛇大阵,只这点本事吗?”他又说道。 当然,如果不是另有目的,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如此嚣张跋扈。 账房先生叹道:“顾不得了,发动吧。” 令既发出,再难收回。 周围屋中之人,俱都冲了出来。 除了诸多弓手,与暗器高手,别的全部围向中央的空地。 叶云生一看这等阵仗,便知对方就如一名赌徒,已将所有的全部都丢入了赌桌。 盘蛇大阵这时才露出狰狞,只见人影来来往往,远处弓箭一枝接着一枝,暗器或近或远,时不时毫不顾忌同伴地扔出一把毒砂,将叶云生与周围围攻之人俱都笼罩其中。 这些人都服过解药,无畏剧毒,他却需要运转内息将罡气密布全身,化去毒性。 一开始他将奈落舞得密不透风,剑影纵横,不仅杀伤数人,还将一干攻来的杂物俱都挡开。 可如此斗了片刻,他就感到有些不妙,剑桩依旧稳当,但剑圈的空间每一次的触碰换回来的压力都在增加,随着时间的积累,剑上的阻力越来越大,他的内息消耗得越来越多。 “盘蛇大阵果然名不虚传,一群普普通通的江湖中人,叫这神霄真传给调教得完全融入了阵势,无论是攻来的节奏,还是变换的方位,都天衣无缝,不然也不可能让我剑上的阻力每一招都在增加。” 叶云生心里思索了片刻,知道差不多了,忽然一个转身,剑圈暴涨,将四名持刀在身边的汉子俱都斩落。 他的脚步正反相切,内息急转,身子也随之旋转,一个大圈,已成反手剑,从正中位置的横切变成从左腿边撩起来,转到身前,反手又变成了正手,剑笔直向上。 只见他整个身势拔地而起,宛如游龙出水,向斜上方飞去,剑在身前,一股磅礴罡气随着剑尖如水般从身旁流过,无论是飞箭还是暗器和毒砂,俱被挡在罡气之外。 转眼间,叶云生已来到屋顶,随着整个身势冲击而散开的罡气,将屋顶上的十余名弓箭手全部震飞了出去,内功尚可的落在地上还能爬起来,弱一些的均躺着一个劲儿地吐血,眼看命不久矣。 他站在屋顶,下边的人都有些反应不及。 事实上,以往的布阵练习,也不是没有针对这种情况,但上有弓箭,周围又都是围攻之人,几乎不会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飞身而起,落到屋顶。 料敌不足的情况下,这些江湖汉子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但他们不清楚,账房先生却是对叶云生的一身本事未敢小觑。 他在叶云生反手剑斜撩的时候,就已来到廊下,叶云生来到屋顶上的时候,他亦跃到边上的屋顶,双手凝气,内劲含而不发,一个俯冲,几步来到叶云生身侧,双掌打出。 奇怪的是,他来到屋顶上的时候,叶云生并未察觉,直到近身后方才发现。 可是叶云生。 不仅不惊。 反而高兴地喝了一声,“来得好!” 简简单单地伸出持剑的右手,手腕转动,剑亦画了个圆,本想看对方如何变招,可账房先生却仍不改双掌来势,伸入剑画过的圆里,两只手掌正好从剑锋边上一前一后穿过。 叶云生沉肘拉剑,反手剑切出去,正对他的胸口,左掌一抹,接住双掌, 两人内劲相较,账房先生不敌,被劲力震得浑身发颤,剑光闪过,已在他胸口留下一道两寸长的血痕。 账房先生本想留住叶云生,逼他下去,可对上一招就被伤了前胸,虽不致命,但伤得也不轻,再看他面色不改,难知深浅,一时间不好判断,心里还是爱惜自身性命,忙跃下屋子。 这一退,顿时让周围的手下心气大失,斗志全无。 没有了飞箭与暗器,叶云生立在屋顶,环顾四周,意兴阑珊,淡淡地说道:“原来道友修的是天人感应,不过用血气与紫河车来凝化罡气,实在有伤天和,只怕报应来时,你承受不住。” 账房先生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抱拳说道:“道兄修为惊人,这盘蛇大阵,确实困不住你,贫道甘拜下风!”他说着,忽见叶云生额头出现了一条紫色的痕迹,心中大喜,面上却古井无波,又道:“方才飞天一剑,不知是什么路数?” 叶云生似毫无所觉,说道:“此乃‘无用剑法’第三式‘鱼归大海,飞龙在天’!” 这一句说完,在他额头上的紫色痕迹消失了,无影无踪。 账房先生忍不住失落,强自笑道:“贫道自问对于武学一途,勤勉刻苦,从未懈怠,却在道兄剑下走不过一招,实在是徒呼奈何,沮丧至极。” 叶云生摇头说道:“万法归宗,殊途同道,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道法武学,若只是努力刻苦便足够了,那这天下间的本事学来也太过乏味,如何让人沉迷其中,流连忘返,甚至光阴一掷,无怨无悔呢?” 账房先生本是拖延时间,可听了这一番言语,不觉怔怔,怅然说道:“是啊,贫道这套功法,虽然练来所求过于歹毒,但威力极大,乃是贫道凭天人感应所创,当时年少,初次尝试成功的时候,欣喜若狂,如今想来,犹如历历在目……可是,即便如此,此刻贫道心里,还是不甘,不甘心啊!” 叶云生将插在腰间的剑鞘抽了出来,还剑入鞘,淡淡地说道:“道友既然再无手段,我也不好赶尽杀绝,今夜尽兴而归,告辞!” 说完就飞身而去,账房先生也不令人追赶,阵势依旧一动不动,好似都在叶云生剑下臣服了一般。 却说叶云生在屋顶上奔出阵势,翻过围墙,倾耳静听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息。 淡淡的月光之下,他忽然满脸紫气,又一闪不见……他低头看着左手,一只手掌紫血凝结,好似抹了染料。 方才与账房先生对了一掌,只觉得对方的内劲无比怪异,满含腥臭煞气,即便是血玉门的罗刹劫都不能比较。 这股内力一经入体,就混入到他的“玄机净根诀”之中,一时不察居然随着内息走了大半个周天,落在神庭穴将他一身纯正的道家内力几乎阻滞住了。 所幸他另有一套“明光照神守”,运转之下,将对方的这股内劲一丝丝消磨,也怪他得意忘形,接招的时候,混了不少玄机净根诀的内息。竟被对方的内劲冲破入体,这一番平复,耗费了他大半的内力,已是十分疲惫。 因玄机净根诀与明光照神守同属道家平和恬淡的气质,所以并不相冲,反而能融洽自如,他以往除非必要,都是一起运用的。 吃了这一个大亏,他也小心了一些,神霄真传,的确不可轻视,即便一招就伤在了他的剑下,但对方这怪异的内功,竟然能克制玄机净根诀。 这门内功心法是上清派的绝学,他发现会被对方的内功克制,心里十分紧张。也不知是神霄为上清准备的杀手锏,还是对方无意中独创出来的。方才账房先生所言,他虽然听了,但也不敢尽信。 “这人实为师门大患,留不得,但我先要搞清楚,他这门功法,在神霄之中是否已经推行。” 第二百十二章 遍绕篱边日渐斜 (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胡姥?” 门被打开,胡婆子站在门后,越过曹氏的肩膀向外边张望,神情中有淡淡的惊讶,与显而易见的小心谨慎。 “大娘怎来了?三姐早已睡下了。” 曹氏揉了揉太阳穴,一边走进屋子,一边轻声说道:“外边吵得厉害,我在隔壁睡不安生。” “大娘身上风寒未好,还需静养,不如与三姐同睡,也可睡得安稳,老身就守在屋里……外边有大郎看管,即便闯入的贼人厉害,也寻不到这里。” “他不会有事吧?”曹氏见到曹银竹安详可爱的睡容,担心马上转移到了丈夫身上。 “怎会有事,大郎为此准备了这么多年,且来者也就几人,前边不是还将对方逼退了出去?莫要担心,快上床歇息。” “那我先睡了,胡姥,今夜你辛苦一些。” “老身呀,只要大娘和三姐好好的,就心满意足了!” 曹氏搂着曹银竹,心里顿时放松了下来,一身疲惫,加之染上风寒后的虚弱,很快就进入了梦里。 这梦也奇怪,似乎就跟真的似的。 家里的环境,女儿的言谈举止,还有胡姥在身旁伺候。 她的男人回到家里,带着一身血,坐在桌边陪女儿一起吃着果干糖饼,脸上也都是血,却一副傻乎乎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 胡姥手里拿着一把狭长的刀,好像就是车厢里的那一把,走到男人身后,砍了下去。 头落在了桌上,就在盛放果干糖饼的盘子边上。 女儿像是没有见着,还从盘子里拿糖饼吃。 她感到身上出了汗,女儿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 正在梦醒后的那一阵离奇与荒谬中迷惘,她听到床边传来轻轻的金属摩擦声。 她也不知为什么,身子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动作——将怀里的女儿向另一头的床边推去。 剧痛从肩胛传到前胸,一截带着血的剑尖从她的心房刺了出来,她想说话,或是叫喊,可五脏六腑被剧痛刺激开始痉挛,血水很快就涌到了嘴里。随后她开始咳嗽,咳了几下,每一次疼痛都在加剧。 尽管如此,她依旧不愿晕过去,她反手抓住身后持剑人的手,死死地抓住! “大娘,你安心地去吧。” 胡婆子的声音,无悲无喜,平平淡淡,像天上落下来的雨水,像天边被风吹散的云彩,像被挡在屋外而无处可去的一阵微风。 曹氏立即就死了,死了,也没有松开手。 胡婆子转动手腕,她的手便被挣脱开,沉沉地坠落在床上。 剑被抽了出来,血一下子喷涌在床边,可是一滴也没有溅在胡婆子的身上。 在她的左手上是一把刀鞘,狭长,正是从车厢里取出来的那一把刀。 可她右手上明明是一把细长的剑。 她看向了床里边的女孩。 犹在熟睡。 孩子便是如此,睡着了,大抵都不太容易被吵醒。 今年已经六岁了。 六年前,她是第一个从产婆手里接过银竹的人。 清洗,包入襁褓,交给曹氏。 这六年,她与曹氏,便是银竹最亲的家人。 为其穿衣,为其吃饭,为其玩耍。 那些年,她几乎把银竹当成了自己的骨肉,不舍得孩子受一丝伤害。 有一次,银竹被跃入院里觅食的野猫给吓到了,哇哇大哭,她知道了,找了一夜,在黎明的时候,终于发现了那只尾巴上有黄毛的野猫。 当然,这不是江湖寻仇,这只是给她疼爱的孩子,出一口恶气。 她带着这只猫,等银竹早上起来了,当着孩子的面,狠狠地把野猫踢跑。 然后跟着银竹一起,像个孩子似的大笑。 胡婆子站在床边,手里提着剑,呼吸声越来越响,似乎有个风箱被安放在了她的肺里。 “呼……” 她举起剑,一动不动,过了会儿,又放下来。 在她的脸上,已满是汗水。 远处的叫喊厮杀声,似乎也停滞了。 她屏住呼吸。 剑光一闪。 这是一道非常温柔的剑痕。 留在了曹银竹的脖子上,似乎很浅,乃至并未惊醒。 睡梦里的孩子,脖子上飙射出大量的血液,几乎两个眨眼,就停止了呼吸。 胡婆子看了看留在剑上的血,在被子上擦了擦,然后慢慢地挪到门边,将剑插入刀鞘,上下拧动刀把,再抽出来,已变成了一把狭长的唐刀。 她打开门,挥刀在门上砍了一记,徐徐后退,挥刀在桌上留了一道痕迹,再退到床边,插入刀鞘,拧动刀把,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反手刺入自己的胸口。 她面色平静地将剑抽出来,在被子上擦拭干净,再合入刀鞘,卡上刀套,将唐刀丢在边上,左手还捏着刀鞘,缓缓地靠在床边。 “竹儿,下辈子……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胸口绑着布条,上了金疮药的账房先生,走入了这间屋子。 他跪在满是血水的床上,抱着软软的曹银竹,记忆中,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柔软的女儿。不,只有她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柔软。 也是如同现在这般,被他无比小心,惶恐,疼爱地抱在怀里。 银竹的身子已经没有了温度,若不是血液与冰冷,他是无法相信,女儿已经死去的事实。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竹儿。” 等了片刻,他把女儿放下,淡淡地说道:“人总是会死的。” “总是会死的。” 他嘀咕着,回头看了眼妻子身上的伤口,再退到床边,看了眼胡婆子的伤口。 他抬起头,看向床里面的女儿。 “会死的。” 他没有勇气再爬到床上,去看女儿身上的伤口。 可是除了剑,还会是什么? 一个使剑的高手。 胡婆子的武艺极好,不然他也不会让她一直护着妻女左右。 可从门内到床边,一共只抵挡了两招。 两招就被刺中了要害。 他有嘀咕了一句,走到屋子外边。 外边的人不少,亲随在廊下,之前看到了屋内的惨状,此刻垂首静默,一言不发。 “东西都放好了?” “是。”亲随听着他平静的言语,心中狂跳,应出的声音也微微地发颤。 “叫五害继续守住中阵,再派一些人手,到外面去。” “外面?” “叶云生不会走远,肯定就着附近。” “是。” “你去帮我拿秋月神香。” 秋月神香是账房先生花费了多年的精力,无数次的尝试下,才研制成功的一盒香料。不知是不是因为研制上个人的因素,其中极微小的差别而导致的,此后再也做不出第二盒。 这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香料。 第两百十三章 不是花中偏爱菊(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用兔毛制成的刷子,沾了秋月神香,轻缓地涂抹在穆芳青的肌肤上面。 他花费了一个时辰,抹遍了穆芳青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甚至连脚趾间的缝隙也没有漏过。 她一开始昏了过去,毫无所觉。过了半个时辰,她感到身上黏黏的,凉凉的,一股特异的香味充溢在周围,将血腥味都填补替代,仿佛身处仙境,神秘而美妙,无论是身上的痛苦还是精神上的屈辱,一时间都忘却了。 可很快,那种无法忍受的屈辱又回来了。 当他握着她肥厚的脚掌,慢慢地用兔毛刷来回涂抹。 麻痒的感觉直溜溜地沿着她的脊柱向上钻,她做足了筋骨,扳直了脚掌,硬气而不甘地忍受。 实际上,她不过只是仰起头,望着黑暗的墙顶,两条腿软软地耷拉着,任由对方摆布。 她已经使不出力气了,徒然将脚掌皱起一道道可爱的皱褶,在细软的兔毛刷动下,时不时地抖动几下。 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提起穆芳青的名字,少有人会说不知道。 不仅是因为她武艺高强,还有她长的国色天香,艳丽无双。 她的美,曾凌驾于那些清新脱俗的,娇美可人的,大气雍容的……或者说,天下间的美人尽管风格各异,姿色气度不同,但再找不出第二个像穆芳青这样的美人。 高傲且又平和,华贵却又近俗,艳丽偏又亲切。 说她是神女,一点也不为过。 若说美人迟暮,她这个年纪,还稍稍的早了一些。 她的皮肤极好,看上去就如玉瓷一般,光滑透亮。 她的脸充满了世俗中人对于美好的向往,即在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都能从她的脸上得到一丝愉悦与满足。“赏心悦目”这样的词汇用在她的脸上,都未免带了一分贬义的色彩。再是富有想象力的言词,都无法贴合…… 尽管生过了孩子,身材丰盈,可修长的身段,搭配丰满的曲线,其中的韵味却比青涩更显动人。 就如现在被账房先生握在手里的脚掌,手感肥厚,可看上去线条不失,反比那些瘦削骨显的脚掌,更为诱人。 账房先生丢了兔毛刷子,毫不在乎那点残余的秋月神香,尽管这一些已是这个世上,绝无仅有的余存。 “年少时,有一次在山上,和门中的几个师兄吹嘘,说以后能让兰英神女嫁给我,后来在江湖上行走,才知此话有多么的可笑。” 账房先生找来一只像鱼钩一般细小的钩子,缠上线,来到她的背后。 她起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过了会儿,开始抖动起来,好似一个人在打摆子,冷汗也流了下来。 她全身都被抹了秋月神香,再混了冷汗,更是一片湿答答的粘稠。 “人不入江湖,怎知江湖之大……原来,有那么多比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子要厉害无数,更有权势地位的大人物,也在追求她,我自然不会再有这种想法。” 前面五害祸害了她一通,走了之后,亲随给她喝了一点水。 这个时候,她憋不住了,弄的地上湿了一大滩。 可是一点骚臭味都闻不着。 因为这个空间里,已经再也容不下别的气味。 唯有秋月神香,那如同住在天上仙宫里的神女才会散发出来的香味。 她咬紧银牙,面容扭曲。 却是一点也不像个神女。 “天真,也是从步入江湖之后,就从身边离开,仿佛是那些旧时的友伴,到了某个时候,自会远去天涯。” 他拉断线头,使得穆芳青像条被挂在吊钩上的鱼,弯曲跳动了一下。 “放心,虽然疼了一些,但我的手艺极好,好好休养几日,往后这条疤,不注意,就很难看出来。” 他走到她的正面,她坦然地直视着他。 “隆中五害手段拙劣了,如此粗暴的将你背后的肌肤划开,向两边拉扯,疼痛固然,但若是以此来折磨人,却一点也不漂亮。” 他伸手在穆芳青身上徐徐移动,并且靠近过去,鼻尖几乎贴到了她的肌肤上面。 他用力地嗅着她身上的香味,激动地面色潮红,手很快地移到了下面。 “只是还要感谢他们五人,不愿你如此轻易地死去,若是再将背后的皮剥开两寸,你这张皮呀,就毁掉了……” 他手上的劲道越来越轻,好像并不存在。 而穆芳青却受不了了。 一阵颤动…… “滚!拿出去!”她愤怒地呵叱,并来回地晃动着身子。 “别急,别急……你表现得很好。”他轻轻地说着,“其实我很奇怪,以往掠来的女子,五害要是在这里,都要弄上一弄,可你被他们一路带来,怎没有过呢?” 他歪过头,似在想什么,又似在听她的心跳声。 “哦,我明白了。”他抽出手,看了看指尖,笑道:“这五个家伙,还是在怕你呢!” “你呢?你又在怕什么?”穆芳青面上虽然一片潮红,可灵台清明,冷冷地问道。 他沉静了片刻,点点头道:“我怕世人不解我。” 他退后一步,蹲下身子,在穆芳青的俯视下轻笑着说:“我求我的道,却被师门抛弃,连养我教我的师父,都不再认我……” 烛台上的火熄灭了。 周围一片漆黑。 “我从小就喜欢别人受苦的样子。后来喜欢收集畜生的皮毛,也不知因何而起……我用香粉包住那些皮毛,闻着上面的气息,心里就会安静宁和,十分舒适。你也看到了,这里有好多皮,都是我亲手剥下来的,我给它们抹上最好的香粉……当然,这些都不如你身上的秋月神香。这种香粉会融入体内,百年不散,只是遇到肌肤就化成了水,弄得你一身湿答答的,不好剥下来……不过不要急……不要急,等它们被你的肌肤吸收之后就好了。” 黑暗里,他似乎又凑近到她身边。 “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它的。” 光亮从后边照射过来,他不满地转过头去,就见亲随一脸焦急地跑过来,说道:“找到叶云生了,就在边上的院子里。” “既然就在边上,为何这么久才来跟我说?” “一开始先从远的地方找,没有想到他们就在这边上。” “叫上所有人,今晚就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杀了他!” 账房先生说着就向外走,走到一半路,却又站住了,自言自语道:“对,老天老天,你将穆芳青送到此地,岂会如此便宜我呢?” 亲随见他站住不动,小心翼翼地唤道:“先生?” “你去准备一张软轿,再将这里收拾一下,把人都带到密道中去。” “是。”亲随也不多问,马上就去办了。 ………… 院子里,恢复了大半的许丰与沈孝正与叶云生告别。 吕关清的尸体被一张破旧的床单包裹,负在许丰背上。 宇文清河一脸的不情愿,也跟在两人身边。 “可惜汪兄弟还留在里面。”沈孝不甘心地跟许丰说道。 叶云生道:“那账房先生既然是神霄传人,必不会让汪兄曝尸在外。兔舍中被掠去的女子才最是无辜,再有神女现在不知如何,两位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先行一步。” “希望诸事顺利。”许丰叹道。 两人对叶云生抱拳,说道:“千万小心,拜托了!” 宇文清河依依不舍地说道:“我听你的才跟他们走,你一定要来找我!” “一定。” 叶云生拱手相送,目送三人远去。 回到屋中,床上的屋主呼吸声已经微乎其微。 浅浅睡了许久,这会儿精神了,找了一壶酒,正自斟自饮;见他进屋,便笑了笑,说道:“喝酒吗?” 叶云生也笑道:“就剩我们两人了,除了喝酒,还有没有别的事做?” 浅浅啐了他一口,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也红了小脸,娇美可人。 第两百十四章 不是花中偏爱菊(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整个屋子里,只有一壶酒。 一壶酒两人喝,很快就见了底。 “你说崔胜一个人在惜花岗,等不到我们,会怎么做?” “大概会十分乏味地走一走,然后回到得意坊里睡觉。” 叶云生提着空空的酒壶,走到院中,随手一抛,就听外边传来一声痛呼,他朗声说道:“劳驾,打几壶酒来。” 外边有人骂道:“杀千刀的,凭什么给你打酒?” 他一抹身子,跃出院子,快步来到这人面前。 是个矮脚汉子,手提斩马刀,被他欺近身前也不怕,挥刀向他砍来。 他一掌切在这人手腕上,接过掉下的刀,在矮脚汉子肩头拍了拍,问道:“你这条性命,换几壶酒,值不值当?” 酒很快便被人送了过来,一扎五壶,他将麻绳拽在手里,丢还刀,施施然回到屋中。 “就让这些人围住院子?” 他解开麻绳,将一壶酒递给浅浅,笑了笑,却不言语。 浅浅好奇地问道:“为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把他们都收拾了,再去里面,不是省了许多手脚?” “他们会来寻我,必然是出了变故,且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 “你可真耐得住,我只怕再等下去,里面的银子都被他们给运走了。” 浅浅的眼中似乎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闪着迷人的光色。 他看了,不由得一笑,便调笑了两句。 尽管边上躺着一个即将死去的,陌生的汉子。 可此处有酒,有美人,有玩笑话,有银铃般的笑声。 在叶云生喝到第三壶酒的时候,外边传来账房先生的说话。 “道兄,可否出来说句话?” 用了内力,所以没有嘶声高喊的那种费劲,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宣泄,听在叶云生与浅浅的耳中,就好似一个普普通通的过客,叫屋子里的人出来问个路。 浅浅笑眯眯地看着叶云生,低声说道:“来了。” 叶云生也笑道:“你在屋里呆着,我去看看他要唱哪一出。” 浅浅挽住他的手臂,凑到他的脸颊边上亲了一下。 “要我做什么?” “快一点。” “慢一点会怎么样?” “那样的话,银子就跑走啦!” “银子没有长腿,不会跑走的。” “快点快点!” “哎。” 他走到门边,冷不丁地转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你到底是喜欢银子,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他来到院中,脚尖一点,已跃上屋顶,脚尖在屋顶上一点,又飞过两丈之地,来到院外的空地。 原本围在院子边上的人都退到了一里开外。 这处空地,只有账房先生,与一个软轿上的女子。 叶云生扫了一眼这名女子,不,该说是妇人。 她头戴凤钗,身穿轻纱长裙,通体深红的裙身绣了一只金凤,宛如嫁衣,双足却是光着,踩在轿踏上,趾甲抹了红色的蔻丹。 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平静,无悲无喜,花容月貌之下,略有一丝倦意。 叶云生知道她被制住了大穴,怕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账房先生就站在她的身旁,贴得很近。 这一会儿工夫,叶云生鼻子里满是奇异的香味,他小心地运转内功,未有不适。 “我来了,有何话说?” “上清与神霄的恩恩怨怨,说破天也不过是江湖之事,道兄为何要杀我妻女?” 叶云生想了一想,问道:“何时的事情?” “两个时辰之前。” “那时我正在这间屋子里打坐运功。” “你为何要打坐运功?” 叶云生笑道:“莫非道友以为我闯过盘蛇大阵,又与你对上一招,全然不用内力的吗?” “如此说来,这间屋子的主人,大概能帮你证明,可否请他出来?” 叶云生苦笑着摇头道:“他病入膏肓,神志不清,如何知道身边发生的事情。” “道兄,我那女儿不过才六岁,你一个修道之人,怎下得去手?” “你便认定了是我……”叶云生忽然住口,他看着账房先生叆叇后面的一对眸子,问道:“杀人者用的是剑?” “正是。” “武功奇高?” “没错。” “除了夫人与孩子,另有武艺不凡的护卫?” “这样一个晚上,我怎会让她们独自安睡?” “几个护卫?” “一个跟随贫道多年的老妇人,早年在江湖上也有些名气,被仇家所伤,是贫道救了她的性命。” “她也死了?” “只抵挡了两招,就被人一剑刺中要害。” 叶云生叹道:“所以只能是我了。” “贫道记得,道兄之前曾说过,贫道这功法有伤天和,只怕报应来时,会承受不住。可惜,贫道还是愚钝了些,没有明白道兄真正的打算。” 迷雾似乎更为浓重,叶云生自知身在局中,唯有见招拆招,心中也不焦急,淡淡地说道:“你守着盘蛇大阵,犹败在我的剑下,如今出来找死,才是真的愚钝。” 账房先生从容地说道:“道兄若是真能杀我,必不会留手……” “那我当时为何没有杀你。” “只有两件事能阻止你下杀手。” “哦,哪两件事?” “一是你受了伤,怕杀不了我,反陷在阵中。” 叶云生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受伤之人吗?” “二是你要留着我,探出兔舍所在,救出那些女子。” 叶云生大大方方地说道:“这个理由还算可以,但你现在跑出来,就不担心里面出事?” 账房先生冷冷地说道:“对贫道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叶云生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更多的是警惕,他不担心敌人疯狂,唯有这样的冷静,才是最可怕的。 他更确信了一点,账房先生必然是已经安排好了里面的女子与银钱的运送转移,方才的言语,或许是一种试探。 他也是一派平静地说道:“里面被掠走的女子我一定会救走,至于你,既然自己找上来了,便划下道吧。” 账房先生看了眼他手中的奈落宝剑,再将目光落在身边的女子身上。 “这一位,需要贫道介绍吗?” “不用,即便未曾相识,只需一眼,也看得出来。这位就是兰英神女穆芳青。” “哦?道兄不曾与神女会过面?” “道友走开一下,让我与神女亲近亲近,她可是我年少时仰慕之人,多少个夜晚都在梦里念着能够一亲芳泽。” “谁又不是呢?”账房先生见叶云生向这边靠近,说道:“道兄最好还是站在原地的好。” “为何?”叶云生停下脚步。 “因为我还想与道兄谈一桩买卖。” 叶云生摇头笑道:“我不知天下间有何物可以买下神女。” 账房先生微笑着说道:“道兄,你便可以。” 叶云生道:“若是连命都没有了,要来神女有何用呢?” “不不不,道兄误会了,贫道只是还想与你印证武学。” 叶云生笑了笑,沉默不语,只看着他。 一时间安静下来,夜里的风轻轻缓缓地吹过,穆芳青的秀发微微拂动,目光却是闪烁了一下。 她是不是也在等着账房先生提出后续的要求,等着叶云生会如何答复? 第两百十五章 不是花中偏爱菊(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道友想如何与我印证?” “贫道所练的这门内功名为‘冥河紫气’,其中颇有玄妙之处,想与道兄请教一番。” 账房先生神态恭谨,抱拳说道:“当然,贫道自知不是道兄的对手,故而只需道兄运足内息,让贫道打上三掌。” 叶云生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也叫印证武学?” “请恕贫道无礼,唯有如此,才能验证贫道这门内功,也怪道兄功力超凡,若是出手,贫道立马便败了,还谈何印证?” 叶云生摇头说道:“别说三掌,便是一掌都受不了。” 账房先生笑道:“两掌也成。” “一掌,最多一掌”叶云生竖起一根手指,认真地说。 “不成不成,这位可是兰英神女,道兄就用一掌来换,是不是太瞧不起人家了?” “怎会是瞧不起呢?”叶云生顿住口,马上又道:“说来有些惭愧,我与神女素未相识,虽有仰慕之心,但无旧事可谈。如此见过一面,心愿已了。” “余念皆无?” “不敢有。” “为何?” “家中本就有个大醋坛子,再有昔日的红颜知己找上门来,近日又结新欢,忙不过来了……” 不远处屋子里的浅浅贴在窗边听了他这番言语,恨得牙痒痒,大醋坛子她知道,红颜知己她也知道,至于新欢,大概说的就是她了。 账房先生失声笑道:“道兄这笔风流账算来算去,贫道佩服。” 叶云生笑眯眯地说道:“不多不多,见笑见笑。” “道兄之前还救了三人出去,应该都是神女的同伴,他们没有请道兄帮助一下神女?” “请了。” “道兄没答应?” “也答应了。” “那这买卖,还做不做了?” “做不成了。” “这是为何?” “因为神女老了。” 两人忽然一起大笑起来。 便是连坐在软轿上的穆芳青,也露出了笑容,若不是大穴被制,口舌麻木,怕是也会放声大笑。 谁都知道他在开玩笑。 可他偏偏一边摆手,一边转身向院子走去。 身影越来越远。 “慢着!” 叶云生仍然不停,但走得并不快。 “一掌,回来回来,挨我一掌神女就给你!” 叶云生果断转身,走了回来。 随着他越来越近,账房先生一口气息已满,功聚右掌,抬至耳门附近。 叶云生径直向账房先生走去,直到了面对面的距离,账房先生挥出右掌,一股凶恶至极的血腥气随着掌风向叶云生扑面迎去。 他看清了对方掌势,调动“明光照神守”,全部汇聚在胸前。 只见账房先生的右掌在挥到距离叶云生前胸一尺的地方,像是落进了水里,过了五寸,又是一缓,便像是又落进了一处粘稠的泥潭之中。 及至一寸,几乎贴着衣襟,再进不去了。 叶云生看了看胸前被明光照神守化成的罡气,给完全包住了的手掌。 账房先生也盯着自己的这只右掌,不敢置信。 叶云生微微一笑,正想自夸几句,叫这神霄真传知道上清真传的本事,忽觉对方气势一变,这右掌猛地一按,破掉了他的护体罡气,打在胸口上边。用血气与紫河车练就的“冥河紫气”无遮无挡地冲进了他的经脉里面。 账房先生一掌得手,也不纠缠,飞快地退出了八丈之地。 叶云生也不拔剑追他,只轻轻地说道:“可是神霄派天人感应中的不传之秘‘神授无极’?” “正是。”账房先生惨笑着说:“自从练成这门绝技之后,我便从未想过要用它。” 叶云生见对方一脸颓色,轻轻地说道:“听闻这门心法极难练成,且练成之后,轻易不会施展,因为一经施展,虽功力陡然增加数倍,叫人无法抵挡,但也会大伤元气,甚至坏了根基,许多人用了之后都成了废人。” 账房先生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笑道:“你若是出手抵挡,我必然会遭一场反噬,这身功力,大概也是保不住的。” 叶云生的目光转到穆芳青脸上,缓缓靠近,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或许是重了一些,他略有不满地说道:“这笔买卖,可真是做亏了。” 穆芳青目光中的神色,是怜惜与痛苦。随着叶云生内息涌入体内,解开了制住的大穴,她叹息着说道:“何止是做亏了,若是你方才你一剑杀了他,便是赔上我这条性命,也是赚的。” 叶云生笑了笑,血从咧开的嘴角流了出来。 “是亏是赚,倒也无所谓,江湖中人,求的,不过是个痛快而已。” “道兄,天亮之时,我必来寻你,还请好自为之!” “神女,稍稍唐突了一些,勿怪,我们要尽快回到屋子里去。” 他说着,血淌了下来,从下巴滴落在胸襟上。 等走到院子里,浅浅已推门出来,帮他一起,将穆芳青放在床上。 屋主由一床被子裹着,被丢在了屋中的一角。 呼吸声时有时无,微乎其微。 叶云生盘腿坐在床边,双掌抬至太阳穴两边,徐徐向下压。 浅浅焦急地说道:“我们得赶紧走,他们这时候冲进来,你如何抵挡?你这人,逞什么英雄,为了一个老女人,拿自己的身子去让那人打上一掌,蠢笨不蠢笨?” 叶云生双掌压到丹田,满身沸腾的气血立即平伏了下来。双手再虚拢团握,抱元守一,内息一点点汇聚在丹田,行经流转,走的是“明光照神守”的运功周天。 往日里轻轻松松的一周天,这时候走到一半,居然花了许多时间,乃至浅浅一声惊叫,将他惊醒过来,守不住静了。 睁眼一看,只见躺在床上的穆芳青满脸紫气,浑身抽搐,一双露在外面的稍显肥厚的玉足,曲张弓蜷,显得十分可怕! 叶云生伸手去摸她的脉门,可她正好一个转身,双手伸到另一边去了。 她的身子大侧了过去。 一双玉足正好落在他的手边。 他也不管那么多,手落下来,抓着她的脚腕,默运内息。 过了片刻,血又从他的嘴里淌落下来,滴滴答答,接连不断。 尽管屋子里满是秋月神香的香味,可浅浅面色慌张,站立不安。 她一言不发冲到院子外边,过了会儿,又退了回来,跌坐在叶云生身边,喃喃地说道:“完了,那个账房先生,必然是算准了能够伤到你,即便你有余力,他还下了狠手,再重伤了这个女人,你救她,可是你呢?你怎么办?” “不要紧。”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你不仅身上有伤,再运功给她渡气,只会让你伤上加伤!我刚去外边看过了,他们把附近都围起来了,你带着伤,若是冲不出去怎么办?” 浅浅忽然拔出一只飞镖,倒握在手里,就要向穆芳青脖子扎下去。 叶云生伸指在她身上点了两下,功力悬殊,立马将她制住了。她浑身发麻,一个前伏,扑倒在他的怀里,他撇开脸,使得下巴上的血水不会落在她的头上。 那只如同磐石一般的手,依旧稳稳地握住穆芳青的脚腕,内息源源不绝地涌入进去,将混乱的,爆发开来的“冥河紫气”压制下去。 他知道离天亮不过半个多时辰,若是不能在穆芳青经脉中走一周天,用“明光照神守”将她体内的“冥河紫气”消磨除去,她便走不了。 可是最大的问题,即便他能够走完这一周天。 他自己体内的“冥河紫气”也没有时间驱除了。 伤势无法疗愈,他又如何闯出去呢? 这些时间,应该足够账房先生恢复过来。 这一个最大的问题,他却不去想。 账房先生这一局布置的巧妙,也很绝。 绝到了不给他留一丝退路。 第两百十六章 不是花中偏爱菊(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亲随在廊下行走,脚步很急。 他的身后跟着三人,两人抬着一张软轿,一人双手捧着一套鲜红的凤裙,上面摆放着一只精致华贵的凤钗。 一路沉默,他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身后之人也小心翼翼地不敢言语。 随着光线变化,从灯火余辉中走入到漆黑的甬道,耳边又传来了熟悉无比的惨呼与哀求声。 他曾经也关心过这里的女子,可到了后来,就慢慢地变得淡漠起来,那些疼爱的,怜惜的,想要呵护的女子一一被送走,刚空出来的牢笼,又马上住进了新人,被脱了衣服鞭打,被无情地折磨,被抹上香粉,从头到脚让账房先生如品香茗般尝嗜嗅闻。 即便不适应,不喜欢,但也没有办法,在江湖上厮混的人,能够求得“痛快”二字的,又有几人? 他停下脚步,身后之人将凤裙递到他的面前。 “我给你穿上衣服。”他知道这位曾经艳绝江湖的神女,如今连抬起手都做不到,所以也不害怕。 轻轻地帮她穿上凤裙,不去看她眼中的屈辱与无奈,将她散乱的头发梳理,戴上凤钗,看了一眼,真是漂亮的无法形容。 他很想掉头就走,可鬼使神差的却把手伸入了她的领口。 舒服! 好似魂魄都要飞出脑壳,在空中起舞…… 他很快就后悔了,如此侮辱一个鼎鼎有名的江湖女子,心里过意不去,还怕对方走脱之后来报复。 他抽出手,转过身的时候忍不住闻了一闻。 一手的香腻。 “帮把手。”他与身后之人说,然后一起将穆芳青抬到软轿上,反正她浑身无力,也不愁跳落下来。 两个汉子抬着软轿走在前面,他与那人说道:“瞧你面生的很,是去年来的?” “前年就来了,在外边巡山,去年调到水字房,一直不得重用。” “重用?有本事怎会埋没?别想着运气好不好,有没有靠山,先想想自己平日里练功刻苦与否,干事是否勤快。” 他没好气地训了一句,便失了心情。 兰英神女穆芳青呀,叫天下间那些老旧的江湖人知道,刚刚就被他摸了一手,会不会嫉妒的发狂? 走到屋外,他与抬着软轿的两个汉子交代了几句,目送他俩向堡寨大门行去,叹道:“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堡寨,就这样丢弃了,真是不甘心呐!” “若是还让你们留在此地,不知多少良家徒受苦楚,忍亲人骤失,忍命运遭受玩弄!” 这话听着不对! 他正要向前跃去,还未发力,背后就一物刺入,直透心窝,挣了一下,立时气绝。 身后之人拔出铁尺,尖刺上还带出一丝残碎,血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他扛起这名账房先生的亲随,入到屋内,来到堆满水缸的石室,将亲随的尸体丢入到一只缸中,水向缸外涌出来,尸体一点点落了下去。 “除恶务尽,不将你等消灭干净,如何能将这场庞大无比的略卖交易打个粉碎?” 他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还有些不放心地念道:“佛祖保佑,千万不要让这人的冤魂来缠着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杀了他的。” 只见他念叨了一阵,忽然伸手在脸上抹来抹去,过了片刻,一张脸竟然变得和沉在水缸中的亲随一模一样! “可惜账房先生等在堡寨外边,怕被他发现带人回来,不然连穆神女也可以一并救了出去!”他在心里暗道,走到屋外,匆匆穿过长廊,到了中阵。 这儿正有二十余人等候,他故意将声音变得沙哑低沉,语速又快了一些,使人听来含糊不清。 “走走,快点去把人都带出来。都带到前阵,一个都不许落下,这些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他把这些人赶去了,自己也不留下,又匆匆地来到堡寨门前,亲眼看着账房先生带穆芳青与一众手下前往那处院子。 再回到真正的兔舍里面,看着这些汉子将牢笼中的女子都带出来,几个没有穿衣服的随手给披了身麻衣,然后绑住了双手。粗略一看,大约有四十余名女子,都给推搡着像赶羊群似的带到堡寨门前。 四周都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他笑了笑,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谁知竟如此顺利。 即便敌不过那名不知是何人的使飞刀的高手,但要论到千变万化的本事,又有谁人能比过上我? 家父千面郎君,我学了他一身本领,又岂是浪得虚名之人? 等等,这回,总该让我闯出名号来了吧? 他一边臆想,一边指挥众人赶着诸多女子走入山野之中。 这些江湖汉子也不问缘由,都知道在堡寨里,要听账房先生的,账房先生不在,则听这名亲随的。 他当然不是亲随。 他是崔子龙。 与叶云生一同翻入堡寨之后,就隐藏了起来。 在许丰四人闯阵的时候,他就藏在前阵的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人,这儿这么多的屋子,又怎会都有人呢? 一直等到叶云生现身帮手许丰等人的时候,他才摸了一人的衣物换上,改了面容,通过与身边之人的试探,知道这人的一些过往。 虽然混进了对方的阵势里,可还是没有机会,他又不能胡乱闯,去查看关押女子的密地在何处。人多眼杂,稍有不测就功亏一篑,他自小就在千面郎君的面命耳提之下,受尽熏陶,能够耐得住性子,潜伏下来。 等到叶云生第二次闯入的时候,他还被分到暗器发了十几枚……还好没有被安排近身去斗,不然也成了叶云生的剑下冤魂…… 阴差阳错的,他被安排到了中阵,守着兔舍。 莫名其妙的,就被亲随叫上,去捧了一身凤裙,进入了兔舍之中。 正巧,账房先生之前吩咐亲随将所有的女子都带入密道。 他借题发挥,趁着账房先生去寻叶云生,让这些江湖汉子,带着女子都赶去了惜花岗。 为何要去惜花岗? 因为之前叶云生与他在翻入堡寨之前,就定下了计划,若是将人救出之后,在惜花岗汇合。 来到密林的时候,崔子龙特意走入人群中,深怕又有飞刀手埋伏在林中。 直等走出林子,他才吁了一口气,想起叶云生的那番言语。 “也许这些使飞刀的人并不是与兔舍一伙的,只要在堡寨之中,他们不曾出来,那必定就是从襄阳追来的。” “襄阳与兔舍不是一伙人?”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合作关系,你看那小七,先回去报信,而不是跑出襄阳,再有檀溪三鬼,不是我们设计引他们前来,他们也没有来兔舍报信的打算。” “所以,如果我装作兔舍中人,那些飞刀手就不会为难我了!” “连襄阳一处得意坊都有十余个被掠去的女子,这里的女子只怕少不了,你独自如何护着她们?” “我得想办法忽悠些人帮我带她们走出隆中。” “只要有兔舍中的人在,这里就不会有人为难你了。” 事实也果然如此,直到走出密林,都风平浪静,毫无波折。 可到了惜花岗,却有三个江湖人,站在高高的岗上。 没有拦住去路,但居高临下,谁又能放心让他们站在自己头顶,坦然走过岗下的小路? 他挥了挥手,说道:“一起上去,解决了他们,务必不让其中一人走脱!” 二十余名堡寨中讨生活的江湖汉子冲了上去,与那三人斗了起来。 崔子龙早就看清了三人的身影,两个之前被叶云生救出来的江湖人,好像是叫“花斑虎”许丰,“铁鞭子”沈孝,至于另一个提着钢刀,一身黑衣的男子,则是熟人,虽没有好好打过交道,但从长安一路来到襄阳,他总会与这人照面。 也是姓崔,单名一个“胜”字。 第两百十七章 不是花中偏爱菊(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脸上淡淡的紫意,已然压制不住了。 若不是在第二次闯入的时候一时大意与账房拼了一掌,被对方的“冥河紫气”侵入体内,也就不会有这一遭了。那时候乘胜追击,必能杀死账房。 “他既然不是你的对手,你为何在之前不将他杀了?”浅浅问道。 “因为那时候崔子龙还没有找到关押女子的地方。账房一死,必定大乱,再想将那些女子完好地救出来,会十分困难。” 叶云生轻轻地说道,“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原因,那时候我一时大意,与账房对拼掌力,被他的“冥河紫气”侵入体内,急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消去这股内劲。” “崔子龙会趁这个时候,将人救出来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即便没有成功,我们也不能再待在此地了。” ………… 账房先生呆呆地立在放满水缸的屋子里。 亲随的尸体就在他身边的水缸中。 “兔子”都被人救出去了,妻子,女儿,都被人杀死了,堡寨也保不住了。 好似一夜之间,他就失去了所有。 只是一个黑夜,多年的心血,都付之一空。 他不知道密道中的财物是否还在,可即便都在,他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他必须报仇,杀死叶云生! 别的,似乎都不重要了! 所以,他没有派人去追崔子龙,没有派人去查看密道中的银子。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黎明即将到来。 ………… 汉水边上的一处闲亭,荒草萋萋。 微微光亮的天,散落浮沉的雾气,浪花翻涌的江水,水花拍岸的声响,既寥落,又灰败…… 亭中几人似乎都睡着了。 躺在夏芸仙腿上的何碎睁开双眼,坐起身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夏芸仙运气化去双腿的酸麻,从身边放着的包裹里取出水袋,递给了他。 何碎喝了几口水,呆呆地望着雾气中的江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芸仙抱着双腿,呆呆地看着他,也是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一丝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两人身上。 “你在想什么?” 何碎听见她小声地问,略有些惆怅地说道:“我在想一个长辈。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她总会陪着我,与我一起玩耍,照顾我。后来忽然有一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死了?” “那倒没有,她被我那老头子,安排到了江湖中的一个门派里。一开始我问老头子,他什么也不说,过了几年,我不再问的时候,某一天,老头子告诉我,这位长辈刺杀了那个门派的掌门。” “这个门派一定与何家不对路。” “何止不对路呀……接着老头子就带人冲入这个门派,将里面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位长辈回来了吗?” “没有,从此以后,她就在江湖上飘荡。” 夏芸仙叹息着说道:“她现在,是不是在兔舍里?” 何碎沉默不语。 夏芸仙又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这生意做的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要对付兔舍。” “没有了兔舍,我就做不成这个生意了?”何碎转头看着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惬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但是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若是如此就能达成我的目的,那真是大赚特赚,天下间,再没有这般便宜的买卖了。” 夏芸仙在他怀里,反手揽住他的腰,紧紧地贴着他。她抬头看了一眼,这男子变幻莫测的性格,一度让她害怕恐惧,可有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又让她想要靠近。 “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何要来隆中,等在那座荒庙中。你等的不是紫钺剑派,而是叶云生。” “你说错了,我同样也在等紫钺剑派,辛如晖这人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与他合并,一起争夺这汉水上上下下的渡口码头,胜算更大。” 他也低头看了她一眼。 实际上,他也弄不清自己对这女人的心思。 “我不并了辛如晖,他就会跟水意轩合作,反过来成为我的阻碍。既然可以顺手为之,又何乐而不为呢?我们在荒庙里等着叶云生撞上,也是碰一碰运气。事实上我并不能确保他一定会经过荒庙,且一定会进来……但天意如此,他见我在隆中,反而不会起疑——若兔舍之事乃是我在暗中设计,又如何能叫他遇上?” 夏芸仙一副了然的神色,说道:“只要他将何家排除在外,一心对付兔舍,便入了你的局中。再有那位长辈隐藏在兔舍之中,让他与账房斗个你死我活就不是难事了。” 何碎却不认可,淡淡地说道:“不会有你死我活的局面,账房如何能是叶云生的对手?” 夏芸仙也不知何家这几人,为何如此认可叶云生。虽然她亲眼见过对方的武功,确实出神入化。但是人在江湖行走,总会有意外发生。为什么在何碎的嘴里,叶云生这人,似乎有一种无法战胜的神秘感。 她没有问,因为她深深地清楚这一点;即便问了,何碎也不会告诉她。 “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是我派人引得穆芳青经过汉水?” “没错,我知你派人造了书信,约出穆芳青一家,又传出消息给隆中五害。” “原本隆中五害那些人去找穆芳青,只是送死,一群不自量力的蠢货,要不是我派人凿了他们的坐船,再在水中偷袭,凭隆中五害?哼!” “你与穆芳青有仇?” “谈不上,只是小时候老头子总跟我说神女艳绝江湖,武艺出众,一直没有机会收入帐下。后来我去找过她,被她赶了出来……你说我能放过她吗?正好叫她入到兔舍中去走一遭,尝尝阴曹地府的滋味。” “可你为何又要引那四个江湖人去兔舍救她?” “叶云生毕竟退出江湖日久,我担心他对付兔舍不知要花多长时间,他等的起,我却不能……给他增加一些变数,也好早日见得分晓。” “要是他们将穆芳青救了出来,你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何碎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说道:“你也是见过账房的,这人有多恶,你不知道?如此一个国色天香的妇人,入得兔舍,岂能完好?至于她是死是活,我倒并不在意。” 夏芸仙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暗自想到——你说账房有多恶,这恶人被你设计,又要利用他对付穆芳青,又要借叶云生的剑杀了他,毁去兔舍。岂不知你比他更恶了无数倍。 正在心思里,她见到何碎的笑容逐渐淡去,寥落寂寞地说道:“可惜陪伴我幼时记忆的长辈啊,又少了一人。按照计划,她杀了账房的妻女之后,定会自我了断,引得账房与叶云生拼命……并非我舍不得,只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孤单。” 朝阳高高在上,云霞万里,雾气也散尽了。 大地一片明媚。 何花山,何田田,何涂都一一醒来了。 他松开怀抱,走出亭子,站在荒草地边上,对着朝阳伸展双臂,朗声说道:“生而由我,从心所欲!” 这是个让人模糊不清,无法辨明的人。 这就是“下三滥”何家的家主。 他随着何家上一代的人,一同曾经历过辉煌,也经历过破败衰落,看着那些顶着天脊的家中长辈,一一死去。 他要报仇,也要重振何家。 跳着滑稽的舞步,背着最重的包袱。 夏芸仙轻轻地念着,莫名出现在心头的一句话。 “最明亮时总是最迷茫,最繁华时也是最悲凉。” 第两百十八章 不是花中偏爱菊(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经过叶云生渡气之后的穆芳青内伤尽去,只是一身内力余了三成,并未恢复。 她赤着双足,在屋中找了找,翻出一双鞋子,屋主原本是个壮实的汉子,鞋子自然不合脚,她塞了两团麻布进去,勉强凑合。 叶云生推开门,回头看了眼床。 “救不了他的。”浅浅宽慰道。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打扰了人家一晚,过意不去,可惜没有机会报答了。” 此间屋主,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终是不再拽着生存的本能而苦苦挣扎。 三人行出屋子的时候,账房先生正从堡寨中出来,走向叶云生所在的院子。 从高处往下张望,可以看见两个行进的黑点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向一个方向移动。直到前面的这个点停住了,后边的一下子就加快了速度,追赶上来。 叶云生没有选择去惜花岗,而是朝着西山的一处山坡,可还是被账房先生布置在周围的人手给拦住了。 这些江湖上的亡命徒若是守着堡寨中的盘蛇大阵,还算棘手,一旦到了空旷的野外,便是一盘散沙。被叶云生当先持剑硬闯,浅浅在后边或拳脚或用暗器,再加上穆芳青,虽然伤势未愈,内力只有三成,但是夺了一柄环首刀,在叶云生身侧来回游走,声势不弱。 一路冲杀,后边的账房追至,挥掌就向浅浅打去。 叶云生从前面退回来,“唰”地一剑刺向他的脉门。 浅浅心有灵犀猛地向前冲去,与穆芳青一左一右冲出了包围。 叶云生逼退账房,接连变幻步法,追在浅浅身后,冲着四面八方舞动剑影。 周围少说有五六十人,但挤不到一处,叶云生剑势拉了起来,剑圈扩散,身旁便再无人可以立足。 账房亦追在他的身后,连出数掌,皆不得手,无法侵入他的剑圈之内。 一时间心中惊疑不定,不说打中叶云生的那一掌,即便有一身精湛的内力,但他可是实打实地挨了一掌,护体罡气都被破了,体内经脉绝对是一片重伤。 再有之前就将冥河紫气输入到穆芳青体内,叶云生若是不给她渡气消去,这份内力在穆芳青体内发作起来,能将她全身血脉尽数凝住,那其中的痛楚,铁打的硬汉也承受不住。 现下穆芳青挥刀冲在前边,不是叶云生帮她渡气又能是谁? 为何看叶云生迅疾无碍的剑势,竟似未受影响,他身上的伤呢? 围在四周的手下被几人急冲了一阵,让穆芳青与浅浅冲出了包围,其中也有账房盯住叶云生的命令,使得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而放松了对两名女子的阻拦。 这时有七八人负伤留在了后边,另有四十多人盯着叶云生厮杀,大部分触及叶云生的剑圈,都被逼退了开去。于是随着叶云生丝毫不乱,章法有度的出剑,这些江湖汉子进进退退之间,显得错落有致,含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韵律。 账房追在叶云生身后,与周围之人形成十几道攻击打向叶云生,几乎遍及他身边各处,好几次自认出手的时机简直天衣无缝。可每次出手之后,叶云生剑光闪烁,剑尖就能指到他的脉门,叫他不得不缩手换招。 开始他也没有在意,过了百多招,边打边走,直至追过了山坡,他才发现,不仅是他,四十余名武艺不俗的手下,递出去的招数,几乎都被叶云生的剑招寻得破绽,无一不是未及将彼此的兵器碰撞就缩了回去。 几乎一路打将过来,只有这些江湖汉子的呼喊叫骂,而没有一丝兵器触碰的声响! 若是一对一,你招招克制,还能够理解,毕竟技艺有高下,修为有深浅。 但叶云生独自拖着四十余人疾行相斗,又是上山坡,又是冲林野,要注意环境,又要分辨身边每一个人杀来的招式——这些江湖汉子来自天南地北,所学的武艺驳杂繁复,连账房都不清楚,更何况叶云生? 昨夜,叶云生两次闯入堡寨之中,给账房的印象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既有深厚的内功修为,剑法又是高明,漫天的暗器飞箭俱被他的内功震落,近身相斗更是如见阎罗……就是他寻得机会暗中偷袭,也被叶云生反手一剑划伤,完全失去了一较高下的信心。 此刻,账房眼中的叶云生,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他并未杀得众人血雨纷飞,留下一地残肢断骸,而是用精湛纯粹的剑招,以惊人的剑道技艺,压制得众人在他剑圈之外,不得寸进。 账房醒悟过来,他身上的伤势,怕是使不出多少内力了。 “跟他玩硬的,不要退!”账房疯狂地喊叫起来,不仅仅是仇恨,还有一种早已忘了多年的情绪,从他的心底冒出来,将他的自尊狠狠捏住……此刻他并不知晓,也没有空闲去分辨自己的心理,任由这股妒忌飞快地燃烧,越烧越旺! “他带着内伤,逼他使内力!” 他变招后,一掌打向叶云生的剑身。 叶云生抹剑斜撩,他敢打剑身,却不敢碰剑锋,被斜撩的剑锋逼得让开掌势,再变招横挥掌势,拍向正向上撩的剑身。 剑忽然顿住,就好似知道他会如此,又切下来,划向他的腹部。 账房若是继续保持掌势,能拍到叶云生的剑身,但这个时候,剑也划开了他的肚子……拼一招内力,换开膛破肚,他不是傻子,自然只有侧身让开。 叶云生剑光或横掠,或直刺,或点或切,又一次将周围进击之人逼退。 他们从堡寨所在的山谷,跑上了山坡,又进入了一处林野,再徐徐向上,已是身在西山的山腰上。 到了此时,身手稍弱的几个汉子俱都落在了最后,只能望着前边飞腾奔走的同伴。 这几个累得不行,身受重伤的叶云生又能好到哪里去? 隆中附近的这一处西山,并不高,山势平缓,闲人登此山也不觉乏累。 在给穆芳青渡气之后,时间已经不允许叶云生再打坐调息,压制内伤。他只能用绝大部分的“明光照神守”把侵入经脉中的“冥河紫气”先包裹住了,不让其继续破坏。 他一身内力去了七七八八,余下的,仅仅用来保持身手的灵动,与基本的剑桩。 他确实受不得对手硬碰硬,真要被账房一掌打在剑身上,怕是连手中的剑都要把持不住。 早已冲出包围的浅浅与穆芳青已看不见身影,好似将他抛弃了。 他一边逼开众人,一边保持着冲势。 账房接连出手都碰不着对方的长剑,反而自己被弄的手忙脚乱,他明白与叶云生对于招式的运用和理解有天壤之别,马上转换了思路,大声喝道:“拖住他,别让他再往前冲,让他停下来!” 剑随身走,便如流动之水,只要堵住了去路,就成了死水。水流一旦停下来,就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既无冲力,也无浪花。 停下,就是死! 几乎所有人都赶到叶云生的前路上。 一瞬间,在他身前堵了厚厚的三层人墙。 身后账房紧追不舍…… 他能拉起剑圈,破去周围的诸多攻击,但却冲不开四十余人组成的人墙。 这不是只靠剑上的技艺就能够做到的,还需要深厚的内力…… 他稍稍一打量,就转过前冲的身势,一刻不停地向着左边的林子跑去。 所有人都是一愣,他们熟悉此处的地形,当然知道林子后边只有一处深涧,十余丈,若非轻功超绝之人,难以上下。 第两百十九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天光微亮,田野间的清风吹拂之下,一股清新的气息钻进屋子里,将沉闷稍稍缓解。 穆芳青摘掉了头上的凤钗,这只精致华贵的金制凤钗被她随手丢在地上。她又拿了一根草绳,将长发扎起来,几乎是悬冠的位置,形如马尾的垂在脑后,顿时给人的印象年轻了数岁。 鲜红的轻纱凤裙里面什么也没有穿,所以仔细看,还能看出一些轮廓,但她已经不在意了。 “我功力恢复了三成,能与人搏命。” “先逃出去,等伤势都好了,我们再找回来。”叶云生道。 浅浅扒着窗子张望了一阵,回头说道:“可是怎么逃出去呢?你们两人这个样子……” “只要你和神女能够冲出包围,即便他们人数再多,我也能坚持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之后呢?”穆芳青看着叶云生,正是这名男子不惜用他的身子去生生受了账房一掌,将她换了出来。 就算只有片刻的自由,她都要感激这人一辈子。 叶云生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看了眼浅浅,又看向穆芳青,“你们与我一起,我怕是连半个时辰都撑不住。你是老江湖,当下的情况,不用我来多加细说。” 浅浅看了眼穆芳青,心里还是怪她,害得叶云生身受重伤。但这个时候没有时间来争吵闹别扭,事已至此,想好对策才是当务之急。 “你要是身手无碍,我才不管你!可你现在这个模样,我和她跑了,丢下你一人,岂不是很卑鄙?” “活命不重要吗?你要是死了,你存下来的银子还有什么意义?” 浅浅一怔,倒是很干脆地点点头,说道:“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如此,那就这样决定了……是你自己要求的,不是我要你去替我死的,你做了鬼可不能怪我!” 叶云生笑了笑,他左边的手太阴此刻像是被浸在冰河中,冻得麻木且刺痛。 “不怪你,不过我若死在这片山野之中,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会不会流泪?” 浅浅又是一怔,似乎有些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嗔怒着说道:“你凭什么让我想你?还流泪……我只会为银子流泪!我是绝对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哭的!” 叶云生很随意地与她打情骂俏,手上却没有停下,将奈落提起来,将酒葫芦绑在腰上,嗯,这玩意他舍不得留下,里面还剩了一丢丢…… “你会为了银子而笑,为了我而哭,我相信,我若是死了,你一定会伤心的。” “哎,等等!”浅浅忽然叫住他,“你说,那些用飞刀埋伏我们的人,会不会还在附近?” 叶云生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你可真是聪明!” “那是当然!”浅浅得意地笑着说。 穆芳青一直默默地看着两人拌嘴,讨论,她能看出浅浅内心里的紧张与不安,还有对叶云生的担忧与关心。 但她从叶云生身上只看出了坦然与松弛。 没有紧张,没有不安,没有害怕,没有对之后一切未知的迷惘和忧愁。 似乎眼下看似绝境的处地,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就如穆芳青自己一样,即便之后会被账房抓住,会被众人杀死,她也没有过多的在意。 曾在江湖看过的风雨,那被血色染成凄美的红,虽多年平淡的生活,但当再次归来,刻在骨子里的那种将生死视若等闲的本性,便又醒来,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好似从来都是如此。 正在出神的时候,她看到叶云生的目光扫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不觉都是轻轻一笑,也不用言语,即知彼此都已准备好了。 ………… 叶云生不知道林子后边便是绝路。 实际上他在经过两处林子之后,就有些灰心了。 那些飞刀手并未出现,意味着他们可能已经离去,同样的,他的生命也将在前面的林子里走到尽头。 他身上左边的手太阴在翻过山坡后像是被架在火堆上炙烤,滋滋的,好似还有油水滴落下来。 而现在则是完全被丢进了火炉里,快要熔化了。 退出江湖七年,他好久没有受过伤。 去岁小年夜,他与九难拼斗,尽管一身剑伤,但有“明光照神守”护住经脉,罡气遍及周身,又能将伤口快速的紧缩,恢复,所以痛楚上并不强烈。 他脸上仍是一副漠然的神色,只有细微的变化,稍稍地绷紧了脸庞,咬紧了牙关,眼中也多了些红意。 入到林子里,叶云生一口气息耗尽,他经脉受创,不敢猛地吸气运功,徐徐口鼻并用,含着林中草木芬芳的气息进到体内,运功调用,足下发劲正要续上后力,腿脚突然发软。 账房追在他身后,看他速度骤降,身形不稳,赶紧追赶上去,一掌打向他的背后。 另有追赶在账房身后的众多江湖汉子,因为轻功不及,距离尚有十余丈远。 叶云生一边俯身单手撑地,一边反手挥剑,可他左侧手太阴几乎被“冥河紫气”撕裂,撑在地上完全吃不住劲,整个人向前跌去,摔了个灰头土脸。 方一摔倒,他就调动内息,发现一丝也无,浑身都是疲乏难当,再也没有余力。 罢了! 他心生此念,不再勉强,只等账房上前来取走性命。 可浑身经脉都一齐发痛,这股痛楚来的突然,却又并不陌生。 若要论到曾在江湖中遇到的绝境,面对的死地,当年的那一场厮杀,更是宛如地狱。 能打的只有宁大叔与他。 宁大叔重伤在身,他也不好过。 还有百多人,还有何家的诸多高手。 他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冷刀刺入体内的那种剧痛,切割留下的伤口,疼的让他欲要发狂,想高呼大喊。 与现在比较起来,因在记忆里天长地久,更是惊悸可怖。 故而此刻迸发出来的痛楚,与他来说毫不陌生。 如同久别重逢的一位老友。 于是在他心里出现的念头,从“罢了”,到“我怎能死于此地”? 改变的,如此自然顺畅。 他一个翻身,单腿跪地,剑尖斜斜向上刺出,正好刺向账房挥出手掌露出的腋下。 账房变掌通背伸展,取位极地,让过剑锋,打向他的腹部。 他飞快地站起来,沉肘下切,剑刺入账房的肩胛,他的腹部也被对方抬腕抹掌的一记变招给打中了,打得整个人飞了出去,连吐数口鲜血。 “可惜,你到底不如往常,这一剑失了内劲,没有刺到我的要害。”账房稍稍运气,顿知伤势,剑刺到肺部,未及深入,再看叶云生这般狼狈,不禁感到快意。“道兄,你可还挥得剑否?” 叶云生坐在地上,挣了一挣,徐徐站起身子,说道:“我还没有死,道友又在得意什么?” 第二百二十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账房见叶云生连站着都颇为不易,还要言语逞强,心中不屑。 人之所见,皆有不同。换成旁人在此,会觉得叶云生不惧生死,而账房却认为他是不肯低头,强要面子。 就这么杀了叶云生,也太便宜他了,账房正打算上去制住对方的穴道,好好地折磨一番,林子里响起了风呼啸的声音。 叶云生一身内力完全调用不出,自是不比平常,听不到林子附近的动静,他比账房慢了一些,才听到这阵声响。 飞刀手终于出现了,可情况比预想中更糟糕,若他还有余力,抵挡这些飞刀不难,现在却几乎没有办法。就算他挥剑抵挡,也会被飞刀震落手中长剑。 大约有十余把飞刀,宛如昨日在林中的遭遇。 等这些飞刀出现在视野中,叶云生才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居然没有一把飞刀是射向他的。 账房不用兵器,冥河紫气凝化成罡布在双掌,一边闪躲,一边挥掌击落飞刀。 他那些手下已追到这里,一见他被偷袭,立即冲向飞刀射出来的地方。 这些人前后不一,有快有慢,有一分部落在后面,都已不见人影,这里总共三十余人。 随着这批人冲过去,飞刀也迎面而来,但十余把飞刀和三十余人相比,则略显寒碜,除了一个在混乱中没有挡住,被刺中了大腿,别的无一伤亡。 经过几棵银杏与朴树,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飞刀手,终于暴露在这些人面前。 都是些模样俊美的男子,年岁不长,俱是二十出头,身穿江南独有的素绸长衣,天蓝色,淡雅出尘。可出手甩出飞刀却十分凶悍,毫不留情。 第二轮飞刀则有七个汉子被射中了,有的立时就死,就的在地上挣扎。 两边相距五十余步,转眼及至。 账房与这些手下不知其中究竟,以为飞刀手与叶云生同是一伙人。 叶云生却深知对方昨日还对他偷袭,今日帮他解围,定是另有目的。 实际上这其中细细探究不难明白;昨日这伙人飞刀用尽先行退去,若是兔舍中人,必会在夜里他们闯进堡寨中遇到。可叶云生两次闯入都没有发现。哪怕是同伙,或者是合作的一方,夜里他在堡寨中闹出偌大动静,都一直不露面,说明这些飞刀手并不在意兔舍。 叶云生原本设想在奔逃中引出飞刀手,他,飞刀手,账房一伙人,三方乱战,趁乱溜走。 可直到这时飞刀手才出现,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跑不动了,也无从抵挡,更别提趁乱溜走。 无从细说,但他凭借着一个曾在江湖闯荡,经历无数的剑客的本能,反应过来,这些飞刀手,必然是寻他来的。 因为账房三十余名手下奔着飞刀手去了,飞向账房的飞刀也消停了下来。 “不管来者何人,终究救不了你!” “那倒未必……”叶云生与这些飞刀手斗过一场,知道其中有个绝顶高手,此刻还未现身。 这一会儿工夫,他终于从经脉中寻出了一丝内力,徐徐将剑桩拿住。 账房方才被飞刀逼退开去,当下又跃近,一掌打向他的胸口。 他一动不动,好似已经无力抵抗,放弃了求生的**。 可有人不愿意他死。 一柄毫无特色,普普通通的飞刀,如约而至,快如闪电来到账房身前。 账房抹掌急拍,将飞刀击落,可他浑身一颤,居然被这柄飞刀上的内劲给震退了半步。 他一口新气入体,方要再一次凑近叶云生,同一个位置又飞出了一把飞刀,射向他胸前。 躲闪已是不及,唯有出掌。 出掌,又是半步。 半步其实就是小半个身位,便如两个人前后排队站立,他一会儿变前者,一会儿变后者,飞刀一柄接着一柄。 若是换成崔子龙,这时已退出了七八步远。 可账房内力较之更为深厚,足够用半步来抵消飞刀上的内劲。 这使飞刀之人迟迟不肯露面,若他走近一些,或许还能将账房击退。 叶云生便站在飞刀的路径一边,看着飞刀一柄接着一柄。 无论这人有几个口袋,几只包袱,终究有用完飞刀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他又该如何? 同样的道理,账房又怎会不清楚?他不理会方才被叶云生刺中的剑伤,稳住气息,打算耗尽对方的飞刀。至于他的手下,对付十余个飞刀手,想来十拿九稳。 施展武艺之中,各有筹算,叶云生独在一旁,也不犹豫,十分果断地凑近了账房。 之前账房想要靠近叶云生,被飞刀所阻,现在却轮到叶云生走过来。账房看他举步维艰的样子,不由笑话他道:“道兄,你还想对我出剑?不如再调息一阵吧。” 叶云生没有往常的轻松自若,一口气息调动中,已是说不出话来。 到了出剑的距离,账房心下已是谨慎万分,江湖上的厮杀,哪里容得半点疏忽大意? 奈落在叶云生手中,好似也如他一般,伤重无力,轻飘飘地抬起来,不像一招杀人的招式,倒更是一个玩笑。 账房看了之后,心里不由得安稳下来,一柄飞刀从叶云生身旁飞过,被他拍落,正好退后半步。 剑到了他的胸口,他知道这一剑无论是角度还是功力,都绝无可能刺入他的中宫,挥掌拍向长剑,看叶云生如何应对。 他的掌风甫一靠近,奈落就像变成了一根轻至极处的羽毛,微微一让,让过了账房的手掌,向上移动。 这柄剑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 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出现在账房心中,明明没有任何威胁的一剑,慢,轻,无力。可被他掌风一逼,却像是一根在空中飘零的羽毛,伸手去抓,偏因为运动中带着的风,再是轻微,也震动了羽毛,让她躲了过去。 他又再挥掌,手掌还未靠近,掌风触及,长剑就抖动着晃荡开去。 这回却像是一尾游鱼,在水中摇曳,你去抓,刚刚破水,它就知道了,哪里还能让你抓着? 账房再一次挥掌击空,剑也慢慢地完成了一次上撩,即便再无力,再缓慢,剑锋的寒意依旧无遮无碍地传递到了他的脸上。 他连忙脑袋后仰,让开剑锋。 叶云生手中的奈落宝剑这时轻轻一点,不快,却恰到好处,刚刚将薄薄的,锋利的剑尖点在账房戴在鼻梁上的叆叇。 “喀嚓”。 这副极难制作的叆叇,从中裂开。 第二百二十一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林中忽然一片寂静。 账房倒在叶云生身旁,两者相争,虽然迫得叶云生重伤在身,陷入绝境,但先去见阎罗王的却还是他。 那名武艺极高的飞刀手,帮助叶云生用一记飞刀射中了账房的咽喉,自然不会就此离去。此刻林中的安静,好似格外的珍贵,仿佛是叶云生这辈子最后的几道呼吸。 叶云生手持奈落沉默着,那林中的飞刀手,似乎也在等待。 过了片刻,叶云生明白了过来,笑道:“你莫不是在享受杀死我的过程?想要看我在临死前的丑态?朋友,你若是这样做,就未免太不了解我这个人了。” 林中依旧沉静,那名飞刀手好似离去了。 可叶云生知道他还在附近。目前身上内力无法运用,他一边调息,一边安静地等待着。 束手就死? 抱歉,绝无可能! 因为他听不到远处的动静,故而不知道,这名飞刀手已走开了,花了一些时间,将账房手下的这些江湖汉子俱都了账。 三十余名江湖汉子,在与十余名飞刀手近身拼斗中,丢下了将近二十具尸体,颇有些辛苦地赢了。 还剩下的人,在那名武艺极高的飞刀手的飞刀之下,完全没有抵挡之力。 这人听了叶云生的说话,慢慢地走回来,隔着三百余步远,藏身于一棵树后。 慢慢的,摸出一柄飞刀。 叶云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却没有运转内息。 体内大部分的明光照神守都包围着冥河紫气,紧紧地裹住。以至于他没有内力可以调用。 他也不再压榨这些内力,他相信只要给一点足够的时间,裹住冥河紫气的内力,终究可以将其消磨干净。 至于剩下的经脉中的创伤,他一身内息想要恢复过来,并不困难。 但是不用内力,如何挡住对方这霸道无比的飞刀? 飞刀终于飞了出来,只是一瞬间就进入了叶云生的视野,再一瞬间,就到了身前。 他挑腕出剑,剑势轻轻的,像没有使上力。 剑尖却准确无比地击在飞刀的刀脊上,飞刀上强横的内劲与剑尖相撞,从剑尖传到剑柄,正是这个时候他垂腕落下剑尖,宛若收剑。剑尖指到了地面,这股内劲竟已无处可去,猛地在剑身上炸裂开来,使得整柄奈落无缘无故地跳动了一下。 而那把飞刀在他一剑之后,忽然打旋着歪向一旁,斜斜地插进地面。 经此一招,对方一时间没有再发飞刀,却是与之前的风格大相径庭。 叶云生得了片刻喘息的时机,却是不愿沉默。 “天底下使飞刀的高手难以细数,但要说无出其右,会当绝顶的,一共只有三人。” 他看了眼地上的飞刀。 一指长短,柳叶飞刀。 “燕云的金默言被江湖中人称为‘短刀浪子,无双无对’。他发出的飞刀,霸道,豪迈,堂堂正正,偏又叫人避无所避,挡无所挡。且他的短刀从来都是独一家,长有六寸三分,厚背平头,形如手刀,以飞砍为主,故而飞刀出手,必有旋转。” “金默言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绝不会带一群手下,更不屑趁人之危,埋伏偷袭。他即便会用这种十分常见的柳叶飞刀,但毕竟发力手段俱都不同,使来也绝不会有这般威势。” “第二个人,是一位女子,年轻靓丽,姿色不凡,但就是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女子,却能让一群穷凶极恶、使海上行船之人闻风丧胆的海盗俯首听令,唯命是从。她叫胡慧祯,是龙王舟的主人,而海上的人都喜欢喊她‘龙娘’。她一身本事尽得上一代龙王舟舟主海钓客的真传,‘望海潮生息**’以内力生生不息闻名天下,凭此功驱使飞刀,可以在广阔的海面上,纵横驰骋,且前后数把飞刀内劲都无有减弱。飞刀在胡慧祯手里使来,便如波涛澎湃的海浪,一浪胜过一浪。” 他说到此处,故意一个停顿,且不做任何评价,直接转到了第三个人。 “论及暗器工夫,整个江湖,天下各派,首推小手段宁家,‘金线银针,一线留命’。说到飞刀,原本宁家也有一门飞刀术,盛唐时被宁家一位长女私自传给外姓独子,这门飞刀术便被宁家遗弃,后来干脆送给了这门亲家。” 叶云生话风一转,说道:“嘉兴府第一大姓沈家,自东汉时从北地南迁,原本是提气纵跃的行家。鸟纵术,踏雪无痕,草上飞,俱都独树一帜。后来盛唐时,娶了宁家长女,诞下一子,经宁家长女私传飞刀术,而改变了整个沈家的命运。” 叶云生神色清淡中略显一丝惘然。 “从那时候开始,宁家与沈家,便多有联姻,两家虽姓不同,但直如一家,沈家在江湖中更是宁家最亲密的伙伴。” 他稍稍站直了一些身子,几乎是说到这里,他就知道,飞刀要来了。 这回却不比之前,一刀接着一刀,尽管叶云生用之前的方法,将飞刀击开,再运用使剑之法化去刀上的内劲,可飞刀连续飞来,便如汹涌的海浪,一浪胜过一浪。 他是削开一刀,又来一刀。 当第七刀飞来,他正要卸了刀上的劲道,并削开飞刀的角度,出剑的时候,却是身不由己地慢了一丝。 飞刀经过剑锋之下,稍稍地改变了角度,仍然射到了他的身上,插在他的胸口,却是因为之前被剑锋触碰,而刚好让开了要害。 但是利器破体而入,搅乱了他体内的内息,冥河紫气原本被明光照神守裹着,现在变得一团错乱…… 他连吐两口鲜血,血丝挂在嘴角,被他浑不在意地用袖子擦去。 飞刀缓了一缓,林中又安静了下来。 “怎么,都到了这般田地,你仍不愿现身与我一见?” 叶云生打趣着说,“这天下论及飞刀上的造诣,能与金默言、胡慧祯一较高下的,只有嘉兴府的沈家大郎,沈星长。当年宁家的这门飞刀术,博采众家之长,偏又独具一格,讲究大巧不工,返璞归真。这一代沈家中人,也只有沈星长真正练到了这一个境界。往往他一刀出手,看似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一般人却不懂得,他既然能够化繁为简,便也可以从简成繁。” 叶云生拔去飞刀,任由血水淌落下来。 “你既不出手,便是在犹豫是否要出来与我相见。” 他笑了笑,一个人,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可一点也不感到寂寞。 因为有个极想要他性命之人藏身林中,偏这人比他还要烦恼,纠结。 “沈兄,你这一行埋藏的巧妙,伪装的也煞费苦心,可惜是藏头露尾,从一开始就犯了大错。” 听了这话,林中之人再也按捺不住,从容地走了出来。 这人一身青衣,四十左右的年岁,面容俊朗,留着三绺长须,背着一只长条织带,带子上挂满了飞刀。 叶云生见了来人,叹道:“我真希望,是我想错了。” 来人亦是叹道:“杀你这个人间无用,可真是一件麻烦事。” 叶云生垂剑拱手,说道:“倒是要怪小弟,废话多了一些。” 来人摇头说道:“你且说说,我如何从一开始就犯了大错?” 第二百二十二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拿着酒葫芦喝了一口满是药味的烈酒,也不担心喝坏了身子。 篝火已熄了,天色暗淡。浅浅就在他的身边,宇文清河毫不做作地拍着屁股上的灰尘,崔子龙则在一旁仔细地打量环境,或许是担心忘记了地形。 天边的晚霞十分的漂亮,可只有他和宇文清河在意。 浅浅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他带路,他回首看了眼,右手将绑在腰上的酒葫芦扎得更紧了一些,浅浅注意着他手上的动作,却忽略了他另一边提着的奈落,落在地上,轻轻地划动了几下。 ………… “你既从开始就打算装成胡慧祯,杀了我并嫁祸于她,便该好好打听一下,我与她是否有旧。” “据我所知,她从未来过中原,一直在海上活动,如何与你相识?” “此言差矣,胡慧祯十四岁便与海钓客一同在福州登岸,又在两浙路多地走动,当时我正巧在平江府。” 沈星长面色阴郁,一阵沉默。 叶云生念起曾经,想到那些荒唐事,不觉露出淡淡的笑容。 “那时候的龙娘胡慧祯,不过是个又黑又瘦,又矮又丑的小丫头,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为何江湖中人都传她是个青春靓丽,姿色不凡的女首领。” “你与她是何交情?” “起初我与她并不相识,只是我那兄弟惹是生非,与海钓客起了冲突,这位前辈对我那兄弟极是投缘,从打架到喝酒,很快就成了忘年之交。海钓客前辈非要与我俩兄弟相称,江湖论辈,胡慧祯便须喊我三叔。” 沈星长又是一阵沉默。 叶云生见他神色,顿时唏嘘不已。 “这件事,瑶月未曾对你讲过吗?” 沈星长怅然一笑,摇头说道:“我与阿月,从不会提到你。” 叶云生心里好不尴尬,对这人却是丝毫没有恨意。 “你故意用这种飞刀手法,便是打算瞒住瑶月。” “也不仅仅是她,你若死在此地,阿月定会前来,红豆,小四……连我那岳父大人,怕是也要离开长安,到襄阳走上一遭。我们沈家依附宁家时间太久了,宁家的手段,世上怕是再也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稍有错漏,他们就能找出我来。” 说到这里,沈星长面色一变,凶狠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叶云生。 “可我不禁会去想,就是让他们知道是我杀了你,我的这些亲戚们,会不会因为你这个人间无用,来找我算账?”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这个问题,你最好不要去想。” “为什么?” “因为瑶月是你的妻子,三叔是你的岳父,红豆当你是姐夫,小四当你是家主。” “叶云生,我既然都出手了,也现身了,今日你觉得还能活吗?” 他笑了一笑,胸口的伤势并未有一点起色,内息依旧混乱,一团糟的表现,使得经脉的创伤,更重了。 “其实昨晚我在林子里,见有人竟能使出那一手漂亮至极的连环飞刀,就已经怀疑是你了。只是我却不愿相信……” “怎么,我沈星长不能做略卖?” “三叔绝不希望你参与这种买卖,若是事发,官家身边的那位,得多难堪?” “你也说了若是事发……那只要让所有会说出去的人,都闭上嘴,我又何惧之有?” “你就如此缺钱吗?” “你在长安一处小小的院子里,又如何能够知道,一个身在江南的大家族,想要平平安安,或者有些起色,会是多么艰难?” 叶云生稍一思考,就明白了过来。 近些年大宋与西夏的争端越来越激烈,粮草物资多有从江南抽调,朝堂上的大人,对于江南的大家族,从来都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我确实不清楚,但我想,凭我们的关系,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沈星长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禁有些愕然,可很快就大笑起来。 “叶云生啊叶云生,你这算是在求饶吗?为了活命?哈哈哈哈!你杀进兔舍,救出了那些女子,甚至见到了我,知道我们沈家也参与其中,却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你几时成了这样的人?” 叶云生微笑着说道:“我也不想如此,年轻的时候无所谓,一条贱命,没就没了。可年岁渐长,越是留恋这美好的世间,不愿别去。所以,沈兄,你可以放我一条生路吗?” 沈星长笑容一敛,杀气复现,徐徐从织带上抽下一柄飞刀。 叶云生默然一叹,知道对方不肯罢休,多是为了瑶月。当年他在宁瑶月的逼婚之下,远走他方,伤了瑶月的心,使得瑶月嫁给了沈星长。可之后瑶月对他依旧恋恋不忘,沈星长与瑶月的生活并不幸福,到了如今都没有孩子。 叶云生不敢多问,也不敢多加打听,只是在有限的接触中,他隐约能感受到。如今沈星长这番表现,已是确凿无疑,对方心里的恨意,并着他来寻兔舍的麻烦,一起爆发。 “在死之前,我最后有两个问题请教。” “你说。” “账房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说明你只是私下里与襄阳那边合作,略卖之事,你未曾出面。前段日子,青青在汉水附近寻找略卖之人,被你撞见,你使出的是柳叶飞刀。是不是在那时候,你就打算引我前来?” 沈星长神色复杂,犹豫了片刻,才说道:“那日我会出现在附近,也是经人约见,那人与我谈了片刻,并给了我柳叶飞刀。” 叶云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怒,冷静地问道:“这人必是设计掠走那位卖花女,引得青青入彀,再由你出手,断去线索。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在准备,等我寻到隆中,在林中杀我。” 他可以忍受这些人对付他,却不能忍受他们为了对付自己而伤害青青! “那人是谁?!” 沈星长目中流露出悲哀的神色,看着这个人间无用,清清楚楚地说道:“他姓何。” 叶云生气得浑身发抖,“襄阳对这略卖主事,便是何家?” 沈星长修长的手指摸着飞刀的刀背,反问道:“这是第二个问题?” “没错,你告诉我,让我死而无憾。” “好,我说与你听,正是何家!” 沈星长不在远处,两人相距不过八丈,飞刀方一出手,就在叶云生面前。 叶云生出剑削开飞刀,连退数步,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说道:“你来得也太慢了!” 身后之人说道:“我跑的腿都要断了,你还怪我!” 这人在叶云生身后,一个侧身,挥出长刀,将飞刀挡下。 “俺的娘哟!”他一个错身,差点跌倒,“如此厉害的飞刀!什么来头?” 叶云生退后,他跃前,正好照了个面。 满头大汗,一身泥泞加草叶的崔胜,很是豪爽地对叶云生笑着。 他来到叶云生身前,叶云生向前一扑,他一个弯身,正好将之负在背上。 “老兄,终于能把欠你的性命,还给你了!” “先逃出去再说。老弟!” 第二百二十三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得意坊尚未入夜,就已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靠在廊下的崔胜望着远处,见担酒持盘之人络绎不绝,不由得问道:“这是在庆祝什么呢?” 水意轩轩主姜南陪他站在一旁,说道:“有人成亲摆酒,祝人生大喜之事。” 崔胜诧异地道:“在此地摆酒?” 姜南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说道:“江湖浪子,无根浮萍,何处是家?自是找一处阔绰的地方请朋友喝酒。” 他看向崔胜,问道:“你成亲了吗?” “没有。” “成亲的时候,会在哪里摆酒?” “这个……倒是从来未曾想过。”崔胜眼中出现了一丝茫然,可随之就被风吹散了,他笑了起来。“大概也是这样的地方吧。” 崔胜摸了摸肚子,对姜南道:“不如我们也去讨一碗酒喝?” 姜南笑道:“还是不要了。你若是饿了,我让门下去叫一桌酒肉来。” 就在两人周围,水意轩八人持剑而立。 崔胜心里虽然焦急,但被姜南强留于此,武艺不如人家,只能冷静地寻找跑走的机会。 他与姜南进到屋中,很快酒肉就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 “轩主这做派,大气从容,崔胜佩服。” “当不得崔兄弟如此夸奖,请。” 两人一边吃喝,一边闲聊着江湖上的传闻,便如刚认识的朋友一般,气氛融洽。 酒足饭饱,天已全黑,月孤冷寂寥,抵不住得意坊中的热火朝天,闹腾喧嚣。 那边喜庆的多是江湖中人,呼喝邀酒,比武耍闹,叫一些附近的孤单之人瞧了不免羡慕。 崔胜从桌边站起来,“我去方便则个。” 姜南将酒杯送到嘴边,笑着说道:“只是消消肚肠当然无妨。勿怪姜某啰嗦,我那些门下就在附近。” “晓得晓得。”崔胜走出屋子,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上站着一名水意轩的剑客,正望着他。 走到屋后,走入小径,边上又是一名剑客。 “你们吃过了吗?”崔胜好奇地问。 “吃了。”对方简简单单地回答。 后边有一间宽敞的更衣室,其实就是茅房,不过有吊杆,有火炉,有水盆与皂角,很是奢侈。 更衣室就建在围墙边,他正要走进去的时候,又抬起头,原来围墙上坐着一名剑客,正看过来,目光就跟着他一路进到里面。 崔胜将外衣脱下来,放在吊杆悬挂的篮子里,然后来到坑板上,脱了裤子。 强走是能走的,不过姜南追上来了怎么办?又打不过对方。 想了会儿,还是没有一点办法,他又穿上外衣,从水盆里打出水来,洗了洗手。他低头间,看到了墙角上的一个洞。 被野狗挖出来的,一个狗洞。 过了许久,坐在围墙上的剑客对着小径边上的同门吹了一记口哨,对方凑近过来,入到更衣室,打转一圈不见人影,大吃一惊,跑了出来。 只片刻工夫,姜南就已出现在其中。 “弟子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是如何跑出去的?” 姜南看着贴在围墙这边的狗洞,默然不语。 身边数人顿时恍然大悟。 其中一人说道:“这人连狗洞都钻,实为无耻鄙陋之人,枉费轩主对他多有抬举。” “你又懂得什么?”姜南叹息着说道,“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你看他钻的是狗洞,我看他钻的却是心中的道义。” 从狗洞钻出围墙,一路跑到襄阳城外的崔胜,硬抢了一匹马。当时坐在马上缓缓而行的,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商贾,背着包袱,也不知是要去送货,还是归家。 正好好的,就被崔胜从马上提了下来,只见这江湖汉子伸手在囊中摸了一摸,然后面色僵硬地驾马远去。商贾也不敢骂,更不敢追,俗世中人与江湖人有什么好争的…… 崔胜原本想着,十分潇洒地丢出一把银子,算是偿了马钱。可是一摸口袋,才发现钱都用完了——这一路吃住行,花销可不少。 奇怪,为什么花钱的都是我? 一路赶到隆中,抹黑寻到了惜花岗,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见着。 他站在篝火熄灭残留的一摊旁边,有些郁闷,正巧目光移动中,看到了地上有两个字,像是被人用硬物留下的。 “向北”。 ………… “你碰上子龙了吗?” “我先撞见的‘花斑虎’与‘铁鞭子’,后来跟他们回到惜花岗等,说是你有了安排,崔子龙会带着兔舍里的女子逃向这里。” “是许丰和沈孝吧?” “咳,名字太难记了,还是名号简单些。” “子龙他们坐上船了?” “就在渡口租了两艘船,现在应该到襄阳了吧。” “你该跟他们一起走的。” “我要是也走了,你不得死在这里!” “那也不一定。” “行,要么你自己下来跑,我都要累坏了。” “别别……老弟,再辛苦一下,到庙里休息。” “后面这人是谁,轻功如此高明,看样子我可甩不开他。” “只要到了庙里,就能对付他。” 叶云生在崔胜背上,挥剑挡下一记飞刀。 他背上插着两把飞刀,却是之前没有挡下,被射中的。 “我还寻思着,回来与你一同出个风头,当一当小娘子眼中的盖世英雄,好啊,谁知道一回来,就陪着你逃命!” “咦,你不是也帮着子龙一同送她们,怎么都没有感谢你?” “这些女人,都感谢子龙去了。” “不会啊。你比他帅多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啊。真个奇怪……什么世道!” 江南沈家本以提纵术闻名江湖,轻功如何会弱?崔胜又是背着叶云生,自然无法甩脱。可沈星长并不越前阻拦,在后边连发飞刀,奔行跳跃之中,飞刀依旧威势惊人。 又是一记飞刀被叶云生挡掉,沈星长终于失去了耐心,几个纵跃就来到崔胜身旁,与他并行向前奔走,相距不过三丈。 崔胜负着叶云生,侧面飞来的飞刀不好抵挡,正头疼的时候,几人来到一处山坡,沈星长飞刀出手,从坡上跃下来一名女子,将柳叶飞刀砍飞出去。 这女子在崔胜与沈星长两者之间,一边奔行,一边连挡三记飞刀,终是吃不住飞刀上的内劲,吐出一口血,留在了原地。 这时已经翻过山坡,进到一片林中,原本三人一同前行,她一掉队,两人之间又是空了出来。 眼看对方飞刀又要出手,忽然从林中射出数枚银针,沈星长身子一顿,让过飞针,再又发力追赶。未及追出多少,边上又是一只蝴蝶镖打来,顿时惹得他怒道:“班门弄斧,吃我一刀!” 话音方落,手里的柳叶飞刀就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先是劈开蝴蝶镖,再沿着路径入到远处林中,只听女子的惨叫声响起,已是中刀了。 这一前一后两个女子,正是之前跑走的穆芳青与浅浅。 两人在此地稍稍歇息之后,便打算接应叶云生。 穆芳青身上内功未曾恢复,挡下三刀,已是伤了经脉。 她担心浅浅安危,勉强跑到了林子里,看见浅浅扶着树木,身上并无飞刀。 “伤着了?” “腿上被飞刀刮了一下。” 去了一两肉,留了一条大口子。穆芳青知道这年轻的女子并无高深的内力,伤口若不处理,后果不堪设想。赶紧撕了一条长布,给她包扎。 两个女人俱被沈星长所伤,耽搁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追了上去。 “林中的大概是浅浅吧?” “嗯。” “之前那女人是谁?” “咳咳……”叶云生正想回答,却是咳了几口血出来。 “老兄,你说你,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运气不好,因为一个绝世美人。” 崔胜胸口里面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宛如要把肺部都烧干了。可听着叶云生似玩笑似调侃的言语,也轻松地说道:“绝世美人……方才那个?能有多美?” 他撇头看了一眼,沈星长远远地追在身后。 一把飞刀在他将目光放在前路的时候,飞了出来,叶云生这回又没有挡住,剑被飞刀撞开,射在了背上。 “嘿嘿,有多美?美人美人,个中滋味,怎能与外人说……嘿嘿。”血从叶云生咧开的嘴角流出来,滴在崔胜的肩上。 崔胜也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风猛地呼啸起来,他不在乎经脉中的气息凝滞,豁出命来加速——就算经脉毁了,往后余生当个废人——那又如何? “到庙里就行了吧?” “没错!老弟,全靠你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江宁府,宁家祖宅,单独的一处院子里,叶云生在屋中将头发盘成道髻,然后拿了一根简简单单的木簪插住。他对着镜子端详了一阵,露出迷人的微笑,与镜中的自己说道:“风流倜傥,不外如是。” 他走到院子里,舞了一趟剑,正寻思着找瑶月姐去莫愁湖游玩,就见小四跑了进来。 “二爷回来了,给老祖宗带了高丽参茶,特意让小人喊叶大哥去品尝一番。” “二叔也真是厉害,连高丽都去过了。” 说话间他便跟着小四,一路穿过长廊,经过中院,来到后廊的一个别院。即便是家里,守卫也是极多的,光是院子墙边就站了二十余人。 尚未进到院中,就能闻着一股沁心别致的花香。老祖宗极爱栽花,听闻院中有许多花都是在她尚未嫁入宁家的时候,就已养着的。 她坐在一处亭子里,这亭子建在院中一角,周围俱是花草。 除了一名正在点茶的女子陪着老祖宗,别无他人。 小四将他带到,对着老祖宗行了一礼。 “行了,你去忙吧。”老祖宗的声音不轻不重,温和平静,对小四说了一句,便看着叶云生拿起茶碗品尝。 高丽参茶从前不曾尝过,叶云生喝了一杯,稍稍过了会儿,才点点头说道:“清香古远,苦淡而清楚,回甘短了一些,但也明明白白。击沸的花色极好,可惜点的劲儿还是少了,鲜味不足。” 老祖宗笑了一笑,不与他讨论,因为他这人有时候小孩子脾气,爱较真。老祖宗就让着他,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她一头雪白的长发,稍稍稀疏了,盘在脑后,瞧着很是精神。面容枯瘦、衰老,已无法看出年轻时候的模样,但皮肤白里透红,显得慈祥和蔼。 “二叔呢?” “刚刚被我唠叨了几句,就跑了,估计又是哪一处酒坊,潇洒快活去了。” “二叔逍遥自在,可真让我羡慕。” “有追求的洒脱,才是真逍遥。” 他不好接这话,就傻笑了一下,又喝了一杯茶。 老人家心里有烦恼,他逗了两个闷子,笑倒是在笑,可明显心里还念着二叔不听话跑走的事情。 他看了眼亭外的一株海棠,没话找话。 “老祖宗,有一件事,阿生想请教您。” “嗯,你说来,老婆子我听听。” “老祖宗,您知道我这冲动的性子,最爱惹是生非,若是有一天我与宁家的人起了冲突,该如何是好?” “你既然问我,便一定是担心起了大冲突,事关生死。” 其实不过是随口问的,但被老祖宗这么一说,倒真的在心里转了转,有些担心起来。 “没错。”他应道。 “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你卖老婆子一个面子,先求个饶。” 叶云生挠了挠头,应了下来,过了会儿,把一张无辜的脸伸到老祖宗面前,又问道,“若是我求饶了,对方还不放过我呢?” 老祖宗笑眯眯地说,“那就杀了他。” “杀了?” “废话,你死我活的情况,你还让人家?世间还有什么事能比生死更大?” 老祖宗慈霭地伸出手摸了摸叶云生年轻俊朗的脸庞,说,“到了那个时候,就不要想什么宁家,老祖宗,宁大叔,红豆,瑶月……你唯一要想的,就是怎么保住性命,杀死对方。” ………… “嘭!” 本就残破脆弱的庙门被崔胜一头撞倒在地上,他背着叶云生,脚步不稳,冲势依旧,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殿中。 叶云生飞快地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就地一滚,向着身后挥剑。 沈星长已追到殿中,见他软绵绵地一剑挥将过来,冷笑一声,持着柳叶飞刀就砍过去,要震落他的长剑。 只见剑光忽然掠低,从他刀下穿过,他马上垂腕调转刀身,向下刺。 长剑晃了一个半圈,却是已到了他的咽喉附近,不得已,沈星长唯有依靠身法横移,让过剑锋,再贴近过去挥刀。 柳叶飞刀毕竟短小,不凑近了,根本就伤不到叶云生。 可他却无法再向前,因为叶云生手中长剑横斩过来,他一挡又是挡了个空,被他晃着剑身,刺向小腹。 尽管叶云生剑上无力,剑速也不快,可招招精准,每一次变招都能逼得他跟着长剑变招,却都阻拦不住,最后唯有靠着身法来躲闪。 一来二去,他竟被逼到了文殊菩萨座前,活动的空间几乎被限制住了。 两人斗了百多招,可沈星长连叶云生的长剑都碰不着,心中已是惊骇不已。 “你这是什么剑法?” “至圣剑法。” 沈星长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先前账房被叶云生逼住,并断了叆叇的,就是这一套剑法! 一模一样的感觉也出现在了他的心头。 对面叶云生手中的长剑,每一招,都轻到了极处,任他如何努力,这柄长剑好似一条游鱼,悠哉悠哉地在水中嬉戏,就是挨不着。 “引到我这庙殿之内,想困死我?”沈星长惊怒交加,一方面叶云生重伤在身,内力全无,他居然被逼到只有闪躲的地步;另一方面在这种绝境之中,对方都不肯放弃还冷静地寻求反击的机会,这份心性委实小觑不得! 他转眼看向周围,想从窗子出去,怕是要挨一记叶云生的剑,他不敢尝试。至于殿门,崔胜早就关了门,站在前边,也不帮手,只守在那儿。 他一边狼狈地抵挡,在叶云生数次变招之后,闪躲长剑,一边寻着空隙,飞出手中的柳叶飞刀。 飞刀并未射向叶云生,两者近身搏斗,飞刀若是向着叶云生,必会被他让开。所以他发出的飞刀,都飞向了崔胜。 崔胜不肯退让,生怕让开飞刀,被他夺门逃了出去,这一番辛苦便功亏一篑。 叶云生侧面背对崔胜,不用转脸去看,也知道小兄弟抵挡的十分艰难,可没有办法,如果让沈星长跑出这座文殊殿,怕是两人都要死在其中了。 “若是我没有伤势在身,如此窄小的空间里,败你,最多十招便够了。” 沈星长尚未开口,崔胜就已不乐意地嚷嚷道:“我说,那个绝世美女,到底有多美?” 叶云生剑势正展开,不敢回头,嘴里却道:“兰英神女穆芳青,听说过没有?” 崔胜一愣,“这不是我年幼时便已成名江湖的人物吗?” 叶云生又是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把个崔胜气地直喊“鸟货”! “我怎么是鸟货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弟,回头让你见过神女,你一定会夸我。” “我还夸你?命都要丢在这里了,你说这么好的身手,还被伤到这种地步,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要不然咱们兄弟俩打个赌,回头你若是觉得我做的对了,你请我在襄阳喝顿大酒。” “大酒是什么酒?” “喝到我做了神仙的酒。” “俺的娘哟!我身上的银子都没了,怎么请你喝!” “没事,先欠着,我借你酒钱,回头你记得还我便成!” 奈落穿过沈星长挥舞出的一片刀影,在他腿上刺入,又拔出。 沈星长背后贴着文殊菩萨的石像,满头冷汗,呆呆地看了眼腿上的血洞。 还是没有躲过去。 他知道,继续呆在庙中,只有死路一条。 叶云生使了一通“至圣剑法”,居然在这门千年传承的道家镇派剑法的运用中,稍稍理顺了体内的一些经脉。 “上清派至圣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沈星长的目光越过叶云生,见到守住殿门的崔胜,不由得一怔。 叶云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道:“老弟,没事吧?” “这家伙都成了一只老鳖,我能有什么事情?不过你能不能快点,我受了几刀,可挨不住这般流血的速度。” 叶云生目光中的寒意一如手中的奈落。 “沈兄,只需你应承我,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让你出了此庙,你就立即赶回江南。” 沈星长傲然一笑,用手中的柳叶飞刀点了点叶云生,说道:“你我之间,至死方休!”言毕,他忽地拔身而起,向着一侧的木窗跃去。 叶云生拉出剑影,根本就没有斩向他所站的位置,而是追了一步,极大的剑圈,从前面自下而上的撩到了头顶。 宛如一道弯月。 第二百二十五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将奈落还入鞘中,剑在腰间,他按着剑把,稍稍地平缓了气血。经过百多招的至圣剑法,他体内杂乱的气息,又再泾渭分明,明光照神守重新包围住了冥河紫气。 总算是将伤势稳定住了,现在只需一点时间,不说恢复到完好如初,至少能有七成功力。 一个念头出现在心间,微微地诧异——小兄弟怎么突然如此沉默? 他转过身,看向崔胜。 这人倚在殿门上,面色沉静,目光迟缓,手里的钢刀拄在身前,刀尖顶着地,也顶住了他本要前倾的身子。 血早已染红了崔胜的衣裳,他一身黑衣,此刻显得又红又黑,深沉得叫人害怕。 他的胸前插了两把飞刀,一把插在肺叶上,一把插在心窝下面,所幸让过了心脉。腹部也插了一把,估计刺穿了肠子。左手的小臂上插了两把,一看便只是无法抵挡的时候,伸臂用血肉来阻挡。最后一把插在大腿上,正好在伏兔穴边上。 在他身边的殿门上,一共插了七把飞刀,是被挡开,穿过木门留在上面的。 叶云生呼出一口气,提起来的心缓缓地放下……尽管这些伤处看着很严重,但没有一处是要害。只需要平稳气血,用内息将伤处包裹起来,再将飞刀拔去。有内息包裹着里面的伤口,就如肠子,即便断了,只要没有大量出血,就能重新接回去。 他将体内的一半明光照神守调用出来,运转内息,哪怕为此使得冥河紫气又再闹腾,撕裂着经脉。 “不用……”崔胜喃喃地说道。 “老弟,你且安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走到崔胜身前,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纯正的明光照神守缓缓进入到了他的体内,沿着经脉游走,将伤口一一处理。“要不是你守住殿门,让这厮跑不出去,我也赢不了他。老弟,我们赢了,别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事,用这身伤换里面那家伙的性命,划算。他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 叶云生一边说话,一边已将插在他肺叶上的飞刀拔了出来,由于内力包裹住了伤处,竟没有一滴血喷溅出来。 很快心窝下面的飞刀,也拔了出来。 叶云生毕竟有丰富的江湖经验,曾也是常常与人厮杀的主,看这些伤处就能想到方才崔胜抵挡的有多么艰难。 飞刀刺入身体的部位,大部分都经过了小小的移动,避让开了致命之处。他不是躲不开,而是因为前一手挡下飞刀,在内力震荡中,身手迟滞,导致了后招跟不上,又躲闪得不完全,无奈中刀。 其实,只要在承受飞刀上的内劲的同时,借力后退,便能保持身手灵活,方才崔胜硬吃沈星长的飞刀,连续几刀之后,估计手脚都麻木了,内息也运转不畅,所以才会中了如此多刀。 只要他退出殿外…… 叶云生换了一口气息,徐徐地拔掉崔胜腹部上的飞刀。 三处伤处,皆都用内力裹住,他体内的气息不稳。经脉撕裂的酸疼渐渐的麻木起来。 手臂上的两刀即便不用内力也没有关系,皆在肌肉上,没有伤到经脉,更是避开了血管。 可他还是用内力裹住伤口,连续将两把飞刀都拔了下来。 随着两团内息留在伤处,他喷了一口血出来。 他用袖子抹去嘴边的血水,与鼻子下面的血沫子,惨然一笑。 话是已经说不出来了。 沉默中,他的手握住了最后一把飞刀。 这柄柳叶飞刀留在崔胜的腿上,就在伏兔穴边上,稍稍地挨了一点边。 可即便就是整个刀身都刺入到穴位里面,只要治愈的及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当叶云生正要拔出飞刀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包裹在伤口上的明光照神守,一下子就崩溃了。好似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在里面将他的内力排斥开去。 叶云生面色一变,惊疑不定地看向崔胜。 崔胜也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不甘心。 叶云生又渡气到这处伤口,方才包裹上去,就被撕碎了。 他深吸一口气息,再一次尝试,结果仍是如此。 这回他明白了过来。 也确定了。 一般这种现象,大概只有几种情况。 像是沈星长那种腹部被他整个划开,创伤面过大,即便是超凡脱俗的内力修为也不可能包裹住伤处,内力覆盖上去,就会被出血给冲毁。 但这种情况显而易见;又或者是最严重的走火入魔,内功修出了岔子,气血相冲,经脉里面的内息肆虐狂涌,任谁渡气进去,都会被搅碎在群魔乱舞的气血之中。 受伤也会激起走火入魔,可是出现的几率极低,几乎难以遇到。 最常见的,便是受伤的伤处,正好是运功之中气血行走的节点,这个点,有个通俗易通的叫法——“罩门”。 叶云生对走石帮的“起石心法”不算陌生,回忆了片刻,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有那么一个运功路线,是经过了伏兔穴的。 沉默中,他松开握住刀柄的手,扶着崔胜坐倒在地上,双掌按住他的背,将内息渡入进去。 不同与之前的包裹伤口,这次还带着梳理的目的。他仍然不愿放弃。 这股内息进入体内,在崔胜经脉中推行气血,马上就让他精神一振。 “不用麻烦了。老兄。”他缓了缓,喘息着,慢慢地说道:“我这个伏兔穴上的罩门,是早年学‘起石心法’时留下的,当时性子跳脱,耐不住寂寞,不愿好好打磨内力。一次未及收功,就跳起来,行功在伏兔穴上,留了一个阻碍,后来每次运气过此穴,都会慢上一些。” “勿要多言,沉下心来,只要我能推气血过去……” “不可能了。”崔胜打断了他的言语,“你一身伤势,还如此运功,会将经脉毁掉的。” 在崔胜腿上的这个伏兔穴,也就是罩门上面,因为行功被阻,激起了如同走火入魔般的气血逆行。先前崔胜的内力就已被搅碎,随着这股气血反噬上来,经过的脉络尽数崩裂。 他的一条腿变成了紫红色,裤腿已被撑裂,比平常足足肿了一圈。 很快,另一条腿也是同样的遭遇。 坐是坐不住了,他两条腿前伸,整个身子向后靠,被叶云生双掌撑着。 这股逆行的气血到他腹部,正好与叶云生推过来的气血撞上。 叶云生很快就稳不住了,随后崔胜的腹部也涨了起来,血从他的口鼻之中不断地呕出来。 “老兄,那个女人……到底有多美?”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 叶云生向殿外看了一眼,猛吸一口气,说道:“你自己抬眼去看。” ——穆芳青正走到庙中,浅浅一瘸一拐地跟在后边。 她穿了一身艳红的凤裙,风华绝代。 “难怪,你,你这个,鸟货……” 叶云生忍不住淌下来泪,他撑不住了,内力推着的气血,被逆行的气血顶到了心窝下边。 那处被飞刀刺入的伤口,崩裂开来,飙出黑紫色的血。 第二百二十六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惜花岗下边的谷地,叶云生艰难地背着崔胜的尸身,一步一步向惜花岗上走去。 午后的阳光将他与崔胜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他们的身后,就像要阻止他将崔胜背上去。 身上的伤口早已裂开,血沿着衣衫,慢慢地流到脚底。 一步。 一个血红的脚印。 恰恰就在不久之前,崔胜也是同样地背着他。 浅浅跟在他的身后,稍稍有些远。她好似不敢靠近,怕踩住了影子,踩住了叶云生。 独留穆芳青在荒庙中打坐调息,丝毫不介意沈星长的尸体就在身旁。 叶云生来到了惜花岗上,身前便是数之不尽的菊花。 他弯下腰,将崔胜放落在地上,然后拿着崔胜的刀,开始刨土。 “叶云生,让我来帮你。”浅浅走上来说着。 “如果你可以帮我救回他的性命,即便是要我跪下来求你,我都不会有半点犹豫。”他轻轻地说,眼中是深深的痛惜,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我现在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浅浅无奈地退了开去,默默地站着,看他挖出了一个大坑,将崔胜埋入其中。 叶云生用崔胜的刀,削了一块木牌,刻上字,插在地上,再将刀摆在一旁。 菊花在阳光下灿烂且温暖。 ——“江湖浪子崔胜之墓”。 叶云生站在一边,神色却是无比落寞。 如果崔胜还活着,两人就能回到襄阳,再痛快痛快地喝一场酒。 “江湖中人,最怕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厮杀之后的生死永别。” 他喃喃地说,尽管浅浅也在身边,可他说话的对象却已被他深埋在地底。 酒葫芦只有几滴酒了,洒在泥土中,连一丝酒香都散逸不出。 叶云生又沉默地站了会儿,淡淡地说道:“老弟,我先走了,还有些事没有做完。不用担心,江湖中那么多的孤魂野鬼,总有意气相投的会来找你,况且,我们终有一天会再相聚。” 下山坡的时候,他已经走不动了,全赖浅浅扶着,一路回到荒庙。 穆芳青听到动静,收了功,出来与浅浅一起将他扶进殿内。 在两人的帮助下,他盘腿坐好,手捧丹田,开始运功疗伤。 这一番打坐,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 体内被账房打入的“冥河紫气”尽数化去,经脉中的伤势也好了大半,至于身上被飞刀所伤的地方则已束口结疤。 唯虑气血所耗过巨,身子虚乏,一身功力没有十天半月,难以恢复。 他方一收功,就闻到了一股草药的香气。 也不知这一晚如何过去的,只见穆芳青正坐在一旁,燃着火,架着石锅,一双略带喜色的眼眸飘过来,注视着他。 他无声地冲着神女点了点头,然后见着了她放松下来的笑容。 过了会儿,浅浅从外边走进来,见他在慢慢地活动身子,梳理气血,笑着说道:“我和穆姐姐忙活了一晚,采了许多补气的草药,待会儿煎好了,你吃了肯定能好许多。” 叶云生也不说谢,只对浅浅说道:“现在最紧要的事情不是吃药。” “那是什么?”浅浅好奇地问道。 “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帮我把这人给葬了。”叶云生指了指沈星长的尸体。 “我不去,让他烂掉!”浅浅撇着嘴,没好气地说道。 叶云生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 “多少银子的?”浅浅侧过脸,不去看他手中的银票。 “五百。” “哼,不要!” “好。”叶云生说了一个字,就要将银票再塞回去。 “等等!”浅浅飞快地蹿过去,将银票抢了过来。“我是看你伤势未好,不然这么些银子,哪个稀罕?” 瞧着她,穆芳青也忍不住捂着嘴直笑。 待浅浅十分不耐却又细致地为沈星长堆出了一个半圆的土包,叶云生已喝完了药汤,与穆芳青双掌相对,打坐疗伤,如此一个时辰之后,三人出发去往襄阳。 “我们到底是去找崔子龙呢,还是去寻得意坊的麻烦?”浅浅舔着又嫩又红的嘴唇问叶云生。 “只是到襄阳养伤罢了,死里逃生,总得让我缓一缓……怎么,想对得意坊来个劫富济财?” “劫富济财是什么意思?” 叶云生斜着眼,瞧着刚刚充实了五百两银子荷包的浅浅,认认真真地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 他这句话直接换来了浅浅的一阵无语。 三人走出了隆中,才在官道上遇到了一辆马车,花了些银子,坐车一路回到了襄阳。 ………… 三只手掌大小雪白的小兔子就搁在蒸笼里边,老头望了眼堡寨的方向,距离稍远,根本无法看清,可他看的极为专注。良久,或许是想到了竹儿天真烂漫的笑容,他的神情舒缓下来,悠悠然然地坐在椅子上,等着竹儿的到来。 可这一天注定会让他失望,即便黄昏之后,天色暗沉,他也没有等来可爱的竹儿。 他在即将从远山外沉落的夕阳的余辉中,有些茫然地抓了抓脑门。 老头的头发本就散乱,再经风一吹,稀疏的白发扭动了起来。有一边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脸庞,那上面满是皱纹,瞧着,落魄凄凉极了。 当黑夜降临,他眨了眨眼,终于不再向堡寨的方向眺望,而是走入到柴房里。 将几块木柴丢进了土灶,费了好半天劲儿才点起了火,然后往锅里倒了些水,煮了一碗面。 这碗面是真正的清汤寡水,什么添头都没有,他捧着刚出锅的热汤面,呆呆地靠在窗框上,将面吃了,汤也全喝了。 随手抹了下碗,他看了眼蒸笼,手放在上面却迟迟没有掀开,最后他放下手,走回到屋子里,躺在了床上。 第二天清晨的光照出现在窗子上,他就下了床,将搁在床边的木棍提在手里,支开了窗子。 闻着外面吹进来的晨风,尽管未有笑颜,但舒展开来的皱纹,也算是稍有开怀。 可是到了午时,太阳垂在头顶,他的两条粗直的眉毛就皱了起来。 伴了十多年的酒葫芦不知被哪个小贼给顺了去,昨日没有酒葫芦,他一天都不肯喝酒,今天却忍不住了,迟迟等不到竹儿,心里焦躁起来,只管走到柴房里的酒缸边上,拿了只水瓢,舀酒来喝。 一瓢。 两瓢。 小半个时辰,半缸子酒都进了肚里,他舒服地吁了口气,丢了水瓢,走到院子里,将支着窗子的棍子取下来,当成拐杖一般,慢慢地向着堡寨走去。 看着堡寨大开的寨门,里面杂物凌乱地丢弃,死尸都散发着阵阵恶臭…… 老头那阅尽人间沧桑变化的双眼,冷淡、漠然、麻木…… 他慢慢地从死尸堆中走过,地上散乱的暗器,长箭,都不及收拾,得到账房死去的消息之后,下人们搬空了堡寨。 至于三姐与夫人的尸体,反倒无人去管,被置放在两副上好的棺材中,就停在了一处空地。 堡寨中建筑不似平常人家,老头找了好一会,才看到了那两副棺材。 推开一副盖板,往里一瞧,是一位妇人。 他沉默地站在边上,看向另一副棺材。 这一站,就站了一个时辰。 盖板斜斜地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的目光落在棺材中,不禁流露出哀伤的神色。 这哀伤很快就变成了悲痛与不舍。 他伸手拍了拍曹银竹的小脸,唤了一声:“竹儿,好竹儿?” 然后他就站不住了,缓缓地扶着棺材,坐在了地上。 一直等到夕阳的光辉扑面而来,就像是前方燃起了一堆巨大无比的篝火。他重新站起来,将冰冷的,软绵绵的竹儿抱了出来。 他仔细地查看了竹儿身上所有的伤口,又查看了曹氏身上的……随后将棺材合上,找来了一条麻绳,将两副棺材绑住,提着绳头,就像牵着狗儿似的,将两副棺材一路拖回到自家院子。 他从屋子里拿了一把破旧的花草锄头,在院子一边挖了两个大坑,将竹儿与她的娘亲放入坑中。 这个老头,终于淌下了泪水。 直到夜色深沉,都不舍得将土掩盖上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斜风细雨归襄阳(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马车在襄阳城门前就停下了。 叶云生跳下车,伸手做扶,被穆芳青笑着拍开,后者与浅浅手牵着下了车。 襄阳城西一处陋巷,大门缺了一半,被推倒在地上,还让许多人踩踏而过,碎裂了开来。 破屋中坐着三人,一名年轻的假小子,正是宇文清河,陪着她的是两名乞丐,三人俱是愁眉不展,听得院外的动静,惊慌不定地举着兵器守住屋门。 叶云生推门而入,见了三人的模样,先是想笑,可随后心里一沉,问道:“出了何事?” 两名乞丐虽不曾与他相识,但见了他一身红衣,腰悬黑剑,头戴白玉莲花冠,顿知来者何人。 “见过叶先生!” ——这位可是帮主大人的哥哥,没有他,帮主大人在当年指不定就叫某个蛮横不讲理的疯汉给打杀了。 “叶先生!”这是宇文清河喊的,正将手里的短剑收入剑鞘,脸上红红的,甚是羞愧。 桌上摆满了酒肉,可三人连筷子都没有动过。 叶云生摘下腰上的大酒葫芦,再掏出二两银子,给其中一名乞丐,“小兄弟,帮忙去打些酒来。” 这人抱着酒葫芦跑了出去。 另一名乞丐抱拳对他说道:“小人五斗,襄阳‘吃肉堂’‘分粮’,咱们堂主早上被人抓走了,一起的还有崔子龙、许丰、沈孝三位哥哥!” “为何带走他们四人却把你们留了下来?来的是什么人?” “当时大家刚刚将那些娘子送出城外,城里的弟兄几乎全都上路了。我们几人一起回到此地。堂主认为大功告成,打算庆祝一番,便让我和‘抬酒’还有宇文妹子去买些酒肉来吃。” 宇文清河接了五斗的话说下去:“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在街口见到他们将老秀才、崔大哥,许丰、沈孝两位前辈绑着带走。那些人大摇大摆毫不遮掩,我们在后面一路跟着,亲眼看见他们走入得意坊。吃肉堂的人都出城护送,我们找不到帮手,只能先回来。” 五斗一脸崇敬地看着叶云生,说道:“叶先生既然来了,定可以将得意坊里的那些歹人打个屁滚尿流!” 叶云生招呼穆芳青与浅浅一起坐下,拿了筷子点点桌面,说道:“来,先把肚子填饱了。咱们边吃边说。” 浅浅挑了一块浇满油水酱汁的蒸鸡塞进嘴里,满足地呻吟了一声,说道:“得意坊这些人,肯定发现了你们将那些救出来的女子送走,所以才找上门来。” 穆芳青多年隐退,不参与江湖中事,本不想多言,可是许丰沈孝两位兄弟是因为她才被人捉去,如何能不管? 她问道:“对方来了多少人?” 不说老秀才武艺如何,崔子龙、许丰、沈孝三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本领,被人活活捉走,对方要么人多势众,要么武艺超凡。 五斗说道:“百多个人,带头的一个中年男子,年过半百,极有威势。不过小人见闻鄙陋,不识得此人。” “无妨,终究能够见着。”叶云生给穆芳青夹了一筷子炒肉丝,被浅浅偷偷且小意地瞪了一眼。 他笑着又给她也夹了菜,这才见她低眉浅笑,关心地说道:“你和穆姐姐伤势未愈,身手不如平时,若是现在贸贸然地去闯得意坊,怕是讨不了好。” 穆芳青平静地替叶云生说道:“虽然不知对方是些什么人,但听你们之前的故事,在这襄阳,必是根基深远,呼风唤雨之辈。我们躲在此地,他们就找不着了吗?” 在她说话的时候,叶云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时极为自然地转头问五斗,“堂主都被人家捉去了,我想你已经传信去往江宁府。” “叶先生说的极是,小人早已发信,想来帮主收到信后,定会亲自带人前来。这伙人也未免太大胆,敢对我们不死帮下手!” 叶云生神色有些郁郁寡欢,心里对得意坊背后的势力有所猜测,又想到此次江湖之行皆在何碎算中,极为不顺,到了最后若是要老云来收尾,也太没面子了。 浅浅吃饱了,对五斗说道:“你说的那个,‘分粮’,‘抬酒’是什么意思?” 五斗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都是堂主想出来的,就像别家堂里的长老,也就是个称号。” 浅浅兴致勃勃地问道:“那除了‘分粮’、‘抬酒’,还有别的吗?” 五斗说道:“还有‘划肉’,‘浸菜’。” “哈……”浅浅笑了起来。 叶云生与穆芳青却笑不出来。 宇文清河一直沉默不语,心里觉得惭愧,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叶云生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说道:“走吧,去得意坊见识见识,到底是些什么人。江湖中敢对不死帮下手的势力,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呢!” 五斗劝道:“不如等咱们帮主来了,叶大哥再做计较?” 叶云生笑道:“云五靖那厮这半年里都与小爽混在一块,你们帮主来了,那厮必定也会同来……这里的事情,却是不好让他插手。” 五斗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也不便再问,只道:“让小人跟随叶先生左右,也好多个马前卒。” 叶云生又拒绝了,“此间事,在我解决之前,你们不死帮不要再管了,老秀才不会有事,对方只是逼我去得意坊,不会对他如何……也只有傻子才会想与不死帮开战。你且放宽心,等着他回来便是。” 自家堂主都被人捉走了,叶云生却偏偏叫他不要去,更说不死帮不要再管这件事,让五斗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其中究竟。但叶云生身份特殊,他一时间唯有答应下来,盼着帮主尽快前来。 看着叶云生与三女走出破屋,也不知为何,五斗竟有一种感觉,好似叶先生并不是在保护他和自家堂主,反而像是不愿不死帮与襄阳这伙人拼斗起来。 ………… 隆中的谷地,深藏兔舍的堡寨,又迎来了一批江湖中人。 “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银子来!”叫喊的人是个独眼的中年汉子,三十余名手下分散在堡寨中各处走动翻找。 身后一人对他说道:“二弟,且耐心一些。” 这人比前面独眼之人稍长几岁,披散着灰白的长发,身材魁梧,紫色玄衣,上身缠绕着银白色的锁链。 正是勾魂夺命颜宗甫与独眼花郎曾辉。 血玉门门主张霖从兔舍中走了出来,里面的女子早已被崔子龙施计救走,张霖不无失望地说道:“都毁了,想不到人间无用真有如此可怖,连账房与这座多年经营的盘蛇大阵都抵挡不住!” 颜宗甫冷冷地说道:“只怪襄阳那位太过高枕无忧,若是他愿意全力出手,在这襄阳附近,叶云生哪里有动手的机会?” 曾辉怒道:“那家伙根本就不在乎兔舍,银子多了少了,他真的会计较吗?” 张霖按着他激动的要跳起来的身子,说道:“人家权势滔天,咱们得罪不起,还是少说两句吧。” 几人又等了半天,一众手下俱都回来复命,很显然,银子找不着了。 颜宗甫心里不服气,更多的是心痛,“这处兔舍可是我们几家一起喂养出来的,出去的女子,分润下来的银子,咱们血玉门占了两成,这半年积累下来的银子,就这么没了?灵通子那儿半年的供奉,却是要我等如何交差?” 张霖眼角直跳,咬牙切齿地说道:“说不得,只有去找人间无用拼命了,银子必然被他藏了起来!” 曾辉想到那晚自家四人被叶云生一人一剑杀的无一丝还手之力,心生绝望,低沉着嗓音说道:“那,那不是去送死吗?” 颜宗甫苦笑道:“可不是。但若是交不出银子,你说灵通子会放过我们吗?” 三人与老君庙的灵通子打了多年的交道,自是十分了解其人,深知若是如此,灵通子必会除去他们三人,再扶植一些门中的新人,继续为他敛财。 张霖摇头说道:“也不必如此悲观,我等失了银子,还有几家难道就能弃了这一笔天大的银钱不要?且回襄阳,看他们如何行事!” 第二百二十八章 斜风细雨归襄阳(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在得意坊那块将近两丈高的牌坊后边,即是坊间入口,而在入口外边,牌坊周围有三座两层高的酒楼,成品字形沿街铺开。 即便是从整座襄阳城角度去观望,这三座几乎连成一片巍巍建筑的酒楼也是极为耀眼的存在。 三座酒楼自左到右,分别挂了三块牌子,“一品天”,“九层间”,“须尽欢”。 叶云生带着三女在细雨中,登上了九层间的二楼,选了个靠着沿街窗台的位置。 大家之前已吃过了,肚子里还有些撑,不知为何叶云生要来到酒楼上边。 挂在他腰上的大酒葫芦还是满满当当的,可他坐下便要了四壶上好的酒,并了八盘热菜。 虽不明白,但三人谁也不问,穆芳青坐着调息,宇文清河眺望街上的景致;因为下起了小雨,街上的人稀稀落落,戴着斗笠,撑着纸伞,行色匆匆。 叶云生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喝上了,筷子搁在一旁,实际上他也吃不下。 四人一桌,边上还有空闲的位置,没一会儿就被人坐了去,三个年轻的书生,却是品起了茶,谈论诗书,乏味得很…… 直到这一层楼再没有一个空位。 黑夜如约而至,借着楼中的灯火,外边的细雨闪着微弱的无色的光。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宇文清河呆呆地望着夜雨,忽然摸了摸脸,她离开窗台,坐回到了桌边。 雨丝飘进了窗,惹得靠窗这边的人都纷纷起身,去将窗给关上。 唯有叶云生仍坐着,任由被风吹斜的雨丝落在身上。 过了一会儿,他背上的衣服就打湿了。 浅浅关心地说道:“你身上还有伤,莫要着凉了。” 叶云生阻止她去关窗,说道:“许久未有淋过襄阳的雨,这般动人的雨声,更是难得。” “你到底要做什么?”浅浅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惹得恼火起来。 叶云生笑了笑,轻轻地说道:“我若是直接走进得意坊中,怕是免不了一场武斗。尚不知对方是何底细,有哪些高手,不妨坐在此处,等对方找上来……” 穆芳青赞许地说道:“如此一来,便是先文斗一场。” 叶云生道:“等了这么久,也该来了。” 话刚说完,就见一名中年男子走上楼来,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叶云生这一桌上。 穆芳青与浅浅已经注意到了对方,心里不约而同地暗道,“来了!” 这人气度卓尔不群,脸上带着从容优雅的笑容,步行之间如水轻淌,浑然天成,自有韵律。 “是个高手!”两女一同看向叶云生,均为他担心起来。 他平静地看着这人走到桌前,站在浅浅与穆芳青之间。 两女也是镇定,不动不让。 这人腰上挂着一柄青鞘宝剑,背负双手,在桌边站了,低头看向桌上的菜肴。 菜早已冷了,色泽也没有初上时的光鲜。 可他看得极为认真——叶云生正看着他,目光有些恍惚,思绪不知不觉竟飘到了远处。 有些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那时正行走江湖,到处闯荡,既是游山玩水,又是会遍天下各路高手。 两不耽误。 那时打听到了消息,有个使剑的高手,在襄阳附近的一处庄子上。 然后一路快马,赶到那个庄子,这人已经走了,据说是回襄阳去。 当时就在后边追,路过一间路边的野店,随意地扫了一眼,马儿都跑过去了一里地,又转回去。因为脑海中,有个佩剑的男子坐在桌边吃酒,气度不凡,就算不是他,也可以会上一会…… 桌前这人动了起来,慢条斯理地从桌中央的筷筒里取出一双筷子。 然后将筷子伸到了叶云生面前,一盘冷了的葱油鸡上。 这一下可真是让同桌三女意想不到,就算这人上来挥剑斩下,也在三人的接受范围。可他偏偏是来夹一筷子桌上的菜……气度优雅之人,做出了鲁莽无礼之事,怎会不出人意料? 但叶云生却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理所当然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筷子,挡在了他的筷子前面。 这人一副无比认真的神情,在旁人眼中却是极为滑稽,充满了孩子气。 他见筷子被挡住,便微微一晃,绕过叶云生的筷子伸过去。 叶云生只一横移,在他晃动的时候,就已落在那儿,正好挡住了他之后的去处。 两人一个要夹肉,一个要阻拦他夹,偏生两副筷子如何动作,都碰不着一块。只要叶云生的筷子挡在了这人的前面,这人就改变筷子的角度和去向。 变来变去,像是玩儿似得。 没一会儿,同桌的三女已是看得入神,连周围几桌江湖中人都注意到了,探头探脑地观望。 约有半柱香的时间,这人抬起手,将筷子插进了筷筒里。 叶云生也将筷子平整地搁在桌角。 “云生,你终于悟出了剑法,好,好啊!这么多年了,我真怕你就如此默默无闻地永远消沉下去。真好……看你如今这出神入化的剑法,可谓不负韶华。依稀当年的相逢,多少年物是人非,总算还有故人,还有痛痛快快的回忆浮现眼前。” 这人满是感慨的说着,忧伤与快乐交替出现在脸上,让人能够切实地体会到他那大方且真诚的性情。 叶云生亦是有些落寞,有些感怀地招呼:“姜兄,好久不见。” ………… 他一时间没有细想,只凭着洒脱的性子,冲动地回到野店外,翻身下马,走到店内。 当他来到对方桌边,才暮然想到,邀请一个正在进食的人比斗,该是多么的失礼! 于是,鬼使神差的,他从桌上的筷筒里取了一双筷子,直接去夹对方面前的一盘葱油鸡。 盘子上还有半只鸡,一只肥胖的鸡腿,惹人垂涎。 对方哪里会想到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出现个疯汉来抢肉吃……完全是下意识地反应,拿着手里的筷子去挡这个疯汉的筷子。 匆忙间抬眼一瞧,年轻小哥,一身红衣,满是风尘,头上打了道髻,五官端正,一派风流。 这样的人物,怎会是个失心疯? 天底下,又有哪个会抢菜抢得如此认真投入? 本来要挡住的筷子,忽然失去了目标。 对方的筷子从一边划过,落在了那只鸡腿上面。 他赶紧去夹对方的筷子,对方松开鸡腿,让了一让,又探下来要夹鸡腿。 他接二连三的阻挡,不知不觉已是投入进去,过了百多下,才感到额头满是汗水,手中的筷子也是沉重无比。 明明两人手中的筷子一直未有碰撞,可他却有些拿捏不住了。 又斗了百多下,鸡腿被对方夹走了。 “你是水意轩的姜南?” “正是在下。” “别别,你比我年长,喊你一声姜兄,我找你找了好久,就想会上一会,比试剑法,没有恶意……这鸡腿反正都被我夹了,便让给小弟了吧?”他把鸡腿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从姜南手边拿过酒壶,直接往嘴里倒了几口。 “请问阁下是何人?” “忘了忘了,小弟叶云生,小神山观云道长座下,排行第五。之前一心想着找你比剑,倒没有想到你在吃酒,有欠考虑,不好打扰,便用筷子权当游戏。” 看着叶云生吃着自己的酒,咬着自己的鸡腿,可姜南心里半点火气也没有,只有哭笑不得的一丝无奈。 “我倒宁愿你找我比剑呢,拿着筷子抢肉,这说出去,可真丢人。” “无妨无妨!咱们较量的痛快就行,管人家如何去说呢!姜兄,你剑法真好,柔善似水,咱赶紧吃了,再用剑好好比试一番,如何?” ………… 姜南看着一头华发的叶云生,那记忆中的红色武士衫,不曾有半点更改。 “真好,今夜斜风细雨,看你归来江湖,当大醉一场!” 叶云生朗声笑道:“自当如此,你我一醉方休!” 第二百二十九章 斜风细雨归襄阳(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从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到光明的世界,伴随着伙伴们轻声细语的交谈声,只不过是一瞬间。 叶云生抬起手盖住脸庞,将光亮遮了,想借此再睡一会儿,忽觉身上压下来一人。 手被这人拉开,他睁开眼,便看见浅浅微笑的面容,亲切又自然。她本就是个美丽的女子,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心里多少有些喜欢。 说起来,两个人之间,还真是有些缘分。 从去岁小年夜,叶云生至魏显府上报仇,那时的浅浅正在魏府的酒席上做宴娘,被他惹上,没摸着银子,反被轻薄了一阵。 后来,戏班与散门同时到福康街直通他家院子的小巷口,可相互见了,反倒先火并了起来。浅浅躲在他家院子外边,被他遇到了,又被他轻薄了一阵。 再后来,她跟着叶云生一同离开长安,一路相伴,来到襄阳。 眼前的笑容,有些欢喜,有些关心,有些天真烂漫,让他也不觉露出了微笑,情意难掩,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柔荑。 指甲染着蔻丹,娇艳诱惑,白白嫩嫩,纤细秀美的五指,轻轻一扣,便与他握在了一起。 房外的交谈声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他将浅浅拉入怀中,吻上了她的红唇。 两人都十分安静,拥在一起,亲吻了一阵。 稍稍整理了衣衫,她给他将头发梳理,戴上发冠,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屋外的堂厅中围着桌子坐了不少人。 他一眼扫过去,喝着茶的崔子龙与许丰、沈孝,吃着杂嚼的宇文清河与老秀才,在凳上闭目调息的穆芳青。 此间一派祥和宁静。 众人这时俱都看了过来。 浅浅拿了一条长凳过来,他略一摆动,坐下来对老秀才说道:“你先离开这里。” 老秀才愣了愣,马上搓着手说道:“好,那我先回去,不然那几个臭小子还不定慌张成何模样。” 崔子龙问道:“他们会让老秀才走吗?” 叶云生道:“江湖中不论是谁在此地,都不会为难不死帮的堂主,这点倒是不用担心。”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老秀才。 老秀才接了过来,眨了眨眼,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既然叶先生给老不死的,就先笑纳了。” 还装瞎子呢,走出去倒是正常人的样子。 老秀才似乎知道他的用意,当然隐隐约约的,也不止他一人发现。 穆芳青看着叶云生,问道:“为何你一意要将不死帮摘除在此地纷争之外?十万帮众十万疯,你都说此地暗中主事之人不愿招惹不死帮,还叫老秀才离开……你与得意坊背后之人相识?” 叶云生接过许丰递过来的茶碗,一口喝尽,却是不答,反问许丰,“昨日是何人将你等擒来此处?” 许丰转头看了眼穆芳青,发现她已低垂眼眸,不作声响,便回头与叶云生说道:“虽然我们兄弟多年未在江湖中行走,但那人却是好认。” 他顿了一顿,沉着声说道:“酒池肉林的天王老子,李奉先。” 叶云生沉默了片刻,却是想到了青青身上的那两处伤势。一处是飞龙掌,另一处是勾漏脚,俱是酒池肉林的绝技。 当时何碎算计青青,引得沈星长出手,但沈星长最后留手,或许是怕暴露身份。 青青在去往长安找他相助的路上,又被酒池肉林的人给追至,其中若说没有何碎参与,他却是不信的。 而青青身上另有一处伤势,是被血玉盟的千岁鬼王徐明所伤,徐明已死于他的剑下。 再对照师弟梁介曾经的遭遇,酒池肉林之人与血玉盟早有勾搭。 所以参与略卖之事的,不仅有兔舍账房,有江南沈家,有下三滥何家,还有血玉盟和洛阳的酒池肉林。 来的挺迟,不过对他来说,却是刚好…… 行侠仗义也罢,替青青算账也好,总要做过一场。 昨晚与姜南喝了一夜,宿醉未醒,他一身功力本就大打折扣,还有伤势,却是一点也不在意,对几人问道:“李奉先既将你等擒下,为何又安然在此?” 崔子龙说道:“多亏水意轩轩主,他带人围了李奉先的屋子,迫他放我们离开。” 许丰道:“当时那天王老子本想大打一场,可是有个年轻人跑来,从中斡旋,这才放了我等。” 叶云生正想问,崔子龙显然知道他所想,先说道:“那人是小七。” 穆芳青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脸上,双眸虽美,眼神却叫人难以承受,“酒池肉林的当家李奉先向来为所欲为,被一个年轻人说了几句就服软,这年轻人背后的主人,必是非同小可。” 叶云生向崔子龙问道:“姜南人呢?” 崔子龙道:“他将我等带到这里,留了句话就走了……他说,若是再留此处,则会左右为难,唯有一走了之,请叶大哥珍重。” 叶云生环顾四周,这屋子仿佛就是当日初到得意坊,所住下的地方。 浅浅在他身边有些担心地说道:“现在我们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叶云生正要说话,就听外边有人敲门。 沈孝去开门,进来之人是个三十不到的男子,身穿锦衣,未带兵刃,但叶云生看他走入进来,已是知道这人桩子极稳,是个腿脚上修为不俗之人。 来人先抱拳,报上了自己的名号:“酒池肉林,南天将,施明。” 叶云生笑了笑,迎了上来,拱手说道:“人间无用,叶云生。” “主上派小人前来,恭请阁下移步一叙。” “好说好说,这便走吧。” 浅浅跑入屋内,取出搁在床边的奈落,叶云生从她手里接过,将剑挂在腰上。 正要走,就见桌边众人都站了起来。 “你们且待着,帮我要一碗米粥,我去去就回。” 崔子龙,许丰等人还要阻拦,却见穆芳青已坐了下去,当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施明见了,不由得笑道:“主上的习惯,在江湖中早有传闻,想来诸位总该听说过。他要是遇到值得的对手,欲要一决生死,必会沐浴更衣,择一吉日。” 他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杀死一个远近闻名,武艺相当的敌手,是一件大愉快之事。” 叶云生点头笑着,却是沉默不语,跟他一同走了出去。 第二百三十章 斜风细雨归襄阳(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也不知昨晚的雨是何时停的,天气爽朗,半点也没有秋天的萧索与惆怅。 得意坊靠着西边的长廊,叶云生与施明缓缓而行,路过一处洗衣台,一名妇人正将一只木桶抛入水井,她的两个孩子在边上嬉戏,笑闹声清脆悦耳。 但凡是孩子的笑声,都不会让人觉得吵扰;叶云生边走边看,想到了阿雨。 这才感觉到出来的日子已不短了,也不知家中如何,阿雨乖不乖,江瘦花独自照看,是否辛苦,青青的伤势,有没有好一些…… 由着思绪乱飞,到了前边的一处院子,从长廊直接向右转,进了院子里面。 跟着施明走到正堂门外,石阶之前,却是停下了脚步。 他对施明诚恳地说道:“忽然想到,叶某还要多谢兄弟前些日子,未有对我那师弟下死手,最后关头放了他一条生路。 施明略微奇怪地问道:“你那师弟是何人,又在何处与我遇上?” “就在北邙山,我那师弟在江湖上混了个‘疾风剑客’的名号,使一手快剑,为河东昱王剑关门弟子。”叶云生补充道,“当时追着万花笔董四而去。” 施明马上就想到了,不甚在意地说道:“哦,是那名剑客……其实,当时我见他剑法极快,又是一副拼命的架势,我怕封住他的去路迫他玉石俱焚,凭白为了董四那厮受个大伤,故而才让他离去,倒是不用言谢。” 叶云生笑道:“要谢的,也幸亏是你和血玉盟之人在一块,若是还有别个酒池肉林的高手,说不定我那师弟就回不来了。” “主上只派了我一人去到北邙山,别个也没有机会对你师弟下手,真不用谢我。” “不,不,另有一事要谢你。” 施明见他纠缠不清,又一直不肯进去,颇有些不耐,冷冷问道:“还有何事,不如先进去见过主上,再与我分说。” 叶云生道:“不急,我要谢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 施明一怔,正莫名其妙的时候,就听他说道:“我有个知己,江湖人称‘杨柳青青’,前段日子,被人打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会来襄阳,有大半也是为了她。伤她的人,其中一个是千岁鬼王徐明,已被我送去了阴曹地府,还有一个使飞龙掌,勾漏脚的酒池肉林之人,想来,必是你了。” 也不知为何,听着叶云生娓娓道来,施明心里直冒冷气。 他正要后退拉开两者之间的距离,方一动作,就见叶云生抽出宝剑,直刺过来。 施明连忙移步晃动上身,要闪躲过去,可对方长剑好似与他身上连了一条细线,此时被猛地一拉,长剑跟了过来,直接洞穿了他的胸口,从心窝中穿过。 “酒池肉林中只有你与血玉盟几人在一起,那么除了你,就不会有别人了。” 他猛地抽剑,任由血水飚射出来,染了半身。 施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抬头向正堂中望去,那儿有一名中年男子背负双手,站在堂中,也正看着他。 这人一张脸瘦削,狭长,颚骨突出,眉峰上挑,眼窝深陷,双眼细长,鼻骨高耸,薄薄的双唇。像是一只在无垠荒野中纵横来去的狼王,寡薄无情,凶残暴戾。 酒池肉林当家之人,自号天王老子,李奉先! 叶云生晃动奈落,随手舞了个剑花,将剑上的血水洒在地上,再将宝剑入鞘,对他做礼,言道:“人间无用,叶云生。” 这人面上孤傲,可还是回了一礼,说道:“当着李某的面,出手杀了李某的手下,还做礼招呼,你这厮可真是张狂得紧!” 叶云生低头看了眼施明,方才已断气了,他与李奉先对视,对方眼神冰冷,但没有多少火气,他也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地说道:“比不上李门主,眼看着自家兄弟身死,都能无动于衷,可见阁下比叶某更为张狂。” “李某只是不与死人计较。” “抱歉,却是在下鲁莽,下手得匆忙了些。” “我若想阻止,莫非你认为能够杀得了他?” “相距不过十余步,为何不出来阻止?” “技不如人,自是该死!” “能够让你交托要事,独自赶到北邙山与血玉盟商讨……如此死了,有些可惜。” 李奉先面色一紧,浑身抖动了起来,怒喝道:“人间无用,徒逞口舌,真想急着去投胎吗?” 叶云生莞尔一笑,说道:“活得好好的,怎会想着去投胎呢?” 李奉先沉声说道:“言归正传,我且问你,兔舍里的银子呢?被你藏到了何处?” 叶云生看着他,稍作考虑,已是前因后果皆明。 兔舍中有一笔钱,是这些联合势力的分润,这笔钱必然庞大无比,能够引得酒池肉林的当家亲自来寻。 这笔钱他自然没有见过,对方既然没有找到,必已被人取走,这取走之人,想来就是何碎了。 可即便是他完完整整将遭遇告知李奉先,这位酒池肉林的当家,会相信吗? “我去兔舍,不是为了银钱,而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女子。” “银子不是你拿的?” “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见着。” “拿不出银子,你们走不出得意坊。” 嘿,真是霸道! 叶云生笑了起来,问道:“你要银子?” 李奉先冷着脸,只注视着他。 他从怀里取出十两银子,托在掌心。 这回轮到李奉先笑了起来,他捏着指尖计算日头,算了一轮,说道:“后日正午,宜行大事……听闻去岁你在长安大杀四方,南海悬佛,长安剑王,血肉屠刀,都死在了你的剑下。我看你伤势未愈,望你这两日好好休养,后日正午,我们在坊后的竹林中一决高下。” 叶云生收回银子,问道:“传闻李门主每与人决斗,必沐浴更衣,斋戒一日?” 李奉先却道:“沐浴更衣可以让人神清气爽,但为何要斋戒一日?李某并非修道之人,红尘俗世中只求个痛快……凡是与人决斗,惟喜欢夜御数女。” 叶云生道:“你我倒是差不多……后日正午,竹林等你。” 他走在长廊中,心情有些愉快,想到给青青报了仇,打伤她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剑下,满足感油然而生。 嘴里不觉哼起了从盛唐流传下来的小调,转头看着那边两个孩子还在绕着洗衣台你追我逃,后日的决斗,早已抛在脑后。 走回到住着的院子里,众人都等在屋中,一如方才离开时的模样。 桌上摆了一碗米粥,边上伴着三碟下饭的小菜。 他直接走到桌边,在穆芳青身旁坐了,拿了筷子,端起碗,吃了起来。 举止神情便像是刚从外边散步归来,有些饿,却又不急,挑着小菜,小口喝粥,平静无澜,怡然自在。 可他拿着筷子的手,还沾着施明的血。 好似不经意地打翻了俗世中的一碗朱砂。 第二百三十一章 斜风细雨归襄阳(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换了一身道袍,这也是他仅有的两套道袍之一,前段日子陪同师弟梁介去北邙山曾穿过。 旧了些,也只是旧了些。 年少时曾以为光鲜的衣衫最显精神,独独钟情于新衣。 随着时光流逝,才慢慢发现,光鲜之外,犹有不合,色彩虽然光亮,但少了些许风情。 一个人不可能总是神采奕奕,也不可能总是精神饱满,他会失落,会疲倦,会不想说话,会觉得寂寞,会痛苦,会忍耐着,克制着,将一切都隐于平常。 也只有老旧的衣衫,那些陪伴他经历过诸多,蕴藏了无数回忆的衣衫,才能和他一起归于平常;一起快乐,一起悲伤,一起高歌,一起沉默。 将搁在案上的大酒葫芦拔出塞子,仰头痛饮。 “浮生有梦三千场,穷尽千里诗酒荒。”他低吟浅唱,将酒葫芦别在腰头,与长长悬挂的道穗相互招摇。 “老伙计,让你失望了吗?” 奈落在剑鞘里,安静无语。 洗去血水,他自觉浑身舒服,漫步走出屋子,向着后边走去,没有多久,就被一排竹篱拦住了去路。 他轻轻一跃,翻过竹篱,举步走去,绕过一片花海,伴有几株桃树,后边既是竹林。 明日正午,就在此间,与李奉先决一死战。 ………… “酒池肉林在江湖上仇家不少,但依然能霸占着洛阳几条街市,建了奢华无比的大盖坊,要我说,全在李奉先一身武艺上面。江湖上不怕李奉先的人,还真不多!” “叶大哥可是能打败南海悬佛九难的。两人较量,输赢胜负,还不一定。” “李奉先能够自号天王老子,你以为他敌不过九难?他虽然荒淫无道,可酒池肉林的威风也是被他一掌一脚给硬生生闯出来的。”沈孝看了眼崔子龙,仍然保持自己的观点。 “飞龙掌与勾漏脚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我不是不知道,但我还是相信,叶大哥不会输的!”崔子龙似乎是在给自己建立更多的信心,再一次强调地说。 “我们也是见过叶先生出手的,自是知道他的武艺有多么厉害。可毕竟他现在伤势未愈,一身功力大打折扣,与李奉先对上,恐怕凶多吉少。”许丰给崔子龙倒了杯茶。 众人刚在此地对付了一夜,叫了一顿丰富的吃食,这会儿饭后饮茶,闲聊起来。 穆芳青将茶碗托在掌心,徐徐转动磨挲,嘴里说道:“他昨天回来用了米粥之后,便回屋打坐,也不知恢复了几层功力。” 浅浅有些不快地说道:“居然带着那一身的血,打坐了一夜,这人真是邋遢!” 宇文清河笑眯眯地说道:“可他方才吃了之后,跟你说要沐浴更衣,你不还是急匆匆地去张罗?” 浅浅伸手过去掐了一下她腰上的细肉,让这个不怀好意的小丫头“哎呀哎呀”地喊叫起来。 许丰没有理睬两个女子之间的打闹,反而看向穆芳青,见她侧耳倾听,一脸疑惑,不由得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不知为何,我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他又打坐了?”浅浅好奇地问。这里数人之中,唯有穆芳青功力最高,能够听得后边屋中的细微之声,别个,连崔子龙和许丰都达不到这份境界。 “若是打坐,仍然会有调息的声音。” “哇,那么轻微的调息声,穆姐姐你都听得出来?” 穆芳青笑了笑,也不解释。其实她经过这几天,功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出去了?”崔子龙问道,可即便是他都不相信,虽然他不知穆芳青为何一直在意屋中的叶云生。 因为,若是连轻微的调息声都能够听见,一个人跑到屋子外边,又怎会没有发觉?莫非穆芳青方才走神了,没有注意到? 她却说道:“我没有听到他走出屋子。之前他还吟了几句诗歌,又自语了一句,后面,就听不到一丝动静了。” 几人走出堂中,沿着后边的石径,走进屋子里,只有换下来的带着血的红色武士衫。 “他是如何做到,走出去又不被你听到?”许丰吃惊地问,“莫非他功力尽数恢复了?” 穆芳青摇头说道:“绝无可能,他最多恢复一半,都要谢天谢地……我未有见过他全力出手,但听你们的描述,他这修为,应该达到了道家的第七层‘无形’。除非他恢复如初,不然不可能躲过我的听觉。” 浅浅说道:“你们不用猜了,他为什么要故意躲着?我们都是他的朋友,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要我说,他此刻定是在后边的竹林中,我们去找到他,不就都知道了!” 崔子龙和宇文清河已经等不及地跑到后边的竹篱前,翻身跃过。 众人经过花海与桃树,方一靠近竹林,就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 进到林中,向声响来处而去,走了约莫百多步,这才看到叶云生,正在远处的一片竹林中舞剑。 由于这片竹林保护得极好,竹叶繁茂,他的身影,在密集的竹子之间穿梭,时隐时现。 奇怪的是,明明他在行进,迂回,伏低,仰高,伸展,收蜷。可除了踩落在地上的竹叶而发出轻微的声响,别的声音一丝也无。 看了一会儿,众人发现他好似与这片竹林融为一体,浑然想合,无碍无阻,无妨无堵,自然而然,不分彼此。 又好似他根本就没有在舞剑,没有在竹林中穿梭,没有存在于眼前。 宇文清河捂着嘴,知道自己见到了一个从来不曾见识过的崭新的天地。 原来这个世间,有这样神奇的剑术。 它既不霸道,也不凶狠,不像北地深山老林中的那些高手,挥出的刀子带着偌大的风,声势骇人。一刀下来,血飙得老高,就是一块石头都要一斩两断,无法抵挡。 尽管如此,可宇文清河深深的明白,那些高手若是面对此刻的叶先生,再猛再狠的刀,也没有半点用处。 他们再是厉害,又如何能与天地万物相比? 不知何时,宇文清河跪在了地上,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呼喊,“我要跟叶先生学这剑法,我一定要学成,给宇文成和彭翼他们报仇!不,我要报仇,但我更想拥有这样的剑术,天底下竟然有这般神奇玄妙的剑术,我若学不到,还练什么剑?” 这时叶云生收了剑势,立在竹林中,头上一片竹叶缓缓飘落,碰撞在他的白玉莲花冠上,又从发间滑下,停在了他的肩头。 他浑然不觉,只呆呆地垂首看着身前的地。 众人亦是不发一言,不敢打扰了他的静思。 第二百三十二章 斜风细雨归襄阳(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听着身边妻子与女儿的呼吸声,睁开双眼,看了眼月色。 月色像一条河,静卧在床前的地面,透着清冷。 他慢慢地起身,拿过摆放在床脚的衣物,轻轻地披上,再穿好鞋子,回头俯身看着床上。 女儿躺在妻子怀里,睡着了还吃着奶,胖嘟嘟的,可爱极了。 他无声地笑着,想去亲吻妻女,可又怕惊醒她们,只能作罢。 他走到屋子门前,停住脚步,抬头望向房梁,犹豫了片刻,还是推门走了出去,再轻轻地合上门。 院子里有些凉意,他稍稍运作内息,顿时感到身上一股热气散开,浑身都充满了劲,走到老槐树下,虚手一握,瞬间就入了静。 拿住剑诀,他就像是身旁的老槐树,在院中的土地上扎了根。 他好似真的变成了一棵树,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月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将平生所学的剑法一一在心神中展开,到了后半夜,他收了剑诀,悄悄地进到柴房里,拿了坛酒,再跃到自家屋顶,靠了下来,翘着腿,就着平平淡淡的酒,想着曾经痛快的事。 他喝得很慢,好似这坛一两银子不到的酒极为难得,珍贵无比。可是酒终究有喝完的时候,回忆终究有痛苦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翻身跃下,将酒坛带进柴房里藏好,再回到屋子里,脱了外衣,在床边躺下,闭上双眼,等着阳光来唤醒这崭新的一日。 ………… 叶云生将奈落插入剑鞘,从身旁的地上拿起酒葫芦,喝了两口酒,回头看去,众人都在不远处,静默等候。 他方才触碰到了“合一”,这一片竹林与天地相比太过渺小,可他借着虚弱的身子,突如其来的心间的一丝通透,与这片小小的竹林合而为一。凭此,他看到了与天地合一的那层境界。 仅仅只是看到,便已全然不同。 他靠着一根粗壮的竹子,舞了这一趟剑,已然走不动,浑身无力了。 穆芳青独自走了过来。 “这就是‘合一’?” “差得远了……我内功修为尚在‘无形’,只是剑术与心境正好触碰到了‘合一’。”他笑着说。 穆芳青摇头道:“虽说道家九层,‘合一’是第八层,但第九层‘天人’为不可及的境地,所以‘合一’便是最高层,历来少有人能够做到。你若练至这一层境界,李奉先决计不敢出手。” “可惜我的内力短时间难以恢复,明日一战,怕是敌不过他。” “你有几层把握?” “只有一成。”他神色平静,既没有沮丧,也没有灰心,“若是拼着一身内功不要,或许能有三层,若是再拼着性命不要,就能有五成把握。” “你想和他同归于尽?” “除此之外,我已没有对策。明日之后,我这身修为,就要离我而去了。”他笑了笑,既没有惋惜,也没有难过,“昨日回来,我还曾想过,如果给我多一些时间,就不会面对如此糟糕的局面。可是,天道无常,也许正是落到这个地步,才让我见着了更高处的景致。即便只是望了一眼,我也已经满足了。” 穆芳青故意激他,问道:“只是望了一眼,不想踏上去,想看多久就能多久?” “以前一直觉得想要登上去,惟有靠坚持与执着。后来才明白,兵强则灭,木强则折,还须顺其自然,不然强不可长,刚不能久。” 穆芳青叹息着说道:“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这身伤势也是因我而起,看你如此状态去迎敌,我怎能安心?”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神女,我敬你是江湖前辈,也曾仗义行侠,名动四方,莫要坏了江湖规矩。” 穆芳青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怎会干那等卑鄙无耻之事?此地不便细说,你且与我回去。” 叶云生苦笑了一声,说道:“我若是能走得了,哪里还用靠在这里?” 穆芳青被他窘迫的模样逗得一乐,上去扶住他,走了几步,就见浅浅跑来,在另一边扶上叶云生。 回到他们的那处院子内,穆芳青对几人说道:“我有秘法能为他恢复一些内力,但是运功期间,须防有人打扰,不然轻者前功尽弃,重者我们两人走火入魔,气血逆行,经脉寸断!” 许丰担心地对她说道:“此秘法需要什么代价?可会伤到嫂嫂的身子?” 穆芳青道:“之前我内力未曾恢复,故而使不出这秘法来,倒不是有损根基的那种邪术,勿要担心。” 许丰和沈孝自是为穆芳青担心,却也希望叶云生能好一些。 崔子龙更是将这份希望放大了无数,拍着胸脯说道:“神女前辈放心,只教我这条性命在此,就不会让人打扰到你和叶大哥!” 叶云生与穆芳青走进屋子,后者合上门,前者将奈落与酒葫芦取下,搁在一旁,坐在床边问道:“不知神女这一门秘法传自何处?” 穆芳青脱了鞋子,在他身前盘腿坐下,独屋两人,一男一女,且都在一张床上,与往日相处比较,气氛自是截然不同。 她声音也低了一些,不知为何,叶云生心里觉得神女有些害羞,只听她说道:“妾所修之内功,名为‘凤舞九霄’,传自罗浮山青霞子。” 叶云生听她自谦颇有些不安,不及开口便已听到青霞子的名号,顿时吃了惊。他一身上清道家正宗的传承,对这位名士如何不知,当下与她确认,“可是隋朝内丹大家苏元朗?” “正是。” 床边地上摆放着一双青水纹云头履,却是穆芳青来到得意坊之后换上的。脚上穿了雪白的罗袜,此刻被她一扯,已脱了下来,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足,被账房涂上去的红色的蔻丹还光泽艳丽。 “这是做什么?”叶云生惊讶地问。 “凤舞九霄脱胎于《龙虎金液还丹通元论》,其中有一秘法,名为‘阴阳生合契’。《道德经》曰‘万物负阴而抱阳’,此法以阴阳调和,生化不息,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为根本。” 叶云生自身道法已至无形,听她这么一说,多少已经清楚,再见穆芳青大大方方地伸手过来,将他脚上的袜子脱去,丢在床边,不免心中一荡。 “此法男女对坐,手相抵,足相接;阴阳互补,或月伏日出,或日落月高,阴入阳则阳盛,阳入阴则阴实,两者皆在法中。”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说话间,她已伸手与他双掌相抵,再双脚挪动,与他的脚掌并在一处。 他顿觉穆芳青手脚皆是凉凉的,软软的,还不及品味,一股绵柔的内劲就冲入体内,激得“明光照神守”立时在经脉中迎了上去。 穆芳青此功法极为特别,这股侵入他体内的外来内力,不但能激起“明光照神守”,还能没有半点排斥,一瞬间就与其水乳交融,同在他经脉中游走。 一周天后,这股已然相并相合的内力,一起冲入穆芳青的体内,他却不知对方是何感觉。 虽然叶云生一身内力所剩不多,可仅仅只是这一些,与穆芳青的内力混在一起,回到她的体内,直如在她身子里面投了一把烈火,烫得她浑身一哆嗦,脚背也拱了起来,脚趾在叶云生脚底轻轻滑动,引起了无限遐思。 又是一周天后,这股内力再次进入叶云生体内,他的明光照神守已是粗壮了一丝。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不觉已到了夜间,本在两人体内的一周天,已经变成两人共体之间的周天,游走的内力,也已不分彼此。 可变化不仅如此。 《龙虎金液还丹通元论》是青霞子的一生所学,提倡“性命双修”,“归神丹于心炼”,是道家从外丹延伸转变为内丹的变革之学,创法之说。 凤舞九霄不过是后人以《龙虎金液还丹通元论》和青霞子的一些道法秘诀而创出的内功修法,此法立意为修道,而实际上在传承中多为江湖争斗,早已失去了本来的意味。 时光变迁中,更有诸多注解,与删改,导致其中的玄妙变为平庸。连“阴阳生合契”这一秘法,本来是性命双修,领悟阴阳生化,冲击天人境界的自修法门,也变成了男女双修,互补互强,且俗且堕落。 或许是后来的江湖中人,不懂性命双修的含义,性为精神内在,命为身体外壳,性命双修,指的是内外兼修,而非男女双修,其中一点变味,便是天壤之别。 本来好好的一位上清剑道天才,一位兰英神女,在这门秘法共修之中,不可避免的,入了俗,而一起堕落…… 两人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不知何时就脱了,双手五指相扣,身子贴着,他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品味着她脖子上的幽密,浅尝她唇边的细润。 两人的身子都滚烫,好似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世俗礼仪,心中顾忌,此刻皆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惟有阳刚入阴柔,水乳交融。 月光如水,万籁无声。 屋子里只剩下男女之间压抑的喘息。 良久方毕。 叶云生搂着穆芳青,仰面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屋顶,环住她腰身的手,摸到了她背上的一条疤痕。 这道疤极长,扭曲狰狞。 是在兔舍中,被隆中五害割开的,后来又被账房缝合起来。 叶云生不是初入江湖的新人,自是知道那些人对她做了如何残忍的事情,所幸皮肉还在,性命尚存。 个中羞辱,即便难以承受,随着时光变化,总也有淡去的一天…… 可问题是,现在不该想这些。 该想的,是怎么开口,将此间两人的尴尬化去。 故而他轻轻地说道:“你这秘法,似乎有些不妥。” “……” 占了人家的身子,还说人家的不是。 穆芳青闭着双眼,不想理他。 他又没话找话地说道:“不过我这一身内力,倒是恢复了六成。” 穆芳青缓缓起身,取来衣衫披上,背对着他而坐,问道:“当日,隆中五害伙同诸人来袭,妾所乘坐的舟板被人凿开,入水后,有高手偷袭,妾被打晕了过去。事后想来,隆中五害寻上妾身,怕也是被人所利用。” 叶云生沉默不语。 她继续说道:“兔舍那账房,妻女皆被人杀害,当夜除了你,子龙,我那些朋友,必定还有人在堡寨中,算计谋划,暗中施下毒手……这一局诡秘,妾看不透,但思来想去,若是有仇家寻来,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那兔舍?妾归隐日久,为何在那个时候?” 叶云生苦笑着说道:“你早已猜到了吧?没错,有人做下算计,你我同在局中,你或许只是个棋子,而我,账房,还有得意坊背后之人,皆是他的主要目标。” “妾身的家人,都被那人害死,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我也不知。” “不!”她转过身来,披着的衣衫中,美好的身子依然隐约可见。 但她完全不在乎,双目含泪,带着杀气地盯着他,“你一定知道!” 叶云生目光温柔极了,对她唤道:“三娘,过来些。” 正如“三郎”这样情人间的称呼,他此刻嘴里的“三娘”,听在穆芳青耳中,直如“好妹妹”也似,把她羞得吃不住劲,撇过了脸去。 他又将她搂在了怀里,亲着她的脸庞,轻轻地说道:“只要我们继续在得意坊中待下去,你终究会知道的,此刻我却不想说他。”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位可是兰英神女! ………… 一地的落花,在床边匍匐着三名女子,这三人皆是赤身;床上,“天王老子”李奉先叉腰跪立,挺动腰胯,还有一名女子在他身前,披头散发,抖动不已。 良久,他才感到心满意足,抽身走下床,任由身边的女子拿了温湿的洗布为他擦拭身子。 作为手下,施明十分得力,不然也不会被他单独派往北邙山,与血玉门商谈略卖之事。此时心里念起,忿怒自生,身边几名女子皆是慌忙退开,伏于地上。 他缓缓吐纳,挥了挥手,将这些女子都赶出了屋外。 那柄握在叶云生手中的长剑,竟让他捉摸不透,简简单单的一招,了结施明的同时,也在李奉先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自不会真的如此冷血,看着施明被人杀死而无动于衷。 但是叶云生那一剑,他确实阻止不了。 而他见事已无法挽回,硬生生地忍住了出手替施明报仇的念头。 剑术如此高明的对手,可遇而不可求。 不愿趁人之危,所以叶云生讲他才是真的张狂。 在李奉先出神的时候,外边的夜空中,下起了小雨。 他听闻雨声,推门走到院中,夜风格外清爽,再经细雨缠绵,顿时心神通透,觉大自在于天地。 当下脚步不停,直接来到院外的长廊之中,靠在一根红漆廊柱上,夜雨倾听。 忽然,似有所觉,他转头看去。 远处的廊中,也有个人正靠在廊柱旁,仰望雨夜。 这人同时望来,隐约间,彼此挑了一下眉梢。 “天王老子李奉先!” “人间无用叶云生!”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李奉先首先忍不住运起内息,将声音传于一束,送到叶云生身边。 “睡不着?” 叶云生也运起明光照神守,将声音传于一束,送到李奉先身边。 “只是不想睡……李门主不是说,要夜御数女,怎如此松快,在外面听雨?” “早就御完了。” “哦?可真够早的……” “人间无用,可是寂寞难眠?无妨,本座送两名女子来陪你可好?” “这倒不用,我屋子里还躺着一人,江湖人称‘兰英神女’,你再来两人,却是要睡到地上去了。” 李奉先双眼眯起来,面色更冷。 他既是色中饿鬼,又是酒池肉林当家之主,在西京洛阳建了一座大盖坊,收容了江湖中不少歪门邪道的女子,俱是略有武艺,身材样貌不俗,整日坊中荒淫,被江湖各派所不齿。 兰英神女曾在江湖中风光无比,那时的神女对李奉先来说,高不可攀,是永远在追逐的一个梦境。 叶云生那边故意轻笑了两声,惹得他更是火冒三丈。 正要传声,那边一名红衣女子从叶云生身后的院子走到廊下,说了句话。 叶云生连忙转身跟她向院子走去。 李奉先早已运起内功,听得分明,那女子说道:“你这人,刚刚好上了一些,就出来与人斗嘴,还将我也扯上,着实讨厌!” “怪我怪我,但也是那李奉先太过可恶,拿一些庸脂俗粉来与神女比较,我又怎能咽得下这一口气呢?” “嘁”李奉先运足了内劲,将这声不屑传了过去! “嘁什么?”叶云生回了过来。 “瞧你这熊样,被个女人教训,点头哈腰算什么好汉?” “嘁!”这声却是叶云生还给他的。 “嘁什么?”李奉先一怔,怒问道。 只见叶云生环住那女子腰身,慢步走入院中,后抬腿将门一踢,合上了。 李奉先猛地反应过来,怒不可遏,一掌向前方打出,掌力震碎了一大片雨水,漫射出去,声势惊人。 他笑叶云生在女子面前不够男人,浑不知叶云生反笑他连个能来冲他发火、被他哄着开心的女子都没有。 一掌打出,李奉先阴沉着脸,也回屋去了。 ………… 到了这天上午,叶云生难得睡了一场大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摆上一只浴桶。 他本以为穆芳青做了这番准备,谁知门被打开,浅浅抱着一只木盆进来。但见她走到浴桶边上,向里面倒了一些细碎之物。 叶云生笑着说道:“这是要做什么,把我给煮了吗?” “一身臭肉,白送人都不要。”浅浅翻了个白眼给他,很是不屑。 叶云生干笑了两声,又不便问她穆芳青去了哪里,只好躺在床上,默默看着热气飘散的景象。 很快屋子里就满是中正平和的药香,他也分辨不出有哪几味药,只知浅浅不会害他,大概都是补血活气,醒神健体之用。 浅浅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再拿洗布擦干手,妙目转过去看着他。 他身在被子里,穿了短衣,应该是穆芳青后来给他套上的。 “一早上,沈孝出去买早食,遇到了刚刚赶到的隆中五害,与他们一起的还有血玉门的人。他回来一说,穆姐姐就提着刀出去了。” 叶云生走到浴桶边上,脱了短衣,坐到浴桶中,在温烫的热水中长舒一口气。 “你不担心?”浅浅撇过头,等他坐进去后才转回来,走到他身后,拿了水瓢将水淋在他的头上。 他揉了揉脸,说道:“若是别个时候,现在已经分出了胜负,可是今日他们一定不会动手。” “现在竹林那儿可热闹了,有血玉门的门主张霖,勾魂夺命颜宗甫,独眼花郎曾辉,檀溪三鬼,隆中五害,酒池肉林的数名高手,连下三滥何家的何田田都来了。” “人可真是不少……”他自言自语,脸上莫名的有些惆怅。 浅浅一边将水淋在他的肩上,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你的那身红衣,我已洗干净了,就搁在凳子上,外边的桌子有几张面饼,酒葫芦里的酒都灌满了……” 正说到一半,冷不防他伸手勾住脖子,将她拉得俯下身子。他仰起脸,吻住了她的红唇。 水瓢掉在了浴桶里,晃晃悠悠的,也不沉,被水抬着。 他松开了臂弯,唇轻分,两人对视。 “你不怕我过会儿输了?” “你说过的话,我还记得。” “什么话?” “有一天晚上你曾说过,再有下回,即便是长安叫水没了,也要与我共赴巫山。” 他忍着笑,大抵一个女子在吃醋的时候,男人都该装作不知道,然后温柔地哄她。 “等此间事了,你若不介意,我便带你回家,往后余生,我养着你。” 浅浅笑了起来,双眼眯着,好看极了,在他脸上亲了一记,说道:“要我跟你回家,你得先答应我一事。” “何事?”他有些紧张。 “男人有本事,实难避免三妻四妾的生活,我入你家门,也不在乎高低,唯独希望你把家里的银子用度,都交给我。” “这自然可以。我应承你就是了。” “不准藏私钱!”她装作凶巴巴的样子威胁他,惹得他笑了起来。 傻瓜才不藏私钱呢! 浅浅为他擦干了身子,穿上那一套红色的武士衫,束发戴上白玉莲花冠,一切齐整,才说道:“我先去竹林那儿。” 他说:“好。” 等她走出屋子,将安静留了下来。 他把奈落提在手上,端详着剑身。 想了一会儿心事,才走到外边的堂厅之中,自桌上取了面饼,就着酒水吃了。 面饼里有咸干的肉丁,肥肉较多,入口极香。 酒是西凤,醇香芬芳,清而不淡,浓而不艳。 也不知为何,他却是想着做碗面吃,用自家院子里的灶头,起火,取水,切几棵菜心,三四片五花肉,浇头都是常年备着的,蒜、葱、麻油、茴香、花椒、八角、桂皮、丁香。 炒了菜心,滚了五花肉,烧水煮面,面出锅,将菜肉浇头一齐盖上面,再取汤入碗,薄薄一层即好。 退出江湖七年,生活贫苦,但恬静自得,无甚堪扰,除了心里不愿放弃的那一丝梦想,便都是些琐碎。 可他没有想到,这些琐碎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时间久了,也难免会有些割舍不下。 似乎再也回不到,那无所顾忌,一心所向,在江湖中争强的日子了。 或许,是回不到那曾经年少而纯粹的时光了。 日头已高,他将奈落插在腰上,走出了院子。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碎石小径两边的花草长得极好,那许多江湖人从此处走入竹林,却是没有一人踩上去。 倒是有几棵桃花树被人踏断了枝头,落在地面,花叶纷乱。 在竹林外边的一条斜径,站满了江湖中人,尽是里面那些大人物的跟随。 他们默默地看着叶云生走进了竹林。 原本以为是剑拔弩张的对峙场景,走入到其中,才发现大家各有圈子,分别站在各处。 像与他一起的穆芳青等人,就在一个土包边上,穆芳青,许丰,沈孝就死死地盯着隆中五害。崔子龙与宇文清河,浅浅,正在小声地交谈。 隆中五害和檀溪三鬼围在一起席地而坐,中间隔了几根竹子,也不打紧,嗜酒如命的霍小黑不停地与几人敬酒,边上躺了五只大酒坛,可见喝得不少了。 血玉门诸人站在一个角落,背后有极为开阔的纵深,密密麻麻的竹海。 另有数名男子,与穆芳青等人相对而立,隔了不过三十步的距离,显然是酒池肉林的人。 最后一名胖胖的男子,独自站在稍远处,是何田田,见他走入竹林,顿时行了一礼。 他没理何田田,反而转身看去,李奉先背负双手,不紧不慢地从他身后走上来。 周围俱是长势极好的竹,秋日里的萧索尚未染尽这片竹海,许多青翠欲滴,枝叶盖在头顶,遮了一部分的阳光。 从外边张望,这片竹海紧密茂盛,绵流不绝,翠竹摇风,清幽细腻。 人在其中,宛如置身于翠绿色的海洋。但其实竹与竹之间空地不小,行步二三而不用避让。 两人面对面抱拳,叶云生伸手做请,李奉先与他并肩而行,便如相邀来此,玩赏这片风景宜人的竹海一般。 两人走到场中,四面八方,分散开来的几波人正好圈了一个比武场。 “门主昨晚睡得可好?” “甚好,阁下呢?” “也不错。” “此次决斗,可有不妥?” “并无不妥,在场诸位见证,生死各安天命,无须调解!” 张霖忽然说道:“李门主不用兵器,你怎可用剑?” 叶云生按着剑柄,问李奉先:“门主可要用兵器?” “不用。”李奉先抬起双手,示意道:“本座这双手,便是天下间最凶狠的兵器!” 叶云生徐徐抽剑,剑刃微微抖动,“在下可用此剑否?” 李奉先沉下气息,面无表情地说道:“人间无用,此战对本座来说,杀人不是目的。” 这人在叶云生面前,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只听他继续说道,“曾经所爱之人,容颜已逝;曾经以为的知己,却是最陌生的路人;曾经酒醉天涯的兄弟,早已埋在海角。惟有本领高强的敌手,天底下最是难得!” 叶云生挽了一朵剑花,似乎在致敬他所说的那些曾经。 独眼花郎曾辉却是沉不住气,高声喝问:“叶道长,敢问一句,兔舍中的银钱,可是被你取走了?” “我从未见过你们说的那笔银钱。”叶云生看着李奉先,也沉下气息。 “那是被谁取走了?”曾辉还要追问。 “既未见过,从何知晓?”浅浅瞪着那边,反诘了一句。 话音方落,叶云生与李奉先同时凑近了。 两条身影飞快地变幻身位,剑光如虹,掌影缭乱,十余招转眼即过,周围之人竟无法判断谁占了优势,谁处于下风。 飞龙掌是李奉先揉和了数种江湖中极为高明的掌法,独创的武艺,掌法配合身形,来去如飞龙骄横,势大力沉,偏又灵动敏锐。 叶云生曾经数次见过酒池肉林之人使出这一掌法,倒并不陌生。见他掌影已叠出了三层残影,可见其一招前后同一掌要击打在三处不同的位置,并依次相连。掌法之快,难得一见。 故而变招之间,他使出了快剑——昱王剑师傅一手追光断影剑法,比快……还没有输过。 两人这一顿快招拼斗,看得宇文清河都忍不住头晕想吐。 她不禁暗自担心,如此快速的变招之间,若是一个失手,后果不堪设想,直接就是生死立判,再无转圜! 可她看向穆芳青等人,却发现诸人一点也不紧张。 转念一想,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的可笑。 这两位都是当世大家,一个剑法如神,一个在西京洛阳偌大一门多年屹立不倒,两者怎会失手? 别看叶云生与李奉先招式迭进,走马穿花一般,别人一招的工夫两人已是七八招过去,但对他们来说,此间不过是互相看了个大概。 叶云生有意试探李奉先的步法,拳脚犹重身法步桩,李奉先根基牢固,气息上下贯通,身到掌到,即是破绽难寻。 而李奉先则在看叶云生的内功修为,前些日子施明死在叶云生剑下,他是亲眼所见,故而知他剑法不凡,决意先从内功修为上看个高低。但斗了近百来招,却见他一口气息深不见底,便不再多做纠缠,底下伸出一脚,出其不意地踹向叶云生的左胯。 这一下出脚,在漫天错乱的掌影与剑影中,几乎难以发现。 叶云生也没有料到,等脚尖堪堪临近身子才知不好,连忙闪让开去,让过了对方的脚,却被掌影侵入剑圈,在剑身上横拍了一记。 且不提叶云生内功并未尽数恢复,他手中奈落正自变招,而李奉先一掌打来,内力新满。就如一个人正弯腰要站起来,另一人猛地扑过去,前者如何能够不倒? 只见叶云生连踩三步才拿住桩,手中剑花接连不断,数次被李奉先侵入进来。刚踩住剑桩,又是一只脚影踢到小腿胫骨前,若叫他踢实了,就算叶云生罡气护体,也挨不住,小腿断了还如何与他放对? 不得已,只有后退避让。叶云生一退,李奉先自是紧追上前,飞龙掌已侵入剑圈,又逼得叶云生拿不住剑桩,形势对李奉先来说,已是大好。 那边酒池肉林众人见叶云生躲闪狼狈,剑圈已封不住门主的掌势,顿时眉飞色舞,可也没有一个发出声响来,按捺着心中兴奋的情绪。 血玉门这边张霖与颜宗甫轻声交谈。 “飞龙掌破绽极少,以掌势逼人,内力稍有不如,就要落入下风;可若只是如此,天王老子李奉先也不会在江湖中闯下赫赫威名。” “飞龙掌还能敌得住,但若加上勾漏脚,天下间可堪一战之人还真不多。” “这道士杀了徐明,视我等如无物,想不到在李门主拳脚面前,竟连剑桩都拿不住。” “如此也好,只等李门主将他毙于掌下,我便上去割了他的首级,回去摆在徐明坟前。” 另一边穆芳青等人见叶云生处于下风,都是愁眉不展。 宇文清河紧张地拉住崔子龙的衣袖,问道:“这人使的什么脚法,怎如此怪异?” 崔子龙说道:“这便是李奉先的绝技之一,‘勾漏脚’,专取人下盘,歹毒阴损,难以防备。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死在他这脚法上边。只要挨上一记,连站着都难,届时还不是任人鱼肉?” “哎呀,叶先生也挡不住,这该如何是好?” “别急别急……”崔子龙嘴里叫她别急,自己已是满头大汗,目光灼灼,恨不得上去帮叶云生给李奉先来一下子。 穆芳青叹道:“挡是挡不住的,只能想别的法子。” 许丰和沈孝一副颓然的神色,嘴里喃喃地说:“还能有什么法子?” 第二百三十六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转眼,叶云生已被逼出了三十余步,依旧拿不住剑桩,出剑也是力不从心,诸多精妙剑招皆难施展,剑圈缩了一半,完全被李奉先掌势给压住了。 一路退下来,不仅要让对方的勾漏脚,还要让开身后的竹子。 这些竹子挺拔粗壮,常人要砍竹子,还须费一番工夫。 不论是叶云生还是李奉先,出招之间,即便已身入竹海,也未曾催折一根竹子。 李奉先追在叶云生身前,倒还好。 叶云生是一路后退,借几次转身的机会,留住了竹子的方位,才躲让过去,而他虽然拿不住剑桩,身剑皆是不稳,但出剑的方位和角度,还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尤其是剑影过处,明明有竹子阻挡,偏偏能调换角度,避让过去。 看得李奉先也是佩服不已,落到这般田地,对剑招还有如此掌控,天下间能有几人? 叶云生眼看无法改变形式,心知挡不住对方的勾漏脚,觑得一个机会,退让中脚步正反相切,内息急转,身子也随之旋转。一个大圈,已成反手剑,长剑从左腿旁边撩起来,转到身前,反手又变成了正手,剑笔直向上。 李奉先早已缠上去,让过他撩出的剑光,侧面一脚踢出,忽见他剑势已成,浑身罡气呼啸磅礴,脚尖踢在这股罡气上竟不能入。 再看叶云生,整个身子随着上撩的剑,拔地而起,如游龙一般,飞到了上空。 无用剑法第三式“鱼归大海,飞龙在天”! 叶云生人在空中,一个翻身,脚尖于竹子上轻踏,又飞落下来。 羚羊挂角,一剑飞来! 李奉先已知无法抵挡,连忙倾倒身子,双足运劲,贴地斜飞出去,避过了长剑。 他飞出五步之地,背后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身子挺立起来,在空中缓缓垂落。 那边叶云生一剑不中,又是一个翻身,在竹上借力,重又向他飞来。 李奉先之前吃亏了一招,这回早有对策,气沉丹田,拔地而起,在空中连出两掌,掌力刚猛无比,与叶云生一身罡气相撞,发出“轰隆”的一声巨响,周围数根长竹,俱被催折,碎裂飞散。 两人内力相撞,叶云生稍有不如,身形被破坏,剑招仍然不变,自李奉先肋下划过,洒下一条血线。 可他身影迟缓了片刻,也被李奉先勾漏脚一脚踢中胸口。护体罡气破散,这一脚直接踢断了他一根胸骨。他便像是折翼的飞鸟坠落,正好与两根断竹残叶一起跌在地上。 李奉先没有倒下,飘然落地,不过整个人声势消沉,面色发白,被叶云生长剑划断一根肋骨,并切开了他的肺叶。 叶云生缓缓坐了起来,运功将折断的胸骨推回原位,并以道家纯正内息层层包裹。 他丝毫也不担心李奉先冲上来——这个时候先出手,伤的只能是自己。 李奉先咳出一口血来,肋下的伤口已被他内力拉扯住了,但斩开的肋骨却包连不上,只有将肺叶护住,疼得冷汗直冒,上下两张嘴皮子都在哆嗦。 “李门主,斗到这般地步,叶某身为道家真传,却是要占便宜了。” “五十招内杀你,这伤还撑得住!” “方才那一招飞身剑我现在使不出,要赢你确实没有什么好手段。但守五十招,还不算难事。” 两人对视一眼,均知彼此心意。 如此草草结束,哪里能够甘心? 胜负生死,从来一般! 风从竹海中穿过,发出一阵如泣如诉的细碎声响,也不知为何,偏让人觉得有些哀伤悲切。 叶云生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李奉先也一步一步跟着他的脚步。 旁观之人并不担心这场决斗就在拖延中了结。 若是如此,两人又何必还要撑着伤周旋? 反倒是随着叶云生接连后退,李奉先不急不躁地前进,而使得众人一时间都屏气敛息,整个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叶云生忽然站住了,抖手舞出一朵剑花。 李奉先贴靠上去,双掌伸向剑花,好似要轻抚一般。 两人招式接上,李奉先脚下又勾了起来,他一勾脚,叶云生马上就后退半步。李奉先脚下不停,一脚跟着一脚,叶云生拿稳了剑桩,步步退让,手上长剑与对方的掌影好似连在一起,片刻都不能分离。 叶云生这般退让,却是踩了步法,忽左忽右,徐徐绕了半圈,很快就来到哪一处土包旁边。 穆芳青等人就站在左近,见两人缠斗至此,连忙让到了一旁,空出十步间距。 这一番动手,已有三十招。 彼此心里自然清楚,李奉先仍然不急,再过了五招,果然将叶云生的剑桩破坏,使得他重又回到开始,拿不住剑桩的局面。 无论是使剑,使刀,还是使拳脚,都讲究一个拿桩,桩不稳,大多招式都容易走形,且使不出全力来,甚至进退之间也会失了方寸。 之前叶云生被破桩后,一路飞退抵挡,还是身手无碍;此番被破桩,身上有伤,已是稳不住剑招了。 眼看李奉先正要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叶云生忽然跨到土包上面。 这土包大约一人匍匐的高度,李奉先站在土包边上,一脚踢去,却是刚好被土包挡住,头上一剑挥落下来,他连忙闪躲。 勾漏脚以幅度小,角度刁钻,速度快称雄江湖,却是在这个土包面前完全被克制住了。 但酒池肉林的门主,天王老子李奉先是何等强横的人物!应对之快,已是超乎所有人的预料,连叶云生都吃了一惊! 只见他躲过当头一剑,立即矮身曲左腿,伸出右腿来了一记简简单单,却是又快又刚猛的扫堂腿! 既然土包挡道,那就踢散了它! 叶云生没有料到对方如此果断,深怕土包被踢散后跌下,连忙要飞身跃开。 他的双足刚离开土包的时候,李奉先的扫堂腿已距离土包不过一尺。 电光火石之间! 众目睽睽之下! 这土包突然裂开,好似有一条巨蛇从里面飞身而出。 只有叶云生相距最近,目力最高,看得分明。 这居然是一条女人的腿! 穿着白底黄菊缎面的裤子,脚上是一只红色的绣花鞋。 现在这只绣花鞋,就踢在了李奉先的会阴。 “啊!”李奉先发出一声惨嚎,一手捂着裆下踉踉跄跄,一手盲目混乱地向着四周挥掌。 这时叶云生已经飞落在一旁,垂下剑尖。 土包吃了李奉先一腿,已飞散开来,在纷飞的碎石泥尘中,一名女子飞跃而出,舒展身子。 只见她一身红裙,白底缎面的长裤上绣了几朵菊花,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飞扬,脸上虽然几道皱纹颇深,但面容姣好,皮肤嫩滑。 她仰天长笑,笑得又疯又癫,花枝乱颤,容颜扭曲,明明笑着,可连续不断的泪水从眼眶中流落纷飞。 “李奉先,李奉先!睁大眼睛来瞧瞧,瞧着我!瞧着我!”她疯狂地叫嚣起来,并冲上去再一脚踢在对方的肚子上。 李奉先被她踢到在地了,痛苦地嘶喊,面容与她一样,竟是同样的扭曲疯狂! “小红,居然是你!” 她一只脚踩着他的胸口,双手叉腰,得意张狂。 “当年你是怎样对我的,这些年我可是一日都没有忘记!我等这一天,等了足足十七年!” 她呼出一口气,忽然之前,满脸落寞。 “我终于将你踩在了脚下,没错,你瞧不起的这个娘们,将你踩死了,对不对,天王老子,看仔细了吗?” 李奉先吐出一口血,猛地挥掌打向她,她却好像早已料到了似的,脚尖运劲,劲力直透他的心窝。 天王老子顿时奇绝而亡。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一番变故发生的太快,同时也太过惊奇,致使在场众人都措手不及,来不及反应。 直等李奉先身死,酒池肉林的门人才冲了过来,要替门主报仇。 “红大娘!”叶云生难掩心中愤怒地喊了一句。 这名藏身土包之中的女子,正是戏班当家红大娘。 红大娘见许多江湖人冲来,也不慌张,轻飘飘向叶云生身后一躲,那些人顿时直面叶云生。 方才见识过叶云生与李奉先决战的在场之人,能够有勇气向他出手的,恐怕没有几人。 至于这些酒池肉林的门人,虽然各个武艺不凡,但看着连门主都能斗个旗鼓相当的叶云生,也是逡巡不前。 张霖等人走了过来,加上隆中五害,正好将叶云生与红大娘团团围住。 “叶道长,公平决斗,怎能如此?”张霖满脸愤慨地质问。 檀溪三鬼受叶云生救命之恩,这时虽没有围上来,但也站在后面,一向认真的张雯竹痛心疾首地说道:“叶先生,为何要坏了江湖规矩,行此卑陋鄙薄之事?” 就连崔子龙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且还傻乎乎地问道:“叶兄,你为何要伙同此女暗算李奉先?” 叶云生苦笑起来,这要他如何解释? 他沉默不语,看向那土包散开的地方,分明有一只蛇皮袋子。 不知红大娘在这只袋子里藏身多久,等了多久,就算以叶云生的内功修为,仅靠这袋中的空气,要撑上半日,也会十分难熬。 可她偏偏熬住了。 还等到了机会! 只要李奉先踢向土包,内劲冲击之下,她在其中就能凭借这股内劲知道对方的方位。 可是这还需要练习,当然……练习不是最重要的……若是她不了解李奉先,又怎么能猜到他一定会踢这土包? 若是她不能预料这场决斗的局面,又怎能判断叶云生会来到土包上面?就好像她早就看见了似的,看见叶云生抵挡不了李奉先的勾漏脚,唯有守在土包上,让他不得不踢出这一腿。 可是最重要的还是她要促成这一场决斗,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如何来促成这一场对决呢? 叶云生瞬间就想到了答案。 他转过身,沉静地看着红大娘,抬起银光闪闪的宝剑,将剑尖对准了她,已是要出手了。 红大娘面色一紧,手心满是冷汗,真要让叶云生挥出剑来,她可没有信心能够抵挡,真要有这份本事,又何必辛苦地躲在土包中,暗算李奉先呢? 随着叶云生举剑,周围诸人皆是闭嘴不言。 红大娘是不是他安排在土包中的?是不是与他同伙算计李奉先,随着他即将挥出的长剑,便是最有力的答案。 有些事无法解释,说不清楚,但只要去做了,旁人自然就能理解。 叶云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有破坏公平的决斗,只需将红大娘斩于剑下,给李奉先一个交代便可。 无须解释,江湖中人,能够动手,就不多言。 浅浅正要冲过来,方一举步,就被崔子龙给拦下。见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冷静坚决,浅浅伸手掏出一枚梅花镖,立时要与他大打出手。 那边红大娘忽然高声喊道:“且慢!诸位听我一言!”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你还有何话说?” “我知道银子哪儿。” 听了她这句话,周围众人反应不一,血玉门等人却是最紧张的。张霖对叶云生说道:“叶道长,请高抬贵手,让她把话说清楚。” 隆中五害其中一人说道:“好啊,红大娘,原来是你害死了账房妻女,盗走了银子!兔舍与你合作,你为何要行此歹毒之事?本来大把大把的银子赚来,偏偏被你这毒妇给坏了大事!” “我只要李奉先这狗贼的性命,并无意取走银钱。你们且随我来,便知道其中究竟了!” 见她要带路,酒池肉林之人却不答应,还没如何,这些人就被身边血玉门张霖等人一起出手,转眼就杀了个干干净净! “银子在哪?”张霖剑上血仍未冷,已着急地追问。 “我带你们过去,一看便知。”红大娘镇定自若地走在前边,向竹林外去。 收了奈落,叶云生脸上却出现了莫名的笑意。 ——答案自然是银子。也正是为了银子,李奉先才一定会找上叶云生。 红大娘了解李奉先的性情,知道他遇上叶云生,必定要准备一场公平的决斗。 ………… 她带着众人进到李奉先的院子,几只大箱子堆满了李奉先的屋子。 场面一度安静悄然。 银子怎会在这里? 谁都不是傻子,都知道李奉先绝不会将银子带进得意坊里,还藏在自己的屋中。 可偏偏谁都没有提出疑问,好似大家都认为这些银子确实是被李奉先藏起来的,兔舍中的银子就是被他派人抢走的。 “李奉先这厮,真是死有余辜!”张霖率先说道。 隆中五害一齐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满屋子的银元宝,眼中的贪婪毫不遮掩。 檀溪三鬼中的许大肉已经跑了出去,叶云生在屋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而屋中众人皆不阻拦。可见得意坊背后的势力,这里没有人愿意得罪。 “所以他死了,红大娘做得好,不能让此等卑鄙小人活在世上!”何田田胖胖的脸上满是笑容,言语却是十分恶毒。堂堂酒池肉林的当家门主,江湖中号称“天王老子”的李奉先,就如此成了“卑鄙小人”。 “酒池肉林自是不能分这笔钱,兔舍里面有隆中五害代劳收取,奴家只要原本属于戏班的那一份……”红大娘话尚未说完,外边就有人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言语。 “如何分配这笔银钱,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 众人一起看过去,小七已经走进院子,许大肉正跟在他的身后。 小七见了叶云生,弯腰行了一礼。 叶云生向他抱拳,还了半礼。 小七也不与叶云生搭话,匆匆走进屋子,扫视了一遍,又看了看屋中诸位。 他对着血玉门门主张霖,勾魂夺命颜宗甫,独眼花郎曾辉三人抱拳拱手,三人也抱了抱拳。 红大娘退了几步,笑眯眯地说道:“小七哥来了,自然由他定夺。” 小七对红大娘点了点头,然后根本没看何田田,也没有与隆中五害打招呼,目光又落在了银子上面,轻轻地说道:“何家只来了一人,可带不走如此多的银子。” 听了这话,屋中几位都是面色变化,气氛也是沉滞紧张起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隆中五害其中一人试探地与张霖说道:“酒池肉林留下来的银子,可是不少呢!” 张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大概三只箱子。” 这人看着何田田,笑道:“何老兄一个人,怕是很难带走三只箱子。” 何田田笑着摇头说道:“不难,一点也不难。” 隆中五害的老大拍了拍霍小黑的肩膀,说道:“咱们五害三鬼,在江湖中总是被人一起并称,往日也多有交情。” 霍小黑笑道:“没错没错,你们兄弟几个,请我喝过不少美酒。” “兄弟还记得便好。” “我这人记性不好,但别人请过的酒,却绝对不会忘。”霍小黑边说,边从背后的行囊里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酒坛子。 隆中五害的老大缓缓移动脚步,随着他这一走动,另外四个兄弟也动了起来。 五人隐隐地将何田田给围住了。 “小七哥,兄弟们就等你一句话。”隆中五害的老大对小七说道。 在屋外的叶云生无声地在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 小七仍然看着银子,一时间并未开口,如此沉默了片刻,他才说道:“财帛动人心,如此也好……” 隆中五害听了这话,大喜过望正要动手,忽见张霖,颜宗甫,曾辉,红大娘一起贴近过来,出剑的,挥勾魂索的,出拳头的,伸掌的,一瞬间,隆中五害除了老大便都倒下了。 老大瞋目裂眦,悲愤交加,看着刚刚杀了自己四个兄弟的张霖等人,牙根都要咬断。 “为何?” 张霖拿出一块白布擦拭剑身,一脸平静。 颜宗甫将勾魂索重又缠回身上。 曾辉与红大娘一起退了回去,也不担心彼此出手偷袭。 “到底为何?”老大撕心裂肺地高喊,突觉背心一麻,接着后颈被人捏住,脑壳里被一个声响充塞,震动。 “咔嚓”! 霍小黑收回手,拿着酒坛往他身上倒了一半的酒,喃喃地说道:“老兄,我把酒还给你了。” 许丰和沈孝在穆芳青身后将屋子里的动静都看在眼里,越发不明。 沈孝说道:“还想亲手给哥哥报仇,没想到这五害却被自己人内讧弄死了!” 穆芳青叹道:“五害不明时势,账房已死,兔舍皆毁,他们五人早已失去了价值,又无大势可依,还想拿属于兔舍的那一份,本就不为人所容。竟欲再分酒池肉林与何家的银子,此等无知鼠辈,怎能不死?” 宇文清河扒着叶云生的肩头,看霍小黑洒酒的动作,只觉得冷气直冒,心中发麻。她疑惑地问道:“可是,之前那个小七为什么要针对何家?” 这小丫头尚不知人间险恶,叶云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将她稍稍有些乱的发梢拂到耳后,说:“这便是他使得手段了。在场诸人都等他定夺,他若是说五害拿不了,接着诸人一齐动手将五害除了。如此一来,分钱不均,害死同伙的恶名就要落到他的头上,凭白给自己和身后的势力惹来腌臜浊臭。” 宇文清河吃惊地说道:“所以他一开始挑了何家,就是引五害跳出来,这样一来,大家动手杀了他们,便与他毫无关系了,因为他一直在针对何家!” 屋中,何田田笑眯眯地看着小七,说道:“该是何家的银子,便先寄放在贵地,不日我家哥哥就会派人来取。” 小七似极不愿与何田田这个胖子说话,就是要言语的时候,也不会看着对方,“自会安置妥当。” 他又对张霖与红大娘抱拳说道:“两位当家的银子,小七就不管了。” 两人都道:“不敢劳烦小七哥费心。” 小七走出屋子,与叶云生擦肩而过,走到院子门前,回身说道:“沈家大郎死于隆中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他顿了一顿,不等叶云生开口,又说道:“据说他是被一个叫崔胜的江湖浪客所杀,两人一同殒命于隆中。” 叶云生目光闪动,问道:“要赶我走?” 小七弯腰说道:“不敢。” 叶云生道:“我要襄阳再无略卖。” 小七刚直起来的腰又弯了下去,说道:“此事小人无法做主。” 叶云生淡淡地说道:“那我就在得意坊中等下去。” 小七躬身退出了院子。 叶云生轻轻地说道:“我们也走吧。” “叶先生,你身上的伤没事吧?”宇文清河关心地问道。 他摇了摇头,拍了拍崔子龙的肩头。 崔子龙的目光一直在屋中几人身上打转。 血玉门,戏班,何家。 檀溪三鬼背后的又是哪一家哪一门呢? 就这样放过他们吗? 崔子龙很是不甘心,可他深知凭自己一人决计对付不了这一屋的高手。 他为略卖一事而来,现在一屋子的参与略卖的人,各家势力能出面言语之辈都在里面。 可他却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什么也做不了。 崔子龙跟着叶云生,被他搭着肩,行尸走肉一般地出了院子,莫名地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往后你在江湖中行走,该勇往直前的时候,不要退缩,为父希望你做个铮铮铁骨的好汉子!可是啊,当你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如何克服困难的时候,记得不要盲目地一头撞过去!看不清形势,或者明知是墙,就退一退,绕一绕……这个时候的退让,你若是能做到,江湖中就会有你的故事了。” ………… “得意坊从来就没有掠过你。”叶云生赤着上身,胸口一块青紫,骨已接上,内息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伤处,他感受着胸前的一片冰凉,言语中并没有多少埋怨。 浅浅站在他身前,弯着腰,长发垂落,正从一盒跌打药膏中抹出一些,涂在他的伤处上边。 “戏班与得意坊合作,我自然知晓其中的门路,只不过还需找个借口。” “你们要让我来对付兔舍,为的,就是逼出李奉先,用我这把剑,来杀死他。” “红大娘早些年被李奉先肆意玩弄,结下不解之仇,日日念着,就为了这一天,正好你入了局,她便顺水推舟,派我带你前来。” “李奉先对她怎会没有一点防备?” “因为他自认天王老子,从来都瞧不起女人。” “你呢?隆中如此凶险,你为何要参与进来?” “我自小便是红大娘亲手带大的,无非是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她替他披上衣裳,他抓着她的手,温柔地说道:“明日你就回长安去,可好?” “我想与你一起。”她看着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你答应过我的。” ——等此间事了,你若不介意,我便带你回家,往后余生,我养着你。 话音又在叶云生脑海中出现,他笑了笑,说道:“我只是担心你,此地风雨难测,望你能够及早抽身,回长安等我。” 浅浅抽回手,伤心难掩地说:“是担心我,还是不信我?” 叶云生丝毫犹豫都没有,很快就说道:“你们的目的已然达成,你再留于此地又有何益?至于之前骗我,也不过是因为我自己要管这些事情罢了……至少到现在,我心底里也并未怪过你。” 浅浅露出一丝微笑,对他说道:“那我去跟红大娘说,明日就走……我会在长安等你,你可要平安归来。” 他附身过去在她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见她闭上双眼,脸上浮现着一层如同晚霞一般昏黄却又妩媚的光色,神容是如此的平静。 不觉间心里也稍稍地放松了下来。 只需明日她离开襄阳,担心与否,怀疑与否,都不再重要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月都倦了,得意坊已消沉寂静,不愿离去的客人也搂着俏生生的姐儿睡着了。 只有最后一个酒醉的人还坐在长廊下,望着夜空,一口一口将烈酒倒入嘴中。 说他醉了,可他偏偏能警觉地回头看向走近的人。 说他还清醒,转过来的脸上却有两行热泪,声音也嘶哑低沉,含糊不清。 “叶兄。” “子龙,为何独自在此喝闷酒?” “心里烦躁。” “怎么,哪来那么多的心事?” “那些人,都参与了略卖之事,可我面对他们,却无能为力。” “你想将他们抓回去?”叶云生脸上微微有些诧异。 “那倒不会,哪里抓得回去……都是一方人物,即便抓回去了,长安的衙门能装得下吗?” 他晃了晃酒壶,有些不舍地递给叶云生;马上又被推了回来,叶云生从腰上摘下酒葫芦,陪他坐在廊中,喝着酒。 听他说着酒话。 “我恨自己没用,竟盼望你能帮我,冲进去将他们都杀了。免得他们祸害这天底下的良善之人。” “可是后来我又想,这样有什么用呢?就像酒池肉林,李奉先死了,还会有别的人出来住持局面。血玉门那三个,死在这里,过段时间又会有新的门主出现。” “既然你明白,为何还要如此烦心呢?”叶云生这句话出口,心中自生感慨,看得透却依旧满心苦楚的时候,他又何尝没有过呢? “就感觉心里有些丧气。”他忽然像个孩子似的站起来,举着酒壶,比划了几下,身子东倒西歪,显得滑稽可笑,并说:“这些个恶人,若是我有你这一身本事,定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看他疯了一阵,最后气喘吁吁地坐倒下来,叹息着说:“早知道我就好好跟老头子学武艺了……绝,绝对不偷懒!” 过了会儿,他又抹了抹眼睛。 叶云生抿着嘴,举酒相邀。 他喝了一口,方一放落下来…… 叶云生又举起酒葫芦。 他再喝了一口。 叶云生酒入喉头,再举着酒葫芦。 他怔了一怔,嘴里嘟囔着,“嘿,要灌醉我?” 叶云生却是一言不发,只举着酒葫芦——月光下他不言不语的样子,好似站在一条安静的河边,看着河对面的光影。 他忽然明白过来,展颜一笑,一口将酒壶里的酒尽数喝下,抹着嘴角嚷道:“痛快!” ………… 在叶云生陪崔子龙喝酒解愁的时候,白日里死了许多人的竹林子里,浅浅提着灯笼,慢慢地走到土包边上。 这里的尸体都被得意坊的人清理干净,土包也已扫平。 只留了一些大约可见的痕迹。 “你来做什么?”红大娘这个问题问得很妙,她不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说明她了解浅浅,就像浅浅了解她一样。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好像就要这样永远地站着,站到海枯石烂似的。 地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可她好似能看见李奉先死前的惨状。她看得很用心,似乎并未从白日里的复仇中得到满足,还要再来回味,一遍,两遍,及至无数遍。 但她明明看了数不清的次数,心里却没有那种痛快的感觉。 随着夜里的风越来越冷,来来往往,竹林发出一阵阵低吟。 在这个夜晚,红大娘仿佛比今岁的秋,还要萧索。 浅浅眼里有疼惜与无奈,放下手里的灯笼,从臂弯中取下一件长衣,为红大娘披上。 “来与大娘告别。” “我说过了,不许你走!” “无论如何,我明天都要离开襄阳。”浅浅语气很低沉,但在这股低沉中却拥有难以更改的信念。 “为了一个男人!” “谁不是为了男人?” 红大娘听了此话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滚,滚去长安,给叶云生做个小妾,过你的小日子去!” 浅浅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红大娘也是伤心不已,却不肯流泪,狠心地说道:“我就当从来没有你这个人,这辈子离我而去的人也不多你一个!” “大娘……” “戏班里这许多人,谁都能走,可是你,你怎能走,大事未了,你就要抛下我?这许多年,白养你了?”说到这里,红大娘也哭了。 “莫要如此,浅浅不走了,不走了!”浅浅抱着红大娘的腿,心底里恨死了自己,可又觉得委屈无比…… 红大娘抚摸着她的秀发,说道:“傻孩子,那人分明信不过你了,你再一走……他这人你还不知道?沾花惹草,到处留情,你还喜欢上他,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浅浅被她说得越发难受,泪水如雨。 红大娘放缓语气,说道:“我这里有一包药,你带在身上。” 听到“药”这个词,浅浅浑身打了个哆嗦,跌退在地,十分害怕。 “计划你早就知道的,即便你不做,也会有人来做。”红大娘轻轻地说。 一只小小的油纸包已被她托在掌心,就摆在了浅浅的面前。 “无生散?” “这药天下已无人能炼,所以,你绝对不可以失手!” “我不,不……我要回长安!”她抱住膝头,将脸埋在了臂弯中,好似要躲进寂静的黑暗中。 “你走了,一样有人会来做的。”红大娘面色一变,目光瞥向浅浅身后,那儿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在浅浅面前蹲下身子,手上还托着那只油纸包。 “只是若旁人来做,成功的机会太小,届时事情败露,我们戏班上上下下,谁能完好?” 时间好似停滞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浅浅抬起头,苍白的小脸,如此柔弱无助……她慢慢地从红大娘手中取过油纸包,站起身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向竹林外走去。 等她走了会儿,红大娘忽然疾行穿过竹林,从一旁绕行,很快就来到浅浅前方,随后拔地而起,跃到了一处两层高的阁楼顶上,俯下身来。 浅浅刚刚走到得意坊后院的围墙边上,离后门尚有二十余步,小径一旁突然冲出一人,把她给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许丰。 “许大哥,这么晚了,你如此悄无声息地冒出来,莫非是要吓死奴家?” “浅浅,都要天亮了,你不睡觉,跑到竹林子里去做什么?” “睡不着,所以才出来走走。”她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 第二百四十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许丰眯着双眼,认真地说道:“你是戏班之人,白日里又出了一番变故,原本我不该信你。可你到底是叶先生的朋友,又与我那嫂嫂一同血战出来,我仍愿意拿你当自己人。” 浅浅沉默着。 许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在竹林里与红大娘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千万不要再陷于其中。听我一言,及早抽身,对你,对叶先生,都是好事。” 浅浅摇头,又落下泪来。 这世间难道就不能给我一条称心如意的路走? 为何要对我苦苦相逼? 许丰见她梨花落泪,也不觉有些为难。 “我知道你想离开,只是碍于红大娘的养育之恩。许某也是多年江湖闯荡过来的,虽然不知道你拿着‘无生散’要对付谁,但这天下第一的奇毒,任谁服下都绝无生路,实在过于凶险。既要你来施毒,已是将你推入了火坑,你又如何再与叶先生回去安然度日?” “我也想一走了之,可我走不了。” 天底下能将人关住的,除了牢笼,还有恩情。 “为今之计,且把无生散给我,我将它消去,然后你在这里,就没有用处了。” 浅浅伸出手,手心里就是装着无生散的油纸包。 许丰笑了起来,终于劝通了,他去拿的时候,浅浅忽然踢出一脚,这一脚角度刁钻,速度极快,令人难以察觉,加之许丰完全没有防备,被她一脚踢在了肚脐上,顿时肠穿肚烂。 只见他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滚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许大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不知道,你听到了‘无生散’,我便不能让你再活着……此事若有错漏,别说是我与大娘,就是戏班上下,都会万劫不复。” 浅浅在许丰尸身前拜了三拜,正要离去,那边得意坊后门的门洞里走出一人,却是“铁鞭子”沈孝。 他原本在屋中熟睡,江湖人睡时尤其警觉,听得隔床的许丰出门的声响,过了半天也不见回来,生怕出事便寻了出来。 来到这里,恰巧见了老兄弟躺在地上,生死不知,浅浅跪拜后起身。 “怎么回事?”他跑过来问,顺手就抖出了长鞭,究其原因也只是武人的直觉与习惯。 浅浅却是不知道,加上刚刚杀了许丰,心神激荡,已是双掌抹了过去。 沈孝虽然与几个兄弟一起身陷兔舍,在账房布下的盘蛇大阵中没有一点抵抗之力。但他一身武艺在江湖中算是高强之辈,手中长鞭可打一丈外的蝇虫,荡开鞭势七八条汉子近不得身。 他反应极快,浅浅方一出掌,他就退了三步,抖出长鞭,拉了个风吹草低的招式。鞭身如蛇一般游走,想将浅浅拒在鞭势之外。 沈孝没能起杀心,只是拒敌,反被浅浅晃动身形,顺着长鞭的走势而侵入进来,身法纵跃之间,在沈孝眼中却是一点也不陌生。 白日里刚刚见识过李奉先的飞龙掌,这时发现浅浅使的也正是这一掌法! 他正欲开口询问,为何你会使飞龙掌,就见浅浅已到身前三尺之地。他收回长鞭,在身前打圈,防她双掌打过来,这是鞭法中极难使的一招,名叫“绞龙首”。大圈套小圈,一共有四层,若是对手的兵器从圈中探过来,一抽长鞭,就能将其绞飞。若是对方从圈边绕过来,抖开鞭势,小圈变大圈,大圈变螺旋,一下就能将其抽飞。 沈孝出这一招,已是有些惊疑不定,较多惧怕,主要防了浅浅的飞龙掌。 可他防住了浅浅的双掌,却没有防住她的脚。 他几乎都没有见着,只感到小腿一阵剧痛,站立不稳,手上的鞭式完全错乱,不管是小圈大圈,都散尽了。 浅浅的双掌及时跟到,在他胸口印了一记。 将他打得横飞出去,摔在了地上。 沈孝并未练到内功护体,这两掌直接击碎了他的心肺,落地就已气绝。 浅浅一脸的汗水,妆容也有些花了,走过去伸指在沈孝脖子上探了一探。这回她不敢再多耽搁,站起身就跑过了门洞。 红大娘在阁楼顶上将一切都看在眼底,无声的,裂开了嘴角,一股血腥气随着红红的双唇拉扯,喷涌而出。 像个吃人的妖物! ………… 浅浅回到院子里,在叶云生的屋子门前伫立,她的手缓缓地放在门上,好似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推开了门。 叶云生并不在屋子里,她来到他的床边,坐了下去,在黑暗中,她的目光又是伤心又是痛苦。 她杀了许丰和沈孝,在红大娘的眼中,她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也不知为何,她坐在叶云生的床边,闻着屋子里,他身上的那股气息,迟迟不愿动弹。好似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在她的身上插入拔出,再又插入。一下一下,无声无息,一阵阵的剧痛从这些看不见的伤口通过每一条神经传递,汇聚…… 直到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她走出屋子,在月光下,满脸的泪痕,胭脂化开的红晕,看上去好似都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她走出了院子,走出了长廊,走出了得意坊,在空寂的长街仰望星空,忽然笑了。 总有些念想在琐碎的光阴里闪着光。 就像遇见你的那个秋天仍无法遗忘。 浅浅带着无生散,带着红大娘交托的至关重要的任务,走入了长街尽处的黑暗中。 不管此间如何,为了不让红大娘的隐秘谋划败露,她杀了许丰和沈孝,再也没有勇气去做那件事情。 她要回去长安,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隐姓埋名,陪心爱的男人,过完余生。 再过一个时辰,天大概就要亮了。 襄阳的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影。 她一路走去,竟见到路边摆着一个茶水摊。 一名中年男子懒懒散散地坐在长凳上,端着茶碗品茶。 他手里的茶碗薄且透亮,不似凡物。待走得近了,才看清了这茶水摊的与众不同。 可谓是处处惊奇! 这人坐在的长凳上面铺了一张虎皮,毛色鲜亮,完整厚实,被他坐在上面,显得极为张扬。 在他面前的方桌,粗看毫不起眼,浅浅身在戏班,也是目力不俗,竟看出了特别之处!这方桌色泽土黄,细看之下,纹理细腻,明丽高雅,乃是高丽木所制。 再有被他捏在手里的茶杯,居然是汝窑的“千峰碧波翠”,据说官家日日拿在手里品茶的,正是此款! 浅浅收回目光,状若自然地走过茶摊,心里却是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将喝醉的小兄弟背回去,在对方的屋子里,把沉重而颓丧的崔子龙丢在床上,在黑暗中为其脱了鞋,盖上被子。 不管是谁,喝多了,最后躺在床上,都不会是快乐幸福的模样。 多少都是疲乏、沮丧、颓唐的。 可酒依然要喝。 为的只是在疲乏、沮丧、颓唐之前能够愉悦、潇洒、痛快的肆意一把。 他走出子龙的屋子,抬头看了眼天空。 这已经很难说清是不是夜空了……当周围逐渐明亮,天上的云彩都依稀可见,月就更为暗淡。 他便踏着尚未黎明的夜色,一路悄然地走回自己的屋子,进到里面,就打量了一番。 因为他闻到了浅浅身上的气息。 摘下大酒葫芦,取下奈落,他就在浅浅方才坐过的位置坐着,调整内息,默默运功,也不躺下。 如之前与子龙对饮,他依然需要运功护着内伤,用明光照神守包裹着胸骨的断裂处。 若是叫一般俗世中人来瞧,定会觉得太过辛苦。 但对于江湖中人,尤其像他这样经历过太多风雨的老江湖,则实在是一件稀疏平常之事。 好似一个腰扭伤了的人,无论走路还是坐着,闲聊还是吃饭,都用一只手撑着腰,护着伤处。 无非都是“习惯”二字罢了。 如此打坐一个时辰,穆芳青找上门来。 他正在空寂中,被一团温暖的光明所包围,忽觉屋外有人靠近,立时被这股光明挤到一处,然后推了出来。 “进。” 穆芳青推门而入,一手提着刀,面色复杂,似有沉痛,愤怒,疑惑,诸般糅杂。也不与平时那般冷静,说道:“许、沈两位兄弟出事了。你快随我来!” 他没有马上站起来,仍坐着,静息片刻,已是将小院中的动静听了个分明。 崔子龙在东边的屋子里熟睡,打着鼾声。 宇文清河在边上的屋子里练晨功,吐纳行气。 原本该与她一个屋子的浅浅,却是不在,这院子里都听不到她的一点声息。 明明是他自己要求对方离开,回长安去的。 可他还是出现了刹那的惘然。 然后他从床边取来奈落,插在腰上,又随手提着酒葫芦,对穆芳青说道:“莫要急,先与我说发生了何事。” 穆芳青一怔之后,也是静下心来,说道:“昨夜我虽早睡,但也小心周围左近,生怕有人上门来生事,可一夜都没有听到响动。等早上起来去弄些早食,才发现崔小哥那一屋,许丰与沈孝皆都不在。我以为两人在附近,也没往坏处想,等准备好热粥佐菜,馒头酥饼,两人还是没有回来。” “附近都找了?” “都找了,可我找不着他们!”穆芳青说着说着又焦急起来,急的声音都带了点哭腔。 他倒是有些意外,眼前这位神女可不是如此软弱之人。 “你在院子里看着,我去找,莫急,会找着的。”他不放心让崔子龙和宇文清河两人留在这里,穆芳青虽然着急,但也不能不管两人,只有答应下来。 其实浅浅也不在院子里,但穆芳青却不说,她不说,叶云生自也不提。 ………… 从堂厅中,穆芳青准备的早食里挑了一只黄皮馒头,蒸得面香扑鼻。 咬了一口,又糯又甜,空皮实里,这手艺即便是整个长安都找不出几人来。 但凡惹嘴的,都嫌不够。 他又掏了一个放在怀里,悠悠然地荡出去,神态虽然轻松,但脚下委实不慢,前前后后都巡视了一遍,也没见着记号,或是打斗的痕迹。 他又逛来逛去,连后边的竹林都去了。 然后他就明白了,人肯定是出事了,这两个兄弟不会不声不响地玩消失,一丝痕迹都找不着,怕是凶多吉少……他能得出的结论,穆芳青混江湖的年头可不比他少,自也是一样,故而才如此着急。 他怀里的馒头也吃下了肚子,就着酒葫芦里的酒,然后在闲逛中找了个坊内的小厮,吩咐了两句。 这小厮便在前头领路,将他带到了一间院子门外。 大早上就喝酒的,自然是酒鬼。 霍小黑就是个酒鬼。 他甚至连吃的都不要,就一碗碗的酒,慢慢悠悠地喝着,每次喝了一口,都会发出满足且空虚的叹息。 就像那些被姐儿舔走了热情的男人,最后在心里发出的声音一样。 这声音如此可笑滑稽,在叶云生耳中却是十分自然。 因为他明白,对方的叹息,为的只是少了一个酒中的知己。 “咦?大恩人,你是如此找过来的?” 叶云生好奇地问道:“找来很难吗?” “知道我们住哪的人不多呀!” “是啊,也是巧了,随便找的人问,就来了。”他心里却在吐槽,你们这长相,我只一说,那小厮就知道了,怕是只有你们自己觉得很低调吧。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许大肉和张雯竹回来了,一人端了一只食盒,四方上盖,雕花红木的。 叶云生极为自然地上去接了食盒,好奇地摆在桌子上,打开一看,哟,大早上就红烧肉?酱肘子? 再看张雯竹的食盒里面,这回倒是正常了些,一碗扁食与一碟咸豆豉,一盘炊饼。 他拿了一张炊饼,用嘴咬住了,然后双手抱拳,回了三人的礼。 许大肉带着两个兄弟,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却见叶云生如此做派,三人心里不觉得被轻视、看不起,反而觉得对方毫不做作的举止透着信任与亲近。 张雯竹心细,知叶云生所来必有要事,正要回身去关上院门,就见他摆了摆手,说道:“没事,你们坐下吃,我那院子里走丢了两人,想让霍兄弟帮我去找找。” 霍小黑抹去下巴上的酒水,他是爱酒之人,本不会洒出来,实在是被叶云生的话给惊着的。 “绝不是得意坊干的!” “这里几位最是熟悉,所以我来找你们帮忙。” “叶先生您稍作片刻,小黑去打听一下。” “是哪两位朋友?” “‘花斑虎’许丰,‘铁鞭子’沈孝。” ………… 在靠近岘山的山脚,几棵老松围绕的一处林荫下,刚堆的新土被檀溪三鬼掘开了,露出了坑里的景象。 昨日竹林中死去的酒池肉林之人,还有天王老子李奉先的尸体,连隆中五害都在这里。 许丰与沈孝两位兄弟,也跟他们一块儿,挖出来的时候,面目全非,满是泥泞。 檀溪三鬼弄得一身脏乱,把许丰与沈孝安放在地上,退让开来,没有一句埋怨。 叶云生查看了尸体上的痕迹,虽然已经惨不忍睹,但许丰肚子上那一只变大且模糊的脚印,尚可看清。 沈孝胸口的伤痕已经分辨不出,只是一片黑紫。小腿被踢折了,这个部位,加上许丰肚子上的脚印…… 张雯竹在一旁见了,忍不住说道:“勾漏脚?”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为了避嫌,叶云生提前与檀溪三鬼分道,独自回了得意坊。 来到临时住下的小院,差点以为走错了门。 一群江湖人在廊下或站或坐,有的在闲聊,有的沉默冷酷,大部分都带着兵器,但又规规矩矩的,没有一个吵闹,也没有一个跑进院子里去。 等他走来,周遭已是安静了下来。 “当面可是小神山上清真传,人间无用叶云生?” “正是在下。” 离他最近的一名壮实的汉子倒提开山刀,行了一礼。这人长得憨厚,一身腱子肉,嗓门震天响。 “吼天犺宗野听得阁下剑法高强,特来讨教一二,却是等了半日,等得火气都上来哩!” “自己要等,怪得谁来?” “休要多言,拔剑!” 叶云生哭笑不得,这人一身外力,内息浮杂,乃是江湖三四流的角色,不知哪里来的胆量,跑上门讨教! 若是换个心狠手辣之人,岂非自寻死路? 宗野见他愣神,心里更是火大,翻转刀身,就是当头一劈! 叶云生转念间想到种种,已明白了过来。这些人有一部分是听到了消息,找来挑战自己的,为了成名也好,为了一试技艺也罢,如此倒无关紧要。另一部分则是被人鼓动了来,对这些人来说,挑战成名高手乃是江湖平常之事,但对他来说,则是诸多麻烦。 嘿,得意坊背后这位使的手段不算高明,却又简单实际,就是要赶他走。 宗野手里的开山刀就要劈开叶云生脑袋的时候,被他一只手给捏住了刀刃,随后一股大力从刀身传来,已是身不由己地飞出了长廊,摔在了外边的地上。 这位方一落败,后边就抢出一人来,抱剑说道:“青城外门徐磊请教!” 叶云生看这人步法虽快,下盘力道却是不匀,尤其胯部有一丝阻碍,且不管内功修为如何,只此一点就说明这人练功浮躁,未有下过苦功。 他连出剑的欲望都提不起来,迎着对方的剑锋过去,侧了侧身子,然后一把按住对方持剑的右手,等对方猛地上抬挣角之时轻轻一松。 “哎呀!”徐磊剑脱手,人也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叶云生并未叫这些人回去,他曾经也四处找人切磋武艺,比试剑法,又岂会不知这种人根本就劝不动。 廊下的江湖人,除了一名将剑放在膝头闭目安坐的年轻男子,别的没一会儿工夫就都干脆利落地输了。 输了也不纠缠,提着兵器就走了。 叶云生看了眼那名男子,并不在意,走进了院子里。 穆芳青、崔子龙、宇文清河都坐在堂厅,他在长凳上坐下,解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人找着了吗?” “找着了。” 穆芳青见他的脸色,就已经知道不好,目中含泪,强自忍耐。 叶云生犹豫了片刻,心想穆芳青自见面后一向坚强无畏,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子,再说也是老江湖了,应能承受得住。 “两位兄弟夜里就死了,天刚亮,被得意坊里的人发现,小七让人带了去,随酒池肉林那些人一起埋了。” 穆芳青咬紧了银牙,脖子上的青筋都能见着。叶云生撇过脸去,一时沉默。 崔子龙见状,故意说话分散大家的注意,“是谁下的毒手?” “我看过伤处,对方使的勾漏脚。” “若是酒池肉林的高手,怎么不去找红娘?”崔子龙敏锐地觉察出其中的问题。 叶云生尚未回答,宇文清河已说道:“会不会这人恨叶先生,又自知不是对手,所以寻身边的人下手?” “不会。”崔子龙用手指点了点桌面,说道:“若是寻叶大哥来的,杀了人后,为何悄无声息地走了?换成是我,就会把尸体带到显眼的地方,而不是叫别人去埋了。” 这逻辑显然说得通,宇文清河一时无言。 崔子龙又道:“李奉先身死,酒池肉林同来的心腹也死绝在竹林之中,这种情况,还剩下的高手首先要做的就是回到洛阳争夺门中的大权。” 宇文清河年纪虽小,江湖经验不足,但聪慧异常,顺着崔子龙的思路说了下去:“竹林中几方势力都动手杀了酒池肉林的人,就算还有高手也不会留在得意坊里,对这人来说,此地已是四面楚歌。” 叶云生心知此事必有离奇之处,但线索太少,不知其中究竟。 他对三人说道:“听檀溪三鬼的言论,酒池肉林能使出勾漏脚的人,如今只剩下东天将一人。且每次李奉先离开洛阳,都会让其守在大盖坊,看住老巢。” 如此一来,崔子龙和宇文清河都没了头绪。 他看向穆芳青,穆芳青却在发呆,也不知想什么去了。悲伤的神色中,竟给他一种莫名的感觉,好似坚硬的木头,被蚀了木心,变得又轻又脆;只不过从外边看起来,难以知晓。 他正想与她言语几句,看看她对此事如何看,外边传来叫唤声。 “汉水浪里白刀李小二,特来向人间无用叶云生讨教武艺!” 崔子龙这方面经历的不多,奇怪地问道:“这些人也真是……怎李奉先在时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寻你?” 叶云生笑了笑,想到穆芳青的心情,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别扭。 “无非是我曾经名声不响,且还惹人耻笑……再加上特别用心之人故意散播,引得江湖人来找我麻烦。” “这是为何,就凭这些稀松平常之辈?” “等我逐一打发了这些稀松平常的,那些难得一见的高手才会露面。” “这得打到什么时候?”宇文清河吃惊地问道,对这个江湖莫名的有些敬畏。 他看了眼青涩的小丫头,换了身女装,倒是顺眼多了。 “打到大家都服你为止。” 他将酒葫芦搁在桌上,对她使了个眼色,然后按着腰上的剑,慢慢悠悠地走出院子。 宇文清河提着酒葫芦,跑到后边取了两坛酒,小心翼翼地倒进去,两坛都倒光了,酒葫芦还有些晃荡。她估算了下,再倒一坛,怕是倒不完,就提着酒葫芦回到堂厅。却见叶云生已坐在原位,有那么会儿,给了她一种错觉——好似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叶云生拿了酒葫芦喝酒,或许是受穆芳青的心情影响,三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坐了半柱香,外边又有人来邀战。 叶云生也不厌烦,走出去与那人切磋,一会儿就回来了,穆芳青已不在堂厅中。 崔子龙小声地说道:“她什么都没说,回屋去了。” 叶云生拿起酒葫芦,又放下,对崔子龙说道:“再有人来,你帮我出去挡一挡。” 崔子龙马上兴奋起来,这是给他扬名立万的机会啊! 可叶云生随后说道:“不是叫你去跟他们比武的。” “啊?”崔子龙有些傻眼。 “想什么呢!你若是帮我去对敌,打赢了,他们会说什么?叶云生不敢应战,有个叫崔子龙的,卑鄙无耻,狂妄自大,胜之不武!” “这……” “他们来挑战我,输了心甘情愿,但你出战,就坏规矩了。他们不想跟你打,不打又丢脸,最后只会恨你。” “那我拿什么挡?还不如让他们等着!” “方才我不在,他们自是会等着,我既然回来了,不给一个说法,如何会消停?你就说我去解手了,嗯,早上吃坏了肚子……”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对于穆芳青在兔舍中的遭遇,叶云生从没打听过,这本就是不该提起的事。就有限的猜测下,这位神女遭受的折磨怕是世间绝大部分女子都难以承受。 叶云生也知道她的男人与孩子已被隆中五害那一伙人给害死了。 即便是经历了这些,穆芳青仍是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一名女子遇到这些本该会有的软弱。 她提着刀冲杀,帮他阻敌,给他准备食物,为他疗伤,甚至搭上了自己的贞洁。 她有过失神,有过沮丧,有过痛苦,有过悲伤,但不曾有过畏惧,害怕,不知所措。 当叶云生走进穆芳青的屋子,却发现她用被子蒙着头,像在哭泣。 他安静地坐在床边,就在她的身旁,思绪却是不由自主地飞到了从前。 面对方子墨的托付,他却只说,“子墨,我早已退出江湖了呀。” 将药给了晴子,与她争吵起来,想要逃离这烦嚣的尘世,“老人家,可否换一首欢乐些的曲子?”他就静静地听着那二胡的乐声,最终发现,这二胡,似乎怎么拉,都是悲伤的曲调。 徐青带着九难与听海来到家中,九难当时对他说,“你叶云生就算退出江湖了,还是人间无用!你就安安生生地卖你的面,教你的剑,你家里女人孩子,也老老实实地呆着!”后来被九难打了一巴掌,他抱着大声痛哭的阿谭,安慰妻子说,“不要怕,没事了。” 还有在自家的院前,他与老云抢着去打酒,院子里停着一具棺材,里面安放着阿谭。老云对他说,怕的话,就在家里呆着。他说,“还是打酒容易呢!” 他去年流过许多泪。 有过畏惧。 有过害怕。 有过不知所措。 当然也有无比软弱的时候,想在黑暗中逃避,无知无觉。 但这些不会阻碍他挥出长剑。 杀透长安城中的一座豪苑! 所以他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陪着穆芳青。 穆芳青却将被子掀去,扑到他怀里。 不再压抑哭声。 他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一下子崩溃,至少之前穆芳青绝不会在他面前哭成这般模样。 她说:“这世上,我最亲近的人,都死了……许丰和沈孝,连他们都去了!” 是感到被这个世界给抛弃了吗? 叶云生抱紧她,“振作一点,你还要为他们报仇!” 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像哄小孩子似的,温柔地说:“你不是还有我吗?” “我要去杀了红大娘!”她凶狠地说,像一只发了疯的野猫。 “她与此事并无干系。” “你为何要帮她?”穆芳青显然想岔了,那一夜情到深处抵死缠绵,自己把什么都给了他,他却还是不肯说出“那个人”来! 设局引得五害来找自己,并将账房一同算计,现在又暗算了李奉先与酒池肉林一干人等。显然这些都是红大娘设下的阴谋诡计,到了这般田地,叶云生还要帮着这个歹毒的女人! “怕不是你馋着红大娘的身子,她比我都要大许多……你要帮着她,就是与我为敌!” 眼看穆芳青越说越怒,两条绝美的长眉都要竖起来了,他哭笑不得,解释说:“你怎如此想,我与红大娘只见了一面,既无交情也无奢望。只不过此事另有蹊跷,她引得我来到襄阳,为的是借刀杀人,寻那李奉先讨要血债。与兔舍与你,倒并无关系。” 他伸指搭在她的唇上,阻止她争,接着说道:“那在隆中追杀我之人,一手飞刀绝技,你莫不是看不出来?岂是红大娘能够请来的?我与他算是旧识,交手的过程中,也知道了他因何而来,此中布局,却是另有他人。红大娘或许只是借了势。” 穆芳青擦去泪水,双眼杀气腾腾,推开了他的手,问道:“布局之人是谁?” 叶云生愣了一愣,却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他多滑头,立即一个惊讶地神色,说道:“我若知道,还不去寻这人吗?哎呀,子龙还在外边帮我挡着那些来找我麻烦的人。且让我先去把那些家伙给赶走了事!” 穆芳青飞快地伸手,但他更是早有准备,一个闪身躲了过去,转眼就跑到了门外。 他急匆匆地跑出院子,来到廊下,这儿已经围了一圈人,崔子龙站在门口,见到他就松了口气。倒不是这些人有多么难对付,而是要忍着不出手,对这位极想与人一证所学的小捕快来说,有些难熬。 他使了个眼色,崔子龙退回院子里去了。 再看周围的江湖人,终于有些气度不凡之辈出现,例如一名拿着唐刀的年轻人,像极了崔胜。 叶云生没怎么费劲就让三人认输离去。 轮到这年轻人走上来,他抱拳,然后伸手请对方到长廊外的空地。 这人使的刀法名为急火无心流,圆润如意,小有所成。 两人斗了百来招,他挑开对方长刀,剑搭肩上,已是给了十足的颜面。 对方也是知轻重之人,干脆利落地认输。 他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忽然有些寥落——往后余生的所遇,眼中的天地万物,都是崔胜用自己性命换来的。 就算在得意坊会尽襄樊群雄,打遍汉水上下的好汉,也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走出长安的时候,还有些莫名的兴奋——回到江湖,与众多成名之辈一决高下,所学的剑法,所忍受的七年寂寞,那些轻视,那些否定,都可以讨要回来。 机会已然到来,却提不起劲,甚至心生惘然。 他坐在廊下喝酒,另一边,依旧将剑放在膝头闭目安坐的年轻男子仍然一动不动。 他便开口对这人说道:“小兄弟,你既然找不到出手的时机,不如与我一同喝几杯酒可好?” “我现在找不到,不代表过会儿还是找不到……再说,一名剑客,怎能饮酒?” 这人说话声清淡寡薄,显然是个自我要求极高的人,而这样的人,无疑是非常执着的,常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为何不能饮酒?”叶云生笑了笑,拿着酒葫芦往嘴里倒酒。 “因为喝酒会影响一个人的意志,情绪和判断,还会让感觉出现偏差,反应变得迟钝。” 叶云生哈哈大笑起来,也不与他说教争论,只戏谑地说道:“或许只是因为你不能喝酒,一般酒量差的人,都会这么说。” 这人也不恼,不睁眼,更是不再言语。 叶云生靠在廊柱上,喝了半葫芦的酒,转头看去,又走来四名江湖中人。 嘿,是江南铸剑堂的。 清一色的龙首吞口剑,亦是大宋立国后新铸的剑。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江南铸剑堂与河北锻器堂是大宋最大的两个打铁帮,经营刀剑生意,人多势众。 俗话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打铁虽苦,但两个大帮苦的却是底下的人,堂中高手数不胜数,上层的头目权财俱有,在江湖中甚是风光。 近些年锻器堂跑出河北,往南发展,而铸剑堂也想将分堂开到襄州一带,往京西路靠近。 这两家尚未有争端,倒是各州府中的江湖势力多有摩擦,一来这两家锻铸兵器极是高明,所到之处打铁铺子俱都受到影响。贩卖兵器最是赚钱,盘踞在州府中的江湖势力哪里愿意被抢走了生意。二来江湖浪客能有把趁手的兵器并不容易,许多人斗来斗去,兵器就毁了,自是要重新买,好的兵器又贵。铸剑堂与锻器堂就以供应兵器为由,来笼络这些江湖浪客,所到之处,声势膨胀得很快。 铸剑堂在襄阳已经有些日子,但被众多江湖势力所阻,开分堂之事一直没有进展。 这天听到叶云生在得意坊与天王老子李奉先大战一场,打了个平手,又听说他欲会遍襄州群雄,且连败了多名高手,甚是嚣张,在有心人挑拨之下,便赶来了。 四人之中,领头的是铸剑堂派来建立分堂,也是未来襄州一带的分堂主。 他带人来找叶云生,又按了另一份心思。想着击败了与李奉先都不分胜负的叶云生,自己和铸剑堂在襄州一带必然名声大振,正好趁势建立分堂。 至于输了如何? 他想的自然是赢了怎样,输却是没有考虑过……倒不是他瞧不起李奉先,而是叶云生对他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不管别人如何去吹嘘,他有足够的底气在心里这样去想。 可叶云生却丝毫不知这些。他将酒葫芦搁在一旁,站起身与对方见礼。 这铸剑堂领头之人与他年岁相差仿佛,发须皆黑,看上去倒是显得年轻一些。 “江南铸剑堂派襄州管事,千手剑客蔡杰。” “人间无用叶云生。” 他说话的时候,有些恍惚,眼前之人的模样分明是记不起了,完全陌生,但对方的名号,还有名字,却是在记忆的长河中荡出了一圈并不漂亮的涟漪。 江湖见礼叙毕,蔡杰后面说出来的话,就有些无礼了。 “蔡某曾经与你交过手,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废物,怎么许多年不见,突然便有了偌大的名气。实话说,蔡某不相信你能杀死南海悬佛,长安剑王,血肉屠刀,还能与天王老子决战不败。” “你与方才说的这几位,也交过手?”叶云生并不动怒,他一边凝视着长河,一边与对方说道。 “那倒没有。” “如此,为何说我不如他们?” “因为你是个废物,连我三招都接不住。”蔡杰有些轻狂地大笑起来。他并不是要激怒叶云生,以取得在后面比试中的优势,而是从心底里就没有看得起叶云生。 长河中闪动着昏黄夕阳的残碎亮丽,微微地晃了晃叶云生的双眼。 他想起来了…… 千手剑客蔡杰在曾经击败过他的那些人中,可说是无足轻重的一个角色。 甚至到了现在,他都想不起对方的剑招特点,即便铸剑堂的流云浮水剑法亦是难得的上乘剑术。 叶云生想到七年前的江湖路,一次又一次的败在对手的剑下,忽然感觉不到沮丧,也没有惆怅。 那一条长河无悲无喜,静如止水。 因为在去岁晴子离开的那个夜晚,他终于悟了,他要战胜的根本就不是蔡杰,或是别的哪个;那么多的对手,输了又输,可他真正输给的对手只有一人,是个叫叶云生的家伙。 他伸手,做了一个请。 随后,跨过廊栏,来到外边的空地,阳光有些刺眼,可他毫不在意。 那一天与蔡杰比剑,似乎是在一个傍晚,天色渐黑,且有微雨。 他只想赢一场。 最后输了,又一次万念俱灰,深深地怀疑自己,并且否定自己。 他站在空地上,等着蔡杰拔出剑,走到面前。 心里既没有想赢。 也不担心会输。 他想看看,好好看一看对方的剑法。 江南铸剑堂的绝学,流云浮水剑法! 此剑法如流云写意,如微雨不觉,且轻且灵,杀机一起,血溅三尺! 他将剑向前一押,蔡杰立即出了一招,自右向左,再斜斜一掠。 这一掠向下就能刺入他的腹部,可被他横剑挡开。随着他剑身转了一圈,蔡杰解开粘势,跨步突刺,迅捷无比,剑光一闪,就要刺入他的剑圈之内。 他撩剑挡开,再又劈下,与对方虚晃了一剑,两人一起半蹲,伏低身形,在下盘连斩三记。复又一起挺身,绕了半圈,换了个位置,晃动长剑,各找了四五处小角度,在对方剑圈感应下不停变换。最后一个横斩,一个直断,都让开了中宫,拼了一记。 两人飞速退后,又飞速靠近。 叶云生与他斗了百多招,已将流云浮水剑法看了个大概。 正好这时,蔡杰一剑自自右向左,再斜斜一掠。分明是开场的第一个剑招。叶云生知道对方等自己横剑去挡,便要换招攻下盘,抢一个先手。 他依旧横剑,再抖动剑身,“啪”地拍在攻到下盘的长剑身上,逼他后撤步,卸力,再使突刺。 虽然不知这一招叫什么,但叶云生前一轮已经见识过了,必是流云浮水剑法中的一个藏招。 这一招切入的角度极薄,十分难防,要与之对攻,又被对方拉开了身势,除非也是一记对刺过去。 他转动剑身,舞了个剑花,正好又是“啪”的一声,拍在了对方刺来的剑身上,逼得蔡杰吃了整整一个剑花的力道,不得不靠着移动剑桩来散去。 这时蔡杰已经转了半圈,来到他的左侧,晃动长剑,斜撩向他的左肋。 一般右手剑最难防左侧,尤其是下盘和中段。 蔡杰想攻他薄弱处,也破了他的剑桩。 暂时来说,蔡杰找不到对敌的办法,只有靠着自身的经验,用一般对付剑手取胜的几种办法来尝试。 叶云生微微一侧身,让了右边出来,也是一挑长剑,斜撩起来,正好与蔡杰的剑绞在一道,力用四分,上下切了几下,两剑分开。 叶云生长剑轻点,取蔡杰胸口,已是在中宫附近活动。对蔡杰来说,十分危险! 稍稍一个放松,让叶云生的长剑直横切入,就要落入败势了。 蔡杰赶紧将剑自右向左,再斜斜一掠,逼得叶云生让开中宫,两人再切左右,或左施又转来移位打点,或后撤前靠来破剑桩。 却见叶云生晃动剑身,也不知使的什么路数剑招,又“啪”的一声,拍在了蔡杰的剑身上…… 蔡杰身在局中,尚不自知,可周围三个同伴却看得分明,这叶云生不管剑招如何变化,都能让他在两招之后,使同样的分水凌风式。 到了后来,蔡杰也是醒觉过来,可是任他如何变招,换位,都无可奈何的在叶云生剑下,被逼出这分水凌风式。 好似两人在同门切磋,相互喂招一般。 将那三个铸剑堂的同来之人看得满背脊的冷汗,把个蔡杰弄得丢了下剑,掩面而走,仓皇奔出得意坊。 叶云生用奈落的剑尖挑起对方长剑,抛向那三人的位置。 “三位铸剑堂的名家,可还要比吗?” “不用不用,阁下好剑法,我等自愧不如,告辞!” 其中一人接住了蔡杰的长剑,拉着另两人一起跑了。 叶云生还剑入鞘,扫了一眼长河,不经意就看见了河对面的人影。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冲着河水中的光点咆哮…… 恍恍惚惚,已是七年之后。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1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酒葫芦里的酒,不知不觉已见了底。 边上走来一名年轻的道士,提着酒坛恭敬地伸手示意,然后看他将酒葫芦递来,顿时露出开心欢喜的笑容,提起酒坛,倾斜,上好的西凤酒一条直线注入酒葫芦的口子里,一滴都没有溅出。 “练了几年剑?” “在山上四年,跟着几位师兄下山后每日也要练满两个时辰。” “那是很不错了。不过你才四年,为何就要下山来?” “只江湖上跑,给师门办事……做弟子的,师长吩咐了,自是不问缘由。” 这名年轻道士嘴里与叶云生对答如流,手上的酒坛依旧稳当,倾斜的角度,出酒的速度,完美无挑。直至一坛酒倒尽,那不过一指粗细的葫芦口外边没有一滴残酒。 “若换成是我,我会在山上再呆三年。”叶云生拿过酒葫芦,认真地与他说道。 “其实在江湖中历练了几年,晚辈觉得,至少也学了不少本事。”年轻的道士低头哈腰,不是客套,而是打心眼里崇敬叶云生。 两人在廊下,叶云生坐在廊栏之内,年轻的道士站在栏外,提着已经空了的酒坛。 他背着长剑,一身以黑为主,夹杂了诸多蓝色的道服,头上是木簪道髻,腰上一条布带,空空如也,脚上踩着笨重的叠云履。衣服非常干净,平凡的五官也不惹人讨厌,他这身装扮一看便知出身青城派。 在他身后五丈开外,站着七名同样装扮的青城派道士,年长有五十许,年少如眼前这位,不过十六七。 五十许的是他们的师伯,方才与叶云生斗了百多招,自承下风,收剑罢手。另有一个这些年轻道士中剑术最高的,向他请教,过了五十余招,被奈落在肩头轻拍了一下。 不知天高地厚,还要再斗,却是被那师伯给训了一顿。 叶云生看着眼前的年轻道士,微笑着说,“你现在尚不觉得,或许几年后的某一天,你会感到;明明有天赋,又尽了力,为什么还是不够……许多人,其实就差了那三年。” 叶云生知道他不懂,普天之下,能懂得又有几个? 在外边青城派的七人附近,还有两伙人。 一伙五个人,两个书生打扮,三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佩着长剑。 一伙三个人,中年江湖人,一个背负双钩,一个腰上两边各插一支判官笔,一个双手拄着及胸巨剑。 青城派诸人已经没有挑战叶云生的念头了,但那年长的师伯想再看叶云生与另外两伙人比武,所以迟迟不走。 这师伯也没有听懂叶云生的话。 但他却是个有智慧的老道士,立即就对那年轻道士说:“曾广年,你马上回山,跟你师父说,五师伯要你在山上静修三年,三年之内,不许下山!” “是!弟子这就回山!”叫曾广年的年轻道士弯腰对着师伯行礼,然后转身对叶云生也行了大礼,“望前辈身在襄阳诸事顺利,晚辈回山门后,定当日夜为前辈祈福!” “祸福天定,唯顺天而为,你也不用因我浪费时间,用心练剑便是了。”叶云生笑着还了一礼,青城派近些年有些落寞,但到底是黄老一脉传承下来的。 老的知变化,小的守本分,门派又何愁不兴? 他喝了一口酒,暗自赞了句,好酒! 那五人一边其中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相隔三丈,抱拳说道:“钟情于剑的君子,不以剑技高于他人而欣喜雀跃,当以不知剑道之深远而哭泣……岳麓书院孙易请前辈指点,望前辈不吝赐教!” 叶云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将酒葫芦搁在一旁,跨过栏杆。 他虽然也喜欢诗书,但却不喜欢书生。 只因江湖中的大部分书生,都不够痛快! 岳麓书院多以儒家,诚剑之术最受其中的学子喜爱,孙易所使的剑法也正是这一套剑术。 诚剑之术共有三套剑法,不分伯仲,可以说是上乘剑法,也可以说是平庸剑法,三套剑法一并四百余式,并无藏招,纯粹以剑道领悟,勤学苦练为高。 叶云生同样使出诚剑之术,招式虽然一样,但运劲方式却截然不同,境界高下一目了然。 孙易在他剑下撑了二十余招,便无法抵挡,退了开去。 他那几个同伴存着讨教的心思,倒也知道没有争胜的本事,见他认输,便又走出一人,要向叶云生问剑。 叶云生也不拒绝,他本就是爱剑之人,岂会怕人提剑来比试呢。 但那边三个中年江湖人却看不过去了,其中拄着巨剑的人说道:“人家不嫌麻烦,你等也须守礼知进退。就如一个臭棋篓子,三副四次找棋坛圣手下棋,不觉碍眼吗?” “阁下是何人?”一名锦衣玉带的公子哥问道。 “大剑门左剑使,邱刚!” 大剑门传承悠久,自汉而起,雄踞汉中兴元府,迄今亦是武林中的名门。 其剑法刚猛雄浑,威势无匹,剑招化繁为简,招招精炼,重意而不重形,练到高深处,往往一招克敌。 叶云生见这人竟是大剑门左剑使,分明是门主之下的首要人物,顿时想与他切磋一场。 五个年轻人见叶云生好说话,便有些放肆,但被这大剑门左剑使阻止,竟不敢再多啰嗦。 邱刚走上前来,提剑抱拳,说道:“阁下剑法高明,邱刚但求一战!生死自负,无须调解!” 叶云生也兴奋地抱拳说道:“叶某荣幸之至,请!” 两剑相交,一触即分。 邱刚专修千峰万仞摩天剑法,这剑法一经使出剑影便是层峦叠嶂,剑风几乎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叶云生不敢托大,使出无用剑法第一式:一剑生花,圆来如此。 只见他的剑花接连与邱刚的剑影对撞,发出璀璨的火星……邱刚的巨剑灰黑暗沉,剑影如山岳倾倒。叶云生的奈落银光闪闪,光影中剑花栩栩如生,很快就形成了一道光圈。 一开始两者对撞还难解难分,过了片刻,邱刚开始退后,越退越快,退出三丈之地,叶云生猛地收剑,身边万花拼凑的光圈刹那间褪散。 邱刚吐出一口血,胸前衣衫,双手衣袖,俱都碎裂开来,随着他停顿住,经风一吹,便如花瓣飞舞,向四面八方飘散开去。 “好剑法。”他咳血说道,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走去,走了一会儿,尚未走出百余步,忽而失了力气,向前扑倒在地。 这一遭似出乎叶云生意料之外,他赶紧飞身过去查看,一探脉搏,才知邱刚浑身经脉俱碎,已是活不成了。 他回头看着边上背负双钩的,与腰插判官笔的两名中年江湖人走来。 “抱歉,在下全力出手,有失稳妥,将这位兄台害了性命。” 背负双钩的人冷冷地说道:“邱刚在比试之前就已说明,生死自负,无须调解。阁下为何要自责且与我等分说?武林人士,有以武会友,亦有以武问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第两百四十六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1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某乃勾心散人陈桐。”这人也行了一礼,顺手就将背后的双钩取下,交叉垂在腰腹前。 “原来是红尘谷七散之一,叶某有幸。” 在利州的九陇山中,一伙江湖中人挑了处风景宜人的谷地,建了一片村落,自号红尘谷。 红尘谷有三仙七散,各个武艺高强,这些人游戏风尘,既不想参与江湖中的权势争斗,又不想在世俗中面对繁琐的人情世故,看似归隐山林,偏恋着红尘中的酒色财气,不能得脱,故而才有此举。 看似无欲无求,潇洒自在,其实矛盾的很。 勾心散人早年以一套夺命双钩法闻名天下,死在他双钩之下的江湖高手数之不尽,是个极为冷酷狠辣之人,直到家中老父与妻儿被仇家害死,才动了避世之心,与好友一同建了红尘谷。 叶云生转念之间就想到了首尾,这勾心散人陈桐平生最爱吃鱼,而襄阳附近的鲢鱼在入秋后最是肥美。估计陈桐来到襄阳,是为了品尝鲢鱼,顺道与旧友相聚。 “你方才斗了一场,可需要休息片刻?” “也好,让在下喝两口酒,稍缓一会儿。” 大剑门左剑使邱刚毫无疑问是陈桐的挚友。大抵会一道上门找人比试武艺,都是十分信任之人,非同门即亲友。因为江湖比斗,没有人敢保证自己不会失手、负伤,身死;若是受了重伤,同伴又包藏祸心,岂不是把自己摆上了砧板,由人宰割?再有像邱刚这样死在当场,只有十分熟悉且信得过的人,会将尸体带回家里,帮忙安排后事,照顾家人的情绪,并讲明原委,如此才无后顾之忧。 挚友死在面前,叶云生能感觉到对方的愤怒,尽管陈桐面无表情,一派平静。 可是这种愤怒并不需要找叶云生来宣泄,陈桐也没有替邱刚报仇的打算,因为公平比武,胜负各凭本事,生死也由天定。陈桐的愤怒就像被抽离的一种情绪,不用忍受,不用爆发,在江湖中久了,习惯了。 好似一个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老兵,面对疼痛,不会叫喊,不会哭泣,不会害怕。 都麻木了…… 叶云生走回去,隔着栏杆拿来酒葫芦,喝了几口酒,再放回去。他并不进去,只站在外边,过了会儿,来到陈桐面前。 陈桐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双手各持一钩,交叉垂在腰腹前面。 这是他的桩。 叶云生拔出了奈落,抬起剑尖,也拿住了桩。 自古天地生万物,万物分五行,五行有生克。 将双钩看做金,剑便是木,先天克制。 但双钩难练,属奇门兵器,练不到层次,与人对敌的时候很难给对手造成较大的伤害。 两人第一招出手,叶云生就让开了中路,剑尖避过陈桐翻起来的双钩,虽然从边上刺过去了,但也被陈桐微微一个侧身就打消了此次进攻。 原来,叶云生本是一记直刺,陈桐将垂着的双钩翻转起来,正好形成了一个双钩交互的圆心,正对叶云生的剑,等剑刺进来,再一拉,双钩便形成了“锁”。 随着陈桐移动步伐,叶云生也向右边侧身游走,两人绕了半圈,叶云生再刺出一剑,这一下取位极底,剑尖几乎压到了对方的膝盖。 陈桐使了一招“虎甩尾”,左腿勾提,即是让了让剑锋,又是气劲上涌正好顺了左手钩劈下来,上下气劲一冲,这一招威势大的惊人! 叶云生的内功“明光照神守”已达到了“无形”的境界,可即便如此,经他这一劈下来,也吃不住钩上的劲道,手中长剑被劈的往下沉坠,几乎贴在了地上。 周围诸人眼中,叶云生一招不慎被陈桐的“虎甩尾”给打在剑上,整个身子都向前倾斜,随剑低沉。 陈桐左钩打下,右钩已经跟着向上撩起,正是一招“虎跳涧”,撩起的方向,极准地对着叶云生的胸膛。 看银亮的钩尖微微倾斜,不是垂直切来,叶云生知道这个角度透入胸膛,只须再一拧钩身,向外一掏,就能将他一颗还在跳动的心给勾了去。 好狠的钩法,好毒的手段! 练武之人,尤其是老江湖,许多招式上的习惯都很难改掉,就像这一位,只看他两记出手,便可想象他年轻时候,有多么的狠辣,多么的冷酷!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无不为叶云生捏了一把冷汗。他身势已伏低,剑又被劈得贴在地面,此时此刻,如何还能抵挡?在场之人,根本就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来阻止陈桐的“虎跳涧”。 这一刻说来很慢,但实际却是电光火石之间。 钩尖已至叶云生胸口,他却半点惊慌都没有,只是将贴在地面的剑提了起来。架在了钩弯处,将奈落送到对方的钩环内。 钩尖就停在了他的胸口,不到一寸。 然后,叶云生撑着剑,用剑撑着钩环,慢慢地站起身子。 随着他站了起来,陈桐却一点点伏低身子。 就好像一个人摔倒了,拉着一根枝丫,将自己拉升,他是起来了,枝丫却被拉弯了。 他俯视着陈桐,陈桐抬头看着他。他虽然压住了陈桐,但自己的剑也被对方锁住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收劲,退了三步。 “无形?”陈桐交叉双钩,默默问道。 “正是。”叶云生抖了下奈落,长剑发出一阵清音,银光闪烁。 “便是无形,我也要试试能不能将你锁住!” “尊驾钩法老练奇绝,我已落了下风,不如就此罢手?”他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方才失手差点落败。 可陈桐摇头说道:“我知你想看我钩法绝技,故而没有出全力,即便被我劈落长剑,也不信你会束手就擒。” “过奖。”到底是能与他力敌的对手,比旁人对他更是了解!叶云生知道这一场胜负,怕是又要全力以赴。 他先是有些犹豫,可看到严阵以待偏又充满期待的陈桐,念头为之一转。 使双钩的绝顶高手,能遇到并与之公平比试,如此机会,岂能错过? 叶云生拿住剑桩,平稳气息,剑上满是明光照神守的内息,剑却是纹丝不动…… 在陈桐眼中,对面的叶云生好似一瞬间,就成了天地。 天地生万物,万物分五行,五行有生克。 但你若成了天地,我又如何才能克你。 第两百四十七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1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对手气势上的变化,也相应的引起了陈桐的应对。 他之前都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可现在却一反常态,双钩一翻两翻,交叉着上下翻转,瞬间就已逼近叶云生的剑圈。 叶云生也将奈落的剑尖上下晃动,不停地在两钩的“锁”外摩擦出一溜儿火星,发出刺耳的兵器搅动碰撞的声响。 两人都站在原地,只以手中兵刃较劲。 相碰十余下,奈落好似有一点神光相随,被赋予了难以言喻的灵性,每每都能从双钩套成的闭环旁掠过。陈桐见还是锁不到叶云生手中一柄长剑,正准备变招,却不料双钩自下翻上去的时候,长剑从中穿过…… 之前明明见叶云生长剑晃动,剑尖要往上走,忽然之间就又从下方刺出,其中如何变化的,竟完全看不清楚! 只等剑身大半掠过,陈桐持双钩翻转下去,剑尖已临腹部,不到六寸的余地! 双钩来不及做锁,只能压着钩身,将长剑撇出中宫,至于划伤,那已经顾不得了…… 按照陈桐的估计,这一剑能挡开去,但剑入他中宫太深,撇出去的时候,剑势受到影响,会降低一些速度,但剑尖距离他的身子不到六寸,在这个过程中,剑锋势必会划过他的左腰,切出一道一寸许的伤处来。 他用银钩压住了奈落,由于来得匆忙,与之前“虎甩尾”的威势完全不能比较。银钩本是从上往下,自右向左挥动,压到剑上,剑身向前突刺的速度骤减,被钩身压着向一侧荡去。 长剑被压着,被向外架开去,对叶云生来说并不意外。 勾心散人陈桐本就是江湖中少有敌手之辈,在襄阳当属绝顶高手,要是连这一剑都挡不到,那才是意外! 但挡得到,和挡得住,还是有所区别的。 长剑随着银钩一道向外荡去,在陈桐的左腰前,离完全离开左腰还有一段距离。按照之前的预想,这时候剑尖距离他的身子应该还有一寸的空间。 经过这一寸,剑从左腰边缘划过,切开一个伤口,伤不到要害。 可实际上,就在左腰前,本该还有一寸空间的位置。 奈落刺入了他的身子。 银钩忽然一顿。 虽然他强行停住钩身,但还是带着剑锋在自己体内残忍无比地做了一次横割。 叶云生并不想置他于死地,及时收劲,抽出了剑身。 剑上的内劲并未发作,剑也未有出体贯通,但因为银钩上顺带的内劲与惯性,剑在他的左腹多拉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这种痛苦,常人难以体会! 陈桐满脸冷汗,双手捂着伤处,血从指间缝里飙射出来,他躺在了地上,双脚不停地蹬地。 他的同伴,那名腰插两支判官笔的中年男子扑了过来,双掌按住他的胸口,渡气进去。 若只是一个直刺,或者一个横切,以这位同伴的内功修为,足以挡住血流,将伤处以内力包裹,徐徐救治。 但是吹毛断发的奈落先是刺入,再有一小段剑尖在他腹部发生了一次横移,这里面的伤处太大,竟是无法挡住流血。 叶云生早已还剑入鞘,这时一见出血量和陈桐痛苦的反应,立即明白过来——他方才并未想到,只以为是一个刺入的伤口,并不碍事。 他也蹲在了陈桐身旁,同伴看了他一眼,任由他伸掌按住陈桐的双腿。 “明光照神守”乃是吕仙所创的内功心法,说是道家至高宝典亦不为过,在叶云生多年修炼,一朝悟道后更是达到了“无形”的境地。 这股内力从陈桐双腿经脉缓缓而上,很快就接过了他的同伴渡进去守护的地方。 随着叶云生的内力涌上来,并快速的挡住血流,那名同伴缓缓撤出内力,以防与叶云生的内劲发作起来,在陈桐体内引起气血翻涌。 叶云生与陈桐的比斗已然结束,再看陈桐重伤,叶云生在一旁救治,场边诸人都深觉不宜久留,便纷纷走了。 除了死在不远处的邱刚,坐在廊下又闭上双眼宁息静气的年轻剑客。就剩下陈桐的同伴在场,守着两人。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约是听得外边消停,好奇出来看一眼的崔子龙,过来给同伴递了一瓶金疮药。 这名同伴看了一眼,却不接过,稍稍掩去脸上的忧心,对崔子龙说道:“多谢好意,我身上带了止血生肉散。” “万宝楼的止血生肉散?这可是好东西,那为何不给他用?” “还不到时候。”他沉静地说道,虽没有什么情绪流露,但崔子龙仍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悲痛。 若是里面的创伤不能止住血,外面的口子洒上去再多的止血生肉散也是毫无用处。 “未请教前辈是何方高人?” “高人哪里谈得上,不过是江湖中一俗客。”他对崔子龙还了一礼,“万宝楼客卿夺命判官曹恒。” 崔子龙吃了一惊,没有想到竟会是他,脱口而出:“曹前辈一手判官笔绝技,威名天下皆知,晚辈可是敬仰得很!” 这曹恒年轻的时候本是江湖浪子,游遍五湖四海,交际广阔。他善使判官笔,拜过不少山野奇人,融合了数种技法,自创判官笔法,名为“逍遥万里山水行”。此法三百余招,精妙绝伦,就以武学一道,在判官笔这一兵器上,可说是开宗立派的人物! “你与这位是何关系?”曹恒已看出他和叶云生相熟,便试探了一句。 崔子龙也不隐瞒,说道:“晚辈乃江湖无名小卒,在长安做个小捕快,叶兄是晚辈的世交。” 曹恒心里猜到这人必有不寻常之处,但不好再追问,同时想到昨日还高歌纵酒的邱刚与陈桐,现下一死一伤,他自己偏又发作不得。怪邱刚听了闲人几句闲语,就硬是找来与人比剑?还是怪自己没有阻拦?无论要怪什么,都不能怪到叶云生头上。 江湖规矩,从来如此。 何况若是有人拿拳头去打树,打折了树便罢了,打折了自己的胳膊,难道还要找个斧子来砍断了? 跟发疯似的…… 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也莫要对我敬仰,我不如这位,若是与他放对,怕是也要躺倒在地上!” 技不如人,有什么好逞强的,只不过丢了性命,总是太过伤悲。希望陈桐能安然无事。 正在这时,叶云生抬头看了他一眼。 曹恒立马掏出一只玉瓶,拔去塞子,将里面黄色的粉末倒在了陈桐的伤口上。 本来是一道细窄的剑口,在叶云生的内功救治下,竟已闭合在了一起。 再由着万宝楼最好的伤药止血生肉散覆在其上,没一会儿工夫,就起了一层薄薄的痂。这痂又黄又黑,十分牢固,轻易不会破裂。 曹恒与崔子龙一看这痂结住了,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叶云生仍在渡气,刚刚已被疼晕过去的陈桐这时醒了过来,眨了眨茫然的双眼,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使得什么剑法?” 尽管在渡气之中,开口会消耗更多的内力,叶云生还是换了口气息,慢慢地说道:“无用剑法,第二式,无物不可,心随我行。” “无物不可,心随我行!”陈桐念叨着,却是没有一丝头绪。 去岁,九难一听这剑式的名字,就能品出其中三味。 但陈桐不是南海悬佛九难,不懂道法,单凭着字里行间的意味,嚼不出究竟来。 “为何你剑会凭空长了一截,又凭空能再快一些?” “只是解开了束缚。” 叶云生见他仍不明白,体内的内息涌动之际,颇有些费力,知道不能再多言。 他注视着陈桐,这是一位可敬的对手,面色发白,双唇颤抖,疼得冷汗直冒,打起摆子,最后撑不住疼晕了过去。可是他醒来的第一句不是别的,竟是问他方才使的剑法。 他又如何能够不说?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人间无用,七年河东(1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我放在那边的酒葫芦,我不说里面装了什么,你第一次见,会觉得里面是什么?” “自然是酒。” “那为什么不能是醋呢?” 陈桐怔住了,是啊,为什么不能是醋呢? “我们所见,所听,所想,皆有一个范畴。就像我看到乌云,就会想着马上要下雨了。可这片乌云也会飘走……我听到人说有个一流的剑客,于是不远千里去找他,结果他只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你看我剑到尽头,焉知我不能拉伸筋骨再多递出一寸?” “超越我的认知与想象?但你这绝不是拉伸筋骨,或行有余力,再突然发劲加快剑速。只是如此的话,先前也不会被我的‘虎甩尾’将剑势打沉下去。” “若要超越你的认知与想象,首先要超越的是自己……也就是解开自己身上的束缚,重新看见自己,看见天地。” “我明白什么是解开束缚……可是,如何才能做到呢?” “我只能让你明白,但却教不了。”见陈桐露出不信的神色,叶云生苦笑着说,“现在我问你,你知道那酒葫芦里装的是什么吗?” “当然是酒。” “那为什么不能是醋呢?” 陈桐又怔住了,这些话,叶云生方才曾说过。只不过重复了一遍。 可似乎有些地方却发生了变化…… “我见你喝过。” “说不定我就是喜欢喝醋呢?” “你这是强词夺理!” “若是我倒出来的不是酒呢?” “不可能!” 叶云生对崔子龙使了个颜色,子龙去拿来了酒葫芦。 “倒出来给他看一看。” 崔子龙拔了塞子,倒转酒葫芦。 酒已被叶云生喝完了。 所以什么也没有倒出来…… 叶云生看着陈桐,他的眼神中有疑惑,渐渐的,疑惑变成了释然。 不是酒,也不是醋,从里面倒出来的,是虚无。 有些道理跟你说了,你说你明白,可是你最后所做的,所表现的,却仍然是之前的样子。 叶云生之前就问过他,酒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陈桐觉得自己懂了,可是当叶云生再问他的时候,他的答案还是酒。 所以哪怕叶云生再使一次方才的剑招,他还是会被刺中。 因为他根本就到不了那个超然的境界。 好比一只鸡看着头顶的雄鹰,它能模仿雄鹰的动作,但不可能像雄鹰一样在天空中飞翔。 叶云生晃了晃身子,他的内力撑不住了。 曹恒拱手说道:“尊驾可以放手,休息片刻,曹某为朋友来渡气治伤。” 叶云生等他渡气进去,接过伤处,才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 酒葫芦里倒不出酒来。 他仰头望了一眼苍穹,云霞漫天,松散,安闲。 岘山上的一道道水气向天空上的云层飘升,襄阳三面环山,山上云雾缭绕,景致壮观。 他忽然有些想念阿雨,也不知在长安的家里,阿雨是否也想他了。 还有一头短发像个玉面菩萨的江瘦花,大概正盘膝蒲团上念着经文,诚心礼佛。 青青的伤也该好许多了,在长安左近游山玩水,等着他回去,带着仇人的血。 他怅然极了,一点也没有胜过名家高手的喜悦。 没有年轻时赢了之后的那种骄傲与兴奋。 他摸了摸腰上的奈落,光滑的剑柄尾端,冰凉坚硬的手感,一如既往。 或许,某一天也会像邱刚那样在比斗中死去…… 即便如此想,他也什么都感受不到,没有恐惧,没有担忧,有的只是习以为常的默然。 嘿,江湖,好久不见! ………… 自大剑门左剑使死在得意坊,红尘谷七散之一的勾心散人陈桐身受重伤,与夺命判官曹恒一同离去,便再也没有人找上门来向叶云生挑战了。 后闲住一日,无人打扰。 叶云生倒是出门给那名坐在廊下的年轻剑客送了两次饭,人家不喝酒,他也不会自作多情。 晚上他本一个人睡,却是梦到了以前的往事。 那天他正准备去找个剑客比试一番,途径江宁府左近,因为着急,也不进城,从小径赶路,经过一处山涧,见到了两名江湖中人,各持长剑,站在山涧一侧的石岩两头。 这两人都有三十多的年纪,穿着简朴,一人身材魁梧,披头散发,穿一件白衣,背负长剑,赤足踩着木屐,颇有魏晋之风。另一人用一条布带束发,面目消瘦,三缕长须,身穿灰色长衣,脚上一双破旧的平头履,单手提着长剑,剑鞘是一条干净的杂色皮套。 石岩下的溪流潺潺湲湲,尚未看到,便知其婉转清浅。 两人所在的地方极为僻静,却是一处比试的绝妙之所。 可惜他来的不凑巧,好似富有意境的画卷的留白处被洒了几许残墨。 他正想退去,绕路而行,那身穿白衣的男子转头看来,莞尔一笑,说道:“小兄弟也是用剑的,相逢即是有缘,不如留下给我俩做个见证?” 他抱拳说道:“小子路经此地,冒昧打扰了两位前辈的雅兴,这便告辞!” 另一名灰衣男子也转过脸来,可惜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 叶云生惊醒过来,躺在黑暗中,无声地流下热泪。 他徐徐起身,从床边取来酒葫芦,喝了两口酒,还是忍不住泪水,便不再忍,由得它流。 夜里,得意坊格外的安静。 天上一轮弯月,繁星如海。 好似比人间还要热闹。 叶云生披上衣衫,只带了个酒葫芦,走出屋子,来到穆芳青屋外。 他一直站着,直到听见里面低低沉沉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才推门进去。 黑暗中,隐约见到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子,背朝着门。 他默默关上门,将酒葫芦搁在床脚,脱了衣衫,往她身后一躺,将她腰身搂住。 两人躺了会儿,她推开他作怪的手,坐起来将衣服脱了。 他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不一会儿,两人就分分合合,扭动起来。 天尚未亮,他就出了屋子,耍了一趟剑。 往常他总喜欢拿剑诀,不怎么运剑。 今回倒是不知什么原因,走了遍这些年从未使过的剑法。 穆芳青散着长发,打着哈欠,靠在门边看他舞剑。渐渐的,却是皱起了眉头。 他使的剑法极为奇怪。来来去去就是一剑,一刺,一收。 刺出的方式却有讲究,或高或低,经穆芳青心数后,一共是七仰十三伏。 她总觉得这套剑法应该见过,即便没有见过,也该听闻过……但到底是退出江湖日久,模糊的记忆里抓不着头绪。 叶云生忽然收剑,侧脸的神情有些怪异。 穆芳青感觉到,他似乎在想念某一个人。 一个远去的,再也无法见着的人。 尽管如此,他却像是在与这人言语。 说着无人听见的话,无人知道的秘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大音希声(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回到屋子里,叶云生取下剑,有些沉默,自己去搬来浴桶,烧了热水倒进去。穆芳青本想帮他准备,可看他神情怪怪的,好似想一人独处,心里又恼又无奈,转身走了。 他坐在浴桶里,脑袋枕着桶沿,闭着双眼,任由思绪在前尘往事里坠落。 也在这时,有人上门来找。 穆芳青刚带了一盒热食回来,在桌上摆开,崔子龙和宇文清河都起了,来到厅堂里,听见外边动静,崔子龙去应门。 门外是小七,道:“小人来找叶先生。” 崔子龙心里通透,问道:“你家主人回来了?” 小七笑道:“正是,故而遣小人前来想请。” 既然无人再来挑战,得意坊幕后之人也该露面了,只是不知对方是何来头。 崔子龙请了小七进来,说道:“先堂中安坐片刻,叶大哥尚在沐浴。” 小七愣了一愣,匆忙说道:“无妨。” 另一边屋子里,叶云生慢悠悠地擦干身子,穿上那件以往最是喜欢的红色武士衫,用一条布带扎腰,屋子里本有一双不值钱的木屐,他赤足穿着,披散着长发,将剑提在手里,走了出去。 厅堂里几人从未见过他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见之有些诧异。 他倒神色自如,从桌上拿了一张饼,也不看小七,自顾自往外走去。 穆芳青、崔子龙、宇文清河皆是不明所以,看小七追在他身后,也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筷子和吃了一半的饼,追了上去。 叶云生走出院子,沿着长廊徐徐而行,一边咬着手里的饼。 也不知今天这饼是怎么回事,格外的生硬,吃来干巴巴的。 廊下的年轻剑客,仍然端坐着,剑放在腿上,闭目养神。 这人一直不曾动作,此刻却是忽然长身而起,将剑抽出了剑鞘。 叶云生嘴里还有没嚼下去的饼,含糊不清地问道:“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跟我出剑?” 年轻剑客冷冷地说道:“因为你的气势,从未有此刻这般低落。” 叶云生将手里的饼用嘴叼着,空出来的手拔出了奈落,向前一刺。 刺完就收,顺手插进剑鞘。 他拿着饼,依旧含糊不清地说道:“你看错了。” 年轻剑客低下头,胸前的衣襟破了一个洞,虽然及时抬高剑身,但没有挡住。 他不觉得叶云生所使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记直刺,故而问道:“我看你斗了多场,所使剑法却都不是这个路数,这到底是什么剑法?” 叶云生转过头看向小七,面无表情地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剑法吗?” 小七好似不敢与他对视,弯下腰去,沉默不言。 “回去吧,好好吃一顿,再洗个澡,睡个觉,不好吗?”叶云生又对那年轻剑客说道,咬下一片饼,费力地嚼着,从他身边走过。 年轻剑客也不沮丧,对着他的背影说道:“我叫于良,洛阳清风门下,来日方长,等我几年,还会来找你一较高下!” 崔子龙和宇文清河一起回头,看向这个有些不要脸,又十分倔强,不肯服输的年轻剑客。 反而被他瞪了一眼……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小七找来替他家主邀请叶云生前去。 但叶云生一马当先走在前边,小七反而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 看得后面穆芳青三人都是迷惑不解。 崔子龙有心去问,但叶云生今日给他的感觉格外陌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路走来竟不知如何开口。 穆芳青感受最深,昨天晚上这人到她屋子里,开始还不觉得,后面几次三番的,就察觉出不对劲来,但实在撑不住了,脑袋里一片混沌,等醒过来,就更是明显,从他独自练剑,那套想不起来但应该在记忆中的剑法,到后来沉默着烧水沐浴。 还有方才使出的那一剑。 还有他问小七的话。 她的思绪盘绕在那一剑上面,从叶云生出手的每一个细节,久久不能散去,她觉得这剑法,应该是知道的,只是想不起来……绝不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剑法,应该是一个极有名气的人物曾用过的剑法。 从长廊中走出来,叶云生一刻不停地绕过一条小径,穿过几处花丛,来到一片空地,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座两层高的阁楼。 四周万籁无声,叶云生停住脚步,手里的饼都吃进了肚中,他也不回头,只留了句话:“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会儿。莫要逞强。” 三人都没听懂,莫要逞强?什么意思,从何说起? 小七却一个躬身,果真站在一旁,不打算往里走去。 叶云生从容向前跨出一步,好似有一阵风,拂过了他整个身子,散开的长发微微扬起,衣袖摇曳,束腰的布带余出的一些儿荡起又坠下。 穆芳青紧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步,然后顿了顿,又走了一步,忽然向后连退三步,回到了刚才的位置。 她退后的时候,崔子龙正向前走,从她身边走过,转头见她拉住宇文清河。 心里虽然奇怪,但他还是迈出脚步……若是地上有一条线,他正好经过了叶云生方才举步向前的那条线。 然后他就觉得一阵微风扑面而来,随着风吹过脸庞,整个人好似掉进了河中,被水完全淹没。 他停下脚步,骇然地看着前面的阁楼,目光一凝,落在二楼的窗台。 那儿有个男子,正在挥动双手。 下边的东西被窗台挡住了,但他心里明白,那是一张琴。 阁楼上的男子正在抚琴。 可是,这片天地,却没有一丝琴音! 他只犹豫了片刻,就抬起了脚,又向前走了一步。 轰! 仿佛河水都在向他汹涌而来,只一瞬间,他就感觉喘不上气,浑身发酸,几乎站立不住! 他运起全部的内力,先是凝聚在双耳,可状况没有一丝改变,他再运功护体,这些汹涌而来的潮水好似缓了一些,他连忙退了回来,不敢再向前试探。 他退回到穆芳青身旁,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抬头去看,叶云生已走进了阁楼,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是‘大音希声’?” 穆芳青终于想到了方才叶云生击败年轻剑客所使的剑法。她冷冷地说道:“曾经倒是有所耳闻,没想到却是真的……他刚才使的,应该就是‘去九归一’吧?” 宇文清河一脸茫然,她从北地的深山来到中原,哪里会知道这些? 天下间能以内力驾驭乐器发声,克敌制胜者寥寥无几。 其中能达到“大音希声”这种境界的,六十年前的东海琴痴是唯一一人,自琴痴死后,四五十年再没有人能够做到。 直至近来十年间,才有一人,据说能奏出“大音希声”。五十步内杀人于无形,且不闻琴音,真是取人性命,无声无形!功力稍弱,顷刻间死,功力高深,或还有机会近前。 叶云生已走上楼,一步一步来到了这抚琴之人的面前,隔着琴案,席地而坐。看对面这人专注于古琴之上,狂风骤雨般拨动琴弦! 穆芳青等人都听不见琴声,他却从小院出来,就已听见了。 这琴声高雅,妙绝,轻如雪,重如山,顿如竹,流如水,兴起有万千人高歌,伤落有百年的孤寂。 任谁都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弹出如此情绪饱满,阅历无数的曲调! 叶云生凝视着面前这人,恍惚间,时光随着琴声而变化……他伸手从案边拿来酒壶,按着壶盖,倾斜壶嘴,向嘴里倒着酒,只几个弹指的工夫,就喝光了一壶酒。 他叹了口气,对面前这人说道:“宁二叔,你这琴,越弹越不像在人间了。” 小手段宁家二房当家宁明海按住琴弦,对他一笑,说道:“皆因二叔本不在这人间呀!” 第二百五十章 大音希声(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二叔从来最逍遥。”叶云生像是在想着从前的事情,气氛变得和煦温暖,“多少年来,我都羡慕着,也尝试过什么都不顾,只顺着自个的心意而活。但做不到呀……在江湖中有信义盟,有兄弟,有红颜知己,有一群仰仗于我的志同道合者,输得多了,就不能再只顾着自己了。” 宁明海搬起古琴,放在了身后,又从身旁的竹篮中拿出一壶新酒,将案上的一只酒杯推到叶云生面前,为他倒上酒。 “不是退出江湖了吗?” 叶云生拿着酒杯,闻了闻酒香,说道:“原本也想着退出江湖,娶妻生子,对家里有个交代,又能不用再面对曾经的过往,潇洒潇洒地渡过余生。” 宁明海笑了笑,喝了杯中酒,说道:“结果发现一个小家与这藏满了爱恨情仇的江湖相比,也未见得简单了几许?” 叶云生自嘲着笑了,喝下酒,“所以,二叔您甚少回家。” 宁明海脸上的笑容淡去,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 “我的家,在极北的老山,在东海的孤岛,在西边的荒漠,从来都是天涯海角。” 宁明海再给他倒满了酒,问道:“听说你到襄阳也有些日子了,何不早些回去陪着阿雨?” 叶云生好似无意扫了一眼摆放在角落的屏风,笑道:“还有未了之事,如何能走?” “也好,我那个痴心未改的傻侄女,差不多就这两日会到隆中,你多呆几日,让她见上一面。” 隆中啊,那儿葬着一位替他而死的好兄弟,也葬着小手段宁家三房的贤婿。 那个死在他剑下的江南沈家大公子,有位妻子,叫宁瑶月。 叶云生将空酒杯捏在手里,慢慢地说道:“虽说襄阳到长安或到江宁路途遥远,但也差不多时日……我那天下间脾气最是糟糕的兄弟,怕是也准备赶来此地。” 长安被掠走的女子最多,造成的影响甚是恶劣,当地的江湖同道不乏名家高手。 至于他的兄弟……不死帮的帮主喊作哥哥,老大,师傅,主子…… 宁明海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问道:“你不是退出江湖了吗?” 这问题,之前就问过了。 可叶云生知道他要的是另一个答案。 一个江湖中人面对难以抉择之事,需要的唯一答案。 “如您所见,我重出江湖了。”叶云生给了他答案。 宁明海整个身子向后一仰,微微侧着,一只手肘撑在阁楼的地面上,就这么盯着他,又像是在沉思。 叶云生拿了酒壶倒酒,倒满了,也不喝,只默默地看着酒杯。 如此气氛变得沉重起来,宁明海好似并未察觉,忽然开口说道:“印象中,我那从来不正眼看我的老娘好像对你说过一番话,说的是如果有一天你和宁家之人起了冲突,该如何是好?” “好像是有。”叶云生依旧看着酒杯,一动不动。 “怎么说来着的?” “老祖宗要我先求个绕。” “然后?” “求饶之后,对方还不肯放过我,就只能生死相拼,要么我杀他,要么他杀我……” 宁明海话题一转,问道:“你像是早知道是我?” “早些年便知道宁二叔在襄阳有些买卖,到这儿一段时间,不见别的势力有多猖狂,料来也只有二叔你,能撑得开这一张大网。” “既然猜到了,还留在这里,是要对付二叔?” 宁明海刚问出口,马上就反应过来,笑得无比寥落。 “是了,你一身我大哥那样的装扮,我却是到现在才发现。” 叶云生的目光回到宁明海的脸上,诚挚地说道:“大叔若是在此,定也会劝你收手。” 宁明海拍了拍掌,笑道:“不过是一些铜臭物什,你二叔又怎会在意?你既如此,二叔便答应了你,从今往后,再不参与这略卖一事。” 就叶云生与宁家的关系,便如一家人也似,但这不是在利益与权势面前。在这两样面前,父子兄弟都会自相残杀,何况是他们呢? 见宁明海承诺退出略卖的生意,少了宁家二房局中筹谋,余下这些势力,不过是跳梁小丑,小打小闹一般。虽说有下三滥何家,但何家现在人手不足,又与宁家几百年的恩怨,少了宁二叔的参与,他们撑不住台面。 叶云生一直没有问,宁明海为何与宿敌何家联手做这个买卖,而宁明海也一直没有解释…… 有些事无须问,也无须解释。 叶云生了却此间之事,心里放下了重担,将面前的酒喝了,酒杯还在手里,他歪了歪脑袋。 宁明海见了知道他已听到了附近的动静,便说道:“是我让他们来的。” 几名戏班的靓丽男女陪着红大娘走到阁楼一旁,与穆芳青等人遥遥相对。 何田田独自出现在阁楼另一侧,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血玉盟张霖、颜宗甫,曾辉三人带着数名手下,沿着穆芳青方才走过的路,走出花丛,正好堵在几人的后路上。 小七向另外一边徐徐退去,走到一片花丛边上,数名江湖中人提着兵器,蹿了出来,与他并肩而立。 穆芳青举起刀,崔子龙拔出一柄长剑,宇文清河不知所措地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围住我们?” 阁楼上,楼梯间传来了脚步声。 檀溪三鬼走到楼上,后面还有两名中年男子。 叶云生却是看也不看他们,反而又扫了一眼那角落上的屏风。 这是一面一人半高的屏风,上面画了燃着狼烟的长城,战马与士兵,弓箭与长矛,还有洒在半空的血。而在一处帐篷里,却有美女载歌载舞,壮汉喝酒吃肉。画的一角,写着十分漂亮的两行字。 是一句唐朝的诗。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阿生,你便好好地在这里陪我喝酒。”宁明海的话音传入耳中,让他一颗心犹如丢进了热锅里。 阁楼下边,崔子龙冷着脸,看着徐徐靠近的红大娘,张霖,小七等人。 “要杀人灭口?” 红大娘坏笑着说道:“不是你们多事,大家本来有天大的富贵。现在都被你们给害了,不找你们算账,如何出得了心里的这口恶气?” 穆芳青冷笑道:“若非你在其中算计,得意坊和兔舍,如何会被发现?” 小七道:“这就是恶人先告状,不过不管怎样,你们今日都必须死在这里!” 阁楼上,檀溪三鬼与另两名中年人不敢靠近叶云生五步之内,只在剑圈外站定。 到了这时,叶云生才知道,自己还是少算了一事。或许是离开江湖的时间久了些,遇事也是大意了,竟没有想到,宁明海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宁家二房统筹略卖这一件事给传出去。他是不会乱说,还会帮二叔掩盖这件事。但他带来的人呢?宁明海信不过,也不会去信,会做的,只有杀人灭口。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大音希声(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二叔!”他焦急地喊道,并且下意识,他的手按住了搁在一旁的奈落上面。 时至今日,没有人敢小觑他这个人间无用! 当他按住剑柄,几乎一刹那,阁楼上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剑拔弩张! 宁明海端坐起来,一只手放在身后,其中四根手指搭在琴弦上,“我们若是相斗,何碎那小杂种,必然会仰天长笑,得意猖狂。” 叶云生的心沉了下来。 原来,宁明海早已看透了。 这场纷争之中,何碎的手段可谓卑鄙到了极致。 就是要引得他叶云生前来,斗江南沈家,斗宁家二房。 这不是谁输谁赢的局面,在这场斗争之中,只有输家…… 他叶云生若是死在这里,按老云那个无法无天的脾气,必不会善罢甘休,他若是找小手段宁家报仇,势必会牵连到不死帮,到时候一场大战,谁能安好? 而宁明海在这里被他杀死,或者受到重创,他对老祖宗,对宁三叔如何交代?从此往后,他与宁家再回不到从前。只这一样,就能让何家看一场天大的笑话,何碎的目的也达成了……他叶云生,再帮不了宁家,而不死帮与宁家再也坐不到一条船上。 天下间,还有什么算计,比让一家人自己打起来,更阴暗,更龌龊? 哎,下三滥终究是下三滥,叶云生恨得牙痒痒,却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本想将心中所想说给宁明海知道,但显然,他所了解的情况,宁明海早已了然于心。 这位看起来逍遥自在的宁家二房当家之主,或许有那么一瞬间,想将他一并了结在此地。但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既有往日的情感,难以剪断的关系,还有诸多顾忌。 在这场错综复杂的略卖生意背后,是一张庞大的势力网,有血玉门,有戏班,有下三滥何家,有神霄派弃徒账房先生建立的兔舍,还有酒池肉林。 只需稍稍思考便能知道,连酒池肉林的天王老子李奉先都未占主位,让给了宁明海,可见这位宁二叔的江湖地位与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造诣。 他又怎会怕了叶云生呢? 他给叶云生面子,却根本不在意阁楼外的那几个跟叶云生同来的人。 杀了这些人,宁家二房退出略卖,此间事对宁明海来说,直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现在,只需要叶云生忍受下来。 叶云生会不会忍? 看着穆芳青,崔子龙,宇文清河死在外边? 只三四下弹指的时间,叶云生将奈落拿了起来,放在腿上,一手扶着剑鞘,一手握住剑柄。 “二叔的大音希声,阿生尚未听够,再请教一曲!” 他下了决心,无关以后诸事,眼下要陪朋友一起冲杀出去! 在这个时候,宁明海却不想他拔出剑来。 因为,宁明海实在太了解他了。 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郎,就陪着宁家的大郎冲破何家的围追堵截,到最后,叶云生一个人带着宁家的小公主,就凭手里一支长剑,杀透何家百多人组成的战阵,杀得是血流遍地,人头滚滚! 宁明海又怎会不清楚,眼前这个不再年少的剑客,真要拔出剑来,发起了疯,比他那个无法无天的兄弟,又能好上多少? 外边的刀剑声响起,穆芳青和崔子龙尚在抵挡。叶云生等不下去了,正要拔出剑,跃下阁楼……宁明海忽然笑着说道:“这酒喝完了,我让人再送一壶来。” 叶云生马上停住了动作,他好似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转头向那角落的屏风看去。 果然,一名窈窕女子从屏风后边款款走出,手里托着一块木盘,上面置着一只玉壶。 她穿着红色的绣鞋,绛紫色斜开的贞观服,白色腰带,头戴珠花,面目精致,小心翼翼地对着叶云生,含有歉意地笑了一笑。 叶云生拔不出剑来,因为这人是浅浅。 阁楼外,距离尚远,还不会怎样,但在阁楼内,就在他们身边,以浅浅的内力,怕是连宁明海一曲前奏都未听尽,便已心脉俱碎。 叶云生自知无论如何都护不住她,所以手里的剑,不能拔出来。 “再听一曲也可以,等此间事了,你带着这位浅浅姑娘远去,二叔以《桃夭》相送!” 浅浅跪坐在长案一侧,将酒壶放在桌上,双手叠交在膝头,不发一言,服帖乖巧。 叶云生咬着牙跟,披散着的长发时不时浮动几分,握着剑柄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宁明海一只手仍然按在身后的琴弦上,面色轻松写意,对浅浅挥了挥手,示意她倒酒。 浅浅先给他倒满,他从案边推过去一只酒杯,笑道:“你也喝一杯。这一杯,权当我为之后的言语,向你赔罪。” 外边的刀兵声响,连绵不绝……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浅浅倒酒,对叶云生说:“每个人的路生来就已注定,不是不能换条路去走,只是太过艰难……如你这些年的低落,要不是一心剑道,不顾其他,又何至于钻了牛角?像这位浅浅姑娘,生来就在戏班,逢场作戏已成了本能,有时候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要她过粗茶淡饭的普通日子,可能会被爱情一时蒙了心智,但真到了里面去走一遭,必会耐不住跳将出来,终究是误了彼此。” 叶云生听不得他说这些,心里又是一团乱麻,忍不住反驳道:“似二叔这般,不成家,不找个真心相爱或能一生相伴的女子,才是不误此生?” 宁明海笑道:“都说了,每个人的路不同,我是多情还似无情,你是处处留情,不懂收敛,最后终是伤人伤己……但真要说起来,我劝你也是不该,路在自己的脚下面,别人又能怎样?” 说话间,三人面前的酒杯早已都满上了酒。 宁明海拿起酒杯闻了一闻,却是皱起眉头,说道:“这酒差了。” 他随手一甩,将酒杯中的酒洒了出去,又对站在檀溪三鬼一边的中年人说道:“去给我拿一壶西凤酒来!” 中年人下楼去,过了会儿,跑了上来,将酒壶放在案上。 他放下后对着叶云生行了一礼。 叶云生认得他,名叫宁后郎,就像是宁小四那样的家生子,这位宁后郎生来就跟随宁明海,从来不离左右。 随着宁明海这样那样的浪费时间,叶云生像被缚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外边打斗的声响,更是密集、紧凑了许多。 “无怪乎小七瞧不起血玉门这几个。没什么本事,还要自恃身份,不肯亲自下场!” 叶云生同样能够听得出来,血玉门门主张霖与座下颜宗甫,曾辉,都没有动手,只让手下去缠斗。若这三人一起出手,穆芳青与崔子龙决计抵挡不住。 还有另一侧的何田田,也只做壁上观。 叶云生却知何田田向来胆小,若不是何碎要他留在这里,他又怎肯过来?而他不来,宁明海又如何会放心,现身叶云生相见。 此间事未了,何田田他走不了。 这时,浅浅将自己的酒杯和叶云生的酒杯都倒空了。 然后提着新换上的西凤酒,为宁明海与叶云生斟酒。 最后才轮到自己,她为自己倒上,笑着敬向宁明海,说道:“奴家三生有幸,见到小手段宁家的大人物,这一杯先干为敬!” 说完,红唇碰着白玉杯沿,喝光了杯中酒。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大音希声(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看着浅浅,心里还在拼命地想着对策……他可以为了阻止宁家二房主导略卖之事,与宁二叔搏命,这是大义,放在哪里都说得过去。可是为了救穆芳青,崔子龙,宇文清河三人,要他与宁明海分个你死我活,他对老祖宗,宁三叔,以及那些宁家中对他关怀备至的伙伴,则交代不过去。 更别说,他自己都狠不下杀心。 原本浅浅不在此处,他大可以拼着受伤,闯出阁楼,带三人离去。只凭外边这些人,又哪里能够阻止得了他? 叶云生目光一凝,马上又松散开去,漫不经心地举起酒杯,就要喝下去。 忽见宁明海一只手飞快地拿起酒杯,快得在空中都留下了残影! “来,一起!” 被看破了! 宁二叔啊,一瞬间就察觉了他的意图! 原来,叶云生本打算先喝了酒,等宁明海举杯喝酒的空隙,一剑斩断长案,连同他身后的古琴。琴若是毁了,叶云生自可带着浅浅跃出阁楼,此地再无人能够阻拦他。 但宁明海已举起酒杯,不让他有这个机会出剑。 一起喝,你又怎能抓住我的破绽? 叶云生苦笑着说道:“这杯酒,我又不想喝了。” 宁明海微笑着道:“都举起来了,怎能不喝?” 叶云生看着他,只觉得头皮都要涨裂,听着楼外的打斗声,长索破空的呼呼风声,他知道使勾魂索的颜宗甫已经加入了围斗。 没有时间再犹豫。 不能再如此任宁二叔消磨耗费。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话:不怕阎王请上殿,就怕宁家小手段! 好似目前这般处境,他叶云生一人一剑大可来去从容,偏生被宁二叔死死地拖在阁楼之上,任他有翻江闹海的本事,也不得解脱。 宁二叔的这份算计,他自愧不如,现在明知不能再留在此处,可又找不到一丝办法来应对眼下的困局。 “喝!”他一仰脖子,喝下了酒,将酒杯丢在案上,随后对着楼外喊道:“红大娘,张门主,你等且听着,但叫我这三位朋友有个好歹,不论天南地北,一年十年,叶某必叫你等死在我的剑下!” 宁明海与他一起喝了酒,刚放下酒杯,听他说完,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却是一言不发。 叶云生见了,顿知他早有安排,果然,血玉门门主张霖在外面朗声说道:“我等也是听从宁家号令行事,叶道长的武艺,我们无人能挡,但相较于宁家,还是叶道长好说话一些。” 宁明海悠悠然地说道:“血玉门是老君庙门下之徒,与你算是一门,你怎能对他们穷追不舍?再有戏班,你要杀了红大娘?那浅浅姑娘,又该如何?” 叶云生双眼一黑,竟怒无可怒,哀无可哀。 或许是曾经与宁家太过亲近,从未见过宁家对自己施出手段来。这就跟知道是一回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一样。 “二叔,求您高抬贵手!” 叶云生只有求宁明海,但宁明海却毫不动摇,只说道:“阿生,江湖纷争,一剑一刀得来,终究落了下乘,你是个痛快的人,但这世道,往往叫人痛快不得!我若不姓宁,不掌着宁家二房,今日你说求我,我必应了你。” 就像长辈看着晚辈,宁明海倒是真心劝他,世事无对错,只有该与不该。他还想再说下去,可一直凝聚在体内的气息忽然间就没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抹布给擦了去,一丝痕迹都不留。 他面色大变,双手一高一低,分别按在天灵与丹田,催动内力想做一个小周天。但别说催动内息,丹田中竟空空如也,修炼了几十年的功力,不知去了哪里,像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叶云生蹿到他身边,双掌向他背后按去——与此同时,后边站立着的宁后郎与另一名中年男子一同上前,见叶云生抵掌在宁明海背上,急得叫道:“怎么了?二哥可还好吗?” 叶云生运功进入宁明海体内,本该沿着经脉游走的内息却像是投入了一处虚无的所在,别说没有回应,就是他这个运功渡气之人,都感受不到自己渡进去的内息。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收回双掌,鼓荡全身内力,罡风将搁在身后的古琴都推了开去。 再将内力全部汇聚于双掌掌心,贴住宁明海璇玑***力一鼓作气冲进去,这时候根本就不考虑会不会损坏对方的经脉,只求能将气息渡入进去。 可这股都已达到“无形”境界的“明光照神守”,居然还是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见不着! “两位将内力推到我心俞穴上,不用顾忌!” 身边两人好容易不用呆立无措,连忙按照叶云生吩咐,运功推了过去。 这两人乃是宁家的家生子,内功也是宁家所授,不如道家这般纯正,推进去的一瞬间就将叶云生经脉震得发麻,可他也没时间顾虑受伤,硬是导气进入明光照神守的内息路线,汇向双掌,再一并渡到宁明海体内。 可就是加上了两人的内力,也起不了半点波澜。 好似宁明海体内的经脉,根本就不容许真气的存在。 宁后郎查觉出宁明海体内的情况,忍不住哆嗦地收回内力,一跤跌坐在地上,喃喃地说道:“无生散,居然是无生散!” 这时,宁明海将按在天灵与丹田的双手松落下来,拿着酒壶倒了一杯酒,有气无力地说道:“阿生,别费劲了,你莫不是要与我那位先祖较一番劲?” 这话一说,叶云生才放弃了,收回了内力。 为何? 因为无生散作为天下第一奇毒,闯出名头来的第一次,就是在宁家一位先祖身上发作的。这位先祖是个练武奇才,不到四十岁就将一身内功修为练到了绝高的境界,用道家的境界来划分,便是人间可到的最高境界“合一”。 当时宁家与何家已是有你无我的局面,何家一位炼丹士于阴差阳错之下炼出了一味奇毒,服用者当即内功全失,一炷香内周身大穴开始涌气,十数呼吸间,体内之气皆从穴位涌出,气尽即死。这无生散最厉害的便是无论旁人如何施救,但有内力渡入,气息皆散,全做无用功,半点作为没有。 叶云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失神落魄地自问:“为何我也喝了酒,却没有中无生散?” 虽然无生散一经服下,再无生还的可能,但这毒有一样不好,便是必须入水服下,酒水,茶水皆可,化在酒水中倒是没有气味,却有一丝酸涩。 宁明海全身内力尽失,但手脚还有余力,倒了一杯酒,细细品尝之后,对静坐在一旁的浅浅说道:“原来浅浅姑娘是何家之人。” 浅浅一动不动,目光只留在叶云生身上,平静地说道:“无生散入酒水不得超过半柱香的时间,不然酸味变重,酒香就受影响,瞒不过去。且我还须小心你换酒,果然不出所料,你不会喝我端来的酒水。” 楼外还在厮杀打斗,叶云生遭逢大变,心神受创,难免有些情绪失控,对着外边暴怒而呵斥:“还打!今日我二叔要死在这里,叫你们全给他陪葬!”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大音希声(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诸人在打斗中尚不知阁楼中发生了何事,突然听见叶云生在楼上怒吼,反应各自不同,何田田是二话不说就冲上了阁楼。血玉门门主张霖将颜宗甫与数名手下叫了回来,站在楼下静观其变。 只有红大娘与穆芳青对了一掌,借此退开,叉着腰冲楼上叫道:“老娘好歹也是一帮之主,你个鸟货敢叫人滚上来!不过是个长安街头的卖面郎,被江湖人戏称‘人间无用’,以往怎不见你如此嚣张?” 叶云生本就满心愤慨,吃她如此叫骂,哪里还能忍得住,拔剑出鞘,向外一纵,使了招无用剑法第三式,鱼归大海,飞龙在天。一剑飞落下来,只剑上罡气就将红大娘扑倒在地,冰冷的剑尖指在她的咽喉,正要往里刺,却是念头闪过,想到浅浅到底是她一手带大,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还是先留她一命。 只凭脾气发了一通火的红大娘,哪里能想到自己都挨不住叶云生一剑,性命危在旦夕之间,不由得惧怕起来,面色发白,仰天躺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 却见叶云生收了长剑,俯下身来,一把捏住她柔软的脖子,将她提在手里,纵身跃入阁楼,再丢在一旁。 阁楼上,宁明海神色平静,看了叶云生一眼,说道:“我还有半柱香时间。”言下之意,就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相比之下,叶云生的情绪比他还要复杂,脑袋里更是一团混乱,只听宁明海对红大娘说道:“我倒不是瞧不起浅浅姑娘,只是凭她还设计不出这一局来的……红大娘,我与你也无生死大仇,为何要设计于我?”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倒在地上尚未爬起来的红大娘,此刻她更是不敢动弹了,只傻傻地问道:“宁二爷,着实吓着了奴家,奴家不知何事,又从何谈起设计于你?” 叶云生的目光扫过檀溪三鬼,这三个丑汉正面色惊恐地注视着这边,想靠近,又不敢……要说他们下毒,图什么呢,害死宁明海对他们三人有什么好处? 另外两名中年男子,宁后郎与另一人,叶云生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但宁明海既然肯定是浅浅,必然是信任此人的。 且不说浅浅已经承认了,就这里数人,唯有她会下毒。 宁明海根本就没有怀疑过叶云生,因为叶云生从来不用毒。 “这毒下得了不起啊,是指间沙吗?”宁明海却是不理红大娘,又转头去问浅浅。 浅浅微微低下头,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刚好挡住了左边的眼睛。 “是啊,从五岁就开始练这一手……”她抬起头,看向叶云生,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到十六岁的时候,才知道指间沙,是用来下毒的手法,你说可笑不可笑?” 叶云生心疼地摇头说道:“为何要如此,是红大娘逼你的吗?” 红大娘嘴里骂道:“死丫头,你发的什么疯,我何曾逼过你了?” 她双手一撑就要跳将起来,却被叶云生上前一脚给踩在腹部,给踩地又倒了下去,这一脚含怒而落,顿时将她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只叫这风韵动人的妇人面容扭曲,狂呼喊痛。 也是奇怪,浅浅对此无动于衷,仍然坐在那儿,并不劝阻。 叶云生对红大娘怒喝道:“说,为何要用无生散这种奇毒害人?目的何在?” 那边楼梯口,穆芳青三人已走了上来,听了一会儿,这时宇文清河忍不住叫道:“让她把解药拿出来呀!” 崔子龙在她身边轻声说道:“这是无生散,没有解药的,中者必死。” 红大娘胸腔里的血液倒流,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却是忽然狂笑起来,猛地踢出一脚!这一脚极为歹毒,直奔叶云生挡下而去! 可叶云生对于比斗厮杀从来直觉敏锐,摆动腰间的剑鞘,正好拍在她的小腿上面,只听“咔”一声响,已将她的腿骨给打断了。 那边楼梯口的穆芳青看得真切,蓦然喊道:“你这毒妇,使的竟是勾漏脚!” 早在前几日,得知许丰与沈孝两人被人害死,穆芳青就要去杀了红大娘,并不是认为对方害死了两人,而是觉得这一切都是红大娘设下的阴谋。现在又见她使出勾漏脚,哪里还用怀疑,认定了此人将许丰与沈孝杀害,当下就要冲过去拼命。 “宁某命不久矣,诸位稍安勿躁。”宁明海轻轻说着。随他言语方落,檀溪三鬼已挡住了穆芳青。 叶云生心思急转,说道:“原来当日李奉先便是死在你这一脚上,难怪!你既然曾经是他的女人,想来要学会他的绝技并非难事。” 红大娘嗤笑着说道:“天下男子都是如此,自傲自大,李奉先是如此,宁明海也是如此,你们都觉得女子无用,岂不知生死皆在我们这些女子手里!” 宁明海淡淡地说道:“确实,虽有不甘,但不得不承认,宁某小瞧了二位。尤其是浅浅姑娘。” 浅浅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无数次的夹起细盐,年幼的时候掉下一些,都要挨打,后来不掉了,开始用搓动的方式去洒到杯子里,总是洒出杯外,又要挨打,好像是十三岁的时候,终于不再洒出来了,以为成功了呢!结果大娘说,要在每个戏班的人杯子里洒一些,还要不被发现,哎,又挨了数不清的棍子…… “我死了,你能够得到什么?”宁明海的话音响起在耳边。是啊,大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这或许才是最让她伤心的。 “这死丫头不听我吩咐行事,看来今日我们娘俩都活不成了,既然如此,老娘为何要告诉你?就让你带着满心疑问地死去,不是更叫人快活?” 宁明海洒然一笑,对着无人处喃喃自语:“我曾见过数十万大军在长城外尸横遍野,潘阳湖上燃烧的战船浓烟滚滚,凄惨的哀嚎隔着整片湖都能听见。我见过心爱的女人与不知所谓的词人在饮酒作乐,见过敬重的大哥为了那个‘一’慷慨豪迈地前去赴死!我听过万里山河的低语,华美诗篇在仙人嘴里吟咏而出的寂寞。又听过老母亲不知是爱是恨的唠叨,俗世之人碌碌无为的埋怨……这些记忆里的光色,时而鲜明,时而暗淡……终究会在时光里褪尽,变成一片苍茫;就像我的生命即将消逝在天地之间。” 他伸出手,放在了古琴上面,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不知是什么调的清音。随后,宁明海缓缓地躺倒下来,合上了双眼。 叶云生尚未动作,一旁的宁后郎与另一人上前探了探脉搏,那叶云生忘了名字的中年人悲声说道:“二郎,二郎去了!”说完此话,只见他一掌拍到自个的头顶,掌力刚猛,丝毫不留余地,将整个头盖骨都拍凹了进去,人也随之向前扑倒,死在了宁明海身旁。 宁后郎却不打算就此陪宁明海同死,他对着宁明海尸身磕头,边磕边说道:“二郎,待我替你报了此仇,再来与你共赴黄泉,你且等我片刻!” 他正要向浅浅出手,不妨叶云生在他身后出指,连点五处穴位,立时把点在原地不得动弹。 叶云生又俯身点了数下,将红大娘穴道闭住,这才靠近浅浅,抓着她两边肩头,四目相对。 他极温柔,又极痛心地说道:“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你根本就不认识二叔,根本就没有理由下毒害他,你只是被红大娘利用了。傻丫头,我都叫你走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没关系,有我在,没有人能够伤害你。可是你这么做了,我心里好痛,二叔就像我的亲人,你怎么可以害死他,你怎么可以!”说到后来,他思维混乱,情绪激动,双手猛摇浅浅的身子。 浅浅的泪水涌出了眼眶,被他抓着肩头一阵摇晃,软软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缓缓地坠了下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大音希声(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有个词是用来形容喝醉酒而失去意识的人,叫“烂醉如泥”。最后的“泥”,无可替代,换别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行。 但凡喝到昏死过去的人,边上有人去扶都会感觉到像是在扶一滩烂泥。扶哪里都不成,扶左边的胳膊,右边的身子瘫下去了,即便是两个腋窝子下面伸手过去环抱住,也不得劲,只通通往下沉。 叶云生抓着浅浅的肩头,被她靠在了怀里,顿时就有这样的感受。 他一手环住她的腰身,一手揽住她的肩,紧紧地拥住了,随后发现有一丝丝微弱的风从浅浅的身子里面吹了出来。 这是她身子里面的气息。 只有中了无生散,才会有这种情况,可为什么她会中无生散? 毒是她用指间沙放进酒杯中的,为了毒死宁明海,无生散肌肤触碰是不会有事的,只有服下才会发作,她又是怎么中的毒? 他正待要问,浅浅已轻声地说道:“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有点喜欢上你了。” 听着这一句话,叶云生的双眼一下子就模糊了,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抽了一下。 也不能叫疼,这感觉来得太过突然,只是受不了,不疼……只是,受不了。 泪水很快就滴在浅浅的发间,她没有发现,接着说道:“那天我装作宴娘,是大娘叫我去的,我本来不做这些事情,她叫我去,我当着好玩,就去了……然后,就被你搂在了怀里。” 叶云生已想到了那晚的场景,他是去魏府找九难,谢鼎,林老鬼,魏显等人报仇的,记得找着人了,一下子就想喝酒,酒瘾上来,就去喝吧!没成想迎面来了个小娘子……那天的浅浅,精心打扮了一番,一派风尘女子的风情——妆容妩媚,露了大片胸脯,短裙薄纱,浪荡妖冶。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脚上穿了一双桃花枝所制的木屐,十片蔻丹染得红红。 然后,当然是将她搂进怀里。 “我被你搂着,也没有讨厌,反倒觉得你的举止很是洒脱,与那些好色下流的男子截然不同,整座魏府,都是装模作样的俗人,你突然走了过来,像是远在尘世之外的仙家,进来看一看这人间的可笑与可悲。” 呵,我那时候只不过是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然后,我想你一定是个贵公子,说不定还是位皇亲呢,就伸手到你怀里,想摸几张银票……虽然对你挺有好感的,但钱总要先赚到手嘛,对不对?” “对。钱最重要了。”他的泪水更多了,忍着,平和地跟她轻语。 “谁知道你是个穷鬼!我就生气了,你还亲我,我更生气了,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哎呀,我知道我出丑了,被你亲的神魂颠倒了,以前也没有男人这样亲过我呀。可我还是生你的气了!直到……你的泪水,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想来,一定是有伤心的事情,后来,你就大杀四方,那些在长安跺一跺脚无数人都要匍匐在地的高手,都被你杀掉了。” 浅浅闭上了双眼,又努力地睁开,抬起头看着叶云生,她眼中没有了泪水,只有满足和幸福交融在一处的神采。 叶云生生怕泪水落在她的脸上,伸手抹去脸上的泪,却不防她往下滑去,连忙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贴在怀中。 “你对我说过,就是长安叫水没了,也要与我共赴巫山。” 他使劲地抽动鼻子,忍着泪水。 “后来大娘叫我跟你去襄阳,我其实是不愿意的,我不想骗你,不想害你,更不想让你讨厌我。” “傻瓜,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讨厌你的……其实你带我闯入得意坊的密地之后,我就有些怀疑,故而让崔胜不要带上你,可是在隆中,崔胜没来,你却来了,我便对你更多了一些猜想。但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觉得你讨厌,我只是不想你进到这场阴谋里面。你是很好的浅浅,很好,很好的浅浅,就算你要害我,我也不会怪你。” 他哄着她,说着无人能辨真伪的言语,只因他实在太心疼了,这时候的疼已经达到了他能忍受的极致,即便许多年前他背着红豆,冲杀百多人的战阵,被兵器砍得遍体鳞伤,血流滚滚,也不曾有现在这般难以克制。 “其实我听你的话了,我离开了得意坊,却被宁明海给拦住了。”她闭上了双眼,“叶云生,亲我一下。” 他赶紧低头亲了她一下,生怕慢了一些,她就永远也感受不到这个亲吻的温度了。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双眼,眼睛已不再如以往那般明亮,好似上苍放下一层轻纱,覆在了上面。 “还记得,在山里,你给我说的那番情话吗?” 当然记得,那天的晚霞美极了,她又是如此的迷人,即便她藏着那么多的秘密,但在他的感觉中,好像两人已经相处了一生,再没有什么需要遮拦。 “天上有什么?”他轻轻地问。 本该是她回答的,可她没有说话,再一次,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有晚霞。”他替她回答,泪水滴落下来,还是滴在了她的脸上,他赶紧伸手替她擦拭。 “为什么是晚霞?” “因为我觉得,最美,美不过晚霞。”他的声音变了,变得低沉,模糊…… “所以后来的半年里,不想便罢了,若是想到,我的眼里就会出现那天的晚霞;还有一个小娘子,在我怀里,闭着双眼,被我亲吻时的模样……她的脸上,也有一朵晚霞,很是漂亮!” 叶云生痛苦地抱紧了她,他亲吻她的脸庞,亲吻她冰凉的红唇,亲吻她脸上被雨水打湿了的晚霞。 这天底下的晚霞,再美,也美不过此刻的红颜。 看见叶云生如此悲痛的模样,穆芳青也不吃醋,对他说道:“此间事未了,都是这毒妇耍弄阴谋诡计,害死我家人,害死我兄弟朋友,还害了你的宁二叔,更害死了浅浅!你不替他们了结恩怨,只一个劲的哭泣,算个什么事!” 叶云生仰起头呼出一口气,知道穆芳青说的没错,必须把账算清楚了,给众人一个交代。 他轻轻地将浅浅平放在地,又帮她拨开被泪水沾在脸颊上的发丝,心里说道,浅浅,我马上送你这大娘来陪你!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大音希声(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红大娘被制住穴道,仍然躺地上不得动弹,但一切听在耳里,这时也是泪流满面,见叶云生高高地站在身边,俯视着她,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挤破了数条经脉,竟给她冲开了两处穴道! 她艰难地用手撑着地,半坐起来,对叶云生说道:“你这个该死的人间无用,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要了结这一切,就先把你自个给杀了!” 叶云生满腔怒愤,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表情,尚有泪水没有擦干,却直如阎王一般,冷酷决绝。 “真个好笑,为了活命,指我害死了浅浅。” 他抽出奈落,就要一剑刺下去。 红大娘吐出一口血来,反而笑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何浅浅下的毒,毒死了宁明海,她自己却也中了这无生散?” 叶云生垂下剑尖,放在她的胸前,问道:“你且说,说得差了,我正好下手。” “老娘今日不打算活了,但要你在痛苦中永生永世,所以把话跟你说个明白!这毒,本来是给两人下的,这两人就是你和宁明海,他活不了,你也一样活不成!老娘在阁楼外边与那婆娘斗得时候,你突然叫骂起来,还以为你已经中了毒,可你跃出阁楼,还能动剑,我就知道这傻丫头心软了,今日我们两人怕是都要死在这里。” “浅浅不肯害我,自是常理,但有我在,绝不会要她性命,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叶云生不信,但看她神色不像撒谎,便耐心听她解释。 “你还不明白?她本不肯下毒,想一走了之,耐不住我软硬兼施,逼迫之下拿了毒药,后来又转意要走,被宁明海拦了下来,带在了身旁,以此要挟你。她毒死宁明海,一半为了我,一半却是为你。你被宁明海兑在阁楼里,左右为难,她正好毒死宁明海,让你解脱,又还了我的恩情。” 叶云生心中大痛,知道红大娘所言不虚。不过她所述并未解释清楚浅浅为何给自己下毒。 穆芳青却是说道:“毒妇,你就是胡言乱语,浅浅为了你和叶云生毒死宁明海还说得过去,可她又何必毒死自己?” “本来的计划是毒死他们两人,趁着你们慌乱的时候,我带浅浅离开,可她舍不得毒死叶云生,又怕我被你们寻仇报复,叶云生若是无恙,这里谁人能走得脱?” 叶云生站立不稳,几乎跌倒,原来浅浅毒死自己,真的是为了他。 若不是不想害他,只需按照红大娘的计划,她们两人要走,并非难事。 可她不舍得他死,又不想因为自己一时心软,而害了红大娘……这个傻丫头,把无生散洒在自己的酒杯里,她是要用她的死来换红大娘的一条生路! 果然,红大娘这话一说,穆芳青已变了神色,提着刀就向她冲过去,要将她杀了,给丈夫孩子,还有许丰等人报仇。穆芳青深知叶云生明白了浅浅的心意,必然不会伤害红大娘,更不会容许别人夺她性命。 摇摇晃晃的叶云生啊,甩手一剑,劈在穆芳青手中长刀上,将她击退了回去。 红大娘又是不屑又是悲伤,极为怪异地笑了起来,说道:“浅浅是被你害死的,但害死她的人也要算我一个。我是如何都想不到,她会为了你这个人间无用,做到这般地步。” 她连吐两口血,又说道:“若是早知如此,我又怎会逼她呢?叶云生,你可知道,浅浅,是我的亲生女儿!”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惊万分。 叶云生问道:“浅浅知道吗?” “不,我从未告诉她。” “为什么?” “因为我身子里面的血脉,受到了上苍的诅咒,我不想让她永远活在仇恨与阴暗之中。” “她的父亲是谁?”穆芳青虽然一心复仇,但此刻也不禁被她的故事所吸引。事实上,她与浅浅一同在隆中死里求活,杀出围困,对付沈星长,救治叶云生,早已成了朋友。对浅浅因叶云生和红大娘而自绝于世,也是非常痛心。 只没想到,她还有如此坎坷而隐秘的身世,亲娘装作义母,这其中的故事,又怎会简单? “我因一些缘由,与家里断了来往,到江湖中闯荡,后来遇到了李奉先……年少不知深浅,被他吸引,我把真心给他,他却虚情假意,只为了我的身子……与他相处的那些年,受尽屈辱,最后还要被迫去侍奉他的手下和朋友……后来我逃了出去,一身重伤,被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浪子所救,本打算与他平平淡淡过尽一生,谁知他以前惹的仇家寻上门来,我当时怀了五个月的肚子,他为了我,被那个仇家活活打死了。” 这时候,宁后郎也挣开了被制住的穴道,却没有立即动手,听她接续说了下去。 “我一个人躲着,生下了浅浅,然后就将她托给当地的一户农家,因为我等不住要去替我的男人报仇!杀他的仇人是戏班的人,我就加入戏班,花了一年的时间,成了班主的女人,再花了两年的时间,我夺走了班主的性命还有他的权势。然后,我很轻易的,就替我的男人报了仇……我成了戏班的当家,做了我想做的事,往后的日子,我找回了我的孩子。” 崔子龙听到此时忍不住说道:“你若真的爱你女儿,就不该再去找她。” 这话大家都听在耳中,反应又是不同。 没有生儿育女者都觉得有道理,像穆芳青,叶云生这些有孩子的,则知道崔子龙说的话过于想当然了。天下间当父母的,哪里有不想念孩子的?好好的,谁愿意把孩子交给别人去养呢? 红大娘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并不在意他的言语,慢慢说道:“我将她带在身边,用我那男人给她取的名字,叫她林浅。但是戏班里的女孩儿,都是风尘中的可怜人,年纪小的被带入进来,哪个是有姓的?能有个名儿都不错了。大家一直喊她浅浅,到她懂事了之后,却是已经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宇文清河嘀咕道:“你可以告诉她呀!” 这话她听进去了,惨笑起来,说道:“我连自己是她的亲娘都不敢说……不,我原本是想告诉她的,可后来,我家里的人找来了,我就再也不敢跟她说,我不想她和我一样,永远逃不了,永远都要按着家里的意愿去活。” 穆芳青与她中间隔着叶云生,两人已不再刀剑相对,穆芳青知道不是叶云生对手,暂时按下杀意,随着红大娘的讲述,心思转到了她的身上,对她设计这些事情的缘由产生了好奇之心。 “红大娘,你原本姓什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音希声(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自宁明海死后,血玉门诸人便已早早离去。小手段宁家二房的当家被毒死了,谁知会有怎样的滔天风雨?倾盖之下,哪些人安然无恙,哪些人会被这风雨刮得肉离骨散呢? 何田田本也想走的,他早就想走了——从宁明海出现在阁楼,弹奏出江湖绝技“大音希声”,叶云生向琴声处寻去的时候,他就想走了。 可宁明海不让他离去,宁家从来不会把何家放在眼里,但也不会小瞧何家。 原本叶云生与宁家许多年来亲如一家,估计也没有人会想到,某一天,宁明海会与叶云生对峙于得意坊的阁楼上。 就连叶云生自己都想不到,然则更出人意料的是宁二叔居然被毒死了,就在他的眼前。 宁明海中了无生散,叶云生叫何田田和红大娘上楼来,只因这毒虽是浅浅下的,但他心里却认定了,何家与此事必有关联。他需要何田田给他一个解释。 何田田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听得穆芳青询问红大娘姓什么,却忽然说道:“虽惜红颜薄命,但人死不能复生,大娘你莫要如此伤心,尚需节哀,江湖路长,还要为今后考虑。” “考虑什么?”红大娘的情绪猛烈地爆发出来,愤恨,厌恶,悲怆,俱在一起,冲着何田田而去,“何碎呢!为什么不敢来?就派了你一个,宽慰哪个的心?” 天气已有些寒意,何田田脖子上却有许多汗水,他用衣袖抹来抹去,说道:“大娘,慎言,慎言!” 可这个时候红大娘已经完全豁出去了,什么也不顾,只图一时的嘴快。 “我好后悔,若非心有不甘,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对李奉先的怨恨,又怎会答应何碎与他合作……早该知道的,我真傻,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宁何两家的争斗中,还把女儿给赔进去了!” 何田田眼珠子转来转去,想开口跟叶云生说些什么,估计是打算找个借口走开去,正好叶云生的目光扫过来,只看得这胖子心里突突的跳…… “大娘,有叶先生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得你,你又何必为求活命而编造故事?” “小胖子,从小到大,你这胆小的性子是真改不了……” 红大娘不为所动地嘲笑了何田田。她看了眼浅浅,又看向叶云生,最后目光落在穆芳青身上,说道:“我原本姓何。”她眼中神色黯然,曾有的幸福快乐,多在寡薄凉情中被淹没了。 这黯然并不陌生,稍稍一转,就来到了叶云生眼中。 他看着红大娘的双眼,在记忆深处,与平叔那时的眼神,多有相似。 “以前,何平喊我七妹。” 叶云生问道:“怎么一直没有听说过你?” “早早地就离家出走了,大家也都不认我这个小妹,还有谁会把我放在嘴边呢?” “下毒这件事,是何碎的计划?” “不然呢,毒死你和宁明海,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以为,他是要设计我和宁二叔相争,引得不死帮入局,与宁家起抵触纷扰。” “原本是如此定计的……可我到了得意坊,杀了李奉先之后,小胖子却给了我一包无生散……说是以防万一,何碎觉得宁明海最后一定会避免与你相斗,你们两人不能斗起来,这一局就白忙活了。要我安排浅浅,给你和宁明海下毒,我拒绝不了,何碎这小子,拿整个戏班威胁我,我若不答应,他就要毁了我这些年的心血。” “所以,你就让浅浅冒险来下毒?”叶云生沉声说道。玉人已逝,此刻周遭的一切,多多少少,都有些碍眼,更别提红大娘的面目,在他眼中早已变得丑恶万分。 何碎有没有算到宁明海为了对付他,将浅浅携在身旁,这才给了浅浅下毒的机会?是不是也算到了,浅浅不一定会给他下毒,但在宁明海与他的对峙中,浅浅忍不住会给宁明海下毒? 宁家二房的当家一死,襄阳这里的形势就会重新洗牌,何碎早在隆中荒庙就已准备收服紫钺剑派,为谋夺汉水的码头市集。可惜叶云生当时并没有察觉到何碎的险恶用心。 红大娘边哭边道:“我能怎么办?叶云生,要不是你在去年到魏显府上,对浅浅轻薄了一番,后来阴差阳错之下戏班与散门争斗,你又救了浅浅……若非如此,我怎会派浅浅与你来襄阳。” “去年,你为何要浅浅去魏府?” “戏班稍有姿色的年轻姑娘,我都派过去了。因为何碎知道你在那晚要去魏府寻仇。长安局势已然明了,他插不进手,便想通过我,布一招暗子。可我没想到,那么多宴娘,你谁都不挑,偏偏找了浅浅!” 叶云生不愿在这个时候,再沉下心去思念浅浅,他害怕那种疼痛再一次侵入到身子里面,他不确定以目前的状态,能不能扛得住。 那个身影,在魏府的夜空下,摇曳着向他走来…… “何碎知道浅浅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按说别的人,我想多半是不知道的,可是对何碎啊,或许是知道但从未明言。” 穆芳青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哼了一声,说道:“好大的一场阴谋诡计,从去年就开始布局了!可你们何家与宁家的仇怨争斗,为何要牵连上我?害死我丈夫与孩子,更害了一众老友兄弟,这却是为何?” 红大娘摇头说道:“这就要问小胖子了,我也不是事事知晓。” 穆芳青举起刀,刀尖指着何田田,喝问道:“你说!” 何田田看了眼叶云生,心知自己孤身在此,没有退路,最终能不能留下这条性命,全靠这人。至于穆芳青,让她知道也没有关系。 “一来,兔舍那边情势稍稍复杂混乱一些,对于后面的变化,能够更好地掌握;二来,你以前是神女,何碎最讨厌高高在上的神女,害你一家,不过是因为讨厌你罢了。” 穆芳青气得钢刀直抖,正要一刀砍过去,那边叶云生按住她持刀之手,问道:“这么说,后来账房妻女之死,便是何碎派人做的?” 何田田不敢隐瞒,说道:“是我们家一位前辈,早年跟着老当家,后来在外漂泊,被何碎找来,安排在账房身边。” 对那晚兔舍中发生之事,叶云生和穆芳青都十分清楚,听何田田如此一说,顿时想到了一同死在屋子里的胡婆子,原来一切都是她的所为,她自己死在屋中,故而没有人会去怀疑她。 何碎用胡婆子,和账房的妻女,一共三条性命,逼得账房与叶云生拼命……原本账房还有退缩之心…… 在隆中,有账房和沈星长,可还是叫叶云生活了下来。 同样,在这一处阁楼,有天下第一奇毒“无生散”,也还是叫他活了下来。 前一次,有小兄弟崔胜,后一次,则是浅浅把毒下给了自己。 不知为何,叶云生总觉得宁二叔好似还活着,正躲在某一个地方,弹奏着古琴,这里除了他没有人能听到宁二叔的琴声。 这琴声悠悠扬扬,不知是悲是喜,听来总觉得有一些寂寞。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音希声(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但凡天下间的乐曲,叫人听来,多少都能有些联想之物。可是在脑海中盘旋的这首曲子,叶云生却找不到一丝可有的想象来。 或许在去岁的小年夜,他若是知晓会有今日的离散,必然不会迎着那曼妙妖冶的身影,留下一场风流、欢愉、沉迷却又注定了悲凉结局的邂逅。 他会悄悄绕开,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旁,看她闯入另一个男子的怀里……至少,那怀抱中,没有无生散,没有微小而不察的风,没有凉凉的泪水。 算起来,何碎该是浅浅的表哥,当然她并不清楚这一层关系。她可能畏惧下三滥何家,可能害怕小手段宁家,还有担心着戏班,红大娘,与他。 是啊,担心叶云生应付不了他的宁二叔,应付不了何碎环环相扣的阴谋诡计,应付不了这久别的血雨腥风、难辨阴晴的江湖。 但现在想来,浅浅要是没有给自己下毒,那该有多好? 苍天又一次与他开了个玩笑。上一次,在深深深的夜里,在长安的小院,晴子来找他,做了最后的告别。尽管两人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但彼此所思所想,都在对方的心底映照,如同明月照大江,大江揽明月;莫道言浅情难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然后他看着晴子远去,赴了一场永世难还、无法回头的阴阳之路。 他就是静静的,静静的,从夜里到天亮,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次,于混沌纷乱的迷雾中闯荡过来,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刻,终于能见个明了……答应与他回去长安一起过完余生的浅浅,在他的面前,服下了“无生散”!这里有宁家二房的当家宁明海,有二房的一众手下。这里有何家为了安抚宁二叔而特地派来的何田田,他知道何碎的布局,本打算等叶云生和宁明海中了无生散,便一走了之,可叶云生没有中毒,他自是走不了。这里还有自认为主导了一切的红大娘,戏班当家,何家未曾被世人知晓的一位长辈,是前代当家的亲妹妹。她看着浅浅,她的亲女儿,偏离了原定的计划,毒死了自己…… 至于早已被消灭的兔舍与账房,被红大娘偷袭得手的李奉先与被众势力落井下石的酒池肉林,不过是何碎整个计划中无足轻重的石头,顺手就搬了开来。 他和宁明海以为何碎要他和宁家相斗,可没有想到,计划的最后一环,竟是两人的生死。 倒是难得干脆利落了些——或许,是他在荒庙中出现,当时的气势,把何碎给吓着了,让这小子变得更加疯狂。 只是可怜了浅浅,她与这些,原本应该毫不相干的…… 叶云生缓缓地走到浅浅身旁,跪坐于地,将她抱在怀里。 得意坊中的数人都慑于他的武艺而没有厮杀起来。 红大娘一脸悲切地说道:“叶云生,浅浅为了你,为了我,丢了性命,你若要我把这条破命赔在此处,敬请言明!” 浅浅的身子已经没有了温度,或许是无生散将她体内的“气”都吹出了体外,所以冷得格外彻底。但她的身子并没有僵硬,浑身都是软软的。摸了摸她的脸,除了冰凉之外,好似跟一个活人没有区别。 甚至有那么会儿,他觉得,她还活着。 “红大娘,你说了那么多,有几分真,有几分假,谁也不知道。但我相信浅浅是你亲生的。”穆芳青冷冷地对她说道:“只不过你为何要让亲生女儿,自小练指间沙?这一绝技练来除了下毒,还有别的什么用处吗?” 红大娘脸上的悲切神色僵了一僵,强自辩解:“戏班中的丫头,自小都要练这一手,戏班戏班,哪个不是下毒的好手?” 叶云生好似根本就不在意两人的言语,只用脸贴着浅浅。 她闭着双眼,是不是在最后的最后,在那个情话里,已经了无遗憾? “叶云生,既然你不说话,我便先走了。老娘辛辛苦苦养的女儿啊,后事交于你,可要办得风风光光!” “你便让她如此走了?我那两个兄弟的仇呢?若非她与何家合谋,我一家良善,怎会惨遭毒手?” 红大娘心里一紧,只拿眼看着叶云生。 穆芳青此时觉得自己以往不知吃错了哪样药,居然跟这个浑人共床同枕,还由得他轻薄! 叶云生搂紧浅浅,心里念道,若是她真个在意你,怎会让你如此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对吧,换我可舍不得呢!就由她去吧,能不能闯得过,皆是她的命;就如她之前将无生散交给你,你没有闯过去,被拦了下来,不管她如何哭泣如何悲伤,都改变不了了…… “红大娘,这座阁楼之内,我不会让人伤着你。” 没有想到叶云生居然如此说,红大娘这一惊非小,再看穆芳青吃人一般的眼神,还有手里寒光闪闪的刀,禁不住心肝直颤,终究是怕死,飞身蹿出了阁楼。 可她忘了,叶云生说的是在这座阁楼之内,此刻她出了阁楼,穆芳青哪里还能忍得了,立即一个鹞子翻身,追了出去,与她一同的还有宁后郎。这位宁明海的贴身伴当,心里打定了主意,非得为他报了仇才行! 两人追出去,转眼就飞过花海,翻过一面围墙,落在其后,打斗声从那儿传来,颇有些气急败坏。 何田田一看这架势,估计红大娘应该凶多吉少,也是怕的要命,跟叶云生说道:“要不然我也走了?” 谁知檀溪三鬼正等着呢,听他一问,连忙对叶云生说道:“叶先生,我们绝不会在阁楼里动手,你放心,等这何胖子出了阁楼,立时就能要他性命!” 这时,叶云生目光转到何田田脸上,何田田被他看得有些讪讪,这目光里颇有些意味不明,像是在说,你看,你要不出去试试? 何田田瞪大了双眼,老大,你莫要坑我! 叶云生见何田田没傻得真逃出阁楼,便也不再管他。须知这里是宁家二房的地盘,他一个何家之人,能跑去哪里? 恍恍惚惚,时间过得就快,约有大半个时辰,穆芳青与宁后郎回来了。 宁后郎在宁明海身旁跪下,给他磕头,说道:“家主,后郎把那毒妇送下来了……呜呜呜,害你的人,一个也逃不了!”说着说着,一个中年男人,就哭了起来。无论他做任何事情,宁明海都不可能再活回来,大概正是因为他深知这一点,才会无奈地哭泣吧。 可是知道归知道,若是连手刃凶手,报仇雪恨都做不了,那也未免太过可怜,太过憋屈了。叫他如何对宁明海交代,对养育自己的宁家上上下下交代? 他看向何田田,这个胖子,满身的肥肉,正好割下来,吃个几天,给家主出口恶气! 在宁后郎看着何田田的同时,穆芳青也在看着这个胖子。 “何碎呢?在哪里,他在幕后操纵这些,只派了你一人过来,是不是躲在隆中,还是在哪座城里?卑鄙小人,无胆之徒,你说,此人在何处?” 明晃晃的刀尖在眼前晃悠,何田田慌里慌张地溜到了叶云生身旁,见穆芳青还要追过来,连忙挥动双手,叫她止步,嘴里嚷道:“我实话与你们说了,你且刀下留个活路,歇一歇可好?” “快说!”兰英神女穆芳青双眼血红,发丝凌乱,凶是凶的,但没有让人觉得丑陋厌恶。 有些女人,无论身在什么处境,都与丑陋无关。 她肯定是其中之一。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大音希声(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说,我说!”他躲着刀尖,颤着声儿,“我对我那兄弟,最是明白不过,他如今必然在襄阳城中。” “什么?他在城里?”宁后郎叫了起来,心想我得马上派人四处查找,只要何碎在襄阳,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抓着他! 宁家二房在襄阳经营多年,连水意轩这种上流的门派,都为其马首是瞻。 宁后郎自然有这个信心! 穆芳青却不是他,没有宁家二房的势力可以去运用,她只有手中的钢刀! “在襄阳何处?说……不说我就杀了你!” “说与你等知晓又有何妨,你们想找他?他其实就在得意坊附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走进来。” 宁后郎冷笑着说道:“他还敢到此?只要他一现身,我便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何田田也笑了起来,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味,不咸不淡地说道:“怕是等他走进来的时候,你连这座阁楼都不敢出去!” 穆芳青抖动刀尖,叱道:“费什么话!快说何碎到底在哪里!” 叶云生蹲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地说道:“若是按照计划,浅浅毒死了我和宁二叔,何碎到这得意坊里来,想带走宁家积存在此地的钱物?” “按照计划我逃出得意坊,放出暗号,他就会来。” “这里还有宁家二房的诸多人士,凭他和那几个哥儿,怕是对付不过去吧?” “所以,等了这半天,我都没有出去,他也不急着进来。” 这话有些难以理解,但穆芳青很快就听明白了,并追问道:“那他现在还在等什么?” 何田田稍稍地凑到阁楼的窗台边,向外张望了一阵,缩回身子,忍不住喜笑颜开道:“他在等雨来。” 他在等雨来。 这话让穆芳青愣了一愣,认她如何都决计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可同在阁楼中的宁后郎,檀溪三鬼,崔子龙均都变了脸色。 去岁何碎曾使出过一手江湖中失传已久的绝学。到这一年秋天,消息灵通者不难知晓。宇文清河从北边老山赶来中原,属外来者。穆芳青嫁人归隐世俗之中,对江湖中事不再关心,她们两人不知这事,倒并不奇怪。 叶云生侧过身子,看了眼天上的阴云,说道:“这雨,或许不会小。” 何田田直接否认了他的话,“不不,他说过,今天会有一阵雨,小小的,刚刚好……” “那就等他来。” “是等雨来。”何田田小心翼翼地纠正。 “他的性子,如何会在雨后过来?”叶云生转身拿了酒壶,对着嘴倾倒。 天上的阴云,不浓,但积聚起来丝毫没有要散去的兆象。 又过了一炷香多的时间,宁后郎与穆芳青一起来到阁楼窗台边上,看着花海中的小径,那儿有个背着一把黑色大伞的年轻男子,牵着一名女子缓步而行。 这男子高高瘦瘦的,穿一身各色布块拼凑起来的花衣裳,衣稍显宽大,在他身上晃荡着,显得滑稽而可笑。 被他牵着的女子一身绛紫色的贞观服,下摆百褶流苏,靠近一边的位置斜斜的大开叉,里面却没有穿裤子,光溜溜的腿便在摇曳的流苏中时而明艳张扬、时而掩落诱惑。 “这就是何碎?那女子是何人?” 见穆芳青问起,宁后郎说道:“他从来都穿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江湖人称‘花衣裳何碎’。后面跟着的女子是他去岁收入账下的女魔头,曾在江湖中收钱杀人,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又号‘千幻电梭’,使起飞梭来凶狠歹毒。” “怎么看她这般模样,却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叫何家的人给擒住了,如何还做得了人?” 何碎牵着夏芸仙的手,走出了花海,另一只手不知何时竟在花海中摘下了许多花瓣,并编成了一串花环,戴在了夏芸仙的头上。可她太过妖艳,这花太素,倒叫她显得不伦不类,破有些怪异。 何碎歪着头打量了片刻,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凑过去亲吻。 夏芸仙嘴里并不香,开始会有一种酒味,亲久了就淡了。她最近长喝酒。不知道别的女子是不是也如此,有时候他也会好奇,也想去找几个尝试一下。 可江湖中那么多的事情,又哪里能够分心去做这些? 不提何家那么多亲人深埋地底,隔着厚厚的黄土,依旧像是随时随地都能看着他。就连他自己都害怕,若是出一点纰漏,他那不负责的死鬼老头子,会不会爬出来再狠狠地抽他一顿。 对许多人来说,江湖上的事情又新鲜又好玩,充满了稀奇古怪的遭遇,偶然能够碰撞出奇迹,获得天大的际遇。 可对他来说,这江湖像一条布满荆棘的荒山野路,稍不留心就要被刺的遍体鳞伤。而更恐怖的是,这条路他还退不回去,不仅退不回去,连停下都做不到……只因在他的身后,有一团深邃阴寒的黑暗,只要他稍有退缩、停歇、犹豫,就要将他吞噬进去。 记得小时候,他喜欢看诗书,喜欢看人跳舞,后来何家败了,他带着几个兄弟,东躲西藏,惶惶不安,再没有时间和心情去看诗书,去看人跳舞了。 过了几年,他居然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除了变得时不时吟诗作赋,时不时蹦跳几下,踩着记忆中那些舞女的脚步。 就像现在,他搂着夏芸仙,明明是想等头顶的阴云更浓厚一些,但既不跟叶云生叙旧,也没有与阁楼中的其他人打招呼。 反而,吟了一首诗。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山居秋暝》是王维十分出名的一首诗,它像一副清新秀丽的山水画卷,又像一首恬静优美的抒情曲调。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何碎方一念完,就双目泪满,流下两行。 穆芳青和宁后郎虽然也奇怪万分,却等不及了,两人飞身跃出阁楼,前者出刀,后者挥出三根金线银针。 从速度和距离上,金线银针比穆芳青手中钢刀来的更快。 何碎没管穆芳青,侧身一让,再一退,便将金线银针带了一旁,把穆芳青留给了还站在原地的夏芸仙。 第二百五十九章 莫不由我(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别看夏芸仙在何碎身旁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但真对着旁人,却是煞气逼人,恶行恶相。她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迎向穆芳青的钢刀,狠狠地砸了上去,不防对手内力高深,被劈得“哎哟”一声,连退了四步。 穆芳青正要追上去,她在退后的时候连发三枚飞梭。其中两枚飞梭被挡开,还有一枚闪躲的时候稍稍慢了一丝,臂弯处被割开了一道口子。也怪穆芳青把注意力都放在何碎身上,小瞧了夏芸仙。 另一边宁后郎使出宁家独门绝技金线银针,毫不留情,本以为三四招就能伤到何碎,谁知局势却是正好相反!何碎躲开了一手,接着就迎着银针几个弹指,也不接触,唯有缕缕指风逼开银针,竟把后面的金线也搅乱了。 连续几招之后,银针一个出人意料地蹦跳,突如其来地穿过宁后郎的手掌,飞到了他的身后。 这银针洞穿了他的手掌,因为上面内力着附不强,故而也并没有太大的痛楚,只是宁家的金线银针被对方几个弹指轻描淡写就给克制了,让宁后郎又是惊惧又是慌张。 阁楼上檀溪三鬼看着何田田,小七见叶云生毫不理会,便飞身出了阁楼,来到宁后郎身旁,替他抽出金线,再拔走银针。 “‘弹指乾坤荡’!这门绝学居然也给你练成了。很好,你若以为仗着武艺高强就能小瞧了宁家,我便叫你后悔来得意坊走上一遭!” 小七也不动手,猛地吹了一声嘹亮无比的口哨,短短长长,起起伏伏,格外招耳! 得意坊可是宁家二房的根本之地,好手数不胜数,顷刻间就有三批人赶了过来,粗略扫过去足有二十多人。 这变化并未影响两个女人凶狠绝伦的厮杀! 穆芳青一头长发披散,半只长袖飘飞。夏芸仙的发钗也落在了地上,左边的肩头被挑出一道刀口,切入得并不深,肩头的衣衫破裂,露出了光溜溜的肌肤,红了一片。 “过来!”那边被围住的何碎忽然喊了一句! 夏芸仙甩出一枚飞梭,穆芳青本想拦住她,却被这飞梭挡在面前,一刀砍飞之后,已是追之不及。 何碎叫她过来,偏偏他这边已叫二十多个人围住了,外边又有七八个人冲过去。 他要夏芸仙如何从外边走进来?这些人根本不会让开,她也杀不进来……可她丝毫不去考虑,一头扎了进来,三名男子挥动刀剑正要将她逼退开去,就听见后边响起一道弹指的声音。 干净,利落。 随后这三名男子只觉背后有人像疯了似的冲撞过来,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撞了开去。 只见里面一圈数名男子浑身燃起熊熊大火,发出鬼哭狼嚎的凄惨喊叫,手舞足蹈地乱跑。 夏芸仙趁着混乱,已来到何碎身边。他搂住她,将举起来的手缓缓垂下,抬头看向阁楼第二层的窗台。 方才混乱中,有一道隐隐约约的琴声,自上面传来。 夏芸仙在他怀里还十分挑衅地瞪了穆芳青一眼,心想周围这些人被活活烧死的场面,必会让这个疯婆子心惊胆战! 可转念间,她却发现那些本该躺在地上,在火中挣扎死去的人,身上的火焰竟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巨大的扇子给扇走了! 这几个人被烧得灰头土脸,衣服都发黑了,烧破了,除了这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夏芸仙心中的震惊难以形容,她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何碎呆呆地望着阁楼上边,便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眺望。 那个长安的,人间无用,摆着一张古琴,按在窗台上,左手搂着一名仿佛睡着了的姑娘,右手按在琴弦上,似乎方才拨动了一下…… 何碎喃喃地说道:“真是厉害。” 夏芸仙看着周围蠢蠢欲动,又要涌过来的宁家好手们,颇有些畏惧地说道:“他竟能用琴声熄灭你发出的无象火,这下可如何是好?” 何碎笑道:“我不是说他这份功力厉害,也不是说他这手法厉害……你可知道,这里的宁家好手们,原本可不是为我这个何家的丧家之犬所准备的。” 他缓缓地举起手来,中指与拇指相扣,食指微微竖起,如同佛祖拈花,修长的手指,盈盈光腻,挑不出一丝瑕疵来…… 不用打出响指来,周围这些人不约而同退了开去。 穆芳青却向他冲过来,完全不顾他的无象火。 他看也不看穆芳青,仍说道:“当年有个疯子,背着宁家的小公主,杀破何家百多人组成的战阵,杀的何家无人不怕,也杀得宁家知道此事者,不得不有所提防。所以对他来说,这些小事情,算不得厉害!我说他厉害,是因为这家伙能毫不在意誓言和承诺!” 随着穆芳青靠近,近,近,近在咫尺,挥出刀来——何碎的手却一点点地放松下来,垂在了身侧,他好像根本就不愿抵挡。 刀就要砍到他的时候,忽然阁楼上响起了琴弦声,单单一声。 穆芳青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刀挥落的过程,似乎什么都没有碰触到……等她看清景象,就见刀在何碎身旁,根本没有劈中目标! 她凄厉地对着阁楼上嘶喊:“叶云生,你要做什么?” 她疯狂地向何碎挥刀,阁楼上也一声一声的弹奏,曲不成曲,似也疯狂,疯狂中却深藏着无奈。 她像是被人连续推着,一路退后,刀挥来挥去,人却踉跄退了六七步。 “你怎能如此对我!为什么,为什么!”她急的眼眶中都是泪水,要知道她被抓到兔舍中,受到那种折磨,都不曾流下泪来。 可来到得意坊中,跟这混蛋睡了之后,却是接连哭了两次! 她尚未流下泪,且还忍着,撑着,硬挺着! 叶云生却是流下泪来,猛地按住琴弦,发出混乱刺耳的悲鸣,像要撕裂天地中的那股自然合一。 何碎笑了起来,目光抬得更高,更高,乃至到了苍穹上。 细细的雨,伴我而来。 我来,因为今日有雨。 雨如缓缓而行的脚步,或前或后,像个蹩脚的舞者。 但若天地间都是雨,再看不见其他。 这舞者,我说她绝美,她便再不会有第二场! 莫要问我,为何没有。 最大为九,最小为一。 增不了,减不了,哪里还能容了。 ………… “杀,就是死,也要为家主报仇!” 小七和宁后郎都疯狂地驱使众人冲上去,两人绕到一边,欲行搏命一击。 穆芳青再不顾叶云生,挥着刀冲过去还要拼命。 雨落下来。 何碎笑道:“曾我以为,天上会落下来的,总离不开水,终究都是云生下来的。后来,我亲眼见过,那些雨水燃烧起来,烧红了满满的苍穹,才发现,原来世间万物,莫不由我。” 他的笑容忽然冷了下来,显得有些落寞。 手已举过了头顶,高高在上,打了个响指。 “轰”! 原本阴暗的天空,发出了巨大的亮光,整片头顶的天空,都燃烧了起来。 火焰随着细雨,缓缓落下来,就像这片燃烧着的天空,倾倒下来了似的,看得所有人都不敢违抗这股天地间的伟力,狼狈地躲到阁楼里。 连穆芳青,都心慌意乱地站在了阁楼的檐下,看着火焰落下来,看着何碎取下背后的大黑伞,缓缓地撑开。 那些火焰落在伞上,不一会儿就燃烧了起来。 阁楼上面发出了一声响动,只见一个胖子,头顶着一张木桌,落到外边,勉强躲进了伞下,一身肥肉,贴着何碎。 那张被他丢在地上的木桌,转眼就烧了起来,四条桌腿被风一吹,带着灰烬,勉强飘了些许地,消失在了火雨中。 第二百六十章 莫不由我(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没有人会怀疑这不过是一场障眼法。那燃烧着的,转眼就成灰烬的木桌,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想追而追不得。 宁家诸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家三人扬长而去。 天地间飘零着细微的火雨,溅落在地上还碎成了无数的火星。 何碎撑着那把巨大的黑伞,伞面俱都烧了起来,直到他们翻过围墙,这伞仍没有被烧透。也不知为何,从远处眺望,他们反倒像是走在细雨之中……天上降下来的红色的火焰似的雨,落在伞上,溅起细碎的红色的火花似的雨滴,尽管都在燃烧着;燃烧着,却又互不干扰。 在他们翻过围墙的时候,阁楼外的微雨已恢复了正常。崔子龙向另一边看去,发现来时的路上,那一片花海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而在何碎三人去路的经过处,原本有一小丛藤萝,自不远处的一棵桂树一路蔓延走向围墙边,藤叶稀疏,显眼的一小丛叶子几乎落尽,唯有盘绕一起的藤枝,像是散落在地上的一堆乱木。 此刻在细雨中,早已成了黑灰,被水流稀释,化去。 自桂树到围墙这一段,几乎烧了个干干净净,偏那棵挂树完好无损。崔子龙看的疑惑不解,他身旁就是小七,叶云生在另一边,他也不好过去问,便小声地跟小七说道:“这火雨看着漫天都是,但看烧后的痕迹,似乎并没有多大一块地方?” 小七没好气地说道:“他又不是神,哪里能让天上所有的雨都变成火?也不用全部,只教他能使得襄阳头上都下起火雨,这会儿的工夫,城里早就烧成了一片火海……起初我们看天上的雨都成了火,不过是因为我们身处这一块天地,稍远处的雨水其实没有变化,不过在火雨之后,看不清楚,造成了一种错觉。” 崔子龙一想正是如此,可他又是如何做到让天上降下来的雨水都烧起来的?这个问题他没有问出来,显然,身边这些人不会有人清楚,真要问的话,也只能去找叶大哥。 但这个时候,叶云生哪里还有心情给他解疑答惑。浅浅经他内力撑着,依靠在他的怀里,闭着双眼,像不胜酒力,透着无限娇羞。 站在楼檐下的穆芳青也不走楼梯,施展轻功纵身一跃,从窗外翻身进来,手里还擎着明晃晃的刀。正好站在叶云生身旁,她看了看浅浅,又看了看叶云生。 原本的一腔怒气,莫名的消去大半,一阵痛楚袭入心间。 “她死了。” “我知道。” “那你能不能放下她,帮我去杀了何碎?” 叶云生沉默无言,目光落在楼下的那棵桂树上。 花期将尽,香味浓郁,在细雨和残留的焦味中仍然别具一格,无法被掩盖。 “叶云生,浅浅死了,可我还活着!” 他浑身颤抖了一下,这话比她手里的刀还要锋利,直接冲进了他的身体里,冰冷刺骨……他注视着她的脸庞,昨夜,这张脸上有好些表情,生动,婉转,惹人怜爱,今日呢,只有苍茫凄楚的泪水。 有一刻,他想伸手为她拭去泪水。 但马上他就制止了,并停止了心里的那股怜惜……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她的要求。 宁后郎忽然向叶云生下跪,檀溪三鬼也跪了下来,宁家一众好手还没有弄清楚其中的究竟,只有小七站在崔子龙边上,深知叶云生这样的人,既然决定如何行事,别人怎样恳求,都是没有用的。 宁后郎说道:“叶先生,老祖宗平时将你当自己的孩子一般,你可要为宁家二房做主!那何碎,何田田害死了当家的,您再不去追,就要给他们跑走了!” 叶云生咬着牙说道:“抱歉,我做不了这事!” “叶云生!”穆芳青叫着他的名字,挥刀割下衣裙前摆“你既要帮着何家,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一刀两断!” 叶云生痛苦地闭上双眼,对着穆芳青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穆芳青提着刀跃出阁楼,走向细雨中的襄阳,她要寻何碎去。 丈夫,孩子,兄弟,朋友,都被何碎害死了。就是追到天涯海角,她也不会放弃。 见穆芳青追去了,小七立即飞身跟着,反倒是宁后郎,慢慢地直起身子,来到宁明海的尸身旁,跪坐下来,磕了几个头,对宁家的几个好手说道:“当家的后事,劳几位费心。” 这话一说,众人都知不好,来不及做出举动,宁后郎反手将一柄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挥过脖子,竟在宁明海身旁自刎了。 血洒了一地,他顷刻间就停了呼吸。 檀溪三鬼的张雯竹又瘦又高,跪在地上都比自家两个兄弟要高了一个头,他悲声说道:“叶先生,张某知道你与何家定有渊源,放任何碎离去,必是有你的难言之隐……可是今日宁二当家死的太惨,两位兄弟自杀殉葬,这位浅浅姑娘一心为你,给自己下了无生散……即便这些你都不管,可是穆神女寄情于你,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去寻仇!张某不懂,你到底欠了何家多大的人情?” 霍小黑按住心情激动的张雯竹,使眼色叫大哥许大肉将老三看好,他对着叶云生行礼,说道:“叶先生,你对我们三人有救命之恩,与宁家的关系不论如何都比我们三人要亲近,此间之事,自是轮不到我等多言……先生在得意坊中若是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们。” 叶云生张了张嘴,露出无奈的苦笑,又是不知该说什么。 崔子龙走过来说道:“要不,我追上去,穆姐姐和小七两个人,可对付不了那个何碎。” “不用担心,他今日已用不出无象火了。”叶云生无精打采地说道。 崔子龙大喜道:“那我马上去,说不定能帮穆姐姐报了此仇!” 叶云生叹道:“他用了所有的内力,使出漫天雨火,为的只是走出得意坊,让此地众人无法围住他。等走出了这里,外边自然有人接应,就是加上你,也拿不下来的。” 崔子龙目光落下来,低沉地说道:“总想去试一试。” “子龙,你留下来,我要处理浅浅的后事,清河没有人照料……”他的话音中断,崔子龙不听他的,已纵身跃出阁楼,转眼就翻过了围墙。 第二百六十一章 莫不由我(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尽管对于何家这门失传已久的绝学了解的不多,甚至可以说有些苍白,但从有限的几次亲眼所见之后,夏芸仙清楚一点,那就是表面上何碎简简单单的一个响指,看着毫不费力,其实不过是一种假象。 这个时候,他的内力几乎耗尽,全凭夏芸仙的扶持才能缓缓而行。 伞上燃烧着的火焰早已被雨水浇灭,伞面破破烂烂已遮拦不住细雨,被何田田丢在了路边。 三人走在雨里,半身泥泞,几近湿漉,道不尽的狼狈。 夏芸仙本是残忍绝情之人,此刻也不会担心何碎。她的面上装作一副心疼的模样,轻声细语地说:“你还能坚持吗?估计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宁家的人不会追上来的,宁明海一死,余下之人群龙无首,不堪一击。倒是那个小七,据闻是从宁家祖地梅花坞所遣,我猜他必会追来。还有孑然一身,无所顾忌的穆神女……呵,若待会儿见不着她,才是怪事!”尽管筋疲力竭,何碎言语间依然自若。 “你不是安排了人手接应?只要叶云生不追来,那些人何惧之有?” “万事须谨慎,我现在内力耗尽,还是不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地为妙。” “若你真如此想,又为何要亲赴得意坊内,叫宁家众人给围住了?” “此乃不得不为之……田田一直没有出来,我猜想里面并未按计划进行。天下之事,人算其九,终有个‘一’是为天定之数!我算到了浅浅会带着无生散临阵逃脱,也算到了宁明海为了解虚实,会找叶云生身边之人询问,正好浅浅离开,宁明海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浅浅被宁明海挟在身边,必定会找机会下毒,这是定数。”夏芸仙心里对何碎是又敬又惧,只因他的谋算太高,近乎天人一般! “我其实有想过,她或许会舍不得叶云生,只毒倒宁明海一人。但要说她给自己也下毒,却是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 “看样子,红大娘已经把你的全部谋划都说给叶云生知道了。” “一早我就料到,宁明海绝不会与叶云生打起来,越是了解这个无用之人,越是不会去触碰他的底线……所以我准备了无生散,他们两人都吃了下去,这襄阳,何止是一出好戏!” 何碎说到此处,露出了坏笑,“你在想,我为何不心疼?” 他的笑容在凌乱的发丝和蜿蜒滑落的雨水中,越发怪异。 夏芸仙小心地挑开暖帘,再凶恶地推开正面冲撞过来的男子,一边小心地对他说道:“那终究是你的姑母和表妹。” “若是我的计划出了纰漏,害的她们两人殒命,说不定心里还会有些难过;可如今的局面,只怪她们自己找死。” 何田田跟在两人身后,不时回头张望,他的身子太胖,在人多拥挤的地方很是阻碍,心情更是糟糕。他不满地说道:“大娘一心把我拖下水,要不是叶云生还守着承诺,我怕是等不到你来了!” 何碎回过头来,眼神死气沉沉,冷酷决绝,“你是不是傻?她也姓何,你跟姓何的讲道义?趁早死了,丢人现眼!” 何田田自小就被家里几个兄弟欺负,挨骂什么的,早就习惯了,也不生气,就耷拉着脸。 三人已走进了一处赌坊,穿堂过室,从后门走出来,进入一条小巷。 “他到底许下了什么承诺?”夏芸仙好奇地问。 何碎经她这一问,面色变黑,十分不快,反问夏芸仙:“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入到得意坊中冒险?” “不是为了将田田接应出来?” “之前就说了,此乃不得不为之!田田能有什么危险?叶云生若是和宁明海一起中毒,他当可以趁乱溜走。叶云生若是没有中毒,更不会让人取了他的性命。你想想,我为何一开始就布局要叶云生来揭破襄阳得意坊的略卖之事?” “你是为了破坏叶云生与宁家的关系,将不死帮拖下水,制造两家的矛盾。但是叶云生与宁明海都很克制,并没有中你的计策。” 何碎笑了笑,被夏芸仙扶着上了一辆马车,何田田坐到车前驾马,原本坐在车前的何花山钻入车厢中,双掌贴在何碎背心,给他渡气恢复。 何碎也不管何花山,与夏芸仙继续说道:“他们没有斗的你死我活早在我预料之中,我不奇怪……我也准备了无生散,只要他们两人都死了,即便是浅浅,是戏班下的毒手,宁家与不死帮也必有裂缝,甚至那个无法无天云五靖,还会闹到宁家去。” 何家几个兄弟里面,何花山的内力最是纯和,这会儿工夫,他已感觉到浑身暖洋洋的,气血也通畅了不少。可他人舒服了些,脸上的表情却是疏淡寡欢,好像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满足……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他的声音复又响起,“我一定要去,就是怕他还活着,他活着,宁明海被浅浅毒死了,宁家会把账算到我的头上来。但是我出现在了得意坊,在宁家二房那些一心给宁明海报仇的人眼前,他们必定会疯了一样要来杀我。而叶云生呢,他一定会帮我。” 夏芸仙叹了口气,对他的这种疯狂心有余悸,轻声说道:“如果,他不帮你,我们就走不出得意坊了。” 何碎平静地说道:“从始至终,这一局最大的目的,就是破除叶云生,宁家,不死帮之间的紧密联系。为此赌上我这条命,并不算亏。” 何花山收功压下内息,说道:“我并不赞成你去冒险,宁明海死了,襄阳,汉水上下,我们就能毫无顾忌地插手,这还不够吗?” 何碎说道:“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只会让你的目光局限在边边角角。我们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不要忘了,我们那些死去的老头子们,当时占尽天时地利,最后为什么输的一干二净?” ………… 赌场的暖帘被人挑开,小七快步走入,其后跟着崔子龙与穆芳青。 穆芳青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崔子龙却是喋喋不休,也不知是他是兴奋还是紧张。 “我只知道叶大哥曾经帮过宁家,却还不知道,他在宁何两家最后一战里出过力。” 周遭极为嘈杂,这是一处十分平常的赌场,其中俱为市井之徒,满场看不到一个女子。桌上有铜钱,碎银子,粗略一扫,赌金都不大。 金额小,多数人占着座儿就不肯挪动,有些赌桌边甚至围了十多个人,挤得都剩下一张脸来。 “何止是出过力。叶先生对宁家,是无可替代的。” 来往的人不多,小七他们很顺利就走到后门,外边有个年轻男子弯腰行礼,并指着一个方向对他说道:“那三人上了一辆马车,往这边去了。” 小七给他五两银子,也行了一礼,快步追了上去。 奔走间,街边三匹快马越过他们,在前边停下,骑士下马,对着小七行礼。 这又是宁家二房的人。 小七道了声辛苦,翻身上马,崔子龙和穆芳青也坐上马,一路沿街而行,很快就到了城门外。 道边有个年轻男子,见了三人弯腰行礼,指了一个方向,却是渡口。 三人来到渡口,早有船在江岸等候。三人上船后,船夫摇桨划到了江心,对小七说道:“他们的船有压舱货,吃水深行不快,就在前边。” 三人展目望去,远处江水上一艘小舟缓缓荡漾,舟上隐隐约约几人,也不知哪个是何碎。 一路赶来,坐在船上只能看着,崔子龙闲不住了,问道:“听你说来,似乎叶大哥在那一战里至关重要?” 小七伸手舀了江水抹在脸上,秋天的水冷,安神醒脑。“当年若不是叶先生帮我们宁家,连番出手相助,只怕后来的局势,正好与现在相反,已是难以收拾。” “什么意思?”崔子龙有些不敢去想。 “还能是什么意思,当年宁家先中了计,到后来祖地都被何家给围住了,没有叶先生,输的就是我们,现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要换成下三滥何家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莫不由我(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古旧的木桌原本是从梨山一路带到长安的,据说这桌子最早是阿谭的曾祖父成亲前打制的,在阿谭嫁给叶云生的时候,都还稳稳当当。当时岳父就叫叶云生把这张桌子一道带走,一来省些家当,二来图个子子孙孙长长久久。 这张桌子被摆在老槐树下,一片浅黄色的树叶正巧落在阿雨头上,她吃着米糕,浑然不察。 同样坐在桌边,咔呲咔呲吃着炒米的青青,从阿雨的头上摘下这片树叶,吹了一下,将叶子吹得老远,几乎要挨着墙头了。 阿雨惊讶地叫嚷起来,“青青,你是怎么做到的?” 从后边小屋向院子这里走来的江瘦花听到了,对阿雨说道:“不可如此无礼!” 阿雨生气地说道:“人家允许我这样喊,你明明知道的,还要怪我!” 其实自从叶云生离开长安之后,阿雨和江瘦花在一个院子里相处得并不融洽。原本叶云生在家里,下午带着阿雨去练剑,晚上又能陪着说说故事,玩耍一番。叶云生一走,阿雨先是被江瘦花安排在地窖中藏了数日,憋闷得慌。后来戏班与散门总算消停了,江瘦花带着阿雨在城中逛了逛,去赵府和赵馀练剑玩耍,如此两天之后,江瘦花便十分不耐,她本是喜静之人,偶尔应付一下阿雨还成,可若是每天都如此,便有些照顾不来。 到了后来,一个被缠的叫苦连天,一个被闷的几欲抓狂,如何能相安无事? 青青伤好得差不多便时常来找阿雨,此等情况见得多了,倒是习以为常,看两人又闹起了别扭,不由得抿嘴笑道:“还是怪我,不喜繁文缛节,尤其江湖上行走,从来随心所欲,不管其他。” 她笑眯眯地看着江瘦花,请入座了,之前买来的杂嚼不少,摆满了一桌,有炒米,米糕,扁豆糕,橘干,大枣,核桃,油酥儿。 “我用了内力,化作一口气息,基本上内功小有所成的人都能做到。” “那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小有所成呢?” “大概要在十五岁左右。” “到时候就能像你这样一口气将树叶吹得那么远?” “或许比我还远呢!” “会比爹爹也要远吗?” “你爹爹?那很难哦,他太厉害了。”青青笑着说,在江瘦花不经意地注视下,这江南女子的眉眼风情,柔媚如水。 “爹爹当然厉害了!”阿雨想了想,小脸忽然变得有些沮丧,说道:“可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爹爹到底厉害在哪里……” 这话把江瘦花和青青皆逗笑了。 “他每天在街上贩面,回来喝酒,教我和赵馀练剑,也没有看见他教训了哪个大坏人……虽然我觉得他很厉害……” 青青的思绪好似飞到了很久以前,她的神情,在江瘦花眼中,似曾相识,因为叶云生偶尔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偷偷地告诉你一个秘密。” “爹爹的秘密?” “是呀,你听过之后,就知道他厉害在哪里了。” “快说,快说!” “以前,江湖中有两大家族,结仇好久,相互之间就想消灭对方,可两家势均力敌,难以分出胜负。” 青青说到这里,江瘦花已猜到这两家必为宁家与何家。阿雨却没有想那么多,只听青青继续说下去,“你爹爹那时候刚从小神山下来,到江湖未久……他遇到了其中一家,被另一家使计,当家的妻女都叫人掳走了。” 阿雨听得入神,惊叫起来:“哎呀,使计的这坏的一家怎么对妇孺下手,太欺负人了!那好的一家的当家,救出他的妻子和女儿了吗?” “他的女儿救出来了,妻子却死了。虽然女儿好好的在身边,但当时他们已经被四面八方的围困住了。” 青青看着阿雨,孩子的脸上,全是阿谭的痕迹,只有其中一抹神采,像极了叶云生。 “这当家的,原本是单人匹马去救自己的妻女,结果碰到一个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少年侠士,他陪着当家的,一路冲杀进去,好不容易救出了小女孩,见敌人围上来,却一点也不怕。” “他是我爹爹?”阿雨小声地问,有些害怕这名少年侠士,被对方给围死了。 “对啊,这个面对百多名好手四面八方围上来,神色半点不改的少年侠士,就叫叶云生。” 知道是自己的爹爹,阿雨就放下心来,不再害怕了。 “那一场两个家族的厮杀争斗,因为中计在先,使计的这一家几乎占尽了优势,天时利地全握在手里,落了下风的那一家完全没有翻盘的希望。原本这场两家宿敌之间的生死存亡,已然注定。” 听到这里,江瘦花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身,向前倾斜。 “我认识的叶云生,从来不是那样子的……那一天,他杀的梅花坞一条河水尽成血红,身上的红衣被血染得发硬,下三滥何家高手辈出,却根本就挡不住他,那一天他的剑,每一招都是对方的破绽与要害……这件事,因为宁家祖地十分隐蔽,外人难以得知,除了两家,别的知情者甚少。我也是听宁家的人说的,他们亲眼所见,说起当时的场景,还颇有些胆寒畏惧,与莫名的心悸。” 江瘦花心想事出有因,叶云生如此狂魔一般,必有根源,于是问道:“可知他为何如此?” “他这人看似洒脱,其实骨子里执拗无比,尤其重情重义,必是心里伤得狠了,才会决绝如斯,半点余地不留。” ………… 何碎等人所乘的小舟距离岸边不过十余丈远,穆芳青等人的船身已追到了近处。 眼看船老大使把劲就能追上,可他却忽然驻桨稳住船身,停在了原处。 船上几人也不多问,只因岸边的情况一目了然,数十多名剑客站在岸边,好似等着何碎他们。 “紫钺剑派掌门辛如晖亲自来了,还带了这么多的门下。” 小七身位宁家核心家丁,被派到宁明海身边办事,二房在襄阳一家独大,他对周边的江湖人士可说是了如指掌。 崔子龙看见案上还有一名黑衣带刀男子,神色冷峻,风采不凡,问道:“这是何人?” 小七介绍说:“何家炼狱刀,何涂。” 第二百六十三章 莫不由我(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此行有得有失,总得来说,占了两处大便宜。” 何碎从何涂手里接过水壶,喝水解渴之后对身边的人好似说着闲话。 “可惜沈星长连个受了重伤的叶云生都杀不死。”何涂没好气地说道,当时要不是何碎不允许他出手,说不定叶云生就要埋骨隆中。何涂心里对这件事颇有意见,却只有忍耐,毕竟当家的是何碎。 “他死在叶云生剑下,沈家得知后,必定要找叶云生抵命。宁家是帮沈家,还是帮叶云生?” “为什么不会是束手旁观,两不相帮?”何涂问道。 “何苦两边不讨好,最后落了下乘?此为消极对待,宁家不会如此,定要帮了一边,平息矛盾。” 何花山走上岸,回头看了眼远处的船,知道对方不会追上来自讨没趣,也就不放在心上了,说道:“但终究会有根刺埋在其中,谁知以后会如何呢。” 何碎跟着辛如晖,一群人走入渡口里的市集,引出了颇大的动静。 “追来的这几个,看样子不会这么容易放弃。”何田田跟何碎说道,有些担心。 “由得他们,凑近了正好送去见宁明海。” “这次,宁家与沈家的矛盾毕竟产生了。那么还有一个大便宜,就是除掉宁明海?” 何碎摸了摸夏芸仙的秀发,笑道:“没错,这两个大便宜最是实在,又在明面上。但我苦心谋划了这一场,又岂是占两个大便宜就能罢休的?” 何花山也笑道:“没有宁明海坐镇襄阳,这一汉水上下码头的利往后就全是我们何家的!” 何田田眯着双眼,忍不住得意地说道:“还有略卖,往后只我们做主,大利都在自己手里!” 何碎摇头道:“略卖要暂时缓上一缓。” “为何?”何田田着急地问道。 “叶云生为此不惜与宁明海动手,他宁家二房都吃不住,单靠我们,可惹不起他。” “他既然守着承诺,还须怕他?” 何碎的脸阴沉了下来,说道:“他守着承诺,我们更须小心一些,别逼得他翻脸……只要他像今天一样,往后我们与宁家斗起来的时候,他该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何碎猛地狂笑起来,“我只想到他痛苦矛盾的样子,就好开心!” “以前他自暴自弃退出江湖,没有趁机杀了他,实在可惜。”何涂冷冷地说道。 何田田没好气地说道:“马后炮谁不会放?长安有宁苍生,有凌云剑仙方子墨,你有几条命能够去找叶云生的麻烦?还有今日若不是他……” 何碎本走在前头,这时忽然转身,伸手抓着何田田的衣襟,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扑到近处,四目相对,恶狠狠地说道:“你是觉得他很好吗?” 何田田被他吓着了,转眼见到何涂冷冷的目光,与何花山愤怒带着不屑的眼神,他叫了起来:“休要胡言,何家的血海深仇,还有我们这些年的落魄,都是叶云生造成的,我恨不得杀了他,怎会觉得他好呢?” 市集外,林道口子上,有数名紫钺剑派的弟子,看管着十余匹健马。 何碎等人上马,往林道深处而去,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 隆中有一座荒庙,荒庙边上,新进有人堆出了一个土包,上面什么也没有,经过此处,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它并不突兀。 只不过现在这个土包边上,一夜之间就多出了一个草庐,第二天的正午,有人驾着马车,运来一块石碑。 傍晚的时候,已有人重新砌了一座石冢,将石碑竖起,周围打了一圈正方的石锁,再用细活刻上平安去灾,镇魂照路等符,悬挂白皮灯笼,竖香明火,一夜过去,不时有人从草庐中走出来,续香续火。 到了第三天,换回一身红衣的叶云生,戴着一顶斗笠,腰悬奈落宝剑,背着一只布包,走到草庐边上。 草庐里坐着一名白衣女子,头上插着一朵菊花,素色寡淡,神情寂寞。 虽然从未相爱,但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君,亡了,自此就是孤寡妇人,偏没有个孩子,换普通人家,俗世中的女子,可能伤心一阵,操办了亡夫的白事,就要考虑着再找一个男人。 可她是江湖中的女子,死了男人,第一件事是拿上兵器,联络身边好友帮手,准备给自家的男人报仇。 这草庐对着石冢的一边敞开着,另三面都是竹草相结,也不开窗,里面不过五步见方, 上一次分别,怎也想不到,会是这种情况下再遇到。 叶云生在心里叹着气,不知里面的女子现在想的是什么。 宁家三房长女,宁瑶月侧过头看了眼沈星长的坟墓,正如叶云生站在草庐的墙壁后边,她也不愿走出去让彼此面对面。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 “江南沈家的大公子,注定是个骄傲的人。”叶云生轻轻地应合对方的言语。 “他会被何碎利用,会对你痛下杀手,其中的缘由,却是在我的身上。” “人间诸事,莫不由情而起,但若说全在情里,又不对了,至少,他还为了钱,为了权势,为了名声,为了好胜心。” “他必定不会留手,但以你的本事,就不能留给他一点机会吗?” “与我一起离开长安,来襄阳查探略卖之事的一个小兄弟,是个江湖浪客,姓崔,名胜。那天他为了帮我,挨了好多处伤,最后身上一共插了五把飞刀。其中一把飞刀,正好射中了他的罩门,气血对冲,我又一身伤,内力不与往常,根本压不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为我而死。” “原本我来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怪你,为什么不能手下留情,为什么要把局面弄得如此复杂僵硬。可到了这里,才知道二叔居然死了……” “这事全怪我,我没有察觉到浅浅的指间沙,当时全神贯注在想着如何破解二叔设下的困局,转眼就发现他已中了无生散……” “若是整件事到你离开隆中便结束了,那我会怪你,怪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了重伤,怪你怎么没有处理好这些事情,要落到生死一线的局面,把星长给杀了。可是事情发展下去,变成了宁家和何家的争斗,我便谁也不怪,江湖中的恩恩怨怨,还有什么好怨恨的?惟有忍受,我身为宁家的人,也早已习惯了忍受。” 第二百六十四章 莫不由我(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宁瑶月站起了身,走到隔着叶云生的这面墙壁后边,一只手按在了上边,毛糙的草叶与竹子编织的墙面。 “听说二叔死后,何碎到了得意坊,将何田田救了出去。你不仅出手帮他,还丝毫不去阻拦他们离开?” “事情确实如此。” “你该知道,何碎不死,何家与我们宁家就要继续斗下去,二叔都被他们害死了,说不定下一次就是我,或者是红豆!” “这次他们是侥幸,现在的何家就这么些人,不可能斗得过你们。” “我想知道你帮他们的理由?” 尽管草庐挡住了叶云生的视线,可他知道宁瑶月就在后边,两人之间,不过一墙之隔。他稍稍凑近了一些,看着墙面,犹如注视着后面的女子。 “那个叫何田田的,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个胖子,听他的娘亲说,他毛都没长齐,就学会偷看邻家的大娘洗澡了。” 叶云生说着,不经意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个小胖子好色,贪吃,爱占小便宜,又十分胆小,懒惰,练武都不下苦功,总是被几个兄弟欺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总喊我先生,倒不是敬佩我,而是希望我能帮他教训何花山那几个。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少年们,倒是天真无邪,即便干一些坏事儿,也不惹人厌。” “你早就与何家熟识?为何一直不与我说?” “有些事,我想放在心里,很深的地方。” “你在那场大战中选择了我们,你帮了宁家,打败了何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一点,还要与何家讲一讲缘分和旧情?何碎他们与你叙过旧了吗?害方子墨和张晴子,还绑走阿雨!”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言语,沉默中,草庐的墙壁好像越来越远。 那一处山涧,在石岩两头所立的剑客。 好好一场决斗,被他突如其来的闯入给破坏了。 他正想退却,那身穿白衣的男子转头看来,莞尔一笑,说道:“小兄弟也是用剑的,相逢即是有缘,不如留下给我俩做个见证?” 他抱拳说道:“小子路经此地,冒昧打扰了两位前辈的雅兴,这便离开!” 那名灰衣剑客转过头来,笑容十分干净。 “看小兄弟气息沉稳绵长,必然是道家正宗,请教是哪一门的高足?” “小子名叫叶云生,小神山观云道长座下。” “果然是名门大派的弟子。”灰衣剑客神色变得有些寥落,将藏在皮套中的长剑抽了出来,剑身又薄又细,如一根细嫩柔弱的柳枝。他注视着手里的剑,缓缓说道:“某姓何,单名一个‘平’字。祖上好武艺不少,偏生没有一门精妙的剑法,我自创了一套剑法,或许对上清派这样的名家大派来说,微不足道。但我想,我把我这一生都献给了手中的剑,总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才是……小兄弟来得正好,看一看我这套剑法,是否有可取之处!” 他是诚心于剑道之人,为上清派最被看中的剑道天才,遇到这一位将一切都献给剑道的前辈,心中的震撼无法形容。 “今日能够见识到前辈此等风采,实乃三生有幸,敢问前辈这是什么剑法?” “《七仰十三伏》!” 叶云生抬起头,隆中此处的林子茂密,头顶的天空被遮的处处斑驳。他闭上双眼,缓缓退后,对里面的人说道:“何家的那些长辈,多数死于我手,留下几只小猫小狗,你们宁家何必太过计较,要给二叔报仇,想来也容易的很……不要再让我参与了。我不想管这些。” “叶云生,你就这么走了?” “抱歉,瑶月姐,莫要让我左右为难。” “叶云生!” 他的身影起起落落,消失在远道的尽头。 ………… 在宁明海死于襄阳得意坊之后的几日,江湖上就流传出一个说法。 下三滥何家伙同了戏班和酒池肉林,一起将宁家二房的当家给害死了。 据说原本要去帮手的江南沈家的大郎,沈星长,也被一个江湖浪子给杀了,这人叫崔胜,或许是何家派出的杀手。 穆芳青和崔子龙跟着小七,还在追赶何碎他们,找不到机会下手。 宇文清河不肯跟着不死帮那些人走,就缠着叶云生,想跟他学剑。 两人一路赶回长安,自是早就听到了这个传闻。 “叶先生,这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怎么都变了?” “只有宁家会这么做。”叶云生有些惆怅。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护我。也为了和沈家继续保持亲密的关系。” “但是沈家难道就不知道真相?” “真相?江湖中大家认为的事情,才是真相。” 宇文清河跟着叶云生从马车上跳下来,叶云生将银子给了车夫,请对方顺路带到长安的费用。 走进长安城,街道上的熟悉的场景,让叶云生微微的有些恍惚。 他径直来到一家酒水铺子,将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打满了酒。再给宇文清河买了块果子饼。 两人安步当车,慢悠悠地逛在街上。 “叶先生,宁家知道那位宁二爷主持整个略卖的事情吗?” “我也不清楚……” 叶云生说着,同时在心里想,宁二叔在襄阳的所作所为,梅花坞里的老祖宗,长安城中的宁苍生,到底知不知道。天下间消息最灵通的,其中之一就是宁家!牵扯如此之多的略卖,小手段宁家真的会不知道吗?连崔胜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江湖浪子都能找上戏班,追查到略卖的一方势力…… 他心里在叹息,尽管宁家做了补救,可这场襄阳的风波,注定要吃一个大亏。 就连他这个曾经亲人一般,现在也有些膈应,他明知道,却又不愿去相信。 这种事情,应该是下三滥何家才会去做的。 为什么宁家要做? 甚至还和何家合作。 乃至被咬了一口,咬得如此血淋淋的。 其实,江湖上的事情,都差不多如此。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有些事很脏,所以有专门的人去做。看着很潇洒的宁二叔,在宁家或许就是专门做这些脏事的人。 叶云生心里很痛苦,有浅浅的香消玉殒,有宁二叔的无奈被害,有被逼之下杀了沈星长的自恼,有穆芳青离去的那种不舍与难受,有瑶月和宁家人的不解与埋怨,还有对何家那几个家伙的无可奈何的矛盾。最后就是面对宁家也与何家一样,做事如此不折手段,他有些不敢置信,又难免在得知真相之后,心情低落。 第二百六十五章 美好的你与美好的我(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稍晚些的时候,青青陪着阿雨,看着小家伙闭上双眼,呼吸悄悄的,平缓……她才与坐在蒲团上的江瘦花打了个眼色,出了院子。 背身将门合上,她也不走出巷子,直接跃上了一旁的墙头,再跃到墙后人家的屋顶,轻走几步,再一个纵身,就到了外街上的一户人家墙沿上。 天上繁星成河,在漆黑的夜空下美得让人窒息,一轮弯月挂在不远的地方,好似触手可及。 她仰着头,根本不看脚下的路。这当然也不算路,但对于江湖人来说,城中的墙沿,屋顶,树枝,街棚,楼阁的飞檐都是路。 这路无拘无束,自在随性,是江湖人专享的“御道”,就算换成官家来,也享受不到…… 青青越走越高,直到从内城墙沿上跃入酒楼。 这四层楼高的得胜酒坊,在长安最是有名,在东市,离叶云生那院子并不远。顶楼豪客不少,见一名青衣女子凌空来到楼外的飞檐,于碧瓦上不紧不慢地走了几步,轻轻一跳,就进了楼里。 有的站起身抱拳相邀,请她入座喝酒;有的喊一声好轻功,也无意过多接触;有的看了根本就不在意。 热热闹闹的酒楼,之前如此,之后亦是如此。 她对着那几个抱拳相邀的还了一礼,自顾自挑了张桌子,坐了,叫来酒菜。 吃喝中,有人过来敬酒,打探江湖名号,出身来历,她大大方方地说了,平江府,杨柳青青。 基本就说到这里。也不用太过复杂,知道的便该知道,没有听说过的,就自己再去打听。绝没有当面细问的道理,问了,只会丢人。 她跟叶云生初识的时候,两人都是刚出江湖的雏儿。 那时候,他们也意识不到,这段时光,是何其的美好,何其的珍贵。 懵懵懂懂的,就成了老江湖。 与人打交道的时候,不会再轻易地尴尬,犯傻,或是过度的谨慎。 与人动手的时候,也不会紧张,不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更不会不知所措,进退失度。 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得江湖并没有以前那么好玩了。 尤其是女人。 从小姑娘,变成了早该嫁人却还未成家的女人。 没有男人,没有孩子,没有一个稳定的家庭。 是啊,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还是和以往一样自在。 可总觉得,若是有个人,在某个地方,需要时不时去在意,迁就,适应,且离不了太久,或许也是件不错的事。 当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总有许多男人围在身边;现在呢?那些男人围在别的新入江湖的姑娘身边了。 她们更年轻,更有创造力,更有梦想,也更天真…… 她不在乎,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又不是嫁不出去。 只要到长安走一走,想嫁的话,有个男人肯定会娶她。 因为这个世上,他们是最懂彼此的人。 就算是张晴子,在这方面也不如她。 青青喝了七坛酒,这层楼还有两桌人未散。 其中一桌三个粗壮的汉子不时往她这边打量。 她毫不在意,深夜里孤身一人饮酒,半醉半醒,正是痛快的时候,稍稍有些寂寞,来几个厮杀一场,倒也酣畅淋漓。 但是直到她提着最后一坛酒离开酒楼,那一桌三人也不曾过来骚扰一番,实在是扫兴极了。 那三人也不是头脑发昏之辈,一名女子孤身在深夜里饮酒,毫无顾忌,没有一身好本事,谁信? 城墙边上的箭塔,也是瞭望塔,她坐在塔顶,面朝夜空,眯着双眼,舒服地挪了挪身子,再翘起腿来,抖了抖脚丫子。 心里忽然有个感觉,叶云生这两天就会回来了。 ………… 母女俩人都安葬在了他的院子里。 布老头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然后离开了隆中。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出过隆中了。 天空下着微微的细雨,他在汉水岸边的一座古亭中等了半日,乘上了一只小舟。 他未带行囊,一身粗布衣衫,旁人瞧来,不过是个落魄的老头。 那一座安静悠闲的,建在田垄边上,群山环抱之中的院子,离去的时候,他只带了一根用来支开窗子的木棍。 拄在手里,像是一根拐杖。 这名撑舟的汉子一路顺流而下,来到襄阳附近的码头。 撑舟的汉子将小舟交给码头上的一人,便不管这操业的家当,领着布老头一路走出码头,经过一个村子,拍了拍其中一户人家的门。 门里的人出来一看,先是骂了一句,嫌这人找上门,没什么好事,再定睛一看,认出了布老头,连忙跪下行了个大礼。 过了会儿,这人与船家一人提着一根短棒,出门去了。 留了布老头一人在屋子里。 桌上有一坛酒,布老头摸了摸腰,缓了一会儿,眨了眨浑浊的双眼,从桌上提着酒坛,倒在一只酒碗里,喝了。 过了两个时辰,那两个人回来了,跟布老头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布老头歪过头看了看,一个衰弱的老人的眼神,了无生机,昏昏沉沉;就这样一个眼神,那两个人浑身都抖了起来…… 他在这里过了一宿,拒绝了两人想要跟随左右的打算,独自上路。 赶远路,他不疾不徐,好似要找的人必定会在某个地方等他似的。 或走,或借人家马车的一个辕座,或在拉着茅草的牛车上躺着顺了一路。路上找了野店,破庙,道观,倒是没有在野外打过尖;不管怎么走,到了天黑,总能叫他找到一个安稳的,有片瓦遮盖的所在。 他从不饿肚子,干粮,酒水,一定备着;每天还要找点野果来吃。 这天,布老头跟着一队卖艺的走江湖的人进了长安,与领班的老师傅点了点头,在城门内各走各的。 他一路问过去,找到了福康街。 就在街头的一家汤食店里,要了碗糟肉面,吃的稀里哗啦,就是把碗翻过来等个一炷香的时间,都别想看到一滴汤汁滴下来。 吃了个七成饱,他付了钱,将搁在桌角的木棍提在手里,走到了街上。 他明明走在前面,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身后。 身后的街头,有个年岁不轻,略带沧桑的男子,携着一名十余岁的小姑娘,向这边走来。 这男人在布老头转过身来的时候,就已经盯住了对方。 相差二十余步,他停下来,跟身边的小姑娘说了句什么,就见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眼老头,再跑进了街边的方才布老头进去吃面的店铺。 他等她在里面了,才继续向布老头这边走来。 行步之间,十分自然。 两人对面,他抱拳问道:“前辈找我何事?” 布老头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指了指他腰上,说道:“问你拿回一样东西。” 叶云生低头看了一眼,说道:“不告而取是不对,可要晚辈归还,却又实在舍不得。” 这老头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显然年轻的时候颇为辛苦,风霜尽刻在了上面。他的五官平常,人老了,都缩在了一起,红红的一只酒糟鼻子,在脸上占据了颇多的位置,换成平日里,看过去倒是有些滑稽可爱。 但这个时候,在叶云生的眼里,这老头跟滑稽跟可爱绝没有半点关系。 “伴了十多年的老伙计,小兄弟行行好,还给老头可成?” 叶云生笑了笑,手按在剑柄上,奈落插在腰上,另一边则挂着那只大酒葫芦,记得,是在隆中的一户农家里顺来的。 这老头到底是什么人,怎会在隆中那里,安居山野田垄? “若是前辈只要这葫芦,晚辈还你自也应该;但怕就怕,晚辈取酒葫芦的时候,前辈还要贪心一些,想把晚辈的性命也一起拿走。这要晚辈如何是好?” 第二百六十六章 美好的你与美好的我(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布老头轻轻地叹息,眼眸低垂,说话的模样,像是在咀嚼一块又硬又粘的饴糖。 “要是早些年,也不会偷这个懒,上来更不啰嗦,江湖人能动手就不动嘴。离开江湖的久了,人也老了,可以松快一些,就不想勉强自己。” 叶云生居然还挺理解,和气地说道:“其实没有深仇大恨,何必生死相拼?” “有的,怎会没有?” “晚辈做了什么?” “隆中山里,有个寨子,里面一位妇人和一名女娃儿,叫人给害了。” 叶云生沉默了下来。 “欠了债,就不能不让讨债的来找。” 布老头微微侧过身子,将一边的肩头对着叶云生。 叶云生右手按在剑柄,将奈落往下压了一压,手腕反了过来,手肘略微抬了一点,将将与肩齐平。脚下已踩住了桩,一前一后,前脚尖正对着老头。 两人明明相距二十余步的距离,可在一旁的宇文清河眼中,好似面对面,近在迟尺。两人的气势对冲,相互碰撞,竟让她感觉到身子上像没有穿衣服被寒风吹了一记。 午后的天气格外的暖和,风也轻缓,街上本有许多人,可这时全都退让到了两边,在两人的身后,远远地躲着。 甚至有的已经去找捕快了。 可叶云生和布老头都不管这些。 也没有精力管这些了。 叶云生几乎将一身的明光照神守全部提了起来,罡气内敛,外表丝毫看不出来,只有灌注在奈落之上的内力,使得剑在鞘中,已发出了清脆的剑鸣声响。 远处的布老头像个出来晒太阳的普普通通的老头儿,拄着木棍,眯着双眼。 他明明没有一丝动弹,可躲在后边的路人却发现他的影子不停地晃动,幅度极小且快的变化,十分怪异离奇。 虽然认识叶云生的时间并不长,但宇文清河见过他好些次比武厮杀,就算是与天王老子李奉先决斗,都没有现在的这股威势。 他好似根本没有顾忌这里是长安较为热闹的长街,也没有在乎周围的世俗中人,以及之后随时将至的麻烦。 只是顺其自然的,由着气势自然而然的不停地攀升。 布老头忽然动了。 就在宇文清河看着叶云生,等着看他能将这股气势提升到何种地步的时候,对面的老头竟先发起了攻势! 两人相距二十余步的距离,这老头腿脚未动,反而先提起了手里的木棍。 这根木棍比剑都短,只较手臂稍稍长了些。普通人家用来撑起窗子的杆儿,那般长短,任谁也不知道,这根短短的木棍,真是被布老头拿来支窗子用的。数不清多少年了。 随着木棍被提起来,笔直地指着叶云生,布老头化成了一道残影,在场之人,只觉的两眼一花,老头已经站在了叶云生的身后。 五步之内。 吓得原本躲在叶云生身后稍远处的围观之人,一哄而散。 ………… 自从刺杀那个贩面郎失败,颜面丢尽之后,尤其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了四碗面,还硬生生地都吞了下去,怀缘就有些意兴阑珊。 带着家中高手回到许州,守着本分,将以前明面上的生意都交还给几个兄弟打理,这几个被云五靖打得面目全非的兄弟,虽然都破了相,但照看生意是半点问题没有。 家中金书要命的买卖,怀缘亲自看管,挑着稳妥的下手,近些日子倒也风平浪静。 但就是老么,络络啊,真个要命。 起初回来了,整日里跟桧哥儿腻在一块,后来干脆搬到外面去住了。住了半个月的光景,两个人闹起了别扭,桧哥儿不回去了,每晚每晚地流连在花坊青楼。 也回来,只不过净为了向络络要银子。 午后的天气格外的好,她本坐在院子的一角,捧着茶汤出神,被一阵暖洋洋的风给吹得回过神来。便想将最近的烦心事都抛在脑后,耍一趟剑,出一身细汗来,先个痛快一场。 她踢掉脚上的木屐,不顾灰色的袜,直接踩在地上,去屋里拿了拘命符,在院子里摆下剑桩。 桧哥儿摇摇晃晃推开家门,就见到她在那儿呼呼风声地舞剑。 以往她舞剑,总是不声不响,静悄悄的,不见光怀家的绝技,谁要是练起来声势惊人,虎虎生风的,那肯定有问题! 桧哥儿也不懂究竟,只不过自小在怀家,看得多了,早就习惯了。 刺杀的剑法,必然阴柔至极。此刻络络舞剑的模样,在他眼中,更多为发泄,他在边上一直看着,等她收了剑,才走过去。 “今天看你练剑与以前不一样,是不是练到了更高的境界?” “怎会如此容易,只不过是按着心意瞎耍了一通。” “瞧你,都出汗了。我去给你弄点水,洗一洗!” 说是如此说,但他没有动,反倒是络络一派乖巧的模样,去烧水,准备浴桶,给他将水都准备好了,伺候他脱了衣物。 等他坐在浴桶里,她才红着脸,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也进了浴桶。 随着她跨进去,桧哥儿往边上让了一让——但浴桶就这么点,很快就挨在了一起……她气喘吁吁地给他擦着身子,别说脸,甚至脖子都红了,满目情丝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伸过去手,过了会儿,她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而他,低头看着她露出的脖子,流露出一股厌烦的,嫌弃的神色。 水很快就凉了下来,两人也不再泡着,都擦干了身子,套了单衣,在床上靠着。 络络在他身上静静地靠了会儿,很快就疯狂地亲吻他,最后被他按着脑袋,凑了下去。 桧哥儿原本想留着一点,晚上去找新进认识的一个姐儿,江宁府来的,被卖进了勾栏里。后来几经辗转来到了垂柳院。 这姐儿脸蛋身材皮肤都不如他怀里的络络,但有一样,络络这辈子都无法相比。 她极卖弄地,薄唇柔舌之间极尽缠绵,最后让他浑身抖了几抖,发出一声不明悲喜的叹息声。 他垂下目光,见她讨好地笑着,并不走开,躺在自己怀里,便又是叹了一声。 “络络,你为什么总在练剑?做一些别的事情,不好吗?” “我要报仇呀。” “给谁报仇?” “当然是给我爹爹了,我发过誓,我一定要给他报仇的!” “那人……叫什么?” “布老头。” “没有名字?” “以前的江湖人,都这么喊他。” “他到底有多厉害?” “武功有多高,本领有多强,我还真说不上来。不过,我知道我爹当年为什么要挑战他。” “哦,因为什么?” “我们不见光怀家,要说杀人的本事,江湖上的人还都服气,但说到武艺,却不能服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不见光本就是靠暗算偷袭杀人,技精于此,反倒让江湖人忽略了不见光的武艺。” “哎,爹爹当年不甘心家传武艺《天涯怀归剑术》被江湖人贬低,入不了一流的境地,便到处找人切磋决斗,要为这一门剑术在江湖上正名。” “因为布老头很强,所以家主要挑战他?” “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其实都有公论,就那么几人……去找别的,即便胜了,也不会被江湖中人认可。爹爹想站到山巅上,一览众山小,就不能挑一座矮了的山。” 络络坐起身子,板着自己的脚丫子,她的脚光滑,雪白,线条柔和,又可爱,又精致。她想起了曾经有个莽撞的,不讲道理的,无法无天的家伙,曾经肆无忌惮地玩弄过。 她有些不敢去想这个家伙。 “老一辈几个,布老头是和中州剑无二齐名的人物。据说他化天下棍法七百五十六式为一招,无人可挡。爹爹当年,就是死在这一招之下。” 桧哥儿全没兴趣,心里想着如何问络络讨要些银子。 他随口应付着说,“这布老头,怎么现在都听不着消息了?” 络络伸了个懒腰,她的腰身很细,又柔软,可桧哥儿看了丝毫不动心,再没有最初的那种沉迷与激动。 “很早的时候,他就退隐了,没有正式的退出江湖,就那么消声灭迹,谁也找不着了……” “死了?” “不会,这种人,不会无声无息地死去。定是窝在哪个僻静的地方,把江湖中趟过的血雨腥风,慢慢地晾干晒透。” 第二百六十七章 美好的你与美好的我(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记不清有多久,自己这一根棍子敲打出去,哪个还能完好无损地站着。 稀疏的白发因太急太锐的风而变得乱糟糟,短棍笔直地指在身前,与臂齐平,与肩齐平。 到了这时,纹丝不动。 方才这一棍打出来的时候,曾晃过几晃,若是旁人看得仔细,看得清楚,大概也只会觉得不过如此——当然,事实上,在场旁观的诸位,没有一个人看见,视野里最多是人影一闪…… 也不会有人知道,就是这晃了几晃敲打过去的一棍,融合了天下棍法七百五十六式。 耗费了一个习武天才的大半生。 多久没有被人挡住了? 布老头潜心思索,毫不理会身后的叶云生。 时间过去的太久,都记不清楚了…… 是华山养气剑的那一位隐士? 还是东禅的圣武僧? 这么年轻的,记忆里,似乎没有。 布老头徐徐转过身来,又将木棍拄在了地上。 叶云生亦转过身来,垂着,犹在颤抖,喋喋不休的剑尖。 相较于他一副如临大敌的谨慎模样,布老头则是风轻云淡的做派,从头到脚给人的印象非常的松弛。 一开始叶云生还不能确定对方是哪一位名家前辈。 等布老头使出一招,擦肩而过,那晃了几晃的棍头,差点晃开了他的长剑,差点击打在了他的身上,险之又险的被他用剑脊划开了棍头。 他才确认无疑。 两人兵器交锋,只不过一招,他就觉得好似与人斗了百余招,浑身透着一股疲乏,原本柔软的身子各处都是紧绷的。 “布老头!” 也是,天下用棍的名家,除了这一位,谁还有这份功力? “把酒葫芦还给我。” 叶云生拿了剑桩,缓缓抬起剑尖,另一只手解下腰上的酒葫芦,拔去塞子,慢慢地喝了一口酒。 可把布老头馋得喉咙直抖。 酒葫芦抛了过去,物归原主。 布老头激动地,一只手在葫芦身上抚摸,像个小孩子抢回了最心爱的玩具,那叫一个爱不释手。 他连喝几口酒,皱着眉头问道:“这什么酒?” “长安街头的土烧。” “你好歹算是天下第一流的剑客,就喝这样的酒?” 布老头不在乎穿的,不在乎吃的,偏生对酒要求极高。 晚辈这些年过的稍稍落魄了些,也习惯了平常的日子,安贫乐道,不觉高低好坏,唯有顺心自在。 说话间,他手中的奈落安静了下来。 布老头浑浊地双眼再一次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 挂上酒葫芦,侧过身子。 七百五十六式棍法融会贯通,化成了一招。 天下人皆挡不住。 除了那么几个,屈指可数的高手。 很早的时候,那是还在江湖中不觉寂寞的日子里。有个徒儿问过他。 若是挡住了,该如何? 布老头那个时候还是火爆无比的脾气,直接一棍子敲打过去,打得这个傻徒弟嗷嗷直叫。 还能如何?再请他吃一棍,一棍打不倒,就再一棍!你以为这是干啥? 某是来杀人的! 棍子飞了起来,连同持着棍子的老头。 像一阵风似的掠了过去。 叶云生不敢用剑锋去挡,去斩,即便他手中是难得的宝剑——刚不可久,布老头这般威猛无双的一棍子打过来,就算斩断了他的棍子,奈落也不见得能好。 他将宝剑使得如同一根钢鞭,刚中带柔,笔直地自下而上,像是要划开面前的空间,气势如虹地打了上去,正好将棍头打开。 两人又是一个错身。 布老头整个身子伏低来,棍子连连向叶云生双脚敲打下去。 他丝毫不退,把个长剑使得像扫把一样,左右来回,将短棍一下又一下地挥打开去。 十余下后,短棍突然斜斜地刺出来,他好似早有准备,一个偏头让过去,横拉长剑,转动腰身,一个大摆横斩,几乎要将布老头拦腰斩成两断! 布老头方才还刺空的短棍不知怎么地就缩了回来,垂直砸下,正对着叶云生的手腕! 原本绝对无法收住的剑势,电光火石间突生变化,他也不变招,只顺水推舟,随着转身横斩的势,右脚猛地一出,左腿跟着前去,整个人便随着剑身蹿了出去。 短棍在他身后挥下来,砸在地上,石子儿四溅,有一粒飞地极远,偏又极准!从长街另一头跑向这边的好些个捕快,其中一人捏在手上的铁尺被这粒石子打了个正着。 铁尺飞了。 人仰天跌倒,被同伴扶起来一瞧,虎口裂开,血流了满手。骇得这些个捕快掉头就跑。普通百姓不知深浅,他们可都是江湖中人,不过是身在衙门罢了,这种厮杀打斗别说去管,就是看个热闹,都有可能留下一条命来。 叶云生回头看了眼,大大方方的,对身前的布老头,毫不在意。 好似之前布老头对他的那种的姿态…… “这里到底是长安,捕快虽然不算什么,但过不了多久,就能把长安的名家高手都给喊来。” “那又如何?” “正是痛快的时候,何必要被这些人打搅?” “人老了,就是容易生长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叫‘懒’的东西。” “晚辈还要在此生活,惹出偌大的动静,何苦来哉?” “你我还在相斗,生死一线之间,你想着往后的日子,是有信心对付得了我?” 第二百六十八章 美好的你与美好的我(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福康街,这一段街心闪烁着耀眼的银光,像无数花火散落在空中。一名老头倔强地用一根短棍打碎这些银色的花朵,将花瓣都击得粉碎。 叶云生使出了无用剑法第一式,一剑生花,圆来如此。 可面对布老头的短棍,完全不起作用。 转眼半个时辰将要过去,两人不约而同的收手,退了开去。 “阿生,好样的!”有女子的声音在一旁的墙头上传过来。 他问店家要了一碗酒,回头对着上面比个手势。 青青立在墙头,腰上插着短剑,一只手还卷着长鞭。笑吟吟地赞了他一句,丝毫没有担心的神色……一如十余年前,陪他在平江府寻找各路高手比试。 巷子口挤满了人,她才跃上了墙头。原本江瘦花带着阿雨也在口子上看,后来被人挤到后边去了。也不管阿雨叫嚷着,不甘心,不情愿的挣扎,江瘦花把她带回了家里。 长街两头早已堵上了。 最靠近的,距离两人大约三十余步,都是江湖中人。 有果林寺赶过来的武僧。有摩云手郑泰这类居住在长安的名宿,也有在长安愈发低调沉默的铁剑书生徐青。 不管熟悉与不熟悉,抱着善意或心藏歹意的,叶云生一概不理。 此行襄阳,兜兜转转,尽不如今日这般痛快。 无关仇怨,无关纷争,无关阴谋诡计,无关性命,无关对错,无关良善歹恶。 只为了一较高低。 他喝下了酒,满意地笑了笑,或许接下来一个失手,就要命丧当场。 就像当年不见光的家主,只挨了布老头一棍,就一命呜呼,再是风流,也要付之东水。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完全没有向这方面去考虑。 此刻,心神都在剑招相斗之上,沉浸其中,享受其中。 他挥动奈落,又向布老头靠近。 斗了十余招,他的剑圈开始扩大,比常人的剑圈大了一倍! 声势惊人不说,也将一众围观的江湖中人给镇住了。 没有人见过如此骇人的剑圈范围。 无用剑法第二式,无物不可,心随我行。 布老头进不得他的剑圈,看着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又数十招之后,布老头干脆利落的棍影敲打之下,好像叶云生的剑尖是一只飞虫,不断地被棍子给打退回去。 两人俱都一步不让,可也一步都进不得。 如此又是斗了一阵,布老头收了棍势。叶云生一见他退开,收棍,立即抖散了剑花,垂下剑尖。 再一次退到店铺门外,问店家要一碗酒水,他抬头看了一眼,夕阳与晚霞在长安的天上,不知不觉,一片红光烂漫。 从最开始,斗到此时,两人已经过了六七百招。 他拿了桩,道了声,“小心。” 为什么要说这一声,而之前不说。只因接下来的剑太快,他不想攻其不备。 河东昱王剑师父传下的《追光断影剑法》,俱都被他化成了无用剑法第四式! 天地之间,忽然而已! 布老头的棍影也一瞬间对了上去,两人以快打快,到了后来,短棍和长剑都几乎看不见了。 只有狂猛无比,且锐且急的风! 就这会儿,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两人就过了五十余招! 叶云生剑步合一,人随剑走,满场游龙也似。 布老头反倒不动弹,不如开始那般进退有度,他只微微挪动,手中短棍化繁为简,招招精炼,想寻得叶云生一个破绽出来。 又斗了百余招,叶云生猛地一退,再弓步挺剑,一记直刺,被布老头让了开去,还手一棍追在身后打来。 他旋身抹剑,一招凤回头,剑招衔接转变之际自然流畅,满是从容自信的剑客风情。 让开了棍头,剑刺向布老头的咽喉。 布老头好似没有看见他的剑,棍头被他躲过,变成一记斜劈,却是劈了个空。 而叶云生的剑尖早已停在了他的喉前,只需稍稍进去一些,就能刺穿了他的喉咙。 布老头手里短棍挥了一下空,面色一丝不变,双眼却是扫来扫去,最后落在剑上。 叶云生徐徐后退,布老头又抬起棍子,这是起手了,不让他退开…… “前辈。”棍子打过去,他闭嘴不言,用剑挡了一记,再斗了十余招,两人错身,他的剑横在了布老头的肩头。 布老头看了眼肩上的,寒光闪闪的宝剑。 昏暗的长街,周围众人惊讶的神情,小声的嘀咕,叶云生脸上恍然之后的沉静。 远方夕阳将尽,漫天的燃烧的云彩都变得黯淡。 布老头眨了眨眼,浑浊的双眼满是血丝。 “干嘛剑下留情?” “晚辈没赢,谈不上留情。” “你刺下来,杀了布老头,今后的江湖,你就是峰巅的那几个人之一。” “晚辈对江湖地位不感兴趣。” 他收了剑,退到店铺门外,要了一碗酒水。 “能够与前辈较量一场,看明白自己耍出来的剑,晚辈就心满意足了。” “山寨里,那妇人和孩子,不是你杀的?” “我从未见过账房的妻女。” “为什么不与我解释?” “空口白话,说来无益。” 布老头拄着短棍,一脸哀伤,徐徐问道,“你可知是谁下的毒手?” 叶云生不愿提何碎,更不想给何家招去这样一名强敌。 “晚辈也不知。” 布老头一言不发,只叹了口气,慢慢地,向街的那头走去,那边围观的人早已散开,将路让了出来。 青青自墙头跃下,来到他身边,看着布老头佝偻的背影,有些奇怪地问道:“他是怎么了?” 叶云生感慨着说道:“老前辈眼睛有些不好,大概是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了。” 曾经的强者没有败在敌人的兵器之下,而是输给了时光,怎能不叫人惆怅呢? 青青陪他在街边站了会儿,一同走回小巷。 “以后怕是你再过不了之前那般安宁的日子了。” “又想回到江湖中论剑,又想要安闲平静的生活,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你在去襄阳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觉悟?” “呵,瞒不过你,那时候我自己也没想清楚呢。” 巷子里两百余步,快到家门前,青青拉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他。 “人,救出了吗?” “没有,我找不着她。” 在他前往襄阳的时候,青青就拜托过他,一定要将苏三娘救出来。 那卖花的少女,在青青的眼前被人掠走了。 她如何能够甘心。 叶云生转过身来,牵住她的手。 “说不定,她之前就逃了出来。” “是啊。既然你把他们的场子都给破了,人也都救了出来,还没见到她,必是不在其中呢!” 他笑了笑。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与青青似乎都很少争吵。 两人都知,苏三娘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了,二是被卖到了哪个青楼花坊之内。 天大地大,何处去找? 真要说到这份上,回家的喜悦,便没有了。 家门已在眼前,她松开他的手,上去推开门,笑声如银铃一般,对里面还在哭闹的阿雨说道:“回来了,快过来迎你爹爹呀!” 他俯身抱起阿雨,将她贴在怀里。 这才感觉到时光堪堪,江湖不易,归来后满身的疲倦。 真个已不是那时的剑客,走南闯北,四处逍遥,从来未觉:英雄气短,岁月难返…… 第二百六十九章 美好的你与美好的我(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随着叶云生回到家中,阿雨和江瘦花之间的冷战顿时烟消云散。 叶云生将奈落挂到房梁上面,洗手擦脸,再换了身往日常穿的那种粗布衣衫。一身的江湖气息随之变得了无痕迹。 他就坐在老槐树下,抱着阿雨说了一阵话,然后跑进柴房看了眼,便匆匆上街去了。 在福康街上,位于江湖之巅的高手进行的这场对决之后,还有许多江湖人士在意犹未尽中不愿离去。三三两两地找了附近的店里喝酒闲聊。 聊来聊去,也都是那些话儿。 “刚才两人是谁?这一身本事,太吓人了!” “那使棍的,叫布老头,天下使棍之人就没有不知道的,和中州剑无二齐名的人物!” “我的天,那另一个呢?年岁不大,居然能赢了布老头?” “阁下应该不是久居长安的吧?” “欸,你如何知道?” “这人啊,但凡长安的江湖人,都听说过。他叫叶云生,江湖人称‘人间无用’。” “原来他就是‘人间无用’!去年小年夜,他连杀南海悬佛,长安剑王,血肉屠刀与数十江湖好手,可说是名震长安。” 也没多久,叶云生一溜小跑,匆匆地来到福康街上,挎了一只竹篮,买了一堆肉菜,又匆匆地跑了回去。 看得这边江湖人尽皆失声。 其中有个经常去东市喝酒的刀客,给城中的一位官老爷看家护院,对叶云生那一身装扮,那神色模样倒是不陌生。 “他呀,每日上半天都在东市贩面,就这样子……以往看了,也不觉得他能有这身手,现在再看,却是有些不习惯了。” 回到院子里,叶云生烧了一锅水,先把米在另一只锅里下了,再将切好的菜肉倒在热水里,煮了一大锅菜肉汤。 傍晚的秋风渐凉,一锅热汤,菜肉俱香,就着米饭下肚,胃暖,一身舒坦。 他跟阿雨挑着夸张的打斗说,说到某个要紧的时候,还会手舞足蹈地模仿当时的情况。 他会说檀溪三鬼,奇怪的长相,奇怪的兵器;也会说林子里飞出来的飞刀,但不说谁用的飞刀,为什么在里面偷袭;还会说寨子里的天罗地网,但不说那些江湖人惨死的情节。 展现在阿雨心里的江湖啊,神奇,好玩,紧张,浪漫,又充满了没有边际的想象。 江瘦花与青青看着她天真的神情,聚精会神的样子,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江湖。 等夜里,阿雨睡了,他靠在门边,看着江瘦花盘膝蒲团,闭目念经的样子,呆呆地出神。 直到院子的门发出老旧的声响,他才醒过神来,合上房门,追出院子。 在巷子里背负双手缓缓而行的青青回过头来看他。 “还以为你要休息呢。” 两人一前一后,巷子里这一段路,光都在墙沿后,绕出去了百余步,月光才落到两人身上。 这边,去岁他曾被散门几个人围堵在此。 要不是一面墙上,当时结冰反射出他自己来,可能那个晚上,他会被对方杀死。 那还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看见”自己。 青青感觉到肩头与叶云生的胳膊发生的摩擦,悠悠地抬头看了看月色。 “累倒是不累。” “就是心里不好受?” “是啊。崔胜死了,浅浅也死了……吕关清,汪泉,沈孝,许丰,这些都是江湖上难得的好汉子。” 秋天的月色,洒在长安的街头,格外清冷。 他们两人就像忘记了自己是江湖中人,仿佛一对许久不见的好友,在街上闲走,叙着过往。 “你不在的这些天,我一个人在长安的夜里,觉得很是寂寥。还记得上一次来,晴子每日都会陪着我。还跟我比了几次剑。哈,她故意不用你教她的剑法,却不知我也一样忍着……晚上喝的多了,白日里就去找子墨,叫他点茶,喝来最是醒酒。”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还在身边。”他吹了一口气,把夜里的风,吹出了一丝白意。 “之前,看你和布老头动手,我还是挺害怕的。” “呵,其实我一开始很紧张。不过后来就被骨子里的好战给冲散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平江府见到你的时候,你请我喝酒,我问你所为何来。” 他的双眼在夜色里变得迷离倘恍,或许因为时光太远,看得费力所致。 “我说,我来找个人比剑。” “然后我看你百招之内就赢了,一脸的不痛快。” “原本以为势均力敌,还有可能会输呢。” 两人来到东市,进了一家酒楼。 随便找了个靠窗的桌,要来佐酒的菜三四样,四坛长安的窖藏。 “你在何家的事情,连我也不曾提过,想来是最心底里的秘密。宁何两家多年的宿怨,不是某个人能解决的,我也不关心这些。我只要知道,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过,且有了答案,故而一点也不需要思考,直接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你已回到江湖中来,如何还能和以前一样!” “我答应过阿谭,一家人,要平平安安。我没做到。” 街上的行人不多,刚刚有个打更的走过去,现在空荡荡的,又黑又暗里,什么都是静止的,一旦场景中没有活动的事物,就让人觉得空寂难耐。 他的眼中没有什么神采,喝着酒,慢慢地说话。 “在长安熬了七年,每日每日每日重复着一样的生活,一开始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讨厌这样的生活,还是讨厌麻木的自己。那一天晴子来与我告别,我才明白我根本就不是讨厌。我只是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想练好剑法,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师父给关心我的朋友们一个交代。我想知道我到底行不行。是不是他们嘴里说的‘人间无用’?” 他搓了搓手指,目光从长街回到明亮的楼里,桌上青青的素手提着酒坛,给他的酒碗里倒满了酒。 “这些,都只是因为我不甘心。” 青青举起酒碗,笑着说道:“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想要的,其实好简单。” “你想要自在的练剑,大大方方的,无拘无束的,想练剑,就能练剑的那种生活。” 他笑了起来,举起酒碗与她一碰。 他们说以前的趣事,也回忆那些悲伤,缅怀离去的故人,某一件在记忆里被拿出来好多次的事情,又一次谈起,又一次品味。可他们很少说以后,说将来。 这晚,他们在酒楼中喝酒。 第二天的晚上,他们就到得胜酒坊的楼顶。 第三天又来到了城墙上的塔顶。 两个人望着夜空,翘着腿,有说不完的话,有喝不完的酒。 可即便如此。 青青心里明白,叶云生还是藏着悲痛,藏着不能揭开的伤痕,这次襄阳之行,最受伤的人,便是是他了。 在宁何两家无数次的斗争中,这一次,宁家输了,他叶云生,也输了。 第二百七十章 美好的你与美好的我(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他从围墙边跃入自家的小院,径直走过老槐树的阴影,月色当空,周围的事物在暗淡中稍稍显得有些模糊。 推开房门,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伸手摸了摸床里的位置。 是了,阿雨现在当然不会在前面这屋里睡。他常常夜半回来,要不就是之前一走好些日子,所以在后边的屋子里,与江瘦花一起。 他抬头看了眼房梁,摸了摸脖子,走到外边,缓缓地来到后边的屋子门前。 阿雨在床上睡得正酣。江瘦花坐在蒲团上,已知道他来了,走到门后将门打开,也不与他打一声招呼,直接走了出去。 叶云生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她的背影,追了上去。 她跑进前面的屋子,看他快要走进来,又蹿了出去;来到柴房里,在黑暗中失手碰落了一只木盆,从后边的侧门走出来,推开他揽过来的手,将地窖的拖索找了出来,拉开暗门。 叶云生呆呆地看着她拉上暗门,低声地自语:“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他拉开暗门,走了进去。 灯也不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运起明光照神守,来到床边,看她背对自己躺着,故作轻松地道:“刚见你的时候,被长安剑王伤得好重,动也不能动,每晚都过来给你渡气,说一些心事,或是聊聊闲话。这里不大,但在那个时候,就好像一个独立的天地。” 见她沉默不语,像是睡着了似的。 他也不在意,继续轻声说道:“谁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短短的寒冬,现在看是一眨眼,那时候却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尤其是子墨和晴子都离开了,守着阿谭,守着你,又不知我这剑术,能不能打得过他们。” “所幸,都过去了。此次襄阳之行,原本以为我剑法大成,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却料想不到,处处受制,险死还生,最后更是被算计到了这般地步。” 他也沉默了下来。 想到了浅浅,想到了崔胜,想到了沈星长,想到了宁明海……想到被何碎逼着直面宁家的卑劣丑恶之处,被逼着在宁何两家之中做出身不由己的选择。 明光照神守回归于丹田,他的眼前早已一片漆黑。仿佛整个世界就是如此这般。 只有他的呼吸声。 和她的呼吸声。 她终于开口说道:“何家不是第一次算计你了。即便是我那刘府的惨案说不得也有他牵扯其中。你还如此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 叶云生没有想到她一开口就问这件事。 脑子一片混乱,半天没有做声,把江瘦花给惹恼了,说道:“你走,出去!不想与我说话,还在这里做什么?” “哪里是不想和你说话?”被她恶人先告状,叶云生也有些哭笑不得,俯低靠在了她的身上,闻着她柔软的脖颈上的气息,忽然明白自己今晚连剑也没碰,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了。 “我与何家有个秘密,在这天底下,谁也不曾提过,但我其实早就想找个机会告诉你了。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谁也不说,就只想告诉你?” 环抱住了她的身子,他亲着她的脸,亲着她的脖子,亲着她的耳边。 “花言巧语……”她微微地挣扎着。 “你是我的娘子啊,我的秘密,也只能与你说呢!” 江瘦花忽然发力将一脸深情的叶云生推开,嫌弃地说道:“奴家可承受不起,只这一趟襄阳就多了两个娘子,浅浅我不去说,那穆芳青是如何惹来的?你当我不知?于亮早就跟不死帮的人打听到了,也说与我听了。还想瞒着我?” 圣手老李啊,你收了个什么徒弟?是不是傻,想晚节不保吗? “逢场作戏罢了,当不得真,不死帮那些穷鬼瞎闹腾,传出来的话怎可尽信?” “你是个怎样的人,这些日子还能不了解吗?外面风流便罢了,家里还有个红颜知己等着你回来,这才半年工夫……我看着她,有时都分不清,该在这家里的,是她还是我!只这几日,每夜你都与她出去,就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叶云生头皮发麻,心里苦笑不已,暗自嘀咕,“这大醋坛子,是愈发能酸了。往日里拜的菩萨呀,都悟来了啥?” 按说他也是老江湖了,遇到过的女子不少,可没有一个如江瘦花这般能吃醋! 这都不用辩解,说什么都没用,只会更糟。 很多时候,对方跟你说什么,不是要你回答,只是想说而已。 叶云生听她说了一通,最后很是委屈地道:“我看这院子里的屋头也不够她们睡的,偏生奴家是个不争的性子,就到这地窖里过。以前也不是没有睡过,再说,家里的人都没了,天大地大,也没有地方能去……最后就只能被你欺负。”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他看着黑暗里的,隐隐约约的轮廓,尽管知道江瘦花在作戏,也只能陪着她作下去。 傻子才会把好好的一场戏给演砸了! “哎,你就这性子,什么也不在意,更不知多关心我一些……你看我回来了几天,你可有来与我说些贴己话儿?我也觉得你心里没我,你心里都是漫天神佛,哪里容得下我一个凡人?” “哎呀,你这个混蛋!” 他坏笑着,撕咬着她的身子,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再不对我好一些,我真跟人家小娘子走了。到时候你可别舍不得!” 她翻转过身子,与他咬在一起。纤细的腰肢像水蛇一般扭动。 这时两人的衣物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方才说话时就已撕扯干净。江瘦花浑身上下片缕不沾,与他肉贴着肉,魂勾着魂,同到了一个极乐里。 当汗水逐渐冷却,江瘦花在叶云生怀里安静下来。两人紧紧地拥抱,享受着激情过后的松快。 她跟他说,“以后你和青青就住在前边的屋子里,我带着阿雨在后边……主要是我习惯了,不委屈的。” 他看她说这番话的模样,极尽乖巧。他便忍不住又亲了亲她,再亲了亲她。 “这个院子里,你想睡在哪里都可以。我这些天陪着青青,是因为我知道,她马上就要走了。” 地窖中尽管有通气孔,但到底不如外边的屋子,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爱情的味道,叫两人舍不得分开。 他摸着她的腿,一点点往下,正好她勾起来,勾着他的腰。 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中,只凭着指尖的触觉,也能清楚地勾勒出她这完美到让老天爷都要嫉妒的玉足。 “你为什么要让她走?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因为什么,也没有特别的事发生。” “可是,她为什么不留下?” “呵,因为她是青青啊。” ………… 离开地窖的时候,她睡得很沉,完全不像个习武之人。 也或许是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心神中,一味的发泄,忽略了她的感受。 走到院子里,打水洗漱,进了柴房,一边烧水,一边运转玄机净根诀,等水烧开,收功下了面,再将浇头放在几只碟中。捞起面条,冲汤,倒下浇头,就成了。 一碗面,就看这三样,面,汤,浇头。 前两样,与往日都差不多。只有浇头,今天特别用了虾米,豆干,咸蛋,紫菜,合着油、葱、五香做的。 端着面碗到院子里,阿雨正踮着脚尖在水缸边,将面巾挂到晾干上去。 他将三碗面摆在桌上,阻止阿雨动筷子,笑着说道:“等一等。” “二娘呢?” “还在睡。” “啊,那你不去喊起她?我饿了!” “她今天没有这么早起呢,我们等的也不是她。” “等青青?”小孩子天真,却不笨。 “对,等青青。” 青青正走进巷子里。 很认真地看着小巷,一面墙,一条裂缝,一处越过墙头垂落的树枝。 她敲了敲门响。 里面说,请。 她便推开院门,走了进来,一看,笑着说道:“哟,我最爱吃的虾米和紫菜!” 他拿起筷子说:“快吃吧。” 青青吃完的时候,阿雨还有一半,自是不等了,叮嘱阿雨不要出门,就陪着青青上了街。 一路走到东市,走过东边的城门,过护城河,走到秦岭北麓,靠近蓝田,在一处村落道口,停下了脚步。 身侧,向北是一片草野,有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流过,绿油油的河面,也不知通向何处。 向南是一大块菜田,色彩不讨人喜,败黄,蔫蔫的。 所以都看着北边的草野。 看草儿被风吹动,向一边弯腰,看草儿偶尔碰撞,抖动,缠绕。 看了良久。 只站着,也不说话。 这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在眼底都是如此的美好。 她拂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转头向村落里走去,那是往东的方向,走下去,稍稍偏南,走过一个中原,就到了平江府。 他仍看着眼前的那片草野,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转头向来时的路回去,那是往西的方向,走下去,就是长安。 第二卷·完 第二百七十一章 海水梦悠悠(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晨光未亮,他就被师父给叫了起来,穿衣打扮来到院子里。 这是入河东后师徒俩经过的第一个村子,在一户老猎人家中借宿,师父轻手轻脚地提着他的胳膊,将他带着跃出了篱笆。 还好,老猎人曾养的一只老狗前年就死了,太伤心,所以没有再养。 走进村子里的一条岔路,靠近田野的垄坡上,师父叫他站稳剑桩。 初阳破晓,已有好些村子里的人前前后后经过此地。在他们眼里,那孩子傻傻地站着,边上蹲着的汉子望着田野尽处的红光,都显得十分奇怪。可这两个不是村子里的人,他们也不多问,看了几眼,就过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师父叫他收了剑桩,慢慢地走回去。 他新练不久,索性一直都在帮着家里干活,还能坚持下来。 “师父,为什么不在那老爷爷家中练,要特地跑出来?” “这老猎户只是个世俗之人,我们在他家里,尽量不要显露武艺,相处起来,也平平常常的最好。” “世俗之人?” “你既入了我门下,便也算是江湖中人了。对我们来说,那些不通武艺,不与江湖中人来往的,统统算是世俗之人。” “如果,我在世俗之人家里练功,会怎样呢?” “可能会被他们讨厌,有的还会告官,到时候捕快就要来拿你。江湖上的事,他们不会管,但是你与世俗之人起了争端,他们就不得不管了。” “以后,我就不能算是世俗之人了吗?” “当然!你看那围墙,篱笆,我们施展轻功就能一跃而入。你看那结实的庄稼汉,我们弹出一缕指风,就能取他性命。你就是想把自己当成世俗之人,他们也不会认你。为师带你到外边来练功,这天地间的事情,他们就管不了。” “所以,我入了江湖,从此就再也当不了俗世之人了。” “也不尽然,有些人退出了江湖,就又成了俗世之人。” 师父在进入老猎户家门前的小路上,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往后的日子,为师会将一身本事尽数传于你……以你的资质,不出十年,就能把《追光断影剑法》练至大成。徒儿,为师有句话,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只望你一定记下!待你剑术大成之后,记得活回到俗世中来!” ………… 睁开双眼,天色依然昏暗。 木窗外夜风呜呼,像鬼怪在低声的哭。 边上二娘睡得正熟,一点也没有习武之人的警觉。 不过也不能怪她,谁叫身边睡着叶云生呢! 他起身,拿了外衣披上,抬头看了眼房梁,脑海中闪过师父曾说的那句话,还是不拿了吧。 方才的梦境不知是真是假,当时年岁尚小,有些经历,有些言语,还真记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风很大,把他一头华发吹得飞扬起来。 老槐树叶子都掉光了,枝丫不停得抖动。地上还有落叶,舍不得扫去了,阿雨喜欢捡来玩…… 他在树下站定,拿了剑桩。 风一下就静了。 连同这夜里的天地。 后屋的阿雨和宇文清河轻缓的呼吸声入到耳中,小巷里黑猫轻轻走动的声响,一跃而起上了墙头。 近些天,他老是想起师父。他有两个师父,名正言顺的。他想的,是河东的昱王剑师父。 快入冬的天,清晨的阳光迟迟不肯出来。 他收了剑桩,摸黑进了柴房,也不点灯,运起明光照神守,屋内摆设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打水下锅,看案头上浇头都没了,便切了肉丁,菜丝儿,搁在一旁。收了明光照神守,屋内顿时一片漆黑。他分开双腿,一前一后,人微微侧着,两手虚拢,像捧了一团球在胸前缓缓地转动。冬天水烧得慢,运行一周天才刚好,掀起木盖,见热气腾腾,将面下了锅。 一会儿,他盛了四碗,自己先吃了一碗,也不将面碗端出去,到院子里,抬了小车,徐徐推出了院子。 东市两边的摊子都已摆上了,他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将板凳什么的都取下来。这个时候,边上新来的摊主过来帮忙,把车上的桌子一起翻转过来,还拿了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桌面。 有那么会儿,他会把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的徐氏的模样重叠起来。 那天徐氏跑到他屋子里,和他睡了一觉之后,好似就离开了长安。原本就把他当成最后的稻草,可惜抓不住。 这新摊主是个三十左右的婆娘,矮墩墩的,一张圆脸,眉目寻常,自称柳三娘。男人染病在家里卧床,她独自支了摊子,做红豆糕生意。 头一天就给叶云生尝过手艺,米糕合得不甚出奇,花式也普普通通,不过里面的红豆馅十分美味,至少叶云生在江南的那些日子里,还没有尝到过能与她比较的。 所以她的生意并不差。 其实长安东市这些摊子的生意都能养活人。长安有钱的人本来就多。 舍得花销的更多。 近些年也不知怎么的,中原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了。 他在热气腾腾的炉子后边发呆,有客人来就做一碗面,在东市摆了这么多年的摊子,甚至不用思考,身子就能自己动起来。 距离回到长安的那一天,与布老头一场决斗已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 秋尽冬来,又是一年即将过去。 近来多了些江湖人到他这边吃面,还想与他攀些交情,有请帮忙的,有来找茬的,什么样的都有,甚至有个脑袋被驴踢的找上来问他家里的宝剑卖是不卖? 抱歉,实在忍不住,被他狠狠打了一顿。 那天边上的摊主柳三娘看他突然暴起,将一个人给打的鼻青脸肿,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对他有了些崇拜的心理。 “叶大哥。” “莫要喊大哥,我与你年岁相差不多。” “三娘就觉得你是大哥,要是有坏人欺负三娘,大哥能出手护着……” “那可不一定,来个江湖上的人,我哪里敢动手。” “三娘打听过了,叶大哥就是江湖人。” “江湖中,哪有我这样的?”他笑着说。 近两个月,头前一个月每晚与二娘腻着,后来就真的腻了。 听柳三娘喊大哥,话音软软的,心里也痒痒的。 刚应付了一个客人,那儿柳三娘端着一只托盘,送了一壶酒过来,还有一叠红豆糕。 他笑着接了,在她手上摸了摸,被她反手抓住,两人握着手,站那儿说了几句不值深记的话儿。 后来她那边有客人来,这才松开了。 “师兄,你以前拜的哪位菩萨,指点一下,可真是让人羡慕。” 他转过头,看着一手牵马,一手提剑的梁介,笑着说道:“师弟,情之一事,与缘无关……即便是月老牵了线,也怕一个事在人为啊!” 第二百七十二章 海水梦悠悠(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东市本就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梁介一人一马不便在叶云生摊子前边久站。他去到不远处的酒楼,将马与行李安置妥当,这才挎着神绝宝剑,悠悠然走来,在桌子边坐了。 “顺利吗?”叶云生给他下了面条,细心的,又切了些腊肉放在浇头里。 “原本以为追不到了,回长安来寻你,想借小手段的势力找一找张阳。结果在一家客栈里,居然叫我遇上了。也是天意,我与他邀斗,言明为了昨日东来的绿绿姑娘,寻他一决生死。这人是个豪横之辈,言语极为无礼,我担心他的神霄邪术,上去一通快剑,十余招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甚好,心愿已了,可以安心回家里去。” “师兄,今回我怕是惹了大麻烦。” “这要从何说起?” “张阳有个同门随后来到客栈中,眼看着我将他杀死,扬言神霄派上下与我不共戴天。我还等他出手,谁知他一转身就跑了。” 梁介一脸懊悔,向师兄请教,“我当时应否将他拦下?我使了追光断影剑法,必然叫他看出了跟脚,万一神霄派寻不着我,去寻师父,岂不是给他老人家徒增事端?” “你将他拦下又能如何?杀了他?他与你并无仇怨……”叶云生将面碗放在桌上,“趁热吃。你啊,江湖事哪里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辩,只你在江湖中行走,就惹不上麻烦了?师父早已退出江湖,神霄派也是道家大派,岂会不讲规矩?再有,咱们师父当年行走天下,一人一剑,纵横来去,怕过谁了?要你去为他担心?” 梁介低头吃面,叶云生转头看着炉子前拢手相望的于亮。圣手老李的传人,看样子饿着,双眼在炉子边上的浇头作料来回打转,估计寻思着想要一碗面。 “没有!走!”叶云生挥手赶他。 “哎哎,生意上门,为何不做?”于亮不明所以,顺手拿了五两银子出来给他瞧。 “只你没有面吃,滚蛋!” “前辈何故如此,可是我有什么得罪之处?” 叶云生恼于亮跟不死帮打听了自己在襄阳的事情,把他和浅浅、穆芳青的事情都说给了江瘦花知道。这人没脑子不可怕,大嘴巴却饶不得! 于亮见他干脆不理睬了,无奈地行了行礼,说道:“家师回了长安,要我来找前辈讨回药钱。” 之前将杨柳青青送到黄泉医苑救治,赖了一笔钱,嘿,老李可真小气! “叫他自己来。” “前辈!”于亮可怜兮兮地拱手。 却被他斜了一眼,说道:“不走?” 叶云生运起明光照神守,内劲外涌,挥手一招,气流旋转之下,竟把于亮握在手里的银子给卷了过来。 可怜的,圣手老李的唯一传人,只觉得一股柔和的气流拂过手面,捏着的手无法抵挡地被掰了开来,里面的银子一转眼就到了叶云生手上。 他把银子往怀里一塞,问于亮,“要吃面?还有银子吗?” 于亮吓得赶紧跑了,头也不回。 后边梁介已经吃完了面,对叶云生所为十分不解,“师兄为何欺负他?” “长相有碍,令我不爽。” 既然师弟来了,他自不会再接着摆摊,收了物什与梁介一道回去。 到了院子里,江瘦花在后屋念经,阿雨在前屋摆弄几只泥人,院子一角,宇文清河一身劲装,捏着长剑徐徐练招。 叶云生由着阿雨回屋子里玩,喊宇文清河与梁介见礼,让她叫师叔。 梁介看她年纪不小,方才所练的剑招又是从未见过,问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叶云生从襄阳回来这一路,宇文清河像侍奉师父一样伴在左右,令他失去浅浅,又因穆芳青和崔子龙的离开,而生出的孤寂之感稍稍减轻。到了后来,宇文清河拜倒身前要学他剑术,也不过是水到渠成,天意如此罢了。 叶云生拒绝了她在一旁侍候,令她回去练剑。 “师兄教她的是什么剑法?” “是她的家传剑法,她天分极高,我先要她把这套剑法练成了,再传其他。” 两人在前院的老槐树下坐了,生了炉子,烧一壶水,就一些老茶泡出来,也不准备别的吃食,喝几口茶,说着各自经历。 午时,叶云生去准备饭菜,江瘦花出来领着阿雨,一桌儿吃了。叶云生将扫尾留给了江瘦花,带着阿雨和宇文清河,与师弟梁介一起到赵府。 赵馀拜见了师父,师叔,与阿雨,宇文清河一起练剑。 练武场上,叶云生看着三人,也不觉有些唏嘘,未想自己竟有了三名弟子。 三人里,宇文清河入门不久,他对阿雨最是宠溺,对赵馀最是苛刻,而赵馀的剑桩和剑招也已经超过阿雨许多。 他答应过昱王剑师父,这辈子只传一人追光断影剑法。当初被子墨推荐到赵府传授剑术,他就跟赵员外说过,会传赵馀这套剑术。 从襄阳回来之后,他传了一招,这两个月的时间过去,赵馀已经练得有模有样。梁介在一旁见了,也不由得赞道,师兄收了个好徒儿。 练了一个时辰,阿雨和赵馀又开始吃糕点,在周围玩耍。宇文清河倒是不肯休息,执念很深。 天色将暗,赵员外邀请晚宴,叶云生和梁介便在府中喝了一通酒,这才带着阿雨和宇文清河离去。 家中自有江瘦花这位二娘照料,叶云生陪着梁介回去酒楼。 “明日就走?” “离家多日,心里倒是挂念的很。” “甚好。” “下个月,我来找师兄。” 他沉默了一阵,快到酒楼门前,他说道:“也好,我这个逆徒,终究要回去跪在师父面前,挨一顿打罚。” “师兄,师父这些年,尽管不怎么提起你,可心里对你从未有过放弃和埋怨。何况如今你剑术大成,师父知道了,该有多么欢喜?你又何必如此自责呢?” “让他老人家伤心了,就是我这个当弟子的不对。”他对师弟抱拳,“明日我不送你了。你也莫要再来与我告别,一个月后见。” “好!” 第二百七十三章 海水梦悠悠(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一年,铁剑书生徐青绝迹江湖,连长安往日里经常走动的朋友也不见来往。他蓄起长须,人也消瘦了许多,依然是青衫方巾,一派书生打扮,握着宽厚的长剑,一遍又一遍地练。 练着永远不会改换的巽乾归元剑法。 五台山太乙剑派顶级的剑法一共五套,他却只习了这一剑法。 时至如今,他还是觉得,尚未练好。 他的父亲又去了不知哪个姐儿的厢房中逍遥快活。自从舅舅魏显死后,官职丢了,一派潦倒,越发醉生梦死,陷在销金蚀骨的温柔乡里。 “青儿。” 他收了剑招,向长廊下看去,娘亲大人捧着一只玉碗,笑着对他说道:“快来把汤喝了。” 他也笑着,走过去接了碗,“娘亲,这些事让下人做就是了。” “娘想看着你喝了。你练武辛苦,须多补补身子。” 他低头看了眼,碗里三枚红枣,几片肉桂,汤色暗沉,热香气儿飘散。 连吞带喝,碗里一丝不剩,交还给娘亲。 他走回到庭中,静立了片刻,起势挥出剑招。 二十余招之后,长廊下又传来娘亲的呼唤声。 “青儿。” 他立刻收了剑招,走到长廊下。 “快把汤喝了。”娘亲笑着,手里捧着玉碗。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汤色,暗沉的红,红的暗沉。 三枚红枣,几片肉桂。 他笑了笑,接过碗,对娘亲说道:“这些小事,让下人做便是了。” “娘就喜欢给你做些美味,这汤补身子,冬日里喝最合适不过!” 他喝的很快,一点也没有因为汤里有红枣和肉桂而不习惯。 等娘亲走后,他只坐在廊下,看着庭中风吹叶落,宽厚的剑搁在一旁,十分安静。 过去一些时间,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娘亲端着玉碗,笑着递给他。 “娘还以为你在练剑,可是累了?快些把汤喝了。” “这汤很是滋补,冬日里喝再合适不过。倒是方才也不知哪个贪嘴的,舀了一些去,青儿,若有空暇,对这些个下人,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他喝了汤,捧着碗,让娘亲坐了,说:“孩儿过些日子,要出一趟远门。” “这天寒地冻的,到何处去?” “河东有一位前辈过寿,他与师门颇有渊源,要孩儿前去拜见祝贺。” “记得多穿一些,出门在外,也不要胡乱吃喝……还须跟你舅父告个假,莫要误了他的事情。” “孩儿记下了。” ………… 或许是听到了一些传闻,赵府上上下下,对叶云生愈发尊重。赵员外还总是话里话外的想将府上的养娘送予他。 这名养娘也是熟人,去岁还在床上喊他“三郎”。 隐约忆得,好似叫蓝儿。 可惜家中有个极爱吃醋的二娘,打翻了醋坛子,一家人都不得安宁…… 昱王剑师父传授给他的内功是以剑导气,不是静坐修养的那一类内功。讲究在运剑练招的时候,将内息按力气的传递而顺应走过相同部位的经脉要穴。 事实上,江湖中有许多传承,内功和招式都是相辅相成,合在一处,不分彼此的。 这天他又教了一招,然后跟赵馀讲解了剑招运行之中内息的走向。 要使出《追光断影剑法》,这套内功必须要会,不然剑招就失了威力。 赵馀悟性高,又肯吃苦,最主要是怕他。怕他就听话,听话的徒弟,教来最是简单…… 天色渐暗的时候,连宇文清河都被他叫来站了会儿剑桩,赵馀,阿雨,也捏住剑诀站在一旁。 他呢,双手垂在身旁,立在三人身前,面对面,一同站着剑桩。 就连阿雨的剑桩,也可以做到不动如山,抱静守虚了。 赵府晚上宴客,请了一位从京师来的都监,专门派去西北,据说冬天一过,就要打仗了。 当然,长安丝毫没有战前的紧张气氛,寻常人家哪里管这些,又打不到长安来! 叶云生早早的就被赶了出去,当然了,还送了两只篮子,里面装满了鸡鸭鱼肉。 也好,晚上不用一身烟火气儿,二娘不喜欢。 最近或许是要去见师父了,叶云生颇有些近乡情怯之感,即便剑法有所成,也抵不过曾经的低落。 晚上又一个人去买了些酒,找了处三层高的楼阁顶上,躺在那儿喝酒。 月被乌云遮着,一片昏暗,身子下面隐隐约约传来喧嚣,也如夜风一般经不住留恋。 从极远的地方,有江湖人夜行的动静。 换做一个爱热闹的,怕是要凑上去观望一下。他翘着腿,抖着脚,只管把酒往嘴里送,不知不觉,一大坛子酒见了底。 夜色再美,酒壶空了,也失了颜色。 何况今晚的夜色,诗仙重生也写不出两句来。 除了黑还是黑。 他将酒坛子搁在一边,躺在那儿伸了个懒腰,正要走,那夜行的江湖人落到了不远处。 他没有用眼去看,只听风声,就知是名女子,飘飘然地跃向这里。 风涌过来。 他伸手抓住丢来的东西。 是一只酒坛。 来人到他身边躺了下来。 乌云散开,月光轻轻洒落。 他把泥封挖开,倒了一口酒,上好的西凤。 转过脸,就见到正看着他的宁红豆。 姑娘家也像他一样,躺在楼顶瓦面,自己的肚子上搁着一只酒坛,翘着腿,抖着脚丫子。 “小鼻涕。” 她飞遍了整座长安的高处,终于在这里见着了叶云生。 听他喊自己小鼻涕,不禁皱起鼻子,露出虎牙,“都说我长大了,不是那个流鼻涕的小丫头了!” “不是和子君去云游四海了,怎又来了长安?” “老祖宗派人找了我。” “很重要的事吧。” “让我代表宁家,去给昱王剑前辈祝寿。” 她的脸上很少有大叔的痕迹,五官就像是按照她母亲的像给描绘出来的。可偏偏神情之中,处处是大叔的风采。 他举起酒坛和她碰了一下,“据我所知,宁家与我师父只是略有交情。” “前辈封剑十载,意义非同一般。” 她没有说实话。 叶云生并未细探究竟,反倒想着,曾经那在背上与他一同浴血的孩子,已经是个小娘子了。 说不定来年就要喝她一杯喜酒,看着她头戴红纱,步入洞房。 厮杀喊叫的声响回荡在耳边,兵器砍在身上的刺痛,还有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的感觉…… “子君呢?” “在三叔的院子里睡觉呢!” “小四也去吗?” “也去。” 手里的酒坛只剩了一半。 乌云又要遮住弯月,就像黑布扯上双眼。 柔柔的月光一点一点被遮挡住。 楼下有人摔倒在地上,边上众人起哄,喝醉的人啊。 “何家的人追丢了?” “已经一个月找不到人影了。” 在哪里追丢的,他没有问。那个答案,就像天上的月光,被遮的只剩了一圈光影,但就算闭上双眼,这光影还会在心底浮现。 第二百七十四章 海水梦悠悠(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北地的风在北地的人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 可是在南方来的客人脸上,却是少了那种习以为常的温柔。 当然,何碎从不需要温柔。 从山上远眺,有青山绿水,也有石崖垒土,有佛塔有道观,有人间烟火也有山木雾隐。 相传脚下这片山脉曾是神仙方士所居,又名紫府山。从东汉开始,随着佛教入中原,山上佛家的寺庙渐盛,至北齐,已有两百余座,并更名为五台山。 主要由五座山峰形成了一片山脉,这五座山峰为:东台望海峰、南台锦绣峰、中台翠岩峰、西台挂月峰、北台叶斗峰。 何碎正在锦绣峰下,默默地看着山崖之外的景色。 后边一名浑身上下都流露着纨绔之气的锦衣男子徐徐走来,有些意兴阑珊地问,“那么,答应与你合作,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杜老弟,令尊可是太乙剑派掌门,只要你安稳接过掌门之位,日后河东群雄谁能不看你脸色?可若是让令尊一意孤行,把偌大的家底都拼光了,到你手上只剩了一副烂摊子,岂不是天大的可惜?” “可这些事,叫官府发现了,是要砍头的大罪!” “奉公守法怎生赚到大钱?这生意你不做,自有别的人来做。我能将盐铁酒水自江南运到河东,自也有办法再往北边运过去一点路程。可这钱就入不到杜老弟的兜里,也帮不到杜老弟梗在心头的大事!” 锦衣男子盯着何碎看了一阵,方才离去。 在一条怪石嶙峋的山道上,慢慢走出一人,远望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山峰尽处,才迈步向前,靠近何碎这里。 何碎未及等他走近,已弯腰行礼。 这人抬了抬手,姿态傲然。 “杜掌门好算计。” “好在何处?”这人走到近处,面容与方才锦衣男子十分相似,不过年岁较长,玉冠华服,腰悬古剑,隐含上位者气势。 “掌门让我邀令郎派遣心腹一同押送货物远去辽地,既不能阻碍你所行之事,又可以在事败之后保全他的性命和派中青壮之才,一举两得。” “若是何家主觉得本尊之事有失败的风险,为何还要找上门来寻求合作?” “天下间能与宁家相斗的势力还剩多少?何家也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既然何家与太乙剑派有共同的目的,那为什么不能合作?只不知,现今河东群雄之中,愿意替北汉惨死的无数好汉讨回公道者,还剩多少?” 太乙剑派掌门杜厉看着白云之外,目光中隐隐闪动着毁灭一切的雷电霹雳。 “当年夫人生下大郎,我寻思三天三夜,只觉得天上地下,唯有‘尝胆’可以为名!” 他踩在山崖边的碎石坡道上,好似踩在一座千百年的古城城头。 看着旌旗猎猎…… “自古皆知,河东有一座城,经历一千五百余年的荣光,顶天立地,叫无数英雄折戟叹息。可赵家胜便罢了,还放了一把大火……那滚滚浓烟,至今犹在城头,望之叫人泪下!” 他遥遥对着某一处伸手握拳,嘶声高喊道:“那是晋阳城!城上的亡魂尚未归去!那是我们河东好汉痛苦不甘的怒吼!我太乙剑派怎能不向赵家人讨回这一笔血债!” 何碎眯起双眼,笑吟吟地看着杜掌门的背影,想道:宁家如今靠着宫里的娘娘,势力之大,凭现在的何家无法为敌。可若是挑动河东一地群雄,有太乙剑派领头,未必不能折了他们的屋梁。 只要叫宁家也成了丧家之犬,两狗撕咬,养尊处优的宁家,必死无疑! ………… 天下之大,江湖上每日风起云涌,长安的一处小院,却依旧安闲平常。 叶云生推着小车回到家中,收拾了一番,便进柴房忙碌起来。 江瘦花、阿雨、宇文清河都坐在桌边,等了会儿,饭菜摆上桌面,叶云生擦了擦手,坐下来说道:“吃饭!” 或许是知道他要远行,阿雨情绪有些低落,笑声也少了。 入冬后腊肉盛行,油足酱香,他挑着肥瘦得宜的拣到女儿的碗里,被她拨拉进嘴里,小嘴顿时油光闪闪,十分可爱。 大家都吃饱了,江瘦花收拾碗筷去洗,阿雨抱着爹爹的胳膊,撒娇起来,“带我一起去吧,我想见见师祖!” 另一边宇文清河也要说话,被他用眼神阻止了。 若没有见到宁红豆,他还想着带她们一起去给师父祝寿。可此行牵扯到宁何两家,便知其中凶险难料。如何还能带着女儿到江湖的血雨腥风中去玩耍? 前次襄阳之行,就是他自己都差点葬在隆中,一行三人,崔胜和浅浅俱都无法回到长安。 对他们来说,此刻的平静,该是多么的奢侈? 午后,他带着阿雨和宇文清河来到赵府,教三人练剑,中间让赵馀和阿雨闲玩,他去找了赵员外。 他要带着赵馀去河东,既然传了弟子《追光断影剑法》,怎能不去给昱王剑师父磕个头,拜个寿?就是危险,礼数也不能丢了。 “先生连阿雨也不带去,必然是担心路途上的安危。”赵员外不是愚人,大致能猜出一些。自己的孩子,学武是一回事,冒险就是另一回事了。 “此行风雨难测,不过只赵馀跟着,我这个当师父的还能护得周全。” 叶云生想了想,还是跟赵员外交代清楚。 “师父过寿,是我一门中的大事,馀儿年纪虽小,但他学了我师父的独门绝技,便不能畏难不去。员外也勿要担忧,为了此行不出意外,我已传信请一位朋友赶到长安,一路同行。” 赵员外试探道:“先生这位朋友定是本领高强。” 叶云生信心充足,“只要有他在,馀儿定可顺利来去,祝完寿便回,无需多少时日。” 当爹的,又不是江湖中人,面对江湖中的风风雨雨,多少有些难以揣度。赵员外不放心地继续打听,“不知先生这位朋友,是哪一位高人?” “员外虽不是江湖中人,但也见多识广,交游广阔,可找人去问一问,无法无天云五靖,可护得一个孩子否?” 叶云生走出赵府,牵着阿雨的手,身后跟着宇文清河。他有些神情不属,当年辜负昱王剑师父的一番厚望,伤了他老人家的心,若是现在连传了绝技的徒孙都不带去拜见,怕是又要让师父生出别的念头来。为此叫上老云,全因自己的一片私心,对老云,对徒弟,还是有些愧疚。 只是想到师父,便真的,顾不上这些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海水梦悠悠(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江宁府昔日的破庙,乞丐们常常为了在此栖身而大打出手。时至今日已被垒了一圈石墙,里面建了好些石屋,看着依旧破破烂烂没有什么新鲜,连进进出出的人也都是衣衫褴褛的乞丐,可即便官差捕快都不会来这里寻一丝麻烦。 甚至许多达官贵人,江湖好汉都要来此寻求帮助。 正门上面挂着的牌匾,书刻之人是一名姓范的书生,极有文采,至江宁游玩被一群乞丐围住了,硬生生逼着写了三个字。 不死帮! 带头捉住姓范的书生,逼他写字的人自称武霜,乃不死帮帮主。 自从去岁长安一行,回到江宁后,武帮主换了一身女子装扮,请整座江宁府的江湖中人喝了三天三夜的酒。 喝酒的人问为什么请酒喝? 她说,本帮主找了个汉子,以后就是他的婆娘了! 那喝酒的人又问,怎么不拜堂成亲? 她说,穷要饭的,哪需要这个! 可是每个被请来的江湖中人,都被密密麻麻们守在周围的乞丐,讨要了一百两银子。 有些被请来根本没带银子,也没关系,拿了笔墨,请朋友或家人送了银子过来。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 还是没关系。 那么多乞丐,一人敬你一碗。喝躺了,等你起来了再喝,反正你在这里,就喝酒。 据说头一晚就有个南方极有威名的高手,发火了,也不惧不死帮人多,叫嚣着,谁能赢我一招半式,要多少银子都成。 他喝了两斤半酒,正威风的时候,就见周围那些穷要饭的,一副看戏的模样盯着,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从边上走过来一个矮壮的汉子,头戴一顶破帽子,腰间挂着一只酒葫芦,脸上一道与众不同十分别扭的伤疤。 来到了面前,抱了抱拳。 他拔出刀来,正要下手,对方一拳,直直一记面门上,打得整个人都跌了出去,有五六步远。 摇摇晃晃站起来,天旋地转,还不信——怎么就挨了一拳?手里刀尖乱指,你这汉子,报上名来! 衰事。那人骂了一句。 后边的不死帮帮主,笑吟吟地跟他说,你既来此喝酒,怎不知本帮主的汉子是哪一位? 我走半路被你们拉来,谁与我说了? 帮主走过来勾着那汉子的脖子,像两个兄弟勾肩搭背。 他啊,云五靖! 这人到底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一听名字顿时连酒都醒了,赶忙还刀入鞘,从怀里掏出银子。 不死帮一群穷要饭的虽然不要脸,但总算还讲一点规矩。面前这人,江湖人称无法无天,又叫人鬼厌弃,跟他去讲道理,怕是挨的打少了! 除了大摆酒席,不死帮后来的日子倒也平常。 一群穷要饭的,狗屁倒灶的事情不少,但真要生生死死的,又不曾有;江湖上的大势力,谁跟一群要饭的过不去?图什么? 原本以为好好的一个冬天,窝着就过去了。这天两封信笺送了过来。 一封来自长安。 一封来自襄阳。 老云接了叶云生的信,还想问小爽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去。那边小爽拿了信,已是皱起了眉头。 “哥哥,跟我去趟襄阳!” “怎地?” “老秀才传信来说,宁明海死后,瑶月姐接手了汉水上下的码头,与何家的人斗得起来,为了将何碎拉拢的势力碾落干净,还有那些码头的分润,老秀才带人参与进去……前几日被人打伤了,请我带一些人去帮手。” 襄阳不死帮分堂,名叫吃肉堂,堂主叫老秀才,这回被人伤了,说明对手十分难缠。 不死帮靠着人多势众,但缺少武艺高强之辈,不然之前也不会在总堂里面,连老秀才这个堂主都被天王老子李奉先给擒走了。 “衰事!” “叶大哥寻你去?” “他这人,不是没了辙,不会叫我过去搭手。” “叶大哥在长安势单力薄,前次重出江湖,卷入到宁何两家之中,怕是难以独善其身。他需要帮衬,也在我预料之中。” “襄阳的事情,你多带些人去。” “我这一身本事,要想伤我,怕是没那么容易。”她显得十分骄傲。 他更是骄傲,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搂着腰儿,“我老云的婆娘,天下间谁能伤得了你?” 她低下头去,两人一阵缠绵。 信纸掉在地上,很快就离开了两人的身旁。 ………… 渭河以东,户县与秦渡镇之间的古道,茶摊,酒水铺,野店,形成了一片勾栏瓦肆,几名风尘女子在此立牌,虽有些年纪,但姿色不比大城中的风流地稍逊几分,且温柔更胜一成。 过路之人多有在此打尖,花一些银钱就能舒舒服服过上一夜,何必冒险赶夜路? 老云内功超绝,也不骑马,轻功施展,到了此地,抬头看了眼天色,估计深夜才到长安,不如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挑了间客店,进去叫来酒水,要了一只烧鸡,一叠豆干。 刚把酒葫芦里的酒灌满,喝上一口,外边就传来打斗声。 靠着桌子,转身向外边看去,大路上一名男子被四个道人赶马围住了,迫下了马,拔剑斗在一起。 看了会儿,四个道人又是洒毒水,又是飞火符的,惹得店中围观的江湖人纷纷嘲笑。 那剑士功底极好,剑招稳守,丝毫不惧四人围攻。斗了将近百余招,远处又跑来三骑,到了近处,马上三名道士飞身赶到。 局势瞬变! 其中一名道人双指夹符,寻了个空隙贴在对方剑身,退开去后那剑士手上的剑突兀地发出一声巨响,犹如平地打了个雷!白烟腾空,长剑也随之剧烈颤抖,那剑士被震得口吐鲜血,已是受了内伤。 同在老云这家店里的几名江湖人,其中一人失声说道:“原来是神霄派的道人!” 另外有人问到:“兄台,可知方才那道人使的是什么法术?” “那是五雷法,是神霄派的独门绝技!” 云五靖听在耳中,却是知道的比这些人更多一些。 神霄派一直与上清派不对付。阿生是上清真传弟子,与神霄天生就是对头。 神霄派厉害的不是五雷法,而是一门叫做“天人感应”的绝学。 那剑士吃了一记闷亏,眼看余下道人紧追不舍,又围攻上来,再低头扫了一眼手中长剑,抖起剑身,反而迎了上去,没有逃避。 看他不趋不避,勇往直前,老云也不禁喊了声“好”! 在场之人眼力不同,甚少有人看出关键。 之前那记五雷法,这名剑士贸然被巨力震伤,倒不是内力不济,反而他手中长剑,若是一般之物,早已损毁当场。 老云看那剑身湛湛发亮,一丝变化也无,便知此剑定是一柄神兵利器,堪比叶云生的那把佩剑。 之前使出五雷法的道人又摸出黄符,周围道人围攻上去,眼看又要重复刚才,剑士却是使出一通快剑,将一名道人刺穿了咽喉,并逼开余下之人,声势大涨! “咦?”老云站起身,走到店外。 那几名道人也是狠心,丝毫不管即将死去的同伴,紧攻上前;一名道人游走在一边,手中黄符随风抖动;另一名道人默运玄功,竖莲花印于胸前,另一只手上拂尘搭着臂弯,正蓄势欲行致命一击! 剑士一连数招,俱是快剑,可惜道人们都谨慎起来,不贪功,只困住他。 看到此刻,老云再无疑问,将酒葫芦别在腰上,喝道:“那使剑的小兄弟,与叶云生是何关系?尊师可是昱王剑前辈?” 第二百七十六章 海水梦悠悠(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云五靖问话说到一半,那边蓄势待发的道人已然望了过来。等他说完,夹符游走的道人朗声说道:“江湖恩怨,闲人莫理!” 另四名道人交相紧攻,压得剑士开不了口。 老云嘿嘿一笑,也不见运劲,更不多言,身影转瞬即逝,神鬼莫测一般来到了那名蓄势待发,拂尘搭在臂弯上的道人身旁。“啪”的一声,道人被打了一拳,正向后仰,又见老云晃身到另一人身边,又是“啪”的一声!这名道人双指夹符,只听到一声响动,还未转头,就觉得脸上好似被一柄巨锤给砸中,后事不醒,向地上倒去。 “啪”、“啪”、“啪”、“啪”四声接连响起。等老云站定了身子。最开始挨了一记的道士才飞在空中,快要落地。 余下五名道人横七竖八向外边跌飞摔倒。 不远处店里的人稍一不留神,只见到那些道人莫名其妙的摔了出去。 近在咫尺的剑士怔住了,握着剑,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眼前的汉子。 过了半饷,见这汉子脸上的伤痕,还有一身装扮,才醒过神来,抱拳行礼。 “当面可是‘在我拳下,无人不倒’的云五靖云大哥?” “不错,你又是何人?” “小弟乃昱王剑关门弟子,疾风剑客梁介。” 老云抓了抓脸庞上新长出来的又粗又黑的胡须,嘟囔道:“疾风剑客?这名号怎生没有听过?” “刚闯出名不久,云大哥见谅。”梁介面上大方,其实心里尴尬得要命。 老云却不去管他,转头四下看了看,见几个道人挣扎着相互扶持,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便指了指客店,“进去喝酒吃肉,慢慢说吧。” 他先进了客店。梁介将神绝宝剑插入绑在马鞍上的鞘中,再牵马到店旁的马槽前,绑住缰绳。这匹马是他从家中带出来的,品种甚好,常山马场出的定军宝马。他亲昵地摸了摸马脖子,又向槽内看了看,见上面搁着的草料干燥,中间底下的水面清澈,这才放心地走入店内。 “来,喝酒。”老云给他倒了一碗酒,并要店家再上了一盘大肉。 “云大哥怎不问我如何与神霄派的打起来了?”梁介喝酒吃肉,见云五靖只管吃喝也不多言,不由得好奇。 “谁人行走江湖不与人争斗?问这些做什么?只是这条路去往长安,你是否也跟阿生同去给昱王剑前辈拜寿?” “正是如此,云大哥也去长安寻我那师兄?” “嘿,是他叫人送人书信,邀了同去。” “这是为何?” “大概,此行河东不会顺利吧。”老云喝着酒,一派懒散无忧。 ………… 位于京都开封城中,有一户普天之下最大的家院,筑着高墙,东南西北一共开了十一处门,家主人姓赵,天下人唤作官家。 前后五千年,再没有一位皇帝,如宋太祖这般,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而不是皇帝的宫殿。 宁家三房的当家,如今也是宁家唯一的当家,正从赵家人的家院,坐着马车,缓缓行出。 自崇明门出,再至戴楼门外,马车停下,他与驾车之人告别,走在路上,不一会儿,左右各有骑士随在身后,逐渐增多,成二十余人的队伍。 他像是在深思某事,到一处僻静的乡野之地,方才驻足仰望夜空。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一名年轻人骑马赶来,到他身前,下马行礼。 “小四,你说,这片夜空,与江宁府头上的,可有不同之处?” 宁小四连头也不抬,只说道:“若是在江宁府祖屋里,小四看不见头上的夜空。” 宁苍生笑了起来,目光落下来,像一只遮天蔽地的大手盖在小四的身上。 “若是长安的院屋里,不也看不见吗?” “听说,五台山上的星星,会特别明亮。”宁小四沉声说着,流露出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成熟。 “许多年前,倒是去过一次……记得,还是娘叫我去的,为了把二哥唤回来。”宁苍生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道旁的荒草地上。 本就黑暗的地方,变得更是漆黑一片。 “是不是,那时候娘就料到了,我们宁家与太乙剑派终究不是一路,哪怕二哥与杜厉最是投缘……” 宁小四默然,这些话,宁苍生本就不需要他有所回应。 他跟在宁苍生身后,徐徐沿着道路缓行,后边隔着十余步,骑士们牵着马,亦是缓缓随行。 “若是众志成城,杜厉的抱负说不定还有几成希望……早在北汉国灭的时候,河东的江湖就再不是齐心一片。他还没动,门下就已有人报信朝堂,如何还能成事?且不说他能聚起多少人来,就是这些人中,有多少想投入朝堂诸位大人的座下,改头换面,享尽荣华富贵?” 宁苍生语调平淡,且冷且慢,但还是叫宁小四听出了一丝惆怅与不忍。 “若是你来定计,该如何行事?” 面对宁苍生突如其来的提问,小四显然早已有了答案。 “让其发动,逐一破之。” “可你知晓,今晚几位大人,欲要如何行事?” “必是吩咐下来,要我宁家统合关中群雄将祸端阻止在河东一地。” “江湖事江湖了,由着我们厮杀火并,最是合朝堂上大人们的心意。太乙剑派为河东第一大派,传承已久,高手如云,剑阵更是威力无匹,连曾经中原剑法第一的尚至道人都被四象剑阵活活磨死。我担心,就是我把宁家上上下下都押上去,联合关中诸多势力也不过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三爷,勿要多虑,小四已有对策。” “你寻到‘一’了?” 宁小四看着脚下的路,不知何时,已逐渐明亮起来。 “红豆去找了叶大哥。” “我知……是你让她去的?”宁苍生目中神光一闪。 “河东如今热闹得很,何家的人,必然已到了那儿……我们与官家绑在一块儿,何碎会如何选?他唯有一个选择。”宁小四抬起目光,前方的路在黑暗中,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可他几乎不用凝神去看,只因脚下的路,早已看的清清楚楚。 “太乙剑派在河东享有盛誉,但还有一人,声望并不比太乙剑派弱上几分。只是久不理江湖中事,叫江湖中人淡忘罢了……” 宁苍生有些迟疑。 “襄阳的事情,你也莫要忘了。云生对何家,似有所亏欠。” 想到叶大哥的身影,小四露出微笑,说道:“若我所料不差,叶大哥必然是对何平做出过某种承诺……不过,什么样的承诺,能比红豆更重要?能比师尊昱王剑前辈更重要?” 那身影,曾背着红豆,一路浴血,无人能敌。 而他,就是宁小四能想到的“一”。 遇事,宁小四从来不会去想八九,算到一,也就算到了结局。 第二百七十七章 君愁我亦愁(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福康街上一名带着剑的年轻人徐徐走着,他所带的剑比寻常剑式较长,尤其剑柄,双手交相握上去都还有空隙。一些老江湖见了,自是认得出来,这样的剑,只有洛南县数个门派所专用的双手长剑。 洛南县最出名的人叫王平,人称黄河归魂剑。 这年轻也姓王,是王平的长孙,名叫小君。 王小君向不甚起眼的一条小巷走了进去,一边看着两旁的斑驳古旧的墙面,一边回头张望。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红豆,他要来找叶云生。 其实心里的念头,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出现。 这一年,他常伴红豆,几乎形影不离。时间越长,他越是忍不住想来找叶云生。 小巷最深处,叶家的院门前,他伸指在悬挂着的响板上弹了一下,内凹的竹板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一会儿,门被拉开,矮矮小小的叶雨站在里面,歪着头看他,想起来了马上说道:“你是子君叔叔?” 他微笑着问,“令尊在吗?” “刚回来,正给我烧饭呢!里面请。” 叶雨将他让进来,推回去门,却忘了将他带到老槐树下的座上。自己一蹦一跳地过去,在桌边坐了,拿起桌上的瓜子嗑着。 里屋的江瘦花和院角练剑的宇文清河俱都没有理睬他。他独自站在院内,却一点也不尴尬,安静地就像那棵老槐树一般。 过了许久,叶云生端着饭菜出来,“子君,一个人来的?” 王子君对他行礼,“是啊,打扰叶大哥了。” “哪有……先坐吧,阿雨,再去屋里搬张凳子出来。” 又来回跑了两趟,桌上已是六盘热菜,四碗米饭。他对里面唤了声,二娘;再又跟宇文清河说,洗手吃饭。 王子君和阿雨坐在桌边,看他又进了柴房,扫了眼桌上,红烧鹌鹑,粉裹丸子,萝卜白菜腌肉,蒜拍黄瓜,栗烧茄子,豆丁桂花羹。 正不觉赞叹,就见叶云生拿了一坛酒出来。 “正好尝尝我的手艺。”他笑着说。 江瘦花与宇文清河都入座后,叶云生举杯敬王子君,两人喝了一杯,子君就尝了尝菜,俱都入味,很难想象如此一名剑术已然傲视江湖的剑客,能烧出这一手美味菜肴来。 “没想到叶大哥做的菜如此鲜美。” “其实我做面条才是最拿手的,得空一定让你尝尝。” 本就是一家子的菜,子君稍稍夹了几筷子就放下来,陪叶云生喝酒。 “叶大哥何日动身?” “等我师弟和老云来了,就出发。你们呢?” “小四哥定了明日。” “无妨,到了河东我们再痛饮一番。” 阿雨嘴里咬着板栗,嚷嚷起来,“我也要去!爹爹你偏心,赵馀都能去!” “赵馀是哪一位?”子君问道。 “我收的弟子。”叶云生看了看阿雨,跟她说道:“早已和你说过了此行不带你去,不许胡闹。” 子君略有些惊讶,“叶大哥,河东一行颇不太平,还要带着弟子同去?” “有老云和我在,照看一名弟子不是难事。”他不想再提这些,拿了酒碗,邀子君共饮。 子君按下话头,将酒喝了,一顿饭平静中结束。 待江瘦花收拾桌面,子君对叶云生说道:“小弟此来,其实有事相求。” 叶云生看着江瘦花将碗盘放入木盆中去洗,知道对方也在不满,因为前几日就已谈论过。大抵是觉得他这次不带她,好似就为了让她看管孩子。 但天底下哪有娘不管孩子的道理? 虽不是亲生的…… 他跟子君说道:“稍安勿躁,莫要饭后立即比划。” 子君失声笑了,“叶大哥怎看出我是来你比剑的?” 叶云生作怪的瞪了他一眼,说道:“连这也看不出来,江湖岂不是白混了?” 听到这里,宇文清河兴奋起来,好久没有见到师父与人比剑了。 阿雨却不开心,“你为何要跟爹爹比剑?” “他剑术厉害,所以我要请教啊!”子君哄着阿雨,心里却是将念头深埋起来。 当宁小四定计要红豆前往河东给昱王剑祝寿,并说了原委与各种准备。他是一心反对的,并阻止红豆前去河东。 两人谈了几次,虽没有大吵大闹,但也僵持不下,并不能说服了对方。 他担心她的安危,又不愿帮着朝堂去对付河东的好汉们。可无论他怎么劝,到最后红豆都是那几句话。 “叶大哥此番定会去给师父贺寿,也定会卷入到争斗中去。” “我不会出事的,有他在那儿,就算太乙剑派要杀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子君坐了会儿,终是按捺不住,退开去持剑而立。 叶云生笑了笑,推桌而起,走入屋中,抬头看了眼房梁。 这一回,只不过搁了两月有余…… 跃身而起,再落下时,手中已多了只木匣。 他轻抚匣面,打了开来,取出奈落,走出屋子。 不知为什么,近来对诸事都漠不关心的江瘦花,也站在一旁静等。 阿雨坐在石阶上,双手撑着下巴。 宇文清河站在石阶边,看着师父。 屋前的石阶不过两级,还是今年夏天从城西石料仓买来的,很是平整。 原本那一级石阶坑坑洼洼,烂泥都已扫不干净。 阿谭还在世的时候,常说要换,要加一级。 可那时候钱少,她不舍得,他也没有那个心情去置换装饰。 他走过石阶,想起了阿谭,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曾对阿谭的承诺。 说过,一家人,都会平平安安。 也说过,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练成剑法,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先是阿谭死了。 剑法练成之后,也没能一直陪着阿雨平静地生活,还有念想…… 还想着,去见一见师父。 叶云生来到子君面前,“来吧。” 子君的双手剑拄着地面,剑柄几乎到他胸口。黄河归魂剑王平的剑法《开天辟地》唯有双手剑能使。 这套剑法讲究“拨挑抽带,抹提点崩,格劈挂洗”。子君最善“抽、崩、劈、挂。”少了份圆转如意,却又很合年轻人的冲动直接。 叶云生与他同时出剑,交手十余招,难分高下。 双手剑一经挥开剑势,就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汹涌澎湃。叶云生很快就被逼着取了守势,身前尽是子君的剑影。转眼五十余招过去,子君见攻不进叶云生剑圈,施展步法,围着叶云生四处游走,荡开剑势,剑招攻得密集紧凑,又在其中寻着一丝破绽。 石阶上阿雨和宇文清河看得入神,江瘦花却已失了兴致,反倒听得动静,向自家院墙看去。 那儿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打了个哈欠,缓缓蹲下身子,冲着她挥了挥手,再从腰上取下酒葫芦——两只膝盖向外撇出去,蹲在墙头上,喝了一大口酒。 第二百七十八章 君愁我亦愁(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开始尚不觉得,一百多招过去,小君已经感觉到叶云生并未全力出手。自己每一招使出,叶云生都能在最好的位置挡下,且挡下又不阻止剑招的衔接与后续。 剑与剑撞击,砍刺,划割,小君双手握着的剑上从未传来对方的内劲,就好似砍在水里。以至于他可以非常舒服地递出下一招,并且可以走到相应的位置,毫无阻碍…… 尽管如此,任他全力以赴,肆意地攻击,却都无法撼动叶云生的守势。 这哪里是比剑…… 根本就是喂招! 小君连出两剑,退了一步,在这两剑的过程中,已调整了内息,并站好了剑桩。 叶云生在他出第一剑的时候就已甩了朵剑花,将剑尖垂指地面,而对第二剑根本就不去做出反应——事实上小君第二剑距离他已有半尺。 王小君伏低身子,拧动腰身,双肘并向一边,与剑齐平。 “唰”破风声尖锐地响起,双手剑平直地刺向了叶云生。 叶云生长剑一提,挡开这一刺,反手就是一模一样的突刺,还给王小君。 不变身位,也没有使出“开天辟地”中的任何一招,小君双手翻转,剑身划了半圈,正好挡开叶云生的突刺,他缩小剑圈,徐徐一拉,又是方才的架势,刺了出去。 叶云生随意地挡开,拉动长剑,横向斩了过去。 小君伏低身子,挡也不挡,奈落从他的头顶上方划过,他也是横斩出手。 忽然之间,两人的招式都变得无比简单。 或刺,或斩,或撩一下…… 来来去去,都是一下。 叶云生兴致起来,嘴里说道:“仔细看招!” 他猛地伸展身姿,长剑斜下一勾。 小君抬起双手剑架住,这一回吃上了内劲,整个人都被压在那儿,缓不过内息来。眼前人影忽然伏低,平直一剑刺来。 他好不容易将双手剑拉下来,挡住这一刺。眼前人影又忽然伸展,变得高大无比,那柄剑斜斜勾下来,一如之前。 他再抬起双手剑,挡了一下。吃不住劲了,内息堵在胸口,涨得满脸通红,青筋暴现! 来不及反应,叶云生又伏低身子,一剑刺来,剑尖堪堪指在他的腹部,停在衣衫外,寒气透气…… 小君身不由已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爹爹好厉害!”阿雨在石阶上站了起来,欢呼雀跃。 宇文清河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剑法,好似在得意坊见你使过。” 叶云生先将王小君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胳膊,赞了句:“后面那几剑使得不错。” 看着小君平复内息一时并未开口。叶云生转身向屋子里走去,并对宇文清河说道:“那是一位前辈传我的剑法,名叫‘七仰十三伏’。” “莫逃!” “谁逃了!” 一道灰色身影风驰电掣来到他身后,他暴喝一声,转身拔剑,与这人打斗起来。 两人动作极快,旁人眼中甚至能看到气流的波动,只一会儿,阿雨和宇文清河就觉得眼花缭乱,头晕想吐。 剑影已成了一团银光,将叶云生包裹在其中。 那灰色人影一开始正面出招,只挥动双拳,过了会儿就开始踏着绝妙的步法,将叶云生围在其中。 同样是取了守势,但与这人斗,叶云生的守势极其骇人,剑圈的范围几乎达到了五步。灰色人影的拳势完全无法攻入他的剑圈之内。 墙头还有一名剑客这时已落在院子里,加上王小君和江瘦花,勉强还能看清两人的招式。 正当这三人心想叶云生与这人斗个平手不成问题,就见灰色人影疯了一样挺身冲入了银光闪闪的剑圈之内,一记快到眨眼不及的拳头打向叶云生的胸口。 这一下出人意料的突变,却好似早就被叶云生猜到了。他转身斜撩一剑,整个人飞上了屋顶,高高在上,俯视着脚下的灰色人影。 “老云,你输了!” “输什么,你下来!”云五靖叉着腰,抬头看着屋顶上的叶云生。 “你看你身上,挨了我四剑,若非我留了一层功力,你这会儿已经躺着和我说话了。” “哈哈,许久不见,何时学会了胡吹一气,你当我没有留一层功力吗?” 云五靖就抬着头,真要低下去看一眼,指不定被叶云生如何笑话呢!他知道自己方才冲进剑圈内身上中了四剑,但都让过了要害,且玄阳一气功挡住了剑锋,一点皮都没有破。 就是衣服得换一身…… “那你上来,我们再斗一回!” “你下来!”老云喊道。上去挨你一剑然后摔下来吗?美得你! “你不上来,我不下去,算平手如何?”叶云生笑着问。下去做什么,被你再赶上来?我女儿看着呢,你想干嘛? “好了,站在自家屋顶上像什么话。你们不要闹了!”江瘦花见两人像个小孩儿一样吵嘴,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没劲!”老云走过去抱起阿雨,“你看他被我赶到屋顶上去了,义父厉不厉害!” “爹爹不肯下来,义父不肯上去,阿雨看你们两个一样厉害!”阿雨才不肯偏帮他呢! “哈!阿生,你也就生了个好女儿可以让我羡慕!阿雨,你长得慢一点,等义父的婆娘生个胖大小子,以后好嫁给他!” “不要不要!”阿雨摇着脑袋,又着急又气恼,“阿雨要嫁给赵馀!” 云五靖大怒,“赵馀是谁?” 叶云生已跃下了来,笑着说:“是我收的弟子。”话音刚落,他面色一黯,又道:“原本该是子墨的弟子,他为了替二娘去送信,斗魏显一伙人,才托我当了这个师父……” 云五靖将阿雨放下,摸了摸她的秀发,豪迈地说道:“你家可还有酒吗,远道而来,就望着和你痛饮一番!” 梁介在边上对叶云生行礼。 “师兄。” “既然你们两人到了,不如明日就启程。”叶云生又对江瘦花道:“去打些酒来。” “叶大哥,小弟先回去了,明日一道出发!” “甚好。” “我也要去!”阿雨又叫唤起来,实在不想被丢在家里。 云五靖奇怪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你不去?” “爹爹不让我去!”阿雨委屈地噘着嘴。 叶云生一看阿雨如此说,已觉得不好。 江瘦花正要走出院子,这时也不轻不淡地说了句,“也不让我去……” “这是为何?”老云故作怪脸。 江瘦花斜了一眼叶云生,说道:“嫌娘子和孩子碍事吧……” “碍什么事?同去同去!阿雨,义父答应你,带你一起去玩!” “这一路那里是去玩的?”叶云生哭笑不得,还想劝云五靖。 老云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你不答应,我自个带她去,二娘也一起!” 站在门边看着云五靖大包大揽,连阿雨也要带去,王小君惊奇万分,嘴里都能塞下一只鸡蛋。 拖家带口的,还要带女儿!拜托,河东凶险万分,一个不好就要演变成关中与河东的江湖大战。连宁家都做了多种准备,宁小四为了河东之行,好几夜未睡……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如此一来,红豆怎么办? 第二百七十九章 君愁我亦愁(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王小君提着剑向叶云生告辞而去。 云五靖笑着对叶云生说道:“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比剑输了并无不快,反而是另有心事,别有不满?” 这话一旁的梁介听不明白,叶云生却是瞬间就懂了。 别看老云人不在长安,对他近来的情况也不是十分了解。但当年走南闯北,又一起建了信义盟,江湖上的事儿便如邻家锅子里的香气,飘一些出来闻着了就能知道菜色如何。 叶云生跟他解释说:“这次去,宁家让红豆当主事人。” “啧!小手段宁家,与下三滥何家相比,真是半斤八两。” “世间事何须看得那么明白……喝酒!” 陪老云喝了三坛酒,午后教剑的时间已经迟了,叶云生独自去了一趟赵府,将明日出发的事情交代了,便回到家中,和老云、梁介闲谈喝酒。晚上买了些熟食,一直喝到夜深才送两人离开。 第二天老云一大早就起床打了一趟拳,客店里梁介还蒙头大睡,没辙,酒量不行…… 叫了起来,一道赶到叶家,叶云生家中早已准备妥当,连赵馀都在院中安静地坐着。 赵员外为他远行担心,还派了六名家丁跟随,院子里小,就伴着马车,在福康街上等。 这六人都是多年跟在赵员外身边的护院,武艺精湛,虽不如一流高手,但也胜在忠心耿耿,明事稳重。 那边二娘江瘦花准备了两只大包袱,都是女子的更换衣物,宇文清河这段日子同住一起,喊她师娘。她也照顾着,日常衣物都是她带着宇文清河去买的。 她没有再穿那双梨花木屐,昨天下午专门跑了东市,买了一双轻便快靴,薄底,白色。身上一件纯白无一丝杂色的对襟,亮面缎子长裤也是白。除了一头乌黑短发,燕子头淡黄色皮套束腰,整个人站在院子里,比即将而来的雪还要白上三分! 老云见了她这般装束,毫无顾忌地对叶云生说道:“今日二娘美,一身白,像曾经一个朋友!” 叶云生板着脸不去理他。 江瘦花平日里尽管也喜欢白衣,但还是会换着别的色儿,后屋里还有两件坏色的僧衣呢。 叶云生其实喜欢她穿那件青色的,赤着玉足打坐的模样,如得道高僧,能把小腹里的火全部勾出来。 去岁,她是被张晴子送到此处的,在方府中也多次见过,自是了解晴子的穿着喜好。 老云说话前天塌下来都不在乎,可说了之后,马上就沉默了。 那些年一起行走江湖,身边的伙伴唯有一名女子,从来都是一身雪白。能洒脱的和他一起在山野中喝酒,能骄傲地被砍出数道伤口都不发一声。更是快意江湖我行我素,叫绝大部分的男子都羡慕敬重。 这样的女子,即便化作一堆白骨,也不会在伙伴们的记忆中褪色一分。 他将阿雨抱在怀里,六岁的女娃,常人抱着都觉吃力,他还举高起来,几乎让阿雨坐在了他的肩上。 等你长大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阿生回到江湖中来,你便不可能再是世俗中的女子了。 赵府专门准备了一辆四人坐的宽敞的马车,六个护院一人一骑,另有两匹马备着。 “谁当车夫?”叶云生在马车边上与老云打趣。 “我先驾车。”老云将阿雨放到车上,再跳到前座,抽出缰绳。“到了开封,再换个马夫!” “不去开封了吧?”叶云生翻身上马,不好直接拒绝,话音里也有着一丝想念。 “为什么不去,老子跟小楚一年没喝酒了!” 梁介不管他们讨论,只要带着师兄去见师父就行。他自己的这匹定军马最是名贵,千两银子都买不着,常人好几年的用度都够不上这匹马的一条腿儿。 旁人来看,梁介无疑最是帅气,古剑神绝绑在马鞍,一身青色长衫,枭羽披肩大氅,头戴君子朱玉冠。翩然贵公子,江湖俊小生。 老云翘着腿坐在马座前与他一比,可真如一名泥腿子马夫。 江瘦花也上了马,车内让给了阿雨、赵馀、宇文清河。 她与叶云生并肩而骑,不时看向自家的汉子。 叶云生穿着他的红色武士杉,去岁徐二娘赠的披肩,与衣衫一色,双肩入扣,丝滑发亮,腰上悬着奈落,头上顶着世间已成唯一的白玉莲花冠。发花沧桑,面容清瘦,一派恬静,骑马行过闹市,却不叫人多看两眼,低落的仿佛还是那个贩面郎。 出城后,在三里外的一处土坡,众人停了下来,等了半柱香,一行骑士顺道而来,当头一男一女,正是红豆与小君。 两人之后跟着宁小四与宁左间。 叶云生与四人行过礼,一道出发。 天黑后方才来到少华山山脚,他们统共五十余人,各自寻了两家客店住下。晚上叶云生独自去寻红豆,小四。 挑了一桌坐下,酒尚未上,小四已对叶云生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小四先行给叶大哥赔个罪!” 宁红豆与小君坐在一旁,也不阻拦,好似早知会是如此。 叶云生失笑一声,将他扶住,“真怕我怪罪于你,就不该算计我,安排红豆前去河东。” 红豆说道:“无论是三叔还是我,都觉的小四哥的主意最好。” 叶云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店家上来酒水,先倒了酒,尝了一口。 别地买进的米酒,略甜,喝着容易上头。 “襄阳我已经表明了态度,宁何两家的事情,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这已经不是我们与何家的争斗了。据我们的暗桩回报,何碎目前就在五台山上。太乙剑派统领河东群雄,若是执意闯入关中,两地江湖人火并,叶大哥,你又如何置身事外?” 叶云生看着小四,问道:“你怎知杜掌门的打算?为何一定要带领河东的江湖人士硬闯关中?真到了那份上,朝堂不管此事?禁卫军按兵不动?” “朝堂的大人们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江湖厮杀,开封城外,诸事不理!” “太乙剑派没有必胜的把握,不会行此蠢事的。” “叶大哥,站在宁家的位置,小四宁愿杜掌门振臂一呼,带着一众好汉来关中争雄。” “你担心杜掌门派出门中死士,直接去找官家?” “三叔这段日子都在开封城中,连祖地梅花坞中的高手也派到了开封城附近。” “只中州剑无二在开封城中,谁又能近得了宫内?” “近日他已离了开封。” “为何?” “为了给叶大哥尊师祝寿。” 叶云生举着酒碗,一时沉吟。江湖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连上清派都有数名真人久居开封,不理俗事,只在皇城脚下修行。说的好听一些,隐修于此。说的难听呢,不就是给赵家皇帝表个忠心,一旦有江湖争斗波及皇城,涉及朝堂,就要出手帮忙。 谁也不知道,开封城中,到底藏了多少头大虫,隐了多少条狂龙。按理一个门派的死士,去了也无用处…… 他喝了酒,放下酒碗,念头忽转,手按在酒坛上,一时不动。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陪了赵家几十年的中州剑无二,离开了开封,去到河东? 宁红豆悠悠地说道:“朝堂中的大人,怕是也等不及了。” “河东近些年,一直平顺,反倒是蜀中和江南,还常有闹事的……” “蜀中和江南也都有安排……叶大哥可知西北边,快要打起来了?” 叶云生心里叹了口气。是了,官府向来如此。朝堂中的大人,每每有战事,就先扫一遍周遭的江湖势力。 管他腥风血雨,尸横遍野……与十几万大军,与大宋的国土,与官家和朝堂的颜面相比;我们这些自恃武勇的江湖中人的头颅,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我一个人,又有何用?” 第二百八十章 君愁我亦愁(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怎会没用呢?”小四为叶云生斟满酒,这时一桌热菜都已上齐,却没有一人动筷子。 “先吃,天气冷,一会儿凉了就没了滋味。”叶云生夹了一条猪肚放进嘴里,油稍稍多了些,火候倒是甚好,嚼劲不错。 桌对朝的宁小四也陪着夹了几口菜,只是心思都在话题上,很快就放下手中筷跟他说道:“昱王剑前辈早些年行走中原为河东武林增光添色,声威极盛,向来受河东好汉的推崇。叶大哥既是昱王剑前辈的弟子,那些好汉其中必然有一部分会听取你的意见。” “你要我代表师父反对太乙剑派,拉拢河东的江湖人士?太乙剑派曾经在大宋与北汉的战争之中力定乾坤,数次扭转战局,四象剑阵更是神仙难惹。以我师父退隐多年的名头,如何能够动摇他们的地位?” 叶云生一通话说完,抓了把盐焗蚕豆一颗颗地丢进嘴里。 “若是以往,我也不会做如此打算。”宁小四认真地看着他,事实上小四心里也清楚叶云生不会就此答应下来。 小四了解叶云生,曾经在信义盟中,诸多事情,叶云生从来不会多管,连云五靖都会为了信义盟的发展而东奔西走,他却仍是我行我素。 “自叶大哥襄阳一行之后,江湖中便有传闻,说的是‘人间无用,七年河东’!如今叶大哥的名声早已不同以往,剑在你手,河东能敌之人有几个?加上昱王剑前辈早年的声望,与太乙剑派分庭抗争足矣。” 叶云生拍去手掌上的碎屑,淡淡地说道:“传闻始终是传闻,见不到的,许多人都不会当真……我此去河东,只为师父祝寿。若是参与河东江湖中事,不定惹来怎样的风波。” 红豆在一边按着他的手,轻轻扣住,似安慰又似支持。 他对曾经的“小鼻涕”笑了笑,仿佛自语一般,“无论是河东的江湖人士一齐打进关中,还是关中的江湖人在河东杀出千里汪洋,又或者宫殿里的那位官家真叫人给刺死了,我都不在意。” 他抽出手,拍了拍红豆的脑袋,将桌上还剩了一半的酒坛提在手里,道了句,“走了!” 因为是宁家的计划,且牵扯了关中与河东的江湖人士,小君一直不曾开口,等叶云生走出店外,才问,“小四哥,叶大哥不愿出力,岂不是要红豆代表宁家去与太乙剑派对峙?” 这一年里,小四十分忙碌,帮着宁苍生管理家中生意,解决宁家与江湖中各方势力发生的争斗,可他的面容却没有发生一点变化。 看着,还是充满了孩子气,就算沉思静想中,清秀的面容也不显得成熟老气。 他挥手叫来店家,让再上一坛子酒,将几盘凉了的菜再去翻个锅。那一碟盐焗蚕豆还有一些,他学着叶云生的样子,抓了一把,一颗颗丢进嘴里,说不出写意。 “叶大哥师承两家,一位是昱王剑前辈,另一位则是上清派小神山上的观云道长。去年他回小神山,告师门重出江湖,观云道长还赐下法号‘天行子’。小君,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还请小四哥明言。” “上清派以剑入道,剑法越高,道法越强,换句话来说,叶大哥有此剑术,他的道法也已超然。” 看小四顿在那儿,小君着急地直抓头。 红豆浅笑着,对他说道:“道家与儒家、佛家、法家、兵家之流有一个最大的区别。” “是什么?” 酒水送来,小四拍了拍手掌,倒了一碗,听红豆解释。 “道家诸事不理,只修一个“我”。” 小君恍然大悟,抢过酒坛倒了一碗,一口气喝了,说道:“原来如此,还要把叶大哥当成一个修道之人,什么江湖纷争,什么官家的安危,对他来说,就如过眼云烟一般!但如此一来,小四哥的计划不是行不通了吗?” 红豆的笑容消失了,神色变得怅然。 人长大了,烦恼也多了,若是这么论的话,那叶大哥呢?那一年背着我冲杀出何家的围困,他还是个少年郎,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烦恼,岂不是更多,更多…… “既然明日他们要转道去开封,我们这么多人不便同去,正好在今晚将话挑明。我本意就不是希望叶大哥答应下来,料来他也一定会推脱的……只是将定计说与他听,叶大哥江湖经验丰富,参与的大战和争斗也是我等望尘莫及的,还有一半的话,不说,他也明白。只他去了,不管是否诸事不理,独善其身,红豆冲在前边,他能不能不管?再有同是关中江湖人士,他久居长安,自是早有阵营,到时候两边对垒,我们宁家稍稍锤一记边鼓,他还能和太乙剑派站到一起去吗?” 没有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的算计,小君咂舌,说道:“到时候叶大哥会不会恨我们?” “未免反目,我这才需要将话挑明,让他明白我之后的打算。” “此番受教了。”小君有些气馁,深觉自己太过愚笨。 红豆看着他,同是闯荡江湖不久,经验少了些;再有不参与家族的事务,缺了些算计,此类错综复杂的局面,未有多少经历,没有那般多的世故城府,也都属平常。 她没有劝,因为这个时候是不能劝,也不能安慰的。江南女子的温柔,同样刻在了宁红豆的骨子里。只是江湖大家族的女子,较之一般女子更是静水深流罢了。 少华山山脚下的镇子里几处客店,不如长安城里,没有那么多的房间。他们自是分开找了两处,老云等人在几百步外的一处客店。 叶云生来到客店里,手上的酒坛早已空了,丢给小厮。一楼堂中老云还坐在那儿,见他问了句,“都跟你挑明了?” “襄阳保下何碎等人,与宁家多少有了些生分。” “或许只是小四一如既往的尊敬你,你自己想多了而已。” “怎么,娶了小爽,学会安慰人了?” “嘿,要不是阿雨睡在楼上,我真想拆了这里。” “是啊,不拆就近不了我的身,近不了我的身,还怎么在我拳下,无人不倒?” 叶云生拉开长凳,坐下倒了碗酒。果然,老云是从来不喝那种甜甜的酒,这一口浓浓的甘冽和冲劲,像是北地的酒。 “看你这一年的修为突飞猛进,总算对得起我脸上这道伤疤。” “老云,当年的事情,抱歉了。” “这些年,说了多少次了!有完没完?你觉得老子会在乎这个?” 叶云生笑了笑,敬了一碗酒。 江湖中每天都有无聊的人在猜测,无法无天云五靖脸上的疤痕,到底是被谁打伤的? 大概没有人能猜到吧…… “你是怎么打算的?跟河东的人干上一场?”老云根本就没想过叶云生会站到河东那边去,本就不是河东的人。 “那么多的好汉子,怎么下得去手?” “就算你不参与,他们也会死,两边打起来,能不死人?” “且到时候瞧着,现在我真不想管这些。” “不管关中还是河东,可你要小心何家,那些狗崽子,利用你就算了,还念着咬死你。” 叶云生沉默下来,转眼,两人就喝完了一坛酒。 他呼出一口气,叹道:“我欠了何家,总是要还的。只是没想到啊,宁三叔和小四趁着这个机会,把我推到了刀尖上。” “你怎么选?”老云神色平平,毫不担心。 “世间事,哪里由得你选……” 《江湖勿忘》无错章节将持续在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书海阁! 喜欢江湖勿忘请大家收藏:()江湖勿忘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八十一章 君愁我亦愁(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早在赵家迁都开封的时候,城中街面就整修过一次。今年夏日里,这里又做了番整拓,原本歪松的石板现在结结实实的,踩在上面,倒是让张华有些不习惯了。 曾经他常常来此,寻着街上的其中一户人家。直到去年冬天,是啊,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只过了一个小年夜,便已物是人非…… 张华拍了拍门,料知开门的定是那个人。原来的门房春天的时候就病死了,那个人便包办了家中所有的事务。 开门的果然是他。 他俯视着张华,个头实在太高了,挡在门后边,直如一块门板。可随后他就低头弯腰,让到一旁。 张华冷冷淡淡地对他点了点头,这其中只为了敬意,不是好感也不是礼貌,纯粹是一种对于这个人身上的品性而产生的敬意。 他关上门,并没有迎着张华,走到院子里,搁在地上的木盆里还有老夫人的衣物,他一件件抖将开来,挂上晾杆。 张华没有急着进去,在堂前看他仔细的动作,目中隐隐有着一丝不忍。 他的手又长又大,结实有力,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茧。 无论是门房,还是洗衣打扫做饭,都该是下人的活计。张华知道他不缺钱,老夫人也不缺这些银子……可他宁愿用这双手把这些都包办了。 他穿了一身粗布短搭,寒风席卷,露在外边的胳膊和小腿,肌肉隆起便如熟铁打成的一般。挂完了衣物,拿着木盆走进柴房,又提着一壶热水走出来。 张华已到堂内,两边椅子上各坐了一人,靠墙主位上,老夫人正笑吟吟地和他们说话。 多年的好友,今日不约而同都来了。谢濛坐在左手边,正向他招呼,“来,坐下尝尝我带的茶。” “这茶好,就是头味苦了些。”老夫人夸了一句。 坐在右手的王长钧笑着说道:“伯母将话说的够明白的了。就怕有些人还装作不懂,在那儿吹嘘呢!” 谢濛不理好友的挖苦,给张华倒茶。 正这个时候,他提着水壶进来,将堂中的火炉上的水壶换了下来,掉头正要出去,老夫人在那儿说,“孩子,坐下来喝茶,陪大家说说话。” “菜还没有洗,我先去准备。”他说完就出去了。 张华三人也不留,更是在他进来后,一话不说。 只听得老夫人叹了口气,谢濛赶紧笑着说:“楚大哥的手艺近来越发好了,今日口福不浅。” 老夫人顿时眉开眼笑,说道:“是啊,这孩子,来的时候,只会做面,别的一概不会。这一年里就把我会的菜都学了去了。” 距离开封城外五十余里,有三骑和一辆马车缓缓而行,驾车的不是马夫,马夫在开封城中。 自官道进城,直通就是御马道,这时道上有一顶轿子,前后俱是带刀护卫。他们也踏进了新拓的石板街面,到了一处路口,一名衣饰华贵的女子从轿子里走出来。 身边护卫上前说道:“出门时大人曾有吩咐,必须寸步不离小姐左右。” 女子身份尊贵,对护卫自是看也不看,面朝着前街,那一户人家的院墙好似又打扫过了,只看到这里,她就皱起了好看的细眉。 “杨护卫新来上任,想来也打听过了,不知你与那人比较起来,有几分胜算?” 这名杨护卫倒是没有想过小姐会如此问,一时间张口结舌,楞在原地。 她出行的轿子比一般的大了一些,若是停在前街人家的门外,占了街面影响过路人,只能停在路口。抬轿的下人自会看着,不用理会。 杨护卫最后还是不敢忤逆小姐,只得带着手下围在院外。 她在门外,一时没有敲门。 杨护卫有些奇怪,边上几个跟久的护卫却是见怪不怪,要知道,第一次陪小姐来此,小姐在门外足足站了一炷香的时间呢! ………… 那是小年夜后的第三天。 她终究按捺不住好奇,派人打听了一番。 午前就得了回报,说是人已经死了。可奇怪的是,对方家里又住进了一人,长的极为高大。 她一听,就知道这人是谁。 杀了人,还住进对方的家里,这也太过分了!可是印象中,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她午后就去了,对自己说,是为了看看,世间怎会有如此可恶的人。 其实,只不过是想去见他罢了。 门房是个染病的老人家,她身份高贵,随意编了个理由,就被迎了进去。 他就在院子里,坐在那儿砍柴,那般魁梧高大的汉子,偏偏坐了个小马扎,显得很是怪异。 门房发现她的眼神,说,他是恶人,给一个坐的,都是老夫人心善。 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的…… 她沉默不语,可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拜见了老夫人,并给曾经的主人的牌位上了香。 喝了一杯茶,与老夫人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其实当时就忘了。 只记得老夫人的一句话,外面这个人呀,我的孩儿不恨他,我自也不会恨他。 以她的身份,到此为止,本该走的。 可经过院子,偏生撞了鬼似的,也不管诧异的护卫们,走去了他的身边。 咔,啪,咔,啪。 砍柴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一个身上清香扑鼻的女子站在身边,他手里的柴刀坚持了会儿,还是无奈地停了下来。 “姑娘,你不是江湖中人,便不该多管江湖中事。” 他的嗓音就和那天一样,像有一把粗粝的沙子塞在喉咙里,可偏偏很是醉人。 只是那天他俯视着她,现在他要抬起头来说话。 “砍柴也是江湖中事?”她本不该和这种身份低微的人说话,但身份的差距与阻碍好似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怔了一怔,她以为是自己的话让他意想不到——其实,是她的声音,天生的糯软与书礼中的温柔——是他行走江湖从来未曾听到过的。 “那日你也在场,曹兄与我比斗前便有嘱托,若是身死,家中老母无人照料;与我同去的兄弟帮我应承下来,若是如此,便以家母奉养。故而此为江湖中事,姑娘还是莫要好奇,莫要多问为好。” 她那时候在土坡上边,又不是身负内功之人,听不见下面几人的交谈,所以不知。 “你们江湖人在比斗前都会如此交托后事吗?” “大部分都会。”他之前都说了,莫要好奇,莫要多问,可她还是好奇,还是继续提问。又硬不下心来不去理她,不又善于搪塞,答话间不经意就将笨拙的一面显露出来。 她却看不出来,反觉得这个人脾气很好。 “要是每一个都在赢了对方之后,去照顾对方的家人,江湖中还有高手吗?” 这话问的很可爱,也傻乎乎的。哪里有那么多人家中没有别的子女,情况不一样。再说,也不是谁都像他一样,真如此做,且做得如此彻底。 但这些话如何跟她解释呢?他又低下头去砍柴。 她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说了傻话。 见他不理自己,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走吗?为什么不想走呢? 那门房看她与这人说上话了,便走来说道:“这恶人心狠手辣,卑鄙歹毒,怕是要抢大郎的家业,只叫老朽身在,就不会让你得逞!小姐,还是不要靠近他的好。” 她从来都是柔柔和和,万事不争的性子,听了这话,莫名的就想打这个老头。 第二百八十二章 君愁我亦愁(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她喜欢春天,自小就喜欢。 她喜欢大雪消融后,绿草遍地,满树花开的春天。 听说江南的春天很美,开封城周遭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可她从未去过。 祖父曾在平江府任职,可惜那时候她尚未在世,未能见到花开百朵的海滨盛事。她出生就在开封城中,祖父当年喜爱牡丹的习惯也使得府上俱是牡丹花香。 每当春天,她就会与陈婷,小钰一起出去踏青。 可到了这一年的春天,她却丝毫都提不起劲,像害了病似的,在家中围炉静养,常常发呆,一呆就是半日。 陈婷和小钰来找了多次,她都不愿出去。 连太医局的人都被请来看过。 “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默,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 总之是郁结于心,时久成病。 开了药,每日三服,她也不抗拒,都乖乖喝了。 可是半个春天走过,也不见好转。 别说家里,就是好友陈婷和小钰,都愁眉不展。 问她,她也不说。 问得急了,还哭了起来。 她没有理会他说的莫要好奇莫要多问,自那天相见,后来又去找他。老夫人很是喜欢她,那可恶的门房病重,院子里就只要他们两人。她不让护卫进院里打扰,即便他不怎么说话,只要在边上看着他忙碌的样子,都是好的。 他跟着老夫人学做菜的样子,起初几日很是笨拙,惹得她捂着肚子,笑得直打颤。 可他烧面是极好吃的,问他哪里学来的手艺,他说有个兄弟在长安,最是喜欢烧面吃。 “你这兄弟也是江湖人吗?” “曾经是。” “什么叫曾经是?” “后来他退出江湖了? 就不能算江湖人,不过,相信近来他要重出江湖了。” “他武艺高吗?” “天下少有人能比。” 知道他爱喝酒? 她每次去都带酒? 看着他喝酒开心的样子? 她就会露出微笑。 直到年后的某一天,春天的气息愈发浓厚? 她邀请他去城外游玩。 他自是不肯答应。 她故意柔柔弱弱地小声说:“近来外边不甚太平? 万一叫我遇到歹人,可怎么办呢……” 他只说? “你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 多带些护卫便是了。” 她有些生气,当天不欢而散。第二日她乘车出城,在官道上走了小半个时辰? 转入乡野小径,车外护卫凑近说道:“有个武人一直跟着我们,为保安全? 且先打道回府。” 她当时就觉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两下,挑开帘子,向后张望。 他骑着一匹瘦弱的马,穿着一身黑色的春秋侠士服,头上戴一顶范阳毡笠? 那杆巨大的霸王枪扛在肩上,就像挑了一支长长的旗杆。 她笑得灿烂夺目,即便这个春天所有盛开的鲜花拿来相比,都要黯然失色。 他在后边随着马的行进而颠颠沉沉,范阳毡笠遮住了半张脸,好似也挡住了他的心。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略略抬了一下头,双眼依旧被遮着,却像是见着了她。在这个春天花未开的时节,被她脸上明媚的笑容,所深深地震撼了。 他既未靠近,也未远离,不疾不徐地跟在后边,陪她的马车走过乡野,走过树林,走过溪流石桥,走过人来人往的小镇。 直到午时回到城内。 她的马车在院子边上的路口停了。 她想跟他告别。 只是在这个路口,还有三个江湖中人。 他扛着霸王枪,开封城内的江湖势力,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这三个人就是来挑战他的。 天下用枪的高手,绕不过“楚客行”这三个字! 她下了马车,站在街边,看着他与三人见礼,然后挥动大枪,将对方一个个击败。 走过来的时候,面色沉静,看不出是个刚刚动过武的人。 “是我太任性了。” “与你何干?” “若不是我惹得你担忧,恢复了一身江湖打扮,又怎会叫人找来挑战你呢?” “我是江湖中人,被人挑战,与人争斗,实乃寻常之事。我只是不愿因我而打扰了老夫人。”他顿了一顿,似怕她过于自责,还是加了两句。“但若因为我没有护你出游而有何意外,我心里只怕会痛苦万分。你是很好的女子,为你平安,而招来一些纷争,我并不介意。” 她鼻尖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再也顾不得身世俗礼,家里大人如何去想;对他说道:“晚上我做几道小菜,送来给你尝尝……楚大哥,媛媛能够与你相识,心里很是欢喜。”厚着脸皮说到这里,她转身上了马车,按着小鹿乱撞的胸口。 他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她的马车在一众护卫中远去。 就算当日被长安剑王谢鼎与血肉屠刀林老鬼追杀了一路,背着伤重的方子墨,他都没有一丝畏惧。 可现在,他却害怕了。 黑夜悄然而至,她踩着黄昏最后的一道霞光,走进院中。 他开门站在一边,她抬头对他笑着。好闻的气息通过鼻腔传到脑海,他赶紧推上门,回头的时候,她提着篮子,站在院子里。黑下来的天空,周围的景物都失去了颜色,唯有她还鲜明如初。 她带的小菜很是清淡,按说他是不喜欢的,可他心里明白,这些菜给老夫人吃最是合适。所以他更害怕了。 即便是不喜欢的菜,在她送来,也能让他觉得满意。 老夫人吃好,稍稍坐了会儿,就吃不住劲儿到房中休息去了。 他对她说,老夫人近来身子有些不爽利,打算请个郎中来把脉。 她说,家里有些名贵的药材,若是需要,可以送来给老夫人用。 他还是拒绝了。 两人坐在那儿,他喝着酒,她陪他喝了一些,红花开在脸上,烛光摇曳,一时间颇多暧昧。 他低下头沉吟了一阵。 “其实你来的第二天,我就向江湖上的朋友打听过,这只是往日里江湖中混迹的习惯。知道你是吕相的孙女,天下间的女子,如你这般家世,不过一掌之数。” “我没想过瞒着你,只是这些身份地位,我自己尚且不在意,也不觉得需要挂在嘴边。” “于你来说,或许平常无足夸耀,但对我来说,你的家世,注定我们只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是江湖上的粗鄙之辈,如何能与你这等身份的女子成为朋友?” “楚大哥!”她喊他,望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可他半点停顿都没有,不知是不是他在担心,若是现在停下,可能永远都说不了接下来的话了。 “媛媛,你我相识,不过是一场意外,我们的生活截然不同,以后要走的路甚至没有一处交集。既然如此,不如早些回到各自的路上,免得日后难堪,或是叫家人朋友难做……” 他看着酒碗,说到此时,忽然有一股极大的不舍涌出心头,堵住了嗓子。 他抬头注视着她——自两人相识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无所顾忌地看着她的脸。 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他那双能够轻易挥动霸王枪的双手紧紧地握着。 甚至用了全身的内劲…… 可实际上,拳头里面,什么也没有…… “在我们这些江湖人看来,聚散离别,就跟喝酒吃肉一般。像我这种,爱与人争斗,听了朋友一句话,就会出生入死的人,从来也不曾去想成家的事情。若是想女人了,寻一处勾栏,挑个姐儿风流一宿,也就是了。”。 他拿起酒碗,一口喝完。 面前的美人已经推桌而起,跑了出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君愁我亦愁(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陈婷和小钰走后,她独自呆到傍晚,养娘送来吃的,她一点胃口也没有,连茶水也不喝。 外边夜风渐响,吹着门窗发出动静,她脱了外衣,赤着双脚,蜷缩在床上。 明明很累,却又睡不着,合上眼,就是他的面容,还有那沙哑低沉的话音。断断续续,胡乱的出现,扰得心神不宁。 “媛媛。” 她听他在呼唤,心里对他说,“你莫要喊我,你如此狠心,还招惹我做什么呢?哎,我只把这条性命送予你了,就这么病死算了。若你知晓,会不会为我流泪?明年春日里,会不会在我的坟头送上一束花,陪我一小会儿?” 只这么想着,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到枕上。 “媛媛。” 她捂着双耳,哭得更伤心了。 风吹着门,发出清脆的声响。令人奇怪。 她忽然惊起,来到门边,犹豫了片刻,猛地拉开门。 他正惊讶地看着她。 她低头一看,不由得羞怯万分。转过身子,慌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 “媛媛,你怎么了?” 她不知所措地问:“你怎会在我屋外?” “我白日里便来寻过你,可是贵府上门房既不通禀,也不让我进,只把我向街上赶,无奈之下,只得夜里闯了进来。” 是了,相府怎是何人都可以入的。 她站了这一会儿工夫,赤着的脚就觉得冰凉,身子发颤正要跌倒,他从后面将她横抱起来,缓步走到床前,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床上。 拿来被子仔细地给她盖上,还在脚上按了几下,让被子更贴合紧密。 “楚某莽撞,不该夜里闯进来,如此唐突,这便离开。” 她忽然觉得满腔的委屈都涌了上来,泪如雨下,抓着他的手,怎也不肯让他走了。 他着急了起来,半跪在床边,合手将她的手握着,只觉得手里一片冰凉,再看她泪水不止,忙问:“你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便是皇宫里的官家,我也不会放过他!” 她看他焦急的神情,心里的难受顷刻间就减轻了许多。 “是有一个大恶人,你要如何帮我?” “你将他说与我听,我这就去打杀了,给你出气。” “只怕你打不过他。” “无妨,我有个大哥,是天下一等一的恶人,人鬼厌弃,我请他帮手,任那人如何了得,也一定治得了!” 若是老云在此,必是一口老血吐出来。 可这话却让她破涕为笑,惹得他一脸茫然。 “好呀,这恶人之前与我说,彼此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从此陌路,一季未过,就又闯到我的闺房里,轻薄与我……你叫你那个大哥,好好地治他一治,可好?” 这话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时间哑然,双手却还是握着,她已经温暖起来的小手。 这时候她才静下心来仔细看他,却是发现他满是苦楚,她知道自己憔悴如斯,两人竟是半斤八两。 “媛媛,这些天,我也常想着你。”他正要转折,却被她抢了话走。 “楚大哥,我清楚你的为人,即便你再是念我,也不会夜里来寻,必是有要事需要我帮忙,对不对?” “哎,老夫人近来病重,我请了郎中,说是需要几样吊命的名贵药材,我那些江湖朋友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得来求你。” 她向床边靠过去,离他近了一些,“可挨得到明日,若是可以,我明日派人送到。” “夜里怎好叫你去操劳,你这身子,如此虚弱。”他几乎能闻到她呼出的气息,可不知怎么,竟没有避让。许是心里想念也成了魔,看她的眼神半点遮拦也无,满是心疼和关怀。 “媛媛,我给你渡气推宫,气血通畅想来会舒服许多。只是,要挨得近一些……” “楚大哥,与你近一些,媛媛心里喜欢得紧,求之不得。” 他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按在背心,一手按在左肋,随着内息渡入,手掌自左肋徐徐右行,抚到右肋,再回到左肋,一遍又一遍。 不过五回,她整个身子就热了起来。 “楚大哥,媛媛与你夜里共处一室,还在你怀里……以后可嫁不出去了。” “楚大哥,若不是因为老夫人病重,你来找我,或许再过些日子,媛媛就要病死了。你可知道,这些日子,茶饭不思,一宿无眠,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呢。” 他什么也没说,她软软地靠在怀里,已睡了过去。 如此拥着,竟舍不得松开。 外边有护卫巡逻,已足足七八回,他低头看了眼她的睡容。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记得叶大哥总说,大道无常,天命难违。每次听来,都觉得太过灰心丧气,现在才明白,这般滋味,任你武艺盖世,豪气冲天,也无可奈何。 他给她掖了掖被子,出了屋子,施展轻功在屋顶上接连起伏,一路避开了护卫,行出相府。 第二日,她那让家人朋友担心不已的身子,便如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一切完好,甚至神采奕奕,更胜以往。 ………… 他打开门,笑着问她,“为何傻傻的站在门外,又想什么了?” “只是不知如何劝你。” “那就莫要多想,只好好的等我回来便是。” 今日开封府城中,平江剑客曹玉京的宅子格外的热闹。 曹玉京虽然在一年前就已死去,但老夫人得了楚客行照料,又有一众以往较好的朋友时常探望,日子也过的安稳舒适,不觉孤苦。 张华,谢濛,王长钧这三位曹玉京昔日的好友一起将桌子抬到堂中,再将屏风搁在门口,挡住了西北来的风。媛媛与楚客行一起将菜端到桌上,分置碗筷。 很快就一起吃上了。有媛媛在桌上,张华三人甚是规矩。吃到席尾,媛媛举杯敬三人,言道:“楚大哥将要远行,家中之事,还需三位哥哥多多照料。” 三人举碗应下,喝了酒,一一与老夫人道别。 楚客行让媛媛陪老夫人说话,自己收拾残局,俱都打扫干净,回到堂中,老夫人已露出困意。他扶着进屋,帮着脱了外衣和鞋,看老夫人躺下才出屋子。 一个人走到院子一角,在几只废弃的水缸后边,抽出一极长的布条。 回到前院,媛媛正看着几盆牡丹花。 这些花是春尽的时候,她带人搬来的。冬日里自然萧条,干枯的枝干像死了一般,但其实牡丹耐寒,根茎极有生命力,冬天阳光下不会冻死。 她见他手里提着比头上晾衣杆还要长的布条,眼中顿时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他笑着说:“闲的久了,也颇想着出去走动走动。再说,又不是去刀山火海,独自与江湖豪门拼命,只是陪两位哥哥去给前辈祝寿罢了。” 他把布条包裹的霸王枪靠在墙上,略带唏嘘地说道:“以往还有一位大哥,我们四人在信义盟的时候,是何等的痛快。行走江湖,是何等的威风!” “我不要你去当个江湖上的好汉,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我早就答应过你了,等你叔父给我安排了官职,就在京都做个枪棒教头,以后不会再去江湖中闯荡。不过哥哥们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他抱住她,“楚客行不是蹩脚的江湖三流汉子,能胜过他的人可不多。” 她靠在他怀里,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无比的可靠。 “你一定要记着,媛媛还在这里等你。”她的话轻轻柔柔的,偏偏能入到他的心里去,“我知若不让你去,你必忧愁在心间。君愁我亦愁,我怎会不让你去?但我要忧着你,你知我担忧,便会在行事之间,多一分小心谨慎。” 他闻着她发间的清香,还有几缕发丝扬起来骚动着面上,心底极为满足。 世间女子,能够有你相伴,不枉此生。 《江湖勿忘》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江湖勿忘请大家收藏:()江湖勿忘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八十四章 君愁我亦愁(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嚯,好大的阵仗!”老云将马车停在街口,看着一边的奢豪大轿与一众精装护卫,发出戏谑的感慨。 叶云生、梁介、江瘦花一起下得马来。 “到底是别人府上不便打扰,二娘和师弟在这里照看一二,我和老云去将小楚找来就立即动身。” 阿雨在马车里坐不住了,跳将下来,赵馀依旧规规矩矩的安坐在其中,宇文清河运气修炼一时间顾不得其他。 叶云生摸了摸阿雨的脑袋,说道:“你好好跟着二娘,不许乱跑。” “知道啦!” 这边交代好,他与老云结伴前行,不远处就见到一处家门前站着几名精装护卫,显然是与街口那些人一起的。 这几名护卫看两人装扮便知是江湖中人,其中一人过来挡了进门的路,抱拳说道:“请教二位尊号,来此处找何人?” “在下人间无用叶云生。” 这护卫听了这一句还没有什么反应,听对方说到下一句才变了脸色。 “这一位无法无天云五靖,来此寻多年的兄弟,楚客行。” 老云的名头真不是盖的,但凡说出口,顿时让人闻风丧胆。 这护卫知晓其中厉害,也清楚两人与楚客行的关系,显然不会对自家小姐图谋不轨。 见他让开去路,叶云生还了一礼,走到门前拍了一下。 老云站在叶云生身旁,周围的几名护卫都退了开去,小心而不显眼地打量着他。 门开了,楚客行哈哈大笑,被蹿上来的老云跳将起来一把搂住脖子。 两人身高相差较多,一时间楚客行弯着腰,由着云五靖亲切地搂了两下。 叶云生在一边笑着说道:“小楚,不为我们介绍一下?” “这位姓吕,名媛媛,如今吕相的孙女……是我的好朋友。” “只是好朋友吗?”老云坏坏地问道。 “老云,你成亲也不喊我来喝酒,这是什么道理?” “没错,他也没有请我。这厮,有了婆娘就不要兄弟了。”叶云生帮着楚客行说道。 三人说说闹闹,叶云生跟媛媛见过礼后,几人走到堂中。老云瞧了眼案上的牌位,径自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摇了摇酒葫芦,对媛媛说道:“帮老云我打些酒可好?” 媛媛见惯了有礼之人,突兀遇到老云这么个无法无天之辈,有些不知应对,只接过酒葫芦,垂着头走了出去。 楚客行和老云相交多年,自是深知他什么性子,也不会见怪。 “叶大哥,老夫人午后便睡下了,天气冷,老人家嗜睡。” 这是跟两人解释了,叶云生笑道:“我等晚辈,不好吵闹老夫人休息。不过,该给平江剑客上一炷香。” 老云斜靠在椅子上,也说道:“这人能叫小楚做到这个份上,必是一条好汉子,给他上个香倒是亏不到我。” 楚客行拿来立香,分与叶云生和老云,三个兄弟一起站在案前。 举香于顶,缓缓一躬身。 烟香袅袅,三人就像在和平江剑客曹玉京庄重地行了一个江湖礼。 酒葫芦里的酒灌满了,媛媛跟在楚客行身后,缓缓经过院子,她拉着他的衣袖。 楚客行一手提着布裹的大枪,一手握住了媛媛的小手。 来到门外,两人才松开了彼此的手。 叶云生功臻无形,身边之人的举动不用眼也都了然于心。他对楚客行说道:“不如我们在京都修整一日,明天再出发?” 楚客行沉声说道:“既然约定好今日,也无意外情况,何必再拖一日?早去早回,省的多生事端。” 叶云生笑了笑,自是由他。 三人走在街上,也不回头,留下门前的媛媛,在一众护卫的陪伴下,痴痴远望。 ………… 马车在山道中摇摇晃晃地行走,车驾上坐着两条大汉。老云一条腿搁在驾板上,另一条腿伸出在外晃动,拎着酒葫芦喝酒,一边瞅着身旁的楚客行。 “你这般看我作甚?这一路怪里怪气的,欺负我年岁不如你喊我驾车也罢了,还要怎地?” 老云突然喊来叶云生,指着楚客行,一脸忍耐不住的笑意:“阿生,你来瞧瞧,这一路你就不好奇则个?” 叶云生赶马上前,无奈地叹道:“怎会不好奇呢!只不过做兄弟,有些话放心里便是了。” “唉唉,你放得住,可我老云放不住啊!”酒葫芦里的酒水都洒了些出来,他也不在意,怪声地笑起来,笑声里的话语断断续续。 “你看,我记得那时候在信义盟里,小楚好像还不到二十,偏生要留大把胡子,叫外人看着像是三十多的沧桑汉子。第一次带他去勾栏找姐儿,人家喊我哥哥,喊他叔叔……他还喜欢得紧!我和你劝了他几次?阿生,你说!” 叶云生莞尔一笑,说道:“记不住了,那么多次,怎还记得!” 楚客行满脸通红,哀求着道:“两位哥哥哟!” 老云哪里还会管他,且癫且狂地笑道:“这小子死要留着,一根都不舍得。今日怎么,那么多的胡子呢?去哪里了?” 叶云生揶揄着道:“想来是那位媛媛姑娘,帮我们的小楚给修剪了一番。” 即便是后边骑马跟随的江瘦花和梁介,听三人如此说闹,也都笑而不止。 此地已是自开封向西北进入太行山脉,往西远目,可以隐约见到王屋山的山势起伏,在那群山之间,便是河东路的晋中,属太原府和平定军。 自前唐到五代乱世,北汉被大宋破国,王屋山乱匪纵横,从来没有消停过。 江瘦花虽是江湖传奇燕归人传承,但只行走江湖一年就入了刘府,对江湖中许多事都不曾了解。 “河东那些大派,帮会,独行的江湖客,就没有对付过这些山匪?” 叶云生与她并肩而骑,落在了最后,梁介已经随着马车,听着老云和楚客行两人吹嘘信义盟曾经的往事。 “要知只是一般山匪,早就被赶了出去,王屋山仙家洞府不少,又临城,好山好水,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山上站住脚跟。这些山匪以往有几股势力支持,连太乙剑派都派了弟子到山寨中管事。所以除非遇到独行的好手,不然不会有大派或是帮会去对付他们。” “太乙剑派为什么要支持这些山匪呢?” “为了掌控王屋山,就算不能尽在掌握,也要有暗桩,有人手,有落脚的地方,有关系往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君愁我亦愁(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白日里的山林十分安静,一行车马在山道上前行,颇有一种遗世独立的超然。在这样的环境里,叶云生和江瘦花不知不觉已落在了很后头。 马车的轴轮偶尔发出的咯吱声,惊飞的鸟。 叶云生的马悄悄地向江瘦花靠近,两骑几乎挨到了一块儿,她正觉奇怪,就见叶云生把手探过来,揽住了她的腰身,稍稍一运劲,把她抱了过去。 “做什么呀!”她娇羞地轻声言语。 若是晚上,或是在自家屋子里,再是被他轻薄都已习惯了。可光天化日之下,前边还有同伴,见了会如何去想? 叶云生抱她过来横坐于身前的马背上,嗅着美人发间的气息,亲着她的脸蛋。 “这般好的林子,谈那些山匪岂不是浪费时光?” “不要!”她按着他的胸膛向外推,“我本该在家里照看孩子,再是幽静美好的景致又哪里是我能够享受的?” 叶云生苦笑不已,正想哄她,江瘦花早已熟知他的套路,拿手捂住他的嘴说:“我才不要听你花言巧语,放开我,各骑各的!” 她虽然知道叶云生的秉性,却又犯了个错误。 柔软的手掌在嘴边,他张嘴就是一咬,咬住了她的手指。 她也张着嘴,却想起喊不得,喊了让前边的人听见,还不惹来笑话? 他咬得也不重,趁着她反应不及的工夫,又将她搂紧了,亲住了她的小嘴。 一边还在心里念叨,亲个自家娘子的嘴都这般费劲! 前边的马车停住了。 他听得周围动静,却是毫不在意,收了收缰绳,让马儿停下来,继续亲着江瘦花。 可江瘦花却又推他,只因她也听到了动静,知道有人在附近,且人数还不少。 不得已,他微微向后仰,心里还在埋怨。 人就是这么奇怪,天天在家里,对着娘子也不见有多少饥渴难耐。但是一出来,行走江湖了,心里那一阵阵的春风止不住地撩拨。 “都是什么人?” 见她傻乎乎地问,叶云生忍着笑,跟她解释:“不见人烟的林子里,除了山匪还有什么人会一伙儿伏在四处?” “怎么前面刚谈起,转眼就叫我们给遇上了?” “我们有马车,选的山路都是别人常走的道,怕是早有暗桩在查看了,不过是在此处等着我们,遇上是早晚的事儿。” “如此不安全,谁还往山上走?” “会走这种山路的只有两种人,前者人强马壮,护卫众多,不惧山匪围攻抢夺财物。后者像我们武艺一流,江湖上名号响亮,山匪也是江湖中人,报上名号,自是一路太平。” 说穿了很简单,对方靠武力来抢,你有本事,让对方抢不了,这山哪里都能去。 “可是那些不会武艺要走这里过的人,岂不是很可怜?” “若是附近的人,大多与山匪熟识,说不定就是某个村子的亲戚,说个来历讲个交情,也就放过去了。走商的人敢走这里,除了某些经验的肥羊,早就与这些山匪跑熟了,定期上供不说,还会带些酒肉沿路分送。当然,这些走商许多都是从肥羊挨过来的,山匪也不会赶尽杀绝,抢你几次,你学乖了,送钱送粮,不是更长久?” 过了些许时间,这些伏在四周的人迟迟不动,或许是被叶云生等人从容自若的神情给镇住了。 “如此说来,这些山匪还不算太坏。”江瘦花认真地思索着,显得有些可爱。 叶云生亲昵地捏了捏她的下巴,雪白柔滑的肌肤,撩得心里一片荡漾。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幸运的。埋骨山中,或是比失去性命还要悲惨的,也不在少数。”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情况,会遭遇你所说的这种惨状。” “比方说一个有钱人雇了几名自认身手不错的江湖客,不自量力地打算闯过去。结果因这几个江湖客自视甚高而与山匪大打出手,双方死伤不少,引得更多的山匪,最后钱被抢了,人被杀了,家眷被掳走,在寨子里成了山匪的玩物。” 江瘦花只是没有江湖经验,少了些许见闻,但不是愚笨之人。她马上就明白过来,更是听懂了叶云生言语中的深意。 “原来这些山匪把马车上的孩子当成了有钱的老爷,把我们几个当成了护卫!” 叶云生笑着说道:“我和梁介带着剑,小楚那模样,除非这些山匪都瞎了眼,如此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江瘦花环顾四周,笑着问他,“等会儿动起手来,可以让我参与吗?” “嘿,你这佛经念着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礼佛自要行善。”她低眉浅目,一副柔顺乖和的模样。 “那你还想着与人动武?”叶云生的拇指磨挲着她眼角的泪痣。 “行善即是止恶呀!”她由着他摸,舒服地眯着眼,嘴里轻轻地说,却是把心里早已认定的话说了出来。 叶云生放下手来,看着眼前的相伴一年时光的娘子,像是头一回认识她似的。这一句话出自她的嘴里,既有佛家的高深,也有江湖的正气。 令他不禁吟道:“我得此法,惧喜无量。有若贪夫遇金玉藏,众人不知,唯我独见。” 若是佛家典藏,江瘦花或还知道一二,但此话出自叶云生嘴里,必是道家无疑。 “此言出自何处?” “我派祖师陆修静的《洞玄灵宝五感文》。” “哎呀,等我回去了,也要看看道家经文。” 他笑着说:“你佛家读到了尽处,看我们道家的经文就是另一翻天地了。” 他看了眼前边,又道:“不过你之前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这里绝对打不起来。” “为何?” 叶云生还没说话,马车边上的梁介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本想着与山匪交手,看看最近自己的剑术提升了多少。可这些匪类未免也太过谨慎了,迟迟不肯发作。 别人既未动手,你若上去喊打喊杀,不免太过霸道,失了原本的江湖大义。 他双手抱拳高举,与发冠齐平,朗声说道:“在下疾风剑客梁介,师承河东昱王剑。诸位林中的好汉,若是想指教的,尽请动手。”他等了片刻,接着说,“若是两边无扰,各走各路,我等这边走了。” 说完后也不再等,骑马当先行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君愁我亦愁(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山君寨在一处山沟里,三十多年前建寨,陆陆续续换了几个寨主,谁都没那个心思去挪个地方。四周岩高林密,若是来一群强人,只据高而守,就能困死寨中的诸多山匪。值得庆幸的是太行山这一片四个寨子都是枪旗帮的附属,共进共退之下,鲜有被人困住的风险。 一伙山匪面色郁郁地回到了寨子里。带头的严茂匆匆擦了把脸,将手里的环首刀丢给小的,跑进了忠义堂内。 寨主靠在虎皮卧椅上打起了瞌睡,听得动静睁开双眼,嗓音粗豪地骂了一句,“怎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老大,又撞上了几个强手,小人不敢叫兄弟们冒险,生怕大伙儿都折了进去。” 寨主咬牙切齿地吼道:“上回是清风门的副门主,那便罢了!这一次又是哪个?报名号了没有?” “说了说了,自称是昱王剑的弟子,疾风剑客梁介。小人也不知真假,但看他们的模样,不像撒谎……” “他娘的,这河东地界还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会冒充昱王剑的弟子!”寨主汗都急出来了,连声痛骂,骂天骂地,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指了指严茂,“还好你没冒失,昱王剑前辈的弟子哪里是我们能够招惹的!” “可是再这样下去,兄弟们都得喝西北风了。”严茂不甘心地说道。 “咱们窝在山里,风声一来一往就是十天半月,没得办法。也不能叫兄弟们都呆在寨子里,只能放亮了招子,莫要惹上江湖上的强人。” “这段日子过去好些个了,上回二寨主碰上走石帮的一群好手,被喊了出来,问了一番话,原以为报出枪旗帮的名头便可相安无事,哪里知道走石帮的直接动了手……到现在逃回来的几个兄弟都起不了身,即便撑下来往后也成了废人。连二寨主这两天都还在尿血,小的们林子里伏着,心里却都怕得很,大家只是嘴硬不说罢了。” 寨主头疼万分,偶尔打这里走一条过江龙那没什么,但不能回回都是啊!他这个寨主若是开口叫兄弟们不要出去了,这脸往哪里搁?但出去了,像严茂这样算好的,那些个帮派好手遇上了,出手可是一点顾忌都没有……也是奇怪,怎么有一种被人打上门来的感觉? ………… 从太行山西侧一处余脉,下到青水村,经过村子就是大道,一路直通曾经古老雄壮的晋阳城。 叶云生一行人在荒废的残垣外眺望了片刻,再走小路,经过武州,沿路俱是士兵和走商,甚少见到江湖人。 不同于叶云生和梁介本就在河东学艺,属于半个河东人,也不同于走南闯北见识广博的云五靖和楚客行。江瘦花平生都未到过河东,对眼前游散的士兵,与行色匆忙的走商十分的好奇。 “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未生于世,听师父说,宋辽常年大战,我们想北伐,他们想南征,两国民力物力损耗无数。后来真宗的时候,彼此都厌倦了战火不断的日子,故而签订了澶渊之盟。数十年和平下来,这些士兵久不战事,又正好河东贼寇横行,便派出来巡游保护去往北地的商贩安全。有一段时间与江湖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太乙剑派统领群雄,让出了通路,所以附近江湖人甚少。” 叶云生解释了一番,前面骑行的梁介回头说道:“其实这也不好,势力大的帮派都在城里,势力小的帮派就进了山,城里的山里的都横行霸道,勾结了官府,遭殃的只是老老实实讨生活的商贩和百姓。” 叶云生对世事看得开,笑道:“你当官府为何只拿银子不管其他?江湖自有规矩,帮派势力再大也要顾忌,不然惹得众怒,顷刻间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怎也比以往贼寇横行好上许多。” 一路说着闲话,夜色将暗的时候,终于到了云中山山脚的平城县。 雾隐半山,县城灯火通明,可以看到后边山峰附近游动的雾气。 这儿的街面凹凸不平,马车走动艰难,还能看到几处被投石车抛出的巨石砸下的坑洞。若是不小心骑马而过,大半个马身陷入进去就麻烦了。 街边多是面铺,空气里都是面条汤水的香气,其中酸酸的醋味货真价实。 “二娘,这醋味你可喜欢?” 叶云生打趣了一句,惹得江瘦花伸手来打。 有的面铺半边屋子都塌了,碎石块堆在一起,也没有人收拾,半个屋子还在那儿经营,锅子烧的热气腾腾,客人也不介意,只一张桌子,坐满了,门槛上还坐了一个孩子,捧了一只比脸还大的碗,呼哧呼哧地吃着。 梁介在一家客栈前翻下马,将马缰抛给迎上来的小厮,冲着里面忙碌的店家说道:“褚老儿,四间房。” 被唤作“褚老儿”的店家人站在堂子里,脖子从门口伸出来,看到他便笑了起来,“小梁子,回来看你师父呢!”说着,目光落在了叶云生脸上,吃惊地问:“这是阿生吗?” 叶云生微笑着说:“褚叔叔,别来无恙。” “哎呀,真的是阿生呀!” 褚老儿跑了出来,抓着他的双手,激动地将他拉进里面,边走边道:“多少年了呀,十多年了吧?你这家伙,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整日来我这儿讨面吃,没钱就耍赖子,有一次我骂了你,你还丢石头……阿生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他依旧笑容满面,可眼里却有着惆怅,声音也低了一些,“褚叔叔,阿生想吃你烧的老面儿。” 褚老儿连声说好,又赶着手让小厮麻利地带人先去房间,并对几人说道:“热水都烧着,行囊也尽管落屋里,我这店里不招贼。” 见他转身要去烧面,叶云生急忙唤住了,牵着阿雨的手过去,“这是我的女儿。阿雨,喊褚爷爷,这位爷爷是看着我长大的。” 褚老儿见阿雨乖巧,长的又漂亮,一时间眉开眼笑,笑容里有欣慰,也有对时光的眷恋。 房间摆设十分普通,桌椅,床,盆架,木柜。 打来热水,叶云生给阿雨擦脸,擦手,边上跟着赵馀,等阿雨洗好,叶云生将毛巾一丢,赵馀只得自己动手。还是江瘦花看不过去,给赵馀仔细地擦洗干净。 “为何不去你师父家中?” 不说江瘦花,连赵馀和阿雨也不明白,阿雨说道:“爹爹一定是为了吃褚爷爷烧得面也让大家住在这里的,对不对?” 这话惹得三人都笑了起来,赵馀比阿雨大了一岁,又是赵员外的独子,见识较多,心智比一般的孩子要成熟许多。他对阿雨说道:“师父可不是贪嘴之人,阿雨你当谁都像你吗,有好吃的就行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南风知我意(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但凡江湖中混迹个几年,这样的人都不会睡深了。因为对他们来说,关上的门窗和温暖的被窝从来都不是安全的地方。 江湖中人高来高去,推窗撬门更是信手而为的小事。 但睡得不深却不是不睡,人虽在梦中,身边些许细微的动静都会引起警觉从而瞬间清醒过来。 说来不可思议,但习武之人自有对气息声响的感应。叶云生曾教过阿雨,小家伙不明白,他就拿了一件事来做例子。 儿时在梨山,他跟父母在村里,邻家同姓叶,有一只看门老狗,平日里嗜睡,卧在那儿一动不动。熟人进进出出,它皆不理会,甚至有好些次,他会跟几个调皮的孩子恶作剧,故意凑近了老狗吓它一吓,看着老狗惊慌发懵地翻身起来而哈哈大笑。可要是有村子外的人来了,身上气味不同,脚步声也格外陌生,这只老狗马上就会睁开双眼,呲着牙,一脸凶狠地对着来人狂吠。 狗听声闻气儿的本事是天生的,人没有这种本事,但通过修炼内功,却能做得更夸张,甚至能做到令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叶云生搂着沉睡的江瘦花,仰面躺着。 屋子里漆黑一片,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其实闭上眼也是同样的无一丝光色的画面,可他还是睁着眼。 因为有些人,睁开眼看的是黑暗,闭上眼却有无数的影像,或清冷暗淡,或流光溢彩…… 所以他只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如此什么也没有,便十分的平静。 屋子里安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耳中却能听到周边街上醉汉的脚步,远些屋子里妇人的梦话,孩子惊醒过来的哭泣,野猫从墙上跳落下来,翻找着食物的细碎。 还有万籁中的寂静。 大概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 做早食的人,再过半个时辰也该起床准备了。 若是在家里,他大概会到院子里捏个剑诀,练一趟静默的剑,烧起热水,弄些吃的。 叶云生很是轻缓地将半趴在自己身上的江瘦花搬了开去,然后穿上衣物,看了眼搁在床脚的奈落宝剑。他把剑放在桌上,推开窗子,翻身飞出去的同时,脚跟轻轻一扣,便将窗子又合上了。 屋子里,江瘦花睁开眼,光着身子来到桌子边上,拿了茶壶倒了一杯水,喝了一些。她的目光落在宝剑上,漆黑中运起内劲也不过是一点点的轮廓。若是叶云生带了剑出去,她还会有些担心,但他既未带剑夜行,她便放心地往被窝里缩进了身子。 让楚客行和赵馀一个房间,云五靖自是和梁介呆一起。他一直呼噜不停,梁介好不容易睡着了,听得窗格发出的声响,惊醒坐起,轻声地询问:“云大哥,师兄这是去哪里?” 老云继续打着呼噜,毫不理睬。等了一会儿,梁介又躺了下去,嘀咕道:“罢了,师兄这一身武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平城县倚着云中山,在山脚下一片荒林中,叶云生飞纵的身影缓了下来,林道上满是冻在一起的碎石泥地,无数凸起的石尖很是硌脚。月色极淡,云游万里,林道也模糊不清,可踩上了这些石尖,他就露出了笑容。 漫步走着,他的身影停了下来,在路边的一棵老树身上摸了摸,那上面有个断枝后形成的斜切面,上面有很重的毛糙,显然从断开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的时光。 林道前面是一处倾塌下来的山石,早已被覆盖成斜斜的山坡,只露出一些石块,高有一丈余。 他跃了过去,走了二十来步,有一条小路向东北方面延伸。走进这条岔路,约两百余步,就是一片沃野。其中隔开几处高高的杉木十分显眼,还有几处树丛,远处看不真切,他没有运用内劲,因为那些树丛间的光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一路向下方延伸,高低错落有半人高,到了下面的路径越来越窄,最窄的地方只有一个人可行,边上就是田地,或许前些日子下过大雨,两个池塘都蓄满了水。 他绕过两处树丛,已来到一座院子跟前。 这院子外面是小腿高的篱笆,里面一圈菜地,有鸡窝,有鸟笼,还有一只肥兔卧在菜地中,正在偷吃萝卜的叶子。 里面有三间木屋,他站了片刻,到向东的屋子墙根拿了一把锄头,掂量了一下,又拿起一把柴刀,晃了一下。 院子边上的树丛中多有杂草荒木,他先用柴刀砍了两堆又硬又干的木柴,再用锄头去了杂草,忙活了许久,天已微亮。 他用杂草编了两根长绳,绕住木柴,一手一捆地提着走回去。 院子里向东的屋子敞开了门,阵阵热气向外边涌。 叶云生把木柴搁在一旁,丢下锄头柴刀,从一只木桶里舀了一些水把手上的泥都洗了去。抬起头的时候,屋子里走出一个老人,手里端着两只碗,上面搁着两双筷子。 他赶紧去朝西的屋子里搬出一张木桌,再提了两条木凳出来。老人把碗放在桌上,碗里是汤面,添了鸡蛋,油渣,老醋。 老人把碗和筷子推过来,他捧起碗直接吃了起来。 吃了一半,泪水就淌下来了。 事实上,梨山上的梨花村,那个他生长的家,都没有吃面的习惯。 他这边刚流泪,对面的老人就问他:“面的味道不好?” 这老人的晋北话口音极重,可他却一点交流障碍都没有,撑着说道:“一点也没变。” “那哭什么?” “没哭。谁哭了?”他嘴里这般说,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还笑了一笑,可随后眼泪又涌了出来。 老人吃面极快,他手里的筷子就像一把小小的扫帚,从不夹,只扫了几下,就把碗里的都吃进了肚里。可他放下筷子,一只手拖在碗底,就马上慢了下来,一口一口缓缓地喝着汤。 他一边喝,一边跟叶云生说:“你小时候最是倔强,少有哭的时候。怎么到了现在,孩子都大了,反倒不像个汉子,尽作小儿女之态呢?” 叶云生静下心神,又擦了擦泪水,可抬头看着老人,见了他面上的老斑,深重的皱纹,浑浑的目光,稀疏而苍白的发;泪水便止不住地又流了下来。 老人对他的想法了然于心,笑了笑,说道:“你退出了江湖,我也早就退出了江湖,不是正好来看看我吗?这么些年,狠下心一次都不回来,不管你作何打算,心里如何想,我都不曾怪你……我一身武艺都传给了你,你就如我的孩子一般没有差别,哪一天就算我死了,我的剑术,也会经由你再传下去,一代一代,薪火相传。这和血脉延续,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第二百八十八章 南风知我意(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碗里的汤喝完的时候,叶云生吃得也只剩了一点汤底……朝阳灿烂,温暖和煦。 老人伸手挡着眼,仰头望了望天空,笑得十分轻松,话也说得慢慢。 “你那个师弟,少年人心性,对剑的感觉,还是稍稍差了一些,这是生而注定的东西,强求不得。你以前入了歧途,染了心魔,不论是我还是观云,都帮不了你,要说心里不急,不难受,那是假话。你要退出江湖,要放下剑过普通人的日子,我担心过,惋惜过,可冥冥中总有一丝神思牵引,令我心里深信这不过是你行路中的一道坎。你兜兜转转,始终还是会跨过去的。” 叶云生喝尽了汤,放下碗后双手按着膝头,安静地听着老人说话,脸上的泪水被风一吹,留下了数道歪扭怪异的泪痕。 “观云有一次寄信来,生怕我着急你,不许你退了出去。按说我和他几十年的交情,他该知我不会如此鲁莽,我看完信过了好些天,才明白他的心也乱了,以至于瞎操心了一场。如他这般的修道之人向来心静,若不是对你过于看重,又怎会如此?越是看得重,越是舍不得……哎,我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好些日子在想,该如何处理,有没有别的法子……只是这些,当时都不能与你说,你本就撑不住了,要让你再负担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的期望,岂不是太过残忍。” 田野上的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吹拂到身上,少了尘世中的那一丝喧嚣。叶云生的几缕华发轻柔地飘动着,或许是心里的话太多了,一时间反倒不知该怎么去说。而老人则絮絮叨叨,接着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在梨山无意中见到你,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收这个孩子做我的弟子,当时为的是我这一套剑法,为的是后继有人。可后来我们爷俩生活在这个院子里,日复一日,我的想法有些变了……再后来你被观云强要了去,若是按我最开始的想法,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岂有此理,我的传人怎可去学上清的剑法?但那时候我的想法已经变了。我念着你多学一些上乘的剑法,并且入了上清派,有道家的大势力护着,往后行走江湖,更是方便。” 老人咳嗽了起来,说话也被打断了。叶云生起身走进正屋里,拿了一把茶壶和两只茶碗,放在桌上,再收拾了面碗,到向东的小屋子里。 灶下木柴还燃烧着,锅子里早就被老人倒了大半的水,正沸腾着。 他灌了一壶热水出来,老人已不在座位上,等他坐下后,老人才从正屋里出来,拿了一块茶饼,揉碎了丢在彼此的茶碗里。 老人只吹了几下就喝了一口茶,实则这水烫得普通人都难以握住碗身。 叶云生将茶碗放在掌心上,徐徐转动,只听老人继续说道:“自古到今,多少绝学断了传承,江湖中人争名夺利轻则残废,重则丧命,一身好武艺烟消云散者数不胜数。再有武功不同学问,学问能够死记硬背,武功练得成练不成,早有定数,半点强求不得。但我从未觉得这套剑法传给你,会是一件错事。加上你又得了上清真传,我更相信,日后你的成就定会超过我。但其实那时的我只求你平平安安,所得皆所愿,至于在江湖中的名望地位,早已不再挂念。” 叶云生见老人茶碗中已经快喝完了,连忙为他续上热水。他看着叶云生,和那些老人看到久未归家的孩子回到身边一模一样。 欣慰,关心,急切,都在平静而慈祥的目光中,叫人难以察觉。 “真个对你期望如山如海的,是你那观云师傅;我觉得你退出了江湖,或许从此过普通人的生活,也是不错的,就像我这样……唯有的区别,只不过是我曾有的辉煌,曾有的人生在波澜壮阔的江湖中已足够丰富精彩,而你的却稍稍的单薄了一些。是进是退,皆在你心,做师傅的,除了教会你本事还能有什么?我早就不担心你了。只是这些年,经常会想你。想你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再练剑,有没有受人欺负,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看看我。” 叶云生听到后来,已跪在了他的座旁,垂首伏低,哽咽地喊道:“师傅!弟子回来了!” ………… “弟子是什么意思?” “弟子就是徒弟,你拜我为师,我教你本事。” “什么本事?” “我是江湖中人,习有武艺,善剑,有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独步武林,走南闯北,尚未败过。” “就像是铁匠家的那个哥子,跟着铁匠学打铁?” “没错,和他是一样的,都是跟着师傅学本事。” “听你的话,好像你很厉害?” “或许我没有败过,只是没有遇到比我更高明的对手,目前在这个江湖上,我可以算是一个‘厉害’的人。”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收我做弟子?” “因为你是个大才,可以学成我的剑法,能够青出于蓝……就是比我更厉害,比我更有名气。” “铁匠家的哥子总说铁匠不肯教他真正的本事,净天天抡锤子。你为什么要把我教得比你更厉害?” “那不一样。江湖中上乘的武艺,要找到合适的弟子传承,一般人学不会,练不成,收了也只是做个手下人,没有真正的用处。但若是找到那么一个大才,当师父的一定倾囊相授,绝不会藏私。” “万一你骗我呢?可能我并不是合适的弟子。” 梨山曲折的山路间,大人跟在小孩身边,随着他往自家方向走去。小孩天真,大人世故,但大人格外的耐心。这大人本也是耐心的人,剑法有成之人,少有耐不住性子的。 梨树开得正好,花香淡雅,花色洁白,远望如雪。 即使身在山中,也有群雪飘落,悠悠扬扬的意境。 “师傅和弟子是一辈子的,我若是一开始就骗了你,以后做不到,只会让你心生怨念,这等蠢事谁会去做?再说,我还指望你以后将我用剑法闯出更大的名头来,我如何会骗你呢?” “我相信你。”小孩穿着破衣烂衫,脚踩草鞋,手里提着镰刀,背着竹背篓,里面是野果野菜。“可我闹不明白,以后我闯出更大的名头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已经很厉害,很有名了不是吗?” “孩子,我年岁不小了,等你长大,像我这般高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在我死去之后,曾经的风光也就成了过眼云烟,唯有我留下的剑法,可以在你身上代我继续活着,你在江湖中光芒万丈,我存在过的痕迹就不会被岁月轻易地抹去。” 大人停下脚步,弯下腰轻抚孩子的头顶。 他一只手提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剑,一身红色的武士衫,英武不凡。 “铁匠收徒弟,是为了有一天挥不动锤子,徒弟可以替他打铁,继续营生,赚来了钱,能够养着他。但江湖中像我这般有上乘武艺在身的,收徒弟,为的是将这门武艺完完整整地教给弟子。有一天你学成了,我会让你闯荡天下,绝不会叫你陪在身边。” “不用来看你吗?”孩子惊讶地问。 “偶尔回来一次,陪已经老的走不动路的师父说上几句话就可以了。” “只需要说说话?”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给师父做点好吃的。” “那你喜欢吃什么?” ………… 叶云生的身影在阳光下蜷缩成一团,跪在老人脚边,就像第一次的下拜。 “师父!弟子回来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南风知我意(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整个江湖最出名的楼有两座。一座叫万宝楼,经营江湖中的各种物件,凡是江湖人能想到的,万宝楼里都有。且万宝楼出的物件即便是一枚绣花针,都与众不同,珍贵万分。 万宝楼的插旗处在应天府,一座五层高的古楼,也经了几百年的风雨。大宋经济繁荣,江湖人多金,万宝楼的生意更是红火,分堂遍地开花。一边广招好手,礼聘客卿,势力之大足可与几大家族门派相提并论。 另一座名为莲花楼,前唐时由一名道人所创,原本是讲经炼丹之地,后来道人的子孙把持,逐渐变成了一家姓的帮派势力。内里十分神秘,少有人知其根底,光见其繁荣势大,却不知其因何成势。这一座楼出来的江湖人武学高深,偏又驳杂,难探深浅。 不说其他,光小手段宁家就与莲花楼争斗了数次,也未见占得多少便宜。 江湖中,人尽皆知莲花楼神秘莫测,轻易招惹不得。 倒是万宝楼与莲花楼并无多少恩怨,毕竟万宝楼主事经营,万事以和为贵,行走江湖尤其小心谨慎。 这天一行人来到平城县,十余名骑士穿着普普通通的衣衫,骑着普普通通的马,毫不张扬地行走在街道上。 “那便是云中山?雾隐云山,怎见不得多少云雾?”队伍中一名年纪甚轻的骑士向身旁的中年男子询问。 “或许久未降雨,或许时候不对,我以前来的时候,云几乎把一片山脉都笼罩住了,连这平城都是满城雾气。”中年男子腰上挂着两支判官笔,因为骑在马上,所以用粗绳扎紧了,悬在两边,如此便不会伤到座下之马。 这中年男子曾在襄阳与叶云生会过一面,当时他陪同红尘谷勾心散人陈桐与大剑门左剑使邱刚来找叶云生比斗。结果邱刚死于叶云生剑下,陈桐也被重伤,若不是叶云生全力施救,怕是也要命殒当场。他自知不是叶云生对手,带着陈桐离去。在江湖中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人称“夺命判官”,姓曹名恒,如今做了万宝楼的客卿。 之前问他的男子并未在江湖中多有走动,算是默默无闻之辈,可这男子身份却是非同一般。 万宝楼楼主的独子,苏香。 长街不远,已然有两伙人在比斗,苏香随着坐骑缓缓行过,看得津津有味。 倒是曹恒满怀心事,让众人闲事莫理,只管前行。 “之前在渡口就见厮杀,也没有个说道,这儿又在打,莫非江湖上都是这般不安生?但我以往听家中人说江湖中事,起码还算是讲道理的,曹叔叔可知为何?” “关中的江湖人跑到了河东,多年来本就两看相厌,这会几方势力有意让两地分个高下,这些人按捺不住也属正常。多是些不入流之辈,真要等太乙剑派和宁家面对面了,只怕是天崩地裂的场面。” 苏香显然十分聪慧,一听就明白了过来,叹息道:“只可惜这些马前卒。” “太平得久了,自然有人要兴风起浪。”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一户高门豪院前边。大门正对的街道几乎水泄不通,俱是江湖中人。 正有数人与守在门前的管家对话,不一会儿就走了进去。后面排了队的一个壮汉背了一把开山刀,也跟管家说了一阵,只见管家摇头不让他进,可把这名壮汉给惹急了! “爷爷吼天犺宗野,你莫不是眼瞎,认不得这胸膛里的英雄气概?” 那管家被他一阵咆哮,还未理会,边上队伍里就有个少侠轻笑道:“胸膛里的英雄气概怕是难见,倒是外面的几根杂毛想不见都难!” 那吼天犺宗野反手提起开山刀,回转身来找挑事之人,可他没有内功修为,哪里听得出来是谁说的这番话。一双牛眼扫来扫去,愣是找不出人来,反而显得傻憨憨,惹周围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一笑更是拱火,眼看他举刀就要朝着近前的人劈下去。这人笑得欢快,见他要动刀竟丝毫不放在眼里,还在笑……也怪他找错了人,近前这人乃是河东鼎鼎有名的人物,南风刀黄辕。 他这一刀下去,身首异处的只会是他自个。 这个时候,万宝楼一行人早已下马等候在队伍中,苏香本看得有趣,见那傻憨憨的汉子真要杀人了,连忙飞身赶将上去,一把托住他的手肘,将他推了开去。 这一举动得罪的可不只是宗野,在苏香身后的黄辕冷冷地问道:“小兄弟,莫非你以为他能一刀劈了在下?” 苏香微微侧身,对他抱拳行礼,言道:“不敢,小弟虽然不识得大哥,但大哥背后的刀却让人难以忽视,这刀柄前唐制式,刀鞘有风纹,三环并口,应是晋地名器南风刀。大哥身背此刀,除黄辕黄大侠外不做第二人想。小弟不忍看这汉子伤在此处,且今日诸位好汉都是前来赴会河东昱王剑前辈的寿宴,人家大门外见血终究不妥。” 另一边曹恒早已靠近,见苏香应对得体,不由暗自点头,也不怪他轻易出手管了闲事,毕竟少年人不经世故,且心地善良之人,总不会让人讨厌。 黄辕亦是笑道:“好,说得真好。黄某给小兄弟这个面子,不与他一般计较。” 宗野听得苏香的话,也知自己孟浪了,赶紧跟他行礼感谢。 “莫要如此客气,都是江湖同道,宗大哥若是想进去,便请来与我一起,我自能带你入府。” 曹恒见苏香如此说了,也不阻拦,跟他一起又回到队伍中。 宗野背着开山刀,跟苏香走到一起,看了看左右,问道:“那看门的眼高,小哥你是什么身份,能够带我进去?” “我等是万宝楼之人。”苏香笑着说道,他自己的身份当然不会随便告知旁人。且原本两人就天差地别,能站在一起也不过是缘分一场。 宗野傻乎乎地根本就没有追问,更没有细究其中的深意,只跟着,兴高采烈的,完全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里。 第二百九十章 南风知我意(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府内一路俱是迎客的家丁,若是门外的管事还要给上门的江湖人分个三六九等,此处这些听用的家丁则是事无巨细,凡客人要求,拔腿便去。 前面的几名少侠围着一人,大概是之前与人动手撕破了衣衫,家丁带来了年岁较长的养娘,提着针线就这么给他缝织起来。 几株富贵树后平整的开阔地摆了数十只大箱,另有桌椅茶具,苏香等人来到这里,便只能等着。前边还有两拨人也在等,礼记端坐在一张木桌后,听着一伙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所送的寿礼。 与去岁魏显府上所摆的酒宴不同,此地并未设唱礼人,就算所送的东西只是一盒酥饼,大抵也不用担心丢了脸面。 苏香见到前面这伙人上去,只领头的奉上一张银票,记了几笔便过去了。轮到他这里,宗野先一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只手掌大的布袋,大大方方地交给礼记,在簿子上草草地画了几笔。 “吼天犺宗野,给昱王剑老前辈祝寿,一根补气老参,希望他老人家寿比南山!” 实话说,宗野这等江湖中不入流之辈几乎没有参与过这等江湖盛事。但他不怯,按他心里所想就是:大家都是江湖同道,彼此给面子,就算现在你比我有名气,哪个敢肯定爷爷以后就混不出个头来,一辈子不如你? 他也不占苏香便宜,苏香也不会因此而高看他。 江湖中人本该光明磊落,即便有阴谋算计,但不能失了风度。 到了他们,苏香从手下的布囊里解下一只木匣,当着礼记的面推开盖子。 里面是一把檀木的痒痒挠,盖子一经推开就是一阵檀香飘散而出。 宗野在桌旁瞧着,不禁赞道:“好木料!”可他接下来的话却甚不中听,“可惜做了把痒痒挠,这也忒浪费了!” 那礼记估计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正要低头去记,就见苏香拿出东西来,挥动了一下。这只原本小臂长短的痒痒挠顿时长出一截;再看他转动了一下,那抓手不停地转换方向,甚至五根指头还会向内勾曲,便如真的人手一般,端得神奇无比。 礼记犯难地记了一段,估计想要详细地说明这件巧物,已超过了他的文字能够驾驭的范畴,好半天才让苏香签押。 宗野跟着苏香向二进的入口走去,一边伸出大拇指给他,说道:“万宝楼不愧是万宝楼!” 这是实话,苏香既不自得也不自谦。 一行人走到二进。 两边游廊多有江湖人所立,三三两两地交谈,廊内空地上摆了数十桌,并无再多装饰点缀。与魏显那晚的宴席不同,那是单独的酒案,这里是大拼桌。魏显府上鲜花、屏风、竹林、溪流、风灯俱是热闹雅致的玩意,而此地干干净净,好似就让大家喝酒吃肉,喝得美了、吃得饱了就够了,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并不需要……当然要说这里也有胜过魏显府上的,就只是此地有更为宽阔的场地。 四绕的游廊就有八步左右的间隔,即便五六个汉子并肩走过也不会显得拥挤。 外边的空地更是了不得,就是五百军士列阵的校场也不过如此。 游廊中江湖人极多,闹哄哄一片。 宗野左右打量了一圈,已是小半天的工夫。 “乖乖,这要闹出点动静,可不得了!” “都是来给昱王剑前辈祝寿的,还会闹出什么别的动静来吗?”苏香这般说,他身后的曹恒已不见了身影。 一众手下拱卫在他周围,靠着廊下的一个角落。过了会儿,苏香见到远处一间侧屋的门外,曹恒正向这边招手。 “宗大哥,小弟有些朋友要去招呼一声,不便带你同往,先向你赔个不是……迟些开宴了我们再好好喝几杯。” 宗野为人虽然憨直,但不是傻子。他跟苏香拱了拱手,说道:“苏兄弟不用跟某如此客套,还要多谢你之前的解围。后头喝酒了某来敬你!” 眼看苏香带人离开,穿过中间空着的诸多席位,廊外好些个护院皆都不管,再走入一处侧屋,那曹恒最后合上了门,把跟随的手下尽留在了屋外。宗野变成孤身一人,当下四顾寻了一阵,发现竟没有一个熟悉的。 他心里想到,这昱王剑好歹算是河东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次寿宴又广招群雄,这儿说它是英雄大会也不为过……怎一个我熟识的都见不着? 念头转来转去,答案呼之欲出。 我不认识这些人。 这些人也根本就不认识我。 大大咧咧的宗野念头转到这里,不觉心生惶恐。 他走出游廊,想去那边侧屋看看苏兄弟聊得如何了,却被一名护卫拦住了去路。 “干嘛?” “抱歉,未开宴之前,还请在廊下稍等。”护卫语气极好,令他有火发不出。到了人家的家里,总要守人家的规矩。 宗野回到廊下,东张西望了一阵,朝一侧的长廊走去。 这个时候,在屋子里的苏香正对着一名老人行礼。 老人笑了笑,说道:“苏楼主近来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只是越发忙碌了。” “老夫与他上一次会晤,还是在六年之前的应天府。记得你那时不过是一天真可爱的童子,转眼就已成了少年……时光荏苒,人世间本领再高也敌不过一个转眼。” 老人语态平缓,唏嘘间并不见悲伤惆怅,仿佛只是说着再平常不过的话儿。 这话苏香不便接,倒是他身后的曹恒说道:“您老人家这回是打定主意了?” 老人淡淡地说道:“原本来时,还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到了此地,见了老友,却又觉得万般忧心皆成空,不过是放不下给自己找的诸多借口罢了。看他如今这般悠然自得,同是孑然一身,却不见悲苦烦扰,真个如神仙也似,老夫是心向往之,恨不能马上脱离了这片苦海。” 屋子里只有这个老人与苏香和曹恒。 听了此话,苏香和曹恒沉默下来,仿佛一个旧时的辉煌灿烂像流星划过长空,即将消逝在眼前,心里空空,感慨万分。 老人笑了笑,说道:“你父亲大概已经料到了,所以才急着将你派来;而我这老友最是知我,怕是也早有感应,不然以他的性子,如何会广招各路好汉来摆这寿宴?” 苏香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是打算在此封剑?” 老人的脸上露出寂寞的神色,叹道:“值此天下,能与老夫封剑一战的对手,又有几人?” 第二百九十一章 南风知我意(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长廊一侧的尽头,后面有条小径,绕过一间屋子,隔着围墙的一边依然种了富贵树,好似府邸的主人特别钟情于富贵。只可惜如今花期未至,观之不甚起眼。 反正左右无事,宗野钻入小径,走过屋子后面,到了小岔口。右边是一面墙,隔开了内宅的通路,左边有一扇木门,关着,他推了一下,合死了推不开去。原本他该回头就此在廊下呆着,偏偏右边的墙上翻过来一道人影,落地与他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惊! 这翻墙过来的是个女孩儿,站直了身子,头顶还不到宗野的胸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脸盘子很干净,大概十三四岁,不知为何,就给人一副十分淘气的印象。 若换成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说不定宗野已经拔刀了。可眼前这女娃儿看着就不像个大盗,他正要喝问,女娃儿却先开口了。 “别出声,今天这里可都是高手!”她紧张兮兮地来到木门前,一边往小径那头张望。 “你自己不还言语?”宗野瞪大双眼,习惯性地想让对方害怕。 这女娃儿丝毫没有觉得他吓人,反而因为没有惊动到旁人而笑了起来。她正好是那种笑起来双眼都瞧不着了的女孩子,可爱之中又显得特别狡黠。 “噫嘻!你这么大个,若叫嚷起来哪里是我能比的?莫急莫急,进去就有好吃的了!” “这里面是什么地方?”宗野搞不懂女娃儿想做什么,就觉得她奇奇怪怪。 “里面是火房呀!你没闻着肉香味?” 宗野果真仔细闻了一闻,说道:“是有些香味,你想进去?” “当然!”虽然这个长得凶巴巴的大汉子鼻子不灵光,但人还算不错。她心里想着,脸上又笑了起来,于是一双小眼睛几乎看不着了。 “你进去做什么?” “找些肉吃。” “待会儿开宴不就可以吃了?” “我现在就想吃!” “可门后面拴着……” “翻进去不就成了!” 这木门上头是灰灰的瓦檐,她使劲一跳,还是会轻功的,眼看就要跃到上边,不防被宗野伸手扯了一下脚脖子,又落回到地上。 “你做什么?”她生气了,举着拳头,不过看宗野的身材又不敢打下去。 “你这样翻人家墙头可不好。”宗野一本正经地说。 “要你管!”她转身又是一跳。 宗野再扯了一把,将她拉了下来,道:“我既然到这里来做客,就不能容你胡来。” 女娃儿气得满脸通红,可又奈何他不得。 宗野说道:“你若是还要闹,我就喊人过来!” “你这混蛋,气死我啦!”女娃儿踢了他一脚,一个翻身,从另一边墙头跃了过去,真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岔口就剩下了宗野一人。 他一个江湖上的汉子自然不会跟年幼的女娃儿计较,拍了拍腿上的灰,等了会儿,心想对方应该不会再来了,又觉得甚是无趣,便回到了长廊下。 另一边苏香与曹恒走出侧屋,将门带上后,曹恒对苏香说道:“时辰快到了,先去内院见过昱王剑前辈。” 苏香也不看游廊中的景象,点头说道:“理应如此。” 两人带着手下人穿过摆放桌椅之地,经过一处月洞,有两名护院上前阻拦。曹恒报上名号,并说明来意,其中一人去传话。 曹恒与苏香站在一旁,小声交谈起来。 “你代表了万宝楼来给昱王剑前辈祝寿,同样也是告诉河东群雄,万宝楼对他们并无敌意,有的只是敬重!这是公事。至于方才向那一位问安,则是楼主与你家的私事。” “我晓得。”苏香心里把曹恒当成亲密的长辈看待,听他言语时也很是认真。 “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你将‘礼’带到,便算妥当,后面任何的纷争,都与万宝楼无关,我们这一行人,都不要参与进去。” “叔是担心有人拖我下水?” “独善其身,本就不是易事。”曹恒显然忧心忡忡,只是没有过多的表露出来。 这会儿那名护院已然回来,在前做请。 将一众手下留在月洞边上,苏香与曹恒随着护院来到了内院的一间暖厅。 炭火烧得正旺,厅中暖热,一名老人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一名少年挥动长剑演练剑招。 这老人白发苍苍,面容清癯,个子矮小,一件红丝浅染,祥瑞云霞的衣裳在身上,显得甚是富贵。他面带笑容,慈祥地看了一阵,叫少年收了剑,在边上坐了。 苏香见这少年不到十岁光景,但剑招沉稳,显然下了苦功。 他与曹恒到跟前对老人行礼。 老人乐呵呵地对两人介绍,“这是我徒孙。去岁入冬被我徒儿收入门下,如今已能传几手追光断影。” 老人无疑是昱王剑,少年是被叶云生带来的赵馀。 苏香还愣着,曹恒已将轿子抬了起来:“恭喜前辈,绝技后继有人,江湖幸事!” “年岁大了,又不在江湖中争名夺利,在意的也就是徒子徒孙了。” 曹恒微笑着说道:“我辈江湖中人,辛苦不比读书人少,但留下的,却能有多少?前辈得此徒孙,可要让天下英雄羡慕了。” 来见昱王剑,说什么不重要,见了,彼此都知,这就够了。 昱王剑却与曹恒谈得兴起,不亦乐乎,苏香自觉乏味,找了个托词出来,又不知去哪,正踌躇时,后头屋顶上居然有人施展轻功。 也是这人武艺不精,破风声响得吓人,苏香回头看去,就见一道小小的身影翻过了屋檐。 他看了眼周围,又看了眼月洞边上的护院,奇怪的是这些人包括屋子里的昱王剑前辈和曹恒都没有反应。 他按耐不住飞身而起,追了过去。 奇怪的是,也没有人管…… 今日是河东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昱王剑的寿宴,到场的,除了宗野,还有哪个是泛泛之辈?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这儿飞檐走壁? 若是一个老江湖在此,必能想到其中深处,可苏香头次出入江湖,哪里能有这般经验,只觉得那人要对府上图谋不轨,便紧追了上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南风知我意(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跃上屋檐,下边是矮壮的灌木丛,再过去又是一处屋顶,那先前的人影正翻了过去,看背影甚是小巧。 苏香跳落在对面的屋顶上,那人影已经落了下去。 下边是一条绕过屋后的窄道,几棵瘦弱的松树,树后是半丈高低的土墙。 那人影已消失在墙后,苏香也不落下去,直接施展轻功飞过了土墙。 前面的人正跃起来,要翻过一扇木门。这回追住了,也瞧了个清楚,不过与苏香的想象不同,那人居然只是个少女。 他来不及多想,一个提纵就来到木门后边。 这儿是一处偏院,两间并着的屋子,支开的窗子里涌动着热气,一阵阵肉香飘逸。 少女并未发现身后追来的苏香,小小的人跑地飞快,直接冲进了屋子里头。 苏香落下来起步要追,可马上就察觉了边上有人。 贴着木门边上的墙沿,摆放着一张躺椅,椅子上靠着一名汉子,脸上用一顶插着羽毛的灰皮帽盖着,看不清长相。他的两条腿很不雅观地耷拉在椅子两边,双手抱着一只酒葫芦,顶在肚子上面,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这个位置,翻过木门进来,正好是苏香的身后。也难怪前边的少女并未注意到。 这躺着的汉子边上,有一个年幼的女童,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正盯着苏香,他也是感应到了对方的目光——女童手里拿着一只脏兮兮的布老虎,蹲坐在一张小木凳上,脚边还有一只木盘子,盘子上放了几只碟子,碟子里面都是糕点。 她看着苏香,也不作声,默默地从碟子里拿了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大口。 苏香回头向屋子看去,门敞开着,也不知先前那鬼鬼祟祟的少女进去要做什么。当下他也不管吃着绿豆糕的女童,向屋子里跑去。 “小虎,你要尝一口吗?赵馀不在,都没有人跟我抢吃的呢!”女童对着手里的布老虎说着。 屋子里热气滚滚,好些个灶头火力全开,数名膀大腰粗的婆子掌着勺,角落里还有屠夫切肉剁骨,干得热火朝天。台面上都摆满了相同的菜,盛在碗里,碗下面有一层薄薄的水,冒着热气。 也没有人来搭理刚刚进来的苏香,甚至几个婆子连看都不看一眼。 苏香找了一圈,很快就发现屋子的后墙上悬着黑色的布帘,那少女大半个身子都探在里面。 他走过去,冲着对方撅着的屁股也不好招呼。尽管少女年纪小,但到底男女有别。 “咳咳。” 少女的身子缩了回来,惊讶地看着他。 翻了几个墙头,追到了人,还是第一次照面。苏香看她小眼睛小鼻子小嘴的,虽未长开,但也十分漂亮,尤其是一双小眼睛,显得古灵精怪,脑袋两边各挂了一条辫子,穿着得体,料子也不是一般人家能享用的。便知或许是哪一家的千金,淘气来这里偷吃的。 还来不及说话,少女已经拉住他的手,两人一起蹲了下来。 苏香心里发笑,想不到我也变成鬼鬼祟祟的,且看看她要做什么。 “小心些。”她轻轻地提醒,可周围都是人,尽管在忙活着烧菜,但两人能不被发现吗?那到底要小心什么呢? 她说道:“里面有人在烧羊肉。” 如万宝楼楼主的独子,苏香若是想吃羊肉,直如喝水一般容易,却是理会不得对方的想法。“你是谁家的孩子?” 这少女听他如此问,顿时露出不满的神色,说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这话就是要吵架了,苏香笑了笑,抱拳说道:“我叫苏香,来自万宝楼。” 像他这么一介绍,江湖的风情悠悠而来,少女也有模有样地抱拳说道:“我叫王娇娇,这儿是我家。” 两人半蹲在地上,彼此抱着拳,瞧来有些怪异。可他们丝毫不觉,煞有介事的模样。都说随老者而事故,随幼者而轻浮,苏香也是如此,这会儿小声说:“既是你家里,为何要这般偷偷摸摸的?” 王娇娇说道:“祖父给朋友摆下寿宴,说要守规矩,等宴开了才能吃,可我肚子饿。你不知道,我天生鼻子比别人灵光,好远都能闻着肉香!我告诉你,这里面,有个不是我家里的下人,在烧羊肉,下得料很独特……这香味,你闻闻,保管你以前绝对没有尝过!我又不能堵着鼻子,可把我给馋死了,我才不管祖父有什么规矩,我就想先来偷吃一点,就一点!” 苏香忍不住笑了,只觉得她十分可爱,仔细闻了闻,倒是认可了她的话,“这羊汤的香气,许是加了‘天上人间’的香料。据说世间的餐佐香料,前三都在‘天上人间’,实属千金难求之物!” “他这羊肉,绝不是河东来的。” “怕是根本就不在中原,若说羊肉之美,何处能比西北的草原?” 苏香看她说着说着,口水都差些流了下来,不由笑道:“你在这里该更是难忍,何不走远些,等开宴便能吃着了。” 王娇娇拇指扣着食指,做了个手势,说道:“我就先尝一点点……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你可不能坏我的好事!” 苏香也好奇里面是哪一位大家在烹制如此香溢的羊肉,与她说道:“反正是你家里,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有什么理由来阻止你呢?” 王娇娇矮着身子钻进了布帘后头,苏香亦是半蹲着身子跟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内厨,一般富贵人家都会设一间,像万宝楼里,就有一位厨艺出众的大家,要他出手烹饪,连打下手之人都不会有,就怕被偷了师。 这儿四面俱是石壁,就凿了门,挂上布帘,靠着内墙是灶头,一共有四个,其中两个烧着,锅里翻腾出热气,涌向右上角的通风口。 只有一名男子站在灶前,正提着长勺,搅动锅里的汤水。 他的身上套着一件皮裳,灰不溜秋。 看他的背影,并不像通常的火夫那般粗壮,反而略显瘦削,个子稍高,头上还戴了一顶白玉莲花冠。 苏香和王娇娇矮身进来,无遮无挡的,他却好似没有发现,依旧背对着两人。 第二百九十三章 南风知我意(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时,那人侧过脸来,看着两人,语气温和地说道:“胡乱搅动会坏了汤性,还是我给你们盛吧。” 他一头华发,两鬓沧桑,可眉眼却不显老,只是神态略有愁苦之色。苏香到底是万宝楼的少当家,见过好些个英雄好汉,权高位重之人,看这人便深觉不似庖丁之辈。 更别说他穴道上挨了几下而丝毫无事…… 王娇娇吃惊地盯着他,“你有这一身内功,还在这里做什么?” 他露出了一丝迷惑,随后摇了摇头,只说:“你们还是稍等上片刻,汤汁再收一些,方能入得味道。” 王娇娇万分不快也只能忍着,心知对方武艺高强,动手肯定不成。再说,本就是瞒着大人来偷吃肉的,闹将起来惊动了大人,不免要吃一顿数落。 “你是何人,是我祖父请来的吗?”她闲来无事,又是满鼻子的肉香,耐不住找些话来说。 这人盯着汤中翻滚的肉块,徐徐说道:“来者是客,却是要多谢主人让出此地予我烹制汤肉……别急,马上就可以尝了。” 苏香看王娇娇噘着嘴,不痛快的模样,有心帮她,于是说道:“你这人,为何不大大方方道出名来?可是在江湖上干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吗?” “今日府上俱是英雄好汉,对他们来说,我算不得什么,区区名号,不提也罢。”他仔细闻了闻香味,连汤头也不尝一口,就提了一壶酒,向锅里倒了下去。 这酒显然存酿好些年了,酒香醇厚,随着酒水落下,竟伴有浓郁的花香游散,眼看酒色如同琥珀一般,倒入汤中,汤色更见深沉。 王娇娇只觉得这酒香味独特,苏香却是因其万宝楼少主的身份而见多识广,脱口而出道:“百花荡!居然是黄封里的百花荡!” 这人手里的酒瓶一点点倾斜,酒水慢慢,汤勺一边搅动,亦是慢慢。他似没料到身边这名少年郎居然会认得此酒,有些惊讶地说道:“只凭香味就能认出此酒,你的身份又是何等的尊贵,却为何要来偷羊肉汤吃?” 苏香被他说的有些羞愧,正要辩解,王娇娇悄悄地凑过来,没心没肺地问道:“这百花荡是名酒吗?还有那个黄封是什么?” “你不知道百花荡尚不足奇,可怎连黄封也不知?” “我家大人都不让我喝酒,又怎会知道?” “旧香馀味记黄封,厌见春泥满眼红。”苏香念了一句诗,目光中满是羡慕,“黄封酒出自光禄寺内酒坊,一向是供给官家喝得酒,天下间能喝到的余者,也只有朝堂里的大人。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据闻这百花荡,乃是我大宋太祖皇帝亲自埋在福宁宫的一株桃花树下,天下间一共只有五坛!” “天哪!”王娇娇惊呼道:“皇帝埋在自家的酒,你是如何得来的?” 那人只看着酒水入锅,神情专注,汤勺转动之间,隐隐有某种奇妙的韵律。 苏香沉声说道:“这酒我也只是听我父亲谈起过,他因与朝堂上的一位老大人是至交好友,从而得知。十余年前宫里大宴,官家起出一坛,分酒完毕,宫殿中诸人如置身春日江南之花海,一杯酒,胜却人间无数。” 这人手里的酒坛只有一斤大小,这会儿已只剩了小半,他将封口盖住,搁在台子上面,抽出勺子,静静地看着锅子里的热气翻腾,随后拿了厚木锅盖,将一锅羊肉汤焖着。 王娇娇颤声说道:“要是让皇帝知道了,会拿你砍头的……” 他笑了笑,淡淡地说道:“太祖皇帝是天下第一的英雄人物,他的酒,我辈喝上一些,又怎会怪罪?” 苏香看着对方,忽然想起出门前父亲交代他的话。 “这江湖中奇人异士无数,千万不要小觑了任何一个人。言语做事,都须多加上三分小心。若是遇上闻所未闻者,也要戒惊戒乱,守定持静。” 苏香咽了咽口水,说道:“若是太祖皇帝知道你把他的酒拿来佐一锅羊肉汤,还会不怪罪?” 这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说道:“我这锅汤,也只有这坛酒可以配得上。” 苏香和王娇娇皆都无语,也不敢强要汤肉,看他站在灶台前边,等着火候,只有默默地呆在一旁。 过了会儿,王娇娇忽然拉住苏香,退到屋子角落上,问道:“你说,会不会是那一位带来的?” “哪一位?”苏香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还能是谁,中州剑无二啊!” “不是他。”苏香很肯定地说。 “我听祖父说,他是能进出皇宫的绝顶高手,皇上与朝堂中的大人们对他都礼遇有加。” “前辈他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王娇娇气呼呼地瞪着苏香,开始胡搅蛮缠起来:“那你说,他来我家做什么?就为了给昱王剑爷爷祝寿?” 苏香本不愿说,但又想再迟一些,大概开宴前这座府上的人都会知晓,也就不瞒着她了。 “前辈既是为了祝寿,同时也是为了封剑一事来的。” “封剑,退出江湖!”王娇娇掩住小嘴,凑得更近了,几乎贴在他身上,小声地问,“怎么封剑呢?” “他们这一辈的剑客,必是找一名极为杰出的后辈剑客,做人生最后一场比剑,这是他们的封剑礼。” “找谁?”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大概会让昱王剑前辈来安排。” “那就是梁叔叔。他的弟子。” “我听说他还有个大弟子……” 王娇娇一脸不屑地说道:“呸,那个没出息的,听说早年间就退出江湖了,是个胆小鬼,伤透爷爷的心了!” “我听说,今次,这人也会来给老爷子祝寿。” “若是他来了,定会跟我家里见个礼,可我今天一天都没有见到过。这人很可恶,听我祖父说,当年他退出江湖后,好些年都不回来看看昱王剑爷爷,丢下他老人家不管不顾……要不是我年岁小,功力浅薄,我非得教训教训他!” 话音到这里,灶台前的人掀开锅盖,看了一眼,拿了碗,盛了两碗汤肉,递给王娇娇与苏香。 “食中有神,这汤还须焖一会儿,你二人且出去吃,莫要惊了汤性。” 眼前这这人邪门得紧,王娇娇和苏香都不敢与他争,端着碗,抓着筷子,乖乖地走了出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南风知我意(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两人出了屋子,站在院中,墙边躺椅上的汉子还在熟睡,蹲坐在地上的小女娃却是正看过来。 好不容易忍到现在,两人也不管毫不相干之人,举着筷子,端着碗,就要开动…… “义父。汤好了!” 小女娃的叫声里满是欢快,两人都听在耳中。苏香心想,原来他们两个也在等这羊肉汤。 王娇娇心里暗乐:我们的汤是好了,你们的汤还得再等一阵呢! 低头,小嘴凑到碗沿,正要先品一口汤,手里忽然一轻,“咦,我的碗呢?”她抓了抓手,不明白手里烫呼呼的碗,盛满了羊肉汤,有大块羊肉的,怎么就一瞬间不见了! 她转头想问身旁的苏香,却见苏香也傻乎乎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一阵发呆。 “太好了!义父说得没错,真的有汤喝了!”墙边上的小女娃高兴地叫唤起来,惹得两人张望过去,却见那原本躺在椅子上的汉子,正蹲在小女娃身边,两只手一手一只碗。 这是他们的碗,前一眼还在他们手上的,烫呼呼的碗,盛满了羊肉汤,有大块羊肉的…… 现在却在那汉子手里,一只碗被小女娃捧了过去,看着她小小地喝了一口汤,发出满足的感叹声。王娇娇要气疯了! “把碗……”她说了两个字。 她本就是说话很快的女孩子,可在这两字的过程里,那汉子端着碗原本蹲在地上,忽然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从她手里拿了筷子过去,再回到刚才的位置,蹲下身子。 “碗”这个字音刚落下,那汉子蹲在那儿,好似根本就没有动弹过,若不是他手里还捏着方才在王娇娇手上的筷子,或许旁人都会觉得做了一场幻梦。 所以她说不出话了,后面的“还给我”,就像那锅羊肉汤,焖在了肚子里。 然后,将筷子递给小女娃的汉子,刹那间来到苏香面前。 苏香已将筷子举在手里,一副恭敬顺从的样子,任由对方取走了筷子。 这汉子坐在躺椅上夹了一块羊肉丢进嘴里,骂骂咧咧,“衰事!要是知道当年陪你爹去皇宫里挖酒,就为了倒在肉汤里,我还废那劲干啥?” “义父,你不是说,你也分到了酒?” “哎,那一坛酒,我们四个兄弟分,一人能分多少,我就尝了一口,余下的干脆就不要了,让给了你爹,结果那鬼东西回去就送给晴子喝了!” “我想方叔叔和晴姨,我想我娘。哎,我以后都见不到他们了,要是他们能够不死该有多好呀!”小女娃天真可爱地说着悲伤的话儿。 看一大一小嘀嘀咕咕的,手里那羊肉汤明明香味扑鼻,叫人直流口水,偏生他们吃得这般不爽利!于是看着他们的王娇娇愈发不满,愈发愤怒! 明明是我们的,怎么能用抢呢! 在我家里做贼,还抢了我的肉汤吃! 王娇娇握紧了拳头,却不上去争执,因为她不傻,就凭方才那汉子的身法,十个她都不够看!所以,她捶了捶身边的苏香,说道:“快想个法子!总不能让他凭白抢了去!” 她等了一会儿,发现苏香没有反应,转头看去,顿时愣住了! 只这片刻功夫,苏香像是被雨淋了一阵,浑身大汗淋漓,额前的发丝都贴在了脑门上。 “你好歹是个爷们,怎被吓成这般模样?丢死人啦!” 王娇娇冲他叫骂,气急败坏了,要冲出去找祖父和爹爹来教训这人。可门在那汉子的边上,她冲过去就要面对他,腿只迈了一步,便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感觉浑身发冷。 然后,她就抖了起来。 苏香与她便如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原地,那汉子与小女娃也不理会,喝着羊肉汤。汉子碗里的肉都已入了肚子,还剩小半碗汤,他喝来也缓了一些。 这个时候,破风声从墙后传出,一道人影翻身进来,落在了木门后边,与那汉子相距两步之地,两人对了一个照面。 这人原本一只手已经握住了腰后的判官笔,马上就要拔出来之际,与那汉子面对面,看了个清清楚楚。也不知为何,他就像被人点住了穴位,一动不动。 他奇怪也就罢了,那汉子更是奇怪,对他竟视若无睹,继续喝着肉汤。 院子里只剩下了喝汤的声响。 等到那汉子将肉汤喝得一点儿也不剩,身边的小女娃才刚刚把肉都吃了,慢吞吞的。或许是汤中佐了百花荡的缘故,她的脸上密布红晕,显得十分可爱。 汉子将碗随手搁在地上,拿了酒葫芦就是几大口酒水落肚。 “嘭嘭嘭!” 木门被人敲了几下。 汉子自躺椅上站起来,向这边走来。 他进一步,那站在木门后边的人就退一步。 两人之间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仿佛凭空横移了一个位置。 那汉子站到了木门后边,拉开门闩。 前来之人却是梁介,“云大哥,要开宴了,带阿雨去入座吧。” 他又对另一人说道:“曹前辈,你怎在此处……您和小苏公子是贵客,还请去前院。” 曹恒将背后握紧了判官笔的手松开,垂在了身侧,笑了笑说道:“要让府主担心客人那就失礼了,我这便带我家少主过去。” 苏香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与他一起向门外走去。 “等等我!”王娇娇追着跑到门外,又回头指着那汉子,对梁介说道:“梁叔叔,这个坏人欺负我,你帮我教训他好不好?” 梁介哑然失笑,道:“娇娇,你可高看我了,我教训不了他的。” 王娇娇又看了一眼那汉子,尤其是他脸上,丑恶狰狞的那道伤痕……这可恶的混蛋! 她恨恨地将木门摔上,望不见那人的面目后,心里却莫名地一阵轻松。看身后的苏香,竟也是如此。 曹恒苦笑着朝苏香说道:“你怎会与这人对上的?忘了楼主曾对你的叮嘱了?” 苏香从衣兜里拿出一块手巾,抹了抹脸上的冷汗,说道:“若是我之前知道是他,绝不会有一丝犹豫,定是转身就走,更不会到里边去。可当我发现是他的时候,已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百九十五章 南风知我意(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曹恒甚是惭愧地说道:“怪我大意疏忽,原本以为在这种场合,你在王老爷子的府上定然不会遇上麻烦。却是把这个家伙给忘了。”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王娇娇抓着苏香的衣袖,拖住了他的脚步。 苏香驻足,就觉得对方的小手伸进了自己的手掌中,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也很小,肉嘟嘟的,握在掌心格外的舒服。 边上站着曹恒,他垂下衣袖,宽大的袖口罩住了两人的手。 “我临出门的时候,家父曾有叮嘱,说了许多,都是行走江湖定要注意再三的事情。”苏香比王娇娇高出许多,故而对视时需要低下头来;两人一同偷吃,一同遇到怪人,还一同见到了怪人竟把世间难有的百花荡用来佐一锅羊肉汤,最后又一同被人抢走了香气四溢,即将入口的汤肉;此刻看着彼此,颇有同甘共苦,祸福齐遇的玄妙感触,只这短短的时光里,仿若极好的朋友一般。 王娇娇已将方才的着恼都给忘了,这会儿笑得眯着双眼,“有些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家父说了许多,有……对人对事不可尽言,须留三分余地……江湖中奇人异士无数,不可小觑天下英雄……遇上骇人听闻之事,定要戒惊戒乱,守定持静。” 王娇娇笑着说道:“你爹爹说得真好,听来都是道理。” 苏香笑得有些腼腆,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孩子牵手,感受来得格外不同,模模糊糊,却又快乐,激动,难舍。 “家父与我说的,我都一一听着,尽都应下。只是他说完过了片刻,想起一事,又再对我叮嘱,我听了却是不太明白。” 苏香和王娇娇的笑容都已收敛。 “他说了什么?” “他说江湖上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遇到波折,碰上麻烦的事情,都要努力去克服它,不要轻易逃避。但有一点,切记切记,若是日后你遇上了一个叫‘无法无天’的人,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跟他接触,你只管走,能够离他多远就多远。” 苏香知道她想说什么,就如当时他自己对父亲问的话一样。 “这人要是不报名号,我哪里能认得出来?” “他个子有些矮,一对眉毛像两把扫帚搭在上面,右边从额头开始,划过眉峰,到这儿……对,颧骨这儿,这个位置,有一道剑痕。” “万一有人也长得像他这样,我总不能遇到转身就跑吧?难道也请教他一句名号都不行?” “不行!什么也别说!容貌只是让你能够对的上,真遇到了,你就明白了,他这个人,是绝对没有人会认错的。” “可我不明白。” “你背靠万宝楼,江湖同道多多少少会卖一个面子。我们万宝楼有仇家也有朋友,就是叫你遇上了与我结怨的,曹恒也会保得你周全,再不济也能找人帮手。其中绕不过规矩,道义,礼数……可他不同。” “他有何不同?” “他在江湖上,被人喊作‘无法无天’,也有人叫他‘人鬼厌弃’,这人从不与人讲理,曾有人好心请他喝酒,他把对方打成了残废,说什么,爷爷的酒,为什么要你来请?” “这种人在江湖上如何活下来的?” “他能活得逍遥自在,只因江湖上没有人可以杀得了他。” 王娇娇听苏香慢慢道来,想起方才被抢走肉汤,要离开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恐惧笼罩,浑身动弹不得,不觉又是后怕。 “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云五靖。”苏香轻声说道。 他牵着她的手,走入小径,正是先前宗野绕过来的地方。 曹恒走在前面,回头说道:“他曾有一句不算大话的大话,‘在我拳下,无人不倒’。我一见是他,也不敢出手,就怕连累了你们两个。” “曹叔叔即便敌不过他,总能坚持一阵,闹起动静来,外面这些人岂会不管?”苏香不愿看曹恒妄自贬低。 曹恒却是苦笑着说道:“不满你说,真动起手来,就刚才那个地方,那般距离……我怕是三招都挡不住。” 身后两人想起那汉子神鬼莫测的身法,不由又是一阵心慌。 绕过屋后,正要入到游廊,王娇娇抽出小手,对苏香说道:“我还是偷偷回去的好,让大人发现必会挨一顿数落。” 瞧着她细细的眉,细长的眼,苏香心里万般不舍,凑近了低声道:“我与家父最后一番道别,上马跑出好远,听到他运起内力喊我。我再驱马回去,他拉住我座下马首,叫我俯下身侧耳听……” 王娇娇情不自禁踮起脚尖,也侧耳听着。 苏香就凑在她的耳边。 “他说,你江湖上若是遇到了心仪的女子,不要随意错过,千万珍惜。家里就你一个独子,只要真心喜欢,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媒妁之言,皆不重要。只要你心满意足地带个回来!” 王娇娇到底是十三四岁,清纯不染的少女,再古灵精怪,娇蛮任性也受不得这等情话,丢下句,“你坏心思!”便转身跑了。 苏香被这句话给弄得有些彷徨,不辨好坏,回头就见曹恒暧昧不明的笑容,脸上都是一片火辣。 “可是这无法无天,为什么会在王一友的府上?他来是为了给昱王剑前辈祝寿,还是为了参与这场关中与河东的江湖纷争?” 曹恒与他站在屋后的墙边,前面不远就是游廊,身后小径已看不见王娇娇的身影了。 “你不知江湖中一些人情关系,倒不怪你,其实我早该想到,无法无天说不定也会来到河东……这人年轻的时候就已闯出了名头,后来与一名年少的剑客不打不相识,成了生死之交。这名剑客,就是昱王剑前辈的大弟子叶云生。后来加上凌云剑客方子墨和破釜沉舟霸王枪楚客行两人,四个结拜兄弟一同创立了信义盟,插旗长安,也是风光无比,辉煌一时的江湖势力。” 苏香有些诧异,问道:“可我只听说信义盟是方子墨在统领,这位长安极有名望的凌云剑仙去年被魏显伙同南海悬佛,长安剑王等人给害死了,信义盟也已散尽。他们四个兄弟怎么回事?” 曹恒唏嘘不已,又觉得在此说起这些旧事需要许多时间,只道:“不过是云聚云散,浪起浪伏,其中究竟,实在一言难尽。” 两人绕出游廊,院中桌上已摆上酒肉,只是主人没有吩咐,周围江湖人还守着礼数,都候在廊下。 桌边穿梭着府中下人,置放盘碟,斟上酒水。 两人与护院打过招呼,又来到后院,王一友与昱王剑正并肩而立,笑谈风声……两人身后,有之前见过的赵馀,另有一名极为高大的汉子陪在赵馀身边。这汉子身后是两名女子,其中一名少女,另一名年轻妇人。苏香看到这名妇人一时间有些忘神,只因对方一头短发,貌美如仙。他赶紧移开目光,发现王一友身后站着两名汉子,长相略有相似之处,想来必是其子。 再周围有几名江湖中人,曹恒之间就已介绍过了,都是江湖中负有盛名的高人。 《江湖勿忘》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江湖勿忘请大家收藏:()江湖勿忘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九十六章 南风知我意(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两人也到一旁等主人开宴,苏香再扫了一圈,却是没有发现王娇娇。 不远处南风刀黄辕向这边抱拳,他与曹恒也赶紧还了一礼。 边上的江湖人站的位置似乎也有讲究,先前没有发觉,这会儿苏香看了出来。曹恒拉他到王一友左手边,这边的江湖人似乎都是从关中来的。而对面的,像南风刀黄辕,都是河东一地的江湖人。他们就站在昱王剑的右手边。 趁着这会儿等待的时间,苏香与曹恒说了方才在偏院发生的一切。 “曹叔叔,那无法无天莫不是个疯子,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抢我们两碗肉汤,还抢得如此理直气壮。”苏香想着之前的遭遇,愤愤不平地说道:“怎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简直闻所未闻!” 曹恒却陷入在沉思中,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说后灶之人,叫你们拿出去再吃?” “是啊,还说什么,‘食中有神,这汤还须焖一会儿,你二人且出去吃,莫要惊了汤性。’”苏香记性极好,竟原封不动的把那人的话复述了出来。 曹恒失声笑道:“好好好……要我来说,最是厚颜无耻者,还是这人。” “你是说,他让我和娇娇拿了肉汤出去,早已知道外面的无法无天会抢走?”苏香再一想,当时出来后那小女娃说过一句话——太好了!义父说得没错,真的有汤喝了! 不正好应对了曹恒的猜测。 显然无法无天早已料到,里面那人会让他们带着汤肉出来——哦,原来是把他和王娇娇当成送汤的小厮了。 “可恶至极!”苏香只觉得那无法无天尽管凶恶却还不如里面烹制肉汤之人,此人竟于不经意间就戏耍了他们。“只是两碗肉汤,何至于此?” 曹恒却道:“只怪你们不知这人性子,他实是天底下一等一骄傲之人,如我所料不差,这锅汤乃是他一片拳拳之心,又怎会让旁人来分取享用呢?” “他是何人?” “人间无用,叶云生。”曹恒看了眼准备开宴的王一友和昱王剑,对苏香轻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在襄阳碰着过他,当时有两名好友约了同去与他比武,结果一死一伤,轮到我的时候,已不用再比了。” 苏香看了一眼昱王剑,已有所悟。 ………… 梁介掀开悬挂的布帘,便看到在里面的叶云生。 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花香,肉香,酒香,本应是一件怪异之事,偏偏闻来让人找不出问题。 “师兄,还要多久?” 叶云生蹲在灶台前,往里扇风,刚添了柴,这会儿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他沉默不语,好似没有听见。 “师父,你老吃羊肉,也不腻歪?” “傻子,这肉怎吃得腻!你要去别的地方,想吃还吃不着呢!” “但是按你这个吃法,我们养的羊迟早都要被吃光了。” “养来不吃作甚,吃光了,再去西北的草原上牵一些来。阿生,你可知师父平生有个愿望?” “我明白,我会把剑法练好,成为天下剑宗!” 火光跳动,他脸上的红也在跳动,随着笑容而绽开。 “阿生,人要实在一些,天下剑宗往前推数百年,有哪一个当得?” “除吕仙外,怕是再无第二人。” “实在一些,阿生……为师的愿望,就是一大锅羊肉汤。” “什么汤?” “羊肉汤!” “师父,您管这叫愿望?” “这羊肉啊,得是西北草原上最鲜美的羊肉。这汤啊,得是天上人间的五香桂一同煮,再加半斤的百花荡。” “上回你提过的那个百花荡?” 他笑得更显眼了,对着灶台中的火焰——这火的颜色并不好看,不如那一天的晚霞。 跟在师父身边学剑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傍晚的时候,师父就会坐在院子里,望着苍穹,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陪在师父边上,一同望着…… 那些晚霞,每一天都不同,却又每一天都似曾相识,依稀相同。 后来在小神山上,在江湖中漂泊,再后来落脚长安……便再也看不到相同的晚霞了。 香味随着沸腾的汤水,浸润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又看到了那似曾相识的晚霞,依稀相同…… 那少年脸上的神情,不论怎么变幻,都带着一种清风般的爽朗与干净。 “师父,人要实在一些!” 他笑得满眼通红。 “我还不如去做天下剑宗呢!” 于是,他闭上双眼。 耳边又回荡着,方才闯进来的少女那漫不经心的言语。 “呸,那个没出息的,听说早年间就退出江湖了,是个胆小鬼,伤透爷爷的心了!” “这人很可恶,听我祖父说,当年他退出江湖后,好些年都不回来看看昱王剑爷爷,丢下他老人家不管不顾……要不是我年岁小,功力浅薄,我非得教训教训他!” 他想透过绚烂无比的晚霞,轻轻地拍一拍那尚不知烦恼忧愁,无奈悲伤的少年,可晚霞一瞬间就变成了无边的黑暗。 “师兄,剑无二前辈的封剑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宴先,还是礼先?” “先开宴……” 叶云生徐徐站了起来,掀开锅盖,从边上拿过来一只汤罐。 汤肉尽入罐中,罐体已是滚烫无比,他却毫不在意,捧在手上往外边走去。 “你不换一身衣裳?” 他顿住脚步,说道:“何意?” 梁介道:“王老前辈可是为你准备了新衣。” 为了映衬昱王剑寿宴的气氛,王一友准备了多件喜庆之衣。梁介早已换上,红裳通体大红,缝织金边,前有白莲朵朵,后有祥云赤乌,手艺精妙绝伦,那白莲好似在湖面随浪而动。 叶云生倒是想了一想,这才说道:“走吧,莫要让汤凉了。” 梁介没有料到他会作此答复,怔了一怔,才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院子里,叶云生看着跑过来的阿雨,沉声说道:“今日你要乖乖的,不要离开义父身旁。” 阿雨点点头,又回到云五靖身边。 老云看着叶云生,脸上难得一本正经的神色,说道:“阿生,有多少年了?” 叶云生道:“八年。” 八年前,九华山定风波剑会,人山人海中,输给了徐青。 无数人的目光里,有子墨的无奈与遗憾,有晴子的哀伤与痛绝……而老云,最是波澜不惊。 当他在之前拒绝登场比试的时候,老云曾破口大骂,气急败坏将他打翻在地。那样一个顶天立地,凶狠霸道的汉子,居然流露出了痛苦与伤感。 老云伸出食指,徐徐点在自己的额头,那是剑痕的首端,他的食指缓缓抹下来,并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八年!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个兄弟,永远地离开了这片江湖!因为我相信,能在我脸上留下这道疤的人,怎会庸庸碌碌,怎会低三下四地活着!你可以选择在这天底下,茫茫人海中毫不起眼,但你不能抛下信念,丢了尊严,失去对自己的认同!阿生,今日让我大开眼界一回!” 没有意气相投地搭着臂膀,也没有率性而为的大笑,更没有豪言壮语的应对;叶云生捧着汤罐,面无表情地走到了门外。 他们来到前院的时候,护院已开始让客人入席,他捧着汤罐来到主桌,昱王剑的身旁。 师父看着最中意的弟子,笑容满面地接过他盛好的汤肉,闻了一闻,说道:“好徒儿,为师心愿皆了。” 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到师父吃完了肉,喝完了汤。 汤罐里的汤肉很快就被分的只剩了一点底。 他还是站着一动不动。 别的桌上,有人好奇地看向他,尚以为他是府内的下人。也有人认出了他,但并无过多的交谈。 苏香坐在边上一桌,同桌的有小四,红豆,王小君,宁左间。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南风知我意(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也不知为何,主桌上没有发现王娇娇的身影,苏香又看了看四周,还是没有找着。 早先入席前,就听见王一友派人去找王娇娇,却是一直没有消息。或许是平日里古灵精怪,叛逆惯了,王家的人见她迟迟不来,也不着急。可苏香有些担心,他知道王娇娇嘴馋,之前宴席未开,忍不住还去偷吃……现在都开宴了,她又怎会迟迟不至呢? 场上酒过三巡,王一友站起身子,走到桌边,对着四方抱拳,朗声说道:“今日有幸,王家给昱王剑祝寿,来了许多老朋友,还有江湖上的诸位好汉!承蒙各路英雄看得起在下,等候许久,王某先跟诸位赔个不是!” 在场之人都纷纷抱拳,好些个喊叫起来:“王前辈万勿如此客气!” 一阵喧闹过后,王一友接着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聚,也请诸位赏个脸,给一位在江湖中德高望重的老英雄,举行一场封剑礼!”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部分江湖人都聒噪起来。一时间杂乱无序,根本听不清楚各人都在说些什么。 但想来也能明白,封剑礼即是退出江湖前的剑客,与人比剑的一项礼节。寓意非比寻常。在江湖上够格举办封剑礼的,无一不是绝顶的高手,且今日是昱王剑的寿宴,天下英雄齐聚。能够在此举行封剑礼,天下间又有几人? 王一友连连抱拳,好半天才等得稍稍安静,连忙说道:“还请诸位朋友回到廊下,让小的们收拾出一块地方,给名震天下的中州剑无二举行封剑礼。” 众人纷纷起身,一边诧异,一边吵嚷着…… 天下之大,高手层出不穷……如河东昱王剑,纵横江湖从无败绩;但这不过是传闻中的事情,若两者只私下比试,或是点到即止,如此胜负之间,除了比试的两人,别个谁能知晓? 在江湖上,这几十年,能被称为用剑第一人的,只有中州剑无二;也只有他,被江湖中人所认可。这其中既有绝顶的武艺,也需要极大的名望支撑。否则武艺再高,若是被众人口诛笔伐,一致诋毁,那也就排不上名号了。 可此等英雄人物,在场之人,谁配与他进行封剑礼呢? 众人议论纷纷…… 时间过得极快,场中的桌椅都被搬走,碗筷剩菜也都清理,地上打扫干净,余者皆退,连昱王剑都退到了一边的廊下。 场中只剩下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扑扑的皮裳,像个火夫的男子。 他抬头望了眼天空。 离傍晚还早了些,可天边已有极为绚烂的彩霞。 霞光轻柔地洒在他的身上,就像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眯着眼,垂下目光,缓缓伸手,扯下了套在身上的皮裳。 里面是一件陈旧的红色武士衫。 红,已有些暗淡,卷起来的袖口也露出了线头,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无比服帖,仿佛有人从久远的天空扯下了一片晚霞。 岁月洗去了她的光彩,却改不了她的风情。 久远的记忆里,师父第一次出现在梨山,从田野中向他走来,身上便是这样一件衣服。 “有时候剑太快了,别人身上的血洒出而躲不开,衣服就被染红了,久而久之,我干脆就穿红色的衣服,哪怕洗不掉,也不至于花了色。” 师父方才说,心愿皆了。他心知这是老人家真正的意思。 但许久许久之前的心愿呢? 应该早已放下了吧。 可他站在此处,却不舍得放下。 “那人是谁?” “我印象中,昱王剑前辈曾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就一直是穿着红衣。” “穿红衣的人虽不多,但也不能说没有。” 廊下议论纷纷。那些熟悉的人,都闭嘴不言,等着即将到来的封剑礼。 “那是叶云生,昱王剑的弟子,早些年被人叫做‘人间无用’,退出江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重新蹦出来了。” “这就不对了,退出江湖,还要回来做什么?说退就不要再进来了啊!” “这种事,师门不点头,是不行的。既然他在这里,相比江湖上各方都已认可了吧。” “还是咱们河东自守一地,消息都少,一个个孤陋寡闻,跑出去净惹笑话。” 游廊下,代表太乙剑派的四名剑客,当头的就是铁剑书生徐青,此刻也不与人搭话,想着曾在长安的某一天,带着九难和听海,到叶云生家中的场景。 那时候,叶云生的妻子受了九难的惊吓,徐青心里是挺过意不去的,至于后来叶云生挨了九难一巴掌,他倒并不介意——以强欺弱,本就是江湖常事。 周围的喧嚣像极了长安的街头,好似又回到了火炉前,看着锅中翻滚的热水;人来人往,嬉笑怒骂,即便近在咫尺,却像是远在天涯,彼此隔着无法破开的界限,身处在两个世界……不用管那个人将要去哪里,又是从何而来。以前边上的商贩老王总喜欢与人搭讪,闲扯有的没的,好似不说话就难受,也不管认不认得,好似从面前经过的,在身旁的,都应该是朋友。但他说了那么多的话,与那么多人的接触,最后要面对的还是自己。 叶云生不像大部分的习武之人,白日里练功,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爱上了夜晚,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练剑。 夜里的风,黑暗,幽幽的光,还有安静,都是世间的珍宝。 他今天早上就知道中州剑无二会来,去准备羊肉的时候,师父问过他,剑无二的封剑礼,你去可好? 他说,好;然后就专心致志地烹制羊肉汤。 若叫别人知道,他根本就没想过如何应对剑无二,大抵是要说他轻狂的。但他真不是,他只是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才战胜了一个人。 只为了战胜这个人。 这个叫“叶云生”的人。 他逢敌必败,伤透了亲友的心,也丢了曾经努力得来的名声,更是连尊严都被扯了去,揉碎了,抛远了…… 十余年,钻在牛角尖里,只为了战胜这个人。 那天晴子从他眼前离开。 一去不回。 就在那天,他终于战胜了。 至此,他的心里,已不存在对手的身影。 此来河东,要给师父说的话,要给师父尽的心意,都已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若不是遇到中州剑无二的封剑礼,怕是要成一生的遗憾。 剑法成了,悟了,怎么能不给师父瞧上一眼呢? 即便师父说不在意了,但给他看过,想来这世间的满足与快乐,再无出其右。 要完全展现出自己的剑法,没有一个好对手,极难做到。 封剑礼,恰到好处…… 《江湖勿忘》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江湖勿忘请大家收藏:()江湖勿忘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九十八章 南风知我意(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中州剑无二在江湖中闯荡四十余载,从开始的默默无闻,到后来的名冠中原,被奉为剑法第一,凭的,只是他独一无二的勤奋与天赋。既没有帮派势力的支持,也没有大派绝技的传承,行走江湖,从来都是一人一剑…… 在江湖上,大派出个绝顶高手,人们都不以为怪,就像名门之后的少年郎,书画琴棋样样俱精,科考节节畅通,谁也不会感到诧异。自小受到的熏陶与培养是贫穷人家的孩子完全无法比较的,甚至连想象都不能。 如宗野这般无大派传承的野路子,又拜在不入流的江湖人之下,学成技艺也只是不入流的江湖人,才是理所当然之事。 侧边的屋子门被拉开,发出木轴摩擦的咯吱声。 声并不响,尤其周围众人纷纷扰扰,本不应引起人们的注意。 但游廊下,进过那间屋子,拜会过其中那位老人的,早就在等着这一刻,所以几乎不约而同的,数十道目光汇聚了过去。 差不多三四息之后,几乎全场寂静。 剑无二身量高大,肩宽臂长,腰背厚壮,穿一身粗麻布衣,水洗发白,腰间黑布束着,脚上陈旧的薄底快靴,双袖紧扎,却是极为老派的江湖人打扮。 他面色显黑,眉淡,双眼清澈,鼻直嘴阔,须短,不似六十上下,精气神极高。 走至十步开外,剑无二停下脚步,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这一生最后一名对手。 自到王一友的这座府邸,见到老友昱王剑后,剑无二道出了退出江湖的封剑礼,老友便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封剑礼的对手,让我那弟子来。 剑无二知道他在晚年又收了一名弟子,同时非常清楚老友指的,必定是那个早些年丢下剑放弃江湖路的弟子。 “人间无用”叶云生。 其实有一年,他来看望老友,曾萌发过去找叶云生的念头。可第二天就打消了——因为他在江湖上四十余年,受过的苦,挨过的伤,从未寻过旁人的援手。他的师父早些年就已经被人杀了,非常公平的一场比剑,十余招就被对方刺穿了咽喉……没什么好怨恨的……他家里的人在他幼年就病死了,与其说病,不如说是穷,吃得不好,辛苦劳作,受人欺负,稍稍一点寒病,或许喝一碗肉汤发身汗就能好,结果活活病死。 他放下了这个念头,能不能出头,能不能在追求剑道的路上,继续走下去,靠不了别人。 一道坎,旁人扶你一次,第二道坎,再扶你一次,第三道坎,或许这个人已经不在了。过得去就是过得去,过不去,终究会被绊住。 剑无二年幼的时候就被送去做了学徒,不是弟子,只是个学徒,跟着师父打杂。喊归喊师父,可没有磕过头,没有上过茶,没有什么礼,在师父心里,这个小孩儿不过是个帮佣,不是来接受其传承的。 但对他来说,至少有一口饭吃,能跟着学剑。 等长大了,他想去江湖上闯荡,师父却想让他在身边继续服侍着。 师父说,只要你能胜过大师兄,你就能走。 他在几个师兄弟里连排名都无,大伙儿从未认可过他——这人算什么,家里穷得都饿死了,一没钱,二没势,师父也是受人所托照顾他,让他在府上有口饭吃罢了。身份都不对等,这几个师兄弟是什么来历?家里都是在江湖上有名号的,能与这么一个乞儿称兄道弟吗? 大师兄没把他当回事,提了剑心想,让个十招也就是了。 结果他三招就把大师兄的剑给绞飞,第四招,剑指大师兄的心口。 顺顺利利地走入江湖,他不是为了出名,不是为了多赚点钱,也不是为了自在的生活…… 他只是想多见识见识天下间的各路剑法。 ………… 王一友的大儿子,王善木手拿两把出鞘之剑,从游廊中徐徐走到两人中间。 剑无二与叶云生走到近处,分别从王善木手中接过剑,王善木弯腰垂首,再徐徐退走。两人又一步一步退后,直到相距十步,叶云生抱剑行礼。 剑无二还了一礼,然后摆了一个剑桩。 这剑莲锷,黄木把,唐制剑式,两人都不陌生,是江湖上极为常见的切磋剑,对道家上清派出身的叶云生来说,更是趁手,因为在小神山上,这叫长生剑。 长生剑无锋,无尖,叶云生上小神山,第一次握的就是这样的一把剑。 剑无二说道:“这两把剑,自你上小神山后,你师父便存放在了家中,六年前我到他家中与他比剑,用的便是这两把剑。” 叶云生不觉有些恍惚,师父家中的剑,自是用过的,初到手上,却是没有发现。此刻经由剑无二提醒,才深觉师父对自己的关切,许多年前如此,许多年后亦是如此。 原本游廊下众江湖人屏息以待,就等两人出手,谁料剑无二开口提了一句,气氛瞬间改变。 其中有人忍不住聊了起来。 “剑无二前辈是何等身份,怎会用切磋剑来做封剑礼?” “此剑如同一根铁条,初学用剑之人方才会用,今日天下英雄齐聚,怎能如此儿戏?” “我看那叶云生不愧是人间无用,胆小如鼠,竟用道家长生剑与剑无二比斗!” “不用长生剑,不出十招他就会死!凭什么与剑无二做封剑礼。” “我十余年前,持剑就已无心荣誉和生死。”剑无二依然拿住剑桩,随着叶云生侧身做进击状而稍稍改变了剑尖的指向。“虽一直未与你熟识,但听你师父说过许多。你既能因一种剑技而苦熬多年,受尽江湖冷落,世人轻视,想来也是醉心于剑,无关其余之人。” “晚辈执剑之心岂能与前辈相比。”叶云生摇头说着,身子徐徐低下,已有前冲之势,此刻早已功聚全身。“浑噩半生,幸得上苍垂怜,还能与剑相伴,只此足矣。” 剑无二衣袖鼓荡,内力也已灌注全身上下,只手中长剑未见动静。 “江湖之大,以剑识人者,能有几许?来,让老夫看看,你的剑,你的人。”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吹梦到西洲(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十步的距离,对于一名绝顶高手来说,几乎转瞬即至。叶云生前冲的时候剑身悬转并抖动,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好似一条自由自在的鱼。随着剑身游动他亦微微地晃动,只为让对手难以锁定,提前做出正确的应对。 一者前冲,一者原地不动,也不能说谁占谁的便宜。换成宗野这等不入流的角色,定是喜欢冲势,能把劲道发挥到极致,同时掌握主动。可对于剑无二来说,以逸待劳未尝不是占据优势的法子。若是叶云生简简单单的冲上来,必定被他抓着主动,先行压住招式。 剑无二浸淫剑术四十余载,与人比斗的次数更是多到难以计算,看见叶云生浑然天成,难以挑剔的前冲之势,也未有惊讶……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怎配让他出剑呢? 两人对于剑圈的理解和把握都是精细到了毫发之间,一旦触及到自己的剑圈边缘,立时出招——两人几乎同时将剑递进了对方的剑圈之内。 叶云生原本高处的剑位忽然沉下去,降到了剑无二的腰腹位置。剑无二侧身出剑,蓦然冲刺,剑先人后,如一道风从叶云生身边刮了过去。 彼此出了一招,已是背对背,换了个位置。在剑无二出剑刺向叶云生右肩的同时,叶云生正好沉肩矮身,压下剑位,顺势避过了对方的剑尖。此时剑无二已与他错身而过,若是立在原地不动,转身去打,必然要被抢了先手,招招受制。他几乎未加思考便冲出三步…… 从四周游廊中的旁观者角度看过去,两人似乎只是试探了一招,便交相换了个身位。 此时,两人皆未转过身来,从方才极快的接近到出剑再到错身而过,从动至静,从快到慢,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到在场不少江湖中人都感到别扭与愕然。 叶云生拉近剑身,竖在胸前,转过身来,正好与剑无二面对面。 “剑感不错。”剑无二赞扬他道。 剑感就是对剑的感觉,这个“剑”并非单指自己手中握着的,同样也指对手的剑,剑圈内外的剑。 方才剑无二出人意料的一招,角度倒也不算刁钻,偏偏绝大部分人面对这一招都难以防住。因为这一招完全就是在理解和想象之外的。 可是叶云生感觉到了,他几乎在剑无二出剑的同时就做出了应对……故而,剑无二才会赞了他一句。 深吸了一口气息,叶云生压着内心蠢蠢欲动的好胜——他与剑无二对了一剑,只一剑!他就体会到了剑无二对剑的理解,已到了无人能及的绝巅! 这无疑是另一个天地,如同从未见过雪的南人忽然到了北方见到了鹅毛大雪……那一种喜悦,诧异,好奇,满足;忍不住冲进雪中,大吼大叫,将全身的激动挥洒出来。 剑无二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兴趣,剑招随之而来。 叶云生见他取中门,剑路走得大大方方,好不遮掩,立即抢了一步,也取他中门,长生剑笔直刺向他的胸口。 剑无二手中长剑剑势已成,极是刚强猛烈,破风声尖锐得吓人!可他的剑尖刺入叶云生剑圈,及身一尺的余地却是一变,剑锋偏转,再一挑,这一挑挑得极高,叫人完全意想不到,剑尖竟直接挑到了叶云生头顶与眉眼齐平的位置。 “啊!”红豆惊叫出声,她的剑法不弱,看得又极为专注,故而将自己代入了进去,看到剑无二变招,将剑挑高,认定他要刺向叶云生的咽喉,哪里知道这一挑直接削向脑门! 天底下技艺万千,各有其道,却也有少少的同理。无论任何一种技艺,或字,或画,或棋,可以出人意料甚至天马行空,荒诞不经。但若没有十分功力在其中,便如稚童涂鸦,惹人一笑而过。 换言之,剑无二的这一招变化难以捉摸却又尽得剑理。叶云生平生与人对敌,总能料到对方的后手变化,但与剑无二对招时,却只能依稀凭借感觉,在转瞬即逝的某一个点上,去抓那似有似无的一丝“也许”。 叶云生也变了剑路,刺向剑无二胸口的剑侧划,原本笔直的长生剑在急速突刺中被强硬的内劲改变行动轨迹,而发生了弯曲。韧性较为普通的剑身竟如月牙一般,剑尖犹在中门,剑身与剑把都已在剑无二的左侧,叶云生脚步外移,人也抢到了剑无二的侧边。剑尖“唰”的被剑身拉了回来,堪堪就要划过剑无二的左臂。 剑无二一剑挑高也随着叶云生的抢到侧边而落空,他斜斩下来,一边抬起左手,后撤步,再向右边迈进两步,闯入叶云生的左侧——两人已转了半圈,剑又再变,叶云生划空,挺剑直刺,剑无二到叶云生左侧,斜斩下来的长剑被叶云生突进,而顺势回拉,成低腰横斩。 叶云生直刺的这一记是个虚招,看似要进实则是后退,退出剑无二剑圈,让过横斩,再一记进步撩腹。剑无二侧身横移,忽然伸手去抓叶云生持剑的右手手腕,这是近身剑的挽腕竖墙,几乎每个剑客都会,但能在实际对招中用出来的却寥寥无几。 撩腹的剑已落空,上抬的手腕眼看要被剑无二控制,叶云生抬肘沉腕,抖出剑花,剑无二缩手,连劈两剑。彼此再是接连移位,剑桩沉稳,让过对方的剑点。 一连串的变招,让,进,转,拿,刺,撩,大劈,又快又顺畅,让不少功力尚浅的江湖人眼花缭乱不说,更是寻不着相斗的痕迹。 而在场的,能够紧追叶云生和剑无二剑招与想法的江湖中人,唯有那么几人……如红豆虽然有宁家诸多剑法,还有其父所留的绝学,也只能隐约看清剑招的变化,却难以理解两人的想法与思路。 约有三十招左右,叶云生率先脱出剑圈,想控制一下节奏。剑无二也顺水推舟,拉开了六步的相隔。 王小君在红豆身边说道:“想不到叶大哥的剑法已到了这般境界,怕是我那祖父来了,也不好说高下。” 王小君的祖父黄河归魂剑王平,亦是与中州剑无二齐名的人物。王小君对祖父的实力比外人自是更为了解,见了这一场比剑后,虽到不了那一层境界,但多少能估量个大概。 另一边苏香却是没有王小君的本事,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曹恒,“为何他们一剑未接,尽在试探?” 曹恒摇头道:“哪里是试探,别看两人剑未相交,三十余招半点兵器声响也无,其实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用去拦对方的剑路,因为剑路的来去变化,都能抓着痕迹。所谓点到即止,叶落知秋,便是如此了。” 场中,叶云生恭谨地说道:“前辈的剑法让晚辈叹为观止,险些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剑无二笑道:“你这小子,难怪你师父和观云都说你是百年难遇的剑道奇才,不过三十的年纪,对剑的理解竟不输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真是后生可畏!” 叶云生弯腰谢过老前辈的称赞,再拿了剑桩,准备出招。 第三百章 吹梦到西洲(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此番出剑,叶云生换了一种方式,剑出如风,招式严谨,使得正是追光断影剑法。 剑无二也有心看看这名晚辈的剑招功底,使了一套花字走剑流,脚下步法频频变换,身影绕着叶云生,剑光纵横。 花字走剑流是以步带剑极为典型的一种剑法,江湖上大多剑客都学过,叶云生在小神山上也跟着一位师伯,练过这个剑法。用那位师伯的话来说,练好花字走剑流,一名剑客的步法就不会差到哪里去了。 那位师伯使这剑法,可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已是极高的境界了。 可现在这套剑法经由剑无二使将开来,却是更胜一筹,叶云生的追光断影剑法是天下一等一的快剑,竟也是压不住对方的身影。 很快一套花字走剑流使完,剑无二剑招一变,使了个“投石问路”,叶云生正好一照“分水断流”,与他长剑并在一起,一绞一扯,内劲相撞,只觉得剑无二剑上内劲沉稳的可怕,丝毫不受影响。 投石问路是将军夜走剑的第一招,这套江湖上几乎人人会用的剑法,在剑无二手上使来,完全就是宗师风范,一招一式望之俨俨,威力之大叫人难以想象。叶云生与他拼了数次剑,便知无法撼动他的剑桩与招式的衔接——剑无二一招一式如同行云流水,反观叶云生剑招虽快,却失了一丝锐利。 将军夜走剑转眼就使完了,叶云生的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也正好递出最后一招。 两人错身反手架住对方的长剑,内劲相激,发出一声空爆,长剑分开,叶云生和剑无二分别退了三步,各自拿住剑桩。 “好内功!”剑无二赞道,“可是到了‘合一’的境界?” 道家对内功分为九重境界,七为“无形”,八为“合一”,九为“天人”。迄今也无人能达到“天人”这一境界。故而到了“合一”即是当世绝顶了。 虽然之前退出了江湖,甚至一度不曾拿剑,但对于内功的修炼,却从未放下过,日复一日的勤修,加之“明光照神守”乃是吕仙所留的内功心法,强横无匹,故而与剑无二这位前辈内劲相拼,还能斗个不分胜负。 叶云生说道:“堪堪摸着‘合一’的门槛。” 剑无二笑着说道:“我出身江湖底层,非道非佛,谈不上境界,只是一套搬山填海心诀,从修炼至今未有一日断过。五十载功力竟也只与你斗了个旗鼓相当,可见你这内功是何等高明!” 江湖中哪有什么境界来划分内功,高就是高,低就是低,就如两人厮杀,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也只有道家,佛家会给内功修为来分个层次,当然,这两家因内功与思想在某一些方面相合,要以内功高低来划分境界,倒也说得过去。 叶云生一抖长生剑,说道:“还请前辈接着赐招!” 剑无二问道:“接下来你用什么剑法?” 叶云生平静地说道:“自然还是追光断影。” “好!”剑无二喝了一声,气势猛地高涨,剑光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地袭向叶云生! 退出江湖之前,叶云生曾见过剑无二使这剑法。 那是一次偶遇,自五乳峰下山行走的南叶大师与剑无二比试剑法,南叶大师用禅宗三大绝学之一的菩提妙法剑,与剑无二比拼三百余招,以平手收场。 当时,剑无二用的正是乾坤浩然剑法! 这套剑法出自南北朝,为儒家一名游读书生,行走江湖自创,剑法一招一式充斥着一股浩然之气,用来修身养性最是合适不过。只是缺少了江湖厮杀的野性,和争强斗狠的杀招。归根结底,这套剑法是在自家院子里修炼用的,而不是拿出来与人比斗厮杀用的。 创出这套剑法的书生就在与人争斗的时候,被对方划破了肚肠,死的很惨。 随着岁月更迭,乾坤浩然剑法从儒家的修身养性,不断地被江湖人修改,原本一十三招剑法,增加到了四十九招。到了前唐盛世,已彻彻底底变成了江湖中的剑法,能修身,也能用来护身杀敌,名字响亮,但其实还是平庸了一些。 年少时还未触及剑道的高深境界,叶云生也会乾坤浩然剑,所以那一次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剑无二身上,南叶大师的菩提妙法剑无疑更为引人注目! 直到年岁渐长,剑法更高,他才明白当时剑无二有多么的了不起! 换成是叶云生自己,用一套乾坤浩然剑去对阵菩提妙法剑,还是禅宗一等一的绝顶人物南叶大师使的菩提妙法剑!斗三百余招作平手,这根本就是无法想象和办到的。 剑无二却可以! “师父,剑无二前辈最出名的是什么剑法?” “他跟我不一样,我是以追光断影剑法称雄江湖,他是将江湖中普通人能够学到的剑法揉捏在一起,再以属于他自己独一无二的剑道,驾驭这些普普通通的剑法。” “那就是江湖中的剑法。” 当叶云生亲身面对剑无二的乾坤浩然剑法,更是有了最为鲜明的感受。 剑无二的剑桩稳如磐石,不能用剑招和内劲去破坏对方剑招的衔接,剑招在他手里使将开来,真可谓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那种至大至刚,所向披靡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人心生难以抵挡的无力之感。 只是这次叶云生所用的追光断影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一样的剑招,使出来却是另一番天地! 剑无二心头也是一惊,忽见这名晚辈的剑圈较之之前已是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剑圈大得惊人,一时间以剑无二的阅历也分析不出具体的原因。 两人剑圈相撞,浩然之气居然侵入不进去,只因剑无二的剑招全然被挡在剑圈之外,每一招都被叶云生的快剑攻在关键位置,就像有一扇门,将他的剑尖给关在了外边。 剑无二的剑也是极快,不仅快,而且精准,叶云生能够将他的剑招尽数截住,可见他的快与精准也是丝毫不差。 两人转眼拼了近百招,打的昏天暗地,不时有内劲相撞的空爆声响,尘土飞扬,气浪四散,场中声势惊人,场外游廊的一众围观之人也是大气不出,小心翼翼,被两人高深的剑法与内功修为所震慑。 第三百零一章 吹梦到西洲(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虽然用的是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可内里却套用了他新悟的“无用剑法”第一式和第二式。这两式分别为“一剑生花,圆来如此”,“无物不可,心随我行”。 当日,南海悬佛九难以九九八十一式天王护法剑的藏招“诸法无明”对付叶云生,尚且被无用剑法的第二式给打的几无还手之力。 按理说,叶云生在把两式融入追光断影剑法,将剑圈扩大之后,剑无二该是处于下风才对——毕竟连对方的身都近不得了,还如何占据上风呢? 可剑无二偏偏打了个势均力敌,甚至有些风轻云淡的架势。 因为叶云生的剑也入不了剑无二的剑圈之内。两人几乎都是将对方的剑招封在了外边。 到了后来,彼此都能感觉到在对方心里算出的剑路,就像是套招一般,纠缠在一起,无力解脱。 再一次对拼剑招后,剑无二反手一绞,叶云生抽剑后退,拉开了距离,稍作调息。 剑无二垂下剑尖,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感觉到筋骨有稍稍的僵硬。 ——岁月不饶人呢! 那时候找了个隐于华山的养气剑,拼斗了上千招,越战越勇,斗志高涨,气血通顺,哪里会感到不适? 每每与高手过招,都像身入浩瀚无边的剑道之中,沉迷,流连,欣喜,满足……那如饥似渴的求道之心,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头黑发成为苍白,心力渐难,而慢慢变得平淡起来。 还记得那一年听说河东出了个快剑,天下无双,赶了二十三日的路,废寝忘食的来到这一处小镇上,却扑了个空…… 也不知去哪里找,只有找了个客店,每日都去对方府上看一眼。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夏天。 老小子那时候还不叫昱王剑,稍稍熟悉的,都喊他快剑阿昱——是了,我也不叫中州剑无二,从小时候被师父喊着的“土蛋”到后来江湖上大家说的“痴剑二郎”,其实都不在乎。 斗了一场,三百余招,阿昱稍稍差了我半招,大家都是高手,也非生死厮杀,自是心知肚明,一看分了胜负,就收招结束。 然后再与他喝了月余的酒…… 哎,那时候可真是痛快啊! 哪里像近些年来,被大家叫成了“中州剑无二”,也不用找人比剑了,一些想都想不到的人,莫名其妙地就会冒出来…… 现在的我,再也做不到那时候的样子,为了与人比剑,心甘情愿地等上一个夏天…… 就算我想回到那个时候,也不行了。 走下去,好似就该退出江湖,寻一处普普通通的地方。 当然了,剑肯定是要陪着我的。 或许也不该这么说,是我的余生,还要陪着剑。 至于江湖上的纷争,也是时候放下了——这回我离开了京都,想来官家还有诸位朝堂上的大人,也都明白了我的心意。 不日之后,我封剑退隐的消息就会传遍大江南北,这个江湖,就真正与我无关了。 剑光隐隐,清风阵阵。 老人的手稳如磐石,可是心却乱了。 真走到了这一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舍。 尤其是面对这么好的一个对手。 还年轻着,还在成长,还在乘风破浪…… 这晚辈身上有着令他都要羡慕的天赋,难怪了,小神山上的观云道长要跟阿昱争,换成他,若是当时遇到,怕是也会不顾一切的争着收为弟子。 这样出色的用剑之人,多少年才能出一个? 也难怪老天要他停一停,给他坎,给他困境,如此大才再来个一帆风顺,岂不是惹得老天都要妒忌? 再斗个一百招吧。 让这道家的高足,再瞧一瞧,我这彻彻底底的江湖中的剑法! 这回,剑无二都没有开口,叶云生已拿起剑式,两人对视了一眼,心意通明。 游廊中的王小君对红豆说道:“该是到此为止了。剑无二前辈使得最厉害的剑法便是‘乾坤浩然剑’,竟都不分胜负。” 红豆说道:“你错了,我听三叔提过,前辈最厉害的剑法,有个奇怪的名字。” “什么名字?” “‘江湖之剑’。” “为何我从未听闻?” “只有江湖中仅有的几位绝顶高手才见到过。” 场中叶云生微微沉肩,明光照神守也随之沉了下去,剑桩一下子就坠重了许多。 见到叶云生全力以对的模样,剑无二抖出剑花,一记快剑打了过去。 叶云生还是用追光断影中的一招接了,就见剑无二变招使了嵩山无量观的“镜圆璧合”,剑尖划了一个圈,圈中有四点。这一招出乎意料,叶云生使出追光断影第一式,一记直刺过去,却还是慢了,剑已被绞住。他猛地切下,不防剑无二松开绞劲一记斜撩,他连忙低腰斜刺,又被对方下拉的剑身给挡住,再一招流云浮水剑法的“秋水秋风尽相同”,剑尖回绕,已至他的肋下。 叶云生连续错判,几乎就要被刺中,可他丝毫不慌,剑圈之内,犹有活路!只见剑光忽闪,他手中的长生剑已横剑于胸,卡在了剑无二的剑锷上,他含胸收腹,险险让过对方的剑尖,一个大翻身,再划出长剑,又成攻势。 剑无二连续转动长剑,一阵剑刃交击,等叶云生转过身来,正面相对,两人都已被彼此的内劲相互震退。 退的快,进的更快,骤然又是疾风剑雨,根本就不让围观之人的双眼稍做休息。 原本能够抓着剑无二剑路的一些痕迹,可当剑无二用出这套“江湖之剑”后,叶云生别说预判,就连临时反应都难以跟上,全凭剑招和临变来应对,几十招下来,已是险象环生,频频站在悬崖峭壁边上。 这套江湖之剑,根本就是剑无二用几十年的江湖阅历,融会贯通的一套千变万化的剑法。 其中剑招低微处有江湖上流通的一些基本剑法,江湖上多能买到的剑谱,高深处甚至有两三招叶云生师父独门的这套追光断影,甚至还有小神山上清派真传的“清风剑法”。 也不讲其中的运劲心法,这些独门的内力走向剑无二定是无从知晓,可他用自己的方式驾驭这些剑招,竟是如此自由自在,畅通无碍,使将在叶云生面前,宛如天地一般要将他纳入其中。 这套江湖之剑,其实就是剑无二这一生在江湖中所得的领悟。 第三百零二章 吹梦到西洲(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形势对于叶云生来说已极为不利——第一次跟着师父上小神山,与后来的一众同门师兄弟比剑,能一一赢来,凭借的,正是那独一无二的剑感。即便不了解对方的剑招,但运剑走势却能凭借着剑感而察觉,而后接招或是破招,则简单了许多。 可现在他失去了剑感,或者说,他的剑感,被剑无二的“江湖之剑”给压制住了。 从剑无二使出“江湖之剑”,只五十招,就已完全占据了上风,叶云生的剑桩在第五十六招的时候被攻破,剑桩一破,剑上的劲道顿失,步法也乱了,体内运用的内力更是陡然加剧,比之前耗费多上一倍有余。 第五十七招,剑无二使出泰山听鸟观的惊羽剑法,剑势从方才山岳压下,忽然变得缥缈轻灵,穿过叶云生的横剑封挡,直刺他的小腹。 叶云生被迫翻身而起,避让了过去;剑无二跟着一剑挑开他的长剑,在他的肋下抹了一记。 他落回到地面,喷出一口血来,根本来不及运内息压住伤势,猛地一剑挡住劈过来的长剑,整个人被劈地半跪在地。 封剑礼只是一般比试,分出胜负即可,自是无须生死相搏。比试更多的是看彼此的技艺,纯以招式较量,如现在叶云生挨了一掌,原本便该收手认输……谁也不知剑无二如何想的,仍然出了一剑,劈在叶云生的剑上,将他打得站立不住。 方才一掌,剑无二可是全力出手,若不是叶云生明光照神守护住身体,这一掌就能叫他胸骨尽碎,内里变成一片血海。 如今经脉受创,内力更是不济,且被压在地上,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牲畜,动弹不得,狼狈凄惨。 血从他嘴里涌出来,剑无二剑上的内劲一阵阵如惊涛骇浪般拍打而来,震得他浑身气血激沸,经脉要穴好似被针刺入奇疼无比。 现在剑招停了下来,他的思绪在伤后的剧痛中却变得清晰起来。 自从那一年学了无用剑法,不断研习其中的剑招,入了魔……每每都会将对方看得过了,多了,以至于几招间就被打败。 后来走出来了,悟到了“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这才明白那些剑招都是空的,若不能化为己用,如何能称为“无用剑法”? 一直住在他心里的对手,那一晚,被他打败了。 这个对手知道他所有的剑招,能算出他所有的剑路,无论他使什么招式,这个对手都能猜到。 可是连他自己都猜不到自己会用什么招式的时候,这个对手就败了…… 叶云生忽然像是被某个人提住了后领,给扯了出去,一直扯到距离剑无二五步的地方,徐徐站起身,手中长生剑抖了一朵剑花。 这朵剑花一共有三招追光断影的剑招组成,剑垂下来的时候,光芒依稀还在面前闪烁。 失去剑感,无法预料对方剑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不知要出什么招式。 剑无二的“江湖之剑”其实和“无用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江湖之剑”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经验,被剑无二化为己用。所有见识过的剑招,都在他的理解和运用下,超群绝伦,举世无双,甚至超过了许多真传之人所使出的威力。 他被压制住,看似因为他所使的只是一套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有所局限。可实际上,是他没有走出这一片天地,所以才被剑无二的剑法给纳入其中,挣脱不得。 不待叶云生调息休整,剑无二已接近出招,他一剑使出,叶云生竟已出了五剑!长生剑在他手中真的变成了一道光,这道光组成了一朵花,前面三剑皆空,第四剑挡住了剑无二的剑,第五剑反守为攻,侵入到剑无二的剑圈之内…… 剑无二变招,这一剑出来,叶云生已是第七,第八剑,招式也变了四回。 追光断影不再是追光断影,长生剑在叶云生的手里,就是一片光影。 即便预料不到剑无二的下一招,那就把可能有的剑路都打断了,把快剑使到极致。 这个快,不仅仅如此,还要加上精准,加上变化,加上招式的转换间的流畅,更要出人意料。 两人的剑圈碰撞后,剑无二再也不能随意的切入,叶云生被压制的剑圈随之扩大——从周围旁观之人的角度看去,好似两人又回到先前的局面,叶云生的剑圈太大了,剑无二无可奈何,而剑无二的剑招稳固,衔接难破,叶云生也无法改变。 转眼四十余招,但见剑无二收招退后,一脸唏嘘感慨,又夹杂了一丝满足与欣慰的笑容,这神容其中的意味太过丰富,竟叫人一时间难以分辨清楚。 叶云生深吸了一口气息,运足明光照神守,将体内的伤势压下平复,对着剑无二抱剑弯腰,行了一礼。 一百招,看样子正好呢,多了没有什么意思,少了,就看不到这后辈的剑道,真到了如此地步! 剑无二一边想着,一边转头去找昱王剑。 老友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正望着他。 他忽地笑得无比开怀,把长生剑丢给对面的叶云生,对着老友拱了拱手,说道:“老小子,谢了!” 昱王剑也笑了,说道:“走了?” 剑无二道:“极尽兴致,了无遗憾,去也!”说罢,就见他一跃而起,凌空虚渡,在廊上的瓦面借了一脚,再遥遥而去,翻过了远处的围墙。 同样在廊下的一众江湖好汉不觉议论纷纷,许多人都对叶云生产生了推崇、敬仰之心。 小四对红豆说道:“你可是懂了?” 红豆若有所思地说道:“昱王剑前辈的这场寿宴,不对,是寿宴的‘宴’,该当为剑无二前辈办的。剑无二前辈最后对他说谢,应是感谢他这一番心意。” 边上王小君说道:“难怪,退出江湖后一向低调的昱王剑忽然要举办寿宴,还邀请了许多江湖好手。原来是为了剑无二前辈的封剑礼……” 小四感叹着道:“不然怎有如此热闹?”他的目光落在叶云生身上。偌大的场中,绝世的对手远去无踪,他孤零零地站着,偏给人一种难过的滋味。 于是,话音徐徐接上。 “又怎会有这般寥落?” 第三百零三章 吹梦到西洲(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早先被撤掉的桌椅又在府中下人的忙碌中被搬了回来,茶水杂嚼摆满了,宾客再一一入座,兴奋地谈论着方才那场精彩绝伦的封剑礼。 阿雨坐在义父身旁,好奇地问着:“爹爹去哪儿了?” 云五靖拿着刚灌满的酒葫芦,冲着内院的方向努了努嘴,“被他师父叫去,躲着说悄悄话呢!” 阿雨捂着嘴笑,坐在她另一边的赵馀瞪了云五靖一眼,嫌弃他身为一个大人竟说出如此幼稚的话来。 赵馀身边坐着楚客行,这时正吃着瓜子。再过去是英气十足的宇文清河,端坐着,睁着眼,却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对她并不熟悉的梁介有些好奇,“你这是怎么了,担心你师父的伤势?” 宇文清河本不想搭理他,可是论辈分,对着梁介她还要喊一声“师叔”,一半古老世家血统的少女守着礼,规规矩矩地说道:“师父的内功独步天下,这点伤势顷刻间就能控制,又何须我来担心?”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练功。” 梁介吃惊地看着她,又问道:“练内功?” 这一桌子人,吃的,喝的,闲聊的,东张西望的……周围嘈杂的交谈声,还有人走动邀酒的,满场的江湖人,在这个地方打坐练功? 他是没想到,可边上对宇文清河性情已有所了解的几人却是毫不见怪。这一路同来,还能不知这丫头年纪轻轻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吗? 宇文清河明显做了一次吐纳,没好气地对梁介说道:“师叔,为了回您的话,我大半个周天都白走了。” 梁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头去找江瘦花说话。 江瘦花怔怔地看着桌面,听到他问:“嫂嫂,在想什么呢?” “哎,没想到他的武功已经这般高了。” 这话说得让梁介摸不着头脑,“师兄武功高,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吗?”江瘦花给了他一记白眼。 是了,醋坛子连自己男人的醋都能吃个满满当当。她这是觉得自己没用,练功不勤,与叶云生差的越来越多了。 可梁介不懂,也体会不了,这下无言以对,干脆也抓了一捧瓜子,咔咔咔地嗑了起来。 ………… “我每次来找王兄弟,他都会让我住在这间屋子里,这里的摆设,都是以前我那个家里的,不要了,丢了,谁知道被他给收拾了搬到了这里。” 昱王剑徐徐在屋子里走动,一会儿摸了摸茶几上的茶碗,一会儿摆弄着陶瓷油灯,然后走到墙边,看着墙上一幅字画。 画上大片留白,上面一大半未着墨迹,可偏偏给人苍穹阴沉灰暗的想象,下边一条大江,漫漫无边,唯有一叶扁舟,舟上坐着一名老翁,垂杆独钓。 画角留了一首小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前唐大家柳宗元的诗,把一个“寂寞”写到了尽处。 可画上没有山,也没有雪。 是不是作画之人,觉得如此已经足矣? 昱王剑看着画,语调低沉地说道:“这画,是你师母作的。虽然她性子孤僻,但心地却是极好,对我尤其细心……可惜你拜入我门下,她已经去世三载……即便到了今时今日,我都还会想她,一颦一笑,宛如当时。” 叶云生负手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她走了,我便沉醉于剑,再无杂念,可是在送你去小神山上,却有些后悔,趁着年少,为什么不再寻一知己,嘘寒问暖,也好过一人终老。” “师父,前些年弟子未在您身边尽孝,实属不该!往后弟子想在您身边侍奉,长安对弟子来说已无留恋之处,举家来此,陪师父一同看晚霞,师父也可看着阿雨慢慢长大。” “做什么?大好年华,就想着陪我这个快进棺材的一起消磨时光?阿生,你可想过你另一个师父?” 叶云生正要开口,就被昱王剑打断,“观云赐你道号‘天行子’,是让你归隐田园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的?” “弟子惭愧。可是师父,弟子实是舍不得您。” “你想让我开心,让我临死的时候,还能带着笑容,就不要荒废了你这一身本事!我看着你用‘追光断影’对剑无二的‘江湖之剑’最后相持不下,这心里,比喝那一碗羊肉汤还要舒坦!当师父的……看着弟子出息,看着弟子比他都要厉害,那是最快意的事了!” “弟子没用,应该早点把剑法给悟出来的!这些年,累师父挂念担忧,做弟子的,对不起师父的一片苦心!”叶云生跪在地上,“就让弟子陪着您,便如当年一样,师父,让弟子每日在您面前练剑,给您烧面,为您挑水劈柴,师父,这回弟子不想走了!” 昱王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那幅画,往事历历在目,人生走到了这一步,便如夕阳西下,谁也阻止不了,天边的晚霞再美,也不过转眼即逝……还有什么是放不下,还有什么是不能退让的呢? “好徒儿,师父有三件事,要你应下。” 叶云生跪地不起,伏下身子,“莫说三件,三百件弟子也都应下!” “第一,你和阿花要再生一个,生个男娃,把你今天最后使的追光断影剑法传给他。” 昱王剑走到椅子边上,坐下继续说道:“那赵馀身世太好,有些天赋,也努力,可少了一丝血性,与你年少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你传便传了,但我要你把这套剑法做家传绝学,往后就是你叶家的剑法,一代一代,永世相传!” 叶云生难忍热泪,师父这话无疑是在交代后事,也等于是拒绝他以后来相伴左右,话音入耳,心中顿时有无数把尖刀扎上。 “阿生,你应我。” “弟子一定做到!” “好!第二,你要把你那名号,传遍江湖,即便刚入江湖的人也都知道!要天下间凡是用剑之人,在你面前不敢拔剑!” “师父!” 叶云生没想到师父竟会有这个要求,些许虚名,师父以往从不在意,怎会忽然要他争名,还要做到这般地步?让天下用剑之人不敢拔剑,这得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霸道? “你不明白?哼,你当师父是念经的和尚,是朝堂里的大人,是后院里的小娘子?听得世人嘲笑你,给你按个‘人间无用’的名号?呸!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如何能叫人小觑了!人间无用,人间无用……就这个名号,我要你把它立起来,做到威震八荒,横扫六合,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阿生,为师当年从北打到南,从东打到西,为的不是名号,为的是剑道。以前我一直不在乎,我知道你也不在乎这些虚名,可我那时候听到江湖上的人嘲笑你,我心里不甘呐!我不信,不信你不如他们!” “阿生,你应我!” “好!师父,我一定做到,但凡用剑之人,我让他们不敢在我面前拔剑!” “师父心里有一口气,这口气憋了好多年,你要帮师父出了它!” “弟子一定做到!” “谁不服,你就打到他服!” 叶云生握紧双拳,一字一顿地答应下来,“谁不服,我就打到他服!” 第三百零四章吹梦到西洲(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外边坐在桌边嗑着瓜子的梁介忍不住又嘴碎,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也不顾别人的感受。 “嫂嫂,转眼就是一秋,你和我师兄在一起就要一载了,可想过会生个男娃还是女娃?” 江瘦花正小口喝茶,冷不丁的噎了一下,把杯子重重放下,瞪着他道:“你这师弟当得真体贴,还关心起我的肚子来了?” “哎哎,嫂嫂莫把话说的如此难听,小弟是觉得师兄这一身武艺,若没有儿郎来继承,未免叫人遗憾。” “我又不是观世音菩萨,说生男就生男!”江瘦花可真是气极了。 “那至少先怀上啊。”这一桌,除了几个小的,哪个不是内功卓著之辈,两人的话岂会不闻,听了之后许多人都忍不住笑,老云放下酒葫芦和丢下瓜子的楚客行对视一眼,均是哈哈大笑起来。 到这时候,梁介反而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嘴角一丝笑意若隐若现。 江瘦花恼怒中倒是没有发觉,转过头不去理他。 反而是老云和楚客行心如明镜,梁介并非胡闹之人,这番话说来其中意味稍稍一想便明;他这个做师弟的,已是为师兄的下一代着急了。昱王剑就两个徒弟,若是叶云生和江瘦花能生个儿子,那对昱王剑来说,无疑像自个有了孙儿一般……与其说梁介在关心江瘦花的肚子,不如说他是在替师父关心,催促。 但即便是这般胡闹的话儿,也不及内院里昱王剑与叶云生的那一番豪言壮语。 ——“谁不服,你就打到他服!”“谁不服,我就打到他服!” 昱王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叫叶云生坐了。 “之前你在熬汤,宁家的人来寻过我。” 叶云生收拾了脸上的泪痕,双手按在膝头上,端坐着,听了师父的这个话头,便已猜到第三件事是关于什么了。 只听师父接着说道:“那个宁小四,该是宁家往后的主事人了。” 叶云生笑着说道:“他是宁大叔一手带出来的,大叔走后,老祖宗就把他带在身边耳提面命,去岁安排到了宁三叔这边帮手,他也确实很好。” 昱王剑点了点头,问道:“与何家那个小子比,如何?” 叶云生道:“何碎且不如他。” 昱王剑又道:“我没有见过何家的小子,不过河东这一番风云涌动,少不了他的影子。杜厉的性子我清楚,一心要向赵家讨回公道。可两国大战,哪里有公道可言?姓赵的,还有朝堂里的,对他和太乙剑派也从未放下过警惕,几十年收买渗透,太乙剑派早已不是铁板一块,不然怎会还没发动,就叫人家有了准备,让宁家牵头聚集了关中群雄?洛阳清风门,漯河护身刀,大剑门,岳麓书院也跟着一起,这几路一起杀上太乙剑派,杜厉再有雄心壮志也终究是镜花水月。” 叶云生道:“五台山十余处帮派势力,不提那些道场和佛寺,怎会坐看太乙剑派单打独斗?” 昱王剑叹息着道:“你却不知早在大宋与北汉战争中,五台山群僧共抗大宋,至北汉国灭,倒向大宋的,最快的也是这些僧人,后来朝廷设立五台山寺务司,早已将那些和尚管的服服帖帖,哪里还会参与到这些江湖事中来?再有那几个道场,往日太乙剑派一家独大,有利则罢,无利……甚至要跟着一起遭殃,他们躲还来不及……” 叶云生道:“可是河东一地跟随太乙剑派的江湖势力仍有许多。对赵家不满的江湖人士也有不少。” 昱王剑道:“宁小四来找我,是想让我站出来,叫河东的江湖中人不要与赵家作对。” 叶云生低眉垂眼,说道:“小四这是退而求其次。” 昱王剑笑道:“好算计啊,算到了这场封剑礼,也算到了你一定会大出风头,更算到了我退出江湖必然不会再管江湖中事。” 叶云生轻轻地叹道:“师父……” 昱王剑道:“曾经的江湖提起河东,就绕不过太乙剑派和我。别看我久不在江湖,但只要我不死,“昱王剑”这三个字,在河东就好使!老父临走前尚且要将朋友叫来关照自己的儿子,再把钱财藏宝一一交代清楚……我这个当师父的,无儿无女,怎会不给你留些东西!” 叶云生道:“师弟急公好义,年轻有为,不如让他代师父在河东联络旧友。” 昱王剑道:“徒儿,走到了这一步,是进是退,已由不得你了。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情,河东乱雨飘摇,顷刻间就会变得血流成海,你不去管,不去理会,别人不会怪你,但会怪我这个当师父的。” 叶云生赶紧道:“弟子知错,但凭恩师吩咐!” ………… 阿雨摸了摸肚子,打了个哈欠,不开心已经流露在了小脸上,“爹爹为什么还不来呀,他不饿吗?” “不要急,现在这些工夫对你爹爹来说,非常重要。”老云摇晃着酒葫芦,酒是越来越不经喝了。 另一边宁小四闭目养神,红豆与小君正在耳语。 “小四哥一点也不着急呢!” “越是高明的筹谋者,在等待结果的时候,越是冷静耐心,因为可以做的,早已做完。” “你说,叶大哥会不会替他师父站出来,号令河东群雄?” “哥哥的性子,最是不喜欢这些事情,以前在信义盟从不理事,只专注于练剑,所以我也不敢确定。” “那我们真的要打上太乙剑派?”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把杜厉赶下掌门之位,叫太乙剑派承诺封派十年,不然打起来的后果,谁也不愿意承受。” “就怕到时候控制不住,两地的江湖人多有恩怨,现在都给你家几分薄面,真对上了,这些人会杀红眼的。” “你怕不怕?” “怕!” “你会怕?” “我怕你受伤。” 两人放在桌下的手缠绕在一起,温暖彼此。 ………… 那幅画在昱王剑身后,他转头又看了一眼。 “宁小四算到了我会让你出面,也算到了你一定会答应下来。即便你再是不愿意……咱们师徒俩,都是放浪不羁的性子,所行之事无不求个痛快,岂能被世俗所禁锢,被他人所左右。不过剑锋再是锋利,也斩不断心中的情丝。” 第三百零五章吹梦到西洲(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开封的傍晚,天色略有阴沉。 同在一城,人或许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头顶的天空却一视同仁,即便是皇宫里的这一位也见不着一丝灿烂的晚霞。 他一个人十分安静地坐在金黄色的龙椅上,等到宫女进殿点亮灯火,他才醒过神,朝大殿外那被门楣压得并不畅快的天空望了一眼。 一名老宦官步入大殿,与他说了两句话,他宽和地笑了笑,挥了挥手,那些宫女立时将灯火熄灭,在一片昏暗中,他走出了大殿。 殿上的牌匾连同上面的三个字“大庆殿”也在阴沉的天空下无精打采。 皇宫按照洛阳紫微宫而建,却要显得小了一些,尤其是后宫的格局。 他先在观稼殿看了一眼已做完收割的田地,这才走入一处偏院。院中桌椅老旧,屋墙如寻常人家一般。 老宦官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句,他想了想,还是走进了正屋。 这院子外边站了不少人,却只有老宦官跟随他走入其中,但在屋子门前,这老宦官也停下了脚步。 他便独自在屋子里,亲自点亮了烛架。 没有椅子,六张长桌,桌上摆了不少兵器。 向西北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两柄剑。 他默默地盯着其中一柄,没有伸手把玩,甚至什么动作都没有。 这柄剑黄木鞘,剑把上缠了不知出处的皮,看起来不甚名贵。但若是抽出剑来,就会发现剑身有月形凹槽,还有细密的星星凸饰。 但凡对江湖掌故有些了解的人,看到剑身,就会清楚这柄剑的来历。 它的名字叫“太一星月剑”,太一即是太乙,此剑便是太乙剑派镇派之宝,也为掌门信物。 屋中寂静无声,屋外也同样寂静无声,那老宦官如一尊石佛般,安静地等着。 他没有去看边上的那柄剑。 因为边上的剑实在太不起眼了,也太普通了,它甚至没有剑鞘,甚至已经满是锈迹。 搁在矮架上,好似一根铁条。 他拿着烛勺,将烛架上的白烛一一熄灭。 烛火逐渐减少,光明逐渐黯淡,黑暗从四周一点一点向他围来,直到完全笼罩住了他的身子。 他在黑暗中将烛勺挂在烛架的铁钩上,这才走出屋子。 老宦官弯着腰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不少路,来到芬芳阁。 他对着身后正在看时辰的老宦官笑了笑,老宦官深知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他,弯腰垂首。 芬芳阁里栽满了鲜花,一位玉人正在瞧着青竹制作的鸟笼里的一只画眉鸟。 他笑着说:“我来的迟了些,你莫要怪老咸。” 玉人其实有些年纪了,只是显得年轻,脸上皱纹也少,便如少女也似。 她转过头来,笑着说:“官家总爱迟到,这么些年妾早已习惯了。只是咸老的话你也需理会得,他是担心你又饿的过了没了食欲。” 他在桌边坐下来,自己盛了碗汤,尝了一尝,赞道:“也无珍奇野味,只一道白菜豆腐,都能有这般美味,宫里的御膳真该好好向你学学。” 她抿着嘴笑,“偶尔吃一回,才会觉得好。” 他喝完汤,说道:“我刚去看了太宗的藏器,心里想着,若是将这些东西都还给他们,是否能够消去那一份业?” 她安静地看着他,并不接话。 他的神情有些不快,却不是冲她而来,“只是一把剑啊……” 她道:“对你来说是一把剑,对朝堂里的大人们,那就是官家的颜面,是朝堂的威严。” “为什么我的颜面需要他们去计较?还要动用你家里的人!” “宁家到底是江湖中人,自然要用来对付江湖中事……” “媚儿,你说他们到底是恨我,还是恨赵宋?” “官家,赵宋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盛世太平,他们怎会恨呢?” “那就是恨我?” “官家宅心仁厚,宫里宫外无人不知,江湖上愿为官家效力卖命的英雄好汉数不胜数,何来恨意?” “那为什么还要作乱呢?” 她不敢接着说了,拿了筷子从一叠豌豆里给他夹了一粒。 “若换我来伐北汉,我大抵也会那般做的。” “不,官家决计不会如此。” 他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明亮,不觉向窗外看去,一轮圆月挂在夜空,将那阴沉灰暗都一扫而空,夜色清清,看着舒心。 ………… 屋子里暗了下来。 叶云生没有像之前那样干脆利落地应下师父的要求,一时间悄然无声,艰难而压抑。 过了许久,昱王剑唤了一声,“阿生,不能应我?” “师父,若皇帝是个昏君,或朝廷奸臣当道,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反便反了,也算是替天行道。可弟子这些年在长安生活,亲眼看着城中愈渐繁荣,身边的人有衣有粮,日子越过越好;弟子不想造反。” 昱王剑道:“为师并非叫你杀进皇宫,行弑君之事……即便是杜厉,也从不做如此打算。阿生,我辈江湖中人,恩怨分明,现在的皇帝善待天下,我们不能伤他。但赵家对河东做过的恶事,却不能一笔勾销!” “师父为何也会有此执念?” “其实为师年少时,曾闯过三次皇宫。说起来,第一次就碰到了观云,那时候他刚当上真人,也是巧,轮到他去值守皇宫。” 叶云生心里清楚,师门上清派每年都会轮流派出真人到开封守护皇宫。 “我俩过了五十余招,谁也奈何不了谁,我担心别的高手赶来,就先走了。” 屋子里已是光线不足,暗得只见轮廓,可师徒俩都不在意。 昱王剑接着说道:“经过一次失败,我心知不能操之过急,便等了五年,这才第二次去闯……可是这一次却不够侥幸,碰到了禅宗道家四名高手。我身受重伤逃了出来,将养了三年,才好了彻底;我没有马上再去闯那皇宫,而是苦练剑法,又过了六年,这才动身。第三次,天运在我,居然叫我摸到了皇帝的身边。” 尽管知道最终师父无碍,皇帝也没事,可叶云生还是禁不住问,“然后呢?” “当时也不知那儿是个什么殿,反正只我和皇帝,还有陪着他的一个中年男子,我一看就知此人是个阉人。附近别说江湖高手,就是普通的护卫都没有一人。我心想今回可算是成了,便要登基不久的小皇帝答应我一事。” 叶云生问道:“师父要他做什么?” 昱王剑一时间没有作声,他沉浸在那个时候的心神忽然飘到了更久远的地方。 按说今天王一友府上这一场大宴的正主是昱王剑,而他带着叶云生离开宴场,也有大半个时辰了,王家的人或是曾经旧友早该寻来邀他回去,可这段时间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打扰师徒两人的交谈。 前院场中的江湖豪杰早已觥筹交错,兴致高涨。 屋子里的师徒却还在黑暗中述说着曾经旧往。 “我问他要一柄剑。” “师父前前后后十五年,冒着天大的风险,所求之剑必是干将莫邪这等绝世名剑!” 昱王剑笑了笑,道:“猜错了,我问他要的剑,最是寻常不过,最多二两银子就能买到。” 叶云生问道:“这柄剑对师父来说必有特殊的意义。” 那一丝笑转变成了无声的叹息,昱王剑道:“你知道我这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从我师父那儿学来的时候,不过是三十六手。” 叶云生道:“我记得师父曾讲过,后来许多剑招,都是您自创的。” “我还没有跟你说过,你太师祖的事情吧?” “没有。” “我一直在等你剑法大成,现在,也是时候与你说了。” 《江湖勿忘》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江湖勿忘请大家收藏:()江湖勿忘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零六章 吹梦到西洲(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尽管屋子里已十分昏暗,常人根本就无法看清身边的事物,但对于内功深厚的江湖人来说,却没有任何影响,只要运起内力,功聚双眼,便能一切清明。 可师徒俩人都没有运功,即在暗沉幽静的气氛中,对近处轻轻地述说。 大宋与北汉发起战争的时候,江湖上的势力也在相互冲击,倾轧,其中的残酷一点也不比两军大战要少些,甚至有些阴暗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反倒更为厉害。 其中太乙剑派独树一帜,为河东一地江湖人士的领袖,凭借威名赫赫,凶险绝伦的四象剑阵,完全压制住了北宋一众江湖豪杰,乃至影响到大军的行进作战。 可惜两国实力差距太大,到了最后,北汉被迫守着晋阳城,河东一地的江湖人士已是不顾一切的冲击大宋的军队。也是在北汉危亡的时刻,出现了一位堪称传奇的人物! 这人无名无姓,一身红衣,年岁轻轻,却是身法如鬼,剑出如神,可万军之中,取上将头颅,来去自如,无人能制! 起初大宋没有防备,被他接二连三刺杀了将领,后来发现即便是护卫严防死守,也无法阻止这人快速逼近,一路冲杀,无奈之下去请来了江湖高手,充作将领们的护卫。 可就算如此,江湖高手也有挡不住他而赔上性命的。每一天,大宋的军营中都会发现有一名红衣剑客飘忽而来,一阵刀光剑影,他又飘忽而去,营中总会随着他一来一去而出现几具尸体。对于数十万兵力的大宋,每天死几个人,哪怕有时多死一名将领,也都不算什么。 可对于带兵的将领,对于底下的士兵,却又是另一回事了,谁也不知第二天那红衣剑客来时,是否会带走自己的性命。 这种恐惧一直伴随着围住晋阳城的大宋军队的每一个人。 到了后来,宋太宗亲临晋阳城鼓舞士气。跟随在他身边的,有上清宫十余位真人;有华山养气剑的三名长老;有禅宗的数名护法高僧;有其余江湖各路绝顶高手三十余人,前前后后,大概五十余人,守护在宋太宗身侧。 ………… “这种情况,太师祖去行刺了吗?” “阿生,换成是你,你会去吗?” “我不知道……” “你会去的,就像当初你和你的宁大叔,两人冲击下三滥何家的围堵,那时何家的高手何其之多,你不是也孤身冲出来了!” “这不一样,师父,我当时已没有选择,可太师祖,他能选择不去。” “我问你师祖。”昱王剑在黑暗里摇了摇头,“当时的他,根本就没得选。怎么选?若不是晋阳城被数十万大军围困,城中短兵少粮,人心惶惶,何用如此行刺军头和大兵?师祖这个人,潜心练剑,以往的日子,过得是与世无争,但城破在即,他怎能独善其身,一走了之呢?” 叶云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无言。 过了会儿,昱王剑叹道:“那,是生他养他的晋阳城啊……” “师父,后来呢?” 伤感稍去,昱王剑道:“后来,他拖着一身伤,回到了城中。不过那皇帝,也好到哪里去,被他逼近到身边,血淋淋的剑,就在眼前晃动。你猜猜最后挡住你太师祖的是谁?” “那么多人,必然四面八方驻守,往一路冲,绕开上清,禅宗,人多了,辗转挪移不便,只有近前左右的数人能够接住……那只有华山养气剑的三位长老了。” “没错,便是被他们三人给接下了。” “真想见识一下太师祖当年冲阵的场面……”叶云生发出一声叹息。 “阿生,你太师祖当年的快剑,只有一十八手。连个名字都没有。后来传给了我师父,师父自创了一十八手,为剑法取名‘追光’;再传到我这里,我自创了八十手,一共一百一十六手,再加了两字‘断影’,这才有了传给你的‘追光断影’。可只论到我这儿,一脉相传,我和我师父,都不如师祖。” “这并不是剑法的原因。” “剑法是更为精妙,但人却一代不如一代。阿生,到你这一代,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和我师父的脸面给拿回来。” ………… 晋阳城附近的几处山头,江湖人还在厮杀。 太乙剑派的四象剑阵,绞杀着无数的高手。 那红衣剑客,负伤离去,不日又重整旗鼓,再来行刺。 可就在某一日,北汉君主刘继元出城投降了。 宋太宗赵光义打下了晋阳城,覆灭了北汉。可在山上的门派,能毁了他们的屋子,却抓不到他们的人。那红衣剑客隐藏在城中的某一个地方,只要换一身衣服,谁也找不到他…… 于是,宋太宗定下狠计,扬言,要河东的江湖人士,都臣服于大宋,臣服于他!不然,就烧了晋阳城,杀死城中的每一个人! 河东的江湖人,有多少,有哪些,谁能一一细数? 有人的地方,就有带头的,河东的江湖人,谁是带头的? 太乙剑派的掌门,孤身一人,带着掌门信物,镇派之宝,那一柄太一星月剑,来到了北汉曾经的宫殿内,跪在中原之主的脚下。 而这还不够! 那名穿着红衣的年轻剑客,肆无忌惮,张扬狂傲地视他的大军如无物,视大宋绝顶高手如鸡狗,还将满是红血的剑,在他的身前晃动…… 宋太宗派人在城中喊话,贴告示,要这人出面,向他赔罪。 那是一个雨天。 这人穿上了红衣,带着剑,从密密麻麻的士兵阵列中穿行而过……上清派真人随着他在两旁缓步……禅宗护法高僧跟在他的身后……华山养气剑三名长老挡在宋太宗的面前,剑已出鞘…… 他面色平静,来到皇帝面前。 皇帝要他像太乙剑派掌门一样,跪在脚下,交出配剑! 可他既未下跪,也未交剑,只是平静地与皇帝说,要他做些,并没有任何意义。 皇帝问他,为什么? 他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说,太乙剑派的掌门,有一个传承悠久的门派需要顾及,而我没有。我孑然一身,来去自如,且了无牵挂,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即便我现身到此,你们还是担惊受怕,不会放心。我即便跪下,即便交出配剑,即便信守诺言,你贵为天子,又怎会轻易相信,又怎会冒险留着我的性命? 宋太宗一阵沉默,未久竟鼓起掌来,直言河东江湖豪杰无数,唯有他是真英雄。 第三百零七章 吹梦到西洲(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寿宴的正主出场了,老人精神抖擞,面带笑容,冲着前来打招呼的、道贺的、敬酒的、说着场面话的江湖同道一一抱拳。 却不见跟随他走入内院的叶云生。 叶云生还留在那间屋子里。 屋子现在灯火通明。 他犹自坐在方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好似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屋中的桌子上放了一只烛台,前三后五,高低错落插着八支红烛。 反倒是那盏陶瓷油灯,并没有被点着,安静地呆在一旁,成了摆设。 一名女子正站在桌前,将火折子合上盖。 她身量甚高,不输男儿,此刻背影对着这边,宽肩往下便向里窄,形如大山倒悬,越到腰的地方越向里,到了胯部却是反向外边,两边的线条在贴身的蓝中夹紫的劲服下充满了野性之美。 待得她转过身来,任何人的目光都会被她的胸口所吸引,那鼓鼓囊囊的,像塞了什么东西在其中,叫人不敢置信…… 可在这个时候,却没有人看向她。 她徐徐走到叶云生面前,与边上四人站在一起。 这里四人,两男两女,待得那女子到了身旁,不约而同地向着叶云生跪了下去。 从她开始自报家门,“解县萧家,萧雨亭。” 叶云生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很冷的脸,冷在眉间、眸子、嘴角,好似喜怒哀乐与这张脸隔了一层冰,永远无法合在一处。 犹豫了片刻,叶云生端端正正坐着,对着她抱了抱拳。 “烈风门,张彪。”这男子大约二十出头,貌不出众,跪在叶云生面前不卑不亢,神色俨然。 “千秋忠义堂,关若男。”边上的女子声音低哑,长发在后脑勺上用铁箍一扎,自然垂落,脸上五官端正,穿着黑白两色武士杉,飒爽利落。 “古龙门,李耀华。”这名男子也是二十出头,长得贼眉鼠眼,偏偏一脸正气,初见有些别扭,叫人过眼难忘。 最后的女子年纪最小,之前与叶云生打过交道,此刻的做派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平城县王家,王娇娇。” 叶云生一一抱拳,等王娇娇说罢,这才长身而起,将五人分别扶了起来。 到最后的王娇娇这里,他说道:“你这点本事怎可伴我左右去行那等凶险之事?” 王娇娇不受他激,平静地说道:“家里大人吩咐,即便为主人端茶倒水,也胜过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王家家主王一友曾受过昱王剑恩惠,难以偿还——当年若不是昱王剑搭了一把手,王一友便被仇家杀了,也没有如今风风光光的王家,更不会有王娇娇。 其余四人,叶云生对他们背后的势力也是了解的,毕竟年幼时在河东学艺,师父对他时常提起。 萧家的家主萧然和千秋忠义堂的堂主关汉,早年都是经昱王剑仗义出手,才保全了性命。并王家一起,都可以算是报恩。 烈风门和古龙门则是北汉抵抗大宋时,出力最多的两个门派,门中之人俱是一腔热血,忠肝义胆,这两个门派与太乙剑派颇多矛盾,故而跟昱王剑走得近了——此回河东群雄要与关中豪杰争斗,向开封进击,虽是太乙剑派发起的,但这两个门派却是同心要一并出力,故而派了门中最好的弟子前来协助昱王剑。其中的道道,在叶云生尚未来到河东之前,早已由昱王剑谈妥,张彪和李耀华两人这番认叶云生为主,正是身后两家门派的示意,意义非同一般。 看着男男女女站在面前,叶云生心念电转,想到了别的地方。 王家,萧家,千秋忠义堂俱是因为报恩,却是不约而同都派了家中的女子前来,他不会自作多情,其中深意已是明了,残酷了一些,而不能明言——这三家是舍女子保男儿,恩情要还,血脉传承也要保全。 烈风门和古龙门则是大义在前,无关私事,所以派了门下弟子前来。 “既如此,你便去拿些酒肉来,我们等在此先填饱肚子。” 王娇娇没想到叶云生真要自己去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情,心里虽然不满,却还是一口应下,跑了出去。 叶云生笑着看她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转过头来,对四人说道:“现在看来,五台山上一场大战已是难免。这一路上山,我跟关中的江湖人一道,你等不便同行,不如先行上山,到太乙剑派再见机行事。” 萧雨亭脸上冷冰冰的,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一副沉默寡言的神情。 关若男与她正好相反,性格直爽,“既然主人已有安排,我等听令便是。” 张彪点头应下了。 李耀华最不拘束,笑道:“用过了好酒好肉,我等就出发上山。” 叶云生也不担心四人,都是河东一地的江湖势力,这一路必然通行无阻。 王娇娇很快就回来了,提了两只菜盒子,身后跟了两名家丁,抱着酒坛。 五人都没有吃过,本就饿了,一顿狼吞虎咽。 ………… 苏香早已放下了筷子,不时看向四周。 “少主是在找谁?”曹恒在他身旁询问。 “奇怪,我之前遇到王前辈的孙女,可从前宴到此都不见她的身影。还有那宗野,也是一直不见人。” 曹恒脸上的表情略微变化,“你就不好奇,那叶云生为何迟迟不入宴?” 苏香道:“他之前与剑无二前辈比剑,已是受了内伤,这会儿该是在养伤吧?” 曹恒摇头说道:“他内功深厚,比剑结束后就已压制住了……你可曾想过,这场寿宴,这场封剑礼,还有河东与关中的诸多好汉为何都凑到了一起?” 苏香这才惊醒,目光略过前面那一桌,在宁小四,宁红豆身上掠过。 “还请曹叔为我解惑。” “哎,我估计,这人间无用叶云生,要在河东搅起风浪来了。河东太乙剑派和昱王剑,一直是最出名的,昱王剑虽然只是一人,但他这等名望,岂会没有人支持?若是昱王剑叫叶云生替他在河东出面,接过曾经的那些旧友和关系,是否能够与太乙剑派分庭抗争,阻止河东与关中的争端?” “曹叔叔的意思,是指叶云生正在里面谋事?” “必是如此。” 谈到这里,苏香一直在找的王娇娇出现在主桌边上,挨着王一友,拿着小酒杯在那儿喝酒。 再一转眼,叶云生不知何时坐在了阿雨的位置上,女儿坐在了他的腿上,他拿了酒碗与两个兄弟喝酒,再又笑吟吟地看着江瘦花,也不知和她说了句什么,惹得她拿了筷子就要丢去,还算是大庭广众的,忍了下来。 两个人都出现了,苏香又看了看四周——还是未见宗野。 第三百零八章 吹梦到西洲(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等待,是一个有些矛盾的词。 等待的开心与否,得看场合,看时间,看目的,看心态,等等等等。 有的人即便独处,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还能心平气和,悠然自在。 有的人身处热闹的环境,边上都是同道中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空余,却偏偏心急火燎,坐立难安。 不巧,宗野在目前就是后一种状况。 他凑来凑去,发现没有人搭理自己,别人也不会一个劲傻站着闲聊,廊下空间有限,走过来搭话走过去找人的,不一会儿就把他给挤住了。 廊下是不能呆了,他使劲挤了出去,遭着身边数人的白眼——江湖中人,有没有名气,有没有本事,这些都藏不住,尤其是一众有名望的江湖豪杰在场,其中内力深厚者,气感之下皆是心中明了。 他又走回到方才来时的小径,找了处不算太脏的石阶上坐了,心里叹了一口气。 年少时跟一群狐朋狗友闯荡江湖,早早的拜别了授业恩师,以为把本事学好了,结果到了江湖中,才发现自己这几手真是不堪入目。回去吧,没有这个脸,不回去,只有靠自己勤学苦练,可是天天跟那些朋友混,喝酒,耍钱,逛楼子,日子眨眼就过去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他坐在那儿呆呆地出神,前两年,一个最好的兄弟,在他面前被人活活打死了。他要给这兄弟报仇,日日苦练,别说,还真提高了不少,至少闯出了名号。可是那仇人太厉害,他深知不是对手,就到处寻找机会——其实他自己也不知到底要找什么机会,能有什么机会…… 在宗野身旁有一棵小树,从上面看下来,正好把他的身子遮住。 另一边场中人声鼎沸,是要开宴了吧? 他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有些不想过去,可又不甘心,挣扎着就要站起来,头顶忽然传来了破风声。 有人在屋顶施展轻功! 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定是歹人闯入进来。 他急忙翻身跃到屋顶上,那人一晃身已经到了远处,落入后院中。 好似一名女子,穿着一身青衣。 他追了上去,发现那女子进了一间屋子,他落入后院,来到屋前,左右打量,四下无人。 屋子里没有动静,他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那女子到底是何人,正在考虑是否要去喊人过来,这时屋子里传来女子的言语。 “站在门外做什么,不如进来看个明白。”话音异常清楚,好似说话之人就在他的耳边低语。这分明是极高明的内功! 他本是胆气甚豪的汉子,把心一横,推开了门。 如同晚霞一般的云彩,暖暖的红光照进了屋内,那女子正在红木方桌边上站着,手里拿着一只包裹,放到了桌上,徐徐解结。 “你是何人?”他看着女子的侧身,被她那夸张的身体曲线给惊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询问。 “你眼力不好,若是看不清楚,可以走近一些。”女子的声音极冷,在这之前,宗野完全无法想象会有一个女子的说话声音,像是冰雪一样寒冷。 他生怕对方发难,不敢进去。却见对方解开包裹后,双手回到腰间,抽开腰带,再一抖肩,她身上的青衣便像是水一般滑落下来。 里面是一件紫色的肚兜,只到膝盖的白色绸裤,她伸手后背后,拉开束绳,肚兜也滑落下来。 宗野的呼吸一下子停顿了。他觉得该把视线挪开,可双眼却不听使唤,在女子的身上游移。 她弯腰,将裤子也脱了,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对屋子门前的宗野毫不在意,视线落在包裹里。 她拿出一套衣裳,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再塞了回去。 “咕嘟。”宗野的喉咙在抖动,好似嘴里有吞不完的水。 看女人,得讲角度。 有的女人,要正面看;有的女人,只能看背面;但眼下这名女子,侧面却是最好的一个角度,因为正面,则看不到她的翘,背面则看不到她的凸,前凸后翘,此刻尽在宗野的眼底。 不知不觉,宗野已跨过了门槛,走到了屋内。 女子挑出一件满意的衣裳,再又选了一条抹胸,套了上去,反手到背后摸索了一阵,她转过头对宗野说道:“过来,帮我系一下。” 任何一个男子遇到这种情况,都很难拒绝。 宗野也不例外,他走了过去,女子转过身,将背部朝向他。他见到女子的背,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她等了会儿,没有回头,侧过脸,长发垂落,只留了鼻尖,冷冷地问道:“看清楚了?” 宗野那一颗被美色迷住的心,几乎停滞住了…… 她的背上,有一片刺青。 刺青在晚唐就已流行,到了大宋,更是风靡一时,江湖女子身有刺青也不奇怪。 可宗野见到她背上的刺青,却是淌下了冷汗。 这刺青,是一首白居易的小诗。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诗名未有刺上,字如画,连绵起伏如大江远去。 宗野有个兄弟,叫小江,最爱打听江湖小道消息与奇闻趣事,有一次曾与他提起过这个刺青,与刺青之人。 “年幼的时候,家父对我极为刻薄,后娘又百般刁难,有一天我终于不愿再忍,跑离了家,看着外面的世界,享受着无拘无束的日子,正好又遇到戏班的人,一同在江湖中行走,被她带了去刺青……当时她选了一枝桃花的图案;到我了,我说我想选一首诗,那刺青师给我册子,我翻开第一页,就是这首‘暮江吟’。细细读来,正合了那时的心境,便再无犹豫,选它相伴。” 宗野一动不动,她也不急,话音冰冷不带人间色彩,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去过江南,找了许久,却是一次都没有遇到诗中的景象……我想,或许是诗人编的,我被骗了。再后来,我被捉了去,在那个盖坊里,受着地狱里的罪,活的连鬼都不如。我这才明白,人永远活不到诗里去,那只是某一刻觉得像。可是在我明白过来的时候,这小诗却在我的背上,擦不去了。” 宗野被她的故事所吸引,心神也减缓下来,正要抱拳退出去,便听她说,“你怎可让我光着身子站在此处,便是系两根细绳都做不得吗?” 被这话给逼住了,他硬着头皮上前,帮她系上抹胸,只见她伸手拿了那条搭配衣裳的紫色长裤,穿了起来。 裤子的质地轻软,裤口垂在脚面上,她正要找方才脱去的青面绣花踏云履,听得宗野说道:“某先告辞。” “哎。”她叹息着,伸出脚,像是勾了一下,在他的腿弯处踢了一记,紧接着在他跌倒下来的同时,再又是一脚,踢在他的腹部。 这两脚看似如同跳舞一般,轻轻柔柔,可第二下落在宗野的腹部,立时让他肚中肠子尽烂,他在地上疼得打滚,抱着肚子欲要哀嚎。她又伸出白白净净的玉足,踩在他的咽喉处…… 宗野的视野中,她的脚掌逐渐放大,上面的细纹都清晰可辨,待到这时,他脑海中竟鬼使神差地想到——小江没有说错,原来她的脚,才是最迷人的。 咽喉被踩断了,他喊叫不出声来,又挣扎了几下,才咽了气。 她像是什么也没有做,继续穿戴,最后把长发盘好,检查了一番,将衣物都收入包裹中,提着出了屋子,合上门,沿着屋檐下漫步,走到一处屋子,推门而入,已有两男两女坐在其中。四人一同看向她,她却是连个礼都不施,没有任何表情,顾自找了椅子坐了。 屋中沉默如初,寂静无声;远处传来兵刃相击的巨响,内劲的震动,隔了前后院的距离,都能叫在座之人如临现场,亲身体会。 第三百零九章 吹梦到西洲(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寿宴过后,老寿星没有在温暖且热闹的王家过夜,反是趁着天黑,要回那山野间的小院子里去。也不与人说,几个纵跃就出了王家府邸,走在街上,他回头看了一眼。 叶云生提着一只描金纸糊的红灯笼,默默地跟在后头。 师徒二人,亲如父子,叶云生早知师父夜里要回去住,昱王剑也不推让,就让弟子跟在后头,举着灯笼,从灯火可亲的镇里,到漆黑一片的山野田间。 一只灯笼的光,弱的可怜,但在漆黑中,却又格外的执着,格外的勇敢。 来到院子里,肥胖的兔子被惊动了,蹦跳过来。老人弯腰拍了拍它的脑袋,走到井水边,从桶里舀了一瓢水,喝了个痛快。 他走到正屋推门进去,点了一支蜡烛,后面叶云生丢下水瓢,抹了抹嘴边的水渍,走到屋前,吹熄了灯笼里的蜡烛。 昱王剑在屋子里闲坐,叶云生去打了一盆水,拿了师父的擦脸布,进屋子里等他洗了一把脸,又再冲了一下脚,把东西收拾了一番,给师父掖好被子。 “阿生。”师父望着屋顶喊他。 “师父。”他跪在床边,候着师父吩咐。 “人老了,夜里就少梦,没了梦,就真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了。为师以前的梦啊,你一定要帮一帮,用心……” 许是忙了一天,应酬,花心思,老人这一松懈下来,说话间就打起了呼噜。 叶云生轻轻地起身,把桌上的蜡烛捏灭,徐徐退了出去,将木门合上,提着搁在外边的灯笼,走入田间。 本是多云的天,夜里月色时不时被游云遮住,天地一片漆黑。 他也不点上火,提着黑黑的灯笼,走在黑黑的田野中。 田垄,水塘边的泥泞,靠着荆棘坡的小径,林子里被人蹚出来的山道,下山的几处石阶几处土坡,入镇子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灯火比之前温暖,其实少了几家,只是从黑暗中走来难以细辨。 每个人都会老,只是从年轻时走来,有个对比,所以经不住念想。 若是这次他回来,剑术不精,与剑无二无法交手,大概师父也不会提出那三个要求。 最后那件事,都藏在心里那么多年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对他说,其中用意不难言语。老话说得好,有多大的力气挑多重的担子;师父挑不动了,当然得由他来。 可恨当年赵官家食了言,太师祖自刎之后,竟还放火毁了晋阳城,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师父要他拿回那柄剑。 那柄剑普普通通,江湖上花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与太乙剑派的镇派之宝,掌门信物的太一星月剑比较起来简直是不堪一提。 就那一柄剑,师父为此闯了三次皇宫。 这件事,不管做不做得成,他都得去做。不管有什么后果,他都得去面对。 就像曾经无数次困难地面对,好似有好些个选择,其实这一路走来,哪里有过选择?这条路或坦荡,或崎岖,或安全,或凶险,或风光秀丽,或冰天雪地,或一路向前,或迂回盘绕……早就注定,无轮选左选右,最后都在这一条路上。 来河东之前,叶云生从未想过,会遇到眼下的处境。 可从“道”的角度来看——今天的羊肉汤,今天的封剑礼,今天的三件事,今天那些人的跪拜——早在那一年,从梨山遇见师父,告别家里的爹娘,一路走向河东,就已注定了。 ………… 苏香和曹恒两人靠着廊柱,望着内院的一间屋子。 这时,梁介和江瘦花正从屋子里退出来,王一友将门带上,对两人说道:“二位莫急,一切待阿生回来了再下定论。” 江瘦花一脸义愤填膺,说道:“好端端一个汉子被人给杀了,要我说,就该马上核对今日到场的宾客,哪些人没来,那些人先走的,派人去查一查,必能找出凶手来!” 梁介在一旁帮衬着嫂嫂,说道:“王老爷子,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今日可是我师父的寿宴,此人在府上杀人,不查出来,如何能平我心头这口恶气?你给我十余人,我先查一遍记录!” 王一友却是笑了笑,对两人说道:“莫急莫急,从今往后,王家在江湖中的事情,皆有阿生做主,待他来了,一切由他定夺。” 内院最靠外边的一间屋外,连着长廊,廊柱边上就站着苏香和曹恒,此刻也正在交谈。 “没想到,那宗野竟已死了。可我不明白,他一个不入流的江湖人,也没有什么势力背景,谁与他有怨,要在昱王剑前辈举办寿宴的时候将他杀了?” 曹恒说道:“江湖中生生死死,缘由太多,太复杂,何必去深思这些?” “听说他是被人用脚踢死的。” “江湖上能用脚踢死他的人多是不多?” “很多。” “既如此,他怎么死的,便不重要了。” “曹叔叔,我至少与他相识一场,不想让他死不瞑目。” “少主,万一杀他的人与你也相识呢?” “这……” “江湖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既如此说了,我便听你的,不再管这事了。只是我还有些好奇,那叶云生会如何处理?” 苏香正要回屋子去,就见府中的下人带着叶云生走进了内院。 前院里还有喝着酒不肯离去的宾客,闹嚣着,王家两个大郎陪着,也不好赶…… 王一友对叶云生拱手,叶云生赶紧还礼,马上就被江瘦花拉着进了屋子。 只过了一会儿,叶云生牵着江瘦花的手,走了出来。苏香运足内力,听得他对王一友说道:“老爷子忙活了一天,还请早些休息,这里便交给我。” 他对梁介说道:“送一下。” 梁介虽然心急,也还是送王一友回屋去了。 那带他走入内院的下人尚在身边候着,他对其吩咐,“找几个手脚勤快的,把屋里的汉子抬出去埋了。” “看出是谁了吗?”江瘦花听他安排处理尸身,便急忙追问。 “对方是个女子,不过招式用的寻常,内功也无明显的特点,从伤口上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那我们去查一查礼记,到客都记录在上面,再找管事要来预定的宾客,核实哪些没来,哪些先走的。” “你怎么确定,杀人者杀了人之后就离开了?又或者他一开始不在宴上?那么多人,少了一人,谁能注意到?再有,王家私下里就没有约几个人,就在内院中?” “那你说该怎么办?”江瘦花没好气地问道。 那边,梁介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师兄,当务之急,要尽快找出这名凶手!” 叶云生笑了笑,说道:“你这话恰好说错了,找这名凶手,最是不急。” 梁介见他牵着江瘦花向外边走去,追问道:“师兄是何意呀?” 第三百十章 吹梦到西洲(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这一晚,平城县的几家客店都已住满,还有许多江湖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连夜赶到边上的村子,甚至稍远些的武州…… 洛阳清风门一行二十余人,能去到王家府邸参加昱王剑寿宴的不过两人,大长老屏汉岳,四长老奚孟元。他俩走回到客店,在随风飘摇的店铺幌子一旁,稍稍地站了片刻。 店内人多眼杂,有些言语不便在里面说。 屏汉岳说道:“今日这顿宴,我吃得心绪不宁,也不知昱王剑到底作何打算,若是不肯相帮,我等上了五台山,真不知能有几个再能安然下来。” 奚孟元不怪他说了丧气话,也是忧心忡忡地道:“此行乃是不得不为,掌门派了你我领头,便是想将门中这些个好小子给带回去。小心一些,也是理所当然。明日上山,我会尽力管好这些弟子,就怕他们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再说了一些安排,这才走入店内。 往西,长街的尽处,有一酒铺,四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铺子外边,店家正在称酒,四份半斤——倒不是还没有喝够,只不过借个地儿说上几句话。 这四位出身岳麓书院的剑客甚是有名,江湖人称“儒剑四杰”,在书院任剑术教习,此番来河东,也是书院的代表,手下十余名学生,一心为了官家与朝堂,欲孝拳拳之心。 “昱王剑若是不管河东之事,叫太乙剑派统领上下,我们这些人怕是不够看。” “愿意跟着太乙剑派一条道走到黑的不过寥寥几家门派势力,动起手来,也是太乙剑派打头阵。” “太乙剑派四象剑阵威名赫赫,我还从未见识过。便是不敌,把这一腔热血洒在五台山上,也全了我等忠义之心!” “如今大患在西北,李元昊自立国门,宋与西夏开战在即,决不能让河东这一地的江湖人闹起祸乱,破坏朝堂诸位大人的准备。” 四坛酒被店家提了出来,儒剑四杰拿了酒一路往东,路中央的客店里,十余名书院的弟子还在兴奋的讨论着,没有一丝睡意。 镇外远处的一处村落,打扫的颇为干净的寺庙,二十余名江湖人挤在庙中。 每个人都抱着一柄剑。 一柄大剑! 寻常的剑与之比较,犹如稚童的手臂和大汉的胳膊相较。 大剑门在关中兴元府,这些人一路来此,既有宁家的邀请,朝堂的指使,但更多的是为了寻太乙剑派解决往日的宿怨。 所有人都在沉默,有的盘膝吐纳,有的沉思他事,有的惦念故人…… 前不久,大剑门的左剑使邱刚在襄阳与叶云生比剑,不幸身亡,对门中上下的打击非同小可,邱刚武艺高强,便是掌门也不能说稳操胜券,比剑的过程十分公平,无仇可寻。此次来河东带头的是右剑使,名叫周笀,剑法与邱刚相比稍有不如,不过为人稳重,甚得门中上下信任。 怒目金刚在殿侧,正对着他,他闭着双目,从王家府邸归来便不作一言,其实也没必要多说什么,后头是生是死,自有定数——大剑门的剑客,有怀中的剑,有胸膛里的热血,便足够了。 这些个从关内赶到河东的江湖势力,漯河护身刀这一派,无疑人数是最多的。 一共来了百余人,分四个庄子,一个庄子出了二十多人,榆林庄,广生庄,河珍庄,飞云庄,都是漯河护身刀这一派早些年开枝散叶出去的。 这一派强枝弱干由来已久,全因宗派有个规矩,凡是艺成的弟子须要出外游历江湖,成家立业,待得有了子嗣,再带回宗派,拜师学艺,一脉传一脉,一代传一代,永续不休。 好些个成家后,子嗣众多,渐渐成了一个庄子,势力颇大,又有子嗣学艺归来,渐渐的,宗派反倒弱势起来。 但这一派凝聚力非同一般,早些年所出的一位绝顶高手随着宋太祖打天下,后来就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来河东,全是为了朝堂中几位大人的脸面。 这也是除开宁家,对太乙剑派最有威胁的一股势力。 四个庄子的领头之人,带着跟随的一两名高手,离开平城县,充充向武州这边赶。 回去了,天初亮又要带着百余人赶赴五台山,甚是辛苦。 ………… “哥哥有些奇怪。”宁红豆一只胳膊支在桌上,托着腮帮,呆呆地望着卓中央的烛火。 “该说,昱王剑前辈有些古怪。”宁小四纠正了她的言语。 这间客房是红豆的,别的房间都住满了,连宁小四都要和王小君挤一间。 此刻,王小君并未在这里,红豆要他先去屋顶。王小君知两人有事商谈,也不恼,带着酒在屋顶上望着夜空。 “明日会有变数吗?”红豆问道。 “人岂能算过天意,更别说我只能算一,去九存一,本不该在混乱无序中纠缠。小君毕竟不是我们宁家人,至少现在还不能算是……太乙剑派必会打头,我们宁家让不开,退不了,你只需知道,一切有我,白刃相见之时,你和小君莫要离了叶大哥身旁。” “何家会现身吗?” “一定会。此番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境地,哪里还能避让?” “凭我们,和那些人,只对付太乙剑派都不能说稳妥,那边加上何碎他们,如何应付?” “你在,叶大哥就不会偏向何家。” “他也可能不出手。” “到了那个境地,已是无可奈何之事。” “从一开始,三伯与你,就是这般打算的吧,逼哥哥对何家出手?” “对何家出手,也等于对太乙剑派出手,彼此两边,哪有中间路走?” “三伯把手下好手都交给你了,这回要是都折在这儿……” “不去想这些,不要想,江湖中守家,想不得……” 红豆有些怅然,只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长大,似乎和那时候没有区别,不过是少了两条鼻涕而已。 这一趟浑水,从开始到现在,都未见清澈明朗,只希望明日一切如小四哥的设想——她却没有为自己担心,从年幼时,她就不会再害怕了,因为哥哥在身边。 第三百十一章 用心若镜(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爹爹,明日我能与你一起去山上玩吗?” “不行呢。你去跟着师祖玩,师祖做的面比我做的可好吃多了。那儿有一只又大又肥的兔子,田里还有青蛙,有小鱼。” “赵馀也去吗?” “他也去。” “哎,他还和我说,要到五台山上去玩,山上有很多的寺庙,山顶上的风景很美呢!” “山中的景致大多相差仿佛,只不过山外的景色,却能让人心旷神怡,观之触情。” “五台山上,有多少寺庙啊?” “我也不知,但总是很多了。” “好玩吗?” “有些尚且不错,有些不去也罢。真要说好玩的,下回我带你去玄空寺玩。” “玄空寺在哪儿?” “在恒山,离此不远。” 寒风在山间轻轻地流动,林叶微微地摇晃,一阵复一阵。 飞禽走兽在稍远的地方,发出细微的声响,总不过刹那。 一行人在往山上走,三百多人,行之壮观,山道迤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他随在队伍中间,边上是宁家数人。 梁介和江瘦花在他身后。 “叶大哥,照看几个小的,有昱王剑前辈和楚大哥便足够了,怎不让云大哥同来?”宁小四方才在前边与洛阳清风门的大长老屏汉岳,四长老奚孟元交换了一些各自的意见,这时返回来与叶云生搭话。 “我既然替师父出面料理河东江湖之事,怎好让他们助拳。”叶云生笑着解释;他今天的穿戴正是去岁到魏显府上寻仇那一身,与昨日相比,声势张扬——头上戴了白玉莲花冠,发丝都抹齐了,一丝不苟;显眼的红色武士衫,收袖,短摆,束腰;腰间缠了黑色道穗,上悬阴阳鱼;脚下一双黑色的薄底快靴,背后披了宽大鲜艳的红色披风,手里提着一体通黑的“老伙计”奈落。 “此来虽是宁家带头,但我与杜掌门到底是差了一辈且地位悬殊,不若叶大哥出面与他调解,看此事可有转圜?”小四一身锦衣华服,双手空空,便如游山玩水的富贵少年郎。 “如能以言语平息争端,又何须走到这般地步,既然是图费口舌之事,就不要让我这个久违江湖之人来做了。” 此次河东一行,开始是为了给师父祝寿,后来又卷入到了朝堂与太乙剑派的暗斗之中,朝堂让宁家出面,他自然就站在了宁家这边。由于何家暗中相助太乙剑派,他再一次卷入到了宁何两家的对弈搏杀之中。故而尽管他有了几手准备,却还是无法预料到会有这诸多的变化。 如今戏台布置妥当,话本也早已准备就绪,如眼下的山路,他只用在队伍中随之而上便是。 太乙剑派的山门遥遥相望,最前头的人已在门内,脚下的山路变成了石阶,头顶茂密的枝叶也开朗起来,阳光洒在身上,为寒风吹拂下的身躯带来了一丝暖意。 “爹爹,住在玄空寺里的,是和尚还是道士?” “既有和尚,也有道士,还有读书人在其中。” “啊?怎如此奇怪呢!和尚道士在一起念经?读书人在寺里做什么?” “他们各干各的,彼此互不相扰。” “那里面的人武艺高强吗?” “大多普普通通,只是练些修身的本事,唯有一名书生,万分的厉害。” “念佛的,修道的,读书的,他们为什么要挤在寺里呢?” “或许,是无处可去了吧……” 太乙剑派的山门是一座三丈高的石牌坊,六根石柱高高耸立,上面三层牌楼,悬挂铜铃,云鹤雕纹,左右两边门洞稍小,可供三人并肩而行,中间的门洞则宽敞许多,六七人一并走入尚不拥挤。 石柱有八卦图形环绕,入内一方石屏,中有圆形锤刻石纹,正是阴阳两分环抱合一的太极图。 一条倾斜的石阶徐徐向上,道观正门不大,红漆灰瓦,左右延绵灰扑扑的石墙。望高处张望,还可以见到上面叠出两层,比正面的道观高一些,是位于两旁的两座观宇,而比它们还要高一点的位置,尚有一处观宇。上面三座建筑成“品”字型正好是压在正面的道观之上。若是换一个角度,与山体保持平行自高而下进行俯视,便可发现这太乙剑派四座建筑分别四个方向,其中园林小筑,花山石水,与之组合成了一个四象大阵。其中还可找出三才和两仪两个阵。 “闻说太乙剑派本就是一个天尽地绝的大阵,门中弟子绕阵而行,便是数万大军都攻不进去。” 前后江湖人议论纷纷,叶云生忽觉有人看着自己,转目看去,却见对方站在石阶外的一处树梢上,青青子衿,温文儒雅,腰佩一柄宽厚的长剑。两人相距甚远,对方却是一拱手,抱拳行礼。 他也抱了抱拳,心头感慨万分。 铁剑书生,徐青。这一位可是老相识了,尽管相交不深,但其中的恩怨纠葛真可谓一言难尽…… 看着叶云生走入观门,徐青发出一声叹息,正要施展轻功到更高处去,下边飞上来一人,落在了他的身旁。 “既然你曾赢过他一次,便一定可以再次战胜他。”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去岁他亲自去请了对方加入魏府,一同对付方子墨夫妇,可他的心底里,从未将对方当成过伙伴。 他不发一言,拔身而起,转眼就已在十丈开外。 夏芸仙发了会儿呆,想起何碎的吩咐,不觉紧跟了上去。 就在关中这一行三百余人,一刻不停地走入道观,来到一处广场的时候;三座观宇向着南边的一处偏殿内,何家几人都在其中。 何田田扎紧了腰带,又晃了晃脚腕子,感受着鞋底的摩擦。 何涂抱着炼狱刀,靠在门边闭目养神。 何碎搓动双指,将刚刚绣好的扇面烧成灰烬。从他身后伸出一只黑色的伞柄,他从何花山手里接过黑色的大伞,背在了身后。 何花山回头看了一眼。 二十余名少年,正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在这些个少年身旁,是一脸平静的辛如晖,紫钺剑派的掌门。 “为何要让夏仙子跟随在徐青左右?”辛如晖向何碎请教。 “太乙剑派但凡有些天赋的年轻弟子都被杜厉派往辽地,可为何偏让徐青从长安赶回门派?说是为昱王剑祝寿,派他前去,可他昨日尽在山上,何曾离开过?”何碎淡淡地说着,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动作滑稽。 “杜掌门对他另有安排?” “而且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安排!”何碎再伸了个懒腰,忽而笑了起来,“箭在弦上,以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我们就隔岸观火,落井下石便可……我想想,咦,宁红豆的模样我有些想不起来了,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在下更是想见一见她了。” 何花山就在何碎身后,让了一点位置,给两人交谈,此刻对辛如晖说道:“辛掌门这段日子辛苦了。” 辛如晖笑道:“不过是装作关中来的,寻些不入流的河东江湖人麻烦而已,何来的辛苦。” 《江湖勿忘》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江湖勿忘请大家收藏:()江湖勿忘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十二章 用心若镜(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走。”何碎方才还在玩世不恭的笑着,说着让人深觉怪异的话,一下子又变得正经严肃,板着脸走出了大殿。身后众人一起跟他来到一处高台,正好位于正殿的斜后方,俯览整个广场。 三百余人俱在广场,其中高手在前,随者在后。叶家宁小四,宁红豆,王小君,宁左间,四人站在玉石台阶近前,身边有叶云生,江瘦花,梁介;洛阳清风门大长老屏汉岳,四长老奚孟元;岳麓书院的儒剑四杰;大剑门右剑使周笀;漯河护身刀榆林庄,广生庄,河珍庄,飞云庄,四个庄子的庄主。在他们的身后是各自手底下的好手,也有关中的闲散高人。 在他们近前,玉石台阶之上,中间空空荡荡,两边却是一步一人。顺着石阶直上,一座真武大殿巍然屹立。殿前石台站着两排道士,共计三十二人。 红豆四下打量,发现周围到处有高台,台上俱都站着太乙剑派之人,就广场两侧,也有殿前的石阶,有大殿边上的走廊,亦是站满了对方的人。 打量四下的不止红豆,便听得身旁王小君嘀咕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她还未开口,就听近旁的奚孟元说道:“王少侠说得不错,这里很不对。” 红豆立时反应过来,再一一细看,发现目光所及的地方,太乙剑派的人尽是年岁较长之辈。 “太乙剑派这是怎么了,年轻力壮的弟子呢?就让这些老弱病残来应对我等好汉?” “或许是怕了,向我等示弱,不敢相争了。” 这些无聊的话发生在人群的后面,各家各派的长辈纷纷示意让年轻人勿要喧哗,好一阵骚动…… 宁小四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直视真武大殿的叶云生,说道:“叶大哥,好似太乙剑派并未请人助阵。” “是啊,连后辈弟子都不在派中。”叶云生淡淡地说了一句。 江瘦花好奇地问道:“他们这是作何打算?” 叶云生沉默不语,她看向站在另一边的梁介,“奇怪,你平日里言语不少,今日怎这般安静?” 梁介惊讶地反问道:“你不紧张吗?这么多人冲进人家的山门,等会儿可能就要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 江瘦花冷笑了一声,不去理他作怪,又看向叶云生,发现他依然望着真武大殿。 她顺着叶云生的目光,落在大殿前的一名道人身上。 这道人一身穿着与身旁众道士不同,余者皆灰,唯他金霞披肩,云纹补身,一袭猎猎道袍,裶裶不群。 此刻,他抬起双手,与下方众人作揖。 也不知为何,前一刻还在议论纷纷的三百余人,下一刻就寂静无声。 宁小四看了叶云生一眼,这才徐徐向前,走上两段石阶,抱拳还礼。 “宁家,宁小四,领关中好汉,见过杜掌门!” “小手段宁家,你既带人入我山门,便请明言来由。”杜厉虽是明知故问,但省去了一番客套,倒是显得无比爽利。 “宁家受朝堂诸位大人指派,来劝杜掌门三思而后行。”宁小四也不去说他都已有所准备何必多此一问,也是简洁明了的拉入正题。 “劝我?”杜厉低声言语了一句,继而高声发问:“凭得什么?凭你们宁家的小手段?还是凭你身后这几百人?” “凭得什么?”宁小四咬着这四个字,像在自问,忽而又高声请教杜厉,“小四敢问杜掌门,您凭得,又是什么?” 杜厉哈哈大笑,一指苍天,喊道:“凭这天理昭昭!” 又一指心口,“凭这满腔热血!” 再一指身边众人:“凭这戮力同心!” 就当所有人以为杜厉已说完,只见他最后一指下方,关中好汉前面一些人,都觉得他指的便是自己。 “凭这万丈豪情!” 宁小四见了他最后这一指,竟莫名地露出了笑意。 叶云生垂下眼帘,一动不动,好似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现在的这副模样,像极了长安街头那个贩面郎的举止。 “可是要冲出河东,打进开封,怕是只能凭身上的武艺,与杜掌门的手段。”小四放低声量,好似言谈之人就在面前。 杜厉轻笑一声,亦是轻轻说道:“本座吃饱了撑的与你宁家比手段……” 宁小四听见了,正要开口,身后有人说道:“今日我等为朝堂扫清叛逆,何必多费口舌,众弟子拔剑!” 也怪小四年轻,又非宁家嫡系子孙,后边一心报效朝堂,急不可耐的儒剑四杰其中一人已举剑高喊,无视了宁家领头的权威。 宁小四回头看了一眼,却不阻拦,又见大剑门右剑使周笀带众弟子从身后解剑,大剑竖在地上,尽管无人高喊,沉默中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杀意,令人胆寒! 大剑门与太乙剑派是经年的宿仇,不死不休,故而最是想立即厮杀。 “小四哥!”红豆焦急地唤他。 只是到这个份上,宁小四根本就拦不住了。 大殿石台上的杜厉面带冷笑,对下边紧张万分的形势无动于衷。 许多人已准备冲上去,洛阳清风门的大长老屏汉岳运足内劲厉啸一声,跃到石阶之上,转身对下方众人喊道:“都住手!容老夫说两句!” 周笀无法保持沉默了,举起大剑指着他,怒道:“你是哪一边的?” “周剑使,太乙剑派今日未有表明立场,等把话说个清楚再动手也不迟呀!” “还不够清楚吗?屏老贼,你不让开,我便连你也打!” 广生庄的庄主谢承元来到周笀身边,想按下他手里的大剑,被他横挥过来,狼狈滚地而退,待得翻身起来,冲周笀大骂起来。 “爷爷好心劝你莫要冲动,也是看在大家一道的份上,不希望互相起了冲突,叫太乙剑派的人给看了笑话,好你个兔崽子,二话不说就砍我!” 这几个人背后的势力各有其心,洛阳清风门此来是不得不为,作为洛阳数一数二的正道门派,受官府所托而来,自然是希望能不打就不打,能少死一人就少死一人。 漯河护身刀这些个庄主,由于和朝堂中的几位大人关系牵扯太多,也是不得不来,没有私仇,只想把事情办好了,所以不希望自己人先闹腾起来从而坏了大事。 宁小四看向杜厉,杜厉见他目光过来,笑了笑,说道:“总是望山不知高,常来看井不觉深。” 宁小四说道:“确实如此,之前尚在笑话贵派走漏了消息,统领之下的河东好汉如同一盘散沙,未想我等也不见得高出多少。” 杜厉问道:“宁家带众人前来,不会是只为了看这一场闹剧吧?” 若是真让周笀冲上石阶那还稍好,算不得宁家不出头,可现在被杜厉逼问,他若是不出面,宁家往后在江湖上就会失了威信,这是决不允许的事情。 “头阵必为宁家,只不过小四还须问个清楚……杜掌门意欲何为?” “我啊……我想去开封,到皇宫里赏一场雪。” 犹在吵闹的,一路辛苦赶来河东的几位关中豪杰,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宁小四笑了笑,转头向叶云生看去。 红豆也正好看向叶云生。 她并不想现在就和太乙剑派开打,今日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太乙剑派别的人都去了哪里?河东各方势力的人呢?明明处境堪忧,人数的不对等已将局面变成了一边倒,儒剑四杰与周笀的冲动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恃强凌弱,乘势而为;偏偏杜厉与太乙剑派之人那泰然自若的模样,却处处透着诡异。 怎么看,心里都是一片冰凉…… 第三百十三章 用心若镜(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小四哥不该看不出这其中的问题! 宁红豆心里想着,忽然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 是了,其实最奇怪的,还是哥哥! 叶云生知道小四与红豆正看着自己,他一路推脱,便如透明人似的,小四又岂会看不出来? 有些话本不必说,宁家上下向来将他视为自家人,敬重有加,体贴之至。宁何两家仇深似海,即便如此,他之前放过何碎等人,宁家也无人有半句怨言。 可是此行他从未表明态度,也没有一丝参与,从计划到动员,便是此刻两边对峙,即将杀戮,他也漠然如斯,在熟悉他的人眼中,已是疑点重重。 与此同时,大殿斜后方的高台,辛如辉负在背后的双手不停地搓动,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止住手心里的汗水。 “为何杜掌门所说的河东各家势力都不见人?如今派中青壮后辈皆不在,他们一动起手来,后果不堪设想!” “要不,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何田田一脸慌张,凑到何碎边上轻声说道。 “你觉得杜厉会自投死地吗?太乙剑派准备了多久,花了多少银子,用了多少关系,就只是这般局面?还是你觉得我算错了,跟一个傻子谈了一场愚蠢的交易?”何碎淡淡地说道,颇有些嫌弃地推开几乎挨到身上的胖子。 何涂一直望着叶云生,发现他转头向山门处看去,尽管知道在他身后密密麻麻都是人,不可能看到什么,但目光还是跟了过去。片刻,他问道:“下去吗?” 何碎轻笑了一声,“此处风景尚佳,看他们痛苦挣扎变成残肢断骸一地,不是更好?” 石阶之前的一众高手已听到了后方的动静,不一会儿就从各自的子弟口中知道了原委。 ——河东江湖人士组成的大队人马已经逼近到太乙剑派山门,留守后路的关中各家弟子被赶进了太乙剑派。 大剑门一名弟子满头大汗地跑到周笀跟前,还不及开口,便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周笀骂了个痛快,最后质问这名弟子,“叫你等守住山路,便是不敌,也该留些工夫,让人回报消息!怎如此利落地退了进来?” 那弟子哭丧着脸,一副大嗓门,“我等一共五十余人,守在山道上,就见林中忽然冒出数百人围上来!” 众人一听,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惊诧之余更生惧意。 屏汉岳从石阶上飞蹿而下,对那大剑门弟子喝问:“人数再多,只山道口守上片刻都不成吗?” 那弟子嚷了起来:“屏前辈切勿责怪,实是对方人数众多,我等看那无穷无尽涌来的阵势真个不敢动手!” 身为洛阳清风门大长老的屏汉岳,本不该问出如此有失水准的话来,只因他的心已经乱了…… 他们虽然有三百多人,可身在太乙剑派之内,四周高处要隘尽被对方把守住了,若是方才两边火拼,他们是稳操胜券,可后路一封,让外边的几百人冲杀进来,那是绝无生还的可能! 儒剑四杰之一的孙浩沉声说道:“诸位,当务之急是冲出去,莫要被围在此地!” 飞云庄庄主农开春折身向后边赶去,话音飘落,“我等打头阵,杀出一条血路!”漯河护身刀这一边其余三位庄主之人见他举动,立时紧跟了上去。 有果敢之辈,自然有彷徨之人。奚孟元劝众人,“大家莫要冲动,眼下形势不明,小心中了对方诡计!” 周笀冷眼看着他,不屑地说道:“尽是废话!早点动手哪来这么多事?”说完又看向宁小四,问道:“宁家袖手旁观,看这些个鸡飞狗跳,连一句话也没有?”若不是他还有些自知之明,清楚只凭大剑门这些弟子无法攻下有杜厉亲自把持的剑阵,怕是他早已动手了。 宁小四平静地与他说道:“小四不过是想等几位庄主回来了,再作打算。” 周笀面色一变,“你确定他们马上就要回来?” 后方传来了拼斗的声响,不过十数下弹指的工夫,就安静了下来。过了会儿,只见后方一阵人潮汹涌,如同一个猝不及防的浪头拍打了过来。 宁小四这些人身不由己地退后,到了台阶上面,一连退了六七层这才止住。 四位庄主衣衫带血,颇为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农开春急哄哄地叫道:“罢了罢了,杀了杜厉,大伙儿玉石俱焚便是!” 屏汉岳拉住他,“老弟,后面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直娘贼!河东有名有姓的都来了!” 谢承元持刀的右手臂血迹渗出长袖,颇为无奈地说道:“与我等动手的便有南风刀黄辕,赤火曹泰,鬼王刀客许进鸣。只十招我就被伤了,退了下来,可他们也不赶尽杀绝,只把我等往回赶……” 言语中,后边河东江湖人士出现在了周围,转眼就把整个广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到了这般境地,屏汉岳,奚孟元,四庄主,儒剑四杰反倒都不紧张了,屏汉岳还对门下弟子说道:“沉心静气!身入江湖便应无惧生死,不要给关中的好汉丢了面子!” ………… “怕吗?”叶云生牵着江瘦花的手,轻声问道。 “我飞得出去。”江瘦花打量了四周的地形,平静地说着。 ………… “红豆,等会儿你跟在我身后,人太多了,必定一片混乱,千万不要走散!” “你不用担心,哥哥在这里,哪有人能伤得了我。”红豆对着小君灿烂一笑,尖尖的虎牙,弯弯的唇角。 ………… “等会儿找机会退出去。”何碎皱着眉头,吩咐身边众人。 “这是为何……他们的生死都已在我们手上,就算叶云生本事再高,难道还能把这五六百人都给杀干净了?”何田田吃惊地问道。 “‘我们’?杜厉有此实力,何必费尽心思拉上何家,又有什么理由将派中年轻一辈尽数调走?”何碎脸上一片凝重,他能事算八九,却总会有个“一”存在,无法避免。 “是否杜厉也不确定这些人会来助阵?”何花山问道。 “杜厉不是赌徒,太乙剑派的掌门也不会是个不知变通之人,先前联络各方,算出来最多两百人左右,现如今怎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凭空多出一倍来!” 第三百十四章 用心若镜(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宁小四环顾四周,对着杜厉抱拳一敬,说道:“太乙剑派在河东之地位,小四叹服,难怪杜掌门有恃无恐,未想朝堂中的大人与关中江湖势力,尽皆失算,错判了形势。” “闻说小手段宁家这一代最出众之人便是小四哥,去九存一,算无遗策,如今有缘相见,果不其然。”杜厉奉承了一句,在众人看来却好似讽刺,明明算错了,怎还说算无遗策呢?只见他转头望向高台上的何碎等人,“宁何两家累世深仇,何家主不妨下来,亲自算一算这一笔账。” “杜掌门这话的意思,是要给我何家撑腰吗?”何碎并未有举动,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河东江湖之事尚且顾不过来,杜某哪里还能管得着你们的闲事?莫要让天下人笑话杜某不自量力……只是何碎你筹谋多时,费心布局,现在正是好时机,为何还在场外旁观呢?” “局势既已分明,我便不做多此一举,正要向杜掌门告辞,‘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岂不潇洒?” 杜厉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再问道:“真不下来?” 这充满孩子气的问话,却一时间让何碎变了面色,身旁何田田,何涂,何花山,辛如辉等人也尽皆紧张起来。 何碎一个翻身落在了杜厉身旁,“既然杜掌门盛情相邀,何碎岂敢不从?” “好说好说。”杜厉笑着说道,“不知何家主身后这柄黑伞是何用意,今日也无大雨,可否让杜某一观?” 这时,何田田已跟着跃了下来,反倒是何花山与何涂等人一动不动,犹在高台之上。 何碎回头看了一眼,心中顿起波澜,自家这个兄弟,平日里最是胆小,可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不顾跟下来的却是这个兄弟。 身边有四名道人围靠上来,他识得这四人是天水四仙,这般距离若是动起手来,自己抵挡不住,他也不挣扎,从容地取下背后的黑伞,交给了其中一人。 上面发生的事并未影响到下方场中的众人。 见宁小四毫无作为,屏汉岳等人心中暗恨,已商量妥当打算一起杀向杜厉,绝不做束手就擒之举。 宁小四毫无顾忌地对杜厉说道:“眼看你我两方血战将起,小四心中不忍,敢问杜掌门,可还有别的路走?” 杜厉眼中出现了一丝伤感,徐徐向四下张望,感慨道:“我辈武人,既强且弱,可超脱于尘俗而无法无天,也因其强而时时处境艰难,陷入在生死两地,俗世人生老病死,我辈却难逃断肢残躯,委实可怜可叹!” 周围太乙剑派的老一辈俱都望着掌门,年轻人尚有热血豪迈,这些老者却默默无言,神色平静。老人都是从年轻人走过来的,曾经有过的,不是消失不见了,而是在时光里变得静水深流,历久弥坚。 杜厉感受到了他们的信念,眼中那一丝伤感转瞬消失不见,他的目光沉静内敛,古井无波,复又说道:“可即便如此,我辈武人,面对生死大恐怖,却无惧,无畏,无悔,无恨,无我,无敌!” “太乙剑派!”他蓦然大喝一声,“今日我等区区百余人,向远方而来的豪杰,讨教一番!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太乙剑派没有良辰美景,没有珍稀美味,唯有剑阵可与诸位舞之!” “听凭掌门号令!” “众门下!” “有!” “列阵!” “阵在!” 在场太乙剑派的人不过百余,关中来的就有三百多人,最后河东江湖人士到来,少说五百余——太乙剑派的人在其中立时变得不起眼了,但此刻百余人一起喊阵,声势惊人,豪壮雄迈,直叫关中豪杰们屏息侧目! 大剑门右剑使周笀言道:“且慢,杜厉你这是何用意?这些个河东汉子不动手?你就凭门中老弱与我们对阵?” 杜厉举起了右手,默默地看了周笀一眼,轻轻地,向前挥了一下手…… “杀!”太乙剑派的百余人,冲向了广场中的三百余人…… 长剑就在面前,哪里还有空余说话,众人都杀在了一起,场中一阵混乱。 倒是宁家和叶云生等人退到了石阶上面,也没有人找向他们。 石阶尽处,殿前的平台上,只留下了杜厉和天水四仙;何碎与何田田在他们身旁,何田田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看来杜掌门对门中的剑阵十分有信心。” 事实上,即便四象剑阵威力无匹,但在三倍的人数差距之下,且关中好手众多,太乙剑派这边人数正在逐渐减少,场面惨烈至极…… 何碎叹道:“原以为,杜掌门是宁折不屈的性子,想不到也会妥协。” 杜厉平静地说道:“如今这中原河山赵宋当家,我太乙剑派既要统领河东江湖,便不能失了与朝堂的默契,非是屈服,而是不能为之。” 何碎鼓掌说道:“杜掌门心怀天下,英雄了得,为了大局能够做到这般地步,何碎佩服!只是我何家与你太乙剑派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煞费苦心诓我入局?” “你们与宁家仇深似海,这番江湖变故,谁知你们会起什么心思,其余防备下三滥的勾当,不如请你们到我剑派门中做一回客,待得诸事顺利,杜某再向你们赔罪。” 何碎笑了笑,抬头去看,果然,何涂,何花山等人已不见了踪影。 再低头看去,宁家除了宁小四,宁红豆,王小君,其余人也不见了踪影。 那宁家三房的看门人宁左间,与宁家最精锐的一队高手去了哪里,何碎不用考虑都能知道。 何田田也反应了过来,对着石阶上的宁小四怒道:“好你个宁家小子,与太乙剑派一同算计我们!” 宁小四看也不看何家的这个胖子,只对着何碎,苦笑着说道:“小四若是能够与杜掌门一同布局,何来眼下这番场面?” 何碎道:“我看出有些不妥,却难辩究竟,你又是何时、如何看破的?” 小四道:“你不用介意,此番我并不比你高明多少……只是我身在叶大哥身旁,深知他不会弃宁家不顾,故而才得以不变应万变。” 杜厉对宁小四又赞了一句,“去九存一,算无遗策,小手段宁家着实不容人小觑!” “哼,你这不变,倒是与杜掌门形成了好默契!”何碎看向叶云生:“所以我被叫下来,也要感谢你保着我了?叶云生,我真没想到你会与太乙剑派联手!” 叶云生正看着场中的厮杀,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错估局势,也不用恼,这一局是家师与杜掌门合谋布下的,我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何碎冷笑道:“河东最顶尖的两位大佬联手布局,算计的是皇上和朝堂,我们两家,不过是身在局中,顺手为之罢了。难怪……整个河东的高手都来了,其实他们出现的时候,我就该想到,没有昱王剑,只凭太乙剑派还做不到这个地步!” 场中,最后一名太乙剑派的老道士,缓缓坐在地上,微笑着吐出一口血沫子,闭上了双眼。 这场对于太乙剑派众人无疑是自杀式的战斗,终于结束了。他们百余个人,带走了洛阳清风门,大剑门,岳麓书院,漯河护身刀,以及关中闲散浪客七十余人的性命。 屏汉岳受了伤,肋下中了一剑。 他捂着伤口,嘶声裂肺地冲着杜厉叫喊:“太乙剑派到底要做什么,这些人不该就这么死了的,杜厉,你好狠的心!” 他的声音在雄壮广阔的太乙剑派之内,久久回荡……周围无数的江湖人士,不管是关中的,还是河东的,无不黯然,杀人者没有胜利的喜悦,旁观者心有戚戚。 哀伤,像一地的血,缓缓地流淌。 第三百十五章 用心若镜(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我不明白。”江瘦花皱起好看的眉头,端详着叶云生,“你师父与太乙剑派作何打算,为何要让这些人白白送死?” 叶云生轻抚她的眉头,指尖传来又细又软的触感,她按住他的手,因太乙剑派这些人惨烈的战况而不忍,不忍之后的不快,变成了埋怨。 上山之前,她所想的情况,本不该如此。 “并非故意要瞒着你,今日情况特殊,诸事未定之前,我不好与你解释。” “我知你有你的缘由,只是,这也未免太过残忍了。” 叶云生叹息着说道:“若只眼下就让你不忍不快,待会儿,又该怎么办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瘦花吃惊地问道。 这个时候,真武大殿门前的石台上,杜厉好似并未受到战斗后的惨烈景象所影响,平静地冲着屏汉岳等人说道:“你问我要做什么?我之前便曾讲过,杜某,只是想去皇宫里赏一场雪。” 他不待旁人开口,接着说道:“也因为此,容杜某狂妄,敢情诸位关中的好汉,在本派做几日客。” 大剑门对太乙剑派恨意最深,右剑使周笀方才杀招肆意,狠戾绝伦,这时也是分毫不让,“我大剑门不吃你这一套,太乙剑派啥时候对关中有这一份善意了?要打要杀就干脆的来,你们内里有矛盾,借我等之手做了一回屠夫,下一合呢?该轮到这些河东江湖人士了吧?” 奚孟元正要劝屏汉岳耐心一些,偏慢了一步,屏汉岳已叫嚷起来:“杜厉,莫要花言巧语,暗施诡计!你太乙剑派别的人呢,都叫出来,咱们也不以多欺少!” 杜厉微微一笑,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对方言行实在可笑。 “杜某好歹是一派之掌,在河东亦为一言九鼎的人物,何必虚言诓骗?只需你等在我派中三五日,之后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屏汉岳还要针锋相对,这次被奚孟元拉住了,另一边飞云庄庄主农开春灵光忽闪,失声说道:“莫非你真是想去皇宫行刺,担心我等传出消息,叫那边有了准备?” 孙浩身为儒剑四杰,一心向着君主朝堂,听了此话勃然大怒,举剑指向杜厉,“如今朝堂中大人们同心协力,官家爱民如子,你这狗贼,尽想坏了这大好盛世!” 杜厉平心静气地说道:“太乙剑派上上下下,这河东的英雄好汉,与官家并无仇怨,怎会去做弑君之举?” 奚孟元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杜厉没有回答,只看向了叶云生。叶云生见他看来,不觉点了点头,亦是说道:“不过是去皇宫中,赏一场雪。” “我想到了!你们是要去拿回那两把剑!”说话之人,却是个无门无派的浪客。只是他的师承非同小可,曾经皇宫中的驻守剑师,号称“一剑一人头”。这人以前听师父讲过那段过往,河东最出名的两个人物的两把佩剑一直留在皇宫之内。 杜厉笑了笑,轻语:“所以啊,我怎么能让你们现在就离开呢?” 孙浩怒道:“想要我等袖手旁观,绝无可能!众弟子拼死力战,只须一人跑出此地,定要将这一消息告知开封诸位大人!” 奚孟元震惊地看着孙浩,说道:“这又是何必?即便我等不传出消息,凭他们几人就能闯入皇宫拿回那两把剑来?如今看护皇宫,守卫官家的各派高手不知凡几,何须为了一个消息就全死在此地?” “事怕万一,真叫他们潜入皇宫,拿回了剑,官家的天子威严受损,朝堂诸位大人的颜面有失,还要我等这一身武艺作何用处?” 奚孟元言不由衷地说道:“我清风门上下自是一片忠心,可为官家效死勿去!” 儒剑四杰一齐叫好,把目光看过去,周围的人俱都一脸的慷慨豪迈,并无畏惧退缩之意。 周笀对站于石阶上面的宁小四喊道:“宁家,为何一言不发?” 小四说道:“宁家数十好手已去对付何家的人了,小四尚要护着我家小姐,不便与人生死相搏!” 红豆在他身边一时间心绪不宁,早先还说两边阵营,叶大哥久居长安,天然就站在关中这一边,结果到了太乙剑派发生的一切,别说叶大哥彻底的与河东江湖站在了一个阵容,便是小四哥也与杜厉达成了某种默契…… “不愧是小手段宁家!多说无益,我等唯有拼死相争,只要将消息传了回去,便算是死得其所!”孙浩朗声说道。 杜厉之前送门派中人赴死也不曾有过多的犹豫,此刻一样果决,“既如此,大伙儿便分个生死吧!” ………… 山中一处密林,外边大好的日光,林中却昏昏暗暗如同一座阴森的宫殿。 这儿的树长势极好,树干粗大,枝叶茂盛,接连在一起,像一层屋顶高悬在上将天空给尽数遮挡,唯有几处极为难得的斑驳,洒落下来,照射出林中细密飘扬的好似梦幻般的浮尘。 所有人的脸,在这林中,都变得诡异,幽密,阴暗…… 退在最边上的辛如晖面色仿佛一个死人,他的弟子都已死了,周围俱是宁家的好手,他一人对付三个都且勉强,盯住他的却有七八个,心中的绝望让他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诸位,还请给一条活路,辛某上有老,下有小,身负一家门派的兴旺,这里向宁家求个饶,有什么条件,辛某都能应下!” 在他前边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何涂与何花山被二十余人团团围住,两人背靠背,身上数道伤痕,血流不止。 何花山发出一声冷笑,对辛如晖说道:“辛掌门,莫存侥幸之心,宁家今日既有机会,怎会放我们走漏一人。” “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帮何家做事的人。”宁左间站在人群之外,一张脸正好在斑驳里,光与暗形成了独特的画面,叫他变得阴森,沉静,伤感,又加了些快乐与满足在其中。 众人一齐出手,辛如晖抵挡了十几招,被数根金线银针穿过了胸膛,模样滑稽可笑,宛如一只提线木偶。 他经脉受损,脏器俱破,嘴里流出血水,冷汗遍布在脸上,肌肉在颤抖,神情因痛苦和绝望而变得狰狞,随之自知将死,又变得不甘而悲愤。 周围数人挥手抽出银针,血水飙射,辛如晖面色死寂,隐隐有一丝平静,高大的身躯缓缓倒在了地上。 第三百十六章 用心若镜(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自从在隆中的荒庙被何碎算计之后,辛如晖带领紫钺剑派帮了何家不少的忙。这些日子,在襄阳附近的汉水渡口,争夺集市,参与了数次江湖厮斗,折损了不少人,也争得了不少的利益。 若非如此,何碎也不会邀辛如晖带人前来五台山,一并投入到这场朝堂与江湖的漩涡之中。何碎这一回算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偏生没有算到昱王剑也心心念念地想要顺势拿回皇宫中的一柄剑。 一头扎入到河东昱王剑与太乙剑派掌门杜厉两人的布局之中,早已失了先手。偏生后手又被去九存一的小四给抓住了,等何碎反应过来,已经站在了石台上,只能看着自家两个兄弟带着余下的人手仓皇出逃。 或许是天意难违,何涂与何花山两人一时心生畏惧,没有陪同何碎跃下高台,来到太乙剑派的剑阵之内,反而落到了宁家的追杀包围之中,如今插翅难飞,身处死地。 何花山看着辛如晖栽倒,也无暇惋惜,身上又中两刀,他将大剪子抡得密不透风,剪断了数根金线,把散乱的银针拨得四处飞射,可周围的人又用兵刃挥打掉了,并没有退让给他机会逃出去。 背后何涂一时间没有增添伤势,他的刀法虽然凌厉,但多是不顾自身的打法,宁家的好手自然不会与其拼命,稳妥地抵挡他的招式,并将大部分的攻击点放在了何花山身上。 在宁左间与周围宁家众人心里,何家兄弟两人,身死只是时间的问题。 ………… 云中山山脚,那田野中独独的一处院子,昱王剑正跟楚客行喝茶,叶雨跟赵馀站着剑桩,宇文清河一遍又一遍地练着剑招,云五靖打了个哈欠,又眯起了双眼。 不时有飞鸟掠过,落在田野间,转动小小的脑袋,蹦跳几脚,又再展翅飞腾而去。 遥远的王屋山,山路崎岖之处,骑士牵着马缓缓而行,苏香有些闷闷不乐,边上的曹恒也不多言。 到底是少年郎,这一路牢骚也不少,不愿走,想去五台山上看关中群雄与太乙剑派如何谈判,会不会打起来,看宁家的小手段,看何家的下三滥,看太乙剑派的剑阵,看这江湖盛事的缤纷与精彩。 可到底是没有去成,为昱王剑贺了寿便匆匆而别,实际他也明白,后面的事卷入进去,只凭他万宝楼少主的身份是没有用的,一旦刀剑相向,地位尊卑,财富权势,谁又管你! 只是那边到底如何了,苏香心里又是好奇,又是无奈,还有对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的古灵精怪的丫头的留念,总之一股惆怅难以排遣。 这一趟江湖之行,却是与起始的设想截然不同…… 大多人都在混乱中不知所措,可还是有一些,条理分明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窥得机会的宁左间忽然蹿进,一掌拍在何花山背上。 这一掌狠辣到了极致,几乎一瞬间就断绝了对方的所有生机。 何花山本就在围攻中应顾不暇,挨了一记,全无抵挡,内脏立破,手中大剪子掉落在地,又被数枚银针刺入体内,瞬间委顿在地,已是不行了。 但由于宁家众人一齐对付何花山,给了何涂极大的一处破绽,被他冲了出去。 众人紧追在后,何涂自知被追上便完了,绝境中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潜力,轻身纵越,快如疾风,宁家众人竟追赶不上。 这一奔逃,有半柱香的时间,已是到了山中一处荒谷,四周林深叶茂,偏这里光秃秃一片石地,隐约还有残垣断壁的一丝痕迹,几近荒芜。 到了此地,何涂已无余力,身上伤处流血,手脚发软,栽倒在一根长满了绿苔的石柱边上。 几个弹指的工夫,宁左间带着一众好手追赶到此。 何涂面无表情,冷冷地撇了一眼,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 宁左间也不作一言,只对众人一挥手。 众人正要上去结果了何涂,却听宁左间喊道:“慢!” 众人立时有了准备,附近林中飞出一阵的箭雨,宁家好手结阵抵挡,无一伤亡,附近有人朗声说道:“小手段宁家,我们不想与你们为敌,只不过何涂还不能死在这儿!” 宁左间并未见到林中所藏之人,但从方才的箭雨阵势来看,六十人只多不少。 何家什么时候结了这等势力的同盟? 对方能安稳守在此处,必然是何碎留的后手,若不是他被留在了太乙剑派,这一招后手,就不会只应在了何涂一人的身上。 林中一时没了动静,宁左间毫不犹豫地再挥了一下手,众手下合作默契,分开两队,一队逼近何涂,一队冲进-林中。 事关何家生死的后路,显然也不会找庸碌之辈来接应。林中的人迅速做出了反应——五条人影飞出林中,一阵箭雨射向冲来的宁家好手。 这五人跃出的位置,与那一队宁家的好手相距不过六七步,可两边都无多余的举动,好似根本没有看到。 错身而过,却是各自的目的。 宁家好手入到林中引起了兵刃相交的动静,唯此而没有丝毫人声,虽然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可以想象两边的人相斗时没有呐喊,没有叫嚣,没有受伤后的惨号。 战斗只在相对的声响中持续,以至于旁人都无法判断里面的胜负情况。 但对于宁左间来说却毫不出奇,宁家此来俱是好手,行动间静默无声自是该有,但对方是什么来头,居然也能够整齐如一,冷静无畏? 宁左间心中一紧,脸上平静无波,冲进林中的宁家子弟已然叫不回来了。眼下只要杀了何涂,折了何碎的左膀右臂,便都值了。 从林中出来的五人已到了何涂身旁,看身法俱是高手,周围的宁家好手慢了一步,出手却是干脆,金线银针划破长空,数量众多以至于发出了“咻咻咻”的声响。 那五人好似早有准备,拔出腰后的兵刃,招式极为隐敛,却又极具威力,竟把四面八方射来的金线银针都给挡了开去。 宁左间已是看清五人的样貌,高喊一声:“退!” 宁家围攻之人,一声号令之下便退了回来。 那林中跃出的五人,站在何涂边上,冷眼看着众人退去,也不追击,其势如山,巍然不动。 宁左间岂会不识这五人。 “原来是不见光怀家,难怪有这份定力。只是你们确定要与宁家为敌?” “收钱办事,天经地义,不过是江湖中的平常,何来为敌之言。”怀缘轻声说道。 第三百十七章 用心若镜(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方才的言语在老夫听来颇为刺耳,怀家什么时候做起了保人的买卖?” “有利可图,天下何事不可为之?”怀缘手中的拘命符黯淡无光,但在宁左间眼中却是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凝重之色。 眼前五人自有一股高人一等的气势,却是不难猜测,应是怀家五子,名字按了“缘督以为经”这一句,分别是怀缘,怀督,怀以,怀为,怀经。再看怀督,怀以,怀为三人,面目残破怪异,显然是去岁被云五靖所伤,已无法恢复原来的样貌。 但也正是被云五靖那一闹,使得怀家之前重重矛盾一扫而空变得空前的团结,五个兄弟相互扶持,使得怀家重新振作,声势如初。 这一会儿,林中变得悄无声息,好似那一队宁家好手冲入林中这一幕不曾发生,林中甚至连个走兽也无。 宁左间叹了一口气,心知已无法挽回,自家那些好手虽然无一生还,但怀家布置在林中的手下也绝不会占得便宜,必是伤亡惨重…… “希望日后你等不会为此后悔。”宁左间果断地带着人退出山谷。 山中奔行穿木屐不太便利,络络穿了一双云缎凤羽的踏云履,一条绛紫色的长裤,蓝色的宽大长袍,挽着发,插着珠钗。 她扶起何涂,掏出止血散洒在他的伤处,又细心地拿了水袋给他喂入,怀督一把扛起何涂,几人回到林中。 这地方已是血腥味弥漫,满地的尸体。怀家的人以命换命将宁家的好手留在了这里,为此付出了一倍多人的性命。 五人也不多看一眼,沉默中和留守的十余人一并往山下走去。 ………… 云中山山脚,那田野中独独的一座小院,昱王剑仍和楚客行喝着茶,聊着闲话。昱王剑先是停了话头静默了片刻,过了几息,楚客行也静默下来,侧耳倾听。他很快转头看向云五靖。 老云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从靠椅上起身,向院外走去。 他走到田野中,离院子几十步的地方,看向不远处的田垄上,一袭青衣裙带飘飘的女子漫步而来。 走到近处,女子背后一只白色的大伞,露出了一截,随着田垄高高低低而微微的晃动,她一头秀发盘了起来,插着一只白蝶钗,脸庞白净,五官平平却十分耐看,说道:“老云,这么些年,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你不也是?” 女子笑了笑,“近来新作了寡妇,变的可不少了。” “这个时候,你来这里做什么?”老云表现颇为耐心,也把暴躁的脾气给收敛了起来。 “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你找旁人还会叙个旧,商量个事儿,但找我老云,必是要我帮你出手。” “老云你这张嘴,就不能把话说得漂亮一些?” “干嘛要弄得那般复杂,我又不傻,你瞒着阿生来了这里,要对付的,也只有下三滥那一家子了。” “你帮不帮我?”青衣女子笑着问。 “不帮。”老云说来干脆无比,拿了酒葫芦倒了一口酒,接着道:“虽然不知阿生为什么对下三滥那几个小家伙多加关照,处处留情,但我即是他的大哥,就不好与他对着干,要是帮了你,岂不叫他埋汰我多事?” “何碎可是把子墨与晴子都算计了呢!” “你可别把小手段用在我身上,再要废话,我便走了。”老云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说起来,眼前这一位青衣女子,可是他那好兄弟叶云生的红颜知己,差一点就入了洞房,携手江湖,神仙眷侣的存在。 也曾是他老云的好朋友,一同经历生死,一同大醉淋漓…… “十多年前,你躲到我宁家,在我房里,钻进床底下,还要我骗小爽,说你不在。” 老云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然后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喃喃自语,“衰事,怎能把这事儿给忘了!” 青衣女子笑了笑,转身便走。 云五靖又骂了自己一句,继而喊道:“宁瑶月,帮你这一次,以后就不欠你了!” “那是自然。” ………… 五台山上的太乙剑派,即便场地广阔,地上躺着百余具尸体,也颇为阻碍,经过了这些工夫,血水流了一地,活如人间炼狱。 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影响到接下来的交战。 关中来的人杀红了眼,河东的好汉也无半点仁慈。 江湖本就容不下多余的善。多出来的善,岂非要更多的恶来宣泄? 关中的人数本就处于劣势,就高手的数量也不能与河东齐聚而来的比较,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死了百多人。 目睹这一切的江瘦花,不忍心地转过头去看叶云生。两人满打满算,相识已近一年,她更是做了他的娘子,余下的日子,都将伴他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只是这一刻,偏有些辨认不清,好似身边的男人变成了另一人,有些陌生。 “怎么了?”他轻轻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这些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知你怪我心狠无情,可我真的无能为力,但凡有一些机会,我都不愿这里血流成河,无谓的多伤人命。” “你怎会无能为力!”江瘦花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引得边上数人张望过来。 叶云生也不管旁人如何看待,他平静地说道:“朝堂即将对西北发动战事,几处江湖之地,必会清扫一遍,若今日河东与关中来的都相安无事,你觉得朝堂里的大人会如何处置?” “朝堂是朝堂,江湖是江湖!” “我们自可不管其他,但你看太乙剑派可以吗?” “所以杜掌门让门中的老一辈都去送死?” 杜厉听到了这话,也不着恼,却是对江瘦花反问一句,“若不如此,过上数日,待宁苍生带了宁家全部人手,伙同关内各派上下来寻我派,届时不死不休,我派与河东的好汉子,须死多少人才能令到各方满意、罢手?” 这话问得江瘦花默不作声,她心有万千佛言,到了最后还是化为无言。 宁小四在边上叹息着说道:“我宁家也不能独善其身,若不在这里交代一些人手,回去只会更加麻烦。与我同来的几家,别看都是一腔忠诚,其实早在他们出来之前,那些个掌门就已有了安排……这些不过是江湖各家与朝堂中的大人历来的默契使然。” 第三百十八章 用心若镜(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既然杜掌门与河东江湖人士并无造反的心思,为何不向朝堂中的大人表明一切?” 叶云生不会去笑话江瘦花幼稚天真,许多事不参与,不经历,自是难以明白。“忠心与否,从来都不是靠一张嘴能够说清楚的。更何况,我辈武夫,混迹江湖,最是不服管教,各有各的盘算,历来叫朝堂厌恶。近之常疑,远之怀惧,一身武艺,无视高墙围禁,或高或低,皆率性而为,总不与凡俗相似。所以大凡国家要事临头,先叫江湖中人相互残杀,便可少一分变数。” 江瘦花还有不甘,只是场中的争斗已到了最后,关中来的只剩了五十余人,那边屏汉岳倒是先开了口,高喊道:“大伙儿住手,容老夫说上一句!” 即便两军对战,都难做到令行禁止,何况两边都是江湖中人,各有各的派别,屏汉岳不过是洛阳清风门一位长老,算不得天下皆知的英雄人物,谁又听他的? 只见在他身后的一名持刀汉子,趁着他分神之际,一记阴损的小角度撩刀,将他右胳膊齐肩卸下。 “啊!”屏汉岳惨叫了起来,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满场不时有人受伤,或是死去,痛呼哀嚎,嘶声怒喝,不甘而又绝望……叶云生见此场景,不觉陷入到了记忆深处,许久许久。 前半生大大小小的战斗,最惨烈的一次,无疑是伴随着大叔一起杀出何家的伏围圈,但那时的场景被他冰封在某一个角落,即便偶尔被触动,也会立时制止意识再深入进去。 要选第二惨烈的,是还在信义盟的时候,老云,子墨,小楚,晴子,俱在一起。 转运的也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个人。 这人既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富贾名流。 他只是个江湖中人,武艺平平,名气平平。 不过这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聂小花。 江湖中人都称他“风流剑客”。 风流一词,语出《汉书·赵充辛庆赞国忌等传》,曰为:“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 聂小花就是个颇有古风遗韵,慷慨风雅之士,善舞剑,能诗歌,于酒楼操琴,往来之人皆驻足聆听。 可这样一个人,却喜欢上了不该也不能喜欢的女人。 ——聂小花好山水,跑到了北地,游历契丹的风土人情,遇到了钟情的女子。 这位女子是个普通人,可她有个绝不普通的男人。 燕云齐门道的掌教! 契丹一地,至今已有七成门派势力听从齐门道的号令,别说聂小花,就是叶云生都不敢在契丹得罪齐门道。 可这位风流剑客呀,偏偏和齐门道掌教的女人,睡到了床上。 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事后,聂小花自忖必死无疑,但又不想束手待命,便要带着女人一起逃。 女人跑了半路,怕了,趁他松懈的时候,又跑了回去。 聂小花又是伤心又是绝望,这时候北地的大半个江湖都在寻他踪迹,他只能往深山老林里躲。 按说他是决计逃不出北地的。尽管这位风流剑客交游广阔,但谁敢跑到齐门道的地盘上去帮他? 叶云生和他泛泛之交,知道这个事情,也没放心上。 可是谁也不知道,聂小花和方子墨是绝好的朋友。 来往不多,偏偏十分投缘,引为知己。 子墨独自跑到了北地,找上聂小花的时候,那座深山附近已被十几个山寨,二十余个门派的人给围住了。 山虽大,但人更多。 二千多个人,入到山里,随处可见。 子墨冲进山里,护着聂小花,已是自己跑进了鬼门关,出不来了。 躲没处躲,杀又杀不完,随着时间流逝,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他和老云,小楚,晴子,终于赶到了。 那时,小楚的霸王枪还没有现在这份功力,叫他附在阵尾,叶云生和老云两边打头开路,这一杀,从午后杀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终于杀出了深山,跑进了城里。 过朔州的时候,被齐门道掌教带人追至。他和子墨、小楚拼死阻敌,让晴子带着两人先走,老云却自己对上了齐门道的掌教。 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大伙儿一路奔逃,厮杀,也早已疲累不堪,他们几人对敌中无暇查看老云那边的情况。 记忆中,好似只听到了两声击打的闷响…… ——屏汉岳已被奚孟元和几名弟子护住,众人围了个圈,将他守在其中,苦苦抵挡外边攻来的刀剑。 是了,那天他们几个,原本是难以活命的。子墨看形势崩坏,高喊起来,要用自己的性命替聂小花死。 他是发了狠的,不顾伤势,帮子墨与小楚挡下了敌方的攻势,要他们先走。 两个好兄弟,谁都不肯走,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挡漏了一剑,腹部被刺了,挺不住倒了下去,边上忽然多了三个人。 子墨,小楚,老云,成三角阵势将他护在中间。 可是护不住啊,少了他,大伙儿还能撑多久?败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为什么还要护着他,想办法啊,能走一个是一个! 当时他心里焦急的很,事后却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换成是他,也绝不会丢下兄弟先走。 齐门道的人却停下了攻势。 掌教走上来,对老云说,今日遇到了南唐后人,真是难得,《玄阳一气功》重现江湖,齐门道总算是有机会证明天下间最强的内功乃是混明真解天合劲! 齐门道的人都有些不正常,和少林斗了数个朝代,就为了证明混明真解天合劲比金刚力更强。也不知这股执着的倔劲儿是怎么来的…… 他们都理解了掌教的意思,之前玄阳一气功一直都是个传说的存在,江湖中也盛传这门内功比混明真解天合劲和金刚力都要厉害。若是它一直都在传说里,不出现,齐门道的人想纠正,想争个高低都没有办法。可它出现了,对齐门道来说,是一件好事。 掌教指着老云说,你现在功力尚浅,我们相斗,不算公平,等你将内功修到了我这般境界,记得来与我一较高低! 这话都不用对方说,老云吃了这一个亏,哪里会善罢甘休? 掌教放了他们离去,走至半路,老云就接连吐血,昏了过去。 他腹部中剑,伤势沉重,最后还是子墨和小楚给老云运功疗伤,后来说起,老云体内的内伤,比他挨的那一剑还要严重! ——屏汉岳身边有两名弟子已身亡,少了两人,形势更是危在旦夕。 江湖中闯荡,许多事情,有些时候,还是需要一些运气,若那掌教换一个想法,那一天,他们四个兄弟都会死在一起。 奈落从剑鞘中轻轻地滑了出来。 发出了“波”的一声,宛如一块小石落进了湖中。 第三百十九章 用心若镜(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距离奚孟元带着弟子守着的圈子,约有六十余步,中间错落打斗的人不少,叶云生径直走去,也不避让。 持刀的汉子是漯河护身刀的人,拿住了中线,小手臂长短的尖刀上下翻飞,口中亦是呼喝不止,忽见一柄银光闪闪的宝剑凭空出现在面前,正在刀刃之下,不及反应,就被剑脊一弹,连人带刀跌退了出去。他的对手使混铁双锏,之前挥将起来势大力沉,虽不快,但力道在那儿叫他不敢硬碰;这时人在半空,看得仔细,这对手双锏本是当头照下,被那柄宝剑浮光掠影抽了一记,双锏脱手,人也哎呀呀地滚了开去。 ——摔倒了地上,浑身无力,只把双眼向那儿瞧,视线里长长的红色披风抖动着,好似能看到大风的痕迹…… 叶云生步态沉稳,不疾不徐,于混战的人群中,如同破浪而行的一叶小舟,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动静闹得实在大了,边上打斗的人也小心地退后几步,彼此分开,随他闯过的身影,一时间都忘了继续砍杀。 来到奚孟元身边,用奈落抽开两名汉子的砍山刀,再用剑尖点在奚孟元长剑的剑身,震得他长剑脱手;弓步,前进,左旋,拦腰把奈落转了一圈,斩飞五把刀剑,明光照神守随着长剑,罡风猎猎作响,围在边上的数人一齐退开。 这里面,有个穿着黑白两色武士杉,飒爽利落的女子,她是千秋忠义堂的关若男。她的武士衫上,染了大半身的血,可见她杀了不少人。 叶云生只是扫了她一眼,便低头看去;屏汉岳已面无血色,喃喃自语,话音几不可闻。 虽然他一路过来,无数人已然停手,可别的方向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眼看后边停手的正准备接着斗下去,他运足内劲,说了一声。 “住手!” 他并未高喊,但用上了大音希声的法门,虽然不能和宁明海的“大音希声”比较,但也有了一丝其中的意境。 在场数百人,不论远近,皆感到有人附耳说话,两个字清清楚楚在耳边出现,瞬间就入到心田,久久不散。 他看大部分人都已停手,场中兵刃交击声零零落落,运转内劲说道:“河东的兄弟,还请退到场外!” 关中的江湖人士,本已成了待宰羔羊,河东群雄自无不可,又听得他这般言语,大多即便没有找到人,也俱都心想这说话的人有这份功力,自己相差太多,不如先听他的安排。 陆陆续续,都退了出去,场中躺着的,扶着伤处的,抱着同门好友的,顿时显现出来,那股子惨烈伴随着浓浓的血腥味,令到所有人都失去了继续厮杀的念头。 场中除了偶有几声忍痛的叫唤,唯剩呼呼的山风,一去不返。 叶云生伫立之处,脚下已是鲜血满地,他也不在意,抬头与杜厉说道:“在场不少伤者,还请杜掌门派人救治。” 杜厉颔首说道:“接下来如何安顿这些人,便交给天水四仙。” 站在他边上的天水四仙一起抱剑应下。 “哈哈哈哈,如此便想结束了吗?”却在这时,周笀狂放地长笑了一阵,冲着真武大殿之前举起染血的长剑,“杜厉,可敢与周某一战!” 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一处,那个身影站在尸堆中,伤痕累累却仍然倔强挺立。 “周剑使,今日胜负已分,争端皆了,且有诸多伤者急需照料,不如我们择日再战?” “我带来的大剑门弟子都已死绝,你是要我独活于世,苟延残喘吗?” “太乙剑派今日死的人,比你一家是多是少?” “我是个剑客,不是拿算盘的账房,有什么话,还请用剑来谈!” “你有伤在身,此刻决斗,杜某胜之不武。” “杜厉,可敢一战!” 杜厉目光低垂,紧闭双唇。 “杜厉,拔出你的剑来!” 他缓缓移动目光,不知不觉,天色渐暗,离傍晚还早,向苍穹看去,偌大一片乌云笼罩,见之则有,无数雨点骤然落下。 石阶在脚后逐渐上升,慢慢的,踏到了血水上,有胡子花白的同门长辈,睁着双眼仰望当空,雨滴滴落在长辈的脸上,令到他的心如同被人狠狠地捶了一拳。 可他面无表情,只是抬起脚,轻轻地跨了过去。 剑从鞘出,一名几十年修炼下来的剑客,最是懂得如何快速的击杀对方,甚至可以做到电光火石间让人瞬间死去,无一丝感觉,无半点挣扎。 ………… 真武大殿从最开始就一直关着门。 没有人知道,门里,整座大殿,只有两个人。 徐青一直跪在真武大帝像前,或许是时间久了些,令到他看起来也如一尊塑像。 至少在边上看着他的夏芸仙眼中,一动不动静心自观的徐青,安静的,仿佛入了空明,与殿中的神灵同归虚无。 外面喊杀声阵阵,殿内却不受干扰,仿佛独立世外的一处静地。 雨滴落在大殿顶部,随之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不觉更是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的门被推开,风呼啸而入,卷动徐青的发梢,宽大的衣袖也鼓荡起来。 杜厉独自走入殿内,朝夏芸仙看了一眼。 夏芸仙默不作声地退到殿外,把里面的安静让给了两人。 风似乎更大了,其中带着雨水的湿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门中上下,年轻一辈的都被我赶了出去,你可知道,为何我独独要你留下?” 徐青仍然跪在像前,背对着杜厉,听掌门问话,他睁开双眼,轻轻地回道:“掌门是要我跟随在旁,一同去闯皇宫。” 杜厉说道:“此去,人不能太多,不然动静太大,可又不能少了照应的人,若我被阻,有你同行,便能帮我阻断后路,容我脱身。” 断后路之人,也叫替死之人,徐青笑了笑,并不觉得自己被如此对待有何不公,也无半点怨念,一派从容地说道:“徐青一身武艺全赖师门栽培,从小笨拙,愚钝,让师父与各位尊长费心,一直没有机会报答……门中众弟子,才华卓越,本领高强者比比皆是,掌门独独选了我……这是徐青的荣幸。” 杜厉淡淡地说道:“此去,存活的机会很小。” 徐青说道:“家师,众师伯长辈都甘愿赴死,徐青又怎会有退缩畏惧之心?” 杜厉叹道:“你双亲尚在,须考虑清楚。” 徐青抬头看了一眼真武大帝像,站起身来,对杜厉跪拜下去,“弟子既入太乙剑派,一生便是太乙剑派之人,此行若是身死道消,相信掌门与众师兄弟,定会替弟子照料家人。” 杜厉将他扶了起来,“甚好,我们就一起会一会开封的各路高手!” 殿外,夏芸仙看着近处从瓦檐上滴落下来的雨帘,顺着石阶,最后涌动到地面,与从天空降下的雨冲刷一起的血水冲撞翻腾,愈见红色稀薄……她的目光渐远——山中朦胧细雨,烟气蒸腾,如同仙境。 第三百二十章 用心若镜(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江湖中人琴棋书画或许不行,但医治跌打损伤却无一不精。 传闻,常山赵子龙七十余岁,一次洗澡时看了看自己身上,仰天长笑道:“吾一生征战,面对曹军百万大军尚且杀了个七进七出,到老竟无半点伤处!”说完带着笑容撒手人寰。 当然了,故事归故事,现实里整日刀口舔血的人,谁能没半点伤处? 尤其是一些江湖里的家族和门派,传承悠久,处理伤势都是必修之课。 何涂摊在床上,床单早已被染得鲜红。他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地看着在身上游走的一双素手。 这双手雪白无瑕,五指嫩如春葱,纤细而又修长,指甲用珍珠粉研磨,莹莹闪闪。 一层层的纱布包裹,其中洒了止血散,伤处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且这一双手在身上体现出的仔细、温柔、凉意,都该让伤者心神得到放松。 可现在何涂却紧绷着神经,若不是他伤势太重,浑身乏力,只怕他已经躲到外边去了。 络络低眉浅目地瞅了他一眼,眉目间的风情,更是让向来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何涂,心肝俱颤。 “不知太乙剑派里面现在如何了,能够休息的时间不多,你先睡会儿。” “我们还有老宅派来的十余人安排在附近,可曾来接应了吗?” “按你说的在外边的石墙上做了记号,只是目前还未见到人来。” 何涂心里念着何花山死前的场景,血水从何花山眼眶鼻孔耳朵嘴里淌了出来,金线连着刺入他体内的银针,在风中微微颤动,这一幕久久不能消散,定格在他脑海中,几乎闭上双眼就能清楚地看到…… 络络走出了房间,这里再无旁人。 年幼时得知爹死去,何家的大人们几乎都在那场大战中死绝,头顶的天空好似砸落了下来——这辈子该伤心该痛苦的,都已经忍受完了。何涂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伤心,不会再悲痛,因为那时的他,已把这辈子的痛苦都尝尽了。 可他还是流下了泪来。 昏昏沉沉,被人摇醒,只觉得脸上湿着,尚未干透,何涂心知必有要事,忙提神睁眼,看到了络络和两名年轻的男子。 何如,何信;这两人来自何家那一处绝密隐蔽的村子,是前家主培养的暗使。 何涂曾与两人分别比斗过,两百招内,彼此不分胜负。 “我们得尽快离开此处。”何如面如清秀,只是肌肤失了血色,显得较为阴冷。 何涂当然懂得他话中的意思,他们何家能够准备后手,既与怀家联合,又暗中调动家中高手来接应,为什么宁家就不会有后手呢? “从王屋山走,那里有个寨子与我家来往多年可以信任。”络络说着,宁家偌大的名头,手段神鬼莫测,多小心都不为过。 几人将何涂扶起来,安置在一张软架上,叫怀家的两名手下前后抬着出了酒家,再上了一辆马车。 数骑伴着马车,匆匆地驶向王屋山。 天已黑,也不顾路上难行,过了阳城,再从一条极为难走的偏僻山道入山,山路兜兜转转,怀缘对马车中的何如,何信,何涂三人说道:“前边就到了,那寨子的寨主早年就收了我家重金,多年来一直是我们安置在河东路的眼线。” 江湖世家,许多消息大抵是这样来的。 借着月光,看那寨子依山而建,所用皆是木料,放眼看去,几乎与丛林融为一处。 怀缘当先骑去,喊了门,对了两句切口,那边寨子就拉起了吊门,还有数名山匪跑出来相应。 一伙儿到了地头放下心来,热热闹闹地进了寨子,何如、何信将何涂抬下马车,跟着众人来到聚义堂,走进去就见前边的人都抽出了兵刃。 堂中灯火通明,引路的山匪退到了两边,其中的寨主一脸平静地对着怀缘拱手,说道:“怀兄弟,抱歉了,哥哥今日跟你赔个不是……你们的事情,我们这一处小小的寨子,实在是掺和不起。” 堂上一张老藤木大椅上铺着毛垫,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名青衣女子,背着一柄白色大伞,不是宁瑶月又能是谁? 怀缘气急而笑,说道:“王寨主,你收两家的钱,我不怪你,可你今日把怀家、何家卖给宁家,这笔债,你们还的起吗?” 那寨主干笑着说道:“这债太重,哥哥还不起,所以只能远走高飞;穷山恶水难养人,也实在呆得烦腻,这不,兄弟们正闹着要分家呢。” 何如对何信使了个眼色,拔出一柄细细长长的唐刀,走到怀缘身边,沉声说道:“没想到宁家一名女子也有这般胆色,敢独自前来找我们!” 络络不识得宁瑶月,但不妨碍她身边的哥哥跟她细说,这时运气静听,附近无一丝动静,居然没有埋伏,不由得心生妒忌。她冷眼看着宁瑶月,“宁家小手段天下无双,可论到绝学武功,也不见得比我们不见光强出多少!你金线银针再是独步武林,能敌得过我们?怕不是找死来的吧?” 宁瑶月一派从容,稳坐位上,把几人一一打量,颇有些惋惜地叹息了一声。 怀缘,怀督甚是警觉,何如,何信被何家前家主所培养,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皆是心生感应,隐隐约约觉察到了宁瑶月的心思。 络络却不明白,怒道:“你叹什么,可是看轻我吗?” 宁瑶月说道:“我叹何碎不在此处,我身后这柄特制的冰蚕寒食伞无用武之地。” “放肆,宁瑶月,你胆敢把我们怀家五兄弟都不放在眼里!”怀以拘命符直指前方,气劲凝聚,眼看就要出招之际。 一股极暴躁的夜风,从堂外吹了进来,拂过他的背脊,令得怀以感到遍体生寒,浑身僵硬。 这肯定不是风太冷。 尽管这阵风来的奇怪,但真让他畏惧的,是风中的那股气势。 如此熟悉。 难以忘记! 他一动不敢动,本就变样的丑陋的脸庞,出现了惊恐的夸张的表情,又丑,又滑稽。 何涂在最后边,身边是护着他的何信,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堂外。 夜色沉沉里,一名个子较矮,且壮实的男子徐徐走到堂前。 在门外伸了个懒腰,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大口喝酒,跨步迈入——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那一道自额头贯穿下来,直到颧骨上,将眉峰中断的疤痕,是这般的凶神恶煞! 第三百二十一章 用心若镜(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哦?还真是热闹!”云五靖一边嘀咕,一边往里面走,身前是何家数人,他们也不识得老云,即便知晓,这个时候哪里还能犹豫。 几人也不虑边上的同伴与后头的怀家众人,纷纷洒出毒砂,暗器…… 云五靖不避不让,任由毒砂扑面而来,暗器落在身上,脸上也是如同撞到铜墙铁壁一般纷纷坠落。 来到了三步之内,七八样兵刃杀将过来,其中鬼王爪、离魂钩、鸳鸯钺,子母锤,煞星钉,拐双枪,要说聚在一起,那是许多走了一辈子江湖的人都未曾见识过的。 按说一个人独自面对这等围攻之势,怎么也要手忙脚乱一番,可云五靖按部就班,功架稳得离谱,不闪不躲,好似一阵大风而来,风势决绝,肆无忌惮。 “啪啪啪啪啪”!前面的怀家几个兄弟听得拳拳到肉的击打声响,脸上都禁不住抽搐起来。 “下三滥还真是没人了,连个像样的高手都派不出了吗?”他无视连同软架一起被搁在地上的何涂,径直从他身上跨过。方才对他出招的人已被他打倒在地上,一时半会起不了身,也不死,皆都晕了过去。 随着他一步一步入内,四处的烛火好似被风吹拂,摇曳不止。 堂中众人哪怕隔了些距离的也不约而同地向墙角退去,那何如与何信在他身边极近的地方,却是已经失去了动手的勇气。 这场面,好似一群老弱妇孺在家里聚会,突然闯入了一条吊睛白额大虫,咧着嘴,挂着长长的唾液。 打不敢打,逃不敢逃。 他也非闲庭信步,要说像,更像是买酒归来的懒汉忽然见着家里多了不熟悉的客人,厌烦,又不得避让。 余者皆退,只有络络还站在原地。 天儿便如去岁那般,稍冷一些,稍干燥了些,她一身灰色的皮袄,隐约可见内里的雪白裙衣,裤子上没有了那朵娇柔妩媚的海棠花。 正好挡在了云五靖的去路上。 ………… 天色已晚,经过河东的百余名好汉帮助,终于将广场上清理干净,夜风吹拂下,仅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几不可闻。 关中群雄还活着的数十人,被分别安排到了两座大殿,周围皆有人看守,照料治伤的人往来不绝。其中好些个受了重伤的江湖人却是毫不在意,接过送上来饭菜,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名伤者,左臂齐肘而断,伤口经过包扎,还有血水渗出,他却呼哧呼哧地埋头大吃。 “南无阿弥陀佛。”江瘦花不忍再看,似乎对方身上的那种无畏更让她心生怜悯。 叶云生来到她的身后,伸手搭住了她的肩头。 两人顺着斜斜的石阶,一路向下,很快就来到一处石台,一旁的玉石扶栏上有半片荷叶承托莲花的石雕,一只只立在分隔的石柱上。走过玉石扶栏,往左边一转,就是一处山崖,靠近山崖的地方有个灰瓦凉亭,亭外几棵老松,默然在明月星辰之下。 沿着另一面的山壁,是一处下山的小道,有个偏门向那儿敞开着,外边黑乎乎的什么也见不着,随着夜风隐隐约约,有马儿的响鼻声传来。 江瘦花惊讶地问他,“现在就要启程?” “夜黑风高,虽行路不便,但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叶云生垂目说着。 江瘦花想了想,说道:“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准备,你打算何时出发,我都听你的。” “我想你留在太乙剑派之内,明日天亮,师父就会带着几个小家伙上山来。”叶云生帮她梳理着被夜风吹散的几缕秀发。 她抓住了叶云生的手,“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你知道的……和杜掌门去皇宫,取回一样东西。”叶云生握着她的手,目光却是错落开去。 江瘦花轻轻地皱起一对娥眉,“那便该带上我,以我的轻功,闯入皇宫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我也想有你相伴,可是不行啊!这一回,得我自己风风光光地去拿回来。” 江瘦花顿时慌了,“我不要你去!” 叶云生松开手,转身来到凉亭边上,看着山崖外的夜空,几处黑沉沉的山势轮廓——有山势依托,这儿的夜,却要比长安的更宽广,更深邃。 长安,院子里的屋顶,终究还是低矮了一些。 “我必须去。二娘,那一天,我给子墨与晴子报了仇,回到自家小院里安睡,怎也没想到,你会回来。天下之大,有时候确实无处可去,有时候也确实无人可伴……我知你除了佛,便只有我了,为了你,我也会拼尽一切的活着回来。” 叶云生身后的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说完后,心里却在想:只是缘聚缘散,谁又能预料呢? 在他的身后,江瘦花哭了,她哭的样子十分的安静,好似一尊玉佛的脸上有一滴雨缓缓滑落。 ………… 从去年的年末,在长安街头与那个叫大禅的和尚打了一场,到现在,还真是好久没有尽兴痛快过。 那天,阿生杀的酣畅淋漓,他也打得神清气爽——如此一想,不觉就有些念着那个和尚,怎么没再遇上…… 他扫过络络的脸庞。 精致的,让人有些口干舌燥。 这是一副上天都要嫉妒的容颜。 无视毒砂,暗器,与鬼王爪、离魂钩、鸳鸯钺,子母锤,煞星钉,拐双枪的云五靖。 偏偏无法直视这一张脸庞。 “躲开去!” “不让!”络络板着脸,盯着他,神情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狗,萌凶萌凶的。 “你敢阻我?”老云眯起双眼,冷冷地问。 “我不阻你。”她噘着嘴,忽然那股对立的气氛变了味,像是在跟亲密的人撒娇。 老云捏着拳头,又松开了,这张脸委实叫他下不去手。前边宁瑶月正看着他,他不再犹豫,一把捏住了络络的脖子,往身后一甩,就将她丢了出去,被怀缘给接在怀里。 老云搓了搓手,那一阵柔滑细腻,娘咧,像是从指间透过肌肤钻入了血管里,直直地往心田里去。 怀缘抱着不甘而挣扎的络络,下令道:“怀家的,都随我离开此处!” 宁瑶月默不作声,云五靖抱着双臂站在她的身边,目送众人走入堂外的夜色之中。 随着怀家众人离去,留在堂中的山寨之人也纷纷走了。 只有何家的人,在平静下来的烛光里,在冰冷而绝望的寂静中,等待着对方动手。 何涂忽然笑了笑,轻轻地说道:“你想从我嘴里探出我们何家的那块祖地?” 宁瑶月面无表情地说道:“有这个打算。” 何涂继续笑着,“可惜,不能如你心愿。” 宁瑶月的目光转向堂外的夜色,那一片静谧的黑暗里,说道:“确实可惜了。” 何涂没有再与她言语,血从他的身上慢慢地流淌开来,染红了软架,亦在地面上画了一圈黯然。 宁瑶月与云五靖没有办法阻止他,他本就伤重,运足内劲崩裂伤口,死,即是瞬间的工夫。 第三百二十二章 用心若镜(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你跟着我做什么?”徐青忍无可忍地转过身看着夏芸仙。 她看着徐青,几乎没有改变的面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恍恍惚惚,就似昨日的场景——那天,他就站在台阶上,对着她冷嘲热讽,即便她将尊严丢在了脚下,毫无廉耻地向他表明爱慕之心。 想要报复的心思疯狂地占据了她的心灵,也使得她提出了一个恶毒的计划。让一心要做正人君子的徐青去找方子墨,极尽伪善地欺骗方子墨,促使信义盟解散,接着方子墨夫妇离开长安最终一一被害。 转眼就是一年时光,这时看着他脸上冷冷的神色,心中的感情竟还是一如当初。 到了此刻,不能再说是一时心动,喜欢一个人的那种心情,那种感觉,虽无法道明,却到底是真实存在的。 “就连我都看得出来,你师父只是要拖着你,把你这一身本事葬送在皇宫禁内!你怎会瞧不出来?” “我这点微末道行哪里值得师父如此大费周章?你未免想得太多了。还请仙子自重,莫要再跟着在下了。” “徐青,我喜欢你。” “同样的话,徐某不想再说第二遍。” “徐青,我想,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个人,能够让我如此喜欢了。” “你既然跟着何碎,便该陪着他去。” “他如今已是瓮中之鳖,你要我与他一起等死?” 徐青转过身子,继续向斜阶之下走去,淡漠地说道:“你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按说这样的言语,换成以前夏芸仙早已暴怒难忍,可此际却是笑吟吟地说道:“无妨,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但与心爱之人相伴足矣!” 徐青冷哼了一声,或许是不屑,或许是懒得理会,终不再多言。 ………… 整座太乙剑派的观宇,稍高处的所在,其中一间静室内。 一身花花衣裳,甚不着调的何碎不停地从搁置在茶几上的玉盘中摘出一枚枚的酸枣,丢进嘴里。 他对首坐着一身锦衣干净得体的宁小四,方才从一边的书架上取来了一本道经,正看得津津有味。 “呸,看得什么?” “太平。” “嚯嚯,嚯嚯……”何碎忽作大笑,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问:“可看到天命了吗?” “古人曾言,太平经中有鬼神,话生死祸福,实为天命之谶书。但此书惟不可知自身,只能求旁者长短。” “那便是我了。”何碎咯吱咯吱咬着酸枣,看着对首的小四——小四低头看着书,时而翻动书页。 过了会儿,小四指着书上,说:“看到了。” “如何?”何碎翘着腿,上身前倾,一脸的好奇。 “凄凄惶惶,死不瞑目。” “这书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 “一派胡言。” “信而为晦,不信乃真。世间事大多如此。” “笑话,你在说笑话。”何碎大笑起来,笑的嘴里喷出了酸枣碎儿。 小四翻动书页,又复安静。 室内只余何碎的笑声。 ………… 山寨的聚义堂中无数的金线暴涨飞舞在空中,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妖魔鬼怪的法术,骇人之际。 何信与何如是最后倒下的,两人已蹿至门边,被银针刺穿了身子,三四根金线跨越整座厅堂,从门边直到最里面靠墙处的座位上,系在宁瑶月的手腕上。 宁瑶月抖了抖手腕,所有的金线好似得了命令,一瞬间就回到她的袖内。 云五靖看着她,她面无表情地问道:“如何?” “我只是奇怪,你为何不留下几个活口?这些人应该都是从何家祖地来的。” “老云,你是明知故问,若何涂不自绝于此,这些人或许还有几人会吐露出答案,可他死得如此干脆利落,我就是留下活口,用尽手段,怕也是白费功夫。” 云五靖笑了笑,径直往堂外走去。“事既然已了,以后莫要再来找我麻烦。” 宁瑶月沉默着看他走入夜色之中,转眼一地的尸体,似有无数的残忍在昏暗的光线中如飞虫般向她聚拢。 她却将腿搁了起来,一手支在扶把上,托着腮,歪着脑袋。 相对于二叔和自家男人的仇,这些血肉,还不足以平了秤。 自得知怀家要从此处过,她便与云五靖急匆匆地向这寨子赶。老云在路上问她,就这么些何家的小子,何用费这般劲。 她说,心里的恨太多了,总要泼去一些。 老云居心叵测地问她,那你男人的仇呢?心里的恨,找谁来泼去? 她说,自然还是何家。 为什么不能是阿生? 因为我已经不敢再恨他了,恨了那么些年,越是恨,越是忘不了。 老云在夜色中,漫步于山道上,也不着急回去,早些迟些,都无关紧要。 山道一侧不起眼的石墩上坐着一个人影。 他也不理会,直接从这人影面前走了过去。 “混蛋!”她骂他。 他头也不回,脚步依旧。 “鸟货!”她还在骂,却坐不住了,追了上去。 “怂胚!”她举手就要去打他,挥了一下,眼前的人影忽然快了一步,没打着。 这人又走了两步,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就停下,回转身瞪着她。 她有些怕了,低声解释:“我只想找你说说话。” 这人从头到脚地打量她。 她更止不住的心跳如鼓,又道:“都快一年了,你忽然就走,也没个消息。” 一只大手探了过来,手掌粗糙,指节肿大,捏在她的脖子上,慢慢地磨挲。 黑灯瞎火,头上枝叶遮挡着大半的夜光,黑暗里,她一动不敢动,却又没有前边那般畏惧了。 反而有些欣喜。 手掌落在她的脸上,眼睛,鼻尖,嘴唇。 忽地一声叹息。 “可惜是个带把的。” 手掌离开了,她急的跳脚,嚷道:“我是女子,我生来就该是女子!” 他向前走去,说道:“就算你把那玩意割了,你也成不了娘们。” 她委屈地哭了起来,越想越是难受,这人已经走远,她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 师父与杜厉早有计划,叶云生这一路与杜厉是分开出发的,选的路也非一道。 尽管将来河东的好汉们杀的杀,关的关,可未必能够把消息全然瞒住。 江湖上的事,往往准备再充分,也会有意外伴随。 偏偏一点意外,就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分作两路,也能降低风险,提高成功的可能。 他并非一人独往。 同行的有解县萧家的萧雨亭,烈风门的张彪,千秋忠义堂的关若男,古龙门的李耀华,王家的小淘气王娇娇。 叶云生按下马,对几人抱了抱拳,目光停留在王娇娇脸上。 “干嘛?”她气恼地问。 他本想劝王娇娇回家去,以这丫头的年纪和本事,去了只是累赘,他完全不需要这丫头跟随同去。 可他没有把话说出来。 因为五家同在此地等候,他若是独叫王娇娇回去,那是既伤了王娇娇的自尊,也把王家的面子给践踏到了极致。给另外四家知道,王家往后的江湖路还怎么走,如何还能在江湖同道面前抬起头来? 他埋住了话头,只与五人一起说道:“此行大家小心,若有危机之处,还请莫要勉强!” 六骑顺道而下,过了两里,山道上停着一骑。 马上的骑士见到他们来了,高兴地说道:“可算是等到你们了。” 叶云生道:“师弟,我们可是早就说好的。” 等在此处的这位骑士正是梁介,满不在乎的笑着,“师父面前,岂有不听你们的道理,但是怎么做,我都不能违了本心。这不仅是师父的心愿,更是师门的大事,我这个当弟子的,哪里有躲起来的道理?” 第三百二十三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河清县,名从前唐沿用至今,属河南府。黄河难治,时有水患,故而以“河清”为名,也是希望能够讨来福祉护得一地百姓平安。 可惜,即使上苍有心,人间错负,终归无济于事。 由低矮的土墙围拢的小城里,仅有的一处观之得体的府邸,府主姓黄,城中的人都喊他黄员外。 这黄员外长得人高马大,样貌粗鄙,平日里笑眯眯的倒还罢了,一旦横眉竖目,便如活阎罗一般,可止小儿啼哭。 不过他的几个孩儿却是没一个丑的。 家中十一个娘子,都曾是如花似玉的姑娘。 也不用谈情说爱,对有钱有人马还有一身好武艺的黄员外来说,喜欢的姑娘,直接带走便是。 好似凶猛健壮的野狗,见了喜欢的,叼住那些个的脖子,用力压住,一番弄来,留下一窝小狗崽子。 五个儿郎,大的二十三,小的五岁。十三个女娃,大的二十七,小的六岁。 一窝都是好毛色,不说穿了,放在一起,也看不出是父子父女的关系。 这么多个,就没一个样貌上近他的。 他对这事耿耿于怀,可日子过得久了,说习惯也习惯,提起念头,这念头确实还有,放不下…… 午后,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来到大女儿的房中,刚把门关上,稍远的地方就传来了二郎的唤声。 “爹,您在哪儿,有急事!” 在小城里称王称霸有个好处,那就是一年四季,都没个着急的故事。 所以,他一下子就好奇了,推开门出去。 “爹,丁老大人,派了人传信,邀你赶紧过府一叙……”二郎名叫二全,赶得狠了,这会儿还有些喘不上气。 “大全呢?”黄员外也不问什么事,这一年里,丁老大人从未找过他,去年找他也仅一回。只那一回就赚了几千两银子。 丁老大人在河清县做了几十年的知县,朝堂里有子侄,地方上又多是后辈晚生,是真正在一个池子里能够呼风唤雨的老王八。 去年从渡口过黄河,经河清县走的一门富贾,几十口人,被丁老大人诓入黄府,黄员外举着宣花大斧打头,带着儿郎手下,将这一门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干净净。分得钱财,够府中一年的花销。 故而丁老大人相约,对黄府来说,是最最紧要的事了。 “大哥备好了马,此刻应该候在前门。” “你在家里看着,我和你大哥过去。” “好嘞!”二全点头应下。 转过门洞,看着父亲走过长廊,往前院去了。黄二全这才回头,一路来到大姐的房外,先是贴着门听了一阵,见没什么动静,他敲了敲门。 “滚!”大姐在房里喊起来。 他脸色有些难看,压着声儿:“大姐,是我。” 过了片刻,大姐从里面开了门。 黄二全四下张望几眼,没见着旁人,这才走进了房内。 ………… 丁老大人住在地方与县衙背靠背,小小的一处院落,后门直通县衙后院,四间屋子,大儿子一家三口,老伴早年仙去,一个老家院,养娘,两名衙前差役兼着护院。 黄员外与大郎黄大全到了门外,被老家院迎了进去,丁老大人在屋檐下笑呵呵地将两人请入座。 “大人叫我们过来,是有发财的好差事?”黄员外也不客套,直入正题。 丁老大人见他无礼,也不着恼,依旧笑呵呵的,只言说:“我那朝中的小儿子昨日派人送来了一些茶,寻思与员外许久未见,特地请来品用一番。” 大郎黄大全生怕父亲粗鄙鲁莽得罪了丁老大人,连忙接了说道:“这几日正听家父说道,对大人甚是挂念,如此凑巧,竟是想到一块去了。” 外边老家院进来摆上了茶,丁老大人与黄大全也来往了几句,黄员外一口将滚烫的热茶喝下肚子,颇为不耐。黄大全却是浅尝,连声夸赞。 这会儿,丁老大人才说了目的,“我听到风声,有一行人从河东过来,要经过本县,打算请员外带领儿郎去将这一行人拦下。” 黄员外道:“他们带了几车家当?” 丁老大人笑道:“跟上次不同,这一行人都是江湖人,本领高强,却是没有什么油水。” 黄员外疑惑地问道:“那我们能有啥好处?” 丁老大人指了个方向,“朝里的大人物要拦下他们,事后给的赏赐必会较上一回还要丰厚。” 黄员外问道:“大人是要我们将人带回来,还是在外边埋了?” 丁老大人说道:“不论生死,只要把人留下来。” 黄大全仔细打探,“这一行人是什么来头?” 丁老大人笑道:“我也不懂江湖中的事情,只听说一行不过五六个人,俱是河东名家好手。” 黄员外一摆手,霸气十足地说道:“这点人,再有来头又能如何?我把外头的人都喊回来,点齐百人,长兵加弓箭,管保他们插翅难飞!” 丁老大人抚掌赞他英雄气概,员外也是毫不谦虚的照单全收。又问了时间路线,把事情细谈一番,这才带着大郎回府。 “可惜了,这两盏好茶……” 老家院收拾着茶具,听家主如此说,咳嗽了一声,道:“老爷是担心这事难成?” “成与不成,都亏不了我们。” “若是黄员外事有差错,被那伙人寻上门来……” “我当了几十年的知县,些许凶险早已不放在心上了。何况,民不与官斗,任这些江湖人高来高去,超然脱俗,见了本官,也须低下头颅,俯首贴耳!” 第二日,黄员外果真召集来百多名汉子,聚拢在城外的土路上。 其中二十余名汉子,长柄宽刀与长枪也不包裹,直接提在手上,杀气腾腾。共有五十多名汉子背着弯弓与箭袋,有十数名汉子手持木盾与尖刀。倒真是绿林匪类,夺村冲寨的阵势。 黄员外自个提着一柄宣花大斧,高坐在枣骝马上,通身匪气。他四顾一番,看儿郎准备妥当,五个儿子,两个七,五岁便留在了家中。大郎也是一柄宣花大斧,二郎混铁狼牙棒,三郎背着大弓,马鞍上箭筒宝剑各置一边。还有两个娘子精通武艺,也带一块,身着软甲,手提钢鞭,前前后后,一家子威风八面。 “小的们,办完了事,回来喝酒吃肉!” “听员外的!” “员外豪气!” “弟兄们都跟上了!谁偷懒,回来可上不了席!”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大伙儿都有说有笑的,连高坐马上的黄员外也在跟两个娘子调笑。 ——不过是去对付五六个人。这一伙百多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与其说是去厮杀战斗,不如说是陪着黄员外去游玩了一阵。 第三百二十四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午后的阳光晒在身子上,于冬日里更让人觉得温暖与惬意。 叶云生带着萧雨亭、关若男、王娇娇、张彪、李耀华五人,取最短最直接的路程,往开封去。 王娇娇年幼,武艺也是所有人中最弱的,这会儿只觉得双腿僵硬,腰背酸软,忍了许久终于开口向叶云生哀求道:“主人,找个地方歇歇脚可好?” 叶云生心如明镜,也不需问,考虑了片刻说道:“前面不远就是河清县,你且再坚持片刻,到了地方,找间干净的客店,好好休息一日。” “能够休息一日?”王娇娇细长的眼中闪动着欣喜。 “之前张某看过天色,夜间必有大雨。”张彪提醒了一句。这话他之前就与叶云生提过,大概那时候王娇娇走了神,没有听进去。 叶云生亦是回头说道:“只不过是顺应天时,正好修整一晚。” 马速极快,转眼就临近一处密林。 道路一旁俱是土坡,黄土碎石,另一边则是林子,沿着地势徐徐向上,他们所在的土道却是最为低矮,前边一里地不到有个转角,向林中而去。 还未进入,叶云生就已勒住了马,五人除了王娇娇,都是立时停下,候在他的身旁——王娇娇冲过了,再徐徐停下,一脸疑惑地调转马头返还。 这时,关若男稍稍向前,说道:“似有人潜在林中。” 叶云生淡淡地回应:“嗯。” 关若男将绑在马鞍上的一杆月白大关刀解下,说道:“我先进去一探虚实!” “不用!”叶云生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心里估量了一下,说道:“尽是些内功浅薄之辈,加快速度冲过去便是。” “主人,与其冒险,为何不让我等进去杀了他们?” “既然走漏了风声,这一路必是多有阻碍,不要轻易给河东的好汉结下大仇,引来更多敌视。” 他如此说,余者便都不再多言,调整了一番,蓦然冲出,径直向前。 ………… 另一边密林之内,等候多时的黄员外等人,百多人按捺着,倒也安静,只不过人数到底众多,见到道外来了六骑,便想目标终于出现了。却不自知这边早已被对方内功深厚的几人听了个分明。 见他们停下向林中张望,黄大全谨慎地与爹爹说道:“可是哪里露了马脚,给他们察觉到了?” 黄员外也不明所以,但到底是性格蛮横,说道:“等上一等,他们要是逃,我们就追!” “看他们的马脚力不弱,怕是难以尽数拿下。” 黄员外心里也清楚,但嘴上仍不肯松,“着什么急,天涯海角也要追上,到时候扒皮抽筋,才叫痛快!” 黄二全在他身后,轻声说道:“有三个女的。” 黄员外哼了哼,也看不清对方样貌,权当三个膀大腰圆的丑妇。 忽然,对方动了,马速急剧加快,显然是想一口气冲过这片土道。 “糟糕,弓箭上前!”黄员外大喊起来。 他们共有五十余人背着弓箭,精通射术。 现在听到招呼,立马向前冲了十余步,靠近了土道,二十步的距离,弯弓搭箭,弓弦惊鸣,五十余支长箭呼啸而去! 土道中,策马狂奔的六人,叶云生带头,向飞来的箭雨看去,心道,看样子,这一伙人密伏劫道甚是老练,干了不下数次,也不知有多少人遇害了。 这一波箭雨射出来的时候,准头都在土道中间,却是他们六骑的前头,两边一个飞行,一个狂奔,恰好撞到了一块。 最靠右边的是关若男与张彪,这时两人前边提着月白大关刀,后边拔出一把七尺余长的斩马刀,对扑面而来的箭雨毫不慌张。 叶云生身后是王娇娇紧随,再过去是赤手空拳的萧雨亭,和手持短柄眉刀的李耀华。 叶云生的老伙计奈落仍旧挂在马鞍之上,看箭雨临头,只挥了挥手,罡风卷动,已将身边的箭雨尽数挡开。 关若男与张彪挥动兵器,劲风一起,这些没有多少内劲灌注的长箭如何能够稳住?东倒西歪,散落了一地…… 林中弓箭手一箭射完,却是看也不看,跟着第二箭搭上弓弦,又是一阵惊鸣! 换成普通的江湖过客,这会儿已是难逃一死,黄员外却还在边上喊道:“快快把弓箭射完,后边的兄弟,先到另一边林头,以防有人逃脱。” 四轮箭雨过后,土道中却是一骑也未留下。 整个过程,箭雨阵阵,纷乱而疾快,却是让人有些不及反应。 至少黄员外就有些怔怔。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这几百支箭过去,他们怎么冲得过去? 眼力最好的黄二全已是目瞪口呆。他看得最是清楚,那当先的骑士,面对四波箭雨,竟然只是挥了四下手,那气势,那神态,那举止,仿佛只是驱赶了蝇虫。所有在他身边的箭雨全都顺着他的手势而向后齐飞。 而靠近林子的前后两骑,手中兵器挥动掩挡,明明许多长箭可以射过去,却被气劲给震了开去。 这些个箭雨,就像撞在了两堵墙上…… “这般强横的内功……这些人定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咱们这些人,能够应付得了吗?”他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要与爹爹说这一番话,可转眼就发现,黄员外已经悍然无畏地带着人冲到了前边的林头。候着那六骑,过了转角,弯入进来,正好迎上! 这一看,可把黄二全惊得头皮发麻,手脚僵硬,来不及了,两边已然撞上。 他老爹高举那一杆跟随多年的宣花大斧,向着当头的气势迎面劈去。 这骑士头戴白玉莲花冠,一身红色的武士衫,宽大的披风卷动如浪,半鬓花白,却面目清秀——也不知为何,这一刻,好似在黄二全眼底定格。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如同来自幽冥地底的噩梦。 那骑士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又或许是他一点也不在意,即将劈开脑瓜的宣花大斧。 这一幕对于黄二全来说,该是与记忆中无数画面重合的,本应是见怪不怪,司空常见才对。但这一幕又在那些画面的对比之前,显得格格不入,无比怪异。 宣花大斧在那骑士的头顶,眨眼间就要将他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可在这一瞬间,有个人影,冲一侧马背上飞身而起,插进两人中间,先是一脚踢飞了黄员外手中的宣花大斧,再紧跟一脚踢在黄员外胸口。 这一脚落下,黄员外被踢飞出去,那人影片刻不留,借着劲儿反身回到依着惯性向前奔跑的马背上,来去之快、之巧,眨眼间好似如梦如幻,这会儿才看清楚,这人分明是一位极为妖艳的年轻女子。 若非亲眼所见,黄二全甚至会认为这人根本就在马背上,未曾离开过。 第三百二十五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方才发生的一切,在黄二全眼中如同电光火石,转瞬即逝,可在叶云生看来,早就习以为常,这等节奏,对于他这一层次的人来说,算不得快,也无出奇之处。 见萧雨亭插入进来,固然非他所愿,但也不好阻止。 叶云生本想震开对方也就是了,留得这莽撞汉子性命。一来对方与他来说全无威胁,二来此行凶险,阻力之大,恐难以想象,若是毫无顾忌地一路杀将过去,积下的血债与仇怨,怕是此身难销…… 可惜,眼下这人挨了萧雨亭一脚,看样子是绝难活命了。 周围数人见得黄员外倒地气绝,悲愤至极,一齐拼杀冲前,已是不留余地。 这时,叶云生,王娇娇,李耀华,落回马背的萧雨亭都已策马冲了过去。 反倒是靠近林子这一侧的前后两骑,刚才见到黄员外带人杀出,稍稍降低了马速,落在了后头。 黄员外冲得最快,也死得最快。 后面的人跟出来,近处都是最亲近的家人,兄弟,发了狂,要拦住两骑。 关若男和张彪,前者是河东千秋忠义堂的当家之女,一身武艺在同门里少有敌手,性格又最是坚毅果敢。后者是河东大名鼎鼎的烈风门弟子中武艺最高的一人,这一门派传承悠久,师训门规极为讲究,能在江湖上行走的弟子可说各个都是重情重义的好汉! 两人一看劫道埋伏的人冲到近处,不约而同地缓速,并挥动兵器阻挡。 他俩一人使月白大关刀,一人用七尺余长的斩马刀,俱是擅长马战的兵器,人端坐马背上,居高临下,兵器上的内劲浑厚,招式之间,底下无一合之敌。 围冲上来的人,几个照面就死了个干干净净,后边的人热血上头,送了十余条大好的性命,才将旁人给吓住了。再是冲动之人,此刻也知道敌不过,上去只是白白送死,有些已发一声喊转身逃了,有些还徐徐后退,一时间僵持。 关若男与张彪催马上前,正要提速冲杀,不远处传来了叶云生的话音。 “够了,速速跟上。” 张彪心平气和调转马头,将斩马刀插入马鞍上的皮套中。 关若男收刀驻马,心想,就这些个鸟货,也敢寻衅,若非主人不许,看我不杀得你等哭爹喊娘! 她是爽利的性子,有了决定,便不再踟蹰,当下跟着张彪出了林子。 不一会儿工夫,林中已不闻马蹄声响。 黄二全浑浑噩噩,缓缓地从一棵树后挪了出来,转头四顾,附近一个人影也无。 同来的,曾跟随他们的人,都已跑了。 林中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的尸体,靠近林头,冲到土道上的人衣着最鲜明,是他的父亲,几位姐姐,亲近的兄弟,叔伯,家里能战的,都在那一圈子里,死了。 他看到了大哥,黄大全的宣花大斧落在一边,整个胸膛一道硕大的破口,从锁骨延伸至大腿根,里面的血肉落出了不少……看得黄二全热泪滚滚…… 三弟在另一边,十余步的距离。 本是埋伏在树后的……他隐约记起了,好像是吃了那年少的女子一记飞镖,一只眼窝里进,贯出后脑……三弟是他们几个兄弟里最俊俏的,这会儿走近了看,脸上伤痕丑陋,极为恐怖。 他慢慢地,沿着土道走了半天,看到那片土墙围就的小城,河清县,莫名地弯下腰吐了起来,吐得眼泪鼻涕乱流,跌坐在泥地上。 天色近黄昏,霞光只一会。就漫天的乌云,顷刻间落下了细雨。 ………… 破旧的客店,三间屋子,中间五步见方的庭院,门前连个马槽也没有。叶云生他们的坐骑,就挤在院中,临时搭了个棚子,遮挡风雨。 三间屋子,店家四口人睡一间,另外两间让给了叶云生六人。 行囊兵器置放,一起到了前边点了酒菜,很快,热气腾腾的菜端了上来。 张彪和李耀华出去转了一圈,已把事情都弄清楚了。河清县虽没有他们这些河东势力的暗桩和眼线,但地方不大,江湖人打听消息也比常人要简单一些。 这一会儿工夫,对于客店中的叶云生几人来说,就好似那片刻间的晚霞。 “来,先吃!”叶云生招呼着两人。 张彪和李耀华脱去借来的蓑衣,抖去衣袖上的雨水,坐到了桌边。 一桌七样菜,酒糟肉,咸菜腊肉,灌肠子,葱爆条鳅,醋溜白菜帮子,酱瓜,酥油饼。 两坛家酿酒,叶云生抿了一口,酒香气儿发酸,酒色浑浊,入口倒还成。 本以为三个女子会有哪个不喝,但三人都举了杯。反而是李耀华,贼眉鼠眼地看着众人,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喝不了酒,一喝就倒。” 张彪看不过去,拿酒杯敬他,“倒着倒着就能喝了。” “倒了还喝什么?”李耀华笑了笑,不接他这一杯。 张彪犹自举着,说:“先倒一个给我们看看。没紧要,你倒了,我今晚必定把自己也喝倒了陪你。” “今晚怕是还有事要做。” “没事。”叶云生引了张彪酒杯过去,互敬了一下,再与萧雨亭,关若男,王娇娇分别敬了。 张彪吃了几筷子,问道:“就这样?” “不管谁安排的,不找上门来,就算了。后面的路还长。” 关若男的目光在张彪和李耀华之间来回,问道:“找出是谁了吗?” 李耀华偏喜欢腊肉,已吃了半碟子,见她来问,直接了当地说了,“好找得很,这城里和黄员外走得最近的,就是县太爷丁江。” 张彪接着说道:“前头那一伙贼人带头的,打探起来也毫不费力,他那模样,一问,人都说是黄员外。他一家在河清县威风八面,人人敬畏,据说与姓丁的这位县太爷狼狈为奸,干了不少腌臜事。” 叶云生一边倒酒,一边肯定:“我们这一行最大的阻力就是官府,朝堂里的大人必会联络地方,地方上靠一些差役捕快定然不成,只有找来信得过的江湖势力。如此看来,那黄员外就是被丁江许下好处请来对付我们的。” 王娇娇好奇的却是另一件事,“可是我们这一路快马加鞭,去河东的那一群江湖人也都被控制住了,他们又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酱瓜是店家自己做的,脆,入味;叶云生嚼着,一点一点品着嘴里的滋味,这滋味渗出,逐渐填满。要有一碗面就好了……他进来的时候找过……竹篓里的面条做得很一般,也没有老汤熬着,便失去了尝试的欲望。 “既然已经有风声传了过来,现在反过头去找,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养足精神,好好地干一场。”叶云生用酒杯敲了一下桌面,随后先敬了张彪,再转到李耀华面前。“辛苦二位,这往后一路,还要靠你们鼎力相助!” 李耀华正要再提自己喝不得酒,一喝就倒。边上张彪已一口气干了,直接将他面前的酒杯塞到他的手里——酒是叶云生方才斟满的。 叶云生也一口喝了,亮着空杯,盯着李耀华瞧。 说是一喝就倒的李耀华转了转眼珠子,慢慢地举起杯子,皱着眉毛,将酒徐徐喝了下去。 他放下杯子——只放下杯子这点工夫,脸就全红了,然后倒了下去,趴在了桌上。 张彪愣了一愣,方才看他们敬酒直乐的三个女子,这会儿也都呆住了。 叶云生淡淡地笑着,“果真是一条好汉。” 李耀华的内功修为比张彪尚且高出一头,若运起内功,别说一杯普普通通的酒,就是一壶毒酒下肚,都不见得有事。 可他却什么也没做,倒得如此干脆。 他宁愿喝醉,宁愿一杯就倒出个丑,也不愿暗地里用内功化解。 这等光明磊落的真性情,无怪乎叶云生要赞这一句。 第三百二十六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下雨了。”丁江在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滴,喃喃地自语。过了片刻,一名捕快冒着雨赶到庭院里,也不进屋檐下躲雨,只站在外边,对他行礼。 “可有消息?” “等到了黄家二郎,就他一人,问了也不答话,整个人好似失了魂。卑职又派人沿路搜索,到了大人说的那片林子里,发现黄员外与数十人都被杀了。余下的人却是不见踪影。” 候在丁江身后的老家院说道:“定是害怕河东来的那几人到了此地,往别处逃了。” 丁江沉默不语。 那捕快淋着雨,只等着。 过了片刻,丁江挥手招他近前来轻声吩咐。 “你去,把人都喊齐了,到黄员外家里走一遭……” 老家院看着捕快跑出府门,眼中换成了绵绵细雨,这雨似变得有些惨淡。 “这等不守礼数,肮脏卑陋之人,如同畜生,果真做不得事!” “如此,老爷为何还要把事情托付给他们。”老家院知道丁江不是说刚离开的差役,也知他只想找人发一顿牢骚。 “一来本官也寻不到别的人。二来,这么多年,这条狗喂得太饱,本官年事已高,到了不得不做准备的时候。” 丁江话音一转,又道:“哼,这些个江湖人,本官从未放在眼里!” “老爷是河清县一地百姓的父母,诸多一切自是尽在掌握。”老家院恭维了一句。 “准备一下,我要出去走走。” “这下着雨,老爷却是要去何处?” “听说小串儿那儿的酱瓜出缸了,过去尝尝。” “老奴这就去把人叫来。”老家院往后边的县衙跑去,郭铁、武耳还有常德都是此地武艺最好的捕快,平日里都在给丁江做护院,出行相伴,护得平安。郭铁刚给老爷去办事,也只有叫上另外两人。 ………… 黄二全浑身湿透了,却一点也不在意。他跌跌撞撞跑回府上,心里胡思乱想,也没个主意,实在是遭遇的变故太大,那凄惨的场景,在眼前好似挥之不去。 “二郎,发生了何事,爹爹呢?”堂前碰到了三姐姐,见他模样,已知大事不好。 家中好手都带走了,就剩了几个老仆,这会儿那些个还没回来,怕是已经不敢回来了。 黄二全一时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话,心里想着,河东来的那些江湖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武功高得离谱;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城中,没有找上门来,是不屑理会,还是没有查到? “三姐,把家里的人都喊来。” “啊,到底出了何事,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 “没了,都没了。爹,大哥,三哥儿,几位姐姐,还有几位小娘,都没了……” 三姐呆了一呆,猛然往后院里跑,边跑边叫唤起来。 黄二全心想,接下去怎么办,还是交给大家去商量吧,是分了家财各自逃命,还是先守着府上,看对方会不会找上门来。 念头一转,他看了看身上,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染来的血,在雨水里,也不见洗去。他也往后院跑去,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屋前。 这是大姐的屋子。 好像,就是现在所站的地方,跟父亲说了丁老大人相请。如若没有去,可能现在一家子都还好好的…… 门开了,大姐走到檐下,看着雨水不停滑落的黄二全的苍白的脸。 “都死了?” 他动了动唇,尝到了雨水的味道。 “那老狗货也死了?” “哈,终于死了。” 大姐身材丰满,一身布衣,白色的绣花鞋,也不打扮,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轻柔地把他抱在怀里。 “咱们走吧,带上五哥儿,收拾些细软,到别的地方去……去江南,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他浑身抖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以前老狗货在,你不敢,我也不敢,但现在他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我……” “去江南,谁知道我们?谁管我们?” “可是五哥儿,他终究……” “那有什么!”大姐还要再说,忽然从前院传来尖叫哀嚎的声响。 黄二全面皮一紧,这会儿倒是头脑清楚,抓着大姐的手说道:“你拿上我给你的钱,去暗道里。” “你呢?” “我去找五哥儿。” “二全,你听着,一定要把五哥儿带来!” 黄二全心里的火气冒了出来,一把将大姐推开,骂道:“你当我是那老狗货?我这命不要了,也一定会把五哥儿保出去!” 黄家府邸极大,共有二十多间屋子,后院分了四块区域。 一路上都是小娘与姐妹慌慌张张地走动,有人拉住他问话,他也不答,只挣脱了赶路。 跑过两个院子,他来到五哥儿的房门前,也不叫门,直接闯了进去。 五哥儿不在…… 他只感到心被一只手给捏了一下,慌慌张张地转出去,就见到有一群人拿着刀,冲上来。 都是县衙里的差役和捕快。 “怎么回事?”他叫道。 前边一名小娘被他们抓了,家里的老仆被他们一人砍倒在地上。 明晃晃的刀子和狰狞的脸很快就到了面前! 他那根混铁狼牙棒之前在林中丢了,那时惊慌失措,恐惧难当,也不知怎么丢的。现在赤手空拳,面对五六把长刀,挨了两记,好不容易夺了一柄刀,杀了五人。 后边两个差役不敢上来,他绕过去,跑过月洞,后边一名差役追着,前面又遇到七八个人。 生死就在眼前,凶性激起,杀出一条血路,刀起刀落,冲到靠近暗道的长廊,忽见一人抓着孩子,推到在地,一脚踩住一手挥刀正要砍下。 他看得分明,那是五哥儿! “你敢!”他发狂叫喊,可身边围上来十余人,一时间哪里杀得过去。 五哥儿听到了,抬头望着黄二全,喊道:“二哥,救我!” 踩着五哥儿的人,毫不理睬,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黄二全发了疯地挥刀,杀了身边一个人又一个人,也不管自己挨了多少下,身上流了多少血。 终于,一个沉厚的嗓音,说了一句话。 “都让开。我来对他。” 身边的人退了开去,黄二全用刀指着,看前边有人拔出刀,徐徐走来。 “郭铁,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人他十分熟悉,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就拿去年,被丁老大人引了一门富贾到府上,这郭铁与他一同对付那些富贾的护院,当时的场景依稀还在眼前。 “二全,莫要怪我,我也只是听命行事。” 黄二全知道自己完了,若是没有受伤,还能与郭铁拼个高低,眼下体力不支,身上处处是伤,如何能成? 不过十余招,他就被砍翻在地上,挣扎着翻过身子,抬头望着天。 有女子的哭泣声,叫骂声,哀求声……都是熟悉的声音。 忽然一个声音闯入心神,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他费力地转动脑袋,看着那双眼熟的白色绣花鞋,在地上先拧动,再跳动,最后划过半空,掉落了一只。雪白的袜也脱落下来,肥美的脚丫,踹动着,仍旧改变不了被人扛在肩上,身不由己的命运。 大姐被丢在了地上,或许是看到了五哥儿的脑袋和身子,放声大哭起来。她挣扎,拼命,厮打身边的人,然后被按在地上,有人拿着刀鞘抽打她的臀部,她看到了黄二全。 两人对视中,是灰暗与绝望的纠缠,好似这一生,都没有逃过这个宿命。 黄二全眼中失去了色彩,他死了。 黄府的女子,年老色衰的都被人捅死了,留了年轻的,或赶或扛,丢在一处。 不停的,有尸体被带过来,丢在黄二全边上。 有小孩,有老人,有年轻的家仆,也有被错杀的年轻女子。 那边,那名长得粗壮的捕快仍在一下一下地抽打大姐。 打得她喊叫不动了,无力挣扎了,这才停手,抓着她的头发,拽起头来,问道:“可还要拼命?还要拼命,爷爷活活打死你!” “服了,奴家服了。”大姐虚弱地说着。 郭铁冷眼看着,对一名属下说道:“核对一下人数,叫几个女的都认一认,若有跑走的,就封城找出来!” 第三百二十七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同样的雨,在雨中缓缓而行的丁老大人,却又是不同。 他优哉游哉地走在街上,雨水从地上溅了起来,很快就打湿了他的鞋履和下摆,但他丝毫没有在意。 武耳打个伞,跟在他的身后,斜风细雨,伞将丁老大人护得严实。 常德走在武耳的身边,也打了一把伞,勉强将两人遮挡。 三人两伞,徐徐、缓缓,在无人的街上。 丁老大人不好女色,不眷恋权力,仅有的那些爱好里,最是喜欢美食。 口舌之欲,极重…… 河清县有哪些好吃的,他心里一清二楚,近日展三儿的酱瓜可以出坛了,他惦记了两天。 一个普普通通的客店,四口之家,没什么得意之处,就一手做酱瓜的秘方,从祖上传下来,不曾丢了。 到了地方,常德收伞先行走入。 他腰上挎着刀,虎虎生风地走进来先看了一圈。里面就一桌人,六人挤在一起,三男三女,该说客店里只有一桌人,实属平常。不过这六人却让常德的气势一下子变得低调下来。 背对着这边的三名男子只有一人回头瞧了眼,面对的三名女子,长相冷艳绝伦的女子只顾着喝酒,颇有男子英气的女子低着头吃菜,只有年纪偏小的女郎打量他了一番。 他皱起了眉头,往前两步,背后是门,刚好挡在大人进来后与这一桌人之间。 “常大哥。”店家展三儿见了他,赶紧过来打招呼,正要接着说,就见丁老大人走入进来,急急忙忙地转过去弯腰,“大人来了,先请入座,我去吩咐浑家上菜!” “三儿,你这里的好东西啊,可把本官馋坏了!” “瞧大人说的,多少山珍海味经您品尝过,哪里会在意小人的这点酱瓜……” “欸!可不能如此说,在本官眼里,山珍海味却不及你这一小碟酱瓜来得入口呢!” “哎哟,大人可真说笑了!” 把丁老大人请到座上,展三儿就入后去准备酒菜。 常德退到桌旁,与武耳一同站着。 “老大人,那边六个都是江湖人,外边来的,不曾见过。” 丁江这一把年纪了,又是县太爷,什么没见过?前边扫了一眼,就看出明堂来了。 当下只字不提,只安安静静地坐着。 过了会儿,展三儿带着婆娘一同出来,把酒菜摆上,再让婆娘给丁老大人磕头请安。 丁江取了几两碎银打赏,夫妇俩取了赏,一个来到角落边上小凳子上坐着,一个回到后边。 店里忽然就沉寂下来,只有吃吃喝喝的声响。 那一桌子吃得差不多了,其中一个红衣男子忽然对坐在角落上的展三儿说道:“店家,向你请教一事。” “言重言重,但请吩咐。” “你这里的酱瓜,如何泡制?” “哎哟,这是小人祖上传下来的秘方,家有祖训,不得外传!” 丁江看了过去,发现那男子只点点头,平和地说道:“那是在下冒昧了,抱歉。” 展三儿见这人好说话,便问道:“不知客官为何要问这事?”见他怔了一怔,又解释道:“小人看客官携着宝剑,又是一身武士的打扮,必是江湖上的好汉,即便知道了如何泡制,莫非还要自己亲手去做不成?” 这人笑了起来,说道:“我虽是江湖人,不过在家里也要生火做饭……你这酱瓜,若是入到面中,必会味美至极。” 听了这话,坐在另一边的丁江忍不住赞同道:“说的不错,这等入味的酱瓜,做了添头入到面中,面汤该有多么鲜美!可惜啊,三儿,你家里的这些面,实在让人倒了胃口。” 展三儿被说的只能呵呵直笑。 那边的男子回过头来,对丁江抱了抱拳,笑道:“想不到这位大人也是同道中人。” “当不得,本官只是喜欢吃,可没那点手艺。倒是这一位,看着就是有好手艺的人。” “天下菜品无数,在下却只会做面,被大人如此说来,实在惭愧得紧。” 丁江笑眯眯的,话风一转,问道:“几位路过此地,不知要往何处去呀?” 那一桌六人,都已停了筷子,酒杯也空了。 那名男子侧着身子与这边对话,与他一同背对着这边坐的另外两名男子却是不曾回头。 “到开封去,见识见识。” “哦,去东京啊……那等繁华奢贵之地,自是该去见识一番。” 两人都笑了笑,那男子不再接话,已准备走了。 这时,边上一名男子转过头来,神色俨然地问道:“大人与我等一个屋檐下喝酒吃肉,便不曾担心吗?” 他身边另一个男子也忍不住转过头来,一张贼眉鼠脸的脸上,偏生正气凛然,打趣着道:“这酱瓜大人吃在嘴里,可有滋味?” 丁江的笑容一变,冷冷地说道:“本官乃是朝廷命官,听令于天子,且是一地百姓之父母,何来惧怕?倒是你等江湖亡命,须好自为之,莫要与天下为敌!” 不待同伴开口,那一身红衣的男子笑着说道:“大人教训的是,我等先行告退。”说完,便向后边走去。其余几人跟着离去。 展三儿有些愣愣地,将目光来回移动,不知他们是怎么了。 走过庭院,来到屋子檐下,张彪忍不住上前对叶云生说道:“这狗官既然一头撞了上来,为何要放过他?” 王娇娇跟在后边,也道:“是啊,还要受他的气!” 叶云生来到门前,推门进去,只道:“他不过是听令行事,彼此并无深仇大恨。与其杀了他冒雨赶路,不如在床上睡个大觉。” 李耀华笑着说道:“睡个大觉好,淋雨赶路,还要被官府追缉,确实不划算!” 张彪,王娇娇,关若男一齐怒视他,他见状忙左顾右盼,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这些人走后,丁江又吃了几口,丢了筷子叹道:“真是扫兴,罢了!” 常德与武耳却是松了一口气。试想,这六人能够在黄员外带着百多人埋伏中反将黄员外等人杀了,刚才若是动起手来,他们两人如何抵挡?别说护住丁老大人,就是自己个小命都得丢在这里! 丁江却是挑帘出去,看着细雨,心想黄员外府上的事应该已告一段落,后边得再扶植一些江湖势力,不然许多事都不好处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雨到半夜就停了。 许是张彪和李耀华的呼噜声过于吵耳,屋子呆着气闷,连软暖舒适的床也留不住。 轻轻地起了,把奈落挂上腰间,推门而出。 夜空一片明朗,月色幽幽,星辰浩瀚。望了片刻,像有一汪神泉洗过双眼。 天气格外清爽,其实也没有入睡,只是此刻,倒更像从久眠中醒了过来。 灵台一片清明。 街上打更的人方才走过,小地方,走了许久只遇到一家酒铺子还未打烊。 最好的,是五年的西凤酒。 提着酒坛子,忽然想到了布老头。 他那只酒葫芦可真是宝贝,不比老云身上那只南唐传世的酒葫芦差了多少。 只不过喝酒就是喝酒,有酒便行,哪里需要别个讲究。 还记得那次在溧阳河道,与风神八子当面,这边就老云陪着。二对八,从上午杀到入夜,追到建平县才把那老七给刺死。 风神八子在江宁府横行霸道,与宁家也斗得不可开交,这八人同进同退,各个武艺高强,极难对付。 那时候和老云也是年轻气盛,遇上了,就不肯放过…… 越是高强的对手,往日行事越是飞扬跋扈,将其击杀,看其毙倒于脚下,那种心情,真是难以言表的痛快! 老云叫着去喝酒,当然要去了,水能解渴,却消不去心中的欲念。 身上染着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一路招摇,找到了一个村子,可寻遍村中上下,竟找不到一处卖酒的铺子…… 最后老云跑到别人家中,打了一葫芦的酒。 前边一直找不到酒喝,这回有了,也不讲究了,酒香如何,酒味如何,谁还管它! 听到了黄河浪卷的声响。 四周昏昏暗暗,岸边仅有一棵歪脖子老树,叶子都落了,衰败不堪。 河水夜色下一片漆黑,近处还有一些零零光点,再远,则与天边的夜色融于一起,难分彼此。 喝着酒,沿着河边的土道漫步。 酒坛里的酒已所剩不多,这时候,遇到了一座亭子,一名女子。 亭子是石亭子,简朴,粗糙。 女子穿着一身青衣,背向外,面朝着河道,坐在亭中的石凳上。 她背部的曲线幅度较大,虽然换了一身青衣,不再是白日里的那一身蓝中夹紫的劲装,还是能看出她就是萧雨亭。 见她在亭子里,本不想进去打扰。 可她却回头,打量了过来,问道,可还有酒吗? 酒不多了,但不会难舍,把酒坛抛给她,看着她大口喝酒。其实,看女人喝酒,大部分的男人都会喜欢,少有例外。 她显然是常喝酒的人,喝酒的模样煞是豪迈,尽管放下酒坛的小脸依然冰冰冷冷,好像没有感情似的。 “我发现你的剑,一直留在鞘里。” “剑不放在鞘里,还要放在何处?” 酒坛里或许只剩了一口酒,她低着头,摇晃着酒坛,侧脸看过去,没有可惜,没有萧索,没有一个酒徒面对还剩一口酒的境地该有的神色。 “换做是我,我会杀光他们;你把他们放跑了,连这一场伏击的主谋丁江,也好言好语的就这么忍了过去。” “你觉得我不该如此?” “一个都不放过,才能让别人怕你。” “我为什么要人怕我?” “这一路可不是去看风景的。” 一个浪卷打着了,浪花溅得很高,水气儿顺着风而来,带着淡淡的土腥味。 “各凭本事吧……” 能感觉到她心里是有些不高兴的,但是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忽然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闪过。 “你的脸,是不是……” 她整个脸转了过来,冷冷的,一点神色也无。 “以前不是这样的,几年前,中了一种毒粉,不管心里如何,脸上就是没有动静。” 她弯起嘴角,眯起双眼,微微皱了皱鼻子,现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无比怪异的笑容! “其实,就这样弯一弯嘴角,便可以了。” 她也学着样子,弯了弯嘴角,这回自然了许多,只是整个脸冷冷的,倒是极为恰好的一个轻蔑的笑容。 她举起酒坛,向这边敬了一下,然后喝完了里面的酒。 “即便不追究他们伏击的意图,就这些人,也不知吃了多少路过的有钱人。杀光他们,也算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了。”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吗?” 她今晚穿了一双青面绣花踏云履,里面没有布袜,光着脚面。 “没酒了。”她把酒坛放在石桌上,喃喃了一句。 “可以去打两坛酒来。” “我去?” “自然是你去。” “凭什么?” “我不是你的主人吗?” 听了这话,她似乎才想起彼此的身份,她与那几人都是按照江湖规矩,行了认主之礼的。 没脾气了,她冷着脸,提着酒坛子就走出了亭子,几步之后便施展轻功,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又是一个浪花,动静挺大,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水雾。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思绪,莫名的被这句话引到了许久之前的记忆中。 黄河的水,一点一点被拉扯起来,向夜空中漂浮升腾。越来越多,很快就成了一片,游动了起来,像有生命似的,蜷曲舒展。弹指间,一条河便在空中形成了,但跟之前的黄河不一样,那太过暗淡,而空中的这一条河,光芒璀璨! 那好像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从南边看海归来,路过平江府,找了青青,在太湖上泛舟。 茶饭用过,青青说起一则江湖上的丑闻,因为之前不在中原,倒是头一回听说。 原来,泰山听鸟观有一名弟子,为了学得师门的绝技惊羽剑法的一式藏招,夜闯禁地,事情败露被他师父发现,竟出其不意杀了其师,夺了剑谱,逃离山门。 这对泰山听鸟观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大的丑事,原本还按着消息,派出门中高手追剿那欺师灭祖的叛徒。可谁知这人潜藏的功夫了得,过了大半年也没有发现踪影,等找到他的时候,他竟已将那一式藏招学成了。更是凭借这一式,杀了十数名往昔的同门。 有江湖人见到他们的打斗,这才把事情传开。 泰山听鸟观的掌门亲自出动,带了门中几名长老,打算清理门户,结果那凶徒竟一路北上,逃到了燕京。 第三百二十九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燕京是北辽重镇,即便其中多是汉人,也属他国,那儿的江湖,是北辽的江湖。那儿的江湖人,吃着北辽王朝的饭。中原响当当的泰山听鸟观,就算是一门之尊与一众长老,去了也无用处,反倒还会处处受制。 泰山听鸟观一众绝顶高手退缩了,也不派弟子做刺客之举,对于学成藏招的叛徒来说,实属无用。 这口气,只得硬着头皮咽下去。 门派的荣耀与名声,绝学藏招的泄漏,死去同门的仇怨,皆化为了云烟,消散于江湖中,了无痕迹。 或许江湖上绝大多数人在面对此种情况都会如此,只是某一个在太湖上泛舟的年轻人却有别的想法。 “你认识汪言?” “谁是汪言?” “便是那逆凶的授业恩师。” “不曾见过,也未有听闻。听鸟观由道入俗,百多年前已失了传承,唯有惊羽剑法,尚算正宗。我在江湖上遇到过几位听鸟观的剑客,其中有一位姓秦的前辈,造诣极高,三百招内难分高下。” “你呀,说到剑法,就兴致盎然,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可既然不曾相识,为何要想着,去一趟燕京呢?” “呵!全天下,也唯有青青你,深明我意。” 湖浪不大,轻轻缓缓,起伏有致,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我虽与听鸟观无甚来往,但这欺师灭祖之人,不管出在哪里,到了何处,若是听任不管,我意难平!” “别说这个江湖,就是人世间呀,既然有穷凶极恶者,也有慈悲仁善者,有人恶贯满盈,便有人仗义行侠……只是此人身在燕京,你一路赶去……” “这一路山川河水俱美,杂嚼大菜皆好,身上正好也有闲银百两,美酒不缺,美人可期。” “燕京的江湖人,可不会欢迎你。” “我一个无名之辈,不闹出动静来,谁又在意。” 夜深,风凉,让船家将船靠岸,送青青回到住处,星月不明,路旁的梧桐,枝叶微微晃动,昏暗里看着女人徐徐关门,忽觉万籁寂静,正是时候。 其实,这一路真没有什么心情去看山山水水,也没有那份兴致挑些各地的名菜一一品尝,更没有念想去邂逅漂亮的小娘子…… 通过开封的一位师门长辈帮忙,弄到了一份燕云十六州皆可通行的文书,赶到燕京,寻了一家客店。 风风雨雨的,在马背上疾驰了四天,马累了,也不挑地方,取出皮垫子倒头就睡,睡两个时辰就起,不管天是否黑着,不管接下来的一场狂风暴雨。 所以到了客店,店家颇有些嫌弃。 只是奈落被布包裹着,仍看得出痕迹,故而不敢拒绝。 口袋里还有几十两银子,丢给店家。 “去将城里最出名的行首叫来,再准备一下,我要沐浴……” 店家掂量了一下银子,转身就去了。 燕京最出名的行首叫红红,年轻貌美,弹得一手好琴,烹茶更是一绝。 进来的时候,热汤的水气儿弥漫了整个房间。 看在银子的份上,店家还在浴汤里放入了佩兰,也不知从何处摘取来的。 使得香气满屋。 红红是能够脱衣的那种,大大方方地走到浴桶边上,这种场合便不行礼了,只说,“大人给的银子,够奴家过来见上一面,弹几支小曲,说几句闲话,但想要别的,却是少了些。” 或许在别的时候,这样美丽的女子站在浴桶外边,决计是要云雨一番,共赴巫山的。 只是这一天,不仅要洗去身上的尘垢,还须洗去心里的杂念。 燕京最出名的行首,搬来一张小木凳,坐在浴桶边上,捏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仔细地修剪着上面的指甲。 等手脚上的指甲都剪好了,再梳头束发,从搁在床上的行囊中,取出一套全新的衣裳。 “你是要成亲吗?” “何来此问?” “这一身都是红的。” “并非只有成亲的时候,才要穿一身红装。” 洗完澡,让红红离开,等天色将晚,这才去要了一碗面。 “什么都不加?” “是的,一碗清汤面。” “客官,小人可以送您几样菜。” “你便当我正在斋戒,素面即好。” 吃完了面,在床上打坐,放空了心灵,一丝念想也无。 曙光来到窗格上的时候,将奈落上的布包解开,挂在腰上。连一点水也不喝,就走出了客店。 来前打听过,那人投靠了月狼帮。 月狼帮在燕京的插旗地就一处府邸,周围有几家酒楼,算是极好的地方。 当下有两个选择,一是投帖挑战,按照江湖规矩来,只是人家或许会一拥而上,不跟你讲什么规矩,杀死了事;二是潜入找到那人,一刺便走。 自然不会选第二个,或是正面决斗被那人偷学来的藏招给杀死,或是被天狼帮这一地势力扑杀,至少来的光明磊落,对得起那日在太湖上生出的心意。 这不该是偷偷摸摸的事情。 应该是风风光光,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一件事。 问店家借来笔墨,写好了帖子,一路来到天狼帮的插旗地,把拜帖交给门卫。 一会儿就被请了进去。 里面都是北地的江湖人,穿着打扮稍有不同,看上去少了些柔和,多了些硬朗。许多人都敞着胸,留着刺青。 有人甚至在脸上刺青,看起来不太习惯。 走过三进,就见到了那人。 在一处空地上,独自站着,抱着剑。 周围满满当当的人,给让了一条路,彼此对了一眼。 这个欺师灭祖的凶徒,长得文质彬彬,瞧不出心肠能狠毒到这等地步。 在天狼帮,这人已经成为了客卿长老,手下管着百来号人,极是威风。 即便是赢了,可能也走不出这里。 听鸟观的惊羽剑法,不算陌生,只是那一式藏招,从未见过。 见识一下,再杀了此人。 别的,先不去想,想也无用。 会输吗? 从小神山上下来,遇到过许多对手,还从没输过呢。 也不知为何,拔出奈落的时候,忽然感到心中有一样东西,莫名地出现了。 剑刺出去,尚未觉得如何,只看到对手极度惊愕的神情。 不及思索,剑已停下。 一剑穿喉…… 这人手上持着的长剑落在了地上,发生清脆的响动。 而周围的人,却安静得过分。 第三百三十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因为下过雨的缘故,河边的路上颇为泥泞,青面绣花踏云履落在地上却只有浅浅的一道足印,仅仅四五次起落,就跨越了十余丈,来到了石亭边上。 青面绣花踏云履稍稍停了片刻,便是一个拔升,轻轻地踩在亭子顶上。 微微倾斜,徐徐伸长,最后搁在青灰色亭顶的檐角。 夜空静谧,繁星璀璨,形轮如画笔勾勒的浮云在皎皎明月下游移,让这一幅画卷鲜活生动,百看不厌。 “不是什么好酒,这儿的人睡得都挺早。” “但至少有酒喝了,不是吗?” “在这种地方生活一辈子,该是多么无聊透顶的人生。” “只要习惯了,其实没有区别。” 长安的街头,那一锅热气腾腾的老汤,离开一段日子,不觉有些挂念。 此番奉陪剑无二前辈的封剑礼,侥幸战了个平手,往后的日子,江湖上必有传言,再想那般平淡度日,却是不容易了。 “在想什么?” 很奇怪,萧雨亭从相识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又冷又孤僻,虽然脸上因为被毒粉伤过,失了反应,但这性子,却不会有假。 今晚是有些反常了。 “想以前不在江湖中的日子。” “快乐吗?” “平平淡淡,整日里都是放不去心上的小事,说不好……在江湖中,有快乐,也有巨大的痛苦,难以忍受的失落。” “我不会离开这个江湖。” 她说的这句话,似曾相识……对了,晴子也说过。 “为什么叹气?” “你说的话,让我想到了一位故人。” “方晴子?” “看来你对我非常了解。” “既然被安排到你身边跟随服侍,怎么能不好好做一番调查?我可是连那几位也都打听过。” “看样子,只有我对你们不怎么了解。” “这一行只要能够活下来,总会熟悉的。” 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看着美如画卷的夜空,喝着烈烈的酒,不一会儿工夫,边上的女人就有些醉意了。 “酒快喝完了,这回你去买酒吧。” “该回去休息了。” “这里不能休息?” 喝了酒的女人,看这话说的…… “你想喝醉?” “我只是想舒舒服服的睡觉。” 有些明白过来了,她也是睡不着呢! “前几天都好好的,可是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 她的眼睛直瞪瞪地对过来,因为眼窝较深的缘故,双眼看上去颇为深邃。 “今天被一群人伏击,还遇到主谋,还放跑了人家,这不够算事?” 这个时候,不好再问了,有些东西,要对方愿意把它从心里拿出来,不愿意,强求不得。 沉默了片刻,她转头望着夜空。 “今天是我的生辰。” 夜风很凉,酒烈烈的,倒是可以再多喝一些。 回去也睡不着。 “我去买酒。” ………… 过去的时候,酒铺店家正在收拾,把凳子翻过来放在桌上,清扫地面。 这回得多带点酒,提了六坛,付了钱,店家的婆娘正巧从后面走出来,将一盆水倒在地上,对男人说,“赶明儿去黄员外府上,把酒账给结了,一早就去!” “这账怕是要不回来了,白日里全瞧见了,一大群捕快差人冲进去,杀完了人,最后就带了几位娘子出来。黄员外府上,该是没有能主事的人了。” “造孽呀,虽说黄员外在咱们这儿作威作福,行事霸道,但也从没欺负过左近的人,就这么被抄了家,县太爷怎可如此狠心呢?” “住嘴,你这憨妇,丁老大人是你能够嚼舌根的?” 那婆娘被吓住了,转身回了内屋。 原本想施展轻功把酒带回去,但听到了酒铺里的对话,便走得不紧不慢,把话都听明白了。 听张彪提起过黄员外府邸的情况,离此不远。 大门贴了封条,翻上屋顶,几次起落,就把里面的场景都看了个大概。 有十余个差役守在堂厅,里面亮着光,可以看到地上摆放着几只大铁箱。靠近西边的偏院,两排尸体,就那么丢在地上,也不用布遮盖住死去之人的遗容。 这里没有旁人,跃下去看了,老人,妇人,连孩子都有…… 世间惨事太多太多,谁也管不过来。 当官的都在草菅人命,又哪里轮得到江湖中人来过问? 只是碰巧遇到了。 今晚若不是萧雨亭想多喝一点酒,若不是心里怜惜她,亲自跑了一回,买酒听到了。 或许就错过了吧。 遇到了,便不一样了。 仔细思量,这么大一个家子,惹出灭门的事情,官老爷是以对付强盗贼人来办的,行事狠毒,手段残忍,但道理讲得过去,能说一句事出有因。 这偏院风口小,沉滞里那股血腥味犹在。 活活的人突遭毒手,死状自是难看,头被砍断的都有,就那么扔在身子边上。 对了,萧雨亭还等着。 赶到石亭,她坐在顶上,正出神呢。 敬了她的生辰,喝了几口,她又闲不住说话。 好像要把这一路的话,都在今晚说掉。 “我发现你呀,从来不问我们过往,心里一点也不好奇?张彪是个什么样的人,李耀华心里会不会十分龌龊,关若男家里是不是没有兄弟……” “你们想要告诉我的话,便不需要我来问了。” “看来你不好奇。”她丢了空的酒坛,又开了一坛新酒。“也不好奇我,不好奇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很多时候,该知道的,自然就会知道……不想徒费心神去解释,便念了一首小诗。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她沉默了很久,喝了两坛酒,才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早,看你施展腿功,其中勾漏脚的痕迹太明显了。” “不是我明显,而是你的眼力高。你不怪杀了那个人?” “那人叫宗野,曾经在襄阳寻我比试过一场,不是个坏人。” “江湖中死的人里,是好是坏,根本就不重要。” 酒喝得快了一些,不知不觉,再也没酒的时候,天色也微亮了起来。 日头要出来了。 她忽然说了一句:“其实,在这里生活也不错。” 第三百三十一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两人回到客店。 店家的婆娘在前面烧着粥,有些无精打采。 勉强对两人笑了笑。 她的男人在院中给几匹马铺上干燥的草料,因为昨日就有过吩咐,一早须要赶路。 江湖人出门在外,觉都浅,有的甚至不睡,打坐一晚,比睡一觉更有精神。 张彪、李耀华、关若男、王娇娇四人都已起了,与进店的叶云生、萧雨亭打了个照面。 “一晚上没回来,你们做什么去了?”王娇娇一脸的好奇。 “这是你该问的?”萧雨亭冷冷地反问了一句,她其实很不喜欢这个丫头,小眼睛小鼻子小嘴,长得不漂亮,还淘气。 “只是心血来潮,便找雨亭去喝了一晚的酒。”叶云生不想她俩吵起来,边说边走到院子一角的水缸旁边,舀水擦了擦脸。“咦,这粥的香味真是馋人,赶紧吃了出发吧。” 萧雨亭从他手里拿过水瓢,看他要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水,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巾,紫色,上面绣了一朵白云。递过去给他,接着用冰冷的水打湿了脸,一宿的酒意,顿时便醒了,随着内息游走,头脑一片清明。 前边的店家婆娘已经烧好了粥,把佐菜分碟,搁在台面上。 几人鱼贯而入,携着行囊,坐了一桌。 萧雨亭拧干手巾,再迎风抖了抖,这才放入怀里,也不管张彪和李耀华那微妙的目光,捧碗喝粥。 这一顿吃好,众人把各自的马牵出客店,负上行囊,将兵器收好,这才上马。 叶云生带头先走,也不让马跑起来,只徐徐而行,说道:“往县衙那边绕一圈。” 张彪一怔,惊讶地问道:“昨日撞上了,主人说要放过他,怎么一晚过去,就又要去寻他?” 叶云生道:“此一时彼一时。昨夜无意中得知丁江派出捕快差人去黄员外府上,除了几名小娘子被捉了走,别的人都叫他们杀了。” 王娇娇倒吸一口冷气,又是百思不得其解,见几人都沉默不语,对并骑在身旁的关若男说道:“好姐姐,你倒是跟我说说,丁江不是与他们一伙,怎在背后下此毒手。” 关若男没好气地说道:“这一点事你都想不明白,还有什么可说的!” 另一边稍稍远离她的萧雨亭正视前方,王娇娇自不会再去讨个没趣。 张彪悠悠然地笑道:“江湖路上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悟’字,很多事啊,依赖别人教,是不成的。” 王娇娇本就年纪最小,受他们几人或冷落,或嘲笑,心里万般难受。 李耀华忽然对叶云生说道:“那丁江能做到一地父母官,心狠手辣不说,也颇有智慧。黄员外一旦失手,派人上门抄家,即是灭口,又能发一笔大财,可谓成败都有。只怕驱使黄员外等人来袭之前,早已有了计较。只是主人这般前去,是打算为那黄员外的家小讨个公道?” 最后的问题提得极有水平,黄员外和丁江是一丘之貉,狗咬狗再惨烈,也轮不到他们几个去做主。 更谈不上伸张正义。 不能说丁江欺负黄家的人,谁知道等丁江哪一天告老,黄员外会不会起了歹心给他来个谋财害命。 只是这话,连张彪,关若男都要思量片刻,更别说王娇娇了,完全不懂。 她只听进去了前面那段,明白过来丁江为什么要如此对待黄员外一家。 可这位王家的大小姐,素来娇蛮,不仅不感谢李耀华为她开导解围,反在心里暗道,“谁要你这贼眉鼠眼的家伙帮忙!” 不远处已能见着县衙,街面冷冷清清,门口的衙役守卫亦是百无聊赖。 叶云生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儿,嘴里说,“我来不是行侠仗义的,只是有人坏了江湖规矩……瞧不起我等江湖武夫不打紧,可是不能瞧不起这个江湖,肆意胡为!” 王娇娇也不知是因他的言语,还是那无法形容的气势,有些心惊肉跳,一丝畏惧涌了出来,说道:“可是杀了他,这一路过去,官府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对付我们了!” 快到县衙门口的地方,叶云生控勒停下,脑海出现的,是那一片太湖湖面,轻轻缓缓,起伏有致,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只是有些话,须找到能够听懂的人来说。 “你们在此处等我片刻。”他说完,便飞身而起,越过了墙头。 一进去,就见到了数名正要外出办事的差役。 他也不看这些人,宛如一阵轻风,飘进了正堂,这个时候,有几名差役在清扫整理,见他进来,目瞪口呆。 他稍作停留,又飘到了二堂,一名小隶伏在侧案上打盹,未被惊醒。 后边那些差役喧闹了起来,他也不理会,再进内堂。 小院子里,丁老太爷正手捧书册坐在铺了毛垫的椅子上,早上的阳光正好,暖暖地洒在他的身上。手边的茶几有热茶,糕点。 再边上,站着常德与武耳。 在丁老太爷身后,郭铁弯腰说着什么。 其实在二堂的时候,叶云生就运起内功,听清了周遭的动静。 郭铁对丁江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黄员外的两位夫人,都还听话,六个女儿,只有最大的闹了几回,还有个昨晚受了惊吓,关入牢房就害了病,当时也没察觉,前头去看的时候,已是死了。” “可惜了,余下的都要看住……上回曲大人去做了回客,对那位七夫人可是念念不忘,还有大姐,也提了好几回。待我寄一封书信过去,吊一吊他的胃口,再送过去。” “是!” “按您的吩咐,余下几人里,三个年长的已经换了衣裳,打扮过了,去往北辽的走商也联系到了,午后便至。三个年幼的,送到河南府的酒池肉林,那儿最舍得花钱。” 丁江没有说下去,因为叶云生已经站在当面。 见到他独自闯入此地,哪里还不知是来做什么的?丁江惊地书册也掉了,高声喝道:“本官乃是朝廷命官,百姓之父母……” 话未说完,但见白日里,平地起了一道雷霆,狂暴的风将茶几上的热茶与糕点俱都卷到了地上。 叶云生右臂肘与肩齐,小臂微垂,徐徐将奈落倾斜,染在上面的血如被神佛轻轻吹落,一滴一滴。 丁江的脑袋这时才往后歪倒,掉在地上,滚了几下。 好似有一粒石子落入湖面,发出了一声轻响,却是叶云生将奈落还入剑鞘,剑身发出的震鸣。 第三百三十二章 剑在鞘中锋不露(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且在整个短暂的过程中,又加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理所当然。 好似睡醒的桃花伸着懒腰,沉闷的天空大雨滂沱,萧索的落木纷纷扬扬,飘飞的白雪千里茫茫。 一切都是极其的顺畅,乃至无可违逆。 本在丁江身后的郭铁跨步、拔刀,再要前进到丁江身前,却不得不停住,刀也还有半截留在刀鞘中。 常德与武耳从边上赶来,只不过一步有余,就停下了,手按着刀把,却连一寸刀身都来不及拔出。 这时候,叶云生手中的剑芒消散,茶盏,糕点落在地上,一条血线飞溅出去……随着他慢慢的提肘,垂臂,将剑倾斜,让血水自然滴落,边上三人,竟是一动不动。 若非丁江的脑袋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旁人或要认为这里的时光被某位仙人伸手给按住了。 郭铁嘴角抽了一抽,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丁江的脑袋上,好似这一切不是幻觉,这才抬眼,缓缓地退了一步。 他忽然醒觉过来,不敢转头,只用余光去瞧,发现两位兄弟,常德与武耳也都悄悄地退了一步。 叶云生提着已无血迹的宝剑,将这一抹让人胆寒的银光藏于剑鞘之中;身后那些差役终于追到了,还没发现大人的脖子上少了一颗头颅,只顾喊叫着朝他扑来;他也不回头,也不看边上的郭铁三人,只将目光落在剑上,看到得却是一幅画。 一幅离世已久的师母,留下的丹青墨宝。 画的是一条大江,一名老翁,一支鱼竿。 留墨的只有这些。 但在未有着墨的部分,大片留白处,偏生给人无边的苍茫,无尽的灰暗。 于是,那老翁就在这股苍茫与灰暗中——画里看不清老翁的脸,但任谁瞧去,都能看出这人的豪迈与洒脱。 剑鞘是黑色的,黑得发亮,非木非铁,质地难辨。 喊杀声就在身后。 可是他不想再出剑了。 运起明光照神守,功布全身,八成功力汇聚到右掌,打了一招“迎来送往”。这是上清派的《清虚修静掌法》,“清虚”为清静虚无,乃是至道之要;“修静”却是出自上清宗师陆修静的本名,这套掌法的精义也是由他所创。 一记看似简单的挥手横抹,在后边扑过来的十余名差役看来,倒是不分彼此,都在那一迎一送之间,像是落在网中的鱼,被一把兜住了——挣无可挣,避无可避。 “哇啊!” 这些差役纷纷惊慌失措地叫喊了起来。 “迎来送往”,一迎一送。 那张巨大的网仿佛被神力拉扯,稍稍一抖。 所有的差役都身不由己地飞跌了出去。 这一记,叶云生使得柔中带刚的内劲,这些人初时只感到一股柔和的劲风扑面而至,等身子离地而起才体会到这股内劲的威势无可匹敌。只不过片刻间,身子摔落在地,急切着想翻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了身。 在郭铁、常德、武耳三人眼中,这一群手下倒在地上,扭动、挣扎、狼狈中展现出来的无奈,却是震撼到了心灵深处。 这一份功力,别说见,便是想都不敢去想…… 叶云生回过头,看着三位,徐徐说道:“出门之前,叶某应承了恩师……往后江湖行走,要天下间凡是用剑之人,在我面前不敢拔剑!” 这话有些可笑,但凡夸张到极致的东西,都会惹人笑话。 只是此刻,这话在三人听来,却没有一丝可笑的意味。 叶云生站在面前,也没有如何作势,面色淡淡,言语平平,可三人绝对相信但凡有人此时此刻在他面前拔出剑来,他一定会再劈出一道惊雷,将那人连人带剑一同抹去。 郭铁看了眼自己的兵器,手刀,前锐后斜,单刃短柄,背厚尖平。 刀当然不是剑。对方说的,是用剑之人…… 出鞘几分的刀,又插了回去。 是在什么时候插回去的? 郭铁想了一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再看了眼两个兄弟,他们脸上满是汗水,面色苍白,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忽然有了些明悟,一摸自己的脸,手掌已湿了。 叶云生见三人如此表现,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叶某有一事托付,黄家几名女子,还请三位给些银两,放离此地。” 郭铁弯腰说道:“我等必会按照尊驾吩咐行事。” 常德也忙不及地说道:“小人不过是当差跑腿的,与那些小娘子并无恩怨,定当保她们平安离开此处!” “如此甚好。”叶云生施展轻功,整个人像被绑了根绳子由着大力拉扯,平地滑退,到屋边身形直纵,眨眼就翻过了堂屋。 昨日有雨,今日万里无云,天空一片蔚蓝。 街道上,五人安坐马背,只见叶云生飞出县衙,落在马上,一抖缰绳,“走!” 尽管没有见他在里面的作为,但看他这一副骤忽而去,骤忽而来,且一身杀气的架势,也知那丁江必已授首。 众人一路离开河清县,赶了半日光景,到了一处荒林,被野草覆盖的石阶上头有一处破损的棂星门,结构单式,如同天地间的一个门洞,可惜走不得人了。 荒林中野草过膝,荆棘丛生,且又淡淡的雾瘴。 几人沿林而走,快要绕过林子的时候,遇到了一间野店。 附近荒无人烟,这一石头垒起来的屋子,敞开着门,里面烧着滚滚热水,冒着腾腾热气。 “咦,谁会把买卖做到这种鬼地方来?” 王娇娇内功修为不到,自是听不出周遭的动静。叶云生在前头缓行,到了店旁,已是跃下马,说道:“正好歇一脚,祭个五脏庙。” 王娇娇也跳下马背,就见边上几人都不管马,已是走近了那家野店,气得直跺脚,又知现在闹不得脾气,只有把大家的马都牵到一旁,找了两棵树拴住。 再赶过去,便听到叶云生笑着说道:“这些石头,可真干净。” 李耀华摸了摸屋子外边的石墙,也笑道:“怕是只有用油布盖住,一路运到这里,再在半天时间里垒起来,才能如此干燥。” 关若男冷嘲道:“这手笔可真是不小,有工夫花如此代价,何不多找些人来?” 李耀华一脸诧异,问她:“还要多些人?” “鼠辈再多,又有何用!” 叶云生进到店中,四张桌子唯独一张空着,他将腰上的奈落解下来搁在桌上,施施然坐下来。 他看着店中一副店家打扮的汉子,对方一脸的尴尬。 确实有些不妥,就如此轻易地被看穿了,对方还大大咧咧地直接走了进来,面对面,旁若无人地数落。 换成是他,估计也会尴尬的吧。 他看了眼对方的身形,又看了看边上三桌十余人的模样,说道:“也是难得,小小的野店内有如此多位善于拳脚功夫,这里地方狭窄,兵器难以施展,触不及防之下一拥而上,确实难以应付。”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活儿干得太粗糙了。” 那装扮成店家的汉子,已是平稳了心神,沉声说道:“便是叫你们看出来了又如何,只要走进这里,便如踏入了阴曹地府,今天就别想完好地走出去!” 叶云生笑道:“莫要急着说狠话,动手之前,有一事相问。” “废什么话!” 眼看众人就要暴起,叶云生笑着伸手按在剑柄之上,屋内气氛忽然一变,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每一个人的背脊上轻轻地刮擦…… “请教一下,你这店里,可有吃的?” 那装扮成店家的汉子鬼使神差地回答了他,“有几块腊肉,一些面条。” 叶云生笑道:“那可真是好极了。”说罢回头对着身后的张彪等人,“平生除了剑术,就只有烧面的手艺,还算可以,待会儿,你们倒是可以尝尝。” 他一对眸子清清亮亮,深不见底,回转过来的目光在边上众人身上扫过,徐徐说道:“去岁被你们散门的几个莽撞之辈缠上,前前后后也算是仇怨难解,今天既然碰上,正好杀一杀你等的威风!” 王娇娇忍不住诧异,问道:“你认识他们呀?” “不认识。” “那怎么知道他们是散门的。” 叶云生笑了笑,淡淡地说道:“一屋子人一样兵器不带,天下间,除了散门,还有哪个帮派会有这般行事?” 第三百三十三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散门是前唐一位奇人所创,安禄山造反的时候,收了众多难民,自成一派,经过这许多年,在武林中甚有威望,帮派中人非常团结。 门主代代相传,有一手绝技,名为“自在手”。 门中之人,大多使用拳掌,最底下的一些小鱼小虾才用得兵器。 还记得去岁,尚未悟透《无用剑法》,被散门那几人到家寻衅,敲一笔银子,还想要他这一条命。 那一夜,原本已是息事宁人不再相争,可回到屋子里,看着阿雨的小脸,在沉睡中那般宁静可爱,他还是带上了奈落宝剑,追上了散门那几人。 散门就不是一个肯吃亏会善罢甘休的帮派,和一些名门大派不同。散门在江湖中争地位,争名声,靠得就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那么一股狠劲。 大多时候的不讲理,反倒让他们不容易被别的帮派针对,犹如疯了的人,常人都是避之不及。 这一回,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命,哪一方的怂恿,早早地伏在此地。 来的人可真不少,林间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点一点地向这一间临时搭建起来的野店围拢靠近。 叶云生听在耳中清晰无比,也不用去细数,凭经验就能估计个大概,约有八十余人。 要是加上店内的十余人,快百来号人了。搁在哪里,都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但就像方才关若男说的那一句话,“鼠辈再多,又有何用!” 面对店内十余人一瞬间的暴起,关若男和张彪都是使的长兵器,前者一杆月白大关刀,后者一把七尺余长的斩马刀,俱都在布条中藏刃,搁在一旁。此刻店内狭小,不方便长兵器施展,两人却是率先迎了上去,硬桩硬马地与散门众人斗了起来。 李耀华反手藏着眉刀,端坐在凳上,身边有三人到了近处,他挥手就是一道凌厉的刀光,将这三人砍翻在地。 萧雨亭本就不用兵器,此时一个转身,从面对桌子到面向外边,霸气十足地后靠,一边将上半身倚在了桌上,一边连出数腿,只见腿影一片,冲过来的四名散门好手纷纷捂着肚子在地上哀嚎打滚——她这勾漏脚实在是天下间可数的狠毒功夫,一脚下去,那人就得肠穿肚烂。当时叶云生与天王老子李奉先决战之时,也奈何不得对方这一绝技。 数人中,只有王娇娇有些茫然失措,拔出腰间的短剑,摆了个架势,却发现近前的人都被同伴接了过去,竟无人可做对手。 店内一片混乱,人影窜动,桌凳狼藉,叶云生已提着奈落,从容地走了出去。 在这个过程中,有两名男子在他身后挥拳打来。 他运起明光照神守,护体罡气将两人的拳头挡在身外。 这两人只感到拳头打在了一面坚不可摧的山石上边,反震之力将手腕都要折断,一股内劲钻进手臂,一路摧枯拉朽直震得气血翻涌,经脉闭塞。两人浑身发麻跌倒在地上,方才明白彼此天差地别,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蓝天之下,林中雾瘴浓郁。 无数的江湖人士像是从雾中忽然出现,四面八方向着这一处野店层层围拢。 野店中走出一名男子,一身红衣,手提黑鞘黑柄的长剑,望向人最多的一个方向,徐徐拔出剑来。 阳光正好,剑身反射出迷人的寒光,一晃一晃,这把剑的剑身两面分别是北斗七星与飞龙在天。 他将剑鞘插到腰带间,然后提着悬挂在左腰的道穗,上面的阴阳鱼在猛烈的风中忽然开始旋转起来。 如同破浪而行的大鱼,姿态洒然,剑光在身前就像是飞开的浪花……或是无比简单直接的一刺,一勾,一抹,或是在间隙仿佛表现着他心里的雀跃和松快,偶尔一记漂亮绚丽的剑花绽放。 前方的人在他剑下一合即倒,剑招并未让开要害,俱是挨着就难活的下场。 但在这种人多冲势猛的情况,倒没有人会害怕,等快杀到头了,回转身来,有一部分人这才双腿哆嗦,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些个已经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了。 野店内的打斗也已结束,关若男和张彪提着长兵器率先冲了出来。 叶云生身后,是一条被鲜血和残肢断骸铺就的往生路。 数具扭动的身躯之下,血液便像是笔尖滴下的颜色,涂抹在本就鲜红的底色上,使之更为浓稠。 面前是茫茫的雾瘴,林叶依稀,已无人影。叶云生停了下来,回过头,手里还提着那串道穗,上面挂着的阴阳鱼却已停止了转动。 他的目光低垂,在自己画出来的这条路上……两边有弯着身子,徐徐后退的散门众人,看他们的样子,就像是被惊着了正在退缩的猫,一点点地向后挪动,却又不敢过大动作而惊动了对方。 在这种自欺欺人的滑稽之中,场面一度变得十分诡异。 另一边关若男,张彪,李耀华,萧雨亭已冲出野店,跟外边的散门之人厮杀起来。一路上受尽委屈的王娇娇挥舞着短剑到处找人,一不小心引得五个汉子,斗了几招转头就跑,还是李耀华回转帮她解了围。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散门剩下的二十多人就跑了。王娇娇刺伤了两人,与关若男他们比较起来,这点战果委实拿不出手,让她又气又恼。狠狠地跺了两脚,还把手里的短剑给丢在了地上。 若只是发个脾气,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她丢了兵器,还是剑。 有那么一会儿,所有的人都看着她。 一言不发,目光冰冷。 关若男,张彪,连李耀华都板着脸……萧雨亭则是抱着双臂,靠在一棵树上,本就冷漠的脸上,都是不屑一顾,眉眼只轻飘飘地撇了一下。 王娇娇觉察到了,但不知他们为何如此,只想这些人都瞧不起她,讨厌她,故意冷落。 脚步声渐渐靠近,是叶云生走了过来,他已将剑插入剑鞘,左手放在背后,拿着奈落。 他来到王娇娇面前,弯腰将地上的短剑捡了起来,也不抖、也不甩,运起内劲将剑上的泥土全部震落,这才调转剑身,递给王娇娇。 “即便是最卑微的奴兵都懂得保护好自己的兵器,更不用说我们这些江湖人了,整日里争斗厮杀,唯一能够保得性命的,就是手中的兵器。这可是我们最忠实的同伴。” 后面的话,叶云生没有说。 但意思已经非常明了。 你怎么可以把同伴给丢在地上,如此糟践? 第三百三十四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尽管叶云生说的话并不重,但对于王娇娇则是万分难堪的。 她默默地跟着大伙儿一起回到店内,就在一旁,可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去了,脑子里乱糟糟的。 大抵一个人在群体中,无论多低落难堪,对于旁人而言,不过是面色深沉,寡言少语罢了。 张彪等人先是找来一些水洗脸洗手,再将兵器上沾染的血拭去。这才开了一坛酒,痛快地喝了几碗。 叶云生蹲在灶台前添上将要熄灭的柴火,把水倒入锅内,煮开之后再放入面条。 这些面条切得不甚规整,一片片有宽有细,有厚有薄,他只捏了捏便已明了,也不好嫌弃,荒山野林中的小店,何来诸多讲究? 面翻滚着,放下腊肉,过了片刻,把一些佐料分别浇在碗底,摆弄好了,锅里的面条腊肉也都吃到了七分火候,分取到碗里,再盛入面汤,面香亦是馋人。 虽说面条不怎么地道,腊肉也粗糙,但经他烹制之后,各人尝来总有一些美妙隐在其中,难以言说。 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平生除了剑术,就只有烧面的手艺,还马马虎虎,尚过得去…… 同样的蓝天之下,孟州济源一地的头顶却是阴云密布,偏又半日里没有一滴雨落,弄得人心郁郁不得痛快。 广来客茶楼的阁楼上,临窗坐着两男一女,一壶粗茶,坐了小半个时辰,悠悠哉哉,丝毫没有半点烦躁。 年岁较长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青衫,颇显消瘦。年岁较轻的男子一副书生打扮,温文尔雅。两人对坐,在同一边放着被布裹住的兵器。另一名女子一身布衣,浑身上下没有一样饰物,一头长发也只用麻绳扎了一把;人长得明艳娇媚,这一副不甚光鲜的穿着打扮,反倒让她充满了江湖的风情。 三人便是另一路赶去开封的太乙剑派掌门杜厉,铁剑书生徐青,千幻电梭夏芸仙。 “你既已摆脱了何碎的控制,如今得了自由,还跟着我做什么?”徐青没有看着夏芸仙,他从心底里对这个蛇蝎女子感到厌烦。 “我知你瞧不起我,事实上走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没有挽回和改变的机会了。现在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至少,做过之后不会再有遗憾。” “如此瞧来,徐某还得感谢你?”徐青冷着脸,双眼充满了恼火,“你把叶云生的行踪透露给散门的人,可知如此做会给他们增添千百倍凶险!” 夏芸仙看着这男人的脸,心里流淌过苦涩;是不是,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错的? 他们这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未有半点波澜。只因她出了王屋山,就找了个机会,将叶云生等人去往开封的路线告知给散门中人。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叶云生那几人身上,徐青与杜厉自是平安无事。 这一手恶毒至极,也难怪徐青不喜。反倒是杜厉没有任何的表示,好似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 五台山上,太乙剑派之内。 宁小四安静地坐在堂间,阳光透过窗格照在他的身上,光暗分明。 因被困在此处,也无事可做,他依旧在看书,这回挑了一本《刺客传》,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着。 堂间另一头,也在窗边坐着两人;红豆与小君盘膝于蒲团上,正玩着象棋。局面一边倒,红豆两车一马一炮,士象俱全,而小君只有一车一炮,双象皆失。 这会儿,小君一边愁眉苦脸地不知该如何挽救,一边责怪自己不够专心多瞧了几眼红豆的脚丫子。 红豆这两天都穿着木屐,方才脱了,光着脚盘起腿坐在蒲团上,光溜溜的脚丫子,面上一层粉色,娇小而可爱。 她吃了小君的棋,瞧他一脸懊丧,便会忍不住开心地捏住自己的脚心,笑得前俯后仰。脚也随之蜷缩,舒展,翻转,有时脚心向上,光洁的脚丫板朝天,肌肤下的血色更是显眼,好似红翡翠,价值连城。 堂间只有红豆的笑声与小君的求饶声。 匆匆一人闯进来,打破了这种和谐的气氛。 “快快快快……”花花绿绿的衣衫带着一阵风,高高的个子,偏又瘦削,像一根竹竿撑着一面彩布。“杜厉为人不错呀,还让人买了许多水果,我瞧着枣儿长得不错,硬是从无数英雄手里抢了一把过来!” 何碎双手提着衣衫的下摆,其中兜了十几枚冬枣,被他抖落在桌上,滚动着,皮子黄中带红,长势极好。 他拿了几枚到红豆边上,递过去笑道:“来来,尝尝!” 红豆根本不瞧他,只说道:“畜牲碰过的东西,人怎可吃?” 何碎丝毫不恼,又递给王小君。 “不用了,多谢。”小君客气地说。 他转身来到宁小四身边,蹲下来问道:“要不要尝尝?” 小四合起书,取了两枚,在衣袖上擦了擦,嘎嘣一口,赞道:“香脆可口,酸甜得宜,不枉你费劲一场。” 何碎也拿了一枚吃着,把核吐了,满脸得意,说道:“英雄所见略同!还要不要?” “你若舍得,自是要的,只这些哪里能够过瘾!” 他们两人谈笑间把冬枣都给吃了,小四起身取来茶壶,给何碎倒了一杯。 何碎摊在门窗上,饮了半杯茶,伸了个懒腰,好不快活。 那边王小君认输了,重新开了一局。 这边小四又翻开了书。 “刺客传?” 套用了司马迁《史记》中的“刺客”一篇,也不知何人所写的传奇话本,倒还挺有意思。 “古来出名的刺客,都是悲情的英雄,虽然叫人敬佩,但他们的下场,却没有一个圆满。就我看来,完全不值得后人效仿。” 小四目光留在书页上,随意地说道:“鲁国大将曹沫劫齐恒公得以返还侵略之地,这还不够圆满?” “哦?你认为此人算是刺客?” “我如何认为不重要。但要说刺客之祖,后世之人皆推曹沫为首。” 何碎笑道:“我断定你心里是另一种想法。” 小四合上书,与何碎对视。 “为将者不行,三战皆败……做刺客,却是出于输不起的性子,在会盟之时突然发难,失了信义。这等人,太史公认得,小四却不敢苟同。” “司马迁毕竟是个做官的,岂有我辈之风采?” “只是看法不同!我们这些混迹江湖的武人,连给太史公提鞋都不配,又哪里来的比较?” 何碎歪起嘴角,一时安静,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如老鸦乱叫,怪异至极。 小四再翻开书,并不管他。 他笑得声嘶力竭,断断续续地说道:“可,可是……叶云生眼看……要成为大宋首位名传千古的刺客,你说……我把他写成故事……看得人会不会多,高攀不上……总也能比一比了吧?” 红豆忍不下去了,按着棋盘站起身子,戟指着何碎,怒道:“滚出去,混账玩意!你还能活多久?只要守在周围的河东好汉散了,你必死无疑!居然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着急了?你急什么?说不定,叶云生连那皇城的高墙都见不着。唉唉,如此一来,我就难写了……关中那么多的江湖势力,皇城中又汇聚了中原最顶尖的各大高手……” 何碎念念叨叨,忽然盯着小四,一脸严肃正经地说,“叶云生这一路赶去,必是波折不断,凶险重重,想来你也算到了。” 红豆与小君两人吃了一惊,红豆向小四问道:“小四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四抬起眉眼与何碎对视,双目隐含杀意,“我见你如此干脆就放走了夏芸仙,便有些意外,总有不好的预感,可偏偏无力干涉。” 何碎嘴角咧开,夸张地拉扯,如同恶魔一般。 “你既能去九存一,便该算到,我为何要放她离去。” “夏芸仙对徐青念念不忘,情根深种,为保他安全,必然要透漏出叶大哥等人的行踪,引得各方势力去围追堵截。如此一来,徐青与杜厉这一路便可不引起注意,悄无声息地进入开封!” 红豆听了之后,气得浑身发抖,对小君说道:“我们一起动手,把他的狗脑袋给割下来!” 何碎摸着脖子,笑道:“我们动起手来,片刻间难分胜负,附近又都是看管我们的河东高手,这好好的日子不过,你非要叫大家被绑着手脚,给关起来?” 红豆心知他说得没错,可又不甘心,叫道:“小四哥!” “稍安勿躁……他不过是想搅乱了局面,好挣得一线生机。”小四先宽慰了红豆,再对何碎淡淡地说:“可你该知道,既然错失了胜负手,我便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这五台山,将是你的葬身之地!至你死后,‘下三滥’何家百年之内绝无翻身的可能!” 何碎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消散,他的双眼像是蒙了一层纱,失了往日里的神采。 看着他飘出堂间,红豆来到小四身边,焦急地说道:“你可想出办法来?” 小四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这局棋太大且太过复杂,我又身在棋盘之上受人操控,完全无法左右局势……眼下虽没有任何办法,但我希望你能平心静气,像以前那样去相信叶大哥,相信他能够攻克一切!” 第三百三十五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张彪从店外走进来,拍了拍方才给马儿喂食弄脏的手,来到叶云生跟前,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 原本还有在交谈的几人都安静下来,纷纷把目光放在了叶云生身上。 他点了点头,显然思考过了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眼下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按照之前的计划,沿黄河走邙岭,经永安,过郑州,直入开封。” 关若男直率地说道:“这是自投死地,我不想走这条路!” 事实上,如此荒僻的地方,都能被散门的人提前来此搭建屋子,设下埋伏,唯有一个解释——他们的计划以及设定的路线早被关中的江湖势力所得知。在这种情况之下,继续按计划走下去,只会一头扎进无穷的阴谋诡计,死亡陷阱之中。 叶云生的目光从几人脸上一扫而过,看没有人反对关若男,想见大家都是这个意思,便接着说道:“那我们就走第二条路。” 他移动自己面前的酒碗,再取了身旁张彪和萧雨亭的,把几只菜碟调整了位置,手指自上而下,划了一个弧线。 “向南经偃师,绕到洛阳,再过颍阳,经登封,避过郑州,从中牟入京畿道。” 关若男道:“这般倒是妥当,不过得比原先的路程多上几日。” 张彪看着桌上由碗碟组成的“偃师”、“洛阳”、“颖阳”等城镇,简单明了,即便有些地方不曾到过,也能清楚大概。他向叶云生问道:“可是如此一来,我们与杜掌门约定的时间,就要错过了。” “按照约定,等上一日,第二日若还是不见另一路的人,便立即潜入皇城。”关若男的一对眉毛如同刀锋一般,搭在脸上显得极有英气。这会儿,她皱起眉头,眉峰斜斜地向上翘,宛如两把扬起的刀。 有些女人的眉毛像刷子一样,非常硬。 而有些女人的眉毛则像兔毛,细细软软。 以前,会因眉形和浓淡而认定细软的分别。 后来,就不会去认定了,在没有摸过之前…… 叶云生垂下目光,点了一点代表“开封”的酒碗,说道:“杜掌门这一路到开封,应该会顺顺利利,到了约定的日子,他自有判断,延长几日,大抵还是有的。” 关若男问道:“为何?” 张彪也一脸疑惑。 王娇娇听到现在,状态也好了一些,好奇地说道:“我们都被设计埋伏了两回,他们怎么会一路顺利?” 叶云生不想谈论这事,归根结底,他不是何碎和宁小四那一类筹算之人,仅仅是凭借着曾经的江湖经验,那一丝微妙的感觉——问题应是出在杜厉那一路人的身上。 他不相信太乙剑派的掌门杜厉会出卖这边,所以不愿意去解释和讨论,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猜测是没有意义的。 李耀华这回没有被灌酒,吃了一碗面,安静地听大家计划着,眼看王娇娇问话之后场面一度沉静,便替她解围说道:“我们这一路人数较多,相对目标就大了,这里的江湖势力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这边也不足为奇……” 叶云生心想,自家师父昱王剑是何等英雄,既然能与杜厉交好,并一起策划这场冒险,那自是有一份可将生命托付的信任放在彼此的身上。 他敛神守静,把纷乱的心思收拢回来,说道:“太乙剑派在关中也不是没有耳目的,再根据一路的情况,对我们这边做出判断并不是难事。眼下,我们须把自己的路走下去,别折在半道上了。” 关若男斜眼一瞥,冷冷地说道:“那可不一定,江湖路上,学艺不精还自视甚高之流,想不折都难!” 叶云生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也不怒,也不恼,只平常一般说道:“本事确实重要……我比你们虚长几岁,早年在江湖上行走,也凭了一手剑术,能在风雨中安闲。可到后来碰得人多了,也有精疲力尽,或是状态不佳的时候,再要强拼武艺,颇有些自取其辱;慢慢地发现还有别的也同样重要……或许岁月变迁,江湖路上的人也有所变化,年轻一辈的好手有这一辈的看法,我能理解……只要你们好好地活下去,有各自的风头,千万别早早地就给这条江湖路下了高低长短的定义。” “除了自己的本事,还有什么是同样重要的?”关若男像是在问自己。 张彪说道:“自是还有同门师兄弟,家人,朋友。” 一直沉默的萧雨亭忽然开了口,“重要吗?万一是累赘呢!” 李耀华笑道:“好像都有道理。” 王娇娇凑近叶云生,带了一点撒娇的口吻,问他,“主人,你倒是说个明白呀,别的同样重要的,是什么?” ………… “义父,我这招使得好不好看?”叶雨将一把木剑贴着手臂收在身后,左手剑诀还捏着。 “好看,比你爹爹使得都要好呢!”云五靖一副惫懒的模样,斜躺在干燥的草垛上,抱着心爱的酒葫芦,摇晃着腿。 “你是哄我的,对不对?” “衰事,你觉得义父会哄人吗?” “对哦,你只会骂人!”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在田野中回荡着…… 距离昱王剑院子不过十里,在一处僻静的山谷中。 有一伙人,显然跋山涉水,赶了不少路,此刻却停在原地,不得进退。 在他们的前方,有一条极为高壮魁梧的大汉,提着一杆极为霸道的大枪,立在那儿,像守着南天门的镇天元帅! 那一伙儿人约有二十多人,其中最前面的是个带头的,这时高声呵斥:“你这厮,平白无故拦住我等,是何用意?” 他专门赶过来,守在此地。一来河东的高手大部分都聚集在了太乙剑派之内,二来些许鼠辈,也不用大哥云五靖,或是昱王剑前辈出手,他这个叶云生结拜过的兄弟,最小的一个,正好来料理了此事。 “既已到了这儿,何必还要装模作样,不如干脆一点,早些分出生死高下。” 那带头之人呼出一口气,白白的雾散开,颇有些烦躁地说道:“好,不过单打独斗,我们这些兄弟没有人是你‘破釜沉舟霸王枪’的对手!” “那就一起上吧。”楚客行抖了抖大枪,迎了上去。 第三百三十六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4)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即便是一个门派都难以做到令行禁止,更别说一地的江湖势力,想要统整合一,直如痴人说梦。 妄想从山野小道潜入昱王剑家中的这一伙江湖人,来自风陵津,是专吃水路的强人。几个把头武艺高强,被关中的说客劝动了心思,赶来做一些能够阻止叶云生的事情。 或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又或许叶云生倒霉了这些年终于开始转运,此次参加师父的寿宴,他把阿雨给带上了,还约了云五靖和楚客行。 这一伙强人从围着楚客行厮打,如同十数只豺狼紧凑到猎物身前,疯狂嗜血地找寻着空隙与角度,狠狠地露出獠牙,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全部的血肉吞入肚肠里。 再到跌飞滚倒……插一炷香在边上也不过才燃烧了三分之一的工夫。 等最后那带头的长刀脱手,被挑飞到了七八步开外,发现身边的同伙竟无一人还能站着,这时候胆怯起来,想逃…… 这人也不是傻的,知道把后背放给楚客行只有一个结果,可他连兵器都失了,正面对敌又能如何,眼下无论是前是退,都已必死无疑。 他茫然而又慌张地站在那儿,豆大的汗水滑落,一只眼皮抖了一抖,巨大的恐惧已经将他击败,他认命地垂下头。 然后,他的目光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只可让天地失色的枪头!这哪里是一杆枪的枪头呀,完全就是一把巨阙! 枪头从他的前胸扎入,好似捅一块猪肉,前入后出不过刹那间,雪亮的枪头一下子就从他的后背戳了出来,过了两个弹指,血才从伤口流出来,染红了锋芒! 楚客行随手一挑,将这头目挑飞出去,等这人落在地上,早已奇绝。 周围的地上还有受伤挣扎的汉子,几乎都咬着牙,不发一声。 他挨个走近,调转大枪,枪头朝下,单手持着,一一扎穿心窝。 最后一个年轻人捂着右边的腹部,他的肋骨被打折了,朝里刺破了肾脏。若他有叶云生的内功修为,还可以运功吸出折断的碎骨,用精纯的内力裹住伤处,静待止血,骨合。 即便没有楚客行补上一记,眼看他也是活不成了。可他毕竟还年轻,毕竟还有着求生的欲望——他一定有美好的憧憬,搂着爱慕已久的姑娘,坐在华丽的厢房里,品着美酒,闻着浓郁的脂粉气儿——怎么可以窝窝囊囊地死在这里? 所以他不甘心地双腿蹬地,扭动着身子往后拧缩。 他仰面朝天,泪水从两边的太阳穴流落,双唇哆哆嗦嗦的,颤动着。 “不要求饶。”楚客行就站在他身旁,阳光被遮挡了一大片,阴影像是一座山压在了他的身上。“硬气一些,至少,还能留下对手的尊重!” 战斗已然结束,向来动手不说话的楚客行开了口。 年轻人听了他的话,尽管止不住泪水,尽管双唇还在哆嗦,但他咬紧了牙,闭上了双眼。 楚客行点点头,一枪扎了下去。 “不错,都是好汉子!” ………… 偃师县位于洛阳城东,北边紧贴黄河,在郑州与洛阳之间,东西往来的商客使得这儿的江湖势力极为复杂。 靠北边的邙山有好些个门派,说大声望是没有,但好手也不少,一亩三分地还是颇有面子的。邙山的角角落落经常会有江湖人约斗,既不影响俗世中人,也不受官府约束。 常有人在比斗中身死,于是在一处山坳,久而久之的成了乱葬岗,飘荡着好勇斗狠的江湖人的魂魄。 时有故里旧友来祭奠,养肥了左近的野猫和黄鼬,悲情的挽歌也让这一方天地不再寂寥。 在距离这处乱葬岗五里不到,有一片林子,近来两日大雪纷纷,树都穿上了白衣,散发着拒人之千里之外的寒意。 在林中靠近道口的一边,有二十多人,他们的坐骑栓在角落,十余人分散在两边,而在一棵树下,围坐着五人。 中间燃起篝火,架了铁锅,一名年轻人正将一团雪丢进铁锅里。 这些人穿着道服,大体相同,都是素黑色,葛麻相间,两只袖口绣有黄色的飞鸟。 一只袖口一只鸟,鸟为黄莺,谈不上栩栩如生,但也别致有趣。 五个人里,一名年有六十的老者,一名四十上下的中年,其余三人皆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那老者的道服对襟加了黄色丝缎,上面绣有数枚四季北斗烧极符。 那中年道士也有黄缎加叠的对襟,但却没有符印。 至于旁的年轻人,对襟普普通通,并无特殊之处。 其中一名年轻人捧着云海斑斓的茶碗,等老者用长柄木斗从锅内勺出热水倒下。 茶碗中的茶沫产生了微小的气泡,片刻就散发出一阵幽香,沁人心脾。 “师祖,为何我们不在洛阳,却要跑到这荒郊野岭之地?” “三师弟,我们在洛阳呆了数日,城中喧闹,师祖定是不喜,才带我们出来走走,煮雪沸茶,乐于自然。” “可我们不是出来游玩的,有正事在身呀!” “门下多处势力都已派人在各处做暗桩,尤其是邙岭和永安之间,不仅有我们的人手,关中各家好手都在盯着,只要他们露了行踪,必然走脱不了!” “二师兄,你这话有些消极应对,掌门可是应下了朝堂中的大人,必会阻拦住他们,若是叫我们错过,岂不是把脸给丢了?” 那老者微笑着品茶,只听他们讨论,见没个分晓,也无好坏地对中年道士说道:“孩儿们到底是走的路少了些。” 中年道士笑着,“弟子也是这么过来的,走着走着,懂得也就多了。” “好似才一晃眼呢!”老者悠悠然地感慨,“那时候追了许多路,我都叫你放弃了,你不听,独自找上那凶徒,结果险些折了。” “全赖师父死命相救……” 老者看了看几个年轻人,笑道:“还真要考考你们,先说一下,老道要大伙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喝茶,也不是为了赏雪。” 第三百三十七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5)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叶云生一行快马入山之后就放慢了速度,在经过乱葬岗的时候,众人纷纷下马牵缰而行。 从他们所在的山道向下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坟地,道不尽的萧索。这些坟头里躺着的尸骨,或许曾经也是江湖上的风流人物,如今这般下场——谁也不知是否哪一天就步了后尘。 悄然而过,到了前头路面渐宽,几人再骑上马背。 “看来这里的江湖人绝想不到我们会改道而行,一路过来竟是风平浪静!哪怕多走几日,也值了呀!” 王娇娇与叶云生并辔而行,挨得极近,笑起来掩不住的得意和乖巧。 她不过十多岁的年纪,在叶云生看来,还是个孩子。不说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辛苦,就说队伍中一些人对她的排斥与冷落,已让她的跟随变得殊为不易。 “等到了颍阳,可以好好休整一番,我有个老朋友在那里久居。” “如此,不得又要多出一日?” 他心里出现了阿雨的小脸,嘴上却说:“不碍事。皇宫不会走,那两把剑,也不在乎多等一些时日。” 山路走了一里多地,要比平路几多折腾,后边的关若男唤道:“谁还有水?” 在她前头的萧雨亭正将嘴边的水袋放下,转身对着她晃了晃,水袋干瘪无声。 张彪在她身边,也不去看,说道:“前边就喝完了。” 李耀华在前头说道:“都怪我,听了一耳朵没用的话。” 王娇娇也觉得渴,却是替他说道:“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得是那个樵夫,明明是个枯草烂叶的坑,被他说成水潭,害我们绕路不说,还都寻不到水喝。” 原本她不说还好,一说,关若男满腔的怒意被引了出来,道:“还不是你非要去看那水潭,不浪费那些工夫,我们怎会仍在此地?” 叶云生将挂在马鞍上的水袋解了下来,抛给关若男,偏头向李耀华问道,“你那儿茶叶还有吗?” “还有一包香玉碎叶。” “就近寻一处干净些的地方,烹雪煮茶。” “好!我这里还有一些肉干,豆片,瓜子。” 只见李耀华从囊袋里掏出几只手掌大小的油纸包,猥琐地冲着王娇娇笑了一笑。 大雪漫山,荒林野地,左近的乱葬岗,脚下的泥泞山道……此情此景,能够煮一壶热茶,吃几口肉干、豆片,吐数枚瓜子壳,那得多逍遥自在? 李耀华还顽皮地眨了两下左眼,换成一个面容清爽的少年郎,或还有些趣味,应了此景,可他一张贼眉鼠眼,瞧之猥琐的脸,出现这样的动作,却是让王娇娇感到恶心。 也不掩饰,直接撇过了头去。 李耀华微微一愣,便也自嘲着一边笑,一边将东西都收了起来。 后头关若男接了叶云生的水袋,猛喝了两口,发觉里面装的原来是酒,心里一阵嘀咕。 她把塞子按进,正要还回去,却见叶云生停下了马,身子稍稍前倾,对着那白茫茫的远林眺望。 两边相距甚远,常人目力难及。即便是关若男上前望去,也不过是稍有起伏的一片雪林。 她散去方才提起来的那一股内息,双眼所见更是其余难辨,模糊不清。 “莫非林中有埋伏?”李耀华猜测着说。 “看这雪景半天动静也无,若是真有埋伏,必然是一流的高手!”张彪心里颇为不耐,不信还有江湖人能赶到这里来堵着他们。 叶云生笑了笑,说道:“真是奇怪,这些人好有兴致。走,正好省却一番工夫。” 几人对他这话均为不解,随他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了雪林前的口子,这才看清——一群道士正围着篝火,吃茶闲谈,时有零零散散的残雪落下,更在幽静清冷的景致里添了一丝安然悠闲,叫人瞧之羡慕。 李耀华皱起双眉,对几人低声说道:“糟了,是泰山听鸟观的道长!” 张彪、关若男等人听到泰山听鸟观的名头,心中俱是一凛! 这里不是河东,而是关中,泰山听鸟观对任何一名江湖人来说,都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存在。 叶云生跃下了马,顺手拿了挂在马鞍上的奈落宝剑,正要举步,忽然心生感应,抬头看向苍穹。 也不知是哪一位神仙,撒了一把晶莹剔透的花瓣下来。 悠悠转转,缓落轻荡,转眼就将众人都包围在了其中。 他踩着半化了的雪路,走向那一群围住篝火的道士们。 “正想寻一处好风景,烹雪煮茶,安闲片刻……却是巧了,还望莫怪在下冒昧,不知可否借贵宝地并讨几杯茶喝?” 年轻的道士们都安静地看着他,只有那坐在篝火边正在分茶的老道士与中年道士站起身子相迎。 老道士抱拳笑道:“叶居士,别来无恙!别说几杯茶,就是喝上几壶,老道也无任欢迎!” 中年道士亦抱拳行礼,不无感慨地说道:“未想到你还真的来了,多年不见,风采却是更胜从前!” 叶云生抱拳还礼,笑道:“三雀前辈,岩武师兄!观上一切可好?” 老道士伸手请坐,为他分了一杯茶,说道:“近来收了几名天赋不俗的弟子,几次与别派比剑,很是长脸,掌门师兄就说,我们听鸟观下一代说不定能越过你们上清派呢!” 周围听鸟观许多年轻的弟子站着,也没挡住来路,可张彪、李耀华等人只是稍稍靠近,约二十余步外静静地等候。 王娇娇看叶云生非常干脆地举杯喝了一口茶,有些惊慌地说道:“怎如此不谨慎,要是那茶里有什么……” 却被身边的关若男一记白眼给堵了回去,再说不下去了。 叶云生赞了一句好茶,便又向三雀道长讨了一杯。 “听闻天师赐你道号‘天行子’,取自‘知天人之行’,这是何等的荣耀!可你为什么不留在小神山呢?” 叶云生看向岩武道长,神色严肃说道:“许是在长安成家多年,于市井烟火中修得平常,心已满足了。” 岩武道长摇头道:“实在可惜,你若留在小神山上,上清一门必将更为兴盛!” 三雀道长笑而问道:“茶可好?” “甚好。”叶云生一饮而尽,将茶杯放下,说道:“前辈与岩武师兄带这些年轻弟子来此,是为阻我?” 第三百三十八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6)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看这情况估摸着只叙叙旧。”王娇娇心里暗道,“应该打不成了。” 她方才想到此处,就见叶云生忽然回头望过来。 正不知是何用意,身边的张彪与关若男已一齐往前迈了一步。 只这一步,就让王娇娇心惊胆战,如芒在背,沉寂的周围也在顷刻间变得剑拔弩张! 她见叶云生转回头,抬手举杯。 那老道士提着长柄木斗慢慢地向杯中斟茶。 在老道士身边的三名年轻道士站起身子,她有些看不清,但隐约间却能感觉到,那三人的目光已汇聚在张彪与关若男的身上。 一阵风来。 残雪自树梢滑落。 很快就变成纷纷扬扬的雪花,洒了众人一身。 叶云生看着杯中已快速消融的冰雪,说道:“诸位均是听鸟观的大才,还望剑下留情,莫要伤了彼此和气。” 这三人正是之前讨论为何来此的师兄弟,是岩武的亲传弟子,已得《惊羽剑法》真传,观之精气饱满,内功修为也是不凡。 岩武一边为叶云生介绍三人。 老大名为大谷。 老二名为青蛾。 老三名为黄粱。 叶云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吐槽,“岩武给这三个弟子取的名真是古怪,全是雀儿喜欢的吃食。” 岩武对三人吩咐道:“天行子前辈当面,你等不可放肆,点到为止!” 二师兄青蛾心思最多,立即借师父之言而道:“即是点到为止,那输赢且又如何?” 岩武顿时不说话了,三雀道长也只看着叶云生。 叶云生心知对方安排,岂有只比个输赢无谓结果的道理。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泰山听鸟观出行来此,好言好语,又是恩情并举,他又怎能一意孤行呢。 “若是我这些小伙伴哪个输了,也无脸面再去会开封城中的高手,便即刻打道回府。” 青蛾又见机发挥,嬉皮笑脸地说道:“可我们师兄弟三人,对面好似只有两位愿意下场一较高下……” 这话说的太过无礼,连三雀道长与岩武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住口!”岩武呵斥这胆大妄为的弟子,“就你这点修为怎敢与天行子前辈过招?” 叶云生笑了笑,忽然想起襄阳城中遇到的那个青城派的年轻道士,还记得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道服,面容平凡,笑容纯净,规矩而又得体,叫曾广年。那是个很有天赋的剑客,眼前这一位与他相比,差距颇大,现在不好说,但曾广年听了师伯的话,留在青城山上三年,以他的性子,三年后观心见天地是肯定可以的,若是走到见我心,留得一念;则眼前这叫青蛾的小道士恐怕连他的背影都难以望见。 后边萧雨亭往前迈了一步。 叶云生没有回头去看,那落脚的声响没有十几年腿功修为是出不来的,轻飘飘的,偏又沉到极致。好像是书生常用来说文章的那个词儿,“力透纸背”,其中妙处真是难以言说。 可萧雨亭的勾漏脚是江湖上最为歹毒的几样功夫之一,但凡用出一招半式,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怕是就要命殒当场了。 他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举过去向三雀道长讨要,随后对那小道士说道:“也罢,待会儿,我来瞧瞧你的剑法练得如何。” 这话对他来说,或是听在三雀道长与岩武耳中实属平常。 可在青蛾的世界里,却是暗生不服,心想这人被师父师祖看重,江湖上也把封剑礼传得有模有样,但到底如何,没有比过谁能知道?再说我的惊羽剑法,在师祖手上也能走过五十招,大不了撑上五十招退了认输便是。 叶云生在手掌上转动着温热的茶杯,一派悠然自得的清闲模样,对张彪说道:“你先与这位大谷道长比试一场。” 张彪闻言,便提了他那把七尺余长的斩马刀,走到一边。 大谷将佩剑留在远处坐骑的马鞍上,这时已有外门弟子送了过来。他取了佩剑,走到张彪对面站定,一手提剑成拳,一手合上成掌,行了一个大方得体的抱拳礼。 两人年岁仿佛,张彪见他抱拳礼风采不凡,顿时心生好感,微笑着还了一礼。 大谷见张彪倒提斩马刀抱拳施礼,如同将军沙场会面,血气方刚,豪迈洒脱;也是感到对手难得,心生敬意。 却不料在篝火旁的二师弟青蛾开了句玩笑,“河东来的汉子都使这般威风的兵器……还好上去比试的是大师兄。” “抱歉,我那师弟玩世不恭,心直口快,倒是没什么恶意。” 张彪笑了笑,说道:“烈风门,张彪,请!” 大谷说道:“泰山听鸟观,大谷,向张兄请教高招!” 两人不约而同使了一记虚招,张彪往斜角撇了一刀,大谷拔剑反手撩了半朵剑花,随后才进前一步,接上彼此的兵刃。 听鸟观的惊羽剑法江湖上闻名已久,招式变化繁多,轻重错落,或如骤雨,或似轻风,平平一剑急转成电光飞射惊落飞鸟尾羽,此剑法也由此得名。 随着大谷将剑法展开,剑招不紧不慢地犹如细水流入张彪的刀圈之内。 张彪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拿出了真本事。 烈风门的绝学“浪起三千丈”,由他手中的斩马刀挥洒开来,倒像是一个狂妄无知的莽汉对着风卷怒吼的海浪肆意地挑衅拼斗,叫人看了,心底里自有一股勇猛无畏生出。 张彪的刀法“浪起三千丈”本该是招招递进,绵绵不绝。可每当大谷的剑招由慢变快,或是从快变慢,这一个节奏的变化,都会打断他的刀势。 连斗了近百招,张彪已是心烦气躁,难以自持,再过了五十余招,忽见大谷剑招下坠,取他下盘,剑芒又是一瞬惊起快得骇人!他双手握住刀柄,转动刀柄,将一把有个常人高矮的斩马刀当天劈砍下去,上头发力,他下盘却是猛地原地跳起,小腿弯曲,臀往后抬,待这一刀劈个力尽也正好翻了个跟头。 面对张彪这一奇招,生性沉稳的大谷也是禁不住吃了一惊,慌乱中不及多想,将剑斜斜往上一撩…… 两者都在急变中将招式使老,再无转圜的余地——斩马刀在大谷背部劈了一道又深又长的恐怖血口,而对方的剑也刺入张彪的胸口,透体而出…… 两人不约而同摔倒在地。 也是极巧,张彪一脸砸在雪地里,抬起头就见到正转过脸来的大谷,两人面对面不过相距一尺之地,尽管伤势极重,但张彪竟然笑了起来,忍着身上的剧痛,说道:“大谷兄弟,好剑法!” “张兄,好应变!不才没有收住手,得罪了。” “彼此彼此……哈哈,哈!” 这时,叶云生和岩武已赶到近前,各自对两人展开施救手段。 第三百三十九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7)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张彪还在大笑,叶云生已伸出两指夹住剑刃,飞快地将刺穿他胸口的长剑拔了出来,并点住周边大穴,再渡入内力裹住里面的伤处,一边从怀里掏出止血散,洒在伤口上。 旁边的大谷面如金纸,已是打起了摆子。他与张彪相比,吃亏在伤口面积过大,流血过多,但只要止住血,恢复方面会快上许多。他师父岩武也拿出听鸟观秘制的止血散,一边按拿穴道一边洒在伤处。 由于施救的两人都是高手,所用之药亦珍贵无比,片刻之后,均已止住血,控制住了伤势。 在整个施救过程中,叶云生和岩武面色平静,不急不躁,待得两名重伤之人昏睡过去,这才各自让人过来照看。 方才大谷的两个师弟尽管担心,但是却安坐在位上,这时看到师父招手,才一齐冲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大谷抬到篝火边,又细心地将一块毛垫盖在他的身上。 另一旁关若男、李耀华、王娇娇赶过来,王娇娇捏着一只油纸包,打开看去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黑色饼块,也不知用什么做的。 “这是家里给我留下的保命续生膏,用沸水煮散即可服用,我去给他冲来喝。” “不可以!”关若男与李耀华一起喊道。 “怎么不可以?”王娇娇只觉无端端被两人吼了,本也是一片好心,怎能不委屈? 李云生温声说道:“好了,你们将张彪兄弟抬到篝火边,那边稍稍暖和一些。” 他无奈地摸了摸王娇娇的头顶,小姑娘的头发柔顺光滑,只是耷拉着脑袋,让人瞧来十分可怜。 “这药活血冲脉,激荡内息,他伤势极重,若要服下,一个不好,就会气血翻涌,冲散止血药,经脉鼓胀再控制不住伤口。运气好一些,气血冲关,伤口保住,恢复是快了,但里面伤势经过这一激,往后留下了病根,修为再要提高,则是难如登天。” 王娇娇听他解释之后,顿知自己鲁莽,家里的这副药说来即便伤势再重,也有活命的一线希望,可药不对症,用在张彪身上反倒坏了事。她把药收好,看了看已将张彪抬到篝火边的关若男和李耀华,与她最是针对的关若男正向听鸟观的道士借要毛垫——她垂头丧气地走回到萧雨亭身边。 “早知道就向你学了,谁也不理会,由得他们!” 这话也不知她是在埋汰着自己还是萧雨亭。 萧雨亭却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平日里大大咧咧,率性豪爽的关若男,方才颇有些温柔细腻地将毛垫裹住张彪身子,起身就走回去提了一把比斩马刀更长更大的月白大关刀走到场中。 地上经过一番比试变得泥泞不堪的雪水,染了不少的红。 她就提着月白大关刀,冲着那名犹带稚气,看着腼腆的少年道士招呼着,“来来来!” 黄粱有些被她豪爽的举止给惊到了,下意识看了眼师父。 岩武也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份认可,轻轻地叮嘱了一句:“输输赢赢,都是平常;比试武艺,点到即止。” 叶云生拿起了茶杯,老道士提起了长柄木斗…… 黄粱对着师祖与叶云生行了一礼,拿上佩剑,走到场中与关若男面对面站定。 这一“定”,就看三个师兄弟里最年轻的道士,气定神闲,提剑,抱拳行礼,说道:“泰山听鸟观,黄粱,请指教!” 关若男横起大关刀抱拳还礼,高高扎起的长发,像马尾巴似的微微一荡,十分干净爽利,只听她说道:“千秋忠义堂,关若男,请吧!” ………… “你见过江湖上的人厮杀后死去的模样吗?我见过!我亲眼看见一个叫红巾快刀的飞贼趁乱撩了一记,就这样一招反手刀……因为当时场面太乱,那人来不及防备,被这一刀从腿根切到胸口……你学过宰杀鸡鸭,每次割喉放血,剥毛之后要做什么?开膛破肚……对,就是那样!” 堂屋外边,家里男孩子练武时发出的呐喊时不时地传来,但没有干扰阿爹的训话。因为每天都会有这样的声音出现,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了。 她也想去。 她一直想去。 她不觉得自己会不如那些男孩子。 只要让她练武,她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厉害! “你埋怨阿爹不教你武艺,可是你不明白,你不学武,以后做个乖巧的小娘子,嫁个可靠的汉子,相夫教子,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你现在不懂,因为你没有见过。” 她的目光倔强得像祖上传下来的那杆大关刀,无数次的血战,碰撞,仍然可以那么笔挺地竖立在祠堂中! “我年轻的时候,去过江南,那是个好地方,那儿的江湖有许多小娘子,人长得漂亮不说,武艺还高。家中自小传了绝学,出门行走别提有多么的风光……有一个,江湖名号‘冷光寒花’,也曾叫我爱慕过,虽则她根本看不上我……后来听说她嫁了人,生了两子,本要过安静日子,我在访九华山你那张叔叔的时候,遇到他们一家子。” 阿爹说到这里的时候,已陷入在回忆中,目光稍稍显得有些伤感。 “一问才知道,他们一家子是为了躲避仇家,跑九华山回师门避祸……我与他们一道,入了山,就遭遇了他们的仇家……人太多了,场面非常混乱,轮武艺,我们几个,‘冷光寒花’的剑法最厉害,她被六七个汉子围着,剑下已结果了几人,可冲不出去……就那个叫红巾快刀的飞贼,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场面。” 阿爹的目光忽然变得无比可怕! “她把剑都丢了,整个人像个疯了似的,拼命地想把滑出去的肠子给塞回去。” 堂屋里忽然变得非常的安静,安静得吓人! 然后,她小声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那一战,我侥幸杀出重围,后来听说他们一家子都被杀死了,没有一个能活下来。我寻了好几年,终于找着了‘红巾快刀’,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祭给了‘冷光寒花’。” 阿爹的手掌,宽大,厚实,轻轻地盖在了她的头上,亲昵地揉了揉,最后说着,“棉棉,你像你娘,长得漂亮,阿爹不想你以后遇到这种事情。” ………… 关若男将大关刀的刀锋贴在地上,双腿分开扎下桩,劲灌全身——或许是被张彪险些丧命的惨状刺激到了——她的斗志高昂,前所未有的;甚至比手上大关刀的刀锋还要锐利。 第三百四十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8)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滚烫的茶水自长柄木斗中倾流而下,落进云海斑斓的茶碗,热气在寒风中飞快的飘散,茶香随着煮泡愈久而愈加醇香。 那边两人已斗了五十余招,叶云生与三雀老道士依旧安坐闲茶,仿佛彼此身在两个世界。 五十余招,热身与试探皆过,各自的招式也理出了头绪,哪些招可用,哪些招不妥,都有了眉目。 于是,节奏变快,甚至有一次抵近,关若男双手持在刀面下不足三寸的长柄处,将月白大关刀使得如同一柄不及臂长的手刀。 凶猛之处叫观战之人屏息敛声,心若急鼓。 千秋忠义堂本就是北汉的护国军,其中一些上不得战场的年迈之辈回到江湖组成的帮派,武艺多为沙场征战所用,大开大合,气势非凡。 关若男尽管是个女子,走得却是极为阳刚的路子,大关刀抡将起来,逼得黄粱不得不靠游走来做周旋。 叶云生看见关若男接连翻转刀面,将抢进身前却又躲避不及的黄粱身上的道服给划开了两道口子。退开去的黄粱又狼狈地硬接了一记关若男的大甩刀,力有千钧,将他打的接连后退。 记忆里,那些恍若惊鸿,翩若蝴蝶的身影,闪闪的剑光,倒是有了非常强烈的对比。 如果关若男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娘也罢了,偏偏她是个英姿飒爽的小娘子,这其中的风情就更叫人难以淡忘。 百多招后,关若男的刀势渐慢,黄粱的步法却是安稳下来,进退有据,反而略占上风。 老道士再一次为叶云生斟茶,茶水略有溅起,滴落几许在茶案上。 ………… “棉棉,你为何偏不听阿爹的话!” “阿爹,你总说关家几个皆不成材,往后堂里难以服众,女儿就想为你争一口气!” “棉棉啊,往后你可是要后悔的,你会恨阿爹,恨这无情的江湖。天下间没有哪一家需要女子来争这一口气!阿爹不许你练武,你就在后院里,练功场……你不能去!” 她根本就提不起木头做的大关刀,可她蹲在地上,怎么也不愿松手。 一次一次被赶回来,被关在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大关刀,她就空手虚握,一招一式,像几个兄弟那样练着简单的劈砍。 一遍又一遍…… 那天,屋子的门被阿爹打开了。 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冷冷的,却不让人感到难受,只是如同快下雨的天,也叫人快乐不起来。 她走上了练功场,跟着几个兄弟一起,受三伯的教导。 直到十岁那年,她才无意中得知,二伯的大儿子,被人给打死了。 打死他的只不过是江湖上的一名过客,连名号都没有……打完了,还笑话二伯的大儿子——没本事。 她以前听家里人说起过,二伯的大儿子,本事在家里几个兄弟们中间是最好的。 就这么被人给打死了。 千秋忠义堂的名声,差一点就砸了。 天分这种事,真要看老天的意思;没过几年,家里年轻一辈,就再没有人能压得住她了…… 还记得十五岁那年,河东诸多势力派了人来,要给自家的年轻才俊说媒——同一块地方的江湖人,谁不知道千秋忠义堂的关家大姐,是个了不得的女中英豪,一柄月白大关刀,同辈之中,少有敌手。 且,生得极是漂亮。 就这么嫁出去? 她不肯,她的阿爹,也不答应。 按照阿爹的吩咐,娘给她束了发。 “往后,你大名就叫若男。关若男!” ………… 眼前的道士剑招时快时慢,快时叫人措手不及,慢时又有难以攻入的稳固,开始尚不觉得,百多招后,才发现自己耗费了过多的内力,出招之间,已颇为力不从心。 关若男头发有些散乱,两颊分别粘了一些发丝,汗水已将后背的衣衫贴在了身上。 到这时候,手中的月白大关刀,才有了沉重的感觉。 若由着形势如此下去,不出三四十招,就要败了。 生死事小,输赢事大! 她心里如同明镜,自知要改变局势,不出最后一手藏招,是不行了。 可这一手藏招,她还没有练成…… 茶杯在叶云生手里,茶水纹丝不动,他似忘了喝。 关若男忽地伏低身子,将大关刀在腰身上盘绕一圈,刀锋横斩而出。 黄粱避过刀锋,仍拿了一个守势,静观其变。 只是这一守却失了先机。 只见关若男再一个转身,大关刀又是盘绕一圈,但出来的刀身却比方才长了一半有多。 刀圈忽如其来的扩大,顺其自然就将黄粱拢了进去。 黄粱斜剑贴肩,挡着刀锋,顺势低腰垂首,由得刀锋在剑身上刮出一溜火星,以身剑合一的运用,卸了大关刀上的七成力。 他再起身,抖腕点动剑尖想要反击,就见面前一抹亮光瞬息而至…… 关若男已第三次转身,整个人也已从低伏到站直身子,单手捏住长柄末尾,整个身子倾斜,以极为夸张的姿势舒展臂长,整个刀圈变得更大…… 黄粱飞身后退,可退了两步,刀锋正在身旁。 眼看就要被大关刀横斩成两段,他仍能沉得住气,力由根生,一剑刺出! 这一剑不快,不但不快,相反,慢如静止,好似剑在原处,被那大关刀狠狠地斩了上来。 剑与刀锋相错之际,黄粱一抬手腕,就要错开刀锋来势,却见刀锋翻转,毫不讲理地如同一块巨石迎着他的面门滚砸了上来。 “啊!”关若男忽然痛呼一声,旋转的身子以极为扭曲的姿势跌倒在地上,手上的大关刀也脱手飞了出去。 这招她没有练成,最后就差了这么一点,支撑脚硬生生地被扭断了,体内也是气血翻涌,冰冷刺痛,异常痛苦。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害苦了黄粱,眼看就要被大关刀砸得面目全非;若是正好刀锋向前,半个脑袋难保。 三雀老道士飞身而起,可相距之地十丈开外,怎来得及阻拦? 老道士身在半空,却见一道身影掠过,如光如电,眨眼间就已赶到黄粱身旁,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大关刀的长柄。 刀锋停在了黄粱的眉前,仅仅一寸之隔。 叶云生将刀丢给赶过来的李耀华,俯身按住关若男腕口脉门,片刻后将她扶坐起来,一手贴在背上,一手握住她的手心,渡入内力。 黄粱一身冷汗,面色却是并无变化,合剑抱拳,对叶云生行礼说道:“多谢前辈相救。” 三雀道长到他身边,却是一副满意的笑容,对他说道:“比斗结束,你且去歇一歇。” 黄粱走回到篝火边上,就听见师父岩武正对两个师兄训话,“看见了吗?要记住,熟练运用你会的招式,那些没有练成的,不稳妥的,不要在比斗的时候使出来!很多时候,毁了自己只需要一招。十几年苦练,一个念头,就没了。赢,从来都只是一时的,为了赢而不折手段,绝没有好下场。” ………… 眼前的场景再一次唤起了叶云生封闭的某一处的记忆。 那一天,惜花岗上的菊花,在阳光下格外的温柔。 好似也在为了他面对的离别而轻轻地低吟着小诗,抚慰着他孤单而怅然的心灵。 “不用麻烦了。老兄。” “我这个伏兔穴上的罩门,是早年学‘起石心法’时留下的,当时性子跳脱,耐不住寂寞,不愿好好打磨内力。一次未及收功,就跳起来,行功在伏兔穴上,留了一个阻碍,后来每次运气过此穴,都会慢上一些。” “老兄,那个女人……到底有多美?” “老兄,我欠你的,还给你了……下辈子再找你喝酒。” 关若男体内已成气血相冲之势,逆行气血翻江倒海,血从她口鼻流出,剧烈的疼痛使得她忍不住嘶喊。 三雀道长在一旁看着,心中暗道,这女娃娃不行了,走火入魔,逆血一旦攻心,即刻便亡。瞧这模样,十息间的工夫,叶居士即便内功达到“无形”,也救不回来了。 叶云生运足明光照神守,一丝保留也无,渡气入体,在关若男体内行脉搭桥,做小周天,欲要强行推血过宫,把逆行的气血给揉平下去! 道家修炼境界分为九层,当时被沈星长追杀至破庙还是第七层“无形”,如今已堪堪触及第八层“合一”。 那时他身受重伤,如今状态正好,可说是今日不同于往昔。 “来吧,这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9)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碎雪经风一吹,零落而下,在叶云生和关若男头顶被一股外泄的内劲给震开,再无痕迹。 气血相冲,逆行经脉所造成的的内伤使得关若男无法端坐。叶云生撑在她背后的手掌,徐徐后缩,直至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渡入的内力已成桥,被逆行的气血拱动,不时地上下浮颤,每一次浮颤,关若男就像挨了一鞭子,身体接触之间传来的细微变化并没有影响到叶云生。 他不能让这座桥被冲垮,一旦冲垮了,气血逆行而上,直入心门,届时除非有神仙的手段,不然只能看着她痛苦至死。 这个时候,关若男双腿已发起肿胀,桥搭在她的腹部,里面冲击相争,争到便是一线生机。但在这种情况下,重则经脉萎靡,往后余生都要做一个废人;轻则脏腑受损,无法生育,常年拉稀,便血,都不能算是稀罕事。 实际上,叶云生根本顾不上这些后遗症,眼下他一身修为,都压在了这座桥上! 仍站在旁边的三雀道长颇有些惊讶。之前所想的十息工夫,早已过去。逆行的气血明显被控制在女娃儿的腹部,莫非叶居士的内功修为已至“合一”?若是如此,那便太过恐怖了。 泰山听鸟观全观上下,也无人能达到“合一”境界。 老道士考虑再三,还是没有伸出手去相助。 黄粱坐在篝火边,只觉得浑身发冷,师父岩武道长坐了过来,一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内力徐徐传递进去,寒意渐消,暖烘烘的。他内力消耗颇巨,最后一下突变生死就在眼前,尽管当时还能保持平静,但心中受的惊吓却在这时发作起来,靠他自己已无法压下一身冷汗所引发的冰寒。 “师父,为何师祖不搭一把手,看样子,那关娘子应是走火入魔了吧?” “天行子内功深厚,不下于你师祖,这种情况下推血过宫,需要分毫不差……若是贸贸然加一股内力进去,只会破坏他的运功,搅乱里面的气血,使得情况变得更为糟糕。” “师父的意思,只有内功修为高过渡气之人,才能在旁运功相助?” “只高出一些还不行……所修炼的内功必须不相冲。” 李耀华提着月白大关刀,有些怔怔地看着关若男,怎也没想到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凶险!方才还英勇地挥动着大刀,转眼间就吐着血,浑身气血逆行了。若不是叶云生内功极高,换成他,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关若男死去,如此一想,顿让他灰心丧气,黯然迷惘。 稍远处,萧雨亭抱着双臂,冷眼旁观。 对于关若男这一女子,是生是死,萧雨亭毫不关心…… 生,能如何。 死,又能如何? 她心里想的是,叶云生这一身功力,比李奉先可强多了,跟着这样一位主子,倒不能算是坏事。 诸多事身在其中才知冷暖,叶云生此刻只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一座颤颤巍巍随时都会崩溃的石桥下面,正艰难地顶着石桥,不让它坠落下来。 或许稍稍一个不留神,或许稍稍一丝松懈,这桥就塌了。 他曾输过一次。那一次连桥也没有搭起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汹涌无情的逆血冲垮了崔胜。 看着……崔胜的经脉崩裂,身子肿胀,血水从口鼻中不断地喷流而出。 原本第二天,是个非常好的日子,就着山岗上的黄花,痛痛快快地喝半日的酒! 若是能够搭起这座桥…… 人这一生,无论走什么路,无论怎样走,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遗憾。那无法挽回的,深刻心间的,最终都成了教训,成了继续前行的力量与勇气。 即便遭遇的这些遗憾比别人多些,夜深人静时其中的痛苦、内疚、悔恨、不甘如同凉凉的水无孔不入地钻入心里。 可只要继续走下去,这些就不会白受着。 不知什么时候,关若男体内逆冲的气血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就如天下间没有一直汹涌的海浪,随着时间流逝,终究会变得风平浪静。 睁开眼看了看叶云生,发现他正低头观察着自己,他的脸上流下了汗水,挂在下巴尖上,明明有些疲惫,可他却笑着,颇有些挥散乌云,重见明日的自在爽朗。 关若男浑身无力,内里好些经脉仍有刀割般痛楚,却是念着曾经阿爹说的那些话,那些担心,那些害怕……她感到忽然而来的一股喜悦,比被救活过来更巨大更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也如他那般笑了。 天寒地冻,行路的江湖人多是带着毛垫、皮革之物以备不时之需。 李耀华从搁在坐骑上的行囊里取来了一张大半个人长短的毛垫,给关若男裹住身子,将她搬至篝火边上,与躺在那儿的张彪做了个伴。 “叶居士,喝茶。” 经过了这么久的煮泡,茶水哪里还能品出滋味来…… 叶云生摆了摆手——奈落方才被插在雪地上,他走过去,手按在剑柄上。 这原本只是一个习惯——比斗前,自然而然地想要拿剑在手。 只是按住了剑柄,他才想起师父昱王剑的叮嘱。 临行前,师父有三件事要他应承。其中一件,是让天下人在他面前不敢拔剑。 他应了,自那一日开始,他这柄奈落,就带了一股蔑视天下的杀气。 剑不出鞘,还能藏得住这股杀气。 “那边的小兄弟,借剑一用!”他向远处散落在周围的听鸟观弟子说,话音未落,就已飞身而起,施展轻功来到一年轻人面前。 这人心知连三雀道长都对叶云生尊敬无比,他又哪里有拒绝的本事,连忙将剑递上前去。 叶云生笑了笑说道:“多谢。”便接了剑回去,跃至青蛾身前。 “叶前辈耗费了颇多内力,不如歇上一会儿?” 叶云生转到青蛾身后。青蛾徐徐随着他转身,见他后退,便一步一步跟上,逐渐离了篝火,让出了七八步的距离。 叶云生见差不多了,停下脚步,说道:“无妨,你先出招吧。” 青蛾心道,反正你是前辈,偌大的名头,占你一点便宜也算不得什么……当下拔出剑来,拿了个桩。 相较于前一场比斗,篝火边的气氛明显柔和轻缓了许多。 三雀道长将锅里的茶水俱都倒了,再折了木枝丢进篝火,从行囊里取出一罐茶,又抓了几把雪丢进锅里,等着煮开再入新茶烹制。 这会儿工夫,青蛾已经攻出了三招,叶云生拿了守势,只是见招拆招,由得对方发挥。 江湖比斗,争的是输赢,既不会输,又何须去争呢? 第三百四十二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10)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山路上一行人徐徐而行,其中两匹马后面绑着由树枝简单做成的拖撬,上面躺着一男一女,是受了伤的张彪与关若男。 距离之前比斗的雪林已有五六十里,再有半个时辰便该走到黑猪岭,后面就是一处村子。 三雀道长,岩武,带着两名亲传弟子青蛾与黄粱,陪叶云生等人走了一路。 “三雀前辈,岩武师兄,不如我等在此分手,黑猪岭时有江湖人士穿行,打上照面让人知道几位一路护行,却是不太方便。” 三雀道长笑道:“待到黑猪岭前再告别也不迟。叶居士这等身手,至开封前怕是无人可阻。老道几个也不是送你,只为有伤在身的两个小家伙,免受打扰。” 地势渐高,处处残雪,马蹄落下皆不好走,众人也行得慢,倒像是踏青一般。 青蛾背着剑,坐在马背上,欲言又止。许是见了他的神情,岩武对他说道:“你有什么话想问的,直接开口就是,行走江湖最忌扭扭捏捏,即便闹个大笑话,也比这般要强上许多!” 叶云生与三雀道长在前边,听得岩武的话,回过头来,就见青蛾已不再是之前那副嬉皮笑脸,鬼心思多的模样,反而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 “天行子前辈,晚辈对之前的比剑心生迷惑,恳请前辈为晚辈指点迷津。” “但问无妨。”叶云生心知他要问什么,却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的。 “比斗前,晚辈也曾想过,或许几招间就被前辈给击败了,或是吃不住内力,或是招给破了……就是没想到,最后会成了那个样子。” 此话一说,同行之人都陷入到了回忆里,回到了那片雪林,有一处篝火燃烧着,有一锅热茶冒出腾腾热气,有躺在一边陷入昏迷的伤者。在本应和气的比斗而瞬间变得惊心动魄极为凶险之后,叶云生与青蛾持剑相向却又回到江湖上最纯粹的比剑。 曾有年轻的弟子问过三雀,最纯粹的比剑,是什么样子的? 三雀说,那是两者在相互问道。 毫无疑问,这一场比剑谈不上精彩,相反,它平淡,刻板,平平无奇。 叶云生使的是上清派的“清风剑法”,以剑招来论,不输于泰山听鸟观的“惊羽剑法”。 这一场比斗,叶云生把他的“道”,简简单单地展示在了大家的面前。 ——我不管你剑法练得这么样,好或是不好,有多厉害,我只管让你使不出来。 前两场比斗,岩武两位弟子大谷与黄粱已将“惊羽剑法”的玄奥高深展现的淋漓尽致,快慢之际,动静之间,让对手难以应对,一步一步往深渊滑落。 但当青蛾面对叶云生递出剑招后,在所有人眼中,这前边还有些轻狂的年轻道士,表现的不像是在与人比剑。 他好似一个人在钻研着剑招。 来来去去三招,一模一样。 脸上的神色从平静变得愕然,痛苦,最后满是狰狞…… 若这些人去岁在小神山上,见过叶云生与火龙子的比剑,便不会觉得奇怪了。 火龙子比青蛾多了十几年的练剑生涯,无论剑法底蕴,内功修为,都要高出一大截,仍在叶云生手上走不出第四招来,更何况青蛾? 便如那时小神山上的诸多同门师兄弟,对叶云生此等神奇无比的剑术叹为观止。眼下众人,也无不目瞪口呆…… 青蛾挣扎了百余招,脚下步法不停变换,身形来回穿梭,可无论怎么变,手上剑招依旧是那三招,来来去去,一模一样。 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心眼又多,想尽了办法,甚至试图与叶云生拼命以求搏出一丝破绽——转眼两人过了三百余招,即便重复了百多次,一次又一次地尝试,面对的情况却丝毫未改——他感到自己好似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头上一道巨浪打下来,海浪那无可抵挡的冲击将他淹没,他奋力地挣扎出海面,呼吸困难,头晕眼花,抬起头,又是一道巨浪,挡住了苍穹,一下子将他打进深海…… 直至再也没有力气游出海面,他沉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 “晚辈如何才能在前辈剑底走完一套‘惊羽剑法’?” 叶云生笑了笑,若是青蛾换个请教的问题,如“前辈是如何做到的?”那其实教与不教,并无多大区别。因为说了,他也听不懂。这两个问题无非是正反两面,核心差不多,但因角度不同,一个是从青蛾身上找方法,一个是从叶云生身上看问题。无疑前者对他来说,更容易理解,也更容易做到。 “或许你的剑法,练了这么些年,已经非常熟悉了,其中的各路变化皆了然于心。但是你还不够了解你自己。你看得清自己的剑法,却看不清你自己,故而你还做不到剑出从心,剑即我,我即剑……现在剑虽然在你手上,但不定就是听你的。” 青蛾仔细一想,神色俨然地拱手说道:“受教,多谢前辈指点!” 黑猪岭因黑猪而闻名左近,山中黑猪肉质紧实,油脂饱满,烹制而成的肉干价钱不菲,附近城镇中的酒楼多有贩卖,是非常地道的下酒菜。 眼看到了地方,三雀道长等人也不多言,与叶云生等告别,返身而去。 到这时候,张彪与关若男还在昏睡中,叶云生几人驱马进岭,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到了一处村子。 时近黄昏,天降薄雪。 村中灯火稀稀,人声淡淡,各家闭门,看过去一片悄然。 叶云生四下张望,却是有些茫然,让几人下得马来,牵马穿街,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出门的老者,连忙上去行礼搭话。 “老人家,这村中可有一户陈姓夫妇,男主人三十有二,名‘章’,巴蜀人士,自八年前迁居于此?” “哦,小哥说的定是陈酒鬼,就那个整日喝酒啥也不干的惫懒货,你瞧,过去第三道门。” “多谢。” 叶云生笑让老者行去,再回头看过去,那第三道门前的小路昏昏暗暗,他脸上的笑容敛去,浮现出一丝感伤。 “原来你有旧友在这里呀。”王娇娇说道,却没有发现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他淡淡地说:“正好路过,去叨扰一夜,顺便叙叙旧。” 门关的严实,也没有挂一块响板,两扇木门,更没有铜环把扣。 他合掌在门上拍了拍,一如去年的雪夜,晴子在他的屋顶轻轻拍落。 不一会儿,门咯吱被拉开,现出一名瘦弱的男子,穿着单薄的麻衣,满身的酒味,半耷拉着眼,一脸昏沉。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叶云生脸上,正好天上的月光离开浓浓的黑云,清清亮亮地照了下来。 这人一对眸子瞬间明净,胡子拉渣的嘴角斜斜地翘了起来,说道:“哟,我道是谁呢!打哪条路来的?” “江湖路。” “你来得不早也不晚,我刚买了些好酒。” “如此舍得?不像你的性子。” “既是自江湖路而来,不舍得也得舍得。” 叶云生没有抱拳,对方倚着门框,一人两句话,不约而同的,两人搂抱在一起。 这人搂着叶云生的肩,将他拉进去,头也不回地说:“后边几位,都请自便。” 第三百四十三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11)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王娇娇和李耀华把拖撬自马身上解开。这时,关若男还在昏睡中,张彪却是醒了,嘟囔着,“这是什么地方?” 最后跟进来的萧雨亭背着双手牵着马缰,四下打量了一番——虽不能说家徒四壁,但也相差不多了。院子不过六七步见方,空空荡荡,连一张椅子也没有。正对门的主屋敞着门,可见里面的方桌与长凳,左右两边各一张床。 妇人坐在桌边陪着孩子吃饭,侧过脸往外面瞅了瞅,正好被萧雨亭见着。现已是洛阳酒池肉林的大当家,萧雨亭的眼界岂是常人可比,见对方长得丰满圆润,容貌端庄,毫不起眼的穿着打扮之下,却有一股清丽不俗,心里不由得为她叹息。 左手边一屋子堆满了杂物,至于右手边的屋子,门窗都关着,满是尘土,显然荒废已久。 叶云生和陈章已搂着进了主屋,和那妇人打了声招呼,摸了摸孩子的头,一如老友上门拜访,许久不见而又并不疏远。 “嗨,把马牵到后边去。”陈章冲着外边几人喊道。 李耀华忙不及地应道:“好嘞。” 主屋后边是半个小院子,为什么说半个,因为还有一半是个池塘,黑乎乎的一片,延伸至六七户人家的后院,占了整个村子三分之一的面积。 仅有的半个小院子里杂草丛生,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旁人这一家有多么的懒惰。 倒是便宜了几匹马儿。 ………… 王娇娇也不客气,走进那封闭的屋子,里面什么也没有,通敞着,只有两根柱子。 李耀华拴好马,把行礼拿了过来,看了眼,对她说道,“咱们洒些水,稍做打扫,也好让张彪和关若男在这里休息。” 王娇娇点头说好,从杂屋里的水缸打了半桶水回来。 萧雨亭才不会去做这些杂活,顾自走入主屋,这时叶云生已与陈章喝了起来。 桌上的菜极是简陋,酱瓜,腌肉,一盆白菜汤。 男孩约有六七岁的样子,模样像娘,虎虎地吃着。 妇人看着比陈章显老,虽如此,却还是难掩其中的风韵。 叶云生见她进来,对这妇人说道:“桃桃,饭还有吗?” 萧雨亭倒是对叶云生嘴边的称谓有些惊奇,可她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 “还有些烙饼,凉了,就着汤对付一口?” 萧雨亭道:“甚好。” 另一个屋子里,打扫完了的两人,将张彪和关若男连着拖撬拉进屋子,王娇娇跟李耀华商量道:“咱们也去吃一口热菜?” 李耀华却是想得周到,对王娇娇说道:“咱们两个就不要过去给人家添麻烦了,行囊里还有肉干和饭团……倒是需要一些热水,他们两个伤重,喝不得凉的。你在这里先,我去弄些热水来。” 所有人里,李耀华对王娇娇算是比较温柔的,她虽然想去看看叶云生他们在吃什么,但还是听了李耀华的意见。 ………… “还有两位朋友,奴家给他们送些吃的过去?” “不用麻烦了,都带着吃的。”叶云生看向妇人的目光有些温柔,语气也十分轻缓,“桃桃,这些年过得可还好吗,这惫懒货,没让你少操心吧。” “对女人来说,有个不得不操心的男人,不该是件幸福的事吗?” “老酒啊老酒,我真他娘的羡慕你!” 陈章嘿嘿嘿直笑,像个傻子似的…… 桃桃也不以为意,单顾着孩子。只吃东西,很快肚子就饱了,小家伙放下碗筷,用袖子抹了抹嘴,跑出屋子往后边蹿去。 “别摸马屁股,小心被踢!”桃桃冲着孩子的背影叮嘱。 陈章给叶云生倒酒,笑道:“自小就在村子里,没见过世面。” “不教他武艺?” “想不好。” “桃桃也想不好?” “我都听他的。”桃桃收拾了孩子的碗筷,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酒碗,放在桌上,从陈章手里接过酒壶,倒了一碗,然后双手捧碗,向叶云生敬酒。 叶云生亦是双手捧碗,高高举起,与她敬了一回。 桃桃喝酒的模样甚是豪爽,酒水从嘴角蜿蜒流下,滑过干净的脖子,落入衣襟。 叶云生放下酒碗,等桃桃为他斟满,敲了敲桌子,对陈章说道:“过了这两年,孩子长开了,再要打底子怕是来不及。” 陈章笑得稀里糊涂,一副喝多了的样子,道:“成不了大才,就如此平平淡淡地过一生,能把祖上的本事传下去就成。” 叶云生感慨地说道:“十几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章愣了一愣,到了嘴边的酒,也忘了喝。 桃桃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尽管这个男人邋里邋遢,但她却毫不在意,眼里满是宠溺。她转头对叶云生说道:“以前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来,阿生,喝酒!” 她的笑容已不再是年轻时的样子,没有那时候的灿烂,也没有那时候的艳丽;但叶云生见了,却有些恍惚,好似时光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 既然他们不想回忆从前,他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你曾在信义盟里种的那株桃树,记得你和陈章离开时让我好生照顾,我后来把它托付给了晴子。 他举起酒碗,与两人相邀,又问起了孩子和最近的生活。只一会儿时间,萧雨亭就呆不下去了。 仿佛有一道巨大无比的鸿沟,横在了她与三人之间。 她不得不怀疑这是真实的,抑或是错觉——叶云生变成了一名长安城里的贩面郎,讲着家长里短,谈论着长安的风情,自家的近况。当看见他说起扩建了家里的院子,他的脸上出现了俗里俗气的满足和得意;萧雨亭再也忍不住了,起身离开了屋子。 无论是叶云生还是陈章,或是桃桃,对她的离开皆视而不见,谈笑风生里,酒碗不时地举起来。 孩子玩了小半个时辰,跑了回来,桃桃去烧水,照顾孩子睡了下去。 桌边的陈章这才散席,与叶云生各自一坛酒,提着溜达出宅子,沿路走出村子,到了一处空旷之地,挑了块岩石,坐下喝酒。 ………… “晚上紧着点神。”李耀华背靠着墙,捧着一杯热茶,对王娇娇说道。 “这是为何?” “主人与他朋友不在,要是有敌来犯,不但要守着张彪和关若男,还须护着人家母子。” “那位大娘说不定武艺甚高呢!” “我刚借着生火烧水,打量过一眼,却是瞧不出她根底,便如一世俗中人。” “那邋遢汉呢?” “观他举止,竟也看不出一丝来。” “说不得,就是一户世俗人家呢!” 李耀华瞧着王娇娇一脸天真,颇为无奈…… “你说,张彪和关若男,我们是带着上路,还是找一个地方安置?” “他们伤得这么重,还要跟去开封?”王娇娇瞪大了双眼,却又立刻想到了,说:“原来主人带我们来此,是为了将张彪和关若男留下养伤!” 第三百四十四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12)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山里的夜风没有了白日里的浮躁,更不屑于来来往往的应酬,我行我素,一派自由。 “桃桃其实并非不愿回忆从前,只是在那个屋子里,她想要个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属于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没有江湖,没有恩怨,没有牵挂。” 牵挂吗,该是不要有那么多遗憾了…… “是我不好,不该来打搅你们。” “我是无所谓,等会儿孩子睡着了,桃桃若是一并睡了,就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无妨,来,喝酒……我再想想办法。” 陈章笑了笑,眯着眼,听着风吹叶动的声响,轻轻地说:“你下一步怎么走,去颖阳?”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再经登封,入京畿道……虽是绕了一圈,不过可以避开诸多麻烦。” 叶云生喝了一口酒,笑了一笑,既然陈章都已猜到,何必还要多做解释呢。 只听陈章又道:“可你这计划被人识破了,不知是哪一家还是哪个大门派?” “泰山听鸟观,来的,也是老朋友了。” “难怪,只伤了你的两个朋友,就为了拖慢你的速度,等后边各路江湖人士反应过来,候着了,你还如何过去?他们料定了你不肯杀进开封,方方面面,又不是全无瓜葛的江湖魔头。呵呵,不是老朋友,还真做不到这一步!” “总有办法的。” 或许是这话内里蕴含的那一股子自信,让陈章有了些意外。毕竟在他记忆里的叶云生,还是颓丧的,挣扎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中的那个“人间无用”。 陈章盯着他看了会儿,神色流露出一丝好奇:“没想到,这些年,你变了很多。” “你不也是?”叶云生哈哈一笑,倾斜着身子,高举酒坛往口中倒酒。 许是顾虑皆抛,两人极为快意地喝了一通,酒已见底,陈章忽而发了一声长啸。啸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节奏变幻,韵律动人,便如洞箫所奏。 叶云生曲起腿,抖着脚丫子,一只手叩着两指在膝盖上敲打着节拍。 时光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年前的长安。 那时陈章还在信义盟,喜诗词,好音律,最爱花柳巷中饮酒……盟里除他之外,就叶云生会吟唱几句,虽不算好,也不糟糕…… 喝完酒,起个调子,叶云生自然合上几句,原本的默契,竟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和际遇的变化而有丝毫更改。 “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叹其材尽下。 故独写真传世人,见之座右久更新。 年多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 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 这几句歌词出自杜甫之诗《天育骠骑歌》,经叶云生浅声低吟,却是格外的悲怆。 陈章嘴里哼出最后一个调子,自盘旋上九天的飞龙忽然金身尽裂,消散于天地之间。这阵如同洞箫一般的长啸哼鸣结束,陈章似要为歌声做一番注脚,仿佛咏叹似的唱着: “霜满中庭月过楼,金尊玉柱对清秋。 当年称意须为乐,不到天明未肯休。” 陈章的歌声华丽,优美,富有画面感,好似歌中的场景重现在了眼前。 却是一下子就把叶云生营造的悲情硬生生地变为了淡淡的惆怅,既无欢喜,也无悲伤,唯有一丝难以拿捏的涩涩。 不知何处的雪从枝头落下,砸出了些许动静,叶子哗啦啦地响着,声音向他们这边靠近,眨眼间就拂过了两人的身子。 陈章的头发散乱着,被吹得乱七八糟;叶云生额前一缕长发晃动不停;两人看着前方,看着这一阵轻柔的,忽如其来的喧闹,越渐远去。 像那曾经的风流,一去不回。 在黑暗的山道上,有一抹身影,缓缓而来。 走得近了,现出模样来,却是桃桃。 两人见她双手各提着两坛酒,不约而同地笑了。 风继续吹,或是不舍远离。若不去想那么多,有时会迷失在这阵风里,分不清她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甚至会觉得,她就是之前经过的那一阵风。 “那时候看到他急匆匆地跑回来,跟大家说要去个没有江湖的地方,都以为他疯了。”叶云生对着身前黑暗的地方,悠悠然地说。陈章与桃桃就坐在边上,桃桃靠在汉子的肩上,也看着前边。 黑暗里什么也没有。 可他们三人看得格外专注。 桃桃抿着嘴笑,捏着陈章的手腕,顺带着酒坛一起凑到了嘴边。 “他跟我说,只要答应他了,就带我去一处世外桃源……后面的话怎么说的?哎呀,说不出口呢!” 陈章嘿嘿嘿地傻笑着。 “可兄弟们都不理解……这毕竟和他以往的做派不符,矛盾之处太大。那般风流倜傥的一个人,远走他方,放下一切,不管不顾的,只是为了一个小娘子……我就说,哪个小娘子,有如此大的魅力!” 那一年,长安城西的一处庄子,于僻静之地,暖玉生香。 男人大多喜欢来这种地方消遣。不过,老云不喜欢。因为即使到了深夜,这里也不会有姐儿的娇喘。 这地儿还是他带陈章去的,或许是大鱼大肉吃惯了,想品个白菜汤,清寡,却有别样的风味。 连桃桃也是他介绍给陈章的。 她是整个长安,跳舞最好看的女子。 也是整个长安,琵琶弹得最好的女子。 “我只是没想到,他愿意远走天涯,抛开一切的女子,是你。” 桃桃闭上双眼,笑着说道:“我很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陈章沉默不语,怜惜地蹭了蹭她的秀发。 聊着以往,酒很快就不见了。 叶云生看着黑暗里,一道白衣在长安的街头小巷中,飞檐走壁…… “你离开的时候,让我照看的那株桃树,我安置在了子墨的院子里。他也忙,都交给晴子在打理,长得极好……今年开春的时候,我移去了小香叶寺后的林子,很是开了一阵。刚入秋那会儿,我带阿雨去看了眼,却是有些孤单。” 喝了一坛酒,桃桃回去了,许是孩子在家里睡觉,放心不下。 到了后半夜,陈章摸了摸,一地的酒坛子,寻不到一滴酒水。也回去睡了…… 漫漫长夜,终究剩了他一人,在夜空下,在轻风里,沉静。 直到晨曦推开黑夜,迷离的光色,带引着无数的浮尘在林中飘荡。他才伸了个懒腰,运起“玄机净根绝”,走一周天,扫去了浑身的僵硬和寒气,轻轻松松地,漫步在林间的小径上,向远处的村子走去。 第三百四十五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13) - 江湖勿忘 - 崔长青 “什么?”王娇娇一脸不敢置信地指着脚下,“让我留在这里照看他们?” 叶云生对她这激动的反应并不奇怪,平静地解释起来,“没有十天半月他们两人难以行动自如,尤其近两天身边端茶倒水难免,你若不留下来,难不成叫我那整日里醉醺醺的老友来做这些?” 院子里,萧雨亭和李耀华已将坐骑行囊准备妥当,安静地候在原处。 “不行!我要跟着你们,我来是受祖父所命,要赶去都城皇禁之内,协助你夺剑的!”后面半段话她说不下去,毕竟是一路同来的伙伴,若非去往开封的目的太过重要,在这里照顾伤重的张彪和关若男,她倒没有一丝介意。 “你觉得那边比较重要,我明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我们这一路过去,被发现是早晚的,别人不难察觉我们身边少了两个人。” 叶云生顿了顿,让王娇娇略作消化,接着说道:“要知道事情原由,也不会有多么困难。再从路上找过来,说不定就寻着了。让你留下看顾两人,你说该是不该?” 说服王娇娇留下之后,三人又再匆匆上路。快马跑出村子,即将隐没在林间之际,叶云生回头望去…… 低矮的屋顶上,蹲着一道身影,目光触及,那人好似挥了挥手。 “呵。”叶云生轻笑了一声,满心快意! 三人一路快马,直穿颖阳,途中竟没有江湖人阻挠,半点意外也无。 这天绕过登封,已是傍晚,准备找一处地方夜宿,明日再直入京畿道。 李耀华对这一带不熟悉,自是跟着。叶云生多年不走江湖,也不知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借宿,本打算荒郊野岭随便对付一宿,却听萧雨亭提醒,五里外有一片倚山而建的堡寨。 那寨子不问江湖事,也有客店酒家,却是不错的选择。 当下三言两语就让萧雨亭带路。 这一带是平原,荒草丛生,四下眺望,只有东边有隐约的山影,只余一点轮廓。 红日低垂,天边却无红霞,乌黑的云,几乎把整片天空遮拦住了。 萧雨亭也只是瞧着一个方向而去,后边的李耀华取水袋喝了两口,对叶云生说道:“就是有人真回头寻去,欲挟来张彪和关若男,那王娇娇怕是也应付不了。” “后边的路越发不好走了,我不想她把小命丢在路上。这种情况留下她,对王家对河东的江湖人,也都有一个交代。” “你对那位朋友很是信任。” “会选择去找两名重伤之人,必是投机取巧之辈……我相信此等小人,对我那老友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麻烦。” 走了三里地,叶云生喊住萧雨亭,三人便在马背上,伫立在荒野中。 远方半轮红日犹在地平线上,旷野一望无际。 渐渐有马蹄声冲撞而来,杂乱,却因数量众多,反而变得有序。 像连绵不断的雨。 狂风骤雨! 三人一动不动。 皆因目前局势不明,静待观望才是上策。 不一会儿,正面第一波人马冲至两百步,骑士俱都一身劲装,人数约有一百多人。 左右两边的人马影影绰绰,难辨细微,声势比正面要壮上三分。 片刻间,唯有后路风平浪静。 可这个时候,叶云生三人却是不能调转马头往后跑。他们胯下之马赶了一天的路,经不住急赶,不出一里地就会被三路快马追上。 到那时候,除非杀尽三路人马,不然哪里跑得掉? 李耀华一脸凝重,徐徐问道:“来的都是什么人?” “当面是洛阳清风门。”萧雨亭说着,头一撇,看向左侧,“中原震天堂领头,提长棍数十人应该都是堂中的好手,别的小门小派,我倒只认得二三人。”她再看向右侧,“前面有走石帮的帮主,九剑门的门主,余者大抵跟左路相同。” 仅仅正面洛阳清风门的百多人就不好对付,更勿论两侧的江湖好手。 眼前的人马已是百步内,转瞬即至! 叶云生喝到:“一起冲!”继而又低语道:“冲出去你们二人往西北边去。三日后开封相会!” 话音刚落,他已绝尘而去。 即便是天下间最快的骏马,也无法与一流的高手比拼速度。尤其是进退腾挪之间,如叶云生这等身手,对这种速度的分寸早已熟悉的如同刻在了骨子里。 两边快马相冲,在旁人眼里或许疾风如箭,但在他的感官中,距离却是一点一点极为缓慢地缩短。 左侧的那一群骑士,或许是出于小门派想一战功成的急切心理,几个江湖人脱离了队形,仗着河东马的脚力突然加速。 正面已不过相距五十余步,叶云生却好整以暇地将挂在马鞍上的奈落宝剑取下,抖开包裹在外边的布条,一把旋细拧了,将宝剑绑在了背上。 他用脚跟狠磕了一记马肚,接着飞身而起,反手自背后拔出奈落! 左侧冲在最前面的一共六人。 这六人来自一家叫做青刚门的小帮会,帮主与五名长老,也没带帮闲,主要是帮里的除了他们六人,别的人就三脚猫的本事,带出来还嫌丢人。 这会儿盯着叶云生三骑,正想着留住一人,往后在江湖上也算是扬名了,朝堂里的大人们更是另眼相看,关照之处必不会少。 念头来的突然,江湖人,拼命自是不怕,冲得急了,竟是最靠近那边三骑的…… 场上的形势,若是就这么按部就班的保持下去,他们六人会从侧边撞上对方,不说手到擒来,至少逮着一人围攻,只要把人逼下马来,还怕这人能飞走了? 意外突如其来,甚至来不及多想,对面就有一人从马背上跃起——不是那种直直往上的跃,而是离开马背,不过两尺就横身折转,笔直向他们这边横飞过来。 ——好像这人真的会飞似的,他先是跃起来反手拔出长剑,然后剑往下一挥,整个人被剑带着,破风而行! 此情此景,别说这六个无名之辈,就算是洛阳清风门那边的一众高手,也是叹为观止,新奇之间,心中不觉生出一份凛凛! 在青钢门后边十步之间的中原震天堂一众好手,约有四五十人,中间一骑高头大马,骑士一身黑色劲装,年有五十,披头散发,满脸络腮胡子,正是堂主杨超! 此刻见状不好,他急忙高喊道:“速速分开!” 但已是迟了! 快马,快风,剑来的亦是快到极处! 青钢门的掌门一只手握住刀柄,刀还未出鞘,脖子已被奈落切开了一半,血一下子喷洒在空中,形成了一片血雾,他人也一头栽倒马下。 后边的人刀才出鞘,还没来得及挥出,就被奈落连胸带臂给斩了一大块去,惨嚎着吊在马背上,仍颠颠地向前冲。 接连两次小角度变动剑尖的位置,叶云生的冲势稍缓,身子在半空中也有明显的下坠。 到第三人的时候,已是面朝着对方的马首。经过前面两合,这人已有了准备,刀势劈出,一身功力连同快马冲力,已是不俗,薄薄的一柄剑,好似根本就无法相拼。 叶云生自下而上斜刺过去,与劈下来的刀身磨出一溜火星,刀身下压,他却是拧动剑柄,长剑略横,从刀身上穿过去的剑身回转一勾,顺势压在刀背上。 旁人只见他剑身在刀背后边,面前就是刀锋,好似整个人对着刀锋迎面撞了上去。 这一刻,刀锋与叶云生的距离不过半臂…… 眼看他刹那间要被劈成两半,这点距离和时间,他还变招拧动剑身,整只长剑由横变直,剑锋掠过对方的咽喉,顺势剑身在刀身上一拍,缠在一起的刀剑即刻分开。 他整个人连转数圈,与对方错身而过,且越转,他在半空中的位置就越高,后面的骑士挥刀却是不知该如何交手。只见叶云生携着细密的血雾,宛如随风而起,旋转中剑光乍现,空中好似开出一朵银光闪闪的花,花瓣在盛放中四散,后边青钢门剩余的三者接连跌落马下。 最后这人,横刀在胸前,叶云生一剑连刀带人斩成两段,他自己却是后仰立在了空中,仿佛凌空虚渡,连踩数脚,倒飞回去,眨眼间已回到了自己的马身上空,脚踩马背。 这一幕看得平原上无数人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甚至许多原本气势汹汹的骑士竟然不知不觉缓速停马。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