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沉纱 - 九爵 隆昌二十四年,秋。 大靖朝恭帝及皇后遇刺而崩,同时,本朝唯一皇子的太子翎携妹长晋公主珏亦不知所踪。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哗然一片,大靖王朝顿陷无首急危之境。 幸有大柱国定边候陈暮云兵符在侧,亲率都云十二骑坐镇朝堂,混乱局势才稍显安定。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 历时二十四天持续不休的争论之后,以宰相张仁良为首的中枢文官势力最终占据了上风,一致推举年仅六岁的襄王世子李勋为储君,并由太皇太后亲颁懿旨,封宰相张仁良临危王,代为摄政。 对此,即便是身为大柱国的陈暮云也无可争议。 已记不起从何时起,皇族一脉便逐渐开始凋零。到了恭帝这一代,三十八年仅育有二子,其中一子夭折,仅剩的大皇子李云翎自幼受到恭帝倾力栽培,纵怀经略之才,如今却沓无音讯已近一月,虽已经过各中明察暗访,但迄今为止,所有探子均是回过来四个字“一无所获”。眼见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边陲敌军虎视眈眈,若再等下去,恐怕最后输掉的是整个江山。 而在皇族的后生晚辈中,也唯有襄王世子李勋与恭帝血缘最亲,算起来也是半个根正苗红。 即便他心里都清楚,宰相张仁良明面上拥立世子李勋不假,而封王摄政的背后则是要堂而皇之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这个时候,除了他,只有宰相张仁良能身居此位,以震朝纲。 走出了高悬着光明浩然的宣和殿,抬眼看了看山雨欲来的天色,陈暮云掸了掸身上可有可无的灰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看来老天是真的要亡大靖李朝啊。” 年愈七旬的陈暮云早已没了揽权之心,只不过沐浴皇恩多年,到了此时也不由得一声感慨。 他自是十分清楚,即使改朝换代,也不能一朝无君。在大局所趋之下,为了天下苍生,他唯有留下一声颇具遗憾的冷哼。 次日,一代战神,国之脊梁大柱国陈暮云一身素服入朝堂,卸剑甲,献帅印,请辞告老,颐养天年。 帝允之,赐黄金百两,良田千亩,加封永乐候,永享爵位。 本以为一切尘埃既定,喧嚣归寂。 然而在数日后,江湖中一道不胫而走的消息再度掀起来轩然波澜。 “太白易轨,紫微星暗。仙兵将世,剑名凝霜。” 这句不知出处的坊间谣言本无足轻重,可又有人道,此字乃道门祖庭龙首山大天师李从简布三十六道场,亲笔所断,便不得不让人深思。 终于,有心之人在一上古奇人九爵上人所著的《山海志》之中看到了一句话: “凝霜者,天降奇兵,得凝霜者得天下”。 此话一出,朝堂震怒,天下鼓噪。 是夜,朝廷连下三道圣旨急招天师道大天师李从简进京面圣,其余龙首山弟子均以不臣谋逆之嫌关入天牢。 整个乾阳,乃至整个大靖顿然陷入一片动荡之中。 …… 梧州城,坐落于淮水以南,武川以东。是大靖王朝中部的一座名城。 尤其是到了这落叶缤纷,万物更替的八月,方圆千里内尽显萧黄之色,唯独这梧州城的八角山成了少有的赏花之所。 有诗曰:人间六月芳菲尽,梧州春色始盛开。说的便是这座八角山。 八角山并不是高山峻岭,却因地势起伏,八峰环绕而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坐于八角山青云峰的青云观是武川一带著名的道家福地,观内掌教明松道长嗜桃如痴,在青云观后山栽满了桃树,更是举桃为诗:“清濯山泉洗长空,粉面桃海映小楼。”一时也称佳话。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天空中长虹似练,碧空如洗。而登八角山的来往游人更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苍茫的人海中,一窈窕女子身着红裙,面遮薄纱,却是无心观景,一路匆匆飞步拾梯,她的目的,是这重重楼阁之上的青云后院。 女子本无名无姓,因始终着一身红衣,被江湖人称为红姑娘。明面里,红姑娘只是江南望河之畔,十里花船中的第一花魁,实际上,她却是是江湖第一隐门——清音阁中排行第五的杀手。因其平生杀人无数,铁面无情,在江湖上早已被冠以女罗刹之名。这样的人,本该神色冷峻,行事傲慢,而能有此番的慌张神色,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待红姑娘步入青云观后院,一个小道士即刻迎了上来,对着红姑娘施礼道:“红施主,公子已等候多时,还请随我来。” 她微微点了点头。 红姑娘跟着小道士,穿过青云后院,直至院落边角处的一座拱形小门才停了下来。 小道士道:“红施主,公子就在里面,小道也就只能送到这里了。” 青云桃海不愧被称为梧城八绝之一。 红姑娘甫一推开小门,一片沁人心脾的桃香春色扑面而来,忽而一阵清风拂过,一望无尽的千万树桃花竞相起伏,恍若大海波涛,汹涌澎湃,望着、望着,她竟有些痴了。 桃海深处,摆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透着丝丝的凄冷孤独。 错乱缭绕的桃枝间透出几分浓淡不匀的迷离日光,洒在了石凳上一袭绣着金丝龙纹精致白衣上,长袖衣摆似水倾泻而出。恍惚里,仿佛一道清流淌入眼帘。 飞花如雨,漫天零落。 他身姿孤傲,雍容而坐,脸上带着一截半面铜具,却让人分不清他是喜是忧。 红姑娘犹豫了片刻,屈身走至他的跟前,对他微微行礼:“公子!”言语里说不出的恭敬,仿佛是源自骨子里那种对神的虔诚。 自打她记事起,她便一直跟着眼前这位公子,他教她武功,教她做事,带她进入了清音阁。忽忽十余年过去了,她已经从一个小丫头成长为一个大姑娘,可公子依然是公子,从未有过任何改变,声音未变,形态未变,就连那双眸子也从未变过。 只可惜,公子从来都戴着一面半截青铜罗刹面具示人,便是红姑娘,也从未见过公子的真实面目。 这时,公子倒了两杯酒,一杯拿在了手上,另一杯推到了红姑娘的跟前,道:“有些日子没来此地了,这明松道长的桃花酒可还是这么的香醇可口?”说着,将手中的酒杯一举扣在了嫣红的嘴唇上。 公子永远都是如此自得其乐,抑或是这个天下已经再没有能够令他动容的事。他也永远都不会过问任何事,因为不需要问,那些人便会主动告诉他他想知道的和他不想知道的。 红姑娘没有去动那杯公子递上来的酒,只是从红袖中掏出了那只鎏金密卷,放在了石桌上,退下三步,忽然却欠身跪了下来。 公子的嘴角淌露出一丝悠然的笑容,他放下了酒盏,抬眼望向了红姑娘。 那么耀眼,夺目。 红姑娘的头压得越发低垂,小心翼翼地说道:“红娘此番大意,受人暗算,致使阁中红线被利用,还请公子责罚!” 公子依然兀自品酒,仿佛全然没有听到红姑娘的请罚,也没有翻动桌子上的折子,只是孤独地坐在那里,嘴角露出恬静的笑意,尽管隔着一层厚重的面具,却依旧能感受到面具背后那双眸子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冷冽。 周遭逐渐陷入了一片可怕的静谧之中。 直至杯酒饮罢,公子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久违的沉寂。 他温婉说道:“此间事我已知晓,只不过区区散布了几个字而已,也并非你的本意,如何怪你?” “是!”红姑娘胸中长气微吐,如蒙大赦,眉头这才稍稍舒展开来,她轻言诺了一声,缓身站了起来。 顿了一顿,红姑娘小心抬眸看着公子,见他没有丝毫怒意,这才壮起胆子,轻声道:“如今关于此剑的消息已是人人皆知,整个江湖均已闻风而动,我等接下来当如何处之?” 一杯酒再度遁入了公子的口中,片刻后,公子嘴角微扬,竟兀自打开了那盏卷轴,上写有十六个字:“太白易轨,紫微星黄,神兵将世,剑名凝霜。”而秘卷右下侧落款,正是龙首山天师,李从简。 这封引动整个江湖风起云涌的密卷,公子瞧了半眼,不过信手反复,付之一笑。 未等红娘反应,公子却已抬起眼眸,娓娓言道:“相传天地初开,自成一剑,正烙凝霜,反刻“天命”,八千年方出世一次,得之者可脱胎换骨,逆天改命,借天地之气运,扭不世之乾坤,说起来,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 只听公子忽然话峰一转,扭头瞧向了红姑娘,道:“不过,相比较而言,我倒是对那个散布消息的人极为兴趣?” 红娘闻言,面色微白,忽的跪下身来,恭声应道:“回公子,此人名叫唐隐,武功极高,我在此人之下怕是过不了半招,而且来历极为神秘,我事后曾动用阁中一切力量彻查此人,却一无所获。而奇怪的是,此人却好似对我阁中事物一清二楚。那日于红船之上,那厮顺走了我的令牌后,便当即找到了阁中分部,并以我的名义发布了消息。”红娘说到此处,越说越恨,不禁咬牙切齿,好似恨不得要将那唐隐生吞活剥了般。 公子闻言,微微笑了声,打断了红娘的心思,道:“你虽久于江湖,可此人之心智,能耐非你所能企及,此事你无需继续追究。” 红姑娘神色微凛,只当是公子怕她吃亏,感激之情不禁更甚。但瞧公子再度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继续赏着他的桃花,品着他的美酒。 过了片刻,公子突然拿出了一块黑色令牌来,丢给了红姑娘,道:“倘若下次再遇到这位唐隐的时候,亲手把这个令牌递给他便可。” 令牌约手掌大小,通体墨黑,上系红绳,延边雕镂着精致莲纹,中间刻着一只凶煞麒麟,背面则用细书铭刻着一个令字。光是第一眼看上去,便令人心生层层凉意。 红姑娘接过那冰冷的令牌,定睛看了看,不由得心中大惊。 身为阁中杀手,她自然知道这清音阁令的分量,更别说,这是排在清音九令之首的麒麟令。 持此令,意味着可以号令整个清音阁。 只不过公子的话,红姑娘素来言令即从,不敢多加发问,也不敢犹豫半分,她快速将令牌小心收入袖中,随即瞧了公子一眼。 但见公子微微点了点头,红姑娘心中会意,缓缓站起身来,轻步退了下去。 公子的嘴角依旧袒露着深长的笑容,直到把壶中的最后一口酒喝完了,他才把目光看向了零零碎碎的天空,悠悠地笑了起来:“是该好好下一盘棋了,唐隐,你可千万别叫我失望才好!” 第一章 天师李从简 - 沉纱 - 九爵 历览苍山关河月,孤扼龙州望北寒。 月拢山自东向西四百里绵延,横拦庐陵江于武川腹地,武川下走三十里,山麓之南,临江而望,便是大靖王朝首府之地--乾阳。 乾阳西邻蜀泽峻岭,多产奇花妙草、珍禽异兽;东临江南平原,自是物丰人望、气候宜人;北望庐陵天堑,此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南下则是古秦之地,自古便是能人异士、才俊豪侠的辈出之地,可谓扼守天下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然而,今日的乾阳城却是充斥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一眼望去,便能瞧见的玉宇琼楼,高阁水榭却透着一股凄凄然的冰冷。原本繁盛喧闹的街道上,已经鲜少有行人出没的身影,来往迂回的是穿着森然铁甲的皇城禁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乾阳乃国本之地,方今有贼人肆传谣言,蛊惑人心,念及人心动摇,殃及国本,是故禁城七日,诸民需闭门思过,感念皇恩,盖不得外出行游。凡有违者,按律处置。凡有道听途说者,杀之无赦。凡有散播谣言者,抄至满门。”一纸诏令下来,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皇城大内,宣和殿。 这里本是朝中群臣论政,面君启奏之处,但此时此刻,却是周遭静谧,鸦雀无声。众臣肃然而立,殿前,一个身着紫青道袍的道人长坐于地,闭目凝神,竟好似打坐入定。这道人眉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皮肤细致,说是鹤发童颜也不为过,一身修长身形被一袭宽广道袍笼罩,倒颇有些仙家风范。 即便是面对着九五至尊,满朝文武,他始终面无表情,不动如山,仿佛这一切均是与他无关一般。 而坐于他正前上方的黄金龙椅上的,正是刚刚被推上龙椅,皮毛还没长齐的大靖朝宣帝—李勋。 宣帝身着黑金龙袍,头戴九帘冕旒,矮小的身形端坐于宽长龙椅上,一脸茫然地看着阶下谈论着与他这个年纪没有任何关系的所谓国是,若不是身旁太监的苦苦支撑,几乎昏昏欲睡过去。 站在宣帝身旁这个身披着漆黑色的蟒袍的威严男人,便是曾经的权相,当今大靖朝下唯一的异性王爷,临危王张仁良。 摄政不过几日,张仁良已初具帝相,相比之下,身旁这个满面懵懂,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简直要孱弱的可怜。 相信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些许日子,小皇帝便可正式下诏,禅位于贤。届时,他张仁良巧取这李靖江山,登顶九五,无需浪费一兵一卒。 这个位置,曾经的他当年想都不敢想。事到如今,却只有一步之遥,说起来,他心里还要好生感谢那个刺杀恭帝的刺客。 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意外果真发生了。 此事一出,那些蛰伏已久或许早已有不臣之心的人又开始蠢蠢而动,这于他这个大事既定而又位置未稳的人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饶是张仁良城府极深,此时也难免压不住来自骨子里的怒意。这已然触犯了他的逆鳞。但他也心里清楚,事已至此,纵然将李从简千刀万剐也无济于事。 大概思考了许久,张仁良心下里终于有了决断,他正了正神色,那紧绷的脸慢慢缓和下来。他直视着李从简,郑重发问:“李从简,你好大的胆!你擅自散布这样的消息于天下,难道是要怂恿天下人造反谋乱不成!”一声怒喝下来,就连身旁几欲昏睡过去的的皇帝着实吃了一惊。 李从简脸色微变,继而抬起头来,看向了张仁良,正色道:“吾皇明鉴,贫道所为之事,问心无愧!龙首山身为大靖国庭,深受朝廷恩泽多年,又岂会行此违逆不臣之事。此事为贫道所断不假,可将此事公诸于整个天下,却绝非我龙首山之人!” 张仁良凝视了李从简良久,凝声问道:“你既如此笃定,可有凭证?” 这时,李从简微微一声轻叹,霍然间,竟兀自腾身而起。 周围文臣武将俱是一惊,纷纷后退,只以为李从简欲行不轨,殿前侍卫鱼贯而入,将老道人团团围住。 谁料,李从简仅是呵呵一笑,从长袖中抽出了一条带血青色麻布来。 李从简将麻布摊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血字。 “关外唐隐借马一用,留此字条,以为凭证。” “唐隐?” 张仁良微吸一口凉气,牢牢看着那带血布条上,细细咀嚼起来。 李从简娓娓道:“此布乃我那逝去弟子刘潇身上衣服所裁。那日我本欲将这十六字送予吾皇圣裁,便派遣门下弟子刘潇携密信快马进京,怎料在途径渔阳古道的时候,被此歹人劫杀。我也是后来听到这散布的消息才知道此事,而后当我找寻到我那弟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足足有三日。” 张仁良沉思半晌,不禁冷笑起来:“李从简,你以为凭借着这一副破字就能洗清你们龙首山的嫌疑吗?其一,唐隐其人,整个江湖上闻所未闻,莫不是你凭空杜撰,好为自己开脱。其二,事情为何又是如此巧合,刚好你门下弟子在送信途中遇见此人,难不成此人事前已获知此事,守株待兔不成?其三,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此蠢人,在做完坏事之后还不忘留下字据。此不为此地无银三百两乎?” 李从简反问:“那以陛下之见,我龙首山罔顾门中弟子性命,凭空捏造出一个唐隐,只为让我龙首山摆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姿态来?” 张仁良却是冷笑:“那依你之见,我等不远万里招你进京,只是为了栽赃陷害你等不成?” 李从简镇静了片刻,翘首看了看张仁良,忽的长笑起来:“看来龙首山无论如何辩解,都无法置身事外了。” 张仁良拱手对着宣帝:“若无一个合理的交代,你龙首山于圣上不忠,于天下不义。” 李从简轻抚长须,不禁冷笑一声:“真是扣下好大一顶不忠不义的帽子!想我龙首山好歹道门祖庭,也曾被先皇恩宠,万民拥戴,何时又受到过这等无妄之祸。可如今门中弟子被杀不说,门中三百余名弟子以谋逆之罪身处牢狱,朝廷却是袒护杀人真凶不去追查,只想着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地执意降罪于斯。敢问陛下如此行为,是想给天下群雄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张仁良脸色稍怒,轻喝一声:“大胆,李从简,你这是在威胁朝廷!” 李从简躬声应答“贫道不敢!” “不敢?哼哼。”张仁良凝声道:“李从简,我看你分明是要拿你那道家祖庭的江湖名位来要挟朝廷。诚然,凭你龙首山区区百余号人想要造反起势不大可能,说你们通敌叛国,卖国求荣也没人相信。但你要清楚,此事乃因你而起,其后果轻则江湖大乱,重则动摇国本,凭这一条,便可定你个欺君误国之罪。如果今日不对尔等作出惩戒,日后人人如此,我朝威望何在?” 李从简抬了抬眸子,寒声道:“既如此,贫道无话可说,一切还请陛下发落。” 张仁良怒目拧起,长袖一挥:“来人,将此贼道押入天牢,听候问审。” “是!” 两侍卫听令上前,李从简倒好似认了命,一撇拂尘,仰天长笑着走了出去。 第二章 密谈 - 沉纱 - 九爵 也许是到了深秋,阴晴不定的天终于落下了寒冬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场雨,夜覆苍穹下,氤氲迷蒙中的乾阳城恍如被一层凄冷薄纱所罩,迷离的世界到处充斥着冷清,黑暗。整个乾阳,只剩下皇城周围仍然闪烁的零零星星的几点火光。 多事之秋,人人自保,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祸至谁家。 直至深夜,自城东处,一个宏伟府邸的侧门处,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马车绕过皇城从乾阳的西北门驶了出去,这个被称为“鬼门”的凤仙门,平日里鲜少会有行人通过,因为他通向的是整个乾阳最为血腥的地方。 刑部天狱。 幽暗,潮湿,到处都是猩红的血液夹杂着将死之魂的哀嚎。 这里关押着整个大靖朝罪行最重的人犯。 张仁良脸形方正,生的高大魁梧,外添一身黑袍,便好似一个判官缓缓地穿过这条黄泉甬道。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来到其中一扇封锁的铁门前,张仁良的脚步停了下来。刚准备抬手推门,便听里面传来了一道苍老而嘶哑声音。 “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王爷见谅。” 张仁良抬了抬手,两边的侍卫躬身推了下去。他推开门,走入充满了霉臭之味的昏暗牢房内,定睛扫视了片刻,才把目光落在了盘坐在草堆上的李从简身上。 张仁良沉默片刻,脸色沉沉地打量了李从简。 “看这架势,天师是等候本王多时了!” 李从简微笑摇头,抬头凝视:“贫道并非是在等王爷,只是在赌王爷会不会来。” 张仁良道:“这么看来,天师是赌对了?” 李从简道:“以王爷之才谋,赌对又有何难?” 张仁良微微点了点头,聪明人对话,往往一言两语点到即可。白日里,尽管看起来李从简语言不善,争锋相对。但李从简眼里看着的是张仁良,嘴里喊的却是陛下。如果连这点心思张仁良都不能察觉,那他就不该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接着,李从简兀自喟叹:“难的,却是如何让王爷信得过在下。” 张仁良疑道:“信之如何,不信又如何?” 李从简轻捋长须,幽幽声道:“信,或不信,无非两种结果,这便要看王爷如何选择。” 张仁良心中微凛,斜着眼瞧着李从简,若有所思。 李从简似乎早有准备,这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卷轴来。借着幽暗的烛火,李从简缓缓打开卷轴,上面同样上写着十六个字。 张仁良心中一震,胸中猛然聚起一股郁气,久久无法吐出。 这十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般,狠狠地扎入张仁良的心里。 “风起之日,日出之时,天元之地,诸神之殇。” 李从简道:“本卦本实为三十二字,前十六字为贼子所盗,贫道权当贡献给了天下人,而这后十六个字,贫道如今只献给了王爷。这便是我要给王爷的选择。” 张仁良何等心智城府,听了李从简这般说道,自然揣测出李从简的意图。 “天师是说,能替我寻得这天地异宝?” 李从简点了点头,道:“王爷被称为九千岁,距万岁仅一步之遥,但跨出这最后的一步却是始终少了个契机。而这把剑,便足以为王爷跨出这一步搭起一座桥。” 李从简一语中的,张仁良心中不禁慨然。 如今他已经位极人臣,可即便如此,终究还只是个臣子,登堂九鼎非他不可为,即便现在让宣帝退位也无不可,可对于这天下而言,这样的上位终是有窃国之嫌。这也是张仁良迟迟不动的原因。 但如今天下人皆知“得凝霜可得天下”。若是他能得到这把剑…… 不知不觉中,张仁良似是心动了。 一阵阴风飘忽过境,昏暗的烛火在墙壁上摇摇欲坠。 张仁良抬眼望着李从简,深深吸了一口气,如长剑般的眉头微微促起。他凝声而问: “敢问天师需要什么?” 李从简怔了怔,良久,才咬出四个字:“万人之军。” “嘶!” 张仁良心中一惊。 李从简看出了张仁良的疑虑,沉声道:“天下各地各山各脉,宗门林立,能者居多,除我之外,能算出天降异宝的不下千人;能断出神剑凝霜的逾有百人;能堪舆定址的也大概有十多余人。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天下各大派已经四处出动,探明虚实。而北凉、大禹等国也是磨刀霍霍,直指神兵。若无大军在握,王爷以为,凭我们龙首山的几百位不成器的道士,便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夺得天下异宝?” 张仁良倒吸一口凉气:“道长之言,吾心甚明,只是万人之军,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整个卫戍上京的军马家里来总共不过才两万多人。更何况,大靖的军士,说起来姓李,可认的只有他陈暮云。若是无陈老侯爷出马,三军将士未必肯听兵部肆意调动,更别谈及去寻一把看起来天方夜谭的神器,此事若出差错,轻则会被千夫所指,重则恐会引起军中哗变。” 李从简捋过长须,瞧着张仁良道:“如此,何不借此之机夺取兵权。我有一策,可解王爷之难。” 张仁良目光骤凝:“愿闻其详。” 李从简道:“我听闻,陈老侯爷有一子,年方二十,刚好也到了从军的年纪,想他陈老侯爷一生戎马,身为其子,怕也不甘落后吧。” 张仁良略一思索,蓦地眼前一亮。 只是提及陈暮云的这个儿子,张仁良的神色又阴冷下来。 陈暮云一生为国,声如鹊起,可直至中年,未得一子,终得遗憾。 为此,他寻访大川名山,拜遍神佛菩萨,尝尽灵丹妙药,终于在他六十岁的时候,喜得一子,甚为宠爱。为了他陈家的最后一点香火,陈暮云不求其文武全才,人中龙凤。但求其一辈子不思进取,平平安安,便给他取了个名字——陈平安。又听人说,贱名好养,遂又给他起了个小名,二狗。 这些年,陈暮云对这位小儿子甚是娇惯纵容,陈平安倒也争气,所作所为倒没辱没了纨绔子弟这四个字。按照这位小侯爷的做派,不带个两位数的随从,都不好意思出门;手里不捏着十几万的银票,都没脸和人打招呼。对于这位二世祖,乾阳城里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些口齿伶俐的把小侯爷哄得开心,只是张了张嘴,说了几句讨喜的话,被随手赏了的万儿八千两,也有几个不长眼的仗着长辈在朝中有些势力的为了个头牌花魁跟着这位二世祖争风吃醋,最后被脱光了衣服扔进茅坑。还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把这事闹了个皇上跟前,第二天那个告御状的就被人在家中橱柜里发现了龙袍。 让这样一个二世祖带兵…… 张仁良有些迷茫:“道长是说,可令陈家小侯爷领军西征,以带兵为名,入荒寻剑?”张仁良犹豫了一阵,说道:“只是我听闻大柱国陈暮云到老才得来这么个独苗,对其极为看重,令其从军恐有难度。其次,这陈家二狗从未建树,资历尚轻,贸然给一个军职,似乎有所不妥啊。” 李从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王爷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正因为陈柱国宠溺独子,对其事事忍让,所以此事根本无需与陈柱国相议,我听闻那陈家少子不学无术,胸无谋策而且好大喜功,天性顽劣,吾等只需略施小计,便可邀其入局。届时,吾等也不必给他一个太大的职位,在军中给他安一个督军校尉的职务便可,凭着陈大柱国的名声与资历,想必这并不过分。之后军中但凡有敢违逆作乱之人,便一律交由这位督军校尉按军法处置,到时候,只需我们稍微修改一番军法,只需触犯军法之人,一应皆斩……” 听了李从简的话,张仁良仿佛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他仿佛已经想到了李丛简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些触犯军法的人,那陈小侯爷若全都斩了,便必定会令陈暮云在军中的威信丧失。若是不斩,便是陈小侯爷自己违逆军法,此真乃一石二鸟…… 张仁良注视着李从简,此时的这位天师掌教哪里还像一个方外仙师,分明是一个心机甚深的谋者。 李从简继续道:“不仅如此,只需要陈小侯爷在军中,我们便等于抓住了陈暮云的脉搏……” 听着李从简的话,一时间,张仁良的双眼仿若陷入了迷离,仿佛收回兵权,登顶九五这些事已经近在了眼前。 张仁良迷惑之余,喃喃问道:“天师可莫忘了,此间可还有一个唐隐,此人出自关外,刚入大靖便行此等风雷举动,我始终忌惮此人不会这般简单。” 李从简微微摇头:“不过一关外无名的武夫,武功看起来是高了点,但这里终究是大靖,纵然他心怀叵测,始终势单力薄,孤掌难鸣,又能掀起什么大浪?王爷何须记挂心上。” 张仁良沉思片刻,也觉得李从简说的在理。 大概自己真的是过于草木皆兵了吧。 他微一沉吟,最后,抬头,拧眉,眼睛里绽放出慑人的光芒,好似要看透眼前之人:“我与天师不过萍水相逢,不知天师缘何倾力助我。” 李从简闻言,忽而站起身来,朝向张仁良深深一揖:“凝霜剑出,天之将乱。于江湖,这是一场清洗,于天下,这是一场浩劫。 龙首山如今身陷风口漩涡,置身事外已是不能,只有顺应天时择木而栖,才有一线生机。 放眼整个天下,胸怀大志者有之,手握权柄者有之,精于谋略、工于城府者亦有之,但几者兼备者,唯王爷乎。王爷身缠龙气,帝相已现,假以时日,必为真龙。 龙首山愿倾尽八百多年的基业把赌注押在王爷身上,不求王侯之尊,只求王爷平定四海,声震寰宇之时,我龙首山天师道同样是天下正统,万派宗门。” “这个”张仁良目光闪烁,紧紧盯着李从简,良久过后,方才吐出两个字:“自然。” 第三章 明眸清浅,如是少年 - 沉纱 - 九爵 几日之后,城禁结束。 阴郁的都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朝阳明媚。 皇城不愧为皇城。 乾阳城甫一开放,来往的商贩游客再度密麻如织,拥挤的道路上又是车水马龙,而茶肆酒馆也成了平民百姓热衷的聚集之地,茶余饭后,人们更喜欢攀谈这世俗八卦之事。而如今,众人聊的更多的却是已被皇家禁忌的“凝霜宝剑”。 “哎,王老三,陈四爷,王八哥,近来可好啊。” “呸,好个屁。在家里禁足了几天,霉臭味都快长出来了。” “唉,我也是啊,我那翠烟楼的小娘子几天没见到了,害的我这二爷啊,天天在家抗议。” “还不是被那劳什子凝霜宝剑害的,搞的人心惶惶,沸沸扬扬,太平日子过的不好啊。” “可是这凝霜宝剑究竟有何妙处,竟让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这凝霜宝剑可是个大宝器,更有传言,得凝霜者得天下。” “天地间居然会有如此神物?” “这可说不准啊,不是说吗,举头三尺有神明,既然有神明,那有些神物自然也不稀奇。” “若真如你所说,岂不是谁拥有了这神物,谁就能当皇帝了?” “嘘!”其中一人立马捂住另一个人的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道:“你不想活了,这话可不能乱说,这可是掉脑袋的!” 那人即刻把嘴抿得紧紧的,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周围。 这时,当前一人又悄声说道:“不过要得到这神物恐怕不是这么容易,我以前就看过一本啥啥书,自古这神物周围必有山禽猛兽看守,要是没点本事,也只能干看着流口水。我们这群普通人啊,也就躺在家里做做白日梦了。” “也是!”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得纷纷摇头,嘘声四起。 而就在离这座酒肆不远处的一座二层阁楼上,正有一道眸光浅浅,透着半掩的雕窗,向世人昭示着懒人的醉意。 这是一双极为好看的眸子,眉眼流酥,眸中生色,充满了春日般的明媚。能拥有这样一双慵懒的眸子,该是一个怎样的美人。 可它的主人,却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 身影单薄,寂寥的少年天下极少有人认得,但听说过他名字的人都会大吃一惊,那个一纸消息引得江湖风雨飘摇的人居然看起来只有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他叫唐隐。 大概是格外喜欢这素雅得正好的浅蓝色,唐隐一身自上而下浅蓝略宽的长袍,一眼看去,好似一道清溪流淌,头上用来束发的绸带也是同样的颜色。 望着窗外来往不息的游人,唐隐半倚窗棂,趁着这阳光正好,又一杯烈酒顺着诱人的喉结涌入了腹中。 他手中的酒,想来也是这世上最烈的美酒。 于他,人生快意,不过醉醒之间。 然而,就当手中的酒杯落在了桌子上的时候,唐隐却忽的笑了起来:“我喝酒的样子该是有多么诱人呢?能让一个人偷偷躲在角落里窥上半日。” 话音刚刚落下,在房间里那并不起眼的阴暗处,忽有一点寒芒乍起,伴随着一道红影,直奔少年而来。 迅猛、干练,一击而致人死地,不怀有一丝慈悲。 这是只有专业的刺客才有的手段。 而正当这道寒光正要逼近唐隐,那锋利的匕尖距离后脑仅剩半寸,行刺之人却霍然收势停下了手。 “你不躲?” 唐隐头也不回,兀自斟酒:“我为何要躲?” “你不怕死?” “不。”唐隐轻笑:“我当然怕死,不过我在想,我这么好看,红姑娘你一定不舍得杀我。” 红姑娘脸上蒙着一层红纱,看不出喜怒,只听见一声轻哼:“那可不见得,阁下可莫忘了,我与阁下还有一段没有了却的宿怨,姑娘我可记仇的很。” 唐隐洒然一笑:“既如此,姑娘大可放心的动手,在下长这么大从来不打女人,更何况是红姑娘这样的国色天香。” 红姑娘眉目稍凝,冷笑道:“姑娘我手中的人命也不算少了。阁下以为,我真的不敢动手杀你?” 唐隐摇了摇头,仿佛心中笃定:“你打不过我,这你是知道的。可即便你能打得过我,没有清音阁主的命令,你不敢动手。” 红姑娘睥睨少年,沉声反问:“阁下又如何知道我家公子没有下令?” 少年瞧了红姑娘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想要杀我,光凭姑娘还不够格,我若是清音阁主,可不会做这这种愚蠢的决定。” 红姑娘目色一顿,透着红纱的面庞忽红忽白。 “看来阁下倒是对我清音阁清楚的很!” 少年连连摆手,讪笑道:“江湖险恶,出来混,自然是要做足功课的。” 话才说完,刚好又一杯烈酒滚入咽喉。唐隐深深地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看起来极为的享受。 红姑娘静静地看着唐隐,一言不发,尽管心里对这个少年充满了困惑。这个没有传言,没有出处,突然从天上降了下来的少年。明明怀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却又无欲无求的活着,他的眼里好似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只有酒。 令红姑娘忌惮的是,他似乎真有能力可以做成任何他想做的事。 一时间,红姑娘陷入了魔怔。 唐隐轻咳两声。 “红姑娘此番前来,怕不单是想要和唐某人叙叙旧情,谈谈人生这么简单吧。” 红姑娘微微一愣,恍是醒悟,蒙着面纱的脸看不清脸上神色,只有美眸微微低垂。 接着,她从腰间抽出那块黑色的令牌,放在这桌子上。 唐隐看着这块令牌,散漫的目光忽忽凝聚。 “清音阁,麒麟令。” 红姑娘语气依然淡漠:“阁下好眼力,这便是麒麟令。” 唐隐问道:“不知姑娘亮出此令是何用意?” 红姑娘道:“此令乃阁主恩赐于你!” 唐隐受宠若惊:“清音阁主还真是财大气粗,一出手便能有如此手笔。”说话间,唐隐右手拾起麒麟令,来回婆娑把玩起来。明媚的眸子隐绽光芒,完美的面颊上不知不觉中淌露出一丝微笑。 “我听闻,清音有九令,凤凰令司女,青龙令司男,白虎令司训,玄武令司武,黄鸟令司暗杀,白泽令司密情,毕方令司恩赏、饕餮令司惩戒,而持麒麟令便如阁主亲至,可号令整个清音阁,不知是真是假。” 红姑娘微微一怔。 “是!” 唐隐想了片刻,接着,一声惬意的声音传来:“那可正好,我听说西街王大娘铺子里的桂花酥不错,你去那替我买点来尝尝。” 红姑娘微微迟疑,没有辩解,飞身跃出了窗外。片刻过后,红姑娘一手提着包好的桂花酥出现在唐隐面前。 唐隐满意看着眼前的桂花酥,没有打开,只是啧啧两声,笑道:“这麒麟令果真好使,那么……我听说东城李福记的烤鸭一直口碑甚佳,这便劳烦姑娘了。” 红姑娘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唐隐好似有意般将手里的麒麟令举了起来,刺眼的阳光经过麒麟令的折射,晃进了红姑娘的眼睛里。 红姑娘重重呼了一口气,又飞身跃了出去。半注香过后,红姑娘提着一只油纸包好的烤鸭站在唐隐跟前的时候,额角隐约渗出数滴香汗。 唐隐放下酒杯,打开了油纸,微微嗅了一口,赞了声真香。一边扯下一只鸭腿,又侧身看向了红姑娘。 “我听说……” 红姑娘忍无可忍,直接打断了唐隐的话:“我奉劝阁下自重,要吃什么,要干什么,还请一次说出来。” 唐隐浑然未觉源自一个愤怒女人怒火将喷,想了想,继而报出了一连串的菜名以及一系列不可理解的任务。 当听到要去户部尚书家拿两坛三十年的女儿红,把礼部侍郎的小儿子的屁股上踢三脚,拔京师府尹三根胡须的时候,饶是红姑娘这样一个久居江湖深谙忍耐之道的人,也禁不住一脚把唐隐踹出窗外的冲动。在千万次告诫自己忍住之后,红姑娘瞪着眼,咬牙切齿地从窗户处跃了出去。 一炷香过后,红姑娘回到阁楼的时候,额角已是大汗淋漓。除了桌子摆满了菜肴和两坛老酒之外,她的手里当真握着三根白花花的胡须。至于这胡须是不是京师府尹的,老酒是不是吏部尚书家的,礼部侍郎的小儿子的屁胡上有没有踢三脚,唐隐自然不会计较。 待菜肴吃过两口,美酒饮罢两杯,唐隐刚把目光看向了红姑娘。 红姑娘面如冷霜,连敬语都懒得再说,便凝着声音警告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唐隐呵呵轻笑,连连摆手:“姑娘误会了,在下向来怜香惜玉,可舍不得让漂亮的女人干多少这种跑腿的差事。” 红姑娘目色阴沉。 唐隐接着道:“姑娘只需将我这酒钱付了便可,其余的嘛,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红姑娘紧握的双拳背面青筋不断暴起,浑身颤抖得真想一刀切下那张厚颜无耻的脸皮。不知道公子那样睿智明察的人物怎么会把麒麟令交给这样一个无耻之人。 红姑娘不理解,但真的觉得这是个愚蠢至极的任务。 在无数次说服自己冷静后,红姑娘咬紧着牙关,才勉为其难地说了个“好。”但在心里,她已经发了无数个毒誓:“唐隐,老娘这回真的记仇了!” 第四章 陈家二狗 - 沉纱 - 九爵 一晃已至日渐西斜的傍晚,白日里空气中弥留的温度逐渐地挥发而尽,剩下的唯有来自深秋的寒意以及掺杂其中的着迷浊的酒味。 唐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更记不清红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他看了看摆在桌子上的一对银锭,抚摸着躺在桌子上冰冷的麒麟令,不禁回忆起那个女人临走前对他投来的冰冷眼神。 他正了正神色,略显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完了,这下又得罪一个。” 说话间,他便又抽身站了起来,简单收拾了一番略有褶皱的衣着后,兀自转过头去,看向了窗外的另一个方向。 那里是乾阳的城东。 相比较于城西的嘈杂来,乾阳城的城东处可要静谧的许多。 偶尔会有些许马车行人穿过,但无一不是锦衣玉辇,珠光宝气。 来到了这里,便是来到了乾阳城乃至整个大靖国的贵人区了,住在这里的随便一人拉出来跺跺脚,都要让整个大靖国抖上三抖。 在这群名门豪宅中,除了当今临危王张仁良外,宅子最大的大概要属永乐候陈暮云家的宅子了。永乐候府占地百顷,气势恢弘,光前门口的两个巨大的石狮恐怕就有千斤之重,大门外中上端有一书写“陈府”二字的巨大牌匾,乃先皇恭帝的父亲明帝亲笔御赐,凭着这字两个字,陈家足以屹立大靖而百年不衰。刚踏进陈府的大门,便是一尊雕琢着螭龙吐日的高墙,而藏在这堵浮墙身后的,是雅俗并重的水榭亭台,零次栉比的高阁楼宇,更不谈这府中数以千百计的小厮,婢女,其奢靡程度丝毫不亚于皇宫大内。 只是,原本一向热闹的候府今天却反常的寂静。自门口两座大狮子朝里,穿过九曲十环的雕栏回廊,一直到内府正厅旁的的别院厢房。 所有的小厮婢女无一不是颤颤巍巍,恭恭敬敬地躬身站立。位于二楼正阁书房内,不时传出阵阵碎木瓷碎的喧闹声。 “不行,别的事情都可以,唯独这件不行!“,陈暮云老当益壮,声如洪钟,一声怒吼几乎响彻整个偌大的候府后院。不用想,能让他发这么大脾气的,除了这个陈家的二世祖陈平安之外,还能有谁? 大概虎父无犬子,陈平安的驴脾气比起老侯爷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哼!老头子,你都是半截棺材入土的人了,还是自己过好自己的晚年日子,老子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你!逆子!”陈暮云几乎被气的七窍生烟,他恨不得一巴掌甩在陈平安的脸上:“你信不信,只要老子我不点头,看哪个军队敢收你。” 陈平安分明不信,回瞪着眼睛看着陈暮云,振振有词道:“你个老不死的也不去打听打听,在军中哪个不知道这陈家是我陈二狗当着家呢,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拦小爷我。” 此时的陈暮云当真是撕心裂肺,若不是从军多年的身体底子硬撑着,怕到了这会儿,那另外半截棺材也入了土。 但无论如何,陈暮云是绝不可能让陈平安步入半点凶险的,毕竟他那年近百岁的老娘可放出了话来,要是她这唯一独苗宝贝孙子敢离家半步,他这个当爹的也不用回来了,不然她死了到了地府都无颜面对陈家的列祖列宗。 说起来,陈暮云也是悲哀的,大概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又或者这辈子杀的人太多,报应来了。 想他在朝中好歹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到了家中却连个屁都不是。 到了这一刻,陈暮云也不得不服下软来,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着陈平安好言劝道:“小祖宗,你能不能让你爹省省心,你现在贵为小侯爷,要办什么爹也能通通给你办了,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你非要去参什么军,还去西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那地方是你这种人去的吗?你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老陈家可是要绝后啊!” 陈平安呵呵嗤笑:“好端端地去参个军,怎么到了老头子你得嘴里就像是赴刑场了呢,开口是个三长两短,闭口是个绝后的,你就不能给我盼点好的,比如说,盼我在军中能杀敌建功,早日取得军功,封个威武大大统领啥的……啧啧,那也是给我老陈家长脸不是……” 陈暮云脸色阴青,终于忍不住一个暴栗砸在了陈平安的脑门上,喝骂道:“小兔崽子,你……你懂个屁!你当参军是过家家呢?想杀人就杀人,想立功就立功,想当大统领就当大统领。就你几斤几两……我还指望你能给我长脸?只要老子我这些年辛苦攒的这点威望,你别这么快给我败光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陈平安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这个没问题,只要你让我去参军,我绝对不说是你大柱国的儿子……” “咳咳”陈暮云胸中一阵起伏,抚了半天前胸才硬是将那口郁气捋顺了过去。他瞧着眼前这个估摸着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陈平安,无奈般苦叹摇头,没辙,谁让这是自己的种。 于是,陈暮云只能端坐下来,用一股商议地口吻说道:“这样,咱爷俩也莫为了这事伤了和气,都各退一步,你要想参军也不是不行,但是别去什么新军,北方的镇北天问军,南方的平南天野军,西蜀的安西天狼军,最好是这上京的燕山卫、羽林卫,这几个里你随便挑一个,我可以保证你去三年不打扰,并且让你赚足了军功,届时再找个机会让皇上封你个大统领,如何?” 陈暮云难得的心平气和本该让极好面子的陈平安见好就收。但看样子陈平安并不想这么妥协,又或者心里已经被种下了某种执念。 “老头子你诓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你可想都别想,我刚才就跟你说过,这回我不会报你的名字,借你的威望,我说的是真话。所以,我必须去新军。” “新军……这到底是个啥?喂,喂,你能不能跟我说清楚再走……” 陈暮云还在郁闷,陈平安倒好似没了让陈暮云继续讨价还价的兴致,自顾自地背着个手,推开门看见满院子不敢吭声,禁足默立的下人们,嘴一咧,吹着口哨便走出了庭院。 陈暮云浑然便像瘫软了一样,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可等他细细琢磨之后,忽感此事并非想象中的简单,莫非是自家这个傻儿子被人设计下了套?要知道,这些年来,陈平安一向不务正业,玩心甚重,整天也就知道聚着一帮狐朋狗友,带着一帮狗腿子满乾阳城的寻找乐子,打发时间,至于那些从军、做官一途从来都是不屑为之,毕竟用他的话讲,军中混的再好也混不过老子,当官当的再大也做不了皇帝,无趣无趣。 大概是知子莫若父,陈暮云也只是用脚趾头想想,便能看出其中端倪。 当下,他便唤来平日里跟着陈平安最亲近的小阿四细细询问起来。 小阿四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惊天雷火中醒悟过来,浑浑噩噩一五一十地把白日里的所有事告诉了陈暮云。 “回……回侯爷,今天白日,少爷本约好了几个世家公子一起游湖,可到那湖边却发现竟无一人前来赴约,少爷自是愤怒,便欲率着小的挨家挨户地兴师问罪,可最后却发现,这上京里的公子哥一个个均不在家中,便好似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般。 少爷自是郁闷,本欲回府休憩,巧的是,却在回途路上遇上了兵部尚书的公子杜有才,一打听才知道,原是朝中要成立一个新军,而这些公子少爷们纷纷踊跃报名,这便被家人安排到各大军营修习锤炼去了少爷一时兴趣,便询问新军详情,据那杜有才所言,这次的新军可不同以往,乃是皇帝陛下亲辖的直属禁卫,不仅条件好,待遇高,而且深受朝廷器重,最重要的是,此次新军征兵,首次将女子列入征召序列,上京里有不少大家闺秀,名门小姐自恃不输于男儿,纷纷踊跃参选,就连上京第一美女,天都府尹覃大人家的大女儿覃瑶也参与了其中。 少爷听完了这些话,不禁怒骂了一声,这些个平日里表面上跟他称兄道弟的狗崽子们遇到这等好事居然隐瞒,只当是自己吃了大亏,内心里愤愤难平,当即便也要报名参加新军。 可那杜有才公子却嘲弄少爷是个大统领血肉少爷心,富贵身子懒汉命,吃不了那苦的,别没当两天又喊着回家,到时候打的可就是老爷的脸了,杜公子这话极为刺耳,一下子便把少爷激怒了,并与那杜有才打了赌,若他进了新军,便要那杜有才当众下跪,喊三声爷爷。 之后,少爷便急不可耐地跑到了兵部报了名……” 陈暮云听完了下人的叙述,不禁怒骂了一声荒唐。但凭借着数十年朝堂江湖的阅历经验,陈暮云心中更觉疑惑。一来军中成立新军这等大事自己居然一点风声都闻不到。二来此事边关无事,山河无碍,就算是这几年风头正盛的北凉也在前两年被自己打的服了软,没理由突然成立新军。除非… 陈暮云再联想起来近些日子里,天下好像发生了一些传闻大事,他的心猛地一紧…… 不知不觉中,陈暮云原本佝偻的身子逐渐挺直起来,他深深地眯起那布满皱纹的眼睑,脸色一改先前失落神色,变得肃然而深沉,宛如一汪令人看不清的大海。突然间,他好似有所抉择,起身走出书房,来到了别院深处一座精致的小偏房内,那里住的不是人,只有一匹枣红色的老马。 老人站在老马跟前,微微一叹:“老伙计,又要劳烦你跟我走一遭了。” 那马竟好似听懂了老人的话,库次两声,微微低下了头。 第五章 老将扬鞭 - 沉纱 - 九爵 在黄昏的最后一刻,天空中不知为何冒起来星星点点的雨花,催得本就零零星星的行人四处逃散。天地刚想恢复原始的静谧,却忽又被一阵阵轰隆的马蹄声搅的粉碎。 自东西南北四门处,同时有数十名战马鱼贯入城,在城中街角处汇聚一道,再沿着并不宽敞的街道,浩浩荡荡地直奔城东而去。 这约有百名骑骁,无一不是背负长剑,臂缠白巾,手持着四寸长的破山刀,胸前清一色纹着一个鲜红如血的陈字。 都云十二骑,每骑百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这一千两百人所组成的是大靖朝最具锋芒的军团,无论是撼北凉,震西蜀,还是定辽东三部、灭东夷十六岛,哪里都有他们的身影。陈暮云在隐退前从十二骑中每骑各挑选十人作为自己的亲卫,共一百二十人,俱是陈暮云的死忠。 战马嘶嘶,王旗招展。 陈府大门,陈暮云手攒长鞭,端坐马上。扫视着眼前单膝跪地的一百二十名将士,挥了挥手:“走吧。” “诺!” 众将士听令上马,这一刻,整个乾阳城的上空乌云渐浓。 陈暮云的马是跟了陈暮云二十五年的老马,又在候府中豢养了三年,加上刚生下的头两年的哺乳期,算起来已经有三十岁了。 马到三十和人到七十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上过战场的马和人一样,骨子里透着的那股傲意决不允许它屈居人后半分。老马大步疾驰,无需加鞭,每一步践踏入泥泞的地面,无不是裹挟着浓厚的杀伐之意。 一直到了兵部尚书杜兴盛的门前,陈暮云勒马停了下来,一众将士顺势而上,将杜府大门团团围住,当先一人不问其他,直接上前一脚踹开了厚重的铜门。 兵部尚书杜兴盛,年方五十,官居从一品,也是朝中数的过来的权宰之一。只不过这位兵部之首,掌管这举国数十万大军的征召,调遣,升降和配备大权的大人物,却在军中没有任何威望,因为他是个文官。自古文是文,武是武,文武有别,文官和武官之间的瑕疵由来已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杜家管事杜傲狐假虎威多年,向来门缝里看人,也不知谁这么胆大敢直接破开了杜府的中门,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乍一看门口站着黑压压的一片刀光剑影,又屁滚尿流地溜进了府中。 陈暮云勒马扬鞭,指着杜家大门骂道:“杜聋子,我数三个数,你若再不出现在我面前,便休怪老夫的铁骑踏平你杜府的门槛。” 杜兴盛是个半聋子,一只耳朵能用,另一只耳朵就是个摆设,这在朝中人几乎人人知道。有人也敢再背地里偷偷喊着他的绰号,但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陈暮云是头一个。 “一。” “二。” “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陈老侯爷。不知道下官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侯爷,能叫侯爷这般劳师动众。” 不一会儿,长的一身赘肉,圆润油腻得几乎一步一喘的杜兴盛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之下,铁面阴寒地走了出来。 杜兴盛并不看得起行伍出身的陈暮云。瞧着,这位领军征讨灭了大小国家十六七个,又屈身在苦寒边塞戊守国疆三十余年,曾经一时叱咤而被先皇奉为国士无双的威武天策大大统领距离封王只剩半步之遥,可临到隐退辞官也只得到个侯爵。 王与候看起来一字之差。但王有裂土之封,可自建兵制,侯,当真不过朝廷圈养的一只养老的猴子罢了。 相比之下,张仁良韬光养晦十二年,只不过写写奏折,养养士宦,未耗费一兵一卒,未损耗一血一肉,不动声色地便一跃成李靖王朝的无冕之王,几乎朝中文臣儒生无不对其敬畏仰慕,堪称膜拜。 陈暮云自然也不去理会这些文人儒士的心阴阳怪气,直接问道:“我问你,朝中是否要立新军?” 杜兴盛捏着唇下不长的胡须,昂着头啧啧笑道:“是,朝廷最近是有这个打算,这不还在筹备之中,怎么,侯爷也想掺和一脚?想进这新军重温一下军旅生涯?若是这样的话,侯爷又何须亲至,找小的前来知会一声便是,我想以侯爷的本事,当个百夫长应该不在话下,哈哈哈哈……” 杜兴盛好生狂妄,浑然不将陈暮云放在眼里。 陈暮云沉默片刻,拧着眉头遥遥看着杜兴盛。下一刻,便只见陈暮云身后一百二十名战将锵然拔刀,一时刀光闪烁。为首一将领毫无顾忌,上前一脚便将杜兴盛连同着身后小厮一同踹翻在地,将脚踩在杜兴盛的胸口,扬手将明晃晃的刀片抵在杜兴盛的脖子上,面无表情地道: “侯爷问什么就老实答什么,再多说一句废话,死!” 杜兴盛脸色大惊,忍着胸口剧痛,愤怒地看了陈暮云,大声喝骂:“反了反了,简直反了。陈暮云,你可知你现在在干什么,你这是行刺朝廷命官,我看你是连晚年安生日子都不想好好过了?” 杜兴盛没有参过军,没有打过仗,他低估了这些军人士可杀,不可辱的底线。 那将领没有废话,突然刀身反转,在杜兴盛的大腿上猛地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一时血溅了三丈之远。 “再敢滥说一句,下一次刀划过的地方,可就是你的脑袋之下了。” 杜兴盛一声哀嚎,怒视着那持刀将领,却再不敢有半点言语。 这时,陈暮云才缓缓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我再问你,此番要建新军,是否与那凝霜剑有关?” 杜兴盛白了陈暮云一眼,嘴巴动了动,硬是一言不发。 为首将领抬眼看了看陈暮云,陈暮云微微一叹, “看来,有人是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老匹夫,你敢!”杜兴盛勃然大惊,他不信一个不过退隐辞官的侯爷真的会视人命如草芥。 “呵呵,你可以试试!” 杜兴盛大汗淋漓,怒极嘶吼:“陈暮云,别给脸不要脸,你还真当自己还是个人物了!你看不看看你自己的身份,如今的你只不过是一只大势已去,却只能仗着以前那点威望苟且存活,又老而不死的僵虫罢了。” “是嘛?” 陈暮云冷然长笑,引得天空中乌云汹涌,在越下越大的雨中,背后肃立着无数个骁骑铁甲的陈暮云不禁废然喟叹:“大概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个失了势的侯爷,却忘了当初先帝为何封我为大柱国。柱国,国之脊柱,我在一日,大靖的水便翻涌不动。我在一日,大靖的天便塌不下来。 想来,老夫十六岁从军,五十七载春秋,因我而死的冤魂不下百万,因我而活的人也有数十万之众。受我之育一力栽培而能在军中独当一面的将校没有一万也有五千,经我一手提拔而得以平步青云如今统御一方的将领没有一千也过五百,老夫舔的血比喝的水都多,老夫灭的国家双手放在一起都数不过来,如今举国六十万军,哪一支部队没有我的嫡系,就凭你这个后生小辈也想跟老夫在这里摆谱?混账东西?” 杜兴盛双唇婆娑,几欲磨出了血渍。陈暮云声音不高,却句句振聋发聩。 这时,陈暮云微一抬手:“杀了吧,再随我去临危王府走一遭。” 杜兴盛大惊失色,皇城周围,天子脚下,群官跟前,他陈暮云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斩杀朝廷大员,这……这简直疯了。为首将官微微低头,面色冷却地举过长刀便要砍向杜兴盛的脖颈处,正当刀划长空,正要落下,忽有一声急呼声从杜府中传来:“侯爷,还请刀下留人。” 刀顿然悬在半空,刀锋裹挟的风声也应声戛然而止。 这时,一青衣少子也顾不上密密麻麻的细雨,冒冒失失地从内院跑了出来,当即跪在地上,求饶道:“不知家父哪里得罪了侯爷,还请侯爷恕罪,留我这不识好歹的父亲一条性命。” 陈暮云抬眼望了过去,倒是微一错愕:“你就是杜有才?” 少子急忙点头:“不才,正是杜有才!” 陈暮云微微点头,瞧着杜兴盛冷笑一声:“杜聋子,你还真的生了个好儿子?” 此时,地上的血夹杂着雨水顺流而下,越淌越浓。失血过多的杜兴盛脸色苍白,依然怒目瞪着陈暮云,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骂出了“老匹夫”三个字,杜有才慌忙打断:“还不闭嘴,不想活了?” 旋即,杜有才扭头看着陈暮云,拱起手恭敬说道:“陈老侯爷,家父想必是身受重伤,导致了神志不清,才一时糊涂在言语上冲撞了侯爷,如今受到了该有的惩罚,还望陈大柱国看在往日的同僚之情上,大人不计小人,不要放到心里。若老侯爷真想打听点什么消息,晚辈斗胆请大柱国进府一叙,府中已经略备薄酒,我愿请酒赔罪,并如实回答侯爷的问题!” 陈暮云摇了摇头,看着杜有才道:“不必了,我只想知道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想要进这新军是不是和你有关?” 杜有才神色凛然,正色道:“那是令公子自己的选择!” 陈暮云沉吟半晌,才微微点头道:“好,我懂了!” 不知陈暮云是真懂还是假懂,只是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陈暮云抬了抬手,众将士才收刀入鞘,那为首将官也把脚收了回来。便在勒马转头,将要离开的一瞬,陈暮云缓缓回过头来,铿锵有力地道:“替我带句话给张仁良,如今我那犬子铁心要入那啥子新军,我拦不住。我也不管你们这个新军是为了什么凝霜剑也好,还是为了什么其他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要是让我知道我那不孝子在里面受半点委屈,掉了半根皮毛,那是他张仁良想死,神仙都救不了。” 杜有才拜服在地:“是,晚辈一定如数转达。” 雨一直下,晚秋的寒意弥漫在乾阳城的每一个角落。等到杜有才起身的时候,陈暮云已经带着一众将士披挂着雨滴,渐行渐远。 杜兴盛还始终恍恍惚惚,不知所措。等下醒悟过来,才忍着剧痛,痛痛快快地大骂一声:“这老匹夫,简直是个疯子。” 杜有才却是摇头:“他不是疯子,他这一出,是在敲山震虎啊。此番将那陈二狗引入军中,怕不是一招好棋啊。” 第六章 细雨绵绵满青山 - 沉纱 - 九爵 夜黑时,风高烈,细雨绵绵满青山。 陈小侯爷自出了家门后,一改往常地没有去乾阳城的花街柳巷。这种场合要的便是推杯换盏间的酒醉金迷以及那一声声“美人、公子”耳鬓斯磨后留下的温柔声色。如今各家公子纷纷闭门入关,祸及到大小不一的勾栏烟坊一时也门可罗雀。 原本江湖轶事扯不上风月楼台,谁又能料到那一纸未经考证便满天四散的消息经过了千回百转,最终还是让这些个花柳之地顿受无妄之灾,可怜那帮红粉白皮的戏子伶人们独处阁楼望眼欲穿,也再难盼来一个个出手豪绰的官人恩客。 当然陈平安是少不了酒的,不过他却并不不是嗜酒如命的那种,只是经常和那些贵胄小爷们聚在一起,一个个才学不高,武艺不精,便逐渐养成了以酒论输赢的恶习。陈平安身为天字号纨绔,输钱输女人都可以,输了阵仗,输了面儿那可不行。便硬是养成了一身能饮能醉,虽醉犹饮的酒胆儿。 和陈平安喝酒的是一个长的白白净净、皮肤细腻得快要挤出水来年轻道士。因其这一副可人模样,经常被陈平安调侃为细皮娘们。 道士姓黄,名庭轩。听说是个孤儿,从小被一野游道士抱养,后来道士死了,便靠着道士留下来的一本孤本残卷,回到了这乾阳城北边的剑阳山上建了座小道观,取都城之名,为乾阳,自封乾阳观初代掌教,剑阳真人,大有开宗立派之意。乾阳观不大,仅一堂一卧,主堂上不供三清,不敬仙君,只有一个“云阳仙尊”的灵位。每次陈平安问起这个云阳仙尊是谁,黄庭轩总是咧着嘴呵呵直笑,一来二去的,陈平安便也懒得过问。 青山间,小阁内,一盏烛火通幽,是这百里荒山里的唯一温度。 “陈二狗,你当真要去参什么军?”黄庭轩边喝着酒,边用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坐在对面陈平安,这已经是他连续问了陈平安第五遍了。 陈平安对这小道士总是有极好的耐心,第五次回答着他的问题:“是的,是的,小爷这回可是赌上了我陈二狗的尊严,这是非去不可的。我说你,还不快给小爷好好算上一卦,卜一卜这前途吉凶安危。” 黄庭轩“哦”了一声,放下酒盏询问道:“是要字算,还是要卦算?” 陈平安想了想:“唔……你的卦好像一直不太准,还是字算吧。” 黄庭轩一阵腹诽,那幽怨的眼神看着陈平安,便像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受到了调戏一般。 他从案头取过笔和黄纸,甩在陈平安面前,不怀好气地说道:“写吧!” 陈平安嘿嘿干笑两声,挠了挠头,拿嘴咬着笔根,思忖良久,才写下来一个歪七倒八的“狗”字。 黄庭轩不禁一阵晕眩。 道家字算,讲究字由心生,是没有杂念的空灵状态下,心中浮出的第一个字,心中所祈,字中藏灵。不过似乎很少有人会把自己的命运和狗联系起来,好吧,陈二狗,我承认你不仅二,而是真的很狗。 饶是黄庭轩修身养性多年,也全然架不住陈平安的不按常理出牌。 黄庭轩接过黄纸,只不过瞄了两眼,便大手一挥。 “算好了,此番出征你必带凶险,奉劝施主还是回头是岸,在家里焚香七日,斋戒三年,方能逢凶化吉。” 陈平安几乎忍不住把还没到嗓子眼的酒喷出来:“喂,黄道爷,你是认真的吗?还是你是我家那老头子派来劝我的!” 黄庭轩斜来一眼:“真,可比我存了二十年的贞操还要真。” 陈平安脸色阴暗,指了指字:“那你倒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到底该是怎么个凶法。” 黄庭轩喝了一口酒,之后摇头晃脑地说道:“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好像是属鸡的,你看看你,命里有鸡,心里有狗,自然是鸡犬不宁的相。” 陈平安眨眨眼睛,一脸怀疑:“还有这种说法?” 黄庭轩憨笑两声:“呃,应该是这么个道理。” “应该?”陈平安眼色一白:“喂,你到底会不会算啊!啊,好歹我每年给你这破庙捐上不少银子,你就是这么糊弄你的香客的?” 黄庭轩轻咳两声,连连嬉笑起来:“莫激动,莫激动,反正让我算我也算不准,你别当真。来,咱俩走一个。” 陈平安大为鄙视地瞥了一眼黄庭轩,轻轻冷哼一声,这才勉为其难地端起了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几杯热酒下肚,两人对视一眼,却忽又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切便又烟消云散。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是十五年光景。 那一年,野游道人还活着,带着黄庭轩路过乾阳城,偶遇了跟随着陈暮云一同班师回朝,坐在数十万大军最前面的马上的陈平安。野游道人在人群中,仅匆匆瞧了陈平安一眼,便浑身大汗淋漓,脸上露出的怪异神色令黄庭轩毕生难忘。 黄庭轩询问道人缘由。 野游道人浑,身,颤,栗,只言不由衷地说了八个字:“尊龙圣相,亘古罕见。” 黄庭轩不解,道人亦不再言。 之后过了八年,黄庭轩一个人再度重游了乾阳城,偶遇了陈平安,便对他说:“你的面相很好,但命里有一大劫,只有我能帮你。” 陈平安没有想太多,便问:“那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黄庭轩想了想,便指了指北方隐约可见的剑阳山,说:“喏,在那给我建一座观。” 陈平安点头说好,于是,便有了如今的乾阳观。 之后,两个人。大概忘了当初相遇的初衷,一来二去地却成了极好的酒友。陈平安信得过黄庭轩,因为他真实地便像一张白纸。 酒过了不知多少巡,地上堆满了空洞洞的酒坛子。陈平安打着饱嗝,摸着肚皮,看向了同样醉意盎然的黄庭轩。 “喂,黄道爷,想不想以后跟着小爷我喝最烈的酒,泡最美的妞,骑最快的马,一起风,流快活,逍遥江湖?” 黄庭轩依然呵呵憨笑,这句话陈平安不知道对他说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他也不乐意,这座山是他开辟的道场,他是做好了准备要在这青灯长伴的。 但陈平安这次却是极是认真,一本正经地说道:“别在这过了,跟我去新军吧。” 黄庭轩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是个道士,只能打坐念经,拿不了刀,也杀不了人。” 陈平安扣着鼻孔,一脸正色地道:“可是,我已经替你报了名了……” 黄庭轩急忙坐正,指着陈平安急急道:“陈二狗,你……凭什么要做道爷的主。” 陈平安笑道:“咱们玩了这些年,好到能穿一条裤子,这次参军不知道自己猴年马月才能返乡,我怕你对我相思成瘾,索性把你也带着好了。” 黄庭轩大急:“谁跟你穿着一条裤子,谁对你相思成瘾,呸呸呸,要去你自己去,反正道爷我不去。” 陈平安把手搭在了黄庭轩的肩上:“当真不去?” 黄庭轩一脸决绝:“我不去,打死都不去。” 陈平安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当初还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诓骗了我一座观,说要帮我渡劫的呢。现在知道我此去凶险,又反悔不帮我。得,那我也只能反悔把观收回来了。” 黄庭轩苦丧着脸,终于伏首认输:“行行行,我去,不过你要把吴铁腿也带着,那家伙武功高,带着他我心里踏实。” 陈平安对此甚合心意,抚掌笑道:“这个自然,你们俩,一个都跑不掉。” 第七章 真乃佳酿 - 沉纱 - 九爵 当那个被称为吴铁腿的吴小凡听到他被参军的消息的时候,同样也是在这乾阳观,同样也露出了和黄庭轩一样如丧考妣的神情。 “陈二狗啊陈二狗,跟你做兄弟,简直是我这辈子,哦不,上八辈子以来最是后悔的决定。” 陈平安此时正在陈府的内院里,手持着一把上好的宽刃剑,趁着秋风习习横扫落叶。没由来的突然连打出几个喷嚏。 他抬眼看了看天。 “难道又降温了?” 吴铁腿在这三个人中是武功最高的。倒不是因为其天赋异禀,而是其他二人中,黄庭轩根本不会武功,而陈平安也只是捡了个便宜师傅,学了个半吊子剑法。 吴小凡也乐得时常露个一两脚,每次都惹得黄庭轩抚掌称快,可陈平安却只是极为不屑地摊摊手,表示自己只是路过的。 陈平安这辈子见过得高手实在太多了,那时候的陈暮云风头正盛,不少武林宗派有意结交,大到武鼎宗门,高到各大掌门师尊竞相投名拜访,为争夺陈二狗首席师傅的尊号,那一年也在江湖上闹出不少个风风雨雨。可人家陈平安一个没瞧上,用他的话讲,自家内院里还养着那么多宗师级的高手,凭啥废那心思干这些伤筋动骨的事,最后还是天山云宿派的掌门陆怀松软磨硬泡,使了十八般解数,才好不容易哄着陈平安跟了他一个月。 至于学到了啥?陈暮云当时仔细打量了一番陈平安,总觉得这小子怕是又长胖了三斤。 吴小凡的功夫家传自其父吴白启,功夫便全在这腿上。吴家老祖当年自创了一套“风吟腿”的腿法,一直传承到吴小凡这一脉一百多年,多少攒了点威望和基业,但如今江湖上人人都喜好舞刀弄枪,鲜少有人喜好这倚仗着自身筋骨的路数,如今俨然渐有式微之势。 再加上数年前吴白启在一起武斗中身负重伤,至今尚未痊愈,就算好了也只能恢复个五六,如今的吴家的日子看起来也并不好过。 吴小凡压着这样的担子,也相较于这陈、黄二人更显老实稳重,以至于时刻担心着自己花容月貌会被贼人惦记的黄庭轩对于吴小凡极为的依赖。 至于参军一事,吴小凡虽是口中责备,内心里倒不抵触,能在军中建功固然是好,即使建不了功,能长一些阅历,多交结一帮朋友于他也没有太大的坏处。 吴小凡在乾阳观里与黄庭轩仅仅是喝了少许的酒,正要起身告辞。在观前这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忽有一蓝衣少年迈着散漫的步伐徐徐走来。 吴小凡当先发现了来人,提醒道:“有人来了。” 黄庭轩手拖着下巴,猜测道:“呃,大概是前来拜山祈福的香客吧。” 吴小凡斜来一眼:“你说这句话你自己信吗?” 黄庭轩顿时觉得心都碎了。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吴小凡说了句实话。 如今大靖国道风盛行,以龙首山为首的几个道家大派更是被奉为国庭。以至于这些年江湖上大小道派争相笋立,仅乾阳城周边能够供得了三清,抬得了门面的道门便不下十家。 所以黄庭轩并不指望自家这个小观能够香火鼎盛,除非他供的那位云阳仙尊真的显灵了。 少年缓缓走近了二人,眯起了那双极为好看的凤眸,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已经布满了泛黄颜色的剑阳山好似又被灌注了勃勃的生机。 吴小凡微微一怔,注视着这位比自己看起来还小上一两岁却看不透丝毫底细的少年,踏上来一步,拱手道:“不知阁下光临小观,有何见教。” 少年满脸微笑,如沐春风:“上山,入观,自然是为了拜仙求神。” 黄庭轩还沉浸在少年那副比自己还要精致的容貌里,听到这句话,心头猛地一惊。 “我的个乖乖,祖师爷爷你真的显灵啦。” 他自是难以置信,又问了一声,“你说你来这里上香?” 少年道:“当然,没事哄你作甚!” 黄庭轩却是纠结起来:“可是我这里供的却不是那寻常道观里的三清四御。” 少年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是个神仙就行!” 黄庭轩脸色一白,不禁冷汗涔涔:兄台,有你这样随便的嘛,这也太没诚心了。 且看着黄庭轩毫无动作,少年不禁催促:“站着干嘛,还不带我进去。” 黄庭轩面露尬色,这才抬手:“请随我来。” 吴小凡自始至终都是一脸警惕,双拳紧握且双腿运力,随便便可攻守。 几人走进了乾阳观正堂,各有心思。 正堂内看起来并不宽敞,摆设陈旧且简陋,仅对着大门处放着一张供桌,供桌上摆放着一尊石制的香炉以及一张字迹斑驳的灵位。 少年扫视了一圈正堂周围,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灵位上,目光凝聚: “你果然在这里。” 黄庭轩顿时停下了接香的手,扭过头来看着少年,脸上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知道他?” 少年长笑:“八百年前,老神师王玄风逆天改脉,硬是将一个将死的王朝续命了三百年。虽然最后遭了天谴报应,落了个不好的下场,倒也不枉了一身三百年的苦修造化。” 黄庭轩简直心中澎湃,眼泪汪汪地好似便要激动得大哭出来。 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这哪里是祖师爷显灵,明明是祖师爷复活了啊。 当年独领风骚的神师道已随着老神师的气运疏竭而土崩瓦解,诸多事迹也随着道家天师道,正一道等道门其他分支的崛起而逐渐被人遗忘在历史长河,能记得起来还能说上个一二的,除了道门中还剩下几个老不死的,这世上怕是不会再有人知道。可即便是知道的,也绝不敢和任何人提及。 这是道门的耻辱,也是道门的禁忌。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一个道,诸多理解,万般看法,可殊途同归无非一个顺应天命,天是道家的法,气命是道家的根基。修道精深的人可勘破天机,可洞察气命,即使要改,那也只能一命换一命。偷天换日,逆天改命,那是在亵渎道统,破坏根基,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王玄风改了一个王朝的气命,换来的却是神师道三千年的苟延残喘,稍不留意,便是顷刻间的灰飞烟灭。 天道无情。 可少年依旧把手伸了出来:“拿香来。” 黄庭轩惊色之下,提了三根香递了过去,脸上依是疑惑:“你既已知先祖之事,也该知道他配不上任何香火供奉。” 少年回过头,坦然笑道:“但你却给他供了灵牌,尊了道号。把这观放在了皇城根下,还想借着天子龙气掩藏天窥,企图瞒天过海,胆子倒是不小。” 黄庭轩脸色苍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显是被说到了要害。 吴小凡当即站到黄庭轩跟前,拧眉问道:“阁下究竟是谁,来此是何目的?” 少年信手把香插入了香炉,回眸凝视了吴小凡一眼。 只这一眼,吴小凡心神大震,整个人踉跄后退了足有三步。 吴小凡一时震惊:这是宗师的气机。 “你是宗师?” 武道中人一生所求之境界,宗师之前并无划分,统称凡境,只有到了气息运握,灵识外放的境界,可称宗师。 这是武道中人突破了身体上的桎梏而在精神上与天地契合的某种大境界。 当然,武海无涯,武境无边。宗师之上还有大宗师,大宗师之后又有化境,化境之后便是传说中的天境。 方眼整个江湖,宗师境者已是极少,更不提比之更强的后三重境界大概也是凤毛麟角。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也只能在凡境徘徊,触及宗师之槛实属太难。 在江湖中,区分一个门派的大小强弱不在于门中弟子的多少,人再多而无宗师压阵,那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帮会,人少的或许连帮会都算不上,只能称之为某个小团体。只有门中有了宗师,那才有了在江湖上论资排辈的资格。 吴小凡是见过宗师的,那一年吴白启和岳剑派长老陈芝灵于栖云峰上邀战,吴小凡也是在场。那一次,二人凭借精深修为和精湛绝技,鏖战数百回合难分伯仲。若不是陈芝灵突然感悟天地,步入宗师之境,吴白启或许也不会像这样每天郁郁度日。 当然,这是个人的气运造化,吴小凡想得开,不怨那陈芝灵。只是于他心里,对于宗师二字,已经有了解不开的偏执。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了头的少年,心中慨然,忍不住再问:“你是宗师?” 少年恍若未闻,却只是看着黄庭轩,自顾一副神色淡然:“在下唐隐,来自关外。想用这三柱清香换得小道爷跟我三年。如何?” “唐隐?” 黄庭轩已经是晕头转向。一时讷讷地看了同样站在一旁怔怔出神的吴小凡。 唐隐明眸婉转,笑了笑说道:“你手里握着的神师道天书似乎还少了二十八页,这天底下知道这二十八页下落的,除了我,再无别人。” 黄庭轩眼皮子一翻,几乎差点没晕了过去。他简直怀疑眼前这个名叫唐隐的少年压根就是那没死的透的云阳老祖宗套了一副人皮前来作弄自己的。 没天理啊,没天理,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黄庭轩心潮翻涌,他忽然觉得跟着这位“祖师爷”,哦不,唐兄弟似乎要比跟着陈二狗去参军有前途得多。 吴小凡也是这么想的。 但一想到随时会被收回的乾阳观,黄庭轩不得不纠结起来:“可是我已经答应一人,要去同他参军……阁下的好意,我怕是难以领受了。” 唐隐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黄庭轩,忽的一笑,暗自点头。 虽然是有些呆板优柔,倒也不是个见利忘义之人,甚好。 接着,唐隐好似心中早有了打算,道:“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便同你一同参军,直到你可以跟我。” 黄庭轩挠着脑袋,乌黑发亮的眸子一通乱转。 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理由可以拒绝唐隐的提议,尽管到现在他对这个“祖师爷”还一无所知。 最后,黄庭轩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下来。吴小凡陷入了唐隐的宗师之力的魔怔已是良久,自是没有意见。 唐隐的鼻子极是灵敏,留着黄、吴二人还站在堂内面面相觑,自顾地便在乾阳观里的巡转起来,只消片刻,就从黄庭轩地床底下搬出了几坛陈二狗的私藏。 他眼前大亮,迫不及待地掀开酒坛上的封盖,也不顾及任何形象地提起酒坛,猛地往嘴里大灌了几口,直直地呼了一声:“真乃佳酿!” 第八章 陈二狗的心事 - 沉纱 - 九爵 陈平安这数日以来,好似是改了性子。重新拾起了遗荒多年的武道不说,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把自己关进了书苑武阁。 侯府有间书苑,很少有人知道,大概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想象行伍出身,举止粗鄙一口一个“他娘的”的大柱国能有藏书的雅兴。 书苑在整个侯府里并不起眼,是在侯府的西北角处,门外种着一颗歪脖子老槐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丫,满庭院的落叶在地上叠了数丈之厚,许是从来都无人打扫过。 这里是侯府的禁地。 迄今为止,进过书苑的人伸手也能数的过来,除了陈家的大小侯爷,还有当年在战场上救了陈暮云一命的江湖散侠段青锋以及赐药令陈暮云喜得爱子的医仙秦岚,最近一次来的是刀阁传人谢问以守护陈平安八年为酬,换来了进入书苑五年的机会,出来时已是一身宗师气机。 书苑藏的不仅仅是书。 陈平安是有武功底子的,除了被天山派号称“剑痴”的陆怀松悉心教化了三个月之外,也有不少侯府里豢养的一些自恃修为不输那些宗门扛鼎的供奉们平日里逮到机会便要在陈平安面前施展一番看家绝技,什么缩骨功啊,一指禅啊比比皆是,若哄得小侯爷开心,随手便能赏个一盘白花花的银锭子,若能让小侯爷引起兴趣,习得个一两招,在侯府里便是泼天的功劳,这可要比在战场上冒着性命斩杀敌将讨来的军功来的容易。故而,以陈平安目前汇集的各路高手的武功路数,出了江湖想要称霸一方不太现实,但见势不妙拔腿跑路却没有半点问题。 晚秋微凉,风声渐淡。 陈暮云一手端着茶壶,站在阁楼一角悄悄张望着庭院里挥舞宽剑发出簌簌声响的陈平安,脸上神色喜忧参半。 他大概是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 在别人眼里,陈平安大概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登徒子,或者是个人傻钱多的败家子,但陈暮云知道,陈平安不傻,相反的,他的情智极高。之所以会让别人产生那样的错觉,是因为别人有的他都有,别人苦心谋诣,毕生追求的权利,金钱,在他看来不过是信手拈来,唾手可得的东西。 因为无求,故而无需殚精竭虑地去争。 可一旦他换了现在这个状态,那一定是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平安身上穿着的,是从侯府武库里淘出来的大叶紫金云纹软甲,是被陈暮云覆灭的西陵旧国皇室的藏品,刀兵不伤,箭矢不破,质地柔软,颇为贴身。而他手中的宽刃剑,也是当年陈暮云亲率兵马踏平的云雨山庄庄主铁扬天的趁手兵器,剑名九雷,舞动时忽有彻天怒响,煌煌如雷,天机神兵榜排行第六十四。 这段日子,恐怕是侯府建成以来最为安静的日子,没了小侯爷平日里的嬉笑怒骂以及那荒诞不羁的少爷行径,整个侯府少了一半乐趣。 小侯爷在侯府里的口碑还是极好的,最多就是在长得水灵的丫鬟胸前蹭个两手豆腐,或者是让那些犯了错的杂役们冲着侯府门口学几声狗叫,最多再多喊两句我是狗之类的粗话,对于小侯爷的突然转性,下人们看不懂,也不敢问。 一时三刻过后,陈平安修习得有些累了,便随手把剑甩在了地上,倒在了下人早已备好的软塌上呼呼直喘,享受着如花似玉的美婢在身上揉,捏摧拿,眉宇微皱,似有心事。 忽而,三声钟声绵绵响起,回荡在侯府的每一个角落。 陈平安抬了抬手,身后的美婢自觉的退到一旁,陈平安扭头看了看异常静谧的侯府,心中诧异。 三声的钟响昭示已经到了晚餐的时候。按往常的场景,应该是各个奴仆端着大小碗碟穿梭在九曲回廊之间,整个侯府上下忙乱成群。 陈平安踱步来到餐堂跟前,推开门,只见陈暮云已经坐在了主位之上,身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坛布满了蛛网泥,泞得泛白的酒坛,桌子上仅仅摆着三四道凉菜。 看这架势,许久未碰杯盏的陈暮云今天要和陈平安来个不醉不归。 陈平安满腹狐疑,斜眯着双眼,一脸警惕地看着陈暮云,呛声问道:“老头子今儿又是摆什么迷魂阵?是想把我灌醉了绑起来?还是给想给我喂点什么合欢散,再给我准备了几个大屁股娘们,好让我早点圆了你抱孙子的美梦……” 陈暮云则冲着陈平安淡淡的笑着,氛围里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 陈平安忽而定睛凝视,却是认出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大的酒坛子。 他瞳孔收紧,直直吸了一口凉气,整个心却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的稀碎。 这坛酒名为龙涎,天下只此一坛。陈暮云珍藏了不知道多少年,大婚的时候没舍得喝,拜大大统领的时候想想还是算了,封侯的时候犹豫半天再忍忍吧,陈平安出生的时候,陈暮云愣是咽了半天口水也没舍得开,今天也不知道什么大日子,陈暮云能舍得如此血本。 陈平安当然心里清楚,陈暮云这是要为他践行。 在民间,但凡亲人远行,兄弟参军,家里不管有条件的没条件的,都会象征性的略备薄酒,以表留恋之心,也盼一路平安,早日归来。陈暮云历来推崇这样的风俗,每次出征之前总会在家里摆上一桌,与妻娘大饮一场。 只是以往都是别人替他践行。今天,终于轮到了他替自己的儿子践行。 陈平安正了正神色,又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语气:“老头子,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不准备阻止我了?就这么放弃抵抗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陈暮云拍开了酒坛的封口,分别斟了两个大碗,随着浓郁的酒香溢满了整个屋子,陈暮云“嘿嘿”两声:“我倒是想拦着你去,可是拦得住吗?” 陈平安连连点头,呵呵道:“老头子倒是有自知之明,这一点随我,随我!”说着拿起大碗,道:“来,咱爷俩走一个……” 陈暮云白了陈平安一眼。 “随你?我看你分不清谁是老子了……”陈暮云习惯性地抬手便要在陈平安的脑袋上敲上一记,可手举了半空,还是放了下来,拿起酒碗和陈平安碰了碰,两口便饮了个干净。 老酒醇厚,一言难尽,仅一碗,陈暮云的脸上布满了绯红。 待又两碗酒满上后,陈暮云不禁一声感慨:“男大不中留啊!” 陈平安撇了撇嘴:“喝酒就喝酒,哪来那么多感慨。” 陈暮云啧啧两声,呵呵一声轻笑,再饮一碗烈酒,忽的目光瞟向了陈平安,尽是疼爱。 “还记得你出生的时候,东仙山的清虚子便给你批了十二个字,金鳞不游锦池,潜龙难困浅滩。老子偏不信这个邪,积攒了准备让你挥霍三辈子都挥霍不完的基业,尽可能的远离江湖上的打打杀杀,费尽心思的让你做了个不学无术的败家爷,但即便这样,还是经不住命运的造化。” 滔天的酒意在空气中弥漫,陈暮云怀着若有若无的醉意,忽而苦笑起来: “这两日,爹也明白了,命是强求不得的。你想走爹不拦着,你祖母那爹也兜得住,爹只是想听你说句真话,你这次贸然做这么大的决定,是为了那个人吧。” 陈平安的心思,陈暮云俨然猜出了半分,但他还是想要陈平安亲口说出来,好让心里承载的负重减去一些。 陈平安手捧着碗,并没有回答陈暮云的问题,只是这心,却不争气地疼了。 陈暮云布满皱纹的眼睑微微垂下,含着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托了小阿四去了西街的黑店买消息,半夜三更带吴家的小子跑去了刑部查档子,整天里混迹于酒肉场所明里取乐实为听听那些江湖小道,这些天家里的供奉们出去了大部分,多半也是为了这事。” 陈平安脸色平静地注视着陈暮云,对于陈暮云能知晓这些事,他并不意外。 陈暮云抬手一碗酒下肚,呵呵笑了起来:“你性子烈,像头鞭打不动的倔驴,就凭那杜家小儿激你几句,便把你骗去参军,鬼信。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次的新军是要去夺凝霜剑,你是以为她的失踪和那凝霜剑有关,便想通过这新军亲自去找,是与不是。” 陈平安脸色微微苦涩,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一般:“既然你都知道了,何必问出来……” 驰骋疆场数十载,那个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陈暮云到了这一刻,也不由得流露出伤情悲怀的一面,他沉沉叹了一声:“爹已经老了,没有什么盼头了,也就指着你能讨个媳妇儿,生个一男儿女的,也让我陈家能有个香火继承。你与长公主的事,我是不反对的,但自从出了那件事,这人啊,就像无端消失了一样,有多少势力明里暗里在查这件事,都没查到什么线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你难道真的就准备这样一直耗下去?” 陈平安眉宇微微拧起,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发出了低沉而冰冷的声音说了四个字:“她没有死。” 陈暮云嘴唇微微蠕,动,欲言又止,可想了想,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如果她真不在世了呢?” 陈平安面有决绝:“那我也要找到她的尸体,从阎王爷那把她的魂给要回来。” 陈暮云一阵沉默,铜铃般的大眼看着陈平安,枯朽而沧桑的面颊上渐渐神色舒展,忽地,他摇了摇头,露出满脸苦笑:“既然如此,早去早回。”说完,陈暮云忽忽站起,佝偻着腰,一步一步朝着门外挪去。 直至这道背影彻底消失,又一声苍老的声音踱入餐堂。 “走之前,去看看你娘,上柱香,道声别。” 陈平安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轻轻说句声好。一碗酒,如江河滔流涌进了哽咽得颤抖的咽喉。 第九章 他是宗师 - 沉纱 - 九爵 隆昌二十四年,冬,天降瑞雪。 乾阳城青砖铺成的古城墙逾有四百多年,是前朝留下来的遗物,虽经修葺换了面貌,仍经不住风吹霜打,日晒雨淋俨然发黑,撒白的冬雪已经在城墙上镀了一层白白的边沿,一比较,绝大部分没有被掩盖的黑色却更具威严。 城中的主道上行人很少,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匹快马顶着飞雪践踏而过,直出西门,前往的方向是乾阳城城郊的国都卫戍军燕山卫校场。 迎着嘶咧的风,校场周围插满的绣黄龙旌旗发出呼呼的怒咆,校场上,已经放置着方方正正的擂台有四十九个,按七七之数摆放。校场的北侧傍着山脚,有上百名军士持着凿斧锯锤等工具敲敲打打,来来回回,正忙着搭建一座长方九丈巨幅点将高台。 明天的这里,便是要举行新军开军大典的地方,由于这是大靖朝第一只直隶于皇帝的新军,意义特殊,使命重大,届时除了皇帝本人,满朝文武也皆会到场。 这天到了晌午,黄庭轩和吴小凡如约赶到了侯府,黄庭轩一如既往地穿着洗的泛白的黄色道袍,袍子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多少稻草棉花,脚上包裹着的则是一双缝着五六个补丁的黑色棉鞋,倒是脸上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极是水灵。 吴小凡有些家底,看起来比黄庭轩好的多。身上穿着一套青绿色窄袖冬袍,腰缠黑色束带,腰悬两柄短剑,脚上套着一双黑色长靴,背上斜挂一条装满了贴身衣物的行囊,一派武林人的风范。 听说吴黄二人的赶到,陈平安自是高兴,也不管着后面的小阿四急急呼唤着“少爷,慢点”,“少爷,地滑”之类的提醒,匆匆地便从后院横冲直撞地跑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和二人热套,仅是才看到二人的装束,历来穿着考究的陈平安顿时拉长了脸,扯着个人嗓子便指着黄庭轩数落起来:“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道士还是怎地,都快入伍了还穿成这样……”接着,又冲着吴小凡背上的包袱皱眉道:“还有你吴铁腿,跟着本少爷出门还要拖衣带食的,你这不是赤果果地打少爷的脸吗?” 一番连讽带嘲之下,惹的吴,黄二人直翻白眼,最终也是拗不过陈平安的满脸嫌弃,才迫不得已地换了身官家行头,黄庭轩简直费尽了唇舌经过与陈平安的一番雄争儒辩,才好不容易把那套祖传的道袍保留了下来,至于吴小凡的那条包袱,啧啧,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成了灶台底下的柴火。 换好衣服,二人便被带往了客堂休憩。 永乐侯府的客堂很大,比整个乾阳观加起来还要大,光是中间撑起横梁的砥柱便要三四个人合抱,抬头迎面一张九街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四个大字——“天顺人合”,牌匾下方高悬吞云吐雾龙争虎斗大画,落款人赵洞庭,在大靖有着“画圣”的亨誉。 屋内分前后两厅,前厅陈设着清一色紫檀老木交椅八张,当中楠木香案一台,其余有十余件精致青瓷窑器摆放得体,墙上挂着精美裱画,名人题字数张,各个都是价值不菲的孤品。 绕过挂着青匾巨画的中隔则是客堂的后厅,后厅较前厅略小,却又因墙上一连数扇大幅落地槛窗开启,又刚好正对着门外一片开阔的堰湖冬景,看起来极为宽敞。窗旁横着一张雕螭紫木大方塌,方塌上铺展着上好的貂绒厚毯,前后又各放火炉一只将厅内哄得暖意融融。 窗外千雪覆清池,屋有炉火赛春光,如此盛景,煎一抔新茶,温一壶老酒,就着甜糯可口的酥饼,人生一大美事。 正当三人端坐对饮酣畅,门外忽有一小厮闯入屋内,低声凑着陈平安的耳朵说了几句。 陈平安剑眉微拧:“唐隐?” 黄庭轩闻声一愣,“祖师爷?” 吴小凡心头大惊,“小宗师!” 唐隐的名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黄庭轩和吴小凡这样远离庙堂的人对唐隐的印象也仅限于那一面之缘。而到了陈平安这样的官宦之家,唐隐这个名讳可谓如雷贯耳。 当时朝堂上龙首山掌门李从简的灼灼事迹陈平安早有耳闻,这样一个敢在煌煌天日之下刺杀龙首山首席弟子,冒天下大不违散布密信引得江湖暗流,又留下名讳敢于和朝廷公然叫嚣的人物,陈平安久仰多时。 三人各怀心思,当下匆匆行至前厅。 眼前,只瞧着一少年长身而立,身姿挺傲,神色里略带懒意,手中提着玉制酒葫芦,抬首看雪的瞬间,一股琼浆也顺势入了咽喉。 他身上披挂着一件明显不适合这个时节的镶金边锦制白衣,头上束发的依然是那条浅蓝色的发带。 一股寒潮蓦然涌入门庭,掀起衣袂下摆翩跹而舞,少年浑似不冷,迎着这风轻轻呼了一口凉气。 陈平安驻足打量片刻,顿了顿心神,问道:“你就是唐隐?” 少年闻言,扭头,微笑,慑人的眸子里干净澄澈,没有一丝杂质。 “唐隐这个名字,是我三天前使用的,现在,我有个新名字,叫宋藏。” “宋藏?”几人稍稍愣住,不解其意。 唐隐调笑着说道:“是啊,唐对宋,隐对藏,是不是很好记呢?” 陈平安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头微微蹙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黄庭轩手托着下巴细细思索,没心没肺地自言自语起来:“宋藏,如果藏为降声,那岂不是送葬……这听起来好像并不是吉利的名字。” 陈平安耳边一刺,抬眼望向少年,脸色不禁微沉。 “阁下好不礼貌,第一次登门便拐着弯羞辱咒骂,也不知陈某人哪里得罪了阁下?” 唐隐连连摆手:“莫多想,莫多想,这名字本就是个符号,何必介意呢?诸位要不喜欢的话,那我改个便是……唔……那就叫宋礼好了……陈小侯爷,中听否?” 陈平安冷笑:“看来阁下起名字还真是随便……” 唐隐哈哈一笑:“彼此彼此,陈小侯爷的小名陈二狗似乎也很随便啊!” 陈平安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陈二狗这个名字在陈平安的心中简直就是一个不可轻触的禁忌,或许自家几个兄弟喊喊权当玩笑,但别人随口喊了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便是种羞辱了。 陈平安一阵恼怒,轻哼一声:“看来阁下倒是很懂我啊,却不知阁下如此登门,所为何事?” 唐隐面透微红,微醺醉意,抬起提着葫芦的手摇了摇,指着黄庭轩笑道:“我是来找那个小道爷约好了去一起明天参军的。” “参军?” 陈平安微微一怔,扭头看向了黄庭轩,黄庭轩手摸着后脑勺,眼皮子直往上翻,淌露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色来。 陈平安自然没空跟黄庭轩计较,微微轻哼了一声,旋即回过头来注视着唐隐,寒声道:“阁下倒是好胆,我可听闻,如今阁下的名声在朝中可不太好,朝廷为了捉拿你,以悬赏千金为酬,以一等供奉为注,就这样,阁下还敢抛头露面,报名参军。” 唐隐眉宇流转,丝毫不见外地说道:“所以我这不改了个名字,那帮家伙又没见过我,不碍事,不碍事。” 陈平安目色稍凝:“难道阁下就不怕我等通知官府,揭露你的身份?” 唐隐摇了摇头,仿佛心中笃定:“你可不会。小侯爷一来不缺钱,二来也不缺权,那什么千金,什么供奉的在小侯爷的眼里不过狗屎。按照小侯爷的风格,若是真不喜欢我,那便痛打我一顿,然后再丢进茅坑里,或者再让我脱光了衣服绕着这乾阳城跑个三圈,报官检举这种事情只会败坏小侯爷的名声,不是嘛?” 陈平安目光灼灼,冷笑两声:“你说的倒是不错,不过既然阁下对我这么了解,那我现在很不喜欢你,你看你是自己脱光了跳进茅坑,再绕着乾阳城跑三圈,还是要我先揍你一顿再做这两件事?” 这时,唐隐打了阵哈欠,那双极为好看的眸子微微弯起,朝着陈平安露出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我这个人比较懒,从来不喜欢亲自动手,这便有劳小侯爷了。” 陈平安一阵恼怒,冷喝一声:“看来阁下想尝尝本少爷的手段,这便休怪我无礼了。吴铁腿,随我动手,擒下此贼好好教训一番!”说着,便要作势冲上前去。 黄庭轩是个聪明人,一看便知道这是唐隐有意激怒陈平安,心道坏了,这下陈平安定要吃亏。他刚想出言阻止,身旁的吴小凡立即走上前去,拦在了陈平安跟前。 陈平安极为意外,瞪了吴小凡一眼:“喂,吴铁腿,你这是干嘛呢,让你跟我上呢,没让你拦着我,你没看到人家都羞辱到家门口来了吗?” 吴小凡脸色铁青地注视着唐隐,只小心翼翼地说了四个字。 “他是宗师!” 第十章 宗师对宗师 - 沉纱 - 九爵 “啥,宗师?” 陈平安大感震惊,在他的印象里,哪个宗师不是三四十岁胡子拉碴眉宇里夹着沧桑的中年大叔模象,这么年轻好看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过,陈平安是见过世面的,区区宗师怎么唬住他,他神色稍定,接着冷笑两声:“难怪敢这么对小爷说话,倒是有些底子。但你是宗师又如何?我侯府最不缺的就是宗师!” 说着,他大臂横抬,大声唤道:“谢问,只消擒了此人,便可抵了八年之期。” 片刻后,虚空里一道浑厚而沉闷的声音迭荡传来。 “小侯爷此言当真?” 陈平安道:“自然当真。” “好!” “好”字刚落,门外忽有一道寒流过境,拂动漫天飞雪掀入整个屋内,逼得吴双二人双眼难争,与此同时,一个眉发凌乱,身着一套灰得发黑的破旧长袍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把弯刀从天而降。 这弯刀刀身呈古铜色,没有丝毫光泽,刀柄处只裹着层层碎布,刀尾处两个衔环紧咬。这把看似朴实无华的刀在江湖上有个响亮的名号。 赤月,天机排行榜神兵榜排行第十二位。 “刀阁弟子,谢问烦请阁下赐教。” 谢问绝不是个拖沓的人,这厢微一拱手行礼,便有一股浩瀚的宗师气机铺荡开来,散尽厅堂的所有角落,时空里宛如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时扼住屋内所有人无法呼吸。 吴小凡脸色煞白,不禁后退了半步。 黄庭轩毫无内力,眼珠一翻几欲昏阙过去。 陈平安显然早有准备,谢问出现的瞬间便早已退出了厅堂。 只有唐隐负手而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时,空中忽有寒光乍闪,谢问先发制人,手握赤月,只在天空中停留半分,身形微动便消失了踪迹,再出现时已在唐隐当头,他双手握刀,浑身上下涌动着浑浊的气流,裹着那把刀好似一只张大了嘴的猛兽朝着唐隐吐出了獠牙。 刀啸长空,生出猛烈罡风攒动,刀尖处,一道刺眼红芒陡然绽放,携藏着一股击碎时空的雄决力量喷发而出,连同着谢问周身无数飞雪尽为齑粉。 春朽刀法。 刀法一出,皆为朽木。 略通武道的吴小凡看到这一幕大为色变,眼神里充满了炙热的火光,这力量,竟比当初陈芝灵还要强上半分。 这是宗师中期才有的力量。 倒是心怀慈悲,对唐隐并无恶念的黄庭轩不禁揪起心来,隐约是在替唐隐担心。 这时,唐隐斜扬的眼眸却微微淌露出一点笑意,接着,他忽将提着酒葫芦的右手上举高空,宽大的长袖褪至肩胛露出雪白的手臂,修长的手指轻捻玉葫,倾斜而下。在那琼浆从葫口流下的一瞬,他的身子原地转了半寸,伸出了左手中食二指。 他竟是要徒手接刀。 正当三人屏息凝神,心惊动魄的片刻。 只听“铮”的一声炸响震颤了整个厅堂,一股磅礴的气息紧随席卷,引得漫天飞雪喷薄四射,一时弥漫了整个时空。 待烟尘散尽,周围的飞雪落入了凡尘,眼前,整个由青石板铺缀而成的地面以唐隐为心一直向四处延伸,裂成了无数个碎块。 唐隐双指钳刀尖,驻足凝望,不动如山。 “刀是好刀,但力道却差了点!”他的神色依然散漫而不屑。 “你!”谢问只字未吐,一口鲜血已抢先从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一个踉跄,向后倒退了三步,几乎快跌倒在地。 他微微抬眸,深邃的眸光里尽皆是难以置信:“你,未尽全力……” 唐隐轻笑:“苦修四十年才突破的宗师境,这一身修为何其不易,我与你无冤无仇,不想坏你根基,你走吧。” 谢问浓郁而杂乱无章的长发遮住一半边的脸,剩下的半边的脸上,方才还有的铮铮傲气,现在已荡然无存。 四十岁便入了宗师,这确实是个骄傲的事,但可惜,他遇到了一个比他还要骄傲的人。 “多谢!” 谢问淡淡地朝着唐隐说了两个字,旋即擦了擦脸色鲜血,拔出钉在唐隐指缝中的刀,缓缓地走出了门去。 这一幕,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看着唐隐的眼神也从方才的观望到如今的仰望。 吴小凡心头震惊良久,始终不平:仅一招?这哪里是宗师对决,分明是碾压。 黄庭轩不住地汗颜:我滴个乖乖,祖师爷果然不愧是祖师爷啊。 陈平安瞠目结舌,心中仿佛万马奔腾:这是活见了鬼啊。 唐隐收起玉葫芦,挂在了腰间,看向陈平安的时候,脸上依然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 “陈小侯爷,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思了,你家高手是不少,但能勉强跟我一战的,只有你家书苑里的那位,那个人,你请不动。” 唐隐这口气,风轻云淡。 陈平安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招惹到一个大人物。他撇了撇嘴,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呃,兄台,我看你刚才好像葫芦里的酒喝光了,我家中刚好上好的二十年陈女儿红,您看……” 唐隐洒然一笑,随手将葫芦一丢。 “装满!” …… 厅堂里发生的一切自是逃不过陈暮云的耳目。 陈暮云微一沉思之后,独身前往了书苑。 书苑有二层,一楼文阁,二楼武阁。实际上,书苑的地下又有一层,称为秘阁。 这是在这个世上绝不允许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地方,或许连陈平安也不知道。 秘阁很静,很空,很阴,很凉,墙壁上悬着七八个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映衬着周遭一片安详冷寂。秘阁的四周安置的是四排六层高的石制书架,上面堆满了残破不堪的破简残卷,这些都是早年间陈暮云征战南北时从天下各地搜罗来的秘闻要典,各个都是举世无二的孤本。秘阁的中央有一块石桌,桌上同样点着一盏油灯,灯旁放置着一个碗,阁顶上不时的有水珠滴下刚好被碗接住,到现在已经逾过了半碗有余。 陈暮云耗资巨万修筑的这座隐藏在书苑之下的秘阁里,住的是一个连他都要恭敬地称一声“上师”的人。 “方才那两股宗师气机,一股是来自刀阁谢问,还有一股是来自一名叫唐隐的年轻人,想必上师已经感受到了。” 陈暮云盘腿坐在了地上,他面前被称为上师的,是一个瘦骨嶙峋,脸上布满了苍纹皱褶的老叟。 老叟的身上套着一件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换过的陈旧灰袍,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上师的脸色毫无血色,嘴唇干涸裂纹,看起来一副孱弱病态的样子。 上师缓缓地睁开眼眸,朝着陈暮云微微点了点头。 陈暮云沉声问道:“如何?” 上师目色深邃,提起那干枯的手,在碗里沾了沾水,在地上写下三个字: 看不破,说不得。 陈暮云屏息而望,深沉的瞳眸微微收缩: “仅一招,还是在未使出全力的情况下便破了宗师中期的谢问!这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少年英才!” 陈暮云问道:“可知此人师承何处?” 上师摇头。 “可知此人来意如何?” 上师再是摇头。 陈暮云脸色逐渐暗沉下来。这时,他想起了厅堂内唐隐对陈平安说的那句话。 “能勉强跟我一战的,只有你家书苑里的那位。” 陈暮云抬头注视着上师,稍有试探地问道,“那以上师所见,此人可有与上师一战之力?” 上师微一沉吟,再度摇了摇头。 “是不知还是没有。” 在陈慕云极度好奇的凝视下,上师在地上又划出一行字。 “非其对手。” 陈暮云大惊。 眼前这个老叟并不是个哑巴,而是个和尚,修的闭口禅。 在世间,这个老叟却有着一个足以撼动半个江湖的名号。 在世佛—玄清。 之所以名号里带着一个清字,大概这位在世佛乃出生道家的缘故。后为感念道家启蒙,三清供养,在世佛毕生都把清字带在了身上。 方眼江湖,古往今来,能修身成圣的人已是极少,能被称之为佛圣的人不过寥寥,而能步入化境,距离天境者只有半步的佛圣者却唯此一人。 玄清在道中迈进了宗师,在佛家悟入了化境,距离参悟天境不知多少年。 不入天境,终有一死。 玄清并不惜命,只可惜自己一身修为造化最后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弭红尘,为此,他愿甘愿耗尽毕生参悟天境。 以他化境之躯,天下之地无不可往,无不可去,可即便行走了整个天下,也终究看不到天境的门槛,后来,他找到了陈暮云,来到了这座秘阁。从当初六根清净到现在垢发披肩,忽忽间已过了四十年光景。 但眼下,这位已臻化境,半步天境的老叟竟自言不是那唐隐的对手。 这是多么可笑的笑话,难道那唐隐是天境之人不成? 陈暮云道:“那唐隐才这般年纪,即便天纵奇才,万中无一,充其量不过一个宗师后期,即便侥幸步入大宗师也是万年不遇的机缘,上师可莫要说笑。” 玄清微微摇头,用手指在地上再写一行字。 字字如锋。 出家人不打诳语。 接着,玄清抬起那双宛如浩瀚星辰的瞳眸,扫视了一番周围,一抬手,书架上一兽皮古卷飞至了他的手中。 陈暮云疑惑的神色中接过古卷,匆匆打开。 在细读了古卷良久,这位久经沙场,早已看破生死的大柱国的脸上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之色。 “这……这不可能。” 老叟摇头,只轻轻一声微叹,继而再度闭上了双眼。 陈暮云合上古卷,双眼无神地朝着墙壁上微弱的火光望了过去。 “若真是这样的话,他到底图什么呢?” 第十一章 参军 - 沉纱 - 九爵 一晃,天色将暗,整个侯府逐渐亮起大小盏火光无数,透进每一处角落几如白昼。 与此同时,侯府里的一干下人们齐齐忙碌起来,院子里人流不息,满是吆喝催促声。 “哎呀,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平时偷懒也就算了,明儿少爷就要走了,你们再也见不到少爷了,呸呸呸……少爷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还磨蹭……” “春花,再把少爷的行囊检查一下,换穿的衣裳有没有带够,尤其少爷最喜欢的那件貂皮袄子,不要忘了……” “冬喜,清白堂的点心,香食坊的果酱和晒好的肉干,腌好的酱菜都备好了没有,太奶奶可说了,少爷喜欢吃的都给装上,要下次回来瘦了半斤,你们一个个都得挨罚。” “秋霜,记得去药房把治头疼发热的,风寒咳嗽的,清火解毒的,跌打化瘀的,痔疮流脓的……统统的都给打包好了……” 不一会儿,八辆马车的辎重行李收拾的利利落落,整装待发,知道的这是陈小侯爷要参军,不知道的怕要以为这是哪家的小姐要出阁。 陈平安自然是不用操心这些琐事的,餐堂之内,早已摆好了丰盛筵席,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汇集各地特色菜肴应有尽有,不仅如此,旁边还有十余位下人手里端着果仁蜜饯,随时供着几位公子酒后醒口之用。 陈平安撸起袖子已经酿足了气势正准备与吴黄二人大战三百回合。 吴小凡江湖出身,从小练就一身酒胆,自是不惧。 黄庭轩莫看是一脸白皮娘子模样,但跟着陈平安相识的时间长了,耳濡目染地也练了些酒量,自然不会甘拜下风。 至于唐隐。 陈平安总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不敢怠慢,便给了他一坛子酒,任由其坐在窗台,看着门外雪落湖庭。 酣战之余,酒意渐起,三人有些神智模糊,说起话来也愣愣巴巴。 “二……二狗,这次我可对你刮……目相看了……平日里……看……看你吊……儿郎当的,这次居然……敢有这种胆胆……魄,放……着这种大……富日子不过,偏……偏要去那风餐露宿的军营里遭罪。” “陈小……狗,你……你这次……怎么这么大……大的觉悟了,还……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们知道个屁,小爷我……喝过……最烈的酒,骑过……最快的马,玩过……最快的刀……就没当过最帅的兵,杀过最狠的人……” “呵……呵呵……陈小狗,你几斤几两咱兄弟还不知道,你要当最帅的兵这没人拦着……但要杀最狠的人,小心最后不小心让你陈家绝了后……呸呸呸,说错话了,自罚三杯!” “啧啧,果然跟着我时间长了,连眼珠子都属狗了……” “啥意思?” “狗眼看人低呗……” 三人的一唱一和,打趣叫骂惹的身旁的婢女不住掩嘴欢笑。 这时,坐在窗台上,浑似隐形人一般的唐隐望着天边一轮隐藏在乌云之后若隐若现的圆月,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幽幽的说了句:“这日子过的真快……又是月半了。” 声音低沉,有如靡靡,便好似一滴水,滴入了一片平静的湖面,只在恍惚间,又掀起了一阵波澜。 陈平安闻着声音也不禁朝着外面望了过去,高扬在半空举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脸色微微沉寂下来,瞬间,餐堂里原本欢愉的气氛也骤然冷却。 不知何故,陈平安忽然皱眉切了一声,冷哼道:“……真是扫兴!”说罢,杯子径直甩在了桌上,绷着脸皮子走出了屋子。 黄庭轩反应较迟,直至醒来仍然一脸懵懂。 这脸属狗的吗,怎么说变就变啊。 吴小凡尴尬的笑了笑:“罢罢罢,这二狗估计是想到了什么痛心事了,随他去吧,我俩继续……”说着,把目光递向唐隐。 “唐公子,要不要一起来两杯……” 唐隐自斟自饮了一杯,扭头望着吴小凡,却摇头拒绝:“早点休息吧,明日可还要早起……”说着,唐隐又把目光投向了天际处已然隐没入云中的圆月。 …… “水,我要水。” “热,好热。” “呵,又来到这里了吗?这里到底是哪?谁能告诉我?” 这一方天地宛如牢笼般群山环绕,整个天上灰暗暗的,看不见星月,好似被一片幕布覆盖,在山与天的相交之处,是一片赤红的霞晕,那是被漫山的大火所染的颜色。 山是一片裸山,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说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也不过分。无时不在炙烧着的山石的火焰是红色的,散发着刺激呛鼻的古怪气味。 山石在大火的的烧灼之下溶成通红通红的岩浆不住从山顶流淌,发出呲呲地声音,到了山腰处再凝聚堆积,形成无数个奇形怪状的石头。 他迷茫地看着这一切,脚下是一条泥、泞的不知通向哪里的路。 他呼喊,咆哮,奔跑……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啊!”陈平安惊呼一声,从睡梦中诈尸般坐立起来,浑身上下流淌着惊人的汗水。 坐在床旁等候多时的小阿四急忙惊醒,及时地递来一碗水。 “少爷,你又做噩梦了……” 陈平安端起碗将水两口饮尽,大口的喘着气,一脸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双手蜷缩着青筋乍起,一股恐惧在心里蔓延。 “越来越真实了,不知道下个月又会变成什么样子。”陈平安怔怔之余,低声呢喃了一声。 这个梦自打陈平安记事起,便会在每月十五按时出现,以至于每逢到了这个日子,小阿四奉着水守在床前。 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梦里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从一开始不过几点火光,到现在的漫山火场,便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持着画笔,在脑海里信手涂绘,就连梦境里的他也从当初的幼儿成长成如今的少年。 梦,是很难被回忆起来的。 但是这个梦便好像是曾经真实发生过一样,在陈平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知道这个梦境的最终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是在真实的还是仅仅是一场梦。 为了这个梦境,陈平安私下也花了不少心思去解,但一无所获。 不过早已习惯了二十多年的他只是轻轻一口叹气,多想无益,继而倒在了床上又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翌日,清晨,雪已尽,乌云仍在。 直到第一缕朝阳冲破乌云洒向大地,整个乾阳城的街道上人们的喧嚣声也随之起起伏伏。 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之下,陈平安穿着那套大叶紫金软甲,外面套着一件橙黄色长袍,背上背着九雷宽剑领着吴黄二人齐齐走出家门,刚坐上马车,却看到唐隐提着个酒葫芦已再上等候了多时。 陈平安一看到唐隐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便心头生恼,只是敢怒却不敢言,便脸色淡漠地坐在了一旁,也不搭理。黄庭轩和吴小凡稍稍地朝着唐隐打了声招呼。唐隐斜倚着车窗,朝着二人点头示意,也不在乎陈平安的无礼,兀自把目光优柔地看向窗外。 随着一声“驾”的御马之声,坐在车前的小阿四一甩缰绳,两匹骏马齐齐抬步,连带着八辆马车十六只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 此时,侯府大小一干下人奴仆整齐划一地站在门口摆手相送,眉色里尽是不舍,年过六旬的老管家更是眼眶红润,目中噙泪,时不时地拿出洗的发白的手帕在眼角擦拭,口中微微呢喃:“少爷,早去早回。” 但在这群人中却没看到陈暮云的身影,或许是不忍身临这样的离别场面。 他太了解军营了,那个地方,容易进去,却不容易出来。 不一会儿,一行马车便汇入了滚滚的车流之中,这些车流大部分的车辆与陈平安一样,来自乾阳城的东区,前往的方向也几乎都是朝着西门,皇家禁军燕山卫校场。 这次新军一万人中,约七成人马来自各大军队中的精锐,其余两千多名是从各地武林豪门中选取,还有数百人便是来自于这京师中的官宦子弟。 在以往,参军这种事对于这些从小养尊处优地官家少爷而言可谓避之而不及,但这次,各家的子弟却一个劲儿的往新军里挤。 那些个久居朝堂,深耕权谋多年而见风使舵惯了的大臣阁老们或许早已体味到此番朝中建立新军的用意,新军作为第一支名义上皇帝的亲辖禁军,必然是皇上的心腹势力,届时,军中之人必将以中枢的地位在未来的军队建制中深受信任,从而重用。于他们而言,这是表明忠心,渗入军队,执掌兵权,平步青云的绝好机会。 以至于那些家中没有男丁的大臣们深怕自己吃了亏,也不惜挤破脑袋把一个个未出阁的闺女往新军里硬推。 这便有了如今新军中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女兵营。 女子入伍是整个大靖史上包括前朝历代均未出现过,一时也成为百姓们平日里茶余饭后热议的舆闻。有称惊奇的,有喊荒唐的,也有大叹可惜的,当然,这是朝廷的决议,所以大部分人在谈论之余过多的还是赞赏皇帝的英明决策。 陈平安想是昨晚没睡好,在迷迷糊糊中打盹了一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车外传来一声“吁”,马车逐渐停了下来。 这时,小啊四贼溜溜的脑袋探进了帘子,嘿嘿陪笑着道:“少爷,这便到了。” 陈平安睁开眼,长长地伸了顿懒腰,下了马车后深深吸了一口初冬冷凝的气息。 吴小凡和黄庭轩相继下车,端望着眼前这个处在群山腹地,周围布满了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尽头的浩大校场,吴小凡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不愧禁军的手笔,当是不凡。” 黄庭轩脑袋微微缩了缩,绷着脸极是哀怨地瞅着眼前这天寒地冻的一幕,偷偷低估了一声:“我可怜的祖师爷哦,为了你有个容身之所,你这苦命的徒曾曾曾曾孙可是豁出去了,您老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住你徒曾曾曾孙的小命……不然咱这一脉可真的就这么毁了……” 唐隐这时走到了黄庭轩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只要我没让你死,阎王爷都取不了你的命!” 黄庭轩微微扭头,看着唐隐一副大义凛然的豪迈模样,一时恨不得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啧啧,果然“祖师爷”一出马,安全感噌噌噌的飞涨啊。 过不一会儿,已经安置好行李的小阿四匆匆跑了过来,并递给了陈平安一个木牌。 “少爷,行李已经寄存库管了,这木牌便是凭证,你拿着它便可去取你的物品了。”说完,小阿四心神忽动,稚嫩的脸上没由来地露出一丝酸楚之色,两只眼眶上几滴泪珠滚溜溜地开始打着转儿。 “少爷,以后没了小四儿在您边上照顾您,您可千万保重啊,该吃吃,该喝喝,可别委屈了自己,不够就写信回家,小四儿给你送来。” 陈平安接过木牌,看了看,忽而抬起头,伸手摸着小阿四的小脑袋,问道: “小四儿,我记得你跟了我有十五年了吧!” 小阿四不明所以,只是顺着陈平安的话,掰着个手指头细细掐算起来,但算了半天却好像也没算出个结果。 陈平安笑问:“这些年,少爷经常打你,骂你,罚你,你可还记恨少爷?” 小阿四抬头,连连摇头:“小四儿的命是少爷的,少爷怎么打罚小四儿都是应该的,小四儿从不记恨少爷。” 陈平安呵呵一笑,继而在小阿四的脑袋上拍了拍:“真是个傻四儿!”接着,他正了正神色,双手搭在了小阿四的肩膀上,一本正经地说道:“以后少爷不在了,你也不用回府当下人了。我已托着谢问收你做了个徒弟。你且回去收拾收拾便去昌南的梅岭山上的刀阁寻他,以后便随着他好好修炼吧。” 小阿四一愣,顿时眼泪汪汪。 “少爷……我舍不得你,我不想离开你,我跟着你一起参军吧。” 陈平安目光柔和,言辞恳切地劝慰道:“傻四儿,军有军规,无论且谁参军不得携带随从,再说,你也没有功夫底子,跟着我只是个拖累。” 小阿四眼睛眨巴眨巴的,抹了抹眼泪,嘴巴蠕动着,煞是可怜。 陈平安长叹一声:“跟着少爷一辈子做个下人是没有出息的,你有你自己的路走!若是将来修炼有成,再来寻少爷也不迟。” 小阿四紧皱着鼻头,眼眶红润,下一时终于忍不住,竟毫不顾忌的放声大哭了起来,双手捏住陈平安的衣襟,始终不肯松开。 小阿四本名姓郎,其父是陈暮云曾今的一名侍卫,母亲是随着陈平安已故生母一同嫁到陈府的丫鬟,可以说小阿四的一家都深受着陈侯府的眷恩。后来小阿四的父亲在作战时牺牲,小阿四便被陈暮云带进府中抚养,刚好那几年陈平安也逐渐长大,待到小阿四稍微成熟懂事了些,便派到了陈平安身边做了个贴身随从,这样来历清白的孩子对于陈暮云而言也用的放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主仆二人朝夕与共十五年,陈平安平日里呼来喝去的毫不客气,甚至动辄便是一顿打骂惩罚,但如果有其他人欺负了小阿四,陈平安绝对会用一切手段让这个人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我的人只有我可以欺负!若是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妄想着替我欺负,那就请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得我的拳头。” 这句话陈平安是当年踩在一个欺负了小阿四的公子哥的脸上说的,那说话时的神色,说话的语气以及话里的每一个字小阿四都没有忘记。 能跟着陈平安,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离开陈平安,也是他这辈子最难过的事。 陈平安深吸一口,即便心有不舍却仍面色决绝,一咬牙,撇开小阿四的手,道:“莫再哭了,赶紧走吧,若是学不出个名堂,以后切勿跟人说认识少爷。” 小阿四顿时噤声,可喉咙里仍然不争气地抽泣哽咽着,红扑扑地脸上一行行泪水止不住的落下来。 “扑通”一声,山风涌烈中,小阿四跪倒在地,浑然不顾地面上坚硬的青石,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少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听你的话,好好修炼,将来……将来……。”他觉得自己有无数句话要对陈平安讲,可话到嘴边的时候,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再起身时,陈平安已没了身影,小阿四扭过头去,只看到陈平安已和黄庭轩三人走向校场渐行渐远的背影,迎着刺耳的冷风,又听闻忽有一声道别声传来。 “江湖路远,望自珍重!” “少爷……”小阿四痴痴凝望,泪眼婆娑。 …… 第十二章 见帝不跪 - 沉纱 - 九爵 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的吴小凡瞧着陈平安那副少有的凝重的脸色,有心想要化开这股冷重的氛围,想了想,不禁笑着调侃:“能当陈二狗的下人也真是福气,临到分别还能找一个宗师境界的师傅。” 陈平安目视着前方,极为平静地说道:“他是谢问临走前主动向我讨要的,我只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黄庭轩眼珠子溜溜直转,啧啧两声,轻叹道:“这刀阁倒也是个会做买卖的主,在侯府里白吃白喝了五年,得了个宗师不说,还白要了个徒弟。” 一向独来独往惯了,鲜少与人主动插嘴的唐隐突然自顾地开口说道:“像刀阁这等天下有数的宗门向来自视甚高,能用入书苑五年外加一个下人,换来刀阁的信任以及日后的鼎力相助,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小侯爷赚了。” 陈平安诧异地看了唐隐一眼,旋即脸色恢复了平静,却没有反驳唐隐的话。之后,却忽地把目光瞟向了天际,语意缱绻地低吟起来: “实际上,我只是真的想要他有个好的前程。” …… 过不一会儿,四人渐渐走近了校场大门处。 此时的大门处已经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人,好在有两路十二名带刀侍卫不停地维持着秩序,倒也不显得混乱。其中有些人是和陈平安一样是在乾阳城对东区长大的,自然是认得陈平安。但大部分人骇于陈小侯爷的天字号纨绔的名号以及耳濡目染了一些耸人听闻的折磨手段,只是与陈平安匆匆打了个照面,寒暄了两句。也有少部分自诩和陈小侯爷十分熟络的,平日里没少聚在一起喝酒赏花的公子哥们走上前来便把手搭在了陈平安的肩膀上,嬉皮笑脸地开起了玩笑。 “怎么连陈小侯爷都来凑这新军的热闹……难道翠烟居里的头牌不香了!” 陈平安的脸色慢慢平展开来,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神色,呵呵笑了一声,道:“当初可是和杜有才打了赌,我若进了这军营,他便喊我三声爷爷,这不为了这三声爷爷,我才迫不得已和家里的老头子吵了一架死活来这新军走走。咦,杜有才那小子在哪,你看见他没有?” 一听到陈平安直呼起杜有才的名字,那公子哥面色一滞,倒有些尴尬地把手抽了下来。 若说陈平安是天字号纨绔是不错,但那也是当年陈暮云大权在握的时候的事了,如今陈暮云退居了幕后,这天字号的头衔自然也拱手让了人。 兵部尚书杜兴盛为六部之首,除了摄政王以及两三位步入耋耄的几位元老之外,便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杜有才子凭父贵,在上京诸位公子中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加之杜有才本身便有不俗的能耐,相较于已经过气了的陈平安,这些个公子们更为忌惮着杜有才。 .“杜兄啊……我倒还真没遇着,不过依着他如今的地位,要参加新军自然不用像我等一样顶着寒风苦苦地排队……”说话间,这位公子哥脸上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羡慕奉承的神色。 陈平安不置可否,也随之附和了声:“是啊,我们这位杜公子的确不是一般的人,这不听说他又升为了太常寺少卿了,简直堪称吾辈之楷模。”说完,又转眼看向了这位公子: “可是我不管他什么身份,欠我的,谁都躲不掉。” 那公子嘿嘿讪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地和陈平安胡扯了两句,便匆匆告别离开。 陈平安是个明白人,心里也不计较,他又转眼看向了眼前那道由两根粗木简单搭建而成的门扉,深眯着眼眸,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进了这道满是功名利禄的大门,以后谁还认识谁呢? 哪里有名利,哪里便有江湖! 校场大门的左侧摆着一张长桌,桌子后面坐着两位兵部的官员,其中一个拿着画像名册和前来报名的人进行比对确认,而另一个则负责发放军牌。 只是与以往发放的木制方形军牌不同的是,这次发放的军牌乃是由黄铜所制的盾型铭牌,除了边沿处精致雕琢着云纹图案外,铭牌正面刻着吃牌者姓名和出处,反面统一铭刻着龙敕二字,想来便是这只新军的名号。 龙是皇帝,敕是诏令。龙敕二字正代表着这只新军的不同平凡之处。 而名字下面的出处也是极为考究的。那些官宦家的子弟统一是由京都府推荐,便一致刻着京都二字,而那些来自各大门派的武林人士则分别写着其门派的名字以及推荐人的姓名。这样的书写一来彰显此人的身份来历正统,二来再军牌丢失后谨防有人持牌冒充。 过了一会儿,四人便领到了自己的军牌,只是陈吴黄三人还未来得及察看自己的军牌,倒是极为默契地同时把目光看向了唐隐手中的军牌上。唐隐也不遮掩,信手捻着牌上红绸提至齐眉,逆着刺眼的朝阳仔细打量起来,看起来军牌精致的做工极为欣赏。 瞧着宋藏名字下的一行字,三人不禁大为吃惊。 宋藏……百草山……百草山山主白风舞…… 军队在历朝历代都是特殊的存在,关系到国家是生死存亡,并不是谁想进来就进来的,那些普通的老百姓想参军,则必须有村长或是当地有名望的人作保,再由当地县令提名,而那些武林门派的人想要参军,则须得手持着掌门的亲笔推荐信方可参军。 “唐兄是百草山的人?”吴小凡难以置信地问了唐隐一句。在他的印象里,百草山是个修医不修武的门派,又何时突然出现如此武功卓绝的年轻宗师。 黄庭轩与野游道人当年云游天下的时候也曾途径过百草山,这不,一瞧见着三个字,脑海里便不禁浮现出当初因为两人深山里迷了路,几日未进餐,便在百草山的后山偷了某长老豢养了三年珍珠鸡,结果引得百草山一帮娘们满山追杀。他轻吐一气,低声呢语:“这百草山里不全是娘们吗?不该有男弟子啊!” 而令陈平安惊奇地却是,百草山分明是一个世外隐修的门派,这与唐隐一出山便引动江湖浑水,胆敢公然与朝廷作对的风格明显不是一个流派。 三个人经过思索,心中有了一致的结论——此事必有蹊跷。 除非唐隐和百草山的那位一百年没见过男人的白山主有一腿,亦或唐隐是这个老女人的私生子。 在三人惊疑的目光注视之下,唐隐收起了军牌,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握拳置于嘴前,轻咳了两声道:“几位莫要胡乱猜测了,我与那百草山确有渊源,按照辈分,百草山的山主得喊我一声师伯。” …… “不会吧?”三人立在风中一阵凌乱,陈平安细细盘算: “那白风舞的师傅好像是上一代医仙韩卿……” “韩卿的师傅好像……” “喂,那谁,你到底是谁啊?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老实交代……喂,别走啊……” 在三人不住的追问之下,唐隐淡淡一声长笑,摆了摆手,踱步走向了军营。 …… 待到午时之后,所有军牌发放完毕,万名参军将士受命集结于校场。随着三声轰然的钟声回荡山谷,大门处,礼部司典仪仗队三十六人分为两列,每两人为一队分别举起共九只丈长号角,吹奏起呜呜低沉的号声。 不远处,一条宽敞平坦的山道上,上百名身着黄金铠甲的带刀将士簇拥着八马齐驱的銮驾以及銮驾之后的满朝文武徐徐走来,队伍每隔半里便有一面王旗高扬,上面清一色写着硕大正楷的一个靖字。 队伍为首开路的一人骑着白马,身着紫色官袍,胸口挂着一道象征着从一品官阶的麒麟补子,肥硕的身子压得马背几乎呈一个倒挂的弯弓。 这个右手轻捻嘴角胡须,面带一副戏谑不羁的人物便是当日被陈大柱国差点用来祭旗的兵部尚书杜兴盛。不过才没过几日,杜尚书似乎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恢复了当初的趾高气昂。 而跟在杜兴盛身后,同样骑着一匹白马的乃是如今乾阳城里的天字号少爷,杜有才。与杜兴盛截然相反的是,杜有才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愉悦,自出城以来便一直剑眉耸立,目光深沉,似有心事。 这位杜公子虽然出自高官之家,但一直以来受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却是他的才学,此人相传三岁吟诗,四岁作词,六岁通史,七岁时便开始读兵法,十岁便在朝堂之上大谈国策,曾被恭帝当众大赞,并赐封上京第一神童,自此便一直在宫中行事。更有传言的是,杜兴盛不过一个半聋的庸才,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全是因为这个满腹韬略的儿子背后里的出谋划策。 只可惜天妒英才,这位神童博闻强记,文才卓著,却独独对武学一道迟迟不通,以至于直至今日未能习得一招二式,不过即便这样,也不妨碍他受到朝廷的重用。纵观上京才华横溢的少年不在少数,而能在天子跟前擎马引兵的少年却唯此一人。 队伍逐步靠近校场,此时号角声停,也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臣等恭迎陛下。”在场所有人单膝跪地,抱拳相迎。 只不过,茫茫伏倒的人海之中,有那么一道颀长身影孑然而立。 陈平安只感到身后有一道阴影从自己的身体上压了过去,不禁侧目看了过去,便瞧见着身后的唐隐正傲然负手,他心头一顿:这厮不会要在这找事吧。 这道身影如鹤立鸡群,太过突兀,让杜兴盛一眼便瞧见了。 杜兴盛的那轻捻胡须的手放了下来,脸色稍凝,再一抬手,身后的队伍紧接着停了下来。 杜兴盛遥望着唐隐,喝问道:“大胆!陛下亲临,胆敢不下跪行礼。” 这一刻,在场万余将士无不是循着杜兴盛的质问声望了过去。 万道目光逼视下的唐隐毫无惧色,同样直视着杜兴盛,铿锵有力地道:“大靖以武立国,先帝明训,宗师者,可入朝不趋,见帝不跪!” 在这声嘹亮在整个山谷为之震颤的声音之下,整个校场顿入沉默,仿若连空气都凝聚起来。过不一会儿,开始有人窃窃交谈起来。 “什么,这里居然有宗师!” “还是这么年轻的宗师。” “到底是哪家门派的祖坟冒了青烟,会有如此惊才绝艳的弟子。” “他说宗师就是宗师?这你也信,当今大靖朝各门派里最为顶尖的弟子莫属雁惊山剑塚的袁罡袁师兄,连他也不过凡境巅峰,未入宗师啊!” …… 黄庭轩把头压得很低,要不是地上全是青石的话,他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他只想低调着混着,可实力不允许啊。他为此心里大吐苦水: 我的个祖师爷啊,跪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你非得把自己显摆的这么高调,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宗师。完了完了,这下没好日子过了,你是让我以后认你好呢还是不认识你好呢,算了,还是不认了……我可只想安静地在这混两年,然后回到我那小观里守着我那死了几百年的老祖宗过完后半辈子,运气好的话,收一两个弟子,教一些活命的本事,也好等我死后到了地下给我那个死的不明不白的师傅一个交代。哎呀,不行,要是不认你,我的祖传天书怎么办…… 于是,黄庭轩又从一个死胡同钻到了另一个死胡同里。 杜兴盛为官数十载,先帝训言他早有耳闻。但他是个文官,自幼拜奉孔孟,熟读圣贤,对习武者素来不屑一顾,正如当日他能对陈暮云颐指气使,不仅是对陈暮云大权旁落后的轻视,更是源自骨子里对那些只会舞刀弄枪的拳脚莽汉的蔑视。在他看来,纵是大宗师也不过一介武夫,再大,能大得过皇帝? 他轻蔑地看着唐隐,正当发怒。他身后的杜有才却深吸了一口气,抢先道: “承先帝遗训,你若宗师,自然可以不跪。可又如何证明你是宗师?” 唐隐驻足含笑,大叹:“上京风吟腿吴家少子吴小凡可以为证,梅岭山刀阁弟子谢问可以为证,永乐侯府小侯爷陈平安亦可以为证。” 唐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昂,这些名字的名气也是一个比一个响亮。 众人闻言,不甚唏嘘。 只是当唐隐报出了陈平安的名字的时候,杜有才的眉宇一顿。 陈平安单膝跪在唐隐的身旁,唐隐所说的每一句话几乎一字不漏的进入了他的耳朵里。他的心情是极度复杂的。 以他的情智不难看出,唐隐这一身傲气淌露,分明是不想下跪,先祖遗训只不过是个借口。可令他惆怅的的是,原本八竿子打不着自己的事,居然也能牵扯到自己身上。 他并非怕事,只是不想因此惹来一身骚。 果不其然,骑在马上的杜有才思忖了片刻,忽而把目光移到了陈平安的身上,话锋一转,语气冰冷地问道:“陈平安,你可为证?” 明明只有七个字的问话,却好像七把锋利的尖刃直抵陈平安的心口。 明眼人都清楚,敢在这么多人的眼前底下大放厥词,唐隐身怀宗师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哪里需要他人作证,实在不行派个宗师高手出来一试便知。 故而杜有才明里发问,实则是祸水东引,让陈平安做出选择。 他若不为证,便可定唐隐欺君,而陈平安的声望也会因此一落千丈。 他若为证,那便是他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于里于外,似乎都把陈平安置于了风口浪尖上。 一旁的吴小凡和黄庭轩不禁为陈平安捏了一把汗。 倒是唐隐站在一旁,耐心地看着陈平安,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这时,陈平安轻轻一声喟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视着杜有才,一字一顿地应道: “我为证,他是宗师。” 虽然心有苦水颇多,怎奈何天生倔强,不容低头。 吴小凡和黄庭轩终是低着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仅这七个字便可预见,他们以后在军营的好日子,怕是就这么到头了。 唐隐在这一刻,微微垂下了眼睑,再一睁开的时候,宛若星辰大海的眸光里透射着慑人的寒芒。 一丝难以察觉的邪魅笑容从嘴角传来。 “陈平安啊,陈平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今天说出来的这七个字,便足以决定了你这一生不平凡。” …… 众人屏息凝神地静待着杜有才的反应。从某种意义上讲,杜有才所代表的,是他身后坐在銮驾里的大靖皇帝以及坐在皇帝身旁的那位把持着朝政一言能九鼎的摄政王爷。 杜有才瞳孔收缩,凝视良久,忽而大笑了一声:“好,好一个为证,好一个宗师!看来这些年的江湖,又多出了不少胆识过人的英才少年啊!” 说罢,杜有才招了招手,越过了杜兴盛带领着队伍继续朝着校场内走去。 吴小凡摇头叹道:“这个杜公子,不好对付啊!” 第十三章 尴尬收场的新军大典 - 沉纱 - 九爵 等队伍进入校场之后,百名黄金甲士便迅速兵分左右两路,围着点将台列阵肃立,之后以杜兴盛为首的一干文武大臣两侧恭迎,才有一年长太监小心掀开銮驾的轿帘,小心搀扶着宣帝李勋下轿直至点将台后方的龙椅之上,紧跟着皇帝身后的,便是身着蟒袍的摄政王张仁良。 宣帝坐稳之后,张仁良立在一旁,双手套袖,弯微身形,杜兴盛带着一干重臣以及万名新军将士朝着宣帝跪拜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喊声震天动地,有如山呼海啸。 唐隐和陈平安二人突兀地站在人群之中只是稍稍拱手作揖,并未跪拜,唐隐倒是一副坦然,陈平安实在是有些尴尬。 宣帝李勋套着宽大的龙袍四处被这浩大的场面惊得出神,倒由张仁良微微抬手,年长太监见状则手托拂尘,上前一步,声音尖锐地高唤道。 “众将士平身!” “谢陛下。” 众人应声而起。 接着,从百官之中一人踱步而出,从其胸前挂着的一道仙鹤衔日补子,以及身上一套鲜红靓丽的官袍看出,此人乃礼部侍郎贾万里。 贾侍郎走到点将台侧,朝着宣帝微微行礼,随即转身看着台下万余大军,扯着嗓子高声宣布:“新军大典正式开始,隆请,兵部杜尚书宣读新军诏令。”说罢,便从袖中掏出一柄玉轴黄布制成的卷轴,赍擎上前递给一侧杜兴盛。 杜兴盛自当极为恭敬地接过卷轴,提着眉毛转身走至点将台中央,摇头晃脑地故作了一番姿态,才缓缓打开卷轴,轻咳两声,扬起那极富官腔的语调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天有异象,社稷不安,逢此新陈更替,乱世之交,朕着令四海之军,各路群雄齐当国危,及吾朝万万之民,上达王侯,下至黎民共襄新军,赐名龙敕,以撼守江山之永固,谋策万民之福祉,并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一纸诏书,昭示着大靖朝龙敕军正式建立。 在满朝文武地带动下,所有将士再跪行礼,高声齐呼。 “吾皇圣哉,臣等愿为吾皇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唐隐依然没跪,陈平安看了看身旁众人,想想还是跪了下来,他毕竟没有宗师的本钱。 太监随即高唤:“平身!” 众将士应:“谢陛下!” 众人起身后,贾侍郎扬着声音道:“授王旗!” 咚,咚咚……咚,咚咚……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响起三通颇有节奏的鼓声,接着,三声绵长的号角声嗡嗡扬起,透过薄纱般的山雾飘荡向万重山麂之间。 待两面迎风摆动的鲜红旌旗出现在点将台的那一刻,贾侍郎高呼一声:“持注目礼,恭迎王旗。” 众位出身各军,饱含军旅情怀的旧将们目光炽热,纷纷顶礼遥望,点将台侧,只见两名身着黄金甲士的护旗军士擘握两面分别书写“大靖”“龙敕”二字的方形旌旗缓缓走来。紧接着,台前又有身着黑甲红袍,头戴铜盔的象征着龙敕新军的八名将士呈两排,神色肃穆、脚步整齐地走上点将台,单膝下跪,昂首目迎着王旗招展。 “隆请,摄政王殿下代宣帝授旗。”贾万里一边喊着话,一边朝着张仁良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张仁良双手稍稍撇下,微微整理了一下衣摆后,步履生风地迈至点将台中央,先一番凝视瞩目,才伸手握紧旗杆,分别将两旗郑重地置于接旗将士手中。 “全军,跪接王旗!”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再次擂响,只是不再是原来的节奏,变得更加轻快紧张。 那八名接旗将士,每四人为一组,其中两人持旗,两人护旗,缓缓起身,一步一停地朝着台下走去。 “刷”的一声,龙敕军所有将士尽数下跪。 令人意料地是,这一次,唐隐也跪了下来,凝望着鲜红王旗,神色凝重。 直至八名接旗将士走到军阵之前,将王旗立在早已备好的旗台上,授旗仪式才算结束。 礼节是繁琐的,但也更显庄严。 这时,贾侍郎继续宣道:“隆请,兵部杜尚书宣读新军军法。” 杜兴盛接过身旁早已站好的太监手中捧着的一道黑色卷轴,朝着宣帝微微弯腰,接着大步上前,展开卷轴声音高亢地宣读道:“吾大靖朝崇武立志,法军强国,自高祖创世,先法于治军,承袭四百年,得此天军所向,无所不当,威名之盛为天下惊赞,为大靖开疆拓土,永固江山立不世之功。吾等今受命于天,顺先祖之训谕,沿前军之良习,是以颁布此法,以振军纲。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此军法十七禁律五十四斩,望诸将士闻而谨记,思而后行,如有触犯,严惩不贷。” 苛令如山,违令则斩,十七道禁律如同撒了一只大网一时扼住所有人的咽喉,整个校场陷入一片沉默。 那些本身便是出身于军营的旧将们倒能适应,但对于那些从未经历过军旅,只想着在这里混点资历的世家公子而言,无疑是个不好的消息。 待杜兴盛退至一旁,这时,有一年轻太监手拿出来一块红布覆盖的托盘走到了点将台之中。 这一回,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翘首以盼地盯着点将台,所有人都猜测着,这便是关乎所有人前途命运的东西——封将诏。 能站在这里的人,要么就是在军营里战功卓著的名将,要么就是武林中享誉多年的侠士,要么便是权臣之家,富贵之后,每一个的身份拿出来都是沉甸甸的。 在这初建的新军里,谁都期望着自己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封个一官半职。 贾侍郎谨慎地掀开红布,只见里面躺着一柄金色长绢,他长声道:“隆请,摄政王殿下宣读封将诏。” 张仁良当即直立起身子,威风凛凛地走上前来,抬眼扫视了一番台下将士,才接过金榜缓缓宣道: “承天启运,吾皇有命,籍此新军册立,特开恩科,敕封诸将。” 封,兵部尚书杜兴盛兼统兵元帅,执帅印,统策全军。 ……” 张仁良说起话来一字一顿,再借着这深山坳谷的回荡反转,煞有威势,但在台下大多各军旧将听来,却格外刺耳。 而当杜兴盛的名字报出来的那一刻,台下多数旧将皆是动容。 “不是吧,他当军中主官?” “他打过仗吗?他有军功吗?” “他何德何能!” 霎时,台下七千多名原各地抽调而来的将官纷纷抬头,把目光齐聚到这位身形圆润,肥头大耳的主帅身上,原本提起的心瞬间又跌落三丈。 这些大部分人都要部队中的旧将,一个个在军队里都是眼高于手在家伙,如今竟然让一个且不论军功多盛,资历多深,更是军营中未待过一天的文官来执掌他们,这如何服气? 军中的人心思简单,论资排辈靠的是谁军功长,谁杀敌多,谁拳头硬。那管你才高八斗,能说会道。 不满,失望,一时充斥着每个旧将的眼中。 张仁良无心理会,兀自宣读道:“封,原燕山卫都督樊亮为副帅,执副帅印,佐元帅执事军务。 封,原太常寺少卿杜有才为总军参事,执副帅印,主掌军参处要务。 封,原燕山卫副都督常远为副军参事,执统领军印,佐总军参事,掌军功赏罚。 封,原燕山卫都督林峰为副军参事,执统领军印,佐总军参事,掌军课战训。 封,原刑部侍郎田长洲为副军参事,执统领军印,主掌军备草饷。 封,原大理寺卿方玉督军统领,执副将印,主掌督军整纪。 …… 封,永乐侯府小侯爷陈平安为督军校尉,执校尉印,掌军纪察巡。” …… “咦,为什么有我?”陈平安浑浑噩噩中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恍然一愣,好似被什么东西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砸中了脑袋。同时,又听到身旁不断有窃窃私语传出。 “天哪,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会是那个纨绔!” “喂,皇帝陛下,你是认真的吗?” 陈平安压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能在军中做官,甚至因为方才唐隐的事,心中不断地替自己日后的生存处境担忧,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一无建树,二无能力,居然还能安一个督军校尉的头衔,听这宣读的顺序,好像官阶还不低。他眼珠子溜溜地转了转,唯一的合理解释也许家里那个老头子起了作用。 对于陈平安能获此殊荣,那些与陈平安旧识的大部分公子哥门心里却是不服。 虽说杜有才能为册封总参军事是有些意外,但杜有才的确是个有才的人,十来岁便被恭帝选为太子伴读,后来太子失踪后也一直在宫中太学中行事,参与过不少名册典籍的修缮撰写,也不知何时封了个太常寺少卿,虽无实权,好歹也是在朝中混个脸熟的人物。 一时间,上京诸位公子心绪难平。 同样那句话,他何德何能。 陈平安听到身后议论,不禁一声冷哼,白了众人一眼。 黄庭轩倒是一脸无邪,站在陈平安的身后用手捅了捅陈平安的腰,可怜楚楚地说道:“陈校尉,以后全仰仗你照顾了!” 吴小凡心里泛起了低估,总觉得陈平安这个官封的有些诡异。 …… “封,原羽林卫殿前指挥使吴襄为斥候校尉,执校尉印,掌斥候营。” 耗费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张仁良终于把龙敕军连同元帅在内的共一百四十八名将官一一宣读。 那一百四十八名已公开的将官中,竟无一来自那七千多名旧将。 有人猜测,有人疑惑,有人失落,也有人愤愤难平。 一时间,场下顿起骚动,大有喧哗之势,幸有皇帝亲临,满朝文武坐镇才不敢有人多加造次。 张仁良抬眸凝视着场下,脸色泫然便冷,呼吸也越发凝重。他收起了卷轴,递给了身旁的太监,并未多有言语,一甩长袖,端步回到了宣帝身旁。 接着,贾侍郎面露尴尬,只得继续高喊道: “宣龙敕军副帅樊亮颁布新军选将之法。” 选将之法? 所有人不禁眼前一亮。 之后,便有身着一套戎装铠甲,腰间悬着一把佩剑的人走到点将台前,朝着宣帝一番行礼后,继而转身手持着一张黄绢朝着新军众将士朗声宣读道: “奉吾皇诏令: 建军伊始,将根未定,为持公平之策,选驭兵之材,特颁此选将之法,以甄选龙敕军除上述一百十四八名之外的各部直系指挥将官百名。 按龙敕军建制,将由各大门派高手合组神武阁,设阁主一名,阁下设七杀、破军、贪狼三堂,各设堂主一位,每堂辖三部,各设部帅一名。其余人按抽签划分为虎贲、狼鹰、龙雀三卫,每卫设统领一名,各卫分五营,各设都尉一名,每营分四队,各设队率一名。合一阁三卫,三堂十五营,九部六十队。另设斥候、医卫、辎重三队直属军参。 依选将之法,明日起,以神武阁、各卫分别为阵营,于本校场开擂比武,并按比武胜负名次选任将官,能者上,强者尊。比武第一者封统帅,二至四名者封堂主及都尉,余下以此类推。另获封统领者,可获赏黄金百两,良田二十亩,获封都尉、堂主者赐黄金五十两,良田十亩。 此外,皆上比武选将均属自愿,诸将士有意参选者可于军参处报名。 钦此。” ……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经过了片刻的沉寂过后,台下终于忍不住地发出一大片骚乱之声。 在以往,军中将领的任命是极为慎重的事。百夫长以下的将官升任可凭军功,由主将直接任免,但到了校尉级别,便要分数论军功,品行考察,上官推举,朝廷任命四步,到了骠骑大统领这一级,更是要求对兵法的娴熟运用以及对急难情况的处置应变之能。像这样仅以武选将的方式还是自古以来可谓新军首创。 那些久居军营多年而无奈被挑选至此的一些老将们对此不禁微微喟叹。 他们自是清楚,军营并非武道宗门,日常操练地无非是砍,刺,劈,突几个生硬的招式,哪有什么正规的剑法刀法修炼,所以大多数的将士的武艺并不高超,鲜少有人能在战争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能打赢一场胜仗唯有靠一个能资历深厚,德行匹配,能聚人心的将领以及众将士万众一心、视死如归的决心。 真正的战争可是用死人的尸体堆出来的。 至于个人的武道修为不仅无用。相反的,武道修为越高的人,越是心性孤傲,难于相处,这样的人如何带兵? 荒唐,简直荒唐至极! 除了少部分年轻气盛的少年俊才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诸多军中老将已是忍不住愤愤粗口,嘶声喝骂起来。 眼见着台下异动,贾侍郎识时务地急急地走上前来,用尽平生吃奶的气力大声喊道:“隆请,龙敕军统帅点将新军。”校场上这才微微噤声下来。 杜兴盛摇晃着身子迈步至点将台前方,肥硕宽大的身躯如同山一般厚重,跟在他身后的,是以副帅樊亮为首的一干军中高官。 第十四章 止不住的风 - 沉纱 - 九爵 杜兴盛满面春光,神采奕奕,目光里隐隐闪着光辉。当年一直艳羡着陈暮云执掌兵权,统帅三军,今天的他终于如愿的坐到了这个位置。 心怀着无尽喜悦的他捏着嗓子细细一声轻咳,继而昂首挺胸,一览群将,提着声音将那篇经过多番精雕润色而又在私下里熟读了无数遍的誓师词抑扬顿挫地陈词起来: “诸吾大靖龙敕军将士,集自各军入伍十年以上,皆能以一当百之骁勇,江湖各大宗室名门武艺高强、排行有数之侠士,各地官府鼎力推荐才华横溢、智谋无双之俊杰,曰为天下脊梁莫非如此。今吾大靖正逢乱世之兆,先有帝后遇刺,太子失踪;再有神兵降世,诸方暗涌,此天下险危、江湖动乱之初,正当吾有识之人,忠志之辈施复才华,建勋立功之机。吾受命皇恩,领携龙敕,愿同诸位一道,荡贼心之寇,复昔日之光。” “荡贼心之寇,复昔日之光!” “荡贼心之寇,复昔日……” “荡贼心之寇……” 零零星星地,台下有部分听得热血沸腾的少年齐声附和起来,可忽然发现除了自己周围的一帮少年跟着吆喝,整个校场皆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台下占据了绝大部分的旧将们在这一刻极为默契地选择沉默。 少年们面面相觑中识趣地放下了手,周遭的声音也随着越压越低…… 这与杜兴盛想象中的场景好像不太一样。这时,身边有将领看不下去了,想要替元帅缓解这异样的氛围,便斗胆走上前来,振臂高呼: “荡贼心之寇,复昔日之光。” 寂静,依然是一片无动于衷的目光笼罩下的寂静。 那将领脸色一红,瞧了杜兴盛一眼,悻悻地退到一旁。 迎来他们的,却是这些早已习惯了边塞中老马劣酒黄昏曲的旧将们投来的冰冷目光。 一个毫无军营经验只会满腹牢骚的文臣任命成主将,一班上京里养尊处优完全不懂底层疾苦的高官搭成的中军帐以及一个看似公平公正实则完全不切实际的选将之法。 这只看似由皇帝立命,由兵部督建耗费了无数心血建成的正规军在这些旧将看起来只是一场自娱自乐的闹剧。 一场本该是庄严肃穆的新军大典,最终在贾侍郎匆匆的一声:“大典毕”中收了尾。 有人欢喜有人忧。 夜深,微寒。 张仁良一个人来到了深渊恐怖的地牢之中。 当他再次见到李从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已不似当初的那般高傲。 他仅仅朝着李从简稍有尊崇地喊了一声“天师”。 如今的他已经可以把舵桨无理由地交给了李从简,因为只有他才能替自己找到那把传说中的剑。 李从简从打坐入定中不紧不慢地睁开了眼,一声苍老的声音从他挂满胡髯的嘴中吐了出来。 “看起来,陛下今天的脸色可不是太好,莫非,是因为军中的事?” 张仁良双手背在身后,身如山岳般微微朝前移了半步。 “大概本王太久忙于政事,现在的军中可不像以往那些太平了。” 李从简手捋白须,道:“现在看清楚了,也不是什么太晚的事。” 张仁良微微点头:“看来,欲成大事,还须先得握住虎符才是……不然,后果果真堪忧!” 李从简笑道:“这点陛下也不必操之过急,最起码只要那陈暮云一日在京中,那边境将帅便一日不敢异心,大朝之内仍可高枕无忧。” 张仁良依然隐隐担忧:“说到底,还是得靠着外人,我心不安啊!更何况,此番建立的龙敕军中,七成人是来自旧部,这些人在整个大局中,会成为一个不可预料的变数!”说完,张仁良转眼瞧着了李从简,像是在询问。 “也不知天师对于此事,究竟有几成把握!” 李从简微微沉吟,忽而抬头,眸海中涤荡出一缕异色。 “陛下当初既然敢选择我龙首山,那我龙首山自然是要给陛下一个十成的把握,只不过……” 张仁良凝目而望,心神微微一动。 李从简继续道:“只不过,这过程中会杀很多人,见很多血,这一点,我始终未与陛下提及,是不想陛下来沾染这份因果。” “天师的意思是……” 张仁良似乎在李从简阴翳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份杀伐的狠戾。 李从简佝偻着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些陛下所谓的变数,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堆在成就陛下千秋大业的路上,用来祭天开路的殉葬品罢了。” 张仁良不禁噤声顿足。 一个龙首山清修多年的老天师,是要大开杀戒了么? 李从简忽而冷冷地笑了起来:“这些人替陛下寻到了神兵,也为陛下的大业贡献了自己性命,陛下又何必在意他们是不是忠心于陛下?” 张仁良闻之一愕,眸光闪烁中经过无数次天人交战,他微微点了点头,大概是心里默认了李从简的想法。 尽管张仁良擅专权术,他实则并非嗜杀之人。 但现在的他,已经骑虎难下。 这把剑,必须得手,那些变数,必须清除。他绝不想自己好不容易走到的这一步再出现任何意外。 张仁良心态慢慢平复过来,脸色逐步好转。接着,他想了想,道:“本王来此,还想跟天师打探一事!” 李从简微微扬手:“陛下请问。” 张仁良道:“今日校场之上,有一少年自称宋藏,宗师境,来自百草山。” “百、草、山……” 李从简轻捻着胡须,深眯着眼眸,目光逐渐随着恍惚的烛火飘向了远方…… 而在乾阳东城的杜府书房之内,杜有才面色冷峻地走到窗边,正抬头看着半空中已初现残缺半隐乌云的圆月。 他身后的书案上,平铺着是一张极为普通的宣纸,纸的落款处正是百草山山主的名字,白风舞,并加印了一道百草山私属的门派印鉴。 白风舞,白草山,宋藏,宗师…… 杜有才眸光深沉,在窗外如水般的凉月笼罩下,他陷入了沉思,良久,才力道沉着地吐出一字。 “查!” “是!” 书案前,三名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铿锵应道,说完,便化作三道残影,消失在无边如墨的夜色之下。 风,好像越来越止不住了…… 要说起陈平安对于唐隐的印象,陈平安是即惧又恨,再说深一点,连他自己都说不透。 这不,当所有人吃完晚饭后,三群两聚地议论白天里的新军大典颁布的诸事,并为自己的前程担忧的时候。他倒无所事事地拎着他那从不释手的玉葫芦,一个人跑到了远处的山崖边上自斟自饮起来,借着微凉的月光隐约瞧见,放置于他手边的一尊琉璃酒盏边,几缕氤氲如雾升腾。 这初冬雪后的深夜山谷,空气里到处充斥着渗入骨髓的阴冷。唐隐惬意地斜身一块石头上,仅仅披着一袭薄衣如纱,衣袂流泻轻柔覆盖了半个巨石。 这巨石看起来丑陋,笨重,颓老,荒唐,但坐卧者是唐隐,就完全不同了。 它清冷,嶙峋,沧桑,纯粹。 唐隐似乎是在淡笑,又似乎在低头回味酒杯中悠淡的滋味,阴冷的寒光将他的脸半遮住,只露出淡淡的一张脸来。 眉扫如雪。 陈平安眺望着唐隐许久,一时陷入了魔怔,这时,吴小凡一掌拍了过来,惊醒了陈平安。 “二狗,愣什么神呢?” 陈平安眉宇微锁,心事重重地说道:“我在想白天的事!” 黄庭轩手里拿了个刚从饭桌上顺下来的鸡腿,大口大口地啃咬着,一脸单纯地说道:“是在想封官的事吗,这是好事啊。总比我们这些啥都不是,处处受制于人要强得多。” 陈平安却是摇头。 “我是在想关于那个人的事。”说着,他把手指向了远处的唐隐。 “唐隐?” 陈平安微微点头:“你们不觉得此人白天的举动极不寻常吗?” 吴小凡经一思考,也是极为赞同陈平安的法。 “不错,此人白日里这般高调之举,如果仅仅是为了不向皇帝下跪,显然是说不通的,若说是风骨高,可自古臣跪君也不是什么有失风雅的事。” 黄庭轩闻言鸡腿一甩,义愤填膺地说道:“更可恶的是,自己高调也就算了,居然还把狗哥给连累进来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吴小凡白了黄庭轩一眼:“不这么算了还能怎么样,我们打又打不过人家。” 黄庭轩打量了一番唐隐,随着目光上下移动,直到看到唐隐手里的酒葫芦,眼睛不禁一亮。 “谁说算账就非得打得过人家,你们这些粗人可就知道打架。” 吴小凡戏谑道:“哟,小道爷这是有主意了,说说看?” 黄庭轩手拖着下巴,呵呵坏笑起来,忽然大手一挥:“二狗,拿酒。” …… 在月黑风高的山谷中的一条鲜为人知的小溪旁,四人围着一座燃烧得正烈的火堆席地而坐。 地面上除了大小酒坛七八个外,更有肉干咸鱼果脯等各类美食无数。 为了能彻底灌醉唐隐,陈平安可谓下足了血本。 “唐兄,你是我见过迄今为止最为厉害的人物,我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啊,那什么杜有才,上京第一才子,我呸,跟你比提鞋都不配……来,唐兄,这杯我敬你!” “唐兄啊,我那祖传的天书可就仰仗你了,小道爷我无以为报,这一杯,我先干,您随意……” “唐宗师,别的不多说,就冲着你这身武艺,来来来,我敬你……” 三个人绞尽了脑汁挖空了心思说着各种阿谀奉承违心的话,唐隐极为耐心的一一接下。 “好好好……” “行行行……” “来,好酒量……” 但唐隐的肚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似乎怎么灌都填不满。 一时三晌后,黄庭轩抱着吴小凡的小腿四敞八仰地倒在了地上。 陈平安嘴里衔着一块肉手里捧着个酒坛子已是鼾声阵阵…… 唐隐手里端着酒葫芦,慵懒地瞧着三人,嘴角微微扬起一道曼妙的弧度…… 翌日清晨,在乾阳城西南腹地皇家禁军燕山卫校场不远处的一处山坳里,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声震天动地…… “啊……” “我珍藏了十年的竹叶青啊……” “我奶奶亲自给我晒的肉干啊……” “还有我最喜欢吃的香食坊的果脯啊……” “黄庭轩,你出的馊主意……” 黄庭轩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看着暴跳如雷地陈平安,抿着嘴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敢说。 吴小凡不得已舔着脸劝慰道:“莫生气,莫生气……这是也怪不得黄小道……谁知道这厮是个酒坛子啊……” 陈平安欲哭无泪,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想了想,咬着牙心有不甘地道: “不行,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既然咱们暗的不行,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吴小凡看着凶相毕露的陈平安,心头一凛:“你……你想干嘛……” 陈平安眼眸深深眯起,意味深长地说道:“嘿嘿……唐隐,狗急了还会跳墙呢,这可是你逼我的……” …… 三人简单地在溪边洗漱了一番,很快又回到了校场内。 此时,天正晴色,白日高悬。 校场上人影攒动,汇集在军参处在点将台前设置的报名点,纷纷探着脑袋攀谈张望。 这次军参处派遣了六名官员、每两人一组负责登记报名比武人员,到了此时,已经有不下百名年轻人参与了报名,而被划分到神武阁中的那些武林人士几乎每个门派都有人报了名,一来也想与其他门派的切磋一二,考较本门的武艺。二来也不想让自己的门派丢脸。 除了陈平安可以高枕无忧地幻想着今晚如何将唐隐绳之以法、严加拷问之外,黄庭轩虽然也被分入了神武阁,但他身无长技能,加之自己本就没有升官发财的欲望,便也不去多加关心报名事宜,内心里却是与陈平安一样,思考着如何弥补昨天愚蠢的决定。 但对于吴小凡而言,如何做出选择是极为重要的事。 身为武道世家的嫡传,肩负着兴旺吴家腿法的重任,而自幼热衷于武学的他对于此次能与众武道高手切磋的机会他自然不肯轻易放弃。他心里稍稍盘算了一番,此番进入参军的门派弟子两千多人,多的门派来了大概有十余人,少的便像他一样只有一个,而大部分也都来了七八名弟子。这么算下来,此番参与新军的门派少说则有三百多个。这在整个大靖武林里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 在不知这些门派弟子深浅的情况下,如果贸然参选最后却一败涂地得话,那会传至整个武林而让他吴家从此抬不起头来。 一场关乎前途命运的比武,何尝不是赌上了自己的家族命运? 这一场,吴小凡输不起。 正当吴小凡犹豫之时,忽然有一只温润的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怎么愣在这里,不去报名?”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吴小凡心头一惊,扭过头,却看到唐隐正怀着和煦的眼神注视着他。 “啊……是你啊!” 唐隐笑了笑:“怎么,看到我很意外?” 吴小凡有些心虚…… “那个……你……你还好吧……” “唔!”唐隐沉吟了一番。“我倒还好,就是一想到昨晚喝了你们那么多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 吴小凡内心抓狂。 这是典型地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咳咳……”吴小凡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没事,这点酒不算什么……陈二狗家的私藏多的是,改天叫他再弄点过来便是,反正离得也不远。” 唐隐眼睛一亮:“妙极,妙极!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说着,唐隐哈哈一笑,正要离开,吴小凡却突然叫住了他。 “那个……等一下!” 唐隐回过头来,撇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吴小凡道:“唐兄报名了比武吗?” “这个……”唐隐摸了摸下巴道:“虽然很想上去玩玩,但一想到得了第一名就要当那什么阁主,想想还是算了,我对当官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顿时,吴小凡的内心仿佛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 吴小凡通红着脸,一脸羞愧地问道:“那你说,我参加报名的话,会怎么样……” 唐隐沉思了一阵,旋即,他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冲着吴小凡投来一个温婉动人的微笑。 “这个答案,可能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啊?” 刹那间,吴小凡的神经仿佛被触动到了最敏感的深处,他皱起眉头,内心里不断徘徊着唐隐的话。 “这个答案,可能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恍惚里,仿佛有一缕微光在眼前冉冉升腾。 然而,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唐隐已经拖着一道谜一般的身影遁入了无际的人群之中。 这一刻,他的眼神变了,变得那般期待、渴望。 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迈步朝着报名处走去,并响当当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京师吴家,吴小凡,报名比武。” 第十五章 跟我打一场 - 沉纱 - 九爵 “什么,你要参加比武?”当听说吴小凡报名的时候,陈平安和黄庭轩二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你可要三思啊……这里面可是鱼龙混杂,水深得很!” “是啊,是啊……你的那几个把式我也见过,恕我直言,就你那几手在咱们兄弟几个里面还能显摆显摆,但要动起真格的,还是有些不够看的。” “铁腿啊,你就老老实实的跟我看看热闹得了,你还真想去做大统领啊……” 两个人轮流着苦口婆心的劝着,总之就是不赞成吴小凡参与比武。一来不看好,二来没必要。 吴小凡的自尊心如遭重创。 “你们两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呢?” “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实在不行就认输投降。” 陈平安想了想,叹了口气道。 “也罢,你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过为了不让你打死,我把我的紫金软甲借给你穿穿吧?” 吴小凡果断拒绝。 “我们这一门,练的就是这一身皮肉,你那是对我的侮辱……” 陈平安顿时眼皮一翻。 “好你个吴铁腿,还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啊” 几乎用了一个上午,龙敕新军选将比武的事宜才告一段落。 接着,由负责军课作训的副军参事林峰召集了所有将士,宣布了一上午报名比武的结果。 “此番比武,神武阁报名五百二十八人,虎贲卫报名一百四十二人,狼鹰卫报名八十五人,龙雀卫报名六十四人。诸位参报之人可于今日下午自行修习,比武将于明日上午酉时,在本校场正式举办。解散。” 看起来,除了神武阁之外,其他各卫的人大多数还心存着不满,报名的人数比想象中的少了许多。 而神武阁基本上每个门派都只派了一至两名武艺靠前的弟子参与,这样也为了防止在抽签对决的时候碰到同门师兄弟,同时也是防止本门的实力过多的暴露出来。 这次新军中,大概除了那些被强行抽调过来的的各军旧将,哪一个门派又不是暗怀着自己心思。 虽然朝廷并未言明建立新军是寻凝霜剑有关。但那些混迹江湖,黏上毛比猴还精的老狐狸们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朝廷的真实用意。 谁都不愿意在这一场大浪淘沙中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捡了便宜。 一时,校场内嘈杂一片,各大门派的人聚集到一起商议着对策。 唐隐孤零零地一个人手提着酒葫芦,望着天际舒卷张驰的云彩,微微一声感叹。 “日子,可过得真慢啊……” 说罢,他把目光放到了那玉制的酒葫芦上,满脸温柔地好像看着挚爱的恋人。 “还是你好,如果没有你,这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用过午饭后,吴小凡向陈平安提了个请求。 “二狗,下午跟我打一场吧……” 陈平安难以置信,双目迷离地又问了一声。 “你刚刚说了什么?” 吴小凡用坚定不移的口吻道:“我让你下午陪我打一场,哦不,十场……” 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陈平安把手搭在了吴小凡的额头上。 “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了……” 吴小凡目光灼灼。 “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 陈平安一愣,忽的“噗呲”一声,拍着大腿大笑起来。 “吴铁腿,你不觉得你提的这个请求很过分吗?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吗?你要是想揍我一顿呢,那就直说,我绝不还手,也没必要拐着弯子跟我打架。” …… 吴小凡盯着陈平安,忽的一本正经地道:“陈二狗,你我认识有十四年了吧。” 陈平安想了想,道:“过了这个冬天就十五年了……” 吴小凡的脸上不禁露出阴恻恻的笑容:“咱们俩认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揍过你,这让我深感遗憾。以前呢,碍着你身边的那些宗师供奉不敢动手,现在你形单影只的,这种机会可是来之不易……” 陈平安心头一沉,不禁破口大骂。 “好你个吴铁腿,蹬鼻子上脸了是吧。打就打,谁怕谁啊!” 吴小凡求之不得:“走,昨晚喝酒的地方等你,谁不来谁是龟儿子……” “你,你给老子等着……” 黄庭轩刚刚如厕回来,便看到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好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吴小凡脸色青白,几无血色。陈平安也怀抱着那把大宝剑气势汹汹的尾随着吴小凡往山后跑去。 黄庭轩一个人站在风中凌乱。 “说好的,要同仇敌忾的呢……” 群山沟壑之间,葱葱郁郁的树木遮挡了正午烈阳光的斜射,只有零零星星的光点照射在一条缓缓流向了不可知处的溪涧。 溪涧旁,在一块在山间少见的坡地上,吴小凡和陈平安遥遥相望。 “吴铁腿,你可想好了,今儿你要是动了手,咱俩的缘分可就到此为止了……!”临到决斗前,陈平安还不忘威胁一番吴小凡。 吴小凡倒好似铁了心,冷着脸道:“少废话,来战。” 话音才落,吴小凡周身上下顿起锋芒,他双腿微弯,下一刻,他整个身子猝然腾空而起,继而在空中翻过一道筋斗,右脚顺势而出,裹挟着来不及避开的空气,化作一把长刀朝着陈平安直劈而来。 陈平安脸色巨震:“我……奶奶的……你玩真的!” 他急忙退后一步,抽剑格挡,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剑才刚刚亮鞘,吴小凡的腿便已经出现在他在头顶上。 吴小凡显然无意伤害陈平安,匆匆收起了攻势,飘然落在了地上。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实力,再来。” 陈平安瞧着吴小凡那一副倔强如铁的神色,心神为之一动。 他不禁收起那副嬉笑地神色,紧盯着吴小凡认真说道:“你是铁心要参加比武了?” 吴小凡点头:“是的,跟你当初铁了心要来这军营一样,我也要铁了心要上我的战场,你是我兄弟,你要帮我。” 陈平安微微一叹,摊了摊手道:“好吧,虽说在我看来,跟这些人比武,即便最后赢了也没什么好处,但你的决定,我是该支持。” 吴小凡拱手道:“多谢,那就请出全力吧。” 吴小凡动作极快,话音刚落,双脚微弯,再一用力,整个人隐没虚空,只留下一道白雾原地涡旋。 陈平安聚气凝神,目光四处游弋,牢牢盯着吴小凡的动作。他练的是宽刃剑,修的是天山派的苍穹剑法。 这种剑如松,如山,这剑法如大江,如奔雷。 天空中忽有一道风声刺响,有如仙鹤长唳,陈平安循着风声仰望,吴小凡再伸右腿已当空劈下。他脸色凝重,锵然拔剑,在千钧一发之际仅后退两步,避过这股凶猛威势后,又转身凝气举剑横扫。 随着一声“轰隆”雷响,一股磅礴力道化作罡风席卷而去。一时内,周围尘土喧飞,裹挟着无数落叶尘土在陈平安的周身化成了一堵墙。 吴小凡这时顺势变化,凌空两腿一蹬再度跃至半空。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陈平安的招法大开大合,气势凶猛,但行动迟缓,不足以先发制人,只能以守为攻,但一旦被找到了施展的机会,便所向披靡,无可阻挡。 吴小凡跟陈平安相处了十四年,深知其长短,便以先一手斩天腿法重在迅捷,陈平安无法反应,必要祭剑化力,周身为盾。 到了这个时候,陈平安画地为牢,吴小凡便再无掣肘,身至半空划了一道圈,直至到了陈平安顶上,以身为轴飞速旋转,磅礴之势夹杂着气流滚滚,好似一柄利箭啸空。 陈平安抬头望天,眼见着杀招已至,此时再撤剑格挡已是不及。他脸色大变,匆匆急呼。 “快住脚,老子输了。” 吴小凡当即收脚,脸色平静地落在了地上。 第十六章 天下第一坑 - 沉纱 - 九爵 陈平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驭剑化盾需要极大的体力支撑,以他现在的境界,使用一次便是极为的吃力。 他坐在地上,哀怨地看着吴小凡道:“我说吧,跟你打跟站着挨揍没啥区别,我只不过是个半吊子。” 吴小凡丝毫没有胜利好的喜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在这里只认识你……而我对你又太过了解了……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黄庭轩好似到现在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敢情这是拿陈平安当陪练啊。 他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认识的人倒是有,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陈平安一阵白眼乱翻。 “你说那家伙?连谢问都撑不了一招,铁腿过去可不是自取其辱……” 黄庭轩道:“明的不行,我们可以来暗的。” 陈平安眨了眨眼,心有余悸地道:“喂,黄小道,靠谱吗?” 黄庭轩拍着胸脯道:“这你放心,昨晚发生那种事只不过是我我等大意了,这回我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保准不会出任何岔子。” 陈平安将信将疑:“哦?此话当真?” “真,比我存了二十年的贞曹还要真。” 在二人期待的眼神中,黄庭轩这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儿来。 “这是?” “这个,乃是我派祖传的泻药,号称“泻千里”,不管武功多高的人,但凡吃下这个保准能泻个三天三夜……” 陈平安“嘿嘿”两声:“看来黄小道还真的深藏不漏啊!”说着,他看向了吴小凡。 吴小凡思索片刻,道:“也只能这样了,用了这个再加上我们三个联手,应当有些胜算。” 陈平安的目光忽忽骤凝。 “我可要的不是有些胜算,这回一定得势在必得。到时候新账旧账可就一起算了,刚好吴铁腿也顺便练练手,真是一箭三雕……” “好!” 三人一拍即合,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狡黠的笑。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龙敕军的军帐就搭建在离校场不远的一处几经修理铲平的阔地上。 这次的新军待遇是极好的,像一个军帐里面只有四个人居住,所有生活用品皆由朝廷供应。而像陈平安这样的将官更是可以独享一人一间军帐。 一眼望去,这个约有百顷的平地上大,大小小地立着约有两三千道军帐,再加上营地周围离着几十面呼呼飞舞的战旗,看起来极是壮观。 由于现在部分将官还未选出,各级建制尚未完全,所以现在军营里还未建立哨岗。 在无数个帐篷之间,有两道身着夜行衣的黑影不断地迂回穿梭,借着皎洁如霜的月光,朝着其中一个帐篷缓缓逼近。 此时,和唐隐住在一个帐篷里的黄庭轩可谓心急如焚。 他看着躺在一旁若无其事的喝着不知道又从哪里装来的满满一葫芦酒的唐隐,心中暗急:“没道理啊,没道理啊……祖师爷传下来的药听说能够泻死一头牛,怎么这厮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白天可是亲眼看到他把那杯被我下了药的酒喝下去的,难道药效还没到?” 而隐在几丈之外,等着黄庭轩发起行动信号的吴陈二人更是匪夷所思。 “不会这黄小道自己睡着了吧……” “不会吧,再等等看吧……” “都已经快四个时辰了,怎么还有点动静都没有……” “别着急,我看老黄没理由坑咱们,他大概还没找到发信号的机会吧……”吴小凡自我安慰道。 平地上,清风拂过那参差不齐的草,发出微微且诡异的声响。 黄庭轩眼见着唐隐手里拿着葫芦,眼神迷离地几乎快要睡去,终于忍不住问道:“唐兄,今天的晚饭还不错吧?” 唐隐的眼睛半眯半睁,意兴阑珊地回道:“恩……口味是差了点,倒也能凑活着吃吧。” 黄庭轩小心道:“那……你就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比如,肚子疼,想如厕……” 唐隐道:“刚吃完饭的时候是有点不舒服,但后来又被我治好了……怎么,你肚子也不舒服,要不要给你治治?” “啥?治好了,这也能治?”黄庭轩惊的几乎下巴都快掉在地上。 唐隐呲呲一笑:“你可莫忘了……我可是百草山山主的师伯,这点区区小病,扎两针便能解决……” “我……”黄庭轩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我了个祖师爷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唐隐睁开眼瞧了黄庭轩一眼,道:“看你的气色也不像是生了病,如若没事的话,就早点休息吧……” 黄庭轩此时简直欲哭无泪,哪还有心思睡觉,愣愣巴巴地回了句:“我……我等着吴铁腿呢……不,不着急睡……”他的心里却是不住的祈祷。 你们俩可千万别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可不是我存心想坑你们…… 正想着,大帐的门帘突然被一股狂风猛然吹掀…… 紧接着,便有两道身影齐入军帐中,其中一人,大喝一声: “呔,狂妄小贼……可算找到你了,还不纳命来……” 黄庭轩两眼一翻,几乎昏阙过去,他此时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你这脑袋,是开过光的吗?怎么不想来啥偏偏来啥…… 那人口中喊着,手中那柄刷了一道黑漆,伪装得极为严实的长剑已呼呼刺向了唐隐。 后面一人也不甘示弱,双足裹挟无穷的劲道已飞跃而起,斜着身子与那剑势一道踢蹬过去…… 两道残影一红一黄互相胶着,宛如两条长龙纠,缠汹汹而至,一招便将厚实坚硬的槐木制成的床板击得粉碎。 等等,为什么会是床板…… 二人只顾着发起最猛烈的攻击,却全然没注意到唐隐居然在躺着的状态下化作了一道残影,凭空消失了踪迹。 “咦,人呢……” 正当二人四下张望之时,身后忽然一道呵欠声响起。 “你们俩,是在找我吗?” …… 二人心头一怔,忐忑不安地缓缓回过头来,他们没有猜错,能发出这种懒声的,除了唐隐还能有谁…… “啊……” 下一刻,二人齐齐地倒飞出了账外。 待解决完二人,唐隐忽的把目光瞟向了黄庭轩,发出了一声耐人寻味的淡笑。 黄庭轩心头一紧,像个做错了的孩子一时手足无措。 谁料,唐隐只是眯着眼睛笑了笑。 “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 这厮……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 黄庭轩极为心虚地讪笑一声,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祖师爷您说的都对……我会保证不给您添麻烦的……”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朝账外看了一眼,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账外传来两道音色熟悉的咒骂声。 “黄庭轩这个狗腿,这次又被他坑了……” “坑,简直天坑,真他姥姥的天下第一奇坑……” “明儿别让我见到这孙子……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打死他……” 不经意间,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这一夜,再也没有看到吴陈二人的身影,黄庭轩自然也是无法安心入眠的,辗转反侧地熬了一夜,黄庭轩终于挨到了伙夫房里准备今天宰了炖汤的一只芦花雄鸡发出的一丝哀嚎。 这哀嚎声,可真像极了自己此时的心情…… 第十七章 唐隐论武 - 沉纱 - 九爵 次日的清晨,山间弥漫起一层厚重的雾气,与天色重叠,看起来有些阴阴的冷。 雪已经停了几日,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块依然堆覆着已化成晶莹颗粒状的片片雪丛,由于色泽相冲,看起来极是惹眼。 唐隐走出账外,惺忪着睡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一夜,睡得极为舒适。他凝起锐利的目光透着雾看向模糊的天外,这一刻,阳光也刚好迎着他的目光洒下了苍穹。 众人用过早餐后不久,校场上响起了一道冗长沉闷的钟声。 这是龙敕军特有的集结令。 当万名将士齐聚校场排列整齐的时候,以副帅樊亮为首的一干代表着龙敕中枢的将官们已等候多时,站在这群将官的右后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陈平安昏昏沉沉地立在那里,眼圈处隐隐泛着青黑色,脸颊上肿得像个馒头。 先前还有人极为关心地询问:“陈大校尉这是怎的了,昨晚梦见跟神仙打架了?” 陈平安真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掩着内心极大痛楚讪笑道: “第一次睡外面,有点不适应这床板……”但在内心里,已经把某人诅咒了一万遍。 …… 樊亮的年纪看起来不大,不过四十多岁。不似那些边关将领一般生的五大三粗,魁梧不凡。樊亮的身形极为匀称,脸上仅仅唇下留着一撮修剪精致的胡须,梳理十分干净,看得出来是个懂得保养的人。 与那些在苦寒塞外拼着老命杀敌,凭借着军功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老将不同,他是隆昌十三年先帝钦点的武状元。后来便一直在皇宫大内做起了御前带刀侍卫。也许是多年前跟在皇帝跟前养成的习惯,樊亮不管到哪里,脸色总是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 在身后忽而响起三声隆隆的战鼓之身后。 樊亮朝前踏上一步,手里持着一卷黄轴,直视众人,颁布道:“传吾皇余命,龙敕军选将比武,正式开始。 现校场后方筑有擂台四十余九,其中一擂至二十一擂为神武阁所用,由我统筹负责。” “副军参事常远何在?” 一将士上前:“末将在!” “二十二擂至三十六擂为虎贲卫所用,由你统筹负责。” “末将领命!” “副军参事林峰何在?” “末将在!” “三十七擂至四十四擂为狼鹰卫所用,由副军统筹负责。” “末将领命!” “副军参事田长洲何在?” “末将在!” “四十五擂至四十擂为龙雀卫所用,由你统筹负责。” “末将领命!” 樊亮一一发布完命令,接着,便挥了挥手,领着神武阁两千多众朝擂台方走去,其中五百二十八名参与比武的则单独列出来,按四路排好。 待至擂台前,樊亮登上其中一居中擂台,望着台下众人,宣布起比武规则。 “此番比武,神武阁共五百二十八人参加比武,经统帅奏批,决定以抽签法为各位抽选对手及上场次序,再以一轮淘汰制胜负对决选出前三十三强,因考虑此次比武选拔纯属自愿,允许各位有特殊原因者可在赛中投降弃权。 现在,先由各位进行抽签。” 樊亮说罢使了使眼色,便有四名侍卫手里端着一个大木盆走了出来,盆里放着无数张折好的纸团。 四名侍卫从前至后依次途径众人,由众人自行抽取纸签。 说起来,这样的论武排位运气倒成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因素。 运气好的人若是能选中几个武艺不精之人,便不需要耗费多少气力便能轻松晋级。 当然,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几乎是微乎其微,敢出来参加比武的,最起码在本门中有着不俗的地位。 这时,身后点将台处,忽有三通鼓响响彻校场,一时间,一股硝烟逐渐弥漫。 吴小凡抽取到是两百三十二,他细细注视着这个数字,心头微微凝起一丝紧张,他抬起头四处张望着,想要看看哪个手持着与他数字相同的人,那是他的对手。但很显然,他一无所获。 吴小凡所在的吴家也算个武学世家,但由于家道中落,这些年也鲜少插足江湖事务,虽说父亲吴白启从小对其修习武艺极为严苛,但也仅是关起门来严苛训练,论起与人真刀真枪的较量,如果不算昨天和陈平安的那一场,他还是第一次。 正当吴小凡胡思乱想之时,第一至二十一组参选将士已分别走上了擂台。 “南海剑派魏山烦请师兄赐教……” “断刀门郁秋霜有礼,请师兄赐教……” “天山派白无尘有劳师兄承让了……” …… 奉承客套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黄庭轩随着唐隐来到了吴小凡身边。 看到吴小凡微微肿起的脸颊,黄庭轩有些惭愧地不敢直视。 倒是唐隐爽朗地笑着问道: “不知吴兄此番抽到了第几位?” 吴小凡闻声撇过头来,当先看到的是蜷缩在唐隐身后的黄庭轩,脸色不禁沉了下来。接着,他看向唐隐,把手中的纸团摊开,道:“喏,第两百三十二位。” 唐隐“哦”了一声,想了想道:“那可还早,要等到第十二轮才能上场呢。” 吴小凡眉宇紧缩的点了点头,叹了一声道:“走吧,去二擂等着。” 唐隐呵呵摇头,摆手道。 “不急,咱还是先去看看好戏去……” “好戏?” 唐隐神秘地笑了笑:“走,去十四擂看看。”说着,便听见不远处的十四擂传来阵阵喝彩之声。 此时的十四擂前,排山倒海地站满了来自各门各派的人,台上站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其中一少年说俊俏谈不上,却是看起来极为舒服,他身着一袭鲜白色袍衣,手握一杆锃亮的银枪,眉宇里微微透着丝傲慢,而站在他对面的,却是一个和尚。和尚闭目默念,单手持立,神色肃穆,身着麦黄色袈裟,脖子上挂着由拳头大的佛珠串成的佛串。两人倒好像认识,只见那少年左手微抬,只轻轻说了一句话。 “慧宇师兄,请了。” 最后一个“了”字才刚刚落下,手中长枪已迫不及待地如龙抬头般直指和尚。 和尚依旧闭目,直到枪尖闪过一点银芒,那双目陡然睁开。 “好枪!”边说着话,和尚脖子上的佛珠倏然散开,围绕着胸口迅速旋转起来。 “这是?” 吴小凡跟着唐隐好不容易挤到了擂台跟前,看着这惊人威势,不由得一时惊住。 唐隐平静地看着台上二人,自言自语地品头论足起来。 “现今天下,除了隐世不出的刀阁、剑冢这两家千年巨宗之外,剩下的前三甲者,当属南海天下楼、西山万佛宗以及中原清音阁。其他的譬如无双剑谷、岳剑派、天山派、连城山庄等门派跟这些巨擎比起来,不过二流……” 这话一出,瞬间有无数道阴冷目光朝着唐隐三人聚拢过来。 唐隐毫不在乎,继续说道:“此番参加新军中,三甲之门中除了清音阁未曾参与,天下楼和万佛宗俱是派了弟子前来历练。说来也巧,你眼前的这两位,便是来自天下楼的楚白衣和万佛宗的慧宇和尚,在如今少年英才辈出的江湖上,这二人在年轻一辈的弟子里,可排前十。” 吴小凡神色一滞,全神贯注地看着二人变幻莫测的招法,心中忽忽寒了起来。 这天下可真大,区区吴家不过蝼蚁,说到底,还是自己的眼界太小了…… 唐隐并没有打击吴小凡的想法,旋即又笑道:“吴家的风吟腿虽说在江湖上声明不显,但真正修行到一定境界,跟此二人比斗起来,也不见得能落下风。” 吴小凡怔怔扭头看向唐隐,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家的风吟腿他自是再清楚不过。 大约一千年前,武道初兴,那时候的人不擅驭气,只以修体为主。修体者,外练筋骨,内锻经脉,修行起来全无章法,是极为缓慢的过程。后来,一大宗师者在修身锻体之时感受到了体内真气,并在掌握气的过程中发现修气要远比修体在修为上的进展快的多,自此之后,整个江湖大多数门派放摒弃了以往的修体之法,选择了修气之术,而身体上的缺陷,便由刀剑等金铁之物弥补。 而吴家的风吟腿则是与当下的武修之道截然相反,算起来是一门体术,讲究的是修体为主,修气为辅,这样的修行也是极为磨人的,往往还没到修行到一半,便一命呜呼了。以至于一百年以来,整个吴家除了当初创造风吟腿的老祖宗外,竟无一宗师出现。 吴小凡是极为憧憬着宗师的,尤其是在那日陈芝灵登峰宗师后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了吴白启,他心里的这股欲望更加强烈。 但,他只能把这样的想法深深藏在心里,就连凭借着自家的风吟腿能否成为宗师,在他心里都只是个未知数。 只是,他是整个吴家唯一的继承人,他除了沿着先祖这条路走下去,别无选择。至于唐隐提及的一定境界,他也只能付之一声淡笑。 想着,他又把目光瞟向了擂台之上。 第十八章 矛之锋,盾之锐 - 沉纱 - 九爵 一阵气息交错飞扑,瞬时扑盖了整个擂台,此时,楚白衣和慧宇的比试已经过了一开始的相互试探,进入到白热化的阶段。 忽然间,楚白衣手中银枪好似活了一般,一声傲啸龙吟下,枪影顿化龙形,裹挟着罡风在背后、身侧连吐数道红芒,再一刻,楚白衣一个侧身,枪尖直刺而出,有如龙吐獠牙。 慧宇目敛锋芒,左手捻诀,右手托着一股白光凝聚成的气旋,气旋带动着佛珠飞速旋转,直至气旋中央出现了一道雷光,慧宇猝然出手,那气旋朝着楚白衣直飞而去。 “轰”的一道巨响,气旋与龙影猛然对撞,眼见着一股浩然气流即将喷发。 楚白衣和慧宇二人同时腾空而起。楚白衣直视着慧宇,猝然抬手放在嘴边,咬破中指,无数滴鲜血喷涌而出,楚白衣以血凝意,在胸口划了一道圈。 “枪魂!” 一声大喝之下,他手中长枪原本黑铁般的枪杆蓦然染成血红,看起来极为妖媚。 慧宇一声冷笑,双手结伏魔印,一只硕大的“卍”字光符凭空出现在了胸口。 “须弥印!” 与此同时,二人下方涡旋的磅礴气息经过无数次胶着纠缠在这一刻终是爆发。 一股狂风聚涌,以擂台为中心轰隆隆四散,掀起无尽沙尘令众人无一不是屏息掩面,甚至对周边其他的擂台造成波及。 众人惊呼:“好强!” “不愧是排行前十的弟子。” 吴小凡怔住。 这便代表了当今天下顶尖的实力了吗? 唐隐目视着这一切,蓦然一声感叹:“当年傲笑江湖的枪神终于找到了传人了啊!这一把血龙枪也终于遇到了下一代继承人了!” 血龙枪,天机神兵榜排行第六,已真正当的起神兵二字了。 吴小凡道:“这和尚的实力也不俗啊,年纪轻轻俨然已进入凡境巅峰的实力了!” 唐隐却是摇头:“这和尚是不弱,但终究不是这血龙枪的对手,可惜了。” 黄庭轩在这一刻露出了难得认真的神色:“不过这楚白衣一出手便是杀招,不懂遮掩锋芒,迟早吃亏。” 唐隐眉目淡笑,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接下黄庭轩的话。 踱入半空的楚白衣和慧宇二人自然来不及理会台下众人的惊骇。 慧宇轻念一声:“阿弥陀佛!”那光符豁然金芒大盛,汇聚了无上佛力,由慧宇右手高举,自苍穹处倾轧而下,好似一道荡魔天锁,囚禁诸世魔神于永日。 佛家之法,浩然、正气、慈悲。 楚白衣的神色里透着果决且狠戾。他稍一拧眉,整个人的身形仿若度化虚空,只剩下一杆血枪垂世。 枪有魂,霸王现,则万道具灭,天地无光。 注入了楚白衣无尽心血的血枪这一刻红芒大涨,以身为轴,极速旋转起来,凝周遭空灵之气为己用,幻化成一道长箭啸然而去。 天地仿佛暗淡。 长枪如矛,无坚不摧。光符似盾,无所不当。再是一声怦然炸响,整个天地为之一动。 白衣凝意,和尚捻诀,二者相持良久不下,直到一缕红芒透过光符迸射而出,慧宇一口鲜血倾口而出,直直砸到了地上。 众人叹然,一片沉默。 世俗武道,凡境巅峰,莫过于此。 楚白衣脸色苍白,飘然落地,朝着慧宇微一拱手。 “得汝承让,侥幸赢了一招,见谅!” 慧宇看着楚白衣,森然一笑:“贫僧此番偷偷下山来此参军,为的便是能和你一试深浅,如今看来,终究还是棋差了一招,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人。阿弥陀佛。” 楚白衣收起长枪,大概是看出和尚的去意,微微一笑。 “如此,告辞。” …… 过了片刻,躲在台下多时的一将官终于舍得站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烟尘,之后高声宣布。 “晋级者,楚白衣。” 这时的校场上,众人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有为慧宇叹息的,也有为少了个强硬对手而开心的。 毕竟以慧宇的身手,在神武阁中排到前五自当不是难事,只是,他选择了楚白衣为对手。 慧宇看不到宗师境的门槛,正如这些人看不到慧宇的境界。 唐隐看着身旁的吴小凡,笑道,“这出戏,可曾令你失望?” 吴小凡好似一个做了一场梦。忽然却咧嘴笑了起来。 “不看倒还好,看了反而不敢参战了,这与我想象中的实力悬殊太大……” 唐隐则不以为然。 “如果风吟腿对上这血龙枪,我倒更看好风吟腿。” 吴小凡不禁哑然。 “风吟腿的玄机,你的祖父没看到,你的父亲也没看到,你也没有看到,但是我却看到了。”唐隐说这话的口吻,像极了一个长者在教育一个孩子。他兀自一叹: “在这个修体之法并不盛行的年代,风吟腿能够在百年前名震江湖,不是没有理由的。” …… 说完,唐隐提这个酒葫芦醉抿了一口,忽而哈哈大笑了一声,向黄庭轩招了招手,接着便大摇大摆地朝着山崖那边走去。对他而言,楚白衣和慧宇还稍微有点看头,至于其他的,与其花那功夫不如多尝几口美酒来的惬意。 过不多时,第一轮的比试终于结束,众人纷纷四散而去,开始找寻下一个看台观擂。 刚才那一幕精妙绝伦的对决,樊亮自是看在眼里,他的心微微一动,随即招了招手叫来身边的一个侍卫,并微声交代了几句。 吴小凡茫然自顾着。 他心动、渴望、惊骇,犹豫。 方才的画面不时地脑海里重复着,他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冷静,冷静,可终究拗不过内心里最深处的那根被触动的弦。 他忽然拔腿跑出了校场,紧随着唐隐的步伐追了过去。 “喂,那个……等一下。” 跟在唐隐身后地黄庭轩回过头来,看着吴小凡来势汹汹的样子,挠着个后脑勺嘿嘿笑了起来。 “铁腿,要是想揍我的话,先说好,打人不打脸啊……” 吴小凡斜视一眼。 “谁找你……我找唐兄……” “呃……” 唐隐侧身,问道:“吴兄有事?” 吴小凡勉为其难说道:“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但我不想第一场比试就被淘汰,我希望你帮我!” 唐隐笑道:“你这是未战先怯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吴小凡当即对着唐隐深深一揖:“拜托了!” 唐隐想了想:“可是距离你上场的时辰可不多了,临时抱佛脚可起不到多大的起色。” 吴小凡目光坚定地说道:“如果是别人,大概真是没什么效果,但你不是一般人,你会有办法的!” 唐隐思忖片刻,忽的扭头看向了黄庭轩:“你说我帮还是不帮……” 黄庭轩正愁着没机会找吴小凡表达自己深深的歉意。他听到这话,自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帮,必须帮。我铁腿兄要是能赢下比武,我认你做大哥!” 唐隐哈哈一笑:“那就听你的……”说着,冲着吴小凡招手道:“你过来。” 吴小凡目光一亮,听话的走到唐隐跟前。 黄庭轩则是拭目以待地观望着。 这天底下难道还真有能瞬间提高人修为的方法不成? 这时,唐隐蓦地把手中的玉葫芦丢了过去。 “不想输?” 吴小凡接玉葫芦,脸色迷茫地点了点头。 “想赢?” 吴小凡继续点头。 唐隐道:“那就喝了它……” “什么?” 吴小凡浑然不知道唐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将信将疑地看了唐隐一眼。 第十九章 一招 - 沉纱 - 九爵 他没有忤逆唐隐的意思,摘掉瓶塞咕嘟咕嘟地往嘴里一阵猛灌。 玉葫芦里装的是酒,一种极烈的酒,一种让人喝一口便会浑身燥热的烈酒。 难道这酒里真的有什么药? 吴小凡也管不了那么许多,匆匆将酒一饮而尽,并擦拭掉嘴角的酒渍,唐隐问:“感觉如何?” 吴小凡面色绯红,似有醉意,微微摇晃着脑袋:“还,还行……” 唐隐淡淡一笑,摇头道:“还差了点,黄小道,去拿酒。” “啊……” 黄庭轩一脸懵懂,但在唐隐的眼神使然之下,还是灰溜溜地跑去找到了陈平安。 陈平安格外警惕地看着黄庭轩,撅着个嘴揉着脸上的肿包,嗔怒道:“你个黄小道,我倒没去找你,你还有脸来找我……” 黄庭轩没法,在发了一通乱誓,保证以后唯陈平安的命令是从,保证以后跟着陈平安做个老老实实的小弟之后,这才好不容易从陈平安处抱着半坛子老酒。 一葫芦酒倒灌不倒吴小凡,但一坛子酒却让吴小凡叫苦不迭。 喂,我是来找你指点的,不是来找你灌酒的。 最后,吴小凡在唐隐眯着眼睛戏谑地注视之下,狠狠地打了声酒嗝,将空空的酒坛子重重地砸在了石头上。 黄庭轩有些急了。 “他醉成这样,等下还怎么比武?” 唐隐信心满腹地说道:“你放心,他不仅能打,而且比以前还要厉害……” 黄庭轩疑惑一声:“你是给他吃了什么药了不成?” 唐隐隐晦地斜起嘴角,眉目里尽是深沉。 …… “第二擂,下一场,由上京吴家吴小凡,对阵水月派弟子,冯涛。” 擂台上,一个矮胖的将官高喊了一声。 接着,一名身形又高又瘦的男子,手里持着个一把折扇,在一干门人的簇拥助威之下登上了擂台。 男子显然在门中有着极高的地位,他颇是傲慢地斜眯着眼眸睥睨了一番周围,本还指望着在对手前摆点架子,可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出现,眉头不禁紧锁。 台下微微扬起一阵喧嚣声。 “喂,人呢……” “不会跑路了吧……” “肯定是听到冯师兄威名,吓得去尿裤子了……” “闻冯而逃啊……” 冯涛细眯着双眼,神色不悦地冲着那矮胖将官道“:“这位上官,我看是不是可以宣布结束了……” 那将官沉吟了一阵,正当点头宣布,这时,在人群中一个声音传来。 “抱歉,抱歉,一时贪了个杯,差点误了时辰……” 在众人诧异吃惊的眼神中,只见吴小凡说着胡话晃晃悠悠地被黄庭轩推上了擂台。 “不,我没醉,我没醉,我还要……陈二狗,拿……拿酒来” 冯涛一愣,瞧着吴小凡一副如同烂泥般的模样,眉梢闪过一丝讥诮。 “上官,你看这厮都醉成这样了,还能参加比斗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台下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赶紧下一场吧,莫要浪费时辰了……” 黄庭轩本还心中犹豫不定,却在无数人群中看到唐隐那一双洞如沧海般的瞳眸,顿时鼓了鼓气,大声重设反驳:“怎么就下一场了,我们这边可还没有投降呢。” 台下一男子道:“可他喝成这样,明显是不重视比武,还比个什么。” 黄庭轩通红着脸道:“可也没有规定,比武不能喝酒的。”说着,他冲那将官质问:“你说,是与不是!” 将官想了想,一时好像也不好反驳,只能称是。 冯涛眉头一瞪,摆了摆手道:“随便了,随便了,他要真的想死,没人会拦着。” 黄庭轩在众人的一阵起哄中,匆匆跑下台,来到唐隐身边,仍是心有余悸地确认道。 “真的没事吧……” 唐隐呵呵摇头:“瞧着吧……会让你大开眼界的。” …… 即便在冯涛眼里,吴小凡已经成了一个残废,可他还是恭恭敬敬地朝着吴小凡作了一揖,只是嘴里的话却是。 “虽然打败你有点胜之不武,但这是你自己找死,那就不要怪我了……看招吧!” 刚说完话,他手里的折扇已经“呼”的一声展了开来,扇面呈黑色,用金漆写着一字。 “月。” 下一刻,冯涛全身转过一个精妙的弧度,手中折扇以极快的速度腾空盘转起来,由于速度极快,幻化成一道圆盘。 唐隐立于台下目光清浅,忽的柔声说道:“水月门下有一水、一月。水是纱绫月为扇,你看这扇,静的时候是一个弦月,动的时候便像一个圆月。” 黄庭轩“咦”了一声:“你说的好像是有几分相似。不过听你这么说,这个人应该实力不低啊!” 唐隐咧嘴一笑:“一招!” “啥?” 话正说着,台上冯涛已欺身上前,将手中飞旋的纸扇猛掷出去,并一声大喝。 “夜月斩!” 黄庭轩闻声神色一滞。 霎时间,纸扇上青光绽放,宛如化身一把无坚不摧的圆刃,与冯涛一左一右同时击出。 一股烈风呼呼作响,吹动吴小凡耳根发丝凌乱。 吴小凡身形依然晃荡不稳,可面对着滔滔的攻势却没有任何惧色。 眼见着那圆刃朝着吴小凡呼啸而来,冯涛在另一边手放白光,化掌为刀,直扑吴小凡死穴。 黄庭轩惊声大呼。 吴小凡目光忽凝,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地注视中,一道残影闪过,他整个身躯竟突然消失在所有人视野之中。 冯涛一招击空,脸色大惊。 “什么?” 不知人群何处,一人高声惊呼:“在天上。” 还未等冯涛抬头,吴小凡的右脚已自上而下地盖在了他的脑袋上,并顺势而下,连同着擂台上的石板一尽击成粉碎。 “啊!师兄!” “好快,好强。” “竟然连运气都不用……” “这厮是谁啊……” 吴小凡落到了地上,随即也摇摇晃晃地昏睡过去…… 倒在地上的冯涛此时斜吐着舌头趴在地上,已是不醒人事,黑扇失势,如同一片落叶也缓缓落在了他的臀上。 唐隐便好似一个打赌赢了的小孩子,炫耀着说道:“怎么样,我说一招,就一招,嘿嘿……”接着,他弯起眸子一声轻叹。 “只是可惜了我的美酒啊……” 黄庭轩瞪大了眼睛,此时看着唐隐便好像看着神人一般。 在遇见唐隐之前,他从没见过吴小凡这么厉害的招法。 “你在葫芦里到底下了什么药啊……” 唐隐呵呵一笑,答道:“只是酒,可没有任何药……” 黄庭轩依然投来“不要骗我”的眼神。 唐隐喃喃道:“一个从小被家族寄以无比希望而被倾囊相授,并接受过最严酷的修行,又怀着对武道无限向往的人,又怎么会差到哪去?他,只不过是少了分阅历而让自己的内心胆怯罢了……” 黄庭轩并不笨,听了这话,他隐约有些明白过来。 “这么说,你把他灌醉,是让他忘了心中的胆怯?” 唐隐点了点头。 黄庭轩继而疑道:“但这样的话,连对敌的意识都没有了,岂不是更危险。” 唐隐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 “本能。” …… 说完,唐隐转身便要离开,黄庭轩也不顾此时已倒在了地上的吴小凡,匆匆跟在了唐隐的身后,并不住地问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被家族寄以无限希望……” “吴家就他一个……”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接受过最严酷的修行……” “你掀开他的腿管你就知道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怀着对武道无限向往呢?” 唐隐斜眼撇过黄庭轩一眼。 “喂,你有完没完……” “……” 第二十章 意外的吴小凡 - 沉纱 - 九爵 “你是说,他一招就打败了对手?” “是是是,你都问了第七遍了……” 陈平安瞪大了眼珠子,脸色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喃喃道:“不是吧?就吴铁腿那两脚也能耍忒大的威风?” “那是!”黄庭轩张牙舞爪地比划道:“你可没见着啊,那家伙,就像打了个鸡血似的,嗖的一下,整个人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 陈平安连连摇晃着脑袋:“没道理啊,没道理……弱弱这吴铁腿到底是碰了个怎样的废物……” 黄庭轩食指含在嘴里,弱弱道:“好像还是某个门派大师兄之流的人物哦……” 陈平安冷哼:“废物门派!” 想了想,他忽又疑道:“莫不是唐隐那葫芦里真真的装着什么瞬成宗师的秘药?说起来,他上次和谢问对决的时候,也是在喝着那玩意的情况下……大发神威的。” 黄庭轩分明不信:“绝无可能,我后来是从你那取的酒给铁腿喝的。而且唐兄也说了,这是酒壮怂人胆。” 陈平安瞥过来一眼,忍不住在黄庭轩脑袋上敲上一记:“就你老实,别人说啥你信啥,那……那肯定是欲盖弥彰,他是生怕我们发现他的秘密,故而假借用我的酒企图瞒天过海……恩,一定是这样!” 黄庭轩抱着脑袋投来一眼哀怨:“至……至于嘛!”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在陈平安的心中,又一条奸计已呼之欲出。 这时,吴小凡终于从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他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他起过身,扭头看着床旁还在争论不休的陈、黄二人,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你们俩,谁去给我拿杯水来啊?” 二人一愣,旋即转身过来,黄庭轩一脸惊喜: “稍等,我这就去拿……”说着,便匆匆跑了出去。 陈平安则是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番吴小凡,询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哪不舒服?” 吴小凡扭了扭脖子,尝试着活动一番身体,接着眉头微皱着说道:“除了脑袋有点发蒙,脖子有点酸胀,其他的倒还好!” 陈平安一听这话,不禁两掌大拍,脸上露出一副“果真不出我所料”的神色:“看来真叫我猜对了,唐隐那厮果真是对你下了药,这脑袋发蒙、脖子算账便是嗑药后的后遗之症,我说呢,你怎么可能一招便把对手打趴下。” 吴小凡两眼一瞪,脑子旋即清醒了许多,在恍恍惚惚中,他只听到了后两句。 “你说啥?一招?” 陈平安两眼一蒙,仰天喟叹。 “完了,完了,都失忆了……” 吴小凡仿若未闻,一时怔怔,他低着头,张开那双布满老茧伤痕的手掌,细细地瞧着,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叩问。 “真的,只用了一招吗?” …… 过了稍会儿,黄庭轩呼呼嗤嗤地端着一碗水跑进了军帐,大呼道:“赶紧喝,赶紧喝,马上就去抽签了……” 吴小凡心头一紧,只匆匆饮了两口,便翻身床,跟着黄庭轩快步朝外账外奔去。 陈平安跟着后面大叫:“慢点,等着我,我也去……” …… “咚,咚,咚,咚,咚,咚,咚……” 紧密的鼓点节奏急快,遍布将整个校场,令所有人都心怦然澎湃。 在全场将士期待的神色中,站在点将台中央的樊亮继续宣布道:“受帅令,由主将领携各卫继续下一场比武。” “诺!” 一声领命后,诸将携各卫再赴各擂。 樊亮带着神武阁诸人来到一至二十一擂跟前,简单地说了几句鼓舞的话,便派出侍卫继续抽签。 这一回,吴小凡已没了第一场比武前的悸动。 他信手拈来一个纸签,并徐徐展开,这一次的名次比较靠前,是个三。 待众人解散,三位兄弟又凑拢过来。 唐隐举过手中的玉葫芦,调侃道:“吴兄,可还要喝点……” 吴小凡摇头致意,咧嘴一笑,拱手道:“总不能每次打架前都要喝酒,不然连怎么打赢对手都不知道。这便谢过唐兄了!”这话说起来,比之先前却更有信心。 唐隐微微含笑点头。 黄庭轩纳闷了:“唐兄,我看你身无长物的,你哪来这么多酒……” 唐隐“呵呵”一笑,毫不谦虚地说道:“我这鼻子啊,很是灵敏,但凡是藏着一点点酒香的地方,我都能闻得见。” 黄庭轩“哦”了一声,恍然大彻大悟。 正待上前询问吴小凡“几时上场”的陈平安听到这话,再瞅见唐隐那双明澈无暇却又布满了狡黠魅惑的眸子,不禁脑袋一拍,坏了。于是,便匆匆告了辞,朝着库房的方向跑去。 吴小凡与二人来到三擂跟前,正巧着擂上一将官当众宣布着:“三擂,第一场,上京吴家,吴小凡对阵岳剑派弟子,陈墨青。” “三师兄,加油!” “三师兄,速战速决……”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黑衣少年怀抱着一把黑剑,脚下踩着一双黑靴,额间绑着一条黑带,在众师弟的推崇下飞身跃上了擂台。 黄庭轩看着陈默青的一番装束,啧啧两声:“倒还真挺墨的,也不枉起了这么个名字。” 唐隐轻捻这下巴,饶有兴致地瞅着台上之人,“哎哟”一声:“这下,可好玩了!” 这一刻,吴小凡的头猛然一昂,在众人未察觉之下,目色里隐约泛起一点寒芒。接着,他双脚一蹬,纵身跃上擂台,脸色暗沉。 那陈墨青见到来者,倒是极为客气,持剑拱手道:“不才,岳剑派弟子陈墨青,烦请师兄赐教。” 吴小凡却是声音冷冷道:“敢问,岳剑派陈芝灵,是你何人?” 陈墨青心头一惊,瞧着吴小凡那双眼神如霜,意外中迟迟吐出两字。 “家叔!” 吴小凡轻喝一声“好”,接着说道:“你有空回去告诉你那叔叔,上京吴家吴小凡感念其当年对家父手下留情,放过一命,隔日定当亲自登门,一览宗师雄风。” 吴小凡的语气里,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陈墨青这才醒悟过来,看向吴小凡。 “原来是你!” 吴小凡点头:“正是在下。” 陈墨青道:“既然你是吴家的后代,你也莫要忘了,当年他们两位长辈比武可是事前签过生死契的,只管输赢,不论生死,即便是杀死对方,也不能继续恩仇。” 吴小凡点头承认道:“家父当年一败,即是命运造化,也是自己技不如人,这一点我自然清楚。只不过这些年来,家父为了此事一直郁郁寡欢,想来,只有我用我吴家的腿法亲手打败令叔,家父才能重新振作!故而我与令叔一战,怕是在所难免了。” 陈墨青注视着吴小凡,良久,才淡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我岳剑派唯有恭迎阁下大驾了。不过我倒想看看,阁下究竟有多少能耐,胆敢放此狂言。” 吴小凡目光骤聚,微一拱手:“请赐教。” 话音落下,吴小凡周身上下忽忽涌动起滚滚气流,脸色隐约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这时,唐隐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凝重神色。 吴小凡修习的风吟腿只是个纯粹意义上的体术,完全依靠身体的机能进行战斗的招式,额外修身运气只是为了更好的巩固身体条件,与风吟腿这样的招式本身搭不上边。 而一般人化外气聚于丹田,运转周身,过虎柱龙庭是需要丹药炼化以及一名经验丰富的前辈从旁辅助的,如果全凭着自己去修习,不仅难度高,而且会全身上下皆会因真气窜涌而痛苦万分,更有不慎会走火入魔的凶险。 吴小凡一下子能运转这么醇厚的真气,看来私下里又格外做了不少功课。 唐隐神色微凛,此子的成长,已经在他的意料之外了。 第二十一章 吴小凡出名了 - 沉纱 - 九爵 这一战对吴小凡而言,是赌上家族荣誉的一战,只能赢,不能输。不然刚才放出来的话在别人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是凭空说出来的笑话。 他拼尽全力,为此不惜暴露出他深藏已久的底牌。 陈墨青在岳剑派中也是少有的天才少年,更年纪轻轻便受到宗师境的高手指点,在当今武林之中同辈之中即便排不上前十,也相去不远。 但即便陈墨青是个高傲的人,他也绝不会轻视眼前这个少年。 当年吴白启在没有任何真气相助的情况下,仅凭着一道体术便和已半步迈入宗师的陈芝灵斗得难舍难分。若不是陈芝灵关键之时步入宗师之境,孰胜孰负尚难断料。 可见风吟腿威势在凡境之下,还是难以对付的。 但他同样也知道,吴家的人是不会修炼真气的。 而眼前这个少年,居然当着他的面运起了如此醇厚真气,这已经引起他足够的重视了。 陈墨青冷眼而望,继而凭空亮剑,剑身仍是墨黑之色,与他这一身黑衣仿佛融为了一体。 吴小凡与此同时突然提脚,怒吼了一声,朝着陈墨青狂奔而来。 他的速度比之与冯涛对阵时更快,脚步也更轻,移动时风呼呼为响,好似吟唱,霎时间,身影化作一道残影,再出现时,以至陈墨青身后。 “荡天腿!” 一只铁腿如刀横扫,蒸腾着汹涌烈焰,已有荡尽诸天魔魅之势,眼见着便要击向陈墨青的脖颈。 “完了?”黄庭轩心头咯噔一下。 唐隐注视摇头。 “这才刚刚开始。” 陈墨青通体如墨,犹如渊渟岳峙。身后,一股狂风席卷,他已有察觉却浑然不乱,接着,他引剑猝然跃起,执空舞尽风流,当无数剑华如烟花璀璨,他忽的将剑弃手,整个人倒飞出吴小凡的攻势范围之内,继而双手迅速捻诀。 “墨龙啸!” 那剑如听诏令,无数剑花骤然凝聚一处,引动整个剑身红芒绽放。 这红芒不是来源于陈墨青,而是剑尖处无数次震颤争鸣,在空气的摩擦挤压下透体而出的炙热火红。 霎时间,整天天地响起一声刺耳尖锐的裂啸之声。 剑啸如龙,竟惹得周遭围观之人纷纷掩耳。 浑身遍布真气的吴小凡收势不及,顿时心神大乱,经脉之内真气已无法遏制,从周身气孔喷涌而出,牵连到眉发、衣物如被猛虎撕咬,尽显凌乱。 黄庭轩大惊失色,急呼道:“快,快去救吴铁腿。”他这话是对唐隐说的,他是他唯一的指望。 唐隐兀自一叹:“这是他自己的劫,渡得过便是仙。” “那渡不过呢?” 唐隐轻吐一字。 “死!” 吴小凡双手捧着耳朵,张大了嘴巴发出了撕心裂肺地怒吼。 这一刻,几乎就连其他擂台上的人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这边观望过来。 “不,不可以!” “不,我不能输……” “我的父亲、母亲,孩儿,不孝!” 在这一声龙啸倾覆之下,吴小凡几乎双腿委屈,快要跪倒在地。 “不行,不行了……不,我还可以!” 吴小凡咬紧了牙关,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尝试着疏导体内的真气,如若不把这股乱气倒逼丹田,他将再无胜机。 唐隐冷眼观望了一声,忽而长舒了一口气。 “幸运的是,他的体内并没有多少真气,不然的话,此刻的他已经爆体而亡了,连神仙都救不了。” 黄庭轩担忧地急道:“那他现在渡过去了吗?” 唐隐道:“还没有,但至少不会死……” 黄庭轩一时忍不住,“呜呜”地快要哭出声来:“铁腿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你死了我可咋办……” …… 面对着已失去还手之力的吴小凡的陈墨青紧紧咬着牙齿,他没有犹豫,再度捻诀。 “墨龙八荒!” 话音落,旋即以指化掌,催动全身真气猛然一掌推出。墨剑上红芒燃尽,一道墨绿翡色的耀芒大放,染尽整个擂台,那是剑本身的颜色。 露出本体的墨剑犹如撤掉了枷锁的洪荒巨兽,怀着渴望着鲜血的无尽欲念,一股啸吼声下,朝着吴小凡张开了嗜血的獠牙。 这一场战斗已无关两个人的胜负,关乎的是两个家族,两个门派,两种不同修行之法的气运之争。 这一刻,陈墨青胸中隐忍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吴小凡,你越矩了,你不该暗修真气的,你只配乖乖地趴在宗师之下,享受着与凡夫俗子同在而稍稍比那些人高出一等的可怜的优越感。 可你即便暗修了真气,你也不会赢我。 吴家,永远赢不了岳剑派。 现在,你该知道,你和我们之间是有多大的差距。 当年,吴白启在参加武林大会时被人看不起,现在的你,依然被人看不起。 就你这样的人,还敢口出狂言,大放厥词地挑战陈芝灵。 你,可,配? 陈墨青的怒意汇聚成滔滔的真气,引动墨剑如箭离弦,跋涉沧海呼啸而去。 近了,近了,剑尖处一道锋芒汹涌,将吴小凡整个人吞噬其中…… 吴小凡已无暇顾及到身后的危机,眼见着剑尖锋锐不当,便要洞穿着他的肩胛。 唐隐眉目微微颤栗着,终究是长舒了一口气。 “帮你一把吧,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他的右手稍稍探出,拨动着中指弹出了一道真气。 那墨剑在距离吴小凡仅有半寸之时,忽的剑尖一斜,从吴小凡的脸侧急啸掠过,铮声没入了地面。 “什么!怎么可能!” 陈墨青脸色大变,原本怀揣着即将胜利的喜悦的他,此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不会吧,三师兄失误了……” “怎么可能,三师兄居然射偏了!” 就连台下一干岳剑派弟子也不禁愣住。 只消这片刻的喘息,吴小凡如蒙大赦,大口呼着气艰难地将双腿直立起来。 他终究没能跪下。 豁然间,吴小凡抬头,眼眸深处一道寒芒乍起,接着他身形忽忽一动,抬腿踢向了陈墨青,失去了剑的陈墨青便好似拔掉牙的老虎,断了翅膀的雄鹰,哪里还是吴小凡的对手。 吴小凡步伐极快,一连数道移形换位,陈墨青心神大骇加之眼花缭乱之际,吴小凡已一脚击出,直中陈墨青要害之处。 陈墨青旋即双手捂档,跪倒在地,疼的几乎两个眼珠子快要吐出来。 吴小凡收势落地,大口的呼着气,并冷冷瞧着陈墨青,虽然他此时已浑身狼狈,可还是不忘桀骜地安慰一句:“放心,不会断子绝孙的,最多一个月硬不起来。等你那宗师叔叔来你家探望你的时候,别忘了传达我给他递的话。” 说着,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擂台。 这画风转变的太快,刚刚还在垂死挣扎的人,如今却瞬间便赢了比武,那上官似乎脑袋里似乎转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晋级者,呃,应该是上京吴家,吴小凡……” 相比较于胯下的痛,陈墨青心里更加难受。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这把剑陪了自己二十年,这剑招自己练了二十年,这节骨眼上怎么会偏了三分?他跪到在地,缓缓地闭上了眼,两股浊泪不禁流淌。 …… 吴小凡化危为安,转败为胜,这自然是令黄庭轩欣喜万分的。他快步上去迎下了吴小凡,并大放异彩地夸赞了一番。 吴小凡忽忽地望着天,这一刻,他的脸上袒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 战胜了陈墨青,那接下来再去和谁对战,还能不能胜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父亲,早点好起来吧,我会让你看到我亲手打败陈芝灵的样子。” 当二人缓缓地走下擂台的时候,迎来的是所有人投来惊诧、艳羡的目光。 吴小凡出名了。 只是这时候,黄庭轩四处张望着,却忽然发现唐隐已不知去了何方。 第二十二章 吴小凡的执念 - 沉纱 - 九爵 今日的两场比武已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众人解散,自行休憩调理,以准备着明日的战事。 除了虎贲、狼鹰、龙雀三卫的人不过凡夫俗子,对比武之事素不热衷,而在神武阁聚集的营地中,却徜徉着异样微妙的气氛。 比武,对于武林人而言,不仅关乎着师门的脸面,同样也是个人扬名的机会。 在江湖中,经常会出现两个人无缘无故地约架、单挑,说好听点,论武、切磋,若说这两个人有多大的仇怨那谈不上,无非就是我想打败你,并踩着你的失败获得世人的瞩目与尊崇。 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以至于每一场比武较量在每个追求着至臻武道的人的心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待晚饭用罢后,陈平安带着一大堆瓶瓶罐罐装满的丹散来到账内看望了吴小凡。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已用不着黄庭轩转述,多少也有些耳闻了。 他看到吴小凡那一副眉发焦黑,衣裳褴褛的狼狈样子,心有不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罢手吧,铁腿。 当初是他怂恿着二人来到这军营,同样他也希望这二人能如他的名字一样,一道平平安安地走下去,没有必要为了争夺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拼了自己的性命。 他低估了吴小凡心中对于武道的执着以及吴家在武林中得到承认的渴望。 吴小凡抬眼看着他,却是反问:“那你为何不罢手,回到你们陈侯府继续当你的阔少爷?” 这…… 陈平安低了低头,却没再说什么。 吴小凡把他问住了。 后来,陈平安只得笑了笑,道:“既然这样,我也不拦着你,你一切小心,莫要受了伤,以后咱兄弟,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吴小凡点着头道:“你放心,赢了陈墨青,我在这里便知足了,也不会再拼了命的去争这输赢,你知道的,我本意也不是为了当官。”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的肩膀,轻轻一声微叹,对黄庭轩叮嘱了两句好好照顾吴铁腿之类的话,便起身离开了军帐。 原本他还计策着今晚再来一场偷袭,目标则是与唐隐形影不离的玉葫芦,但看着吴小凡这副模样,他也只得暂且把这事搁置。 陈平安离开之后,黄庭轩便替吴小凡上完了药,其实吴小凡外表的伤势倒不大,主要是由于白天强行运气,后来又心脉紊乱而导致此时气力不调,说白了就是使不上劲,同时经络肺腑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不过好在陈平安的药不仅齐全,而且一等一的名贵上等药材,黄庭轩略通医术,也能治得个七七八八。 一边受着黄庭轩的背后的推揉,吴小凡心思沉沉地问道:“小道,你看到了唐隐没有?” 黄庭轩一愣,摇头道:“从晚上吃饭开始,就没见到他的影子了……你找他有事?” 吴小凡“嗯”了一声。 “我要感谢他!” 黄庭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眉头紧皱着,明显带着一丝不快。 “你还谢他,你可知道,你与陈墨青打斗时多凶险,差点命都搭在里面了,这厮还一副臭屁的样子站在那,动都不动一下。” 吴小凡摇头,否认道:“不,你想错了,没有他,我赢不了。” 在黄庭轩疑惑的眼神中,吴小凡淡声说了一句。 “我欠他一条命……” “唔?什么时候的事?” 黄庭轩不是武道中人,他看不出细节,只管输赢。 可是,吴小凡心里是清楚的,当时的他已经濒临死境,无力抵抗,可忽然耳畔闪过一道微不足道的微弱真气,那剑竟凭空偏了三分。 吴小凡不笨,在场之人,能有这种能力且有理由帮他的,除了唐隐,不会再有别人。 当然,这些吴小凡是不会对黄庭轩说的,因为说了他也未必能懂。 只是,从一开始的心存芥蒂,到后来的惊为天人,再到此时的完完全全的臣服,这接二连三的转变是连吴小凡自己都未曾意料到的。 而那个人,依然看起来云淡风轻。 晚上,趁着黄庭轩睡下,吴小凡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了那个熟悉的山崖边上,找到了依旧一个人对着圆月,自斟自饮的那个人。 吴小凡走近唐隐的时候,唐隐没有察觉,亦或是有意没有搭理。 吴小凡没有说话,却是扑通一声,径直跪了下来。 时光好似静止。 圆月当头,星空普照,在烟波浩渺的群山万壑之间,两道身影一坐、一跪。 这一瞬,已是永恒。 唐隐举起玉葫芦的手顿在了半空,接着,侧着目光瞧了过来。 吴小凡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他想说的,他都知道。而他无论说什么,都抵不了白日的搭救之恩。 唐隐不仅仅搭救的是他这个人,更是挽救了他身后的整个吴家的命运。 这是苍生垂怜,让我在有生之年得幸遇见了你。 清风拂面,寒意入骨。吴小凡端着身姿,岿然叩下。 唐隐神色平静,目色飘摇得凝望深山腹地,呼呼地轻呵了一声,摇头道:“你,这又是何必?” 吴小凡抬头,注视着唐隐,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吴小凡欠阁下一命,我上京吴家欠阁下一命。” 唐隐微叹。 “我帮你,可并不是为了让你欠我什么……” 吴小凡目光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以你的本事什么都不需要,但我还是恳请你给我们吴家一个报恩的机会!” 唐隐闻言,不禁发出了一声苦笑。 他这个人,懒散惯了,可不想费什么精力去牵扯什么羁绊。 所以一直以来,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凡遇到事情,也是极少插手。 唐隐没有断然地回绝吴小凡,可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他陷入了沉默。 吴小凡便也一直跪着。 过了一会儿,唐隐站起,背着手,身姿萧然而挺拔。 他昂头参天,忽的,声音沉沉般说道:“听我一句劝,不要修气了。” 吴小凡豁然抬头,眉眼中尽是震惊之色。 唐隐道:“本来这种事是你自己的选择,跟我没有关系。但既然有缘认识了,也看在那个姓黄的小道士的份上,我不想看到你继续错下去。” 吴小凡神色怔怔,一时竟是语塞。 唐隐双目紧闭,继而幽幽睁开,他叹了一声道:“除非你可以彻底放弃掉你们吴家的绝学重头修炼其他的法门,否则,你这么做,只是浪费时间。” 吴小凡心中自然明白唐隐的告诫。 但,这对他而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修气于提升风吟腿的境界并无多大益处,这已经是不需要遮掩的秘密。 原本吴小凡也是听从长辈,循规蹈矩地清修苦练。直到数年之前,吴白启受邀参加武林群雄大会,本以为这次吴家腿法终于可以走向武道正途,成为武林中一面旗帜,可没想到,等待吴白启的却是一群大派劈天盖地的冷嘲热讽,其中更以岳剑派首当其冲。 没人看得起登不了台面只会修习体术之法的习武者。 吴白启自幼刻苦修行风吟腿,并一直引以为傲,又如何接受这般歧视,便当场向岳剑派下了决战书,并签下了生死契。 在沧溟山泰峰之顶,在一众武林群豪的目睹之下,吴白启与陈芝灵二人斗得数百回合也未落下风,可谁料,那陈芝灵竟突然悟出剑意,登顶宗师,并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了吴白启。 陈芝灵给吴白启留了一命。 这并不是仁慈,而是施舍。 吴白启备受打击,从此之后郁郁不得志,大概不是因为败给了陈芝灵,而是他已触到风吟腿的穹顶,即便再加苦练也无法突破,也无妄超越像陈芝灵一流的宗师。 原来,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家族一直代代相传并视为基业的风吟腿,终究只是在这个江湖里的一个笑柄罢了。 吴小凡心猛地一痛。 他不否认唐隐的话,可是连他都这么说,自己这辈子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如果不以风吟腿击败陈芝灵而一雪前耻,那于他而言,即便依靠着其他功法登顶武道极境,也没有任何意义。 体术宗师,是他毕生追求的,却可望而不可即的巅峰。 这时,唐隐转过身来,一脸镇静地对吴小凡说道:“你家那位老祖宗敢立下祖训,吴家后人必代代相传风吟腿法,他是有他的理由的……” 说着,唐隐提着那只系着红绳的玉葫芦左右晃荡着,越过了依然跪地的吴小凡,背负着一缕萧索的身影,缓缓地朝着军营中走去。 …… 第二十三章 陈平安的怒意 - 沉纱 - 九爵 一大清早,黄庭轩哭诉地找到了正准备去吃早饭的陈平安。 “完了,完了,二狗,铁腿不见了……” “啥?什么时候的事!” 黄庭轩“呜呜”道:“不知道啊,昨晚还好好的呢,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了,我找了好些地方都没找到!” 在陈平安的沉思之中,黄庭轩一声一声的抽噎着:“你说,他会不会……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啊,或者想不开……” 陈平安白了黄庭轩一眼,道:“刚刚赢了比武,有啥想不开的……”想了想,随即抬手一挥:“走!” 黄庭轩疑惑道:“去哪啊?” 陈平安道:“找唐隐那厮去问问。” …… 结果,二人耗费了一个早晨的时间,绕了营地几圈,连校场和平时唐隐喜欢蹲点赏月的大石旁都找遍了,愣是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陈平安摸着脑袋,大为所惑。 “没道理啊……这俩人能去哪?” 黄庭轩猜测道:“会不会这俩人私自下山跑路了……” 陈平安嘴角扯了扯,内心一阵无语:“你接着说,把你所能想象到的通通的都说出来……” 黄庭轩“咦”了一声:“难道你也这么认为的?” 陈平安直接否认:“不,我只是想把你所说的可能性通通排除掉。” “呃!”黄庭轩感觉这股嫌弃来的好突然。 最后,二人拖着双臂,悻悻地回到了账房内。可前脚刚跨入门槛,后脚唐隐便紧跟着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葫芦,好似遇到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脸上笑开了花。 陈平安当即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走到唐隐跟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老实交代,刚才到底去了哪……?” 可还未等唐隐回答,陈平安的鼻子在空气里不禁嗅了嗅,忽然闻见了一股醇香浓厚且极为熟悉的味道。 他脸色大白,顿时二话不说地便匆匆跑了出去。 于是,便出现了如下一幕。 一个黄衣少年坐在床前的地上,抱着一个个斜倒在地上的空酒坛子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唐隐啊,你个挨千刀的,我都藏到了床底下了你都不放过啊!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你……” 说完,又把一个个可爱的小坛坛挨个儿摸了过去,眼泪汪汪地道:“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们……呜呜呜……” …… 黄庭轩心里挂念着吴小凡,也不去管陈平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当他向唐隐询问吴小凡的下落时,唐隐却只回道:“他大概需要找个地方一个人冷静冷静,你不要操心,等下比武的时候,自然就出现了……” 黄庭轩想了想,也只得作罢。 等到校场上的集结鼓声再度响来的时候,吴小凡果真如唐隐所说的那样,突然出现了。 今天的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军服,这种军服是红色的,外面由黑皮软甲包裹,脚上套着一双黑靴,看起来倒也神清飒爽。 他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唐、黄二人,只是轻轻地点头微笑了一下,便走进了那一百三十二名晋级者的队伍中。 黄庭轩明显感受到了吴小凡的异样,兀自嘟囔了一声。 “怎么才一个晚上不见,就感觉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唐隐嘴角勾勒,轻笑一声:“穷则独善其身啊……” “啥?穷?”黄庭轩微微一顿:“他们上京吴家谈不上富有,可也不穷啊!” 唐隐眉目含笑,道:“他是心穷了……” …… 台上,樊亮照旧颁布了一番命令,便由其及各副军参事带领各卫之人带到了擂台之前,并组织了抽签。 吴小凡在抽签的时候,脸上始终保持着如清水般的平静,仿佛只是在做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等众人解散,奔赴各擂,黄庭轩便要赶去找吴小凡,却被唐隐一手拦了下来。 黄庭轩匪夷所思,面露讶色。 唐隐却是摇了摇头,意境深远的遥望着他,叹了一声说道:“给他自己一点独处的时间吧,这个时候,我们不该去打扰他。” 黄庭轩连声追问:“他到底怎么了?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记得昨天吴小凡分明对唐隐是心怀着感恩之情的,可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两人就好像成了陌生人。 唐隐脸色孤寂,只隐隐地吐了一口长气。 “他呀,大概是自己迷了路吧!” 说完,唐隐也无心继续观斗,黄庭轩不明所以,但也听话的没有去找吴小凡,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校场。 路上,黄庭轩仍是不放心地问道:“今天的对手比昨天可要更强,铁腿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唐隐目视着前方,一脸肯定地应道:“不会,他不会再像昨天那么拼命了……” 或许是风呼呼声啸于耳,黄庭轩只听得朦朦胧胧,却一字都没有听到唐隐说的下半句。 “当然,今天他也不可能赢得了比武。” …… 正当二人走出了校场,沿着山路一直向下,便要步入丛林中的时候,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之声。 “站住!” 黄庭轩驻足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陈平安手持着长剑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心中不禁忐忑起来。 唐隐没有停步,依旧往前走着。 陈平安“呀呀呀”地大叫三声,直接越过一脸发蒙的黄庭轩,二话不说地便朝着唐隐飞奔过去。 剑,猝然拔出了剑鞘,一阵寒光闪过天地。 黄庭轩还从未见过陈平安如此失态过,急急大喊制止:“二狗,别冲动!快住手。” 但陈平安犹如一头发狂的公牛,通红着双眼,哪里听得进去,手中掌剑已是诸般剑招汹涌而出,剑锋所过之处,发出了刺耳的剑鸣之声。 唐隐脸色平静,目光却逐渐阴沉下来。突然,他身子微微一侧,刚好躲过了陈平安的剑,继而连头都没回,扬起右手反扭过去,一把抓住了陈平安的脖颈,随手地丢在了一旁的青石地上。 陈平安怒极,再又挺身而起,浑身上下布满了滔天的气流好似烈火灼烧。 他没有丝毫犹豫,提起长剑,腾跃长空一剑再指唐隐背脊。 剑尖处不住的争鸣,颤抖,在山间浓郁的气息的积压之下,竟凭空绽放出红色之光,接着,在陈平安浑身内力的倾注之下,一时金芒大涨。 唐隐深眯起眼睑,依旧朝前走着,没有任何顾忌地走着。 下一刻,身体又是稍稍一偏,在躲过陈平安的锋芒后又使出方才同样的招式,反手一把抓住了陈平安的脖颈,再次将他丢在了地上。 陈平安大口喘着气,执着地再度提剑朝着唐隐怒砍过来,可奇怪的是,无论他如何劈、砍、刺、挑,却连唐隐的衣角都碰不到。 唐隐依旧朝前走着,他的步伐没有任何的停顿。 直至片刻,他停下了脚步,忽一引指,在陈平安忙乱飞舞的剑招之中一举夹住了陈平安的剑尖,陈平安便再也动弹不得。 “累了没,累了的话,就歇着。” 唐隐冷冷地递来一句话,随即轻指微移,陈平安整个人倒跌出去三丈。 而,这一次,陈平安没有再度拾剑,尽管他现在心里有了将唐隐千刀万剐的冲动。 陈平安吃力地用剑撑起身体,缓缓站了起来,凝视着唐隐,一字字地说道:“唐隐,我承认你很强,就算有一百个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兄弟要是因为你说过什么话而出了什么事的话,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第二十四章 他疯了 - 沉纱 - 九爵 这时,黄庭轩一路小跑着飞奔过来,看着眼前二人对峙的一幕以及听到陈平安刺耳的言语,惊呼了一声:“二狗,你怎么,怎么好端端地动这么大怒火?” 陈平安冷冷地朝着黄庭轩瞥过一眼,并第一次不留丝毫情面地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蠢瓜蛋子,一天到晚呆萌呆......《沉纱》第二十四章 他疯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章 此人不可留 - 沉纱 - 九爵 倒下的这个黑甲男子修为不弱,最起码已经撑到了第三场比武,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轻松晋级,进入全场五百二十八名神武阁高手前六十六位。 他叫孟郎,来自断刀门。 断刀门,取抽刀断水之意,所使刀法,以奇快著称,在江湖中有着不菲的地位。 而孟朗......《沉纱》第二十五章 此人不可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天 - 沉纱 - 九爵 樊亮对着杜兴盛拱手道:“卑职早已看出,这宋藏心非朝廷,若不除之迟早也是个祸患。可若无真凭实据,直接捉拿,怕是会逼其据力反抗,如今尚不明其深浅,可瞧着那股子傲劲儿,怕也不是个简单的人,故而此招险行啊。”他的眼睑微微低沉,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沉纱》第二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 他不愿醒来 - 沉纱 - 九爵 这时,陈平安朝覃瑶作了个揖,问道:“覃姑娘,我兄弟的伤,军医可曾说过什么?” 覃瑶想了想,道:“军医说,这样的伤势能否好起来,可全凭他自己的身体条件,底子好的人自然好的快,底子差的人就得看天意了。” 黄庭轩也跟着问......《沉纱》第二十七章 他不愿醒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密谋离军 - 沉纱 - 九爵 三个人皆是沉默了一阵,直到门外一声低沉地号角声传进了军帐。 又到了新军集结的时辰。 今天已经到了比武第五天,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只是上午两场比武。 神武阁共五百三十八人比武,按照每场淘汰半数,到了第五场本该是剩下晋级三十三人,可由于吴小凡......《沉纱》第二十八章 密谋离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 风乍起 - 沉纱 - 九爵 霍九州说完这话,也不顾着台下的嘘声四起,径直举起了右手。 “我,投,降!”一字一字的,没有任何负担压力,倒好像是件极为自豪的事。 在裁将的点头同意下,二人相互再行一礼,转身走到了台下。 不过这二人的弃权并没引起多大的骚......《沉纱》第二十九章 风乍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 尔等不过蝼蚁 - 沉纱 - 九爵 等瞧不见了黄庭轩的踪迹,陈平安和吴小凡二人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不约而同地朝着人群深处挤了进去。 唐隐与楚白衣对阵不是他们能担心的,他们怕的是樊亮会有什么后手。 台上,唐隐驻足,凝视。 “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也为你没有狂傲担心。” ......《沉纱》第三十章 尔等不过蝼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 公子 - 沉纱 - 九爵 “那是!”樊亮的双眸微微蹙起,眼前的这块看起来便来头不小的令牌却让他有种等相识的感激,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地回忆着,也无法想起一丁点的印象。 黑墨色的令牌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那镌刻着巨齿獠牙的青面巨兽压抑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人群如潮,两......《沉纱》第三十一章 公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章 覃瑶 - 沉纱 - 九爵 几人穿过乾阳城自北门而出,最终来到了隐落于云阳山半山腰上的云阳观中。 推开破落不堪的柴门,黄庭轩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里熟悉而腐朽的气息,眼神里尽是满满的怀念之情。 才不过离观不足一月,这里的一切并未老去,只不过桌椅案台之上微微叠了一层灰尘。 黄庭......《沉纱》第三十二章 覃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 栖云 - 沉纱 - 九爵 四人下了云阳山后,却没有再进乾阳城,而是从城外找了一条小路穿过,绕过主城,直入到了城南外五里的一处树林里。 此时的乾阳城中不用想,定然已是布满了天罗地网,而他唐隐的画像必然也贴满了大街小巷。 令陈平安一直想不通的是,原本完全可以全身而退,并把罪责推给清音阁,为何......《沉纱》第三十三章 栖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 残锋 - 沉纱 - 九爵 来者黑衣蒙面,在这大白天里却是一副夜行装的装束,露出的双目犀利如鹰,充满了无穷的杀机。最蹊跷的却是他手里的剑,剑身如青山寒墨,仅是瞧上一眼也能感到透体而入的冰冷,看起来原本也是一把长剑,却又在剑之七寸处生生断了半截,乍一看,便像是一把匕首。然而,识得这把剑的人都知道,它在江湖中却又一个响亮......《沉纱》第三十四章 残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 陨落 - 沉纱 - 九爵 段青锋面如死灰,猛的在地上呕了一口鲜血,不断的咳嗽着,似是受了极重的伤。 唐隐走上前,扣住段青锋的脉搏,度入了一些真气,陈平安迅速从怀中掏出个玉瓶,急急拿了两颗玄清丹喂给段青锋,不断的咳嗽声才隐约缓和了些许。 唐隐叹了口气道:“他的五脏六腑俱是受损,......《沉纱》第三十五章 陨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 八龙锁 - 沉纱 - 九爵 吴小凡瞧着唐隐这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不禁问道:“唐兄,你难道发现了什么?” 这一时,唐隐却抬起头把眼睛闭了起来,任由冰凉的丝雨打在自己的脸上,嘴角却扬起了一丝邪魅的笑容。 倏然间,他的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盛,不经意间竟笑出了声来,这是仿佛是......《沉纱》第三十六章 八龙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龙凤之姿 - 沉纱 - 九爵 伴随着一息呼啸龙吟,陈平安掌剑跃起,势如狂澜,手中的断刃此刻仿佛有了生命,剑头不住的震颤,冲破了空气带来的阻碍,摩擦空气所产生的高温竟隐约在剑头发出了一丝红光。 这一剑,天地齐暗,这一剑,亘古烁今。 这是陈平安迄今为止舞出的最为得意一剑,他要用这一剑,来斩断......《沉纱》第三十七章 龙凤之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子非鱼 - 沉纱 - 九爵 吴小凡注视着这道背影,竟有种错觉,仿佛他原本便属于这夜色。随即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把黄庭轩扛在了肩上,也跟着唐隐走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风凌雨轻扬,人掩悲凄凉。 这天地,恍若再度陷入了无声的沉默。 翌日清晨,当一缕斜阳从山脚蔓延到栖云镇的......《沉纱》第三十八章 子非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妖女 - 沉纱 - 九爵 此时,日至中天,整个山间里云雾尽散,万里长空如被清洗,碧蓝通透得好似一面平镜。 栖云镇由于坐落山间的缘故,白天和中午的温差比较大,早上还有不少人穿着袄子,到了此刻,却纷纷脱下了外套,更有不少人干脆光这个膀子。 朋来客栈里几近数十张桌子,此刻却早已围坐满了武林人士......《沉纱》第三十九章 妖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山中魈 - 沉纱 - 九爵 自从这位名唤“湘儿”的姑娘出现后,唐隐顿然觉得饭也不甜了,酒也不香了,最令他惆怅的是,无论他躲到哪里,这妖女便像长了天眼似的,片刻便追了过来,像只小尾巴,怎么都甩不掉。 再一想到妖女身后的那个老妇人,唐隐终于想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干脆不......《沉纱》第四十章 山中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鏖战 - 沉纱 - 九爵 黄庭轩依然心有余悸,脸色泛白地哀叹道:“出师不利啊!咋一出门就碰到了这样的怪物……” 唐隐目色凝重地注视着周围。 “这里可不比你那破观所处的云阳山,前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个未知的危险在等着我们呢?......《沉纱》第四十一章 鏖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林中剑 - 沉纱 - 九爵 唐隐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见血。 陈平安勃然大怒,边挥舞长剑边破口大骂:“少他娘的在那放狗臭屁,老子现在可是浑身燥热,亢奋得很啊……敢说老子怂,我看你是瞎了狗眼!”说话间,双目狰狞,周身真气暴涨而起,连带着手中长剑幻化如龙,越发生猛。 ......《沉纱》第四十二章 林中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雾起 - 沉纱 - 九爵 次日清晨,天方破晓,陈平安便及早地便将众人唤醒,瞧着他满脸倦容,想来一夜未眠。 可当他途径唐隐身侧的时候,唐隐却注意到了他手上那把虽然已经入鞘,但剑柄处依然一抹火烧般的焦黑痕迹的长剑,不禁啧啧两声。 看来昨晚有了不少的收获啊…… ......《沉纱》第四十三章 雾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章 毒花 - 沉纱 - 九爵 剑本名剑,唤名九雷。是铁扬天的成名法宝,号称出可江海腾挪,服可苍天暗色,一招“钧雷”惊天变,荡尽诸天神魔,那一时,风头之盛,可尊无两。 天机榜创始人幽九重评价它:刚猛而著世,霸绝可撑天,并将它引入了天机神兵榜第六十四位。 而如今,剑已......《沉纱》第四十四章 毒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 龙有逆鳞 - 沉纱 - 九爵 静谧的林间忽然一股阴风轻轻拂过,毒雾渐薄,树枝上的树叶随风飘零,落地成枯。 三人紧盯着阴暗而深邃的树林之间,这时,婆婆眉目微动,突然将湘儿推开,随即也不多瞧一眼,便将拐杖狠狠地砸在地上,杵入泥中,并将头上那柄古朴得泛黄的木簪取了下来。 满头银丝凌乱在半空之中,......《沉纱》第四十五章 龙有逆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 诈死 - 沉纱 - 九爵 唐隐足踏生风,疾步鱼跃,在伏倒在地的幼蟒头颅上轻轻一垫,身如游龙般扶摇而上,并顺手将那柄插于蛇颅之内,仍然冒着青烟,浑身焦黑的九雷剑拔了出来。 “噌”的一声怒响,血花飞溅了三丈。 唐隐凌立半空,衣袂飞舞,浑身散发出怒意滔滔,宛如一尊众生顶......《沉纱》第四十六章 诈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 阵局 - 沉纱 - 九爵 苍苍莽莽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郁郁葱葱,皆是被一片幽绿所染,此时看起来静谧而阴冷。 唐隐顺着三人在树上刻下的印记,在丛林里轻点着盘根错节的树枝,飞快闪过身影。直到在森森的墨色深处,一束拦腰的枯草被拨开,才看到了吴小凡和黄庭轩正席地而坐。 吴小凡和黄庭轩闻着动静也......《沉纱》第四十七章 阵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 黄庭轩的改变 - 沉纱 - 九爵 沉吟之下,陈平安禁不住说出了心中疑惑:“唐兄,能否透露一下这丫头究竟是何来历?” 唐隐深谙湘儿性子任性,日后难免会多惹事端,此事怕也瞒不过多久,便径自说道:“她姓秦,名潇湘,乃当今北凉皇帝秦霄云唯一的一个女儿。” ......《沉纱》第四十八章 黄庭轩的改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失算 - 沉纱 - 九爵 到了第二天,几人便早早起来收拾一番,按照黄庭轩的吩咐搭成了一个简易的四抬轿子,架起仍在昏迷中的秦潇湘便匆匆上了路。 吴小凡走在前面,左侧为黄庭轩,右侧为唐隐,后面则是陈平安。四个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中间在架着一个女子,这阵势看起来好生古怪,好在这古道之中,廖无人烟的,也就任由......《沉纱》第四十九章 失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 抉择 - 沉纱 - 九爵 说完这句话,吴小凡只手拉着一脸木讷的黄庭轩,护在了身后。 周围漆黑的深处,无数团幽绿的鬼火忽明忽暗,陈平安第一次觉得,原来绿色,尤其是这种深幽的绿色才是这个世上最冰冷,最悚人的颜色。 霎时之间,无数颗赤红赤红的星点光芒突然从黑暗之中亮了起来,宛如繁星般密密麻麻地......《沉纱》第五十一章 抉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封锁阎王 - 沉纱 - 九爵 黄庭轩单手持立,就在这一刹那,飞腾的焰势升涨至齐肩的高度,他站在烈火中央,面色苍白,全无惧色。 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忽有无数瓣粉红色花蕊从空中散落而下。 陈平安不认识这花,吴小凡也不认识这花,但唐隐却认得。 这是只生长在忘川河畔的彼岸之花。 ......《沉纱》第五十二章 封锁阎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