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阁记 第一章、相见欢(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日出于东,彤彤晕染了一角天空。晨光普照在大地上,慢慢逼散山窝里的缥缈缭绕的烟雾,将沉睡已久的生灵唤醒过来。鸟声啾啾,猿声不断,让山外人倍感幽清。 “啪” 几粒露珠连成了一条线,从半空垂直降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一辆正在密林穿梭的马车顶上。 马车外观不甚豪华,一眼看去,顶多算是中产人家的的做派,可与路边着急赶路的货担郎一比,倒也显得富贵。 车厢里,车壁以淡蓝布料打底,敷绣卷草。沈夫人陈氏居中坐着,左手边是长子沈复,右手边是幼女沈雪茹。 沈复娇生惯养,最受不了起早贪黑的苦,打从黎明时分上了马车,他就一直头抵着车窗,昏昏欲睡。可能是睡足了,这时候,他突然睁开双眸,轻轻将车帘一掀,兴致勃然地朝外头张望。 林子不密,几束阳光洒在树上,让树叶如镀了层金色熠熠闪光,直晃得人睁不开双眼。 陈氏发觉了沈复的小动作,慢慢从女儿身上抽回目光,然后定定望着动若脱兔的沈复,道:“别东张西望了,离你外祖母家,还有一段路呢!”陈氏边提醒边告诫,“上回在你外祖母那儿,你和芸丫头闹得很僵,若今天再碰到芸丫头了,你可要给人家赔礼道歉,不然,我头一个不饶你!” 沈复听得漫不经心,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陈氏知道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嘴上依旧唠叨个不停:“我也知道,你这年纪最活泼好动,可外头不比家里,总该收敛些才是,今日到了你外祖母家,不许你上蹿下跳,胡乱闹腾!” 沈复少年天性,早受够了父亲、西席轮番上阵没日没夜的调教,今日难得到外祖母家放松放松,本想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哪成想这才半道上,母亲就开始提前下达警告。 沈雪茹坐在旁边,见沈复受了训斥,不说温言温语安慰一番,反而还落井下石:“哥哥最没耳性,娘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他也未必能听到心里,反不如回头告诉父亲,让父亲说教他!” 听到这不中听的话,沈复立刻瞪了眼沈雪茹,然后才闷闷不乐坐好,耷拉起那张俊俏的面庞。 沈雪茹与哥哥闹惯了,原本只想趁机占一占嘴上威风,哪成想沈复竟一脸不悦。静下心来想了想,小丫头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就扭过脸去,拧起两道弯眉不说话。 陈氏目光如炬,将儿女的心里过程看得分明,只是不肯轻易露了偏袒,所以板起面孔,佯装不悦道:“你们俩在家里拌嘴吵架就算了,若到了外祖母家,还这样胡乱使性子,不让为娘省心,那娘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将你们俩一起送回家去省事!” “娘!” “别!” 沈复与沈雪茹满脸着急,不约而同牵起母亲的衣袖。 陈氏见俩冤家满脸恐慌,晓得两人盼着每年去外祖母家一趟,方才急中生智拿这个吓唬两人,果然十分奏效。 “行,如果你们俩亲口答应娘,这一路上安分些,那娘就答应你们俩,不送你们回去啦!” 俩冤家匆匆对视一眼,虽然依旧心不甘、情不愿,可为了共同的目的,只能异口同声回答:“行!” 陈氏顿时笑容满面,一手搂着九岁的小闺女,一手拍了拍沈复的手面,交代道:“这回到外祖母家,少说也要住个小半月,你们俩平时在家欺负启堂,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你们俩计较,可这回到了外祖母那里,再不能任性妄为,一定要跟表弟表妹们好好相处,不能仗着比他们大一点,就随随便便欺负他们,听到没有?” 沈雪茹听得满脸厌倦,打从她五岁那年记事起,几乎每年在赶往外父母家的路上,都会听见陈氏谆谆告诫。眼下,见陈氏旧调重弹,雪茹不禁嘟起一张樱桃小嘴,叹道:“娘老爱胳膊肘往外拐,每回我跟表姐妹们起了争执,娘总是偏袒表姐她们,有时还帮着婶娘她们,反过来派女儿的不是!” 陈氏爱怜地望着她,“不是娘不想帮你,实在是你做得过火,娘总不见得帮亲不帮理吧。再说了,那是在你外祖母家,娘若过于袒护你,你那两位舅妈心里该不自在啦!” 沈雪茹年岁尚小,正是天真烂漫思想无邪的时候,此刻听了母亲絮絮叨叨的叮嘱,虽则心里头不大欢喜,可转念一想,稍后到了外祖母家,可以无拘无束,不由还是心情大好。 沈复坐在母亲左肩下,无意间瞥见妹妹雪茹眉毛弯弯如柳,双眼炯炯有神,明眸里仿佛能放射出光来一般,于是很不怀好意地将手绕到陈氏背后,轻轻推了妹妹雪茹一把。 雪茹正幻想着近在眼前的美好生活,没防备哥哥暗下歹手,免不得身体失控往前俯冲。 回过神来,雪茹立刻怒瞪着哥哥,告状:“娘,你瞧哥哥,都多大的人啦,还总是这般调皮!” 陈氏无奈地笑了笑:“还有脸说你哥哥,你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不还是总惹娘生气?” 沈雪茹见母亲非但不护小,还在哥哥面前揭自己的短,霍然仰起洁白如玉的脖颈,又不服气地撅了噘嘴,表示自己的不满,然后才转过脸去,满眼怨恨地盯向橘皮色车顶。 陈氏看小闺女气性很大,又虎着一张脸瞪向沈复。沈复自觉有错,也微红着脸闷不做声。 临近正午,田埂间零星有几个农户休息,村庄里已升起缕缕袅袅炊烟,许多农妇开始烧火做饭。 马车奔走如箭,飞快穿梭在乡野小道间。 约摸又颠簸了一炷香的光景,终于赶在正午抵达目的地。才出马车,早见两只家犬吠着扑上来。 沈复倍感亲切,冲着两只家犬哈哈一笑,弓身如虾钻进了车厢里面,又探手在随行携带的包裹里翻了翻,随便抓了几个早上吃剩下的肉包子,隔着车窗扔了出去。 两只家犬很是机灵,听见些些动静,立刻停止狂吠,掀起四蹄,飞速朝着那几个肉包扑去。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雪茹双腿一纵,直接从三尺多高的车辕上跳了下去,然后一边整理自己心爱的碧罗裙,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哥哥也忒舍得了些!” “为了妹妹,不舍得也得舍得嘛!”沈复偷偷瞄了沈雪茹一眼,顿时笑逐颜开,“这两只狗狂吠不止,明眼人一看,便知它们饿到了极点,若不是我急中生智,舍了几个肉包子,只怕你眼下还得担惊受怕呢!” 雪茹没好气的白了哥哥一眼,就手撩起裙角,朝前面走了几步,站到母亲陈氏左右。 陈氏正交代车把势回程日期,寥寥几句过后,忙领着一对儿女走到柴扉前叫门。 院里有人迭声回应。很快,柴扉两面打开,露出院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以及富有乡野气息的装饰。 陈氏见应门的是内侄女陈芸,忙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芸丫头呀!”客套了一句,又啧啧称赞:“这才半年多不见,你越发长得出挑了,只怕再过两年,你娘该为你说亲事啦!” 陈芸听得面颊通红,羞怯怯扫了表弟沈复一眼,赶忙又低下头去,不敢接姑妈的话头。 陈氏见她面色通红,眼中羞怯一层盖上一层,立时也不好往那方面多提,就话锋一转,问:“听说你家新翻修了房屋,不知整修得好不好看,隔日得去瞧一瞧才好!” 陈芸声音细弱,半吞半吐地应着。 陈氏心里高兴,不太在意陈芸的细微变化,只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对了,今儿是跟着你娘一道过来的,还是单个儿来的?” 陈芸正视着她,认真回答:“娘一早去了舅舅家,这时辰,还没见她回来,多半是要留在那边用饭!” “咦,小克昌呢?”陈氏话未问完,已经开始目光搜寻,“克昌最可爱啦,这回来,我可给他捎来不少好玩的!” “弟弟黏人,听说娘傍明要去舅舅,他便哭着喊着也要去。娘没法子甩开他,只得领着他一块去了!” 言语间,姑侄俩已经走到厨房旁边。 厨房里,陈母埋头切菜的空当,听到院里动静不小,隐约猜到是女儿从长洲县城回来了,于是笑呵呵洗了把手。扶策而出,颤巍巍走了十来步远,见陈氏头上梳着堕马髻,穿着水天青缎镶边对襟褙子,又见沈复、沈雪茹满面笑容,手里拎着一嘟噜礼盒,不由笑开了花。 陈氏见母亲看得呆了,连忙三步并两步走到老人家跟前,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扶着老母亲站定。 陈母近距离观察女儿,见她依旧容光满面,样子也和几年前无差,情知她在夫家过得还不错,也就安心下来。陈氏却看出母亲苍颜白发,皱纹横生,止不住哀伤岁月流逝。 母女俩累月不见,自然有一番梯己话要说,所以当面寒暄几句后,很快就挽臂离开。 沈复脱离母亲的视线范围,又难得见一回表姐陈芸,就乐呵呵跟在陈芸屁股后头,问:“芸姐儿要去哪儿?” 陈芸红着脸,巧妙躲开沈复的目光,“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多半是要留下来住几日的。祖母现在忙着与姑妈说体己话,自然没空为你们收拾客房,正好我手头闲着,不如趁有空把屋子收拾了,省得午后再折腾人!” 沈复听完,丝毫不见外道:“那我帮芸姐儿一块收拾!” 陈芸回头看了两眼沈复,暗道:‘你一个富家公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平时不愁吃、不愁喝,粗枝大叶,大手大脚,杂务事一律不插手,让你帮忙还不是帮倒忙!’ 虽则心里头这样想,可陈芸一抬眼,瞧见沈复满脸兴致勃勃,终究心中不忍,将人领进厢房。 进了厢房,陈芸二话不说,马上展示自己的勤劳美德,按部就班地清理桌案、收拾床褥。 闺阁记 第二章、相见欢(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见陈芸手脚不停,忙来忙去,压根没心思理会自己,只得东走两步、西走两步,以此吸引她的注意力,可她竟是不为所动,专心一意地做手头上的事,弄得沈复兴致全无,干脆踅摸来、踅摸去自娱自乐。正闲逛着,冷不丁瞧见西窗下的炕几上堆着一沓书笺。出于好奇,他悄无声息走了过去,然后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顺手取过最上面那张书笺,只见上头写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十字。沈复在心里咂摸了一会儿,自觉十分熨帖形象,不由出声笑道:“这是芸姐儿作的诗句?” 陈芸闻声,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反身往他那里瞧。见他笑嘻嘻看向自己,手里还握着自己昨日忘记收起的书笺,她忽然面露羞赧,然后迟了片刻,才疾走几步上前。 “不过是闲时随便题的,也不管什么押韵不押韵。表弟是个读经求学的人,这等拙作,哪能入你的法眼?”刚自嘲完,陈芸就想将书笺叠起来收好,可沈复眼尖手快,抢先夺了过去。 “唉,芸姐儿此言差矣!虽然我是个读经求学的人,可方才见了芸姐儿你题的这句诗,倒觉得十分新颖别致,尤其是这两句末尾的瘦与肥二字,真真压得绝妙!” “你这人嘴甜心巧,怕是哄我开心呢!”陈芸表情严肃,可眼中却有一些喜色流过。 “我何时骗过你?”沈复见陈芸不信自己所言,立马耸起肩膀,显得很认真起来,“上月中旬,贾师傅布置了一道作业,让我们就春夏秋冬四季连句作对。当时,我与同窗们搜肠刮肚,愣是没想出什么好诗句,眼下见了芸姐儿这句,真是吻合了我的心意。以后回了私塾,我定要将芸姐儿这句传给同窗们观阅,顺道也让他们评鉴、评鉴您的诗才!” 陈芸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古话说得好,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不过是闺阁女儿闲中所作,表弟一人看过,本是无关紧要,可要拿出去给外头那些男子传阅,万一有人多嘴抖了出去,再让长舌头的人听去了,以一传十,岂不是徒添是非?” “这倒也是,你们女儿家的名声最重要!”沈复后来觉之,不好意思地附和一句,转头看向满面春光的表姐,道:“刚才是我有失妥当了,还望芸姐儿不要介意!” 虽然陈芸比沈复大了半个年头,多少明白一些男女之事,可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姑娘,哪经得住男子的暧昧目光?此刻,两相交上目光,陈芸只觉心里砰砰乱跳,就红着脸移开目光,脚下迈着小碎步走到床沿,继续低下头来,心不在焉地收拾床褥。 沈复见她有意逃避,心里固然失望,可饱含爱意的目光还是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须臾,窗棂开了个缝,然后就看见沈雪茹探头进来,疑惑道:“怎么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忽然就哑火了呢?” 沈复远眺一眼娇憨可爱的小人,笑道:“怪不得古人商量大事前,都要临时加上一句‘小心属垣有耳,窗下立人’,原来就是为了提防你这类爱听壁脚的促狭鬼!” 沈雪茹乌溜溜的眼珠子动了一动,“若不是你和芸姐姐聊得太投入,哪里会听不见我走路的声音?”不等沈复反驳,自己又补充道:“哥哥要怪,就怪芸姐姐,哥哥每每见了她,压根顾及不到旁的!” 沈复面色一囧,又见陈芸也羞得面色通红,腾地站起来走到窗下,一把拿掉支起窗户的小竹竿。 窗格子没了支撑的东西,晃晃悠悠了两三个来回后,突然梆啷一声,关得严丝合缝。 沈复怕妹妹赖着不走,故意拔高声调:“你这讨厌鬼,人家去哪里,你就跟到那里,跟个跟屁虫一样,真真招嫌惹恶,我告诉你,你没事不要再来打扰我和芸姐儿谈天说地,眼下天正大热,你最好哪边凉快、哪边歇着去!” 沈雪茹站在窗下,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觉察出哥哥话里话外不待见自己,她略带怒意地怼了几句,然后很气愤地跺了跺脚,最后才跑进厨房找陈氏告沈复的恶状。 沈复屏气凝神,听脚步声越来越远了,这才慢慢转过头来,笑着看着肌肤丰润的陈芸,道:“那促狭鬼走了,咱们再想说什么悄悄话,也不必忌讳了!” 陈芸坐在床边苦笑,平日里光见别人家的哥哥变着法哄自己妹妹,可一到了沈复这里,忽然天差地别改了个样,既不说多谦让妹妹一些,也不肯让妹妹贪一点便宜。 正值仲夏,永昼天长,尤其正午前后,天上那毒辣辣的日头烧得人汗流浃背,压根没力气动弹分毫,更因到了农闲时节,乡下人不需劳动,成日里过得甚是安在。 到了酉时,西山薄暮,百鸟归巢,农庄里家家升起炊烟。那些炊烟缭绕之处,必定有心灵手巧的女人满面笑容,埋头为自家勤劳朴实的男人煮上香喷喷的饭。家里孩子们拘束了三四个时辰,趁着热气散去,纷纷跑出木杈围成的院落,拉帮结伙游戏。 因着天热,沈复总觉得置身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浑身上下没个舒坦的地方。正好陈家表哥陈邦彦携妹妹陈蔷做客,说起村子后头那条河里有不少人在凫水嬉戏。 沈复听得心动,央求了陈邦彦陪自己去。熟料俩人这一去,足足离开了大半个时辰,到傍黑儿也没回来。 天色半黑,月牙犹抱琵琶半遮面,在窸窸窣窣的虫鸣声中一寸一寸地朝半空中移动。 陈芸收拾了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心里估摸着沈复也该回来了,就匆匆洗了把手,拐到卧室里取了唐诗,准备找沈复品议诗词,叵耐四下里找了一遍,连个鬼影也没看见。 沈雪茹可怜她,顺口道:“芸姐姐是在找我哥吧?他还没回来呢,估计正在水里扑腾呢!” “天都黑了,也该回来了啊!”陈芸喃喃。 “芸姐姐是在担心复哥儿吗?”陈蔷笑着凑上去,虽然个头才到陈芸锁骨处,可依旧仰着脸道:“姐姐尽管放心好了,就算复哥儿水性不佳,可我哥从小在水里长大的,他们俩在一块,能出什么大事?” 陈蔷不说沈复水性差还好,她这一说,陈芸的脸色立刻变了。前年,河里发生了几起溺亡事件,庄户们口耳传言,说是河里有水鬼作祟,不可独自靠近。虽则传言不可尽信,可世人愚昧,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又因左右等不到沈复,陈芸越发觉得他可能落水身亡。 “芸姐姐,别牵挂我哥哥了,您坐下来,咱们说说话吧!”沈雪茹天真的眼中闪着笑意。 陈芸坐不安心,掩饰道:“屋子里怪闷人的,实在没心思陪你们说话,我还是出去走走吧!” 陈蔷看破不说透,只是笑了一笑。 沈雪茹却没这个心眼,想方设法留下陈芸。陈芸无奈,只得暂且坐下,陪两个妹妹说些闲话。 聊了半个钟头,陈芸见沈复迟迟不归,终究耐不住心里记挂,就假装回房取小蒲扇驱热,然后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悄声悄息地出了院子,站在柴扉前翘首眺望。 左右瞧不见身影,陈芸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干脆将手里的小蒲扇扔到柴扉前的大石头上,独自朝后河走去。 这夜微风拂拂,月色皎洁,月光覆在绿意盎然的乡野上,令乡野犹如披了层轻纱般空灵唯美。 陈芸踩着软趴趴的青草走了很远,迎面遇见两条分叉路口,正犹豫该走哪条路,树丛间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女儿家本就胆小一些,外加那鬼魅声音越来越清晰,时而如嫠妇抽咽,时而如鬼哭狼嚎,让她越听越害怕,三魂六魄都要丢了一半,只知道往回跑,希求摆脱魔鬼的黑手,可还没跑出去十来步,那声音又戛然停止,取而代之是两个少年的窃窃说话声。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芸妹妹还跟小时候一样胆小,只要入了夜,她连门也不敢出!” “芸姐儿既然怕黑,那为什么还硬着头皮出来?” “你啊,还真是蠢!芸妹妹无缘无故往河边跑,除了担心你,还能是为了什么?” “哦......” 陈芸听见人声,心里大概猜到是有人在捉弄她,就冷哼一声,循着声源找去。 树丛这边,陈邦彦三言两语点醒了表弟,再回头往草地里偷看时,惊觉陈芸匿影潜形,正要四处张望张望,瞧一瞧人究竟跑去哪里了,忽然听人断喝一声,应声跳入树丛里。 “早知道有人装神弄鬼!” 沈复刚琢磨透堂哥话里的意思,突然又听见女子含嗔带怒的声音,连忙循声看去,只见陈芸满脸怒气,掐着腰站在两丛灌木旁边。他不由会心一笑:“芸姐儿!” 陈芸刚跳进草丛里,抬眼见堂哥表弟赤膊裸.胸,一张桃花脸霎时泛出丝丝潮红,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袖口捂着脸颊,奇怪道:“你们俩怎么光着膀子呀?” 陈邦彦对男女之防没那么保守,当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紧实的胸膛,爽然笑道:“我们俩刚凫完水,身上正凉快着,要是即刻披上衣服,岂非捂出一身痱子来?” 陈芸稍稍移开袖口,别过脸去,“堂哥这话差了,正因你们刚从水里出来,才要赶紧穿衣服。夜里清凉,万一冻出些毛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邦彦不以为意,随手抹了抹胸膛前残留的河水,又拿无奈的目光看向沈复,道:“罢了罢了,反正她是来寻你的,又不关我什么事,我可不在这碍你们的眼!” 陈邦彦一说完,就拿右手重重拍了下沈复的肩膀,然后又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瞧着傻里傻气的沈复,诡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家里还熬着猪髓汤呢,先回去啦!” 沈复一听表哥要家去,立刻往前送了两步,“那咱们明天见!” 陈邦彦调皮地撅了噘嘴,又伸出食指指了指堂妹陈芸,然后才迈着轻快的步子,一步步朝家的方向去。 沈复知他有意撮合,甘心情愿领了情,等他离开视野范围,才凑到陈芸面前,说:“芸姐儿,咱们也回去吧!” 陈芸慢腾腾转过头来,见沈复依旧坦胸漏乳,精壮的胸膛与紧实的腹部无缝对接,恰到好处地将少年健硕的身材勾勒出来,顿时又羞又怯:“夜里凉,容易着了风寒,你还是披上衣服吧!” 沈复憨憨一笑,匆忙间披了衣服,然后边走边谈:“方才表哥说你怕黑,真的假的?” 陈芸有些羞怯,可还是据实相告:“有点怕!” “那你还跑来河边,不怕水鬼爬上岸来,强行拖你下去吗?”沈复故意询问,然后目不转睛地观察表姐的反应。 陈芸倒是没想太多,口为心声:“还不是担心你......” 闺阁记 第三章、相见欢(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聚精会神,那个你字听得格外清楚,不由喜笑眉开。 陈芸话说到半中腰,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转头,见沈复嘻嘻笑成一团,顿时知道他在给自己下套,于是面色一冷,气呼呼转身而去,理也不理沈复的呼唤。 沈复原想探一探她的心意,万没料到她会生气,赶忙撒开脚步,星流影集追了上去。 这壁厢,陈氏陪母亲乘完凉,正要扶起老人家进屋,忽见表姐弟俩你追我撵地赶回来,权当俩人闹着玩儿,心里也不当真,只笑着与母亲道:“娘,您瞧,这俩小祖宗又闹上!” 陈母司空见惯了,笑容可亲:“嗨,他俩从小闹得多了,我记得有一回,俩人闹得很僵,互相发誓,谁也不理谁,可还没隔一天,不照样你低声下气、我认错低头?”陈母一面说,一面又要往里走,“没事,他俩情分厚着呢,不过是这会儿不愿意搭理对方,等这一夜睡过去,明日两人气消了,还指不定该如何相亲相爱呢!” 陈氏知道母亲说的是大实话,所以摇了摇头,笑而不语,挽着母亲的胳膊进了堂屋。 陈芸尴尬地站在院里,目送祖母与姑姑进屋后,转头瞥了沈复一眼。因见表弟笨头笨脑站在身后,既不开口哄自己,也不先向自己致歉,陈芸没来由心里一急,瞪了沈复一眼,扭头朝厨房走去。 沈复见状,心里万分焦急,抢先一步拉住表姐的袖口,“不过是小小不言的事,单单因为这个,芸姐儿再不肯理我?” 陈芸表情严肃,半嗔半气:“谁要生你的气?我这么着急往回赶,还不是因为突然想起......想起你房里没点驱蚊的香!” 沈复哦了一声,瞬间松开陈芸的袖口。 陈芸含笑看他,见他依旧傻乎乎的站着,连忙推了他一把,道:“别发呆了,我一个人研香,指不定要忙到什么时候!你也累了一日,若想早点安息,还得帮帮忙才好!” 沈复听了,笑嘻嘻摸了摸头,又朝前走了几步,站到陈芸左右,寸步不离。 陈芸瞧他傻不愣登的,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一点怀疑也没有,心里不由耻笑。 转头进了里屋。陈芸取了一个木樨盒,递到满眼好奇的沈复手中。沈复猴急打开,见那木樨盒里放着许多水萍叶子,便大惑不解道:“这些萍叶,也能驱蚊?” “当然能驱蚊啦!”陈芸回答得斩钉截铁,又见沈复目光迷惑,才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这些萍叶全是一早采摘,又经午后阴干,晚上正好可以拿来点燃驱蚊!” 陈芸慢慢说着,又瞥了沈复一眼,道:“学东西讲究活学活用,你呀,读书读多了,别总效仿那些迂腐的私塾先生,再这样傻学下去,整个人都要头脑冬烘啦!” 沈复笑而不语,沉默了片刻后,凝视着气质清丽的陈芸赞扬道:“你懂的倒是挺多呀!” “这算什么?”陈芸喜笑颜开,“我不光知道萍叶可以烧烟驱蚊,还知道葛汁可解酒醉不醒,蛇床煎汤可缓牙痛,薄荷拧汁可治鼻血不止,艾灸可治蛇虫咬伤!” 沈复从不知道这些,听得满脸崇拜,“哇,芸姐姐,你真厉害,居然知道这么多!” “村里人都知道这些,我也是听老人们话家常时听来的!”陈芸一脸得意,扭头看向沈复,道:“你若真想多学一些,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记录下来,等你回家后,再慢慢研究!” 沈复咧嘴一笑,道:“没事,芸姐姐知道即可,以后若有用得到的时候,总还有芸姐姐在身边嘛!” 陈芸听了这不见外的话,略微木讷了片刻。 原来情窦初开的姑娘总爱多想,正如陈芸心里也有些迷惑不解,不知道沈复是无意还是有意这样说。她只知道,眼下俩人渐渐长大,虽然私底下郎有情、妾有意,可沈复已有婚约,两个人注定有缘无分,有些苗头还是要扼杀在摇篮里的好。 “想什么呢?”沈复瞧表姐出神,连忙举手到陈芸眼前,使劲晃了三四个来回。 陈芸幡然回过神来,不敢坦白自己的心事,只掩饰道:“在想克昌今夜闹不闹人?” 沈复顺着她的话说:“一般而言,小孩子喜欢白间闹腾,到了夜里,大多不出一个时辰就会睡了!” 陈芸随手点燃萍叶,眼前顿时扬起一片灰烟,随即耳边飘过沈复的话,陈芸更加觉得表弟心思简单,压根看不穿自己的心事,于是也不浪费气力,专心致志燃烟驱蚊。 一宿无话。 次日,芸母金氏领芸弟克昌归家。陈氏半年不见二嫂,心里甚是想念,于是急匆匆往陈芸家中赶去。妯娌俩见面后,草草问了一番寒暖,就挪去偏房说体己话。 “昨夜听咱娘说,嫂子娘家兄弟又要闹着重新分家产?”陈氏一面出声询问,一面去看二嫂的神情,因见金氏面露哀戚,不欲多提,转而又啧啧感叹:“这当娘的还真是可怜,生儿育女本已不易,谁想这到了桑榆暮年,还要眼睁睁看着儿子打破头争家产!” 金氏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更加感触万端:“旁观者清,这事原怪不到二弟他们家头上,实在是我那大嫂太不讲理!明明去年清丈田亩分家产时已经立据存证,谁知风雨难料,今年立夏以来雨水过多,大哥家那几亩田地势低洼,遭了几场水涝,眼瞅着这一季要颗粒无收,这才闹到阿娘跟前,说什么他们那块地风水不好,硬要逼着阿娘交换两家田地!” “天底下,哪有事后反悔的道理?”陈氏抬眼望向长嫂,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嫂子别怪我说话难听,您那大嫂也忒不讲理些,放眼方圆五里之内,哪有胁迫长辈偏袒自己的道理?但凡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着也不能做出如此登不得台面的事来?” “谁说不是呢?活了那么多年,愣是没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妇人!”金氏紧随其后接了一句,忽然又将语调放得沉重,“不瞒妹妹,自从今年年初以来,家中老父老母体弱多病,成日里大多躺在病床上将息,因着老两口身体不好,爹娘原已不打算再插手他们两家的争端,可谁想大嫂那毒妇心思歹毒,竟撺掇大哥起意,双双跑到爹娘面前哭天抹泪诉苦!” 陈氏显然讨厌这种事情,立马厌恶道:“如今正是农家歇伏的时候,大家都忙着缓口气,那妇人倒不嫌累,一个劲的耍小心眼!唉,这人活于世,偶尔吃一点亏,又能怎样?” “不光我这样劝过,连邻居们也挨个去劝过,可不管周围人如何劝,人家照样按照人家的主意来,一点也不顾及世俗的眼光!”金氏略感无奈,无计可施地摇了摇头,“妹妹你说,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张脸,我那大嫂怎么一点脸面也不要?” “人活得越久,所见所识越多,竟也渐渐明白过来,跟那些不要脸皮的人说再多,最终只会白费力气!”陈氏发了一通感叹,又好奇地问:“那后来呢?这事如何了结?难不成真遂了他们夫妇的心意?” “哪能呢?虽说二哥生性老实,可大哥大嫂总变着法欺负他,再老实,也懂得反抗哪!”金氏说到这里,却是宽慰一笑,“这不,昨儿,大嫂又挑头闹事,正好二哥二嫂也在爹娘那里,两下里撞了个正着!两家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到最后,他们实在谈不拢,索性喊来里长公断。” “里长为人厚道,公正方允,在十里八乡素有人望,当时听了两位哥哥的争论后,也不管众位乡邻在场,立马拍案而起,指着我那蛮横无理的大嫂开口大骂!”金氏说至此处,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大嫂自是不服气,可里长句句在理,字字剖心,她理亏,倒也不敢还口!” 陈氏最爱看滑稽戏,爱极了恶人恶报的结局,此刻听了整件事的始末,不由蓦然一笑:“原以为多厉害一个人物,又是撺掇丈夫,又是欺压弟娌,最后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玩意!” “本就小门小户家出身的姑娘,饶是再厉害,还能掀翻天不成?不过是她命数好些,嫁到我们这样一户人家,若换了高门大户,还不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金氏风趣说着,又关心地问:“对了,也别光听我说这些糟心事,你也说一说你那边近况如何?” “勉强凑合着过吧!”陈氏联想到婆家境况,顿时有些忧愁之色从眼底滑过,“自从年初阿翁过世,沈府已不复往昔,虽说上头还有婆婆压着,沈家还不至于成一盘散沙,可现在大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各人去干各人的营生,早比不得从前那般蒸蒸日上!” 金氏默默听着,听完又问:“你哥生前,我听他随口提过几句,好像说沈家最初是靠纺织富起来?”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闺阁记 第四章、两同心(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说起来,沈家祖上三代全靠贩卖布匹营生,也是祖宗有灵,传到阿翁手里,终于发扬光大了,哪成想啊,这生意日益兴隆,阿翁却突然撒手人寰!”陈氏说着说着,免不了面露伤感,“要说,还真是寿夭有定,天命无常,这人的本事再大,也得有命数施展才行!” 金氏听了,唯有感叹:“树倒猢狲散,老太公这一去,你们府那不好相与的二房还不闹着分家?” “利字当头,神佛还要斗一场呢,何况二哥又是重利轻义的人,哪能不争不闹呢?打从阿翁病重那日起,二哥就没消停过。隔三差五地跑到后院,缠着阿翁要瓜分家产!”陈氏想到旧年那些糟心事,眼睛不知不觉润湿起来,“可阿翁花了大半生精力才盘下那几家店铺,眼下正是将生意兴隆做大的时机,哪里愿意前功尽弃呢?” “就这样,阿翁一直压着不分家产,直到临终之前,才将三房子孙全唤到病榻前,仔细交代身后事!”陈氏语调平稳,自始至终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叙述,“无奈二哥心口不一,前一日,还跪在阿翁面前指天发誓,誓死遵从阿翁遗愿,可等阿翁撒手人寰了,家里办妥了丧事,二哥又矢口否认,吵吵嚷嚷要分家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后来呢?”金氏适当插了句。 “官人打小读书,素来只在仕途上用心,这么些年,他从来不过问家里的生意,我呢,又是个不会操心的,入不了生意场,这倒罢了。大哥喜清静,不爱揽事,所以我们家老太太一合计,就把一大半的店铺门面转卖出去,折成现银分给大哥和官人,余下的,全交给二哥打理!” 金氏经历过两三次分家的闹剧,再听类似的事件,唯有太息几声,劝道:“分了也好,分了干净!不然哪一日生意兴隆了,兄弟几人再去瓜分财产,万一分得不均,中间起什么误会,兄弟间闹得不可开交,争得头破血流,还不如现在分干净了省事!” 陈氏叹息一声:“自从阿翁故世,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我瞧着,倒似亏空了不少,还拿什么指望生意兴隆?” 金氏听她语出伤感,想了想,道:“你们既分开了,谁也不干谁的事,何苦操这份闲心?要我说啊,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对了,很久没听闻妹夫的消息了,他现在在哪里高就?” “他啊,考了几次没登科,心渐渐也懒了,又赶着衙门里聘幕、用幕、养幕之风盛行,就去浙江绍兴跟老师爷们学了几年,眼下,正投在苏州织造舒文舒大人门下!” 金氏年轻时也读过几卷书,不是全没见识的,听说沈稼夫当了幕僚,不由抚掌笑道:“要我说啊,还是妹夫有眼界,这经商再有出息,还能比得过在苏州织造手底下做事风光?” 陈氏微微不悦:“士农工商,士大夫排在首位,相公弃商从士,原本并无什么过错可言,可嫂子你哪里知道我持家的艰难?他常年在外奔波,恨不能过门不入,满心思都想着给别人输计运谋。我守着偌大的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二十口子人,一天到晚,八下里全要我过问打理,我这一颗心啊,就差掰成八瓣子用了。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个,你不知道,自从阿翁亡故,老太太为了一视同仁,也不好光偏袒我们院了。少了老太太的接济,我们院的进项就又少了一层,真是让人头疼!”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金氏晓得陈氏的心思,只能尽量劝她:“妹夫满腹经纶,不甘于平平庸庸做个商人,如今又投靠到了苏州织造门下,将来总会熬出头的!这外事开头难,妹夫又刚刚起步,总是要宦海浮沉几年,才能慢慢混出一些名堂。妹妹也不要急,世间之事,常常讲究个机缘,机缘到了,万事皆顺;机缘未到,再着急也是无济于事!” 陈氏默默点头。 金氏见她受用,又想着法拿一些宽人心怀的话来说。 陈氏听了半天,最后道:“听嫂子说起机缘,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来!”陈氏眨了眨眼睫毛,目光紧紧盯着大嫂金氏,“去年,我在寒山寺发了宏愿,企求神佛庇佑,庇佑相公仕途顺畅,老太太身体安泰,儿女岁岁无忧。如今算着时间,该在今年五月初进香延火的,可中间因为一件事耽搁了,直到现在还没去寺里还愿!” 金氏也信佛,这会子听得十分认真,所以都听到最后了,才略带戏谑道:“你呀,生来就是享福的命,没出门时,爹娘拿宝贝疙瘩疼着;嫁了人后,妹夫又拿山珍海味养着。你这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耽搁你去寺里还愿?” 陈氏听金氏笑话她,心里并不计较,反而有意凑近了一些,神神秘秘道:“嫂子可还记得金沙于家?” 金氏拧着两道寿字眉,冥思苦想了片刻,才道:“你们两家不是订了娃娃亲吗?” “还谈什么娃娃亲?嫂子怕不知道,那姑娘五岁时患了病,撑到去年年尾夭折啦!”陈氏念及此事,涌出一些感慨来,“听说是于老爷娶了一房小妾,那小妾不吉利,是白虎星下世,只要沾染了这种人,不光家财散尽,连府中老小也不得善终!” “哪有这般邪乎?不过是道士们坑蒙拐骗的手段罢了!”金氏云淡风轻地说着,见陈氏满脸感慨,就道:“不过,还是应了缘分使然四字!这有缘分的两个人,即便相隔万里,也能会首,可若没有缘分,任凭世人再怎么撮合,终究撮合不到一块去!” 忽然扯到缘分上去,姑嫂俩人仿佛找到共同话题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往神佛方面谈。 另一边,陈芸干完家务,好生安顿了弟弟克昌,从厨房里端了两杯雨花茶来招待陈氏。 将将走至门边,陈芸听见姑嫂俩人正谈佛论道,最初还觉得俩人愚昧不堪,居然相信因果报应之说,可听到最后听陈氏要另给沈复说亲,心里提着一口气,没来由移不开脚步。 正巧沈复踱步而来,遥见陈芸竖着耳朵挨在门边,心里觉得很是好奇,于是蹑手蹑脚凑近一些,使劲儿拍了一下她的后背,疑惑道:“怎么趴在门边,不进去说话?” 到底是偷听心虚,陈芸霍然受惊,慌得六神无主,手中的托盘应声落下,连托盘上的两个小陶杯也咣当一下子落到斑驳暗黄的地面上,如陀螺般晃晃悠悠转个不停。 陈芸眼瞧盘落杯打,连忙蹲下来收拾杯具。 里头姑嫂俩虽说着话,可不知为何耳力甚好,乍然听见外头传出动静,纷纷探着脖颈问:“外头是谁?” 听里面有人问话,陈芸赶忙应和一声:“是我!” 匆匆答应一声后,陈芸也不管里头听没听出是自己的声音,慌手慌脚收拾停当了,然后才闷闷不乐站起来,没好气的白了沈复一眼,嗔怪道:“好好儿地,吓唬我做什么?” “也不是故意要吓唬你,只是头一回见你听壁脚,觉着怪可笑的,所以才想吓唬吓唬你!” 陈芸哼了一声,脚步匆匆离开现场,赶去厨房里重新倒了两杯茶。 转头再进屋里时,陈氏瞧她脸色不对,轻声唤她到跟前,关怀着问:“刚才我与你娘正说话呢,忽然听见外头有杯盘落地的声音,都吓了一大跳。好孩子,快告诉姑妈,到底是怎么啦?” 陈芸不善撒谎,心里正发愁如何掩饰过去,却听一旁的沈复笑嘻嘻道:“芸姐儿方才沏了两杯茶,翼翼小心端到门边,突然有一只野猫蹭蹭蹭从她眼前跳了过去!”沈复说着,没大没小地挤到陈氏肩边坐下,又笑道:“娘也知道,芸姐儿最怕猫,刚才见了那猫,她心里猛地一惊,手又吓得一松,那盘子就摔在地上了!” 金氏知道女儿不是毛毛躁躁的性子,猜度是刚才自己和陈氏的谈话让女儿听见了,故而缓缓一笑,也顺着台阶下:“这孩子从小怕猫,长到现在,居然还没改过来!” 陈氏不以为意,只定定看向满脸笑容的儿子沈复,道:“我刚才正与你舅母念叨你呢!” 沈复一头雾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良久,奇怪道:“娘和舅母无端念叨我什么?” “还能念叨你什么?”陈氏一脸宠溺地看着沈复,慢慢从腰间掏出一方雪青色手帕,为满头大汗的儿子沾了沾汗渍,笑道:“不就是再过几年,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该商议着给你娶房媳妇,好让儿媳妇贴身照料你,为咱们沈家传宗接代!” 沈复本以为是旁的事,此刻听说是这个,刷一下红了脸颊,然后红着脸望了望母亲,又望望舅母金氏,最后害羞道:“儿子年岁尚小,这时候谈论婚事,是否为时尚早?” 陈氏含笑不语,直勾勾看了几眼愣头小子,才别过头来看向金氏,神情和悦道:“嫂子,你瞧瞧他,如今满打满算也十三岁了,都半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当自己是小孩一样?” 金氏含笑不语,一面满眼疼惜地看着面相老实的沈复,一面又仔细打量了女儿一番。 见陈芸满脸红晕,时不时偷瞄一眼沈复,金氏心中顿时了然,就故意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复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甭说你娘提前为你物色媳妇,连舅母有意没意的,也为你芸姐姐物色夫婿呢!” 沈复一听金氏也在留心女婿,心里微微有些不高兴,当即问道:“舅母当真在为芸姐姐物色夫婿?” “那是自然!”金氏回答得利索干脆,“你舅舅去得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图谋生计。我自守寡以来,什么旁的心思也没有,一颗心全灌注在他们姐弟身上,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满心思为他们日后做打算。眼下,你芸姐姐也不小了,若再不为她定下亲事,只怕以后好人家全没了,白白耽误了你芸姐姐!” 沈复听得着急,也不管母亲在身侧,公然张口问道:“与其费精神去寻觅女婿,舅母为何不将芸姐姐许配给复儿?”不等满脸讶异的金氏询问自己,沈复又将身子往前一探,继续陈情:“外甥与芸姐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舅母尽管放心,如果您肯,复儿会一生一世对芸姐姐好!” 金氏听得目瞪口呆,可沈复依旧没有停下来的势头,一句一句说着自己的肺腑之言。 陈芸知道沈复的心意,可压根没想到他有勇气当众求婚,此刻眼睁睁看着势头发展,只能面色慌张地坐在榻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隔一会儿看一眼正在剖白心意的表弟。 闺阁记 第五章、两同心(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一字一字说着,因为心里太过着急,语速飞速,以至于连脖子也憋得涨红起来。 陈芸见他如此这般,脸上登时涌现大片红晕,就偷偷瞧了母亲金氏的脸色,又怯怯望了望姑妈的神色。 陈氏也晓得儿子与陈芸的感情,心里早有意撮合两表姐弟,只是碍于姑嫂间拉不开脸面,故而一直藏着掖着不说,此刻见沈复胆大张口,索性也趁机问一问金氏的看法。 “既然这孩子嘴快,当面提出来了,那我也不揣冒昧地问一句,嫂子您心里是怎样想?” 金氏猝不及防,早慌了心神,此时情势所逼,心里合计来合计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说她是个心思细腻的,早看出女儿与沈复心意契合,可那到底只是孩子间的情谊,两家父母从未正儿八经坐下来谈婚事,如今霍然摊到明面上来讲,她着实犯起愁来。 冥思苦想了片刻,金氏为了女儿的幸福计,还是慢慢张了口:“这俩孩子从小亲密,但凡凑在一处,定然形影不离,咱们姑嫂俩冷眼旁观,想必明里暗里也看出来了,可儿女婚姻,非同寻常小事,若贸然让俩孩子定婚,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大妥当!” 陈芸坐在榻边,一听母亲说这话,莫名觉得婚事无望,眼中顿时散出些失望的色彩。 沈复也心慌意乱,张口就要问金氏哪里不妥当,叵耐陈氏眼疾手快,率先捅了他的腰一下,示意他不要无礼。 想了片刻,陈氏胸中无数,十分不理解金氏为何不肯促成俩孩子的婚事,就有意凑近一些,满眼迷惑道:“我倒是觉着俩孩子挺般配,嫂子怎么觉得这俩人不合适呢?” 金氏是个没主心骨的人,起先丈夫在世,但凡遇见大事小事,还有个能商量的人,可现在留她孤身一人活在世间,但凡触及到儿女婚事这样的大事上,她心里面着实拿不定主意。 慌乱中眼睛一扫,目见女儿陈芸眼巴巴望着自己,金氏只能坦言:“说心里话,芸儿与复儿两个从小要好,若能撮合两孩子结为夫妇,我这边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可我心里也明白,芸儿她爹去得早,我们家早落魄了,比不得从前那般殷实,若将芸儿许给一庄户人家,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可要是说给你们沈家为妻,那可真是门不当、户不对!” “哎呦,嫂子怎么这样想?”陈氏瞥了一眼满面焦愁的儿子,又飞快望向金氏母女,坦白道:“嫂子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这些门户之见,我心里可是从没有过的,何况,我也是高嫁了,婚后也没什么不如意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活得一点不差!再说了,真要男女双方门当户对,也不见得能有多好,总是孩子们心意相通才好!” 金氏听了,不赞一词,神情里透露出一些犹豫。 陈氏迅速瞟了她一眼,开始打攻心战:“再说了,芸儿不光长相秀美,还心灵手巧,妹妹瞧着,不是芸儿配不上复儿,倒是他这个半吊子,配不上芸儿这般人才!” 陈芸听见姑姑夸奖自己,心里些些高兴,可高兴过后,又急速望向身边委决不下的母亲,想从母亲脸上看出一些喜讯的苗头。 金氏满脸严肃,隐隐间有不欢之态:“芸儿固然是好,可长洲县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少说还有千百户人家的姑娘没出阁呢,如此好事,哪能轮得到她身上呢?” “长洲县是地盘大,也如嫂子所说,还有许多户未出阁的姑娘,可妹妹对那些人家不知根、不知底,而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也未必能超出芸儿多少!”陈氏满眼喜爱地望着陈芸,笑道:“反观咱们芸儿,不光勤俭持家,还聪明懂事,更难得的是孩子们两下里有意,这多难得呀!” 陈氏见婚事不是没有眉目,脑中灵机一闪,又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妹妹跟嫂子说真心话,如果您点头同意,愿意将芸儿许配给他,那妹妹日后也能少为他操些心!” 陈芸听姑姑已将话说到这份上,心知错过这村再没这店,赶紧去观察母亲的神色。见金氏仍然心有顾虑,陈芸便拉了拉母亲的袖口,道:“娘,姑妈还在等你回话呢!” 金氏恍然回神,扫了一眼急巴巴的女儿后,又看了看满眼期待的大侄子,然后才应承道:“如果你一定要讨芸儿为儿媳妇,我自然是十分乐意,可口说无凭,总要正式一些才好,不然,万一以后横生变故,于芸儿、于复儿,皆没有什么好处!” 陈氏喜不自禁,连忙朝儿子使了个眼色。 沈复马上会意,一骨碌站起来,笑滋滋凑到舅母跟前,庄庄重重鞠了一躬,道:“晚辈这厢有礼,问岳母身体安泰!” 陈芸见状可笑,捂着嘴躲在母亲身后耻笑。 金氏心里喜滋滋高兴,又见大侄子改口认亲,连忙从榻上走下来,上去挽起沈复,笑道:“都还没议亲呢,倒不急着改口,总要过了周公六礼,再改口也不算迟!” 沈复也是高兴过头了,才慌慌张张起来认岳母,此刻听金氏这样一说,也觉得刚才过于唐突了,就点头应和一声。等挨着金氏的手掌站好,沈复又愣愣看了舅母一会儿,然后转过眼来,偷偷瞄了满面绯红的陈芸几眼,最后才老老实实坐回到榻上。 从头至尾,陈芸都冷眼旁观着沈复的一举一动,起先见他急三忙四站起来,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惊天动地之举,可后来见他毕恭毕敬俯身作揖,心里油然生出一些感动。 一下子心里实落了,陈芸的心情由阴转晴,整颗心盛满了说不出的欢喜。微微斜眼,见沈复一屁股坐下去后,刚开始还仔细听长辈谈话,可还没过了一眨眼功夫,又开始呆头呆脑的,没来由觉得好笑。 “芸儿,你过来!” 陈芸正暗笑沈复爱发呆,霍然听见陈氏喊她,莫名觉得一阵心慌。慢慢定住心神,陈芸悠悠走到榻那边,挨着满脸堆笑的陈氏坐下。 “这个,你戴上!”陈氏撩开袖口,轻轻褪下手腕上那一圈碧莹莹的翡翠手镯,小心地摊在手掌心里,平移着送到陈芸眼门前,“虽然这东西不大值钱,可沈家一代一代传下来,也只有名正言顺的儿媳妇才能戴,所以呐,姑妈的心意全在这上头啦!” 陈芸原来并不畏惧姑姑陈氏,但自打方才议论婚事起,起先对陈氏的那份亲切莫名发生了变化。这时见姑姑说得动情,陈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想来想去,只能安安心心坐着,等陈氏话了后不再说话,将玉镯递到她面前送了三四次,才肯小心翼翼接到手里。 “这时间过得还真快,当年出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一眨眼,咱们已经开始为儿女婚事操心,真是岁月不饶人呐!”陈氏费尽心思凑成了一桩儿女姻缘,莫名觉得心里一松,不由回忆起往昔岁月,“我记得我出嫁那一年,嫂子刚刚嫁到我们家不久,那时候啊,你与哥哥两人情谊甚笃,整日形影不分,跟泥巴和在一起一样!” 金氏眼睛一动,恍惚也回忆起原来的生活。 “相公待我自是极好的,只是天不假年,情深不寿,我和他终究是有缘无分,只做了七年夫妻!” 陈氏见触碰了金氏的伤疤,心里又后悔又不落忍,赶紧岔开话题,议一议儿女婚事来分神。 金氏也是个明白人,晓得陈氏的心意,就随着夹七夹八聊了片刻,直到饭点才各自散开。 转眼吃罢午饭,大人们照例聚在一处说闲话,陈芸等人闲着没事,猫在厢房写字画画。 画到一半,陈蔷画虎类狗,心中很是烦闷,微微错开眼光,正好瞧见沈复悄默默移动,故意挨近陈芸一些,于是她匆忙扔掉手中的毛笔,挤眉弄眼提醒沈雪茹瞧一瞧。 沈雪茹目露不解,眼睛横扫而过,瞥见哥哥沈复与表姐陈芸头抵着头作画,不禁吁了一声,道:“这还没成婚呢,已经这般恩爱,要是以后成了亲,还不如胶似漆呀!” 陈芸登时大囧,连忙抽回身子坐正。 沈复见她面红耳赤,不顾什么兄妹情分,发火似放下手里的画笔,厉声嗔怪沈雪茹多事。 哪成想沈雪茹娇生惯养,性格刁钻,你越不让她说她反而说得欢。沈复缠不过她,又没什么好办法让她消停,只好拉着陈芸跑出屋子,径直朝村里一处僻静的地方跑去。 那地方清幽雅致,绿意盎然,算得上青溪村最茂盛的一处丛林,里面常年生长着许多珍树佳木,引来成百上千的鸟雀,年年在此栖息繁衍。此时正值盛夏,阴阴夏木啭黄鹂,徐徐微风拂原野。 沈复拉着陈芸一路小跑,等气喘吁吁跑到那里时,午后的阳光正透过树叶缝隙斜射下来。 几只翘着尾巴的画眉站在树叶繁密的枝干上,懒洋洋打量着周围是否有异样。突然,哪里传出了咔嚓声,那几只画眉不约而同挥起翅膀,扑棱棱飞向另一片树木葱郁的区域。 沈复才懒得管画眉飞远了,只是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下立定,凝视着满脸红晕的陈芸,笑道:“真好,舅母同意了咱们的婚事,从此以后,咱们再也不必遮遮掩掩,可以正大光明在一块啦!” 陈芸笑意如春,盯着身心愉悦的沈复,问:“唉,方才你怎敢当着姑妈的面说那些话?” 沈复挺直了脊背,含笑答道:“原本我心里也犯憷,可一听舅母也在为你寻夫婿,心里不知怎的,只觉得怅然若失,好似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你再也不会在我身边,八成是在乎你的缘故,所以,那当口,我顾不得那么多,一心想求舅母,让她能答应我们的婚事!” 闺阁记 第六章、两同心(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见沈复真情实感,脑中不禁回想起他刚才在人前神色张皇的模样。那模样,她从未见过,可她太熟悉沈复,以至于她轻而易举就看出沈复在担心,担心自己所嫁非他,也担心所娶非她。 果然,他心里有她。 沈复见陈芸神思翩飞,连走路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能尽量放慢步子,追随在她身侧。偶尔想到什么,沈复扭过头来,瞧她依旧若有所思,瞬间又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如此沉默着走了几十步,沈复抱定主意要打破沉默,可当饱含爱意的目光横扫而过,扫到陈芸丰盈圆润的脸颊上时,沈复冷不丁看见不远处的草堆里站着一只翠鸟。 他心里欢喜极了,一面目不转视盯着那只翠鸟,一面欢天喜地地扯了扯陈芸的袖子。 陈芸正浮想绵绵,突然给人扯了一下,不禁好奇地别过头来。见沈复挤眉弄眼,不知又在搞什么鬼,陈芸就巡着他噘嘴的方向瞧去。这一瞧不要紧,正好瞧见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翠鸟。 “林子里,白头鹎、白鹇很常见,这鸟倒少见,我长到这么大,统共也只见过几回!”陈芸笑嘻嘻说着,忽然伸出手指瞄准翠鸟点了点,“你瞧,它的羽毛油光发亮,浑身丰泽饱满,和那些整天只知道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相比,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沈复探身往前,直勾勾望着那只低头啄食的翠鸟。又不知瞧见了什么,他突然神采飞扬地扯了扯陈芸的袖口,说:“芸姐儿,你瞧,它那双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着,很是顾盼生姿!” 陈芸莞尔一笑,上手拍了他一下,道:“你别一惊一乍的,这鸟可机灵着呢,小心一会儿它听见动静,扑腾腾飞走了!” 话音刚落,果见那翠鸟扇着浓密的翅膀,唧唧啾啾盘旋了一圈后,飞速腾地而起跃上半空。 沈复见翠鸟飞走了,心中失落万千,口里不停埋怨陈芸乌鸦嘴。陈芸懒得与他计较,一言不发,又往周围的灌木丛走去。 沈复见她表情严肃,猜不透她什么心思,只能跟上去瞧一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灌木边,正准备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好玩的,忽然听见里头有男女对话的声音: “阿雪,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我的气?” “别自作多情了,谁要跟你生气,我有那么无聊吗?我闲着没事,自己给自己找气受!” “你若不是在生我的气,为何连着三四天都不理我?从前我们生气时,你也是这样不理人!” “对!对!我就是不想理你!就是不想理你!” “就算不想理我,也得给我个理由吧,我是哪里得罪你了,还是你移情别恋了,总得有个缘由吧?” “嗬,陈邦彦,怎么从前没发现你如此巧舌如簧?什么我移情别恋,明明是你移情别恋,好不好?” “我移情别恋,我什么时候移情别恋?我对你的情意天地可照,日月可鉴,我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 “嘁!从前你说这些甜言蜜语,我还愿意信你,可现在,我已经见识到你的真面目,你说什么,我也不会信啦!” “阿雪,我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改,我真的改!” “改什么改?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你们男人,最会说一套、做一套,我要信你说的话,我才真是傻子!” “你不愿意理我,也不愿意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不成你要与我恩断义绝不成?” “对!就是要与你恩断义绝,省得咱们将来结成夫妇,那时再眼睁睁看你出去勾三搭四,还不如现在一刀两断,干净利落!” “阿雪,我们好了三四年,即便我一时惹你不开心,你怎能说出如此捅人心窝子的话来?” “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你若不伤我在先,我又怎会绝情寡义?” “我......” “放手!放手!” “不放!不放!” 里面那对情侣视若无人的吵着架,彼此想要为自己在爱情中赢得一份体面,全然不知陈芸与沈复躲在灌木丛后面正捧腹大笑,而这两人真是没心没肺,一边笑、还一边议论。 “我听声音像是彦哥儿!真是有趣得很,也不知他在跟谁拌嘴?” “不知道!” “吵得还这样凶,咱们要不要进去帮一下忙?” 沈复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定定望着满脸笑容的陈芸,目露迟疑:“不好吧,人家小夫妻俩吵架,咱们进去插一手,万一彦哥儿不高兴了,咱们俩该怎么收场?” 陈芸赞同地点了点头,忽而又戳了戳沈复的胸膛,笑着问:“咱们也这样闹过别扭吗?” “闹过呀!”沈复心不在焉答了一句,转瞬见陈芸神色变化,隐隐间还带了些回味的感觉,不由声音温和:“咱们相敬如宾不好吗?干嘛非要成日拌嘴吵架呢?” 陈芸表示不赞同:“祖母说过,陌生人才讲究相敬如宾,若世间所有眷侣间你敬我、我敬你,弄得跟陌生人一般,那还有什么意思?总要时不时闹上一回,那才有趣!” “咱们偶尔不也争吵吗?”沈复故意凑近了一些,眼见陈芸还要张口争辩,凑身贴近陈芸的香唇。 陈芸心里一惊,飞速躲开少年凑上来的唇齿,然后愤愤然站起身来。 双手掐腰正要开骂,不承想起身的时候太急,陈芸脚下失力,一个立足不稳,身子忽然倾斜了好几十度,整个人没了重心,堪堪要往草地上砸去。说时迟,那时快,沈复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朝前迈了七八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手搂住陈芸的杨柳细腰。 陈芸原以为要砸向地面,重重摔上一个狗啃泥,没成想战战兢兢睁开眼睛时,正躺在少年紧实的臂弯里。 “你又重啦!”沈复蹙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臂弯里的人,戏谑道:“压得我胳膊好酸!” “谁让你死读书,不知道锻炼身体?”陈芸喃喃,“怎么会忽然变重呢?明明前几日刚上过秤,比去年还减了两三斤呢!” “不对,一定是你又诓骗我!” 陈芸怒冲冲转过身来,因见沈复一脸坏笑,情知他又捉弄自己,于是搁心里快速合计。 正打算出些损招也戏弄戏弄沈复,不想灌木丛里传出一些呵喝声,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害怕陈邦彦与柳如雪发现有人偷听,赶忙拉着手,闪身躲进周围那片半人高的草丛里。 顷刻,陈邦彦从灌木丛后面闪身出来。拿怀疑目光朝四面八方巡视了一遭,竟什么也没瞧见,陈邦彦惊疑不断,喃喃自语:“不对呀,明明听见这里有动静的,怎么一追过来,连个鬼影也瞧不见?” 爱侣柳如雪紧随其后追出来,见他神神道道,恨不能掘地三尺将偷听人揪出来,不禁有些不耐烦了:“这里四野开阔,要真有人,藏也没地方藏,躲也没地方躲,别是刚才你听岔了吧?” 陈邦彦死活不信邪,又紧张兮兮地望了一圈,还是最后听柳如雪嘟嘟囔囔开始抱怨,才转过头来同她说:“我耳朵灵着呢,既然听见这边有脚步声,那说明这里一定有人!” 柳如雪眼见为实,根本不相信有人在此,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直撅撅站到一边,冷眼看着陈邦彦找来找去。 少顷,从一片草丛里钻出两只山鸡来,那两只山鸡体格壮硕,屁股周围顶起一把长长的花尾巴,刚才不知是在啄食还是在干嘛,总之坦然自若毫不惧人,还来来回回在陈邦彦面前晃悠。 陈邦彦发觉是两只山鸡闹出的动静,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恨恨拗断一根树枝,抄手朝山鸡砸去。 可怜那两只山鸡骤然给人一吓,不光胆战心惊,还瞬间兴致全无,光速躲到一边的草丛里,逃也似离开脚下的土地。 “看吧,早说不会有人躲在这偷听,你还偏偏不信,非要过来查看才放心,如今闹出笑话来了吧,原是两只山鸡白相呢!”柳如雪还为了月前那件事恼怒,此刻依旧刻意挖苦。 陈邦彦心中犹恨,顺手抄起一块棱角纵横的石头,死命朝着那两只山鸡逃跑的方向扔去。 慢腾腾转过身来,陈邦彦紧紧盯着恋人柳如雪,又费脑筋想了想,才试探着问:“你总不肯理睬我,我心里伤心不已,难不成是月前我和阿香说话那回,你正好撞见啦?” 柳如雪哼哧两声转过身去,算是间接告诉陈邦彦原因。 陈邦彦终于明白过来,连忙走上前去,反扳过柳如雪的肩膀,让她直直看向自己。 “你放心,咱们俩相好日久,你的心里只有我,我的眼里同样只有你。阿香,她和你不同,无论如何,她也比不得你!你想一想呀,那阿香不光口眼歪斜,还四体不勤,我喜欢谁,也不能喜欢这样的丑八怪呀!” “真的吗?”柳如雪半信半疑地看着陈邦彦,“别是胡诌乱造,又来哄我玩吧?” 陈邦彦见爱侣又要使小性子,连忙贴身过去,拿双手缚住柳如雪的胳膊,温声脉脉。 闺阁记 第七章、诉衷情(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邦彦紧紧搂着柳如雪,明显感觉臂弯里的人心中不安,于是顿了顿,落声千钧:“阿雪,我心里只有你,真的只有你,如果你不相信,我愿意剖腹明情,对天发誓!——假若我有二心,偷偷与别的女子欢好,那天打五雷轰,地落十八层,世间有多种死法,便多少种死法在我身上应验!” 柳如雪刚才不过耍耍小脾气,哪就至于闹到一拍两散的地步? 见陈邦彦张口即发毒誓,明显是重情的,柳如雪心知不好再闹下去,就轻启朱唇道:“其实,咱们好了这么久,你知道我心里有你,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我,可那日,我站在竹篱下,远远瞧见你牵着阿香的手,心里还是先入为主,以为你要和她好!” “天地良心,我没那个意思!”陈邦彦情急失态。 “我知道!” 柳如雪轻声轻语,转过身来对向陈邦彦,那眼中哀戚揭示了自己对未来的不确定。 “我知道你对阿香没那个心思,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意我,可咱们俩总这样私相往来,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设若你能和你娘提一提,让她答应咱们的婚事,那该有多皆大欢喜呀!” 陈邦彦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已松开圈住柳如雪的双手。柳如雪感受到他的迟疑,焦急着抬起头来,却见他背过身去,道:“阿雪,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依着我娘那暴脾气,我若跟她提了,恐怕咱们以后连偷偷见一面也不能啦!” “那......” 柳如雪见陈邦彦推辞,顿感方寸大乱,犹豫了片刻后,才咬牙说出了锥心之言。 “你不肯提,那不还是心里没有我?罢了,我也算看透了,你娘觉着我们家穷,打心眼里瞧不上我,在她心里,阿香家境殷实,只有阿香才最合适你。咱们俩固然是有些情分,可再这样一日日耗下去,只怕耗到最后,也只有做野鸳鸯的命数!” “咱们......咱们......还是好聚好散吧!”柳如雪带着哭腔撂下这一句,扭头要离开约会地点。 陈邦彦眼尖手溜,见她负气而走,心里又急又慌,几个箭步就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了柳如雪的右臂,试图挽留道:“咱们这些年的情分,还不值得你多等一等?” “我不是不愿意等,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柳如雪话赶话说着,不觉眼角漫过一线泪痕,“彦哥哥,咱们俩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这样耽误下去。其实,我先前一直瞒你,上月中旬,隔壁村已有好几拨人来我家提亲,我娘见其中一户人家家境殷实,隐约有了将我许配给那户人家的意思!” 陈邦彦心里一急:“你娘怎能这样?” “我娘之所以这样,还不是为我以后考虑?不然,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要一辈子耗在你身上不成?”柳如雪心里有几分气恼,说完一通心里话后,立马愤愤扭头走开。 陈邦彦见状不好,再次使出死缠烂打的招数,紧紧扣住柳如雪的袖口,温言温语道:“阿雪,你别恼!我满心满眼里全是你,你若嫁给了别人,那可让我如何是好?” “彦哥哥,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在中间又能起什么作用?”柳如雪拿手面压了压润湿的眼角,放低了语调,“彦哥哥,事到如今,你不能再懦弱,若你心里真有我,不妨试着求一求你娘,不然等我娘拿下主意,那咱们真要一拍两散喽!” 陈邦彦飞速眨着眼睛,心里犹豫不定。 他晓得亲娘的脾气,贪大爱小,嫌贫爱富,即便自己跪下来哀求,也不见得亲娘能听自己的话,可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给别人,他心里更是如刀割般难受。 左思右想片刻,陈邦彦终于笃定了主意,鼓起勇气道:“成,为了你,我试着去求一求!” 柳如雪见陈邦彦不再怯懦,脚步稍稍停滞,然后面色由悲转喜,嫣然一笑,露出二十四颗贝齿来。 陈邦彦最先喜欢上柳如雪,也是爱上她这灿烂如春的笑容,此刻见她笑容绽放,如春花如春光如春阳,连忙上去一把拥人入怀,朝着恋人白腻腻的额上深深一吻。 可惜了如此感人的一幕,竟然没落到陈芸与沈复眼中。这时,陈芸正忙着驱赶飞扑而来的蚊虫,还一边拿手扇,一边对陈邦彦评头论足:“从前只觉彦哥儿拙拙呆呆的,根本不晓得女孩子的心思,可今日偷听到他与雪姐姐说悄悄话,我倒觉得,他还是有几分细腻心思的!” 沈复听了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惊奇道:“听你这话,倒像是对邦彦表哥刮目相看!” 草丛里蚊虫阵阵,吵得人脑仁发麻。陈芸忙于驱赶扑过来的两只蚊虫,也没听见沈复问了什么。 只等身边彻底没了嗡嗡嘤嘤声,陈芸才转过头来,盯着怡然自乐的沈复问:“刚才迎面扑来许多蚊虫,我也没听清你在说什么,你若不嫌劳乏,再跟我说一遍,可好?” 沈复淡淡一笑,“我是问你,表哥他们有没有走开?” 陈芸不敢立马站起来,只能竖着耳朵朝外面听了听动静,因听足音跫然,才笑吟吟看着沈复道:“听脚步声,像是走远了,要不,咱们露半边身子,偷偷瞧一瞧?” 沈复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探出半边身瞧了一瞧。 视野之内,尽是草木,陈邦彦与柳如雪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这才放心从灌木丛后面走出。 刚走到一片草地上,沈复见前面树冠如盖,绿草茵茵,立刻松下心来,然后抡起双臂朝上下左右各个方位,轮流扑打身上的枯草。 陈芸站在后头,见他东一下右一下拍得不十分仔细,又帮着他拍了拍后背上残留的干草,谁想沈复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居然埋怨道:“芸姐姐,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何以要如此用力?” 陈芸看他故意矫情,无奈道:“算我的错,刚才一心想要拍掉你后背那些干草,手上忘记控制力度了,要不,你也帮我拍拍后背上的干草,算是两下里扯平,咱们谁也不欠谁!” 沈复鬼笑,大步走到离陈芸两拳远的地方,又趁陈芸不注意,一手上去刮了陈芸鼻子一下。 陈芸瞬间吃痛,心里懊恼不迭,正想伸手还回刚才不注意吃的亏,却见沈复早撒开步子跑开。 陈芸怒极恨极,也不管淑女不淑女了,立即放大步幅,流星赶月般朝着沈复追过去。 夏风刮来,顺带了一些热度。沈复前头跑着,耳边时不时飘过脚步声,于是一边跑、一边往后面望。见陈芸依旧紧追不舍,沈复有心放慢步调等着,可又害怕追上来,就故意撇开一段距离。 如此你追我跑,足足跑了有一里地,再回到茅草屋时,两人已经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可巧陈父陈母准备好了晚饭,金氏笑呵呵从厨房端菜出来,瞧见两人流星逐月般你追我赶,就笑道:“怪大的人啦,怎么还这样疯疯癫癫?难不成日后成婚了,还要这样疯魔?” 陈芸羞得脸上通红,红着脸跑回闺房。 沈复正琢磨舅母的话,乍见表姐含羞而去,心里也想溜之大吉,可金氏偏偏叫住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后,才同他道:“复儿,克昌等了你半天,你进去瞧一瞧,他找你什么事!” 沈复唉了一声,以光速离开金氏的视线,金氏望着越跑越远的大侄子,笑着摇了摇头。 转眼天黑,繁星点点,夜风徐徐。 吃罢晚饭,沈复冲了个凉水澡,冲完仍觉得屋里闷热,索性脱了夏衣,光着膀子在院里乘凉。 陈母向来疼惜外孙,眼瞧沈复才出来一会儿,后背上已被蚊虫叮了几个包,赶忙喊来老伴搭了露天蚊帐。 蚊帐搭好了,沈复躺进去,不惜以长篇大论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弄得老俩口笑得合不拢嘴。 “老头子,你瞧瞧他,还跟咱们俩见外呢!” 陈父笑呵呵应道:“老婆子多想了,复儿是想感谢你,只是用词不当,让你误以为他见外啦!” 陈母一笑了之,旋即又朝屋里喊去:“芸儿,快出来乘凉,顺便将那蒲扇也拿出来!” 屋里,陈芸听见呼唤,慢慢放下手里刚刚绣到一半的香囊,而后随口朝着窗外应了一声。 耳听屋外犹在呼唤,陈芸不敢耽误,快速整装起来。瞅准了蒲扇的具体摆放位置,陈芸探步走过去,取来握在手里,轻悠悠走出偏房。刚一出来,遥见沈复、沈雪茹、克昌三个人惬意地趴在绷床上。陈芸面上一变,嘴角慢慢浮现一丝丝笑容。 “祖母,您喊我出来做什么?” 陈母慢吞吞回过头来,道:“天儿怪闷的,复儿嫌热,你拿蒲扇去给他扇扇风!” 陈芸暗道陈母偏心,明明同为孙辈,可每一回沈复过来,陈母总尽量满足沈复的要求,无形之中,弄得自己矮了一分。心里犹自怨天怨地怨先人,陈芸已缓步走到帐前。 沈复见她凑近了些,笑眯眯以手托颌,如鹅般延长了脖颈望着她,道:“劳烦!劳累!” 闺阁记 第八章、诉衷情(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不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就手撩开蚊帐入内。帐里,空间极其狭小,沈复、沈雪茹、陈克昌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陈芸匆匆扫过一眼,选了靠床沿的位置坐下。 沈雪茹正昂首仰望满天繁星,突然瞅见陈芸坐在身侧,就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近一些,问:“咦,芸姐姐的脸色不大对啊,莫不是我哥哥又欺负您啦?” 陈芸装得满脸委屈,那模样,就像是寻到了知心人一样,让沈雪茹更笃信自己所料不错,于是她转过头来,厌恶地瞪着沈复,咬牙切齿道:“我哥哥最讨人厌了,芸姐姐,您以后别理他!” 陈芸见小姑娘爱憎分明,十分可爱,不由捂着嘴浅笑。 沈复气到无语,怒视着不明事理的妹妹,道:“人家亲兄妹都是相互补台,你可倒好,从来只会拆我的台!” 沈雪茹掉头不顾,脸上尽是不屑。 “想让我帮你补台呀?下辈子吧!哥哥你那么坏,总爱欺负弱小,我才不会帮着你欺负芸姐姐呢!” 沈复怒气上头,一把抓住雪茹梳起来的小辫子,吓唬道:“你再和我顶嘴试一试?” 雪茹不甘示弱,伺机也抓住沈复耷拉在背上的麻花辫,恐吓道:“你再吓唬我试一试?” 陈芸坐在床沿,眼瞧两兄妹剑拔弩张,争战一触即发,赶紧侧身横在两人之间拉架。 “行了,行了,你们兄妹俩意思意思就得了,真要动起手来,谁脸上又能光彩?尤其是你,本是为尊为长的,不说对雪茹呵护备至也罢,怎么还欺负起人家小姑娘来?” 沈复不满地望了望陈芸,陈芸则面带微笑看了看他。两人目光稍一错开,沈复瞧沈雪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莫名觉得怒火涌上太阳穴,干脆扭开头去,不理众人。 陈芸见他如此,生怕他误会了自己的本意,正想凑过去解释解释,忽见雪茹伸手拉住了她,一脸笑意地凑了过去,道:“芸姐姐,我还以为您与哥哥定了亲,从此更加偏心哥哥,谁想您还如从前一般心疼我,我真是喜欢您喜欢到心坎里到了!” 小丫头心气高,心里那股热情劲一冲出来,真是藏也藏不住。陈芸碍着脸面,不好表现得偏心太过,只能半推半就接受沈雪茹的亲近。沈雪茹见她这般,大喜过望,更加乐开了怀。 沈复本就藏了一股子气,又见她们表姐妹俩打得火热,心里头不由闷闷的,就蛮不高兴地低下头来。 沉默了有一段时间,沈复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一转头,见两人又正在畅聊,他感到极其失落,索性去找小克昌说话。 克昌年纪还小,不太明白沈复的复杂心思,只是见他眉宇间有些不开心,就刻意拿有趣的事情来说,希望他能开怀。 另一边,陈芸心里藏着一宗事,本就没什么心思与雪茹交谈,估计雪茹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谈了不到十句话,立马陷入了沉默当中。耳畔没了雪茹没完没了的聒噪,陈芸明显轻松了不少,于是她一心二用,一面盯着沈复不算精致的侧脸,一面呼呼地摇着蒲扇。 “表哥,你能睁大眼睛对着正午的太阳吗?”小克昌扭过白嫩光洁的脸颊,期待似的望向沈复。 沈复一脸迷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小克昌奶声奶气道:“晌午,我与阿奇一块斗蛐蛐,阿奇看见外面的太阳跟火炉子一样炙热,玩性大发,突然从屋子里跑了出去,然后直视日头,足足看了半刻儿功夫,最后还吵着嚷着让我也试试,可我跑出去才发现,那日头甚是毒辣,即便站在屋檐下,也很难直视它!” 对于小克昌的话,沈复毫无兴致,只是漫不经心盯了小家伙一眼,等目光再瞥过神情呆滞的陈芸时,发觉陈芸有些心不在焉,一手摇着小蒲扇,一手捏着腰间的驱蚊香囊,仿佛是在琢磨什么。 沈复蓦然一笑,这才提起十二分兴致道:“我不光能张目对日,还能明察秋毫哪!” “明察秋毫?” 小克昌听了新词汇,不是十分明白,就童声童气问:“明察秋毫不是青天大老爷审案时爱说的话吗,怎么复哥儿也说这话?” “这你就不懂了吧!”沈复傲视表弟,有些洋洋得意,“明察秋毫,原有好几种意思呢,一种是你心里想的那样,专指青天大老爷审案公允,断讼公正,不冤枉良民、不放纵罪徒;另一种是指人能看见鸟雀在秋天换的毛发,是形容人视力好的意思!” 小克昌只有五岁,年初才被金氏送进学堂,而今才读了《三字经》《声律启蒙》,能够略识一些字罢了。 小小年纪的他对于许多名词还一知半解,好在沈复的解释通俗易懂,小克昌听过之后,立马就明白了,于是他带着一脸惊奇,问:“表哥连鸟雀身上刚长出来的毛发也能瞧见?” 沈复见小克昌打破砂锅问到底,隐隐有些不大愿意继续这话题,可一转眼,瞧见陈芸与雪茹俩人早停了对话,全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陡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热情,让他想要炫弄自己的本事,就从自己经历过的事情随便挑出几件,再渲染一番。 陈芸坐在床沿,见俩表兄弟故意避开她说悄悄话,感到莫明其妙,不知不觉也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雪茹原已有些气恼,又见陈芸打扇漫不经心,不由急道:“芸姐姐,你好歹使些力气,这天热得蒸人,我浑身上下不停地出汗!” 陈芸略感无奈,只能移了移身子,可雪茹依旧不满意,干脆拉她坐在沈复后面,挡住刺刺不休的那两人。 “唉,你曾经观察过小动物打架吗?”沈复满脸光彩看向小克昌,却见小克昌拼命点了点头,“去年,大伯淘了两只蛐蛐,我去他家里玩时,见那两只蛐蛐在盛盂里斗得凶猛,心里就很喜欢,索性要到手逗弄着玩。” “后来回到自己院里,我将那两只蛐蛐放到草丛捉弄,可还没挑弄一会儿,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巨响,那两只蛐蛐受惊而逃,随后又是几声奇怪巨响,然后,一只丑陋的癞蛤蟆踩着草丛露面,但见它腾身一跳,又将舌头一吐,那两只蛐蛐立马滚入它肚里!” 小克昌心地纯良,听了两只蛐蛐实谓不幸的遭遇,颇为惋惜:“那两只蛐蛐死了?” “是呀,被那只可恶的癞蛤蟆吞入腹中!”沈复恨恨说着,忽然又一本正经道:“我心里也气不过,随手举起旁边闲置了许久的箩筐,一把将那只癞蛤蟆逮住,尔后拿丝线一圈一圈缠住它,将它绑在廊下的础石上,又折了一条细嫩的柳枝,使劲抽打这可恶的东西。” 正说到尽兴处,沈复突然一顿:“不过娘总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忍杀害它,但又觉得它十分可耻,所以我拿柳条,一边抽打它,一边将它赶去后院的池塘里!” 小克昌听得津津有味,常常眨着那对亮晶晶的眼珠看向沈复。 沈复给他瞧得甚是高兴,“除了这件,我干了好多傻事呢,便是前几年,我一个人闲着无聊的时候,还经常蹲在土墙凹凸处、花台草丛前,假想丛草为林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观察蝉虫鼓翅、蜜蜂传粉、蝴蝶翩飞、蚂蚁搬家呢!” 小克昌越听越有意思,忍不住插嘴道:“我也喜欢干这个,午后还特意去逮了一只知了玩,只可惜那东西太经不起折腾,我才拿小木棍捅了几下,它就断气了!” 沈复原本想借机刺激陈芸一下,哪想到自己与小克昌聊着聊着,竟然聊出了相同的体悟出来,于是那一张小嘴吧啦吧啦不停,同小克昌分享起自己的童趣心得。 陈芸离得很近,听他们说起水淹蚁穴,火烧蜂巢,不禁心里高兴,连手里的蒲扇也不知不觉倒了方向,而扇子方向一倒,原来刮向雪茹身上的风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茹只听见有规律的扇子呼风声,却丝毫感受不到凉意,霍然转头一看,却见陈芸手持蒲扇一个劲往沈复身上扇风,不由气冲太阳穴,粉面含怒:“芸姐姐,您又偏心!” 陈芸听见声音,猛将双眸一抬,只见沈雪茹粉面含嗔,杏眼圆睁瞪向自己,不由也觉得有几分心虚,赶忙低声下气来宽慰沈雪茹。 雪茹天生高傲,最不能忍受别人轻视她,当下恨恨地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翻身下了床,趿拉着绣鞋朝堂屋走去。 陈芸急得六神无主,刹那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心里犯愁的时候,沈复拖着半截身子凑了过来,道:“你别理她,她使性子使惯了,你越迁就她,她反而得意起来!” 陈芸听完,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你们俩兄妹平时闹惯了,自然是无所谓的,可我头一次得罪了她,哪里能留下隔夜仇呢?依我看呢,还是赶紧去赔罪道歉,免得明天起了嫌隙!” 陈芸徐徐说着,正准备抽身离开,沈复却一把拉住她,还拿同情的眼神看着慌张失措的她,道:“你走可以,倒是把手里蒲扇留下呀,外头还挺热的,若离了这个,只怕蚊虫能叮死我与克昌!” 闺阁记 第九章、诉衷情(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正发愁不知道怎么哄沈雪茹开心,想着沈复与她朝夕相对,应该能支个法子出来,哪料到沈复不仅超然物外,还巴望自己手里的蒲扇。念及此处,陈芸双眼一斜,莫名有种不满足他的冲动,可转念想陈克昌还在现场,终究心里一软,抻手将小蒲扇递了出去。 沈复笑嘻嘻接过,松松握住蒲扇的把柄,慢慢煽起风来。 听着呼呼的风声,陈芸叹了口气,转头撩开蚊帐,沉思默想着走开了。 这边,沈雪茹正赌气,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立马望了一眼,见是陈芸满脸懊悔地走了进来,当即料定她是来赔罪的,就冷冷哼了一声,怏怏不乐地别开了脸颊。 陈芸心知理亏,只能收拾了杂乱的心绪,蹑手蹑脚凑近雪茹一些,尽量放低了尊态,道:“好妹妹,原是我理亏,做得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计较!” 沈雪茹赌气地挪挪身子,斜扬起白润的脸庞,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和他定下了亲事,将来早晚是一条心,我一个三尺外的外人,凭什么生你们的气?” “你嘴上说不生气,可脸上很不好看呢,又是青、又是红,怎么看,怎么像是生气的模样!”陈芸思量再三,才始凑近一些,将手搭在沈雪茹肩上,“好妹妹,连你也说了,我与他定了亲,既如此,那咱们早晚还不是一家人,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些细枝小节呢?” 沈雪茹心中委屈,两眼抹耷下来,委屈巴巴道:“其实,我并非生您的气,只是复哥儿太坏了,一点也不体贴我的心思,每回到了外祖母这边,他总爱堵得我没话说,让我下不来台!” 陈芸听出不是自己的缘故,连忙赔笑:“他是什么样,你还不知道?非要和他争高低,咱们谁也占不到便宜!” “那倒也是!”沈雪茹莞尔一笑,心里积攒已久的不满也遽然打散,终于肯转过脸来,“好姐姐,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您对我的情谊一点也不比对复哥儿少。昨日,我听娘说为你和他定亲,我心里实打实高兴,可为你高兴之余,又不免担心你将来的处境!”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倒想得长远了!”陈芸不急不躁说着,眼里已有疑惑的光芒闪耀。 沈雪茹郑重地点了下头:“好姐姐,你自幼长在乡下,心思简单,不知道外面的豪门大户里头有多少规矩、多少算计,我只是为你担心,担心你将来嫁入沈府后,且不说那些算计,你防不胜防,光那些俗套不堪的规矩,便能活活折磨死你!” “我不怕,将来,总有你哥哥挡在前面!”陈芸满脸幸福地说着,瞥见沈雪茹总盯着自己,又赶忙改口:“再说了,到那时候,我身边不还有你在吗?咱们这般亲密,你还能眼睁睁看着我受欺负不成?” “姐姐对我诚心诚意,我自然会帮你,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远不是我力所能及,到时,即便我有心,也无力呀!” 听到半大的人说出这番话,陈芸既感动又担忧,感动于沈雪茹为她考虑,担忧于连沈雪茹都能感受到深宅大院的尔虞我诈,那将来自己嫁进去,还不知要如何遭罪? 心里百转千回想着将来的事,房外却突然飘来沈复的呼唤。起初,陈芸还没听见,可沈雪茹最是耳尖,当即拿手推了推陈芸。陈芸回过神来,听见外头一声连着一声,不由羞得满面通红。 “哎呦,嫂子,您快出去吧,我这里已经不恼您了,倒是他在外头喊你,说不准是有什么急事呢!”沈雪茹一边戏谑,一边朝双臂上头使劲,推搡着陈芸往外走。 陈芸又羞又恼,在即将跨过门槛前,终于制止住沈雪茹的戏谑。 慢慢走出屋来,陈芸焦虑不安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才迈着轻快的步伐,不疾不徐赶了过去。 “才哄好一尊佛,又要来伺候你!”陈芸抱怨。 “谁要你伺候?”沈复微微笑着,顺手拉着陈芸走进帐内,“我特意喊你出来,是让你将克昌抱进屋里睡去。不然,等蚊虫密集起来,小心他被咬得体无完肤!” 陈芸听了,忙探着头朝蚊帐里瞧了瞧,只见小克昌双眸紧闭小嘴微张,俨然是刚入睡不久的模样。 “刚才不还精神饱满,缠着你谈天吗?怎么我才进去没一刻儿功夫,他就睡着了?” 沈复一面拿广袖给小克昌扇风,一面望着大惑不解的陈芸,笑答:“我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睡着的,方才正与他猜字谜呢,猜着猜着,再回头一看,这小家伙不知何时已呼呼大睡了!”说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夏夜里蚊虫多,即便在蚊帐里,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才喊你出来!” 陈芸一面听,一面进了蚊帐,将要抱起小克昌离开时,顺嘴问了一句:“他才识了几个字,你和他猜什么谜?” 夜晚的困意袭击着人的四肢百骸,沈复勉强撑开疲惫不堪的眼皮,“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不如你先将克昌抱进去,然后再悄悄出来,我给你出几个谜面,让你也猜一猜!” 陈芸笑着答应一声,转头抱着小克昌离开蚊帐。 蹑手蹑脚进了屋,耽误了不足半刻儿功夫,陈芸又偷偷摸摸出来。 这回出来走得快,将将要靠近蚊帐时,陈芸一手掀开外帷,正打算张口说句玩笑话,不想沈复正迷瞪着,即将沉入梦境。 陈芸心中不忍,一时也没把人吵醒,只轻轻为他摇着蒲扇,驱散周围嗜血的蚊虫。 翌日,朝阳露面,普照大地,可还不到半中午,太阳藏形,乌云叠起,天气阴得实在厉害。 沈复闲着无聊,硬拉着陈芸等人联句作诗,陈芸几个也觉得百无聊赖,干脆抽闲凑个热闹。 几人简单合计一番,就选在地势较低的东厢房里,围着一个高约三尺的杨木桌依序而坐。 很快,场面铺开,笔墨纸砚,凑得齐全。沈复粗粗打量了文房四宝一眼,笑道:“这毛笔用的羊毫,油烟墨也说得过去,磁砚有些差强人意,可这纸未免有些太差了!” 陈芸晓得他家里豪富,早用惯了宣纸一类,只得满面和气,赔笑道:“这里是乡下,穷乡僻壤的,小庄小户哪够得上什么好纸好墨用?我看,沈大公子您还是多担待些吧!” 沈复不计较她讥诮自己,只是默默从山形笔洗上拿起毛笔,搁到普通砚台里蘸了一下墨汁。 墨饱了,沈复悬腕提笔,正要落墨,忽然对着麻纸叹了口气,又重新将毛笔放到笔架上,叹道:“就算没有宣纸,总得有松花纸吧!这黄麻纸太吸墨了,稍一用力,纸上黑了一片,就似乌云生雨一般,要不用力吧,纸上又印不了字,真是难受极了!” 陈芸莞尔笑道:“你还是将就将就吧,祖母家里若有好纸,刚才见你翻箱倒柜,还能藏着不告诉你?” 沈复泄了泄气,感慨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没有好笔、好墨、好砚竟也罢了,连像样的宣纸也没有,我实在不能得心应手,咱们干脆还是别作诗了!” “我家里倒是有一些,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陈邦彦从旁说道。 沈复听了,闷闷不乐。 陈芸见他不开心,笑道:“我们姐妹几个原是来凑趣的,本也不擅长联句作诗,既然你现在没这个心了,我倒有个主意。”见沈复眸中一亮,接着道:“每年灯节,灯会上有好多谜语,大家也是见过的,何不将自己觉得有趣的挑出来,说给大家猜猜?” “这个好!”沈复喜形于色,“我已先想到一个了,索性由我领头吧!” 陈蔷读书不多,乐得矮子看戏。沈雪茹见她随声附和,蛮不高兴道:“凭什么是你先来?” “莫非你想先下场?”沈复横眉看着她。 沈雪茹面色一肃,道:“我先来就我先来,听好了,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字。” 沈复乜斜着身躯,想了一想,道:“这应该是‘日’字!”说罢,见沈雪茹耷拉着脸,不禁放浪笑道:“这下该我出题了,你们可都听好了。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打一用品。” “太简单了,油灯!”陈邦彦不假思索答了出来,也不多做解释,只镇定着道:“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打一用品。” “这应该是杆秤吧!”陈芸说出自己的猜测,见陈邦彦点头称是,不由会心一笑,“我出个简单的,千条线,万条线,落到湖中全不见——打一字。” 陈蔷知道她减了难度,就捏着小桃红绣冬月腊梅手绢想了片刻,等心中有主了,才笑道:“应是‘雨’无疑了!”说罢,见众人不声张,又笑着道:“麻屋子,红帐子,里头住着个白胖子——打一吃食。” “花生!”沈雪茹粲然一笑,道:“这个太简单了,往年赏花灯的时候,我见过一个很难的谜语,不妨说给你们听听。走在上边,坐在下边,挂在当中,埋在两边——打一字!” 闺阁记 第十章、恋人情(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欣然一笑,定心想了想,笑道:“喝断桥梁水倒流!” 沈复听了谜面,一时抓不到头绪,不禁蹙眉道:“光看这谜面,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蹊跷!” 沈雪茹头一遭猜谜语,虽觉新鲜,可好比刚入班门的木工,榫头榫眼分不清,方矩墨斗不会用。自打加入猜谜会后,雪茹云里雾里头疼得很,此刻又听见沈复抱怨谜面太迷惑人,不由也随声附和:“就是就是,芸姐姐太欺负人啦,你们玩过许多回了,深谙这里面的门道,可人家头一回玩这个,总要多多照顾新人才是!” 陈芸无奈,只得绞心脑汁再想,赶巧陈邦彦灵光一现,插嘴道:“罢了,还是我来接上吧!”见众人无异议,陈邦彦淡然一笑,缓缓张口道:“很简单,日复一日,打一字!” 陈芸与沈复听得清楚,心里头早已洞悉陈邦彦的动机,可硬是藏着不解答,还佯装大为费解。 沈雪茹见他俩眉心紧蹙,以为俩人没猜到谜底,就嚯嚯笑道:“这个我知道!”说完,得意地望了望揪发挠头的沈复,然后又瞅着坐姿端正的陈邦彦,求证:“日复一日,可解为日上叠一日,如此一来,那不就是克昌名字里的那个昌字吗?” 陈邦彦听了,舒眉展眼,灿然一笑。 陈芸赶紧道:“雪茹妹妹果真聪慧,我和你哥哥还百思不得解呢,你就将谜底揭露啦!” “你们俩鬼着呢,天晓得你们俩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沈雪茹得意地笑着,“按规矩,这回该轮到我出题了吧?”不等几人接话,沈雪茹自顾自又道:“红冠黑嘴白衣裳,双腿细瘦走路晃,漫步水中捕鱼虾,凌空展翅能飞翔。打一野禽!” 陈芸听了,默默看了沈复一眼,因见沈复也冲她使眼色,让她不要打压沈雪茹的兴致,只好数着时间思考了半晌,然后才用不确定的语气问:“这谜底该不是‘鹤’吧?” “是!”沈雪茹蛮不高兴地点了点头,又继续道:“芸姐姐,您猜对了,接着出题吧!” 陈芸见她有些不高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出口道:“七品小官不明断!打一吃食!” “芝麻糊!”陈邦彦灿然一笑,随即咬字清晰,道:“南北安全,左右倾斜!” “东倒西歪!”沈复即听即答,傲视了沈雪茹一眼,才继续道:“两人十四个心!打一字!” “德!”陈芸很快答上,然后顺嘴问了一句:“雪茹妹妹,怎么不见你猜呢?” “猜什么猜?你们一个个全是当中好手,单单我一个人是门外汉,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真没意思,早知道这样没意思,我还不如陪娘去村里逛门子呢!” 沈雪茹胸中气愤,连连发了一通抱怨后,气哼哼挺身而起,“你们几个接着玩吧!” 陈芸见状,立马拿嗔怪的眼神瞪了沈复一眼,然后匆忙离开围桌,快走几步上去拉住沈雪茹的胳膊,温声温语劝道:“好妹妹,不过是永日无聊,大家聚在一块玩闹,图个乐子,你就是心里不开心,也不该公然流露,扫了大家的兴致呀!” “我才不管那么多,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何必要装模装样以假面目示人?不光自己累得慌,别人看着也烦!”沈雪茹只图嘴上快活,“芸姐姐,刚才猜谜猜得很没意思,我不想猜了,不如你陪我出去斗草玩吧!” 正说着,见外面天地变色,风声渐渐,沈雪茹叹了口气,沮丧道:“眼下狂风大作,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斗草是不成了。不如,你屈屈驾,移步去我屋子里,教我几个绣花样子吧!” “这......”陈芸露出难色,回眸看了坦然自若的沈复一眼. 沈复倒也算明白,及时还了个眼色回去,可那眼神所传达的意思很明显,听之任之,随你们俩开心。 陈芸无奈,捱不过沈雪茹催逼得紧,又没有说得过去的借口推脱,只能任由沈雪茹拉走。 屋里,沈复见人变少了,顿时感到兴致索然,就随手将眼门前散墨严重的黑麻纸丢到一边。重新捏了一张纸在眼前,正欲提笔凝墨,沈复冷不丁瞧见表姐妹俩手挽手出去,赶忙回头对陈邦彦说:“这俩人,神神秘秘的,又要背着咱们到哪里去?” “你管她们到哪里去,反正只要雪茹表妹早点离开这儿,咱们耳根子就能清净些!”陈邦彦笑着站起身来,越过杨木板凳走到西窗前头,“这风越刮越厉害,看样子,该是要下大雨啦!” 话音刚落,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终于在天边出现几条长龙似的雷电后,拳头大小的雨点就哗啦啦砸下来。 暴雨来势汹汹,忽而似银河倒泻,忽而似沧海倾盆,还不到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天地间风云变色,飞沙走石。 沈复干坐在杨木凳上,清晰看见院子里的杨树槐树被刮得沙沙作响,几欲摧折。 雨中屋里空气沉闷。 沈复兴味寡然,放下墨汁将尽的毛笔,信步走到四尺高的窗台前,巴望着窗外的凄凄风雨,道:“久晴必雨,眼下正逢三伏天,这场雨送来凉意,本是值得开心的事,表哥怎么看上去怏怏不乐呢?” 陈邦彦呆望着风云变化的天空,神情严肃,两道英气十足的豪眉间藏着一缕忧愁。 “你不懂!” “我如何不懂?”沈复见陈邦彦看不起他,赶紧往前凑了凑身,问:“表哥面带踌躇,可是为了柳姑娘?” 陈邦彦不料沈复早已知道,所以呆了片刻,才长长叹了口气,说:“那年,浣花溪畔,我和雪儿一见倾情,后来,我们相知相伴,原已山盟海誓,私定终生,奈何双方父母始终不肯点头同意我们的婚事,竟是有缘争似无缘,最后还不如无缘无分的好!” “那表哥打算怎么办?”沈复向陈邦彦投去哀怜的目光,“难不成真要辜负柳姑娘一片心意吗?” 陈邦彦理不出头绪,只好眺望着天际一闪而过的几道雷电,目露哀愁,“五年情分,个中种种,哪能说抛就抛?”说着,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可我娘态度强硬,死活不肯让我纳如雪进门,任我千求万求,她自毫不动摇,我也是无计可施呀!” “彦哥儿已经十六岁啦,照理可以自己做主了,怎么还事事听从舅妈的安排?”沈复恨其不争,气咻咻坐到一边沉起面孔,“男子汉大丈夫,本该顶天立地,奋发有为,更该全心全意保护心爱的女子,如果彦哥儿连心上人也不能护于羽翼之下,岂非太无能了些?”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陈邦彦半带嘲笑地说着,“人活于世,本就有诸多无奈,好比婚事,不光要考虑自己心中所求,还要顾虑父母,顾虑礼法,顾虑宗亲,也就是你从小生在金玉堆里,不愁吃穿,不计用度,可以行为率性,做事随心!” 沈复听够了这种宿命论,微微有点不高兴,就直率道:“我是想得简单,也不明白你口中所说的种种无奈,我只知道,一个男子,若不能与他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人生那么漫长,总能找到值得自己花费精力做的事情!”陈邦彦淡淡笑着,笑容苦涩得像吞了口苦瓜汁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纳兰的词永远这么隽永,却也道尽了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哀!” 陈邦彦面带悲伤说完,兀自叹了一口气,然后望了几眼窗外的雨况,最后才准备整理衣衫离开。 沈复见表哥拔腿要走,刚想张口让他多逗留一会儿,可挽留的话才一冒到嘴边,不知怎的,他又吞吞吐吐说不出来,最终只能眼巴巴看着陈邦彦魁梧的体态,一点点消失在如丝雨幕中。 转眼到了午饭时间,饭桌上摆了野鸡炖蘑菇、莼菜银鱼羹、凉拌荠菜、萝卜丝团子、苋菜饼、荷叶粥。 沈复家中豪富,早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来几回山肴野蔌,不免吃得大快朵颐。 陈芸见他吃相难看,恨不能狼吞虎咽,就趁着布菜的空隙,嘻嘻笑着凑到他身边,嘲讽道:“好歹你也是个富家公子,怎么一吃起饭来,就活脱脱似路边饿了几天的流浪汉呢?” 沈复不以为然,一边扒饭,一边声音阻塞道:“人以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在美食面前,不论是天皇老子,还是斗升小民,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哪来这么多拘束?再说我一个英俊少年,何必非学你们姑娘家细嚼慢咽?” 陈芸原不过随口一说,哪成想会激发出沈复的辩士精神,于是不再辩难,转头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陈母转眸,看见外孙只拣素菜吃,就笑着拿住竹筷,五指颤颤夹了一大块鸡肉,慢慢送到沈复碗前。 “还正长身体呢,不能光吃素的,好歹也要吃一点荤腥才是!” 沈复笑嘻嘻应了一声,随手将青花瓷碗往前挪了挪,等接下陈母夹来的鸡肉后,沈复先扒拉了几口饭,然后才咬肉剔骨吞了一些鸡肉入肚,并搭配一些莼菜扒拉完了一碗白米饭。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闺阁记 第十一章、恋人情(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午饭后,陈氏照例和陈父闲话家常。陈芸怕陈母一个人忙不过来,主动承担起清理饭桌的家务。 收拾完毕。陈芸想着小半天没回家看看了,就匆匆洗了把手,去堂屋里找了把半旧青罗伞。 途径厨房,陈母从窗户里面探出个脑袋,喊她慢一些走。陈芸很听话,慢慢悠悠进了厨房,这才发现陈母正弓腰坐在矮板凳上,脚踝边躺着几十把长短不一的蒜。 “祖母喊我过来有什么事?” 陈母一头把手里攥着的蒜辫好,一头露出满眼慈爱,道:“这是刚从地里铲的,正新鲜着呢,你顺便带几把回去!” 陈芸点头应了一声,弓身如虾拾了几把蒜,然后原地静候了几秒钟,见陈母没有吩咐了,才慢腾腾离开厨房。 “芸姐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沈复刚走到门槛边,见陈芸撑开青罗伞准备从厨房出来,就赶紧张口询问。 陈芸隔着滂沱大雨望了他一眼,笑道:“家去!”说完,又觉得太省略了,临时补充道:“我这大半天没见克昌了,心里怪担心他的,眼下雨大,娘定然不准他随意走动,可那家伙鬼着呢,当面装得温顺,背后指不定如何调皮,我还是回去看看才省心!” “那我稍晚些也过去!”沈复慌张接了一句,瞧陈芸不理不睬,一个闪身闯入了雨幕,又很不放心道:“雨天路滑,你多注意一些,别蹚了水,尽量沿着光整的地方走!” 陈芸握着杭绣缠枝牡丹青罗伞,一边看脚下的路,一边答应一声:“知道了!”一边又暗自取笑:“原以为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没想到,竟也有粗中带细的一面!” 哗啦啦的大雨下了一路,陈芸避坑绕洼回到家里时,身上已经潲湿了大片区域。 金氏见女儿仓促回来,不光头发黏.湿,连裙摆也因沾了雨水摇摇欲坠,就赶紧打发女儿去洗个热水澡。 沐浴罢,换了身干燥衣服出来,陈芸一边拿毛巾擦干头发,一边坐到镜匣前重新梳理发髻。 金氏慢慢走近,见镜子里的面庞如常红润,展念又想到女儿的婚事上,心里 顿时喜忧参半,就不露声色地坐到女儿身边,语调轻轻道:“芸儿,娘有话要跟你说!” 陈芸刚刚挽了发髻,见金氏面露不豫之色,就注目谛听。 “虽说你姑姑打心眼里喜欢你,可你姑父家中富贵,只怕未必瞧得上你的出身,所以你还是要警醒些,不要抱太大希望,免得回头这桩亲事没成,你希望越大,失望越多!” “母亲宽心,女儿也半大不小了,耳闻目睹,多少也了解些人情世故!”陈芸面色冰冷,黯淡无光的眼神掩盖了这个年纪该有的芳华,“这桩亲事,若是姑父认可,自然是上天眷顾,若是姑父不同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女儿明白,这就是命!” 金氏心中怅怅,搁心里哀叹了小半天,才爱怜地摸着女儿的手,道:“你能看透就好!” 陈芸怅怅不乐,脑海里不断上演着这几年与沈复之间的种种过往,仿佛真要天涯相隔永不相见。 “芸姐儿!芸姐儿!” 陈芸回过神来,耳边正传来沈复的呼唤声,于是一面收敛了神色,一面提着裙角出去迎接。 屋外,大雨已经停了,空气格外清润,油亮的柳树叶间或滴下来一两颗珍珠般雨珠。 沈复手里拎着一把罗伞,努力绕过院子里的坑坑洼洼,七拐八拐地朝堂屋这边走来。 陈芸刚走出来,见他拿着伞却不撑开,不由笑道:“明明随身带了雨伞,怎么不晓得打开呢?” 沈复吃吃笑道:“雨已经停了,再打伞,未免不合时宜!”说完,又兴趣突起道:“我这一路走来,看见路边的花草树木经过雨水滋润,越发油光发亮,显得生机勃勃!” 陈芸上前迎了几步,笑道:“世间万物,皆有生命,你当花草树木都是死的不成?今日大雨冲洗,它们努力吸收雨露,化为营养,等明日雨过天晴,它们就该逐日而生啦!” “芸姐儿就是博学多闻!” 沈复痴痴笑了一声,右脚刚踏上三层石阶底层,一抬头,发现陈芸头上松松挽着抓髻,髻间只插了一支碧玉挖耳簪,一双明亮清净的眼眸上长着浓密的睫毛,睫毛边几颗水珠凝结,宛如雨后的白色梨花清艳动人。目光朝下,又见陈芸亭亭玉立,上穿一袭米黄色花蝶纹绣千朵杏花罗衫,下面裹着月白色燕栖梨花镶边罗裙,端得神情怡然,气度幽娴。 “我从未入过私塾上学,谈起学识,自是比不得你渊博!”陈芸悠闲地说着,恍惚间发觉沈复呆呆瞅着自己,就拿手指戳了戳呆鹅,“好好儿的,你又发什么呆?” “芸姐儿今天也太美了,气质如兰,幽谷生香,当得起李太白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沈复悠然笑着,即便发现了陈芸面现羞色,犹然不收敛自己的溢美之词。 陈芸羞极,满口嗔怪:“满嘴油腔滑调,谁知道你是由衷之言呢、还是言不由衷呢?” 沈复发急,一个箭步跨过石阶,逼近道:“自然是发自肺腑的赞美,我从来不骗芸姐儿!” 陈芸听得分明,浅浅笑了一声后,转头朝着屋里走去。 沈复见她回嗔作喜,乐颠颠跟了进去。屋里,金氏正低头整理袖口,抬眼见表姐弟俩前后进来,不由笑逐颜开,就一面使唤陈芸煮水沏茶,一面好声好气招呼沈复落座。 归了座位,金氏慈眉善眼地望着沈复,道:“雨天路不好走,你倒有心,还惦记着到舅母家里来!” 沈复咧嘴笑道:“舅妈这是说哪里话?只要我心里挂念着,即便风雪阻路,那也挡不了我呀!” 金氏晓得沈复心里的小九九,只是见沈复有意亲近,总不好当面戳穿,就笑悠悠道:“眼下这三伏天也快到头了,你娘倒沉得住气,一来住了大半个月,可有说什么时候家去?” “我娘原想再过七八天再走,可刚才我出门之前,外祖父跟外祖母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让我娘等雨停路干就走!”沈复怡然自若地说着,“我娘见外祖父外祖母赶着让她走,心里还很不高兴,外祖父就说,乡下日子太安逸,若是再呆下去,难保会不愿意走!” 金氏听了,抚掌笑道:“那是,那是,我们庄户人家正歇夏呢,这几个月最清闲!” 正巧陈芸捧着茶盘进来,将两人的话听了个完全,心里顿时一万个舍不得,就火急火燎地看向沈复,问:“盛夏酷热,泥路干得很快,如此说来,你们岂非两三天就要启程?” 沈复嘴角生出笑意,凝睇望着她问:“怎么一听说我要走,你就如此心急?莫不是舍不得我吧?” 陈芸顾忌高堂在座,不好意思反驳沈复,只是闷不做声将两盏青花瓷杯放到桌上,然后逮着坐下的机会,狠狠瞪了一眼沈复。 沈复见她咬牙切齿,也扮个鬼脸当做回敬。 少男少女的把戏尽收金氏眼底。 金氏不动声色地喝了半杯绿茶,然后才笑着说:“村里的路坑洼不平,到处都有积水,我刚才瞧你长袍下湿了一大块,人穿湿衣裳不舒服,不如你脱下来,舅妈给你拿到烘炉上烤一烤,等衣服干了,再穿也不迟!” 沈复听了,犹疑不定。 陈芸坐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就半激半劝道:“娘让你脱就脱,别拖泥带水的,跟个姑娘一样小家子气!”说罢,又嘻嘻笑问:“你若是脱不下来,我帮你脱还不成吗?” 沈复听了,立刻梗直脖子往后缩了缩身,摆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我自己脱就成,干嘛要你动手?” 陈芸无奈一笑。 金氏看了一眼不拘小节的女儿,又转眸看向举止扭捏的沈复,笑道:“芸儿她爹生前留了几身随常衣服,你若不嫌晦气,我先取来给你换上,也免得下雨天着了凉!” 沈复一边抻手解开长袍上的盘扣,一边随和道:“不嫌弃,还请舅妈快些取来才好!” 金氏欣然一笑,起身朝卧室里立着的衣柜走去,然后仔细翻了片刻,才捧了一件立领赭色长袍来。 沈复见那衣服有八成新,二话不说就换上了。慢慢拴上襻纽,沈复小心整了整脖领,然后笑嘻嘻看着金氏和陈芸,道:“没想到舅舅的衣服,我穿上,还挺合身!” 金氏笑意渐浓,虽然瞳孔中呈现的影子是外甥沈复,可心里明明看见了丈夫在世的光景,那时你插秧来我织布、你挑水来煮饭,多么和睦融融呀,无奈天不保佑,情难永固,当年缠绵悱恻的绵绵情意到了今时今日,只能全化作一缕明媚如春的眼波从眼中一闪而过。 “真合身!你俩先坐着说说话,我去帮复儿烘衣服!”金氏笑得凄苦,顺手拿起沈复换下来的衣服走了出去。 沈复低声应了,目送金氏出了房间后,闷头坐下。 美美喝了一会茶,陈芸想到一节,就窥了怡然自得的沈复一眼,疑惑着问:“每常你来乡下,总会随身携带许多书籍,怎么这回来了许多日,从不见你温习功课?” 沈复不言不语,只是气定神闲地喝茶。 “你成日里玩心大,不是与彦哥儿下河洑水,就是与村里那几个伴当厮混。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眼下三伏天将尽,细细算着,离你进私塾的日期也不远了。照我说,你也该收收心了,要不然,明年功课跟不上,仔细姑丈动怒,回头又要生气揭你的皮!” 闺阁记 第十二章、恋人情(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听她说了这么多,眉头一皱,急道:“快别提起这茬,你一提起这个,我就头疼!” 陈芸见他杯弓蛇影,猜度是家里逼得紧了,不免满眼关切道:“怎么?姑父时常逼你下功夫读书?” 沈复一脸苦闷:“你也知道,我虽然比同龄人早入学,可天生资质有限,今年秋闱在即,我铁定是赶不及了,再等下一次乡试,怎么说也要再等三年,可我爹望子成龙,一心盼我能一举及第,所以他没日没夜逼我求学上进,还不许到处乱逛,简直快把我逼疯魔了!” 陈芸听了这层细故,紧张的心情慢慢缓和下来,“姑父逼你,还不是为你将来打算?当今朝廷发策决科,地方县衙每三年举办一次乡试,只有中了秋闱,才能逐次参加省级会试、京畿殿试!” 陈芸正说着,见沈复一脸不想听的表情,心里一叹,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起来:“三年之期,看似很长,可说短也很短,到时候,你若过不了秋闱,岂非有负姑妈的养育之恩?” 沈复听够了这套说辞,心底对于科举制度的抵制跃然脸上。 “话虽如此,可登榜哪有这么容易?”沈复眼中凄楚,感慨丛生,“一朝成名天下知,天下人只看得见状元郎登科及第时的风光无两,可谁能体谅他曾经三年目不窥园、十年寒窗苦读的难处?” 陈芸自然知道读书辛苦,可科举制既然能够从隋唐延续下来,必然也有它的合理之处,于是故意露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斜斜瞥了他一眼,道:“说来说去,不还是你自己闲散惯了,一味贪图享乐,不思进取吗?” 沈复听至此处,满脸露出厌烦,登时坐不住了,拂袂而起,道:“这样的话听了又听,真贫气!” 陈芸本意劝他立志求学,哪料他非但从谏如流,还甩脸子给自己看,不由心下委屈,于是沉默了半晌儿,才道:“得得得,人家好心劝你,盼你思图进取,不要宴安鸩毒,你反倒嫌人家耍贫嘴!”说完,又故意瞟了沈复一眼,见他不言不语,又忙着道:“罢罢罢,赶明儿你是好是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吃力不讨好呢!” 沈复听了这话,情知自己性急言语失当了,就慢慢扭过头来对向陈芸。见陈芸板着一张冷面孔,瞧都不瞧自己一眼,他心里又羞又愧,一矮身坐了下来,低声赔罪:“我随心所欲惯了,又是个率直性子,虽然知道你劝我是为我好,可我就是听不到心里去!” “我何尝不知道读书苦读书累?可现今,天下书生皆是如此,也不独你一人吃苦受累!”陈芸义正辞严,“且不说你如何,就是克昌,我娘还三天两头逼着他背书练字呢!” “克昌才六岁半,舅妈这时候就逼着他读书,是否太残忍了些?”沈复盯着陈芸平滑如镜的脸孔问。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既想孩子成材成器,自然要从小抓起!”陈芸坦荡说着,“再说了,少小不努力,老大徒生悲,我娘现在不勒逼一些,万一克昌将来没有出息,岂不是要怪罪到我娘头上?” 沈复听她讲得有理有据,除非自己是离经叛道的二流子,拒不承认儒家的正统地位,否则根本找不到突破口反驳她的观点,只能连连赔笑:“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陈芸看他似有感悟,也不再多嘴多舌规劝,省得矫枉过正,抹杀了自己刚刚取得的成果。 这时候,金氏捧着烘干了的衣裳迈过门槛。立定脚跟,眼瞧表姐弟俩面对面坐着,一个若有所思,一个满面愁容,金氏心中了然,就故意装出惊诧的表情,问:“刚我离开的时候,你们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眨眼再回来,你们俩又僵坐着?” 陈芸抢先道:“您别多想,我们俩可没闹什么别扭,是他刚才出题考我,谁知没有将我难倒,自己反倒先迷惑起来,这不,正为了孔夫子的一句话而冥思苦想呢!” 金氏慢慢放下手里捧着的衣物,笑道:“要我说哪,这孔老夫子也是吃饱了闲的,没事瞎琢磨出那么多名堂,不光害得克昌小小年纪拜师求学,连复儿也起早贪黑,熬身伤体!” 沈复一听,正中下怀,一边飞速换上自己的衣物,一边踔厉风发道:“就是!就是!” 陈芸看着好笑,想他出身富绅之家,家资殷实,不比知府家里差上半截,尽管往他父亲头上数三辈全从事商贾,但是自从沈府分家以来,沈父沈稼夫鄙视商人,弃商从仕,还严厉要求子女躐等上进,不准再有从事买卖者,否则不论男女,一律赶出家门。 “娘,你可千万别宠着他了,姑妈素日里已经够惯着他了,你若也宠溺他,当心他更加无法无天!”陈芸淡淡笑着,带了些奚落意味的目光随之降落在沈复脸上。 沈复动如脱兔,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迅速换上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装得可怜巴巴:“二舅母,你可别听芸姐儿瞎说,我平时循规蹈矩,老实极了,怎会学得无法无天呢?” 金氏眯缝着眼,笑道:“那倒是,复儿生性乖巧,老实听话,怎么会无法无天呢?”说着又拿食指指了指陈芸,道:“定是芸儿心胸狭窄,嫉妒复儿有人疼有人爱,这才胡诌八道!” 陈芸见母亲偏心的不像话,连亲生女儿也不偏袒,登时气急败火:“娘,您好歹也读过书,应该是个明理的人,更何况,您还天天教我和克昌做人要持心正直,怎么自己却变得是非不明?刚才明明是他说那些离经叛道的话,您反而计较起女儿的不是来!” 金氏一笑置之,趁着俩冤家瞪眼耍狠的缝隙,小心捧起丈夫生前的遗物。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损毁后,金氏才对着两个正在斗嘴的晚辈一笑,转身朝里间去了。 两人见长辈走开了,仍旧刺刺不休地争论。可怜沈复嘴皮子功夫薄弱,又不肯败下阵来,最终实在吵不赢了,才见势就收,嘻嘻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二舅母看似有失公允,实则是在偏袒你!” 陈芸冷冷睃了他一眼,顺手掏出手中握着的绣花手绢搡了搡鼻子,然后愤愤然立起身来准备离开。 金氏送完衣服回来,见女儿果真急了,一面好生安抚她坐下,道:“这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倒是见长,我生你养你,现在竟容不得我说你只言片语了!”一面又笑容满面地问沈复,“复儿,你也出来得久了,怕你娘寻不到你,又要暗自着急,这时候,还是先回去打个招呼吧!” 沈复目光柔和,道:“不用,来前已打过招呼了,说晚饭后再回去!” 金氏听他这样说,顿时喜溢眉梢,一面整了整起了褶皱的衣裳裙摆,一面笑容和善道:“那你俩先坐着说说话吧,我一会儿还要去隔壁串个门,晚些时候,再回来给你们做饭!”见两人鸡啄米似点了点头,金氏也不多逗留,撒腿朝着屋外去了。 目送母亲离开,陈芸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进了向北的小屋。 沈复见她行迹可爱,也放下手里的青花瓷盖碗,笑眯眯跟着进去。 原来那南屋长年累月无人居住,里面空气窒碍,陈设简陋,只有为数不多几件家具。 陈芸推门进了房间,匆匆忙忙走到西窗下支起牖窗,然后托着腮颊观赏屋外的风景。 沈复慢悠悠跟进来,见她站在窗户前目光凝肃,倩丽的身姿与朗润的蓝天融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顿时心生欢喜,就行走如飞快进到了她身侧,背了双手看向窗外。 雨后的村庄异常热闹: 青蛙蹲伏在莲叶间呱呱领唱,知了贴着灰黑的树皮聒聒鼓音,野鸡啄了害虫而喔喔叫着奔跑,白鹅扑棱翅膀划过水洼鹅鹅协奏,家犬汪汪一声高一声低配乐,更有山羊卧在扎得结实的篱笆里咩咩、水牛站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哞哞、老马伏在齐身高的栏杆上咴儿咴儿...... 沈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心里说不出的舒适畅快,于是深深吸了一口窗外的新鲜空气,笑道:“人生百年,若是没有负担、没有牵绊,那该有多美好呀!” “要真没了负担、没了牵绊,那人活着还图什么?”陈芸望着远处拔地而起的形胜山川,笑道:“这世上,倒还真有那么一种人无牵无绊,不过他们抛弃了五色五味,割舍了七情六欲!” 沈复后知后觉,道:“合着你是在劝我当和尚呀!”瞧陈芸从窗边走开了,沈复放开步伐跟了上去,“我是想着能无拘无束,可也没说自己勘破红尘,四大皆空呀,再说,我当了和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陈芸不想理睬他,默默坐到提花机前,一边转动纺车的动力元件,一边道:“可不是你自己说要无牵无绊吗?我只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而已,何以要反过来诘问我?” 沈复不愿无理取闹,只好慢慢走到纺车边站定。 陈芸见他没话说,默默一笑,专心致志送线织布。 纺车㘄㘄转动着。 沈复干站在旁边,无意间看见箩筐里放了好几张放色彩鲜艳的枕头皮。出于好奇,他慢慢拿起一张细看,只见那上面色彩斑斓,顶端织着五色云彩,云彩以吉祥云纹图像排列,云彩偏左下方绣着崚嶒山峦,山窝里满是苍翠欲滴的树木,树木围成的圆圈里冒出一只鸳鸯。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畜生不都是群居穴处吗?”沈复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一边盯着那只落了单的鸳鸯,一边问:“我虽不懂女红,可耳闻目见,都是并蒂莲、连理枝、交颈鸳鸯之类,从没见过单个出现的,你怎么让这鸳鸯形单影只呢?” 闺阁记 第十三章、惜分钗(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醒了醒神,抬起一头乌云,从容自若地看向沈复,道:“你别急着下定论,再仔细瞧一瞧!”说完,重新低下头,聚精会神地盯着织布机横截面上不停进进出出的经纬线,“孤影成对苦,好事成双乐,我又不呆不傻,怎会让它形只影单?” 沈复听她这话大有深意,却又捉摸不透,只能睁大眼睛盯着枕头皮,希望窥探出特别之处,可他再努力,眼珠子落在枕头皮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无奈向陈芸求教。 “还请芸姐儿赐教!” 陈芸见他不耻下问,不禁嫣然一笑,就慢慢放下手中的尺素,一动不动盯着满脸困惑的呆子,笑道:“不怪你有眼无珠,该怪我太故弄玄虚,将另一只鸳鸯藏起来了!” 沈复更加疑惑,忙问:“藏起来了?就这巴掌大地方,你能把另一只藏到哪里去?” 陈芸捂嘴浅笑,不紧不慢地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朝那鸳鸯附近泛起的一圈圈的涟漪指了指。 “喏,在这儿呢!” 沈复慢慢省悟过来,不禁朗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边笑,一边将枕头皮从新放回箩筐,然后满眼欣赏地盯着陈芸,啧啧称赞:“怪道人说,三人不见,当刮目相看!你如今也越发长进了,竟也学了画师云里雾绕,藏山遮水那一招!” 陈芸晓得这是夸她了,会心一笑,低下头来继续织布。 沈复还等着她搭腔,转头一瞧,见她只是一味埋头苦干,不禁好奇道:“怎么总没完没了地织布?” 陈芸望了望他,叹息:“哪能都如你这般好命,从小生在金玉堆、纨绮丛,锦衣玉食,肥马轻裘。我家家境贫寒,虽说有良田几亩,可碰上荒时暴月,年景不好的时候,忍饥挨饿,也是免不了的,所以呐,为了以防万一,平时还要靠织布换取生活所需!” 沈复不事稼穑,自然不懂生活的艰难,只是定定看着耧花机里还未出炉的罗布,问:“你干活慢得跟老牛破车一样,要织出一匹布,少说也要好几日才能完工,最后又能换来多少钱呢?” “一个铜板也是钱!只要能赚一点贴补家用,总比不够用的强!”陈芸淡淡笑着,忽然扬起桃花面来,瞟了眼不了解底层人民辛苦的沈复,“你呀,最好有一日穷得叮当响,整日粗衣淡饭,连身像模像样的衣裳也没有,到时,你这富公子就知道一个铜板的好处喽!” 沈复目光流盼,也不顾陈芸说的玩笑话,只是笑着问她:“怎么去年没见你织过布?” 陈芸满脸无奈:“我倒是想替家里分担一些,可娘嫌我干活粗粗拉拉,总不肯让我接她的手,也是今年庄稼地里忙,娘一个人顾不过来,才渐渐肯让我帮衬一二!” 沈复听着听着,陷入了遐想。 陈芸见他双眼呆滞入迷,连忙戳了戳他的腰,笑道:“好好儿的说着话呢,怎么又发起呆来?” 沈复晃过神来,凝眸道:“我在想,古人男耕女织,粗茶淡饭,虽然看着了无生趣,可自给自足,安逸舒适,总比现在的人整日争名逐利,陷入名缰利锁当中的强多了!” 陈芸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瞧你这模样,与世无争的,倒让我想起来一个人,那个人,还是你以前随口向我说的,叫.....就叫......陶......几柳......” “五柳先生——陶渊明!”沈复蓦然一笑,挨着织布机就近坐下,然后满脸失望地瞪着陈芸,情绪低沉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只当耳边风,从来不往心里记!” 陈芸见他不高兴了,心里也感到有些委屈,忙道:“你说过那么多话,难不成我要一句一字全记在心里?而况这陶渊明与你又不相干,我为何非要把他记在心尖?” 沈复听了这话,冥思苦想了片刻,因为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出来,只能默默坐在一旁。 陈芸见他不再计较,一面重启织布机的动力元件,一面继续刚才中途停止的工作。 很快日落黄昏,彩霞翩飞。 金氏背着一身夕阳归来,满脸笑意地穿门入户。进了屋里,见青梅竹马的表姐弟俩围着织布机而坐,你望我、我望你相顾无言,金氏淡淡笑着,又无声无息退到了厨房。 熟练架起锅碗瓢盆,金氏一边哼着江南小调,一边盯着火候炒菜炖汤,最后喜滋滋备了一桌好菜。 吃罢晚饭,金氏娘俩儿慢条斯理收拾餐桌,小克昌闲来无事,愣是缠着沈复要下象棋。 沈复摆脱不得,只能绞尽脑汁哄着他玩,然后等他玩累了,才脚底抹油跑出去找陈芸。 当时,陈芸正在屋檐下散步,陡然间看见沈复走了出来,又惊又喜道:“小克昌怎舍得放开你?” “他下棋总下不过我,觉着很没意思,就去玩七巧板了!”沈复欣欣然说着,见陈芸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连忙打起精神,问:“下过暴雨,外面还挺凉爽的,你怎么不进去歇着?” “相较于歇着,我觉得,还是到处走走,较为舒心!”陈芸莞尔一笑,一边走一边说:“再说了,现在才什么时候?我便是躺在床上,决计也是翻来覆去,合不上眼!” 沈复赞同地点了点头,信步走到陈芸右边。 陈芸见他坦然自若,没露出一点着急离开的迹象,就笑着道:“你不是说,吃罢晚饭,就要赶着回祖父那边去吗?” “你就这么厌弃我,不愿意跟我待在一块?”沈复失落地说着,“可怜我每日巴巴来找你,你竟如此无情!” 陈芸摇头不语,纵步下了台阶,目标明确地朝着墙边走去。 沈复见她默不作答,心里急得要上房揭瓦,火急火燎追了下去。 夏夜寂静,小院新凉。晚饭过后,金氏已经尽力扫除院里的积水,可蛮力下仍有漏网处。 陈芸头也不回走在前头,中间听见身后传来的踩水声,就虎着脸吓唬:“你倒是小心一点,我可刚换了一身衣裳,你若是再踩水,溅脏了我的衣裙,我可断断不肯轻饶你!” 沈复满脸不当回事儿:“大不了我帮你洗就是!” “说得轻巧,你会浣衣吗?”陈芸转过脸来,眼见沈复扪心省察,不禁嘲笑道:“世人常说闺阁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春阳.水,我看你也差不离啦!” 沈复不以为然地抬起头来,“我们家不需要我做这些,我只要安心考取功名即可!” 陈芸心里暗道:“每回跟你说到这儿,你就拿家里人期许你考取功名作挡箭牌,若是真有本事,你倒是中个状元给我瞧一瞧,也好让我乖乖闭嘴,从此对你另眼相看!” 心里还预演着针尖对麦芒的场景,陈芸却先打了退堂鼓,一来没必要,二来伤感情。 “唉,那是什么花?”沈复满脸惊奇,指着道边的一朵小花骨朵问。 陈芸打眼瞧去,见那花骨朵紫红紫红的,就莞尔笑道:“呆子,那可不是什么花,那是白芨!” “白芨!白芨!”沈复喃喃。 一前一后走到墙垣跟前,陈芸率先掀起衣裙蹲了下来,又顺手摘了一个香瓜准备递给沈复。 沈复笑嘻嘻跟上,正准备弓腰接下那黄嫩可爱的香瓜,却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叫嚣。 “开门!” “开门!” “开门!” 那声音一波一波传来,落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芸挤着眉头,细细听了半天,最后晃过神来,对着沈复唧哝道:“我仔细听来,这声音离得不远,听方向,倒像是从萧大娘家那边传过来的!” 沈复可不认识什么萧大娘,只苦着一张脸看向陈芸。 陈芸见他不解,心里也有几分困惑,索性将刚摘下来的香瓜丢在一边,转头朝另一面墙走去。速速到了墙下,陈芸快速打量一番,因地制宜,双腿一纵,站到墙边的长板凳上。 沈复见她站得高望得远,眼急心切,不假思索,也跟着跳了上去。 原来那声音真是从隔得不远的萧大娘家中传出。尔时,萧大娘听见公差接连不断的呼喝声,早已惊得魂飞魄散,可受惊之余,理智犹存,就一边安排儿子从事前挖通了的狗窦逃走,一边收敛了紧张失措的神色,悄悄与儿媳妇儿商量该如何应付公差。 “开门!开门!” 此起彼伏的敲门声里夹杂着男子的恐吓声。 “萧大娘,我们是奉命而来,你若再不开门,我们可要不顾情面,破门而入啦!” 萧大娘听着听着,气从中来,就幽愤地跺了跺脚,一头冲到上了锁的门后面,耍气般撤掉门闩。 那公差头子见门开了,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使手下人进去搜查,一面慢悠悠走进院里,上前同萧大娘周旋。 “萧大娘,你说你这是作甚,我们几个不过是小喽啰,原是奉命行事,你何必回回想方设法阻拦我们呢?” 萧大娘鼻息喘喘,心里较劲,“我若是不想法子拦着你们,我儿子还能有命活吗?” “萧大娘,您可真是越老越糊涂哩!萧兄弟杀人跑路,犯了法纪,你以为你把他藏起来,就能逃脱衙门的追捕了吗?”公差头子知道使强行不通,只能退而求其次,耍起软手段来,“念在我们是乡里乡亲的份上,萧大娘,小侄好心好意劝您一句,您呀,若真为了我兄弟着想,还是趁早交代他下落的好,不然,将来早晚得牵连了您和弟妹!” 闺阁记 第十四章、惜分钗(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萧家儿媳妇一听还会牵连,吓得花容失色,当时就踉踉跄跄地往前飘了一段距离,畏畏怯怯地看着王仁,开口求道:“王家兄弟,关于那件事的始末,你也十分清楚,我相公憨厚老实,只是被逼无奈才出了手,诚非他有心杀人,如此,都不可以法外开恩吗?” 王仁见萧家儿媳妇柔柔弱弱的,不由脸色一变,吓唬道:“弟妹呐,这从古至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萧弟既杀了人,怎么可能逃脱罪责呢?” 王仁说着,将四白眼斜了个来回,见萧家婆媳俩老的老弱的弱,除了哭就只会哭,不由奸诈一笑,道:“不过,事情还是有转机的,古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法能为买卖,官可做人情。”见萧家婆媳俩动了心,王仁又诱惑道:“咱们乡里乡亲的,我也不难为你们,只要你们婆媳俩肯将村头那片良田送我,我很乐意为萧弟跑跑腿,拉关系、讲私情!” 萧家婆媳俩听了这话,一个眼露希望,一个眼露不屑。 萧大娘早知道王仁不仁,于是颤悠悠朝前走了一两步,老声老气问:“王仁哪,你们给衙门办差,不都是先办公事、后讲私情吗?怎么到了你这儿,可以先讲私情、后办公事呢?” 王仁以为萧大娘没见识,就轻蔑地看了一眼老人家,随口道:“这就是萧大娘您心短发长了,虽说萧弟那仇家已递了保状、诉状,可他们家究竟什么境况,大娘怕还不知道哩!” 王仁惦记萧家那块良田许久了,今见机会稍纵即逝,连忙笑哈哈围着萧大娘转悠。 “他们家哪,上有一对老父老母,下只一对孤苦儿女,媳妇见丈夫亡了,早就跟野汉子跑了,大娘,您自己说,这样的人家,即便最后打官司胜了诉,又能得到什么?” 萧大娘屏声息气。 王仁见她不搭话,误以为她听进去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道:“所以呐,只要大娘您肯松口,将您家里的良田送我,我一定费心竭力为萧弟奔忙,绝不让他受牢狱之灾!” “呸!”萧大娘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朝假仁假义的王仁啐了一口,又抻出皱巴巴的老手,破口大骂:“黑心玩意,平时跟我家小子称兄道弟,到了他性命交关的时候,非但不肯出手相助,反而要趁火打劫。哼,你这不仁不义的混球,不但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对不起你爹给你起的名字!” 萧家儿媳妇见婆婆气得胸脯乱颤,赶紧从旁边走过去,捉急忙慌地给婆婆捶背理气。 叵耐萧大娘怒气正盛,不仅一把推开儿媳妇,还不管不顾地瞪着王仁,刺刺不休道:“王仁,我告诉你,你少惦记我们家那块地,那块地,是我老相公拼了命挣来的,你就是说破了天去,我也不会白白便宜了你!” 登门前,王仁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萧家婆媳乖乖将良田赠送给他,他很乐意为了萧郎跑一趟腿,趁娘家表哥公余的时候,给萧郎求求人情,可现在萧大娘不通情理,不光拒绝了自己提的要求,还当着自己兄弟的面怒骂自己,真真是愚顽不化。 “可惜呀,可惜呀,萧大娘,我给您机会,您却不肯领情,既如此,可怪不得我不近情理啦!”王仁连连叹息。 萧大娘见他面露阴险,不由惊恐道:“你......你又起了什么歪心思?你又要怎么谋害我儿子?” 王仁毫不理睬,只背着手转过身去。赶巧那几个跟班搜完了房屋,小跑过来回禀。王仁听说家里没搜到人,情知让萧大娘给藏了起来,于是不急不怒,阴笑着凑上去一些。 “萧大娘,您可真是有能耐,我才听了耳报神的消息,急巴巴就朝你们萧家赶,可还是晚了一步,让您把人给藏了起来!”王仁笑容诡异,“不过,萧弟总这样躲躲藏藏,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萧大娘想了想儿子的遭遇,不禁唉唉叹了口气。 旁边的萧家儿媳没什么心机,只是站着干瞪眼。 “让你们对簿公堂,你们不肯;让你们交出良田,你们还不肯!”王仁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要说你们这婆媳俩哪,还真是目光短浅,前头拒绝接讼上公堂,后头闹着把萧弟藏起来。如今倒好,县太爷不光发布了通缉令,还下令要逮捕萧弟,你们自己说,你们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萧家婆媳听了这坏消息,不寒而栗,一步一跌扑倒在地上。 王仁见效果起到了,趁热打铁,从公文袋里取出通缉令,呼哧哧扔到萧大娘脸上。 萧大娘不认字,展开通缉令,见人像像足了萧郎,情不自禁地落下滚烫的泪水。 “萧大娘,这件事,不是没有转机,我那萧弟的性命可全握在您手中,只要您肯点个头,我一定能保住他的命!”王仁慢慢说。 萧家儿媳妇听了,急忙转过头来,央求婆婆:“娘,要不......咱们就舍了那块地吧,总归是相公的性命重要!” 萧大娘悲苦地摇着头,豆大般浑浊的老泪啪嗒啪嗒落在衣服上。 村东头那块地风水好,是她亡夫累了半生,才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如果随随便便拿去送人,不光她心里难受,恐怕连她亡夫泉下有知,也会悲愤不已,可两相权害取其轻,如果儿子救不回来,那块田留着也是无用,毕竟萧家到现在连个根也没留下。 想到萧郎,萧大娘心里又开始叫苦不迭。萧郎本是个老实孩子,一向都是乖巧懂事的,偏偏遇到了王仁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也是命中该遭的劫数,这两人拨来报往,短短一年不到,感情深厚到拜了关公,自此称兄道弟。可谁想得到萧郎一夕遭难,王仁居然翻脸不认人。 萧大娘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舍财救子,于是斜起眼来,向站在身后的儿媳妇使了个眼色。 萧家儿媳妇读懂了婆婆的眼色,立即攒起劲儿往前爬行了一两步,然后紧紧攥住王仁碗底粗的脚脖子,央求道:“王家兄弟,我们愿意把那块地送给你,只请你务必搭救相公才是!” 王仁见自己的伎俩得逞,又惊又喜:“那是自然!萧弟待我那般好,我为他略尽绵薄之力,又有何妨?” 萧大娘听了,心里飘过阵阵鄙夷。鄙夷过去,萧大娘又带着忌恨睃了王仁一眼,道:“我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儿子不能免受牢狱之灾,那块地,照样是我们萧家的!” 王仁奸恶地笑了笑:“萧大娘这是不放心我,怕我空口说白话呢?我啊,为人是忌刻了些,可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自然说话算话,今日,我既答应了你,你就尽管放心便是!”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萧家已经领教到了,所以凡事多留个心眼,大约不会有错!”萧大娘坐在地上,布满皱纹的眼角围着死鱼般眼珠,眼睛里尽是日暮途穷的孤苦悲戚,“你娘家表哥不是还在县衙里做地保呢?只要你肯去求他,他还能不念在您娘的面帮你?” 王仁嘴角一歪:“大娘年纪虽大,可这消息倒很灵通呀,居然把我家亲戚摸得门清儿呀!” “儿子不长眼睛,引狼入室,我这个当娘的还能不留个心眼吗?”萧大娘轻轻哼了一声,继续道:“左右那块地就在村头,什么时候,你把事情摆平了,我儿子能平安无事回家,什么时候,你再过来取走地契!” 王仁咧嘴一笑道:“大娘放心,我表哥这两日正公休!”他一边说,一边拿刻薄的目光刮了萧家婆媳一刀,“明日,啊,不,今晚我就赶到表哥那里去,也省得煮熟的鸭子再飞了!” 萧大娘听了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转念想到整日提心悬胆东躲西藏的宝贝儿子,还是选择忍气吞声。 此时,月亮西升,夜色静谧。 王仁见天色已晚,心底渐渐萌生了退意,于是招呼一声,召集了跟随而来的几个小跟班离开萧家。 萧家儿媳妇瘫坐地上,眼见公差悉数走光了,才匆忙爬起来,赶紧去扶婆婆起来,可萧大娘悲苦欲绝,硬是一把推开了儿媳妇,然后叩首伏在地上哇哇痛苦起来。 “可恨毒蛇常常曲走,螃蟹总是横行!”陈芸伏在墙头,近距离观了一场戏,忍不住连连感叹,“早知王仁不是个东西,不想竟如此恶毒,趁着萧大娘家里落难的时候,上门威逼勒索!” 沈复带着怜悯看向正叫苦连天的萧大娘,然后随手拨了拨眼门前遮盖视野的南瓜蒂,道:“听你刚才所说,这萧大娘的儿子也是个老实人,只是因为正当防卫才错手杀人,既然如此,那就该将实情禀告到公堂上,而非为了免受牢狱,去与坏人私下交易?” “事情哪能如你想得这般简单?”陈芸提着衣裙下了板凳,轻言细语道:“这件事很复杂,一来,受害者的家人已经递了诉状,既不肯撤诉,也不肯私了;二来,萧大哥公然杀了人,按照本朝律法,即便死罪能逃,那十来年的牢狱之苦,也是断乎逃不掉的!” “三来,萧大娘家三代单传,她还指望着萧大哥传宗接代呢,如果萧大哥受捕进了牢狱,那萧大娘一定没了念头;四来,想必你也看见了,那王仁正眼巴巴盯着萧家那块宝地呢,如果萧大娘不许给他一些利头,他这种奸诈小人,肯定会在背地里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坑害萧大哥!” 沈复认死理,穷问不舍道:“可是非自有公论,萧大娘私下交易,不是等同于贿赂吗?” 闺阁记 第十五章、惜分钗(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你说得一点不错,是非自有公论,可是法不容情,萧大娘心疼儿子,绝不肯闹到公堂上去!”陈芸说着,叹了口气,“朝廷彰明较著,严律正典,原是为鼓励百姓安居乐业,遵纪守法,可法外应当留情,不然......” 沈复正侧耳倾听着,却发现陈芸不再接着说下去,再一转眸,目见她整个人都陷入沉思。 恰巧金氏安顿好小克昌出来,刚好看见表姐弟俩站在院里发呆,于是轻轻咳嗽一声,道:“复儿,天色不早了,你也该早些回你外祖父那边去,省得你娘她担心!” 沈复点了点头,应道:“那舅妈也早些歇息,复儿先告辞啦!”说完,又飞快地溜了陈芸一眼,道:“我先回去了,明早再来找你,你起早一点,千万别睡懒觉!” 陈芸白了他一眼,嘴里唧咕道:“还好意思让别人起早一点?你哪一日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沈复耳力不好,没怎么听见陈芸挖苦他,倒是那脚下步伐迅疾,才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出了院子。 “刚才萧嫂子那边动静不小呢!”金氏见女儿呆呆望着院外,慢悠悠地提起这件事来。 陈芸回过神来:“娘,王仁刚才又带人来捉萧大哥,萧大娘为了拦阻他们,直哭得呼天抢地!” “王仁心思歹毒,不达目的,绝不罢休!”金氏摇了摇头,“也是大郎交友不慎,引狼入室!” 陈芸目光真切道:“娘,咱们与萧家比邻而居,萧大娘一家这么可怜,我们就不能帮一帮他们吗?” 金氏太息一声:“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咱家贫苦,虽然帮不了别人太多,可小忙,还是能帮的!” 陈芸听了,安心地点点头,又贴心道:“夜色深了,娘一向早睡的,女儿扶您进去休息!” 金氏淡然一笑,边走边朝着萧大娘家扫了一眼,然后才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进了堂屋。 倏忽过了两日。 这日,风烟俱净,天气晴好,温煦的阳光普照四方,透过浓密的槐树叶照在脸上,令人昏昏欲睡。 吃罢早饭,陈芸兴致突起,读了会明刻本的水浒传。正为打富济贫的梁山英雄而折服叹息,一瞥眼,她看见了案上的香囊。那香囊原预备送给沈复的,而今才绣了一半。 信步取了五彩绣线绷,陈芸开始穿针引线,满心思扑在香囊的收尾工作上。终于绣完,不想小克昌跑了过来,一边童声童气地厮缠她,一边抻出两个肥嘟嘟的手掌在她眼前乱晃。 陈芸以为小家伙故意打扰,只是粲然一笑,拿手移开小克昌的肥手掌,谁成想上面油腻腻的黏人。无缘无故沾了一手油,陈芸有些生气,就问:“怎么手上油乎乎的?你去和阿奇摆弄油泥啦?” 小克昌摇了摇头:“不是,我刚才从阿奇门前路过,正巧李大娘蒸了油酥炊饼出来,让我带回家几个给娘尝尝!” 陈芸了解了情况,厉色叮嘱小克昌以后不能平白无故收别人的东西,然后赶紧领着小克昌出去洗手。 伺候完幼弟净手,陈芸打发他进去练字,转头自己也仔细洗了一遍,只是要拿起面巾擦干时,忽然发现沈复无声无息冒了出来,就又惊又喜问:“什么时候进院的?连点声响也没有?” 沈复举止从容,笑道:“哪里是我走路没声响,明明是你专心洗手,压根没注意周围有什么动静!” 陈芸不较真,淡淡一笑,问:“不是说午后就要走吗?随身的物事可收拾妥当了?” “本来也没带多少东西,随便收拾收拾就行了!”沈复悠然说着,忽然盯着面容姣好的陈芸,问:“我这都快要走了,下回再见,少说也得大半年,你难道没有什么物品送我?” 陈芸默然一笑,拿面巾蘸干手上的水分,又随手将面巾放到脸盆边缘,然后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戏谑道:“我当你巴巴过来为什么呢?原来是专程向我讨要东西来了!” 沈复紧随其后,道:“讨要东西,是其中一个目的;临行来与芸姐儿话别,则是另一个目的!” 陈芸抿唇一笑,急匆匆入了堂屋,沈复见她步履仓惶,也一路小走,跟了上去。 转头进了西屋。 陈芸脚步匆忙,撇开如影随形的沈复,抢先几步走到织布机前,又一下子将小巧细致的香囊从箩筐里揪出来,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往回小走几步,递到沈复手中。 沈复呆愣愣接了香囊,先是面带笑意看了陈芸一眼,然后才细细打量香囊的绣工绣样。 “这是要送给我的?”沈复一边摩挲着香囊表面的缠枝海棠图案,一边湛然笑着问。 陈芸见他明知故问,笑道:“熬了好几个晚上才缝好,若是不送给你,还送给谁?”说着,陈芸将十几根蚕丝细绣线捻成一股,然后抬头凝视着沈复,问:“对了,这香囊还缺个纽扣结,你喜欢什么样的?” 沈复笑悠悠坐下,想了想道:“金刚结显得小气,万字结不好看,吉祥结和祥云结我又不大喜欢!” “藻井结和团锦结行不行?”见沈复摇头,陈芸又冥思苦想了片刻,才重新问:“除了这些,还剩下如意结、秘鲁结、盘长结、同心结,不过你素日佩戴的香囊上没出现过前几个,罢了,我还是给你编个同心结吧!” 沈复闻言欣喜,又笑嘻嘻凑近一些,耳鬓厮磨道:“同心结好,同心结好,象征着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就连新婚夫妇成婚时用的牵巾,也由人绾成同心结的样式呢!” 陈芸喜眉笑脸道:“不过是因形寓意,图个好彩头罢了,你倒巴巴记在心里头了!” 见沈复憨憨一笑,陈芸也不多言,连忙低下头来,将眼门前那根准备好了的橙绦对半折了,然后右边挽一个活结,捏着左半截红绦就从活结里穿过,再压着左半截穿一个洞,接着不停地重复如上步骤。 沈复见陈芸动作熟练,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编好了,不禁赞道:“芸姐儿真是心灵手巧!” “我可不敢当你这句称赞,不然,以后什么事都来找我做,我还不成了你们府的长工了?”陈芸打趣着,动手在香囊上加点缀品,又笑道:“别看我平时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其实,我这个人最会躲懒了,基本上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沈复见她为了偷闲,故意抹黑自己的形象,不由会心一笑。正想再说些玩笑话同她闹一闹时,突然听见院里有人喊自己,于是急匆匆应了一声,然后小跑着出了屋。 走至门边,沈复被白晃晃的日光刺了眼睛,就往屋檐下退了几步,然后才手搭凉棚,朝院里张望。眼见沈雪茹当院站着,沈复心中好奇,开口询问:“你不是正收拾东西吗?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我又没有多少东西,早收拾妥当了!”沈雪茹笑悠悠地说着,似乎因为即将离开乡村,心情煞是不错,“娘让我来这边寻你,说是外祖父外祖母那儿有东西要给你!” 沈复喃喃自语:“东西?什么东西?为何先前不拿出来,非要快走了才给我呢?” 陈芸从后面追上来,听到他那唧哝的言语,就笑道:“你管是什么东西?既然祖父祖母给你,那一定是好东西,不然,也不会到了这时候才拿出来呀!别多问了,回去看看,不就全知道了吗?” 沈复点头称是,转头又面向陈芸道:“既是好东西,外祖父轻易不会拿出来,你要不要跟着去看看?” “不去了,家里还有杂事呢!”陈芸坦诚相告了,见沈复脸上写满了失落,知他不忍离别,不由心里也生出些舍不得,就笑道:“午饭前再过去,陪你吃顿饭,然后高高兴兴送你离开!” 沈复听了,心里满足,冲着陈芸嘻嘻一笑,然后抬起胯部,昂首阔步跨过门槛。 陈芸见他喜笑颜开了,自己心里比他更开心,不由低头浅笑。见自己手里还握着那枚香囊,陈芸懊悔自己忘性大,连忙三步并两步追到外面,亲自将香囊交到沈复手中。 沈复笑着接过,又视若珍宝般塞到袖口里搁好,然后仔细端详了陈芸几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院落。 出了院门,沈雪茹见哥哥满脸喜悦,灿烂的笑容几乎能拧出花来,就不动声色地靠近一些,问:“刚才芸姐姐塞给你的东西是什么?” “你看差了!”沈复心情愉悦,脚下生风。 “哥哥骗人,人家明明看见了,只不过没有看清楚而已!”沈雪茹满脸不信地说。 沈复听了,瞥眼看了看黄毛丫头,然后纵开脚步加大步幅,露出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 “想知道哇,偏不告诉你!” 沈雪茹撅了噘嘴,气道:“哥哥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你们俩的定情信物吗?” 沈复听了,丝毫不加理会,反而嘴角微微上扬,由*勾勒出来的弧度传达出心底的喜悦。 沈复走得愈加快了。 沈雪茹见哥哥越走越快,也顾不上细细追问,只能温声细语央求道:“哥哥,走慢些!”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闺阁记 第十六章、好事近(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花开花落,春去春来,不知不觉已是乾隆43年的冬日光景了。 北风肆虐,雪花飞扬,风与雪糅合在一起,席卷了人间三日三夜,给大地盖上了厚厚几层白毯。 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门子眼尖手快,快快搬了脚踏上去,又恭顺地掀开帘子,亲眼看着狐裘华服的主子出了车厢。 沈复下了马车,随便问了小厮平顺两句,就大步流星跨过门槛。过了正厅,沿东走了有几十步,拐弯后是一条南北甬道。此时雪已经停了,甬道上稀疏有几个人走动。 其中有一个丫头叫红蕖,现在厨房当差,眼下,她手里正提着一个食盒,慌慌赶路。 沈复有意逗一逗她,就摆了摆手,传唤道:“唉,这是要送到哪里去?若是要的人不急,何妨先送到我那里去?你不知道,我在书房枯坐了半天,肚子里空空的,都快打饥荒了!” 红蕖见他精神饱满,压根不像饿了半天的人,就叹了口气,道:“今儿一早,府里陆陆续续有好几门旁支近亲登门,全赶着去乐寿堂给老太太请安。上房的妈妈们见忙不过来了,就支使我们小的东奔西跑,这时候,我手里正摊着活计,三爷儿就别逗我了!” 沈复紧紧盯着她的小脸,不悦道:“你这丫头,我只问你这东西是谁要的,你没事和我扯这么多做什么?” 红蕖垂头丧气的,答道:“这芙蓉糕是大小姐指明了要送去的,若是送去晚了,大小姐那脾气,三爷儿也知道的,我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算我求求三爷儿了,可别跟我闹了!” 沈复听说提盒里的糕点是要送给大堂姐沈雪晴,顿时打消了半道截胡的念头。 疑惑着挠了挠头,沈复呵出一口冷气,问:“是不是为了晴姐姐隔日出阁?不然,怎么一窝蜂来了这许多人?” “应该是吧!” 北风卷雪而来,红蕖嘴里喝了口西北风后,隐隐感受到冷意袭来,不由抖了个机灵。 四处张望一下,见同行的人快走光了,红蕖忙道:“太太、小姐们全在乐寿堂陪老太太说话,这时候,我也要赶着将芙蓉糕送过去,三爷儿左右是闲着,何不去凑个热闹?” 沈复笑意如春:“今日,贾师傅当堂布置了几道作业,若是拖到明日,唯恐中间有遗忘的地方,招惹老爷呵责,所以还是现学现做得好!”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可他眼光一闪,又突发奇想地问了句:“对了,你在老祖宗跟前走动时,可听说今日来的女客里头有位陈姑娘?” 红蕖挤眉弄眼想了想,眼里最终放射出一点光亮来。 “我身份低,还不够格去老夫人面前露头露脸,不过我在屋外与冷香说闲话的时候,倒是听冷香说了一点!” 沈复听了,心里大喜,迫不及待地拽着红蕖的袖口,问:“冷香都与你说什么了?” “冷香其实也没说多少,只是向我抱怨,今日府里客多,里头有些伺候不过来,还说她一早上端茶送水,累得腰酸背疼,几乎不想动弹,还说.....还说有位陈姑娘跟着亲娘进府来,老太太见了母女俩,随口问了几句后,就对那陈姑娘 赞不绝口!” “芸姐儿就是厉害,这才见了老祖宗一回,轻易就入了老祖宗的眼!” 沈复放声一笑,率先走在前面,昂首阔步朝乐寿堂的方向去,全然不顾红蕖满脸惊诧。 “走,我与你一道去乐寿堂给老祖宗请安,顺便也见见晴姐姐!” 红蕖双眼圆睁,傻傻站在三寸深的雪地里,严重怀疑自己是幻听了,明明有人刚才一上来就说要回书房做作业,可才过了不足半刻钟功夫,又变了卦要跟自己一起去后院。 揣着满腹疑问到了后院,红蕖还来不及问一问沈复的心理变化历程,沈复却因听见抱厦里欢声笑语,抢先一步登上汉白玉石阶,又几个箭步冲到门前,抬手掀开胭脂红湘妃竹暖帘。 缓步进去,迎面是八扇槅门,上头雕着百福百寿纹路。槅门顶部两边挂着琉璃灯,琉璃灯正下方是两个高几,高几上摆着富贵竹,寓意花开富贵,竹报平安。高几下首是一条长案,案上放着一盆水仙,两尊青花双耳瓶。高几边有一洞门,洞门挨墙的地方摆着一溜含苞待放的兰花。 沈复素来喜欢兰花,当下多看了几眼,听见暗间里笑语喧然,才匆匆收了心神,朝里头走。 暗间东西角落各架着一个火盆,炭火此时已烧得十分旺盛,使人一进去如沐春光。 沈复一眼望过,阁里华妆璀璨,鬓影衣香。 沈母稳如泰山,居中坐在沉香木贵妃榻上。大伯母周氏、二伯母吴氏分坐在婆婆左右下首,随同有大伯父的妾室林姨娘、顾姨娘,二伯父的妾室蓝姨娘、洪姨娘。陈氏挨着吴氏坐在青檀木雕凤椅上,随同有容貌俏丽的马姨娘。大堂嫂潘翠莲、大堂姐沈雪晴、二堂姐沈雪沅、妹妹沈雪茹坐于左边,几个宗族女客连同金氏母女、严氏母女坐在右边。 沈母瞧他进来,心里喜欢得紧,先于众人开口道:“满屋子人等着瞧你的俊模样呢,快坐到祖母身边来!” 沈复口中应了一声,匆匆与坐在末尾的陈芸交换了眼色,然后大刀阔斧地坐到了祖母身边。 刚一坐定,沈复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就听沈母念叨自己:“老身这个孙子呀,是越长越俊秀,越大越聪明,赶明儿成了家,出将入相,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吗?” 沈复听得心虚。 陈氏心里也虚,赶紧道:“老太太可千万别夸他啦,您老人家都不知道,自从今年开春以来,老爷有多少次当着我的面骂这孩子蠢笨,还说这孩子脑瓜不开窍,人家下笔成章,落字千言,他抓耳挠腮半天,最后也写不出半篇像样的文章来!” 沈母最容不得别人说沈复的不是,当下听了陈氏的话,就微微有些不高兴,整张笑脸顿时凝固。 “不是老身看不起你老爷,他三天两头地说复儿蠢笨,可他自己又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在外头当了个狗头军师,给人摇摇鹅毛扇,总也没见他干出什么光前裕后的大功绩来!” 周夫人、吴夫人听了,全呵呵笑了起来。 陈氏也笑了笑。 沈母见媳妇们全笑了,不由会心一笑,然后停顿了一会子,又突然话锋一转道:“再说了,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复儿虽现在还不成器,但老身比你们当中任何人都清楚,这孩子不过是外表呆傻一些,心里其实明白着呢,也是存了上进的心思的!” 周夫人素知婆婆偏疼沈复,连忙刻意逢迎:“老太太说得是,咱们复儿天资聪颖,领悟非凡,虽说现在没有什么成就,可谁能担保不是潜龙在渊,将来一鸣惊人呢?” 吴夫人匆匆瞥了眼长嫂,心里飘过一阵阵轻蔑后,也随声附和道:“是呀,复儿已经够聪慧了,外加一个心灵手巧、聪明懂事的孙媳妇,老太太还担心咱们他不往正道上走?” “孙媳妇?” 沈母满眼疑惑地望着左右,等从长媳周氏那里得到暗示,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顿时笑开花来。 和蔼笑着,沈母轻轻地拍了拍沈复的手面,转首又望了望距离自己最远的陈芸,冲陈氏道:“听闻这俩孩子青梅竹马,情分匪浅,只不知你们姑嫂俩私下可有商定?” 陈氏湛然一笑,转头与嫂子金氏互望了一眼,才又迅速掉转过头来,面向沈母回禀。 “回老太太,芸丫头安分老实,性情平淡,我心里早属意她当咱们沈家的孙媳妇。三年前省亲那回,我就已经私下与二嫂商定,还将老太太当年送给我的手镯转送给芸儿了!” 沈母听到这一节,迅速朝陈氏手腕上瞟了一眼,果然看不见自己所赠手镯的踪影,于是面露惊骇道:“难道你们......你们姑嫂早就商定好了?”说完,又露出放下心来的表情,“那可真是害老身白担心一场,刚才我见那孩子规矩守礼,还想着这么灵秀的孩子将来得落到谁府里,哪成想居然落在咱们府里了,真是上苍有灵了!” 发了一阵感叹,沈母见周围人都缄默不语,便笑吟吟看向芸母金氏,道:“金夫人,刚才人多,老身就瞧了那丫头一眼,眼下,正好复儿也在屋里,何不让这俩孩子站到一块,老身也好看一看,这俩孩子到底登不登对?” 金氏听得诚惶诚恐,又见沈母纡尊降贵,态度十分平易近人,那不再灵动的眼睛里终于露出星星点点的热望。 当众站起来,金氏面向沈母福了福身,不假辞色道:“妾身鄙薄,怎敢推辞老太太的意思?”说完,微微侧了侧头,吩咐道:“芸儿,还不赶快出来,让老太太瞧一瞧!” 陈芸听了,赶紧起身离开椅袱,然后好生扶家慈归了座,才转过身来朝前走了几步,对着慈眉善目的沈母福了福身,笑道:“陈芸见过老祖宗,伏请老祖宗开慧眼!” 沈母见她规矩到位,更加满心欢喜,连忙伸手推了推看陈芸看呆了的沈复,道:“你也别歪在我身边了,快些下榻与芸丫头站到一块,让老身看一看你们俩配不配?” 沈复心里松快,刷一下从榻上走下来,老老实实站到陈芸身边,安心等候沈母观察。 吴夫人是闲不住嘴的,当下见一屋子人的焦点都在沈复身上,不由笑道:“老太太瞧呐,这俩孩子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将来若能珠联璧合,岂不是咱们沈府之幸?” 沈母听了她的话,并不多加理睬,只是一个劲打量陈芸。 因见陈芸头上梳着朝云近香髻,发髻间插着两支珠花簪;齐眉穗下两道柳叶眉秀丽狭长,眉下卧蚕眼秋波荡漾,脸颊绯红,下颌圆润;上身穿一件松花绿折枝平绸衣,下搭一袭月白绣荷花瓣百褶裙,百褶裙下露出尖尖三寸金莲。再瞧自家孙子平头正脸,身姿挺拔,身穿一袭江.青色绣竹叶长衣,活脱脱是自己已逝老伴的翻版。 仔细端详了半天,沈母颔首,不禁赞道:“这俩孩子年貌相当,倒也是一对璧人了!” 陈芸面带羞涩,笑着低下头去。 沈复偷偷瞟了她一眼,会心笑意从眼底漫过双腮。 “想当年,他祖父也是十六岁迎娶了老身,只可惜那老货寿命不长,先老身一步去了!”想及早早辞世的老伴,沈母突然有点哀伤,“依老身看,这俩孩子郎有情,妾有意,早早成婚,未尝不可!” 陈氏听出沈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思,赶紧道:“儿媳也是这个意思,可老爷总说复儿年纪还小,总要过了及冠之年,等考取了功名,仕途安稳,才好娶妻成家!” 闺阁记 第十七章、好事近(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你老爷倒是说得轻巧!复儿才十六岁,要等到及冠之年再成亲,少说也得三年!老身已年逾七十了,年迈力衰,能否熬到那一日还不定呢,便是这俩孩子,你让你老爷来问问,他们谁愿意多等几年?”沈母说着,见陈氏默不作声低下头去,就转头看向两个晚辈,爽快笑道:“趁着老身还健在,这桩婚事,老身为你们做主!” “多谢老祖宗厚爱!” 沈复见婚事落定,高高兴兴坐到沈母身侧给祖母揉肩捶背。 沈母贪享其孝,一面招呼陈芸坐到自己身边,一面又吩咐贴身伺候的丫头立春。 “立春,去将梳妆台上那金漆彩纹花鸟檀木盒捧来,老身有东西要送给这丫头!” 立春娇滴滴应了一声,脚步飞快进入内房,然后匆匆捧了金漆彩纹花鸟檀木盒出来。 沈母胡乱瞟了一眼,心里头已有了主意,就笑着招呼陈芸凑近一些,然后驾轻就熟打开檀木盒的机关,从满堆金玉宝贝中挑了一对白玉镶嵌红珊瑚双结如意钗出来。 到底年纪大了,沈母感觉老眼昏黄,就将那如意钗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见那簪头的玉石白璧微瑕,沈母又叹息着放了回去,另选了一对水头极好的蕉叶碧玲珑翡翠簪送给陈芸。 “老太太使不得,使不得呀!” 金氏见沈母出手阔绰,登时发出声来,制止陈芸接受礼物。 “我们母女初登贵府,原打算过一日便走,承蒙老太太看待,不嫌弃我们穷苦出身,不光要留我们多住几日,还费心安排饮食住宿。我们母女享您如此盛情款待,哪敢再收您的东西呢?” 沈母瞧她局促不安,立马笑靥大放:“金夫人,你们不是当家子,不常到老身这儿走动,自然不了解老身的脾性。老身哪,自知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平时对待这些金银器最是淡然,你若不信,可以问一问晴丫头她们,她们之中,哪一个不隔三差五从我这顺走些宝贝?”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少女张口搭腔,清音婉转:“老祖宗,明明是你自己说的,我们都是您最疼的孙子孙女,还说这些劳什子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去,留在身边,不过是累赘业障,所以才让我们尽情随意挑拣。如今,您怎能说我们顺手牵羊呢?” 金氏心中好奇,缓缓抬起眼睑,这才发觉刚才接话的那个少女姿色秀丽,身段袅娜,乌油油的头上梳了芙蓉假髻,髻间插着两支喜鹊登梅簪、两支富贵双喜银步摇,面如皎月,色欺晓光,一双勾魂夺魄桃花眼,两蹙将飞欲飞蝶翅眉,上穿葡萄紫双面刺绣棠雨归燕袄,下穿小桃红绣花马面裙,裙摆下露出一小截瑞鸟衔珠翘头履。 “晴丫头,你这伶牙俐齿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不然将来嫁进朱府去,小心朱夫人挑你的刺!” 沈母半是戏谑,半是忠告。 “老身这辈子过的桥,可比你走的路都多,所以啊,老身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这婆媳之间可难处着呢。如今你在闺阁,我们都是一家子,你随心所欲,我们宠着你,只当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可到了人家朱府那边,谁还理你?你还是夹起尾巴安分守己吧!” 众人听了,又是一笑。 沈雪晴见大家取笑她,目光飞速一转,眼角就流出一些慧黠来。 “老祖宗再拿话吓唬人,我可就真不出阁了,到时死乞白赖赖着老祖宗,老祖宗可别嫌弃我磨人!” “咱们府家大业大,就是你老子娘不愿意管你,老身手里也积攒了一辈子的宝贝,还能喂不饱你一张口?”沈母呵呵笑着,一面横眼扫了扫满屋子女眷,一面又盯着言语讨俏的沈雪晴,继续道:“怕只怕日子久了,你眼睁睁看着几个姊妹儿女绕膝,自己先熬不住寂寞!” 沈雪晴听得清楚,迅速将两眼一抹搭,娇羞着半转过身去,道:“老祖宗又取笑我!” 周夫人见惯了祖孙俩说笑,当下也不见怪,只是碍着人多眼杂,才站出来说了句:“老太太快别编排她了,这孩子虽然表面看上去大大落落的,可心里想的多着呢!您老人家不知道,上月十八,东城刘老爷家办喜事,我带着她登府致贺,正巧遇见了朱夫人在席,这孩子心地纯良,念着早晚都是一家人的份儿,便上去恭恭敬敬打招呼,哪成想朱夫人眼界高,对她爱答不理的,就因为这个,自从那天赴宴回来,她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总是郁郁寡欢,也是最近家里热闹,才好了一些!” “当真?” 沈母分外担心地看着大孙女,见沈雪晴脸上喜色全无,赶紧张口道:“晴丫头,你过来!” 沈雪晴犹豫了片刻,才将紧紧攥着胭脂红绣海棠花手绢的撒开,一步一步凑上前去。 沈母见她动作极慢,心里已料到了大半。 及至距离拉近,目见沈雪晴眼露酸楚,沈母心下动容,就一把拉她坐到近旁,可怜地拍了拍孙女的手面,安抚道:“姑娘家都这样,未出阁前,躲在安乐窝里,爹娘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落了,宠得不成样子,可嫁了人,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成天端着规矩,战战兢兢,生怕哪件事触怒了公婆,落得个不贤不孝的恶名!” “不过,晴丫头,你也不必太担心,你嘴甜,身勤,心眼又极活泛,只要以后谨言慎行,三两年内再得了子息,为他们朱家生个一儿半女,总能讨得公婆欢心!” 沈母开解着沈雪晴,不由也想起了自己的年轻岁月,摇头叹了口气。 “当年,我刚嫁进沈府,与你年岁是差不多大。那时,你太祖母嫌我娇生惯养,不善理家,何尝不对我处处刁难?可老话说得好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时日一久,你太祖母见我摒弃了闺阁陋习,开始学着相夫教子,持家有道,渐渐也肯对我袒露心怀!所以呐,无怪乎人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自己的日子,将来还得自己想办法维持,别人说一千道一万,终究不及自己看透才好!” 沈雪晴浅尝话中奥旨,赶忙起来拜谢:“多谢老祖宗教诲,雪晴铭记在心,永生不忘!” 沈母见她受教,笑道:“朱夫人倒也罢了,左右你不和他过日子,倒是那孙女婿,好歹是称你心、遂你愿的!” 沈雪晴不听则已,一听祖母又在拐着弯取笑她,立马跺了跺脚,道:“老祖宗怎么又戏弄人?”才抱怨了一句,沈雪晴又扭过头去道:“晴儿乏了,要先走一步了,还请老祖宗莫怪!” 沈母听得清楚,立马露出一副岁寒之人遭到晚辈嫌弃时的悲痛嘴脸,撇着薄薄的两片嘴唇,佯装生气道:“得,晴丫头这是嫌弃老身嘴碎,想要从老身眼门前溜之大吉哪!” 沈雪晴背对着众人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出了暖阁。沈复见她遽然离开,晓得再在暖阁里呆下去,定然没什么乐趣可寻,干脆也向沈母道乏:“老祖宗,孙儿还要温习功课,也要退了!” 沈母板起脸道:“得,才走一个,这又要走一个!”说完,又转过头来当着儿媳妇们的面,大发感叹:“唉,老身如今上了年纪,也不晓得自己还有几年活头,这几个小祖宗呐,见天儿朝外头跑,压根不想在老身眼前伺候,哄哄老身开心。” “天可怜见,今日难得凑了个大团圆,可他们倒好,这才没过一个时辰,又个个呆不下去了!” 沈母唉声叹气。 “罢罢罢,终究是你们年轻,挤在我们这堆有了岁数的人里头,总也插不上什么话。既如此,你们全出去逛一逛吧,只是不要在外头逛得太久,天冷,小心冻坏了身子!” 听完沈母的一席话,沈复率先道:“老祖宗误会了,非是我们几个不孝顺,实在是我们为了老祖宗着想,担心老祖宗百宝箱里的宝贝不够多,终有一日会被我们掏空,所以我们都尽量少来!” 沈母默默一笑,骂道:“油嘴滑舌,竟不知是跟谁学的?改日定要告诉你老子,让你老子好好管教你,将来也好成功显名,做个孝子贤孙,光耀咱们沈府门楣!” 沈复不喜欢这个话题,于是三缄其口,含笑不语,只等沈母骂够了,他才恭敬作揖告退。 沈母见他走得慌忙,步履生风,连忙提醒道:“也别光你一个人走,好歹也带着你未来媳妇出去逛逛!” 沈母一边笑,一边使眼色给大丫头立春,让她送陈芸出去。 “快跟去吧,府里大着呢,好好让这家伙领你逛逛,不然将来非迷了道不可!” 陈芸静默不语,规规矩矩福了福身。 沈雪沅、沈雪茹安安静静地作了个揖,陈蔷依样画葫芦,也老老实实行礼告退。 倏忽出了抱厦。 沈雪茹见沈雪沅太冷了,就叽叽喳喳地围着陈蔷说话,陈蔷也憋了半天,自是有话可说。 这时,沈复正长身玉立在檐下,凝望着外面的冰天雪地。望得久了,他才回过神来,对着一众姐妹问:“长天白日的,总是清闲,你们一会儿要去哪里玩闹?” 沈雪茹搭腔道:“你管我们去哪儿?反正老祖宗给你下了令,让你带着芸姐姐四处逛一逛!” 陈芸见天地苍茫,穹庐上堆积着许多铅灰色云朵,连忙道:“天色不好,改日再逛也不迟!” “要不,咱们去栖梧院坐坐吧!”沈复提议,“晴丫头刚才走得急,也不晓得她回去做什么!” 沈雪沅听了,颔首微笑道:“昨夜在大太太那里,还听晴姐姐抱怨嫁衣领口收得不好,我估计她着急赶回去,多半是要改衣服吧!” 沈复听她这样说,只是点头不语,叵耐沈雪茹闲不住,兴奋地挽起陈芸的胳膊,道:“芸姐姐最擅长女红,咱们赶紧过去吧,兴许芸姐姐能帮晴姐姐一把,也说不准!” 闺阁记 第十八章、好事近(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不置可否,跟着他们出了游廊。穿过院门,是一条宽约五尺的东西甬道。沿西走到甬道尽头,又是一条南北甬道。甬道东边有座四角亭,亭子周围栽了几十棵绣球,俱是银装素裹,看不出真迹;西边是一片梅海。此时,红梅白雪,琉璃世界。 沈复见梅花繁盛,凌寒独放,禁不住心内喜欢,随手攀了几枝把玩,余人也纷纷模仿。 这般走着玩着,又过了两道月亮门,终于见到一处小小巧巧的院落。 众人说笑着凑过去,前脚刚过门槛,后头就发现院里的积雪已扫了大半,还有几个小丫头绕着雪堆嬉戏。 见得人来,小丫头纷纷扔开手里刚刚揉成的雪团。有眼色的,匆忙跑进去通禀;没眼色的,依然杵在原地站着。 屋里,沈雪晴正坐在窗下凝思,忽闻丫头回禀姐妹们组团而来,禁不住心中欢喜,腾身从贵妃榻上站起来,然后一面吩咐芙欢:“快请进来!”一面又嫣然笑着,吩咐芙蓉、芙蕖两人:“你们俩去把海棠糕、梅花糕端来,再备几碗牛乳茶!” 芙蓉、芙蕖、芙欢领命而去。 等眼前没人了,沈雪晴蓦然发觉独自坐在榻上挺无聊,就将视野扩散开来,仔细打量起自己的闺房。 目之所及,尽是熟悉的摆设,只有整整齐齐叠在剔红雕填漆炕几上的那套嫣红婚服比较刺目。 “好香呀!隐约是梅花的香气呢!” 沈雪晴晃过神来,见沈复当头走了进来,就笑着从美人榻上下来,一边迎接众人,一边出口埋怨道:“你们几个来便来了,何苦又要将他带来,白玷污了咱们脂粉堆!” 众人听了,皆掏出丝绢捂着嘴笑,唯有沈复面子上抹不开,耷拉着脸走到沈雪晴身边,抱委屈道:“晴姐姐原是多么平易近人,如今竟也学得尖酸刻薄,说出这等伤人心的话来!” 沈雪晴微微颔首,一面引其他人入座,一面对沈复道:“得,这树怕伤皮,人怕伤心,如今,我言语刻薄,伤了你的心,你最好对我敬而远之,往后也不要再来栖梧院啦,我呀,脱了你的烦扰,乐得清静!” 沈雪晴话刚说完,立马如蝴蝶般轻盈一旋,打着转坐到黄花梨雕花八仙桌旁边。 沈复见她下逐客令,笃定主意不让她得逞,可是回眸一看,家中姐妹不但对自己视而不见,还连个座儿也不给他留,于是咬牙跺了跺脚,鼓着腮帮子走了几步,坐到窗下摆着的彩漆描金花卉贵妃榻上发呆。 陈芸可怜沈复的际遇,一边送去同情的目光,一边道:“咱们单单撂下他一个在那边,许是不大好吧?” 沈雪茹耳朵尖,先是目光一凛,而后直直盯着满面焦心的陈芸,嘲笑道:“芸姐姐这是舍不得呢!” 陈芸羞得面色涨红,急忙别开粉面去,不再理睬众人。 沈雪晴见惯世态,虽觉好笑,可也只是一笑了之,奈何那沈雪茹不依不饶,还试图去嘲笑陈芸。 沈雪晴委实看不过去,才矛头指向沈雪茹道:“你呀你,牙尖嘴利,尖嘴薄舌,将来也不知谁能降服你?” 沈雪茹年岁尚小,先前从没敢往这上头想过,而今听了堂姐的话,虽然觉得有些羞赧,可那点羞赧正如九九艳阳天里的薄冰,只要轻轻一戳,顿时就冰消融解。 “这个,我倒没有仔细想过,不过我看过许多戏文,常在戏文里看见佳人才子的故事,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那个人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我可能真会一见倾心!” 沈雪晴等不及听完,率先笑出了声来:“瞧瞧你这模样,青天白日,还不知羞了呢!” 沈雪茹手托腮帮,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看了眼左右,见沈雪沅、陈芸、陈蔷三人也在苦苦憋笑,瞬间释然道:“笑吧,笑吧,反正我说的事情子虚乌有,纵使你们笑岔了气,我也不与你们计较!” 沈雪沅索索笑了片刻,忽然想起此行目的,于是目光一转,掉头看向神情怡悦的沈雪晴,问道:“长姐,刚才您急急忙忙回来,可是为了更改嫁衣领口的尺寸?” 沈雪晴转移视线,紧紧盯着同父异母的妹妹,笑道:“也是昨夜在太太跟前随口一提,你倒是个细心的,居然记在心上了!” 沈雪沅听了,浅笑着低下头去。 沈雪茹一贯随性,见气氛有些低沉,就笑着说:“晴姐姐怕不知道,芸姐姐最擅长女红了,您若不信,不妨让她小试牛刀露一手!” 陈芸最受不了人推崇,连忙谦虚道:“姐姐莫听雪茹胡说,妹妹只不过略懂而已,谈不上擅长二字!” 沈雪晴知道这是饰词,也莞尔一笑:“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咱们虽然不同宗不同族,可你隔一年来我们府一趟,我们来来回回也见了好几面了,早是混熟了,这情分深厚如自家姐妹,妹妹就不必太谦虚,争着做那虚心竹啦!” 陈芸觉得这话很亲切,于是面带笑意看了看沈雪晴,而后默默垂下头去,缩小了视界范围。 沈雪晴抬起眼眸,见陈芸行为拘谨,索性从紫檀圆凳上站起来,然后上去拉住陈芸的纤纤擢素手,笑道:“我这儿正头疼着呢,妹妹也别客气了,快随我去瞧一瞧吧!” 陈芸轻轻应了一声,跟着沈雪晴到了榻边。 沈雪沅与沈雪茹、陈蔷互视一眼,也匆匆整理衣裳,寸步不离跟了上去。 沈复正百无聊赖,忽见众姐妹齐刷刷冲着自己走来,心里固然惊喜交集,可因为还记恨她们刚才对自己视若无睹,于是心内一动,抢先拿起那套嫣红嫁衣在手。 仔仔细细看了一遭,沈复品头论足道:“绣工倒是不错,只是绣样未免难看了些!” 沈雪晴故意用厌恶的目光看了他一遭,道:“你若是闲得慌儿,请去别人那里耍骨头去,我这儿琐事缠身,一点也不欢迎你!”一面说,一面将嫁衣抢了回来,然后迎陈芸坐到另一边榻上。 沈复见堂姐慢待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还没等他伺机发作,先被沈雪茹奚落了一番。 “哥哥,你一个少年郎,成天白日在我们脂粉堆里混什么?若真是闲着没事,还是回你书房耍笔杆儿去吧!今儿天冷,兴许你脑子一激,就能文思泉涌,然后接连做出许多好文章来!沈雪茹得意地笑着,“如今爹爹还没从外头回来,您且慢慢攒着,将来,也好应付爹爹突然考查!” 沈复不听则已,气得立刻站了起来,怒睁圆眼逼视了沈雪茹良久,才气咻咻离开了栖梧院。 沈雪茹见哥哥负气而走,心里毫不忌惮,转头就安闲自得坐到了榻上。 沈雪沅行步迟迟,刚好走到榻前,见沈雪茹一如既往没有心计,为人做事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忍不住提醒道:“你呀,眼瞅着也十三岁了,怎么这心智还没长进?” 沈雪茹不以为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哥哥平时疯疯癫癫,戏弄我的次数还少吗?” “复兄弟疯癫是复兄弟的事,可你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沈雪沅微微颔首,牵整着衣裙坐到沈雪茹身边,“复兄弟玩心重,最忌讳三老爷询问他学业功课,你是她亲妹妹,不说去哄他开心也罢,怎么还隔三差五来提醒他一回,让他寝食难安呢?” 沈雪茹见平时不吭不响的沈雪沅也帮护哥哥,忍不住嘟起嘴来,叹道:“哎,哥哥真是福大命好,不光有老祖宗与娘疼着,还有芸姐姐时时刻刻护着,现在又凭空多出来个您!” “我看呢,赶明儿晴姐姐嫁出去了,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惯哥哥,可真是孤立无援呀!” 沈雪茹念及此,不禁哀戚。 陈芸正在另一边指导沈雪沅刺绣,隐约听见两人的对话,就手上停顿了几下,频频看了几眼沈雪茹。 沈雪晴发觉陈芸不再发言指教,好奇着抬起头一看,却见陈芸目光直视对面那两位,于是舒然一笑,道:“复兄弟并非蠢笨,只是不肯用心,若是哪一日通了窍,未必不能成材!” 沈雪茹撇了撇嘴,摇头道:“你们就和老祖宗一样,只会一味宠溺他,可我和他朝夕相处,他是什么样,我这当妹妹的,还能不比你们更清楚吗?他呀,就是抬不动的泥菩萨,竖不直的灯心草,整个一大庸才!” 陈芸听了,终归心里不大高兴,于是默不作声,重新低下头来为沈雪晴缝制嫁衣领口。 沈雪晴有心计,虽看在眼里,却不好横加干涉,只能听而不闻,一边观察陈芸的针法,一边求问:“妹妹针脚细密,会不会不透气?” 陈芸淡然一笑:“不会,针脚虽然仔密,可领口已经开大了,算是补回来了!” 沈雪晴点头称好,更凑近了一些,以便仔细观摩。 沈雪沅、陈蔷见两人头挨着头,忍不住也走过来观赏。 可怜沈雪茹孤身坐在榻上,眼观鼻、鼻观心,硬是不知道自己缘何不招人待见。 闲处光阴易抛,很快临近晌午,众人惦记着要回去,纷纷向沈雪晴辞别。 手挽手出了栖梧院,正见天晴雪霁,黄杨绿柳银装素裹,苍松古柏琼枝玉叶,白茫茫的景致让人眼前一亮。 沈雪茹嫌雪光太亮,眼睛不大适应,就很小心地揉了揉眼睛,转头对着沉默不言的沈雪沅、陈芸、陈蔷三人,单刀直入道:“刚才丫鬟来报,说绿竹院那边已经备下饭肴,我要紧赶着回去,先告辞了!” 闺阁记 第十九章、闲中好(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点头称善,目送沈雪茹离开视线后,发现和自己不太熟的沈雪沅还站在旁边,不免有些尴尬,就没话找话道:“这雪下一阵停一阵,反反复复,怪折磨人的!” 沈雪沅赞同一声,又道:“对了,方才在栖梧院,我无意间瞧你手面上红了一块,估摸着该是这几日天冷冻出来的,如今还未出腊月,天气冷暖也没个定数,你也要注意保暖御寒才是!” 陈芸面容和善,笑道:“劳姐姐有心提醒,妹妹回去之后,一定多加注意,少往外面走动!” 陈蔷是头一遭进沈府,跟谁都不太熟,当下也不多话,只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沈雪沅见气氛尴尬,就嘴角一扬,边走边说:“我幼时体虚,一到了寒冬腊月,常在手脚上起冻疮,所以屋里常年备着药膏,妹妹若不嫌弃,我那儿还有一瓶积年未用的冻疮膏,妹妹可以在后半晌挑个空闲的时间,打发丫头到棠梨院来取!” 陈芸不好辞谢,只得收敛神色,道:“承蒙姐姐一番好意,妹妹怎敢劳动其他人去取,还是亲自上门去取,才显得懂礼数!” “如此更好!刚才我瞧妹妹手法灵活,针脚细腻,像是当中好手,心里正存了几个疑问,想私下里请教妹妹,如果妹妹肯驾临寒舍,正好可以为我祛疑解惑!” 沈雪沅徐徐说着,见陈芸一直颔首不语,就套近乎道:“听老太太刚才的吩咐,要将你和伯母安排在静心院居住。那院子清净得很,院里院外长满了梅花,最是赏花的好地方,又离复兄弟的落梅院最近,这下子,你们俩私下相见可得了便了!” 陈芸面带羞红,沉吟了一会儿,才笑道:“北风要刮起来了,咱们这儿正是风口呢,姐姐身虚体弱,怕是受不得寒,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吹多了风,回头染上什么病症!” 沈雪沅点了点头,又拢了拢樱桃红绣木槿花斗篷,然后深一脚、浅一脚朝着棠梨院走去。 这壁厢,陈芸、陈蔷两姐妹由丫鬟带路,慢慢悠悠到了静心院。越过风门,迎眼看见几株梅花凌霜傲雪。陈芸见之心喜,不免驻足观望。引路的丫鬟见她站着不走了,也不敢催促,只得先将陈蔷送去严氏房里。 等看够了,陈芸才慢慢收回心神,抬脚登上三层石阶,匆匆快走几步,掀了秋香色绣海棠毡帘进去。 金氏刚整理完包裹,正准备坐下歇歇,突然听见门外有动静,就一边整衣起来,一边迎了出来。见是自家闺女满面笑意回来,金氏就站定了,笑道:“虽然老夫人发话,吩咐复儿领着你到处闲逛,可你心里也该有个准儿,何以逛到现在才回来?” 陈芸快快解了斗篷,顺手搭在黄杨木雕首衣架上,然后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我心里自有计较,哪能真让他受寒受冻?不过是随大家走了走,顺便又到晴姐姐那儿坐了坐!” 金氏不再担心,点了点头道:“午饭才送来不久,趁着现在还热乎,咱们赶紧用饭吧!” 见陈芸捋了袖口准备洗手,金氏淡然一笑,先朝红木嵌黄杨花卉纹八仙桌边坐了。 等洗完手回来,陈芸见八角桌上品色丰盛,摆了清汤火方、托汤鸭子、水晶肴蹄、金陵丸子、白汁圆菜、笋瓜鸡蛋,另有两碗碧澄澄的粳米饭对面放着,不由浅然一笑。 金氏拿了银筷在手,见女儿呆站着还不入座,不禁笑道:“咱们平时吃糠咽菜,菜里头缺油少料,看着白不呲咧的,今日难得碰见这一大桌好菜,权且当做打了回牙祭吧!” 陈芸听了,释然一笑,慢慢坐到四方凳上,恭敬地给金氏夹了几回菜,然后才低下头就菜扒饭。 吃罢午饭,陈芸也有些精神倦怠了,索性脱了浅蓝绣玉兰花外衣,歪到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上打了个盹。 囫囵一觉醒来,已近申正时分。 陈芸害怕误了与沈雪沅的约定,急匆匆收拾了仪容,又向母亲金氏打了声招呼,然后慌慌朝沈雪沅的住处赶去。 棠梨院,白雪盖檐,冰挂悬廊。 沈雪沅闲来无事,婷婷站在门廊下,观看玉春、玉兰、玉蓉三个小丫头堆雪人、打雪仗。 俄而见陈芸如约而来,沈雪沅脸色一变,顿时笑意如春迎了上去,道:“我方才还担心妹妹不来了,正要打发玉蓉给你送药膏去,哪成想这会子你又亲自来了?” 陈芸推开风帽,微微避开沈雪沅的目光,尴尬道:“原该早些来姐姐这儿,可今日车马劳顿,颠了一路了,我实在疲惫不堪,终究撑不住困意,歇了大半个时辰!” “你可别多心,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早些过来,也好有个人陪我说说话!” 沈雪沅静如处女,动如脱兔,话音刚落,她就似春燕打了个旋儿,径自冲着屋里走去。 陈芸见她体态丰盈,步伐轻快,唯恐落了脚步,也赶紧追了上去。 转眼进得屋内,早闻梅花幽香扑鼻,从鼻尖一直香到心尖上去。 沈雪沅熟门熟路,三步并两步走到梳妆台前,从黑漆描金山水图顶箱小立柜里头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 陈芸见那瓷瓶极小,差不多和鼻烟壶一般大,心里很是好奇,就慢悠悠靠近了几分。 只见沈雪沅沉默不言,用白璧无瑕的玉手拔开瓶塞,又从发髻里摘了一把银簪,从瓷瓶里挑了一小撮嫩白嫩白的乳膏,然后一边招呼陈芸坐下,一边往陈芸手上的冻疮部位涂抹。 陈芸见她认真,推辞几回不得,只能安下心来享受。 那乳膏倒也十分奇特,最初涂抹到手面上,陈芸还觉得酥麻酥麻的疼痒难忍,可没过去半刻儿功夫,手面上那种酥麻的感觉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种清凉舒服。 “涂上去,倒挺舒服的,也不觉怎么痒了!”陈芸满足地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问:“姐姐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好东西?若能告诉妹妹出处,妹妹将来回家传播,也能惠及广众!” “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一个告老还乡的太医秘方罢了!”沈雪沅语调舒缓地叙述着,“不过,那老太医于去年残冬腊月溘然辞世了,所以,这里头具体是哪些配料,我一个门外人也不甚清楚,妹妹若想弄明白,恐怕还要请国医圣手辨明才可!” 陈芸听完,口吻自然道:“听姐姐这一说,还是算了吧!”见沈雪沅目露疑惑,陈芸又继续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们那儿穷山僻壤,许多人有个头疼脑热,也尽量忍着捱着,最后实在捱不过去了,才肯舍得拔几根毛延医问药。刚才听姐姐那样说,这药是伺候过宫内的老太医家秘方,恐怕价值不菲,我们乡下人抠搜,未必舍得花这个冤枉钱!” 沈雪沅嫣然笑道:“哪有病人讳疾忌医的呢?即便家中贫苦些,也不能强忍着呀,万一病中有个好歹,纵使能留住那些许钱财,可白白葬送了一条性命,又该如何?” 陈芸无话反驳,只得呵呵笑了起来,又与沈雪沅聊了许多琐闻逸事,直到酉时,才依依不舍从棠梨院离开。 出了院子,一路往东走了几十步,又转了个直角弯,视角中出现一块空阔的雪地。 陈芸沿直线回去,尚未走到雪路的中段,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呼喊,于是慢悠悠转过身来,却见一抹天青色出现在远方。 出于好奇,陈芸踮起脚来凝眸远望,足足望了十几秒钟,才模模糊糊瞧出来人是沈复,于是浅浅一笑,笑着上去迎了几步。 这一边,沈复见她往回走,心内遽然一喜,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叵耐三九天雾气凝华,路上也结了层冰,沈复一个不稳当脚下登跐,整个人贴到白花花的雪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陈芸正关注于脚下的路,忽然听见刺溜一声,还以为是听岔了,可一抬眼,发现沈复真的扑倒在雪地上,还高高举起一只胳膊来求救,不禁嗤笑一声,连忙走过去把人从雪地里拽起来。 “原本以为这里全是雪,地上应该不滑,哪成想一个不留神,刺溜一下滑倒在地,栽了个大跟头!” 沈复扶腰站起来,一面用手扇风,使劲扑打身上的雪絮,一面道:“还好这里无人经过,不然给人瞧见了,将来口耳传了出去,我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陈芸捂着嘴笑了笑,吓唬道:“那可真不好说,这儿四周空廓,万一有人躲在犄角旮旯里,碰巧看见了,竟也说不准!” 沈复心中惶恐,横眼扫了扫空茫四周,心下有几分担忧,不免苦笑道:“可别吓唬我了,这儿空落落的,平时就很少有人经过,更别提这隆冬季节了!”说话时,瞧见陈芸手里有两匹绸缎,沈复心里好奇,又转口问:“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陈芸心地坦白,从实相告:“这是刚从沅姐姐那儿得来的!” 沈复微微垂眸,抻手揉了揉藕粉藕荷两色布匹,然后又仔细赏鉴了片刻,才道:“她倒舍得,这两匹布光滑顺溜,一点疵点也没有,光是摸一摸,也能摸出来价值不菲!” 陈芸粲然一笑道:“怪不得雪茹说你呆笨,我问你,你可见过有谁拿疵品送人的?” 沈复凭着多年经验,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 陈芸瞄了他一眼,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着将布料送回去,你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沈复蠢呆呆站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是怎麽回事后,赶紧迈着轻快的步履追上陈芸。 陈芸稍稍侧眼,目见他凸起的喉结动了几动,似乎是有话想说,可又欲言而止,于是笑着问:“刚才听沅姐姐说,姑父明日就要回府来了!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缠着我?我劝你呀,快些回去多做几篇文章,免得姑父责备你用心不专!” 沈复面露无奈,“没用的,任凭我如何努力,如何勤奋,他也不会夸奖我,顶多说一句再接再厉!”说着叹了口气,“反正我挨呲儿挨习惯了,早已习以为常啦! 闺阁记 第二十章、闲中好(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见他心里不当一回事,又想笑又想气,脱口道:“挨个骂还能挨习惯,你这就叫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怕咬!” “对啊,我就是死猪,我就是虱子!”自嘲了一通后,沈复浑不在意,转头看向面带笑意的陈芸,说:“对了,我刚从娘那边过来,见大舅妈和二舅妈还在屋里说话。这时候,你回去也是闲着,不如去我院里坐坐,顺便再帮我抄几首歌咏梅花的诗词,可好?” “我就说嘛,你能有这么好心邀我做客?原来是有这桩苦差事在前头等着我呢!”陈芸面色严肃,“我可提前告诉你一声,我之前从没钻研过书法,更没有请人指导过,所以啊,我的字到现在都写得巴巴结结,非楷非草,连自己也不忍直视,你会喜欢?” “非楷非草,那不就是行书了吗?”沈复东拉西扯,势必要将人请到自己院里去,“算了算了,也不瞒着你啊,我就是想让你手抄几首梅花词,当做你送给我的除夕节礼!” 陈芸听他说了缘故,心里活动一下,面上的严肃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慢慢又露出些柔情绰态来,“这还没出腊月呢,你就开始着手索要除夕节礼,未免太提前了些吧?” “你要是能留到除夕再回去,我自不会急着向你索要,还不是怕你呆几日就走吗?”沈复说着说着,渐渐流露出一种恋恋不舍的情态,“去吧,我那儿还备了许多点心呢!” 陈芸了解他的心意,无非是想与自己多亲近,于是笑容绽放,默然应允了他的请求。 两人比肩同行,路上有说有笑,竟也不觉得天气有多严寒。 到了落梅院,沈复东道主好客,心急火燎推开朱门,又欢天喜地地迎陈芸进去。 陈芸瞧他模样好笑,背地里暗笑几回,表面装得表情冷傲,似九天玄女不可侵犯。 转头进了听雨轩,里面花香馥郁,温暖如春。陈芸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沈复的书房。 这书房坐西向东,空间不算太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北面陈设简约,当墙竖了架剔红框黑漆地百宝嵌挂屏,挂屏下方摆着一条紫檀嵌瘿木高足花几,花几两头各坐着松绿地粉彩番莲双耳瓶,瓶中插着几束灼灼盛开的素心梅,两瓶中间则是红木嵌青白玉雕人物座屏。 相较于略显狭窄的北面,房间南面则相对开阔,同时为了达到结构上协调,采用青绫幛一分为二。 陈芸缓步穿过第一层青绫幛,迎面可见一张黑漆描金五蝠云纹八仙桌。那八仙桌附近围了八个紫檀方凳。 靠窗位置摆着黄花梨卷草纹藤心罗汉床,床上铺着两层蓝绿色团绣夕颜花锦褥。床左侧堆着两个秋香色绣麒麟牡丹大迎枕,右侧放着黄花梨百宝嵌番人进宝图小立柜。小立柜顶上压着一架白玉小台屏,台屏左右陪衬着两尊珊瑚红红地粉彩牡丹纹双耳瓶。 罗汉床中间架着紫檀起线嵌樱木香蕉腿炕几,炕几上有一天青釉三足香炉。此时,香炉里青烟袅袅,渺渺蒙蒙。 越过第二层青绫帐,先有两盆春兰映入眼帘。因为天气严冷的缘故,两盆春兰部分茎叶已经萎谢。 随即又看见一张硬木雕花平头案当中摆着。那平头案案左首摆着青花彩描人物笔架,笔架旁边是釉里红四鱼纹水丞,水丞右边是青瓷水注,水注前方摞着一叠纯白宣纸,偏上位置又放着花卉百宝嵌黑漆笔筒,笔筒偏右方则是窑变釉桃形笔洗。 目光扩散开来,只见这平头案后边贴着一张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纹背靠椅,椅子上搭着天青色喜报三元图案椅袱;平头案左边立着多宝槅,那多宝槅从上往下依次放着唐宋元明清的珍宝古玩:宋朝的玫瑰紫釉尊、红斑纹月白釉瓶,明朝的霁蓝堆白云纹玉壶春瓶、青花五彩海涛龙纹碗,清朝的五彩荷塘莲花翠鸟纹觚、五彩庭院仕女图盖碗...... 平头案右边立着七层架几,架几里头陈列了上百本书,有春秋著言、两汉赋论、魏晋遗风、唐诗宋词、散文元曲、二十四史、书法指南,林林总总,蔚为大观。 陈芸一步步进入书房,首先将那两匹尺头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平头案旁边品玩了一会儿,最后才转到架几前慢慢翻阅。 约摸看了一盏茶功夫,陈芸缓缓合上王实甫写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笑道:“古人说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如今见你这书架上放了三四车的书,怎么也不见你学问上有丝毫长进?” “这书架上的书确实挺多的,差不多得有三四百本吧!”沈复从容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惫懒,平时很少翻阅它们,基本上算是束之高阁吧!” 陈芸不急不躁地把书籍放回原来的地方,回眸盯着沈复,叹息道:“真是白白可惜了这些书,若你平时多花些心思,专心一意品读它们,今年秋闱,哪就至于落第如此丢人?” 沈复给人揭了伤疤,既不急也不恼,反而眼含笑意,说:“今年秋闱,落榜的士子多了去了,又不单我一人,听你这言下之意,难不成那些落榜的都没努力备考不成?”见陈芸不说话,沈复心中越发得意,就继续道:“所以说啊,不是我不够努力,而是那些登科及第的士子太过出色,我望尘莫及!” 信口胡诌了几句,沈复见陈芸若有所思,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才故意道:“哎呀,我差点忘了,我请你来,原是让你抄梅花词的,你可倒好,竟与我东拉西扯起来!” 嘴里还嘟囔着,沈复就毫不见外地拉着陈芸的手,一把将人按到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纹背靠椅上,然后边笑边整理文房四宝。 陈芸见他忙碌,不敢有所动作,只是专心专意趴在平头案上,眼瞧着呆子跑来跑去。 别看沈复平时懒驴推磨,真碰见想做的事情,倒也称得上手脚勤快。才一眨眼的功夫,他从架几取了三四本宋词摊在陈芸面前,又急三忙四拿了十色薛涛笺来,然后又从小立柜里翻了研石,从新舀了一瓢井水灌到水丞里,最后才揎拳捋袖,气喘吁吁地研磨。 陈芸见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壁从十色薛涛笺里挑了粉红、杏红、浅青、浅绿四色叠在最上面,一壁冲他笑道:“墨要研得匀乎一些,不然字体不美观,我可不认是我的差错!” 沈复笑嘻嘻答应了声,手上用劲,匀速晃动研石。 很快,墨汁研了出来。沈复瞧着黑糊糊的挺浓挺稠,赶紧往陈芸眼门前推了推。 陈芸刚刚翻到心仪的梅花词,就见沈复研磨成功,不由粲然一笑。顺手拿了鸡翅木琴式压尺压住薛涛笺,陈芸吐气如兰,慢慢抻出玉臂,从旁边的花卉百宝嵌黑漆笔筒里取了支紫毫笔,然后又将紫毫笔点在墨汁中间,极轻极轻地吸了一口墨。 提笔,发觉墨不太够,陈芸又沾了沾,然后将紫毫笔挪到砚台边凝墨,最后才小心翼翼落了笔: 早梅发高树,回映楚天碧。 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沈复见她辍笔,赶忙凑过去看,只见字体娟秀,隐隐像是小楷,不由心中赞赏,就笑着道:“你还别说,虽然你没练过字,但写得还不错,只是柔媚无骨,刚健少肉,该再练练才是!” “说到读书习字,你才是练家子!”陈芸莞尔一笑,见沈复也笑得不亦乐乎,忙道:“我刚才瞧见那架子里有许多指导练字的书籍,你去帮我挑一本来,等下我带回去,以后必定勤学苦练!” 沈复听了,笑着走到架几边,翻了本《黄庭经》和《笔阵图》出来,送到陈芸眼前。 陈芸不声张,随手按住薛涛笺,一边盯着唐诗刻本,一边专心致志抄录中意的梅花词。 转眼抄录完了,陈芸慢慢将紫毫笔挂在青花人物笔架上,然后一脸玩味地看着沈复,道:“笔下仓促,也不知好与不好?若是好,算你研磨的功劳;若是不好,还请你多多见谅!” 沈复听了,笑嘻嘻转到平头案左边,快速揭起首页薛涛笺观赏。只见纸上印着四十个黑体字,每个字个头儿不大不小,形体方正且笔画平直,很有女子娟秀内敛的风格。 “柳公权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你这字合度方正,一看就是心地正直的人写出来的字!” 陈芸心眼活泛,眼珠子滴溜溜飞速一转,爽然笑道:“你少恭维我,我这个人最不禁得夸,你越夸我,我越不争气,小心这字越写越差,最后都拿不出去见人!” 沈复爽然笑道:“没关系,你从心所欲,写得越丑越好,反正我也没打算拿它四处炫耀,无非是想在除夕夜作个念想罢了!” “留念想就留念想,何必要拘着我给你抄诗呢?”陈芸铺平杏红薛涛笺,一面发牢骚,一面道:“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被框着,还非要把我框在书房,半天不能出去!” 沈复澹泊一笑:“那也没办法呀,往年,你总要送我一点东西做节礼,细细数来,这些年,你送过的东西里有发绳、头膏、衣袍、香料、香囊、腰带、鞋靴、锦袜......哎呀,多得我都数不过来了,反正我现在就想收藏你的真迹,你权且忍耐一会儿,等我去拿糕点犒劳你!” 闺阁记 第二十一章、闲中好(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嘴角一扬,笑道:“那你可得多准备一点,不然,我就要撂担子,不帮你抄诗啦!” 沈复深深点头,扬长出去。 陈芸呆呆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直到视野里是一团虚影,才慢慢收拢回涣散的心神。 沉默片刻,正打算泚笔蘸墨,陈芸猛不丁发现书本翻开那页的天头地脚都画了几瓣梅花。梅花形象神不像,墨迹也像是积年的,陈芸猜想,八成是沈复幼时随笔所画。 莞尔一笑,陈芸垂下脑袋,提笔写下:“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这首李清照的《玉楼春》,陈芸大致懂得诗意。 陈芸写罢,又小心翼翼捏起一角,凑近些吹了吹。眼看留有残墨的字体慢慢凝结,陈芸心中大喜,将手里的薛涛笺藏在书页里,然后又翻开另一本诗词,从里面挑了一首文辞优美、清丽婉约的咏梅诗抄在另外一张薛涛笺上。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沈复捧着果茶走到门槛,遥见陈芸心神专注于为自己抄诗,默默一笑,然后高一脚、低一脚跨过门槛。放下果茶,沈复笑唏唏凑上去,道:“因着晴姐姐隔日出嫁,府里的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连管厨房的妈妈也松懈了不少。刚才,我趁人不注意,偷拿了几盘糕点来,你快辍笔歇一歇,顺便过来瞧一瞧,对不对你的口味?” 陈芸面色安宁,抬眸望了沈复一眼,笑意丛生,又慢慢叠好刚刚抄录完的诗词,才整了整已经坐皱的衣裙,从平头案后面起身。 挨近坐下,陈芸见那八仙桌上摆着百果蜜糕、定胜糕、松仁云片糕、玉带糕,另有两盖碗香馥馥的信阳毛尖。 “你偷拿了这么多,怎么可能没人看见?估计是司膳的妈妈忌惮你,就是看见了,也不敢多嘴吧!”陈芸兀自说着,瞥见沈复在一旁垂头耷脑,已经是不打自招的模样,不由莞尔笑了,“晴姐姐隔日就要出嫁,到了那天,沈府一定很热闹吧!” “热闹,那是必然的,不然,也显不出我们大族的富裕!”沈复满脸自豪之色,“再者,晴姐姐是长房嫡女,身份原本就很贵重,连我娘也说了,晴姐姐的陪嫁里面,不光有大伯父精心挑选的物件,更有大伯母刻意增添了许多,所以,这场婚事一定够盛大!” 陈芸沉默着拿了块玉带糕,小口咬了一片,细细嚼入食管,“那将来沅姐姐出嫁,也有如此规模吗?” 沈复不假思索道:“应该不会,古来嫡庶分明,一个庶女,即便在家里再受父母宠爱,出嫁规格也不能越过嫡女,更何况,沅姐姐的外祖母家早已败落,家族里更无人谋个一官半职,如此情况,即便大伯父有意一视同仁,可光从陪嫁上来说,等轮到沅姐姐那儿,一定会薄弱些!” 陈芸认真听着沈复的话,听完又忖摸了片刻,然后大失所望,道:“原是我想岔了,我本以为沈府深宅大院,不会对子女分个高低,原来也是这般看人下菜碟儿!” “古来三媒六聘,正妻享周公六礼,可以堂堂正正从正门入府,与男子拜天地、饮合卺酒,而偏房只能从角门入府,连饮合卺酒也一概省略了,所以呐,正室原本就压了偏房一头,自然而然,嫡系子女的地位会高于庶子庶女,这本就是情理中事,你又有什么好困惑的呢?”沈复谈到熟谙的事情,突然之间就头脑清晰起来,“再说了,这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闺女,不想让自己女儿风风光光出嫁?也就是有些当娘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进了沈府,陈芸看得多,想得更多。当下听了沈复的一席话,她心中戚戚然不知所终,只好故意避开沈复的尖锐目光,说:“我刚才数了一下,差不多已抄了有七首词,只不知你究竟要多少首?” “你嫌累了?”沈复满眼关心。 陈芸怕他误会,赶忙解释:“你别多想,我不是嫌累怕烦,只是你让我帮你抄诗时没限定篇数,我又实在猜不透你的意思,这才多嘴问了句,免得将来你说我只会躲懒!” 沈复听了这话,浑不在意一笑,答腔道:“你既问我的意思,那我少不得实话实说了。以咱们俩的交情,少了,忒显不出诚意;多了,又怕你未必肯。所以咱们商量商量,十首,你意下如何?” 眼瞧陈芸还在思量,沈复眼疾手快,热络地递上去一块百果蜜糕,直送到陈芸嘴边。 “芸姐儿既不搭话,那就算你答应了!眼下,天色也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恐怕误了晚饭的时辰。”沈复说着,眉毛一挑,“你先好生吃着喝着,我去给你研磨去!” 陈芸顺手接了百果蜜糕,目光转动的瞬间,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就笑着打趣自己:“这可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啦!” 沈复闻言,含笑不语,只是停下脚步凝视着陈芸。 陈芸见他呆呆站着,催促道:“不是说要去研磨吗?干嘛还傻站着不动?难不成你真要饿着我不吃晚饭?” 沈复憨笑两声,随即甩开手来,大步流星走向平头案。 陈芸见他动作麻溜,模样憨厚,起初还能坚持笑不露齿,可禁不住心底的喜悦,最终笑容如昙花绽放。 另一边,沈雪茹四处寻不到陈芸的踪迹,便领着两个丫头,气鼓鼓从静心院走出来。 正巧沈雪沅领着丫头与她打了照面,就亲切地迎上去,问候道:“我刚去了你院里,听紫菀那丫头说你前脚刚出门,这才急巴巴追了上来,哪成想你会从静心院出来?” 沈雪茹朝她瞟了眼,兀自丧了一口气:“刚才立秋过来传老祖宗的吩咐,我还特意问了她一句,听她说起老祖宗也喊了芸姐姐去用饭,所以才专程绕道来此,想与芸姐姐搭伴过去。哪成想呀,我站在院子里喊了半天,硬是没有一个人答应我!” “后来倒有个小丫头怯生生跑出来,说芸姐姐去了您那里。”沈雪茹抱怨似地说着,“我心中思量,若再拐去姐姐那里,这路绕得更远了,干脆我一个人先去省事,不料这才出门,迎面就遇见了姐姐!” 沈雪沅双眉颦蹙,纳罕道:“这就奇了怪了,芸妹妹早离了我那里,你怎会寻不到她呢?”说着,沈雪沅又多角度思考了一圈,最后如梦初醒,释然道:“咱们瞎猜也无用,芸妹妹鲜少独自外出,许是先到老祖宗那儿请安了,更或许是与复兄弟搭便去了!” “那倒也是,他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难保不是搭伙先去了呢?”沈雪沅念头一转,忽然兴奋道:“二姐姐,要不咱们拐去落梅院看一看吧,兴许能撞上他们也说不准!” 沈雪沅略略思忖,马上就否决了她的提议:“还是算了吧!你们兄妹俩八字不合,命中注定的一对冤家,只要逮着机会,见面就打嘴仗,我可不想天天当和事佬,惹得人人厌烦!” 沈雪茹听她这样形容,起初还不肯承认,可暗暗思忖片刻,倒也觉得十分贴切,于是慢慢靠近一点,上去挽住堂姐的胳膊,道:“再过一日,晴姐姐就要嫁人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姐姐您啦!” 沈雪沅听到这话,心里猛然一沉,竟也面露迷茫起来,“这还不是早与晚的事吗?咱们女儿家生来就是要送出去的,左右是不能一直赖在府里,不然,可真成了老姑娘了!” 沈雪茹听了老姑娘三字,心里很不高兴,又想到昨夜通过戏本子幻想出来的梦里人,不禁目光凝缩,坏笑道:“我与姐姐向来无话不谈,姐姐可否告诉我,您心目中的良人是什么样?” “我的身份在那里摆着,比不得长姐嫡女尊贵,将来要许给谁,我是铁定不能插嘴过问!”沈雪沅念及至此,突然裹足不前,“所以哪,我不求那人为官为绅,大富大贵,也不求那人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只求他品行端正,知根知底,对我真心实意,肯一辈子疼我、护我,如此足矣!” 沈雪茹听着堂姐的期许,不知不觉陷入遐想。 路边,一棵老松默默承受着积雪的重量,终于不堪负重,从中折了一截树枝下来,将树下的雪地砸了个坑。 沈雪沅边走边想,十分疑惑沈雪茹一个黄毛丫头,为何老是成日里胡思乱想,于是停下脚步,用力戳了戳身边人的腰窝,嘲笑道:“你一个姑娘家,成天闲着无事,干嘛老关心人家的婚事?莫不是眼瞅着晴姐姐要出阁了,你也急着想嫁出去?” 沈雪茹慧黠一笑:“我便是想嫁人了,也得有人上门提亲才成呀,总不能赶着招上门女婿吧!” “那又有何不可?”沈雪沅淡淡一笑,“咱们当地也有不少人家招赘,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若我是家中独女,理该赡养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那样去招上门女婿还说得过去!”沈雪茹认真地回答着,“可我上有兄,下有弟,如此还去招女婿,那不是诚心惹人笑话吗?好似我天生长相丑陋,这辈子也嫁不出去,只能招上门女婿才行!” 沈雪沅听这言语讨俏,禁不住笑了几声,然后又岔开话题,聊了些琐琐碎碎的事情。 闺阁记 第二十二章、烛影红(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转头到了后院,沈雪沅见门廊上站了有二三十个丫头,生怕误了进晚饭的时辰,就匆匆与沈雪茹交换了眼色,纷纷加快脚步登上石阶,掀开石青毡帘,鱼贯而入。 进了屋内,发觉沈母身边围了许多内眷,沈雪沅与沈雪茹不敢耽搁,匆匆忙忙上去请安问好。 “见过老祖宗!” “请老祖宗安!” 沈母正抱着梅花形银手炉与儿媳们说闲话,忽然听见一阵娇滴滴的请安声,赶忙抬眼一瞧。只见两姐妹才脱了风帽、斗篷,全冻得缩头缩脑。沈母连忙吩咐丫头伺候汤沃,然后才招呼俩孙女坐到身边。 嘘寒问暖了一阵,沈母斜过眼来,望着媚眼横飞的吴夫人,问:“怎么不见老大媳妇过来?” 吴夫人端着尊敬,笑道:“我刚才特意漪澜院走了一遭,见大嫂还在检点晴丫头的嫁妆,就略略说了几句话,又顺道去看了晴丫头,然后紧赶着就来老太太这里请安了!” “也不知能有多少嫁妆,到现在还没置办完?”沈母自顾自说着,“老二媳妇,左右你现在也闲着,若是有心,何不去帮你大嫂分担一些?老身看她每日忙进忙出,脚不沾地,连人也累得脱相了!” “老太太不说,我也有心去帮一手的,只是,大嫂太过疼爱晴丫头,一应事宜,大包大揽,亲力亲为,我又没嫁过女儿,一点不懂当中门道,实在不好代劳呀!”吴夫人尖声尖气地说着,面部表情异常丰富,完全将一个好心人被人拒于千里之外的形象演了出来,“再有,大哥大嫂讲究外场儿,我又小手小脚惯了,万一中间闹个不是出来,岂非让他们兄弟生了嫌隙?所以呀,一动不如一静,我还是袖手旁观的好!” 沈母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里暗忖:“老大媳妇外圆内方,老二媳妇色厉内荏,这两人平时在眼前还算和谐,可一离了自己跟前,确实没听说怎么来往,而今若勉强将她们凑在一块共事,万一中间起了龃龉,闹得两家不愉快,岂非又是自己的过失?” 想通了其中利害,沈母倒也没那么在意了,只是轻声一叹:“老二媳妇,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刚才那话太见外了,你和老大媳妇是妯娌,本该互帮互助,哪能互不来往呢?” 吴夫人默默听着,越听越觉得沈母误会自己了,一口气堵在喉咙眼里出不来,差点憋死自己。 这时,门口垂着的毡帘动了动,陈氏领着金氏、严氏母女有说有笑地从外面走进来。 沈母以前见过金氏,素知她和儿媳陈氏交情深,只是不曾想到这份情谊历久弥新,不由笑道:“别人家的姑嫂不是仇人、也是冤家,你们俩倒很好,一点也不外分!” 陈氏有意凑近一些,笑吟吟道:“老太太是知道的,我本是个慢性子,做什么事都如老牛破车一般,正巧我这嫂子为人平和,生性淡泊,一贯与我合得来!从前未出阁时,我们姑嫂俩就很对付,如今要成了儿女亲家,更是情同姐妹,亲如自家!” “友好和睦,才是兄弟妯娌间该有的模样;互相猜忌,再大的家族早晚也得败了!”沈母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没意看向吴夫人,弄得吴夫人尴尬不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省事,“老三媳妇,你身上担子轻,晚饭后,你替老身到晴丫头那儿送点妆奁,顺便再瞧一瞧,你大嫂那边有没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若是有的话,你也别有顾虑,该帮一手,就帮一手!” 陈氏目光凝合,轻轻应了一声,转头安排金氏、严氏母女入座。 坐定,陈氏瞧对脸的吴夫人神情变幻不定,这才问了一句:“二嫂,怎么单你一个人来了,也不见翠莲那孩子?” 吴夫人唉唉叹了口气,道:“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最近几日,阿康腹泻不止,翠莲忙着照顾他,无暇分身!前天,衡儿倒从外头请了大夫入府,那大夫把过脉后,说要下药医治,可翠莲心疼孩子,又兼阿康还在襁褓之中,用药不当,恐伤了孩子的天体,所以今日特寻了个大夫来捏脊!” 陈氏膝下抚育了一男一女,自然知道小儿腹泻是寻常事,只是吴夫人天生爱夸大事实,便是手里有一颗绿豆,也巴不得说成一个西瓜,她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 “说起这捏脊呀,还是城东的马大夫最有经验!”陈氏感叹一句,继续说:“我还记得,复儿幼时经常腹泻,即便服了大夫开的药剂,也不怎么缓解,最后还是邓福推荐这位国医,老爷重金请他入府,给复儿捏了几回,复儿才慢慢恢复过来!” “那马大夫确是个妙手回春的国医圣手,可去年他家里遭了匪难,一家七口只剩下他自己!说来也是命运作弄,经此一难,马大夫悲痛欲绝,神志已经不怎么正常,如今谁还敢请他诊病?”吴夫人神情如肃,语调平缓地叙述着别人的悲欢离合,最后目光一抬,问道:“哎,平时老见复儿在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今日都这时候了,还不见他的影子?” “他呀,翛然而来,翛然而往,无拘无束惯了,这会子,谁晓得他钻去哪儿胡玩了?”陈氏话语里半是厌烦半是疼爱,“多半是与芸丫头在一块呢,他们俩呀,成日里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简直快黏一块了!” 吴夫人附和着笑了笑,赶巧一个斜眼,瞥见沈复偕同陈芸缓步进来,于是飞速递了个眼色给陈氏。 陈氏见她挤眉弄眼,开始还不解其意,可随后听见沈复的嬉笑声传到耳畔,不由会心笑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老太太和你二伯母都等急了!”陈氏一面接近沈复,一面关心问道。 沈复停下脚步,凝视着母亲慈和的面容,笑道:“下午,我和芸姐儿窝在书房里抄诗,抄着抄着,不觉天色向晚,赶巧立冬来依梅院传老祖宗的吩咐,所以我们匆匆收拾了书稿,紧赶慢赶往老祖宗这儿来,哪成想,还是比大家来晚了一步,该罚!该罚!” 陈氏听了这一通诉说,脸上并没有责怪之色,反而来回望了几眼表姐弟俩,淡淡笑道:“你呀,快去准备准备入席吧,到了老太太跟前,多说些软和话,免得受了她老人家的责备!” “老祖宗平素最疼我了,才舍不得罚我呢!”沈复说着,笑嘻嘻走开了。 陈氏又好笑又无奈,只得转过头来,热络地拉着陈芸的胳膊,说:“这孩子呀,生就是懒骨头的马,非得有人拿鞭子抽着,他才肯往前跑,等你将来嫁进沈府,姑妈这身上的担子可就卸下一半啦!” 陈芸还没进门,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深深地点了个头,算是间接应了陈氏的话。 陈氏见她乖巧懂事,心中更加喜欢,就亲自带她进去洗漱,然后又特意安排她坐在沈雪茹身边。 沈雪茹机灵过人,刚见陈芸合衣坐下,便火急火燎凑上去问:“芸姐姐,下午你去哪里了?” “我刚才去静心院找你,你也不在!”沈雪茹甫一问完,立马盯着满脸紧张的陈芸。 陈芸观她神色,猜想她多半知道了自己的踪迹,于是也不掩饰,实话实说:“下午从沅姐姐那儿回去路上,正好遇见了复兄弟,他说有事找我,生拉硬拽的,把我拖去了他那里!” “长日寂寂,芸姐姐和哥哥呆在一块做什么呢?”沈雪茹眨着灵气逼人的大眼睛,直勾勾望向目光闪躲的陈芸,猜测道:“吟诗?作对?弹琴?吹箫?画画?品茗?” 陈芸见她一问接着一问,嗫嚅着张不开口。幸好沈复耳尖腿长,几个箭步冲到沈雪茹身后,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警告道:“食不言,寝不语,爹定下的规矩,你忘了?” 沈雪茹懒得理他,转过头还要探问,可沈复机敏而眼尖身溜,一个侧身闪将下来,直接横坐在沈雪茹与陈芸中间。 沈雪茹见哥哥动作迅速,免不得大吃一惊。 目光瞬间凝固,沈雪茹盯着满脸人莫予毒姿态的沈复不语。正要发泄怒火,沈雪茹目光一转,瞥见吴氏、陈氏扶着半头银发的沈母从黄花梨高浮雕庭院山水大屏风后面出来,慢慢悠悠地朝饭桌过去,赶紧掐灭心中的无名火,端出大家闺秀的风范,随着一众姐妹向沈母请安,然后等沈母发话了,才默默无言地随着众人入席。 司膳的房妈妈已经等候多时,眼见众人礼毕、坐定,赶忙踮着小脚跑出去,高声传饭。 须臾,红木嵌大理石大圆桌上摆满了菜肴。众人看时,有烤鹿肉、鸭包鱼翅、松鼠桂鱼、火腿鲜笋汤、三白汤、猪骨汤、桂花糖粉栗子糕、杏仁酥、五香麻糕等,品目繁多,般般美味。 沈母年纪大了,一向不喜欢难克化的菜肴,就随便挑了几样软菜吃。尝了几口,觉得味道不比从前了,沈母当众放下竹筷,又从丫鬟手里取了方巾擦嘴,然后就满脸慈祥地盯着晚辈们吃饭。 陈氏最具孝心,无意间瞧见沈母放下竹箸,一面夹了两块肥美的鹿肉,一面劝婆婆多进一些。 “庄户们常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其实,咱们人的身体变化也暗合了此道!如今正是隆冬腊月,天气严寒,北风料峭,成日里冻得人手脚蜷缩。这道烤鹿肉鲜嫩味美,食而不腻,很能调养精血,补益气力,老太太该多吃些,补补身子才是!” 沈母知道陈氏的心意,就做样子似的扫了眼满桌子美味佳肴。无奈人老了,胃口不比从前,以前见到山珍海味,恨不能撑破肚皮,吃个罄尽,现在,反倒是见到山肴野蔌更觉亲切。 叹了口气,沈母道:“知道你有孝心,可是人老了,胃口也变差了,吃什么都没有嚼劲,还不如喝清汤寡水舒坦呢!” 陈氏猜料沈母是吃多了油腻,遂笑道:“这道酱爆茄子味道不错,不如我给老太太夹几块吧!” 沈母盯着那油乎乎一团,满脸不喜欢:“六月落苏,好过猪肚!如今已经寒冬腊月,早不当令了!” 陈氏品读出婆婆的话中话,赶忙改口:“老太太怕是吃够了这些,瞧着也没胃口,要不我吩咐春芝下去,再传几道小菜进来?” 沈母摆了摆手,道:“不用麻烦了,我凑合着喝些清汤就好!”说着,果真吩咐大丫头立春盛了碗三白汤。 吴夫人反应机敏,抢先一步从立春手里要了青花瓷碗,用大银勺在青花瓷汤碗里搅了搅,盛了大半碗热滚滚的三白汤,然后小心翼翼端给立春,由立春送给沈母。 沈母虽不喜欢吴夫人的为人处世,可婆媳俩相处了这么些年,最起码的面子还是要留着的。接下汤碗,沈母一边吹开碗里的热气,一边关怀道:“对了,翼儿去安徽访查商机,我估摸着,他走了一段时日了,这期间,他可有书信回家,说了什么时候赶回来没有?” 吴夫人见沈母主动搭话,心里惊喜交加,可短暂的欢喜过后,她心里又不安定起来,“原本该是衡儿去走这一趟,可翼儿总认为自己年纪不小了,可以出去闯练闯练,所以硬缠着老爷要了这桩差事。如今他一去大半月,也没有什么音信传回府里,我这当娘的,心里也是担忧不已!” 闺阁记 第二十三章、烛影红(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孩子大了,不能总一直攥在手心里,早晚都要放出去历练闯荡!”沈母语重心长地说着,“虽说翼儿从小没出过远门,可他为人慷慨,交际甚广,各省各府的朋友不在少数。如今这世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交了那么多朋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吴夫人听了一番劝慰,虽然心里依旧悬着,可当着婆婆的面,终究还是装出一副心安模样。 这时,陈氏身边的大丫头春芝悄悄走到雕花槅门旁边。见众人还没有结束进膳,春芝失望地低下了头,又压抑住心底的急切,守在原地等待,间或抬头观望一眼。 陈氏无意间瞥见春芝,瞧她巴头探脑的,似乎是有什么事情找自己,就摆摆手招呼她进来回禀。 这春芝也是个晓分寸、懂规矩的可人儿,袅娜走到沈母前方后,面带恭敬地福了福身。 沈母见她惶惶而来,心知是有事,当下也不拐外抹角,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有事回禀?” 春芝嫣然一笑,回道:“回老太太,我们老爷回家来了,眼下已经到了外门,奴婢是来请太太回去!” 陈氏有两个多月未见丈夫了,心里固然想念得紧,可女人一上了岁数,仿佛爱情已经靠边站,尊老教幼才是重中之重,于是她紧闭双唇,恭恭敬敬坐在沈母肩边布菜。 沈母老于世故,早看穿了儿媳妇的心思,就从容一笑道:“老三难得回家一趟,每回回来,不过是歇息几日,又急三忙四地走了,反倒是委屈你天天顾里又顾外。”见陈氏沉默不言,沈母更觉得她心里苦,索性道:“行了,你平时总巴望着老三回来,现在必定心不在焉,快回去伺候他吧,老身这儿总有他们呢,用不到你尽孝心!” 陈氏纵然归心似箭,可眼见众人吃得正津津有味,委实不好意思中间离席,不由满脸踌躇。 吴夫人夹菜的功夫,见陈氏还在滞留,就爽快笑道:“弟妹不肯走,难不成是怕我介意吗?弟妹尽管放心吧,我虽然嘴上功夫不饶人,可绝不是那尖酸刻薄气量狭小的人!” 陈氏赶忙道:“二嫂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天大地大,长者为尊,老太太尚且还在桌上用饭,我哪敢随便离席呢?” 沈母听完,最先觑了吴夫人一眼,而后才转过头来对向陈氏,道:“别看复儿是个人精儿,可你倒是个糊涂鬼!孝敬,原也不在这上头比较,什么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哪一个不比这尽孝?” 沈复听见沈母夸他,眉飞色舞要去歪缠祖母,幸好陈芸有眼色,及时制止了他的胡闹。 “快去吧,别让你老爷等急啦!”沈母气势不容拒绝,几乎是在下逐客令赶人了,“还有,我今个也累了,别让你老爷来打搅我,等下送走他们,我也该安歇了!” 陈氏不敢忤逆婆婆的意思,连忙从黑漆描金绣凳上站起来,而后恭恭敬敬福了福身,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沈雪茹目睹母亲出去,又听闻教子严苛的父亲大人回家了,忍不住送给沈复一缕同情目光。 沈复见她赤裸裸嘲笑自己,抑制不住满腔怒火,也气冲冲地瞪着妹妹表示自己的厉害。 陈芸的座位得天独厚,正好将两人剑拔弩张那一幕看个完全,于是悄悄贴到沈复耳边,轻声细语问:“你和她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怎么每回坐到一起,从来没有好聚好散过?” 沈复凝神思索片刻,眼见得沈雪茹开始朝自己看来,迅速贴到陈芸耳边唧哝不停。 沈雪茹心思简单,眼看两人打喳喳,心以为两人在私底下败坏自己,不免又急又气,私下里扯了扯沈雪沅的袖口,嘀咕道:“沅姐姐,你说他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沈雪沅瞟了沈复两人一眼,大大落落道:“我们只管吃我们的饭,何必多管闲事,管他们说什么话呢?” 沈雪茹见二堂姐不关心自己,不由满脸郁闷,从鼻翼重重喷了一口气,然后气咻咻夹了根菜放在碗里,又假若漫不经心地瞧了正在眼眉目传情的哥姐,郁郁不乐地扒了一口饭。 冬天的夜总是降临得特别早,也才申时二刻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经麻麻黑了。 天地混沌,白茫茫的雪平面万分空旷,既笼盖住所有的生机,又遮挡了所有的花草。 陈氏思夫心切,脚下如踩了风火轮,踏着满地琼瑶碎玉,慌慌张张进了落梅院。 院里,春蕊、春燕两个刚从堂屋退出来,眼见中馈匆忙赶回来,急急从门口迎上去,恭敬问礼:“夫人!” 陈氏一下子刹住脚步。抬头见屋内灯火通明,陈氏安下心来,问:“老爷在做什么?” 春蕊、春燕互看一眼,委屈道:“老爷猛不丁回来,我们也没有准备,本想先伺候老爷用晚饭,可谁想老爷大发雷霆,不光打翻了我们端去的饭肴,还厉声斥退我们!” 陈氏知道丈夫不是爱发脾气的人,免不得心中狐疑,不及春蕊春燕交代清楚,先急巴巴冲进堂屋里去了。 进了内房,眼瞧沈稼夫端坐在圆桌边,神情严峻,目光冷厉,陈氏心内一揪,以为沈复哪里有了不是,惹怒了丈夫,于是战战兢兢凑上去问:“老爷才从外面回来,怎么一脸不高兴?” 沈稼夫猛然抬头,不满地看了原配夫人一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只要打理好后院即可,问那么多作甚?” 陈氏也算个细心人,眼见丈夫没有单刀直入问罪自己,心知不是沈复招灾惹祸,就默然坐下,推心置腹道:“既然结为夫妇,合该同生死、共患难,再说了,我与老爷同床共枕多年,咱们唇齿相依,互为依存,难不成老爷觉得我没有资格询问吗?” “其实,告诉你,倒也无妨!”沈稼夫愁容满面,慢慢抬起头来,打量了姿容华贵的陈氏一眼,然后就悠然叹了口气,“上月中旬,江宁织造葛蕴章突然引咎辞任,这件事轰动江苏官场,闹得人心惶惶,连舒大人也整日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只是江宁织造署那边出了事,苏州这边还安然无恙,舒大人缘何会寝食难安?”陈氏家境中下,确实没喝过多少墨水,所以目光短浅,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说,还是最后见丈夫愁眉深锁,才怀疑道:“难不成舒大人和葛大人私下有过往来?” “江宁、苏州、杭州三大织造府看似三足鼎立,互不干涉,可本质上息息相关,密不可分!”沈稼夫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可面对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还是显得忧心惙惙,“这回,葛蕴章骤然递交辞呈,事前没有一点预兆,究竟原因,不得不说耐人寻味呀!” 陈氏多少也有些见识,知道宦海浮沉仕途反复,没有人可以全福远祸,除非急流勇退飘然远翥,愿意放弃高官厚禄,否则担忧无穷无尽,隐患无休无止。心里此起彼落,陈氏一会儿想想翻覆无常的官场,一会儿想想年过半百的丈夫,最后强行定下心神,劝慰道:“老爷也别太忧心,这天塌下来大家扛,所有罪责不会全落在老爷一人头上!” “你一介深闺妇人,哪里懂得君臣之道?”沈稼夫摇了摇头,神情颇有几分轻蔑的意味,“皇上登基多年,难得海内生平,国泰民安,以皇上的处事风格而言,自不会随便裁减大批官员,所以最有可能的是杀鸡儆猴,胡乱安个罪名下来,连类而及,定谳问责!” “葛蕴章引咎辞任,可能是个前兆,也可能是我多虑了!”精明强干如沈稼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在眉梢眼角藏了几缕忧愁,“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也许这就是为人幕僚的悲哀吧,一辈子为人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可是到了最后,只要辅佐的人有了差错,还是躲不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宿命!” 陈氏见丈夫犯愁,自己也跟着焦心,可苦于钝口拙腮,实在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赶巧她瞧见了临时放在榻上的几个礼盒,于是喜从中来,目光一闪道:“对了,今日午后,同知顾松轩夫人孟氏、盐运司副使黄继懋夫人常氏先后递了名帖进来!” 沈稼夫目光如炬,横扫了一眼榻上的品红、品绿、品蓝、品月四色锦盒,然后直接转过头来盯着发妻,问:“咱们府与他们两家并无交情,素日里也没有过来往,他们究竟为何而来?” 陈氏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甚清楚底里,不过,我听那孟夫人常夫人的口风,多半还是为了今年税收的事而来!” “他们俩这是做贼心虚哪,知道舒大人不光是苏州织造,更是皇上颁旨任命的钦差大臣!” 沈稼夫说话间,已经端起凤凰牡丹青花瓷碗,又轻悠悠吹散了上浮的茶叶,然后小小啜了一口。 “可惜他们走错了后门,我只是舒大人的幕僚之一,平时也要看人眉高眼低,根本没有能力左右舒大人的心意!” 陈氏慢腾腾走到榻边,逐一打开文彩锦盒,笑道:“我看那两位夫人灰头土脸的,先前应该也去过舒大人府上求见,只是舒府那位太太威名远播,软硬不吃,着实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们俩应该是吃了闭门羹,才退而求其次,辗转来咱们府上拜谒吧!” 闺阁记 第二十四章、烛影红(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稼夫听了前因后果,并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反剪双手,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踱着八字步走了几个来回,沈稼夫叹息一声,转头又朝忧心戚戚的陈氏靠近一点。匆匆扫了眼顾、黄两府送来的贿赂,沈稼夫沉吟一下,又慢慢坐回到距离很近的黄花梨榻上。 “顾松轩、黄继懋虽然官秩不高,可这两人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平日里可没少蹂躏百姓,每年光从丁锐、田税、盐税这三项上,至少就贪污了上万两银钱,再加上平时搜刮民脂民膏,他们府库里早该堆满金山银山啦!” “明早,你将这些东西悉数送还!”沈稼夫神情冷漠,老辣的目光里闪烁着逼人的寒芒,“这节骨眼上,人人自危,谁会为了包庇两个罪大恶极的人,白白葬送自己的锦绣前程?” “辞退了也好!”陈氏见沈稼夫有了困意,一面上去帮丈夫脱衣服,一面倾吐心里话,“我从来没平白收过人家礼物,这些书画合璧、金尊玉佛,我已经堆在那儿半天了,每每进来看见,总觉得胸口堵着一块石头,压得我胸口喘不过来气!如今老爷发了话,让我趁早把这些送还回去,我这心里顿时开阔,竟也不觉得怎么难受了!” 沈稼夫见妻子不是贪求富贵的人,默默一笑,又问:“对了,最近复儿功课如何?” 陈氏听了,目光一滞,赶紧打掩护:“复儿倒也勤恳,每日鸡鸣三刻即起,洗漱过后,先背诵四书五经,然后用完早饭,继续捧读二十四史,午饭后还要伏案做几篇八股文!” 陈氏徐徐说着,又特意加强语气强调:“老爷经常不在家,所以没看到复儿有多刻苦用功,可是不光我一人夸赞,连老太太也说了,复儿最近消瘦不少,定是用心刻苦之故!” 知子莫若父,沈复私底下是什么德行,沈稼夫一猜一个准。见陈氏不厌其烦地说沈复的好话,沈稼夫心里已经有看法了,但并不急于拆穿妻子的谎言,只是面色严峻地坐在拔步床上,默默无言片刻,然后才开口询问道:“天天如此,还是偶尔如此?” “复儿为了得到老爷嘉许,倒是肯舍得下苦功夫!”陈氏勉强笑着,“只是老太太心疼他,不忍见他废寝忘食,所以屡屡告诫我,让我不要催逼太紧,免得苦了复儿!” 沈稼夫弯下腰板,轻松脱了长筒鞋袜,浩然叹道:“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你们女人家见识浅薄,只会对孩子百纵千惯,复儿原本天资不差,可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不光成不了大器,还可能会成败家祸害!” 陈氏听了这话,满脸光彩顿时全部黯淡下去,整颗心里只剩下对儿子前程的担心。 “真是记性差了!”沈稼夫灵光一现,突然拍了拍后脑勺。 陈氏刚从脸盆里捞了面巾拧干,转身瞧见丈夫一副恍然大悟状,不禁心内疑惑,就一面恭顺地将面巾递到沈稼夫眼门前,一面笑吟吟问:“老爷是想起什么来了?” 沈稼夫难得笑了笑:“前日,远方来鸿,我的一个同年写信告诉我,说是明年仲夏,他要到江宁府府学授课!”刚一说完,又目不转睛盯着陈氏,“我这位同年呀,品德高尚,才能卓异,平素喜欢因材施教,许多学生经他点拨后,都会变得成绩显著,揭榜登第!咱们复儿开蒙不晚,可长久以来进步不大,若能拜到他门下求学问,早晚一日千里,加人一等!” 陈氏会心一笑:“听老爷说得神乎其神,我倒心中怀疑,这人不会是浪得虚名吧?” “不会!”沈稼夫回答得斩钉截铁,“若是空有虚名,江宁府府尹也不会花大力气请他!” 陈氏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喜不自胜,可一想到高徒出自严师,不禁又面色紧张起来:“即便他声望显著,教授有方,可江宁府离苏州府有几十里的路程,老爷舍得让复儿出门游学,我还舍不得呢!” “所以说,你们女人就是目光短浅!”沈稼夫有意加重了语气,“大丈夫顶天立地,志在四方,岂可久久囿于一家之中,困于寸天之下?正好我明天要去考察复儿的学问,到时跟他提一提,若是他同意游学,我即刻写信告诉那同年一声,至于复儿明年去不去,明年再定也不迟!” 陈氏挨床沿坐着,脑海里假想沈复见到父亲的模样,免不得有些提心吊胆,就张口为儿子恳求:“复儿与老爷不亲近,素来惧怕老爷,老爷明日过去,即便心里不大满意复儿的表现,也万不要开口训斥,最好拣些软和话说,如此,你们父子俩也不至于生了嫌隙!” “行了,知道了!”沈稼夫渐渐生了困倦,迅速从陈氏手中夺了面巾,随便抹了一把脸,然后旋身上榻,一面掀开鸳鸯被钻了进去,一面嘟囔:“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疼他的人太多,弄得我这个爹没点威严,既不敢申斥他,也不敢过分管教,真不晓得,我是他爹,还是他是我爹?” “这俗话说,无冤不成夫妇,无债不成父子,老爷上辈子欠了我们娘俩的,这辈子,我们娘俩可不该找上门来了吗?”陈氏微微笑着,忽然想起一事,便趴在沈稼夫后背上,道:“对了,上半晌,二嫂领着芸丫头入府,老太太见芸儿规矩懂事,心中十分欢喜,还当着大家的面儿,要给复儿订婚呢!” “我常常对你说,复儿年纪还小,婚姻大事不必着急,你怎么就没听进心里去呢?”沈稼夫原本已打算安寝,可猛孤丁听见妻子提起婚事,还是不由自主转过背来,“嫁夫嫁能,娶妻娶贤!复儿的婚事关乎他一辈子,不能由着你们妇道人家做主!” 陈氏见丈夫不光瞧不起自己的眼光,说话还不中听,很快变了脸色道:“反正这桩亲事是老太太许下的,你若是不同意,尽管找老太太说道去,我才懒得夹在中间儿调和呢!” 沈稼夫觑了陈氏一眼,又顺手摸了摸连鬓胡子,“老太太当真看上了那丫头?”见陈氏点了点头,沈稼夫悠悠吐出一口气,靠到床头上思考,“我不是不操心复儿的婚事,只是翼儿中馈犹虚,咱们这边就着急忙慌娶亲,会不会太点眼了些?” “这就是您担心多余了!”陈氏笑悠悠凑近一些,“我可听老太太私下说了,翼儿秋末就订了亲,如今只等他从安徽那边回来,二哥二嫂立马就安排人去女方家里下聘!” “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先前也没听二哥提过?”沈稼夫满眼疑惑,复而又将信将疑地看着陈氏,“二哥老成精明,如果这事是真的,没必要瞒着我们不说,会不会是你打听岔了?” “不会!”陈氏不假思索回答,“二房已经跟女方换过八字帖儿了,这事还能作假?” “如此,倒有几分真了!”沈稼夫喃喃说着,忽然又提起兴致问:“那女娃是哪个府上的?” “城东安家,听媒婆说那孩子和翼儿年纪相仿,闺名绮春,身条嘛,中不溜儿,姿色倒是不差,中人以上!”陈氏一聊起这些家庭琐碎来,立马显得神采奕奕,“二嫂也去人家家里相看过了,说是那女娃性格怯懦,活似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沈稼夫听了,疑惑道:“二嫂既然看不上人家,为何还巴巴儿地上安府提亲呢?” “老爷博闻见广,难道竟不知安老爷是做什么行当的?”陈氏见丈夫还在冥思苦想,干脆解疑道:“那安老爷也是开绸缎庄的,生意做得一点不比二哥差,我猜想,二哥也是看上了这点,才肯同意这桩婚事!” “自古以来,咱们苏州这边的纺织业就十分发达,许多小门面因为挤不过大布庄,关门破产者,比比皆是。形格势禁,二哥想要与安老爷联手,扩大生意规模,本也是无可厚非!”沈稼夫醒豁地分析着,转而又笑道:“也就是你,一点机心也没有!” “给儿子选正妻,要那么多机心做什么?”陈氏不苟同丈夫的看法,分条缕析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我知道你们当爹的心思,对待儿女婚事,务必讲究门当户对,可你们何尝为孩子想过?这同等家境下长大的少男少女,虽说生活条件差不多,可脾性上大有差别,我可不想让复儿受妇人的气!” 陈氏贴身凑近丈夫一些,温言细语道:“再说了,难得复儿与芸丫头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们当长辈的知道了,就是高兴还来不及,难不成还要上赶着拆散他们?”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沈稼夫态度温和,略黑的眼窝反应了最近的疲惫,“我虽然不信奉佛祖,可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回回来,少说也要呆一个多月,你呢,寻个合适的时机,陪我一块评鉴评鉴那丫头,若是他俩实为良配,我自然不会反对!” “那行,你也颠簸了大半日,这时辰,快安歇吧!”陈氏精神焕发,仔细为丈夫盖好棉被,然后捧了换洗衣物出来。 外头,春芝、春燕两丫头正守着银铫子烹茶,忽然瞧见主母出来,忙起身迎了上去。 “夫人!” 陈氏看了两丫头一眼,顺手将沈稼夫的换洗衣物交给春燕,然后转头对着春芝问:“铫子里的水几沸了?” “刚起了鱼眼,应是二沸了!”春芝娇声细语。 “陪老爷说了半天的话,现在有点口渴,去给我沏一杯茶来!”陈氏下达命令后,看也不看春芝,直接朝不远处的梳背椅走去。 春芝慢慢走到银铫子边,拣了一块麻布盖在壶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提起银铫子,往紫砂壶里倒了一铫子水,又从手边的茶罐舀了一茶匙茶叶,全部倒在紫砂壶里,接着又倒了一铫子水,最后才高高提起银铫子,将余下的水淋浇在紫砂壶里。 费了一番功夫,春芝终于捧来一盖碗茶,翼翼小心地端给陈氏。 陈氏闻着茶香,已觉心中舒畅,及至饮了几口,更觉口齿留香,浑身舒坦,就慢慢塌下了双肩,交代道:“老爷明日要考察复儿的功课,你去落梅院先知会一声,让复儿早做准备,免得惹老爷厌烦!” 春芝听话地点点头,匆匆退了出去。 闺阁记 第二十五章、胭脂雪(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北风刮了整整一夜,早起,天气溧冽,寒水结冰,不光房檐挂起了冰溜,连窗纸也凝上一层又一层冰花。 沈复从春芝口中得知父亲大人要来考察功课,担心受怕了一夜,本想一早起来再温习功课的,可是一到冬天,人骨子里的惰性莫明其妙就被激发出来了,他折腾了几回,硬是离不开暖榻。 瑞云、瑞彩在府里呆久了,知道沈稼夫管家严厉,又见时辰不早了,沈复还窝在暖榻上赖床,生怕老爷不打招呼就过来了,于是连求带劝,足足耗费了半个钟头,才将沈复从床上拽下来。 起来,沈复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拿青盐擦了擦牙,又随便吃了几口茶,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坐着。 堪堪又过去一炷香功夫,沈复磨洋工磨够了,起身换了套常服,照例从架几上选了本古书,坐到平头案前发呆。 正思绪连绵,突然瞧见书童平顺跌跌撞撞从外面闯进来。沈复遽然站起来,紧张兮兮地问:“可是爹来了?” 平顺喘吁吁道:“公子快扮个样儿出来,不然,等老爷过来了,瞧见您发呆做愣,又不知该生多大气呢!” 沈复心中厌烦,连连挥手示意他出去,然后飞速瞟了几眼《大学》古本又合上,开始念念有词: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沈稼夫快步进来,见沈复目不旁视,身不斜倚,较之往常更显用功,不禁心中欣慰,就默默坐到八仙桌边聆听,等沈复背了好几段,才开口打断道:“你背书倒是背得滚瓜烂熟,可这文意,你又清楚多少?” 沈复早有预料,显得不慌不乱,“儿子陋见,以为《大学》通篇旨在教人诚意正心,修身立德,端正态度,格物致知!” 沈稼夫听完这对答,表面纹丝不动,内心则惊喜交加,就慢慢放下手里捧着的盖碗,踱步走到平头案前,严肃道:“你也算用功了,只是不知做文章可有长进?昨夜常听你娘抬举你,说你平日里做了许多文章,我这一程子刚好得闲,你且挑选几篇出来,让我评点、评点!” 沈复惟命是听,迅速让出座位,急巴巴从一摞文章里选了几篇出来,呈正给父亲观阅。 沈稼夫见沈复举动迅捷,心以为儿子长进飞速,急着向自己炫耀,于是满心欣喜捧起八股文品读,可还没瞧得一时半刻,又不禁皱了眉头。再往下细读慢品,沈稼夫越来越不开心,终于忍不住开口:“文从字顺,但论点空疏,使人读了味同嚼蜡!” 沈复听得愁眉苦脸,怏怏不乐从父亲手中接过自己的作品,一字一字细品,反省自思。 “这一篇文笔条畅,却落于窠臼,也算不得好文章!”沈稼夫一目十行看完第二篇,微微沉吟片刻,又继续点评沈复的第三篇文章,“这一篇连篇累牍,言之无物,更算不得好文章!” 揪着络腮胡子,沈稼夫翻到第四篇。这一回,他倒认真看了下去,所以舒眉笑眼道:“都如这一篇才好,别出机杼,让人看了耳目一新,可你学问不精,虽然破题揭了主旨,承题承上启下,可从入手以后,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皆不大好!” 沈复不敢辩驳,只得连连点头,表示对父亲大人见解的赞同。 沈稼夫细读了手中几篇文章,又随手翻了翻搁在一边的宣纸,而后全部合在一起,放到案首。 “这几个月,为父公务繁忙,不能在家监督你的学业,你没有荒疏学业,为父心中很是欣慰,至于以后嘛,你也要持之以恒,不矜不伐,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辜负了为父对你的盼望!” 沈复擎拳合掌,姿态谦卑地低了低头,“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 “你才满十六岁,未来的路还很漫长,虽然今年秋闱落了榜,可这才是你头一次入闱,万不可灰心丧气,意志消沉!”沈稼夫言语很温和,一改平日严父的模样,慢慢开导起沈复来,“另一则,你是沈家长子,雪茹、启堂他们还在底下望着你呢,你将来若有出息,他们就能以你为荣,以你为榜样,更加勤学上进!” 沈复惭愧地低下头来。 沈稼夫见他如此模样,心知不该给孩子太多压力,就又改口道:“明年,为父有个同年要到江宁府授学,他家里是诗书大族,学问拔俗,文识渊博,又是中过榜眼的人,你若能拜到他名下去,早晚光宗耀祖。明年开春,最好随为父往江宁府走一遭!” 沈复思考着动了动眼珠,道:“孩儿遵命!” 书房外面,沈雪茹趴在窗户边偷看,紫薇、紫荷、瑞云、瑞彩、平顺几个缩在她后边搭肩叠背。 赶巧陈芸跨过门槛瞧见了,就轻手轻脚从后面凑上去。顺着一群人的目光瞧去,陈芸窥见屋里父子俩还在一问一答,不由喃喃道:“姑丈面色冷峻,不会又在训斥他吧?” 沈雪茹听见声音,惊讶着回头一望,瞬间又放下心来,道:“八九不离十了,阿爹从来看哥哥不顺眼!” 陈芸心里发慌,挤个头朝屋里瞧,哪成想沈稼夫耳尖眼好,立刻含厉带怒,飞速瞥了一眼过来。 众人手慌脚乱,纷纷作鸟兽散,离开只打开了一条小缝的窗户。 勉强镇定下来心神,陈芸还担心沈复挨训挨骂,就拿手捂着心口,壮着胆子往窗户边凑了凑。这回,眼前没了旁人阻挡,陈芸刚好看见沈稼夫好整以暇离开座位,于是心内平静,慢慢又往后退了几步。 顷刻,天青色满绣莲茎荷花素锦毡帘掀开一角,沈稼夫矮了一矮身,堂堂正正从屋里拔脚出来。走到廊下,眼瞧西窗边围着一群人,沈稼夫心中生怒,加快步速朝着人群走来。 沈雪茹畏惧父亲的威势,惊恐着往后退了退,然后勉强镇定下来,张开樱唇,怯怯喊了声:“爹!” 其余丫鬟、小厮缩肩垂脑,纷纷作揖:“老爷!” 陈芸比众人反应慢了一拍,只能慌手慌脚凑上去一些,行礼如仪道:“见过姑丈!” 沈稼夫吊眼一抬,拿冷厉的目光扫射了一圈,最后才将视线定在陈芸身上。因见陈芸卑躬屈膝,端着礼数,又见其丽容婀姿,风貌娉婷,这才语调温和着问:“你就是芸儿吧?” 陈芸福了福身,柔声柔气道:“是!” 沈稼夫目光尖锐,直视着身体微微瑟缩的陈芸,“常听贱荆念叨你,说你如何懂事,如何内秀,正好我最近得享清闲,你若是肯亲近,不妨午后来落梅院小坐!” 陈芸偷瞄了左右一眼,然后顶着尖溜溜的嗓子,回道:“多谢姑丈美意,芸儿心领意受!” 沈稼夫沉沉嗯了一声,又拔腿走到满脸惊慌的沈雪茹面门前,张口训斥:“无大无小,爹在教你哥哥做文章,你没事瞎瞧什么热闹?速速回去,罚抄《女诫》十遍,不抄完,不准出来!” 沈雪茹噘着嘴想要讨饶,可一抬头,发觉父亲大人的脸色异常冷峻,只得不甘不愿应了一声:“是!” 沈稼夫训斥完女儿,心念着还有旁事要忙,不想在儿女身上多耽搁功夫,就沉吟一声,健步如飞出了落梅院。 沈雪茹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目送父亲离开后,她立刻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道:“爹也真是,好好儿地训斥着哥哥,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至于罚那么重吗?” “谁让你不怀好心,闲着没事来瞧我笑话?”沈复一边拿小竹竿撑起西窗,一边在窗后负手站立,“如今怎样,笑话没看成,自己反倒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吧!” 沈雪茹坦然无惧,怒视着得意洋洋的沈复,耻笑道:“少装模作样了,爹哪回来考你功课,不是兴兴而来悻悻而走?刚才我还瞧见爹在训斥你呢,唬得你连话都不敢回!” 沈复佯装叹息:“那可真是让你失望了!今儿,爹非但没有训斥我,反而出人意外地夸了我一顿,还说我最近学问长进很大,明年,要送我去江宁府拜师求学呢!” 沈雪茹眉头紧皱,气道:“红口白牙,天晓得你说得是真是假?” “爹还没走多远,你若不信我的话,可以立马追上去问一问呀,怕只怕,你没这个胆量!”沈复略带讥讽地说着,“再不然,爹刚才看过的几篇文章正放在书案边,你也可以进来瞧一瞧啊!” “谁闲着没事去看那些天书?”沈雪茹气急败坏,连眉头都在悄悄间移了位置,“你的大作,还是留着自己欣赏吧,我还要忙着赶回自己院里,苦巴巴抄写《女诫》呢!” 沈复垂首叹息,再抬头时,发现沈雪茹已经领着紫荷、紫薇走远,而陈芸正笔直站在廊下目视自己,于是笑容明朗,冲着亭亭玉立的陈芸道:“外面天寒地冻的,芸姐儿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陈芸瞟了他一眼,又望了望院里飕飕吹来的风夹雪,然后匆忙收敛了神色,拢紧斗篷朝着书斋走去。 转眼进了屋内,沈复眼疾手快,一边满脸笑意迎上来,一边将鎏金簪花海兽婴戏图手炉塞给陈芸。 陈芸顺手接过,摸上去还烫乎乎的,就含笑问道:“你屋里向来暖和,何时还用上这个了?” 闺阁记 第二十六章、胭脂雪(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瑞云、瑞彩光顾着玩,把往火盆里添炭火的差事忘了,我早起过来读书的时候,书房里冷得都坐不住人,就连这砚台里,也结了一层薄冰。我一提笔,手指冻得伸也不能伸,幸亏有这个手炉在,不然的话,我现在手还伸不直呢!”沈复边说边往屋里走,忽而又扭过半边脸来,道:“你可千万别说我娇惯,实在是天太冷!” 陈芸见他举止跳脱,不知不觉也打开了话匣子,就把刚才在沈稼夫面前的拘束全抛到瓜哇国去了,随口道:“你倒成了我肚里的蛔虫啦,我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 沈复听这话极亲切,不由笑意浓浓,亲自引了陈芸到八仙桌边坐下,然后阔步走到平头案边,兴高采烈地翻出那篇沈稼夫大为欣赏的八股文,亲手送到陈芸手掌。 陈芸见他兴致勃勃的,总不好表现得漠不关心,只得随手捏到眼前看看。 仔细看了一会,陈芸见文章论点突出,文从调顺,不由笑道:“你若早这般上心用功,姑父还会屡次三番训诫你吗?照我说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从今往后,可要收收心啦!” “明年初夏,爹打算送我去江宁府求学呢!” 沈复慢悠悠提起青花瓷壶,不疾不徐对准青花瓷盖碗斟了大半杯,然后慢慢悠悠端起来,朝嘴里送了口味道清新的虎丘茶。 “现在收心,未免为时过早了,好歹也要等过了年,再过了上元节,我才能静下心来读书!”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陈芸一面将手掌手面在手炉上反复替换,一面目不暇视地看着他,笑道:“这还是从前你与我说的大道理,如今自己反倒明日又明日啦!” “偏你理多!”沈复笑嗔着,又好奇地问:“对了,爹方才站在廊下,跟你说什么了?” “姑丈说他近来清闲,让我午后去一趟!”陈芸坦然说着,莫名有些紧张从心底划过。 “你别太担心!我爹虽然外表严厉,可他的严厉只对我们几个施用,从来不会用在旁人身上!” 沈复正聊着父亲沈稼夫的脾气,忽见陈芸低眉耷眼,若有所思,顿知她心有顾虑,于是笑吟吟道:“我估摸着啊,我爹不会无缘无故喊你过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娘跟爹提了咱们的事!” “你不知道,我爹读了太多年圣贤书,脑子迂腐得很,估计是听娘说了咱们的事后,觉着咱们门不当户不对,要私下考察你的品行呢!”沈复语调慢慢地说着,“只管放心吧,老祖宗喜欢你,我娘喜欢你,家里姐妹们也喜欢你,爹也必然喜欢你!” 对于沈复这个歪理,陈芸不置可否,反而觉得众口难调,即便大家喜欢自己,也不代表沈稼夫会喜欢自己,所以不以为然地瞟了沈复一眼,就静下心来思考下午的晤面。 忽忽傍晚。 天依旧灰蒙蒙的,北风仿佛随时会裹挟着暴雪而来,可又不知为何,一直耽搁了下来。 撑到戌时,终于有零星的雪片从半空弹下来,然后片片连成团团,密密地落下来。 陈芸顶风冒雪回来,前脚刚踏入静心院,抬眼就见沈复急不可耐地掀了帘子出来,不由冲着他嘻嘻笑了一下,然后加快步伐,赶紧迎上去问:“你来了有多久了?” 沈复见她手里拎着不少东西,很有眼色地全给接了下来,然后用力吸了吸朝天鼻,湛然笑道:“倒也没等多久,陪大舅妈、二舅妈坐着说了会话,又喝了一盏茶,才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就巴巴出来看一眼,瞧瞧是不是你回来啦?哪成想呀,让我撞了个正着!” “冬月里万籁寂静,倒是助了你耳尖!”陈芸挑了挑远山眉,笑道:“娘可歇下了吗?” “方才我过来时,舅妈刚用了晚饭,这会子,正在灯下做针线活呢!”沈复斜了斜睡凤眼,笑道:“常听老祖宗说:饭后一杯茶,老来不眼花;饭后走一走,能活九十九。可眼下冰雪封地,寒冷彻骨,实在不宜散步消食,也只得躲在屋里取暖了!” “别人畏冷怯寒,我信!”陈芸淡淡笑着,目光刻意在沈复脸上刮了一下,“至于你,我可一点也不信!” “既是肉身凡胎,而非铜筋铁骨,哪个会不畏冷怯寒?”沈复笑着盯向陈芸,“你这话倒是十足十针对我啦!” “这倒不是针对你,你自己做下的事,难道自己还忘了?”陈芸说着,横了沈复一眼,见他一脸迷惑模样,忙道:“我可是听雪茹说了,去岁三九天,你一个人孤坐在小亭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呢!” “那回是想事情想入迷了,除了那个,你还能挑出什么别的错来?” 沈复带笑看向陈芸,见她垂首不语,粉面桃红,心里更是喜欢,很想一亲芳泽,可是碍于礼法,他又马上掐灭了自己的歪心思。 “父亲唤你过去,定然问了许多问题,瞧你神色尚可,应该没出什么差错吧?” “承你吉言,我没交上华盖运!”陈芸笑吟吟说着,“下午,我去依梅院的时候,姑妈正睡午觉,姑丈怕吵了姑妈,就领我去云梦斋坐了一会子,然后略略问了我几句,顺道着又考察了我的学识,见我资质尚可,就打发刘妈妈去库房里挑了些礼物!” 沈复听着,默默皱起眉尖,“爹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顶多只和你聊了片刻,可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刘妈妈年纪大了,干什么都慢吞吞的,我在等她的时候,正巧姑妈醒了。姑妈听人说我去了,就吩咐春芝喊我进去说话,而我又不着急回来,所以就随着春芝进去拜见了!” 陈芸含笑说着,忽然又脸色一变。 “我和姑妈聊了半个多时辰,原本已经打算离开,谁想啊,我正准备辞别姑妈的时候,二太太又赶着来串门!这也没办法,我是晚辈,不好直接走人,只能站在旁边搭话。如此,可不就耽搁到现在才回来吗?” “那倒是真可怜!”沈复略带同情地看着陈芸,“二伯母话最多,你在旁边侯着,一定很不耐烦吧?” 陈芸点头称是,快步上了石阶,正准备掀开玫瑰紫彩绣荷花如意毡帘进屋,却见沈复定海神针般定在原地不动,于是她稍微移开视线,问:“你不打算进来坐坐吗?” 沈复灰下脸来:“不了,明日还要趁早起来,我还是回去歇着吧,免得明天起不来,招爹一通申斥!” 陈芸淡然一笑,上手从沈复怀里接过礼盒,然后又凝眸看了他两眼,才笑着闪进屋里。 沈复忆起她进屋前那一笑,不知不觉也笑了,接着又扫眼看了看天宇间的鹅毛大雪。 翌日,天还黑蒙蒙的不清楚,东院那边已经敲锣打鼓,召集所有小厮仆妇开工。 到了辰时,天边露出一线亮光来,所有下人更忙得双手不停脚不沾地,有揉面搓团者、烹羊宰牛者、择菜拣叶者、刷碗洗盆者、清勺理筷者,闹腾腾声震天宇;另有张灯结彩者、悬红挂幔者、调桌安椅者、张罗宴席者、设计装饰者,乱嚷嚷响喝行云。 眨眼到了午时,府外突然锣鼓喧鸣,响声雷动。大老爷沈稼君料想是姑爷朱庭玉到了,连忙打发邓善保出去察看。 邓善保唯命是从,领着几个跟班匆匆跑出府外观望,只见府外人头攒动,声音鼎沸。邓善保心里不耐烦,搓手顿脚地走来走去,一个回身,又见巷口冒出几星人影来。 及至那队伍完全裸露出来,邓善保才发觉打头的正是朱三爷朱庭玉,再一细看,只见后边还跟着黑压压一大群人,其中有敲锣打鼓的、有鼓瑟吹笙的,另有架箱抬盒、抱罐捧瓶者,迤逦而来,不计其数。 邓善保内人冯氏平素甚得陈氏重用,虽谈不上呼风唤雨,但资历颇高,连带着他这个外管家也格外光彩,今日又适逢沈雪晴出嫁,大老爷沈稼君将迎候新姑爷的差事交给他,他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就一壁笑呵呵驻足瞻望,一壁吩咐小跟班进去通禀。 沈稼君正品着茗,骤然从下人口中听到消息,竟也高兴得坐不住了,又见二弟沈稼公、三弟沈稼夫也在堂内,实在不好失张失智,就静下心来与两位兄弟说了一会儿闲言碎语,然后才不紧不慢出了大厅,领着堂侄沈衡、沈翼、沈复出到二院相迎。 周夫人一早核对知单,脚不沾地地安排下人散发喜封、喜果、喜糖,然后又操心持礼迎接女客,等听到姑爷临门的消息时,已经比男眷们晚了一大步。沈母怜惜她头一回嫁闺女,说笑着打发她出去接见女婿,另行安排吴夫人、陈氏接待女眷。 陈芸本是外亲,照理不该往内眷席位上凑热闹,可沈母念着她早晚是自家孙媳妇,故意喊了她到身边坐。 金氏倒是谨小慎微,连连婉拒,可架不住吴夫人与陈氏两面夹攻,只得安心下来,携陈芸到沈母旁边坐下。 约摸又过半个时辰,院里面已经宾客满座,吵声震天。突然,院外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然后几声撼地锣响,戏班班主声音嘹亮开场,再然后梨园名角粉墨登场。与此同时,厨房那边也应声而动,许多小厮、婆子手托菜盘,穿门过户,鱼贯而入。 翅席铺开:火煮干丝、文思豆腐、炖菜核、莼菜塘鱼片、开阳炒苔菜、众星捧月、冬瓜四灵、西楚贡菜,样样咸集;清汤火方、鸭包鱼翅、水晶肴蹄、松鼠桂鱼、西瓜鸡、盐水鸭、母油船鸭、碧螺虾仁,般般鲜美;猪油芙蓉酥、松子黄千糕、玫瑰白麻酥糖、八珍糕、百果蜜糕、定胜糕、松仁云片糕、五香麻糕,色色精致;兰生酒、换骨醪、蔷薇露、玉团春、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品品清香。 喜宴在闹声中结束,周夫人还要去外院忙活,主动向沈母糕了罪,领着丫头夏荷、夏莲离开。 沈母今日心情奇佳,胃口也是大开,荤素都吃了不少,确实是吃撑了,就先于众人离开了。 闺阁记 第二十七章、胭脂雪(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送走沈母,吴夫人也不端规矩了,十分放松地坐在紫檀菊花图绣凳上,一边扫了眼大圆桌上的残羹剩菜,一边哎呦哎呦地揉着太阳穴,道:“弟妹呐,我这两日操心过甚,夜里经常合不拢眼,眼下又有些倦了,你若不嫌劳烦,还请你多为代劳,安排下人们收拾席面吧!” 陈氏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则在腹诽:“你倒是会躲懒,明明这两日是我白里来、黑里走,到了最后,竟然倒全成了你的功劳!哼,白日做梦,想平白使唤我,哪有那么容易?” 心里百转千回后,陈氏端得笑意盈盈:“正赶着这几日事多,别说二嫂分身无术,连我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倒有心帮二嫂分担这些辛苦,可老太太另行安排我去送内眷出府,若是没有办好这档子差事,岂不徒惹老太太生气吗?” 吴夫人惊疑着抬起眼眸,暗道:“好呀,平时装得和光同尘,一到要你出心出力的时候,不是托故这个,就是托故那个,罢罢罢,算是我瞎了眼,我自己干还不成?” “二嫂,我刚才差人去外院看了,男客们还在猜拳行令,可女眷们这边已经有人起身离开了。”陈氏笑着往前走了走,见吴夫人还坐着不起来,就故意露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我还要急着出去送客,不好在逗留在这里陪二嫂,先告辞了!” 吴夫人怒火中起,正欲开口相缠,又觉得为这点小事犯不着,只好满脸气愤地转过头去,拿几个无辜的小丫头撒气:“你们几个光知道杵在这儿,一点眼色也没有,没看见人都走光了吗?还不准备着去收拾席面,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几个丫头无缘无故挨了一顿骂,虽然心里都不好受,可人在屋檐下,只得低头做事。 陈氏才走了没多远,冷不丁听见吴夫人张口训人,立马晓得她是在指桑骂槐,可她权衡利弊,觉得为这么丁点小事撕破脸皮,未免有些不太值当,也就不想着戳破那层窗户纸,随她去了。 出了回廊,陈氏突然止步,转头看向步步跟随的沈雪茹,道:“前头男女老少,人多眼杂,你还未定人家,不好出去抛头露面,依我看,你还是去晴丫头那儿凑热闹去吧!” 沈雪茹不高兴地嘟着嘴,忙不迭挽住陈夫人的胳膊,央求道:“娘,我想去外面瞧一瞧嘛!” “不过是送宾客,能有什么瞧头?”陈氏不解地说着,“你呀,年纪虽小,鬼心眼倒是不少,我告诉你,你如今还未出阁,最好老实待在闺阁里,不要总存什么歪心思!” 沈雪茹见母亲猜中自己心事,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好松开母亲的胳膊,掉头朝沈雪晴院里走去。 转头到了栖梧院。丫头芙欢正在廊下布置东西,冷不丁瞧见沈雪茹的身影,忙不迭将手里的落地灯放下,从廊下走出来相迎,然后一路相随,帮着掀开毡帘,送沈雪茹进去。 沈雪茹蹑手蹑脚进去,还没站定,就看见在沈府里当差日久的何妈妈、吕妈妈、施妈妈、张妈妈四个人围着沈雪晴打转,或分发梳髻、或扑粉涂靥、或吊珰套圈、或整理嫁衣,另有魏小姐、姜小姐、金小姐、陶小姐几个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陈芸站在墙角,无意间瞥见了沈雪茹,赶忙迎上去道:“晴姐姐刚还念叨你呢,怎么才来?” 沈雪茹征了怔:“有事耽搁了!”这般说着,随陈芸一道凑到沈雪晴身边去。 四位妈妈忙叨了半天,终于给沈雪晴梳好牡丹头,就说些吉利话讨赏,默默退到一边去。 沈雪晴难得空暇,又见沈雪茹笑着凑上来,免不得嗔道:“我方才还在想呢,平时最数你对我心思,今日是我出门的日子,你倒狠得下心来,不亲自过来送我出阁?” 沈雪茹袅袅走近一些,“不是不肯来,而是舍不得!姐姐知道我的,我最看不得聚合离散!” 沈雪晴不顾外人在场,上手捏了捏沈雪茹的团团粉脸,笑道:“不喜欢也没法子,今日送走了我,他日再送走你沅姐姐,往后还有你,不过是多早晚的事罢了!” 沈雪茹听了这话,更觉离别伤感,眼中已然涌出一些泪珠。 刘家的进来伺候沈雪晴换嫁衣,赶巧撞见了这一幕,忙上去往沈雪茹肩上一拍,提醒道:“三姑娘,这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哭啼啼呀,当心哭没了大姑娘未来的福分!” 刘家的慢慢说着,见沈雪茹掩着袖口擦了擦泪,伤感地垂下脑袋,赶忙道:“大姑娘,老爷他们还在和姑爷喝酒,估计还要一会儿才来接你出阁,这时候,不如我伺候您换嫁衣吧?” 沈雪晴凝目注视着刘家的,蓦然笑道:“不必劳烦妈妈了,让雪茹服侍我即可!” 刘家的皱了皱眉,道:“三姑娘金枝玉叶,怎能干伺候人的活计,还是妈妈来吧!” “金枝玉叶就不可以干下人的活了吗?”沈雪茹怒然起身,“妈妈未免太小瞧我了吧!” “不敢!不敢!”刘家的端着恭敬,目见沈雪茹去取嫁衣,赶紧招呼一屋子女客先出来避着。 沈雪茹捧了嫁衣,见上面密缕金线银线,织就熠熠发光的凤凰,在四下通亮的屋子里,更显得玓瓅闪烁,亮丽多彩,不由联想起沈雪晴等下身披凤冠霞帔的样子。 沈雪晴见她呆了,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沈雪茹背身擦了擦泪,然后勉强挤出笑容来,慢慢踱到沈雪晴身边,道:“姐姐本就天姿国色,等穿上这套嫁衣,一定更加明媚动人,教朱公子看不够!” 沈雪晴莞尔一笑,顺手接过嫁衣。换上嫁衣,沈雪晴对着坐地镜照了照,回头见沈雪茹仍旧含悲忍泣,心里老大不忍,终于张口道:“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宴席!咱们相知相伴了这些年,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可大家皆有去处,谁也拦不了谁!” 沈雪茹带着愁容,点了点眼表示明白。 沈雪晴凝眸片刻,强行将心里的悲戚忍了回去,道:“外面炭火冷,喊大家进来坐吧!” 沈雪茹点了点头,鹅行鸭步出了外屋,传达沈雪晴的意思。 众人听后,无不粉面带笑,纷纷钻进内屋来凑热闹。 推推拥拥进去,众人迎面瞧见沈雪晴坐在花梨木嵌玉石栏杆罗汉床里,头梳牡丹髻,发髻前顶着累丝嵌宝石金凤珠钗,珠钗两边悬着金掐玉赤金双龙曲凤步摇,步摇上方插着吉祥如意簪、并蒂青莲簪,发髻后露出金累丝嵌红宝石红鸾点翠流苏;白白额,鹅蛋脸,云纹眉,桃花眼,箭头鼻,樱桃口,玲珑身,婀娜姿;身披辉煌彩绣,嫁衣上两只金线织就的凤凰夺人眼目,另伴着比翼鸟、并蒂莲等极具好意头的图案,委实天女仙姿。 众人目露惊羡,丝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怪不得人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要是这般打扮,还愁觅不到如意郎君吗?” “得了吧,就你这东施相貌,即便你满身锦绣,人家也不见得乐意娶你回家吧?” “好马配好鞍!衣服再华贵,首饰再精美,只要穿戴的人相貌平平,那也是佛头着粪!” 诸人在谈笑时,外院已经燃起鞭炮,锣鼓齐鸣。 片片喧嚷声里,歌曲联奏,笑语不断,每位走出府门的宾客脸上皆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一派喜庆热闹里,倒也有不相宜的地方——栖梧院外的巷道,气氛冷清,落针可闻。 雍容华贵的周夫人刚从巷口出来,就远远望见女儿院里张灯结彩,不由联想到母女即将分离,免不得心中怅然,畏葸不前。 忍着悲伤走进院里,周夫人听到闺房传出一片一片欢声谑语,心里又高兴又舍不得。 丫鬟夏莲有眼色,默默陪周夫人站了片刻,才开口请示道:“太太,您该进去啦!” 周夫人晃过神来,默默从腰间抽出一方浅红色手绢,凑到眼角边擦了擦泪痕,然后迅速收敛了愁容,平静道:“时候也不早了,是该进去了,可不能误了出阁的时辰!” 话音刚落,周夫人就迈着小碎步登上石阶,轻轻掀开毡帘,慢慢朝着房间深处走去。 房里,沈雪晴、沈雪沅、沈雪茹以及陈芸等人正嬉闹着,忽见周夫人趟着小碎步进来,就人人收了玩心,着三忙四地收拾了衣裙,慌慌忙忙凑到跟前行礼、问候: “大伯母!” “太太!” “大太太!” 周夫人听着杂乱的称谓,默默点头算作回应,而后径直朝着凤冠霞帔满面红光的女儿走去。 沈雪晴竖起身来,冷不丁瞧见母亲面庞上还留着几线泪痕,赶紧体态轻盈迎上去,喊道:“娘!” 众人知道娘俩儿还有体己话说,纷纷告礼退出。 周夫人一直默默坐着,直到听到关门的动静传到耳畔,才蓦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两眼汪汪的女儿,道:“姑爷正和老爷说话,要不得一时半刻,便该往这边来了!” 沈雪晴满心不舍,只是凝眸看着年过四十的母亲,默默不语。 “娘膝下福薄,今生只养育了你这一个女儿,所以平日里对你百依百顺,什么都尽着你的心意来!”周夫人满面含悲,精致的眼眸里藏着几朵泪花,“那朱府家大业大,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娘知道你有心计,可在摸清朱府底细之前,万不要露出棱角来!” “娘,您说的,女儿全明白!”沈雪晴泪眼模糊,许多泪珠涌到眼眶即将夺眶而出,“您放心吧,等女儿进了朱府,一定谨言慎行,敬老慈幼,绝不会顶撞公婆,违逆妇道!” “好!好!”周夫人一边说,一边掏出手绢搡了搡鼻子,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崩溃。 “你是咱们府嫡长女,照理来说,该由你爹亲自操办嫁妆,可你爹这个人,甩手掌柜当惯了,无论大事小情,一概不问,不过,他这回正称了娘的心,娘可以倾箱倒箧,偷偷为你添置嫁妆,就连城外那十亩田产,娘也背着你爹,悄悄划到你名下去了!” 沈雪晴悲绪满怀,忍不住涕泪俱下,“娘,您费尽心思为女儿筹谋,女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傻孩子,跟娘还这么见外!”周夫人上去搂住涕泪交流的女儿,情不自禁也痛哭流涕。 闺阁记 第二十八章、胭脂雪(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我嫁给你爹二十余年,就因为头几年没有生育,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收纳妾室。眼下,顾氏那贱人怀了身孕,虽然生儿生女还未可知,可娘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真要等她生了儿子,到时,你爹把她捧在手心里,她还不是千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家里,还能有娘说话做主的份儿吗?” “顾姨娘矫揉造作,屡屡和娘对着干,挑战主母权威,娘再三再四忍让,才换来如今相安无事。她眼下正得意着,您何必同她一般见识?”沈雪晴微微挣脱开周夫人的怀抱,苦口婆心地劝:“顾姨娘不比林姨娘懦弱可欺,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娘没事还是少招惹她吧!”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顾氏那贱人若肯安分守己,不存非分之想,我又何须费尽心思针对她?”周夫人长长吐了一口气,“等你嫁去朱府,只管安心体贴丈夫、伺候公婆、和睦妯娌,至于咱们府这边嘛,万事不劳你操心,娘一个人足以摆平!” 沈雪晴泪光汍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周夫人见她这样,心里也不落忍,就不再同她说家里的糟心事,故意岔开话题,聊些开心的事情宽慰她。 此时,丫鬟芙蓉飞奔着冲进梧桐院里。沈雪茹见她神色仓惶,快步上去按住细问,因听说新郎官要来接新娘子了,沈雪茹满心欢喜,探头探脑往月亮门那边瞅。 沈雪沅离得最近,见她巴头巴脑的,很是急不可耐,赶忙掣肘搡了搡她的胳膊,道:“瞧你猴急儿这样,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新娘子呢,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沈雪茹嫣然一笑:“老听说这新郎官风流倜傥、潇洒天成,百闻不如一见,今个,我倒是要瞧一瞧,这传闻是真是假?” “真,如何?假,又如何?”陶小姐见沈雪茹实在可爱,忍不住拿老家的一句俗话来揶揄她,“三小姐,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沈雪茹与陶小姐仅有一面之交,无所谓伤感情与否,于是轻蔑一笑,转过头继续盯着新郎官何时入场。 少顷,院外传来一阵忽高忽低的喧嚣声。 喧嚣声过,只见一群少年郎各样风流,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朱家三公子朱庭玉进来。 沈雪茹等了半天,此刻见了真人,连忙趋步上前一些,睁大眼睛睹其风采,但见其: 额腻白脂,肤欺瑞雪;颌显棱角,发须光净;弦月眉,优雅天成;睡凤眼,华贵外露;悬胆鼻,山根端秀;弯弓口,招财进宝;体形适中,身条高拔;披殷红苏绣冠服,围青紫坠玉腰带;远望如芝兰玉树,近观媲宋玉潘安,真是说不尽英俊风流,道不出富贵涵养。 万目睽睽下,朱庭玉目视前方,满脸堆笑,领着一群身披锦绣的膏粱子弟,镇定自若地朝闺房走去。 沈雪沅不太注重男色,只是匆匆一瞥,就面色平静地转过头来。见沈雪茹还望得如痴如迷,她便暗暗笑了几下,然后才拿食指戳了戳堂妹的咯吱窝,调笑道:“别瞧了,再瞧下去,口水都快流一地啦!” 沈雪茹晃过神来,见旁边几个贵女也在取笑自己,顿时尴尬不已,就皱眉瞪了沈雪沅一眼,然后匆匆脱离人群,朝着屋里跑去。 门廊下,芙蓉、芙荷两丫头挑起门帘,喜娘们唱着祝词露脸,然后就是几个年长的妈妈们簇拥着新娘出门。 朱庭玉见新娘子露面了,心里早乐开花来,可碍着周围人多,愣是不敢迎上去接新娘。 身后跟着的男傧相们早急出一头汗了,又见朱庭玉抹不开面子,干脆从后面推了一把。 朱庭玉踉踉跄跄往前俯冲,脚底还没站稳当,就听周围传出一阵嬉笑声,不由红了脸庞。 这边,陈芸远远观望,见沈雪茹跟在男傧相后面,挤了半天也没挤到人群里头去,不由嗤笑:“这样心急,怕是瞧上了堂姐夫了吧!” “别再说了!”沈雪沅摆一摆手,笑盈盈道:“别看她平时大咧咧的,可心眼小着呢,咱们调笑她一回,她可能不生气,可若接二连三,那就是咱们俩不懂事了!” 陈芸点头称是,旋即见黑压压一群人跟着新郎新娘走到院中,就拉住沈雪沅的袖子,道:“姐姐,咱们也进去凑个热闹吧!” 沈雪沅打眼一瞧,见前头乌糟糟全是人,不由笑出声来:“才一眨眼儿功夫,新娘子身边围得水泄不通,咱们就是挤进去了,又能瞧见什么?还不如安心在这站着呢!” 陈芸点一点头。 这时,男傧相和女傧相们已经交换了意见,仍由何妈妈、吕妈妈、施妈妈、张妈妈领先开路,几个女傧相簇拥着新娘,新郎官带着一群男傧相跟在新娘屁股后头,后面是捧着妆匣几个丫鬟。 还没规规矩矩走出院门,男傧相们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又见送亲的女傧相们虽然谈不上天姿国色,但也是中人之姿,免不得心内欢喜,拿些市井风流话与她们玩笑。 叵耐当中有位姜小姐祖上重德,家教甚严,今见几个男傧相举止轻佻,想方设法用言语轻薄自己,不禁讥讽道:“你们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哥,何以学那些青皮流氓尽爱说些不入流的浑话?” 男傧相们早看不惯她态度冷淡,而今又听她出言讥讽,人人心中生怨带怒,可他们读了许多经书,到底也有些素养,晓得好男不和女斗,所以很快便偃旗息鼓,掐灭怒火。 沈雪茹目送堂姐袅袅婷婷离开视线,忍不住感叹几声,而后慢悠悠走出来。回到院中,瞧见陈芸和沈雪晴正窃窃私语,便凑上去道:“芸姐姐,咱们要不要再送送晴姐姐?” 陈芸瞄了她一眼,道:“知道你舍不得,可再送,又能送到哪里?左不过送到府前,再远,你我皆去不得!” 沈雪茹怅然叹气,再一抬头,瞥见沈复从院门前阔步走着,于是扯了扯陈芸的袖口,羡慕道:“哥哥就好啦,不必顾忌那些礼教,可以随大伯父一起将晴姐姐送到朱府去!” 陈芸听了,扭头与沈雪沅相视而笑。 栖梧院外,沈复见一群人簇拥着新郎新娘,便大步流星追上送亲队伍,试图混迹在里面出府。 到了府外,依旧是人声喧扰,热闹无限。 沈稼君刚刚安排好送亲队伍,转眼瞧见姑爷踏过府门,体弱多病的老人家心里顿时五味陈杂。 朱庭玉虽然青涩,可极懂得人情世故,一瞧见泰山泰水眼不错望着自己,连忙上去叩拜。 沈稼君与周夫人原就十分喜爱姑爷,只是简短叮咛了几句,就打发刘管家安排乐怜们鼓瑟吹笙敲锣打鼓。 乐声奏起,刘家的亲自扶着沈雪晴坐上喜车,然后才放下车帷,默默退到花轿旁边。 陈氏眼尖,一眼就在送亲队伍里认出沈复,于是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去,一把将儿子拽到队伍旁边,训斥道:“你这孩子,忒不懂事,好端端混到送亲队伍里做什么?” 沈复憋红了脸,说不出任何话来。 周夫人听见动静,蹭蹭蹭几步走了上前,道:“你别总训斥复儿,他也是好心好意,想要送一送晴丫头!反正衡儿、翼儿也跟老爷、二弟、三弟去了,复儿想跟过去沾喜气,也没什么不妥!” “我也晓得他的心思,只是......”陈氏叹了口气,“只是这孩子酒量浅得很,婚宴上又免不得喝酒应酬,万一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岂不是惹人笑话吗?” “哎呦,谁又能量如江海,千杯不倒?”周夫人和颜悦色地说着,“不都是闭着眼强往下灌吗?” 陈氏听了,默默转过头睨了沈复一眼,放话道:“既然你大伯母为你张口说话了,我也不能阻拦你,只是临行前奉劝你一句,老爷今夜也在那边,你若喝得过火,当心老爷责备!” 沈复想起如阎王般严厉的老子爹,苦涩的笑了笑,然后俯身作揖,飞快地追着堂哥玉衡而去。 送嫁归来,已经将近子时,沈复粗中有细,匆匆忙忙到周夫人跟前汇报了情况,然后才拐到青梅院来见陈芸。 正巧陈芸嫌屋里闷人,随便披了件石榴红如意纹绣剑兰花斗篷,站在雪地当中攀折梅花。 沈复远远过来,只见一道石榴红倩影混在红梅白雪里,别有一番风情,不禁心中生喜,就脚下抹油凑了上去,定定看着陈芸问:“雪天路滑,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暖阁启了地龙,屋里实在闷热,我觉得胸闷气短,心里很不舒服,所以才一个人出来透透气,这总没必要惊动一大帮人跟着吧?”陈芸云淡风轻地说着,忽然又目光闪烁了两下,问:“对了,你只是跟着长辈去送亲,何以耽误了这么久才回家来?” 沈复顶着绯红的脸颊,随手捏住一根长满了梅花的的树枝送到鼻子前,努力嗅了嗅,闻得气味幽香,方笑道:“还说呢,原本该早些回来的,可朱府那几位叔伯死缠着大伯二伯饮酒,还说不喝倒不准走,饶是我们几个小辈酒量浅,也被硬生生灌了三大杯!” “姑妈常劝你保养身体,你也太不听劝,明知道自己喝酒容易上脸,回来路上风再一吹,夜里该更加难受了吧!”陈芸认真打量起沈复,当瞥见他仰月唇上那不知是风吹出来还是酒熏出来的红鼻头后,眼睛里顿时冒出一点点心疼出来,“天时不早了,要不要我给你熬一碗醒酒汤,发一发身上的寒气,然后再回去安歇?” 沈复笑了笑,脉脉看着满眼关切的陈芸,“醒酒汤是不必了,我年轻气盛的,身子骨也不差,不至于风雪一吹就倒,反而是今天一来一回车马颠簸,肚子里没什么积食,这时候,我倒有些饥肠辘辘了,你若不嫌劳烦,能不能帮我准备些吃食?” “都这个时辰了,厨房里早熄火闭灶了,我就是想给你做,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陈芸佯装为难,刻意溜了腹中空空的沈复一眼,然后又装作脑中灵光一现,道:“对了,晚饭时有一碟子肉脯,大家推来推去都不想吃,姑妈知道你喜欢吃,特意吩咐春芝给你留了下来!” 沈复听了,眼中精光一现。 陈芸笑意如春:“那碟子肉脯一直在炉上温着,现在应该还没凉呢,你若真饿了,我去给你取来,如何?” 闺阁记 第二十九章、马惊蹄(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太满意,“肉脯太油腻了,晚间酒席上也有许多类似的吃食,我若想吃,哪里还会忍饿回来?” 陈芸听他这样说,顿时觉得他很矫情,眼下都这时辰了,有的吃就不错了,居然还挑食。摇着头准备走开,忽然听得一阵肚里叽里咕噜声,陈芸听声辨位,不由噗嗤一笑,一双圆如金玲的眼睛霎时眯小了两分,“早知道你嘴刁,吃个饭也爱挑三拣四,所以老早给你备了饭食!” 沈复一脸惊喜,欢呼雀跃着更靠近一些,上手拉着陈芸的蓝色缠枝牡丹万字纹绣花袖口,问:“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快说说,你都准备了哪些饭食,我看爱不爱吃!” 陈芸瞧他欢喜,自己心中也高兴,就动手拢了拢斗篷,回身朝屋里走,“早预备你会吃不饱,所以进了晚饭后,我就一刻也没闲着,顺手煮了一碗枣仁龙眼粥,放在火炉上,用小火煨着,又留了一碟酱八宝菜,一碟翠玉豆糕,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沈复声音短促,一头跟上陈芸的步伐,一头又谄谀道:“芸姐儿如此体贴入微,我竟不知如何报答!” 陈芸见到了橘红毡帘前,想起堂屋里还有许多丫鬟婆子在闲磕牙。她担心再与沈复多说话,容易招惹丫鬟婆子耻笑,于是一行掀起暖帘,一行头也不回踏入屋内。 沈复见她光顾着走,也不理睬自己,又急又忙也跟了上去。 进了暖阁,沈复紧紧跟在陈芸后头,迎眼见母亲陈氏与金氏坐在中央榻上,就着豆青釉雕狮烛台上那截红烛所发出的微弱光芒闲聊家常,再一斜眼,又看见沈雪沅沈雪茹两堂姐妹围着黑漆内外描金花鸟翘龙炕几,正与春燕春蕊几个小丫头嬉笑玩闹。 “可算是家来了,要是过了子时再不回来,我还真当你们爷几个要在朱府过夜呢?”陈氏一边说,一边从硬木雕花鸳鸯榻上下来,而她一行动起来,身上那套红地素绸绣猫扑槐花鹿纹对襟褙子立即葳蕤生光。 沈复见母亲从榻上走下来,二话不说,纵步迎了上去,道:“朱老爷倒是好心,硬要我们留下来过夜,可大伯父一口回绝了,说晴姐姐出阁,府里百事丛脞,回来还有事情要措办,不好在那边多耽搁。那朱老太爷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凡事不可勉强,就让朱老爷不必强留,又吩咐了府中奴仆套了几辆马车,好生送我们出府!” 陈氏一边听,一边上去摸了摸沈复的双手。觉着沈复的手掌很温暖,手指却有点僵硬,陈氏就仔细给儿子搓了搓手,顺嘴道:“早先听闻那朱老太爷勘破红尘,已经参禅悟道足有三年了,平时也鲜少露面,今日倒是难得听说他出面,想来也是为了沾一沾儿孙福气。对了,今日你随席在侧,可瞧出那朱老太爷身体安泰与否?” 沈复回想起婚宴上的情景,不由抿嘴笑道:“朱老太爷梨眉艾发,虽然看上去垂垂老矣,但兴许是常年参禅悟道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道骨仙风,标格超逸,竟像是世外高人!” 陈氏默然不语,牵着沈复的手走了五六步,才又关怀道:“近来天冷,路上可灌了风雪?” “我懂得保重身体,路上皆坐在马车内,斗篷又盖得严严实实,哪能轻易灌了风雪?”沈复言语欢快,扶着母亲陈氏坐下后,发觉陈芸在一旁冲自己使眼色,就假借个名头随陈芸去了。 陈氏见两人脚底下擦油,一溜烟的功夫就没影了,心知两人私下玩闹去了,当下也不盘问,只转头对向金氏道:“这阵子大嫂忙里忙外操持,几乎忙得脚不离地,我冷眼瞧着,真是怪可怜的!” 金氏淡淡一笑,就手端起青花瓷盖碗,小口呡了一些云南普洱茶,润了嗓子后,才张口道:“论理,我与大太太八竿子打不着,她不信任我这个外人,不放心托付我帮着检点嫁妆,也是情有可原,可你与她本是妯娌,她怎么不来劳动你呢?”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她心里顾虑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陈氏明显有些不开心了,稍稍调整了坐姿后,从婢女春芝手里接过了一把包着藕荷色燕衔瑞草外罩的八角形紫铜来焐手。 “不过话说回来,大嫂不来找我帮忙,倒也是好事,不然,万一我应了下来,如果中间措置不当,哪里出现了错漏,到时,大嫂再来责问我,我真是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金氏听了,满脸惊诧:“再怎么说,你们也是妯娌,何至于为了一丁点小事撕破脸皮?” 陈氏摇了摇头,语调悲观:“怎么不至于呢?这世上,越是看似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因为一点小事伤了感情!我与她名分上为妯娌,可实际上关系淡薄,虽谈不上积不相能,但头几年三家析产时,东西两府闹得十分不好看,连带着我们妯娌也落下了心结!” 金氏听得清楚,开始憬悟到深宅大院里关系复杂,无形中担忧起自己女儿将来的处境。 这壁厢,陈芸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了饭食,小心翼翼摆到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 沈复早已枵肠辘辘,此刻对着眼前垂涎已久的美味,等不及陈芸给他送来瓷勺,抢先寻了勺子握在手中,然后迅速捧起青花瓷碗,使劲吸溜了一大口枣仁龙眼粥。 陈芸整理好衣服坐在对面,忍不住劝道:“慢一点,人家是吃饭,你却是馕饭!”奚落完,陈芸又抑制不住心底的关爱,破颜一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富家儿女得吃饭防噎,走路防跌,你自个瞧瞧你这吃相,恨不能秋风扫落叶一口气吃个干净!” 大口咽粥的空当,沈复佯装生气,望了呶呶不休的陈芸一眼。 陈芸见他目光中透露出厌烦,心内谴责自己话说得太多了,正准备开口做小伏低,却见沈复放下青花瓷缠枝牡丹大碗,定定看向她道:“吃得快、吃得慢,最终不都是落到肚子里去吗,能有什么区别?” 陈芸听这话幽默,咯咯一笑:“偏你的歪理多!” 沈复也不反驳,只一味埋头夹菜喝粥,很快喝完了一碗枣仁龙眼粥,又死皮赖脸央求陈芸再盛一碗,陈芸拗不过他,只得整衣下榻,走到红泥小火炉边慢腾腾盛了一碗来。 火盆里的银炭即将燃尽,屋子里暖烘烘的,可屋外却冰天雪地,银蛇腾舞,谡谡青松里几根树枝不堪积雪重负,啪嚓一声折断,连带着积雪也重重从半空坠落,砸在足有五寸深的雪地中,溅起零零星星的雪粒子。 沈雪茹在窗下听见动静,立马撑起身望窗外瞄了几眼,因见外面雪光漫天,粉妆玉砌,有打算出去走走。 沈雪沅对脸坐着,见她迫不及待地整衣站起,就匆匆扫了一眼炕几上胭脂红水釉碟里残余的点心渣子,然后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宝蓝色百鸟朝凤织银马面裙,笑道:“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雪茹粲然一笑:“在榻上歪了半天,整个人很没精神,这时候时辰也不早了,出去赏赏雪景,顺便回去休息!” 沈雪沅抿了抿唇道:“正好我也倦了,那就陪妹妹走半程,然后再各回各院吧!” 雪茹抿嘴一笑,正打算转身离开时,突然听见里屋传出些笑声,于是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四下里搜寻了一遍,果然瞧不见沈复与陈芸的影子,这才嘟囔道:“这两人天天碰头,居然还不嫌腻歪!” 沈雪沅见她喃喃自语,心里很是好奇,凑身过去仔细一听,原来是在挑沈复与陈芸的刺儿,不由展眉笑道:“等你将来也有了心上人,就知道他们俩会不会腻歪啦!” 沈雪茹遭了一顿戏耍,登时面露羞赧,红着半张脸嗔怪:“姐姐!” 沈雪沅粉脸含春,鼻翼翕动,用力扯住沈雪茹的袖口,笑道:“走吧!” “别急!”沈雪茹愣了愣,突然灵机一动,拉住转身要走的沈雪沅,道:“咱们去逗一逗他们!” 沈雪沅满脸惊讶,立刻拉住了沈雪茹,“这样不好吧,人家背着咱们说悄悄话,本就不想让咱们听见,咱们倒好,不说躲远一些,反而凑上去听壁脚,这要是让他们发现了,他们还不生气?” 雪茹大大方方道:“怕什么嘛?咱们只是戏弄戏弄他们而已,不会生出芥蒂来的!” 沈雪沅听罢,紧紧攥着品月色绣垂丝海棠手帕,闪烁不停的目光里透露出心底的犹豫。 沈雪茹见她犹豫不定,索性激道:“你若不去,我自己去!” 话刚出口,沈雪茹就堂堂正正朝里屋走去,沈雪沅拿掉手帕,瞧她已经走了十来步,心里一横,干脆也跟了上去。 转眼走到门前,雪茹倒不急着进去撞破两人,反而贴身挨着五彩十八罗汉罐里的富贵竹,大声嚷嚷道:“芸姐姐,芸姐姐,你睡了吗?你若没睡,我可就要进去了啊!” 陈芸正在里面与沈复咬耳朵,没防备雪茹忽然而来,霎时间吓得三魂六魄丢了一半,赶忙应声:“妹妹,现在天晚了,我累了一天,已经准备睡了,你若有事,不妨明日再来吧!” 随便敷衍了一句后,陈芸横了一眼沈复,然后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闺阁记 第三十章、马惊蹄(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正拿着汤勺舀粥,双眸忽然一抬,见陈芸攥着手帕捂着胸口,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顿时觉得又好笑又无奈:“老祖宗都点头同意了,你是我们沈府铁板钉钉的儿媳妇,你还怕她?” 陈芸匆匆看了他一眼,红红的脸蛋上写满了娇羞。 沈复想动手摸她,却给她巧妙躲开了,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支棱起耳朵捕捉房外的动静。 “芸姐姐,您该不是故意骗我吧?您若是真要歇息了,怎么这屋里的灯还亮着?”沈雪茹不饶不休,“我可是知道你的,你最省吃俭用,平时都是点灯嫌耗油,烧火嫌废柴,能省则省,能简则简!”屋外顿了一顿,“芸姐姐,我哥哥突然不见了,不会跟您在一块吧?” 陈芸彻底接不上话了,恨恨睃了沈复一眼,然后露出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坐到一边去。 沈复见她犹在担心,坦然一笑道:“索性放她进来就是了,反正咱们只是说体己话,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语音刚落,陈芸还来不及埋怨沈复,就听沈雪茹站在门前嚷嚷:“芸姐姐,你若再不说话,我可要闯进去喽!”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咣铛一声,沈雪茹已经破门而入。 进了屋内,见沈复背着大家吃菜喝粥,沈雪茹瞬间嘟起嘴唇,用力跺了跺脚,气咻咻地走到两人跟前,道:“芸姐姐真偏心,刚刚我问你有无粥饭,你和我说没有了,如今这些香喷喷的饭菜,又是凭空从哪里冒出来的?” 陈芸无言以对。 沈复抬起脸来,得意道:“怎么是凭空出来的呢?这明明是芸姐儿特意为我留的!” 沈雪茹急火攻心,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沈雪沅见状,连忙站出来打圆场道:“你也是小心眼,芸妹妹给女婿留饭,你好嫉妒什么?眼下天色不早了,各院各户该熄灯了,快随我去吧,别耽误了严夫人安歇!” 沈雪茹粗略想了想,觉得沈雪沅的话十分在理,可她的小性儿一上来,哪能说不计较就不计较,就遽然笑道:“哎呀,我竟忘了你们已经定婚了,罢了,我也倦了,不与你们计较!” 话刚说完,沈雪茹就挽着沈雪沅的出去,然后走到外间时,故意在陈氏面前提了提。 陈氏听说,并不多么惊讶,只是露出一副喜闻乐见的表情,一边解了熏红手帕,妥帖地掩住荷叶嘴,一边止不住发笑。 金氏坐在旁边,虽觉得女儿做事不体面,可眼见陈氏喜形于色,渐渐也放开心怀。 陈芸正疑惑沈雪茹怎么突然转性,忽然听见房外传来的阵阵笑声,顿时豁然开朗,于是恨恨瞪了沈复一眼。 沈复见她十分在意,免不得温言款语来哄她。 闲话休提。 次日一早,沈复同窗马致远递了名帖信件入府,门子拿了信后,飞奔赶去依梅院交给书童平顺。平顺拿到手里,唯恐寄信人有急事找沈复,一刻也不敢耽搁,流星追月般钻入书房,恭恭敬敬地交给沈复拆阅。 沈复见了名帖,知是学中好友马致远来寻他,又快快拆了挚友华翰详看。这才知道,同窗马致远刚巧路过沧浪亭一带,因系念沈复家居于此,所以写信邀他去沧浪亭散心。 马致远或许是系念同窗,可这封突如其来的信正如甘霖,让在府憋了多日的沈复开心不已,所以天色不到巳时,他就换上了黛青色连珠小团花纹立领长袍,急急打发下人准备菜点,然后略略点了饥,披了件江.青色龟背朵花纹团绣喜报三元斗篷出院。 出了后院,平顺见天色灰沉沉的,地上的积雪也没了脚脖子,不免又犯了小心谨慎的毛病,凑到沈复跟前,道:“爷儿,天冷路滑,路上容易冻着摔着,依小人的意思,您还是乘马车去赴约吧!” “这才多深的雪哪?”沈复心情喜悦,连语调也颇为欢快,“别废话了,去牵那匹青骢马来!” 平顺眉头紧皱,又见沈复不准备改主意了,只好奔到马厩那边,打发马倌曾大牵出马来,然后脚步极慢地牵到府外。 沈复见他行步迟迟,忍不住指责他:“你呀,脑子不灵光便罢了,怎么去马厩牵个马,也耽误这么些时候?” 平顺望着厚有一尺的雪层,面带担心道:“爷儿,要不你就写封信回绝了马公子吧,今年大雪不断,地上的积雪实在太深了,小的怕你一个不稳当,再从马上摔下来,那可如何是好?” 沈复置若罔闻,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抚摸着滑顺异常的马鬃,道:“我这还没骑上马呢,你就开始咒我了!”说着,迅速撩开碍手碍脚的斗篷,一跃飞身上马,然后一把提住马缰,“我这回是悄悄出去赴约,你不必跟着去了,留下来帮我整理书稿吧!” 平顺低头应了一声,再抬起头,发觉沈复驾马奔出老远了,只能哀愁着叹了叹气,慢慢转身走进院里。 这壁厢,陈芸喜洋洋提着一食盒果点,穿门过巷,七拐八拐到依梅院来找沈复品尝。 瑞云、瑞彩十分机灵,早知陈夫人属意内侄女为儿媳妇,因而两人总拿陈芸少奶奶看待,端得尊敬。 陈芸才坐下来,便得知沈复出府会友,心里既担心他路上是否顺畅平安,又哀叹自己忙活了一早上。思来想去,陈芸大发善心,将那些果点赠给瑞云、瑞彩两人,然后独自出了依梅院,往沈雪茹的依柳院去。 此时,沈雪茹正在孔雀榻上抄诗,俄见陈芸慢慢忽忽走进来,就一面将兔毫放在端砚上,一面整衣下榻迎接。 “芸姐姐进沈府总有三四日了,总不肯到我的依柳院坐坐,今儿怎么不请自来了?” 陈芸神情端严:“听你说这话,可知是不欢迎我了,罢了,我还是回去绣花吧!” 沈雪茹见她真要走,连忙上去拽住她的胳膊,道:“人家只是逗一逗您,您倒较真了!” 沈雪茹快人快语,一边挟着陈芸坐到榻上,一边又吩咐紫菀、紫薇下去准备茶点。 及至坐定,茶点也摆上来了,沈雪茹随手将自己最喜爱的云片糕推到陈芸面前,笑道:“我刚刚誊抄了欧阳修的《定风波》,芸姐姐若是愿意,不妨帮我瞧一瞧书法可有长进?” 陈芸淡淡一笑,从容接了沈雪茹递过来的薛涛笺,因见那七行书上墨写着六十二个蝇头小楷,横竖笔直,撇捺有度,勾折锋刃,字体端丽,落笔韵逸,不禁朗声读到: 把酒花前欲问公。对花何事诉金钟。为问去年春甚处。虚度。莺声缭乱一场空。   今年春来须爱惜。难得。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 “你的字小巧而不失风韵,确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陈芸慢慢放下手里的薛涛笺,端量起满脸笑容的沈雪茹,“这首诗明写春光短暂,暗叹光阴如梭,稍纵即逝,令人读了,有岁月匆匆之感!” 沈雪茹听了,莞尔笑道:“爹爹常教导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倒不以为然,其实咱们姑娘家并不比他们男人差劲,若咱们也能进私塾读书,将来生儿育女了,总能派上用场!” 陈芸见她年纪不大,每每说话甚是老道,不禁暗暗一笑。 沈雪茹见表姐笑容清浅,料想又在心里耻笑自己,于是厮缠了片刻,才拉着陈芸到绣架前绣花。 陈芸慢条斯理坐下,低头瞧见绣架上的五福捧寿图堪堪绣了一半,细瞧下去,又看出针法混乱构图疏散,遂开口道:“‘一面光’讲究绣工细致,构思巧妙,你这针法又快又乱,毫无规律可循,内行人稍稍一看,就能看出你当初下针时心绪不宁!”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本不是绣花的料儿,若非娘强逼我,只怕我现在连穿针也不会!”沈雪茹平淡地说着,忽然又喜上眉梢道:“正好芸姐姐您来了,不如你帮我绣吧!” “让我帮你接着绣,倒是不难!”陈芸扫了眼绣架上的半成品,叹道:“只是你已经绣了一半,我这时候才接手,很容易狗尾续貂!” 沈雪茹生怕陈芸改主意,赶忙奉承:“芸姐姐太谦虚了,您的绣工出神入化,大家可是有目共赏的!” “那好,我尽力试一试,如果续得不好,你也不要怪罪我!”陈芸说罢,听见沈雪茹嗯了一声,才不慌不忙拿了线桄,比对颜色,穿针引线,伏在绣架上挑来刺去。 不觉过去一个时辰,沈雪茹在这段时间内陆续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糕点,此刻见陈芸开始收尾,便凑身过去细看。因见那三尺见方的尺幅上头绣了五只栩栩如生的蝙蝠和一颗活灵活现的蟠桃,沈雪茹便嫣然一笑道:“芸姐姐好绣法,若是换成了我,只怕蝙蝠不像蝙蝠、蟠桃不似蟠桃!”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芸慢慢地劝,“府里有专门教导你刺绣的师氏,你若是肯用心,学得实在,何至于艳羡别人?” 沈雪茹灰着脸,接不上话。 此时,毡帘打开,紫菀慌慌张张跑进来,通禀道:“小姐,不好了,三爷儿从马上摔下来啦!” 陈芸听了这晴天霹雳,顿时吓得掉了魂儿,却是沈雪茹头脑清晰,问道:“摔得重不重?” 紫菀支吾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至于是真是假,我也不甚清楚!” “糊涂蛋,你自己还没打听清楚,就急着跑进来吓唬我们作甚?”沈雪茹训了丫头两句,率先从绣凳上站起来,回头一望,陈芸整个人都呆了,赶紧劝道:“事情还不明朗呢,芸姐姐别往坏处想。您若实在不放心,我陪你去落梅院走一趟!” 陈芸点头称是,匆匆从绣架抽身,到衣架边披了大斗篷,然后夺门而出,慌不择路地朝着落梅院而去。 闺阁记 第三十一章、马惊蹄(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提心吊胆赶到落梅院,两人尚未进去,就远远瞧见堂屋前的游廊站满了人:沈母身边的丫鬟盼云盼雨、周夫人身边的夏莲夏婷、吴夫人身边的秋香秋菊、陈氏身边的春芝春芜以及专门伺候沈复的瑞云、瑞彩、福禧、福禄等人统统站在廊下。 陈芸见了这阵仗,情知沈复真摔下马了,禁不住心底悲伤,兀自淌下几滴泪来。 就在这时,屋内发出阵阵哎哎呦呦的吃痛声,随即又有几位长者老声老气的安慰声。 陈芸听得清楚,十分担心沈复的伤势,急欲闯进去瞧一眼,可人才进了堂屋,就见沈母身边的大丫头盼云满头大汗地跑了出来,不停地指挥人进进出出,不得已老实候在原地。 盼云也是眼尖,见她俩匆匆而来,就一边吩咐瑞云、瑞彩去打热水,一边又向前走了两步。 “三小姐,陈姑娘,你们来得不凑巧!梁大夫正在给三爷儿正骨,眼下里头乱成一锅粥了,您们就是进去了,也是无济于事,指不定还会碍事,不如先在这里候着,等里面妥当了,稍后再进去探望,也不迟!” 虽然沈雪茹平时喜欢和沈复斗嘴,可今日得知沈复堕马了,她内心如焚,急巴巴想要进去探视。 陈芸眼疾手快,迅速制止了沈雪茹,拉着她站到一边等候。 盼云见两人听劝,慌忙又跑进去伺候。 屋里,沈母依着墨绿色大迎枕歪在榻上,关心切切地朝趴在拔步床上的沈复望去。 周夫人、吴夫人双双在侧,见一群人忙得不可开交,直在心里叹了口气,劝慰沈母宽心为上。 陈氏可没空管沈母了,只是紧紧攥着手帕,万分担心地追在满头大汗的梁大夫身后,隔一阵子问一句。 梁大夫不受外界干扰,只是胸口提起一股气,双掌翻如白鸽,运劲成风,松松把住沈复脱臼的胳膊,一上一下,快如闪电,足足折腾了几个来回,看得陈氏心惊胆战。 “啊——” 沈复受不住疼,开始喊爹喊娘。 梁大夫听见喊声,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准确劈下手来,对着移位错骨的地方上下左右拉扯几回,只听得咯吱啪嚓几声,沈复撕心裂肺喊了一阵子,错骨就回位了。 陈氏听见骨头移动的声音,心里仍旧是战战兢兢的,就凑近些问:“梁大夫,这断骨可接上了?” “暂时是接上了,但保不准以后还会错开,所以,老朽往后还要隔几日来复查一回!” 梁大夫忙活了半个钟头,早已热汗淋漓,此时闲下手来,就着袖口擦了几把额头上涔涔外冒的汗珠子。 “小爷年轻爱动,保不齐哪天又碰着伤处,照老朽的意思,还是拿布吊着的好,等以后慢慢平复了,再拆下来,也不耽误功夫!” 陈氏扫了眼正呜咽哀泣的儿子,转头道:“您老在这方面有经验,还是按您的主意办!”说着,朝身后吩咐一句,“春芝,下去取二两银子,权当给梁大夫的跑路费!” 梁大夫含笑领受,又向下人索要了纱布,一圈一圈缠在沈复伤处,然后低头拿了把铁剪子,剪下一截多余的纱布,随手挽了个死结,认真地将沈复的右臂固定住。 沈母目睹沈复哭了半天,自是心疼,又见孙子吊了胳膊,终于消停下来,这才忍不住向大夫询问。 “梁大夫,照您看,这要多久才能恢复?” “伤筋动骨,必然要将养不少时日,好在小爷年轻,体格健硕,只要能保证平时少动作,估计应该要不了百十日,便能恢复如常!”梁大夫实事求是地说着,又补充道:“另外,小爷吊起胳膊后,不能再提笔写字,日常要起居守时,药补食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对上有了年岁的大夫,沈母心里不觉流淌出些尊敬来。 “梁大夫头一遭来我们沈府,若你不嫌弃,不如留下来吃顿饭,也好让我们报偿你!” “不敢当!不敢当!” 梁大夫连连摆手退后。 “老太太放着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大夫不请,偏偏请了屈居末流的老朽来,这已经是看得起老朽了,老朽还哪里敢多加搅扰?” 周夫人听了,语调和缓道:“您老实在客气,咱们长洲县里,谁不知道您老医德卓著,妙手回春?” “惭愧!惭愧!” 梁大夫羞愧地低下头来。 此时,春芝捧了诊金进来。 陈氏正好瞧见,就朝梁大夫那边使了个眼色。春芝会意,往前走了走,双手送了出去。 梁大夫盯了一眼诊金,不好意思地看了眼众人,方才客气两句接下,跟着盼云出府。 目送梁大夫出去,沈母心中松了一口气,转头又看见沈复老老实实趴在拔步床上,不禁冷下脸来,训斥道:“你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打招呼就跟着人出去胡混,这会子,你爹会客去了,等夜里回来了,听说你这样胡闹,还不上赶着来扒你的皮?” 沈复哽咽不语,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陈氏。 陈氏舐犊情深,连忙道:“老太太别吓唬他了,他现在伤筋错骨,若再添上心内不安,这伤更难痊愈了!” 沈母叹了口气:“他呀,从小胡打胡闹惯了,本不至于那般脆弱,只是今儿怎么平白摔了胳膊?” “我也不甚清楚!”陈氏答着,心里也疑惑起来,转头道:“春芝,去将伺候公子的人唤进来!” 春芝唉了一声下去,赶忙下去传达陈氏的命令。 外边,沈雪茹焦急等了半天,忽见春芝喊瑞云等人进去,连忙挽起陈芸的胳膊,跟在众人后面进去。 到了内房,平顺、瑞云、瑞彩、福禧、福禄、杜鹃、杜仲等人十分自觉地站成一溜。 陈芸远远瞧见沈复趴在床上痛苦,心疼不已,可碍着许多人在场,终究压抑住自己的真情实感。 “你们几个日常侍奉,原应该多多规劝主子,不让他胡作非为才对,如何能让他从马上摔下来?” 陈氏用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见众人无不垂着脑袋,露出一副做错了事的懊悔模样,不由更加气恼。 “平顺,你是书童,平素就数你寸步不离跟着复儿,怎么今儿他出事时,你正好不在身边?” 平顺怕极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饮泣含泪道:“回禀太太,今儿一大清早,爷儿的同窗好友马公子递了名帖进来,爷儿拆了信件,着急忙慌要去赴约。小的见地上雪深,曾劝爷儿坐马车出去,可爷儿一意孤行,硬是不听小的劝告,执意要骑马出去,小的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呀!” “明明是你事不尽心,还要推到主子头上吗?”陈氏听明白了端由,可为了将来好在沈稼夫面前说情,还是主观认为是平顺劝告不善的过错,不由疾言厉色道:“春芝,出去传邓善保来,这小厮不忠不善,必得痛打三十大板,才能让他长顿记性!” 春芝物伤其类,不忍出去传告。 平顺见免不得挨一顿板子了,立即悲从中来,擦眼哭将起来,又一面哭,一面哀求:“太太,小的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任由爷儿胡来!爷儿,小的伺候你五年,虽不敢说尽心尽力,可也没少为您出谋办事,如今小的要遭罪了,您倒是救救小的呀!” 沈复翻过身来,斜眼见平顺比自己哭得还伤心,短不得同情心起,开口为他讨情。 “娘,今儿怪不得平顺,原是我咎由自取,您就饶了他吧!再说了,如今天冷,你打了他一顿,他必然屁股开花,到时伤势反复,连床也下不来,恐怕以后连个陪我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 陈氏瞪了沈复一眼,正欲再说,却听沈母张口道:“行了,木已成舟,即便痛打平顺一顿,复儿照样摔了胳膊,又能有什么用?反不如留着他将功赎罪的好!那梁大夫刚不说了吗?复儿现下胳膊脱了臼,最少也要一两个月不能下床动弹,可你老爷一向逼他逼得紧,还指望他去光宗耀祖呢,那功课,更是不能落下分毫!这堆人里,也就只有平顺识文断字,你若把他打得下不来床,以后谁给复儿读书听?” 陈氏听了这话,淡淡扫了眼瑞云、瑞彩等人,心知沈母所言在理,只得改口道:“既然老太太都发了话,复儿也为你求情讨饶,那你这回犯下的过错,暂且按下不提,可若下回还不知悔改,那就并罪论处!” 平顺突逢大赦,免不得喜从中来,泪如泉涌,连连对着沈母磕了几个头,然后匍匐身子掉转方向,抬一抬头,又朝满面愠色的陈氏磕了几个响头,动作甚为滑稽。 沈母公断了这桩事,不觉也有些倦了,就安抚沈复一场,又同众人略略交代几句,方领着盼云出了房间。 周夫人、吴夫人见沈复已没有大碍,各各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也纷纷借故离去。 陈氏送走诸人,回来再坐到罗汉床上,先是冷冷扫了眼满屋丫鬟小厮,继而吩咐道:“如今复儿胳膊脱臼,饮食起居皆有不方便处,你们贴身照顾,万要小心妥当!” 瑞云、瑞彩迭声称是,福禧、福禄也巴巴点头。 此时,春燕慌张跑了进来,回禀院里的冯妈妈过来。陈氏唤人进来。冯妈妈款步进来,先是打量了一下屋里,然后才对着陈氏福了福身,将沈稼夫怒气冲冲望落梅院来的消息据实禀告。 陈氏听了,登时大骇,唯恐丈夫叱责儿子胡闹,于是话不多说,匆匆领着春芝等人离开。 陈芸目送陈氏出去,才转过头来对沈雪茹道:“得了,人都走光了,咱们进去探视他吧!” 沈雪茹点了点头,跟她身后进去。 沈复正想着接下来两三个月出不了府了,很是百无聊赖,忽然瞧见瞧见陈芸两人回来,赶忙挤出个大大的笑脸,道:“你们不是随娘一道出去了吗?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你这里热闹惯了,真没个人陪你说话,倒挺让人担心!”陈芸说着,见他胳膊缠了一圈白布,不禁满眼心疼,就一边挨着床沿坐下,一边打量沈复吊起的胳膊,道:“如今你行动受限,再不能磕了碰了,以后安心静养,要拿什么,只管吩咐平顺去取,可不敢再逞强了!” 沈复微微颔首,正欲接陈芸的话头,却听沈雪茹嘟囔道:“哥哥不过是胳膊脱位而已,娘因为偏疼他,才小题大做了一场。芸姐姐多闻多识,怎么也跟着大惊小怪?” 闺阁记 第三十二章、马惊蹄(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照我说呀,祸兮福所倚,哥哥这回算是因祸得福了!”沈雪茹慢慢坐到小杌子上,一面睨了眼沈复,一面道:“爹爹眼下还在府里,通常而言,每年到了这时候,爹爹该考察哥哥功课才是,如今哥哥摔了胳膊,正好有了借口逃学,这岂不是因祸得福吗?” “话也不能这样说!”陈芸双目含愁,“他这回是从马上摔下来,我光想想,都觉得后怕,你说,这万一不是摔了胳膊,而是摔了其他地方,那他这条命,还能捡回来吗?” “天幸,虎口余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复乐观地说着,“你们俩不必为我担心,只不过是胳膊脱了臼,其实就跟小时候牙齿脱落一样,左右不过是疼一阵子罢了!” 陈芸叹一叹气,又见瑞云端药进来,连忙从拔步床下来,一把接过形制古朴的青花瓷碗。 “可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见陈芸端着药慢慢靠近,沈复就灿然笑道:“从前跪下来求芸姐儿,芸姐儿也未必肯伺候我喝药,如今倒好,甘心情愿来服侍我!” 陈芸杏眼微张,定定看了沈复一眼,转而低下头来轻轻吹凉汤药,最后才小心翼翼拿汤匙舀了一勺,递到沈复嘴边。 沈复笑着喝了,顿觉齿间苦涩,于是一脸嫌弃道:“也不知梁大夫开的什么方剂,这般味苦!” 瑞云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自己失察了,赶紧呈上去一碟甜杏仁。伺候沈复服下一颗甜杏仁,瑞云疑惑道:“我刚才特意看了药渣,里面并未多加黄连、木通、苦参、椿皮这些味苦的药啊!”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便是不喜欢,也得遵从医嘱才是!”陈芸语调平缓地说,“左右只是苦一阵子,等下服完汤药,多吃几颗甜杏仁,再拿太平猴魁漱漱嘴便是!” 沈复唉唉叹了口气,示意陈芸继续喂药。陈芸见他乖乖听话,微笑着舀了一勺汤药送上去。 沈雪茹坐在旁边,挨不住腹中空空,便打断两人的亲密行为,说:“我和芸姐姐到这边时,已近午时,后来又耽搁了那么久,估计现在早过了饭点。瑞云,我问你,底下可准备了午饭?” 瑞云挤眼笑道:“午饭早备下了,只是太太走前吩咐过,让我们先伺候爷儿服药,然后才能摆膳!” 沈雪茹扁了扁嘴,嗔道:“你倒是忠心耿耿,光知道听吩咐,就眼睁睁看我们忍饥挨饿!” “姑娘别急,你既饿了,那我立马下去安排!”瑞云一面笑着,一面收拾了药碗碟子出去。 沈复见沈雪茹恹恹的,趁机取笑道:“难得来我这一趟,居然还好意思蹭饭!” “便是看在我巴巴来探视的份上,您也该管我顿饭才是!”沈雪茹抬起粉面,目光刁钻,“更何况,我还把芸姐姐一道带来,你怎么说也得感激我才是,难不成还要下逐客令不成?” 陈芸见两人又开始耍嘴抬杠,赶紧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可真是死对头,一见面就吵,就没见你们心平气和地说过话!”说着,陈芸扶了沈复从床上滑下来,又特意瞄了沈雪茹一眼,道:“刚刚不还喊饿吗?才眨眼儿功夫,你又有力气了?” 沈雪茹轻哼一声,主动坐到沈复对面。 陈芸见两人各自就坐,虽然仍旧互不理睬,不过总比争嘴强,就忙着出去打点午饭。 少顷,陈芸领着瑞云、瑞彩端来火腿煨冬笋、粉蒸肉、冬瓜老鸭汤、龙眼猪髓汤、山药红枣粥。 沈雪茹品尝了一口冬瓜老鸭汤,随口赞道:“鸭香浓郁,汤鲜味美,真是不错!” 沈复瞥了她一眼,道:“鸭汤首选野老鸭,厨师们还讲究白者良、黑者毒,老者良、嫩者毒!” “只是吃一顿饭,哪来这么多讲头?”陈芸一边夹了块金华火腿,一边扫了一眼两人。 “《礼记》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沈复知道陈芸几斤几两,忍不住炫弄自己的学识,“你们别小瞧了这一饮一食,这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一点也不比科举简单!” 陈芸抿嘴一笑,匆匆与沈雪茹互视一眼,表情里都透露出对沈复的不屑,各自安心吃饭。 沈复见两人不搭腔,十分兴致顿时去了八分,于是闷哼一声,使唤陈芸为自己夹菜。 陈芸可怜他吊着胳膊,很贴心地为他夹菜㧅肉,又伺候他喝了一碗山药红枣粥。 饭罢,福禧、福禄进来搬桌挪椅,杜衡、杜仲收拾残羹剩饭,陈芸扶着沈复坐到罗汉床上下棋解闷。 三个人轮流下了几局,沈雪茹自觉技不如人,索性坐到一边观摩陈芸两人切磋。 “哎,明明已经落子了,怎么磨得开脸悔棋?”陈芸见沈复落棋后又收回去,忍不住开口耻笑。 沈复望着棋盘的棋子已经成了掎角之势,无论自己接下来动哪一那颗棋子,都免不了要被陈芸吃掉,不由叹了口气:“唉,真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我煞费苦心布了半天的局,却因走错了一步棋,生生葬送了先前所有的谋划,愚蠢,愚蠢啊!” “行了,许你悔棋就是了!”陈芸嫣然一笑。 沈雪茹见陈芸不再追究,赶紧道:“原来哥哥也爱耍赖皮,明儿我有样学样,哥哥可莫要嘲笑我!” 沈复无可奈何,只能扔棋认负,可他兴致正浓,必得赢一把才能心里畅快,就厮缠陈芸再下一盘。 陈芸出来久了,担心金氏寻自己,推脱道:“下棋原为陶情怡性,若都像你这般求胜心切,那还有什么情趣呢?” 沈复苦着脸不说话。 “我已出来了半天,估计娘该寻我了!”陈芸慢慢地说着,“你若是嫌不尽兴,不妨明日再对垒!” “那你明天一定来得早一点!”沈复褪去失落,满脸兴致勃勃状道:“其实,挑灯夜战,更有情韵!” 陈芸淡淡一笑:“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你也想学古人的高情雅趣?” 沈复见她猜中自己心思,不由会心一笑。 沈雪茹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是一心想回去了,刚才是苦于陈芸与沈复对弈正酣,委实找不到机会开口,此刻听陈芸说起要走,连忙上去挽住陈芸的胳膊,且谈且走。 这边,静心院里两个负责洒扫的丫鬟正持帚清道,遥见陈芸踏雪归来,两人皆冲着陈芸笑了笑。 陈芸见她们态度温和,也略略一笑,然后迈步登上石阶,穿过朱红苏绣喜鹊登梅毡帘进了堂屋。 金氏正打着盹儿,忽听外头有些动静,连忙睁开眼来瞧,见是陈芸慢慢悠悠进来,便笑道:“刚还满院子找你不到呢,这时候,连午时也过了,你自己又冒出来啦!” “娘半天没有出屋吗?”陈芸温顺地说着,因见金氏含笑点头,又道:“娘可听说复兄弟从马上摔下来了?” 金氏听了,立刻惊得从榻上站了起来,道:“怎么从马上摔下来?可摔到了那里?” “娘且宽心,复兄弟只是胳膊脱臼,其他地方倒是安然无损!”陈芸温婉笑着,一边扶金氏坐下,一边又道:“他呀,平时愣头愣脑惯了,这回从马上摔了,倒也是好事,权且让他记个教训!” 金氏默默念了几声佛,又等平复了心绪,才道:“昨儿,你姑妈刚从我这里要了你的生辰八字,复儿今日就出了这档子事,万一他有个好歹,娘可真为你忧心!” “娘为我忧心什么?反正我认定了他,不管将来是好是坏,我都与他患难与共!”陈芸温情脉脉地说着,忽然又问:“对了,姑妈好端端要我的生辰八字做什么?” “傻孩子,你动脑筋想一想,你姑妈既要了你的生辰八字,还能做什么?”金氏满是怜爱地盯着女儿,“虽说你与复儿两厢情愿,可婚姻大事,总要经过周公六礼才显得正式!” “你姑妈要你的生辰八字,还不是为了问吉卜凶吗?”金氏见陈芸满眼疑惑,只得又细细解释:“三清观有位冲静道长,不光道法无边,还擅长测字算命。你姑妈原定明日去三清观一趟,测测你俩的龙凤帖合不合,可眼下复儿出了这事,恐怕还得往后推了!” 陈芸点着头,笑道:“对了,听说晴姐姐明日回门,也不知她会不会到老祖宗跟前磕头?” “应该会吧,大家族里规矩繁缛,最重孝道,那大老爷也是个极孝顺的人,怎么着也得让晴姑娘到老太太磕个头!”金氏平平淡淡说着,突然又看着满眼期待的陈芸,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明日新姑爷登府会亲,咱们外来是客,按理是不该在场的,何况,那本不干我们娘俩的事,我们又何必巴巴凑上去点眼呢?” 陈芸点头称是,转念想到沈雪晴是作为新妇回门,莫名觉得有些开心与期待。 闺阁记 第三十三章、并蒂莲(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腊月初十,沈雪晴归宁期至。女婿朱庭玉念着是初次回门,老早吩咐下人张罗了许多礼物,其中不乏碧玉琉璃、锦绣绸缎、人参鹿茸、猪羊鸡雉、美酒甘浆等物。 周夫人这边也没闲着,一早拟了菜单,吩咐厨房照做,又破天荒地梳了个元宝髻,套上一身玫瑰紫二色银线小袄,外搭盘金彩绣石青妆缎对襟褙子,喜气洋洋地坐等女婿上门。 及至辰时,门子那边才往里头送消息,说姑爷领着大小姐回府了。周夫人迫不及待,等不及沈稼夫来找自己,匆匆抓了件深褐色大斗篷披上,慌里慌张地跑到紫薇斋去。 沈稼君却是天生慢性子,又兼长年累月身体欠安,总也提不起多大精神周旋,此刻见周夫人又喜又急地进了房里,一边在自己耳边聒噪,一边回回去去地踱步,弄得自己没心思给画作涂色,就忍不住道:“不过是姑爷领着闺女回门而已,何至于紧张成这样子?” 周夫人满眼不解地瞥了他一眼,暗骂当爹的不心疼女儿,然后气囔囔坐到红木梳背椅里,怼道:“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都听说闺女回门了,还有闲情雅致躲在这儿作画?” “那以夫人之见,我该怎样?”沈稼君安闲地低下头来,又稳稳当当提住暖壶壶把儿,翼翼小心浇在甜白釉漆碟里,拿毛笔沾了些红料,点在水墨出来的梅花花瓣上。 染了色的水墨画顿时鲜明起来,朵朵梅花惟妙惟肖。沈稼君安心乐意,不禁笑道:“他们是晚辈,咱们是长辈,尊卑有别,总不见得咱们要屈尊降贵,亲自出去迎接他们吧?” 周夫人虽晓得这道理,可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仍旧叹道:“话虽如此,可这是姑爷成婚后头一次登门,咱们躲在这儿说话,会不会让他觉得咱们不待见他?” 沈稼君半抬起头来,淡淡瞟了满眼焦虑的周夫人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涂色。 少顷,刘管家从外面飞奔进来,回禀姑爷朱庭玉已到客厅。 沈稼君也系恋女儿,不敢让姑爷多等候,慢慢就停下画笔,携周夫人到客厅相见。 双方晤面,沈稼君见女儿女婿恩爱异常,连站着等候的功夫里也在窃窃私语,不知不觉端起架子来,一言不发地从女婿身边闪过去,然后慢条斯理地坐在首座。 抬起眼眸,沈稼君见女婿容止端详,锐气风发,因为顶风而来,身上沾了些寒气,越发显得面如傅粉,唇似涂朱。再细打量,又见他头戴回纹织锦暖帽,身穿天青色宝相花织金缎立领长袍,窄如玉蜂的细腰间系着牡丹福寿织锦镶玉带,玉带上挂着朱红色绣刘海撒钱香囊,香囊边悬着一块碧莹莹的玉佩,玉佩宛然麒麟样式。 “小婿拜见泰山泰水!”朱庭玉恭恭敬敬作揖。 沈雪晴亦夫唱妇随,慢慢悠悠凑到爹娘面前,俯身行礼:“女儿见过爹、娘!” 周夫人横眼看去,但见沈雪茹肌肤赛雪,脸颊红润,头上梳着惊鹄髻,发髻前压着白银蝴蝶押发,髻边斜插两只镶宝石凤蝶戏双花鎏金银簪,发髻后悬着鎏金穿花戏珠金步摇;上穿碧青色绣缠枝花鸟缂丝褂,下裹玉色刺绣桂花银镶边百褶裙,外套青莲色苏绣灵花吐蕙对襟褙子,另披着一件品绿色杭绣缠枝牡丹大斗篷,端得富贵华丽,雍容不凡。 “好!好!快坐下!快坐下说话!”周夫人喜得从座上下来,一面拉着女儿坐到自己右下手位置,一面又暗示女婿朱庭玉,快快坐到沈稼君右下手边的黄花梨交椅上去。 沈稼君原想挫一挫女婿的锐气,可眼见夫人破了自己的计划,只能干咳几声,面向朱庭玉问道:“听说你年已弱冠,至今还没有正经差事,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呀?” 朱庭玉慌得站起身,恭敬答道:“回禀岳父大人,小婿才识浅薄,虽然读书有年,可至今为止,仅仅上过杏榜而已!” “光咱们江南一带,每逢秋闱之时,参考生员就达万数,所以,这举人也非轻而易举可得!”沈稼君徐徐说着,“既然你已经中举,缘何不去投身仕途,思图升官加禄呢?” “家父与江宁织造有旧,小婿原想借这条路获得汲引,可家父听说我的企图后,顾虑我做事鲁莽,不善圆通,担心我言行不慎,将来得罪了什么官员,招致满门获罪的下场!”朱庭玉有条不紊地说着,“不过,请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并非短志,虽则今时今日无官无职,可等明年开春,小婿一定加倍努力,争取他年榜上有名,不辜负岳父大人的期望!” 沈稼君见女婿说得有板有眼,默默笑道:“你能心存志气,奋发向上,老夫甚是宽慰,也不枉老夫将女儿许给你!” 朱庭玉见老丈人面带喜色,微笑着低下头去。 旁边的周夫人宝贝女婿,又见沈稼夫一上来就拔树寻根地问问题,弄得女婿心里忐忑不已,就连气带怪道:“偏您事多,女婿头一遭回门拜见,哪就有那么多话问?近来天冷,您若是还有话问,不妨挪到暖阁去,那边可比这边暖和多了!” 沈稼君白了周夫人一眼,道:“咱们算是见过他们了,可老太太那边还没去请安!虽说老太太宽慈和善,不会计较晚辈不懂规矩,可咱们为人父母,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周夫人连连点头:“是啊,老太太最心疼晴丫头,今天,晴丫头归宁,合该过去磕头请安!既如此,咱们也别坐在这儿了,干脆一道过去罢,也省得女婿见了生人腼腆!” 朱庭玉听说还有人见,心里把持不定,偷偷朝妻子看了一眼。沈雪晴知他所想,眼神示意他不要担心,只管有样学样即可,转而挽了周夫人的胳膊,有说有笑朝后院去。 到沈母那边时,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朱庭玉以前只见过沈稼公、沈稼夫以及沈衡几个平辈,所以独独向几人投去友善的目光,而后缓步走到沈母面前,领着沈雪晴鞠躬行礼。 沈母年纪大了,今见长孙女长孙女婿亲爱和睦,不由喜上眉梢道:“早起还惦记你们夫妻俩能不能来呢,这会子看见你们,心里头又喜又爱,简直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罢了,多余的话,老身也不必说,只是得叮嘱一句,你们到底年轻,许多事,不光要听从家长的安排,更要学会自己拿主意!”沈母特特瞟了朱庭玉一眼,道:“晴丫头既跟了你,你必得善待她,不能让她受苦受累,不能让她挨打挨骂,不然,老身头一个饶不了你!” 朱庭玉听了这恐吓的话,瞬间塌了塌肩膀。 沈雪晴眼明嘴快,笑道:“老祖宗别吓唬他了,他这人心眼实,不似那些八面玲珑的人会讨巧,有些话,他心里是存着的,只是苦于嘴笨说不出口,老祖宗尽管放心,他待我极好!” 眼看沈雪晴双颊绯红,羞得不敢抬头看人,不由讥笑道:“哎呀,怪不得人说女大不中留,这才在朱府过了三日,不光人跟着去了,连心也一并成了人家的了!” 沈雪晴听了这话,立即羞得面红耳赤,连朱庭玉也觉得露骨,忍不住低下头去。 吴夫人见两人十分腼腆,偷偷笑了一笑,然后才对着沈母说:“老太太已见过了孙女婿,可我们还没跟姑爷说过话呢,老太太倒是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吧!” “瞧瞧,你二伯母急了,快去给他们行个礼吧!”沈母笑着指向吴夫人,眼睛一眯,继续道:“不过这礼也不是白行的,你们头一遭见侄女婿,也该给见面礼呀!” “老太太放心吧,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能不懂这些规矩?”吴夫人笑声婉转,“不瞒大家,这见面礼,我前天就备下了,只是咱们这儿的规矩,闺女出嫁后三日才能归宁,我啊,倒是想提前见侄女婿,可哪能呢?” 沈母心里正愉悦着,听了吴夫人这讨俏的言语,忍不住啐了一口:“花言巧语,净会哄骗晚辈,没得失了身份!” 吴夫人淡淡一笑,瞥见男人沈稼公不开心了,这才端正了坐姿,安安心心等朱庭玉上前问好。 沈雪晴了解吴夫人的秉性,一把挽着丈夫的胳膊,近前问安:“侄女见过二伯父、二伯母!” 朱庭玉愣了愣,也随声喊道:“见过二伯父、二伯母!” 沈稼公抬起细长眼来,仔细打量了朱庭玉几眼,因见其挺拔俊秀,气度潇洒,就赞赏地点了点头,道:“听闻你祖上出过好几位翰林,自己又是举人出身,不知你可有上进之心?” 朱庭玉抱了抱拳,赶紧回:“承蒙天恩祖德,朱府才能久盛不衰,家父也常教导我们,胸无抱负,只能坐吃山空,立志奋发,才可永延福德!晚辈不才,长盼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沈稼公欣赏地看了朱庭玉几眼,然后瞪了瞪不争气的两个儿子,最后才示意吴夫人恩赐见面礼。 吴夫人冲着侄女侄女婿颔首微笑,右手一挥,秋香、秋菊已然端着托盘出列。 沈雪晴见状,赶紧吩咐芙蓉、芙蕖去接,芙蓉、芙蕖接下后,又特意送到朱庭玉夫妇跟前过目。 沈雪晴百伶百俐,眼见最近的托盘里放了几匹苏绣几盒首饰并一对水晶手串,另一个托盘里放了荷包和文魁星,连忙提起裙子再行叩拜,道:“多谢二伯父、二伯母厚爱!” “我们不过一点小心意,归根结底,还是希望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这才是不辜负我们!”吴夫人笑得蔼然可亲,难得有了做长辈的模样,“你三伯母已经眼巴巴望了你们许久,快去对面给她问安吧!” 朱庭玉与沈雪晴听得一清二楚,微微低头,将身子右旋一百八十度,正对着沈稼夫以及陈氏行礼、问好:“侄女拜见三伯父,三伯母!”“见过二伯父,二伯母!” 陈氏满面堆笑,忙下来扶起沈雪晴,“好孩子,你也算我半个女儿了,不必如此多礼!” 闺阁记 第三十四章、并蒂莲(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雪晴笑眯眯抬起头来,一面瞄了陈氏一眼,一面又飞快扫了眼仍在抱拳拘礼的朱庭玉。 “令尊近来身体可还安泰?”沈稼夫微微抬头,盯着面颊温润如玉的朱庭玉,道:“我与令尊曾有些交情,可近年在外奔波,倒也有一程子没见了,改日还得聚聚才好!” “有劳二伯父挂心!”朱庭玉面容如肃,从实相告:“家父乃行伍出身,历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所以从来身体康泰!” “他倒是有毅力,这么些年,竟还保持着这习惯!”沈稼夫略带赞赏地说着,转而又问:“我和令尊多年不见,隐约记得他当年一有闲暇,总爱舞文弄墨,不知现在可还如此?” 朱庭玉低眉垂眼道:“俗话说‘积习难改’,家父若得了空,还是喜欢摆弄笔墨!” 沈稼夫摇了摇头,似在嘲笑朱老爷俗不可耐。 陈氏眼明嘴快,笑道:“早知你们要来,所以提前备了礼物,你们自个瞧一瞧,可还合你们的心意?” 话刚说完,只见春芝、春蕊、春燕三人捧了托盘上前。 沈雪晴迎眼看时,挨次看见一尊鸡翅木百宝嵌碧玉座屏、两匹浮光锦、两盒珠钗,于是笑吟吟吩咐丫鬟收下,然后与相公朱庭玉一起,冲着沈稼夫夫妇再拜谢恩。 沈稼夫含笑领受。 沈母兴头奇高,又笑着让朱庭玉和平辈们见礼。沈衡、沈翼二兄弟逐次上去相见,互相问了齿庚、学龄、位阶、趣向等,然后,沈雪沅、沈雪茹款步迟迟,依序拜见。朱庭玉见两丫头冰雪可爱,各赠了两支梅英采胜簪、一块绿莹莹水润润软玉佩。 等百了千当了,沈母看看天色,估摸着也快午时了,即命丫鬟婆子安排午饭款待。 家宴铺开,众人围着三张紫檀描金菊花嵌玉大圆桌而坐,桌上摆着火腿炖甲鱼、红烧果子狸、黄山炖鸽、杨梅丸子、银芽山鸡、五色绣球、三虾豆腐、翡翠虾仁、雪映红梅、火煺烧边笋、松鼠溜黄鱼、砂锅鸭馄饨、桃花酥、海棠酥、杏仁酥等徽式菜肴。 沈母稳稳坐在正座,一面和儿媳们说话,一面打量了一眼满桌菜肴,然后不动声色笑道:“也是他们小夫妻俩有口福,府里刚来了个徽州厨子,我亲口尝过几回,这厨子的厨艺很不错,今日,正好撞见晴丫头归宁,我就临时让他露了露手!” “你们别干坐着了,快尝尝味道如何?”沈母说着,率先夹了一个五色绣球。 沈雪晴瞟了朱庭玉一眼,朱庭玉连忙放下竹筷,站起来说:“多谢老祖宗费心,晚辈感激不已,这一桌子菜,不光色形兼备,更兼清香美味,晚辈委实有口福了!” “快坐下!快坐下!”沈母亲切地笑着,“好好儿地吃顿饭,别动不动就站起来,弄得我们存心饿着你似的!” 朱庭玉缓缓一笑,整衣坐在紫檀嵌玉绣凳上,就近夹了块又酥又脆的桃花酥。 饭罢,沈稼君、沈稼公、沈稼夫三兄弟连同后辈沈衡、沈翼一起与朱庭玉闲谈。 沈母嫌弃男人们聊的话题太俗套,单独喊了沈雪晴到红木雕海水琅琊纹碧纱橱后面谈天儿。 周夫人、吴夫人、陈氏碍着丈夫,不好直接跟着沈母离开,只得陪坐了半晌儿,才分别托故进了碧纱橱。 “晴丫头,你实话告诉祖母,你在他们朱府可有受委屈?”沈母满眼慈爱地看着长孙女,“你可千万别犯傻,什么全瞒着娘家人,我们不是那小门小户,受了婆家人的气,连个屁都不敢放!” 沈雪晴噗嗤一声笑了:“老祖宗别瞎猜了,我在朱府过得极好,不光相公温柔体贴,连老太爷、老爷也十分疼惜我,便是府里的丫鬟婆子,也拿菩萨一样供着我!” “这便好,这便好,我先前还担心姑爷表里不一,是个坏心肠的人呢!”沈母面带侥幸,突然又神情变化道:“不过,祖母也得提醒你一句,虽然你才嫁过去没多久,可豪门大户最看重下一辈!” “祖母可听说了,那朱老爷有三儿三女,姑爷在兄弟里行三,还是最晚娶妻的?”沈母眼瞧沈雪晴默然不言,情知自己探来的消息没差,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你那大嫂过门三年,仅仅育有一女;二嫂入府不足两年,秋末刚刚小月,至今她还在保养着。” “晴丫头,你得听祖母的话,从今日回去开始,你每日要服用坐胎药,争取赶在你那两个嫂子之前生下长孙!”沈母郑重其事地说着,“祖母可是打听清楚了,虽然朱家三兄弟皆称朱夫人为娘,可他们三兄弟当中,只有老二朱庭秀才是嫡出!” “嫡庶有别,那朱庭秀原本已高了姑爷一头,幸好朱老爷持心公正,未曾分出贵贱,可谁能担保哪一日他的心也偏了?”沈母满眼担忧,“唉,如果早知姑爷不是正房嫡出,祖母打死也不肯将你嫁过去,全怪那朱老爷虚伪,将朱庭玉寄到朱夫人名下!” “祖母,您的心思,晴儿全明白!”沈雪晴感动得要哭将出来,“虽然相公不是正房嫡出,可我喜欢的是他的人品,抛开身份不说,这辈子,我跟了他,不后悔!” 沈母随口骂了句傻丫头,瞥眼又瞧见周夫人三妯娌、沈雪沅两姐妹进来,赶忙止住了嘴。 “老太太,姑爷他们正在外面聊着,我们妇道人家,孤陋寡闻,实在也插不上什么话,干脆进来陪您说说话吧!”吴夫人一边走,一边告罪,“还请老太太不要嫌弃我们才是!” “谁会嫌弃你们?便是你们不进来,我还要吩咐立春去拉你们过来呢!”沈母饱经风霜的老眼里漾满了了笑意,“他们这些外男张口闭口,不是孔夫子就是八股文,咱们娘几个见识短浅,哪里懂得这些?还是坐下来聊些家长里短才舒服!” 周夫人等听了,俱是微笑,走上去福了福身,依序坐下。 沈雪晴见陈芸不在场,心知外客不好出面,又因惦念沈复的伤情,忍不住向满面笑容的陈氏询问道:“二伯母,听闻复兄弟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知可有摔到筋骨没有?” 陈氏被问,登时面露焦愁,“这孩子太顽劣,我平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行事,他可倒好,拿我的话全当做耳边风,明知那天雪没膝盖,还一个人骑马出去,结果呢,马发性尥了蹶子,他也摔折了一条胳膊,如今连笔杆子也提不起来啦!” “复兄弟是不稳重,可他身边跟的那些小厮也该罚!”沈雪晴疾言厉色,“他们日常照顾复兄弟的起居,心知事不可为,既不拦下复兄弟,也不通禀伯母,这样无能的人,留着有什么用?” “我也是这样想,可复儿用惯了他们,愣是舍不得替换掉!”陈氏焦心地说着,“他现在正吊着胳膊,万一换了身边侍奉的人,不熟复儿脾性,手上再没个轻重,那更加不好了!” 沈雪晴点头称是,又向沈母请示道:“老祖宗,我挂念复兄弟的伤势,想过去瞧一瞧他,顺便与他说说话!” “那就让沅丫头、茹丫头跟你一块去罢,他们俩脸皮薄,刚才见了外男,脖子都快红了,又守了半天的礼了,我瞧着,他们都挺不自在的,也怪替他们难受的!” 沈雪晴淡淡笑着退下,沈雪沅、沈雪茹跟着退下。 出了后院,三姐妹各自披上大斗篷,戴上暖耳、暖手,然后边走边谈,不足一刻儿功夫,已经到了落梅院附近。 正巧陈芸蒸了糕点送来,半路遇见沈雪晴等人,便笑吟吟迎上去,道:“早起就听姑母念叨,说晴姐姐今日归宁,无奈我是个外人,不敢凑到老祖宗那儿露头现眼!” “你来沈府这么些天了,天天往二伯父院里去,但凡是个明眼人,谁还瞧不出来二伯母的意思?”沈雪晴百无禁忌说着,突然伸手握住了陈芸的手,笑道:“再说了,复兄弟那么宝贝你,要是有人敢拿你当外人看,他还不头一个冲出去和人急?” 陈芸两眼一耷,害羞道:“姐姐又在嘲笑我!” “这倒不是在嘲笑你,这是在夸你和复兄弟感情深厚呢!”沈雪晴明亮如漆的眸子放出几分笑意,微一低头,又见陈芸手里提着镂花木制二层食盒,不由放肆笑出声来,“眼下正是三九天,你若不是真心心疼复兄弟,又何苦蒸这些糕点呢?” “我......我......”陈芸支吾着说不出话。 沈雪晴见事情八字打开了,不由莞尔一笑,上去拉着沉默不语的陈芸跨过落梅院的门槛。 院里,长松谡谡,绿竹青青。平顺蹲在廊下,拿着扇子,用力擞炉子里的余火,福禧、福禄两个手持扫帚,一东一西,手不停地清扫院里的积雪,杜梨端着汤药路过游廊。 五人遥见沈雪晴过来,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跑上前来,作揖问安:“请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安!” 沈雪晴见他们控背缩腰,暴露无遗地将对自己的尊敬表达出来,顿时忍俊不禁道:“难得你们如此懂规矩,见了我还晓得问安!行了,这天气已经够冻人了,你们就别猥猥琐琐的,挺起腰杆来吧!”沈雪晴爽快地说着,“复兄弟眼下可在屋里?” 福禧是个猴精,当先抬起头来,笑道:“在呢!在呢!刚听说大小姐回府来了,爷儿急得什么似的,也不顾胳膊吊着,叫着嚷着要去老太太那里瞧瞧,还是平顺与福禄有办法,一个抱住公子的左腿,一个抱住公子的右腿,硬是让爷儿动弹不得!” 众人听了,或是耻笑,或是嘲笑,只有陈芸联想到沈复那憨憨模样,会心一笑。 闺阁记 第三十五章、并蒂莲(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你们几个很伶俐,便是有人传到老太耳朵里去,老太太也得夸你们忠心事主!”沈雪晴一边表扬福禄,一边又交代其他人:“如今复兄弟摔了胳膊,最忌走动,你们日常伺候他,更该小心妥当!” 福禄忙不迭赔笑:“大小姐尽管放心,太太先前吩咐过我们,让我们精心看护公子,不然,公子伤势加重了,我们几个首当其冲要受罚,所以呐,即便公子喊破喉咙,我们也不能任由他胡来!” 沈雪晴听了,兀自一笑,然后慢慢走到门边,右手掀开毡帘,袅袅娜娜绕开坐地屏风,朝里屋去。 众人寸步不舍,紧紧跟了上去。 暗房里,沈复正躺在床上仰天长叹,俄见沈雪晴亲自来看望自己,又惊又喜道:“晴姐姐!” 沈雪晴回眸望了眼众人,嘲讽道:“你可真能耐,好歹也是十六出头的小伙子,平时也没少骑马外出游玩,怎的到了大雪天,就能让马尥了蹶子,将你从马上踢下来?” 沈复脸上火辣辣的,羞得不敢抬头。 沈雪茹后边笑道:“河中淹死会水人,马上摔死英雄汉,哥哥倒是骑术好,可也架不住不走运啊!” 沈复觑了她一眼,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会算卦推演,哪里晓得那马会突然发性?” 沈雪晴见他知羞,微微笑了一笑,转头坐在黄花梨绣凳上,张口道:“你躺了这几日,必然闷得心中郁躁,正好我带了一只鹦鹉来,等下派人送来这边,权当给你解解闷吧!” 沈复活受罪了几日,心里早憋得苦闷,一听沈雪晴要送自己鹦鹉,连忙笑着问:“鹦鹉?我从前倒豢养过一只,那东西机灵得很,又会模仿、又会表演,委实有趣极了!” “你啊,看着富有情趣,既爱侍弄花草,又爱饲养鱼虫,可你自己想一想,从小到大,你养活过什么?”沈雪晴一针见血指出沈复的毛病所在,“你呀,空有热情,却没有持之以恒的心!” 沈复扪心省察,惊觉自己居然真是如此。 “我记得,哥哥房里原来那只鹦鹉,还是父亲买了送给老祖宗的呢,是哥哥去老祖宗那儿请安时见了,觉得十分有趣,就央求老祖宗要养着玩。老祖宗疼惜哥哥,二话不说直接赏给了他!”沈雪茹嫣然笑着说,“可哥哥到手没几日,不知怎的,那只鹦鹉又被家猫衔去了!” “这又怪不得我,我每日安歇前,都会反复检查鸟笼是否关严,可夏日天气变化莫测,谁又能料到后半夜风雨大作,鸟笼子给风刮了下来?”沈复一边回忆一边说,“那家猫也是该死,明明白间吃了那么多小鱼,居然还惦记着我豢养的鹦鹉!” 陈芸站在旁边,见沈复为自己喊冤,不禁一笑,转头又见沈雪晴亲昵地拿手指点了点沈复的额头,道:“你呀!最是没耐性的主儿!”说罢,又用威胁的口吻说:“前头那只鹦鹉怎么没了,我管不着,可这回我送给你的鹦鹉,你要仔细豢养,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既然是晴姐姐送我的,我必然拿珍宝待之,您只管放心便是!”沈复自顾自说着,忽然又惊奇地盯着沈雪晴,道:“晴姐姐从前极大方的,怎么如今也抠搜起来了?” 沈雪晴张口欲言,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反倒是沈雪茹眼疾嘴快,抢先道:“哥哥哪里知道?那鹦鹉颜色鲜丽,活泼灵动,原是朱姐夫高价买回去养着玩儿的,平时里又精心喂养,格外爱护,我刚才听晴姐姐说,他们府里光是伺候鹦鹉饮食的下人就有四个,若非晴姐姐软磨硬泡,恐怕哥哥连见一眼也难!” 沈复听了情由,先是扫了一眼点破实情的沈雪茹,继而又满眼感动地望着沈雪晴,道:“难为晴姐姐一片苦心啦,我以后一定加倍爱惜它,绝不让它缺少一根毫毛!” 沈雪晴淡淡一笑:“原是与你说玩笑话,谁会真让你如孝敬祖宗般伺候一只鹦鹉?” 沈复嘿嘿一笑,抬起眼帘看向沈雪晴,问:“晴姐姐最近过得如何?那朱庭玉没有欺负您吧?” “你呀,年岁也不小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没大没小的?”沈雪晴半是斥责半是教导,“什么朱庭玉,那是你名正言顺的堂姐夫,你怎能直呼其名呢?实是无礼至极!” 沈复见堂姐护夫心切,情知两人琴瑟和鸣,再不敢说朱庭玉的坏话,只得道:“我从小学习忠孝礼义,自然晓得行辈规矩,该怎么称呼朱公子,我心里清楚得很,可我心疼晴姐姐,如果朱公子对您不好,我肯定不喜欢他,那谁也不能逼我喊他堂姐夫!” 沈雪晴见他这般维护自己,内心委实感动,不由默默无言。 沈雪茹见气氛沉寂下来,插话道:“堂姐夫待晴姐姐好着呢,哥哥这又是操哪门子心?” “就是,自己还吊着胳膊呢,倒有闲心管起别人来?”陈芸心情松弛地说着,“这腊月一过去,除夕可是一日一日接近,偏你又是个爱动的性子,如今要不好生养息,年下可怎么忍耐得住?” 沈复听她这样说,心里别具肺肠,忽然耸了一下鼻子,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出来。 陈芸见状,随手递过去一方丝帕,又火急火燎冲到镜奁边,搜了半天搜出鼻烟壶来。 沈复顺手接下,轻轻吸了一口鼻烟,心里顿时松快不少。 放下手里的鼻烟壶,沈复见陈芸冰清玉洁,红扑扑的小脸上泛起潮红,不由多看了几眼。 沈雪茹见他们小儿女情态,止不住冲着沈雪沅挤眉弄眼。 沈雪沅生性沉稳,虽觉两人儿女情长,也只是轻缓一笑,然后迅速别开脸去,不再瞧两人你侬我侬。 沈雪晴还惦记朱庭玉,不想在沈复这里多逗留,就巡视了一眼众人,最后才对着沈复道:“你如今吊着胳膊,轻易动弹不得,总归养病为重,我们几个也不打扰你了!” 沈复见她站了起来,慌忙道:“姐姐才来,席不暇暖,这就要走了吗?我还怪舍不得你的,你都不知道,自从我摔折胳膊以来,娘整日把我困在房里,我简直成了池鱼笼鸟,快要憋闷死了!” “憋着好,兴许你这憋着憋着,就能静下心来读书也说不准!”沈雪晴慢慢走了几步,见陈芸还坐着没起来,抢步上去将她搀扶起来,道:“我还有些事找妹妹,妹妹陪我一块走吧!” 陈芸听了,偷偷看了一眼沈复,因见沈复正默默叹息,便稍微露出一点为难之色来。 沈雪晴见她为难,更使劲拉了拉她的胳膊,道:“你倒是心疼他,放心吧,等下鹦鹉送来了,他必然开心不已!” “出阁前,我在你那见过几种绣样,如今长日闲闷,我终日无所事事,倒惦记着绣花打发韶光。”沈雪晴目不转睛看着陈芸,笑吟吟道:“妹妹若是不嫌劳烦,带我去走一趟吧!” 陈芸转过脸来,瞧她笑影犹在,连忙道:“姐姐请!” 出了中堂,芙蓉、玉春、紫薇捧着斗篷迎上来,沈雪晴、沈雪沅四人分别披上,然后有说有笑出了落梅院。 同行走了一射之地,沈雪茹见雪光合天,北风啸鸣,托故天气严寒,拉走了沈雪沅。 陈芸见她俩鬼鬼祟祟的,不禁笑道:“自从姐姐出阁,他们俩倒是亲厚了不少,连老祖宗也这样说!” 沈雪晴一语破的:“雪茹天性活泼,最不喜束手束脚,我也是这么个性子,所以我以前和她性情相投,可打从我出阁后,她一个人也挺落寞的,再加上府里没有什么同龄人,只有雪沅与她年纪相近,所以她们俩越走越近,原也不是什么意外事!” 陈芸点头称是,旋即又问:“刚才见到姐姐,也没来得及问您,您在朱府过得舒心不舒心?” 沈雪晴卸下防备,长长叹了一口气:“相公倒是待我极好,可太太与二嫂实在不好对付!” “朱太太不喜欢姐姐?”陈芸关切地问。 “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烦,只是表面上的客气罢了!”沈雪晴疲倦地说着,“其实,我也理解太太,毕竟相公非她亲生,她多偏私一点二哥,原本也未可厚非!” “但二嫂着实可恨!”沈雪晴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位二嫂呀,成天笑里藏刀,当面一套、背面又是一套,你都不知道,我头一日拜见公婆,她就想方设法让我下不来台面!” 陈芸听她说得可怜,不由满眼同情,握紧了沈雪晴冰冷的小手,表示自己在精神上支持她。 “这倒还不是最可恨的地方!”沈雪晴目光阴冷,冰凉的言语间透露出对朱二奶奶厌烦与痛恨,“从前,朱府内宅里的事情都是交给二嫂打理的,可今年秋末冬初,她失足小月了,太太怜惜她身体软弱,就将府里一应大小事务移交给大嫂管理!” “大嫂倒是个老实敦厚的,管府以来,中允和平,颇得贤名,府里上下也多有称赞!”沈雪晴慢慢叙述着,忽然又话锋一转道:“可我那二嫂呢,眼见大权旁落,心有不甘,也不顾身体孱弱,又跑出来上蹿下跳,煽风点火,费尽心思败坏大嫂的名声!” “大嫂是个明白人,情知不能与她纠缠,干脆将管家之权交给太太!太太清闲多年,早不肯操这份心,所以一来二去,又将管家之权推到我手里!”沈雪晴颇有些无奈,“我刚刚嫁过去,连府里多少口子人还不知道,这时候让我管家,无疑是为难我!” “果然了,我还没掌家两日,府里就谣言四起,说我处事不公,总偏心自己院里的人!”沈雪晴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一听那些谣言,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是谁故意散布的,可又能怎样呢?无凭无据,我贸然告到太太那里去,太太顾忌二哥,只会责怪我无端挑事!” 闺阁记 第三十六章、并蒂莲(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前日,几个短工到账房领钱,郑管账按事先约定的工酬发了工钱,哪成想啊,还没过了一天,那几个短工去而复返,声称府里少付了他们工钱!”沈雪晴无奈地说着,“我最初听说这件事,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果不其然,还没等我去追究问责呢,太太先讨上门了!” 陈芸听得一筹不展,就满脸困惑道:“原不干姐姐什么事,朱太太还能胡乱加罪?” “既说定了由我掌家,事又出在我头上,太太当然要第一个找我了!”沈雪晴苦涩地笑了笑,“昨天,太太理直气壮冲到我房里,我还没得来及向她请安呢,倒先挨了她一通训,她说我管家不力,连这点小事也顾不周全,不堪重托,直接夺了我的管家之权!” 陈芸听了,短不了叹几声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一个新婚妇,落在偌大的朱府,无依无靠,即便受了莫大的委屈,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沈雪晴唉声叹气,“无官一身轻,我如今清清闲闲,倒也没什么不好!” 陈芸听了这么多,忍不住道:“姐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为何不告诉朱公子呢?” “告诉他,又能怎样?”沈雪晴一副无如奈何的模样,“大哥是软骨头,一向逆来顺受,连大嫂被二嫂欺负,他也不敢张嘴维护;二哥行为放诞,素来没有建树,平生只爱走马观花,寻柳问花;三兄弟中,只有相公博文约礼,孜孜上进,老爷也对他青睐有加!” “我知道相公心疼我,如果我私下对他发牢骚了,他必然会为我讨个公道,可以后怎么办呢?”沈雪晴说至此处,连声音也变得软绵绵的,“即便我出了这口恶气,可凡事有一有二不能过三,我不可能每回都劳烦相公,而太太,我也得罪不起!” “那朱太太与老爷虽不是患难夫妻,可他们携手半生,谁能担保他们没一点情分?”沈雪晴面容凄苦,“再说,老爷年纪大了,耳朵更加软了,最容易听取枕边风,我这生的荣辱富贵全系在相公身上,即便我受些委屈,也万万不能拿相公的前途做赌注!” 陈芸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道:“原以为姐姐嫁进朱府,以后一定称心遂愿,哪成想这风光背后,也有诸多无奈!” “豪门大族,府里的管事、妈妈、丫鬟、小厮,归里包堆好几十口子人,一人一心、一人一嘴,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再说了,我这上头还有两个嫂子呢,俗话说,一人心里没有计,三人肚里唱本计,可不得慢慢熬吗?”沈雪晴前脚踏进静心院里,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陈芸,道:“赶明儿,你嫁到我们府来,个中艰辛,你就会懂得了!” 陈芸眼睛一睅,微微错开沈雪晴的视线,道:“还是没影的事呢,姐姐切莫取笑我!” “咱们什么关系,你还和我打马虎眼?”沈雪晴略带怪罪地说着,“我可是听到风声了,三伯母已说服三伯父了,三伯父也点头同意了,还私下要了你的八字帖,这可不是事成了八九分了吗?何况,连老祖宗也亲口对我说,等翼哥儿成婚后,三伯母就着手安排你和复兄弟的亲事!” 陈芸得了准信,内心不由一撼,如花笑意浮现在眉梢眼角。 这时,两人已经进了院子,沈雪晴见院里静悄悄的,以为严氏妯娌俩在房里说话,就款步进了堂屋。进去,沈雪晴一面解开身上的大斗篷,一面四下搜寻了一遍,见金氏妯娌俩并不在屋里,就好奇道:“真是奇怪,外头雪天雪地的,两位舅妈怎么不在屋里?” “姑妈这几日总爱喊娘和伯母过去说话,眼下又不在屋里,多半是去依梅院了吧!”陈芸半带揣测地说着,一面引着沈雪茹先落座,一面坐到她斜对脸的位置。 “我瞧着,伯母和舅妈很合得来,等以后成了儿女亲家,亲上加亲,她们俩还不更加亲厚?”沈雪晴哈哈笑着,见陈芸不搭话,就道:“不取笑你了,跟你说件正事,我呢,想从你这儿拿几种绣样!” “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姐姐随我来吧!”陈芸面带微笑,领着沈雪晴进了乌木雕荷花碧纱橱里。 在剔红粉彩福寿禄纹小立柜里翻了片刻,陈芸捧着一摞绣样,慢慢悠悠走到沈雪晴面前。 沈雪晴顺眼看去,见里头有‘凤戏牡丹’‘五福捧寿’‘喜报三元’‘蝴蝶恋花’‘蟠龙飞凤’‘岁寒三友’‘吉庆有余’‘梅英采胜’等绣样,就随便挑了几件,然后坐下来继续谈天。 闲话不到一盏茶功夫,芙蓉、芙欢进来请沈雪晴离府。 陈芸听闻朱庭玉来了静心院,连忙赶人道:“天色快不早了,姐姐也该回朱府去了!” “如果有可能,我倒真不想回去!”沈雪晴面带疲倦,“这一回去,又要应付二嫂下软刀子,又要哄太太放怀开心,哪里比得上咱们姐妹几人和和气气好呢?” “我倒是愿意日日见到姐姐,只怕朱公子不大肯呢!”陈芸戏谑两句,引得沈雪晴嗔怪不已,只得又恢复正经道:“罢了,不寻姐姐的开心了,姐姐快回去吧!” 沈雪晴微微颔首,吩咐芙蓉收下绣样,急匆匆离开静心院。 陈芸空闲下来,着手拾掇些零碎打发时间,中间品味起沈雪晴告诉自己的消息,不由笑容满面。 至晚,金氏从外面回来,陈芸见母亲面色异常平静,心里猜测不断,于是一边迎母亲落座,一边试探:“娘平常去姑妈那里,顶多坐上一个时辰,今日怎么呆了这般久?” 金氏拿怜爱的目光看向陈芸,道:“下午,你姑妈跟我提了,说是你姑丈已经同意你和复儿的婚事,只是具体什么日子成亲,还得等沈二爷成了亲,再做商榷!” “另外,你姑妈还和我商谈了聘礼!”金氏一句一句平板地说下去,“咱们是小门小户,娘也不敢多要,省得让外人嘲笑咱们眼高手低,专为了那点聘礼嫁女儿!” “娘!”陈芸感动于母亲的心思细腻,忍不住投怀送抱,“你百般为女儿着想,女儿实在无以为报!” “咋娘俩儿,还要计较这个?”金氏苦涩笑着,稍微平复了情绪,又拿商量的口吻道:“下午,我和你伯母在你姑妈房里说话,我听你伯母言下之意,是想回家去了,我想咱们在这儿住了有七八天了,克昌一个人在家,我心里总归是不放心!” “若按我的主意,亲戚间往来本是好事,可凡事要有个度,过密反生,咱们娘俩打搅了许久,明日也该回乡去了!”金氏长长叹了一口气,见陈芸眉宇间透露出舍不得的神态,心里也是不忍,“只是见你和复儿感情日笃,娘又不忍心拆散你们,真是为难!” “娘若不说,女儿还想提醒您这事呢!”陈芸迅速收敛了离情别态,慢慢道:“克昌活泼好动,平素又不服管教,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精神又弱,平时连挑水都很费劲,怕是管不住克昌这精气鬼,咱们离家这么久了,又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形,确实该回去了!” 金氏点头称是,暗自琢磨了片刻,才与陈芸商定明日辰时收拾包裹,再向陈氏拜别。 夜色渐深,各院各户已经落钥闩门,差不多开始熄灯睡觉。 落梅院里,四下静谧,平顺抱着暖被窝在外屋上夜,沈复则平躺在拔步床里,一口吸、一口吐呼呼睡着。 沈复睡得香甜,难得做了一回美梦。他梦见春暖花开,自己与陈芸成婚拜堂,继而又梦见稻苗黍黍,两人挽手漫步在平畴沃野里、相依相偎在蓝天白云下、同舟共济在碧湖莲叶间...... 可梦的后半段画面突变,他梦见山河形胜,自己一个人凭风而立;梦见平川广野,自己一个人落寞而行;梦见无垠瀚海,自己一个人恓惶而走;梦见雷电交加,自己一个人彻夜不眠...... 他在梦里悲喜交集,在现实里翻身如反掌,汗流如雨下,最终带着恐惧从梦里挣扎醒来,又接连惊呼几声。 平顺听到动静,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慌手慌脚跑到屋里察看。因见沈复依着栏杆吁吁喘气,心知他是做噩梦了,平顺太息一声,发牢骚道:“我的爷儿,只是做个梦而已,你这乱喊乱叫什么?我还以为闹了鬼呢,差点把我吓了个半死!” 沈复假模假样扇了平顺一巴掌,笑骂道:“吓死你倒好了,省得你天天来添我的堵儿!” 平顺白挨了骂,忍不住叫屈道:“我的爷儿,我本本分分守夜,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你完全听太太的话,奉命看守着我,成日不准我出去,这还不是给我添堵?”沈复气鼓鼓地说着,“不是我吓唬你,等我胳膊好了,头一个饶不得你,你给我等着吧!” 平顺喊冤道:“我的爷儿,我一心一意为了你好,看着你不让你出去,也是怕你再摔着捧着,你怎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好啊,你越来越不成体统了,居然还敢骂我是狗,看我不砸断你的狗腿!”沈复随手抱了枕头,瞅准了平顺的双腿扔去。 平顺不敢和主子胡闹,只能一边往外屋跑,一边喊:“爷儿要打我寻开心,也得等伤势平复了再说,如今你还吊着胳膊,万万不能胡来!”到了屋外,又延长脖子冲屋里喊:“反正我就在爷儿身边伺候,爷儿要想收拾我,什么时候不行?何必非要今夜呢?” “夜色深了,爷儿再胡闹,小心老爷那边听得动静,到时您就是有一百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 沈复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咒骂道:“好你个平顺,居然还学会拿老爷压我了?等我胳膊好了,第一个揭你的皮!” 话音刚落下去,外面就传来五声撼天动地的敲锣声。 沈复听见动静,心知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就平服下心绪,仰头睡下。 转眼天亮,沈复盥漱过后,由瑞云、瑞彩侍奉着用了早饭,然后枯坐在平头案前,听临时请来的先生徐灵澈讲解文章。 过了辰时,徐灵澈因为腹痛要去茅房大解,只好布置一篇文章,让沈复朗读成诵。 沈复懒得听从先生的安排,干脆喊了平顺进来取笑,不料从平顺那里得知金氏母女已经告辞离府,于是他气愤地躲了躲脚,道:“平白无故的,怎么不辞而别呢?” 平顺见他不高兴,笑着从胸口掏出一封信,并拿到他眼门前晃了晃。 沈复见了一把夺过来,急不可耐拆开来看,只见信里塞了一张薛涛笺,笺上详细说明了突然离开的缘由,沈复只得叹了叹气,道:“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平顺憨笑道:“将来陈姑娘嫁进府来,公子还愁见不到吗?到时朝夕相对,只怕爷儿会厌烦呢!” 沈复随手抄起一本书籍,打到平顺头上,骂道:“偏你话多!” 平顺捂着疼得发麻的头皮,苦恼地盯着沈复,而沈复则满是欢喜地抚摸着薛涛笺,久久不语。 闺阁记 第三十七章、洞房夜(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乌飞兔走,日月跳丸,不知不觉,冬去春来。这时,正是乾隆44年,国泰民安,春和景明。 惊蛰刚过,暖风就拂开了水面,绚丽的日光洒在生机盎然的大地上,有种说不出的慵懒意味。河边柳树才抽了芽,几只飞燕相继落下来,静静聆听空中的黄莺啼叫。 远处流水人家,成片成片的油菜花沐浴在春风里,绽出一捧捧黄澄澄的花蕊,引得蝴蝶成群结队而来。杏花林就在油菜田附近,这时节,花蕾悉数绽放,散出淡淡的清香。 真是一派春和景明的气象! 庄户们谨守农时,趁着天好,三三两两蹲在田间插秧。正忙得不亦乐乎,大家突然听见一片敲锣打鼓声铛铛采入耳畔,不由停下手头的工作,带着好奇心循声源翘望。 须臾,一队人马从林间冒出。 那领队者身披锦绣,胯下骑一匹高头大马,身畔尾随四五匹青骢马。马队后随行二三十个小青年。小青年们兴致勃发,或敲锣打鼓、或鼓瑟吹笙、或牵羊担牛、或抬箱捧盒...... 乡亲们见这阵仗,心知是男方家里来女方家里下插定,可闷头想一想,好像最近也没听说谁家要嫁闺女,于是大家聚在一堆观望、议论,继而纷纷散开,弯腰插秧。 眨眼儿,那队人马到了田野。 领队者手搭凉棚,展望方圆,见屋舍俨然,丛林郁葱,广衍沃野,鸡犬桑麻,许多农夫农妇弓腰如虾在田里劳作,心里头暗暗称羡,就一边按辔徐行,一边向远方眺望。 过了村头,早见两行杨柳稀疏,树下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还有几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在晒太阳。 那领队者会心一笑,一跃从马上飞将下来,然后理了理广袖长襟,三步并两步走到那群老人们面前,恭恭敬敬地打躬作揖,询问道:“敢问几位老伯,可否告知晚辈陈家在哪边?” 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头抢先开口道:“我们这儿有好几户姓陈人家,只不知你要寻哪一家?” 领队者微微颔首,笑道:“陈心馀家!” 老头旁边的老妪和蔼一笑,道:“原是他家!那你们直走便是,等遇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往西边直走!” 领队者郑重行了一礼,连声答谢,然后才带着乌泱泱一队人马,径直朝着平坦大路走去。 这边,金氏在院里摆了桌椅,陈芸捧着克昌的笔墨,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诤谏弟弟。 “你啊,虽说年岁不大,可也该明辨是非才是,以后要多听娘的训诫,别再跟那些狐朋狗友来往!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就是泼皮无赖,你和他们呆的久了,迟早也变得不学无术!” 克昌年方十一,平时也爱上房揭瓦,揪老学究的胡须,很是顽皮难管。现下,他还分不清谁是损友、谁是诤友,只是听姐姐絮絮叨叨,十分厌烦,于是一面跟她出屋,一面迭声应承。 陈芸见弟弟糊弄自己,很生气道:“我百般劝你,无非是为了你好,你若不肯听劝,我也没有办法!” 克昌撅着嘴唇,兀自取了书本翻开,然后一边提笔,一边回应陈芸道:“姐姐说的,我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记没记住,会不会忘,只有你心里清楚!”陈芸有些不耐烦,“现在,你给我背《励学篇》!” 克昌啊了一声,慢吞吞道:“富贵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陈芸见他孰能成诵,心里很是满意,正想开口夸两句,突然听到门外锣鼓喧鸣,不由心下疑惑。 金氏手上早停了下来,又听锣鼓声越来越近,心下已有揣测,就带着好奇心到门边偷窥一眼。 透过门缝,母女俩瞧见一起子人披红挂彩,吹吹打打、喧喧嚷嚷朝着自家而来。 陈芸认识领头的人,忍不住指认道:“娘,您仔细瞧,那为首的是不是邓管家邓善保?” 金氏眼神不济,定睛瞧了小半天,才如梦初醒道:“哎呀,别是你姑丈打发人来下聘吧?” 陈芸蹙眉道:“上月中旬,沈二爷才成了婚,姑丈应该不会这么快来咱们家下聘吧?” “管他是不是呢,咱们出去瞧一瞧就是!”陈克昌见母亲和姐姐疑惑不定,干脆打开大门,坦然往外头走了几步。 金氏见儿子磊落光明,匆忙与陈芸交换了眼色,也整理衣裳,慢悠悠出来观望。 未几,来下聘的人马到了门前。邓善保见金氏一家驻足等待,连忙从马上跳下来,近前问候:“金夫人!” 金氏低头一笑:“邓管家实在客气,我们家贫至此,哪有资格让你称呼我夫人?”自嘲着,金氏随便扫了眼随行而来的家丁,因见众人正巴巴望着自己,就言语温和道:“邓管家这一路过来可还顺当?” 邓邓善保闻言,神情恭肃道:“路上还算顺当,只是半途有段路斗折蛇行,委实难走,我见道路崎岖,生怕颠坏了聘礼,就不敢让他们贪图省便,只吩咐他们步行过去。” 金氏听了,连连点头,又招呼道:“你们贪黑起早,一路辛苦,现在人困马乏,理当休息才是!正好也小晌午了,邓管家若不嫌弃农家粗茶淡饭,不妨进舍间用顿蔬食!” “如此,有劳严夫人啦!”邓善保一边作揖,一边又指着身后的箱盒瓶罐,介绍道:“这些全是夫人精挑细选出来,另有礼单一份呈上,夫人须得过过目,不然,我这趟差事可不算办得好!” 金氏默然接过礼单,略略扫了个大概其,又简单瞄了眼抬盒,然后笑容和善道:“邓管家老成持重,办事牢稳,你们太太一向对你委以重任,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久站门前,不合待客之道!”金氏温婉地笑着,突然退后了两步,微微弓腰道:“邓管家请进!” 邓善保稍稍颔首,转头吩咐家丁跟在自己后头,将大箱小箱大盒小盒全部抬到院里。 及至安排妥善,邓善保才凑到金氏跟前,说:“金夫人,这聘礼全部放在檐下了,您要是觉得堆放的位置不妥,我再打发他们挪动!” “他们也辛苦了半天,不敢再劳动他们!”金氏态度温和,“芸儿,快给邓管家端杯茶来!” 陈芸早预备了,一面答应,一面从小吊壶斟了杯华顶云雾,然后笑绵绵递到邓管家手中。 邓善保尝了一口,觉着味道不错,再抬起头,见陈芸粉面含春,丹唇点樱,不由称赞道:“陈姑娘性情温顺,长得又极标致,难怪老夫人和夫人那么喜欢姑娘呢!” 金氏听了,笑呵呵道:“小女不过尔尔,讨得老夫人欢心,无非是侥幸而已,邓管家可不要再恭维她了!” 邓善保连笑几声,转头见外头的小青年们正眼巴巴盯着自己,忙向金氏恳求道:“金夫人,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您能否让令郎去给他们分些茶水?他们随行而来,确实也辛苦了!” 金氏望了望天上的暖阳,又瞧了眼如饥似渴的小青年们,不由笑道:“没事,正好我也该去备饭,您让他们进来坐便是!”嘴上说着,金氏先朝克昌递了个眼色,继而走到廊下,招呼那些满头大汗的小青年进屋,又唤了陈芸,一道去厨房备饭。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金氏才吆喝一嗓子,招呼陈芸、克昌端菜盛汤。 邓善保感激金氏热心肠,听闻午饭即将呈上,连忙打发家丁拾掇饭桌,自己则动作敏捷地布好碗筷。 须臾,杨木桌上摆了春笋肉丝、香菇油菜、红烧猪膀蹄、肉末炒酸包菜、木耳炒西芹、鱼香肉丝、黄瓜鸡蛋汤、野鸡炖土豆、千张丝炒韭菜、脆皮鸭、白萝卜炖羊肉、牛肉汤、地瓜饼、蔬菜饼、芝麻饼、鸡蛋饼,另抱了两大罐自家酿的江米酒。 众人见金氏待客周到,心中皆是感恩,尤其是邓善保,一边吃一边夸赞金氏的厨艺:“夫人这手艺绝好,若是能有一半传给陈姑娘,那三爷儿以后可有口福啦!” 陈芸站在旁边,听得面红耳赤,一面捧着酒罐挨个倒酒,一面幻想起日后的美满小日子。 金氏见女儿若有所思,悄悄上去提醒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继续与邓管家周旋:“你们来得早了,如今才是季春,若到了大热天,池里的菱角成熟了,你们更有口福呢!” “原是我们没福,不过儿女婚事,总是图个吉利,若再推几日来下聘,唯恐误了黄道吉日!”邓善保乐呵呵地说:“不瞒夫人,前天,我们太太才请了三清观冲虚道长入府。道长神通广大,到府里各处巡了一遍,然后掐指一算,查了青龙金匮,定了令月吉日!” “你们太太连婚日也定下了?”金氏吃惊地说着,忽而又看向满面糊涂的邓管家,道:“她也太急了些!” “能不急吗?”邓善保谈笑风生,“我们太太单三爷儿一个,若是不早早为他娶妻,那要何时才能抱上孙儿?” 金氏听了这话,只是暗暗发笑。 陈芸坐在一旁,眼见众人划拳行令,笑声迭起,不由幻想起婚后的生活,登时面色潮红。 闺阁记 第三十八章、洞房夜(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吃罢午饭,沈复听下人说邓善保到陈家下聘去了,高兴得欢蹦乱跳,急三忙四换了常服,跑去陈氏院里请安。 进了院落,只见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沈复心中畅快,一面沿着抄手游廊慢行,一面拨弄起竹节葫芦藤笼里的暗绿绣眼,随口哼起了苏州小调。 赶巧.春燕从东厢房那边出来,将将走到堂屋檐下,见沈复正在游廊里逗弄鸟雀,就默不作声地穿过杜鹃丛接近他,动问道:“三爷儿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向太太请安?” 沈复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来。见是春燕,沈复咳了一下,故意挺直了胸背,责备道:“你怎么走路没声啊?差点把我吓个半死!” 春燕见责,委屈道:“明明是三爷儿在逗鸟,没注意听周围的动静,哪能怪到我头上?” 沈复扯了扯嘴角,问:“娘午睡可起来了?” 春燕淡淡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才看见春芝姐姐唤人进去,太太应是起来了吧!” 沈复点了点头,转身朝堂屋走去,春燕随后抬起头来,望着自家公子的背影叹了口气。 屋里,陈氏站在坐地镶边穿衣镜前,上下打量刚换到身上的白底柳黄刺绣梨花镶边折枝花卉对襟褙子。见丫鬟端了洗脸水,陈氏就手撩开袖口,这时候,突然看见儿子热血沸腾进来,禁不住笑道:“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开心,简直要跳到梁上去了!” “孩儿听说,邓管家去下聘了!”沈复一边往里走,一边求实,“只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陈氏胡乱拿方巾擦了脸,摆摆手示意春芝出去,然后慢慢走到红木嵌螺钿瓜蝶纹八仙桌边坐下,一边打开脂粉盒,抹匀了涂在手上,一边笑道:“瞧把你乐的,这媳妇还没娶进门呢!” 沈复坦然坐到一边,“聘礼已经下了,婚期也定了,迎芸姐儿进门,还不是早与晚的事!” “你啊,纵使天大的事情,只要到了你嘴里,也能变得分外简单!”陈氏板起面孔,“眼下老爷公出不在家,婚礼上面的许多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适合抛头露面!” 沈复听了,立马凑到母亲身边,笑道:“孩儿如今也大了,许多事情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娘千万别小瞧了我,再不济,婚礼上许多事都是约定俗成的,孩儿只需如法炮制即可!” “得了吧,我十月怀胎生了你,你有多大本事,我心里还能不清楚?”陈氏微微摇头叹息,“你涉世未深,婚事方方面面百事猬集,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 “好比草拟知单、订购菜品、选备酒酿、递送请函,请戏班、聘车夫、开宗祠、宴族亲......你自己想想,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有能力办妥当吗?” 沈复听闻还要宴族亲,立马泄了一股气出来,且不说那食亲财黑的二叔祖惹人厌,便是那老八板儿三叔祖也不好相与,再加上七大姑八大姨,简直分分钟把人逼疯。 陈氏见儿子呆愣了,一面短叹几声,一面又叮咛道:“这媳妇是你自己求来的,将来成了婚后,你们夫妻俩齐心协力,不光要想法设法过好日子,更要求学上进,不让你爹与我担心!” “娘放心好了,芸姐儿平时就爱催促我上进,赶明儿成了亲,她还不跟念经一样念叨我?”沈复含笑。 “芸儿念叨你,也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可不能厌烦!”陈氏苦口婆心地劝说,“咱们家虽非书香大族,可你爹望子成龙,一心祈盼你能出人头地,你也要争口气才是!” “娘安心,您茹苦含辛抚养孩儿,为孩儿殚精竭虑,孩儿岂会不知?”沈复一本正经地说,“等孩儿成了亲,立马腾下心来攻读经书,争取后年秋闱揭下榜来,不光儿子扬眉吐气,也让娘脸上光彩!” 陈氏听了,如吃了定心丸般,顿时笑道:“只要你肯用心,娘情愿斋戒三年,报偿神明恩德!” 沈复皱了皱眉:“娘有事没事总喜欢指望神佛,依孩儿看,这神佛也没有多大用处,您细想想,若神佛有灵,凡人所求,皆有所应,那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不许胡说八道,当心神佛听见!”陈氏阻断了沈复的胡说八道,又着急念了几遍经文,然后才睁开眼来,盯着满面红光的儿子,道:“你啊,从来不让娘省心!” 沈复嘴角上扬,牵出一弯月牙似弧度,然后趁机错开眼去,望了望窗外四季常绿的红豆杉与肉桂。 三月二十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嫁娶、婚配、开光、祈福、求嗣、出行、解除、伐木、造屋、起基、修造、架马、安门、移徙、入宅、造庙、除服、裁衣、经络、拆卸、动土、上梁、合脊、入殓、成服、移柩、破土......总而言之,令月吉日,百事顺遂。 这日黎明,陈芸早早换上了鲜红嫁衣,而后一边梳妆打扮,一边与闺蜜夏瑛娘、薛宝珠谈天儿。 “妹妹也算苦尽甘来了,虽说沈府离咱们这儿远些,妹妹不方便常常眷顾家里,可沈府豪门大户,却是远近闻名!”薛宝珠羡慕地说着,“沈三爷与妹妹青梅竹马,沈太太又是妹妹的亲姑妈,这般亲上加亲,妹妹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呀。等妹妹将来登堂入室了,成了沈府管家主母,你可一定要顾念咱们姐妹的情谊呀!” 夏瑛娘最看不惯薛宝珠嫌贫爱富,此刻听她说了这样一通话,立马不苟言笑道:“恕我不揣冒昧地问妹妹一句,什么叫苦尽甘来?你是说芸姐姐从前生活凄苦吗?”正说着,夏瑛娘剜了薛宝珠一眼,“大喜的日子,乱嚼什么舌根,你若没事,闲坐着也是好的!” 薛宝珠听她说话难听,顿时心生不快,咬了咬牙,谎称腹痛要如厕,匆匆收拾了衣裙走出去。 “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宝珠心直口快惯了,又没存什么坏心,和她计较什么?”陈芸一边说,一边看向瑛娘。 夏瑛娘拿了眉笔,仔细给陈芸描了描眉毛,道:“她啊,跟她娘一样多嘴饶舌,我就见不得这样的人!” “咱们三要好了这么些年,眼瞅着各自要嫁人了,没必要为了芝麻小事,闹得不欢而散!”陈芸随手扑了腮红,笑道:“对了,娘昨日同我说,夏伯已经给你许了亲事?” 夏瑛娘点了点头:“早嫁人,早享福,反正我在家里,一日也呆不下去了!”说着,开始目露哀愁,“姐姐也知道我家的境况,我爹是个酒鬼无赖,平时只会吃酒赌博,这几年,欠了一屁股阎王债,不光将家产散尽,连我娘的陪嫁也一并赌出去了。我那后娘又是个心思歹毒的,成日里只知道虐待我,恨不能把我当牛做马使唤,我在家里,过得猪狗不如,其实,我早想一头撞死了,要不是看冬儿还小,我......” 陈芸听得心酸,不加思索地握住夏瑛娘的小手,安慰道:“可不敢存这样的心,死是容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你夏冬怎么办?他还这样小,不能没人照应啊!” “我知道,所以我才一直忍着!”夏瑛娘掩了掩鼻子,苦涩地笑了笑,颇有一种苦中作乐的精神,“姐姐别瞧我那黑心爹办事不靠谱,这回他请人给我说亲,倒是干了件漂亮的事!姐姐还不知道吧,对家有良田百亩,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地主呢!” “就是长得不尽人意,年岁上又比我大了些,不过......”夏瑛娘内心苦闷,说起话来半吞半吐的,全不似往日快言快语,“倒也没大多少,只虚长我七八岁而矣!” 陈芸知道,每个少女心里都住着一位如意郎君,从前也听夏瑛娘设想过,说她未来要寻一个风度翩翩小郎君,可眼下听她说起未婚夫的信息,陈芸心里莫名心疼。 “哎呦,妹妹惹姐姐伤感了!”夏瑛娘一边抹了泪花,一边收敛神色坐到了陈芸旁边,“姐姐出嫁之日,万不能愁眉苦脸,刚才是妹妹的过错,好端端说那些做什么?” 陈芸感伤于夏瑛娘的悲惨遭遇,忍不住眼圈微红。夏瑛娘见她伤怀,连连说笑话岔开话题。 眨眼午时,太阳亮的刺眼。乡亲们陆陆续续前来赴宴,一时间挤挤挨挨,喧喧扰扰。 大约又过去半刻儿功夫,外面突然锣鼓喧天,声震屋宇,宾客们也骤然安静下来。 夏瑛娘心中好奇,走到窗下望了望,不由笑道:“迎亲队伍已到了门前,妹妹为姐姐盖盖头吧!”夏瑛娘询问着,已经迅速近前,一把抄起红盖头,扬起又飘落在陈芸一头绿云上。 院里,沈复堂堂正正拜见陈父、陈母。陈父、陈母见外孙锦绣膏粱一表人才,不禁满脸堆笑,连连让沈复不要拘礼。沈复却不敢不遵规矩,又朝岳母金氏纳头叩拜。 金氏凝眸看了女婿片刻,又叮咛交代了几句,才打发沈复进屋接新娘。 刚到石阶,见薛宝珠领人堵住了门,沈复心知不破费一笔是进不去的,索性打发平顺从身上搜了五两银子,不骄不躁地送到薛宝珠手里,任由几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分润。 好不容易见到满身红服的陈芸,沈复心中欢喜,三步并两步走了上去,唤道:“芸姐儿!” 陈芸在盖头里红着脸,羞怯怯应了一声。 夏瑛娘素知他们两厢情愿,心甜意洽,可为了姐妹儿幸福考虑,还是出言恐吓道:“沈三爷,我知道你家富贵,可我与芸姐姐交情深厚,将来你若敢不珍惜芸姐姐,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你放心吧,我与芸姐儿情投意合,这辈子,我一定会好好待她!”沈复含情脉脉地说着,突然蹲下来握住了陈芸的手。 陈芸感知到他的温暖,只是浅浅一笑。 新郎新娘牵手出了堂屋,由司礼引路,向长辈磕头。陈父、陈母知道孙女不会受委屈,只是一个劲儿发笑,唯有金氏满心戚戚,想着分袂在即,两眼止不住淌泪。 闺阁记 第三十九章、洞房夜(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坐上喜轿,吵闹声仍旧不绝于耳。陈芸静不下心,想着即将离开故土,奔赴另一方陌生的天地,以后要谨言慎行,去应付形形色色的人,不由百感交集,感触万端。 花轿旁边,几个随从顺手点燃了‘飞天十响’,随即,地面生烟,发出震天撼地的响声。 管事的见时辰差不多了,开始着手安排宾客入席,与此同时,掌勺的也开始招呼人上菜。 金氏还想送一送女儿,碍着公婆在上,只得望而却步。陈父、陈母晓得她的心思,就扶将着站起来,颤颤悠悠朝迎亲队伍那边去。金氏眼明手快,赶忙上去搀扶。 此时,二踢脚响了,杂乐班已经吹响乐器,领先开路;打执事的、送嫁妆的紧随其后。 沈复见轿夫将喜轿抬了起来,喜得跳上红鬃宝马,一把抓住了马缰。正准备按辔转弯,忽见金氏扶着外祖父外祖母出来,沈复眉头一动,又很利落地从马上跳了下来。 “外祖父,外祖母,你们怎么出来了?”沈复大步迎上去,一边行了礼,一边询问。 “回去途中小心点!”陈父声音很微弱,“芸儿就交给你了,你可要一辈子对她好!” “唉!” 沈复应一声,见外祖母别无他话,转头又朝岳母金氏望去。 金氏倒没什么特别要交代的,只是舍不得女儿,就默默擦了擦眼泪,叮嘱沈复路上小心。 沈复一一应下,毕恭毕敬地对着长辈们拜了三拜,然后抱拳告别在场的父老乡亲。返回到迎亲队伍里,沈复转身望了眼农庄,然后纵身上马,两腿一夹,胯下的红鬃马登时撒开马蹄。 此时,正值季春,路边桃红柳绿,鸟语花香,沈复迎娶美娇娘回府,一路观山望水,临风对日,好不惬怀。 忽忽黄昏。 沈府门前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当门聚着七八个婆子以及二三十个丫鬟、小厮。遥见迎亲队伍回来,冯妈妈满面堆笑,一面打发丫鬟进去通禀,一面亲自上去迎接。 扶了新娘下轿,冯妈妈张口讨了几句巧,然后打头而走,引着新郎穿门过户。到了前厅,只见画栋雕梁里红幔高罩,琼香缭绕,宾客不计其数,挨肩擦背,熙来攘往。 当时,沈母俨然居中而坐,沈稼夫以及陈氏分坐两侧,沈稼君携周夫人北面立,沈稼公携吴夫人南面立,另有林姨娘、顾姨娘、蓝姨娘、洪姨娘、马姨娘等人依序而站。 主婚人见新郎新娘快要登堂入室,就大摇大摆走出来,厉声喝止住喧闹人声,然后念念有词道:“三星在户,青鸾对舞千秋会,鸾凤和鸣百世昌!”吟罢,对着上座必恭必敬作了几个揖,然后才朗声喊道:“吉时已到,请三爷儿、三奶奶拜天地!” 男傧相马致远、华剑锋闻言,背地里坏笑两声,连忙推了推沈复;女傧相夏瑛娘、薛宝珠见新郎官递来牵巾,迅速接下塞在陈芸手心里,然后又小心翼翼扶着新娘到沈母跟前。 “一拜天地,沐日浴月,景星庆云!” “二拜高堂,寿登耄耋,阖府欢乐!” “夫妻对拜,鸾凤和鸣,百年好合!” 主婚人嗓音洪亮,声音拉得悠远绵长。 沈母见孙子奉命成婚,喜得老泪纵横,止不住拿手帕擦拭肉眼泡儿上的泪痕。陈氏眼尖,连忙凑上去安慰婆婆。沈母知她孝心,一面让她安坐,一面通知主婚人宣读完婚告文。 “己亥年壬辰月丁卯日癸酉时,谢德轩谨以牲酒之仪,敬告于本宗沈氏历代考妣: 天地交泰,保合太元,人间二美,星会桥边。沈、陈二人夫妻团圆,合卺大吉,于前厅齐拜祖先。是夜,华堂吉庆,人声喧然。天配良缘,地匹姻机,沈、陈二人应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吾祖在上,谅亦欢焉。伏希吾祖,祜启后贤,百世其昌,瓜瓞绵绵。 敬告!” 陈芸默默听着,心中过分紧张,不由攥了攥手中牵巾。沈复在那一头感知到了,连忙晃了晃牵巾,并趁人不注意凑近一些,轻声细语道:“别怕,我在你身边呢!” 陈芸鼓起两颊,试图透过红盖头望望左右,可目之所及全是红色,连脚下的红地毯也是灼目的红。 尔时,陈氏招呼冯妈妈靠前来,吩咐她送陈芸回婚房等候。冯妈妈笑了笑,一声令下,几个婆子立刻潮水般涌围上来,将陈芸围得水泄不通,簇拥着将人送出大堂。 陈芸盖着盖头,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耳边的吵声越来越弱,最后弱到听不见了,突然听见房门拉动的声音,然后就见自己的胳膊被人按着,将自己送进了婚房。 夜色一分一分地暗下来,半空中飘来阵阵微风,拂动着院里的海棠树婆娑起舞。 陈芸不露声色地坐在拔步床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是安心坐着,静静听旁边更漏的声响,一滴、一滴,在这安谧的夜里,格外撩人心弦,让人急不可耐。 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外面传来洪亮的通报声。 “三爷儿回来了!” “三爷儿回来了!” 随即又有几个婆子交头接耳的声音,再之后,门吱呀一声响,乱纷纷的脚步声逼近。 “爷儿,您慢点走,这黑灯瞎火的,当心脚下!”平顺一边追赶沈复,一边劝告。 沈复头也不回,厌烦道:“平顺,你别在我耳边聒噪,这院里灯笼争明,俨如白昼,我能看见脚下的路!” 平顺扫了眼灯火通明的院里,发觉自己担忧太过了,忍不住摸了摸头掩饰尴尬。 守门的丫鬟见沈复逼近,一面打开朱门,一面从廊下迎下来,关心道:“三爷儿可是喝醉了?” “我酒量深着呢!”沈复拾级而上,一面朝屋里走,一面笑道:“千杯不倒的人,哪那么容易醉?” 几个丫鬟听了这话,要么掩口而笑,要么半信半疑,全聚在一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屋里,冯妈妈听见动静,赶忙拿了红绸秤在手,慢慢走到外间查看。因见沈复笑颠颠回来,冯妈妈一边迎上去,一边将红绸秤递到他手里,笑道:“爷儿,奶奶都等你半天了,你快点去掀盖头吧!” 沈复含笑接过,拽开步子走了十来步,闪过一道秋香色帷帐,拐到锦绣争辉的内房。 房里,彩灯高悬,红烛朗照,灯火相映下,又见香烟缭绕,花影缤纷,真是说不尽这热闹景象。 红娘、喜娘及一干婆子见新郎官回来,赶忙迎上前去,请安问好。沈复让众人免礼,径直朝拔步床走去,然后驻足停在陈芸面前,一边弯腰欺近一些,一边小声道:“芸姐儿,等久了吧!” 陈芸早听出沈复的声音,可恨红盖头挡了视线,又不知身边有多少人在场,所以不怎么敢张口说话,只能目光流盼,窃窃发笑。 沈复见陈芸不搭理自己,微笑着抻出红绸秤,一挑,连秤带红盖头统统扔到一边。 陈芸羞答答抬起双眸,但见沈复满面红光,通体锦绣;蜂腰熊背,玉身颀长;光溜溜的头颅后面垂着一条麻花辫,麻花辫发尾系着一段红丝带;内穿银白缠枝花纹长衣,外罩猩红苏绣麒麟长袍,腰间挂着明黄麒麟玉佩,足下一双缕金长靴,靴子里缠着盘龙袜。 沈复见陈芸上下打量自己,不禁笑逐颜开,随即也凑近一些,目光逡巡着打量起她来。 今日出嫁,陈芸为彰显贵重,特意挽了牡丹头,额前垂着红翡翠滴珠分心,发髻前攒着五凤朝阳挂珠钗,发髻两侧各插了两支镶宝鹿嵌绿松石花形金簪,金簪后头各别着金海棠珠花步摇,发髻后面悬着两串紫晶晶、亮闪闪的水晶玛瑙流苏。 妆容越发精美细致:杏仁脸上,额头扑得白腻腻,脸颊擦得红艳艳;柳叶眉描成远山眉,柳叶眼抹了淡淡一层眼影,更加秋波荡漾清光逼人;颧骨与鼻侧特特敷了一层梅花粉,让悬胆鼻更加挺秀;含珠唇抹了浓淡相宜的唇膏,在这灯火交明的婚房,更添妩媚。 着装华美精益求精:上穿浅蓝镶边玉涡色牡丹莲花纹长衣,下裹赤红五色云纹镶边刺绣彩蝶马面裙,外罩嫣红莲花暗纹彩绣凤凰牡丹长裳;脖颈间挂着金累丝镶玉悬绿松石项圈,手腕上戴着蓝盈盈翡翠镯,腰一圈垂着五彩丝绦,丝绦间杂了各色宝石。 冯妈妈见两人互相欣赏起来,先是憋笑,然后连连咳嗽几声:“爷儿,时候也不早了,您赶紧坐到奶奶身边,我们撒了帐,看了您们饮合卺酒,今夜的差事就算了了!” 沈复闻言,施施一笑,飞速理了理新郎服,侧身坐到陈芸身边。 陈芸原本还想让让位,可眼见沈复与自己间不容发,莫名觉得欢喜,于是红着脸,又刻意凑集一些。 冯妈妈眼疾手快,连忙招呼瑞云、瑞彩端来果子,又朝身边的红娘、喜娘使了眼色。 红娘察言观色,当即从装满红枣、花生、桂圆、荔枝、核桃、板栗、莲心的碟子里抓了一把,朝文彩双鸳鸯红纱帐里掷去。 “撒帐东,帘幕深闺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喜娘眼波如水,莺语燕声。 闺阁记 第四十章、洞房夜(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什维熊,行见玭珠来入掌。” 喜娘一边笑,一边唱着祝词,团手从箩筐里抓了把喜果,斜斜朝鸳鸯帐底下扔去。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便梦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金遇彩莺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陈芸大姑娘上花桥,头回经历这种情景,只觉新奇有趣,就笑着享受了这场热闹。 冯妈妈看人撒完帐,又命令瑞云端着托盘近前,然后亲自斟了两杯挨次递给沈复、陈芸。 “一敬长命富贵!”冯妈妈温声细语,一面劝陈芸喝下,一面又拎起金樽酒壶倒满一杯。 “二敬金玉满堂!”沈复不等冯妈妈上来劝酒,爽快地抢了酒杯,一扬脖,咕嘟嘟悉数喝下。 “三敬状元及第!”陈芸扭了扭身躯,迷离地望着周围的人,闭着眼睛拼了命灌下去。 “四敬事事如意!”冯妈妈良心发现,这回居然只倒了半杯,“五敬五子登科!” 沈复见她口才惊人,一杯一杯端上来,尽是要灌醉人的节奏,连忙伸出手来,制止道:“冯妈妈,今夜良辰美景,我们夫妻俩还有诸多事要做,你得识点相儿,不能再硬灌我们黄汤了!” 冯妈妈抿唇一笑,摆手道:“爷儿尽管放心,您什么酒量,我们几个还能不清楚?至于奶奶嘛,今夜良宵,即便奶奶醉了,总还有爷儿在身边,爷儿又有什么好担心?” 陈芸听了,羞愧地咬了咬唇,两颊立刻泛起红云。 沈复见她满脸红云,仍然暗自忍耐,更不愿糟蹋了她一番心意,只得放任冯妈妈胡来。 “六敬福禄双全!”陈芸酒量甚浅,五杯佳酿下肚,已然星眼朦胧,头脑发昏。 “七敬七子团圆!” 沈复见冯妈妈没完没了,心里隐隐有些不开心了,可碍于良辰吉日,委实不好给她颜色瞧。 “八敬八仙上寿!”冯妈妈见陈芸越发醉了,于是只略略斟了一口,“九敬鹤鸣九皋!” 沈复一口喝下第九杯,举止十分洒脱,宛如绿林杰士。 “十敬阖府安泰!” “哎呀,忙忙叨叨了半天,程序终于走完了!”冯妈妈扶着腰枝,摆出一副累死了的姿态,“这下子,三爷儿便是想留我,我也不敢多逗留,耽误您和奶奶安歇!” 说罢,冯妈妈一招手,红娘、喜娘等人会意,纷纷作揖退出去。瑞云、瑞彩殿后,掩上房门。 陈芸这么多杯酒下肚,脑子里已经混沌不清,又见人乌拉拉走个精光,房里顿时只剩下自己于沈复,心里又激动又压抑,明明有很多亲昵的话要对沈复说,可奄忽成了锯嘴的葫芦,硬生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沈复见她久久保持沉默,先开口道:“芸姐儿该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此时可有饿意?” “有点!”陈芸笑容浅浅,“原以为你会很快过来揭盖头,哪成想,你耽搁了许久才来!” “我自然巴不得拜堂后就来揭盖头,可爹强留我应酬宾客,我也不好违拗他的意思!” “今夜,宾客很多吗?”陈芸眼波流动,微微抬起的眼睑漾起了平时少有的温柔。 “今夜宾客满座,胜友如云,光是翅席,便摆了四五十桌呢!”沈复鸣鸣得意地说着,忽然伸手握住陈芸的纤纤玉手,道:“暂且不提这个,来,我带你吃点心去!” 陈芸愣了一下,疑道:“外面还没散席,我们公然出去,万一给人瞧见了,不大好吧?” “谁说要到外面去了?”沈复笑着看向陈芸,见她目露不解,就慢慢伸出手指,朝外间的罗汉床上的剔红炕几远远一指,“喏,那不是摆着几碟糕点吗?芸姐儿不必出去,只拿这些垫垫饥,如果还吃不饱,我再发话,让瑞云送些旁的吃食进来!” 陈芸湛然一笑,速速到了罗汉床踏脚边,然后整衣坐下,随手捏了一块红豆糕嚼食。 沈复坐到对面,眼见陈芸吃了一块红豆糕,又拿了千层糕、如意糕,独独对猪油酥糕视而不见,不禁奇道:“我记得芸姐儿从前很喜欢猪油酥糕,怎么今日忽然不爱了呢?” 陈芸讳莫如深,稍微愣神片刻,才道:“不是不爱了,只是我还在斋戒当中,不便吃这个!” 沈复听得五迷三道的,疑惑着问:“芸姐儿又不信佛,怎么竟吃斋念佛了?奇怪,奇怪,真是太奇怪了!”沈复冥思苦想了片刻,又问:“那,芸姐儿是从何时吃的斋?” 陈芸掰着手指头心算了一会儿,道:“满打满算,该有三月之久!” “三个月?”沈复皱眉想了想,似乎是想通什么了,突然又趴到炕几边沿,直勾勾望着陈芸,问:“三个月前,不正好是我胳膊脱臼那阵子?原来芸姐儿是为我吃斋祈福呢!” 陈芸见他领会,心中窃喜,面上却道:“前阵子听邓管家说,你的胳膊已经痊愈,只是未曾亲眼目睹,我终究不大放心,而今见你舒卷自如,能举能提,才算是彻底心安!” “那位梁大夫也算医中翘楚了,去年残冬,他给我正骨过后,我的胳膊已经好了大半,后来又服了几剂壮经长骨的药,我如今已然恢复了!”沈复见陈芸面带关心,忍不住调皮道:“不过,好是好了,可每逢阴天打雷时,我的胳膊总隐隐作疼,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陈芸心疼,直抒胸臆:“那还是没好透,改日得请程大夫来复查才好,免得养痈成患!” “逗你玩呢!”沈复憋不住了,忽然嚯嚯大笑,“我挺尸般躺了三个月,每日好吃好喝养着,哪里还能不痊愈?” 陈芸倏地耷拉下脸,嗔怪道:“明明好透了,还偏偏来骗我,你可真是坏透了!” 沈复疏狂任意惯了,见陈芸面露不快,赶紧说些俏皮话哄她开心。 陈芸也不是真置气,只是气沈复调戏人,又见他低声下气来哄自己,心头那把无名火早熄灭了,不由舒心一笑。 婚房外面,红皱皱的锦缎盖住了廊檐,廊下挂了有十来盏大灯笼,照得院里光明如昼。 冯妈妈奉了陈氏的命令,翼翼小心地趴在窗边偷听。听了半天,耳闻得小夫妻俩由最初的默然相对到欢声笑语,冯妈妈再不敢偷听下去,急匆匆出了院子,赶到陈氏面前汇报。 “复儿歇下了?”陈氏刚指挥下人收拾了席面,眼见冯妈妈步伐矫健,一上来就问了这句。 冯妈妈垂肩控背,嘴上的笑意仍是不止:“还没呢,刚才听见三爷儿与奶奶在窗下说笑,我胆子小,害怕露了痕迹,不敢再听下去!” “他俩从小熟识,虽说已有三四个月没有见面,可小别胜新婚,估计也不会太疏远!”陈氏翘首望着浩瀚星河,“明日还要宴请宗亲,你务必仔细些,万不能出现遗漏疏失!” 冯妈妈满脸自信道:“太太尽管放心,我从来事必躬亲,绝不会差三错四的,跌了太太的面子!” 陈氏欣慰地点了头,又吩咐:“等下我要回去歇息了,你不必跟着我了,且去落梅院住一晚。明日一早,你亲自伺候芸儿梳妆打扮,顺道给她讲一讲咱们府的规矩!” 冯妈妈微微颔首,目送着陈氏离开视线了,才慌慌整理衣襟,朝着西北方而去。 闺阁记 第四十一章、画堂春(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婚房这边,灯火通明,香烟徐徐。沈复和陈芸吃了个半饱后,就默默无言地对脸坐着。突然,烛光一爆,陈芸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不由道:“听人说,这红烛可燃一夜不灭,真是奇怪!”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蜡烛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取蜜蜡、松脂、槐花、浮石若干,溶解浇铸而成,如此才可以燃烧一夜,不然,就和普通蜡烛一般,烧不了一个钟头!”沈复兴头头说着,见陈芸含笑低头,忙道:“哎呦,差点忘了这档子事了!”说罢,起身离开罗汉床。 陈芸见他朝里间走,一时摸不着头脑,也跟着站了起来。进了里间,只见他脚下匆忙到了床边,一把掀开鸳鸯枕,拿起一个五彩香囊。陈芸心中纳罕,连忙凑了上去,问:“这是什么?” “咱们俩的八字帖!”沈复说着,一下子扯开五彩香囊的进口,将一团小字条落到床上。 陈芸慢慢坐下,信手展开字条,只见上面写着:沈复 癸未戊子己卯乙酉;陈芸 癸未戊寅壬子丙辰。 沈复见她看得呆了,连忙推了推她,道:“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陈芸口不应心答了句,抬头见床边高几上放着一把剪子,心内灵机一动,一骨碌下了床,顺手取了剪子,然后慢慢坐回到床边,剪下自己一缕秀发。 沈复心开目明,将自己的麻花辫甩到身前,也效仿着剪下一缕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过了今夜,咱们就是夫妇了,以后生同衾,死同穴,这辈子,一定是不离不弃的!” 陈芸莞尔一笑,慢条斯理地将两缕黑发合在一块,连着刚才的八字帖,统统装到了香囊里。 沈复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心里亦是开心,不由而然神驰意扬,朝她腮边亲了一口。陈芸浑身一酥,又知无可推脱,只得卸了妆容,陪他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次日,鸡鸣喈喈,天色大亮。 陈芸迷迷糊糊醒来,一睁眼,见沈复还沉沉睡着,蓦然想起昨夜被翻红浪,不由面色通红。拖着身子要起来,陈芸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腰肢正被沈复紧紧圈着,顿时哭笑不得。 “三爷儿!三奶奶!”敲门声屡屡传来,而且声音很急促,“您们可预备起来了?” 陈芸才入门,对府里的人事还不十分清楚,听人声很陌生,正犹豫着该不该答应,却见沈复闷哼一声,揉着惺忪的睡眼半撑起身来,懵懵懂懂地问了句:“是谁在外面?” “是我!夫人命我一早来伺候三奶奶梳妆打扮,再顺便向奶奶介绍咱们府的规矩!” 沈复听声辨人,捂着半边脸冲陈芸笑道:“是冯妈妈!” 陈芸晓得冯妈妈是邓善保的内人,平素很在陈氏面前得脸,不由起了顾忌之心,就快快掀开锦被,一脚趿拉上珠绣鞋,一手取了件海棠红刺绣金玉富贵薄袄披上。 “我们刚睁开眼,烦请妈妈稍等片刻!”陈芸一面说,一面换了件浅黄梅花纹苏绣褂。 沈复见她着急忙慌,一时也不急着穿戴,只是躺在拔步床上静观她手慌脚乱的局促样。 “快起来吧!”陈芸面色焦急,语气中带着奉劝的意味,“按照规矩,新妇进门次日该一早到公婆房里奉茶的,眼下天色已大亮了,不知老爷、太太起来了没有?若是早起来了,只怕要落埋怨!” 沈复听了这话,慢慢悠悠从床上爬下来,不急不躁道:“慌也没用,反正已经起晚了!” 陈芸不再理他,连忙套上淡青满绣迎春花百褶裙,而后慌慌走到外间,亲自开门迎接冯妈妈。 门开。 冯妈妈听见动静,连忙往前跨了一步,问候道:“少奶奶安!”身后的瑞云、瑞彩也跟着低下头去。 抬起头来,冯妈妈瞧陈芸体格苗条,穿戴简素,不由皱起眉头,道:“奶奶晌午还要面见宗亲,如此穿戴,虽然显得小家碧玉,可实在太素净了些,要不,我重新给奶奶挑件衣裳吧!” 陈芸上下扫视自己一眼,果觉十分素朴,不由讪笑道:“那便有劳妈妈您啦!” 冯妈妈见陈芸不苟言笑,虽感疏远,可转念想陈芸刚刚入门,若是一下子与自己十分亲近,那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进了内房,冯妈妈见沈复还在替换衣裳,忙笑道:“三爷儿今天可起晚了,小心到了老爷跟前挨骂!” “这头昏蒙蒙的,想是昨夜酒喝多了!”沈复摁着太阳穴,连连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不过,我的酒量也不差,若非妈妈后来灌了那几杯酒,我又何至于睡到现在?” 冯妈妈听了,不禁想起昨夜劝酒的场景,忍不住笑几声,赶忙使唤瑞云、瑞彩端水送茶,伺候陈芸梳妆打扮。 约摸过了两刻钟,冯妈妈才将陈芸打扮妥当,最后谄笑着道:“奶奶别紧张,咱们府的规矩不多,族亲也大多和善,今天去老太太院里请安,大房、二房的人也在,奶奶只需端着规矩就好,在长辈们说话的时候,多听多看,他们不问,奶奶不答就成了!” 陈芸认真听着,点了点头,道:“有劳妈妈费心指点!该注意什么,该做什么,我心里已有数了,这时候,天色也不早了,也该去太太那儿奉茶了!” 冯妈妈点头称是,又吩咐瑞云、瑞彩扶陈芸出去,然后鬼鬼祟祟跑到拔步床边,一把翻起皱皱么么的锦被,将百子床单上铺着的白巾塞到怀里,最后收整收整床铺,合门出去。 这壁厢,陈芸等人到了依梅院附近。正是春光明媚,天气和暖。梅花坞里,幽花摆锦,野草铺蓝。 陈芸遥见春芝、春蕊等人在闲磕牙,估摸着公婆早已起来,当下心里一沉,匆匆与沈复进去请安。 房里,锦绣辉煌,铺设华美;鲜花点缀,异草清香。 陈氏正与马姨娘啜茗,瞧见儿子儿媳挽手进来,连忙道:“你瞧,我没猜错吧,就知道他们年轻,爱睡懒觉,所以一早就没指望他们能奉茶,果然,等到现在才来!” 陈芸初为媳妇,听婆婆这样说,心里不上不下的,就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沈复也觉自己懒怠,当下就不言语。 陈氏见小两口都面带惭色,不言不语,只好冲马姨娘苦笑一声,道:“罢了,你们先在这儿候着,我去书斋请老爷过来!”说着,站了起来,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小两口目送陈氏离开,互相对视一眼,心里头默默叹了口气。 沈雪茹坐在马姨娘旁边,眼见哥嫂目光交融,忍不住摸了摸陈启堂的小脑袋瓜。 屋外,陈氏将将走到书房边,忽见冯妈妈踮着三寸金莲跑过来,就笑着停下脚步,等人走到近前了,才压低了声音问:“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冯妈妈紧张兮兮的,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子,见没什么人注意自己,才将一团皱乎乎的东西从怀里掏出来,慌慌张张交到给陈氏。 陈氏提心吊胆展开方巾,见上面有团精血混合而成的污垢,这才轻轻抚摸着胸口,心情舒适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既清楚她是清白之身,那这污物,趁早拿下去销毁!” 冯妈妈应承下,急急抓着方巾塞进袖里,然后偷摸摸望了一圈,才从东边的月亮门离开。 此时,沈稼夫从云梦斋里出来,见陈氏当门站着,顺口问:“刚才我听见复儿的声音了,可是他们夫妇过来请安?” 陈氏点头,话不多言,一门心思迎着沈稼夫进屋。 屋里,陈芸正等得焦心,俄见公婆先后进来,赶忙福身,然后毕恭毕敬请安问好,又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挨个向公婆奉茶。 沈稼夫小抿一口,将青花茶盏慢慢放下,而后头也不抬,语重心长道:“你们刚刚成婚,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们,只是一件,凡事要守体统,不能做出逾越出格的事来!” 小两口唯唯点头。 沈稼夫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当面交代了几句后,再没什么话要说,就望了眼窗外的明媚日光,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俩随我去老太太那请安,顺便认一认族亲!” 小两口诺诺点头,忐忑不安地让开道来,等沈稼夫从中间穿过去了,才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沿着大路到了后院,陈芸老远就瞧见门后有人,而那人瞧见陈芸一行人,急三忙四跑进去通禀。 进了院落,早见里面聚着许多丫鬟说闲话。此时,沈稼夫步履生风,昂首阔步朝会客厅走去。 陈氏怕小两口不懂事,临进去前又叮嘱道:“今日宗亲皆在,你们俩千万谨言慎行!” 陈芸率先应声,随即,沈复也点了头。 陈氏这才放下心来,撩开湘妃竹帘进去。进了屋内,迎眼看见一大群人会集于此。陈氏停下脚步,探视清了来人身份,才举步走到沈母面前,引着沈复、陈芸小两口向沈母作揖:“老太太!” 沈母轻嗯一声,转头朝尾随而来的小两口看去。但见陈芸:体型纤瘦,面色红润;头梳半翻髻,发髻间插着两支梅花形素银簪,银簪后头别着一根四蝴蝶银步摇。上穿银红色杭绣海棠袄,下裹雪青色杭绣牡丹百褶裙,外罩月白底折枝红梅刺绣镶边水蓝对襟褙子,层层裹裹,富丽体面。 沈母会心一笑,喊陈芸到近前说了几句贴心话,然后才命立春引着陈芸拜见长辈。 立春伺候沈母年月已久,早养成老成持重的性格,陈芸跟着她先见过本家,又依次向南边坐的二叔祖沈烨、二叔祖母刘氏以及三叔祖沈稼农、三叔母薛氏行礼问安。 那沈烨年事已高,外加耳聋目昏,只略略与陈芸说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刘氏和颜悦色,寥寥探询几句后,又将话题引给晚辈。三叔、三叔母表面看着很和气,至于私底下如何,无从考察。倒是三叔的一对儿女模样俊俏,举止典雅,很是招人喜爱。 陈芸常听沈复念道,这二叔祖原是仕途中人,只因乾隆二十年贿赂公行,遭人弹奏,后来家产给官兵抄了,朝廷还一并取消了家中子弟的入闱资格,所以二叔祖家一蹶不振,如今家里几口人单靠着做小本生意维持家计,早已不复往日荣光。 北边坐的是三叔祖一家,陈芸亦有所耳闻。这三叔祖姓名沈煊,年轻时中过举人,后来陆陆续续也考了几回会试,可结果不大如意,所以老大不小了才娶妻生子,如今膝下有两子。 长子沈稼田性情温顺,幼承父志,两耳不闻窗外事,十年苦读才登榜中了举人,后来,又娶了城南梅家的长女,膝下育有一儿一女,福气匪浅。次子沈稼先喜武不喜文,常爱舞刀弄棍,三叔祖曾发狠鞭笞几回,可次子皮糙肉厚,你越打他,他脾气越犟,三叔祖气过几回,索性撒手不管了。 闺阁记 第四十二章、画堂春(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一个接一个拜见,拜到最后,直觉腰杆都挺不起来了,幸好沈母和蔼慈祥,大发善心,免了陈芸与平辈的见礼,不然陈芸真心怀疑,自己的腰一定会从中折断。 见过礼,敬过茶,大家开始论资排辈,依序而坐。 沈母见男女混杂在一起,女眷们顾及男人,全部老实坐着,不言不语,不由深感无趣,索性撂下男眷们在外间谈天说地,喊一干女眷进了碧纱橱里说些家长里短。 大家早厌倦了听男人吹嘘,巴不得出去散闷,于是你拖我、我拖你,纷纷跟着沈母入内。 进去坐定,沈母远远见几个孩子缩在墙角,头挨着头做游戏取乐。老人家和蔼一笑,吩咐立秋将孩子们领到近前,逐一询问年岁,又命立春将压箱底的宝贝取出来,分别赏给几个孩童。 几个娃娃捧着劳什子,或惊喜,或疑惑,随后又玩弄取闹起来,各自父母见了,生怕摔了、砸了,急欲代为收存。 三叔祖家的小孙女年岁尚小,忽见手里的小玩意被娘亲拿走了,登时不悦,哇啦一下子就哭出几行泪来。 梅氏见女儿当众大哭,顿感没有面子,就快步上去掐了女儿一把,虚张声势恐吓了一通。 沈母目睹了这场闹剧,心里很不舒爽,遂开口道:“不过几件旧年物件,原也没有多么贵重,这才命人翻出来送给孩子们,可你们如此珍视,反倒令老身心不安了!” 三叔祖母潘氏见状,连忙制止儿媳妇的行为,又道:“大嫂不要介怀!媳妇出身低贱,一向是眼皮子浅,我也曾就此训诫过她几回,教她人前人后大方些,不要露小家子气,可她没有耳性,我说的话,好比东风吹马耳,她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梅氏门楣虽低,可到底是诗书之族,此刻听婆婆如此糟践自己,苦于敢怒不敢言,只得老实退了下来。 此时,二叔祖家的长孙沈贺歪在榻上,摇头晃脑的,琅琅读起了塾师新教的文章。 沈母上了岁数,平素最爱调鹦戏雀,含饴弄孙。听孩童书声朗朗,老人家心中喜欢,连忙命人将沈贺送到眼门前。细细问了一番,沈母才知这沈贺虽然年方六岁,可三字经早背得滚瓜烂熟了,连《围炉夜话》《增广贤文》等书也文意俱悉。 “我们启堂与他挨肩儿,可学问上却远远不及他,由此可见,后天教育极为重要!”沈母边说边叹了口气。 马姨娘苦熬半生,所有希望全寄托在儿子启堂身上,听见沈母如此评价自己的孩子,免不得要伤心落泪。 陈氏与她相处多年,自是了解她的性子,所以默默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介怀。 二叔祖母刘氏东张西望,无意间瞥见陈氏的动作,便笑道:“虽说启堂不上进,可复儿天赋异禀,如今又成了婚,以后静心研读圣贤书,后年秋闱,一定能够高中!” 陈氏叹惋道:“二叔母抬举他了,他啊,懒散惯了,遇到有兴趣的事,还好一点,不劳别人多嘴,自己先想方设法做了,可若是心里不想做,便是旁人拿鞭子抽着,他也未必听话!” 刘氏神色坦然:“去年,复儿没有中举,着实令人叹惜,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复儿有了贴心人,从此挑灯夜读,红袖添香,复儿还能不加倍努力,光宗耀祖?” 陈芸见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一面强装镇定,一面攥紧了手掌。 陈氏晓得刘氏的意思,赶忙道:“论起来,我与二叔母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了!当初,我也是瞧这孩子心思细腻,体贴入微,才同意他俩的亲事。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所思所想,无非是想复儿免除后顾之忧,专心考取功名,不辜负老太太与老爷的期望!” 刘氏含笑不语,兀自端起手边的缠枝海棠青花瓷杯品茶。 屋里有片刻的宁静。 沈母扫了眼左右,奇道:“咦,不是说好了今日都来,怎么不见稼先媳妇过来?” 潘氏闻言,忙道:“那孩子生性温顺,原要跟着我们一道过来给大嫂请安,可早起用饭时呕得厉害,我心里头不放心,就打发下人去请了个大夫。大夫把了脉,又细问了些生活琐碎,那孩子一一答了,大夫才敢下断论,告诉我们她有喜了!” 沈母坐得久了,后背感到酸疼,刚刚推开大迎枕换了个更舒服的体位,便听了这样一桩喜讯,忍不住感叹道:“平心而论,咱们妯娌三人,终究还是你的福气最多!老身膝下虽有三子,可至今为止,只有一个奶娃娃绕膝,压根比不上你们俩!” 潘氏、刘氏听了,默默互视一眼,虽然各自心中欢喜,可还是拍马逢迎沈母福气最大。 沈母何尝不知道两人的心思,只是道:“我一向偏疼复儿,如今单指望他能争口气,让我早日孙子绕膝!” 陈氏闻言,如饮醍醐,连忙向陈芸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陈芸会意,可心里却倍感压力,毕竟这才成婚一日,便遭到四面八方的催生,任谁也受不了这种际遇。 光阴弹指,众人毫不忌讳聊了半个钟头,堪堪也到了午饭的时辰。沈母自诩为东道主,务必要恪尽东道之谊,即命立春安排宴席,又命立夏通知男眷们前来会聚,而后共同到荟萃堂用饭。 席开,男眷三桌,女眷三桌,桌上摆了鱼香茄子、红烧乳鸽、松鼠溜黄鱼、翡翠虾仁、烩什锦、宫保鸡丁、五香卤排骨、粉蒸牛肉、剁椒鱼头、辣椒炒肉丁、金鱼戏莲、霸王别姬、纪妃伴龙颜、蜜三刀、鱼头豆腐汤、丸子汤、牛肉壮骨汤等菜肴。 沈母西向坐下,不赞一词地打量了一圈,因不见周夫人在场,就唤了立春到近前,问:“老大媳妇怎么突然不见了?”立春老实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老大媳妇向来安分守己,不会无缘无故离席,你去悄悄打听一下,别让她坏了规矩!” 立春领命而去,再回来复命时,脚底下跟踩了风火轮一样,又快又乱。沈母见她神情慌张,心里也有几分诧异,一面示意她靠近些,一面让她如实禀告。立春喘了一大口气,绘影绘声地将自己在后花园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沈母听了,再也坐不住,干脆离席而去。 后花园里,清风徐徐,铃声哕哕;香兰馥郁,玫花斑斓;青松翠柏时相对,绿柳碧梧常相望。 沈母领着吴夫人、陈氏一阵疾走,刚要闪过灵璧石假山,忽听假山后面传来一片争论声。 婆媳处了二十多年,沈母素知周夫人温顺,可方才听立春禀告,心里也存了几分疑。此刻听假山后面的人争执不休,沈母莫名也想见识见识长房媳妇的庐山真面目,骤然止步。 “我进府也三年了,好不容易怀上老爷的骨肉,没成想啊,居然被太太给暗害了!” 顾姨娘神态憔悴,苍白似白纸的面庞上看不到一点血丝,可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却带了几分恨意。 “妹妹可要凭良心说话!”周夫人眉毛一挑,后背一挺,很自然地端起一家主母的姿态来,“先前妹妹怀孕那阵子,咱们府但凡进了什么好东西,我可全尽着妹妹那里用!便是妹妹前阵子小月了,我也是急三忙四打发人延医抓药,为你诊治调养,盼你早日康复。如今妹妹身子好透了,居然要学中山狼,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举?” “太太是说自己是东郭先生?”顾姨娘言辞冰冷,犹如她的心一般冷,“太太出身高贵,家里头出了好几位举人,不知可听过这句话吗?” 周夫人白了她一眼,满脸轻蔑。 “满口佛言,未必真善!这世上啊,佛口蛇心的人真是不少!”顾姨娘逼视着周夫人,“太太贤惠,人前人后端庄大方,可这贤惠底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呢?” 周夫人不以为然:“妹妹,我念你小月不久,不愿与你计较,可你也要知道进退,别学那些长舌妇,信口开河,诬赖旁人,不然的话,我可不敢保证你是什么下场!” “诬赖?”顾姨娘长笑一声,逼近两步道:“太太,你敢对天发誓,我的孩子不是你害的?” 周夫人不屑一顾:“你的孩子没了,怪你自己不中用,哪能将罪过安到我头上?我看你是病糊涂了,夏荷,等下宴席散了,再打发人请大夫进府,好好给顾姨娘治一治!” “我没糊涂,我心里门清儿!”顾姨娘东倒西歪地扑上去,发疯似抓住周夫人的衣袖,怒吼:“我全知道了,我全知道了,就是你,就是你害了我的孩儿,今日,我一定要为我孩儿报仇!” 闺阁记 第四十三章、画堂春(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快松开!快松开!”周夫人露出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急着要掰开顾姨娘的双手,“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夏荷,还在旁边傻站着,还不快把顾姨娘拉开!” “滚开!”顾姨娘用力跺开夏荷,转头又用阴冷的眼神望着周夫人,“太太这是心虚了吧?” “心虚?我心虚什么?只不过是老太太在荟萃堂宴客,我身为长房长媳,得赶紧过去陪客罢了!”周夫人用了吃奶的力气,试图掰开顾姨娘的手,可顾姨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即便她费尽九牛二虎力,也挣脱不开,“贱蹄子,若不是我抬举你,送你去伺候老爷,你哪能享这么多福,现在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还敢来污蔑我!” 顾姨娘冷冷笑道:“太太终于忍不住露出真面目来了!” “什么真面目假面目?我没空和你纠缠,你若识趣,赶快松手,我可以既往不咎!” “从前我见太太平易近人,还以为您天生良善,可自打见识了您的阴损手段,我再也不敢小瞧您!”顾姨娘说着说着,目露怨恨,“我知道,我家里穷,若没有您提携,我根本没机会伺候老爷,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谋害我的孩子!” 周夫人受不了她胡搅蛮缠了,干脆道:“既然你已经查清楚了,我也没必要瞒你了!没错,你的孩子,的确是我害的,不为别的,只为他和你一样低贱,不配活在这世上!” 顾姨娘伤心欲绝地撒开手来,“不!老爷膝下无子,我的孩子若能平安出世,那他便是家中长子,兴许将来还能继承家业,如此尊贵,我的孩子怎是生来低贱?” “你说的没错,老爷膝下无子,总盼着能有个儿子!”周夫人说着,不禁也怅然起来,“所以啊,当我听大夫回禀,说你肚里可能是个男胎,我就害怕极了,害怕你肚里的小东西生出来,夺走本该属于我和晴儿的一切,甚至于夺走老爷的欢心!” “你真歹毒,连老爷的亲骨肉也不放过!”顾姨娘愤愤然,“可惜巴掌再大,也捂不过天!太太威风了这些年,也合该坐坐冷板凳了!”顾姨娘话刚出口,就歪歪扭扭朝着花园出口去。 周夫人见状,立刻给夏荷使了眼色,夏荷也眼疾手快,大步追上去扣住了顾姨娘。 “放开我!放开我!”顾姨娘朗声叫喊,“沈周氏,我告诉你,你拦得了我一时,也拦不了我一世,只要我逮到机会,一定将这事原原本本告诉老太太,我倒要看一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周夫人听了,丝毫不觉得受了威胁,反而仰天大笑道:“告诉老太太?你整日兴风作浪,挑拨是非,即便你哭着喊着跑到老太太面前告状,你觉得老太太会信吗?何况,我又不是没嘴的葫芦,我大可以反咬一口,告你觊觎主母之位,造谣诬赖我的清白!” 顾姨娘想起沈母素日对自己的态度,不禁咬牙切齿,冷眼相觑,“纵使老太太不信我,我还可以去找老爷,只要我一息尚存,断断不会饶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周夫人笑得更加欢了,“瞧你,已经快一命呜呼了,还惦记着要报仇雪恨呢!” 顾姨娘不解话中意思,只是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周夫人,仿佛目光也能杀人一般。 周夫人见顾姨娘不再挣扎,也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笑道:“妹妹产后恶露未尽,老爷特意为妹妹请了胡大夫进府,可妹妹应该不知道吧,那大夫原是周府家生子!” 顾姨娘惊恐地睁大双眼,怪不得她治了这么久,总是不见起色,原以为是染了不治之症,没成想是周夫人背地里捣的鬼。 “那日,胡大夫为妹妹诊治过后,我特意将他喊去坐了坐,又吩咐他加了几味药在妹妹的汤剂里!”周夫人话至此处,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露出满脸狡诈,“妹妹早该想到的,你正当盛年,只是小产而已,怎么样,这身子也不该越治越差呀!” 顾姨娘听罢,犹如遭遇晴天霹雳,怒然道:“你,你这毒妇,终有一日,你的恶行一定会被揭露!” “或许吧,不过,妹妹是等不到那一日啦!”周夫人阴险地笑着,“妹妹的身子坏透了,如今药石无补,任谁也治不得了!” “你!你!” 顾姨娘怒喊几声,发力挣开夏荷的束缚,而后如箭离弦,快步冲上去揪住了周夫人的乌发。 周夫人吃痛不已,一边死死抓住顾姨娘的鬓角不放,一边使唤夏荷等人上来帮忙。 夏荷等人有心上前帮衬,可顾姨娘身边那些丫头也不是吃素的,几人半斤对八两,拳头对巴掌,只得僵持在原地。 “放肆!” 沈母怒斥一声,全然不顾众人拦阻,踏着急乱的小碎步快速逼近周夫人与顾姨娘。 “你们俩也算有身份的人,今日当着丫鬟们的面如此撕扯,还要不要体统脸面?” 顾姨娘见沈母出现,立即放开手来,然后扑通一下子跪到沈母面前,哭天喊地鸣冤。 周夫人见状,生怕顾姨娘抖落什么,连忙插到她前面去,道:“老太太,您怎么来这边了?” “幸亏来了,不然,岂不是错过了一出好戏?”沈母面色冷峻,吝啬给周夫人一点好脸色,“老大媳妇,我一直以为你修身持正,没想到,你居然是两面三刀!” 周夫人闻言,惊惧不已,霎时瘫坐到地面上。呆呆愣愣了片刻,周夫人慌慌爬到沈母面前,央求道:“老太太,我也是猪油蒙了心,您宽宏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 “饶你?”沈母声音逼人,眼里全是寒意,“刚才你麻痹大意,倒是吐了不少大实话出来!我和老二、老三媳妇站在假山后面,全听见了你的话,你觉得我还肯饶你?” “老大媳妇啊,长胳膊的拉不住短命的,你自己犯下的错,你必须一力承担!”沈母面色严肃,“顾姨娘是身份低贱,可他怀的是你老爷的亲骨肉,你怎能因妒生怨,又因怨生恨?” “我......我......”周夫人支吾着说不出话,“老太太,原是儿媳犯了大错,您要打要骂,我也认了,只是求您大发慈悲,千万不要告诉老爷,我不想......不想让他休了我!” 顾姨娘瞧周夫人见责,心里头顿时爽快不少,于是仰天大笑几声,手舞足蹈起来。 沈母气咻咻喘着气,不光不理睬周夫人的请求,也对顾姨娘的风言风行视而不见。 此时,假山后面炸开了窝,原来二叔祖母刘氏、三叔祖母潘氏见沈母走得慌忙,也跟着到后花园瞧热闹。 吴夫人趁机道:“老太太,人多眼杂,今天这事若没个说法,只怕将来传出去了,不大好听!” 沈母见她凑热闹不嫌事大,厌弃地白了一眼,然后微微低下头来,对周夫人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我会为你捂盖子,但是,老大那边,总要有个交代才行!” “老太太!”周夫人仓皇失措,即便是跪在麻石地上,也全然不顾膝盖酸痛。顾不得脸面了,周夫人匍匐着爬了五六步,可怜兮兮地握着沈母的脚踝,痛心疾首道:“老太太,求您了,舍我一份体面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沈母无能为力地闭起眼眸,用力摆脱周夫人的束缚,然后叹了口气,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自己造的孽障,终究还得你自己偿还!” “老太太......”周夫人声音呜咽,泣不成声。 “立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大太太起来,再找人送顾姨娘回她自己的院子去!”沈母气得面色如霜,“今日之事,谁都不准外传,否则,你们也不配为沈家儿媳!” 陈氏见事情重大,赶忙点头答应,吴夫人虽然爱凑热闹,可见婆婆下了死令,只能唯命是从。 再回到荟萃堂,刘氏、潘氏都想打听刚才的事情,可沈母顾着脸面,三缄其口,他们也不得而知。只等送走亲戚,沈母才遣散身边的丫鬟,单独喊了沈稼君去后院说话。 陈芸为表孝心,专门送陈氏回去。路上,陈氏心有戚戚,忍不住交代道:“一家人,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和睦融融,若是背德离心,只怕家破人亡,朝不保夕!” 陈芸不明所以,可为了讨陈氏欢心,还是道:“娘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我一定谨记在心!” 陈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平下心绪,沿着平坦的甬道慢慢走回去。 闺阁记 第四十四章、画堂春(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翌日,陈芸随陈氏一道去给沈母请早安。到了跟前,婆媳俩规规矩矩向沈母行纳福礼。 领命起来,陈氏大胆望了沈母一眼,这才发现老人家眼下一片乌青,八九成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陈芸原地站着,见炕几上的早饭丝毫未动,就默默向陈氏递了个眼色。 陈氏眼明腿快,脚下生风凑了上去,劝道:“老太太胃不好,大夫曾叮嘱过,早饭不能遗漏。”说着,扫了眼热气腾腾的红豆粥,“这粥还冒热气呢,老太太不妨进一些吧!” 沈母又想到昨日的家丑,忍不住唉声叹气:“府宅不宁,光气都气饱了,还用吃饭吗?”说罢,又摇头道:“从前看老大媳妇也是个老实人,怎么底子里竟如此不堪?” 事到如今,陈氏也没什么好为周夫人遮掩的,就叹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太太也别多想了,事情已然披露出来了,再多思多虑,也徒劳无益!” 沈母到底是经历多了,外加想了一夜,心里早厌烦了,此刻听陈氏所言正中自己下怀,不由点了点头。 陈氏见状,忙不迭使唤立春捧箸,自己则在一旁沈母夹菜,陈芸有样学样,也在一旁进羹。 沈母见两人诚心诚意,免不得又要和周夫人比较一番。百感交集过后,沈母终于释然一笑,正想遂了他们的意用些饭食,一抬眼,就见沈雪晴不打招呼闯了进来。 沈母微微张口,眼睁睁看着沈雪晴朝屋里走了十来步,才闷闷不乐地将竹筷放了下来,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女,道:“晴丫头,好端端的,你怎么从朱府回来了?” 沈雪晴满脸泪痕,顾不上屋里还有其他人,直接扑到沈母身边,哭诉道:“老祖宗,我今天一起来,就听说我娘被人关了起来,还听说我爹一怒之下,打算休了我娘!” “又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搬唇递舌?你啊,好歹也是出阁的姑娘了,别总听底下人以讹传讹,这本是没影儿的事,如今一传十、十传百,倒要传成真的了!”沈母说着,见怀里的沈雪琴只是一个劲流泪,终究捱不过心疼,就张口哄道:“你现在是双身子,一人吃两人补,今日匆匆赶回府里,八成天麻麻亮便起来了!来,正好祖母还没用饭,咱们祖孙俩一起吧!” 从昨夜得了消息开始,沈雪晴提心吊胆了一整夜,今早又慌里慌张奔回来,这时候,哪有什么心思吃饭,于是缓缓张口道:“老祖宗,顾姨娘为人狡谲,这件事,会不会是她预先设下的圈套?又或者,我娘是受了旁人嗾使,这才起了害人之心!” 沈母听了,一把推开孙女,面容严肃:“晴丫头,你要分得清是非曲直,再说了,你爹什么性子,你是他亲生女儿,焉有不知之理?如果这事没有真凭实据,你爹会贸然关押你娘吗?显而易见,你爹已经查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所以,你娘狡赖不得!” “我娘贵为一家主母,而今被父亲软禁起来,不光自己丢份子,连孙女也要跟着丢脸,遭人耻笑!”沈雪晴一想到周夫人丑声四溢,就情不自禁地淌下几滴泪来,“老祖宗,我知道这事有违情理,可孙女求求您老人家了,您就看在孙女的面上,好歹去劝劝爹,让他不要休了我娘!” “你娘虽是主母,可抛开这层身份,她首先是沈家儿媳!可她呢,为一己私欲所驱使,暗地里谋害子嗣,如此蛇蝎心肠,别说你爹容不下她,便是祖母,心里也不大待见她!” “老祖宗!”沈雪晴掩面而泣,“老祖宗!” “晴丫头,你素来体贴懂事,今日委实话太多了!”沈母舀了一汤匙红豆粥,抬臂举到半空,又默默将汤匙放了下去,“你爹昨日气到晕厥,眼下也该苏醒了,你且去看看吧!” “老祖宗!”沈雪晴低低切切。 陈芸见沈母面色阴沉,显然是不愿多提昨日的事,就快步上去拉开沈雪晴,好言安慰了几句,扶她出来。 到了廊下,陈芸半转过头来,见沈雪晴还呜呜咽咽的,便劝道:“晴姐姐,遇事要冷静一些!虽然我不清楚大太太犯了何错,可大老爷那般大动肝火,显然事情不小!” “眼下大老爷病着,正是你该去表孝心的时候!”陈芸慢慢叙述着自己的思路,“大太太行动受限,大老爷又带着怨气,无论怎么,这俩人也是和睦不得了!可晴姐姐您不同啊,您是家中嫡女,大老爷又素来高看你,只要您伺候在侧,适时进言,还有什么可愁呢?” 沈雪晴如梦初醒,略带惊讶地看了陈芸一眼,慌慌擦了眼角泪痕,道:“变生意外,我竟也糊涂了!多亏妹妹提醒我,不然,我这横冲直撞的,还真有可能抱薪救火!” 陈芸淡淡一笑,又与沈雪晴聊一会儿,见她如释重负了,才送她离开沈母这里。 另一边,林姨娘端着红木托盘,满脸喜色合上房门。刚转过身,猛不丁瞧见沈雪沅从房角钻了出来,林姨娘不禁吓了一跳,责怪道:“这丫头,好生生的,你吓唬我做什么?” 沈雪沅往后退了一步,道:“娘,你不觉得奇怪吗?老爷怎会突然把太太关起来了?” 林姨娘小嘴一撅:“可惜了,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挑唆得她们俩鹬蚌相争,如今只是一个关起来,一个去养病!” “娘,您......”沈雪沅大惊失色,突然觉得面前的林姨娘十分陌生,“难道......” “太太出身富贵,这些年,我可没少受她的闲气!”林姨娘说着说着,露出一副终于扬眉吐气的姿态,“如今好了,我守得云开见月明,也不枉我做小俯低了这些年!” 沈雪沅十分担忧,紧紧拉着林姨娘有些粗糙的手,道:“娘,您怎么事先都不与我商量?” “我倒是想与你商量,可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真要与你商量了,最后又能商量出什么来?”林姨娘不耐烦地说着,忽然挺起胸脯,活似一品大员准备袍笏登场的模样,“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你不必再耽惊受怕的,如今,府里唯我独大,咱们母女俩可算苦尽甘来了!” 沈雪沅微微蹙眉:“娘,您以后不可再做傻事了,咱们安分守己便好,何必费尽心思与人争呢?” “不争?”林姨娘神色突变,“若是不争,我的月银只有二两,你的月银只有一两;若是不争,我们娘俩的命还握在别人手中,便是你将来择婿嫁人,娘也不能做主!” “沅儿,不是娘不安分,你自己想一想,你和晴丫头都是老爷膝下所出,你又不比她差,凭什么风光全是她的,你只配缩在旁边作陪衬?”林姨娘长出一口气,“娘这辈子命不好,原以为会越活越低;可那日,娘无意间听到了太太交代范妈妈给顾姨娘换汤药。” “从那时起,娘就知道,娘翻身的机会到了。果然,如今东窗事发,太太立马被老爷关了起来!”林姨娘想到此处,不免得意忘形地笑了起来,“沅儿,我的傻丫头啊,咱们母女俩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你可不能拖娘的后腿啊!” “娘告诉你,老爷现在病着,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晴丫头已经嫁了出去,眼下,这府里,只有你和我有资格在老爷身边伺候,所以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万万不要犯糊涂呀!” 沈雪沅凝望了林姨娘良久,蓦地丢开母亲的手,疑惑道:“凡事没个定准,娘如何确定老爷会丢弃太太?” 林姨娘听了,遽然笑道:“你这孩子,也太小心翼翼了,我告诉你,昨夜,老爷已经写了休——” “林姨娘!”沈雪晴一面穿过花丛,一面冲着林姨娘打招呼。 林姨娘唬了一跳,赶忙从台阶上迎下来,道:“呦,大小姐!你怎么突然回府来了?” 沈雪晴淡然一笑:“早起听说爹病了,我心里十分不放心,所以特意回府探望!” “老爷才服了药,眼下正躺着将息呢,大小姐若是......”林姨娘一见沈雪晴就有些不自然,这也是积年的老毛病了,“若是没有急事,不妨先回闺房等着,等老爷睡醒了,我才差人去喊您!” 沈雪晴见她低眉顺眼的,没来由心里厌烦,就道:“不必了!我只是进去看一看,等下,还要赶着回朱府去呢!” 林姨娘心中恐慌,又不敢出口拦阻沈雪晴,只能眼巴巴瞅着沈雪晴进了堂屋。 屋里,许是刚煎过药的缘故,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沈雪晴捏着鼻子,蹀躞走到拔步床边,见父亲沈稼君睡得迷糊,便蹑手蹑脚坐到一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 记忆里,沈雪晴曾经坐在父亲肩头,一颗一颗数着漫天星星,而今时光匆匆,沈稼君业已两鬓斑白,尤其是黯黑脸上那深深凹陷的两颊,更让人觉得他十分老迈了。 “晴丫头!”沈稼君迷糊睁开眼来,正看见沈雪晴满面愁容,于是关心地问:“你何时回来了?” “刚刚回来!”沈雪晴声音很低,旋即又问:“爹,娘果真干了不可饶恕的事吗?” “果真,人证物证俱有,你娘抵赖不得!”沈稼君已过了动火的阶段,此刻心平气和,“爹知道你为何而来,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娘既犯了七出之条,理所应当受到处罚,至于如何处罚,这不是你一个晚辈该关心的事!” “爹,娘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您可不能真休了她!”沈雪晴见沈稼君没打算原谅母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骨碌从座位上滑了下来,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娘好歹是大家闺秀,您若不顾夫妻情分,公然与她恩断义绝,那她从此要回哪里去?” “外祖父、外祖母是早没了,舅舅肚量又小,他要是知道娘成了下堂妇,定然不会收留娘!”沈雪晴越说越动情,豆大的眼珠也跟着哗啦哗啦往脸颊上落下,“娘嫁给您二十年了,即便没为沈家生下男丁,可她素日孝敬长辈,和睦妯娌,爹总该念念她的好啊!” “一个人,即便做了一百件好事,也抵不过一件错事!”沈稼君满眼感叹,语中带着几分苦涩,“你娘这件事,爹已经有了主张,你就不要再来为难爹了,好不好?” 沈雪晴哭得动人,怯怯地问:“那爹打算如何处置娘?” “你娘品行不端,家里以后不用她来管了!”沈稼君语气冷漠,“林姨娘为人笃厚,素日里又中允和平,我瞧着,她倒是有几分可取之处,从此便由她顶替你娘管家!” 沈雪晴当然想为周夫人多争取些,可她心里十分清楚,这已经是父亲退步了,若再强逼,恐怕父亲连点情面也不留了,想通了这一层,沈雪晴只得乖乖抹了眼泪。 闲情记 第四十五章、醉花阴(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天亮得很早,排排如翔鹤雁翅的云片铺在空中,衬托起一轮蒸蒸爬升的朝阳。 陈芸吃罢早点,早早安排平顺等人打点礼品、清点行囊,而后火急火燎催沈复出屋。 沈复刚换上枣红色天青圆领长袍,正准备坐下蹬长靴,见她在眼前忙叨了一早上,兀自还不肯停,忍不住出口讥诮道:“不就是要归宁吗?何至于这般心急?” “是回我家,你当然不急不躁了!”陈芸淡淡笑着,“若换做你是我,指不定早巴不得飞回去了!” 沈复从容一笑,见她仔细检点礼盒,忍不住问:“这头回归宁,只带了这么点礼品回去,会不会让舅妈吃心?” “我倒是恨不得多带些,可总不好太点眼,所以只比着翼二嫂子归宁的铺场来,不过,太太瞧我过分守朴,又从中着意添了许多!”陈芸温婉一笑,目光直接瞄准沈复,又道:“好在我娘也不在乎这些,只要见我过得好,她一定比得了什么都开心!” “那舅妈一定很欢喜,这几天,我冷眼旁观着,你和府里的人很处得来,竟是日夜笑不合口!”沈复吃吃笑着,见陈芸也开颜一笑,忙道:“这正表明你在这儿过得很好!” 陈芸扯了扯嘴角,笑道:“别贫嘴了,再贫下去,太阳都要落山了,到时回去晚了,一路黑灯瞎火,到处都是水渠稻田,道又看不清楚,当心车翻到阴沟里去!” “这便是你担心过了,且不说路程没那么远,便是真拖到了夜里,车把势还会在马身挂马灯,一样瞧得见路,哪就那么容易翻了车?”沈复一边说着,一边同陈芸出了屋子。 到了廊下,早见瑞云、瑞彩等人聚在一堆等待。 沈复原想多带几个随行,除了充沈府的面子,还可以让陈芸面上光彩,可转念想到陈芸少失其父,家境一般,若铺张太过,未免显得招摇,惹人非议,所以只打发诸人好生待在家里,独带了平顺一人出府。 上了马车,陈芸整顿好行李,刚刚合衣坐下,沈复便立马使唤车把势赶紧启程。 陈芸见他忽而淡定、忽而心急,忍俊不禁道:“早晨,我连催了你好几次,也不见你从床上爬起来,这时候,你倒知道急了!” 沈复湛然一笑:“行程远,若是慢慢腾腾地走,只怕过了正午,咱们也到不了!” 陈芸听了,心以为然,只是含笑不语。 此时,初春将过,路边的樱花、梨花密匝匝开得正盛,许多蜜蜂、蝴蝶乱哄哄围着花朵采粉。 马车徐徐出了关厢,又在郊外疾驰了两个时辰,车把势才提紧马缰,慢慢驱赶骡马绕过一丛树林。 穿过那片繁盛茂密的树林后,蓝天邈远,稻田密布,迎面可见江南水乡的气息。 陈芸察觉到马车行进速度变慢,连忙撩开车帘往外面瞧了瞧,只见过往路人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赶忙放下帘子,回眸望向正端坐养神的沈复,道:“差不多要到了,别迷糊了!” 沈复缓缓睁开双眸,笑道:“我这是闭目养神呢,可不是在睡大觉!” “知道!知道!” 陈芸连声应着。 “只是你这睡眼惺忪的,万一给娘看见了,还以为咱们天蒙蒙亮就动身了呢,到时,只怕又有一通唠叨!” 沈复点头称是,赶紧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等勉强打起精神来,又和陈芸说些风土人情。 约摸又过一刻钟,马车外有依稀的人声。此时,车把势悠悠吆喝一声,骡马便慢慢放下马蹄。 小两口听得动静,一个立马从座位上弯腰起来,一个赶忙掀开帘子观望。 沈复下了马车,递上去一只手,亲自扶了陈芸下来,而后两人相对一笑,挽手进入岳母家。 院里,金氏正一丝不苟地缝制竹篾,忽然见院门打开了,起先还满腹好奇,又一斜眼,见女婿领着女儿回门,大喜之下,腾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慎将怀里的竹节散了一地。 金氏欢喜,不急着收拾散落各处的竹节,只是满面春风迎了上去,笑道:“盼了你们早半天儿,一直未见你们回来,方才听见门响,还以为是克昌回来了,哪成想是你们啊?” 陈芸笑唏唏道:“我们路上走得慢些,眼下正赶上了午饭,娘可得留我们一顿饭!” “姑爷上门,哪有不留饭的道理呀?”金氏满面笑容,“你这孩子,都已经成婚了,心里还没个计量!” “娘,你女婿还在跟前呢,你这样埋汰女儿,女儿多没有面子呀!” 陈芸笑着搂住金氏。 金氏笑得更欢,一面搂紧陈芸,一面冲沈复问:“复儿,你们成婚不久,芸儿在你们府里过得可还顺心?” 沈复慢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才道:“这个嘛,姑妈可不能问我,该问芸姐儿才是!” 陈芸眉峰舒展,笑道:“沈府家大业大,女儿整日左右逢源,过得一点也不舒心,尤其每日早晚,还要看他的眉高眼低行事,娘不问,女儿也要说一番,女儿可憋屈了!” 沈复听了,登时眉开眼笑:“告恶状也得有影儿才行,明明是我整日看你眉眼高低,你倒反过来说,这可是恶人先告状了!” 陈芸喜上眉梢,只是牢牢抓着母亲的胳膊不放。 金氏见两人和乐融融,只得苦笑一声,转身朝堂屋走去。 小两口见状,眉来眼去几回,也跟着进了中堂。 进去坐下,金氏略略问了几句沈府近况,听说府里一切都好,金氏也就心中放心了。转头又说起克昌的学业,金氏不由满面忧心,道:“唉,都怪我管教不严,克昌现在心思难定,不光成天成夜在外面与人厮混,连求取功名的心也日渐淡了!” 陈芸叹了口气:“克昌才十岁冒尖,正是贪玩的年纪,便是娘管得严,他也会想着法出去淘气,不过,娘为他呕心沥血,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娘只管放心好了,等他从外面回来,女儿帮您劝一劝,让他好好安下心读书,再不许他出去鬼混!” 金氏点头称好。 沈复是过来人,最了解读书的枯燥乏味,于是他瞥了眼陈芸,道:“芸姐儿初心是好,只是克昌被你从小训到大,只怕早听烦了你那套说辞,反倒不如让我去劝一劝!” 陈芸惊讶地看了沈复一眼,莞尔笑道:“刚刚还想着劳你大驾呢,只是见你跟个没事人一样坐着,我就没好意思张开口,既然眼下你毛遂自荐了,我还能不答应吗?” 沈复一拍大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芸颔首微笑,顷刻又看向金氏,道:“时候也不早了,娘,我陪你去准备饭肴吧!” 金氏点了下头,正要起身随陈芸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沈复道:“你一个人呆着,难免无聊,那边书橱里有些书,你若嫌闷得慌,不如去随便翻翻,兴许能找到中意的也没准儿!” 沈复应和一声,迈步朝墙角边书橱走去。 陈芸见状,一面挽着金氏去厨房,一面笑道:“女儿这回回来,给您带了两匹尺头,一匹是玫红的,一匹是淡蓝的,都是按照娘的尺寸量的,等下用了午饭,女儿给您扯开看看!” 金氏喜上眉端:“你啊,今后别费这个心了!咱们庄稼户春耕夏耘,成天守着水田生活,三天两头就要下地干活,便是穿得再体面,无非过了个眼瘾,真到了农忙时节,还不够耽误事呢!” “这可不成,到底是女儿一番美意!”陈芸温婉一笑,“娘要是嫌那颜色招眼,大可以先裁出来放着,便是平时不穿,将来逢年过节再拿出来,好歹充个面子不是?” “行,全依你!”金氏美滋滋地咧着嘴笑了许久,又道:“对了,再过一个多月,便是清明了。往年,都是咱们娘三个齐齐整整去上坟的,今年,你嫁出去了,到了那日,我怕你不一定赶得回来,不如趁着现在在家,你和复儿去给你爹上坟吧!” 陈芸点头称好,随后进了厨房,一边熟练地收拾起锅碗瓢盆,一边与母亲漫话家常。 母女俩正漫无边际地聊着,突然听见院里有了些许动静,然后又有少年的声音传来。 “娘!我回来了!” 金氏抬起胳膊擦了擦汗,冲陈芸笑道:“定是你弟弟疯回来了!我出去看一看!”正说着,金氏慢腾腾走到门边,背靠着门框,笑道:“你又去哪里厮混了,弄到现在才回来?” 陈克昌鼓鼓嘴,答道:“娘又冤枉我了,我可没出去鬼混,只是去阿奇家里和他联句对诗而已!” “编谎话也得有个谱,你打量我没读过书,可着劲地忽悠我!”金氏眉毛紧蹙,却并没有生气的态势,“我只读过几本书,略略识得一二百字,你的学问高低,我是没本事测出来了,可阿奇学问深浅,我还是一清二楚的。要我说啊,你找他联句对诗,还不如找村头的王麻子呢!” “王麻子是有些学问,可也只是略通文墨而已,孩儿缘何要去找他联句对诗?”陈克昌漫语空言,“再说了,王麻子长了一脸麻子,我每每见了他,总想数清楚他脸上到底有多少个麻子,为此,我可没少被他追着打,所以啊,我可不敢主动找他!” 闲情记 第四十六章、醉花阴(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罢了,你这孩子能说会道,我再和你耍贫嘴,只怕到了傍晚,午饭也做不出来了!”金氏淡淡一笑,“对了,你复兄弟才回来了,眼下正在屋里看书呢,你若没事,不妨进去陪他说说话,也省得他一个人呆着无聊!” 陈克昌听了消息,喜从中来,一溜烟儿从金氏视线里溜开。 金氏凝望着儿子的背影,叹道:“这孩子,成天没个定性!”转身,退入厨房。 陈芸正淘着米,见金氏慢慢进来,就问:“他又去哪里疯了?” 金氏随口道:“左不过是那几个伴当,再没旁人了!”说着,不禁为儿子的不求上进叹了口气。 陈芸见母亲叹气,情知是何缘故,忙道:“娘也别忧心,克昌还小,逼得太紧,反而不好了!” “我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只是你爹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将克昌培养成才,我怎好让他泉下不安呢?”金氏说着说着,忽然眼睛湿润了,“唉,要是你爹还在,看你现在婚姻美满,估计该笑得合不拢嘴吧!” 陈芸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赶忙劝道:“爹虽去得早,可娶了娘这样一位贤妻,在他辞世后,娘不光亲自料理了爹的身后事,还坚持守寡,费心费力拉扯我们姐弟,若爹泉下有知,知道咱们娘几个现在称心如意,应该也会含笑九泉吧!” 金氏神情肃穆,眼底藏着无穷无尽的哀伤,那种哀伤,是岁月沉淀的凄苦,只适合在夜深人静的独自舔舐。 她不言不语,疾步到锅灶边,一边低下头来择菜,一边同陈芸说:“我昨日去你祖父那里,听他们老念叨着你,等会吃了午饭,你和复儿先去拜望他们,娘帮你们准备香烛、纸钱!” 陈芸知道孝字当头,多早晚也得去拜见长亲,所以轻嗯一声,继续淘米。 不觉时已日中,安谧的小乡村里家家升起炊烟。金氏见饭菜即将完善,赶紧打发陈芸去知会连襟兄弟。 出了厨房,陈芸沿着门墙一路慢走,将将要靠近堂屋时,忽听里面传出欢声笑语。 出于好奇,陈芸偷偷摸摸走到窗边,隔着虚掩的牖窗一望,只见表兄弟俩扺掌而谈,各自手里捧着一本书,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笑声来,不知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 陈芸百思不得解,只得干咳一声,道:“午饭已经备下,你俩若说够了,赶快出来帮忙挪桌安椅!” 沈复唉了一声,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陈克昌道:“咱们说了什么,你可不能对芸姐儿提及!” “姐夫放心吧,我和你最亲近!”陈克昌拍着胸脯保证。 沈复微微一笑,大步流星出了暗间,然后迅速挪了桌子,又匆匆忙忙搬了几张椅子在旁边摆好。 陈芸慢悠悠端着菜进来,见表兄弟俩对脸坐着,忍不住打趣道:“这菜还端上齐全呢,你们俩倒把座儿先抢了,赶快起开,我要放菜,当心泼了你们俩一身油!” 沈复笑悠悠接过菜碟,又随陈芸一起出了堂屋,帮金氏将剩下的饭菜统统端到桌案上。 宴开,桌上摆着米粉肉、毛豆炒肉、四季豆炒豆腐干、梅子肉、霉干菜、青菜汤、野鸡汤。 沈复饿得久了,当下也不顾及什么,只是狼吞虎咽。 陈芸见他大快朵颐,一面暗自耻笑,一面又与母亲对视一眼,然后偷偷凑到沈复旁边道:“你倒是不糟蹋粮食,一粒子也不浪费,真是知道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沈复憨憨一笑,有意细嚼慢咽,可到底不太适应,于是没撑片刻功夫,又恢复往日模样。 饭罢,金氏收拾完残羹剩饭,一边捏着毛蓝抹布擦拭桌上的污秽,一边又催促女儿女婿:“虽说饭后不宜多动,可你们俩也别歇太久,稍微坐一坐,就去你们外祖父那吧!” 沈复摸着撑得滚圆的肚皮,懒懒应了一声,然后费力站起身来,随便选了几样礼物拿着,牵了陈芸的手出了院。 外面,午后的阳光正好,刚发了新芽的柳树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几只黄莺站在树梢上唱着婉转的歌。 小两口款款而走。 陈芸见沈复神态悠闲,忍不住问道:“饭前,我见你和克昌聊得起兴,不知你和他聊了什么?” 沈复淡定道:“不告诉你!” “不说便不说,反正我回头问克昌,也一样能知道!”陈芸胸有成竹,只是湛然一笑。 沈复奸笑道:“你想从克昌口中探知,没门儿!” “为何?” 陈芸惊诧不已。 “我可是他亲姐姐,他还敢瞒我不成?” 沈复什么都不解释,只是眉飞色舞地走开了。 陈芸没辙,只得追上去逼问,沈复没办法,只好稍微透露一些:“其实,我也没和他说什么,只是让他不要死读书!这学问啊,贵精、贵深,读书贵广、贵多。想来你也听说过,百家百论,这么多前人著作论述,我们应该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才是!” “不对呀,我瞧你们俩聊得那般起兴,难道只是说了这些?”陈芸露出满眼疑惑,“我可是了解克昌的,他最讨厌读书了,更讨厌别人劝他读书,你若是说这些,我敢保证他听不进去!” “就这些!”沈复言之凿凿,“旁的,我自己还一知半解,哪里敢随便传授别人?” 陈芸见他难得认清自己,暗自一笑,惬意地欣赏起路边风景。 转眼到了陈父这边,小两口见竹篱茅舍,鸡安犬宁,便匆匆对望一眼,笑着入了院落。 院里,半空扯起的麻绳上搭了好几条棉被。彼时,陈母正坐在槐树荫下扯棉絮缝衣,忽见孙女孙女婿携礼登门,立刻喜上眉梢,道:“正想着你们俩来不来呢,打眼就瞧见你们了!” 沈复大步走上去,挽着外祖母的胳膊坐下,笑道:“年初就想念外祖父外祖母了,只是学业吃紧,爹又不肯放松,所以一直没机会过来!前几日迎亲,我倒见了外祖父外祖母一面,只是时间紧迫,也没来得及陪您多说话,今个儿难得来了,外祖母可得好吃好喝地招待我!” 陈母听这话倍觉亲切,心里喜滋滋高兴,便笑道:“谁都没有你嘴甜,便是克昌聪明早慧,十个也不及你一个!” “行,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外祖母还能托老,不盛情款待你们?”陈母面容和蔼,笑着站起来道:“老头子还在屋里睡着,如果知道你们来看他,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沈复随口应和一声,赶紧扶着面黄肌瘦的陈母进屋。 进了暗房,陈父听得浅浅的脚步声,就慢吞吞睁开眼来瞧,因见来者的眉眼很俊俏,又睁大了眼睛细细瞧。 “可是复儿来了?” 陈父声音厚重,一壁探着脑袋观察,一壁出声询问。 沈复连忙道:“外祖父,是我!” 陈父听了,皱巴巴的老脸上登时挤成一团,笑道:“刚才眯盹儿的时候,还梦见你们来着,果然,刚睁开眼......”说着,陈父连连咳嗽了几声,萎黄的脸色更显老态,皱巴巴的下巴颌上胡须尽白,零零乱乱,很是颓废,“快坐到外祖父身边来!” 沈复应了一声,慢慢坐到陈父身边,离近了,这才发现陈父的面容很显病态,四肢也瘦得跟柴火棒一样,全不复早先精神,不禁关怀道:“外祖父怎么瞧着病恹恹的?” 陈父目光曚昽,开朗道:“人老了,本就多病多痛,何况外祖父已活到这个年纪了,早知足了!” “外祖父别这样说,您才到古稀之年,日子还长久着呢,您将来寿登耄耋,也是不无可能!”沈复试图宽慰陈父。 陈父听了,陶陶然笑道:“人老了,身体也糟糕,将来总有去处,你这样拦着不让外祖父走,难不成要让外祖父活到千百岁,到时成了老妖精,惹得人人厌弃吗?” “怎会?”沈复上赶着接话,“彭祖活了八百岁,世人皆奉他为寿祖,还视他为福寿绵长的代表,若是外祖父也活到那个年纪,子子孙孙只有感戴您的心,哪里还会心生厌弃?” 一语既出,陈父笑得更欢了,只是身子也越发吃不消,连连咳嗽了十来次不止。 陈母见状,暗自叹了口气,然后匆匆出去端了碗药进来,继而颤悠悠走到陈父跟前,劝道:“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不注重保养,真是让人忧心!”说着,捧着汤药送到陈父眼门前,“这是邦彦昨天刚求来的偏方,管不管用且不知,你先试一试,若有效用,您就安心喝下去!” 陈父瞟了眼糟心的陈母,又望了望那碗浓浓的汤药,一张老脸突然阴云密布,久久说不出话来。 “知道你嫌药苦,可良药苦口,总是先把身子养好了为重!”陈母劝着,亲自舀了一羹匙汤药出碗,然后慢慢悠悠送到陈父嘴边。 陈父皱了皱眉,挤着鼻子灌了下去。 喝下了药,陈父才宁帖些,有精力与沈复聊些闲话,只是还没半个钟头,老人家又昏昏呼呼,靠着大迎枕迷瞪过去了。 陈母见老伴又犯迷糊,赶紧让沈复、陈芸出来说话。 祖孙三出来坐下,陈母见两人心有戚戚,就叹了口气,开口道:“你们也瞧见了,老头子情况越来越不好,夜里经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知他能不能撑过今年了?” 陈芸见陈母满脸担心,赶紧劝道:“祖母别太担心,人老了,免不得有个三灾两病,只要用心医治,精心调养,不一定恢复不了!再说了,祖父向来身体康健,兴许这回只是小病呢!” “或许吧!”陈母收敛面容,又道:“对了,今个一早,邦彦还问你们回来了没有?你们若不急着走,不妨去他那里坐坐吧,你们离得远,怕还不知道,他最近也不安生!” 陈芸听了,满腹狐疑道:“堂嫂才生了孩子,照理来说,他们俩该很恩爱才是,怎么反而不安生呢?” “貌合神离!”陈母感喟不已,“他们俩的事啊,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不过是表面和睦罢了,私底下动辄吵嘴,一年到头的,不是打嘴仗,就是动棍棒,他们家就没安生过!” 陈芸与沈复对视一眼,脸上都是一知半解。 此时,陈克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刚一进来,瞧见祖孙三挨近坐着,便先向陈母请了安,然后才道:“娘已经备好了香烛、纸钱,要我来祖父这儿寻你们,你们快跟我回去吧!” 陈母听说祭品准备得地平天成了,连忙问:“你们是要给心馀上坟?”见陈芸点头称是,陈母又叹息一声,“当年,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这些年,也未曾去你爹坟头瞧过一眼,今个儿你们既然要去,那便代祖母问候你爹,顺便给坟头多添几抔土吧!” 陈芸微微颔首,转头随陈克昌一道跑回家里。 取了奠品,小两口边走边谈,朝着村尾而去。 闲情记 第四十七章、醉花阴(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村后绿树环绕,青山迢迢,蓝蓝的天空罩着一片看得见尽头的小草原。小草原上灌木丛丛,绿草茵茵,几十头绵羊四散开来啃青,另有几个垂髫小儿披衣散发,肩挨肩地坐在溪边,吧唧吧唧地踩水玩。 水边长林丰草,散落着高低不齐的土馒头。 陈芸领沈复到了先父坟前,眼见野草漫延,坟堆低矮,赶忙缅了袖口,上去将恣意生长的野草悉数薅尽,然后又寻了一块土堆,捧了几十把黄土,围着坟丘培了一圈。 沈复头一回来祭奠,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怀着对岳父的尊敬,面向墓碑缅想了片刻,然后才慢慢蹲下身来,摆香烛、放祭品、焚白纸、倒奠酒,帮陈芸又添了几抔土。 及至一切妥当,沈复手持酒樽,恭敬喊了几声岳父,然后微微倾斜酒杯,将美酒均匀洒在坟前。 陈芸五岁上便没了父亲,对于父亲陈心馀的所作所为,她更多是从母亲金氏那里听来,虽说大部分耳熟能详,但于她而言,无缘见过父亲的真面目,到底只是虚无缥缈的一段历史而已。 而今对着坟墓缅怀,陈芸只能在脑海里勾勒父亲的面貌,兴许是神清目秀,眉宇不凡;兴许是粗皮糙肉,肥头大耳。不过,能让母亲念念不忘这些年,父亲肯定不会太丑陋。 此时,几声芈芈的羊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声。 陈芸回过神来,凝思默想片刻,才慢慢看向沈复,道:“我对爹的印象很模糊,好似人生里从来没有这个人,可他又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人,我心里实在矛盾得很!” “舅舅离世的时候,你还不记事,所以你没有印象,也是情有可原!”沈复神态舒缓,“刚才我已经对着舅父的墓碑发誓了,今生无论贫富,无论顺逆,我都与你挽手共度!” 陈芸明眸微动:“好好儿的,发这种誓做什么?” “我不光要对芸姐儿好,还要让大家知道,我想对你好!”沈复眼中全是真情,“今生今世,我只会对芸姐儿好!” 陈芸万分感动,鼻头微微一酸,晶莹的泪水即将夺眶,可她硬是逼着自己憋了回去,笑道:“一辈子那么久,谁会信你一时所言?” “你不信?”沈复凑近了些,紧紧盯着她,道:“刚才我对着舅父的墓碑可发了好多毒誓了!” “这我才信!”陈芸喜极而笑,“行了,已经祭祀过了,咱们不如顺道去彦哥儿家里坐坐吧!” 沈复听了,微微一笑,抄手牵住陈芸的手,笑呵呵朝村东而去。 这一边,陈邦彦家里又乱了套,因为一些鸡零狗碎闹了别扭。 “青天白日的,你不想着安生,又要闹什么不痛快?”陈邦彦看满室狼藉,几乎连头也不愿抬起,只是用一种厌恶的语气训斥妻子苏氏,“这万一让邻居们听见,可不要笑话我们家宅不宁吗?” “你还是县太爷亲自选出的举人哩,你都不怕丢人现眼,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好怕丢人?”苏氏乜斜着眼睛,眼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再说了,出乖卖丑的不是我,勾三搭四的也不是我,我清清白白的身、清清白白的人,我怕什么?” 陈邦彦听了这话,倏地抬起一双丹凤眼来,目光直逼苏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不清楚吗?”苏氏板着面孔,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憎恨,“村西头的柳家,他们家长女柳如雪,她和你什么关系,还非要我挑明了来说吗?” “你......你这又是听谁搬弄是非?”陈邦彦面红耳赤地说了一句,忽然又低下眼睑。 苏氏见他做贼心虚,立刻面带鄙夷:“还用得着别人巴巴跑来告诉我吗?你几次三番无缘无故跑出去,你当我全不知道你去做什么吗?”苏氏冷冷笑了几声,“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整日四书五经不离口,礼义廉耻挂嘴边,学到最后,居然干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事情!” 陈邦彦完全颠倒错乱了,他一向自诩斯文,绝不肯学市井村妇说混账话,但眼见苏氏咄咄逼人,心里又气不打一处来,可转念想了想,到底是他有错在先,只能欲言又止。 赶巧陈邦彦的父亲陈心馈、母亲严氏回来。刚到门前,听见里面又传出吵闹声,老夫妻俩对视一眼,叹着气走了进去。 “这长天白日的,你们两口子又吵什么嘴?”严氏满脸无奈,转眼见屋里杯盘狼藉,瓶子罐子碎了一地,不由叹道:“人和百事兴,家睦万事利,你们小两口成天吵架,这日子究竟还过不过了?” 陈邦彦见老父老母存了气,不由白了苏氏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胡闹,然后慌里慌张扶了父亲、母亲到桌边坐下。 苏氏冷眼旁观,笑道:“这个家,从头到尾,不全靠我一人支撑吗?”苏氏厌倦地站起身来,“打从我嫁到你们家,吃,靠我;穿,靠我;用,靠我;花,还靠我!” 苏氏厌恶地看着公婆,吼道:“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可你们,你们又拿我当什么?” 陈心馈听了,连连咳嗽几声,咳得脸都红了起来。 严氏见丈夫越发难受,赶紧上去给他捶背通气,又唉唉叹了一口气,求饶似地看了苏氏一眼。 “我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你们一家子起居饮食,一天到晚,里里外外,全是我一个人到处打转,凭什么最后挨骂的还是我?”苏氏想起自己的遭际,情不自禁眼泛泪光,“我问你,我对你不够体贴吗?我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何不肯对我好一些?为何背着我密会那贱蹄子?” 陈邦彦心里闷沉沉的,无力道:“都是没影儿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听信传言!” “没影儿?时至今日,你还想着蒙我?”苏氏嗤笑,“哼,你拿我当傻子看,我却不是傻子!” “你自己算一算,你们俩密约幽会了多少次?”苏氏满脸怒意,愤愤冲到了陈邦彦旁边,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陈邦彦,咬字清晰道:“那柳如雪就是个贱蹄子,明明已经嫁了人,居然还背着丈夫勾搭外男,真是恬不知耻,简直比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妇还不入流,人家娼妇好歹还是明面上的,她倒好,暗地里来俺地里走,这算什么?” 陈邦彦见苏氏嫚骂柳如雪,忍不住道:“这些全是我的过错,是我痴心妄想,还恋着两人从前的情分,你要怪,便怪我,但是,这一切不关如雪的事,你以后不要再骂她!” “如雪?你叫得可真亲切呀!”苏氏眉头一挑,眼睛里已布满火气,隐隐要往外冒出,“我若没记错的话,咱们已经成亲两年!这两年里,你可从没有喊过我的闺名!” “我......” 陈邦彦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我......” 苏氏见他结巴着说不出话,立马掏出手绢,胡乱抹了一把泪,道:“原先听外人传你俩有私情,我还只当玩笑话听,我想你这么老实巴交的书生,怎么会干那么不上台面的事?可后来,我才渐渐觉得不大对劲,只要那柳如雪一回娘家,你有事没事总要借口出去逛逛!” “果然啊,去年年尾,柳如雪又回家探亲,你听了消息,高兴得连眉毛都跳了起来!” 苏氏咬牙切齿地说着,满脸全是恨意。 “那夜,我早早儿睡下,为的就是试探你,而你,我的好相公啊,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呀!” 苏氏梨花带泪,抬起头瞪着陈邦彦,道:“你见我向墙而卧,以为我该睡下了,所以一声不吭便出了门。我听见关门声,转身瞧不见你,心知你有事瞒我,所以就赶紧披了衣服,悄默默跟了你一路。” 话说开了,陈心馈与陈邦彦只能沉默。 严氏见东窗事发,再瞒也满不下去了,干脆道:“媳妇啊,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瞒你了,邦彦确实和那贱蹄子相好过,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你才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无论如何,那贱蹄子都取代不了你!” “她当然取代不了我,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婆婆您又一向眼界高,您怎么会瞧得上那贱蹄子?”苏氏神情冷淡,眼睛里满是对这个家的绝望,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倒是我,稀里糊涂被你们骗进门,又为牛为马了这两年,真是可笑,可笑!” 苏氏终于痛哭起来:“早知道你们不怀好意,我就是嫁给路边的叫花子,也绝不嫁你们家来!” 陈邦彦扫了她一眼,语气生硬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大不了我一纸休书,成全了你便是!” 苏氏猛然转头,直勾勾瞪着陈邦彦,哭诉道:“我与你朝夕相对,我为你生儿育女,到了现在,你居然对我一点真心也无?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想也不想,张口闭口就要休了我,你......你......” 陈邦彦紧闭双眼:“你说的没错,我娘是念着你家富足,才肯委托媒婆说亲!而你自嫁到我们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时贴心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这些,我不可否认,也发自真心地感谢你,可你也该扪心想一想,你自己又做了哪些事?” 闲情记 第四十八章、醉花阴(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我......我做过什么?”苏氏很不服气,“我哪里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家了?啊?” “你进门两年,起初倒还安分老实,伺候爹娘也殷勤,可后来呢,三日才去孝敬爹娘一回!”陈邦彦轻嗤一声,满腔不满,“这还不够,你坐月子那段时间,自以为是个功臣,整天趾高气昂的,瞧不起这个、看不惯那个,一家子人全围着你团团转,弄得你跟老太君一般!” “陈邦彦,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可是为你生孩子!”苏氏满脸气愤,“再说了,谁家媳妇坐月子,家里人不上赶着伺候?怎么偏偏到了你们家,我便使唤不得任何人!” “使唤人,也得有个底线!知道你坐月子时身子虚,可你出了月子后呢,你不照样大呼小喝、使来唤去吗?”陈邦彦好似对苏氏有很大的成见,此刻漠视着枕边人,眼里全是厌倦,“你也是有手有脚的人,动不动使唤一个长辈做事,传了出去,丢不丢人?” “丢人?你们陈家老弱无能,常年靠媳妇娘家贴补度日,你们怎么不嫌丢人?”苏氏早积了一肚子怨恨,眼见陈邦彦抖落自己的底细,也咬着牙道:“好啊,我也算认清你们一家子了,你们就是一窝白眼狼,早前见我有用,就可着劲儿奉承我,如今你们家底填实了,一个个全看我不顺眼,这是合起伙来要将我扫地出门呀!” 陈邦彦见苏氏胡搅蛮缠,此刻再也忍不下去,几个箭步冲了上去,用力撑开手掌,猛地朝她脸上掴了几下。 苏氏没头没脑挨了一顿打,登时气得满面通红,可她头一遭见陈邦彦采取暴力,心里还是毛咕了一下,才发狠道:“好啊,你们一家人嫌恶我,我也不是那死皮赖脸的人物!” 苏氏摸着泛红的脸庞,咬紧牙关忍了忍痛,然后上手擤了把鼻涕,嚷嚷道:“行,我成全你们一家子,我带着恒儿走,我们娘俩将来是死是活,全和你们一家人无关!” 严氏一听儿媳妇要带孙子离开,惊得毛发直立,赶忙上去劝道:“媳妇啊,这夫妻俩哪有不打不吵的?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就不要搞出那么大阵仗,且安心在家里住着吧!” 苏氏置若罔闻,一边哭,一边拼了命地收拾行李,衣服、手绢、肚兜、帕子、头巾..... 但凡是手边够得着的东西,苏氏看也不看,统统扔在包袱皮里。折腾了一刻儿功夫,觉着差不多可以了,她才熟练地给包袱系了两个扣,赌气似地将包裹挎在肩膀上。 严氏见拦不住,赶紧向陈邦彦递了个眼色。 陈邦彦却视而不见,只挥了挥手,道:“她要走,娘便让她走,只是从此以后,若再想回来......” “姑奶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当年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家里人的掌上珍、心头肉,要不是后来瞎了眼,跟了你这个一穷二白的酸秀才,我哪里就沦落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苏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见陈邦彦还是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登时眼泪冲关,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得,你不在意,我也厌了在你面前伏小做低,咱们好聚好散,只是,赶人容易请人难,今儿,我要出了这道门槛,将来,你们就是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回来!” 陈心馈沉着脸,不说话。 陈邦彦低着头,叹口气。 苏氏见当家人压根不疼自己,搡了搡鼻翼下黏糊糊的清水鼻涕,发誓道:“好,谁再踏这家的门槛,谁不是人!”话刚出口,苏氏噙着泪花,飞快地抱紧了儿子陈恒,夺门而出。 赶巧沈复与陈芸步入院里,瞅见苏氏哭得稀里哗啦从身边闪过,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堂嫂怎么哭哭啼啼的?”陈芸满脸狐疑。 “呀,莫不是表嫂与彦哥儿吵架了吗?”沈复大胆猜了猜,又见陈芸也是这般想,赶紧冲进屋里察看。 两人匆匆冲进屋里,迎面见严氏瘫坐在桌边,而陈心馈父子则靠窗下比肩而坐。 “舅父,这是怎么了?”沈复见满地狼藉,简直跟遭劫了般,忍不住向陈心馈询问。 陈心馈抬头望了沈复一眼,瞬间又塌下肩膀,叹息道:“造孽啊,怎么娶了这么个泼妇入门?” 严氏听了,慢慢站起来,又蹑手蹑脚凑到丈夫身边,道:“他爹,您先消消火!”说着,递上去了一杯茶。 陈心馈顺手接下。 严氏又道:“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咱们大孙子还给她带走了!他爹,要不咱们就服个软吧!” 陈心馈吧嗒一下嘴,欲言又止。 陈邦彦见状,直接撂话道:“爹,娘,这妇人专横跋扈,蛮不讲理,孩儿早受够了,既然她自己走了,那正好称了孩儿的心意。孩儿恳求您们二老,请您们不要插手儿子的家事!” 陈邦彦话刚说完,整个人立刻站起,然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道:“算孩儿求求你们了,你们就不要再逼我了,我压根不喜欢她,我和她只有名分罢了,一点情分也无!” 老两口瞠目结舌。 陈心馈固然心疼儿子,可他更晓得人言可畏,于是勉强镇定住心神,道:“古来有训,不犯七出之条,不可休妻!何况,苏氏是你糟糠之妻,又为咱们家生了男丁,你读书万卷,应该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 “爹!”陈邦彦痛心疾首地望着老父亲,仰面问道:“您老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儿子遭罪?” 陈心馈默不作声,沉吟了良久后,他皱着眉毛站起来,一面唤严氏跟自己回去,一面又对陈邦彦道:“你也年岁不小了,不可能再任性胡来,明日你早早去苏家赔礼道歉,顺道再把孙子接回来!咱们陈家的子孙,没道理在他们苏家养着!” 陈邦彦听了这话,登时两眼一闭,好似生活的磨难永无止息,而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怪圈了。 沈复目送舅父舅妈离开后,才慌慌跑到陈邦彦身边,亲自扶他坐到梳背椅上去,然后耐心地开导:“表哥切莫灰心丧气,您和表嫂不过一时不和,只消您低头认错,多早晚会和睦如初的!” 陈邦彦话也不答,头也不抬,只是一门心思陷入自己的悲痛。良久,他才仰天叹息,道:“错了,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如果.....如果我当初娶的是......” “罢了,没有如果,悔不当初啊!”陈邦彦痛哭流涕。 陈芸见状,心中不忍,只好费尽心思哄陈邦彦开怀,可他似乎对生活没了盼头,无论旁人如何劝解,只是枯槁死灰般坐着,活似给黑白无常勾走了魂魄一般。 忽忽日轮西坠,群鸦乱噪。夕阳将最后一抹黄撒到人脸庞,映得人面金黄,浑身闪亮。 陈芸费了一个钟头的唇舌,见陈邦彦还是面无精神,只好喊沈复出马,与他商量道:“左右咱们明日下午才启程,要不,今晚,你留在这儿陪陪彦哥儿吧,我瞧他,怪可怜的!” “也好!”沈复应了一声,“我再多磨些嘴皮子,兴许起了效用,竟也说不准!” “未必!”陈芸担忧地说着,“我瞧着,彦哥儿好似是心病,这心病还要心药医,咱们不相干的人,即便磨破了嘴,也未必顶用!” “心病?” 沈复品味着陈芸的话,立马恍然大悟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彦哥儿还念着柳姑娘!” 陈芸摇头叹息:“八成是!罢了我也不好掺和这事,还是由你去劝慰彦哥儿,我去弄几样下酒菜!” 沈复点点头,转身朝屋里去。 陈芸原地站着不动,凝视着他颀长的背影,联想起陈邦彦的遭遇,忍不住唉声叹气。 忽忽夜幕降临,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浮着灰黑的云层,月牙就从这朦胧的云层里冒出来,一点一点泻.出光辉,还有那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光辉璀璨,灵气逼人。 沈复知道陈邦彦心里苦,所以不再劝慰,只是一个劲灌他酒,意图让他一醉解千愁。 陈邦彦早已心碎,趁着心中怨气集聚,他一股脑喝了三斤米酒,最后醄染大醉。 陈芸本是坐在廊下看星星,隔着窗子,见两人醉醺醺的,还在猜拳行令,连忙进去制止两人酗酒,然后很费力地将陈邦彦安顿了,又搀着醉呼呼的沈复,一小步、一小步往娘家去。 回到自家,金氏见沈复醉得不省人事,赶忙上去搭一把手,又询问道:“好好儿的,怎么醉成这般模样?” “说来话长,娘还是别问了!” 陈芸匆匆说了,又见沈复呕呕哕了不少污秽,连忙掏出手绢替他擦掉污痕,然后高声喊弟弟陈克昌出来,让他帮忙扶沈复进去。 转眼将人安顿了,陈芸瞟了眼烂醉如泥的沈复,转头道:“娘,天色不早了,您也赶紧睡去吧!” “复儿不要紧吧?”金氏皱着眉头,“你们明早还要赶回去呢,喝成这样,还起得来吗?” 闲情记 第四十九章、杏花天(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没事,早上赶不及,大不了晚些回去便是!” 陈芸从容说着,慢慢朝窗外望了一眼,只见月色朦胧,星光灿烂,不由心情大好,将下午见到的糟心事忘了一半。 金氏帮着灭了一盏蜡烛,回头见陈芸没有睡意,就好奇多问了句:“你们午后去彦哥儿家了吗?” 陈芸听见,久久不语,叹了口气,道:“去了,正赶上堂嫂和彦哥儿吵架,两人闹得不开开交,大伯父大伯母辖不住,堂嫂又是个撮盐入火的脾气,又丝毫不肯服软,最后气回娘家去了!” 金氏似乎不太意外,只是叹道:“你堂嫂这人吧,说好听点,是嘴上没分寸,说难听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长舌妇。我虽和她不搭腔,可村前村后住着,平时可没少听人议论她,都说她嘴碎,成天不是说东家长,就是说西家短,咱们村百十口人,她竟议论了大半了。” 陈芸奇道:“堂嫂如此爱说三道四?” “破车饶楔,矮人饶舌!” 金氏神情怅然,等听见沈复扯了几个响呼了,才慢慢回过神来,面向若有所思的陈芸。 “行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想当年你爹没了,咱们家一落千丈,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连口饭也吃不上,那时候,你大伯母对咱们怎么样呢?说是见死不救,也不为过了,最后,还是你婆婆偷偷接济的咱们。现在,风水轮流转,他们家闹分开了,我们自是干不出隔岸观火的损事,可也没必要上赶着去多管闲事!” 陈芸点头称是。 金氏又道:“这夜深了,你且安心睡下吧,明日还要及早启程呢!”说罢,连连催促陈芸歇下。 陈芸折腾了一天,确实也困倦了,于是好生送金氏出屋,然后转身回去,褪下浅碧蓝色刺绣梨花立领袄子,留了件珍珠白寝衣在身,又轻轻吹灭剩下的一截蜡烛,蹑手蹑脚爬上了床榻。 次日,微风渐渐,初阳勃勃,明媚的春光好似情人的手,温柔而和暖,让人忍不住打盹。 陈芸吃罢早饭,见母亲金氏从米缸里抓了几把小米,心知金氏打算饲养家禽,就草草收拾了碗筷,抢下喂鸡的活计。 “喌喌......喌喌喌......喌喌喌喌......” 连连唤了十几声后,那几只躲在犄角旮旯里的家鸡终于听见动静,只见它们不停的转着脖子,探头探脑地打量了好几眼,见没什么潜在的危险,最后才气势汹汹跑出来。 陈芸利索地将小米撒下去,几只家鸡立刻一窝蜂涌上去啄食。 见家鸡们井然有序,吃得津津有味,陈芸心中高兴,又同金氏拉起了家常里短:“娘,我瞧着,这几只鸡倒丰满了不少!” “是胖了些,不过,还比不得猪圈里的那几头猪肥呢!”金氏乐滋滋笑着,“别看你才嫁出去几日,可那猪圈里的几头猪长膘真快,不信,你自己去瞧一瞧,一个个滚瓜溜圆的!” “多长些膘才好!”陈芸笑嘻嘻说着,“到了年下,咱们家也就不愁没有肉吃了!” 金氏随之一笑。 此时,屋里传来杯盘相击声。陈芸耳尖,疑惑道:“刚刚听见屋里有动静,别是起来了吧!” 金氏笑道:“醒酒汤一直在锅里温着,我去帮你端来,你先进去伺候复儿梳洗吧!” 陈芸春山一笑,扭身进了屋里。 沈复刚将盖碗放下,见陈芸急匆匆端水进来,便喜眉笑眼道:“说好了一早启程的,你怎么不喊我起来?” 陈芸扫了他一眼,又特意望了眼窗外光灿灿的春阳,笑道:“你睡得昏沉沉的,我哪里忍心喊醒你?” 沈复蓦然坐在梳背椅上,捂着昏涨的脑袋,道:“也不知昨夜灌了多少酒,总觉得头蒙蒙的难受,身上也不大舒适!” “昨夜,你和彦哥儿把酒言欢,越喝越大,得亏我急中生智,从你们眼前抱走了酒罐子,不然,你们俩指不定要喝成什么样呢!”陈芸有说有笑,一边拧了毛巾,一边催促:“别坐着了,过来洗把脸,等会儿再吃些饭,不然,等启程回去的路上,你一定肚里不舒服!” 沈复连连应声,又迟钝了片刻,才慢吞吞从梳背椅上站起,颤巍巍走到陈芸旁边。 陈芸见他醉意犹存,不光走路轻飘飘的,连一头长发散到脸盆里去了,也全然不知,就动作麻溜地缅了袖口,帮他捞出湿哒哒的长发,然后略略拧干,统统放到一只手里。 沈复洗完脸,亲自捧了面巾擦匀残水,然后老老实实坐到梳妆台前,静等着陈芸过来伺候。 陈芸取了牙梳握在手里,一丝不苟地将沈复的头发分成几绺儿,然后一边梳理,一边笑道:“你的头发倒好,总是黑油油的光可照人,不像我经常无缘无故掉发!” “你经常掉发,一是因为你用心太过,想得太多,二是因为你从不保养!”沈复且笑且谈,“我告诉你,这头发可得好生滋养,不然,年轻轻的人头发稀疏,别提有多难看呀!” “你既颇有心得,那必然存着偏方了!”陈芸眉语目笑,“行了,咱们俩同桌共食,同榻共寝,本是不分彼此的,你就别藏着掖着了,赶紧告诉我偏方,这样,咱们回了府,我便可以立马托人置办!” 沈复郸然而笑:“哪有什么偏方?不过是在洗头的东西里掺了几味中药而已!” “中药?”陈芸满眼困惑。 “对啊,比如何首乌、丹参、枸杞、黄芪、川穹、当归,这些重要,都可以养护头发!”沈复开眉笑眼,“别瞎捉摸了,等回家去了,我亲自为你调制,你还愁总掉发吗?” 陈芸努嘴一笑。 刚好金氏端来醒酒汤,目见小两口载笑载言,实在不忍打断,于是悄无声息走了十来步了,才笑道:“你们俩别黏糊了,天色也不早了,该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了!” 陈芸笑着转过身来,道:“娘这是撵我们走呢!” “我倒想你们留下不走呢,只怕你们老太太未必肯呢!”金氏拈花一笑,亲手将醒酒汤送给陈芸。 陈芸接下醒酒汤,仔细试了温度,然后轻轻吹了吹,才小心翼翼舀了大半勺送入沈复口中。 时光匆匆,日头不知不觉间已爬了老高。 陈芸害怕再耽搁下去,只怕夜色深了,还要在道上颠簸,于是和沈复简略商量了,赶紧归置行李,趁着日中前动身启程。 归途轻松,小两口言笑晏晏,赏景玩日,连马也不自觉受了感染,脚步又快又细又匀。 哗棱哗棱的銮铃响了半天,陈芸已习以为常,正优哉游哉地歪着,马突然喷了几个响鼻,慢慢停了下来。 陈芸掀开帘子,只见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西天的云彩一片接着一片,红的、黄的、橙的、金的、白的,流光溢彩,连沈府里高高竦出的建筑物也也晕上了模糊一层轮廓。 “还好在天黑前赶回来了,不然,太太可要担心坏了!”陈芸一边撩开淡蓝车帘,一边说。 沈复含笑不语,毛腰从车厢里探出半截身子,又慢慢站到车辕边,提着一股气力,腾空一跃从车辕上跳下去,然后又冲陈芸道:“等下你先回房,我去给娘报个平安!” 陈芸点头称好,蜻蜓点水般下了马车。 此时,大门轧轧打开,门子看清了人,赶紧招呼了几个婆子出门,又亲自迎上来听候差遣。 陈芸倒没什么吩咐,只是打发婆子们将土特产搬下来,然后随沈复一道进了府里。 及至到了内院,两人南北分道,陈芸领着平顺先回落梅院,沈复则兴冲冲去给陈氏请安。 新月初上,夜色渐深,微风淅零零的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涂天抹地盖在大地上。 陈芸背靠海棠红大迎枕,饶有兴致地捧了西厢记品读。正巧沈复进来,瞧她粉颈低垂,峨眉颦蹙,便笑道:“今日累了一整日,眼下已经这个时辰了,芸姐儿怎么还孜孜不倦?” 陈芸抬眸,道:“回来后就想睡来着,不想在案头瞟见了它!我从前在你书房里见过几回,算是闻名已久,只是以前没心思细读,大多是匆匆一瞥,就抛到脑后了,今日难得有了空闲,细细读着,谁想没读了几页,越发恋上了它,简直爱不释手!” 沈复边笑边坐下:“那你觉得这本书如何?” 陈芸凝眸,一面抚摸着翻开的扉页,一面回忆刚才看的书中细节,道:“王实甫确实不愧才子之名,只是书里面对崔莺莺动了春心那一段的描写,未免有些尖酸刻薄了!” 沈复顺手端了碗绿茶小啜,听她这样评价王实甫,不禁笑道:“古往今来,也只有风流才子,笔墨才能尖酸刻薄,好比那唐伯虎、关汉卿。对了,听雨轩里还有几本戏本子——《牡丹亭》、《长生殿》、《南柯记》,本本都比你看的这个好,你要不要?我去给你拿去!” 沈复说着,兴头头就要出去。 陈芸赶忙拦下,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急急巴巴去拿这些闲书,万一给人瞧见了,岂非自找麻烦?” 沈复摸头一笑。 陈芸觉得好奇,又问:“不对啊,你的书房里放的都是四书五经,怎么还有这些杂类?” “日日看书,谁看得下去?”沈复真诚地说,“所以我打发平顺去外头买了些杂书,平时藏在书架后面,偶尔读不进书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读,权且当做消遣吧!” 陈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时,巡夜的王妈妈路过门前,见屋子里还亮着灯,就隔着窗子催促道:“三爷儿,这天色不早了,鼓也打了二更了,你们累了一日,早些歇着吧,当心熬夜伤身!” 沈复唉了一声,转头与陈芸相视一笑。 并肩走下榻来,小两口慢悠悠进了暗间。闪进内房,沈复三两下功夫就脱了衣裳,爬上拔步床铺床。 陈芸动作慢些,刚刚脱了浅蓝刺绣佛手对襟褙子,回眸一望,见沈复已经光赤着上身,一叶红晕刷的涌上脸颊。转过脸来,陈芸卸了发饰,又慢条斯理地拿下身上的珠饰。 沈复趴在床上,见她对镜理妆,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就着昏黄的灯火,玉峰半隐,藕节似的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一双白如羊脂的小手不停地在腮边动作,说不出的旖旎。 沈复看得眼红心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然后十分小心地凑了过去,一把搂住陈芸。 陈芸吓了一跳,面色大红。 沈复见状,明知故问道:“芸姐儿的脸好红!” 陈芸屏气凝神。 沈复嘻嘻一笑,慢慢抬起右手,放到陈芸心口的位置探了探动静,只觉那里头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不由咧开嘴笑道:“芸姐儿的心跳怎么如此快,就像舂米似的!” 陈芸杏眼朦胧,笑容清浅,宛如怀春少女娇羞可人。 沈复不再继续探问,只是扶她起来,撤下豆绿色帷帐,然后猴急地摊开鸳鸯锦被,一把拥陈芸入怀。 闲情记 第五十章、杏花天(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老来驹隙骎骎度。算只合、狂歌醉舞。金杯到手君休诉。看著春光又暮。谁为倩、柳条系住。且莫遣、城笳催去。残红转眼无寻处。尽属蜂房燕户。——陆游《杏花天》 香甜一梦醒来,陈芸早梳洗罢,随便换了身随常衣裙,匆匆入了小厨房,整了几样拿手菜。 沈复睡意酣畅,等朦胧睁开眼来,突然发觉锦被里忽然少了个人,忙呼声寻觅。 陈芸闻声寻来,一面掀开豆青色帷帐,一面笑悠悠道:“人说种地不离田头,读书不离案头,已经这时辰了,你别赖在床上了,该起来动换动换,用些早饭,去读经书才是!” 沈复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目见窗外日头初升,天时尚早,忍不住又重新躺回被窝。 陈芸见状,先是憨笑不止,然后才上去将锦被慢慢褪下。 沈复露出身子,面带骇异道:“天色还早,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刚说完,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 “如今不一样了,哪还能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陈芸说着,顺手递给沈复一身鹅白寝衣。 沈复接下,一边麻溜换衣服,一边笑问:“现在又没人拘束你,为何不能跟从前一样随心所欲?” 陈芸沉默片刻,一面收拾寝具,一面神色怡然道:“从前我身处闺阁,言行举止不为人关注,而今成了新妇,既要侍奉丈夫,又要孝敬公婆,哪里还敢偷懒呢?” 沈复知她最守规矩,痼习难改,只得改口问:“早饭备了什么?” “臭腐乳、虾卤瓜、牡丹生菜、红豆粥!”陈芸一样样说着,眼瞧沈复面露嫌弃,赶紧问道:“怎么,你不喜欢?” 沈复刚换了黛青竹子花卉纹立领长袍,耳闻陈芸发问,便道:“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那么喜欢!” “那估计是你没吃习惯,尤其是这臭腐乳,虽然闻着恶臭,可吃起来很可口的!”陈芸喜眉笑脸地说着,忽然拉住了沈复的手,道:“饭菜已经摆上了,咱们赶紧出去吧,小心凉了败胃!” 沈复满不情愿地跟着走出去,挨桌沿坐下,一面抄起筷子,一面打量起八仙桌上的饭菜。 陈芸夹了块臭腐乳吃下,瞧沈复还握着筷子不动弹,连忙夹了一大块递到沈复眼前。 沈复生平最讨厌这臭臭的东西,当下闻见那恶心气味,立马捂着鼻子躲了开去,连声让陈芸快些拿开。 陈芸哪里会称他的意,连连将臭腐乳往他嘴边递,还笑道:“很好吃的,你尝尝!” 沈复很不情愿地夹了下来,放到鼻尖嗅了嗅,又飞快地将臭腐乳搁到缠枝牡丹青花瓷碟里。 陈芸偷偷地笑。 沈复听见笑声,迅速瞟了她一眼,急中生智道:“狗没有胃,生性喜欢吃人的粪便,是因为它不知道何谓脏臭。蜣螂团粪球而化为蝉,是因为它们想飞升高举。芸姐儿爱吃这臭东西,该算是狗呢还是蝉呢?” 陈芸呆愣住,良久才道:“臭腐乳的好处是便宜易制,下粥、下饭皆可。我小时候吃惯了这个,如今嫁到你们沈府,已经是蜣螂化蝉,称得上是飞升高举了,但我仍然爱吃它,这是饮水思源不忘本。至于这卤瓜嘛,还是王妈妈昨日亲手教我的,我也是初次尝试!!” 沈府不承想她说了这么一席话,想了想,笑道:“依芸姐儿所言,我们沈府算是狗洞吗?” 陈芸大窘,强行解释道:“粪便这东西,各家各户皆有,区别只在于各家吃与不吃罢了!好比你喜欢吃蒜,我总会勉强吃一点,这是为了讨你开心。既然你不喜欢吃臭腐乳,我也不敢勉强你,只是这卤瓜味道还不错,你倒可以捏着鼻子尝一尝!” 见沈复略微动心,陈芸赶紧道:“齐国无盐钟无艳,虽然相貌不假,可架不住品德良好呀!这道卤瓜,其实恰如钟无艳,你只要吞咽下去,必然知道其味不差!” 沈复听了,忙道:“你这是设置陷阱,逼着我当狗呀!” “照你刚才所言,我岂不是当狗许久了吗?”陈芸嫣然一笑,“人说夫妻同心,本为一体,既然我已经先你一步当了狗,那便委屈委屈你,也试着尝几口吧!” 沈复厌恶地望着臭腐乳,用求饶的眼光看向陈芸。 陈芸不依不饶。 沈复无可奈何,只得拿起竹筷,㧅了臭腐乳塞进嘴里。 捂着鼻子咀嚼两口,沈复觉得卤瓜脆生生还挺可口,于是欣然望着陈芸,吐字不清道:“还不错!”说着,沈复放开手掌,又细细咀嚼了几口,果觉美味异常,于是笑道:“确实不错!” “刚才劝你吃,你嫌味道难闻,如今却是怎么了,自己赞不绝口起来?”陈芸痴痴地笑。 沈复不理睬,兀自又夹了几块卤瓜。 有滋有味吃罢了早饭,小两口又扯天扯地聊了半个钟头,沈复嫌长日漫漫,闷倦无奈,索性套了马车出府会友。 陈芸不敢和他一般轻松,只得挑了身青莲色苏绣棠雨归燕对襟褙子换上,然后急匆匆往陈氏院里赶。 进了院里,四遭静悄悄的,只有几十竿凤尾竹随着春风,摇曳荡漾,送来丝丝凉意。 陈芸心中纳罕,步履轻健地登上了石阶。到了廊下,隔着窗瞥见婆婆正靠窗核算账目,于是轻手轻脚进了屋内,然后悄默默凑到陈氏身边,问候道:“太太早!” 陈氏撂下手里的账册,抬眸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算账算得头疼了,你来了,我能有个助手,正好轻省些!” 陈芸淡淡笑着,道:“我初来乍到,府里的情况还不甚了解,只怕帮不了太太多少!” “天长日久,我也不求你一蹴而就,只要有心,慢慢学就可以了!”陈氏神情端庄,一面率先坐下,一面瞅着陈芸道:“才翻了几本账册,眼瞧这进项越来越少,我心里正犯愁呢!” 陈芸听婆婆是商量的语气,连忙笑道:“我虽没有管家的经验,但从前也听人说过,这家业大的人家最是人员冗杂,一屋子都要分十来个丫头、妈妈,我瞧着,咱们府也是这么个情形!” 陈氏点点头,道:“是啊,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发了几笔横财,加上后来人丁兴旺,府里就多买了些丫鬟、婆子留着伺候,可如今主子也少了,府里的下人还是一个没裁,未免有些冗杂了!” “是啊,要是下人不够使唤,多买些,那也情有可原,可眼下咱们府里归里包堆好几十口子人,实在是太多了些!”陈芸慢慢表达自己的看法,“虽说大老爷、二老爷院里不归咱们这边管,可一个府里住着,来来往往的,总有不便,何况,咱们这边也有十几口子人呢,下人一多得使唤不过来,就难免分出个高低来了,我听近身的王妈妈说,府里的丫头还分三六九等,还分奴才和奴才中的奴才,这实在是不像话了!” 陈氏听她说了这一通,有理有据,不禁点头信服道:“是这个理!我也早动了裁人的心思,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府里的婆子们又多是两三辈的老人,裁谁不裁谁,难免都伤了脸面,更有大老爷、二老爷那边,我又插不上嘴,所以这事一拖再拖,就拖到了现在!” “我年轻,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陈芸说着,特意看了陈氏一眼,见她示意说下去,才慢慢道:“大老爷、二老爷那边,我也不好乱说,只拿咱们这边来说,当差的太多了,管事也也盯不全,难免有人偷奸耍滑,不思为主家效力,更有甚者,连使命也忘了,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冶轻佻,弄得跟青楼女子一般!” “我也早看出苗头来了,马姨娘院里的青梅、青云就是这样,心比天高,自命不凡。”陈氏慢慢说着,不由吐了口气,道:“从前看在马姨娘的面上,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这俩贱蹄子的所作所为,如今听你这一说,可由不得她俩再私下卖弄风情了,改日,还得寻个由头,将她们这样的狐媚子一并赶出府去,省得污了门庭!” 陈芸默默听着,适时接话。 陈氏见她很有管家的天分,就笑着拉她坐到圆桌边,扔给她几本清册,让她细细研究。 陈芸摊开账本,一行行看下去,只见账本上面详细列举了煤耗、火耗、油耗、食耗、资耗各项开销,而每项开销底下又注明了经办人的姓名以及相邻月份的价目。 陈芸草草看了一页,发觉府里的开销着实不小,更加不敢粗心大意,只得口算心算,一笔笔核对账目。 如此忙了半天,陈芸终于把清册查完,当下连懒腰也不敢伸一下,赶忙向陈氏禀告自己的成果。 陈氏听了,免不了欣慰,就满口赞赏陈芸的办事能力,话里话外要将掌家大全移交给她。 陈芸连连拒绝,又编了个借口,慌慌离开依梅院。 闲情记 第五十一章、杏花天(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出了院落,一路向西,陈芸误打误撞走到了一片杏林。但见梅花零落,杏蕊初绽,错综复杂的树梢间飘着红云朵朵,胭脂万点。 陈芸看得如痴如醉,忽又闻一缕琴音渺渺,于是循声而去,堪堪到了绿竹院门前。 凝视了暗黄牌匾片刻,陈芸轻手轻脚跨过门槛。进了院里,周遭十分静谧,几个丫鬟窝在厢房里说悄悄话,陈芸见他们天真娇憨,没忍心去惊动她们,只蹑手蹑脚进了屋里。 屋里,沈雪茹端坐在翘头案前,案上摆了一条文武七弦瑶琴。此刻,她闭目凝神,一边慢挑琴弦,一边吟诵:“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忆日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妹妹!”陈芸轻声细语。 沈雪茹恍惚听见,马上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然后微微张开眼眸。等认清了来人,她才从绣凳上立起,笑吟吟道:“嫂子走起路来怎么轻手轻脚的,妹妹竟全然没有听见!” “还是你醉心于弹琴的缘故!”陈芸笑着,缓缓移动身体到了翘头案边,“起先也听说妹妹会弹琴,只是一直无缘倾听,今日难得撞见,妹妹可得手弹几曲,让我长长见识!” “嫂子请坐!”沈雪茹面容愉悦,“正好我新学了《潇湘水云》的曲调,不知嫂子想听其中哪一段?” 陈芸窘道:“妹妹可是难为我了,我连琴弦都没碰过,又哪里知道《潇湘水云》有几段呢?” 沈雪茹不觉莞尔,道:“该罚,我竟忘了嫂子不通乐器!”自责过,她又详细介绍道:“这《潇湘水云》共分十段,第一段是洞庭烟雨,定下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意境;第二段是江汉舒清,第三段是天光云影,这两段旋律飘逸,婉转清雅。” “第四段是水接天隅,第五段是浪卷云飞,第六段是风起云涌,这三段手法变化极快,弹奏的人不花个七八年的功夫,勤学苦练,等闲不敢出手!”沈雪茹不厌其烦地叙述着,“第七段水天一碧、第八段寒江月冷,第九段万里澄波,这三段一气呵成,是全曲高潮迭起的部分,必须技艺娴熟,心手相应,才能使闻者感动!” 陈芸见沈雪茹不说了,不禁纳闷道:“不是说有十段吗?那最后一段是......?” 沈雪茹坦然道:“最后一段是影涵万象!这一段变化丰富,手法跳跃,我学艺不精,可不敢随便露丑!” “没事,我又不通曲艺,便是你学艺不精,弹错了调子,我也未必能听出来,所以,你尽管放心弹便是!”陈芸淡淡笑道。 沈雪茹颔首微笑,敲定了《潇湘水云》二三段,又顺手试了几下琴音,才絮絮弹起来。 陈芸惬意品茗,唯见沈雪茹吟、揉、绰、注,不停地变化指法,然后一曲清、微、淡、远的琴音昂然越出。 “...... 洞庭烟雨,霏霏四起,微茫千万里,云天倒浸龙宫底。悠扬自得,扁舟看范蠡,一簑江表谁为侣。江乡趣,闲伴渔翁,有网何曾举,假沽名吊誉。 ...... 寒江月冷,银河耿耿,水云遥映菱花镜,增佳兴,潇湘佳胜。凝眸高凭,遥见渔竿轻弄影,窄寄人篱下羊裘,高高帽顶。举月为媒,指天为证,不受般周聘。世浊我清,众醉我醒,风月襟怀,惟凭诗管领,听天还听命。 ......” 琴音渐止,陈芸恋恋不舍地盯着文武七弦琴,可惜道:“妹妹弹得绝好,怪道古人说,‘余音绕梁,三日不止!’原来这句话说的不是旁人,正是妹妹你呢!” 沈雪茹谦和一笑:“嫂子可别奉承我了!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根底吗?”正说着,沈雪茹低头拔掉指甲缝里的梨花简,然后嫣然笑着走到陈芸跟前,道:“昨日,我翻了几本古籍,随便调制了几种香料,嫂子若是无事,不妨瞧一瞧吧!” “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陈芸笑着站起来,一面随沈雪茹朝暗间儿里去,一面道:“从前只觉妹妹刁蛮,如今离得近了,越发觉得妹妹多才多艺,着实令人羡慕!” 沈雪茹含笑不语,匆匆进了寝室,从梳妆台上取了几小盒香料,亲自送到陈芸手中。 陈芸随便打开了一个雕漆盒,见里面装满了粉末,忍不住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逼虫香!夏天用来驱虫,最好不过!”沈雪茹洋洋得意地笑着,“取茅香、细辛、零陵香、山.奈、川椒、藿香、千金草、莪术共研成粉,至于各自斤两多少,全按着古籍记载即可!” 沈雪茹见陈芸满眼欣喜,又随手打开一个套红小盒,笑道:“这是百合香,里面掺了许多香品,有沉水香、丁子香、鸡骨香、甲香、熏陆香、白檀香、青桂香、零陵香、白渐香、青木香、甘松香、雀头香、苏合香、安息香,其它的,我也记不全了!” “听你说了半天,其实也非难事,只要按着古方来便是!”陈芸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沈雪茹淡淡笑着:“这还只是初步,接下来还要洒酒,让多种香的混合粉末酥软,然后宿酒气歇,再以白蜜和成丸子,放入翁中蜡纸封存,最后,等到冬月过半,才能起坛取用!” “原以为只需依法炮制即可,如今听妹妹说了这许多,我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为好!”陈芸放松地笑着,“得了,在你这儿歇了半天的腿,这时候,估计你哥哥该回去了!” 沈雪茹听她要回去了,笑问:“哥哥今日出去了?” “他啊,闷在府里闷够了,为了出去散散心,硬拉着我用拜见师友的幌子蒙骗太太!”陈芸笑逐颜开,“太太倒也信他,二话不说,立马吩咐平顺跟着去了!” “娘偏宠哥哥也不是头一日了!”沈雪茹笑着站起来,一面准备送陈芸出屋,一面又闪了个激灵,道:“瞧我这记性,刚还念着送嫂子香料呢,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陈芸见她当回事,便微笑着同她进了暗间。只见她步履匆匆,身子袅娜,麻溜地从匣子里取了雕漆小盒,亲自捧了送到陈芸手中。陈芸心中稀罕,连忙打开查看。 知见雕漆盒里装了十几颗豆大的丸子。陈芸一边动手摸了摸桃红色药丸,一边笑道:“这东西小虽小了点,但闻上去沁人心脾,妹妹定是花了大功夫在上面了!” “这叫寿阳公主梅花香丸!”沈雪茹笑吟吟地说着,“其中有一味龙脑香最醒神!哥哥.日常读书,难免会有困倦的时候,到时,嫂子只需取出一丸,投在香炉里即可!” 陈芸见她这样有心,就定定看着她丰润的脸颊,感激道:“如此,多谢妹妹了!” 沈雪茹见陈芸外道,连连让她不要见外,然后一边与她说笑,一边推搡着她出去。 转头回到落梅院,瑞云、瑞彩俩赶着来禀告沈复在作画,陈芸听了,莞尔一笑,转头朝书房去。 进了书斋,陈芸迎面见地上躺着许多纸团,于是两眼一瞥,径直往房间更深处望去。 豆青色帷帐后面,摆着一张镂花平头案。此刻,沈复神情端凝,面色如常,手提兔毫摹绘,可不知为何,他才描了几笔,又突然将面前的宣纸揉成一团,抛到地上。 陈芸不动声色靠近,蹲下,捡起那团宣纸。 铺平展开,陈芸见光洁如玉的宣纸上墨画了几株杏花,只是杏花虽具形态却无内神。 陈芸心中了然,默默捡起平头案周围的纸团,然后统统放到案角,道:“你这样盲目作画,无非是浪费纸张而已,照我说啊,你若想惟妙惟肖,还是亲自攀折几株杏花,仔细观察为好!” 沈复抬起头来,唉声叹气道:“早起,我和几个友人相约在会宾楼饮酒作诗。正好时节到了,会宾楼里的杏花也应时绽放。马兄见杏花艳态娇姿,繁花丽色,便带头提议轮流作诗,还逼着我们定下了规矩,谁要是作诗作得差,要罚一副杏花图!” “你诗做得不好?”陈芸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复。 沈复苦闷道:“是啊,所以从回来后,我便一直伏在案前作画,哪成想画了半天,也没一幅令我心满意足!” “你不善丹青,胸有成竹是不成了,不如,我去给你折几株杏花,也好让你照着描摹呀!” 沈复想了片刻,爽快地撂下兔毫,道:“反正我也画不出佳作,不如随你一道去吧!” 陈芸微微一笑,任意出了听雨轩,沈复也慌忙跟上。 从杏林撇了几株杏花,小两口饶有兴致地束起来,然后装在套红瓶放到平头案前观赏。 沈复原先脑中无物,此时对着胭脂红般杏花,脑海里突然灵思涌动,于是运笔成风,寥寥数十笔勾勒出了杏花枝丫,继而精心描花,又用红白二色颜料均匀涂抹,最后吹干成形。 陈芸细细观察成品,忍不住咂嘴道:“这才是形神兼备呢!” 沈复笑哈哈的,得意良久,才道:“也该写首诗上去!”正说着,他忽然提起笔来,朗朗吟诵:“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你倒是越发厉害了,居然还能下笔成诗啦!”陈芸笑悠悠看向沈复,却见沈复也微笑看她。她心里惊疑不定,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问:“莫非这首诗不是你新作?” “当然不是!”沈复回答得斩钉截铁,“这是宋徽宗赵佶写的!” 陈芸两眼一拉,叹道:“我又孤陋寡闻了,赶明可得多读些书,不然,早晚要闹笑话!” 沈复淡淡笑着,随手将宣纸卷起,然后从画缸里拿了个锦绣套,小心翼翼将宣纸塞进去。 做完一系列动作,沈复抬眸看向正为学识少而懊恼的陈芸,笑道:“眼下春暖花开,我从外面回府,看集市热闹得很,你还没有出去逛过呢,怎么样?想不想出去逛一逛?” “我倒还未逛过这边的集市,心里也想出去走走,只是该如何跟太太提起呢?”陈芸犯难地说着,“最近府里事务繁忙,娘看我可堪大任,刚准备让我接了管事,还让我明早去跟她学习对账呢!” “这又有什么妨碍?不过是耽误一天而已!”沈复面色如常,“你放心好了,我亲自过去禀明,娘应该会同意的!” 陈芸点了点头。 此时,瑞云满面春风进来,恭请沈复、陈芸往堂屋去用饭。 小两口载笑载言了半天,委实也有些饿了,于是命令瑞云留下来收拾,两人说笑着转移到堂屋。 闲情记 第五十二章、春日游(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春日游》 哒哒的马蹄声在耳边响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陈芸感到头晕眼花前,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迎面是一条通衢直通南北,另有一条十几丈宽的道路贯穿东西两街。道路两边尽是店铺,帘飞绣凤,幢挂彩旗,这当中,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香料香饼的,有卖龙凤团茶的,有卖绫罗绸缎的......凡此种种,不可悉数列举。 沈复熟门熟路,理所当然做起了向导,一面拉着陈芸的手,一面为陈芸介绍街市的贸易状况。 这时才交辰正,但长街上已经热闹开来,许多商人摆好了货物,扯着嗓子沿街叫卖。 小两口言笑晏晏,且走且看,一边说着同感兴趣的话题,一边进了当地卓富盛名的古宝斋。 这古宝斋占了三间房面,青砖、黄瓦、红门,外表装饰十分简单,但一溜的岁寒三友雕空玲珑槅门煞是可观。 夫妻俩挽手进了门面,只见里头顾客稀少,寂然无声,冷清到只有一个店员在撑场子。 店员老蒋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忽见有贵客临门,连忙挤出一张客套脸,巴巴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然后急赤白咧地跑了一段路,凑到顾客跟前招呼。 “呦,这位小爷,来的挺早啊!承蒙您与贵夫人光顾本店,小的感激不尽!咱们店今个新列了许多好货,您是自己随便逛一逛呢,还是让小的给您着重介绍几件呢?” 陈芸见老蒋过分热情,脸上微微发讪,难为情地看了一眼沈复。 沈复晓得她脸皮薄,就假装咳嗽一声,淡淡扫了眼献殷勤的店家,道:“我们先随便看一看,若中间遇见喜欢的物件了,再劳烦你给介绍一二,眼下,你还是先忙你的去吧!” 老蒋热脸贴了冷屁股,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虽然心里不大乐意,可从事服务行业的人职业素养高、心理承受力强,所以才一眨眼的功夫,又挤出百年不变的笑脸来示人。 “得嘞,小爷、夫人里头请,您们二位随便看,我们店里这些宝贝,件件稀世珍有,件件价值连城!” 沈复冲他淡淡一笑,转头拉着陈芸,在古宝斋里信步闲逛。 柜台老蒋大步流星,又回到柜台后面,开始噼里啪啦地敲算盘。他一边拨算珠,一边瞄了眼夫妻俩,见两人只是边走边看,偶尔停下脚步,上手摸一摸架子上的古玩,确实没什么地方用得上自己,又见店里顾客不多,索性垂下脑袋,继续清算账目。 且说这古宝斋专门搜罗各朝各代的物件,此间囊括了瓶、炉、鼎、壶、剑、盒等诸多古董。 沈复一步一步走下来,先后看见了汉代的青铜罍、透光镜、长信宫灯,唐代的白釉马镫壶、黑地彩斑双系壶、鸳鸯莲瓣纹金碗、三彩马,五代的青釉莲花式盏托、白釉兽耳罐、青釉盖盒、绿釉坛,宋朝的汝窑天青釉弦纹樽、官窑青釉圆洗、哥窑青釉海棠式花盆、钧窑丁香紫釉出戟尊、定窑白釉印花菊凤纹盘,元代的青花凤凰牡丹纹执壶、孔雀蓝釉黑龙纹鼎、釉里红印花堆螭高足转杯、靛青釉兽面螭耳瓶,明朝的斗彩海水龙纹盖罐、青花五彩鸳鸯莲池温碗、刻花牡丹纹大盘、五彩人物图盖罐以及最近走俏的珐琅彩摆件...... 逛了一圈,小两口或粗或细地看了形形色色百十件骨董,最终将脚步停在元代的青花缠枝牡丹莲塘纹大盘前面。 陈芸觉察到沈复停了下来,回眸一瞥,见他神情认真,双眼不眨地盯着手中物件,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就假装不经意凑近一些,悄声问:“这东西很珍奇吗?” “你瞧瞧!” 沈复将手里的物件递给陈芸。 “人说,龙眼识珠,凤眼识宝,我是牛眼,只认得草罢了!这东西,我瞧着挺稀松平常的!” 陈芸慢慢说了,见沈复不言不语,忙道:“你都瞧了半晌儿了,到底有没有中意的?若是有,咱们买下便是!” 沈复不说话,双手来来回回摩挲着大盆,一边赏玩,一边嘀咕:“好东西有价无市,骨董行更是如此!我们随身带的钱不多,稍后还要购置许多必需品,没必要全浪费在这上头!” 陈芸点头称是,正要准备离开,继续去前面赏鉴骨董,却见沈复一动不动,仍旧停在原地,目光还留恋在手里的古董上面。 苦笑一声,陈芸徐徐走近一些,劝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若实实在在喜欢,不如掏钱买回去吧,也省得你终日惦记!” 沈复犹豫片刻,狡黠道:“骨董行最是欺客!我们在这边嘀嘀咕咕,那厮定然全看在眼里了!我敢打赌,不消半刻,他必然会过来盘问,问我们是否相中了这五件,到时,我们联手演一场戏,只装作一半喜欢、一半挑剔,真假虚实,就让那厮费脑筋去猜!” 陈芸不置可否。 沈复挤咕着眼睛,笑道:“再者,古董行最爱谎报价格,那厮若是定价合理,咱们自然会掏腰包买下,可他若是漫天叫价,咱们可得当心一些,万不能被他宰了一身膘去!” 陈芸心里赞同,刚刚附和一声,就见老蒋满面春风走了过来,笑道:“小爷逛了一圈了,可有物件入了你的法眼?” 沈复放下骨董,故作高深道:“不瞒店家,晚辈虽然年纪不大,可生下来就有个癖好,最爱收藏骨董。”说着,盯向老蒋的眼睛,“实话跟你说吧,我府里多宝槅上唯独缺了件元代的摆件,这青花缠枝牡丹莲塘纹大盘,你若是能忍痛割爱,晚辈愿出二两银子买下!” “二两?” 柜台似乎有些为难,露出一脸拿不定主意的表情。 “这位爷,我不妨跟你坦白,我呢,只是东家雇来管账的,平时都是少东家在这里接客,也是天不凑巧,今儿少东家有事出去了,诚若不然,哪能轮到我一个雇工来接待你们呢?” “诚迎天下客,笑纳四方财!店家,哪有开着门不做生意的道理?”沈复故意装出少年老成的模样,一举一动模仿得惟妙惟肖,“你们少东家临走前,难道没告诉你可以随行就市吗?” 店家眨巴眨巴眼睛,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定,明显是不愿意错失商机,如此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张了口:“爷若是真喜欢这物件,不妨拿出些诚意来!小的隐约记得,以前有顾客问过这东西的价格,当时少东家伸了拇指和食指,一口朝人要价八两,还不准人家还价呢!” 沈复一听要八两,顿时没了购买的欲望,就道:“你这厮定是在诓我了,这开门做生意的,无不想方设法把货品卖出去,即便价格低了一点,也照卖无疑,哪有口不二价的道理呢?” “小爷说这话可知是外行了,我们骨董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逢人短命,遇货添钱,若东西实在是好,顾客抢都抢不到,谁还在乎多加几个铜板呢?”老蒋慢悠悠地说。 沈复听了,恋恋不舍地将古董重新放回架上,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言,我又不十分内行,实在不确定这就是元代的物件,还是下次带着行家一道过来赏鉴,那时你们少东家一定在场,也不用你左右为难!” 柜台老蒋平白失了一单生意,心里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伤心,只是很快又笑脸示人。 “买卖不成情意在,爷尽管放心,这东西不十分抢手,等我们少东家今晚从外头回来,小的一定求他给您留着,不说能留个三年五载,十天半月却是很容易办到!” 沈复回眸看了一眼陈芸,客套道:“多谢店家!”说完,夫妇俩就挽着手离开古宝斋。 出了店门,街市上更加热闹,行人如织,车马飞行,到处是人头攒动,到处是喧哗一片。 夫妇俩向东走了几十米远,只见许多二层建筑林立道路两侧,当中最数清音阁与沉香阁最为显著。 陈芸头一回出来逛街,虽然看每间店铺都很装潢精致,可店铺里究竟经营什么,她却是一无所知,只是听对街的清音阁里余音缭绕,才大胆猜测里面是兜售古琴、宝筝、琵琶等乐器。 听了半晌的雅音,陈芸心情变得极好,又见对面的沉香阁主顾进出不断,就贴着沈复的耳朵问:“光瞧这名字,沉香阁,雅致是雅致,只是不知里头有什么名堂?” 沈复微微转头,满带笑意贴到她的耳根前,唧哝道:“这里是卖扇子的地方,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陈芸还对古宝斋店家的要价心有余悸,见沉香阁建筑精妙,华美气势不减分毫,冥冥中萌生一些怯意:“还是算了吧,这地方富丽堂皇,肯定跟古宝斋的东西价格没差,咱们这回出行,随身带的钱又不多,万一看上了买不起,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 沈复不动声色一笑,笑意轻柔如凉风拂拂吹过平波无浪的湖面:“哪就这么多顾虑?” 话未说完,沈复就抬脚向着沉香阁走去。 陈芸见他不当回事,心以为里头的折扇价格不贵,于是重新一颗将担心受怕的心安定下来,也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跟了上去。 绕过一架紫檀边錾胎珐琅四友图宝座屏风,夫妇俩还来不及仔细观赏一下内部构造,率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原来那屏风后面正对着一个四方台,四方台除了正前面留着空缺,其余三面全以黄花梨仕女观宝图屏风作为边界隔开。 彼时,有一女怜站在四方台中央,仿效杜丽娘在《游园惊梦》中的扮相,上穿豆青色绣蝴蝶花纹袍,下穿泥金色镶边银白撒花缎裙,外罩鸭卵青菱纹缎面对襟马甲,温柔静默,惹人可怜。 这女怜见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抬起媚眼,不由轻笑一声,然后调谐四肢,慢慢转了几圈后,又恢复到最初的沉静模样,嘴里也开始咿咿呀呀起来,时而讴吟,时而低唱。 唱到中途,女怜又原地绕了几圈,随手展开先前一直握着的折扇,挥、转、托、夹、合、遮、抛、扑、抖,一举一动,光彩照人,唯美至极,在昭示自己扇子功很瓷实的同时,也紧紧抓住顾客们的眼球。 陈芸不懂戏曲,既看不出眼前这女怜是哪一行当的,也不懂该如何运用美学来评价女怜的功力,只是匆匆观赏了一会儿,见周围人越来越多,才拉着沈复进了向北的房间。 闲情记 第五十三章、春日游(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那北间里已有许多顾客,携手而来的,交头接耳,窃窃议论:独自而来的,低头耷脑,仔细赏析。 沈复大致望了一眼,察觉到房间里不光有百来件成品,还有不可计数的半成品。 所谓成品,即那些经过糊面、折面、上色、整形、沙磨、美化等诸多工序的扇子;所谓半成品,即散放着的扇骨、扇面,另有配套的扇架、扇箍、扇套、扇箱、扇柜、扇盒、扇坠等物。 夫妇俩手挽手靠近货摊,只见货架上扇子种类繁多。其中,按材质而言,可以分为羽毛扇、藤编扇、牛骨扇、青竹扇、芭蕉扇;按工艺而言,可以分为檀香扇、火画扇、绫绢扇、黑纸扇;按样式而言,又可分为波折式、尖头式、和尚头、如意头、螳螂腿。 陈芸相中了一把人物画扇,随手捧起来看观赏时,才发现那画上女子不是普通人,正是丽压群芳慧俊无双的李香君。 怀着对历史人物的崇敬,陈芸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观赏了一遍。稍一横眼,她吃惊地发现了一个细节,原来这第一行货架上总共摆了八把扇子,而自己手中这一把,从左到右数来,不偏不倚正好是第四把。 沈复见她对着折扇怔怔出神,连忙凑身过来察看原委。这一瞧,不当紧,不禁也大加赞赏。 原来这货架首行摆着的八把折扇上全部工笔勾勒,彩绘丽人,等从左到右依次看去,扇面上分别画了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门、马湘兰、柳如是、陈圆圆秦淮八艳。 八位丽人,姿色不一,风情各异,或凭或立,或喜或悲,瑰丽不可描述的眼睛里隐藏出坎坷不平的人生际遇。 “这倒是有心了,将秦淮八艳分别绘在折扇上,然后又放在一起,真可谓是匠心独运!” 沈复感慨地说着,突然又长叹一声:“只是如此一来,若顾客只买了其中一把,未免有些损了制扇人的心思!” 陈芸点头应是,满眼感触地看了画上的李香君一眼,然后恋恋不舍将折扇摆在原来的位置上。 沈复收回目光,又顺着第一行后面看去,只见那第二行第三行的折扇扇面上尽绘山水花鸟,而画画的人也派别甚广,要么是六朝三大家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要么是吴门四家唐寅、沈周、文徵明、仇英,要么是三家山水关仝、李成、范宽,要么是青藤白阳陈淳、徐渭。 到了第四行第五行,折扇扇面上不光有山水花鸟,更题有许多文人墨客的翰墨,比方说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诸遂良、欧阳询、苏轼、米芾、怀素、黄庭坚、董其昌等。 再至第五行以后,所摆折扇越发贵重,很多扇面采用了泥金、屑金、洒金、冷金等技术,而扇骨也多檀香、象牙、玳瑁、乌木、湘妃、桃丝之类;另有一些从外地购来的扇子,如岳州豹花扇、金陵剪纸扇、荣昌夏布扇,真可谓是把把精致。 陈芸看得眼花缭乱,轻轻揉了揉有些疲劳的眼睛,然后信步走到货架最后面捧了一把折扇观赏。 沈复见她瞧得认真,也兴致勃勃凑了上去,轻声轻语问:“可是瞧上这把折扇了?” 陈芸默不作声,徐徐将折扇展到最开送到沈复眼门前。 沈复见她如此,心里很是纳闷,于是急匆匆往扇面上瞟了一眼,只见那黑漆漆的扇面上绘了一派山野风光: 扇首暮霭沉沉,五彩祥云缭绕;扇中山峦叠嶂,清溪蜿蜒九曲;扇底竹篱茅舍,两位老者促膝而谈。画旁另有题诗‘红树黄茅野老家,日高山犬吠篱笆。合村会议无他事,定是人来借花时。’ “这是‘山居客至’!” 沈复满眼惊喜地盯着扇面,彷如寻到了人间至宝一般,浑身上下透露着兴奋与喜悦。 “唐伯虎画的!”沈复断言。 “唐伯虎?” 陈芸从没进过私塾,只有平时空闲的时候,读了几本戏本子,不过,对于唐伯虎戏点秋香这出戏,她倒是略有所知,于是张口笑道:“莫不是江南四大才子里头的那个?” “对,就是他!” 沈复随口接了一句,转头又全神贯注于唐伯虎的翰墨中。 陈芸没奈何,只得站在旁边静静凝视着他。 正巧店家万福从向南的房间走出来,放眼瞧见沈复捧起了前几日刚上架的黑纸扇,就乐颠颠凑了过来,笑道:“公子好眼光,这些黑纸扇可是鄙人昨夜刚从扇子巷运来的,眼下正新鲜热乎着呢,怎么样?您若是实在喜欢,我可以给您优惠些!” “唉,价格暂且不提!” 沈复徐徐合上黑纸扇,抬起晶亮的眼眸,用打量的目光看向万福,问道:“敢问店家,这扇骨是什么材料?” 店家万福挤出一抹笑容:“小爷可是问对人了,我家里祖上三代都是卖扇子的,也算略有小通了!这从古至今,扇骨用材十分讲究,可以是檀香、湘妃,也可以是象牙、玳瑁,不过普遍而言,还是首选采用竹骨,比方说,湘妃竹、梅鹿竹、棕竹、佛肚竹这些!” “那这把黑纸扇是用的湘妃竹?”沈复一边问,一边掂了掂折扇。 店家万福不敢随便糊弄,如实相告:“是,我看公子出言吐气,见识不凡,就实话同公子说罢,咱们苏州这边本不时兴拿湘妃竹做扇骨,可这两年,浙江那边的甬商大量涌了过来,咱们本土的商行受了影响,也渐渐喜欢上湘妃竹扇骨,鄙人也是审时度势哪!” 沈复摸着黑纸扇的扇骨,从容一笑道:“听你这一说,这把折扇该是价格不菲吧?” 店家万福摇了摇头:“不贵,不贵,若是贵得太离谱,我们开门还做不做生意?” 说时,万福已经拿双眼上下打量了沈复一眼,见沈复长身玉立,气度非凡,怎么看怎么是有钱的主儿,他就独独抻出一根食指,笑道:“一口价,一两!成就成,不成就......” “成交!” 沈复爽快应了,瞥眼见陈芸对他挤眉弄眼,想了想,又开口向店家额外附加条件。 “店家,我再给你加一两,不光要拿走这把黑纸扇,还要捎带了扇骨、扇套、扇盒!” 店家万福淡定一笑,随口夸道:“少爷爽快!鄙人就喜欢跟你这样爽快的人做买卖!” 面上的笑容还没淡去,万福回头喊道:“徐大,精心挑一个扇盒来,顺便再带这位少爷挑个扇坠!” 站在不远处的徐大匆匆应了一声,脚下如踩了风火轮飒然而至。 “少爷这边请!” 沈复淡淡然一笑,对陈芸轻轻吐了个‘走’字,然后撒开步伐跟上徐大。 陈芸见他兴致昂扬,也笑嘻嘻跟了过去。 到了房间另一边,徐大恭敬唱了声‘稍等’,然后急匆匆埋头到几堆金玉玛瑙里。 约摸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徐大笑哈哈出现在视野里,手里捧了玉雕福禄封侯扇坠送来。 沈复顺手接过,见那扇坠盈盈一握,晶莹可爱,不禁与面相憨厚的徐大说起场面话来:“我们才来没多久,你们店里就挤满了人,可见,贵宝号的生意很兴隆呀!” 徐大憨头憨脑的,笑道:“哪里哪里,承您吉言!我们店可是百年老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沈复不再理他,慢悠悠将扇坠挂在黑纸扇上把玩,然后才冲着陈芸笑道:“咱们走吧!” 陈芸扬了扬唇角,眼眸间漾起一丝温柔,自然而然地站到他身侧,又将玉臂塞到他咯吱窝里。 夫妻俩相视一笑,举步离开,空留单身汉徐大呆望着檀郎谢女,漫不经心吐了一句:“客官慢走,敬请下回光临!” 出了沉香阁,差不多已经辰时三刻,沈复仰望万里晴空,目见天上白云片片浮沉不定,转头对若有所思的陈芸,道:“你脸上的妆都花了,咱们要不先去胭脂铺子吧?” 陈芸垂眉耷眼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可,随即又别过脸来,审视着满脸笑容的小相公,问:“咱们总共带了十两银子出来,光你这一把黑纸扇就花掉二两碎银,你可真是大手大脚!” 沈复粗大条,道:“省又省不下来,等下你再买些胭脂水粉,我再买些笔墨纸砚,略略算一算,最后,应该还能剩个三四两银子吧!” “也不能光想着咱们自己呀,还要顺便给爹娘、雪晴、启堂他们买一些东西,不然,岂非留话柄给他们,让他们说咱们都成婚了,还不懂事?”陈芸略显担忧地说着,“这样一算,那可真有些捉襟见肘啦!” 沈复一向是个乐天派,此刻也毫不例外,“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穷担心也没有用,还是买一件算一件,到最后真不够用了,大不了我先不买笔墨纸砚,反正爹书房里从来不缺这些,他又经常不在家,我偷偷挪用一下就行了!” 陈芸觉得未尝不可,痴痴想了片刻,又很好奇地拉着沈复,问:“你这黑纸扇值那么多钱吗?” 闲情记 第五十四章、春日游(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斜睨了她一眼,笑道:“你放心,合得来,这苏州黑纸扇可不是空有虚名,不光雨淋不透,还日晒不翘,真可谓一把扇子半把伞!” 话未说完,沈复就把手中的黑纸扇完全展开,喜滋滋盖在头顶,遮挡暴烈的日光,还一边走、一边放荡不羁地笑着。 陈芸见他臭显摆,也不败他的兴,只默默无声地跟在他身后走马看花。 慢慢逛了大半条街,两人随机进了一家胭脂铺子。 陈芸从铺子里挑选了几盒胭脂、口脂、腮红留作日常化妆使用,并要了一瓶寿阳公主梅花香丸、一瓶宣和贵妃王氏金香、一瓶花蕊夫人涎香丸以备沐浴、熏衣所需。 提着一个大包裹出来,沈复幽怨地看了陈芸一眼,然后使劲力气将包裹交给福禧、福禄。 往东又行五十多米,一家绸缎庄赫然眼前。 陈芸开春前就想裁几身新衣服穿,此刻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于是生拉硬拽着沈复朝绸缎庄走。 沈复早被磨得没有耐心了,不免嗔怪道:“你们女人家就是麻烦,同样的胭脂水粉,若要我选,不消一刻儿功夫就能选好,可你们花半个时辰,最后还在纠结哪个更好用,真搞不懂你们的心思!” 陈芸不怒反笑:“你若能猜透女人的心思,那你还是男人吗?这世上,天地不同,阴阳有分,男人之所以称之为男人,女人之所以称之为女人,可不是全无道理,你也不要尽抱怨了,就如刚才你在沉香阁呆了大半个时辰,我不也没有说个不字吗?” 沈复自觉理亏,干脆三缄其口,老老实实跟陈芸朝绸缎庄走去。 刚一进去,迎眼瞧见许多穿戴趋时的妇人三两成堆,叽叽喳喳、唧唧哝哝,不知是在讨论布匹的优劣,还是在议论沈复的出现。 沈复瞧着众人惊奇的目光,估摸着自己不该进去,于是装出误打误撞犯了错的模样,灰溜溜溜之大吉。 陈芸见他如惊弓之鸟,逃得飞快,也不上赶着去拉住他,只是捂嘴一笑,强壮镇定进了绸缎庄。 受到惊扰的妇女们见男人退了出去,人人回过神来,拍了拍或高挺或平坦的胸口,然后又气定神闲地挑选尺头。 陈芸不理诸人,有目的地搜寻起来,先避开自己不喜欢的湘绣、粤绣,然后定位了蜀绣、苏绣的具体位置,才急急巴巴从堆积如山的尺头里挑拣了三匹双面绣、两匹单面绣和五六匹蜀锦。 满载成果出了锦绣庄,只见沈复迫不及待地跑过来,问:“现在统共还剩下多少银子?” 陈芸将锦绣庄使役给打包好的布匹交给瑞云,转头粲然一笑,道:“知道你还要买笔墨纸砚,所以我一直精打细算,如今,咱们钱囊里统共还剩六两银子,应该够你用了!” “够!够!肯定够了!” 沈复高兴得手舞足蹈。 “不光够我买笔墨纸砚,还够咱们吃一顿好的呢!” 陈芸闻言,连忙手搭凉棚看了看天色。因见日上三竿,路上行人渐少,莫名焦虑道:“咱们省着点花吧,万一家去了,太太问我们的花费,我们说一个子也没剩,蛮羞人的!” “偏你心思多,向来娘给我们银子花,从来不问我们剩了多少,你这是担心过度了!” 沈复毫不担心地说着,突然拉住了陈芸的玉手,放诞一笑。 “快些走吧,咱们都逛了半天了,我就不信你不饿,别死撑着了,如果娘真如你所说盘问我们,你放心,我手里还有点积蓄呢,大不了全拿来填补这窟窿就是了!” 陈芸惊奇地瞪着沈复,道:“你不缺吃,不缺穿,用度全由家里供养,何以还要私下攒着钱?” 沈复不动声色,语调轻快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这精明人会不懂?” 陈芸浅浅一笑,也不逞口舌之快,只态度和缓道:“既说要去填肚子,那我问你,咱们要去哪儿?” 沈复目露狡黠,再次发挥了他一问三不知的优良传统。 陈芸逼迫不得,只能沉住心跟着他东拐西绕。 竟不知走了多远路程,两人终于在一家馆子前停下脚步。 陈芸稍一抬头,看见饭馆房檐下挂着‘悦朋’字样的牌匾,另见门前打着两幅招徕顾客的彩旗。 恰值大地回暖,春风渐渐,两片彩旗迎风飘扬,仿似秦楼楚馆前的丽人般投来勾魂夺魄的纤纤玉手。 “这儿?” 陈芸打量完过往的行人,扭过头来问沈复。 沈复见她一脸疑惑,先行朝前面走了几步,笑嘻嘻道:“这儿环境优雅,咱们寻个靠窗的位置,还能顺便赏一赏小桥流水,不光有这个好处,这里的菜肴也鲜美,价格也合理,我以前与同窗好友来过许多次了!” 陈芸点了点头,道:“那咱们快进去吧,省得好位置全被人占了,咱们连个落座的地方也没有!” 沈复一听,心里也有些着急,上手扯住陈芸的手腕,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堂倌小叶当时正扯着嗓子传菜,瞥眼瞧见夫妇俩挽膊进来,连忙将手里的白布往肩膀上一搭,脚下生风般迎了上来,殷勤道:“哟,沈公子,您可是稀客呀,总有一两个月没见到你啦!” 小叶一边讨巧,一边拿眼睛溜了条水平线,见陈芸是个生面孔,便装得憨厚道:“沈公子,这位是......” 沈复引以为豪道:“内人,我们刚成婚不久!” 堂倌小叶听了,立马谄笑道:“呀,刚才就觉着您们郎才女貌,果然是让小的猜了个大概其,您们二位,还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呐!”一语未完,堂倌小叶又笑着问:“今日很不凑巧,沈公子往常坐的那位置,已经先给人占了,您看......” “没关系,我是最能随遇而安,只要你们店里的菜肴一如既往好吃,谁有拘坐在哪儿?” 沈复见堂倌小叶如从前一般态度和善,索性也装出很亲和的模样,一边打量了下店内的顾客,一边点菜。 “今日点两屉蒸包、两碗汤面,再搭一碟金钱方糕、一碟白果蜜糕,最后再来一份状元蹄!” 堂倌小叶见沈复一口气点了这么多,足足愣了好一会子,才堪堪醒过神来,憨笑道:“沈公子果然大气,还是这般照顾我们店的生意,那您稍等片刻,小的去知会下后厨,包管过不得两刻钟,就将饭菜给您和少夫人端来!” 沈复笑了笑,进了一间包厢,好生安排陈芸落座,然后又头也不抬地交代堂倌小叶:“那你快去快回,可莫要让我们等急了!” 堂倌小叶一边搁心里默记订单,一边圆滑应道:“沈公子尽管放心,小的何时让你多等过?您哪,就和少夫人说说话,顺便看看窗外的风景,小的先去后厨安排,稍后还会有人过来端茶送水!” 沈复耳畔听得清楚,轻轻从嘴尖吐了声‘好’。 堂倌小叶耳尖心活,早拱起身,从两人眼前溜开了。 陈芸困在沈府大半个月了,今日难得出来逛一逛,此刻怎么也静不心,一会儿东瞧瞧,一会儿西看看,恰似刘姥姥一进大观园,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瞧见什么都觉得喜兴。 “小二,老子酒瘾又犯了,你们店里都有什么酒?”一个彪形壮汉声音粗犷地喊出声来。 堂倌小叶匆忙跑过去,笑道:“这位爷,我们店里有女贞、花雕、绍兴、竹叶青,不知您......” “废什么话,老子就要花雕!”壮汉不由分说,又问:“有什么特色的下酒菜没有?” “有火腿、松花蛋、糟鱼、螃蟹......” “就要一碗火腿!” 堂倌小叶唉了一声,道:“爷儿稍等片刻!” 壮汉嘟囔一声,吓道:“你们动作麻溜点,老子饿得抓心挠肝的,真急了,连杀人的心都有!” 陈芸隔着屏风,见这汉子十分粗犷,心下怯怯,碰巧隔壁包厢坐着的是即将入京赶考的举人。 陈芸不知他们身份,隔着屏风的缝隙,见他们内秀,体形修长,像极了书生模样,才有心留意他们的谈话。 只听一白面书生道:“世人皆道,中了举人,就能踏入仕途,可咱们无人赏识,又没钱去打通门路,空有五车富学,无所施其技,无所展其能呀,咱们哪,也只能借酒浇灌胸中的块垒喽!” 随即又有一人搭腔:“文彦兄,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纵使醉了今日,明日不还要面对现实吗?” 那白面书生仰天长叹,连连感叹:“唉,上天何其不公,可叹我文彦寒窗十年,学富五车,到了最后,却无一人赏识,真是可笑!可笑!” 陈芸听到此处,已经没心思再听下去,左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在抱怨命运不济,仕途不畅,希望上天垂怜,能送一个伯乐来挖掘他、汲引他、引领他,可他实在迂腐,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要想伯乐赏识,还得千里马自己送上门才行,不然也只能泯然于平凡中。 “想什么呢?” 沈复兀自倒了一杯红茶,一边送到陈芸眼门前,一边问:“在偷听那几个士子说话?” 陈芸也不掩饰,只是笑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家喊你们为穷书生了,可不是吗?一个个未得志前,又穷又酸,自认为是沧海遗珠,整日抱怨自己怀才不遇,怨天怨地,怪世道浇漓,怪天子无眼!” 闲情记 第五十五章、春日游(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听她言语中提及到天子二字,惊得毛发直立,连忙看了看左右,见没什么人注意,这才凑近些道:“这可是在外头,大庭广众,人多口杂,小心一个言语不慎,平白招了祸端!” 陈芸晃过神来,也自知失言了,就咬了咬唇不说话,默默端起青花盖碗品了口,压了压惊。 可巧有一个老学究在这时闯了进来,堂倌小刘刚伺候完一桌客人,正要去接待下一桌客人时,不偏不倚瞧见了他,于是也不急着跑生意了,慌慌张张堵到在门口,掀眉瞪眼,怒喝不止。 “呔,你给我站住!我早警示过你,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前两回,那是看你落魄可怜,我才不计较你吃了霸王餐,但这一次,我们掌柜发话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闯进来!” 老学究尴尬地笑了笑,试图商量道:“要不先记在账上,等将来我发达了,双陪还你!” “不行!”堂倌小刘态度强硬,“真不是我说你,你也活了四五十岁了,怎么越活越不要脸?” “你说说你,咱们一条街住着,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馆子,你哪一家不该欠些?要我说哪,你也别去考科举了,我掰着脚趾头给你算一算啊,你这也考了三四十年了,眼瞅着大半截身子入土了,如今连个举人也不是,何必再瞎折腾呢?不如好好寻条生路,也省得让人瞧不起!” 老学究听着堂倌的讥嘲,不禁也联想到自己在科举场上屡试屡踬,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又悲又叹道:“一辈子都陷进去了,何妨再耽误几年?堂倌,你就行行好吧,容我再该欠一次,权当积德行善了,若将来我能中举,定会加倍偿付欠你们的饭钱!” 堂倌小刘想也不想,道:“可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我们掌柜的老早发了话,他说,你若还敢来蹭吃蹭喝,定要找几个武夫打折你的狗腿!我劝你哪,还是别拦在门口,挡我们掌柜的财路,不然我们掌柜的从外面进来,看你一个不顺眼,弄不好,你就成了瘸子啦!” 老学究见堂倌小刘语气不善,已经是下逐客令了,基本算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不由在心里打了退堂鼓,可他实打实饿了一天一夜,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个不停,宛如翻江倒海,只好老着脸皮,奴颜婢膝道:“算我求你了,还不成吗?你就再通融这一次吧,我实在是饿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今早,连看书也看不心里去了!” “得了,你又开始撒赖放刁!” 堂倌小刘有些厌倦了,已经开始上手赶人。 “快走快走,别耽误我们开门做生意,我告诉你,我已经吃一堑、长一智,再不会同情你啦!”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老学究一边抵抗堂倌小刘的强势驱赶,一边厚着脸皮恳求。 “求你了,求你了!” 这时候,馆子里三六九等的客人开始议论开来。 有人心善,看不下去,嘎声道:“小刘,这人也是个可怜,考了大半辈子科举了,连榜也没上过,你就顺手帮一把吧,左不过是饶他一顿白饭,万一将来他真发达了,还能不对你投桃报李?” 有人思维清晰,见解独到:“兄弟说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人家开门迎客,做的是一手给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如今你要让人做赔本买卖,试问天底下谁愿意干?” 小刘见馆子里的客人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热闹,再回头瞧了眼鹑衣百结的老学究,不禁面露鄙夷,讥讽道:“他是可怜,连考了十几次,至今也没中举,可他有手有脚呀,谁也没拦着他,不让他想法子谋生路。说来说去,还不是他自己懒吗?” 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净说风凉话:“哎呀,快把他赶出去,这人一脸穷酸相,谁见了谁倒霉,我可不想吃一顿饭,无端招了一身晦气,回头闹得家宅不宁,可怎么办?” 陈芸听一屋子人哜哜嘈嘈,说法不一,只得感叹一句:“还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沈复咂摸透陈芸的话中话,不禁心下动容,忙忙出了包厢。走到屏风外面,只见那老学究形销骨立,神色颓唐,顿时心生怜悯,就当众走到店门前,对着堂倌小刘道:“小二,这人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堂倌小刘看出沈复打算积德行善,连忙赔笑脸道:“不多,不多,总共赊了二两银子!” “那好,我一次性帮他付清欠款!”沈复一本正经地说,“从此以后,再不准你拿这个由头来讥诮他!” 堂倌小刘见几笔烂账还能收回来,高兴的心情难以形容,连忙拱肩缩背行了个鞠躬礼,谄笑道:“岂敢?岂敢?唉,还不快谢谢这位爷,人家可是为你破费了呢!” 老学究反应迟钝了片刻,才窘迫地攥住拳头,恭敬行了个礼。 沈复倒不在乎这些个俗套虚礼,只是见老学究衣衫破烂,周身上满是灰尘污渍,那下颌的胡子也总有两三个月没有修理,很是形象不佳,于是笑问:“方才听闻先生已经饿了许久,正好晚生手里还有些散银,不如晚生请您进去吃一顿吧,权当交个朋友!” 老学究心里打退堂鼓,但耐不住肚里乱叫唤,终道:“惭愧呀,惭愧呀,居然沦落到一个晚生请我吃饭!” 沈复听他这样说,更加态度郑重:“先生千万别这样想,晚生肯出手相助,自然是有晚生的道理,至于道理如何嘛,晚生不愿意明说,也请先生不要刨根问底才是!” 老学究神色恓惶,在听了沈复这套说辞后,才开始抬起眼来,道:“我明白!我明白!” 沈复见他想通了,赶紧面带喜色将人迎了进去。 彼时,馆子里的吃客们见他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一个个惊得面如土色,纷纷吆喝堂倌小刘。 “小刘,你怎么又把他请回来了?” “快赶出去,我可不想对着他吃饭,那吃得下去吗?” “古来薰莸不同器,冰炭不同炉,你若是不将这腌臜货赶出去,那这顿饭,我们也不肯吃了!” 堂倌小刘不敢拂逆众怒,匆匆忙忙跑到沈复身边,一脸犯难道:“沈公子,你看,大家这个态度,他要真留下来,我们的生意也没法做了,要不,你就随便打发些铜板给他,让他换别家吃吧!” 沈复厌弃地看了堂倌小刘一眼,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语,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们开门兜揽生意,本就该诚待四方顾客,怎么能不一视同仁呢?” 堂倌小刘知识浅薄,惊愕着消化了沈复的话中意,又为难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众怒难犯,我们也不能为了一个顾客,去得罪一大批顾客吧?再说,还是这么个......” 沈复不想与堂倌小刘作对,只好取个折中的办法:“我记得,你们二楼还有个厢房空置着,如今正是派上用场了,只是劳烦你先上去收拾好,我稍后就带着那先生上去!” 堂倌小刘听这办法不错,既不得罪店里的吃客,也不损害本店的销售业绩,就乐颠颠跑上楼去收拾房间。 沈复这才得闲,有空问一问老学究的生平,并引着他进了自己预订的包厢,亲自给陈芸引见。 陈芸的年纪不大,最喜欢莺莺燕燕,一见这老学究神情颓唐,骨瘦如柴,一身麻衣破得跟蜂窝煤一样,到处是烂洞破孔,实在提不起什么好感,只是因为相公侠肝义胆,才勉强露出笑脸。 老学究自幼家贫,父母又去得早,这之前已打了五十多年的光棍,平时又深居简出,实在见不到花容月色的姑娘,如今乍见,忍不住惊道:“敢问沈公子,这位是......?” “拙荆陈氏!” 沈复步伐轻捷,徐徐坐到陈芸身边,一边向老学究介绍,一边又问:“敢问先生姓甚名谁,贵庚几何?” 老学究审察了沈复几眼,见他面容红润,长身玉立,一身富家公子哥的气派,顿感相形见绌,就满面惭愧道:“免贵姓奚,单字冈,年已五十有三,只怕得痴长了沈公子三四十岁吧!” 沈复点了点头。 奚冈又问:“我瞧沈公子外貌不凡,不知可有上过场?” “上过,只不过去之前信心满满,可下场后灰心丧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沈复满是感触地聊着,忽然又好奇问道:“晚生见您谈吐不凡,缘何每每下第?” “说来实在惭愧,我临考前还下笔成章,可一到了场上,也不知犯了哪路天罡地煞,愣是文思不通,下不了笔!” 奚冈幸逢知己,满是感喟。 “考着考着,不知不觉,已经熬完了大半辈子!我也想通了,最后再下下死功夫,等个两年,再考一次,若是再上不得榜,我也算彻底死心了,从此,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绝口不谈四书五经!” 沈复不住点头,因见堂倌小刘风风火火奔了过来,赶紧张口问道:“上面可收拾妥了?” 堂倌小刘笑了笑道:“已经收拾妥了,动问沈公子一句,您们是现在就要上去还是稍后再上去?” 陈芸沉默了许久,陡然发声:“我们先前点的菜肴,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端上来?” 堂倌小刘不了解具体情况,只得另拉了堂倌小叶过来回禀。 “沈公子点的菜肴早已做好,只是刚才见你与这位老先生聊得起兴,我们不敢上前打扰而已!” 沈复听了细故,张口吩咐小叶:“我们先上楼等着,等菜肴煮好了,你们随后端到楼上来,另外,多加一碟子下酒菜、一碟子下饭菜,再送一小坛绍兴黄酒上来!” 堂倌小叶下巴颏儿往下一拉,笑道:“好嘞,沈公子您稍等片刻,小的随后就到!” 沈复淡然一笑,转头引着奚冈上楼,陈芸跟在两人身后,提着三层叠绣裙摆小心上楼。 到了二层,沈复熟门熟路摸到了房前,解了门锁,轻轻推开暗花槅门,又恭恭敬敬迎着奚冈进去。 陈芸见他如此放低姿态,万分好奇身份下贱的奚冈究竟哪里有魅力,想着回去后要细问问。 “原以为经年不用,这地方该荒废了,不想稍稍拾掇一番,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 沈复两眼溜了一圈,见奚冈还站在原地没动弹,连忙以手恭迎,道:“奚先生快请坐!” 奚冈客套两句,慢腾腾进了屋子,择了向南的位置坐下。 沈复见他如此,心知他为人老实,谨守礼度,就慢慢坐在了向西的位置。 陈芸嫁夫从夫,挑了向北的位置挨肩坐下。 闲情记 第五十六章、春日游(五)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菜肴佳酿很快呈上,沈复亲自启了坛,为奚冈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边喝边吃边谈。 “先生如此高龄,为何还执迷于科举?”沈复乘着酒兴,慢慢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奚冈听了,沉吟良久,才满脸惭色道:“少年家贫,自以为满腹学问,一心寄希望于科举,以图改变家境,不想这庚齿渐长,居然还没个建树,真是让你们晚生笑话了!” 沈复抱一抱拳,表示自己没有看低他,又用言语宽慰道:“曹操曾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先生年岁是高了些,但有志不在年高,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奚冈不以为意,笑道:“活了大半辈子了,我也琢磨透了,名啊利啊,都是身外之物,永远也不会满足,竟是该醒醒了,不能在一条路上走到死,也得想着怎么活下去啊!” “听先生言下之意,这是不打算继续考了?”沈复有些失望。 奚冈反刍三十年来的科举道路,禁不住心底悲凉,叹了一声,道:“俗话说的好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在科举这条道上已经走到头了,既然到现在还没见着光,何必不到黄河心不死呢?通则变、变则存,兴许换条路子,我就能发达了,也说不准!” 沈复认真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就亲自往口里送了一杯酒。 奚冈见他愔愔不言,随口问道:“看公子的做派,家里应该很宽绰,怎么也在为科举犯愁?” 沈复听了,长长叹一口气:“先生有所不知,家父品行端方,一向对我管教极严,尤其是在操觚上头,不光要定期定量,还要呈给他批阅。就因为做不出好文章来,家父常常指着我鼻子骂,说我染了方巾气,只会做官样文章,一点也不懂得变通!” “令尊所言不差,写文章,就要标新立异,不能墨守成规,可现在的八股文条条框框,哪里有让人发挥的余地?” 奚冈一想到作文时缚手缚脚,不由叹气。 “公子还年轻呢,求取功名,倒也不急在这一时,总要多学多练,将来才可水滴石穿,荣登榜首!” 沈复来了劲头,举杯敬了一杯。 奚冈欣然领受。 陈芸在旁边坐着,见两人从互相标榜到互相砥砺,不由暗笑。 饭罢,沈复喊来堂倌小叶结账,又和奚冈聊了一会子,才走上顶楼望了望周围景观,然后才前后脚出了悦朋店。 出了饭馆,喧嚣的街市热闹不减,沈复还要去购买笔墨纸砚,只得从钱囊里掏出几两银子送给奚冈当做薄礼。 奚冈未曾想到天降贵人,好事连连,喜得感激涕零,道:“这份礼,我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沈复见他知恩重情,更道:“今日一别,不知他年还能不能见到,但愿咱们下回见面,各自顺心如意!” 奚冈站在风口里,瘦削的脸上刻满了刀子般的皱纹。听完沈复发自肺腑的祝愿,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紧紧攥着手中的银子,闪进将暖还寒的春光里,失魂落魄地往下处走去。 沈复目送奚冈走远,回过头来问陈芸:“你累不累?若是累了,咱们先找个茶馆小憩,若是不累,咱们抓紧去墨宝轩吧!” 陈芸知道他缺了文房四宝,嘴角一扬道:“虽然已经有一点疲惫,可还能撑下去!” “撑什么?”沈复快人快语,“我又不会勉强你!” 陈芸见他还认真了,反是笑道:“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刚刚说完,就撂下头脑蒙圈的沈复,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走开,“还傻愣在那儿作甚,快些跟上来呀!” 沈复呵呵一笑,快步流星上去并一把扯住陈芸的袖口,使劲儿往反方向生拉硬拽。 “你走岔路了,明明儿是往这边走!” 陈芸笑着嗔怪:“我哪比得上你呐,这一带,你不知逛过多少回,恐怕任意一间店铺门朝哪边,你也门清儿!” “这一带,我是很熟!”沈复毫不客气,顺着陈芸的话往下说,“不过你要说我连谁家门朝哪儿都知道,那就有点过分夸张啦!想来你也知道,我的方向感不是很好!” 陈芸回嗔作喜,笑道:“这倒是,有一年,你瞎跑到清溪村外玩耍,结果回来时忘了方向,硬生生在野树林里困了一夜!” “那回可把娘吓个半死,外祖父还组织了几十个人出去寻你,喜幸我机灵,先把你找到了!”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沈复笑而不语,一边凝视着侃侃而谈的陈芸,一边紧紧攥住陈芸的玉手,生怕自己一个失慎,松开了彼此的手。 很快到了墨宝轩前,夫妇俩及时收敛了笑意,脚高脚低跨过门槛。 店主‘瓷公鸡’刚招待完一位中年大叔,打眼瞧见来人是一个少年郎,心以为可以敲上一笔,于是满面春风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进来看看?” 沈复轻轻嗯了一声,心平气静拉着陈芸走了进去。 瓷公鸡见两人不肯搭腔,稍微动了动脑筋后,赶紧跟在后头滔滔不绝介绍起来:“公子可要买笔?我这店里货品齐全,最正宗的就是湖笔,什么羊毫、狼毫、兼毫、紫毫皆有,你若不喜欢湖笔也没关系,我们这儿还有太仓、侯店、长康、文港毛笔!” 沈复见瓷公鸡不停夸示自己的商品,忍不住道:“我不缺笔,只是想来买一锭墨,再买一方砚台!” “公子早说嘛!” 瓷公鸡笑得奸诈,眼中飘过一丝黠慧。 “我们这儿有松烟墨、桐烟墨、漆烟墨、油烟墨,不光墨黑如漆,还久凝不散,许多公子哥常年来我们这儿采买!” 瓷公鸡一边笑着,一边引领沈复陈芸走到了砚台前,道:“公子不妨先选中一方砚,再选一锭墨,到时先在小店里试一试,如果发现砚台发墨不快,石墨出墨不黑,那小店的招牌任你砸!” 沈复面容严肃,默不作声从货架上选了一块自己钟爱的砚台,然后翼翼小心捧到眼门前察看。 只见那砚台造型不同,不过色如天然,浑成一体。沈复甚为喜欢,急不可耐地试探了一下砚台的光滑度。摸着很滑溜。沈复又不轻不重地朝砚台边缘敲了几下。其声如瓦。沈复大喜过望,又将砚台放在手心里掂了掂重量,最后才确定要购买这方砚台。 瓷公鸡见顾客瞅上了货物,免不得上来奉承几句。 沈复懒得理睬,挪开脚步走到了石墨摊上。 “公子不妨看一看,这些是徽墨,全是前不久才从徽州府那边运来的,如今市场还没打开,这玩意价格不贵,可要再过上几个月,那可真是谁也说不准势头啦!” 瓷公鸡一脸得意地说着。 “小人刚拿徽墨研了一砚墨,公子若想长些见识,不妨随小人到那边坐一坐!” 沈复头脑冷静,道:“好!” 刚一说完,沈复就不疾不徐向陈芸递了个眼色,陈芸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笑着跟了上去。 转眼进了隔间,瓷公鸡匆匆将夫妇俩领到紫檀书案前,又笑着道:“公子请坐!” 沈复闻言,动作流利地抽出紫檀书案下的座椅,然后十分坦然地坐了上去。 陈芸脸皮略微薄了些,不好意思再向瓷公鸡多要一座椅,只能就着书案的左侧站定。 瓷公鸡无心理会夫妇俩的举动,只是匆匆捧来一方端砚,十分小心地送到书案上方。 沈复轻轻接过,放到案中央位置细细观察,果是色泽黑润香味浓郁,于是夸赞道:“确乎不错!” 瓷公鸡含笑不语,从案首粉彩水纹釉镇纸下面掀了一页宣纸起来,慢慢悠悠递到沈复眼门前。 沈复正有心泼墨挥毫,就顺手从瓷公鸡手里接过,然后在案下首铺开宣纸,慢慢提起紫毫湖笔,到端砚里蘸了蘸墨,又移到端砚边角上掭了掭,然后才肃然下笔,成字十行。 陈芸倒没在意沈复字写得如何,只是见紫檀书案左手边立着一尊豆青釉雕狮烛台,烛台下放着青铜鎏金银镶绿松石香炉,香炉右边是釉里红秘阁,书案右手边摆着仿官窑桃形水丞,水丞左边是青白釉莲蓬水注,水注左下方位置竖着黑漆牙雕梅花笔筒,笔筒再往左是青花红彩云纹船形笔洗,一样一样尽是不俗,显得十分庄重。 瓷公鸡面色如常,一边转动着水晶内画探花及第扳指,一边观察沈复运笔落笔的气势。 转眼,沈复撂了笔,露出一副大功告成的惬意模样。 瓷公鸡立刻凑了过去,笑嘻嘻地从沈复眼门前抽走那张写了字的宣纸,然后细细察看。见那笔锋婉转圆润,笔势清新飘逸,瓷公鸡会心一笑,夸口赞道:“公子好笔法!” 沈复谦虚道:“哪里是我笔法好?明明是贵号的墨好!果是落纸如漆,名不虚传呀!” 瓷公鸡见有戏了,赶紧趁热打铁,道:“那是,这徽墨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公子若是喜欢,不妨以后常来光顾,鄙人一定给你特优特惠!” 沈复点头称是,表明自己要买下徽墨,可瓷公鸡还不知道他究竟要购买多少锭,就凑近一些,问:“公子也看见了,鄙人并没有蒙骗你,这玩意确是上乘货,您要不要多买一些?” 陈芸见瓷公鸡开始推销,担心兜里的银子不够,于是佯装咳嗽了一声,提醒沈复要长点心。 幸好两人心有灵犀,沈复听见陈芸故意发出的咳嗽声后,赶忙定睛看向瓷公鸡,语意坚决道:“先拿一锭试一试,如果后面发墨一直很好,那下回一定还光顾这里!” 瓷公鸡呆了一呆,笑道:“好!”目光一转,又问:“公子看上去年岁不大,应该还在准备秋闱。这写文章缺了什么,也不能缺了纸张呀,不知贵府还需不需要纸张啊?” 沈复静等小厮打包徽墨,全然不理瓷公鸡的推销。 瓷公鸡不肯甘休,笑道:“我们这儿呀,宣纸有,竹纸有,宣德纸有,松江潭笺也有,还有从南越来的侧理纸、苔笺,从高丽来的高丽纸、丽金笺、镜花笺、从东倭来的雪纸,奉书纸,更有西方的金边纸、云母纸、漏花纸,您看您要不要......” “不要!” 沈复见小厮捧着锦盒过来,便一口打断瓷公鸡的恶意销售,然后满脸阳光地笑了笑,漏出一口亮白牙。 “你哪,尽管放心。如果这锭墨用得称心,那以后必然多多惠顾,而且我还帮你介绍生意!” 瓷公鸡也是生意场里的老手了,深谙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当面也不再宣传,转头招呼了一个模样讨巧的小厮,好生送沈复陈芸出去,又大开笑口,露出满口黄渗渗的牙齿。 出了墨宝轩,太阳已经落了几分,五六个处于而立之年的书生谈笑着从路中间走过。 陈芸侧身闪避,瞥见沈复气定神闲,忙道:“这店家真会做生意,忽悠人买东西一套一套的,真是不买都不好意思!” 沈复笑道:“别看这店家大腹便便的,他可是这条街上最精明的人!说起他来,倒也极为有趣!” 陈芸的好奇心空前高涨,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复,一副小时候搬了板凳听戏的神情。 沈复笑道:“他呢,原是徽州那边的下等户,一穷二白的破落户子弟,十年前荒年灾月,他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到苏州这边当学徒,也算他有天分,凭着一己勤奋,白手起家,积财富,开商铺。如今这条街上,他可是首屈一指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这人有个极难听的绰号!”沈复转眸看向陈芸,“因为过分抠搜,常年不肯向寺庙和粥厂布施,本地人都瞧不起他,还戏称他为瓷公鸡,取其一毛不拔之意!” “瓷公鸡!” 陈芸摇了摇头,笑道:“这倒是形象贴切了!” 两人正谈笑着,忽然见平顺领着瑞云跑来,于是相视一笑,立定站在原地等他们靠近。 “爷儿,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府了!”平顺拿请示的眼神看着沈复,“太太还在府里等着呢!” 沈复微微沉吟,吩咐道:“走吧!”说着,紧紧牵住陈芸的手。 平顺瞥见新婚夫妇俩十指相扣,极其恩爱,情不自禁地瞟了旁边温默端静的瑞云一眼。 闲情记 第五十七章、清平乐(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登上马车,过了两道丁字街,又在路上颠簸了大半个钟头,终于赶在申时前回到沈府。 从南正门进府,过了荟萃堂,迎面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石路,路边坐落着紫薇斋、致雅簃、宝月阁、守静堂等建筑,又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石路,东路边栽了一溜榆树,西路边栽了一片合欢,虽然此时还不是花开的季节,可叶子绿油油的,倒也让人觉得生机盎然。 夫妻俩一路走到底,隔着几道花障,隐隐看见陈氏居住的依梅院外有一群人走动。 陈芸对陈氏还是心存尊敬的,想着过去报个安,又见平顺手里还拎着自己购买的礼品,忙道:“既然都路过这儿了,倒不必回头再走一趟了,索性现在给太太送去吧!” 沈复想她逛了一天,心疼道:“都逛了半天了,腿脚也该算软了,还是我去送吧,你赶紧回院里歇歇!” 陈芸点头称好,目送他走了一段路了,才慢慢转身离开。 回了院落,见杜鹃、杜仲两个小丫头无所事事,全杵在乌木雕福禄寿红子笼旁边逗鹦鹉玩,陈芸不由一笑,提起脚步,慢慢走了上去。靠前,见那鹦鹉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瞅人,一会儿跳跃,不禁笑道:“这小东西怪招人疼的,你们喂食了没有?” 杜鹃嫣然笑道:“才投了鸟食在桃缸里!” 陈芸听了,招手逗了几下鹦鹉,见它不识趣儿,不由也丧了气,道:“逛了大半天了,我也渴了,你去沏杯茶来!”见杜鹃答应着走开,又问杜仲:“上午可有人来?” “倒没见管事妈妈们过来,只是三小姐来了几趟,打听奶奶在不在,我如实和她说了,又问所为何事,她面上淡淡的,也不肯告诉我,只是吩咐我,等奶奶回来了,再托人去告诉她一声!” 陈芸道:“八成是有事寻我,正好我现在有空,你去喊她过来吧!”刚吩咐完,见杜仲笑着从眼前离开,陈芸又举手撩了几下鹦鹉,听它啭声尖尖,不免失声而笑。 转头进了屋里,陈芸见面粉散了,就坐到梳妆台前,重新匀了匀脸,然后换了蜜合色褂,葱黄绫裙。 正巧瑞云端了茶来,陈芸就出了里间,坐到外间的八仙桌边,慢慢饮了几口凉茶,心里头顿时爽快了许多,这时,屋外一阵乱动,紧接着,沈雪茹的朗朗笑声就传了进来。 陈芸心中欢喜,慢慢放下手里的五彩人物盖碗,动作麻溜地整理了下衣服,速速出去相迎。 到了廊下,见沈雪茹头上挽着一个鬏,穿着银红小褂、薄荷长裙,陈芸笑着招呼道:“妹妹!” 沈雪茹慢启秋波,欣喜道:“嫂子可算回来了,您都不知道,你们没回来这段时间,我已经巴巴跑了三四趟了!” “方才回来,便听杜鹃提起,说妹妹已来了好几趟!我还正寻思你能有什么事找我,然后就听见你来啦!”陈芸说着,好生将沈雪茹引进屋里,一面走,一面笑道:“这回出去,我可想着你呢,给你买了不少东西,赶紧进来瞧一瞧是否中意?” 沈雪茹听了,淡淡笑道:“嫂子有心了!”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有心没心,无端让人觉得外道了!”陈芸笑呵呵说着,亲自将人迎进暗间。 坐定,姑嫂俩略略说了几句,陈芸就打发瑞云去取东西。 瑞云动作流利,才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两匹颜色不同尺头和两支碧玉簪子捧到沈雪茹面前。 沈雪茹见那簪子造型别致,价格不菲,喜兴地捏起来细细查看,而后又翻了翻叠在一起的两匹尺头。见最上面那匹是藕荷色兰花蝴蝶纹杭锦,下面那匹是藕粉色八吉祥朵花纹苏绣,沈雪茹便笑道:“这两色倒是我素常喜欢的,可这布上面没什么刺绣,实在美中不足!”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陈芸自信地说着,“倒不是我自卖自夸,妹妹只要能描出花样来,我就可以给你刺绣出来!且放心吧,守着我这个绣工在,还能让你没衣裳穿?” 沈雪茹闻言,不由粲然一笑,随即又四下里瞄了瞄屋里,问道:“哥哥哪里去了?” “我呀,顺道也给太太量了几匹尺头,所以一回来就打发他给送去了!”陈芸悠悠喝了几口香喷喷的碧螺春,突然纳罕道:“不过他去了恁久,也该回来了才是!” “娘最近碎嘴得很,昨天,硬拉着我说了半夜的私心话,我估摸着,哥哥是被留住了!”沈雪茹慢慢说着,又道:“对了,我这儿还有一桩事要求嫂子,嫂子可得答应我才是!” 陈芸笑道:“你有事便说,我又不能抹你的面子,你怕什么?” “我那把七弦琴琴弦断了,想自己修,又不会修,只好来麻烦嫂子您寻个合适的时机,请个能工巧匠进府来修了!”沈雪茹说着,见陈芸并未露出为难神色,赶忙又道:“要是方便,嫂子最好找潇湘馆的师傅,我那把琴就是在他们店里买的!” “这个,倒是不难办,难的是你一个闺阁小姐,怎好让外男随意出入你的院子呢?依我看,这桩事,正经交给你哥才好!”陈芸说着,见沈雪茹面露忧色,忙道:“你只管放心好了,若你的琴不能复旧如初,我认了这宗罪,保证从账房支银子,给你换一把新的!” 沈雪茹听了,不由哈哈作笑,道:“嫂子这是以公谋私了!” “我谋什么私了,还不是一切为你?”陈芸质问。 沈雪茹淡淡一笑,随即朝外面望了望天色,只见窗外红轮西坠,彩霞连绵,忙道:“这天时不早了,绿竹院该备下晚饭了,嫂子这儿也有的忙,我就不打搅了!”说罢,起身作辞。 陈芸逛了大半天,确实筋疲力尽,见沈雪茹作势离开,倒也不似往常那般挽留,只是谈笑着送到门口。 等人走了,陈芸忽然觉得腿脚酥软,于是打发了瑞彩收拾了美人榻,歪上去歇息。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陈芸缓缓睁开眼眸,眼瞧沈复还没有回来,忍不住呼唤瑞彩进来,让她去依梅院探探究竟。 瑞彩领了命,刚准备退出去,忽见沈复满腹心事进来,于是转过头来,满眼笑意看向陈芸。 陈芸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下去休息,然后强拖着疲倦的身躯起来,趿拉了珠绣鞋,堪堪走到沈复面前,问:“只是让你去给太太送几匹尺头,何以到天黑了才回来?” 沈复道:“姑妈从扬州传信,说是这两日就到苏州了。老祖宗思女心切,急着打发人去接风,可大哥哥、二哥哥整日忙生意,压根没工夫管这档事,娘就替我接下来了,刚刚才打发我去渡头看看,省得姑妈下了船,连个迎风洗尘的人也没有!” 原来沈母膝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沈稼君、二女沈碧璐、三子沈稼公、幼子沈稼夫。那沈碧璐十六岁上由沈老太爷做主,许给扬州茶商常清河,而后相夫教子,持家理财,虽然中间回过两次苏州,可屈指算算,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竟是足足有十来年没有归乡了。 “那姑妈到了苏州没有?”陈芸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我紧赶慢赶过去,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虽然中间有几艘船泊岸,可并未瞧见姑妈的影子,后来,天渐渐黑了,我心想傻等着总不是个办法,就问了渡头的总司。听说今夜不会有船只泊岸了,明日倒有几班客船,我就让平顺在那里候着,等有信了,再让他回来通传!” 陈芸眨眨眼,道:“这样安排,也算妥当,只是你明日还要及早去,免得姑妈下了船,看不见你,倒显得你不够诚心!” 沈复点头称是,默默在心里将明日的行程安排了,然后倦倦地打了个呵欠,道:“今日不是在马车里坐着,就是在马鞍上坐着,这时候,倒有些累了,合该歇歇了!” 正说着,沈复开始脱鞋脱袜。 陈芸见状,忙道:“唉,别急着睡,正经洗个脚才是,在外奔走了一天了,打盆热水烫烫,解解乏也是好的!” 沈复听了,讨饶似的盯着她的眼睛,道:“实在是困倦了,我看今日还是免了吧!” “知道你是累了,原也没打算让你动手,好好等着,我亲自去打水,伺候你这尊活菩萨!” 陈芸说着,笑吟吟走了出去。 沈复不由一笑。 等打了水进来,陈芸蹑手蹑脚走到沈复身边,见他斜签着身子,凑在大半截蜡烛旁边,捧书阅读,免不得嗔道:“这倒是奇了,没有力气打洗脚水,倒有力气去看书了!” “看书又不费力气!” 沈复随口搭了一句,见她已经将洗脚水送到脚踏边,就抬起腿落进温度适宜的水里。 烫了一会子脚,浑身舒服不少,沈复见陈芸盯着案上的书卷看,就笑道:“这是《菜根谭》,里面有不少充满禅意的句子,好比‘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径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尝。’” 陈芸仔细听着,确实富有禅意,就捧了在手里翻看,一边看、一边读:“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读着想着,陈芸慢慢合上书卷,张口道:“这书读着倒是不错,浅显易懂,正好我把那本西厢记读完了,以后,就读这一本吧!” “想读什么,你自己定!”沈复说着,忽然不怀好意地看了陈芸一眼,“夜也深了,咱们也该歇了!” 陈芸低下双眸,晕上双腮。 闲情记 第五十八章、清平乐(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次日,天才放亮,沈复就慌里慌张披了长衫,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支使瑞云伺候梳洗。 听到波拉波拉的水声,陈芸也朦胧睁开眼来,隔着一道草色香云纱屏障,只见沈复忙得急脚鬼似的,又是洗脸、又是理发,不由浅笑两声,然后也慢慢披衣起来。 盥洗罢,早饭也摆上来了。陈芸忙着在妆奁前梳头打扮,磨磨蹭蹭了半天也不出来,沈复不敢催她,身上又负了差事,只好狼吞虎咽地用了早饭,急急忙忙去给沈母请安。 沈母虽一向早起,可最近也懒怠了,当沈复去请安时,老人家正在优哉游哉地喝着红豆粥。 沈复想着姑表兄弟姐妹即将晤面,心里只是高兴,二话不说,直接作了个揖问好。 沈母见他洋洋喜气,不觉也心中开明,寥寥关爱几句后,就拉他到自己身边坐着。因听说渡头今日还有几班客船,沈母念着女儿,不由神思萦绕,交代沈复务必小心。 沈复一一应下,别了沈母,又踅摸到陈氏房里请安。正巧陈芸也在陈氏身侧侍奉,两人眉言目语,尽在不言。 陈氏知道他们新婚缱绻,不理他们眉来眼去,只是怕沈复年轻不经事,不能独当一面,就拉他坐到对脸,细细叮咛。 沈复最怕长辈絮叨,当面连声应诺,等陈氏话说尽了,才作揖告退。等欢天喜地地出了依梅院,沈复心中舒畅,连忙打发平顺去马厩牵了红鬃马,然后扳鞍上马,一路奔往渡头。 到了午时,吴夫人、陈氏并自家儿媳还聚在沈母房里说话,商量着要好好为安绮春庆贺生日。安绮春想着辈分小,不值当几个长辈为自己操心,百般张口推辞,可架不住沈母爱热闹,抽刀断丝,一声令下。然后,外院又递了消息进来,说姑奶奶已到了府前。沈母满心欢喜,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只吩咐丫鬟立春下去置办酒席。 陈芸从没见过这位姑奶奶,只是听府里的老人扯闲篇时提过两句,说这位姑奶奶模样是顶好的,性格也是百里挑一,针黹女工,诗词书算,也是样样拿得出手的。目下见沈母动了容,两位伯母并婆婆陈氏也没有露出嫌恶的嘴脸,陈芸对这位姑奶奶更加好奇了。 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衣裙摩擦声,然后软帘一掀,乌泱泱一群人就走了进来。 陈芸打量过去,只见为首那人年约四十出头,风韵犹存,身量纤纤,头梳单刀半翻髻,发间稀疏别了两只百宝簪,穿金百蝶暗花对襟褙子,前襟袖口绣着缠枝海棠,下面称着湖色褶裙,镶了两溜银边,脖子上挂了一圈红珊瑚项链,与翡翠耳环相映成色。 “娘!” 常姑妈喊了一声,眼圈顿时红了。 沈母喜从中起,一面颤巍巍站了起来,一面伸出双手想拥抱女儿。常姑妈眼疾手快,率先几步迎了上去,一边搂住沈母,一边忍不住呜咽。周夫人等人见了此情此景,连忙上去解劝。 陈芸没理会这些,眼睛往后打量,只见常姑妈身后还跟着一个翠生生的闺阁少女。 这少女的年纪大约在十四岁左右,姿色俏丽,肌肤微丰,头上松松挽着朝阳连环髻,发间插了一支银簪、一支银蝴蝶步摇,上身穿了黛绿底彩绣镶边藕荷色小褂,下面搭着粉白褶裙,褶裙上绣着玉堂富贵。 似乎是因为认生,少女自进了屋子,一直沉默不言,只有两只如铜铃般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来回偷窥屋里诸人。 “这就是月妹妹吧,我常听相公在耳边念叨,说扬州姑妈家里有个天仙般的姑娘,从前只当他是玩笑话,而今见了,才知是实话无疑了!”潘翠莲见一窝人只顾着寒暄,独把常月撂在一边,率先起了话头。 “她啊,小人似的,眉眼还没长开呢,那就瞧出是个天仙了?”常姑妈擦了擦泪痕,由着沈母安排坐到身边,然后才开始慢慢打量起几个小辈来。因着面生,常姑妈看了半天没个结果,只得坦白道:“这十来年,我也没回府里瞧过,眼下见了这些晚辈,心里头真是又疼又爱,可一个个看着都面生得很,不知你们都是谁房里的?” 沈母听了,来不及做介绍,吴夫人抢先道:“这是衡儿房里的,这是翼儿房里的,这是复儿房里的!” 常姑妈一一看去,见潘翠莲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头上挽着垂鬟分肖髻,簪了宝蓝色凤形头花,又在发尾别了一支累丝金步摇;身穿蓝底刺绣燕子栖柳排穗褂,下面罩着水白如意云纹刺绣缠枝花卉双层裙,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不由笑开了眼。 往下看去,见安绮春柳眼梅腮,月眉白额,头上攒着飞仙髻,发首簪了一溜红海棠珠花,另插了支三翅莺羽芙蓉石步摇,上穿秋香底子彩绣棠雨归燕小袄,下搭嫩白绫裙,神凝镜水,光照琪花,常姑妈不免暗暗称羡。又见陈芸粉脸生春,云鬓堆鸭,不由心生喜爱。 “我瞧着,这几个孩子模样都绝好,三位嫂子有福了!”常姑妈说着,往左右瞟了一眼,瞧不见周夫人的身影,不由奇怪道:“平素最数大嫂殷勤致意,怎么今个没看见她?” 吴夫人和陈氏听了,笑容都渐渐散去,缄口不言。 沈母不想旧事重提,就扯谎道:“你不晓得,她病了几个月了,一直在院里养着呢!”说着,抬眼看了常姑妈一眼,见她半信半疑,沈母不敢再编下去,干脆转移视线道:“月儿,你近前来!” 常月翼翼小心凑上去,恭敬福了福身,道:“外祖母!” 沈母见她容貌艳丽,娇声嫩语,心中更觉喜爱,就一边心肝肉的喊着,一边道:“这孩子玉琢成、粉捏就的,九分像你小时候的样子,我见了,总觉心里亲切,真是爱也爱不够,只不知你们可为她指了人家没有?若是没有,我免不得要多管闲事,做主给她挑一家当地的好人家,以后离得近了,祖孙间时常来往,也可稍解相思之苦!” 常月见问,只是低垂着脑袋,娇羞不语。 常姑妈答道:“这孩子不足月就生了,先天体弱,之前全靠汤药吊着,精心调养,才得以长大成人。我一向最在她身上用心,本有意多留她在身边几年,好好给她挑个夫婿,可我家老爷专断独行惯了,见源哥儿已娶妻生子了,就总想着把她也打发出去。赶巧去年年尾,打杭州来了位客商,递了名帖登门拜访。那人家中有一独子,生得不凡,学问上也是不差,又是极尊老爱幼的,老爷私下见过几回,心中很是满意,再加上两家常年有生意来往,交情又不浅,一来二去,这亲事也就定下了!” 沈母听自己又空欢喜一场,不由叹了口气,然后又问:“源儿怎么没跟着你来?” 常姑妈立马唉声叹息,道:“娘快别提他了,您老人家一提他,我就替他害臊得慌!”见沈母和一屋子人屏息静听,常姑妈调匀呼吸,继续道:“他啊,小时候看着还好,又机灵,又爱学,谁知自从成了家了,越来越不成器,成天出去鬼混,浪迹在勾栏瓦肆当中,我那媳妇呢,又是个绣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管又管不住,拢也拢不住心,弄得他越发胆大,不思归家,整日混迹声乐场所,窃玉偷香,倚红偎翠,便是偶尔回来了,呆也呆不了两三日,又要背人出去饮酒作乐,活似一匹没了笼头的马!” 沈母听得满面焦心,语调深沉道:“他这样不成体统,你家老爷还能轻饶了他?”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哪还有脸管儿子?”常姑妈想到往年间的糟心事,不免叹息一声,道:“想当初我刚嫁去扬州,他小心殷勤,恨不能掏心窝子对我,我还只当他是个少见的知冷知热的人,哪成想啊,还没过去几年,他那偷腥的臭毛病也就慢慢露出来了!” 沈母听罢,一边拍了拍常姑妈的手,一边唉声唉气。 吴夫人从旁劝道:“妹妹觉着自己心里苦,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天下男人就没有不是馋嘴猫的,便真有那一心一意的,也是十万个里挑不出一个,罕见得跟宝贝似的,咱们指定是错过了,这辈子只能窝着气受苦受难,偿还那前世的债、宿世的冤!” 陈芸听说,心里不禁浮想连绵,扪心自问,如果沈复将来提出要纳妾,她是该阻拦还是该顺着他心意来? 若按本心,她自然是不肯与人分享相公的,可依着礼法,纳妾合理合法,她又挑出错来。 思来想去,竟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陈芸顿感头疼脑大,连忙斩断了自己的遐想,往上首看过去,只见常姑妈脸色沉郁,道:“我这辈子,算是毁了,只可惜我那媳妇那般乖巧,处事又温俭,治家又有方,对上又尊敬,待下又平和,实打实一个好孩子,竟也要步我后尘,遭独守空房的罪!” 沈母听了半天,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做牛做马了半辈子了,可得想开一点,凡事不能用心太过,不然,早晚害了身子,得不偿失!”说罢,见常姑妈略有所懂,又道:“你难得回家一趟,既回来了,就暂且把扬州那些破事放一放,正经享乐才是!” 话音刚落,陈氏这边就接道:“可巧了,我们刚商量着要为翼儿媳妇办生日宴,妹妹算是赶上了!” 闲情记 第五十九章、清平乐(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是吗?这倒是赶得巧了!” 常姑妈一边感叹着,一边又问:“究竟是哪一日呢?我也凑凑热闹!” “就是明日!”沈母和蔼笑着,见常姑妈时不时总往小辈们那边打量,就慢慢道:“我素日瞧这孩子温柔静默,不争不闹,心里总是爱的,只是这孩子不爱说话,便是随她婆婆和嫂子到我屋里请安,也是老老实实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反倒是让我没处疼了,如今正好赶上她生日,我想着,一年单这一回,要不大操大办一场,岂非可惜?莫不如咱们娘们聚一场,正经请个戏班子入府,好好热闹一回!” 吴夫人听了沈母的话,连忙点头称好。虽说她是个不安分的,事多话多,毛病也多,可安绮春恰恰就入了她的眼,一来安绮春性格使然,天生与世无争,平时就沉默得跟没这个人似的;二来,沈稼公与安绮春之父是关系特别融洽的生意伙伴,互帮互助,互惠互利;三来,安绮春对吴夫人足够大方,每逢初一十五,必要送些礼品补品,如此这般,累月积年,饶是吴夫人再摆谱,也不得不被诚心打动了。 “听老太太要请戏班子入府,我这里倒想一家,只不知合不合老太太的心意?”吴夫人觑视着沈母道。 沈母两眼一扬,道:“你既有了想法,只管直说,左不过是家里娘们几个聚着说闲话,谁还能计较你去?” 吴夫人听了,淡淡笑着道:“我听相好的冯太太说,苏州城最近新来了个戏班子,不光戏拿得出手,内请入府也便宜,最重要的是班子里有几出很走俏,一出《长恨歌》、一出《桃花扇》、一出《牡丹亭》,不光小旦、小生扮相好,唱念做打,也不错。” “左右本地的戏班子都听过一遍了,总也翻不出新花样,权且按你的主意来吧!”沈母刚发了话,见吴夫人喜形于色,又接着道:“正经你才是她的婆婆,这件事,还是交你操办吧!” 吴夫人怔了一下,赶忙答应。 这时,立夏进来禀告,说是一应饭菜具备妥帖了。沈母想常姑妈一路风餐露宿,又大多是在船上,定然不能吃好喝好,就赶着催促大家洗手入席,然后载笑载言吃了饭,方各自散去。 陈芸回到住处,刚一进门,就瞧见沈复趴在平头案上,一丝不苟地盯着一幅画琢磨。 捏手捏脚靠近,陈芸略略扫了一眼,道:“老太太刚打发人请你去乐寿堂用晚饭,你怎么推脱不去?” 沈复抬头望着她,道:“我在等姑妈下船的时候,已经先在渡口边的燕子楼吃过饭了。” “这幅画又是从哪得来的?”陈芸好奇地问。 沈复道:“你还记得那位奚老先生吗?我今日在街市口又碰见他了。我瞧他衣衫褴褛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裹,不免心下狐疑,就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他起初还要瞒我,不肯同我说实话,我再三探究,他才肯吐露实言,原来他又欠了人家一笔房租,被扫地出门了。我可怜他无人可靠,无处可去,就给了他几两散银,可能是他觉得无功不受禄吧,就从他的画作里挑了这一副送我,当做谢礼!” 陈芸点点头,又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水墨画,然后才慢慢坐到一边,忧愁着开口道:“刚才在老太太房里,听二太太她们说,明日就是翼二嫂子的生辰了,你说,我该送些什么才好?”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自己拿主意不就成了!”沈复有些漠不关心。 陈芸愁道:“我和翼二嫂子平常也没什么来往,顶多算是点头之交罢了,偏她又是个话不多的,不比衡大嫂子快人快语,我怕这礼物送得不合她心意,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得让人难堪!” “这就是你多心太过了,礼厚礼薄,都是你的心意,若单单因为你送的礼薄,她就和你生分了,那她未免也太目光短浅了,这样的人,不交也罢!”沈复条理清晰地说着,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瞧二嫂不是欺贫爱富的人,何况,她从小锦衣玉食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陈芸听了,心下稍安,就不再言及此事,只催促沈复将画作放进画缸里,早些安歇。 一夜无话。次日,天气好得出奇,艳阳高照,清风徐来,暖暖的夏风吹过人体,连骨头也酥了。 陈芸照例去给陈氏请安,途径绿竹院,见院门半开,几个面生的小丫头在婆娑花影中聚成一堆,有说有笑地抵着头斗草玩,免不得心下好奇,就慢慢进了院子。 丫头里有眼尖的,一见她来,就慢慢站了起来,搓手搓脚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三奶奶安!” 陈芸微微一笑,问:“你们姑娘也在里头?” 丫头点头称是。 “那你们安心玩吧,我进去瞧一瞧!”陈芸说着,见丫头们不敢乱动,只得掉头走开了。 进了里间,只见沈雪茹和常月两人相对而坐,围着桌子打双陆玩。 “听你刚才所言,你已能弹出《啼乌》、《怨鹤》、《离鸾》、《别凤》四曲,这可是高我一头了!” 沈雪茹柔言柔语。 常月道:“这又不难,不过是对着谱子弹罢了!你也是精通此道的,只怕用心学个数月,比我还要出色呢!” 沈雪茹笑而不言。 “两位妹妹谈什么呢?”陈芸见她们俩不说话了,这才慢悠悠从绿帷后面走出来。 沈雪茹抬起眼帘,笑道:“外头那起子丫头又在偷懒了,连嫂子进来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他们正斗草玩呢,哪顾得上这个?”陈芸说着,慢慢凑了上去,又往案上一瞧,只见上头摆了红黑两色铃铛似的棋子,而且红多黑少,不由笑道:“我也不知怎么玩的,这红的是谁、黑的又是谁?” 常月接话道:“红的是她,黑的是我!” 沈雪茹也道:“嫂子居然不会玩这个?”见陈芸点了点头,沈雪茹心下暗自吃惊,然后才道:“其实玩法很简单,红黑棋是事先摆好位置的,掷骰子为数,点数是几,就任意走几步!” 陈芸听了,一知半解,慢慢就着榻边坐下,道:“你这说了一通,也是白费力气,还不如玩一局,让我在旁边瞧瞧呢!” 沈雪茹爽快应下了,又和常月对视一眼,投心于棋局之上。 陈芸看了一会子,慢慢琢磨出玩法,不过是靠掷骰子获取走步的步数而已,不由会心一笑。 沈雪茹见她笑了,忙道:“嫂子去向娘请安了吗?” “哎呦,差点忘了!”陈芸猛然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连忙从榻上起身,然后回眸笑道:“你们俩慢慢玩吧!” 沈雪茹见她动步,唉了一声,问:“嫂子别接着走啊,我问您,翼二嫂子可下了请帖没有?” “一早就差人下帖了,说是晚饭时分,请一家子都到藕香榭赴宴!”陈芸微微笑着说。 沈雪茹面露欣喜道:“那儿可是个好地方,回廊曲水,有花有山,到了晚上,清风徐来,别提多舒服了!” 陈芸和善一笑,退了出去。 转头到了依梅院,陈芸发现陈氏已进过早饭,身边还站着两个生人,就好奇地走过去请安。 “太太!” 陈氏闻声,斜眼一扫,轻声答应了一下,旁边两个小姑娘的目光也紧随其后射了过来。 “嫂子早!” 陈芸一眼望去,发现这个喊自己嫂子的小姑娘柳眉秀眼,体格微丰,瞧着倒是很活泼开朗的,而另一个小姑娘沉默寡言,腼腆内秀,一看就是走的大家闺秀风格。 “这两位妹妹看着面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陈芸一边问,一边用咨询的目光看向陈氏。 陈氏淡淡笑道:“他们两个一个是王家的、一个是俞家的,因和我们沈家祖上有些渊源,所以时常有来往,而我和她们太太私交甚好,一来二去的,也就认了干亲!” 陈芸听一句点下头,最后又问:“敢问两位妹妹芳名?” 两位小姑娘对视一眼,王家姑娘又害羞地低下头去,倒是那俞家姑娘更外放一些,盯着陈芸打量。 陈氏知道小姑娘怕羞,忙道:“这是王家二姑娘王紫芝,今年刚满十六周岁;这是俞家老六俞红英,满打满算,今年也有十五岁了。你才入门,她们俩又不经常来,所以没碰过几面,以后,若再见了她们,你也不必大惊小怪,只管招呼他们便是!” 陈芸应了一声,又道:“两位妹妹可是来赴宴的?” 俞红英眨巴着眼睛,迷惑道:“我们都来了半天了,可没听干娘说府上有宴席呀!” “原是家宴,如何能请你们两个?”陈氏慢慢解释,“何况,又不是这边办事,原是二老爷那边张罗着给儿媳办生日宴,他们不给你们下帖子,我又能怎么办呢?” 俞红英听了,直摇头叹息,似乎在为错过了一场盛宴而懊恼。 王紫芝想自己总沉默着也不好,就道:“干娘的生辰是在八月,今年可有打算操办?” “年年都过,今年真是没想头了!”陈氏感叹地说,“倒是你,好事临头,也不同我说一声,我还是从你娘口中得知,你爹已给你议了亲事,今年冬天,就要张罗着送你出阁了!” “对方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哪值当大张旗鼓地去到处传播?”王紫芝说着低下了头。 陈氏瞟了她一眼,道:“这就是你想岔了,择婿,不一定非要往高门大户里挤,还是要找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好!你现在年轻,没见过世面,等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王紫芝低头不语。 俞红英见她老是这样,不觉有些厌烦,就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故意找一些活跃气氛的讨巧话说,惹得陈氏笑声不断,连陈芸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干妹妹好感倍生。 闲情记 第六十章、瑶池宴(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入夜,掌灯,一盏盏二尺见方的吊灯高高挂在廊檐,煌煌照亮了沈府的大小甬道。 晚饭前,诸人全聚在沈母房里说话,等安绮春那边打发丫头来请了,才慢腾腾起身前往。 到了延辉堂附近,只见桂枝幽绿,桃花萧然,横水而建的大回廊上架着四面环槅的藕香榭,此时,榭里灯烛齐亮,酒馔咸备,与之隔水而望的锦香亭里也聚了一堆人。 陈芸一眼望过去,只见那锦香亭里早搭好了戏场,几个梨园弟子要么手捧竹笛,要么反抱琵琶,要么拥着堂鼓,要么捏着檀板,还有几个刚扮了相的戏曲角色在旁边默戏、吊嗓子。 转眼进了藕香榭,诸人说笑几句后,按辈分而坐。 沈母刚坐下去,就看见眼门前的长方形桌子上摆了扁豆炖猪蹄、玫瑰卤子、胭脂鹅脯、菊花鱼、雪耳鸽蛋汤、人参鸡汤、当归瘦肉汤、火腿片、百果糕、菱粉糕、糖蒸酥酪、如意糕、雪霞羹,林林总总,竟有十几样子,免不得唠叨道:“只是家常聚会,如此铺张,倒有些过了!” 安绮春听了,忙道:“老祖宗教训得是,原是我年轻不经事,听说长辈们为我庆贺生日,一时高兴冲了头,连身份也越发顾不得了,就想着大操大办,哄老祖宗、太太们高兴一场,不想过犹不及,反惹了老祖宗厌恶,孙媳妇真是后悔,以后一定改了这毛病!” 潘翠莲坐在旁边,见她脱口说了这一番话,就慢慢道:“妹妹只管宽心便是,老祖宗平时礼佛吃斋,连蚂蚁也不舍得踩死一只,你只是好心办了错事,老祖宗怎会怪你?” 安绮春低头不语。 沈母见她们妯娌俩还算和气,笑道:“这倒罢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不能光尽着主子行乐,丫头们跟了咱们一场,也该放松放松才好。虽然今日是翼儿媳妇的生日,但我越俎代庖,替她做一回主,等下席散了,挑几样好酒好菜,赏给丫头们吃喝,不枉他们平时尽心尽力侍奉!” 安绮春点头称好,转头见丫鬟青鸾脚步匆匆进了藕香榭,就笑着站起来,启问:“何事?” 青鸾福了福身,道:“奴婢过来请老太太示下,戏班班主那边已准备妥了,老太太是现在点戏还是等下再点?” “肴馔都摆下了,再等,咱们菜都吃完了!”沈母风趣说着,示意立春去接青鸾手里的戏单。 立春唯命是从,快快取了戏单,递到沈母手里。 沈母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们年轻,爱看小旦,喜欢那莺莺燕燕的闺阁儿女情态,我这老天拔地的,可看不得那一套了,倒是《荆钗记》的王母、《精忠记》的岳母更合我的口味,我看,倒不拘哪一出,派个丫头去问问,他们今日能演什么,我就凑合着听听罢了,左右我是来当陪衬,给孙媳妇办生日的,可不敢喧宾夺主了!” 一语既出,上至常姑妈、吴夫人这些长辈、下至潘翠莲、陈芸这些小辈通通笑了。 青鸾领命是从,忙忙跑去锦香亭那边询问,等打听清楚了,又急巴巴跑回这边,禀告道:“回老太太,班主说了,这两出戏都能演,只不知老太太想先听哪一出?” 沈母道:“就让他们先演《荆钗记》里见母那一出吧!” 青鸾慌慌下去传令。 少顷,一阵杂乱的鼓点敲过,一个老旦扮相的老妪先登了场,只听她哼哼唧唧,吟哦不断,一边走、一边唱、一边哭,似有无尽的委屈要哭诉。等她哭了一会儿,一个乌帽猩袍的管府又登了台。两人一见面,先是惊愕,而后互相盘问,最终抱头痛哭。 沈母看得十分认真,直到戏演完了,还意犹未尽,沉迷于戏曲里的故事不能自拔。 常姑妈最会插科打挥,三言两语又把沈母哄得喜笑颜开。 安绮春本着先客后主的规矩,亲自捧了戏单去请常姑妈点了一出戏,然后又请吴夫人、陈氏、林姨娘点戏。 常姑妈最是心思细腻,想着沈母才听了一出伤感的戏文,就故意从戏单里挑了出谑笑科挥的《刘二当衣》,陈氏也和她一般心思,跟着点了出《西游记》,吴夫人和林姨娘却不然,一个点了《南柯记》里的念女,一个点了《长生殿》的重圆。 戏单重新递到锦香亭里,戏班班主看了一遍,抓紧安排人员按单演出,铿镪顿挫,粉墨重彩。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戏已演完,安绮春见众人意犹未尽,又做主让潘翠莲、陈芸等人点戏。 潘翠莲笑道:“原是给你过生日,合该我们陪你取乐才是,可现在你这忙前忙后的招待我们,反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依我说,你也别扭扭捏捏的了,大家都是一家子,谁先点戏,都是一样!” 安绮春嘴角一动,慢慢道:“嫂子既如此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先点一出《游园》!” 潘翠莲笑着道:“那我就点一出《惊梦》吧!”说罢,又转头问陈芸:“妹妹想点哪一出?” 陈芸想了想,道:“我原想点这两出戏来着,可惜两位嫂子先点了,既如此,倒不必麻烦了,我跟着听一场就是了!” 潘翠莲点头称好,又将戏单还给安绮春。 安绮春接了戏单,又下去请沈雪沅、沈雪茹、常月三人点戏。三人都是闺阁小姐,最是贪慕外面的热闹景象,挨次点了《西厢记》、《闺塾》、《访翠》、三出戏。 又是一阵杂乱的鼓点飘过,笛声幽幽起调,然后,一个扮相俊俏的小旦趟着轻快的小碎步缓缓登场。 只见她头上盖着浅蓝风帽,遮住了大半头面,身上披着一色雪青斗篷,行步迟迟,一面走到亭子中央,一面轻启朱唇,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尾音刚落,又见一个活泼灵动的丫鬟快步闪出,一面走,一面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唱罢,慢慢悠悠凑到小旦身边,蹲下福了一礼,道:“小姐!” 那小旦看也不看丫鬟一眼,张口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丫鬟接口。 “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小旦拖着唱腔。 丫鬟:“已分付。” “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 陈芸见小旦五官奇秀,回眸处似秋水漾波,启唇时似莺声燕语,行步迟迟,动作慢慢,似桃片逐雪涛,又似柳絮随风飘,不由赞道:“这小旦不但扮相俊丽,唱腔也好听,跟莺声轻啭一样,清脆悦耳,连哭相也不俗,就像露滴花梢寂然无声!” “岂止?”安绮春见她开口点评,也忍不住道:“手、眼、身、步、法都不错呢!” 陈芸点头称是。 这时,锦香亭里只剩了小旦一人,只听她咿呀开口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那边演得正好,突然,一个丫鬟莽莽撞撞地跑了进来,急忙凑到安绮春身边禀告道:“二奶奶,二爷带了一群朋友回府,正嚷着叫着要喊一班戏子去延辉堂唱戏呢!” “他倒是会没事找事,这边都还没唱完呢,哪有现成的戏子拨给他取乐?”安绮春喃喃。 沈母见她们主仆俩嘀嘀咕咕的,张口问道:“你们主仆俩又咬什么耳朵?还非得瞒着我们不成?” 安绮春湛然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相公从外头领了一群人回来,嚷着要戏子过去!” “今儿原是我们陪你取乐,咱们只管玩咱们的,他想听戏,只管去外头找就是了!”沈母戏谑着,见安绮春款款坐下,不由老成一笑,又见陈芸东张西顾,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禁心下犯疑,就探着身子问坐在旁边的陈氏,道:“怎么不见复儿?” 陈氏看了一圈,道:“我也不大清楚,八成是嫌这边都是女眷,到翼儿那边凑趣去了吧!” 沈母点了点头,又道:“复儿自成了婚,已经在家休学一个多月了,他老子就没催他入学?” “老爷倒是经常来信,但信中只提及公事和问老太太安泰,并没怎么催促复儿入学攻读,不过,老爷去年曾经提过,说他的同年赵先生今年开春要到江宁府授学,我算着时间,那赵先生差不多该入职了!”陈氏慢慢说着,不觉心下悲伤,道:“依老爷的脾气,最是教子严厉不过,我想要不得半月数日,便该来信催复儿去江宁了!” “复儿好好地在苏州府求着学,何苦又把他弄到江宁去?没得折腾了人,还不一定能学出什么成果!”沈母叹息。 陈氏道:“去年,学里的贾师傅因为年纪高迈辞馆了,新换了一个年轻的塾师授学,老爷怕复儿跟着他没长进,又赶上江宁府那边有熟人,这才动了让复儿远游的心思!” 沈母点头不语。 这时,锦香亭里已经换了曲目,刚好轮到沈雪沅点的《西厢记》,只见方才扮演杜丽娘的女旦重新登台,唱道:“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栏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闲情记 第六十一章、瑶池宴(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延辉堂里,灯火莹莹,月洞雕花窗下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了肉末酿虾仁、盐水桂花鸭、葱烧牛柳、香菇扒菜心并几样时令小菜、新鲜糕点,沈衡、沈翼、沈复三兄弟连同外头请来的宾客皆围桌而坐。 沈复一一见过,方知这起子人里头有贩卖脂粉的展延兴,有倒腾骨董的杜灵均,有经营杠房的秦涵荣,有承包茶园的唐易真,有雅好风流的孙祖光,更有一个世家纨绔关玉罗混在其中。 这关玉罗称得起苏州城内第一等挥金如土、嗜酒如命的人,自今夜进了延辉堂起,手不离酒、酒不离口,差不多已经灌了自己十大杯了,可他意犹未尽,还生拉着沈翼喝酒:“翼兄弟,今朝有酒今朝醉,谁论今后身后名?来,我们满饮此杯!” 沈翼面色一紧,明显是不愿意再喝了,就道:“光喝酒有什么意思?还是听听曲子助兴吧!” 沈复听他这一说,恍然惊醒,忙问:“二哥哥,你派去藕香榭喊戏子的人去了许久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沈翼也心中纳罕,一副不解的样子。 沈衡见他捉摸不透,就好言提醒道:“别是有什么缘故吧,不妨喊赖永安进来问一问!” 沈翼点头称好,头朝外,扯着嗓子喊道:“赖永安!” 赖永安诚惶诚恐进来,抱拳行礼道:“二爷喊我什么事?” “我让你打发人去藕香榭请几个戏子过来,怎么到现在还没办成?”沈翼话语中带了苛责的意味。 赖永安惭愧地低了低头,道:“小的已经打发长安去请了,只是长安回说二奶奶不肯放人!” 展延兴、杜灵均等人听说,无不抿嘴憋笑,唯有关玉罗不计小节,公然开口笑道:“常听坊间传闻,妒妇驭夫,又是罚跪、戒眠,又是捧灯、顶水,更有甚者,还有拿鞭子直接往相公身上抽打的,不成想啊,翼兄弟原来也是个惧内的,怎么着,你是不是也受过这些折磨?”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沈翼红着脸蛋,道:“快别扯你娘的臊了,我家里可没有河东狮哄,倒是关兄,你家里那位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我们大家都听说了,她管你管得甚严,既不准你出去眠花宿柳,又不准你调戏家中婢女,更离谱的是,她居然还管着你交友、访友!” 关玉罗被当众揭了短处,顿时感觉没了脸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省得丢人现眼。 沈翼见他羞愧了,便不再和他逞嘴上功夫,转头对向赖永安,道:“这天还早着呢,我们都还没尽兴,你去红牙馆请两位娼妓来助兴,记得要找会唱曲、会弹琵琶的!” 赖永安听一句、点一下头,末了,对着诸人拜了一拜,急急巴巴跑出去安排事宜。 这时,菜肴已经用了大半了。沈衡扫了眼杯盘狼藉的桌面,忽然想起日前一桩小事,不禁叹道:“唉,现在靠四处行骗谋生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让人都防不胜防!” 关玉罗听他话中有话,忙问:“沈大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沈衡摇头咂嘴,道:“别提了,我昨个在街上买了一串绿松石手珠,不成想啊,夜里才回了家,只是洗浴时不慎沾了点水,那手珠居然掉了一大片色,这可不是受了蒙骗了吗?” 众人听了,无不叹息。 展延兴顺口道:“这以前,买什么是什么,现在可不行了,大街上假冒伪劣的东西到处都是,就拿我前几日买的那几斤蜂蜜来说吧,家常吃着,味道就不太正,竟有几分掺了糖的感觉!后来,我在外头遇到一个内行的朋友,他教给我一个法子,让我把火筷烧红,然后插进蜂蜜之中,看冒不冒气,如果冒气,则是真蜜,如果起烟,则是假蜜!你们猜猜,最后怎么着了?” 众人不做声,只是期待答案。 展延兴自觉没意思,就加重了语气道:“冒的全是烟,假的不能再假了。你们说说,大家都是开口迎客的生意人,我没拿假东西糊弄你,你倒拿假东西来糊弄我,真是昧了良心!” 孙祖光笑道:“你这算是受骗轻的了,我可不如你这般好运气了!上月,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急着出手画作的生意人。那生意人长相还算憨厚老实,说话也实在不得了,我见他着急出手,就让他把画作拿出来给我瞧瞧。我仔细瞧了几眼,见那画作是仕女图,画法也不差,张得其骨,陆得其神,就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下来,哪成想啊,那画一朝沾了水,画色全退了,我那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也就这样打了水漂了!” “你这能怪到别人头上?”秦涵荣指指点点地说,“还不怪你自己眼拙不识货吗?” 孙祖光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就你识货,别以为我不知情,你也被人骗过一回呢!” 秦涵荣噎了一下。 沈翼忙问:“荣兄弟也遭过骗?” 秦涵荣微微不好意思道:“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顶了父亲的营生,掌管杠房。也是我命中该遭的劫难,一日,我正在安排杠夫启棺入殓事宜,一个外乡人突然找上门来,说他羁旅异乡日久,眼瞅着老迈了,就准备返乡养老,可住下还存着一方紫檀棺木,就想转手卖我。” “我当时才独当一面,正是万事小心,本不愿意买他那块紫檀棺木,无奈他说的天花乱坠的,又是夸紫檀木上头有牛毛纹,又是夸紫檀木行情好,将来指定能卖个好价钱!”秦涵荣说着,停了一拍,然后接着道:“想来你们也知道,我家杠房里也经营棺木,只是几辈子手头短,没攒下买一方好棺木的本钱,赶巧我那时赚了些钱,有些得意忘形,又兼那外乡人价格压得低,一因二故的,我也就昏头买下了!” 沈复听了半天,只觉新奇,忙道:“那后来是怎么发现是假的紫檀木呢?” “这却不是我头一个发现的,而是城北刘家的刘员外告诉我的!”秦涵荣慢慢看了沈复一眼,见他清秀俊气,一面冲他笑了一下,一面道:“那刘员外祖上就是贩卖棺木的,传到他这一代,刚好是第七代了,所以,刘员外对鉴别这个最是在行,赶巧那阵子他家里老太太驾鹤西去了,请我们杠房的人去抬棺,我有幸见了他一面,就向他请教如何鉴别紫檀木!” “那刘员外也是古道心肠,虽然家里豪富,但并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见我向他请教,就详详细细地跟我讲了一遍。这之后,我回了杠房,马上重新检验了一遍,果然,那块紫檀木真是假货!”秦涵荣慢慢说着,不觉带了气,“你们道怎么着?这真的紫檀木纹理细腻,既不压手,又有一股子檀香味,可我杠房里那一块又重又不香,怎么看怎么是假货,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了,怎么就那么相信那外乡人呢?” “这就是追悔莫及了!”沈衡淡淡笑着道:“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咱们再买东西,多长个心眼,也便是了!” 秦涵荣点头称是,转头见杜灵均沉默不言,忙笑着启问:“杜兄怎么总不说话?” “我可不敢搭腔,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一屋子古董竟有一半是从孤坟古墓里盗出来的,每到夜里,我看着满屋子各色各样的物件,都觉得心里瘆得慌,就怕哪个骨董的主人突然窜出来,掐死我!”杜灵均一边说,一边做出掐脖子的动作,显然害怕极了。 关玉罗大大咧咧道:“你怕个球?又不是你月黑风高掘坟盗墓倒腾出来的,那些骨董的主人真要有灵,也该去找那些丧尽天良的盗墓贼,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头上!” 杜灵均听了这话,心下稍稍安定,可一想到日间碰到的诡异事件,不禁后背生凉,毛骨悚然。 “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处?上个月,我正埋头算账的时候,货架上的一个骨董居然鬼使神差的掉了下来,豁朗摔个粉碎,我当时以为是风吹的,浑没在意,可之后又发生了同样的事件,总不能回回凑巧吧,我想着一定是小鬼显灵了,这几日,我都没敢往店里去!” 唐易真见他说得神乎其神,有点惊悚又有点不信,只道:“你这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胆子就只有鸡蛋大小?这常言道行得端,做得正,又有言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依我看,你这是亏心事做多了,还是趁早去寺里布施还债吧!” 秦涵荣瞟了他一眼,默默不语。 沈翼冷眼瞧着,见唐易真神采奕奕的,忙问:“唐兄弟最近在忙什么?好几日没见你露面了!” “茶庄丰收了,最近都忙着采茶呢!”唐易真简短回答了一句。 沈翼点点头道:“采茶之侯,贵在及时,太早则味不全,太迟则神散,最好是在谷雨前后采集!如今正是当令,合该痛饮几杯才是,改日,唐兄弟可得给我们每人府上送一点谷雨茶!” “何必还等以后?今儿就带来了,翼兄弟若是想品尝一下,现在就可以吩咐小厮下去准备了!” 沈翼听了,喜从中来,连忙向唐易真索要了谷雨茶,吩咐外头候命的丫鬟去烹茶。 闲情记 第六十二章、瑶池宴(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丫鬟动作极其麻利,很快送了茶来,沈翼亲自执壶,给众人斟茶。众人慢品慢尝,果觉清香扑鼻,心旷神怡,又有好事的人掀开碗盖来看的,发现碗里既有旗枪、也有雀舌。 沈复放下茶盏,正准备问一问娼妓请问来了没有,忽见赖永安高高兴兴地进来打了个恭,笑道:“爷儿,红牙馆的陆姑娘和商姑娘今夜正好有空,我将她们俩请来了!” 沈翼没说什么,倒是旁边的关玉罗笑道:“这陆姑娘可是个妙人啊,不光长得精致秀丽,还能词翰,善谈谑,尤其是那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的,可勾足了人的胃口!” “瞧你馋涎欲滴这样,八成是又得手了吧?”展延兴斜着眼睛说。 关玉罗一脸可惜状,道:“哪能啊?这陆姑娘可是正经人,虽然被逼无奈入了娼门,可人家只卖艺不卖身,更何况,我这样一个腌臜人,哪能入了她这样孤高自诩的人眼里一分?” “阿弥陀佛,得亏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了!”孙祖光捧腹而笑。 这时,堂外一阵一群擦动,然后软帘一掀,两个容姿貌美的姑娘就款步走了进来。只见为首的那个手抱琵琶,头梳连环髻,蓬松的发髻间稀疏点缀着几朵绢花,身上是一袭海棠红小袄,一套月白绫裙,神凝秋水,面带哀愁,宛若着雨梨花。另一个姿色差些,但自带了一种风流美感,头梳朝阳髻,鬓角夹了一片蝴蝶押发,发尾戴着丽珠步摇,一动一动,光可照人,又衬着朦胧的烛光,宛如临风桃蕊。 两个人走得极慢,但满屋子男人出奇地没一个出言指责催逼的,只是静静等着两人靠前。 两人上前来福了福身,更娇艳一点的那个率先张了口,道:“给各位爷请安了!” 关玉罗见是老熟人了,不禁喜上眉梢,一下子站了起来,拿食指指向站在前列的商姑娘,道:“商琰琰,咱们可是老相识了,今夜,你可得拿出你的看家本领,好好让他们长长见识!” 商琰琰淡淡瞥了他一眼,耻笑道:“奴家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关大爷呢,今个能在这儿见到你,奴家真是喜不自胜!” “听你这话,倒是心心念念着我了!”关玉罗腆着脸皮说。 商琰琰月眉一挑,笑道:“可不嘛?关大爷都好久没去我们红牙馆了,我们原先只当关大爷又找到好去处了,后来听人家说才知道,关大爷家里有位悍妇,辖制得关大爷连门也不敢出!” 关玉罗听了这话,登时气得六窍生烟,横眉怒目地问:“这是哪个王八羔子以讹传讹,故意败坏我的名声?” 商琰琰嗤笑道:“这也说不得了,一到夜里,我们红牙馆的客人数也数不过来,谁说了什么话,谁做了什么事,要是一一记下,只怕咱们苏州城的纸用光了也不够!” 沈翼见他们扯远了,忙将关玉罗安抚坐下,又让赖永安另设座位,好生请了商琰琰、陆晚晚入座。 两人整理了衣裙坐下,见饭桌上杯盘狼藉的,情知众人之前已经饮了不少酒了,就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有数,然后,商琰琰一边卖弄风情,一边朝八仙桌那边瞟了一眼,问:“几位爷想听什么曲子?” “先唱一曲《卜算子》听听!”沈衡开口道。 商琰琰听了,清了几下嗓子,示意陆晚晚以琵琶给自己伴奏。终等琵琶渐入正轨了,她才启唇唱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往也如何往。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平心而论,沈复觉得曲调很是一般,但是商琰琰的风情恣意流露,惹得以关玉罗为首的偷香派追捧不已,一边喝彩,一边跟着吟唱,末了,又齐声叫嚷让商琰琰再唱《我侬词》。 商琰琰轻笑一声,一头继续同众人谑笑,一头示意陆晚晚换曲调。 陆晚晚心思很活,一手按住琵琶的头部,一手控弦,连续不断地弹奏出一曲乐音。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商琰琰唱着,故意从襟下抽出一方水红绣花帕子,然后又朝座上抛了几个媚眼,“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曲终,商琰琰故作矫情地站了起来,慢慢朝座上福了一福,道:“奴家若唱得不好,还请各位爷包涵则个!” “包涵,包涵,一定包涵,若商姑娘肯去我府上做客,我一定送姑娘数不清的宝贝!”关玉罗大言不惭。 商琰琰瞪了他一眼,啐道:“呸,没脊梁的软汉子,你们家有那头母老虎坐镇,谁敢去你们府上?” 关玉罗只当这是戏言,就一脸坏相看着商琰琰,道:“你又没和我赤裸相见过,怎知我是个软汉子?得了,我算明白过来了,姑娘这是暗示我请你入府小聚呢,我这里领情了。赶明,啊,不,我今夜就邀姑娘入府,让姑娘见识见识我裤裆里那驴大的货!” 众人听这话十分粗俗,都为商琰琰悬了一把心,不料人家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满面春风道:“关大爷,可不是我取笑你,你自诩是关公的第一百世孙,怎么也该有点胆量才是,成天被一介妇人捏在手心里,过得窝窝囊囊的,连我这外路人看了,也为你臊得慌!” 关玉罗听了,怒从心起,拍案道:“真不知你们一个个从哪里听来的妖风,都说我惧内,我怎么就惧内了?” 沈翼见他生气了,连忙上去安抚道:“不过是宴席间的玩笑话,关大哥若当真计较,可是让人看不起了!” 其他人见话说过了,不觉也有些后悔,就个个好声好气地劝慰关玉罗,让他不要在意。 关玉罗慢慢平息怒火。 沈翼又道:“咱们也不能光听曲子呀,正好陆姑娘也在,我听人说你最擅长作词,不知可否为我们作一首?” 陆晚晚慢慢站起来,笑道:“各位爷请我们来,可没讲明席间还要作曲,眼下贸然强逼,未免有失体面了,依我看,各位爷好歹都有些学识,何不自行连句作对呢?” “这倒也是好雅兴!”沈衡点头称好。 沈翼从旁道:“咱们几个里头就数复哥儿的文采好,得了,这令官非你莫属了!” 沈复从容笑道:“这也成,那咱们就‘柳字流觞’吧,按照联句的规矩,按此传递下去,谁若是接不上来,就罚他饮三杯酒!如此,可好?” 众人无不称好。 沈翼觉得光联句又太单调,就命陆晚晚从旁监督,商琰琰手捧酒壶,等着逮答不出的行令人。 沈复开头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沈翼道:“杨柳青青著地垂!” 展延兴道:“枝上柳绵吹又少!” 杜灵均道:“蛾儿雪柳黄金缕!” 秦涵荣道:“芙蓉如面柳如眉!” 唐易真道:“寒食东风御柳斜!” 孙祖光道:“太液芙蓉未央柳” 关玉罗揪着小胡子,想了半天,道:“杨柳百尺拂银塘!” “得亏你想出来了,不然,可又要自饮三杯了!”沈衡一边取笑,一边用手瞧着桌子,道:“绿柳才黄半未匀!” 沈复道:“更无柳絮因风起!” 沈翼道:“拂堤杨柳醉春烟!” 展延兴道:“客舍青青柳色新!” 杜灵均道:“系马高楼垂柳边!” 秦涵荣道:“满城春色宫墙柳!” 唐易真道:“柳条折尽花飞尽!” 孙祖光道:“花柳青春人别离!” 转了一圈,竟又轮到关玉罗,只见他冥思苦想,使出小时候吃奶的力气,才有了一丝丝灵感,挥舞着手指,大笑一声,道:“水中柳影引他长!” 沈衡道:“牛衣古柳卖黄瓜!” 沈复接道:“江梅已过柳生绵!” 沈翼道:“兴逐乱红穿柳巷!” 展延兴道:“无情最是章台柳!” 杜灵均道:“柳营春尽马嘶闲!” 秦涵荣道:“杨柳青青细雨晴!” 唐易真道:“轻于柳絮重于霜!” 孙祖光道:“东风花柳逐时新!” 关玉罗拧眉想了半天,竟是苦思无果,只得叹了口气,道:“再也想不出了!认罚!” 商琰琰轻轻一笑,道:“既认了罚,可就得尽饮三杯了,关大爷,你的酒量,我们都是知道的,那可是千杯不醉的主儿,你就不要小气了,我每一杯都给你斟得满满的!” 关玉罗眉毛一耸,落拓不羁地站了起来,上手取了一杯酒,一扬脖子,洋洋洒洒地灌了下去。 如是三回,关玉罗潇洒地把最后一个小酒盅砸在桌上,笑道:“你们可都是看着的,我每一杯都喝光了!” “明眼人都看着呢!”沈翼笑着从中周旋,“关大爷果然好酒量,我敬你一盅酒!”说着,果然提了酒壶,斟了一杯。 关玉罗逼视着他,道:“这还没开始新一轮曲水流觞,你就开始想着法把我灌醉了,你这人心真坏!” 沈翼自嘲道:“对,我是心怀,也罢,这杯酒,我自己饮下就是了!”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敬佩沈翼的器量,各自饮了一杯,沈复流俗,也捧了小酒盅,满满饮了一杯。 闲情记 第六十三章、瑶池宴(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酒过三巡,诸人都有些醉眼朦胧了,关玉罗乘着酒兴,恬不知耻地上去拉扯商琰琰。商琰琰有骨气,吃软不怕硬,一个耳刮子掴上去,直扇得他天旋地晃,悠悠打转。 关玉罗本长得肥头大耳的,身材又臃肿了些,这一打起转来,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沈复模模糊糊看见关玉罗的蠢样,不禁失声大笑,其余人也拍着桌子、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这时,天色已过亥时,锦香亭这边刚停了演出,沈母见夜色漆黑,空有一轮皎月挂在半天,不免起了赏月之心,就一面同常姑妈等人说古论今,一面给小辈们摆龙门阵。 讲了好一会子,月亮忽然变得朦胧起来,一阵南风吹来,撩动得藕香榭的软帘南北晃动,沈母仍是意犹未尽,又不好眼睁睁看着一众小辈吹冷风,只得领着一帮人退到玉茗堂小歇。 到了里间,只见雕花洞门上悬着芙蓉绣花软帘,西窗下是罗汉床,床上铺着胭脂红大条毡,靠南边板壁上立着一个杭绣海棠靠背和一个娃娃红大迎枕,旁边又立着一个花梨藤心大方柜,柜子下方摆着一张高几,高几上种了一株文竹,枝繁叶茂,绿意涛涛。 沈母领先坐到床边,见那床上摆着的紫檀回纹雕花小炕桌上放着一副骨牌,不免起了牌瘾,就吩咐身边的大丫头挪了八角桌进来,张罗了常姑妈、吴夫人、陈氏坐场。 林姨娘、洪姨娘、蓝姨娘、马姨娘四个也是玩熟了的,就站在一边帮着看牌、数钱,一会儿喊天牌,一会儿喊地牌,一会儿叫文牌,一会儿叫武牌,弄得阵仗极大,输赢难辨。 连着几圈下来,林姨娘开始在旁边帮大家算钱,算到最后,竟是沈母赚了大头去。众人本不在乎这点小钱,只是日常凑趣罢了,就都赶着奉承沈母牌艺好、手气旺。 沈母含笑听完,最后才道:“亏你们一个两个还都是太太呢,才输了一二两银子,就开始朝我这老寡妇哭穷,你们也不想一想,我现在赚的再多,等将来百年过身了,不还是还给你们吗?这样一想,竟是我最可怜了,白白帮你们攒了银子,连个利息钱也没收到!” 众人听了,无话反驳,只得低头苦笑,然后重新洗牌,继续陪这位年有七十六的老人家取乐。 潘翠莲等人看不懂骨牌,只觉没有意思,就统统退到外间,重新命人铺了一张席面。 席面很快铺成。 陈芸在沈雪沅之后坐下,趁着和沈雪茹搭讪的功夫间,匆匆朝桌上扫了一眼,只见案上摆了箭瓠、签筒、筹子、酒令牌等喝酒行令之物,又有几碟子应时糕点和醒酒茶、醒酒丸子。 “我可派人去延辉堂打听了,二爷命人从外头请了两个娼妓回府,眼下,谁也不晓得他们是喝酒呢还是作乐呢?”潘翠莲说着,故意扫了一圈众人,道:“唉,咱们成日苦巴巴守在闺房,足不出户的,一点乐子也没有,他们倒好,三日两头地出去快活,今个,咱们好不容易碰了头,合该高兴一回才是!” 陈芸看她已有了主意,就道:“大嫂准备如何取乐?难不成也要学他们联句作诗?”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潘翠莲微微笑着说,“别看你二嫂子是个闷葫芦,人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三位妹妹更不必说了,学问都是成车成箧的,就是让他们当场作诗,我看他们也能手到擒来。妹妹你呢,一看就是读过书的,这算来算去,最后竟是我学问最低了!” 安绮春慢慢听着,道:“这倒罢了,我看嫂子还让人备了猜拳行令的东西,难道是准备行酒令吗?” “怎么着,妹妹是怕自己酒量浅,喝醉了酒,昏头蒙脑,扶墙摸壁,连路也走不安稳?”潘翠莲笑着问。 安绮春怕她多心,忙道:“我倒是不怕这个,喝醉了也就醉了,总还有丫头们给咱们扶腰呢,只是她们三个不比咱们,都还是没出阁的小姐呢,我们揽了她们入席,万一她们喝醉了酒,个个头昏眼花、东倒西扶的,再让太太们看见了,没得说我们为大不尊!” “太太们自己正顾着玩乐呢,哪有闲工夫来管咱们?”潘翠莲笑意如春,见安绮春仍旧不太安心,连沈雪沅几个也开始面露难色,就赶忙拉了安绮春的手,温声细语道:“好了,你也太小心了,既如此,那就只准她们三个入场,一旦接不上句,要么罚钱一吊,要么弹琴一首,咱们三个呢,可没那么多顾虑了,就罚酒吧!” 陈芸点头称好,又问:“那这令官谁来当?” 沈雪茹跃跃然道:“我就毛遂自荐了!” “这可不成,今个是你二嫂子的生辰,合该她这寿星来当令官才行!”潘翠莲笑着,转头看向眼波流盼的安绮春,道:“妹妹可就别推来推去了,不然的话,那就是不给我这个嫂子脸面了!” 安绮春微红着脸,道:“嫂子既开口了,我自是不能推脱,如此,我们就‘荷字流觞’吧!”说罢,冥思苦想了片刻,然后才用秋波看了眼众人,慢慢道:“荷花芳草垂杨渡!” 陈芸眼带笑意,道:“绿荷相依满池塘!” 沈雪沅道:“竹边荷外再相逢!” 沈雪茹欢脱地扭了扭身子,道:“因以金荷酌众容!” 常月道:“莲子已成荷叶老!” “晚来妆面胜荷花!”潘翠莲嫣然一笑,递了眼波给安绮春,道:“妹妹,你瞧瞧,她们三个哪那么容易答不上来?倒是咱们几个,等下该醉得扶不起来了,那才可笑呢!” 安绮春付之一笑,继续接道:“露迎珠颗入圆荷!” 陈芸读的戏本子倒是不少,可脑子里关于荷花的诗词积累实在匮乏,刚才只是碰巧想到一句,眼下又轮到她应答了,不禁有些头脑冒汗,就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子,才道:“荷叶罗裙一色裁!” 沈雪沅道:“新荷跳雨泪珠倾!” 沈雪茹道:“一池荷叶小桥渡!” 常月早预备了好几局,当下不假思索道:“笑艳秋荷生绿浦!” 潘翠莲道:“两桨飞度荷花香!” 安绮春快速答道:“绿杨堤畔闹荷花!” 陈芸是真想不出来了,只得认罚,亲自斟了一杯酒,端着送到嘴里,然后放下酒杯,扶了扶头。 “妹妹不会才喝一杯就醉了吧?”潘翠莲笑意生春,“得了,妹妹也领了罚酒,接下来,该由妹妹打头阵了!” 陈芸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就想了想,道:“小荷才露尖尖角!” 沈雪沅道:“雨停荷芰逗浓香!” 沈雪茹道:“竞折团荷家万里!” 常月道:“菱叶萦波荷飐风!” 潘翠莲笑着道:“荷芰风轻帘幕香!” 安绮春似乎也快答不上来了,犹豫了好一会子,才开口道:“新荷跳雨泪珠倾!” 陈芸道:“菊暗枯荷一夜霜!” 沈雪沅道:“相逢十里荷花荡!” 沈雪茹看样子是答不上来了,就咬着嘴唇,不肯张口。 潘翠莲见状,忙道:“妹妹是要罚钱还是自弹一曲?” “我可不比三位嫂子月钱有二两银子,这好不容易才攒了那么一丁子钱,可不能白白糟蹋了!”沈雪茹说着,朝东道主安绮春望了一眼,问:“敢问二嫂,这屋子里可有瑶琴没有?” “有倒是有,只是积年未用了,恐怕音不准了!”安绮春说着,递眼色给自己的丫鬟青鸾,示意她去库房取来。 “这倒无妨,我们几个本就是附庸风雅,根本听不来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有什么区别,妹妹若妄想同我们品茶论琴道,那才是鸡同鸭讲呢,所以啊,妹妹只当是对牛弹琴就好了!”潘翠莲笑着说了一通,见沈雪茹捂嘴浅笑,不禁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时,青鸾已抱了瑶琴来,又命人挪了条几进来,将瑶琴安置在上面。 沈雪茹动身站起来,慢慢走到琴边看了一眼,然后款款坐下,试着拨了几下琴弦,听琴音渺渺,音色清清,沈雪茹莞尔一笑,然后又朝座上看了一眼,才轻拢慢捻。 “非云非烟,瑶池宴,片片碧桃,冷落黄金殿。虾须半卷,天香散,春云和孤竹,清婉入霄汉。红颜翠态。烂漫金舆转,霓旌影乱,箫声远。” 一曲弹完,众人无不喝彩,沈雪茹见她们起哄让自己再弹一曲,赶忙祸水东引,道:“嫂子们只管欺负家里人,明明月妹妹也是会弹琴的,你们怎么不欺负她去?” 潘翠莲听了,笑从中来,道:“哟,三妹妹生气了,也罢,那咱们就闹闹月妹妹吧!” 常月面皮薄,不敢同她玩闹,赶忙出了座位,自觉走到条几边,坐下弹了一曲:“飞花成阵,春心困,寸寸别肠,多少愁闷。无人问,偷啼自愠残妆粉。抱瑶琴,寻出新韵,玉纤趁,南风未解幽愠。低云鬓,眉峰眉晕,娇和恨。” 琴声仍在耳边作响,外头已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潘翠莲见圆月变缺,慢慢东偏,情知时辰不早了,正想进去问一问沈母该不该散了,忽见一群衣着光鲜的太太们簇拥着沈母出来,还边说边笑,奉承沈母赚得盆满钵满。 沈母自然开心,一面交代大家早些回去歇息,一面喊了大丫头盼雨扶自己回乐寿堂。 闲情记 第六十四章、少年游(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这壁厢,瑞彩扶着陈芸进入落梅院,沿着鹅卵石路才走了十来步,只见南窗下灯烛闪耀,有一消瘦的人影在窗下走来走去。 陈芸心中纳罕,轻声问身边的瑞彩:“二嫂刚不说男客还没散席呢?咱们屋里怎么有人影?” “许是瑞云在铺床吧!”瑞彩揣测道。 陈芸不置可否,慢悠悠朝廊下走。 这时,瑞云头顶软帘闪出身来,刚好和陈芸打了个照面,就慌慌忙忙将手里的金盆放下,然后快手快脚凑上前去,低了低头,道:“奶奶可算是回来了,三爷今夜喝得烂醉如泥的,刚才嘴里嘟嘟囔囔了半天,我和平顺仔细听着,倒像是在唤奶奶呢!” “他怎么先离席了?”陈芸用询问的目光盯着瑞云,见她也一副不知详情的表情,就改口道:“吐了没有?” 瑞云忙道:“平顺扶三爷进院的时候,我正在听雨轩收帘子,远远瞧着三爷走路左右打飘,就跑出去帮着扶了一把,谁想三爷前脚才进里间,后头就吐了一地污秽东西,我赶着拿布给擦干净了,平顺也扶三爷躺倒床里去了,哪料到三爷干呕一声,又吐了一床、一身。平顺眼尖手快,忙着撤了床单,又给三爷擦了身子,换了寝衣,我在旁边闻着味道酸臭,就点了一段沉水香去味,眼下味道还没散尽,奶奶不妨在廊下站一会子,省得闻了难受!” 陈芸听她形容了一番,心里干着急,只道:“我倒不信还能把人臭晕了,行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俩明个还要当差呢,回去歇着去吧”说着,脱了瑞彩的扶持,自顾自掀了帘子进去。 瑞云和瑞彩站在后头,不禁互看一眼,暗暗发笑,然后一个忙着去倒盆里的酸物,一个回了庑房。 陈芸进了里间,只见豆青釉烛台里插着一截红烛,扑扑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后面的镂空雕花罗汉床里悬着两层秋香色帷帐,沈复就一动不动地趴在靠床沿的地方。 慢慢靠近,陈芸一边坐下,一边察看沈复睡熟了没有,只听他长一阵短一阵地扯呼,不由轻笑一声,上手将他的身子扳正过来,然后抽出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芸姐儿!” 沈复说了梦话。 陈芸依稀听见了,笑道:“我在呢,怎么了?” 沈复缄口不语,只是嘟嘟囔囔了几句,翻身朝里头躺着,又将身上盖着的棉被一脚踢开了。 陈芸不觉好笑,一面扯了被子在手,一面给他盖上,又故意将被角往下撤了几分,让他的鼻子脖子全露在外头。 沈复似乎舒服多了,砸吧砸吧嘴几下,重新扯起呼来。 陈芸无奈,只得下床找了一把剪子,剪了灯芯,然后冒黑寻到了床沿,慢腾腾爬上去,解衣躺下。 翌日,朝阳高升,徐徐的春风拂过梨树,打落了数以千计的梨花花瓣,弄得满院白雪。 陈芸闲来无事,想到还有女红做了一半,就重新翻了线绷子出来,坐到西窗下刺绣。 沈复本在书房练字,见她专心致志,不免起了亵玩之心,就撂了手里的笔杆子,跑到陈芸跟前凑趣,一会儿说陈芸绣得不像,一会儿又夸陈芸绣工好,一会儿帮着理线,一会儿到处找剪子。 陈芸嫌他老在眼门前晃,就哄他去书房里写文章,沈复自是不肯,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 如此消磨了大半天过去,两人闹得累了,申时歇了一觉,再等醒来,天也黑了。 陈芸可不敢偷得浮生半日闲,连忙重新梳洗了一遍,规规矩矩地朝陈氏房里请安。陈氏这日忙着核算账单,连吃饭的功夫也匀不出来,就没同她说几句话,只是让她督促沈复攻书。 陈芸一一应下,忙着赶回落梅院,赶巧遇上王妈妈送了晚膳来,两人就聊了些闲话,齐心协力把将菜肴摆八角桌上,看一切准备妥当了,这才去书房喊沈复用饭。 沈复刚看了袁枚的《随园食单》,转到屋里,见晚膳尽是仓促做成,不由咳了一口气,面露嫌弃。 陈芸不理他,自顾自吃饭。 沈复见她不搭腔,不觉没了意思,就闷闷不快地抓了筷子在手,正想夹一根菜,忽见陈氏身边的丫头春蕊慢慢走进来了。沈复撂下筷子,问:“太太打发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太太找三爷,还请三爷速速过去!”春蕊嫩生嫩语道。 沈复心里没底,慢慢给陈芸送了个眼色,然后一下子站起来,堂而皇之地出了房间。 陈芸笑了一笑,继续吃饭,等吃饱了,才命瑞云、瑞彩收拾了残局。 堪堪天色向晚,月牙慢慢冒了出头。陈芸等了一会儿,见沈复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不由有些焦躁,就拿出白间没完成的绣活,一面绣、一面等。刚刚绣了梨花花蕊,只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飘到耳畔,然后朱门一动,沈复就大步子走了进来。 陈芸见他面色不对,就慢慢放下手里的刺绣,双眼直盯向他,道:“太太喊你去做什么?” “爹来信了!”沈复愁眉不展,“信上说,爹那位同年赵省斋赵先生前不久路过苏州府,在城内歇肩了两三日。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就约这位赵先生聚了一回,两人班荆道故,评茶论道,同行逛了一圈苏州名胜古迹,然后爹亲自送他上了往江宁府那边去的船!” 陈芸听得一头雾水,忙问:“什么赵先生,我倒是不认识他,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沈复快速瞟了她一眼,然后就懊恼地鼓起腮帮子,道:“你八成是忘了,早先,爹曾和我商议过,让我改投这位赵先生门下求学,如今算着日期,也该差不多了!” “这也是好事啊!” 陈芸闷闷坐下,见沈复仍旧愁眉锁眼,连忙劝解道:“咱们成婚也快一个月了,这一月里,你每日东游西逛,不是出府散心,就是守在家里无所事事,我冷眼旁观却不敢多嘴,只能堵住嘴当哑巴,眼下,老爷既给你寻了个好去处,你也该高兴才是,不然,总这样贪图安逸,不思进取,早晚是要宴安鸩毒!” 沈复听她说了这一番话,又是惊喜又是心寒,喜她最近学问见长,连说话也条条有道,寒她鼓动自己外出求学,竟是个舍得下自己的冷心肠。心里想了一圈,沈复张口道:“我常常在想,这人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干嘛非要立志求学,往那仕途里钻呢?” “亏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怎么还说这样没出息的话?”陈芸微微笑着,“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该总贪恋儿女私情,再说了,连街市上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还羡慕白秀书生呢,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你这从小就入私塾,又饱读诗书,难道反而没了这个心思?” 沈复情急张口道:“怎会没那个心思?我无一日不想,无一日不念,甚至连睡觉的时候,做梦都想着那一日呢,只是才学有限,入闱揭榜,哪是随口一说的事情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芸语重心长道:“你年纪尚轻,何苦说这等丧气的话?” 沈复叹了口气:“不提这个也罢!”旋即又抬起头来,盯着陈芸问:“你留了晚饭没有?” “我想着你去了太太那里,又赶上用饭的时辰,太太应该留你用饭的,就吩咐人把菜肴撤了,难道你还空着肚子?”陈芸一脸吃惊状。 沈复听了,叹道:“别提了,娘最近在持斋念佛,刚才就摆了一桌素席,还全是清汤寡水,我瞧着,实在没什么胃口,就借口用过烦了,慌里慌张跑回咱们院里来了!” “已经入夜了,下人都歇了,若再劳动人起火做饭,又该惹他们背地里抱怨了!”陈芸慢慢地说着,忽然笑道:“得了,要不,我去随便弄几道小菜,你先凑合着吃一顿!” 沈复缓缓一笑,应声躺倒在美人榻上,然后装作呼呼大睡。 陈芸匆匆下榻,一面说了声:“稍安勿躁!”一面速速掩上了门,朝着小厨房走去。 未几,雕花门吱呀吱呀响起。 沈复听见动静,心慌意乱地支起身躯,只见陈芸灰头灰脸地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又摆了几样小菜,顿时忍俊不禁道:“只是去做了几样菜,怎么弄得灰头土脸的?” “还说呢,灶下掐火了,我填了把柴火进去,锅灶里戗了好多灰,差点没把我熏死!” 陈芸一面抱怨,一面将菜肴摆好。 “我的爷儿,您也别装佛祖尽坐着看了,快坐过来瞧一瞧,对不对你的胃口?” 沈复笑着从榻上爬下来,凑上前去,见八仙桌上摆着一碟酸豆角炒肉、一碟笋干、一碗卤瓜,另有一碗豆腐汤,不由叹息:“唉,这个时辰了,也只能将就了!” 陈芸见他耍混,干脆也不管他,兀自拿了筷子吃饭,一边吃、一边装作津津有味。 沈复见状,咽了咽口水,连忙拿竹筷夹了几块卤瓜吃。吃了几口,沈复觉着味道不错,就点着头道:“这味道不一样了,连佐料也不同了!” “是不一样了!”陈芸笑悠悠地说着,“上回,我见你不大喜欢腐乳,所以这回我特意将腐乳捣碎了,再和卤瓜拌在一起!” “你倒是蕙心兰质!”陈芸一边吃,一边又问:“对了,这道菜,可有什么名头没有?” 陈芸瞄了一眼他,笑道:“不过是家常菜,能有什么名头?” 沈复皱着眉道:“不行,还是得取个名字才好,不然,万一我那几个朋友以后登门拜访,我特为炫耀你的厨艺,总不能卤瓜卤瓜的喊菜名,回头你再真给弄一碟卤瓜来,岂非有失风雅?” “反正我是文墨不通,实在想不出什么雅致的名字来,你若是有主意,还是快说为妙!” 沈复闷头想了一想,道:“你看,这碟酱菜里有腐儒、卤瓜两种,不若就称呼它为‘双鲜酱’,你意下如何?” “不过是道菜而已,怎么样都行,倒是你,刚才不还喊饿了吗,怎么忽然又起了兴致,硬要给一道菜起名字呢?”陈芸微微摇头,表示不解,“夜深了,快些用饭吧!” 沈复漫不经心吃了几口,又道:“唉,你说奇不奇怪,刚开始你将卤瓜端给我时,我避之不及,现在却吃得津津有味,真是令人费解!” 陈芸苦笑:“这就好比情之所钟,虽然人家长得丑,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不嫌弃就是了!” “这倒也是!” 沈复颔首微笑,惬意地品尝起美味。 吃罢晚饭,两人稍稍休息片刻,又围着棋盘手谈几局,才吩咐瑞云送了热水进来。 梳洗完毕,陈芸松开发髻,撤掉耳环,拿刨花水篦了篦发,换了身珍珠白寝衣躺在床上。 沈复迈步进来,见她双目微闭,独自躺在拔步床里,不免联想到自己即将离家,她要孤抱鸳枕,空守闺房,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就愣愣站在原地,不肯往前多走一步。 陈芸恰巧睁开眼来,见他傻傻站着,跟丢了魂儿一样,不由心内一动,笑道:“好好儿的,怎么魂不守舍的?” 沈复垂头耷脑的往床边走了几步,感慨道:“闲处光阴易抛,这日子,还真是稍纵即逝!” “这一日就十二个时辰,不长不短,你觉得过得快,那是你每日安闲自在,无忧无虑,若是换做在水生火热里讨生活的人,他们还觉得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呢!”陈芸面带微笑说着,忽然攥住了沈复的手,道:“别多想了,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干什么,你心里该清楚才好!” 沈复点点头,随即脱掉月白色寝衣,一骨碌爬上拔步床后,上去搂着陈芸亲了几口。 闲情记 第六十五章、少年游(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晓梦入芳裀。软衬飞花,远连流水,一望隔香尘。萋萋多少江南恨,翻忆翠罗裙。冷落闲门,凄迷古道,烟雨正愁人。——高观国《少年游》 岁月忽忽,眨眼已过三日。这日黎明,沈复早早梳洗了,领着陈芸到沈母这里辞行。 沈母起得晚些,正被陈氏伺候着插花戴钗,无暇同小两口说话,倒是那常姑妈起了个大早,又凑巧撞见两口子过来辞行,免不得要多嘴叮咛一番:“源哥儿才离开府学没几年,我也算略知一二。这府学里的学子既多又杂,良莠不齐,龙蛇咸集。百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的脾性、喜恶不同,这夜强求不来,但你这一去,免不得要和他们中一些人打交道,还要多注意一些,择其善者而交,遇其恶者而避!” 沈复听她提起常源,只得点头称是。 陈芸本就觉得常姑妈通情达理,见识不凡,如今听了她这一番话,心里除了敬服就剩敬服,不由点了点头。 常姑妈也来了几日了,耳闻目睹的,早知陈芸是个再平易近人不过的,就笑着打趣沈复:“常听人说,那江宁府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吃的、玩的自是数不胜数了,便是秦楼楚馆,那也是到处可见,你年轻,免不得心浮气盛,只是出门在外,要常常惦记着家里,尤其是我这位侄媳妇,性情又平和,处事又妥帖,你要敢在外头寻花问柳的,我可头一个不饶你!” 陈芸听常姑妈说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又是受惊、又是尴尬、又是担忧,一时之间,竟是五味陈杂了。 沈复在旁边道:“姑妈尽管放心好了,我这一去江宁,必定惩忿窒欲,安心读书!” 常姑妈默默不语,又见陈芸微红着脸,不由失声轻笑。 这时,陈氏扶着沈母从里间出来了,眼见常姑妈憋着笑,忍不住问道:“你们姑侄俩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妨说出来让老太太和我也高兴高兴!” 常姑妈起身迎了迎沈母,道:“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复儿去了江宁,要心无旁骛读书,千万不要学他表哥,整日走狗斗鸡,撷芳采香,没得既花了钱,又废了光阴!”说着,扶了沈母坐到贵妃榻上。 陈氏听她这样说,倒也不好搭腔,继续说常源的坏话,只能安心笑着站到一边去。 沈母心疼孙子,又念沈复是头一遭出远门,怕他羁旅辛苦,忍不住就多交代了几句:“你这一去,关山迢递,少说也要两个多月才能家来,我和你娘你媳妇没旁的心思,只盼着你保重身体,摄生养性,天凉时,要御寒防冷;天热时,也不要贪图凉快,万事以身子为先,那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大业急也是急不来的,以后慢慢往上熬吧!” 沈复听得感动,又见沈母神情哀伤,连忙屈一屈膝,蹲到老人家眼前去,满眼真诚道:“老祖宗尽管放心,孙儿求学在外,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让老祖宗您多牵挂!” 沈母见他近来说话做事与以往大有不同了,不免欣慰道:“听你娘说,那教书先生是你爹的同年?” 沈复点头称是。 沈母又掉头看向陈氏,道:“向来是礼多人不怪,这初次拜见,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了礼数,按我的主意,还要多备些贽见礼,送给那位教书先生。你可给复儿预备下了?” 陈氏忙道:“早备下了,连老爷前天寄回的举荐信也交给了复儿,让他见到赵先生时一并送出!” 沈母一笑置之,又问:“穷家富路,路上短了什么也不好短了银钱,你这回给复儿带了多少盘缠?” “此行多是水路,我怕中途不安宁,没敢多给他盘缠,就从官中支了五十两银子出来!” 陈氏说着,见沈母面带忧色,又补充道:“另外,我又私下添了些散银,应该够他花几个月了!” “出门在外,不光盘缠要带足带够,身边也要跟个知冷知热的人才好!”沈母从容说着,见沈复老恋恋不舍地盯着陈芸,就缓缓一笑,然后上手拍了他的掌心一下,问:“平日里,都是平顺贴身照顾你,这回出去,你是要带他去、还是另选人呢?” “平顺已经够仔细了,倒没必要另选人跟着了!”沈复淡淡笑着,“再说了,骤然换了旁人,我也使唤不惯!” 沈母满眼赞同,又叮咛了几句,便让陈氏领着小两口离开。 出了院落,陈氏见太阳已经冒头,东方初明,回头道:“这一去,天高路远,山水迢迢,我们娘俩不能时刻照顾你,万事,还要靠你自己多注意!”沈复唯唯点头。“你少不更事,到了那边,不要急着锋芒毕露,先静下心来,增长学问,以图后来才是!” 沈复笑道:“娘只管放心好了,孩儿资质尚浅,纵使孩儿想要冒尖,也没那个本事啊!” 陈氏听他如此说,就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道:“怪不得老爷成日说你没个正经,我看着也是这样!你如今也成了婚,懂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是不劳我絮叨了!” “老太太疼你,让你以身体为重,这自然是一片慈心,可你也该晓得发愤图强,万不可庚齿日长,浪费光阴!”陈氏慢慢地说,“等你这回从江宁府学回府,我也不可再纵着你随心所欲了,该约束的时候还是要约束些,让你归心回正来才是要紧!” “娘!”沈复笑着朝陈氏靠近了几分,“孩儿此去,说不准哪一日才能回家,这在外头,吃不好、住不好的,好难得回了家,可以安情适意一些,您还忍心束缚我?” 陈氏微微摇头,一瞥眼,见陈芸满面不舍,心里也很理解,就笑了笑,说:“行了,天快亮了,上路的时辰也要到了,我就不耽误你们小两口话别了,回你们院里去吧!” 小两口听了,作揖告退。 回到落梅院,陈芸匆匆穿过门廊,径直进了暗间,一边帮沈复归置行李,一边没完没了地交代些琐碎。 “虽说天气渐暖,大毛衣服穿不到了,可也得提防着变天,我给你塞了件厚棉衣在包裹里,冷了,可千万别忘了穿!书笔文物另放在一个包裹里,一应都是你用惯了的。你是最喜欢丢三落四的了,那雌黄总是乱丢,如今要离家了,可没人再给你东翻西找了,自己当着点心,早晚改了这恶习才好!” 换做以前,沈复早嫌她唠叨,可到了这临别的关口,却是如何也听不够,宁愿晚走几天,也想同她玩笑半日。想着走着,沈复慢慢凑了过去,一把圈住了陈芸的腰肢。 陈芸骤然停下手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良久,她胡乱抹了把泪,催促道:“行了,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外面天也亮了,你换身干净衣裳,就赶紧动身吧!” 沈复恋恋不舍撒开手来,见陈芸默不作声的,将那件自己打包的天青色长袍从包裹里取了出来,不由奇怪道:“我一向很中意这身长袍,你怎么反倒拿了出来?” “你啊,马马虎虎的,连这件长袍擦拉了袍角,居然也没发现!”陈芸淡定说着,忽然将长袍反过来,摊到沈复面前指了一指,道:“喏,你瞧这儿,已经开线了!” 沈复瞧了一眼,果然如此,“你最擅长缝缝补补,既然这长袍破了一角,不妨给我缝一缝吧!” 陈芸莞尔一笑:“你又想着法劳烦我,明明衣裳那么多,难不成非要指着这件穿才行?” 沈复微笑道:“如果你缝了,那这件衣裳可与旁的不同了,从此,我会将它视若珍宝,绝不舍得扔下的!” 陈芸无奈,只得走向窗下的绣架,从绣架边的箩筐里选了一桄子绣线,然后密密缝了起来。 缝完,陈芸将长袍丢给沈复,笑道:“你若稍微会点什么,还不至于让人太担心,偏偏是个四体不勤的大懒人,真不晓得,你去了江宁那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沈复心里开心,连忙道:“我倒是不劳你操心,总有平顺那猴精在身边呢,反而是你,一个人呆在家里,闷了、烦了,也没个知心人给你解闷解烦,我这心里一想,就觉得舍不得!” “傻话!我若闷了、烦了,大可以去找沅姐姐、三妹妹去玩,再不济,还可以去陪老太太、太太说话解闷,也不劳你操心!”陈芸说着,忽然也有些依依惜别,“好了,时辰不早了,差不多该出去了。以后出门在外,要谨慎结交朋友,就如姑妈所言,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你身边聚着什么样的人,你将来也就是什么样!” “知道了!”沈复见陈芸满眼悲戚,泪光闪闪,忍不住又搂了她在怀,温声细语地安慰道:“你且宽心,我这一去,一定尊师敬友,奋发求学,争取早日回家来与你团聚!” 陈芸眼泛泪光,默默拿手擦去夺眶而出的一滴泪,强颜欢笑道:“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不争朝夕,我只盼你能静下心来做学问,别让老爷、太太失望了便好!” 沈复轻嗯一声。 此时,平顺慌慌忙忙跑进来,回禀马倌已经从马厩里牵了马,恳请沈复早些上路。 沈复虽然不舍离家,可父命难违,也只得抹了眼泪,匆匆背着行囊,骑马出了沈府。 闲情记 第六十六章、少年游(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闲话休提。单表沈复骑马到了渡头,赁了一叶船,沿水路过无锡、越常州,飘飘悠悠朝金陵城而去。 时已仲春,百草权舆,树木丰茂。明媚温煦的春光斜斜洒在湖面,照得河水泱泱,倒影重重。岸边高山秀丽,林麓幽深,兼有鸟雀噪噪,猿声绵绵,更显得万籁俱静。 沈复躺在孤舟里,一边沐浴着明媚的春光,一边欣赏湖中的景致,只见绿意盎然,碧波荡漾,真似画中遨游般惬意舒然。 很快过了苏州地界,两岸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一大片桃花英英相杂,绵延开放,风儿一吹,扑簌簌落了一地,竟似下了一场桃花雨一般。 又过一日,船夫提醒沈复快到江宁府地界了。沈复闻之心喜,不顾平顺伸手阻拦,大步出了船厢。站在船舷边,隔湖一望,只见沿岸物阜民丰,楼阁栉比,不由设想起自己的求学之旅。 又过半日,终于登上桃叶渡口。 沈复生生在船上呆了两天两夜,心里早觉得憋闷了,当下付给艄公一笔薪资,急三忙四打发平顺背了包裹,然后一路过了桥头,随便在街市上拦了个路人,打听清江宁府学的位置。 听说江宁府学离得不远,沈复倒不着急了,只信步在金陵城里闲逛。 及至入夜,华灯璀璨,街市喧哗。 平顺见沈复逛了半天,意犹未尽,赶忙劝自家少爷去拜见赵省斋。沈复凝神片刻,依依不舍地望了眼满街热闹,又随便拉了个行人,问清了路,这才掉头朝着昌平街而去。 不到两炷香功夫,到了昌平街口,沈复不确定赵省斋的具体居住地,只能挨门挨户打听。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沈复敲第十家门时,开门的小厮应下是赵省斋的宅子。 沈复寻到住所,登时眉开眼笑,速速从包裹里取了名帖,申明身份,恳请门子持名帖通禀。 那门子皱了皱眉,似乎不大乐意去通传。平顺眼尖手快,迅速掏了几十铜钱打通关系。【…#爱奇文学 *!最快更新】 那门子见钱眼开,喜得一个激灵跑走了。 沈复见门子前后不一,不由叹道:“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刚才求他通融一下,他还一脸不情愿呢,才赏了他几文铜钱,他就立马改了态度,还喜滋滋跑进去通禀!” 平顺笑嘻嘻道:“爷儿还不了解这起子人,有钱,你是爷儿;没钱,连猪狗也不如!” 沈复摇了摇头,正好瞅见那门子从客厅里出来,毕恭毕敬地迎着一个四十挂零的人前行。 沈复估摸着那人该是赵省斋,就吩咐平顺老实些,自己也忙收敛了面色,恭恭敬敬站在门前。 眼看那人即将踏过门槛,沈复赶忙迎上去,询问道:“敢问阁下可是赵省斋赵先生?” 赵省斋上 下打量了沈复一眼,抿嘴笑道:“正是鄙人!”说罢,又盯着颀身玉立的沈复,问:“你是沈同年的长子?” 沈复微微躬身,点头称是。 赵省斋抿了抿嘴,开诚相见道:“想当年,我与你父亲莫逆相交,虽然这些年见得少了,可每年都有互通书信,你既是沈兄爱子,又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我合该悉心照料,才算不枉我与沈兄知己一场!” 沈复听了,连忙俯身作揖,申谢不止。 赵省斋长笑一声,申令门子去收拾厢房,然后一面欢迎沈复入府,一边询问沈复家族近况。 沈复最近也了解了些人情世故,知道赵省斋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才与自己客套,当下也学得虚与委蛇,说些中规中矩的场面话:“舍亲一切皆好,有劳伯父费心记挂!” 赵省斋闻言,笑容更满,忙问:“府学那边还没办妥入学手续,你要稍为在舍下驻留几日,方能进府学同诸生一块求学!” 沈复拾级登上石阶,一面打量即将进入的客厅,一面严肃道:“一切但凭伯父安排!” 赵省斋淡淡一笑,领着沈复进了厅堂,然后急急打发丫鬟奉茶。 少顷,雨花茶奉了上来,赵省斋捧了青花茶碗,一边同沈复客套,一边慢悠悠品茶。 沈复初涉陌生地界,压根没心思品茗,一面观察客厅的摆设,陈设素净而简约;一面又打量赵省斋身形外貌,只见他皮肤萎黄,毛发油腻,瘦脸猴腮,淡淡的眉毛与毫不突出的眼睛以及布小满黑点的蒜头鼻死了命朝脸中央挤,颇有几分苦相露在外面。 赵省斋瞥见沈复在打量他,虽然心下奇怪,但依旧泰然处之。 喝完雨花茶,赵省斋朝外面睄了一眼,道:“今夜,天也晚了,我明日亲自为你跑一趟,争取让你早日入学!” 沈复晓得深浅,连忙从黄花梨交椅上站起,敬谢道:“承蒙伯父眷顾,晚生感激不尽!” 赵省斋含笑领受,又见下人来回禀厢房收拾妥了,便不疾不徐站起身来,亲自领了沈复到下塌处。 进了厢房,只见房间轩敞,空气流通,不光有许多精致摆设在里面,更有几盆富贵竹、文竹盎然生长,增添了不少生活意趣。 沈复见房间布置得很简雅,就笑着致谢道:“伯父盛情款待,晚辈实在受之有愧!” 赵省斋嘴角一牵,笑道:“自打你进门来,已经先后道了七八声谢,若再这般客气,我可不大乐意你住在这儿了!” 沈复听了,忙道:“晚辈无礼,伯父莫怪!” 赵省斋摇了摇头,道:“你且安心住下,若觉得厢房住不惯,这府里还有几处空房子,也可以搬到我院里来住,反正我一个人孤寂,有你时不时来陪我说话,也不算太孤 独!” 沈复含笑低头。 赵省斋见安排妥了,一边催促丫鬟去打洗脚水,一边又和沈复客气几句,然后兀自回去了。 送走赵省斋,沈复连连喘了几口大气,急呼平顺进屋,吩咐他将随身携带的行李妥当安置。 平顺速速打点了,又急三忙四地给沈复铺床,还一面捋平床单,一面嬉皮笑脸道:“爷儿,小的觉着,这赵先生对爷儿挺照顾的!” 沈复正百无聊赖地散着步,忽听平顺无头无脑说了这句,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赵先生收留我、照顾我,无非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不管怎样,爷儿今晚有地方住便好!”平顺说着笑着,又道:“也不知爷儿白间注意了没有,这江宁的漂亮姑娘还不少呢!” 沈复白了他一眼,道:“你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好几年了,还改不了这贪财好色的臭毛病,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回,你陪我一道上街,路上遇见了一位黄花姑娘,你看人家姿色艳丽,直勾勾盯了人家一路,害得那姑娘以为你不怀好心,慌慌而逃!” “那姑娘太自恋了,我只是觉得她好看而已!”平顺反复申说,“我只是觉得她好看而已!” 沈复舒眉展眼,笑道:“平顺啊,你年纪不小了,也快十七八了,你家里人怎么还不给你张罗门亲事?” “小的家里兄弟多,嚼裹也大,爹娘能拉扯我们兄弟长大,已经实属不易,哪里还敢张口提娶媳妇呢?”平顺念及此处,忽然垂下脑袋,“再说了,小的心里早有了人!” 沈复听了,惊奇不已,连忙道:“呦,你小子看不出啊,平时嘻嘻哈哈的到处招蜂惹蝶,居然心里头也有人了!” 平顺默默不语,低头更甚。 沈复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起了逗弄之心,就笑嘻嘻道:“也罢,你伺候了我一场,我也该了了你一桩心愿才是,只要你肯说出那姑娘的名字,凭她是谁,我亲自去给你关说!” 平顺听说,心里高兴不已,可抬了抬头,又忽然张不开口。 沈复见状,忙问:“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 平顺犹豫着道:“小的身份低贱,家境单寒,就算告诉了爷儿,爷儿亲自去说媒,只怕那姑娘也断断不肯!” “你还没试过,怎知那姑娘心里不肯?”沈复伸个懒腰,惬意地倚在大迎枕上,望着犹豫不决的平顺,道:“万一那姑娘也中意你,你又这样婆婆妈妈,那你俩错过这段姻缘,岂不终生抱憾吗?” 平顺一听,顿时急得跳脚,“爷儿别吓唬我,我告诉您就是!”说罢,他直视沈复道:“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咱们院里的瑞 云,我已中意她许久,只是不知她心里怎么想?” “你们俩朝夕相处,日常碰面的机会多了去了,这些年,就你这撮盐入火的脾气,居然能忍住没有剖白,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沈复笑哈哈地说着,眼见平顺不好意思了,又道:“得了,既然你已言明了你的心意,那等咱们回家去,我一定帮你问问!” 平顺听了喜不自禁,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不止,道:“爷儿要能令小的夙愿得偿,小的日后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爷儿的大恩大德!” 沈复呵呵笑道:“你这头,未免磕得太早了些,还是等你夙愿得偿那一日,再来谢我也不迟!” 平顺听罢,摸着头傻笑不止。 沈复不再理他,独自进了暗间,脱了衣裳,又抱了一床被褥展开,一溜烟儿钻了进去。 更深夜静,四遭寂静,平顺见沈复安然入睡,便悄悄离开房间,傻笑着回了自己的屋。 翌日,初阳杲杲,天清气爽,明媚而灿烂的春光下,繁花似锦,香草堆绿。 沈复酣睡醒来,耳闻窗外小麻雀唧唧啾啾,一面掀了杭绣被,一面使唤平顺进来伺候。 平顺偷偷欢喜了一夜,今日侍奉得倍加殷勤。 沈复见他笑不拢嘴,忍不住打趣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万一这事没办成,你可怎么办?” “成了,是小的福气大;不成,那也是小的的命数!”平顺舔了舔嘴唇,继续道:“不过,小的但愿这事能成!” 沈复略略一笑,不再讨平顺的乐子,转而道:“今日,赵伯父要为我打通关层,我估计,免不了破费些,你速速去包裹里拿二十两银子,等下,我亲自过去送给伯父!” 平顺唯唯称是,慌不迭去取了二十两银子来。 沈复顺手接下,掂了掂银袋子的分量,觉着挺重的,就满不在意地放到八仙桌上。 换过衣裳,仔细修了面容,沈复重新捧起那二十两纹银,步履匆匆出了院子,朝赵省斋的居处赶。 平顺跟在后头,见他衣着素净,配饰也简单得不得了,不禁劝道:“爷儿若不怪罪,容小的说句话!”见沈复仍旧大步走着,不理睬他,他就叹了口气,追上去道:“爷儿这身衣裳太素淡了,将来穿了出去,人家还以为爷儿是从外地来的破落户呢!” “平顺,你说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一来,我是来江宁求学的,又不是来这结交狐朋狗友,有必要穿那么华贵吗?”沈复态度大方,“这二来,那些真心要与我结交的朋友,绝不会在乎我穿着如何、家境如何,他们只是欣赏我这个人或者我的品行罢了!” 平顺着急道:“话虽如此,可世人皆是先敬罗裳后敬人,这道理,爷儿还不比小的明白 ?” “明白,明白!” 沈复神情自然,没有丝毫的不愉快。 “正是因为明白这世间知己难遇,损友良多,我才一心如此,罢了,与你说什么深藏若虚的大道理,你也未必懂,你只要知道,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便是!” 平顺糊涂地点着头。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六十七章、少年游(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主仆俩说话间已到赵省斋居处,只见院子里四下没人,空寂无声,书房进门前栽了几十竿凤尾竹,正堂东西两边种着一片女贞,此时正当时令,每根枝节上都爆满了白色的花。 这时,院里的大丫鬟红药见有人过来,慌忙从廊下迎上来,道:“您便是昨夜那位不速之客吧?” 沈复含笑点头,堪堪抬起头来,见这红药丫头眉横春山,眼带秋水,肌肤比花瓣还嫩,眸子比星月还亮,上穿半旧不新芙蓉色杭绣牡丹袄,下穿月牙白猫扑蝴蝶镶边石榴裙,整体看去,素净雅致,宛如池中的白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我家老爷正在洗漱,公子还得稍等片刻!”红药莺声燕语。 沈复面色端肃,轻轻嗯了一声,继而双手合拢,挺直腰板,拿出程门立雪的架势,必恭必敬等候。 顷刻,赵省斋从堂里踱步走出来,打眼看见沈复垂头站着等候,免不得申斥红药不懂待客之道。 沈复不忍见红药被骂,赶忙道:“伯父莫怪,人有伦常,伯父本是晚辈,晚辈恭候长辈,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便是这丫头不多嘴提醒一句,晚辈也合该如此!” 赵省斋听了,面色稍和,又道:“早饭刚摆上桌,贤侄应该还没有用饭,不如随老夫一块就席吧!” 沈复听说,赶忙道谢,老老实实跟在赵省斋后面进去。 两人分宾主坐定。赵省斋扫了沈复一眼,见他只夹离得近的菜肴,免不得客套一番,道:“舍下简陋,饭菜更是简单,贤侄吃惯了山珍海味,想必怕是吃不惯这些吧!” 沈复淡淡一笑道:“伯父误会了,晚辈向来不爱大鱼大肉,总是饮食清淡才好!” 赵省斋大为惊讶,稍后道:“今日,我要出去拜见两位大人物,一位是江宁府监班松轩,另一位是江宁副府监刘雪亭!这两个人呐,性格迥异。班松轩年高德劭,平时食不重味,衣不重采,只是埋头钻研学问,在江宁、松江这一带,颇有贤名,可谓是泰山北斗。相较之下,那刘雪亭就逊色多了,不光好酒贪杯,还索取无厌,是个名声坏透了的人!” “这两人,伯父都要去见?”沈复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省斋问。 赵省斋沉吟片刻,平静道:“这两人在府学举足轻重,你若想安稳入学,只怕不能不去拜见!”说罢,又望着沈复问:“那班府监历来爱惜人才,贤侄远道而来,可随身带了几篇文章没有?若是有,最好一并交给我,我也好带去给班府监赏鉴!” “有,晚辈来前,父亲特意叮嘱了这件事!”沈复回禀过,连忙回头吩咐平顺,“快回去取!” 平顺见沈复很急,连忙三步并两步走,一溜烟儿从屋里跑出去了。 赵 省斋长出一口气,又道:“至于这副府监嘛,贤侄尽管放心,此人的喜好,老夫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从赵省斋刚才的叙述中,沈复已听出刘雪亭是个贪墨敛财的小人,当下见赵省斋一副胸有成竹状,沈复心里料定,赵省斋必定是准备拿钱送人情了,于是他舒然一笑,不慌不忙从袖子里取出那提前备下的二十两银子,慢慢放到明面上,道:“晚辈多蒙伯父照顾,怎敢再让伯父破费?这二十两银子,权当晚辈一番心意吧!” 赵省斋盯着那些银两,炯炯发光的目色渐渐暗淡下来,甚至有一丝冷厉划过眼角。 “我念着和你父亲的交情,真心实意为你走动,你怎能拿这些阿堵物来腌臜我?” “伯父莫要误会,这二十两银子,绝不是要腌臜您!”沈复心下慌乱,几乎要口不择言了,“方才,伯父说那副府监贪贿无艺,晚辈心想,礼多人不怪,这笔银子,只是恳请伯父代我送人情罢了!” 听完沈复这番申述,赵省斋慢慢平静下来,道:“原是我想岔了,贤侄莫扰,我们且用饭吧,至于这二十两银子,我万万不能收下,不然,我和令尊这么些年的交情,又将置于何地?” 沈复见赵省斋面色平宁,心知误会解除了,一颗扑通直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绝口不提二十两银子。 吃罢早饭,赵省斋急着要出去拉关系,沈复不便跟着去,只能将素日所作文章连银两一起统统交给赵省斋。 赵省斋捧了礼品,郑重告诉沈复,入学指日可待。沈复不以为意,只是连连称谢。 未几,赵省斋乘马出门。 沈复自觉闲闷,便领了平顺出了赵宅,走马观花地在街市上游玩,直至西山薄暮,主仆俩才意兴阑珊回来。 推开房门,沈复见房里静悄悄的,就匆匆溜了进去,点燃蜡烛。 这时,红雪推门进来,一边在香炉里焚了一段线香,一边请示沈复,要不要知会厨房预备宵夜。 沈复在外逛了半天,早遍尝了当地美食,并不觉得腹中饥饿,于是笑着婉拒红雪的好意。 红雪面上一讪。 沈复见她要走了,当机立断,问道:“对了,我方才经过赵先生院里,发现先生屋里还亮着灯烛,不知先生回来了没有?” 红雪细声细语回道:“老爷早回来了,刚才还派人来喊公子呢,只是公子不凑巧出去了!” 沈复记挂着入学的事,害怕中间出现什么意外,当下就在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道:“你们日常伺候赵先生,应该了解先生的起居习惯,我只问你,先生一般何时安置?” “我们老爷注重养生,四时八节,起居守时,一般而言,只要入了夜了,老爷就不特意喊人伺候了!” 红雪嫣然笑着。 “久而久之,我们底下人也就摸到规律了,只要老爷房里的灯没灭,那就是还没歇下!” 沈复听罢,随手撂下手里的玩意,忙忙要往屋外走。 红雪见他行色匆忙,连忙追上去问:“公子刚从外边回来,已经这时候了,你又要去哪当夜游神?” 沈复头也不回,一面迈着轻捷的步子,一面笑道:“我可不是去当夜游神,我是要拜见赵先生去!” 红雪哂笑一声,又呆呆望着沈复的背影出神,心想:“这般人才,也不知家中可有妻室没有?若是没有,我倒愿意奉炊帚、操井臼;若是有了,也没关系,我也甘愿做个妾室!” 沈复哪里会想到红雪的心思,只是大步流星到了赵省斋那里,央托了红药进去通禀。 赵省斋听说他来,忙命红药将人引进来,然后寻了件草灰色长袍披上,慢慢忽忽出来相迎。 见了虚礼,各自坐下。 赵省斋见沈复神色间带了几分犹豫,似乎是想询问什么,情知他惦记着能否入学读书的事,于是也不同他兜圈子,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道:“你入江宁府学读书一事,已有八成的希望了!今日,班府监读了你的文章,觉得你资质不错,可以录取,至于副府监嘛,我还没来得及去见,不过,这个人有弱点,如果饵以重利的话,应该不难说动!” 沈复听言,心中欢喜,连忙站起来作揖道:“多谢伯父玉成此事,晚辈无任感激!” 赵省斋见他喜笑颜开,不禁坦露心迹道:“贤侄不必客气,这件事,我只在中间牵个头罢了,顶多算是抛砖引玉,终究还是你文章做得好,不然,事情也没有这么顺利!” 沈复羞愧得低头。 赵省斋又想到沈复白日不打招呼外出,不免心下有些不放心,于是张口询问道:“对了,刚才我打发红药去蕙香院寻你,红药说你并不在房里,贤侄究竟去了哪里?” 沈复见他垂问,只得坦言道:“晚辈初来乍到,对于金陵的风土人情,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所以想趁这几日清闲,多出去游历游历,也好增长些见识,以备将来之需!” “嗯,你的想法很好!”赵省斋品了一口龙井茶,淡淡笑道:“入国查禁,入境问俗!你年纪轻轻,想多了解本地风土社情,原也是情理中事,只是你需仔细些,不要去那些偏远荒僻、无人涉足的地方,不然,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没法和你父亲交代!” 沈复面色平和道:“晚辈谨记伯父教诲!” “这是你今早送来的文章,我请班府监存正,他已一一看过,还在上面做了批注,你拿回去慢慢看,温故知新,终会获益!”赵省斋一边说,一边抿了抿发干的唇,“如今看来, 班府监这边已经没多大问题了,明日只看副府监那边如何了!” 沈复恭敬接下那叠宣纸,卑躬屈节道:“伯父不辞劬劳为晚辈奔波,晚辈实在无以为报!” “别外道了!!”赵省斋迅速扶起沈复,继而又转身坐在黄花梨交椅上,笑悠悠道:“眼下事情已成一半,贤侄自此也该收收心,早日复习功课,免得将来入了学,落人一截!” 沈复连声称是,又见赵省斋没有旁事交代,便打了个恭作退。 回至别院,沈复见院中的白玉兰花色素雅,气味浓郁,油然而生一股泼墨作画之心,于是速速开启门户,当窗摆了书案,然后临风而画,涉笔成趣,一发不可停止。 恰巧平顺出房小解,刚撒完一泡夜尿,正要返回房间休息,朦胧间瞧见堂屋的窗户洞开。平顺粗中有细,生怕沈复忘记关窗,夜里着凉,于是连忙快走几步到窗边。 正打算合上窗户,平顺突见一只黢黑的手伸了出来。他原本便胆子小,此刻见了这惊悚的一幕,几乎快把魂吓没了,于是惊呼一声,跌跌撞撞,急急扶着墙面奔逃。 沈复听见动静,心里也吓得一跳,可他听那声音很熟悉,便壮胆探了个脑袋出来。抽冷子一瞧,沈复见平顺摸着墙根,又是爬、又是跑,立刻笑得前俯后仰,合不拢口。 平顺听见笑声,赶忙回过头来,见是自家少爷站在窗后,平顺立马重新站了起来,拍了拍胸口,缓解心底的紧张。 “我的爷儿,这三更半夜的,您不睡觉,何苦把手涂得黢黑黢黑的,跑出来吓唬小的?” 沈复觑他一眼,笑道:“还说我呢,你不也没睡吗?” 平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绕过几丛美人蕉,匆匆忙忙进入房里,体贴地打了一盆清水,亲手端给沈复。 沈复拿胳膊肘关了花窗,转身洗干净了手上的墨汁,然后一边擦手,一边同平顺说:“刚才我去见了赵先生,先生告诉我入学可期,我估摸着,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所以,你就别到处闲逛了,趁早将咱们的行李打包,也省得辞行时急就章!” “咱们在这儿住得好好的,何苦又挪来挪去呢?”平顺一听要挪窝,心里不大开心。 沈复瞟了他一眼,叹道:“赵先生重视与父亲的交情,对我极周到细致,可在别人家里住着,总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所以,还是尽早入学,尽早离开这里才好!” 平顺点点头,又道:“爷儿在这边妥当了,也该给府里寄封信回去,免得老太太她们担心!” 沈复满脸赞同,立时就要提笔写信,多亏了平顺劝告:“爷儿便是要写信,也不当如此着急,左右明后两日还清闲,眼下,夜也深了,爷儿还是早些休息吧,仔细熬坏 了身子!” 沈复含笑道:“你倒是对我越发上心了,从前,竟也不见你如此认真!” 平顺摸了摸头,笑道:“自打爷儿许诺小的,要亲自去给小的说亲,小的心里感激不尽,总想报答一二,可爷儿也知道,小的能力有限,旁的事,小的心有余而力不急,也只能在日常起居上,多尽尽心了!” 沈复默然不语,只是慢条斯理地收拾桌案上的书稿,而后见月亮渐升,银河横空,连忙驱逐平顺出去。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六十八章、西江月(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转眼过去两日。这日,赵省斋一早到蕙香院来,言明要亲自带沈复入学。沈复盼了几日,正求之不得,遂忙忙检点了行李,跟赵省斋一道乘坐马车,颠颠悠悠往江宁府学赶。 到了学府,赵省斋一如往常,该进门进门,该招呼人招呼人,很是坦然自若,可沈复头一遭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步步小心,事事留意,活像是林黛玉进贾府一般拘谨。 赵省斋也察觉出他的不对劲,连忙宽慰他几句,让他轻松自在些,不要太过小心。 沈复静下心神,默默祷祝了一番,而后才面色镇定下来,随着赵省斋进人学堂。 过了穿堂,见得花阴匝地,鸟语花香,又闻书声琅琅,沈复不禁四下打量起来。只见院中栽着一棵大槐树,槐树下铺了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石子路尽头延伸到学堂门口。堂里,数十位学生分排而坐,坐姿端正,全都聚心会神地盯着位于上首的塾师。 沈复离群久了,陡然见得许多同龄人,免不得心生向往,连脚步也不自觉放慢了些。 转过学堂,迎面坐落着几处房舍。赵省斋顾念身份,只让沈复在外等候,先为进去说项。 沈复明白他的心思,恭敬站在原地等候。过了稍许,屋里传来动静,沈复抬头看时,见赵省斋迎着一位学士与一个学究模样的老者出来。出于尊敬,沈复老老实实上去作揖。 原来这学士是副学监刘雪亭,老学究正是学监班松轩。当下,两人见沈复长身玉立,面容清秀,又听赵省斋提前介绍过,知其父乃是苏州织造幕僚,心里皆是满意。 互相审视了片刻,班松轩爽然笑道:“你的文章,我已细细读过,看得出来,你是个思图进取的后生,目下入了学校,还望你潜心立志,远离纨绔习气,增进学业!” 沈复认真点头。 赵省斋从旁道:“学监有要事在身,副学监也要授课,不如由晚生带他熟悉学堂吧!” 班松轩揪着并不太长的虬髯,道:“学府里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你初来乍到,只怕要受人欺负,不过,你且安心,赵先生每月授课二旬,你又是他介绍而来,若有不适之处,只管求他做主!” 沈复微微颔首,见班松轩和刘雪亭要提起脚掌,赶忙闪开道去,让两位长辈过去。 送走两位上司,赵省斋回眸看着沈复,道:“你刚才也看见了,学监并不大管事,所以学府里一应事宜,全由副学监摄行职责。这副学监天性贪婪,最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你以后与诸学子杂居,务必多加小心,宁可多舍些钱财与他,也莫得罪了他!” 沈复低了低头,“先生所言,后学牢记于心!” 赵省斋见他听教,心里也是开心,连忙带沈复去缴学费,然 后又将他安顿在清心院,最后才领着他拜见师长。 如此奔忙半日下来,上了年纪的赵省斋不免腿脚酸疼,神倦力怠。沈复见他精神不济,不敢多劳动他,就当面道了几声谢,匆匆辞别,独领着书童平顺往清心院去。 进了院落,沈复见墙角一株梨花雪白,又见梨花树下生长着几丛建兰,而建兰往前则是几十竿湘妃竹。此时微风淅淅,竹帘晃晃,几只黄莺打着旋儿从半空落到屋檐,一派祥和气氛。 沈复面上带笑,匆忙掀了湘妃竹帘进入这间向东的卧室。屋里,有位穿着素罗长袍的儒生正一丝不苟地作着画。沈复见他全神贯注,便没忍心打搅他,只蹑手蹑脚凑了过去。 “贤兄将美人画得极好,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尤其是这双眼睛,望穿秋水,含情如诉!”【#…爱奇文学 ¥@最快更新】 儒生闻言,惊诧地抬起头来,见是生人,他又迅速将画作藏了起来,出声责怪道:“愚弟好生无礼,怎可随便进入别人居室?” 沈复满面诧异,又见这儒生风调开爽,器彩韶澈;柳眉凤眼,唇红齿白;上穿黛紫色喜鹊闹梅箭袄,下称鹅白色鲤鱼龙门裳,脚踏驼色祥云靴,端得身姿挺拔,玉树兰芝。 呆愣片刻,沈复赶紧赔礼道:“贤兄莫怪,愚弟今日初进学府,凑巧与贤兄共居一院,念着同窗之谊,这才上赶着来拜见贤兄,一时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贤兄多多见谅!” 儒生听罢,随手一挥,道:“愚弟初来,不知我的秉性,原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从此,万不可贸然闯入!” 沈复连声答应,又问起他的姓名、表字、年龄、籍贯、家室、学业等。儒生倒也诚恳,一一作答,言及姓颜名洛常,表字温卿,年十九,杭州人氏,可关于家室人口,绝口不提。 沈复见他有所隐瞒,情知问不下去,所以淡淡笑道:“愚弟初涉此间,人事不清,只怕以后要经常来劳烦贤兄,这是愚弟一点菲薄心意,还望贤兄莫要嫌弃,收下才好!” 颜洛常瞟了一眼,见沈复递上来一个鼓鼓的荷包,连忙笑着接下,道:“愚弟客气,以后若有不便处,尽管来找愚兄帮忙!” 沈复微微低头,又絮絮叨叨问了些学堂琐事,便辞别颜洛常,独独往旁边的安处堂去。 平顺正在屋里收拾床铺,见沈复垂头丧气回来,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凑上去问:“爷儿不是要去拜交学友吗?怎么才这一会子功夫,爷儿又从人家屋里出来了?” “还以为学堂环境清静,全是风流儒雅之辈,没成想,这里也是贪财徒聚居之所!” 沈复叹着气坐在床沿。 平顺遽然笑道:“亏爷儿还学富五车呢,难道没有听过这句话?” “哪句?”沈 复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问。 平顺一边叠被子,一边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爷儿既然看不上这些人,以后不和他们来往便是,反正老爷送您来这里是来求学的,又不是交友的,爷儿只管安心读书,若有合得来的人,爷儿再跟他深交,如此就是了!” 沈复赞赏地看了平顺一眼,笑道:“你倒是越发长进了!” 平顺欣喜,又拍马逢迎道:“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的跟了爷儿这些年,哪里还能没一点长进?” “刚夸你了两句,你又原形毕露了,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哪里是你这样用法?”沈复摇头微笑,又吩咐道:“罢了,看看也快正午了,你去瞧瞧学府里有什么饭肴!” 平顺点头哈腰,连忙去了。 沈复孤身无事,索性将随行带来的书籍归置在书架上,然后细细打量了居处一遍。 如此落下脚来,沈复谨遵沈母和陈氏的叮嘱,每日平旦即起,半夜方息,澄思静虑,吟诗作赋,虽不可一日千里,但照此趋势发展下去,日有所进、月有所得却是指日可待。 堪堪过了十日,十日间,沈复见识了不少道貌岸然的同学,也结交不少坦诚相见的挚友,而学府里每日发生着上百件事件,有掉嘴弄舌的、有动刀弄杖的、有斗鸡走狗的、有呼三喝四的,更有一些怯弱男儿仿效女儿之态,背地里干些贴烧饼的事,实难尽述。 这日,恰值江宁学政陆孝先歇马上任,他先去江宁府衙登了记,然后特意拐到府学视察学情。 尔时,诸学子们正在午休,忽然听见召集鼎鼎声铛铛,诸人猝不及防,慌慌忙忙聚集到操场等待。 约摸等了一刻儿功夫,只见街口处有队人马出现。学子们探头探望,纷纷议论开来。 沈复视而不见,只是闷头思考,如何才能使文章的视点独特,最快吸引主考官关注。 赵缉之站在他旁边,见他不为局势所动,心生钦慕,便低声道:“贤弟在思忖什么?” 沈复瞥了他一眼,笑道:“早上那张试卷,我觉得我还可以答得更好,只是当时文思不通罢了!” “大家全忙着迎接陆学政,唯有贤弟,躲在背地里思考学问!”赵缉之微微笑着,“真是难得!” “我也只是笨鸟先飞罢了!”沈复难得自谦,“比不得贤兄才思敏捷,倚马可待!” “怕是我绞尽脑汁的时候,贤弟正思若泉涌,下笔成章呢!”赵缉之淡定笑着,沈复也呵呵笑了。 此时,宝蓝色四人抬轿已到人前,两个侍者殷勤掀开车帷,学监班松轩、副学监刘雪亭领着几位骨干先生上去迎迓。 陆孝先坦坦荡荡从轿子里出来,一面询问府学最近的 生员状况,一面又检视学子的风貌才学,见学子莘莘,面貌风发,陆孝先心中欢喜,又随机抽查了几个学子做的文章。 可巧沈复也忝在其中,作了一篇议论盐政的文章,针砭时弊,有条有据,算是他近几年的得意之作。 陆孝先按照喜好,评了文章高低,又单独召了几人询问府学底细,其中有一人饱受副学监刘雪亭欺凌。 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此人见机会千载难逢,赶忙将刘雪亭素日所为,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一一向陆孝先禀明。 陆孝先从小家境贫寒,也是苦读多年才熬上来,当下听了学子的诉说,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禁不住心内火烧,气得拍案而起,直接吩咐人将刘雪亭叉到面前。 刘雪亭战战兢兢进来,觑得陆孝先面色铁青,心里咚咚如敲鼓,连忙上去作揖行礼。 陆孝先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将学子抖落的事一一说明,然后横眉怒目地逼问他。 刘雪亭见恶行给人揭发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到地上求情讨饶。 陆孝先哪里理他,反而其势汹汹地喊了学监班松轩进去。 班松轩早料到有这么一日,只能半吞半吐,祈求明哲保身。 陆孝先见他如此窝囊,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当面骂了他一通,让他以后丁是丁,卯是卯,再不能放任学府腐败之风蔓延,又派人痛打了刘雪亭一顿,将他扔在大街以儆效尤。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六十九章、西江月(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学子们不论贫富,或多或少都受了刘雪亭压榨,而今见他恶行败露,受到惩治,无一人为他求情告饶,只是揣着手儿瞧热闹,偶尔还有人上去踢上一脚,讥讽两句。 刘雪亭常在河边走,湿鞋是难免的,当下也没什么可申辩的,只能灰溜溜捡了包袱,三步并两步跑出学府,又匆匆忙忙回落脚点取了行李,准备雇一艘船,逃回徐州老家。 这边,学监班松轩送陆孝先出屋。陆孝先见他年纪高迈,秉承中庸,心里甚为不满,又见赵省斋跟随一旁,狠手铁腕,处事坚决,不免有些欣赏,于是金口玉言,任命他补了副学监遗缺。 赵省斋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忙跪下谢恩。 陆孝先慎重道:“府学是为天下苦寒士子而设,那刘雪亭变着法压榨学子,委实可恨,如今我业已除去此害,尔等以后万不可仿效其卑劣行径,还当平心公正才是!” 赵省斋紧张得脑门冒汗,连手心也渗出许多汗来,此刻听了陆孝先的谆谆劝告,慌得擎拳合掌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伏望学政大人放心,下属一定谨记今日教训!” 陆孝先沉吟一声,即命侍者落轿。不疾不徐进了四抬轿后,他倒不急着离开,只拿目光不停地扫射全体学子,那眼神中,夹杂着期望、祝愿、同情、辛酸等多种情感。 学子们感念陆孝先的公道,排着长蛇阵,夹道欢送。 陆孝先心中欢喜,越发舍不得离开了,隔着帘子,同学子们说了好多话,才意犹未尽地走了。 等陆孝先一走,学府里立刻就炸开锅了,骨干先生们纷纷来向赵省斋道贺,恭祝他破格超升。 赵省斋心开目明,十分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当面应承下众人的要求,商定在思贤楼安排几桌酒席,款待诸人。 这边,沈复随学子们一起送走江宁学政陆孝先,掉头与赵缉之一起进了清心院。 颜洛常这时正在窗下作画,见两人有说有笑,举止亲密,便冷冷丢了个眼色过去,然后快步走到窗前,一把撤了竹棍。 窗户瞬间合拢。 沈复想着一墙之隔,形同陌路,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叹了口气道:“颜兄这疑心病,还真是日甚一日了!” 赵缉之不解其意,只笑道:“最近学业轻松,我和学友们计划着外出游玩,不知,沈兄弟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自然是愿意的!”沈复欢喜地笑着,“不知你们何时动身?” “便是这两日间吧!”赵缉之悠悠说着,“且说定了!到时愚兄亲自来请贤弟!” 沈复含笑拜谢,又邀请赵缉之进去喝茶。 赵缉之款款落座,等聊了半个钟头后,惦记着自己院里还有其他事,不好逗留,就道:“照理,贤弟款留,愚 兄不该多加推辞,可我还和别人约了,实在不好毁约呀!” “没事,贤兄若有急事,只管先走便是!”沈复爽快地笑着,“反正咱们前后院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出去不见进来见,还愁没有忙里抽闲,坐下来细细品茶的时候?” 赵缉之淡笑一声,笑着离开了清心院。 沈复回过头来,正要大步朝屋里走,忽然瞥见平顺鬼头鬼脑的噱头极了,于是高声唤他近前。 平顺慢慢凑上来,笑道:“爷儿喊我有何事?” 沈复瞅了他一眼,道:“方才见你缩头探脑的,意欲何为?” “小的是瞧爷儿在干什么!”平顺露出青眼来,“要是爷儿不忙,小的才可以将信送给你!” “信?” 沈复莫名糊涂了。 “什么信?可是家里人来信了?” 平顺傻笑道:“也是刚才送来,小的领回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交给爷儿,不成想,正撞见爷儿与赵公子说话,所以小的就躲在旁边,偷偷观望了一会儿,亲眼见那赵公子离开了,才敢进来回禀!” 沈复微微笑着,反问:“信呢?” 平顺咧嘴一笑,慌慌从胸口将信件取出,又忙不迭送到沈复手里。 沈复猴急拆开了信,但见:“ 相公此去,业已十日,不知尔平安到达金陵否?有无入江宁府学?家中老小偶然聚之,时常惦念,万望告知。老祖宗每日饭前饭后,必要念叨相公两句,方能心安。如今时气渐暖,相公一向贪图凉快,喜用凉水冲澡。在外不比在家,万事需要小心,当心贪凉招寒!另表,家中一切如常,相公勿念!” 沈复眷念妻子家人,匆忙将信件塞回信封,然后速速走到书案前,摊开宣纸,泚笔落墨: “远方来鸿,不胜欣忭!吾至江宁已有九日。前几日,幸蒙赵省斋赵先生照拂,费心竭力为我入学奔忙,而今吾已入学,塾中一切安好,塾师虽严厉,可同窗间和睦相处,颇是宽吾心胸!问及家中安好,伏请老祖宗、太太安,另有一封信给芸姐儿!” 一口作气写完家书,沈复摸着柔滑的宣纸,兀自沉默了良久,才打发平顺涂蜡固封,速速到驿站里发出。 平顺不敢拖延,赶忙出了学府,套马上路,飞奔到货商驿站,付了二倍资费,让跑马的捎回苏州长洲县。 翌日清晨,沈复还没起床,赵缉之就登门拜访,还说已经和其他学子商定了正午动身。 沈复想最近学业宽松,便是呆在府学里,也是了无趣味,倒不如跟大家一块出去游玩,还可陶情冶性。 主意既定,沈复也没什么好准备的,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塞在包里,又带了几两琐碎银子傍身,然后就兴头头地出了清心院,同赵缉之等 一干学子汇合,驱车赶往渡头。 雇了客船,沿河而下,不到半天,镇江就隔岸在望。众人见天色已晚,也就不做他想,靠岸住了一晚。次日,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不过一日,果然到了杭州。 下了客船,众人边走边玩,足足用了四日功夫,泛舟西湖、登飞来峰、拜净慈寺、爬凤凰山、苏堤漫步、花港观鱼、游放鹤亭、进栖霞岭、观钱塘江,在这三面云山、一水抱城的西湖里,赏珠帘玉带、烟柳画桥,看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望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叹南屏钟晚、三潭印月,实在流连忘返。 这一边,信差栉风沐雨,终于将信件带到沈府。 陈芸正在伺候陈氏用饭,听下人说远方来鸿,心知是沈复给家里寄信来,顿时大喜过望。 陈氏原来只牵念丈夫的安危,现在又多了一份担心,整日里站也不安稳,坐也不安稳,总感觉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发生,如今听说有信寄回家来,连声催促陈芸拆信。 陈芸温顺听从,一字不落地将心里的内容读了出来。 陈氏听罢,叹道:“他在家时,长盼他学有长进,而今他不在身边,我这心里又不太平得很!既担心他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又担心他大手大脚,养成了纨绔习气;既担心他在外面无人体贴、无人陪伴,又担心他放纵贪色,养成了败家病,真真是煎熬极了!” 陈芸心里也是这种感觉,每日百抓挠心的,睡也睡不宁帖,坐也坐不安稳,不由触动心怀,劝道:“太太且宽心,相公未离府前,曾私下里与我说,他此番到了金陵,一定立志求学,不辜负爹娘盼望!” 陈氏听了,面色稍和,又道:“虽然如此,可复儿心性不定,你还是给他回一封信,信上只说家中一切都好,让他静心学习,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更不要染指一些乌七八糟的事!” 陈芸一一应下,等陈氏觉得倦了,打发人进来伺候了,才满心疲倦地回了落梅院。 进了里间,陈芸脱了外裳,歪到大迎枕上小歇。 瑞云端了洗脸水进来,见她确实累了,就将脸盆放到旁边的小炕桌上,请示道:“看奶奶今日累得可不轻,这天色也不早了,明日又是立夏,姑奶奶还约了众人饯春呢!” “听姑妈说,还要幕天席地摆几桌翅席,好好庆一庆呢!”陈芸面带疲色地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忙起来道:“还睡不得,相公才寄了信,我得赶快回了才是!” “奶奶何苦这般着急呢?便是今夜写了,也得等明早才好差人送信!”瑞云上来劝说。 “哪来这么多话?”陈芸轻笑,“快去研磨!” 瑞云笑着动作起来。 铺平宣纸,凝墨提笔,陈 芸只觉肚子里全是话,可手下却极其吝啬,只拣要紧的写下:“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古有荀子劝学,今有陈芸剿袭前作,还望郎君承情,奋发图强!” 一鼓作气写罢,陈芸望着薛涛笺上慢慢凝聚的七行字,久久不能平复心绪,只得望着窗外的下弦月感伤。 (本章完) 闲情记 第七十章、西江月(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离开杭州府时,已经过了立夏。天气初热。众人泛舟而下,不消大半天功夫,就进了湖州境内。 一上渡头,只见沿岸槐花相继盛开,红的、白的,一串串半空垂下来,直如铜铃一般。 进了城内,果见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众人游玩多了,渐渐也生出了几分疲倦,当下也不到处闲诳,只挑了家旅馆住店,歇了一夜,第二日才打起精神,慢慢游览。 又过一日,湖州的景致也差不多看尽了,沈复算算出来得久了,不免萌生了归意。 赵缉之等人自然也是羁旅疲倦,不想逗留,两下里一合计,当夜清了资费,租船直下常州,而后又拐回金陵。如此奔波一番,等回到府学,已经是三日后的光景了。 沈复前脚踏进清心院,后头就看见平顺喜洋洋跑了出来,喊道:“爷儿,您可算回来了!” “难得不让你这小滑头跟在身边,你还不谢天谢地?”沈复一边说,一边阔步往屋里走。 平顺见他步伐潇洒,心情愉悦,情知他在外头玩得开心,不禁有些心里不平衡,就给他泼了盆冷水,道:“爷儿还有心拿我开涮呢,昨天,老爷打发瑞叔送信来了。瑞叔见爷儿不在学府,就拿我当犯人审,我自是守口如瓶,一点也不说爷儿和同窗外出游玩去了,可瑞叔不买账啊,动手掴了我几个巴掌,这印子还在脸上呢!” 沈复见他说得可怜,就朝他脸上看了看,果然瞧见一片浅浅的印子,不由笑道:“这么浅的印子,要拿鸡蛋敷了,早该不见了,你还偏偏留着,这不是故意让我可怜你吗?” 平顺摸了摸脸,笑道:“我可是为爷儿挨的打,忠心耿耿,怎么着也得让爷儿看看才成!” “别讨骂了,快说老爷打发景瑞来做什么?”沈复迫不及待地问。 “瑞叔什么也没说,只让我把这封信交给爷儿!”平顺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两封信,将上面那一封交给沈复。 沈复拆开看了,见那信中无非是些劝学之言,只在最后提了一句,让端午前去苏州织造舒文舒大人府里走一趟。 沈复想不通沈稼夫喊他去做什么,只是想着按照以往的惯例,挨骂是免不了了,顿时不寒而栗,好生忧愁。 正发着愁,瞥见平顺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手里还攥着另外一封信,忽然眉毛一挑,问:“这是哪里发来的信?距我寄信回家也有一段时日了,这难道是家里送来的信?” 平顺深深地点了点头。 沈复忽然由悲转喜,一把从他手心里夺了信件,然后一面拆、一面走、一面看。 默然进了书房,坐到案前,沈复爱不释手地捧着封家书,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又就着端砚膏了膏笔,写道:“收到家信,吾心 甚慰!汝信中所引,吾深以为然,日后定亲君子而远小人,绝不宝山空回。万望家中勿念!另外,久久不闻家中境况,还望汝详细告知!” 写罢,掷笔,沈复凝视着面门前这张笔迹尚未阴干的宣纸,涛涛思绪,起伏不定。 他有些后悔,后悔刚才没有多写一点自己的近况,于是他上手要揉皱才刚写成的家书,可他突然又犹豫了。人在外,说得再多,也是无用,除了徒惹家里担心。 默然半晌,沈复动手叠起家书,又将它小心翼翼地装入信封,亲自烧了一圈蜡,然后才喊了平顺进来,将自己日前所买的玉簪附上,吩咐他连夜送往驿站,一同寄回家去。 两日后,陈芸拿到家书,脸上笑影重重,连忙拆开来看,又见附带了一支玉簪,更加欣喜。 捧着信睡了中觉,陈芸堪堪起来,连容貌也来不及整理,就慌慌坐到平头案后面,提笔回复: “近日,大老爷沉疴复发,常感病重难愈,去日无多,已开始着手为沅姐姐物色夫婿,府里断断续续来了好几位白面书生,其中不乏麟子凤雏,亦有绮襦纨绔。沅姐姐与我私下谈天,曾言:膏粱子弟,只会眠花卧柳,惹草招风,不可托付终身;穷困腐儒,马瘦毛长,人穷志短,亦不可托付终身。同为女流,我和沅姐姐是一般心思,穷书生家徒四壁,婚后未免凄苦;纨绔子弟固然可依,可再富贵的人家,设或子孙不争气,那也是早晚要衰败。如今之计,欲速则不达,只能慢慢往下找寻。另表,家中一切安好,老祖宗、太太身体安泰,万事无虞,相公勿念!” 沈复收到信件,心中欢喜万分,饭也顾不得吃了,赶忙拆开信件,仔细阅读。读到最后一句,竟是感慨万千,沈复迫切地想多了解一些,慢慢研开了磨,提笔写道: “听卿提及家中琐事,吾倍感亲切!一时念及堂姐音容笑貌,吾心中莫名难 舍,唯望卿多多劝解堂姐,矮檐之下出头难,平地楼台难起,她立志寻一知心人固然是好,可良缘难得,韶光易逝,还是莫存痴心妄想,放眼当下为妙。另外,近来天气渐暖,日夜寒暖有异,吾偶感风寒,无奈吃药调服,每夜夜半,孤枕难眠,数着漫天银河星辰,好不落寞孤单。另表,孤身在外,一切俱好,唯望高堂安泰,姊弟平安。” 写罢丢笔,沈复望着窗外一轮明月,不禁遐想陈芸此时在干什么,可能也正望着天上这轮明月吧。 沈复叹息着离开座位,又脚步沉沉地出了清心院。 院外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路边种满了半人高的茉莉,洁如白雪,香气幽微。 沈复心不在焉地出了花丛,忽然听见远处欢声笑语,连忙抬头一望,只见一群白衣 聚在一座小亭里。 小亭周围竹苞松茂,清泉细流,雅致自然是雅致,只是沈复心境不佳,没有一丝一毫观赏的兴致,只得默默叹了口气,慢慢离开人群,免得败坏了别人的兴致。 “三白兄!” 沈复听有人喊自己的表字,赶忙回身一望,只见模糊夜色中一个人影慢慢朝自己走来。 离近了,沈复才发现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新交好友赵缉之,于是他往前走了一两步,道:“赵兄怎么在此?” “夜来无聊,我们聚在一处把酒问月,沈兄可有意加入我们?”赵缉之和气相邀。 沈复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随他一道入了宴席。 席间多是学府学子,容貌、家世不一,沈复和席中大多数人深谈浅交过,所以一时之间并无什么拘束之感,只是序了庚齿,然后称兄道弟,加入到这场夜间聚会中来。 赵缉之喝了几杯,不觉有些微醉,道:“人说古人填古事易,殊不知古人填古事亦难,只因其人其事流传至今,后人烂熟于胸,所以不能欺、不能罔,必要有根有据才好!” 众人听了,无不点头称是。 旁边的程玉汝感受很深,叹道:“古人行文艰难,咱们也不容易,不光每月月尾进行的科试里要求写文章,连学监住持的岁试也逃不掉,这倒罢了,偏偏是那律赋,要求最多,既要平仄相符,又要清秀、洒脱、庄雅、古致,实在是难编难写,稍不用心,一整篇文章就都离了旨了!” “张先生不是说了吗?律赋八段,首段破题,次段承题,三段引题,末段颂扬,中间四段则两段写题之正面,两段写题之反面、侧面或后面!”一个脸蛋瓜子很清秀的书生接话道。 沈复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如果都按照张先生说的这种方法行文,未免太俗套了些!” 赵缉之见他有自己的见解,忙问:“三白兄有何高见?” “高见倒是谈不上,只是自己一些陋见罢了!”沈复谦虚自如,“这行文有如缝衣,最初可以完全者剪碎,而后再以剪碎者拼凑。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功,全在针线紧密,一段偶错,全篇即有破绽,所以每编一段,必须前顾数段、后顾数段。顾前是为了前后呼应,顾后是为了埋下伏笔,如此前后相映,方能写出一篇好文章来。” 赵缉之听了他这番言论,不由大加赞赏道:“三白兄此言切中肯綮,正是行文之要。”说罢,又是沉沉一叹,“只是当今科举制度太过迂腐,八股文的桎梏又太多,条条框框在那里摆着,束缚着我们的手脚,我们这些人便是有什么奇思妙想,也不敢乱写一气!” 沈复知他所想,忙道:“千古文章,总无定格,既有创始之人,自然也 有守成不变之人;既有守成不变之人,自然也有大承定格、小变其形之人,赵兄又何必死守那陈规旧习呢?” 赵缉之朗然笑道:“我这脑子是早迂了,比不得三白兄活学活用,改日我必定登门拜访,请教三白兄是如何行文的,今夜,咱们且不谈这些烦心事,来,由我举杯,咱们共饮!”说着,当中举起杯来。 众人本也不是专门来寻章摘句、讨教学问的,今见赵缉之重新把盏,哪里还有人不识时务? 于是人人举起杯来,一面唱着祝词,一面灌下黄汤。 沈复随波逐流喝了几杯,听众人只是聊些故事,不觉没有意思,就一个人坐到窗边,遥遥望着天上那轮明月,默默不语。 (本章完) 闲情记 第七十一章、西江月(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小夫妻俩新婚数月,正是难解难分的阶段,虽然一夕两地相隔,但互通信件,渐渐成了家常便饭。(第八区 ) 这日,天色正暖。陈芸遵从陈氏的吩咐,召了账房的管事核对各家各院丫头小厮的月钱分发事宜。 查漏补缺了半天,陈芸除了感觉到有点累之外,还见识到府里的下人系统有多么庞杂。 那沈母年高位尊,不光享有月银十两的份例,院里还配了两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这大丫鬟的月钱是五吊钱,小丫鬟的月钱是二吊钱。周夫人、吴夫人、陈氏三位太太是月银五两,以林姨娘为首的姨娘们月银二两,潘翠莲、安绮春、陈芸的月银是二两五钱,沈雪沅、沈雪茹的月银是一两,余者管事、妈妈乃至府里的马倌皆有份例。 陈芸趁着空闲的时候,屈指算了一算,府里光是每个月开给下人的花销就达二三十两,更不必说还有这些太太、奶奶、小姐。幸好现在还不是她管账,否则,就她这惜财如命的性子,每日眼睁睁看着铜板子流水似地往外流,光是伤心也该伤心死了。 办好这桩差事,陈芸伸了个懒腰,又见窗外绿荫匝地,鸟雀唧啾,不免起了观园之心,就吩咐瑞彩进来收拾了桌面的账册,独自走出听雨轩,慢慢朝荷塘那边去。 赶巧潘翠莲从外头进府,远远瞧见她在闲逛,就悄无声息地从后头追了上来,笑道:“妹妹这是逛园子呢?” 陈芸吃了一惊,回头见是熟人,就慢慢笑道:“盯了半天的字,觉着眼睛有点酸,就想着出来散散心,顺便也歇歇眼!”说罢,见跟在潘翠莲身后的小丫头手里拎着药包,不免关心道:“嫂子这是才从外面回府?” 潘翠莲心里藏不住事,直言直语道:“嗨,还是那年生逢元落下的病根,调养了这几年,总是不大见好,所以就重新找了个大夫,另抓了一副药,也不管有用没用,先吃着瞧瞧!” 陈芸点点头,不好往下审问人家的隐私,只改口道:“这几日天气奇好,怎么不见二嫂出来见人?” “她呀,就跟见不得光一样,日日藏在屋里,连个门也不肯出,我倒好心去约过她几次,谁知她一点不领情,仍旧守着院子种草绣花,真真是个榆木脑袋,冥顽不灵!”潘翠莲很不待见地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说她了,对了,你最近听了什么新闻没有?” 陈芸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潘翠莲一脸惋惜,道:“这桩事传得满城风雨的,你居然还不知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陈芸笑道:“我这日日呆在府里,连个大门也出不去,就是想听消息,也得有人说给我听才是啊!” “我这个包打听现在不上赶着来告诉你了吗?”潘翠莲笑意横生,“ 这月月初,苏州盐商曹员外家不知犯了何罪,朝廷抄了府邸不说,还将一家子男女老少全关在府里,不准外人随意进出!” “曹员外?” 陈芸对这个盐商曹员外实在知之甚少。 “是呀,这曹员外鼎鼎大名,可是咱们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人,手里握着苏州的盐道交易,经营得风生水起,一点也不比那淮阳两地的盐商逊色。外头人都传他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住的是高楼大厦,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金玉珊瑚,骑的是宝马良驹,谁能料到这一夕遭了难,不光钱财散尽,家里人也落得个四散而逃的下场!” “这世上之事大抵如此,成功易,守功难;敛财易,守财难。又有云:成立之难如登天,覆败之易如燎火。” 陈芸叹息。 潘翠莲附和道:“是呀,吉藏凶,凶藏吉,富贵那能长富贵?只是可怜了那曹家幼子,才刚十岁出头的年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家里又遭了这样一场飞来横祸,以后该如何谋生呢?” “听嫂子刚才所言,这曹家家底殷实,奴仆众多,想来那府里也应该聚了不少亲朋,怎么这一夕遭了劫难,那些至亲好友全不肯接济曹公子呢?”陈芸出声问道。 潘翠莲摇了摇头:“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当初曹家轰轰烈烈的时候,那些人亚肩挨脊,趋炎附势,恨不能吮痈舐痔,而今曹家遭了大难,他们又全都掉臂而去,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说着,又是一叹,“去年,曹太太在内府宴请女眷,我倒还有幸见过那曹公子一眼,外相自是好的,面如冠玉,唇如涂朱,便是那谈吐、举止,也是不凡,又是从小读着私塾,这要是家里没遭难,将来怎么也能中个举人,如今可不行了,门楣沾了耻辱,所有人避之不及,这曹公子怕是讨生活都难!”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陈芸念着《桃花扇》里的唱词,不禁一叹道:“还是这戏文说得妙啊,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到头来,梦一场,只是过眼云烟。” 潘翠莲见她感慨良多,心里也是思绪绵绵。 两人默默走着,忽然看见陈氏身边的丫头春芜慌慌跑来,上前道:“两位奶奶居然在一块呢,这可省了奴婢来回跑腿了!” 潘翠莲见她热出一头汗来,忙道:“你们太太找她,倒是意料之中,找我,又所为何事呢?” 春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不是我们太太找,是表公子从扬州赶来接姑奶奶回那边去,老太太可怜表公子一路风餐露宿,就和二太太、三太太商量着要入夜给表公子接风洗尘!” “姑妈才住了一月不到,这就要赶着回去了?”陈芸疑惑地问 。 春芜笑道:“姑奶奶自是舍不得走,可表公子说家里有事,赶着请姑奶奶回去料理!” 潘翠莲听了,不屑道:“天塌了,还有地扛着呢!姑妈一介妇人,又不好卖头露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她赶回去料理?依我看,倒是咱们这位表哥弄鬼儿呢!” 陈芸蓦然一笑,道:“说起这位表哥,我倒是从未见过呢!”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毕竟姑妈有好几年没回老宅了,平素也只是听她说这表哥如何如何任性妄为,如何如何恋酒迷花,正好今夜为他接风洗尘,咱们可以见到真人啦!” 潘翠莲说着,举步避过花丛,陈芸眼明腿快,也跟在后头。 到了夜里,沈母命人在乐寿堂摆了两桌丰丰富富的宴席,中间以屏风隔开,一席专坐男眷,一席专坐女眷。 陈芸想着自己辈分低,不好指手画脚,乱作言辞,就安安心心坐在安绮春旁边,一头吃饭,一头默听座上的长辈们说闲话,只听沈母道:“听说老大今日又相见了几个后生,可有中意的没有?” 林姨娘知道是在问自己,忙道:“我还没来及问,不过,我特意躲在屏风后面瞧了瞧,那头一个后生倒还好些,不光长得风流俊雅的,学问也有,家里又颇有些资产,可后面的就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有的呢,打眼一瞧,不文不武的,一看就是干不成事的模样;有的呢,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别说雪沅眼高,便是我,也瞧不上!” “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可天意难以预料,有些人,你表面看着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但人家的命格都在后头呢。现在,你瞧不起人家,嫌人家这不好那不好,真等到人家高飞远举的那一日,我看你高攀也攀不起!” 沈母且笑且言。 “所以啊,这话不能说满,事不能做过,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没得存了那攀龙附凤的心思,高不成、低不就的。你也要好好想一想,总这样耽搁下去,究竟是害了谁?” 林姨娘听了这话,不禁陷入沉思。 虽然沈母有几句话很不中听,暗中嘲讽她眼高于顶,不切实际,可也恰恰点到了她的痛处。 她本是贱籍出身,若非搭上了沈稼君这股东风,只怕这辈子也要深陷泥淖而不得出,所以她平时对沈稼君一半敬重、一半感激,可眼瞅着身边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也不禁担忧起来。 她这一生,算是一眼望得到头了,唯一的希望也只放在沈雪沅身上,希望沈雪沅能够嫁个高门大户,让她老有所依,可偏偏沈雪沅又是个牛心拐孤,跟那沈稼君是一个心思,宁可夫婿家里穷些,也要顺心顺眼,不然,就宁愿一辈子也不出门。 想着想着, 林姨娘默默一叹,开始缄口不语。 这时,屏风那边有脚步声响动,然后就见沈衡、沈翼两兄弟引着一个白面小生上前来。 那白面小生踱步上前,打躬作揖,道:“给老祖宗请安,各位太太、姊妹弟媳,这厢见过了!” 沈母满脸慈爱地盯着常源,道:“去见过你大舅舅了?” 常源点点头,道:“见过了,只是大舅舅似乎精神不大好,才说了不到十几句话,就困得要打盹,我又不好在旁边叨扰,只得先告了辞,往二舅舅院里去,不承想却扑了个空!” 吴夫人听他去了自己院里,赶忙解释道:“老爷这几日正忙着谈生意呢,连我也见不到人,你别多心,要想出去逛一逛了,只管找你这两位表弟,他们熟门熟路,你想去哪儿玩,他们都能带你找到路!” (本章完) 闲情记 第七十二章、西江月(五)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常源高兴得直点头,笑道:“外甥总有十来年没回来了,幼时的记忆已是东鳞西爪,但外甥至今还清晰记得,几位表弟待我如何亲密,所以,我这回重回苏州,一来呢,自然是为了接我母亲回扬州,二来呢,也想和表弟们聚一聚,全一全幼时的情谊!” 吴夫人听他这番言语很亲切,忙笑着说:“素听你娘抱怨你是个不成器的庸才,如今一见,倒也是个百伶百俐的好孩子,说话也得体,待人也尊敬,我倒有些糊涂了!” 常源笑嘻嘻不说话。 常姑妈从旁张口道:“嫂子才见了他一两面,便是慧眼识珠,又能瞧出什么底细来?何况,他是在内宅里,见了咱们这些长辈,自然百般拘谨,遵循礼数,可等离了咱们眼前,就该是另一个样了!”说罢,见吴夫人似乎不信,又继续道:“嫂子只管慢慢往下瞧吧,日久见人心,他是哪路货色,过不了两三日,也就原形毕露了!” 吴夫人听了这话,露出满脸惊讶。 沈母趁着盼雨布菜的空当,偷偷朝常源瞟了一眼,只见外孙子颦眉蹙额,隐隐间有些不大开心,于是忙着开口笑道:“源儿还小,哪经得起你动辄得咎?依老身看,源儿便有一百个不当之处,你也不该当众训斥,揭他的短。孩子大了,也知道丢脸了!” 常姑妈见沈母出面维护常源,立时也不好继续说他的坏话,只得偃旗息鼓,安心吃菜。 “源儿,到老身身边来!”沈母轻声呼唤。 常源阔步走上去,一个墩身,蹲在沈母膝边。 沈母爱怜地望了他一眼,又上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小时候聪明伶俐,道头知尾,我和你几位舅母都当你是可造之材,哪成想啊,你这越来越大了,反倒是不争气了!” 常源听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顶嘴,只能俯首帖耳地继续听沈母说教。 “你娘是个可怜的,外嫁到扬州就算了,膝下又只你一个儿子,虽然月儿也是你娘的骨血,可姑娘家早晚是要嫁人的,等她嫁到别人家去了,自然无心分给娘家,家里也就只剩下你一个了,所以啊,你娘成日说你,无非是想让你往正道上去,你将心比心,也该理解她的这份苦心!” “孙儿都晓得!”常源语中含悲。 常姑妈见他动了情,趁水和泥道:“光晓得有什么用?今日说知道了,明日又抛到脑后了,抵什么用?” 常源听了这话,猛将两眼一耷,触地磕了个响头,道:“正好今日诸位尊亲都在,母亲有什么话,只管从头说来,孩儿听了,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惹母亲生气!” “我还能有什么话告诫你?这么些年,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都劝了,你自己不争气,非要自甘堕落,往那下 贱处去,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左不过是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常姑妈说了一通,又叹了一口气。 常源听得面红,连忙膝行到常姑妈眼前,又磕了个响头,痛心疾首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孩儿长大,孩儿却一意孤行,惹母亲为我烦忧担心,这全是孩儿的过错,孩儿认错,只是恳请母亲大人开金口,训诫孩儿,好让孩儿知错改正!” 常姑妈想到过往种种,又是生气又是胸痛,只好转过脸去,不想正看见沈母朝她使眼色,示意她见好就收,不要矫枉过正了,于是她轻轻咳嗽一声,转过脸来盯向常源。 “你既让我明说,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头一条,我已经说了不止一千遍了,只是你从来没有听到心里去。你打小不喜欢读书,我知道这是强求不来的,所以一直没怎么逼你,可不读书不代表不明理,你年纪不小了,连儿子都开始牙牙学语了,怎么也该懂些道理了,做事前,要三思后行,不能再干那些鲁莽灭裂的傻事惹你父亲生气。”【~…爱奇文学 **最快更新】 常源带着哭腔道:“孩儿知道了!” 常姑妈瞟了他一眼,道:“这第二条嘛,你父亲日渐老了,精力也不比从前,我瞧他已有退隐之心,说不准哪一日就要卸下担子来,可咱们家又不止你一个男丁,就拿底下那两个姨娘生的小子来说,哪一个不眼巴巴盯着家里的生意不放?照我说呢,你也该上上心,好好跟在你父亲后头学着如何料理,省得将来事到眼前无头绪,两眼一抹黑,连帐也算不清楚!” “孩儿记得了!”常源低声答应。 “这第三条嘛,本不该我多嘴过问,可你实在是过分了些,连我瞧了,也是寒心!你媳妇好歹是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固然不如你意,你也不能整日出去花天酒地,撂下她一个人独守空闺。何况,她也有她的好处,温厚和平是再不过了,待上待下又极妥帖,连你父亲也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处事稳重,管家有道,再有,你媳妇还给你生了麟儿,便是看在幼子的情分上,你也该给人家点好脸色瞧,没得天天拉个长脸,吆三喝四,指手画脚,白白让那几个姨娘看笑话,说你们夫妻俩琴瑟失调!” “孩儿铭记在心,等这回回去了,一定和媳妇好好相处,再不让外头人看笑话!”常源咬着牙道。 “这第四条嘛,你父亲在外头做生意,成日里接触的生人多,结交的朋友自然也多,你呢,就更不必说了,既爱打抱不平,又爱行侠仗义,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在外面交了好几十个朋友!我倒是不反对你交朋友,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子,只是浇树浇根,交人交心,你那些兄弟参差不齐,并不全是磊磊落落的,我素日 瞧着,有一些就是那狐朋狗友了,不光不劝你回心务正,还整日撺掇你出去弄月吟风,恋酒迷花,这样的人,实在没有可交之处。你若是真心悔改,这回回去,就可以和他们割袍断义了!” 常源听了这么多,两眼早已湿润,当下就心里一横,道:“母亲教诲,孩儿拳拳服膺,这回回去,一定痛改前非,立志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绝不再惹母亲烦心!” “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了,以后,你改或不改,与我了无相干,只看你自己要不要脸、争不争气!”常姑妈眼窝里藏着一汪泪水,忍不住抽出帕子擦了一擦,呜咽道:“咱们娘俩今日也说开了,以后,你好也罢坏也罢,那都是你自己选的路,你也怨不得旁人,自己熬吧!” 常源满眼滴泪,紧紧咬着牙关,表决心道:“孩儿以后再不会如从前那般不懂事了!” 一语既出,满座的人心里都是感动,尤其膝下有子的沈母、吴夫人、陈氏更是感同身受,几乎要落下泪来。 良久,沈母才道:“行了,你们娘俩好难得从扬州回来一趟,没得总是两眼泪汪汪的,这知道的,是你们母子俩在倾心吐纳,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府里出了白事了!” 常姑妈母子俩听了,连忙止了泪水,又各自拿帕子擦了泪痕。 “你们娘俩真是能说,这饭都被你们说凉了!”沈母兀自笑着,扭头又看向浓眉大眼的常源,道:“源儿,你娘刚才所言,那可都是肺腑之言,你好生记着吧,以后终身受用呢!” 常源深深地点了点头,道:“孙儿铭记于心!” 沈母见他已经哭了一回,该是要悔改了,就道:“你才披星戴月从扬州赶来苏州,一路上栉风沐雨,车怠马烦,眼下该是疲惫不堪了。我也不拘着你在里头陪我们说话,且出去吃些喝些,再让衡儿、翼儿陪你聊聊天,说说苏州城的新鲜故事!” 常源闻言,默默朝常姑妈望了一眼,然后才抬腿起身,对着座上拜了一拜,慢慢退了出去。 等他离开,陈氏立马笑道:“先恭喜妹妹了,我瞧外甥是要痛心悔改了,这可是值得庆贺的好事呀!”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要真能一下子改过来,我那前些年的力气倒也不算白费了!” 常姑妈叹息。 沈母安慰道:“我先前劝你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虽是戏言,却也有一定道理!日月逾迈,咱们一日日见老了,不可能总盯着他们不放,他们有自己的路走,有自己的事做,好与不好,我们顶多从旁说两句,干涉多了,只会惹他们厌烦!” 常姑妈点头称是。 陈芸见长辈们情绪低沉,没来由心情也不好,迫切想知道沈复在江宁的生 活细则。 沉默着用完了晚饭,大家又聊些笑话,缓解心情,慢慢也都散了。 陈芸送陈氏回去,走到半路,陈氏突然停下脚步,道:“我听瑞云说,你最近经常和复儿通信?” 陈芸怔了一下,道:“只有三四回罢了!” “他这一走,总有两个多月了,我倒是想他了!”陈氏叹了一声,转头又举起脚步,道:“老爷最近也没什么信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中秋前还回不回家,想着写信问一问吧,邓善保又被派到外头采买去了,真是事到眼前,连个贴心的人也找不到!” 陈芸知道陈氏没练过书法,就毛遂自荐道:“太太若不嫌弃,我可以代笔给老爷写信!” 陈氏听了,恍然大悟道:“我竟忘了,你也习字读书,得了,不等邓善保回来了,你随我去依梅院走一遭!” 陈芸奉令唯谨。 (本章完) 闲情记 第七十三章、人月圆(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到了陈氏屋里,春芜忙着铺了宣纸,又一刻不歇地研磨。陈芸见没自己什么事,就陪陈氏坐着聊了一会子天,等春芜忙活完了,才慢慢走到平头案边,捋了袖口,问:“太太打算写什么?” 陈氏前思后想了半天,才道:“按照往年的惯例,老爷都是中秋前才回家一趟,今年不同了,大老爷要送雪沅出阁,你只在信里将这桩事写明,其他的,倒也没什么重大的事,你就看着写吧!” 陈芸心下明白,闷头想了一番措辞,细笔勾勒成字,落纸七行,然后等墨迹阴干了,才翼翼小心捧给陈氏观阅。 陈氏一目十行,见字迹小巧娟秀,心里已是喜欢,又见陈芸信中所写妥帖周到,不免更加欣赏,就夸道:“看你这字,颇具功底,想来是私底下十分用功的缘故了!” 陈芸谦虚道:“太太谬赞了!” 陈氏不置可否,只是吩咐春芝将信收在匣子里,然后又命春蕊、春燕两个小丫头进来伺候梳洗。 陈芸不好走开,只得呆在旁边看着,等陈氏梳洗完了,才敢请辞离开。 回到落梅院,天已经彻底黑了,半空中浮着朦朦胧胧的雾,一轮下弦月就藏在雾里。 瑞彩见她满身疲惫,赶忙去打了盆井水,伺候她卸妆洗脸,瑞云也忙着打了盆热水,伺候她烫脚解乏。 陈芸烫了一会子脚,觉着浑身舒坦了不少,就命瑞彩在窗下的罗汉床上铺了一条毡褥,歪上去看了会《花间集》。 翻了十来首词,不觉已经夜半,陈芸实在挨不住困意,就撂下手里的书本,慢慢朝里间走去。 黑甜一觉醒来,陈芸梳洗过后,如常到陈氏房里请安。陈氏没要事可说,不过是炒冷饭,将一些鸡毛蒜皮却能体现人际关系的小事翻来覆去地说给陈芸听,让她警醒铭记。 陈芸一老一实地听,直到陈氏感觉口干舌燥,打发她离开依梅院了,才如蒙大赦地行礼告退。【……爱奇文学 !¥免费阅读】 出了院子,陈芸走了有一射之远,只见园内芳菲正好,槛曲萦红,檐牙飞翠,粉白的薜荔花缘墙而生,繁盛至极,又见九曲十八弯的石子路两边灌木丛丛,连莓苔也不甘寂寞地爬了出来,一点点侵略到鹅卵石上,很是清幽古致,不由心下喜欢。 慢慢回到住处,只见廊下飞来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四处张望,笼子里的鹦鹉嫌它们吵闹,飞上飞下地表示不满。 陈芸一笑置之,进了里间,先喝完茶解解渴,然后重新取了昨夜看到一半的《花间集》精读。 读了有一会子,只听外头有人窃窃说话,陈芸心下万分好奇,忙将手里的书本放在案上,然后整了衣裙起来,出去观望。 刚刚走到门边,只见杜鹃引着金氏过来。陈芸大喜过望,一边满脸带笑 、一边主动迎了上去,又热情招呼道:“娘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沈府?害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嗨,能有什么好准备的?”金氏笑声细细,“难不成你不待见我来你们府上串门子?” “哪能呢?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女儿便是嫁到皇宫里,您照样也是亲娘,这可是脱不掉的!”陈芸说着笑着,迅速掀了黛绿撒花软帘,引着金氏进入房间。 金氏进去坐下,见屋子里古朴静雅,陈设简单,里间外间以连环斗壁槅门隔开,又有东西两面葵花蕉叶月洞窗相对,采光、招风都极好,整体来说,虽没摆放什么金玉器件,但青花瓷却处处可见,又兼瓷瓶里插了牡丹月季,真个红香绿玉,香气幽幽。 陈芸想母亲难得来一趟,就殷勤地打发瑞云去备了几碟糕点,又命瑞彩沏了杯浓浓的绿茶来,然后亲自捧了送到金氏手边,见她接下,又忙着走到墙角,打开漆红花心藤柜,从里头取了个大迎枕出来,然后笑意生春地回到榻边,很贴心地垫在金氏腰下。 金氏见她忙得团团转,弄得自己跟皇帝巡幸一样,不禁笑道:“咱们娘俩就别这般客气了,我今个只是顺道过来瞧一瞧你,并无什么要紧事,你别走来走去地瞎张罗了,且安心坐下,咱们娘俩说说话!” 陈芸抿唇一笑,慢慢坐到对面,只见金氏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头上梳着单刀髻,疏疏点缀两朵绢花,身穿一袭玫红褙子,领襟袖口都绣了海棠花,不禁笑道:“怪不得人说三分人才,七分装饰,娘今日这打扮是用心了,可比往日好看多了!” 金氏听了,连忙哎呦一声,道:“眼瞅着快四十岁了,年纪上来了不说,容貌也差了不少,若总穿这些红红绿绿的衣裳,即便旁人不说三道四,我自己也觉得臊得慌,今个要不是特意来看你,怕露了穷,给你丢脸,我才不穿这样招眼的衣服,白白惹人笑话!” “娘这么少相,看上去至多不满三十,哪里像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呢?”陈芸讨好地说着,见金氏连连摇头摆手,赶忙道:“正好我这里新得了几匹尺头,颜色又挺适合娘的气质,要不,您今日顺便拿回去吧,将来是留着裁衣、还是留着送人,您自个拿主意,总比放在我这,白白落灰得强!” 金氏淡淡笑着道:“这个不急!”说着,又很仔细地打量了陈芸一圈,只见她头梳堕马髻,发间插了支碧莹莹的玉钗,并着一支摇摇欲晃的金凤步摇,模样和原来并无大差,只是精神残减,一袭桃红敷绣梅花对襟褙子空空挂在身上,显得身形消瘦,不由关心道:“我怎么瞧着你比先前消瘦了?连衣服也大了一圈出来!” 陈芸面露尴尬,道:“娘可千万别多心, 并非我最近过得不好,这一向老太太、太太待我都极好,恨不能掏心窝子对我,只怪我自己不争气,一遇到酷热天气,胃口就变差了!” 金氏听了,半天没有言语,最后又莫明其妙地高兴起来,巴巴问:“你只是胃口不好,没有什么旁的症状吗?” “就是不大想吃饭!”陈芸诚恳说着,瞥眼见金氏失望地塌了塌肩,立马反应过来她刚才在怀疑什么,于是羞红了脸,嗔道:“娘,你想什么不好,怎么想到那头上去?” “哎呦,我的傻闺女呀,你这一成了婚,怎么脑子还不好使了呢?”金氏叹着气,拿手指指了指陈芸,然后才静下心来,平心静气道:“你和复儿成婚已有三月,虽然你们夫妻和睦,长辈们也和善,怀胎不急于一时,可要是能怀上的话,那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你们老太太若知道了,定然乐得跟花一样,便是你姑妈也会对你另眼相待!” “这种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称得上是可遇不可求,哪里是一时之间想有就有的呢?”陈芸语带哀愁,“何况,相公这几个月正在江宁游学,没个一两个月是回不来的!” “听你提到复儿,我倒想起彦哥儿来了,你都还没听说吧,他才进了会试,如今已是进士加身了!”金氏满眼发光地说着,忽然又在脸上流露出一点点期待,“复儿也求了十来年的学了,学问自是有的,只不知他何时才能熬出头来,挣个功名给你脸上添光!” 陈芸不置一词,沉默了好一会子,才问:“我许久不闻家里的事,彦哥儿和堂嫂和好了没有?” “还没呢,你堂嫂自打回了娘家以后,倒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理也不理你二伯父一家。你二伯父和你二伯母人老心短,又舍不得孙儿,倒好声好气登门求了几回,可你堂嫂不仅不给他们两口子好脸色瞧,还直接端了盆冷水泼他们身上,他们只好悻悻回来了!” 陈芸听了这层细故,默默一叹,然后开口问:“彦哥儿自堂嫂离家出走,就没去低声下气地求一求过?” “说来也怪,你堂嫂离家好几个月了,彦哥儿竟是一回也没有去他岳丈家拜访!”金氏此刻细细想来,也感到十分纳罕,“不过,彦哥儿是有学问的,许多事都是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恐怕这事也是如此,我们不明底细,还是不要背地猜来猜去了!” 陈芸点头称是,旋即又问:“祖父最近身体如何?” “唉,人说阴来阴去阴下雨,病来病去病死人。你祖父病了这大半年,总不见什么好转,成天际晕晕乎乎,连跟人说起话来,也是嘟嘟囔囔连不成句,我瞧着是日薄西山了!” 金氏如实相告。 陈芸听了,忧心道:“不 是一直吃着药吗?” “吃着药是一回事,管不管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金氏唉声叹气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头那些游方医生,嘴里哪有什么真话?不过是听着病患家属的话头,添油加醋地恐吓人一番,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开个药方出来,让你照方抓药。一吃吃了几剂,最后又不见效,虽然于身子并无大碍,可那病却是延误了,再等去找正经大夫来诊治,又要车费、又要马费、又要诊金、又要药钱,哪个请得动呢?” 陈芸知道这是实话,只得叹息一声,又见窗外日头上来了,这才心平气静地问:“看这天色快到正午了,娘好难得来这里一趟,要不要我去禀明太太,留娘住下几日?” 金氏连忙婉拒:“别麻烦了,我今日专门来瞧你的,如今见你大安,我这心里已十分满足了,现下没有别的想头了,只想着赶紧去给你祖父抓药,然后快快回庄里去!”说着,站了起来。 陈芸见她要走,赶忙拦下道:“娘可别和我外道,你好难得来一趟,我怎好意思让你空手回去?甭跟我说什么外人的闲话,这凤凰栖在梧桐树,自有闲人论长短,他们不嫌嘴累,只管私下嚼舌根去,反正我是一个字也听不见的!” 金氏听了这话,心满意足,想着陈芸终于体谅自己一个寡妇的难处了,不由停下脚步。 陈芸面上带笑,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腰间系着的香囊,然后一把塞到金氏的手中,道:“这是我两个月的月钱,一共是四两四钱,虽然不多,可好歹是我一番心意,娘就不要推来推去了,只当我做女儿的的孝心,等下,连着那几匹尺头一总带回去吧!” 金氏满是感动地望着陈芸,久久不语,只是沉沉点了下头。 (本章完) 闲情记 第七十四章、人月圆(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送走金氏,看天色也不早了,陈芸听瑞彩说常姑妈即将启程,就特意去沈母房里说了一会话,再等回到落梅院,早见王妈妈满面春风地领了个厨房当差的丫头送来午饭。 陈芸同她周旋着进了里间,随行的丫头默默无言,手脚伶俐地把午饭摆在八仙桌上了。 等这一老一小走开,陈芸挨着八仙桌坐下,一眼扫过,只见桌上摆了素炒三瓜片、西瓜乳鸽、凤凰虾并一碗桂圆莲子粥,当下就念了声佛,然后慢慢撮起银筷,挑了几只虾出来,剥皮、掐头、去尾,及...... 天剑宗,这个南域的七大守门之一,此时可以说有了一丝七大宗门该有的样子,此时的天剑宗远远的便可以看到天剑宗高建的山门,整个宗门已经有阵法围绕,防御无疑是远远超过进攻的。 虽然厉时深说了真话,可是现在的安沐根本不相信他嘴里面说出的这些理由了。 燕破岳望着一班长,他的嘴角慢慢向上挑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随之在他的脸上绽放。站在燕破岳后面的萧云杰,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在心里狂叫了一声“糟了”。 房中的凉开水,更是在短短时间之内被他喝了个精光,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口中的苦味终于逐渐暗淡了些。 “不知道死活的东西!”金袁寒的眸子一寒,身体瞬间化为了闪电一般,直掠韩山而去。 此时凤村里面,一老妪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跟在老妪身旁的,正是尹娟和凤村的另一名临门境强者。 六枚一点五米长、八厘米粗的自制火箭弹带着尾焰从竹筒中飞起,直刺苍穹,它们飞到半空的云层中轰然炸响。 闫冬正与副城主商讨情报,那个猪一样的队友将军听说闫冬出关了,就第一时间跑来指责闫冬的不是,推卸责任。 如果这个变态杀人魔能摆脱他天性的困扰,那我富江岂不是就能觉醒无敌能力,一觉醒来直接把洛辰这个大魔王给摁在床上摩擦了? 对面,六姐妹直接吓懵了,以钢蛋为首,钟婷为尾,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洗手间内,叶辰用冷水洗着脸,随后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镜子,像是发起了呆。 而与此同时,白起和东水流则是提前来到了青铜殿内的神迹处,应该准确的说是外层之处的神迹。 因为现场许氏一家也被邀约了,许诺和他们难免会碰面,于是记者渐渐把话题转移到了许家身上。 前往长安的路途上,被董卓挟持而去的刘协吐血,直接昏厥了过去。天下汉室后人皆心有所感,纷纷朝着洛阳方向看了一眼。 洛特助将你将医生给叫过来,并且将那之前的药方子写下,让人去熬煮。 “离若到底是谁?”叶天声音很轻,以至于夜晓晴只听到了离若这个名字。 擦了擦泪水,蒙声喝了一口酒水,缓缓的转过脸去,侧头看着身旁躺在草地上的白起,坤原本遭乱不宁的心绪,缓缓的收缩了回来。 而且那么多百货公司,一年利润就已经几十亿了,他全部割让给薄君夜,他已经做的是很好了,现在又外加这一顿饭的盛情款待。 景老的眸光微凝,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很久都没能平复自己的心情。 比赛开始,剑落风寻紧握匕首,消失在战场上,晨曦守护拎着长枪,注视着四周,美眸中丝毫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剑落风寻的身影从她的背后闪现,同时从她面前跳出一只黑暗蚂蚁。 “哎哟,妈呀。。。”王霸也被打懵了,这皇城大街上还有人比他不讲理,撞了人不说,还打人,刚要放狠话,一张嘴一口血沫子带着四个门牙喷了出来。这下好了全应验了。 闲情记 第七十五章、人月圆(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氏瞥了吴夫人一眼,不禁心里有些不耐烦了,道:“端了豆腐,板在;拔了萝卜,眼在。既然你们没人主动坦白,我就只好派冯妈妈去搜一搜你们的屋子了!”说着,又特特瞟了一眼四人,见无人说话,陈氏才唤道:“冯妈妈,你去他们屋子里搜一搜,倘或搜到什么可疑的东西,立刻拿了来见我!” 冯妈妈答应一声,飞快去了。 林姨娘见事情闹大了,脸上也觉着不大光彩,就假惺惺道:“行了,事情都闹到这地步了,究竟是你们谁偷了去,马上就见分晓了,趁着三太太现在还没动气,赶紧出来身做身当,省得回头报了官,哭也哭不及!” 慧心嘴角一动,道:“姨太太也别含沙射影了,不是我做的事,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屈打成招,倒是有一些人,从小没了老子娘,签了死契进府来当丫头,如今身后又没了主子,成日游手好闲的,谁晓得她背地里能鼓捣出什么好事来?” 芙欢听她话里有话,不禁气道:“你别指桑骂槐了,说我就说我吧,有胆子就指名道姓啊!我告诉你,这世上天理昭昭,从来就没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的道理!” “你说谁是贼呢?”慧心眉毛一挑,张口反驳:“向来是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便是闹到了官府去,那也要凭证据说话,如今冯妈妈还没搜出赃物来呢,你就别含血喷人了!” 芙欢冷哼一声,掉头无语。 陈氏咳嗽一声,呵斥道:“行了,事情还不明朗呢,别在这大吆小喝的,没得坏了规矩!” 慧心、芙欢互相白了一眼。 这时,冯妈妈捧着四包东西走了进来,速速摆到陈氏面前,道:“这头一个包裹是慧心的,里头除了一些衣物、几吊钱,并无什么可疑之物。这第二个是芙欢的包裹,里头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夏婷的更加干净了,连一个铜板子也瞧不见,倒是这兰心的包裹,里头居然放着二两银子,实在令人费解!” 众人听了,纷纷将目光投在兰心身上。 兰心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扑到前面,求道:“奶奶明见,那银子不是我的,一定是别人放进去的!” 林姨娘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又拿帕子掩了掩嘴,道:“哎呦,真真是没看出来,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背地里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来,真应了包子有肉不在褶上这句话了,有些人,看着老老实实的,其实呢,尽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如今算是实证了!”【¥…爱奇文学 ¥¥最快更新】 兰心咬着一口银牙,道:“姨太太可不好昧着良心说话,我一直安安分分做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俗话说不吃鱼,口不腥,既然这脏银是冯妈妈从你房里搜出来的,你还狡辩什么呢?”林姨娘一 边说,一边望了望陈氏的脸色,冷厉道:“三太太,虽说老太太把管家的权利交给你了,但事情出在我们院里,我也不好当没事人一样,这事,要按我的主意,偷鸡摸狗的丫头留不得,还是赶紧撵出去甚是,免得贻害无穷!” 陈氏听了,沉思默想,开始细细琢磨事情的始末。 兰心见当家人犹豫了,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里,赶忙央求道:“太太千万别听姨太太的话撵我出去,那东西真不是我偷的,就连那二两银子,我也是见所未见,实在不知它们从哪里冒出来的,还请太太明察,再细细查一查,莫要冤枉了好人!” “就你还自称好人呢,别让我说出难听话来!”林姨娘冷言冷语。 陈氏瞟了她一眼,转头看着楚楚可怜的兰心,道:“咱们府里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你既犯了错事,就只好按照规矩办事了,等下,我会吩咐冯妈妈寻你老子娘来,解了你的卖身契,从此以后,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只是嘴上要有个把风的,府里太太、奶奶们的私密,若是敢往外头吐一个字出去,当心你自己的舌头!” 兰心满腔委屈,无处哭诉,只能潸然泪下道:“请三太太放心,奴婢以后一定只字不说!”说完,可怜巴巴地对着堂上磕了个响头,然后又满眼不舍地看了看身边的慧心。 慧心一向和她交好,不禁难为情起来,只得垂下脑袋,呜呜咽咽地哭。 吴夫人最不喜欢伤心惨目的景象,当下站了起来,道:“行了,要哭就放开嗓子哭,别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知道你和她相交一场,谁也舍不得谁,且随她下去收拾细软吧,等今日过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谁也别耽搁了谁的好前程!” 慧心听了,首先擦了擦泪,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兰心面前,万分伤心地扶了她起来,抽抽噎噎地朝外头去。 林姨娘见事情了断了,不禁吁了一声,道:“得了,这贼也揪出来了,天又这般闷热,我就不在这里打扰太太了,先告辞了!”说着,仔细地理了理衣服,慢慢起来。 吴夫人见她越过自己去,不由心下厌烦,只等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了,才张口啐道:“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自打大嫂闭门不出,这林姨娘可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见了咱们,也不端着尊卑了,我瞧她是被猪油蒙了心了,真以为自己能被大老爷扶正怎么着?” 陈氏虽不喜吴夫人顾盼自雄,但林姨娘最近确实过分了,不由也道:“她是该嚣张一些,从前大嫂在上头压着,她一介妾室,只能伏低做小,忍气吞声,如今大嫂被大老爷禁了足,关在院里不出不来,顾姨娘又犯了失心疯,整日风言风语,人不像 人、鬼不像鬼的,她可不是熬出头来了吗?” 吴夫人鄙视道:“她有什么好嚣张的呢?家里本是贱户出身,连给大户人家当丫鬟的资格也没有,住的是茅室土阶,吃的是野菜蔬食,若非大哥见她长得有几分姿色,把她买进府里,给了个姨娘的名分,她现在还流落街头讨饭吃呢,怎么也该惜福安分才是!” “所以才说她没有见识呀,才出了头,就想拔尖要强,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分量?”陈氏嗤笑。 吴夫人听她和自己一个心思,不由心下满意,又见自己身边的丫头秋菊小走进来,连忙问:“无缘无故跑什么?” 秋菊淡淡笑道:“午饭刚摆下了,奴婢是来请太太回去的!” 吴夫人笑着看了陈氏一眼,不急不忙站起来,道:“坐了半天,倒也没多么觉着饿了!” 陈氏起身相送,直送到了门边,才慢慢停下脚步,叹道:“真是按倒葫芦瓢起来,竟无一日是安生的!” 陈芸站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连忙道:“人说能者多劳,今个见了太太处事果觉,真是长眼见了!” 陈氏摇了摇头,一边回身往屋里走,一边道:“锣鼓听声,说话听音,我既身负管家之责,怎好只听片面之词?” 陈芸听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时摸不着头脑。 陈氏特特瞟了她一眼,见她茫然不解,又轻声道:“这件事根本不似表面这么简单,且不说兰心那丫头没这个胆子,便是有,她在这府里无依无靠的,即便偷了东西,也无人帮他托运出去,只能藏在自己屋里,如此,羊群里丢了往羊群里找,刚才冯妈妈领人去搜屋子时,应该能搜到赃物才是,可怎么只搜到了二两银子呢?” “太太怀疑是林姨娘?”陈芸终究还不算傻,细细一想,轻而易举想到了始作俑者。 陈氏听了,默默朝她看了一眼,转过头去道:“她啊,自以为比别人都聪明,瞒过了所有人,其实她早露馅了,打从她迫不及待地逼迫兰心招揽罪责时起,她已经露出狐狸尾巴了,我之所以不揭穿她,不过是投鼠忌器,害怕误了沅丫头的亲事罢了!” 陈芸听了这话,心里又为陈氏的细致周到而折服,又为兰心的悲惨命运而叹息,不禁道:“林姨娘算是逃过一劫了,可兰心却白白当了她的替罪羊,真是令人惋惜!” “她在府上当了这些年的差,也算是尽职尽责了,等她收拾了细软离府的时候,我会派人给了一笔遣退费!”陈氏说着,见已经到了座边,就慢腾腾转身坐下,道:“至于那慧心,伶牙利嘴的,我瞧着总不顺眼,得亏是在大老爷那边做事,要是在咱们这边,我早把她赶出去了!” 陈芸默然无语。 这时,冯 妈妈进来传膳,陈氏见外面日头又高又大,就让陈芸坐下来陪席。陈芸无可推辞,只得洗了手上桌。 慢慢坐下,只见八仙桌上摆的全是素菜。陈芸知道陈氏素来有吃斋念佛的习惯,当下也不敢表示异议,只得勉强吃了一些,略微半饱,然后又伺候了陈氏午休,这才回了住处。 才进了听雨轩,陈芸还没来得及打开书册,只见沈雪茹兴致勃勃地露了脸,一边走一边笑:“长天白日,烈日炎炎,嫂子倒有这看书的兴致,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陈芸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册,招呼道:“倒是有好几日没见你出来走动了,怎么今个特意来我这儿?” “闷了好几日了,本想去找沅姐姐说说话的,哪成想她又病了,只好改道来嫂子这瞧一瞧了!”沈雪茹闷闷坐下。 陈芸听沈雪沅病了,不禁关怀道:“前几日还好模好样的,怎么忽然就病倒了?” (本章完) 闲情记 第七十六章、人月圆(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月事不调而已,前日已经请了大夫进府来瞧,方子也开了一副,如今正吃着药呢!”沈雪茹慢腾腾说着,见陈芸不太关心,忙改口问:“哥哥最近来信了吗?” 陈芸脱口道:“倒是有一段日子没给家里邮信了,也不知道他是学业重呢还是玩心大呢?” “这可说不准了,哥哥一向落拓不羁,喜欢游山玩水,如今离了府里,身边无人管束,那平顺又是个奉令唯谨的,拦也拦不住,哥哥自然纵情任性、逍遥快活了!” 沈雪茹故意说这样的话,见陈芸面色变了又变,忍不住笑道:“我同嫂子说玩笑话呢,您竟当了真了,且不说哥哥眼下人在学府,规矩压身,便是没有那些束缚,嫂子也当知道,那赵先生是爹的同年,就是看在爹的面子上,焉有放任不管之理?” 陈芸听了,用嗔怪的眼神睃了她一眼,正想骂她越来越奸诈,忽见瑞云提着一个包裹进来了。(第八区 ) 沈雪茹心下好奇,开口探道:“这是打哪来的?” 瑞云慢慢将包裹摆到陈芸面前,特意瞟了沈雪茹一眼,才道:“冯妈妈才打发人送来的,说是三爷从江宁那边寄回来的!” 陈芸听着,动手解了包裹,慢慢露出几匹尺素,那尺素上还压着一个雕漆红盒。 沈雪茹眼疾手快,抢着掰开了盒子的机括,只见盒里放着几把颜色各异的雨花石,雨花石底下又有几层薄薄的金箔。惊叹一声,沈雪茹拿了一块绯红的雨花石在手里,一边把玩、一边道:“这小小一块石头,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真是精致好看。” “你若喜欢,多拿几块又有何妨?”陈芸说着,见沈雪茹笑嘻嘻捡了起来,不由抿唇一笑,又见包裹底端还藏着两封信,不禁心下一动,悄无声息地拿了出来。 握在手里,陈芸盯着那封面上熟悉的字迹,不禁也恍惚起来。 沈雪茹见她入迷,情知她想念沈复了,于是轻笑道:“嫂子发什么呆?还不快拆信瞧一瞧!” 陈芸微微不好意思,慢慢拆了书信,只见纸上写着:“ 芸姐儿亲启: 惊闻外祖父病重,吾心甚痛!常念幼时绕膝,外祖父闲话家常,同我们讲古、讲逸事趣闻,而今知其寿命将终,大限已至,吾心中感伤莫名,只盼早日结束学业,尽快回家探望,以全孺子之情!屈指而算,吾在江宁求学问道已有二月有余,这二月间,常得良朋襄助,日计不足,岁计有余,渐入臻境,还望汝在家多多保重!另表,问老太太、太太金安!” 陈芸读罢,想着祖父日暮途穷,不禁叹了口气,又见底下还有一张纸,连忙展开来看,只见上头写着:“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 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沈雪茹把玩完了雨花石,瞥眼见陈芸神思翩翩,手里紧紧攥着薛涛笺,忍不住凑上去瞧了瞧。 十行俱下,沈雪茹瞧纸上写了一首隐晦的情诗,不禁会心一笑,怂恿陈芸也回赠一首情诗。 陈芸听得面上一红,三番四复地想了片刻,才道:“且不说我不会作诗,便是会,那也不该写了寄过去,白白扰了相公的心志,如今他还在学里,正是该专心一意的时候,我怎好在后头托他的腿?” 沈雪茹叹她三从四德到底了,忙道:“哥哥出去两个多月了,嫂子每日想他想得七颠八倒,居然还要顾着规矩,不敢明着表达自己的相思,真是令人感慨!依我说啊,嫂子也别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您心里惦记哥哥这是真,哥哥在那边念着您这也是真,明明是两厢有情,何苦自苦呢?” 陈芸两眼一低,道:“你倒是看得透了!” “那是,嫂子和哥哥鸾凤和鸣,明眼人谁瞧不出来?”沈雪茹说着,明眸一睐,“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陈芸听了这话,心下一琢磨,的确如此,于是慢慢抬起脸来,笑道:“可我不会和诗,该怎么回信呢?” 沈雪茹满脸笑纹道:“这个简单!我有主意!” “你行吗?”陈芸目露狐疑。 沈雪茹一拍胸脯,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既应了嫂子,自然是有本事了!” “还是算了吧,要作也该是我来作,你若替我作了,这又算哪门子事?”陈芸原已起身,现下想了一番,又万般失落地坐了下来,“你那些奇思妙想还是留着给未来姑爷吧!” 沈雪茹见她借故取笑自己,连忙发了声嗲,道:“坏嫂子,人家满门心思为了你想,你倒好,拐着弯地取笑我,罢了,我可不在这惹你烦了,你自己想怎么给我哥回信吧!”说完,气鼓鼓离开了。 陈芸笑着摇了摇头,起步走到书架边,挑了那本《花间集》出来,然后翻了半天,翻到前几日那首颇为欣赏的词。 默默读了一遍,陈芸只觉脉脉含情,就慢慢坐到书桌边,耐心研了墨汁,然后饱蘸一下,提笔写道:“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写罢,怃然无语,只觉情思千转,柔肠百结,一任绵绵不尽的思绪飞到梦的远方。 江宁这边,沈复正与赵缉之等人质疑问难,探讨学术,忽见平顺莽撞闯了进来,连忙询问何事。 平顺见人多,不敢说出实情,只道:“小的刚才落了东西,这时候急着要用,打搅了!打搅了 !” 赵缉之见他鬼头鬼脑的,情知他在说谎,只得笑道:“既是落了东西,还不快快去寻,寻着了,赶紧出去,我们正和沈兄讨论学术,你挤在这房里,太格格不入了!” 平顺笑嘻嘻应了,忙不迭跑到书架后面,像模像样取了件东西,而后当着众人的面离开。 众人毫不在意,又继续探讨学术,直到日薄西山,彩霞连绵,才各各回了院里歇息。 平顺送走诸人,赶紧凑到沈复跟前,将两封压得皱巴巴的信交上去。 沈复撕拉一下子拆开,见家信里又是闲言碎语,免不得心内沮丧,又见陈芸还额外寄了封信,连忙拆阅,只见里面附了一首情诗,不禁柔肠寸断,于是拿了管毫,一挥写道:“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写罢,吩咐平顺即刻送出去。 时已正午,沈复想着家里,茶饭无心,只好躺到罗汉床上打了个盹。昏沉沉一觉醒来,窗外日头正盛,一片竹子摇荡着送来凉意。沈复心旌摇曳,正打算起来喝杯茶,忽听颜洛常屋里传出了男女嬉闹声。 沈复心中纳罕,想不通学院里怎么会有女子。挣扎着爬起来,沈复随意披了件湖色马甲,踱步到窗前观望,只见院里日光蔼蔼,月季芬芬,几只蝴蝶轻悠悠地在花丛里飞来飞去。 目光稍移,沈复瞥见颜洛常屋里有个女子。那女子眉横春山,眼明秋水,正天真活泼地围着颜洛常转悠。 颜洛常也是一反往常,笑得如花灿烂。 说来沈复与他同院住了一两个月,虽然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开门不见关门见,可两人从未深谈过,甚或连顿饭也没在一起吃过,更不必提两人见面时热络打招呼了。 沈复痴痴地看着,连平顺何时走进房里,他也没有注意。 平顺见他痴了,只得捧了碗清茶过去,笑道:“爷儿睡了一个多时辰了,连午饭也没用,眼下既起来了,定是唇焦舌敝,就别站在窗前傻望了,赶快拿清茶漱漱嘴,小的再去给您弄些饭来!” 沈复接下清茶,笑着问:“我和颜洛常比邻而居,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心,也不知那女子是什么来路?” “爷儿关心多了!”平顺面色如常,“那姑娘是颜公子表妹,刚随颜夫人一道来探视常公子的!” 沈复听罢,还想探头探脑去观望,可颜洛常屋里的窗户却是咣当一下子合上了。 沈复低笑一声,道:“怪道我初次见他,他正在描画美人,原来是心里早有了意中人!”说罢,又联想起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不禁触景伤情,怀念起自己和陈芸的种种过往。 吃了些饭,沈复静坐片刻,慢慢收拾了衣饰头面,不慌不忙走到赵缉之那里小坐。 赵缉之正忙着做文章,忽见沈复悠然走来,连忙让开位子,笑道:“我也是刚午睡起来,趁着脑子还清晰,赶紧做几篇文章出来,贤弟若是有心,不妨赐教一二!” 沈复听了,连称不才,然后才笑着捏起那几张宣纸。细细品读了片刻,沈复举眸望着肤白皮净的赵缉之,道:“贤兄锦心绣口,第一篇行文疏放,第二篇气盛言宜,第三篇不落窠臼,读着都挺不错!” 赵缉之本就心情舒畅,当下听了他这番评点,更是喜从中来,连忙命书童摆了小几,又传几道特色糕点,与沈复边赋诗抒怀边谈天说地。 (本章完) 闲情记 第七十七章、人月圆(五)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等从赵缉之屋里出来,沈复已有了两三分醉意,晃晃悠悠回到房里,又听颜洛常的小表妹正欢呼雀跃,他心中免不得悲凉,便随手取了还未启坛的绍兴酒,一口一口浇灌下去。 平顺拿了午饭来,见沈复又卧在榻上,手里还攥着一封书札,顿时心下了然,于是蹑手蹑脚过去拿下书札,又十分贴心地给沈复调整了睡姿,然后才蹑足退出去。 月上柳梢头。 沈复朦胧醒来,见窗户外已经暗黑下来,便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召唤平顺进来伺候。 平顺急赤白咧跑进来,见沈复正打算穿衣,便道:“这几日,爷儿总是酗酒,小的见了,心里怪难受的!小的知道爷儿想家了,既如此,何不向赵先生告个假,回家去一趟呢?” 沈复睃了他一眼,叹道:“你懂什么?” 平顺扁了扁嘴,道:“小的不懂旁人,可小的了解爷儿的心思,乡土难离,爷儿是恋家的人,这回确实出来久了,早思念家人了,只不过碍着老爷,爷儿不敢擅专而已!” “你倒是我肚里的蛔虫啦!” 沈复淡淡一笑,匆匆换了一套江.青雨过天晴立领长袍,然后慢慢悠悠出了屋子。 平顺担心,急着追上去问:“天黑了,爷儿又要去哪儿?” “好几日不见赵先生了,合该去一趟才是!”沈复侧着头说了一句,随即迈着大步走了。 平顺望着他的背影,笑嘻嘻道:“刚才还死鸭子嘴硬,转眼又赶着去找赵先生!找赵先生做什么呢?还不是求赵先生大发慈悲,让爷儿早些回家,省得心中苦闷!” 这壁厢,沈复缓缓走到赵省斋的宿舍,见房中烛火尚明,便鼓足了勇气,上去敲了几下门,然后恭敬地朝后面退了几步远,拱手道:“先生,后学特来拜见,不知先生可歇下了?” “是谁?” 屋里传出稀稀拉拉的声音。 沈复听见动静,心中稍许舒畅,赶忙以恭敬的姿态站立,然后面色严正地对着房门。 门开。 赵省斋披着单衣,见沈复当门站着,赶忙喊他进去坐,又特意端了杯西湖龙井来。 沈复含笑接下,略略尝了几口,背地里又深呼吸几次,才壮着胆子问:“敢问先生,这学年还有多久?” 赵省斋望了沈复一眼,笑道:“差不多要结束了!”旋即又问:“怎么,贤侄想家了?” 沈复见赵省斋说破了,便道:“后学入读已久,每日里也勤奋刻苦,只是先前未曾出过远门,此番离家两月有余,心中甚是惦念,还望先生怜惜,告诉学生具体归期!” “原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这是你初次远游!”赵省斋倏然一笑,一张黄兮兮的老脸上笑纹顿时舒展开来,不觉竟年轻了几岁,“眼下 已近五月中旬,学堂里也没多少课业,贤侄若是急欲归家,我可以布置给你几篇文章,让你回家去慢慢做!” 沈复听了,心中舒坦,连忙道:“如此甚好,只是父亲那边......” “放心,令尊与我前日通过书函,他在信上说,让我多关照你!”赵省斋语调舒缓,不急不忙盯向满眼急切的沈复,“既然贤侄眼下想回家,那我开方便之门,通融一下,也未为不可!只是贤侄须要谨慎,莫要提前走漏了风声,招惹学子们非议!” 沈复开怀不已,连声答应,又同赵省斋聊了些古文律诗,才欢天喜地离开了赵省斋房间。 回到院里,平顺见他步伐轻健,喜形于色,心知他有意外之喜,于是连忙凑上去套问。 沈复同他说了,又交代道:“虽说赵先生同意让我离开,可也不能表现太明显,凡事过于招眼,恐有变故!还是依赵先生之计,咱们对外说家中有事,需要我立时赶回去!” 平顺哦哦点头,又问:“那爷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暂定在明日午后吧!”沈复徐徐说着,又道:“明早你也别闲着,早些收拾好行李,省得走时慌张!” 平顺唯唯称是。 沈复也没别的交代,便让他先出去歇着,而后捧了本书打发韶光,直到夜半三更,有了些些倦意,才拥被而眠。 翌日,天晴气和,阳光和暖。 沈复囫囵醒来,匆匆用了早饭后,换了身家常衣服穿上。夏日漫长,沈复嫌闷倦无聊,便转悠到赵缉之屋里说话。 堪堪到了日中。赵缉之了解到沈复即将离开,满心里舍不得他走,于是想方设法要款待。 沈复不忍挚友伤心,一面答应留下来用饭,一面又差遣赵缉之的书童跑腿,让他通知平顺检点行囊。 午饭过后,两人依依不舍作别,互相约定相见之期。 离了梧桐院,沈复赶去和平顺汇合,而后又在府学附近雇了辆马车,匆匆到赵省斋住处拜别。赵省斋念着与沈稼夫的交情,免不得又要说些体面话,送些布帛菽粟与沈复。 沈复通通接下,照样说了几句得体的话,然后忙忙向赵省斋告辞,领着平顺驱车到渡口。 时已炎夏,火伞高张,暴烈的阳光打在人脸上、身上,令人不由而然地想要躲开。 沈复归家心切,望着渡口人来人往,宛似军士得了赦免令般开心不已。平顺见他只顾着高兴,便偷偷去租了一叶小船。 少顷,放船的时间到了,平顺又引着他进了小船。缆绳解开,船夫撑起竹竿,将小船晃晃悠悠驶向河中央。 沈复坐在船厢,眼见两岸青山叠嶂,绿林蓊郁,又有青草芊芊,野花馥馥,心中甚是舒适。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太 阳偏了西,五彩缤纷的夕光洒在萦回流动的湖面上上,潋滟生姿。湖畔青山环抱,参天古树冠盖如云,又有粗藤盘结,一些调皮的猿猴倒挂着尖鸣。 沈复归心似箭,只一个劲催促优哉游哉的船夫,道:“船家,我们着急回去,你倒是划得快些!” 船家摇了摇头,道:“公子太不知道理,您难道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划船的稳当,乘船的才安心!如今公子一个劲儿催我赶路,万一我没控制过船向,船往上游飘去了,那可如何是好?” “船家真爱开玩笑,你在这河上过了多少年,就是一个猛子扎下去,指不定还能游到河底,又哪里会迷了船向呢?”沈复嘻嘻笑着,“定是船家嫌弃我们船费不多,不愿意赶路罢了!” 船家含笑不语。 沈复眼见手快,迅速打了个手势给平顺,平顺会意,匆匆出去又给了船夫几文铜钱。 船夫见钱眼开,登时一笑,面上的为难突然舒散,又听他呼哨一声,整条船急速往下游驶去。 及至入夜,沈复慌慌付了船资,又赁了一辆快马,飞驰前往苏州织造舒文的府邸。 过了几条街道,迎面看见一座玉石牌坊,牌坊上龙蟠螭护,玲珑凿就。沈复飞马穿过,径直往南方奔去,又奔了一射之远,这才瞧见一座巍峨的府邸赫然在目,于是他发急勒住马缰,飞身下马,然后买通了守门小厮,让他进去通知父亲一声。 须臾,那门子慌慌忙忙跑了出来,好声气迎沈复进门。才跨过门槛,那门子止了步,又有其他一个小厮凑了上来,奴颜婢膝地引着沈复往府里走。沈复初来乍到,倒也不敢声张,只得跟着他走。 过了偏厅,只见假山纵横,一蓬藤萝紫中带蓝,灿若云霞,完全掩映在假山当中。沈复踱步进去,慢走观赏,只见白石嶙峋,或如鬼怪,或如狻猊,斗壁拱立,石上苔藓斑斑。 出了假山,迎面是一座拱桥,拱桥下流着一顷碧波荡漾的溪水,溪畔碧石粼粼,石隙分割了稳稳向东的溪水,发出淙淙铮铮的声响。沈复特意趴在桥栏上看了一眼,只见水面上飘着片片浮萍。 下了桥阶,打眼即是一间小小巧巧的院落。 那小厮抬臂指着前方道:“沈公子,这便是沈老爷居住的地方了,路已经带到了,我手头上还有旁的事要忙,你自己进去吧!” 沈复点头致意,目送小厮走开了,才转头进了院落。 院里静悄悄的,丛丛爬山虎贴在墙壁上,显得绿意盎然,墙下栽了一片南塘月季,此刻花开正盛。 沈复笑了一笑,沿着石子路登上正堂的台阶,然后慢慢推了房门进去。 屋里,灯还亮着,沈稼夫坐在桌边,一面奋笔疾书,一面同站在一边的景 瑞道:“再过几日就是端午了,按照往年惯例,每逢除夕、端午、中秋,舒大人都要给苏州巡抚、苏州知府敬献规礼,今年,我领了这桩差事,免不得费心费力了,给,这是我才拟的礼单,你瞧瞧,有没有哪里不妥当的地方?若是有,你只管添减便是!” 景瑞速速接下,瞥眼见沈复无声无息走进来了,忙笑道:“公子是怎么找到舒府的?” 沈复正欲作答,却听沈稼夫不冷不热道:“鼻子下边就是路,这又有什么难猜的?” 景瑞苦笑无语,同情地看了沈复一眼,然后慢慢起身告辞。 沈复弓腰拜送,等他走得远了,才着急上去给沈稼夫请安。沈稼夫却不正眼看他,只是低着头道:“你啊,还是缺乏定性,这才去了江宁府学几个月,又要着急忙慌回家,好似家里有鬼吊着你一样,我想啊,我这回又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可怜我一片苦心,托关系送你求学,你倒好,还是这般不求上进,一味贪图享乐!” 沈复默然不语。 沈稼夫看得心烦,又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距离下次乡试只有两年零一个月了,我也不求你拔得头筹,只希望你记得这句话,佛烧一炉香,人争一口气。” 沈复连连点头。 沈稼夫也没旁的大事要说,只是吩咐沈复下去休息,然后连夜命小厮打点了要送回家的细软,托沈复次日一道带回去。 (本章完) 闲情记 第七十八章、渔家乐(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又是十五,瓦蓝的天空上飘着一轮皎月,月晕朦胧,洒下一束束如水般清澈灵动的光。 陈芸背依栏杆,静静地看着月亮,心里却在疑惑,那嫦娥究竟孤不孤单,那后羿究竟存不存在。 瑞云铺好被褥出来,见她身形憔悴,面带惆怅,赶忙凑上去问:“奶奶,屋里都收拾妥了,安歇吧!” “还这么早,我一个人怎睡得着?”陈芸悲凉地说着,“今夜难得月圆,正是赏月的好时候,我再望一会儿吧!” 瑞云料心事难平,便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不知爷儿在外边,有没有思念奶奶?” 陈芸听了这话,面上淡淡一笑,道:“他啊,平生最喜欢无拘无束,如今果真没人在他身边约束了,还不敞开怀到处游玩?只怕早将家里人抛到九霄云外了!” “那倒未必!”瑞云嫣然笑着,“奶奶与爷儿少小相识,这份情谊,谁也比不得,爷儿必定时刻记挂奶奶!” 陈芸冲她一笑,转过背去继续欣赏月光。 “芸姐儿!” 陈芸听见声音,吃惊地望了望四周,果然在转身刹那,瞧见沈复正大光明地穿过了月亮门。 “芸姐儿!” “芸姐儿!” 沈复见陈芸傻站着,一句接一句地喊着。 陈芸有些恍惚,误以为自己踏入了幻境,所以直到沈复拥她入怀,她还不敢相信沈复回家了。 “怎么突然家来了?”陈芸离开沈复的怀抱,噙着泪道:“好好儿地在那边读着书,如今骤然回来,又算哪一档子事?万一老爷晓得了,指不定要如何骂你不争气!” “爹已经知道了,我一到了苏州府,立马先去给爹请了安,然后才急着往家里赶!” 一别数月,沈复的嗓音更具有磁性了,陈芸心安地点点头,又问:“漏夜回来,可有去老祖宗、太太那边请过安?” “才请了!不过,老祖宗已经睡下了,我只告诉了盼雨一声。娘现在倒是还醒着,喊我进去说了会儿话。我见她气色不好,就问她身体是否安康,娘倒是心宽,只说是伤了暑,没什么要紧的,还打发赶紧回来看你!”沈复一边说,一边牢牢盯着陈芸,见她面容清癯,不由关怀道:“我瞧你怎么清减了许多?” “天热心烦,饮食无心,自然是会瘦的!”陈芸慢慢道。 沈复爱惜地打量了她一眼,又上去攥住她的手,道:“别在外边站着了,咱们进去说话吧!”【**爱奇文学 …*更好更新更快】 陈芸点点头,反手握住沈复的手,然后嫣然笑了。 进了里屋,小两口靠窗坐下。 沈复匆忙赶回家来,路上也没喝多少茶水,此刻见炕几上正摆着茶盅,连忙亲自提壶倒了一杯。 陈芸眼疾手快,上去 一把拦下,道:“别喝这乌涂水,不热不凉的,难喝死了!”说罢,又冲外头唤道:“瑞云,提壶凉水来!” 瑞云应了一声,飞快下去准备。 沈复见陈芸如此细心,不由笑道:“我外出求学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在府里,有没有想过我?” “不想!” 陈芸假意别过脸去。 沈复知她故意而为,装模作样跳了起来,道:“你既然不想我,那我还回来作甚?干脆死在外面得了!” 陈芸见状,赶忙上去拉住他的胳膊,笑道:“明知人家与你开玩笑,你还当真?” 沈复回眸而笑。 陈芸这才安心坐下,道:“这两个月,我每日听见鸡鸣就起了,起来了,又没什么正经事可做,不过是坐在窗下绣绣花、看看书,等到了日暮黄昏,草草用几口饭,然后就和瑞云她们说闲话,可入了夜,府里一片寂静,我一个人独守空房,想着婚后那一个多月的生活,又是怀念,又是哀伤,几种心情交织在一起,哪能不想你呢?” 沈复听她输肝剖胆,抬眸凝视着她,深情道:“我也想你,念书时想,睡觉时想,忙着想,闲着还想!” 陈芸睨他一眼,转眼见瑞云提了茶壶,赶忙收敛了神色,上手抓了茶盅摆在案边。 瑞云手持提壶,不疾不徐往茶盅里倒了杯凉茶,又亲自送到沈复面前。 沈复含笑接过,一口牛饮下去。 瑞云见状,忙笑道:“爷儿慢点,身上都滴水了,瞧您猴急这样,难不成外头连水都没有?” 沈复尴尬地笑了笑,目光瞅向颜貌秀洁的瑞云时,明显顿了一顿,而后才淡笑着放下茶盅。 陈芸见他陷入遐思,连忙打发瑞云出去,又凑过去问:“刚才见你一直盯着瑞云,怎么,看上她了?” “不是!” 沈复一口否定。 “是平顺!在江宁时,平顺曾偷偷告诉过我,说他喜欢瑞云,求我家来的时候帮他说亲,还说,若我能促成这段姻缘,他以后肯为我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平顺?”陈芸疑惑起来,“这两人日常见面,若私底下对上了眼,早该来求我们了,我估计,只是平顺剃头担子一头热罢了!” “或许吧!”沈复漫不经心地说着,“平顺跟久了我,我也一向最依赖他,既然我已经答应了,总要问上一问的,只是我不大好意思张口,还是回头你帮我问询吧!” “那也成!”陈芸微微一笑,又见窗外的月亮开始往下移,便道:“夜深了,我伺候你歇息吧!” 沈复点头称好,随即进入内室,脱了满是风尘的长袍,而后惬意地泡了个温水澡,才慢慢悠悠转到了床上。 陈芸等了半天,见他静静躺着,便反 过来身子,盯着他问:“唉,你不是在信中说你去了趟西湖吗?常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虽然我就住在这苏州城里,可身为妇人,到底不好经常外出,更别提去杭州府那边游玩了,真是令人惋惜!” “西湖啊,不光景致优美,美人也不少呢!”沈复玩笑着说。 陈芸没好气推了他一把,嗔怪道:“人家正儿八经和你说话,你倒不正经起来!” 沈复也转向她,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外出游玩,可是爹娘不准!我想,等将来咱们年纪大了,便不必在乎世俗之礼,那时,我领着你,咱们去大江南北走一遭,可好?” 陈芸听得明白,笑道:“得了吧,七十不做客,八十不远游,等咱们俩真老了,老胳膊老腿的,还折腾得起吗?” “人家是越活越不服老,你倒好,年轻轻的人,自己先认了老!”沈复从容地笑着,“远的不想,近的,咱们还是可以考虑一下!比方说沧浪亭,你便从来没有去过!” “眼下太太伤着夏,为人儿媳,我该侍奉在侧才是,哪敢出去游乐呢?”陈芸真心地说着,又粲然一笑道:“依我想,还是等娘返本还原了,咱们再向娘提这件事,依着娘的性子,八成会允准的!” “也好!”沈复倦倦附和一声,忽然放开支撑腮帮的手臂,整个人侧躺在陈芸面前。 陈芸见他倦了,索性低下身子,和他面对面道:“你在府学呆了一个多月,可认识了几个学友?” “认识自然是全认识了!”沈复起了兴致,笑道:“不过,这当中,只有赵同窗和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陈芸嫣然笑道:“这位赵同窗,便是和你同游西湖的那位赵公子吧!” “你倒记得清!”沈复爽利说着,见陈芸露出一副向往西湖美景之色,便诱惑道:“哎呀,‘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西湖就是西湖,怪不得文人骚客们屡屡光顾!” 陈芸瞟了他一眼,气道:“你啊,一个劲儿馋我,又不肯和我多说,真是坏透了!” 沈复唇角一拉,呵呵笑道:“你生气的模样,还挺俊俏的嘛!”正说着,已经将陈芸揽入怀里,陈芸也不挣脱,只是环着他憨笑。 “这西湖啊,山水相依,十步一景!最有名的是西湖十景:平湖秋月、苏堤春晓、断桥残雪、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曲苑风荷、花港观鱼、柳浪闻莺、三潭印月、两峰插云。”沈复兴致勃勃地说着,“我这次去得仓促,虽说逗留了几日,可并没有一一欣赏!” “你都去了哪几处?”陈芸缩在沈复怀抱里,笑着问:“这平湖秋月,苏堤春晓还好理解,只是断桥残雪,又是何意?” “白堤东首有座桥,传闻那里 许仙与白娘子首次相遇之处!”沈复脸上挂着满当当的笑容。 陈芸见他笑得开心,犹自不解道:“那这座桥是从中断开吗?不然,为什么要取名断桥呢?” “你又顾名思义了!”沈复吃吃地笑了,“这西湖啊,有三怪:‘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 “才听了个断桥,怎么又冒出个长桥?”陈芸更加迷惑了,“还有,这孤山又是因何而来?” 沈复含笑不语,搂紧了她的纤纤玉臂,道:“说来话长,夜色深了,咱们再谈下去,天色该大亮了!” “人家想听,你就说吧!”陈芸厮缠。 沈复嘻嘻一笑,翻身而起,欺身压在陈芸身上,对着她红扑扑的小脸飞快啄了一口。陈芸害羞,死命要将他推开,可沈复哪里好赶,她一动手,沈复立马整个人扑了上来。 (本章完) 闲情记 第七十九章、渔家乐(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一夜交.欢,醒来依旧无限缱绻,陈芸扶着腰肢起来,一边催促沈复梳洗,一边更换衣裙。 转眼到了陈氏院里,沈复发扬踔厉地走了进去,只见陈氏这时还没起床,正躺在拔步床里将息。 天青碧绿二色帷帐里,陈氏靠着床栏,鬓发悬垂,微白的面色透露出她最近身体欠安。 许是听到了动静,陈氏抬起眼眸,只见沈复拉着陈芸慢慢过来,不由会心一笑。 母子俩续了一番契阔,陈氏心中稍稍安稳,道:“怪不得人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 沈复垂头不语。 这时,春芝送了汤药来,陈芸顺手拦下,一面舀了一匙乌漆嘛黑的药液,一面恭敬伺候陈氏喝药。 沈复闻着药的味道很怪,不禁担心起陈氏的身体,因问:“娘这一伤暑伤了多久了?”” “少说也有五六日了吧!”陈氏一边抽出帕子,擦拭了嘴角的残液,一边回答。 “怎么这么久还没康复?”沈复满带关心地说着,“别是大夫开的汤药不顶用吧?” “神仙也不能让人立马痊愈,何况大夫还是凡人呢?”陈氏笑悠悠说着,“不过,这几日,芸儿衣不解体地侍奉汤药,将我照料得极好,最近我已觉得好多了,恐怕离身子大安没几日了!” 沈复听罢,赞许地看了陈芸一眼,转头又调整大迎枕的高度,亲自扶着陈氏靠上去。 陈氏见他益发小心翼翼,不由笑道:“从前你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得你一点不为他人着想,如今这才出去一趟,不光学了些规矩回来,连孝心也长了不少!”说完,见沈复笑嘻嘻的,陈氏又继续道:“要是你学问也有所进,那就更好了,等将来老爷回来,我和芸儿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沈复听了,坐过去厮缠道:“孩儿才回家过了一夜,娘何苦又吓唬孩儿?没来由让孩儿心中难安!” 陈氏摸了摸他尖如小刀的鬓发,道:“我和老爷通过几次信,老爷说啊,你在江宁那边十分老实,不光孝敬师长,还团结学友,只是赵先生曾密信给老爷,说你和一位赵公子交往过密,还时常相约出去游山玩水!” 沈复面色一变,道:“赵兄为人高雅,雅好词章,我和他是志同道合,即便交往密切些,又有何妨?赵先生未免过分多心了!” “别胡说,那赵先生是老爷挚友,他也是盼着你好,哪有见不得你学好的道理?”陈氏兀自说着,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复,语重心长道:“你从小到大,统共只出过这一次远门,哪里晓得世道浇漓,人心险恶?那赵先生处世多年,既然他肯写信告诉老爷,必然是那赵公子......” “娘!”沈复忍不住打断陈 氏的话,“孩儿大了,已经能分辨是非,认清良莠,您以后别管那么宽了!” 陈氏嘴角一斜,叹息道:“罢了,孩子大了不由娘!”说着又话锋一转,“即便你嫌弃我絮叨,我也得叮嘱你一句,这外头啊,龙蛇混杂,保不齐谁心里揣着什么歪道道儿!你也要长点心,不要一味轻信别人,更不要学些污言秽语,走歪门邪道!” “知道!”沈复厌烦地回应着,又请求道:“对了,最近天热,孩儿想去沧浪亭那边住一阵子!” 陈氏听了,瞅了沈复一眼,又瞅了陈芸一眼,然后笑道:“想去便去吧,反正天也快大热了,与其到了盛暑挪动,还不如趁现在天气凉爽的时候,挪过去了省心!” 沈复听说,笑嘻嘻望了陈芸一眼。 陈芸心里也开心,只是不敢表现太明显,便道:“太太的病也快痊愈了,家里头热,不如随我们一道去吧!” “虽则咱们府在沧浪亭那里有宅子,可统共也只有三间院子,若我随你们一道去,你二伯母难保不要过去,到时拖家挈口,人一多,只怕连个站脚的地也没有,还不如在家里安生呢!”陈氏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又道:“不过,雪茹喜欢那里,你们小两口带她一块去吧!” 小两口见陈氏爽快允准,皆开心不已,于是又乘兴说了些家常话,然后双双告退。 出了院子,小两口心情甚好,且说且笑,又见院外的牡丹开得火暴,芍药妖冶,月季芬芳,不由心里更加松快。 回到住处,沈复见盆里的兰花土松了,就拿小铁铲培了培土,又慌里慌张地打了些水灌溉。 陈芸见他如此宝贵兰花,心里暗暗发笑,独自坐到平头案前,捧了本《荆钗记》看。 沈复浇完了花,回头见陈芸在专心致志读书,就好奇地凑了过去,道:“你成日看这些闲书,虽说解了闷,可终究于修养学识无益,怎么不想着换一本看看呢?” “你架子上摆的要么是四书五经,要么是二十四史,我一介女流,看了着实无益,所以只拣唐诗宋词品读,今个也是凑巧了,刚好看见这本书,就拿起来读了读!”陈芸说着,两手将书本捧起来,慢慢送到沈复眼门前,道:“喏,你瞧,我才看了个开头!” 沈复瞟了一眼,回身笑道:“我从外头寻了本《石头记》,挺好看的,你有空可以瞧一瞧!”说着,从一堆书里翻出一本蓝皮装订的书,然后春风满面地交到陈芸手中。 陈芸不太在意,只是撩开书脚瞥了瞥,然后就随手丢在一边。 沈复见她不喜欢,不免失落,又见案头放着一摞纸,信手取来,只见每一张纸上面都落了字,或是一句诗,或是一篇诗,有的按律依韵,有的无章可循,不 由笑道:“你既有闲工夫写诗,也该学学押韵才是!” “这些诗,全是我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写出来的,虽登不得大雅之堂,却也勉强可以了!”陈芸说着,嫣然一笑,“你是最会作诗的,我可不敢在关公面耍大刀,得了,我也不必苦心费力背地用功,只消拜你为师,从此以后,你就好好教我如何写诗!” “既拜了师傅,可不能夫妻相称了,以后,你见了我,得称师傅才行!”沈复说罢,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又仔仔细细地那摞纸收整起来,拿一张干净无字的薛涛笺盖在最上头,题道:“锦囊佳句!” “锦囊佳句?有什么出处没有?”陈芸好奇地问。 沈复想了想,道:“这个典故出自《全唐文》,说唐朝诗人李贺喜欢出游,身上背着古破香囊,每当途中遇到山川形胜的时候,心中有感而发,就写下来,投在香囊里面。” 陈芸听了,点一点头,又随口聊了些闲言碎语,堪堪也到了正午。 夫妻俩用了午饭,陈芸忙着收拾沈复带回来的行囊,沈复却是闲着无事,坐在罗汉床上出神。 正发着呆,沈复冷不丁瞧见对面的小立柜顶放着一摞书。他心中纳闷,挺起脊梁踱步过去,然后拿到手里翻阅。 因见每一页书眉书脚落着蝇头小楷,沈复便笑道:“嘿呦,我不在家这段时间,芸姐儿倒成个女状元了!” 陈芸正叠整衣服,突然听了他这番言语,不由笑道:“你以为我想当女状元呀?还不是情势所逼吗?自打太太伤暑以来,我每日都要帮太太查对账目。你也知道,我识字不多,几乎每回看账册都遇见生字,所以啊,为了不人前出丑,也只有暗地下功夫了!” 沈复笑容灿烂,道:“你要想多识字,买本《康熙字典》即可,何必看《全唐诗》呢?” “我也知道《康熙字典》收罗的字多,可那么一本厚书,里面拗口的字也不少,相较而言,还是读《全唐诗》好!”陈芸微微笑着,“再说了,读了这本《全唐诗》,我现在不光能识字,还晓得如何写诗了呢!” 沈复玩味地笑了笑,又见《全唐诗》底下还压着《大学》《论语》等,便目露疑惑道:“你要识字,只看《全唐诗》已经足够,又何苦还看这些,没来由让自己脑疼!” 陈芸眉毛一耸,露出不可理解的神情,道:“亏你还是要考取功名的人呢,居然连这些书也瞧不起!” “不是瞧不起,只是觉得你一个深闺妇人,读这些,能有什么益处?不过白白浪费气力罢了!” 沈复垂下眼睫。 陈芸放下手里的活计,满面春风凑上去,问:“你又瞧不起我!罢了,我也不与你计较,我只问你,各种古文,该尊崇 哪一家为好呢?” 沈复讶异地看着陈芸,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于是冥思了片刻,才撂下手里的《全唐诗》,笑道:“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至今已近二千年,这二千年里,前前后后出了许多学派风格,不过是长江前浪推后浪,东风压倒西风而已!” “最讨厌和你们书生说话,一点也不爽快,说什么都是含糊不清的,还得让人细细琢磨!”陈芸故意说。 沈复听了,淡淡笑道:“芸姐儿也长进了,学会使激将法了,也罢,我和你实话实说便是!” “这古文啊,不能笼统而论,你要细分缕析!比方说,《战国策》善于讽喻、《庄子》批判得体,对于此类,我们可以吸取它们的灵魂;再比如说,匡衡经学绝伦、刘向刚正不阿,我们可以吸取他们的雅健!”沈复悠悠笑了,“司马迁雄深雅健、班固博物洽闻,我们可以吸取他们的博大;韩愈学术精博、文力雄健,我们可以吸取他的浑厚;柳宗元务去陈言、辞必己出,我们可以吸取他的峭拔;欧阳修写文豪健俊伟、怪巧瑰琦,我们可以吸取他的跌宕;三苏才意高广、永不流俗,我们可以吸取他们的雄辩,另外,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体,陆贽的奏议,只要细心领会,皆有可取之处!” 陈芸越听越有意思,不由笑道:“听你这一分析,古文行文全在见识高远,气度雄健,我要学习,恐怕难以入门,倒不如唐诗,我读了,还能略有领悟,偶尔还能心血来潮,对几句诗出来!” 沈复含笑不语,顷刻又带着兴致问:“唐代科举,以诗歌作为选拔人事的标准,而诗歌大师首推李、杜!芸姐儿读了两个月的《全唐诗》,不知你喜欢哪一位呢?” 陈芸冥想片刻,才道:“杜诗千锤百炼、精致纯雅,李诗激扬潇洒、落拓风流,按文笔来说,两人难分伯仲,可我倒觉得,杜甫诗法森严,不如李白的诗以活泼。” 沈复玩味道:“杜甫的诗集石家之大成,学诗的人大多推崇,你却偏偏倾心于李白,这又是为何呢?” “格律严谨,词旨深刻精当,确实是杜甫的诗歌独家擅长,可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洒脱飘逸,有一种落花流水的天然妙趣,令人更觉可爱!”陈芸目光一闪,又笑道:“你可别冤枉我,我可没说杜诗不如李诗,只是就我而言,我心底里尊崇杜诗的心意稍浅,爱慕李诗的心意更深罢了!” 沈复觑了陈芸一眼,笑道:“这倒令我意外,原来芸姐儿竟是李青莲的知己呢!” 陈芸也嫣然笑道:“我不光有李青莲做知己,更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启蒙先生呢!” “启蒙先生?”沈复惊奇。 陈芸接道:“你忘了?”问罢,兀自莞尔一笑道:“他不就是写琵琶行的那位香山居士吗?我最初识文断字,还是受了他的启示,所以称他为启蒙先生,应该也不为过吧?”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八十章、渔家乐(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不为过!不为过!”沈复春风满面地笑着,忽然灵机一动,将身子往陈芸这边移了移,惊道:“哎呀,邪乎了,你方才称李太白为知己,又称白居易是启蒙先生,赶巧我又表字三白,这三白齐聚,白通别,别字连篇,有趣得紧,有趣得紧呀!” 陈芸见他笑不拢嘴,也跟着咯咯笑了两声,然后低下头来,慢慢打开眼前的《全唐诗》。 沈复慢慢停了笑容,见她手里总挨着书,十分用功,忍不住好奇心起,就贴身凑过去瞧了瞧,道:“你最近阅览群书,应该大有长进,不知您对赋的取舍有何见解?” 陈芸目不交睫,抬头笑道:“论起来,《楚辞》算是赋体的开山之作,但我才疏学浅,每每读之,总觉佶屈聱牙,晦涩难懂。有秦以来,汉晋的赋论最盛,流传至今的名篇大多是格调高迈、语意练达。这么多名篇里,我倒有幸拜读过几篇,比较而言,还是司马相如最具特色!” 沈复听到司马相如,脑筋陡然一转,调笑道:“听你说起司马相如,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儿!”见陈芸瞩目,忙接着道:“当初,卓文君抛舍一切随司马相如私奔,如此不留后路,义无反顾,我猜想,卓文君可能不是被《凤求凰》的琴音打动,而是被他的赋勾引了!” 陈芸斜飞一眼,笑道:“你又胡说八道了,史料记载得清清楚楚,人家两个本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口耳传为千古美谈,怎么到了你这儿,司马相如竟成登徒子了?” 沈复摇头,道:“史书工笔也有凿刻加工的痕迹,并非全部如实记录!我猜那司马相如即便不是登徒子,也未必是个正直君子!你想啊,若非他初到临邛就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卓王孙哪里会注意到他?卓王孙若没有注意到他,卓文君又哪里有机会见到他?卓文君若没机会见到他,他又如何俘获美人芳心,迎娶娇娘,继而当垆卖酒,从卓王孙手里获得资费?他若没有钱财傍身,断粮断炊,忍饥挨饿,哪能撑到汉武帝赏识他?” 陈芸见他呶呶不休,把自己绕得脑子发晕,不由苦笑道:“司马相如是不是登徒子,干你何事?你又何必挖苦他呢?” “我只是告诉你他的真面目罢了!”沈复语调轻缓,神情松弛,“而且,这司马相如一朝飞黄腾达,便忘记曾经与卓文君相濡以沫,还狠心要抛弃卓文君,委实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卓文君被抛弃了?”陈芸有些疑惑,囔囔自语道:“不是最后又在一起了吗?” “那也是卓文君才情兼备,奋笔写下那篇真挚感人的诀别诗,派人星夜送去长安,不然,你以为司马相如会突然之间回心转意吗?”沈复叹了口气,继续道:“更何况,司马相如还 不一定恋着从前的情分,有可能只是为面子,害怕世人讽刺他罢了!” 陈芸听了,叹道:“我看啊,不光这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如此,便是世间夫妇也大多如此。新婚燕尔时,你侬我侬,难舍难分,恨不能缠在一起,可流年易逝,朱颜难存,等女子人老珠黄那一日,男子便开始心生厌弃,女子又无计可施,只能落得秋扇见捐的下场!”说罢,又是一叹,“所以啊,相见欢者多见,从一终者少有!” “这世上又不是所有男子都见一个爱一个,也有许多一心一意的,如今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吗?”沈复含笑看向陈芸,见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探着身子朝前,道:“怎么?你不信?你不信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陈芸赧颜,正想张口接他的话,却听外面有人喊道:“嫂子!” 话音刚落,沈雪茹堂堂正正走了进来,因见沈复直勾勾盯着自己,她稍微错开目光去,又慢慢走到陈芸身边,笑道:“嫂子,我正在学绣海棠花呢,不巧少了几色绣线!” “这有什么可说的?绣线罢了,我这里多如牛毛,各色各样皆有,妹妹想要多少,尽管拿去便是!” 陈芸说着,亲自领了沈雪茹去取。 沈雪茹拿到绣线,见陈芸的脸红红的,便笑道:“长天白日的,屋里多闷人啊,嫂子怎么不让哥哥带您出去散散心?” 陈芸面上一红,赶忙拿话岔开道:“我们刚从娘那边回来,说定了几日后去沧浪亭小住,眼下倒没必要再出去闲逛!” 沈雪茹听了,眼露精光,迫不及待问道:“那娘可和嫂子说了,连我也一块带了去?” “娘早知道你闲不住,所以在答应我们的同时,顺便让我们也捎上你!”陈芸笑呵呵地说着,又道:“所以啊,等下妹妹回去了,当务之急不是绣花绣草,赶紧收拾行装才是!” 沈雪茹嫣然一笑:“那是,总不能学哥哥一样,每回都是急就章,招爹一通骂!” 沈复见她又说嘴,不由自主瞪了她一眼,道:“好好儿地,你们又扯上我做什么?” 陈芸淡然一笑,连忙拿话挡过去,然后紧着送了沈雪茹出去,转身又进来与沈复说笑。 午后,邓善保套了两辆马车,另安排了两个办事稳妥的仆妇并十来个勤快麻溜的丫头随行。 沈复扶陈芸坐上马车,目见沈雪茹也安稳上了车,这才按着马鞍飞跃而起,跳上青骢马坐定。 人马开动,东绕西拐了一个钟头,终于日中时分前到了坐落在爱莲居西侧的雅兴院。 下了马车,沈复牵着陈芸的手前面开路,沈雪茹尾随在后,凝视着恩爱的小两口,心里既羡慕又心酸。 到了下榻处,丫鬟仆妇们急三忙四去拾掇 房间,陈芸则同瑞云、瑞彩一起安顿行李。 沈复见不得她忙叨,笑着推她坐到窗下,道:“难得出来一趟,不论什么琐事,总有底下人打点,咱们只需坐享其成便可!” “你倒是个图轻快的!” 陈芸笑悠悠说着,兀自端起一杯刚沏的龙井茶,然后一边品茗,一边同他说闲话。 “我瞧着这屋子也没什么特别,怎么人一进来,总感觉四处透着风,身上还凉飕飕的呢?” “后窗有一汪湖水,许是地气湿润的缘故吧!”沈复微笑着说,“眼下方过午时,外面到处是太阳地儿,咱们也偷偷懒儿,等傍晚过后,咱们再去沧浪亭散心!” 陈芸点头称好。 窗外,天色晴和,夏风温热,碧绿的湖水一望无际、清可见底。湖中央耸峙着一座小岛,岛周围修建了直通游廊,岛上青松绿柏,红梅白梨,样样齐备,更有鸟雀呈祥,常年不绝。 转眼黄昏,毒花花的太阳极其识趣,趁早收去了自己的热度,只留最温柔光彩的余晖在西方徘徊。 沈复兴致奇佳,早早催促陈芸吃了晚饭,然后拖着她出来散心;沈雪茹见两人卿卿我我,只有暗暗偷笑。 出了住所,几人沿西边一路小走,过了对面的朱雀桥,而后才算正式进入沧浪亭地界。 此时,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周围人来人往,声音鼎沸,热闹喧哗如同年节下的街市。 陈芸见不远处有对老夫少妻,很是突兀,便悄悄拿胳膊捅了沈复一下,然后纳闷地指了指。 沈复淡定一笑,道:“自古骏马常被痴汉骑,巧妇常陪拙夫眠!咱们看人家老夫少妻不登对,可人家两口子未必如此想,兴许人家觉得这样才有情趣,不亦乐乎呢!” 陈芸不以为然,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往东又行几百步,出现一片茂密的松林,此时微风渐渐,头上的树枝颤颤晃动,送来夜的冷寂。 穿过松林,几人进了瑶华境界小坐。 谈了片刻,沈雪茹想去别处看看,不由有些坐不住,吵着闹着要出去,小两口不得法子,只好慢悠悠出了瑶华境界。 沿着复廊一路走,未至中途,只见复廊尽头有道漏窗粉墙。透过漏窗,粉墙内依稀可见桂花数枝。 三人走到尽头,见这院落小小巧巧,名为‘清香馆’。推门进去,早见院里种植许多桂花,可惜天不凑巧,如今正是暑月,若是再过一两个月,桂花一定悉数开放,幽香袭人。 出了清香馆,又至观鱼处。此刻新月初上,朦胧的夜色笼罩着鱼池,越发显得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陈芸见池里的锦鲤一尾尾可爱至极,便向看守要了画眉粉瓷缸及鱼食,然后笑着捏了一把细碎,一片片撒下去。 这数百条锦鲤也煞喜人,轻松得了鱼食后,倒不急着游走,反而攒三聚五,换着法表演起各种动作。 陈芸心中欢喜,目不转睛盯了好一会子,才恋恋不舍将鱼食缸还给看守。 离了观鱼处,前面便是翠玲珑,取苏子美诗“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之意为名。 三人走走停停,不消片刻,果见前方万竿摇空,修竹如林,粉墙竹影,滴翠匀碧。 叹赏几回,三人继续行进。倏忽到了沧浪亭脚下,只见小亭立于山岭,高旷轩敞,石柱飞白,古雅壮丽,周围又见古木森郁,青翠欲滴,左右石径斜廊皆出于丛竹、蕉荫之间。 三人拾阶而上,很快到了顶峰。进入小亭,只见亭里摆着一副棋枰,另有一副普通棋子装在盒里。 三人坐下小憩,又笑谈片刻,才纷纷站到檐下远眺,只见刚才到过的景致现在一览无余。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八十一章、渔家乐(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婉约如水的月光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沧浪亭的一切景致都像沉睡了一般,安谧宁和。 沈复举目远望,只见湖边闪着几点渔火,于是高兴地招了招手,吸引了陈芸凑到他身边,道:“你瞧,那儿还有几艘渔船呢!” 陈芸满脸欣喜,一面朝远方眺望,一面道:“若是白日里还好,咱们还能乘船游兴,可眼下天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 “白日有白日的便利,晚间也有晚间的好处,许多景致,还得晚上见了,才有那股意境!”沈复笑呵呵说着,“别犹犹豫豫了,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只管尽兴便是!” 话刚说完,沈雪茹也撺掇道:“是呀,嫂子,咱们闷了这么久了,好不容易出来游玩一趟,管它白日黑日呢?” 陈芸见兄妹俩意见一致,笑着点了点头。 慢慢出了小亭,下路一溜白阶,蜿蜒延伸到灌木丛里。 三人载笑载言沿相反的路下了山腰,又走了有一射之远,这才勉强看见小湖。沈复心急,踮起脚来,只瞧河沿飘着几叶小船,不由满心欢喜,忙忙拿手指远远一指。 沈雪茹企足眺望,只见河边杨柳依依,河中莲叶蓬蓬,禁不住心中畅快,又是跑、又是跳往船坞奔去。 到了近前,沈复见老船夫趴在船舷打盹,就一边又察看附近船只里有没有船夫,一边轻声细语地问:“船家,你好睡啊?” 老船夫听见声音,猛不丁从船舷上抬起头来,又仔细审视了夫妻俩一眼,才疑惑着问:“小相公,我们这儿有规矩,夜里一般不开船,你们还是找其他人去载吧!” 沈复见老船夫说了一句后,又拉下戴在头上的草笠,不免失望至极,就转头扫了眼周围,看有没有其他船只还亮灯,却见其余船夫也在熄灭渔火,收缆系船,不由更加沮丧。 沈雪茹见状,试探着问:“老伯,我们只是想乘船过湖,你发发善心,载我们过去吧!” 老船夫摇了摇头,继续闭着眼睛。 此时,船厢的帘子对边打开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妙龄少女从船厢里冒了个头出来,笑道:“爷爷,反正咱们也要回对岸去,您就行行好,顺道捎了他们几个吧,我瞧他们不像坏人!” 老船夫听了少女的话,这才挣开羸顿的双眼,重新打量了沈复三人一眼,道:“你们几位面生得很,恐怕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船家好眼力!” 沈复先夸了船夫一句,又回眸望了眼面色愉悦的陈芸,这才笑嘻嘻道:“我们家离这不远,平时得了空闲,倒也经常来这边,至于船家觉得我面生,怕是咱们错过了,也说不准!” 老船家听了这话,立马将干巴黝黑的脸挤成一团,笑道:“相公说要到对岸去,若是 白日里呢,老汉只需收你十文钱即可,可现在天黑了,湖上面什么也瞧不见,那老汉可要多收一点了!” “这是自然!”沈复笑得从容,笑得坦荡,“便是船家不提,我们也当多给些才合规矩!” 老船夫笑得更欢,捻须道:“那小相公先毛腰上船,老夫要去小解一趟,稍后便过来撑杆!” 沈复含笑点头,亲自扶了陈芸、沈雪茹登船。 那船夫擦肩而过下了船,径直朝着一片灌木丛闪去。 入了船厢,只见那少女眉黛青颦,莲脸生春,精致的五官里尤以那对晶晶亮亮的眼睛最为突出。那眼睛又大又圆,似金铃,似黄杏,里面漾满了不设防的天真可爱。 沈复瞧了少女几眼,楞头磕脑坐在了对面,陈芸夫唱妇随,随即也坐在沈复旁边。 船厢里空间狭小,对面已经给哥嫂占了,沈雪茹无如奈何,只得拣了少女肩边而坐。 等待的时候最磨人。 沈复挨着船洞,一面打量船身的建材构造,一面望着外面的泱泱河面,情不自禁吟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你又发什么魔怔?”陈芸含笑看他,“听着不像唐诗的韵律,倒像楚辞汉赋一类呢!” “是汉武帝的《秋风辞》!”沈复微笑。 陈芸听了,垂下头来喃喃:“《秋风辞》!” 沈复见她模样可爱,兀自一笑,瞥眼又见那少女眼不眨在望他,连忙移开目光去。 须臾,那船家飞奔回来,老声老气和沈复说了两句,又手搭凉棚看了看风向,勒了勒粗麻裤腰带,最后才扯天吆喝一声,从船舷边拿起竹竿,一下一下划开了水面。 陈芸虽然生在鱼米之乡,但从小不通水性,更没有真正意义上下过河,所以此刻泛舟河床,唯觉满心愉悦,顿时抛开了世俗杂念,曼声吟哦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沈复听得开心,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吟诵起王勃的诗篇:“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佳期不可驻......” 少女见两人夫唱妇和,耐不住心里寂寞,也低低唱起来。 沈雪茹耳尖,听得少女私下唱歌,便笑着凑上去问:“你唱的是江南小调吗?还挺好听的!” 少女面上一红,低下眼睫道:“我随便唱着玩的!” 沈复听说,忙笑道:“咱们同乘一舟,本是缘分,你既然会唱小调,又何必遮掩呢?” 少女听了,沉默半晌,突然又扬起梨花面,问道:“既然是你想听曲 ,那我便不能白白为你唱,总得有些利头才是!” “你要多少?”沈复饶有兴致地盯着少女。 少女眉毛一扬,决定道:“一曲,五十文钱!你若觉得好听,不拘你给多少赏钱;若是污了耳朵,你也不能赖账!” 陈芸过惯了省吃俭用的日子,一听少女开口要价五十文钱,登时有些不大乐意了,忙道:“便是在勾栏瓦舍里听曲,一曲也不过二十文钱,你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买卖买卖,一买一卖,本就是你情我愿嘛!”少女雷打不动,面上还是天真无邪的模样,“我本不是专门唱曲的,你家相公强人所难,难道不该多收些违心费吗?” 沈复听罢,拍掌笑道:“该!该!”正说着,抚了抚陈芸的玉手,示意她不要再为难少女,“我瞧你年岁不大,又是跟着你祖父浮家泛宅,不知你会唱什么曲子?” 少女没有直面回答,只是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看我年纪小,瞧不起我,原也应当!可是,我会什么,你等下就知道了,只是现在,我要收钱了!” 话音刚落,少女已经将手掌摊开,坐等着沈复付钱。 沈雪茹见状,撅了噘嘴,率先从荷包里取了一吊钱拍在少女手中。少女小手一合,一边笑,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钱塞到袖子里,然后才慢慢悠悠地抬起脸来,哼眸打量了一圈,唱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歌声一出,沈复三人皆愣了,这声音纯净不染污浊,清似幽幽泉水涧底流,妙似呖呖莺声花外啭。 歌声渐渐停止。 沈复还嫌听得不过瘾,又央求少女再唱一曲,少女斜着眼看着他,笑道:“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你既想听,我也乐意唱,只是这利头可不能省,我还要攒钱买中秋月饼呢!” 沈复叹了一声,甘心情愿掏了一吊钱给她。 少女见之心喜,急急拿下,塞进袖口,然后曼声唱道:“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短弦,是何年?” “这是《春光好》?”沈复听到一半,似乎听出了曲调,连忙望向正在吟哦的少女。 少女眼中带笑,很负责任地唱完了全曲,才道:“公子好耳力,容小女子冒昧问一句,您觉得这曲如何?” 沈复微微颔首,点评道:“姑娘的音色柔美,只是刚才那一曲,你在该转音的地方迟了些,不过瑕不掩瑜,姑娘的优点极为突出,已经足够遮盖住那个缺点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道:“原本还想饶公子一曲,如今听公子说,我唱功欠缺、滑音不对,那还是算了吧!” 沈 复听了,连忙求少女收回心意。 少女兀自不理,只是一个劲低头浅笑。 陈芸破口而笑,一边戳了沈复一下,一边又指着赧颜的少女,道:“你也是心智糊涂,她若不想饶你那一曲,何必与你说这些废话?如今且安生坐着,她很快就唱了!” 沈复听罢,忙向少女望去。 少女调皮地努了努嘴,慢慢开口唱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往也如何往。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三人听了歌声,只觉身体酥软,心神荡漾,好似整个人都游荡在九霄云外,毫无挂牵一般。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八十二章、接贤宾(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船夫悠闲掌着舵,听得船厢歌声悠扬,耐不住口中寂寞,也跟着用苏州小调唱道:“依山傍水房数间,行也安然,住也安然。一头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布衣得暖尤胜棉,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夫妻俩正品赏少女美妙的歌喉,忽然听见船体外也有人唱歌,不由惊奇,互相对视一眼。 沈复无惧无畏,眼光一动,毛腰从船洞钻出来,然后一面扫了眼不停碰撞船舷的荷花,一面朝船夫道:“船家,你唱的什么?” “家乡小调,小相公难道没听过?”船夫手撑竹竿,精瘦的身板忽低忽高,很有规律可寻。 “或许从前也听过吧!”沈复嘿嘿一笑,又问:“敢问船家姓甚名甚,何许人也?” “老夫姓名章大,从小长在沧浪亭畔,高堂已经不在,下有妻子,因为兄弟间排行老大,所以大家也称呼我船老大!”船家甚是憨厚,言语也颇为亲切,“我放浪形骸惯了,虽然已经娶妻生子,可平素拿船只河流为家,当日月星辰为伴,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沈复听了船夫的身世,不禁感叹:“浮家泛宅,放形浪迹,船家倒是至情至性之人!” 船老大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话,只是含笑不语,沈复也没什么话再问,只好蹲身钻进了船洞。 舱里,那少女已经停了歌唱,此时正拿本嗓与沈雪茹交谈。 刚巧沈雪茹见沈复回来,便贴着少女的耳朵窃窃说了几句。 少女听罢,偷偷瞄了沈复一眼,然后嫣然而笑。 沈复见她笑容浅浅,心中纳闷,便怀着疑惑坐到陈芸身边,然后牢牢审视着沈雪茹不说话。 船外,船老大又抬起黑不溜秋的脸庞,继续唱道:“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闲暇无事鉴书篇,名也不贪,利也不贪。夜晚妻子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这夜,繁星闪耀,月光婆娑,柔柔的光线铺洒在湖面,映得两岸杨柳稀疏横斜。 船老大过惯了水里生活,又兼不多久就能回家,此刻望见周边美景,心里漾满了安闲自得的喜悦,于是他咧嘴一笑,缓缓张口:“日上三竿犹在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很快船到岸边,少女知道即将分别,便笑着问沈复:“若是有缘再见公子,公子还会找我唱曲吗?” “姑娘的声音宛如天成,美妙而不可言,若是再有机会相见,一定再让姑娘清唱几曲!”沈复含笑说着,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请姑娘唱曲可不便宜,我得带够了银子才行!” 少女面上一红,颔首道:“若是 便宜,连人也廉价了,以后可不成了供人取乐的了?” 沈复点头称是,继而付了船资,慢慢将陈芸、沈雪茹扶掖下来,然后又打量了少女一眼,才含笑离去。 将近亥时,明月已经升到中空,可朱雀桥两头依旧热闹,许多结伴走月亮的妇女穿来过去,言笑晏晏。 三人拾级而上,堪堪要到桥顶的时候,迎头来了许多路人。沈复专心护着陈芸,没太在意沈雪茹,所以当听到有人惊呼时,沈复满脸紧张地朝沈雪茹的方向望去。 只见沈雪茹扑倒在地,一面用手掌揉了揉摔疼了的膝盖,一面哎呦哎呦地轻声喊着。【…¥爱奇文学 #*免费阅读】 沈复看得担心,正要大步迈过去拉起妹妹,忽见一道身影流星逐月般从眼前划过。他诧异不已,连忙驻下脚步,定睛细看,只见这道身影几分消瘦,却是位白面书生。 那白面书生动作迅速,纵步到了沈雪茹面前,满面惭愧道:“实在对不住姑娘,小生刚才着急走路,没瞧见姑娘迎头走了过来,实在抱歉,现在,我扶你起来!”说着,白面书生扶了沈雪茹起来,然后面带惭怍地别开目光去,张口道:“还请姑娘莫怪!” 沈雪茹原本还觉得羞涩,可听见这白面书生语速慌张,心里顿时不那么紧张了,于是她偷偷睄了白面书生一眼,只见这书生头戴喜报三元瓜皮帽,面皮白净,五官周正,身长七尺,体形适中,身穿鹅黄直裰,脚踏乌黑麻履,端得斯文,长得清秀。 沈复迎面走来,见沈雪茹发了呆,连忙冲那白面书生一笑,然后跨步上去,交谈问候。 陈芸尾随而至,见沈雪茹红着脸蛋,便笑道:“瞧妹妹脸红的,别回头再撞出个妹夫来!” 沈雪茹听了,立即面红耳赤道:“嫂子也学会取笑人了!”说罢,又忙忙扭开身去。 陈芸见状,笑得更加欢快,于是上去勾住沈雪茹的胳膊,一边跟在沈复后头慢步,一边观察沈雪茹的面色。 “敢问贤弟是哪里人?”沈复自报了家门后,便开始设法询问白面书生的来历。 白面书生也不遮掩,坦诚道:“我乃苏州人氏,姓顾名金鉴,表字鸿干,自号紫霞!因为最近天气闷热,我一个人窝在府里难受,这才到沧浪亭消暑散心!不过,蒙贤弟称呼我为兄台,实不敢当,其实,愚兄还虚长贤弟一岁,哪里能够认小呢?” “你比我大?”沈复讶异地盯着白面书生,连连摇头道:“光从外面看,真是看不出!” “只是少相罢了!”白面书生微微颔首,旋即又道:“哦,对了,还没来得及问这两位是......?” 沈复淡淡一笑,引见道:“这是拙荆陈氏,这是家妹,我们三人刚从沧浪亭那边过来!” 顾金鉴点 点头,有意没意地扫了沈雪茹几眼,然后笑道:“已经这时候了,贤弟刚从沧浪亭出来,可还赶得及回府第?” “原也没打算赶回去!”沈复淡淡笑着,“兄台有所不知,我家就在沧浪亭附近,正落在这条湖对面!” 顾金鉴顺着沈复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夏月皎皎,湖面泱泱,团月在湖水里摇晃,又见湖边民宅比肩,一座挨着一座,一家连着一家,委实不晓得沈复指的哪一家。 沈复见顾金鉴眼露迷惑,便释然笑道:“估计顾兄也瞧不出!设使顾兄不忙,何不到舍间一饮?” “夜已深了,不敢登门打扰,另外,家里也快落钥了,愚兄还是改日再登门拜访吧!” 顾金鉴婉拒。 沈复头一低,露出几分失望,道:“赶巧了,我正打算过几日中午宴请宾朋,顾兄若不嫌弃舍下简陋,还请前来相酬,到时,我一定洁樽候光,扫榻以待,备上美酒佳酿,专候顾兄枉驾!” 顾金鉴双眉舒展,笑道:“多谢沈弟一番盛情厚谊,愚兄一定按时而来!”说罢,顾金鉴双手抱拳,微微弓腰行了一礼,然后抬起眼来扫了三人一圈,才转身离去。 陈芸见顾金鉴扬长而去了,沈复还呆呆望着人家的背影,久久不肯转过头来,便故意耻笑道:“人家撞的是三妹妹,如今三妹妹还清醒着,怎么你倒失魂丧魄起来?” 沈雪茹听了这话,面上闪现一叶红晕,然后跺了跺脚表示气愤,羞红了脸跑开了。 沈复见妹妹羞极而去,转头望向满面堆笑的陈芸,道:“她倒是越大越知羞了,小时候,怎么不像这般?” 陈芸明媚一笑,道:“姑娘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成冤家,你难道没听过这句话?”说罢,陈芸见周围行人如梭,连忙挽了沈复的胳膊,道:“夜深了,咱们也回去吧!” 沈复嗯了一声,反手勾住她的肩膀,然后一边踱步往回走,一边欣赏岸边的垂柳。 回到雅兴院,门子慌张迎人进去。 小两口一路说笑,刚刚要进堂屋,陈芸瞧见牌匾上刻着‘我取轩’三字,便奇怪道:“我也见过不少牌匾了,只是从未见牌匾上出现过这三个字,可有什么典故没有?” “我取!” 沈复沉吟几声,随即喜笑颜开道,“孟子有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爹的案头常放着孔孟著作,这牌匾估计也是从这上头取的吧!” 陈芸受教,点了点头,又问:“对了,刚才你对那位顾公子说,过几日要宴请宾朋?怎么我事先连点风声也没听见?” “临时起意,你哪里能未卜先知?”沈复抿唇笑道。 陈芸推了他一把,怪道:“你倒是会寻事 ,这大热的天,谁不懒怠动换?你倒好,提前将口风放出去了,万一到了那日,顾公子登门拜访,瞧不见一个男客在场,我倒看你如何圆谎?” “那还不简单吗?我朋友海了去了,只要我下几份请柬出去,还愁没有人过来捧场?”沈复先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而后又软下脸来,道:“只是要劳烦芸姐儿费心,帮着安排膳食、酒点,我这心里真过意不去!” “现在倒晓得心疼我了!”陈芸抿嘴一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撂话:“刚才怎么不想着我?” “现在想着,刚才也想着呢!”沈复笑着赶上去,“虽说眼下天热闷蒸,可也不能总躺着,你难道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人也是如此,必得时常动弹,才能永葆青春!” 陈芸听了,破口一笑,而后直接朝暗间儿走去,沈复见她不理睬自己,也笑着追到里间去。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八十三章、接贤宾(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次日便是端午,陈芸张罗着插艾叶、破五毒,又备了席素棕,和沈复两兄妹品酒作乐。(第八区 ) 又过一日,到了午错时分,雅兴院人进人出,连续不断,尚且不足一个钟头,我取轩已挤满了人。 陈芸碍着男女有别,不敢胡乱出面,只得躲在厢房,陪沈雪茹说说话,另行交代随行的婆子们安排膳食。 姑嫂俩心平气和,一边绣花、一边说话,还未说了半个钟头,又听开门声轧轧响起。 沈雪茹芳心暗藏,听得门声再次响起,也不顾陈芸还在身侧,匆匆起来到窗下偷偷观望。 隔着几杆芭蕉,沈雪茹依稀见顾金鉴含笑走过去,不禁心中一喜,慢慢低下头去。 陈芸见她羞答答的,不比往日活泼,便玩笑道:“又来了谁,值当妹妹如此开心?” “没谁!”沈雪茹还试图遮掩,“只是看见两只鸟啄嘴,觉着有趣,才偷偷笑了!” 陈芸撇嘴一笑,道:“罢了,妹妹不说实话,我自个去瞧一瞧,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沈雪茹听了,连忙上去拽住陈芸。 陈芸瞄了她一眼,笑道:“瞧你着急忙慌的,我也只是与你玩笑罢了,谁还真敢去瞧呀?且不说中堂里满是男客,便是只有一个男客,我也不敢随意抛头露面啊!” 沈雪茹听了这话,才始塌下心来,转身坐到罗汉床上发怔。 陈芸见她含羞带怯,一副闺中少女怀春模样,便笑嘻嘻凑到她身边,一面拿言语激她,一边上手捉弄。 沈雪茹掌不住,一面向陈芸讨饶,一面平复下心情,原原本本地将自己的心思坦白。 堂屋这边,平顺迎着顾金鉴进来。 迈过门槛,顾金鉴拿眼一瞧,只见陈设简单的屋子里坐满了人,连忙在人群里寻找沈复。 沈复正与友人清谈,忽见顾金鉴望向自己,连忙止了话头,然后微笑着朝顾金鉴走去,一边引人入席,一边又和其他人介绍道:“这就是我刚才和你们说的顾兄!” 顾金鉴见人很多,只得微微颔首,抱了抱拳道:“愚弟姗姗来迟,还望诸位莫怪!”【¥…爱奇文学 #!更好更新更快】 “哪里?哪里?”沈复一笑置之,招手让顾金鉴到人群里坐,“顾兄肯屈尊枉顾,贤弟已经开心不已,哪里还敢怪罪?”嘴里徐徐说着,沈复已安排顾金鉴落座。 顾金鉴平定心绪,眼见身边全是陌生面孔,顿时尴尬不已,可为了照顾沈复的面子,只得老实坐着。 沈复见他局促不安,连忙介绍起身边的友人,道:“这是鲁半舫,名玉璋,字春山!” 顾金鉴微微转头,见这鲁半舫衣冠济楚,容颜清俊,颇是不俗,便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礼貌。 “这是夏淡安,旁边是他胞弟夏揖山!”沈复边走边说,“这是缪山音, 旁边是他胞弟缪知白!” 顾金鉴逐一望去,只见那夏淡安两兄弟体型相似,容貌不大相同,兄者广额修眉、重颌方口,弟者狭面方颐、虎头鹰目,而缪山音两兄弟却如模子刻出来般相似,同样的白面圆颏、星目秋眼,而且眉宇间还流露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很是引人瞩目。 “这是蒋韵香,这是陆橘香,他们俩是莫逆之交,我当初花了好大力气,才结交上他们俩!便是这次,我下帖邀请他们赴约,他们还不肯来,还是我三顾茅庐,舍下脸皮求他们,他们才欣然赴约!”沈复从从容容地介绍着,“这是华杏帆,这是张闲憨,这是郭小愚,这是周啸霞!” 顾金鉴微微一笑,抬眸朝蒋韵香、陆橘香两人望去,只见一个唇若涂朱,脸似银盘,另一个白玉琢成,粉团捏就,隐隐间似有女儿之态;再向其他人瞧去,未免相形见绌,显得略有不足了。 互相见过,问了庚齿,大家按序而坐。 沈复见众人脸上不自在,心知是顾金鉴突然插进来的缘故,可顾金鉴远道而来是客,又不好单独撇下他,让他成为散兵游勇,于是沈复灵机一动,提议大家联句作诗。 众人正在发愁,突听沈复提了这主意出来,皆无不满,立时打发小厮取笔墨,并商量着定下奖惩。 商议已定。沈复作为东道主,只能打头炮,率先道:“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 鲁半舫念头一闪,笑道:“喜是樊阑者,惭非负鼎贤。” “禁门闻曙漏,顾渚入晨烟。”顾金鉴从容一笑,向即将联句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淡安含笑点头,接道:“拜井孤城里,携笼万壑前。” 夏揖山沉吟片刻,随后道:“闻喧悲异趣,语默取同年。” 缪山音咂摸着诗意,笑道:“历落惊相偶,衰赢猥见怜。” 缪知白目光一散,道:“诗书闻讲诵,文雅楼兰荃。” “未敢重芳席,焉能弄绿笺。”蒋韵香随口接道,然后陆橘香也道:“黑池流研水,径石涩苔钱。” 华杏帆见众人喜笑颜开,笑着道:“何事重香案,无端狎钓船。” “野中求逸礼,江上访遗编。”张闲憨快速接上。 郭小愚见大家文思敏捷,对接如流,早急得脑门出汗,当真正轮到他来联句时,偏偏又文思阻塞,于是歉疚地道了两声歉,而后亲自斟了一杯酒,洒洒脱脱饮下。 如此几轮下来,竟只有郭小愚一人罚了酒,沈复觉得不尽兴,气氛也不够活跃,忙道:“这样下去可不行,咱们都是有学有识的,若不加点难度,那可太没意思了!” 鲁半舫好奇道:“你想如何?” “我想了一个好点子,咱们依旧联句,以两句为限,句里要 有风雨二字,而且前面那人若以带风字的句子结尾,后面那一个必须以带风字的句子开头,如此可好?” 沈复饶有兴致地说着,慢慢朝众人看了一圈。 众人想了一想,无不觉得新奇有趣,于是一连二、二连三,纷纷催促沈复打头阵。 沈复抿唇一笑,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鲁半舫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顾金鉴道:“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 夏淡安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夏揖山道:“林中著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 缪山音道:“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缪知白道:“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霹雳墙。” 蒋韵香道:“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 陆橘香道:“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 华杏帆道:“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叶还风。” 张闲憨道:“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更斜眼。” 郭小愚道:“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 一圈下来,沈复见诸人都还坚持得住,不由一笑,继续道:“风含翠筱娟娟静,雨浥红蕖冉冉香。” 鲁半舫道:“逐胜归来雨未晴,楼前风重草烟轻。” 顾金鉴道:“犹恨东风无意思,更吹烟雨暗黄昏。” 夏淡安道:“柔绿蒿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 夏揖山道:“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缪山音道:“芭蕉叶上雨难留,芍药梢头风欲收。” 缪知白道:“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蒋韵香挣扎了几下,确实答不上来,只得甘心认罚,让旁边坐着的陆橘香给他斟酒。 沈复想着光是罚酒没意思,便道:“也不能全罚酒,还要另想一个法子罚你才好!” “这可是不公平了,明明刚才说好罚酒的,你现在临时改意,这又算哪门子事?”蒋韵香叫屈。 沈复道:“你别急,我又没打算强你所难,只是想你是个多才多艺的,素来弹得一手好琴,眼下雅客咸集,高朋满座,你何不手弹一曲,为今日之席怡情助兴!” 蒋韵香听了,情知推脱不掉,只得向沈复要了瑶琴,而后一边撩拨琴弦,一边笑道:“若论这弹琴啊,还是怡红院的锦瑟姑娘技艺高超,只可惜我现在订了婚约,不大方便去风月场合!” 夏淡安听了,随口取笑道:“只是订了婚约,你便束手束脚?想当初蒋老爷在府,你还不是三天两头儿,趁着更阑人静偷跑出去密会佳人?而今倒畏头畏脑缩手缩脚起来了!” “如今不一样 了,我那对家是书香门第,往那祖上三代一瞧,底细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蒋韵香郑重其事地说着,忽然叹道:“何况,我爹三令五申,严命我在家安分,还派了几个小厮盯梢,我就是想三更半夜翻墙出去,也无计可施啊!” “这倒是真心话了!”夏揖山淡淡一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以为短短几日不见,蒋兄竟改了偷香窃玉的习惯呢?” 蒋韵香随和一笑,不再理睬众人,转而认真弹奏起《汉宫秋月》。 曲终,沈复喜得拍手称赞,又请陆橘香献艺。 陆橘香扭扭捏捏了片刻,眼瞧着推辞不得,只好向沈复讨了竹箫,吹了曲《柳如新》: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阳、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八十四章、接贤宾(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箫音清远,曲中含情,众人听得沉醉入迷,直至乐音渐止,大家才慢慢晃过神来。 沈复清朗一笑,正要点名下一个露才,却见周啸霞望着自己,笑道:“俗话说‘主雅客来勤’,沈兄不能光拿我们取乐呀,合该小露两手才是,大家说,对不对?” 一声出,百声应。 沈复见下不来台了,念头一闪,道:“咱们相知相交一场,你们还不了解我吗?我这人五音不全,不通音律,若你们牛不喝水强按头,只怕最后这曲子弹不出来,繁弦急管、呕哑嘲哳,倒是可能,不过,你们也别恼,我虽然不能鼓瑟吹笙,但我已命人备下盛馔佳肴,等下,我定与你们不醉不归!” 众人本是存意玩笑,见他露了怯,心下无不开心,转头又见顾金鉴总沉默不言,不由互相对视几眼。 沈复看穿大家的心思,缓缓一笑,对顾金鉴道:“我与顾兄仅有两面之交,不知顾兄可有什么才艺?” 顾金鉴将头一低,道:“我曾经学过竹笛,若大家不嫌诬了视听,倒可以献丑一曲!” 众人一听,全部眉开眼笑,连连让顾金鉴展示才艺。 顾金鉴侧了下头,迅速从腰间解了竹笛,然后又掏出鹅黄色手绢,小心翼翼地擦了一遍,最后才慢慢放到嘴边,用灵活的手指飞跃在竹笛各个位置跳换,吹起《杏花天影》的曲调: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笛音悠悠。 沈雪茹正望着窗外的几丛牡丹遐思,忽然听见几缕笛声,还是最喜欢的《杏花天影》,禁不住心内好奇,起身要去察看。 陈芸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道:“妹妹要去哪儿?” 沈雪茹目光散射,道:“坐了半天,心里头也闷得慌儿,正好快到传午饭的时辰了,我先去厨房看看!”【#爱奇文学 !…免费阅读】 陈芸随和一笑,道:“如今天气闷热,妈妈们也会看眼色,不光专拣可口的饭菜送来,还添了祛暑降温的绿豆汤!”说着,见沈雪茹心不在焉的,忙道:“我听那边怪热闹的,要不,咱们俩偷偷去瞧瞧?” 沈雪茹倏地抬起头来,道:“那边都是外客,万一瞧见了咱们,会不会不大好?” “没事,那间屋开了西窗,西窗外面又栽了牡丹丛,咱们俩悄悄过去,躲在牡丹丛后面,应该没那么容易被人察觉!”陈芸微笑着说完,上去挽了沈雪茹的胳膊,“走吧!” 沈雪茹点点头,随同陈芸出了西厢。 倏忽到了牡丹丛后,沈雪茹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目光四寻,但见屋里宾客满座,顾金鉴坐在角落,神情 认真,双目微闭,十指纤纤细细,正在竹笛上飞速变换。 美妙的笛音一缕缕传来,沈雪茹不知不觉听醉了。 陈芸听不出曲意,只是觉着顺耳,当下笑了一笑,转头又见沈雪茹如痴如醉,登时联想到男女之情上去,不由自主拿手搡了搡她的小腹,道:“瞧你沉醉这样,别是看上这位顾公子了吧?” “没有!” 沈雪茹飞红了脸,试图解释:“我和他仅有两面之缘,如何能扯到儿女感情上去?嫂子不要胡猜了,咱们看也看了,听也听了,还是早些回屋去吧,省得这些外客瞧见咱们!” “怕什么?”陈芸大大落落地说,“他们正忙着饮酒赋诗呢,哪里会注意到外头?” 沈雪茹咬了咬唇,一言不发走开了。 陈芸自觉没趣,正打算追上去时,忽见王妈妈领着几个容貌端正丫头迎面过来。 王妈妈训丫头的空当儿,冷不丁也瞧见了陈芸,于是她慌慌上前来,笑着问候道:“奶奶怎么站在外头?” “男女有防,避嫌!”陈芸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又问:“这些,全是相公打发妈妈送的?” “是啊,为了准备这些,我前半天儿都没空歇着!”王妈妈察言观色,见陈芸面色平静,又改口道:“忙忙叨叨了半天,也不知三爷和外客们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可要挨骂了!” 陈芸听了,定睛看向她道:“妈妈费心费力,他怎会不喜欢?怕是宴席散了,还有恩赏呢!” 王妈妈闻言,憨憨笑了几声,然后又朝陈芸福了福身,自领了一干丫头进去送菜送酒了。 屋里,人声嘈杂,肆意畅谈。 沈复见王妈妈送膳来了,赶忙吩咐平顺调桌安椅,然后邀请众人落座。众人互相谦让一番,纷纷落座。 饭菜摆好,沈复见桌上有宝应藕、三虾豆腐、莼菜塘鱼片、碧螺虾仁、西瓜鸡、金蟾戏珠、众星捧月、盐水鸭等,不光具备外相,更兼味美、色鲜,不由心花怒放,赏了王妈妈一吊钱。 王妈妈欢天喜地捧钱出来,刚刚下了石阶,见陈芸还停在原地没走,便冲着她嘻嘻一笑,然后踮着小脚凑上去,奉承道:“奶奶真是神机妙算,三爷儿果真欢喜,赏了我一吊钱!” “妈妈实在太谦逊了,原是你办事稳当,才会得了赏赐,和我又有什么相干?”陈芸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行了,日头挺毒辣的,妈妈也别在这太阳地站着了,快下去歇歇吧!” 王妈妈唉了一声,笑嘻嘻领着丫头们去了。 陈芸转过头来,又朝屋里窥伺,只见外客们正围着沈复劝酒,沈复实在谦辞不过,只得一杯一杯往下灌。 陈芸淡淡一笑,联想起沈复酕醄大醉的场景,忍不住暗自发笑,然 后摇着头去了西厢。 到了下午,宾客尽散。 陈芸歇了午觉,随意换了身单薄的月牙白襦裙,静下心绣枕套,才绣了不到半刻钟,忽见沈复摇摇晃晃走了进来,还一面走、一面道:“渴死了,渴死了,拿水来!” 陈芸无奈一笑,匆匆倒了杯华顶云雾,迈着轻快的步伐近前,随便将茶盅塞到沈复手里。 沈复顺手接了,一挺脖喝下。 放下茶盅,沈复见陈芸又坐了回去,便嘻嘻笑着凑上来,道:“你这半天做什么呢?” “我可比不得你,觉着闷了,还有人陪你遣愁散闷!”陈芸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还能做些什么呢?无非是侍弄侍弄牡丹,再绣绣花,除了这些,还能怎么打发辰光呢?” “瞧你这话说的,难道我不能为你消愁解闷吗?”沈复醉眼朦胧地坐在陈芸对面,眼见陈芸撇着嘴低下头,便笑道:“我可不是逗你,你若闲着无聊,咱们可以射覆啊!” “射覆?”陈芸瞪大了眼睛,奇道:“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我怎么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的东西海了去了!”沈复哈哈笑着,又诱惑道:“怎么样?玩不玩?” “左右也是闲着,便陪你玩玩吧!” 陈芸淡淡地说着,忽然又想到什么,急忙盯着沈复,道:“不对,你还没说规则是什么!” “简单!”沈复坦然一笑,“你只需安生坐着,我拿帕子蒙上你的眼睛,再从屋里随便寻件东西来,放到这盖碗下,然后解开帕子,让你来猜这盖碗底下放了什么!” “听着简单,可物件是你随便选的,我哪里知道它是什么?”陈芸两眼疑惑,满脸纳闷。 沈复笑呵呵道:“我自然会给你提示了,不然,你要猜到何时去?” 陈芸听了,心中欢喜,连连催促沈复动作。 沈复微微一笑,先取了手帕蒙上陈芸的眼睛,然后蹑手蹑脚到窗台下,胡乱抓了一颗莲子藏在手心里,而后轻手轻脚回来,盖在碗下,最后才笑着给陈芸解开手帕。 陈芸露出眼来,首先打量了沈复一眼,然后转了两圈,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屋里,最后才眼神闪烁着坐下来,叹气道:“我瞎猜瞎蒙也是无用,不如你提示我一下!” “腊八粥!”沈复淡定一笑,又道:“我再提醒下去,你可不用猜了,罢了,至多提醒到这里!” 陈芸笑骂他小气,然后闷头思考了片刻,才试探着问:“莫不是红豆?”瞧沈复摇了摇头,陈芸兀自丧了一口气,又猜:“红枣?”沈复依然摇头,陈芸顿时有些发蒙了,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到底和腊八粥有没有关系?你还是再提示些才好!” 沈复无奈,叹了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然后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陈芸绕着乌油油的鬓发,道:“你又欺负我读书少!这般文绉绉的句子,你当我听得懂啊?” “得了,我干脆告诉你省事了!”沈复爽快一笑,道:“出淤泥而不染,这不直接告诉你谜底和莲有关了,而腊八粥里正好用到了莲子,合起来,不就是莲子吗?这又有什么难猜?” 陈芸小气道:“既然你觉得简单,那便换我藏东西让你猜!”说着,陈芸解下胸边掖着的绣花帕子,紧紧绕住沈复前额,然后才悄无声息跑到梳妆台前,匆匆取了一件物事,接着边笑边走,干扰沈复的耳力,继而慢慢坐到榻上,将东西藏在盖碗下,最后才笑着解开手帕。 沈复见她耽搁了许久,心知盖碗下的东西不好猜,于是他装模作样站起来,在屋里各处巡了一遍,最后才堪堪坐到陈芸对脸,指着盖碗道:“我猜这里头的东西一定与香有关!” “神了,你是如何一下子猜到这上头来?”陈芸惊奇地看着沈复,旋即又道:“不过,和香有关的东西也不少,你倒是猜一猜具体是什么,若你还能猜准,我便奉你为神了!” 沈复听了,笑着弯下腰来,随后又贴到盖碗边嗅了嗅,道:“我猜,这里头是香粉!” “不对!”陈芸得意地笑着,“我还以为你真神机妙算,原来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沈复听说,不气也不恼火,又道:“不是香粉,便是香饼;不是香饼,便是香囊;再不然,就是面脂、口脂、头油、眉黛、香精、花露,左不过就是这些罢了!” “全不对!” 陈芸嫣然一笑,等瞧见沈复诧异的表情,心里更是得意得不得了,于是她轻轻掀开盖碗,只见那里头卧着一颗乌梅,“怎么样,服不服?这颗乌梅也有香味,不过,我平时用它驱虫!” “驱虫倒浪费了,反不如制成酸梅汤,又清凉可口,又去除降温!”沈复憨笑着说,忽然又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陈芸,道:“正好我胸口灼热难耐,不如你去为我制碗酸梅汤吧!”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我要不藏乌梅,你还想不起来让我制酸梅汤?”陈芸无奈地说着,忽而又道:“制酸梅汤,倒是小事,只是你刚饮下冷酒,肚子里正发热着呢,要是再灌了酸梅汤下去,到时冷热相碰,反而不好了,按我的意思呢,你还是先散散酒气!” “没事的,你且去吧,我自信能经受住冷热相激!”沈复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得了吧,我还记得你伤寒那回,也是自信不会患病呢!” 陈芸毫不退让,试图让沈复乖乖听劝。 “只是一碗酸梅汤罢了,什么时候喝不成?非要赶着 这时候喝,万一出了好歹,太太又要怪我没照顾好你!你还是让我省点心吧!” 沈复听了这话,不好再强逼她,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只是早起新进的西瓜香甜脆口,这时候,我又惦念起来了,你若不嫌劳烦,不妨拿两牙过来!” 陈芸点头微笑,道:“你倒记得,不过那几个西瓜,你现在也吃不得!我一早拿井水湃了,它们现在也是凉的,凉热不可同食,这是老祖宗常在嘴头挂着的话,你可不能违拗!” 沈复见她连沈母也搬出了,百般无奈,只得举手投降,然后乖乖服了醒酒汤,卧到罗汉床上睡觉。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八十五章、宴东园(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到了夜里,沈复擦了身子,惬意地趴在罗汉床里,一边拿小叉子叉了牙西瓜吃,一边又捧着《石头记》阅读。 正读到林黛玉进贾府那一段,忽听门吱啦一声作响,不由注目,却见陈芸捧着碗绿豆汤进来。 陈芸往里缓缓走了几步,轻轻将手里的绿豆汤放在案上,转眸见沈复无动于衷的,只是眼盯着书册,不由有些低落,就慢慢凑到一边,问:“白日里来的那些人,都是素日与你较好的?” 沈复听了,有些意料之外,忙问:“是啊,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陈芸眼中划过一丝焦虑,道:“常听太太说,交友贵诚不贵多,你今个这一下子招了这么多人来,我见了,心里难免担心,怕你染上什么不好的习惯,将来毁了自身,可怎么好?” “这就是你多心了,我那些朋友虽称不上超类绝伦,但都是风流儒雅的正经人,从不干违法犯纪的事,我和他们在一起只是钻研学问,切磋琢磨,算是声应气求吧!” 陈芸默然听着,最后才道:“我静观默察,瞧着都是正经人,谁又说他们不好了?” 沈复轻轻一笑,道:“我这些朋友啊,有富有贫。好比那鲁半舫,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但他最是古道热肠,平生很爱接济朋友,又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子,宁挨镢头,不挨针头,所以我和他交往的时候,从来坦诚相见,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欺瞒。” “夏家两兄弟不光长相倜傥不群,才学也是陆海潘江,我对他们一直都很敬服,也是因缘凑巧,有幸得识他们兄弟。还有那缪家两兄弟,头角峥嵘,气概不凡,虽说家里穷了一些,但人穷志大,又束身自好,我心里是很敬重的,从来不在他们面前拿腔作势,耍富家子弟威风。” “华兄是我读私塾时认识的,也是这么多人里交情最深的一个了。他父亲虽是苏州城里的权贵显要,但他从不轻世傲物,更不会摆架子,反而很平易近人,还肯屈高就下向我们讨教,所以我们和他在一起从无自卑之感,只是倾心吐胆,肆谈无忌。” “蒋兄更不必说了,最是这苏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重情重义之人。你怕是不知道,她妻子亡故有几年了,可他一直未曾提过续弦的事,便连家里人张罗亲事,他也一口回绝。我们也曾劝他,不要太留恋于过去,可他只装作置若罔闻,还是遵从规矩,按时去给妻子上坟,连那居所的摆设也跟他妻子生前一模一样,原地不动。” 陈芸听得认真,展念想到蒋韵香那鸟面鹄形的身材,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叹他如此痴情。 “陆兄是这些人里最多才多艺的一个,不光文章、书法好,于音律上也颇有研究,弹琴不在话下,琵琶更是手到 擒来,连笛、箫上头也有造诣,委实是个能人。张兄是个口角生风的人,多亏了他能说会道,不然,我们这些人聚在一块,除了研究学问就是研究学问,多亏有他,我们才能时不时听到一些苏州城内的新鲜趣闻!” “还有那郭小愚,虽然一开始说话结结巴巴的,看上去也有些呆头呆脑的,但水深流缓,人贵语迟,他也很懂笨鸟先飞、将勤补拙的道理,所以背地里下足了苦功夫,以至现在他说话也流利了,学问也修习得深不可测,我们和他在一起探讨学问时,常有意外之获!” 陈芸听了这么多,心知沈复不是无缘无故结交这些朋友,心里已然安定,展念又想起今日的目的,不由道:“那那位顾公子呢?” “我和他才认识了没多久,先前也没什么交集,倒是不太了解。今日,他入了席,一直少言寡语,我是实在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得慢慢留心观察才是!”沈复一五一十地说着,忽然又往陈芸脸上瞥了一下,疑惑道:“你怎么特意问他?” 陈芸缓缓笑道:“我倒是没怎么瞧上他,只是三妹妹似乎看上他了,我也只是顺嘴一问,万一合适的话,将来促成一桩婚事,也是我这辈子修的福分,下辈子还能享用呢!” 沈复迅速捕捉到话里的重要字眼,奇道:“雪茹看上他了?不会吧,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啊!” “戏文里常演三生三世缘,若真是那前世注定、命中该有,恐怕只消一眼,也就够了!” 陈芸不紧不慢说着,忽听案角的烛花爆了一下,不禁笑道:“人说烛花爆,喜事到,也不知应在谁身上去,我倒希望是三妹妹呢,他和那位顾公子可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沈复点头,笑道:“上头还有太太呢,咱们倒不必操这份心!” 陈芸也知这个道理,所以默默点了下头,转身朝里间去了,沈复见她动作慢慢,也起身跟上去。 这一边,沈雪茹无精打采地趴在书案上,一会儿头朝这边,一会头朝那边,翻来覆去的没个消停。 紫菀、紫薇站在旁边,看得大眼瞪小眼,全都不解其意,只好互相眼神示意,静心等候。 沈雪茹发了一会子呆,觉得很没意思,索性埋头趴下,用胳膊肘将面前的一堆书全部弄乱。 紫菀见了,忙问:“小姐这是怎么了?往常到了这时候,小姐都该打发我和紫薇伺候你梳洗了,可今夜却好似忘了,只是坐在这里,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叹气,我是真糊涂了!” 沈雪茹烦烦瞥了他们一眼,问:“紫荷那丫头呢?” “她嫂子黄昏前来找她了,说是家里有了急事,让她赶紧回去一趟!”紫薇如实相告。 沈雪茹皱着眉头:“怎么也 不回禀一声?” 紫菀笑道:“等不及了,听她那嫂子说,她家里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今个正好男方家里来人相看,她老子娘怕误了好姻缘,赶着请她回去走一趟,若是两下里满意,这事就算成了!” “她老子娘未免太心急了些,她才十五六岁,这年岁就许了人家,万一以后不合适了,可怎么好呢?” 沈雪茹说着,叹息一声,慢慢掀开手边的一本书,然后又有气无力地合上,然后又打开,颇是无聊。 “这也是各人的命数了,嫁得好,就幸福一辈子,将来有了孩子,一家子和和睦睦、融融洽洽,便是死了,也有孝子贤孙给下殓守服、树碑立传,若是嫁得不好,忍饥挨饿、招打挨骂的也是大有人在!”紫菀说着,见沈雪茹眉宇间带了一缕哀愁,不禁道:“小姐身份贵重,太太又偏疼小姐,将来一定能许个富贵人家,过得心满意足!” 沈雪茹还是不太高兴,两道眉毛紧紧拧到一块,道:“我看不上的,任他泼天富贵又如何?我看得上的,任他穷得叮当响又如何?只要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这就够了!” 紫菀听她说这话,媚眼一动,道:“小姐这是痴话,一听就是那没受过什么罪的富家小姐才说得出口,想我当初没了老子,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我一个孤女,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路从舅舅家转到伯父家,又从伯父家转到姨妈家,然后又被自己的亲姨妈卖到咱们府上,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这投亲不如访友,访友不如下店,人一穷了,家一败了,连狗都不正眼瞧你,何况是那势利眼的人呢?” 沈雪茹心存侥幸,道:“我瞧你现在不过得挺好的吗?” “那是还没嫁人呢,等嫁了人,谁又知道自己是什么光景呢?”紫菀叹着气说,“就拿我娘来说吧,我爹一死,她就着急忙慌改嫁他人,可现在呢,不照样跟人过苦日子吗?我那继父头几年还肯出去挣钱,可卖了几年的力,发现越活越没劲,干脆好吃懒做起来,外加又有赌钱的毛病,一输输得底朝天,将家里能典当的差不多全送到典当行去了。” “我娘没有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想尽办法去节流开源,天天在外头求爷爷、告奶奶找活干。去年,我曾偷偷出府瞧过她一回,那可是十冬腊月了,她还在用冷水给富人洗衣服呢。我见了,不忍心,当面给了她一吊钱,喜得她欢蹦乱跳的,还说那够家里一个月的开销了。我听着,真是刿目怵心,心想这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了!” 沈雪茹听着吓人,完全和她心里幻想的美满生活脱了轨,于是略不满意地撅了噘嘴,道:“也不能以偏概全嘛,又不是所有夫妻都应了贫贱 夫妻百事哀这句话,也有不少穷夫妇将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呢!” “十之一二罢了!”紫菀毫无精神地说。 沈雪茹听了这断论,心里有些不太高兴,就闷闷站了起来,转身朝灯烛昏暗的里间走去。 紫薇见她准备歇息了,连忙跨开步子,追了过去。 紫菀发了一会子呆,抬手将眼角的泪水擦去,转头也进了里间。进去,只见沈雪茹正坐在镜前,一面卸了头上的珠饰,一面脱了下身套着的百褶裙,交给旁边站着的紫薇。 紫菀心思细,赶忙出去端了盆洗脸水,小心翼翼地送到沈雪茹面前。 沈雪茹瞟了她一眼,想到刚才与她说的话,心里又是一震,只得心慌意乱地接了面巾,微微擦了把脸,然后又往脸上涂了些梅花粉,再烫了烫脚,最后才揣着满腹心事躺下。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八十六章、宴东园(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更阑人静,万籁俱寂。灰蒙蒙的空中浮着棉团似的白云,白云漂浮不定,笼住一片黑如墨的云层,一会儿遮住弦月,一会儿又把弦月漏出来,好似有意捉弄一般。 到了后半夜,弦月玩够了这种把戏,一挺腰,完全跳出云层,将自己的清辉洒在地上。 平顺跑了一天的腿,夜间睡得很死,扯着价天响的呼声。 此时,门上出现了一道黑影,只见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抓住兽环,狠劲扣了几下。 平顺睡意正沉,丝毫未觉,只是翻了翻身,继续打哼,可随着门上的声响越来越大,他还是不可控制地醒了,然后匆匆套上长衫,不甘不愿地趿拉上布鞋,一边骂爹骂娘,一边出了屋子。 拔掉门后的木栓,平顺将门打开,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再一细瞧,来人正是府里上夜的旺财,于是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皮,道:“你这天杀的狗才,这才什么时候?天还没放亮呢,你就巴巴跑到门前敲门,可是存心与我过不去,让我不得好觉?” 旺财笑嘻嘻陪个不是,低声下气地凑到平顺身边,道:“这平白打扰了兄弟好觉,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只是太太那里逼得紧,我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连夜赶来了!” “太太无缘无故打发你来这干什么?”平顺问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大老爷那边明儿中午要宴客,太太怕一早赶不及,这才打发我提前来通知一声,让三爷和三奶奶早做准备,省得到时候去迟了,大老爷那边不开心!” “这又不急,便是明个一早动身,那也来得及!”平顺慢慢地说,“眼下才四更天,我们不好去打搅三爷和三奶奶清眠,只能等天亮了,再去禀告。你连夜赶来,想必是极累了,且进来喝杯茶吧,然后就着床板子歇一歇,明儿咱们一道回去!” 旺财鼻息咻咻,匆匆应了一声后,喜不自禁地进了院子,又反身合上门,插上门栓。 约摸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曙光乍现,一轮朝阳蓬蓬勃勃地从天平线上升了起来。 平顺赶早到沈复面前禀明了,沈复一听是喜事,还能见识一下二姐夫,心里只觉高兴,当下和陈芸商量了一番,速速派人去通知沈雪茹,又套了一辆马车,慌忙往府里赶。 回到沈府,巳时将尽,沈复见正厅外面摆了几个抬箱,旁边又堆着一些挂了红的物事,心知这是纳彩,于是欢天喜地地进了荟萃堂,想一睹二姐夫的人物风采。 陈芸碍着妇人的身份,不好到处卖头露脚,只得往偏厅那边去。才进屋里,只见一屋子女眷正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陈氏见得她来,连忙动身走了过去,道:“可算 赶在正点前回来了,不然,你大伯父可要吃心了!” 陈芸听得面上一讪,连忙朝座上瞟了一眼,却没见沈母坐在其中,连吴夫人和林姨娘也不见踪影,不由好奇道:“今个这般喜庆的日子,老祖宗怎么不过来凑个热闹?” “最近天气酷热,老太太懒得动弹,何况又不是出门的日子,没必要搞得太兴师动众!”陈氏一面说,一面引着陈芸往座上去,“你和复儿去沧浪亭住了几日,可还玩得尽兴?” “真算起来,我和三妹妹只去了沧浪亭一次,不比相公可以不分白日黑夜地出去游玩!”陈芸说着,瞧见陈氏脸色微变,赶忙又道:“自从相公去了江宁府一趟,人倒是变了很多,以前从来不爱读书,现在倒是手不离书,日夜捧读,我瞧着,竟像是晓得用功了!” “他这般大了,也该懂事了!”陈氏说着,慢慢落了座,又听门帘子微微一动,吴夫人和林姨娘说笑着走进来,不禁面上露出笑容,招呼道:“你们俩偷看了半天,可瞧出什么名堂没有?” 吴夫人率先笑道:“我瞧堂上那位新姑爷相貌堂堂的,一点也不比大姑爷逊色多少,可咱们这位姨太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硬是看不上人家,我也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吴夫人说着,无奈一叹,慢慢走到陈氏身边,整衣坐下。 林姨娘后面坐下,叹道:“这挑女婿也不能光看长相啊,等成了婚,长相能当饭吃不成?” 陈氏晓得她心气高,当面道:“我听老太太提了一回,这新姑爷家里虽不富足,但好在家底清白,姑爷呢,又是个肯上进的举人,怎么着,也配得上咱们家雪沅了!” 林姨娘不听则已,一听就火道:“什么家底清白?他爹早八百年就一命呜呼了,撇下他们孤儿寡母,靠着一间客馆过日子。他娘倒是有几分骨气,活生生守了半辈子的寡,一边打理生意,一边把他拉扯长大。你们说一说,这也算得上好人家?” “最可气是雪沅那小蹄子,前一阵子,府里来了多少富家公子哥,有些长得也风流倜傥,可她倒好,愣是一个也瞧不上眼,白白让我在旁边急得油煎肺腑,火燎肝肠。” 林姨娘想着来气,说着更来气,气到最后,竟是空自叹气。 陈氏和吴夫人互相望了一眼,无不觉得林姨娘太作了,于是默然了一会子,才道:“你也别太贪心了,这门亲事,好歹是大老爷点头同意的,我瞧大老爷最近面色红润了不少,精神也是健旺,这可是好兆头呀,你可不要拂了他的意,自讨没趣!” “老爷那气色哪是人逢喜事的缘故?明明是我去玄妙观求了东岳大帝,减了自己的寿命,借给老爷而已!”林姨娘不动声色地说,“再 有,便是人参、燕窝的功效了!” 陈氏听她燕窝二字,不禁想起前几日算的账目,就缓缓一笑,道:“这就是了,我说怎么前几日核算账目的时候,你们这边多了好多出项,原来是有这层缘故在!” 林姨娘听得清楚,心思一转,忙道:“三太太一说起这个,我就想起一桩糟心事来。昨个,我特意去乐寿堂给老太太请安,途中经过藕香榭,赶巧撞见几个小丫头嚼舌根,就凑上去听了听,哪晓得他们正在议论我呢,说我中饱私囊,拿着给大老爷治病的钱给雪沅置办嫁妆,这可不是胡说八道呢?我堂堂一个姨娘,便是再不济,也轮不到做这样没脸面的事,这要是给人发现了,我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咱们府里这些个丫鬟仆妇,你还不晓得是什么样吗?无风浪三尺,有风浪三丈,哪一个又是好惹的?一个个的帮闲抹嘴、调三斡四,全是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好手!”陈氏深有感悟地说,“不说旁的,就拿我刚从大嫂手中接了管家权力那年来说吧。那时候,除了我身边使唤惯了的,愿意俯首听命,其他无一人服气,心甘情愿任我驱使。我那时才是步履维艰哪,只要态度硬了一些,他们就说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拿着鸡毛当令箭,若态度软一些吧,他们又说抿嘴菩萨难伺候。最后怎么样呢?还得杀鸡儆猴,好好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知道主子的厉害!” 林姨娘听得心血来潮,最后又忽然清醒了,失落道:“太太是正室,自然挺得起腰杆,耍得出狠手段,可我这一介偏房,人微言轻,底子又薄,可没这份出息!” 陈氏不置可否。 这时,打外头进来个丫鬟,吴夫人定睛一瞧,瞧出来者是沈雪晴身边的芙蓉,不禁奇怪道:“你不是雪晴身边的丫头吗?” 芙蓉慢慢站定,福了福身,道:“我们奶奶才见了老爷,眼下已经往大太太院里去了,奴婢是来替奶奶通禀一声的!” 林姨娘冷然一嗤,小声嘀咕:“亲娘就是亲娘!” 陈氏不以为意,反而冲着芙蓉问:“你们奶奶可有五个月的身孕了,该孕显了吧?” 芙蓉轻轻点头。 陈氏也没什么别的话要问,就挥挥手,示意芙蓉退下。 等芙蓉一离开视线,洪姨娘就耐不住寂寞,开口道:“太太们别怪我多嘴多舌,这如今春天都过去了,连猫都不发.春乱嚎了,咱们府里的丫鬟倒不安生,见天就往外院跑,也不知道都忙什么?” “你啊,说个话也拐外抹角的,不就是想说丫鬟们动了春心吗?”林姨娘嫌洪姨娘不爽快,一面露出鄙视的神色,一面又道:“这又有什么不敢直说的?连我也私下瞧了几回呢!” 陈氏听她们你来我 往,说得煞有介事,不禁道:“这倒是我疏忽了,连府里出了这么多寡廉鲜耻的丫头也不晓得,要是咱们府将来在这上头坏了名声,白连累了太太、小姐们,别说老太太不饶我,我自己先后悔死了!得了,我算是晓得了,等回去了,立马把那些不安分的裁出去,省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白白让咱们担了臭名!” 吴夫人点头称是,道:“我早有心与你说了,咱们府现在进项少了,光靠着我家老爷和三弟谋活,实在是难了些。咱们府里上至老太太、下至小姐,哪院里没有闲着的下人,依我说,倒也不必养着他们,该哄的哄,该撵的撵,不光身边清净了,也省去许多事端!” 陈氏听得心胸开阔,吴夫人这一番话算是正中她下怀,于是她猛一挺腰,道:“二嫂可算是和我想到一块了,咱们府确实不比从前了,没必要养着那么多闲人吃闲饭,只是老太太一直未曾开口,我又不好直言,怕惹了您不快,如今咱们想法一致,赶明我就回了老太太,从我院里开始,先把那些不安分的轰出去,再把那些到了年纪的撵出去,该配小厮的配小厮,该送回家的送回家,咱们也算眼不见、心不烦了!” 吴夫人点头称好。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八十七章、宴东园(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这壁厢,沈雪晴推开门来,慢慢进入周夫人的住所,只见院里凋败不堪,连当道冒出了几丛不知名的野草,也无人打理,不由心下戚戚,展念又想到白日里那门可罗雀的景象,真个伤心惨目。(第八区 ) 蜗行到了廊下,沈雪晴望着那两扇推过无数次的房门,一时悲伤难禁,怔怔出起神来。 丫鬟芙蕖心明眼亮,帮着推开房门,只见屋里昏昏冥冥,还有一股空气不流通的窒碍感。 沈雪晴凭空呛了一口,难受地咳嗽了两声,又拿手搡了一把琼鼻,然后才慢慢忽忽进了里间。 里间一切摆设如旧,只是因为久不通气,少了些人烟气息,放眼望去,也就不那么舒服了。 周夫人正坐在窗下叹气,见得她来,首先愣了一愣,然后才又惊又喜地下了榻,一面迎接、一面用嗔怪的语气道:“你如今有七个月的身孕了,这挺着个大肚子,行动间多有不便,即便家里有天大的喜事,只消打发个人来说一下,也就罢了,何苦还自己走这一遭呢?” “旁人与我了无相干,我哪里是为了那个回来?明明是想着来这里瞧娘一眼!”沈雪晴满眼淌泪地坐到周夫人身边,一边哭、一边问:“娘看上去越来越憔悴了,可是最近过得不舒心?” 周夫人道:“你三伯母宽上严下,便是心里看我不顺眼,碍着老太太还在上头,也会按规矩拨份例给我,可林姨娘那贱蹄子就不好说了,从前,她看我眉睫,伏小做低,老实本分,如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抬了脸,还不变着法报复我吗?” “我倒从前没看出林姨娘有这心智,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沈雪晴情急失态,“娘且宽心,等下我去给爹请安,顺道将林姨娘薄待您的事实提一提,让他给您做主!” 周夫人摆了摆手,道:“没用的,顾姨娘那件事都过去几个月了,老爷若有心宽恕我,早把我放出去了,如今这般不冷不热,无非是因为心里有了芥蒂,怕见面难堪罢了!” “你和爹是结发夫妻,爹怎么狠得下心来?”沈雪晴呜咽不成声。 周夫人惨淡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和你爹何曾恩爱过?不过是互相装聋作哑罢了!” 沈雪晴听了这话,更觉灼目刺心,忍不住淌下泪来。 周夫人见她哭得伤心,心里更加伤心百倍,忍不住也淌下几滴浑浊的泪水,道:“你现在是双身子,最不能动气,万事以胎儿为要。我虽遭了老爷嫌弃,但好歹还有正室的身份在,量底下那些人也不敢太过分,何况,咱们府又不是那穷苦人家,动不动就缺衣少穿,断粮断炊,即便我现在给困在这里,不照样过得闲适安在吗?倒是你,落在朱府这般复杂的人家里,无根无蒂 ,哪免得了受人欺负?” 沈雪晴怕周夫人担心,连忙道:“娘只管安心便是,如今不比先前了,老爷也开始插手内宅的事了,太太和二嫂投鼠忌器,不敢再掀风作浪,所以,我们府最近平静得很,什么闲是闲非也没有,再加上我有了身孕,相公对我十分体贴,并没什么不如意的!” 周夫人听了,十分放心,又问:“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虽然那朱府家大业大,席丰履厚,可泼天富贵也架不住天灾人祸,如今趁着无灾无难,你和姑爷还是要早做打算,不能一条路走到死,那是愚蠢之举!” 沈雪晴含泪点头,道:“娘只管放心,相公不是那种整日游手好闲、无所用心的纨绔子弟,他早同我商量过了,如今老太爷、老爷还健在,我们一边享着府里的庇荫,一边又将我陪嫁过去的田地租了出去,每年收了利钱,转头又放给他的一个香火兄弟,如此利滚利,短短半年不到的功夫,我们手里已经有了些积蓄了!” 周夫人心中满意,忙道:“虽说放利钱是个好主意,但未免太投机取巧了一些,照我的意思,姑爷本是个读书人,又有举人的身份在,万不可浪费了这些年的积累,还是要求上道,当官总是胜过为商!” 沈雪晴点头称是,只觉周夫人无时无地不为自己着想,简直是操碎了一颗慈母心。 这时,芙蓉燕子穿花般走了进来,通知沈雪晴前厅开席了。 沈雪晴固然毫不关心,但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当下就万分不舍地辞了周夫人,慢悠慢悠朝荟萃堂赶。 进了偏厅,只见一屋子女眷聊得正开心,沈雪晴暗自喘了口气,慢慢上去见礼。 吴夫人见她眼角湿润,情知是才去见了周夫人的缘故,当下也不点破,只道:“瞧你这红光满面的,定是姑爷待你不错了,等你他日生下了麟儿,一家子融融泄泄的,别提多美满了!” 沈雪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陈芸见她神不在舍的,连忙拉她到近旁坐,又小心翼翼地哄了一番,然后才扶她到席上去。 原来这日纳彩,沈稼君在荟萃堂摆了十来桌翅席,内席差不多也摆了七八桌子。 陈氏顾念身份,偕同吴夫人、林姨娘请了各家主母上座,潘翠莲、安绮春、陈芸则和沈雪晴、沈雪沅、沈雪茹同桌。 沈雪晴起先还愁眉苦脸的,架不住陈芸等人不停解劝,就慢慢收拾了一腔思绪,展开笑容。 才与陈芸说了几句话,只见沈雪沅风花拂柳从内堂出来,陈氏和吴夫人巴巴拿言语调笑,弄得林姨娘笑不合口。沈雪晴看得清楚,不禁将对林姨娘的恨意转到沈雪沅身上。 沈雪沅笑着辞别林姨娘等人,又神情怡悦地往陈芸这一席来,亲 切着和内眷打起招呼。 沈雪晴冷眼看着,只等轮到自己了,才装作关心问:“听说林姨娘不大中意二妹夫?” 沈雪沅微微难堪,道:“姐姐还不晓得吗?姨太太眼高手低,欲望难填,天天想了五马,又想六羊,可世事难能尽如人意?”说完,略带羞愧地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陈芸听沈雪沅将林姨娘称作姨太太,已觉不太对劲,又见她深埋着头坐下,面色微囧,不由心下生出同情,就急中生智,寻了其他话题,三言两句将沈雪晴的焦点移开。 “姐姐这月份有七个月了吧?”陈芸问。 沈雪晴淡淡道:“都快八个月了!” 潘翠莲听了,哎呀一声,道:“这可是快要生了,只不知妹妹这肚子里是男是女?” “我这一向偏爱吃酸的,人说酸儿辣女,多半是个男胎吧!”沈雪晴微微笑着道。 “若真如此,那可要提前恭喜妹妹了!”潘翠莲一脸喜气,“我听说朱老爷膝下还没有孙子一辈,若是妹妹能为朱家生下长孙,朱老爷还不拿你当大功臣看待?” “无非生个孩子罢了,哪有这般好处?”沈雪晴含着笑道。 潘翠莲摇摇头,道:“人都是隔辈亲!远的不说,就拿咱们老祖宗来说,妹妹瞧瞧,老祖宗有多疼复兄弟?” “我可不爱听大嫂这话,倒似老祖宗不疼衡哥儿和翼哥儿一样!”沈雪晴娇语莺啼。 潘翠莲笑道:“自然也是疼他和翼兄弟的,只是有轻有重罢了!” 一语既出,陈芸和安绮春不由也笑了。 气氛很快融洽,大家说说笑笑,将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 宴罢,女眷们闲着无事,又聚在一处说话,正张家长、李家短说得开心,忽见李妈妈觑头探脑过来了。 原来这李妈妈是周夫人的陪嫁,向来是忠心于周夫人,林姨娘本就不十分待见她,当下见她举止扭捏,神态猥琐,心里估摸着总没有什么好事发生,不由自主变了脸色。 李妈妈趟着小脚,很快近在咫尺。 林姨娘眼皮一掀,尖声叱责:“你这老货,原也是府里伺候久了的,怎么还这般没眼色?明知道二太太、三太太和我们在屋里说话,还硬着头皮往里闯,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李妈妈顿时如羝羊触藩,进退不得,只好往座上扫了一眼,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抱委屈道:“姨太太真真冤枉我了,您便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随便闯进来,还不是姨太太家嫂来了,非要央托我进来通禀一声,不然,我哪里会到这里作死?” 林姨娘听得心内咯噔了一下子,情知要坏事了,于是冥思苦想了片刻,才轻声轻语道:“行了,我这里知道她来了,只是今日嘉宾满座,我已经招待不 过来了,你且去告诉她,我最近偶感风寒,身子不舒适着,即便见了她,也不能好生招待,还不如等哪日身子好全乎了,再请她入府相聚!” 李妈妈听得明白,赶忙出去照着吩咐办,可还没过片刻功夫,她又火急火燎闯了进来。 林姨娘见她去而复返,情知她办事不力,于是不再假意推脱,只吩咐李妈妈将娘家大嫂引进来。 顷刻,李妈妈将人领来。 陈芸迎面望去,只见这林大嫂面相刻薄,年岁在四十上下,中等身高,体量纤细,鞋拔子脸,一字眉,细长眼,二奶鼻,吹火嘴,活生生就是一副爱煽风点火、说三道四的典型面貌。 (本章完) 闲情记 第八十八章、宴东园(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林大嫂势利眼往屋里一扫,只见座上全是女眷,不由心下稍安,就悠悠笑着上前请安,道:“村妇无知少礼,请各位太太的安!” 林姨娘才春风得意了几个月,哪成想穷娘家就有人寻上门来,不禁憎恶地扫了林大嫂一眼,然后开门见山道:“咱们姑嫂总有好几年不来往了,今儿又是刮了哪股风,将嫂子给刮了来!” 林大嫂瞟了左右一眼,心想:“富贵逼人来!你若还是从前那个无权无势的小姨娘,我才不会巴巴讨上门来承你脸色!谁让你走了时运,摊上了个坏事做尽的主母,捡了漏呢?” 心中默想一番,林大嫂满脸堆笑道:“哎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妹妹说这话,可是外道了!我们这几年不同妹妹来往,并非不愿意来探望妹妹,实在是家里嚼裹大,走不动这趟远亲!” “从前走不动亲戚,而今又走得动了?”林姨娘冷嗤,“莫非嫂子发了一笔横财?” 林大嫂面上一讪,假模假样道:“妹妹这般冷言冷语,可知是心里怪罪我和你哥哥了!也罢,原是我们眼皮子浅,这几年同妹妹疏阔了,如今妹妹不待见我们,也是情有可原!” 说罢,林大嫂见林姨娘漠然处之,心知不费点周折不成了,于是两眼一眨,作势要往地上跪。 众人见状,骇然大惊,唯有林姨娘见惯了她耍把戏,只冷眼望着林大嫂作妖作怪。 熟料,林大嫂早改了习惯,而今也学会了假戏真做,真的就跪到了地上,作揖道歉。 “原是我眼皮子浅,看不出妹妹的大造化,如今妹妹出头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给妹妹作揖赔礼!” 吴夫人见林大嫂低头如捣蒜,忍俊不禁道:“从来只见妹子向嫂子低头,如今反过来了,倒真是新鲜啊!” 陈氏心善,从旁劝道:“俗话说,皇帝也有草鞋亲,更何况她好歹是你娘家嫂子,你这冷言冷语的不待见人,万一将来传了出去,人家总是说你薄情寡义,还是细思量吧!” 林姨娘早气得直眉竖眼,对陈氏的话置若罔闻,只是露出一星星眼白,厌恶地瞅了林大嫂一眼,道:“行了,我还没嫁过来做妾时,你已经入了我们家,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早见识过了,如今却也没必要假惺惺作态作势,只消说明你的来意就是!” 林大嫂见她要面子,立即变了脸色,装出一副饱受生活磨难的模样,哭道:“妹妹啊,眼见你这越活越高,我和你哥哥真心为你高兴,可高兴之余,也盼着你能多拉扯我们一把!妹妹怕不知道,如今我和你哥哥过得猪狗不如,他年岁又大了,想找条出路养家糊口,却处处碰钉子!” “哥哥不是一直在贩卖药材吗?”林姨娘满脸疑惑,“怎么如今另 谋生路去了?” 林大嫂听她如此问,赶忙道:“你还不知道你哥是什么人吗?本事不大,心眼却活,成天这山望着那山高,又瞧邻居发了横财,眼馋得紧,他也跟人家屁股后面去瞎鼓捣,可他哪有那本事啊,颠来倒去地折腾了大半年,银子没鼓捣出来就算了,反倒赔进去了不少,如今又欠下一屁股债,三天两头有债主持刀带棒地敲门讨债,我和你几个侄儿整日担惊受怕,简直快过不下去了!” 林姨娘厌倦地白了一眼,道:“得了,回回来,回回哭穷,我倒不信邪了,你们就真揭不开锅了!” 林大嫂见她不信,连忙凑近两步,道:“妹妹若是不信,大可以跟我回去,看看这家里是什么景况?” 林姨娘无话可说。 吴夫人从旁道:“你和他们到底是一家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便是看在你死了爹娘的面子上,该接济还要接济一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哥你嫂你侄儿全流落街头,那不是成心让外人看笑话吗?” “人在人情在,人死一笔勾!想当初我老子娘相继去世,我那时才十一二岁,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他们夫妻俩就变着法地排挤我,尤其是她,动辄打骂,可怜我一个孤儿无依无靠,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真是一点盼头也没有!”林姨娘哽咽着说,“如今倒要我可怜他们了,怎么不问问他们当初如何对我的?” 吴夫人见她铁了心了,实在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朝地下望了林大嫂一眼,表示爱莫能助。 林大嫂见势不好,忙假惺惺道:“那都是年轻时犯的浑了,不想妹妹还记在心上呢,我可真羞得没地方躲了!”说着,往上瞄了林姨娘一眼,“不过,妹妹也得体谅我和你哥哥的难处,那时才发送了公婆的灵柩,家里一穷二白的,整日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才将妹妹送送到沈府当了妾室。也是妹妹福大命大,盼来了这苦尽甘来的一日!” 沈雪晴听她话里有话,不禁心中厌烦,背地啐了一口。 陈芸在旁边瞧得一清二楚,只是想着闹处不出头,冷地着眼看,全当做视而不见。 林姨娘沉默了半晌,含怒瞟了林大嫂一眼,道:“这天底下可没有后悔药可买,嫂嫂还是不要在这里装可怜了!” 林大嫂听了,心下咒骂,可面上装得懊悔,道:“我也晓得,狗串门子挨棒槌,人串门子惹是非,今个冒昧前来,确实给姨太太丢人现眼了。得了,我也算明白了,这虾有虾路,蟹有蟹路;田螺无路,原地打转。如今,我和你哥不过是穷了些,便是外头冒着些银子,左不过是砸锅卖铁,实在还不上了,还能卖儿卖女,要是还换不上,左右不 过是一死!” 林大嫂说着,举起袖子,嘤嘤哭泣。 林姨娘见她装腔作势,不由心下厌烦。 沈雪沅最是柔善,又听出堂下是自己的舅妈,不由心下动容,就慢慢凑到林姨娘身边,轻声劝:“这么多人全坐在旁边看着呢,娘好歹给舅妈些脸面,也是给了自己脸面!” 林姨娘叹了口气,冷冷朝林大嫂望了一眼,道:“行了,今个是你外甥女纳彩的好日子,没得哭哭啼啼,哭没了她的福分。我这里也听了半天,算是听明白了,你来,无非是为了求我给你们填窟窿。我倒不是不想帮你们,只是人微言轻,手里又短,说不得量力而行了!” 林大嫂一听有转机,连忙不哭了,站定看向林姨娘。 林姨娘瞟了她一眼,继续道:“论理,我和我哥血浓于水,怎么着也该提携他一把,可他当初在家里如何对我,他心里清楚,你心里更清楚,咱们就没必要回头翻老皇历了。你这回来,明摆着是要打秋风,都是心照不宣,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我这里呢,也有我的难处,不求嫂子谅解,只是说给嫂嫂听听,也好让嫂子知道我手里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全是素日一点一滴攒下来的!”林姨娘慢慢地说,“嫂子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妾不如妻的道理,虽然我在这府里看着顺风顺水,实则也步步艰难,如今好不容易熬到雪沅出嫁,对方又是那般人家,免不得多多添置嫁妆,不让人看轻了去。” 林大嫂等着拿钱,端得小心翼翼。 “所以啊,嫂子也体谅我些!”林姨娘面色平静,看不出心底的波澜,“给得少了,嫂子未免说我小气;给得多了,我也实在拿不出来!既然如此,那便折中,今日舍给嫂子二十两银吧!” “二十两?”林大嫂满脸诧异,诧异过后,又慌忙收敛了神色,慢慢走上前来,道:“咱们是一家子,又不比葭莩之亲,妹妹可是与我开玩笑?再说了,你们沈府家大业大,妹妹又管着家,你便是拔根汗毛,都比我的腰还壮,何苦就舍这丁点子钱?” “嫂子若是嫌少,大可以不收下!”林姨娘冷声冷气,“反正过了这个村,也没这个店了!” 林大嫂撅了噘嘴,很是不大乐意。 林姨娘才不理她,只吩咐李妈妈领她出去领钱。 林大嫂扁了扁嘴,虽然心里不大情愿,可有生于无,好歹是二十两雪花银,怎么说也够自己男人赚半年了。 林姨娘望着林大嫂渐渐消失的背影,忍不住啐道:“什么人呢?口口声声说是一家子,可当初我不如意的时候,他们又怎样对我?恨不能离我八丈子远!如今见我得势了,又哈巴狗似地找上门来,真是不嫌丢人!” “这俗话说,‘朝 廷还有三门子远亲’!妹妹何必与她一般计较?”陈氏温声细语地劝着,“左右给点钱打发了便是,谁也说不了妹妹的不是,妹妹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我哪里是舍不得那些钱?”林姨娘情急失智,几乎要哭出来了,“只恨他们无脸无皮,欲壑难填,我又倒了八辈子血霉,欠了他们一身阎王债,任凭怎么甩,也甩不开他们!” 陈氏和吴夫人互视一眼,暗暗叹气。 潘翠莲、安绮春、陈芸无计可施,只得保持沉默,沈雪沅倒是一肚子话想说,可碍着一屋子人,终究是忍了下来,独有沈雪晴躲在暗处看热闹,真是巴不得林家闹得再难堪一些。 (本章完) 第八十九章、团圆时(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物换星移,转眼又过了半个多月,陈氏耗着耐心,差不多已将沈雪沅的送亲宴打点妥当,但林姨娘心比天高,隔三差五地在细枝末节上挑剔。陈氏懒得跟她一个姨娘周旋,只是相应不理。 到了送嫁那日,府外车如流水,宝驹如龙,府里挂灯结彩,烛火辉煌,光是带了鲍翅的流水席就足足摆了五六十桌。 沈稼君虽身体抱恙,但为了不让年事已高的沈母悬心,硬是拖着一躯病体出席,又为了彰显家庭和睦,连一关关了小半年的周夫人也得幸出了笼子,以主母身份在内堂招待女宾客。 沈母心里还存着芥蒂,虽然一别数月,周夫人形销骨立,看着已经悔改,但老人家仍旧不理不睬。 倒是吴夫人和陈氏念着多年妯娌之情,拉着周夫人的手问东又问西,直让周夫人哭得涕泗横流。 相较于女眷们的行事温吞,外头的男客们可就大不一样了。虽说先前不谋一面,但只要坐在一块,那便是热热闹闹,无拘无束,荤素不忌地东拉西扯,你说怡红院的谁谁谁屁股大,一看就是生娃的料,我说红牙馆的谁谁谁胸脯高,一顶把人顶飞老远。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俗人有俗人的话头,雅人必然也有雅人的聊法。 与沈复坐在一桌的多是文人骚客,大家谈谈诗词,说说赋论,不知不觉场子就热了起来,然后也开始海北天南地聊起来,你说什么什么玉生香,我说什么什么花解语。 邻桌以沈衡、沈翼为主导,座上有展延兴、杜灵均、秦涵荣、唐易真、孙祖光、关玉罗等人。 十来个人呼六喝七地行了几圈酒令,冷酒灌了几大杯,心里热乎乎的,不禁也东拉西扯起来。 只听展延兴道:“你们可听说了,东城吕家闹了笑话出来?” “不就是吕二郎和他嫂子何氏通奸吗?这事快传了一个多月了,闹得满城风雨,谁还不知道?”杜灵均开口道。 展延兴有些败兴,道:“人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他们倒好,闹出这档子丑事出来,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秦涵荣听他们说得起兴,不禁也笑着道:“你们猜猜,这究竟是嫂子先勾引小叔子还是小叔子先勾引嫂子呢?” 唐易真随口道:“这可难说了,吕大郎体弱多病,长年累月要靠汤药吊着,那吕二郎又正值盛年,心浮气躁,尚未娶亲,他和嫂子何氏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说他见色起意,起了淫.心,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可篱牢犬不入,谁又能担保那何氏是个老实的?” “这倒也是,想想那《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和潘金莲,风流茶说和,酒是色媒人,真要醉得不省人事了,管他什么小叔子,管他什么嫂子 ,鸳鸯交颈,颠鸾.倒凤才是正经!”秦涵荣恶趣味地笑着。 孙祖光见他一脸坏笑,跟着道:“我倒有幸见过那何氏一面,虽不敢说是倾城倾国之貌,那也是一个妙人了,眉似初春柳叶,面如三月桃花,行动起来,风流婀娜!” 关玉罗本无心插嘴,只因孙祖光将何氏描绘得太过形象,才忍不住张口道:“这可是胡说了,你怎能见到那何氏?” 孙祖光赌誓道:“我若说谎,天打雷劈!的的确确是年初去白云观上香时无意碰见的!” 沈衡不解道:“那白云观不是尼姑庵吗?你一个野蛮汉子,那群尼姑就许你进了?” 孙祖光嗐了一声,道:“我哪里进得去?不过是送内人去进香,就在外面等了等,恰好撞见他们吕家的马车罢了,我当时瞧得清清楚楚,那吕二郎扶着那何氏下了车。何氏眼尖,见我总瞅着他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立意要挣脱那吕二郎的手,可吕二郎硬是不撒手,两人别扭了好一会子,吕二郎才满眼不舍地丢了手,眼睁睁望着何氏进了观里!” “这么一说,他们叔嫂早就有了头尾,真是可怜了吕大郎毫不知情!”关玉罗叹着气说。 沈翼从旁道:“你们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这闲事作甚?还是正经谋生意要紧,不然,年底可不好应付!” 展延兴听了他这话,竟似触动了心底一根弦,叹声叹气道:“还能怎样呢?左不过是凑合着过呗!打从年初开始,咱们苏州为了迎接明年圣上南巡,上上下下,没个消停,巡抚忙着修建南巡行宫,士兵也不闲着,又是规整街道,又是修缮城墙,弄得咱们商贾也不安生,几次三番地给衙门捐钱,如此几回,今年一年可算是瞎忙活了!” “可不是?为了一张嘴,跑折两条腿,咱们这一圈子人,一年到头,风吹日晒,野店露营,挣的不过够一家子吃喝罢了,哪经得起衙门这样索取?”沈衡附和一句。 杜灵均心里有气,愤愤不平道:“要说筹钱,衙门最该向盐铁局、船舶司伸手。这两处可是咱们苏州城里最赚钱的行当,衙门也是心知肚明的,怎好向咱们这些小啰啰要钱?” 关玉罗听了,爽朗笑道:“你哪里晓得他们官府的心思?他们是大头要抓,小头也要抓!抓到手了,大头交给上面,小头可就不好说了,兴许是填了自己的腰包,兴许是送给上司当规礼了。好比城中曹家,官府命人抄家那日,我特意凑热闹瞧了瞧,那宝贝可真不少,金器银器都太俗气,光是羊脂玉佛都有好几十尊,更不必说半人高的珊瑚树了!” 沈复在邻桌听见了,连忙跑到关玉罗身边,问:“官府奉旨抄家,难道还敢中饱私囊?” 关玉罗摇头咂 嘴道:“这谁说得准呢?不过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有胆子,谁就吃多一点!” 沈复听了这话,想想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道理,不禁摇了摇头,打算回邻桌去。 沈衡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沈复的胳膊,又顺手从桌上端了杯酒,敬了敬,然后才肯放人。 目送沈复离开,沈衡转头坐下,道:“这圣上也太爱南巡了,前头已经来苏州三次了,如今还要再来,这不是存心让咱们难过吗?” 秦涵荣顺嘴接话:“我瞧着,圣上倒是比着康熙爷来呢。这康熙爷总共南巡了六次,咱们圣上也不甘其后,隔三年,南巡一回,只是苦了咱们,白被拔了一身毛,什么好处也落不到!” “是啊,虽说这盐商一捐就是数万两,但他们每年挣得也多啊,几万两银子而已,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牛毛细雨罢了,更何况他们也有好处,凭着这份出钱的功德,不光可以给家里赢得名声,还可以给子侄捐个前程,咱们呢,出钱看热闹!”唐易真说罢,叹声叹气。 沈翼见气氛低沉,赶忙道:“别说这些糟心事了,大喜的日子,还是划拳喝酒吧!” 孙祖光瞟了他一眼,肩膀猛地一塌,道:“沈二爷还有心情喝酒,我却愁不打一处来啊!” “这又是为了什么?”沈翼询问。 孙祖光道:“今年茶园光景不好,我手下几个伙计心眼活,见势不好就趁机溜了,弄得我措手不及,一时之间,半筹不纳,也不知去哪里寻伙计,真是急死人了!” “向来本钱易寻,伙计难找,孙兄弟倒不必急,等我回头让赖永安去外头问一问。他路子广,兴许能找到合适的人也说不准!”沈翼慢慢劝说,见孙祖光释然了,这才重新笑道:“行了,喝酒吧!” 孙祖光哈哈一笑,连忙接下酒盅,一饮而尽。 食供九献,酒过三巡,弯弯的一叶月牙也升到了半空,周边繁星点点,相映生辉。 内席一般散得早些,陈芸陪着沈母等人说了一会子话,自觉有些困意,就向陈氏告了劳乏。 回到住处,陈芸匆匆洗了把脸,又换了身简便的常服,由瑞云陪着在庭院里散步消食。 幽幽夜色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铺天盖地,周遭静悄悄的,几株桂树冒出嫩黄的花蕊,发出阵阵清香。 陈芸闻着花香,心中甚是舒坦,不觉多走了几圈。 瑞云见夜色深了,打算劝她早些休息,还没来得及张口呢,却见一身红装的瑞彩慌里慌张跑了过来,说:“三奶奶,可不好了,三爷儿又喝醉了,正在厅里闹不清呢!” “不是席前叮嘱他少喝点吗?”陈芸纳闷。 “奶奶还不晓得三爷儿,他哪是那肯听劝的人?我听说, 三爷儿豪气冲天,席间打了好几个通关呢!” “他这是逞能呢!”陈芸语音中带了嗔怪,“不长记性,多少次醉得不省人事了,怎么如今还犯这毛病?” 瑞云笑道:“奶奶还是想着如何把三爷儿领回来吧!” “我们几个怎好去前院露头露脸?”陈芸皱着眉头说,“平顺呢?” 瑞彩嫣然笑道:“奶奶不必特意寻他了,我才知会了他,让他好生守着三爷儿!” 陈芸点点头,吩咐道:“看天色也不早了,你去烧些开水!” 瑞彩笑着福了福身。 陈芸刚打算回屋,陡然瞧见平顺拖着沈复进了院子,不禁摇头一笑,快步上去搭了把手。 等将沈复安顿了,陈芸直累得粉汗盈盈,就掏出帕子擦了擦汗,然后吩咐平顺和瑞云两个出去。 款步走到脸盆边,陈芸拧了一条面巾,一面甩了甩手面的水珠子,一面速速到了床沿,上去往沈复脸上抹了几把,然后折回到盥洗的地方,匆匆将面巾搭在脸盆边沿。 这时,沈复稀里糊涂地在床上大幅转了个身,落了一条腿下来,一躯堪堪要往地上滚。 陈芸眼疾手快,踏着细乱的小碎步走上前去,使出浑身力气将人往床里推了几推,然后就气喘如牛地挨床坐下,一面拭了额角冒出的细汗,一面用嗔怪的目光瞪了沈复一眼,而后才慢慢解了珠钗,脱了外裳,就着沈复留下的一小块空位将就睡下。 (本章完) 第九十章、团圆时(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次日,沈复宿醉醒来,除了感觉头有点昏,身上倒是没什么征兆,当下就一骨碌爬下了拔步床,意气风发地跑到外间理了面容,然后才踅摸到卧室,瞧瞧陈芸醒了没有。 陈芸昨夜却难受死了,占着屁大的一点地方,仰面躺不下,侧身不舒服,只能半仰半侧了几个时辰,寻到沈复转身靠里的空当,抢回一些些床面,这才安闲自在睡下。 沈复才到床边,只见陈芸换了体位,侧身朝向墙壁,五根水葱似的玉指托着下巴颌儿,鼻息轻轻,香腮红红,耳边的鬓发黏在耳垂,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散落在枕头周围,活色生香。 沈复看得心动,动手给陈芸理了理耳边鬓发,却不想陈芸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子去。 沈复眼中灵光一动,慌慌忙忙跑到外间,东翻西找出来一截鸡羽,然后又急急忙忙跑到床边。见陈芸还在睡,他奸恶一笑,拿着鸡羽凑近陈芸的鼻翼,来来回回拨了十来下。 陈芸鼻头发痒,蛮不舒服地蹭了几下。 沈复不肯罢休,故意等她睡了一会子,然后故技重施,挑着鸡羽一来一回地戏弄她。 陈芸心中盛怒,连忙睁开眼瞧瞧是谁在恶作剧,不想正撞见沈复在面前哈哈作笑,于是转怒为安,嗔道:“我这好模好生地睡着觉,你又拿这鸡羽来作弄我做什么?” 沈复撂开手里的鸡羽,笑道:“天色可不早了,换做以前,你早起来去娘院里请安了,怎么最近如此惫懒?这可不成,你还立誓要当我们家的好儿媳呢,怎么可以偷懒呢?” “你还说嘴?若不是你昨夜又喝得酩酊大醉,我何至于折腾到后半夜才好睡下?眼下倒是处处替我着想了,不过,我可不领你这份情!”陈芸说着,忙忙下床趿拉上绣鞋。 沈复见她开始往外头去,一面跟上,一面笑道:“不领就不领呗,也没人求着你领情!” 陈芸不理不睬,只恹恹坐到镜奁前,顺手拿了犀角梳梳开一头秀发,居中拧了两朵旋儿出来,又拿一绺秀发团团缠住,插了一根梅英采胜簪固定住发型,然后才拿手一拢余下的散发,统统盘到后脑勺去,左右插了银簪,又取了十来朵桃红珠花按在发髻顶端。 沈复旁边站着,见她对镜理妆,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禁在心里暗暗称奇,又见她动手去拿眉笔,忙阔步上去抢在手中,嘻嘻笑道:“让我来给你画眉!” “你会吗?”陈芸迟疑。 沈复慨然道:“不过是依着眉形而画,这有何难?” “知易行难!你想给我画眉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先瞧瞧,我这究竟是什么眉形?”陈芸笑道。 沈复仔细盯了一会子,从容笑道:“你这眉细而弯,眉尖眉尾离眼睛很远,倒似远 山呢!” 陈芸默然道:“昨儿,衡大嫂子和翼二嫂子还说我这是柳叶眉呢,你又偏说我是远山眉,究竟谁对是错呢?” 沈复怃然无语。 陈芸怕他不开心,改口道:“行了,你是熟不来闺房里这些东西的,且去外头坐着等吧!” 沈复突然败了兴,愀然不乐,有些失望地看着陈芸,道:“我刚才见你对镜理妆,冷不丁就想到张敞为妻画眉上头了,就想学前人给你描眉打鬓,不承想你没一点情趣!” 陈芸笑而不语,心知他在使激将法,只道:“你想画便画吧,只是手上要注意些,别画歪了,等下吃了早饭,我还要去老太太、太太处请安,弄花了脸,可不大好看!” 沈复笑嘻嘻劝她宽心,然后慌不迭拿了眉笔,一面仔细瞅了瞅陈芸的眉毛,一面拿眉笔瞄了瞄。 陈芸背对着镜子,心里不大安定,总觉得沈复会恶搞自己,无奈沈复不许她背过身去,只得强自忍耐,等沈复将眉笔从眼前撤开了,她才急不可耐地捧了镜子细看。 果不其然,镜中桃花一面,细如白脂,可两道弯如弦月的柳叶眉却给沈复分出了七八个岔。 陈芸凝视着画得稀里糊涂的眉毛,不禁心中来气,道:“就知道你存心要戏弄我!” 沈复哈哈笑着,上去宽慰,不想陈芸也存了戏弄之心,随手揩了一把胭脂,无轻无重抹在沈复脸上。 这一下,沈复也恼了,信手取了一盒杏花粉,统统倒了出来,尽数洒在陈芸身上、脸上。 两人闹了半天,意犹未尽,直让进来伺候的瑞云、瑞彩叫苦不迭,一个忙着捡,一个忙着收。 陈芸又玩了一回,看看天色不早了,差不多要用早饭了,就张口劝沈复收敛些,然后急命瑞彩出去打点。 饭食依旧精细,可最近天热,流金砾石,陈芸实在胃口不佳,只进了一碗碧莹莹的粳米粥,然后就急三忙四地换了衣裙,理了面容,领了瑞云往乐寿堂去给沈母问安。 堂里,吴夫人、陈氏、林姨娘早在场了,连潘翠莲、安绮春、沈雪茹也候在一边。 陈芸第一次迟到,又见众人广坐,丫鬟站了一地,面上微微难堪,赶忙上前向诸位长辈告罪。 沈母好脾气,笑道:“几个孙媳妇里最数你勤快,今儿来得晚了,想必是有缘故的,多半是复儿绊住了你!”说着,见陈芸面上发红,更加笑道:“好了,快入座吧!” 陈芸答应一声,拣了安绮春旁边的位子坐了。安绮春折矩周规,只是冲她随和一笑。 这时,沈母重新开口道:“刚听你和老二媳妇说,要准备裁下人了,都拟定了哪些人?” 陈氏听了,忙道:“咱们府人浮于事,由来已久,已非一日两日了,这 次裁人,也是我和二嫂商量许久才最终定下。如今,这内院当差的倒还好说,碍着主子在身边,一向老实安分,可外院管理松懈,一些妈妈、小厮就有天没日了,又是聚众赌博,又是对骂殴打,实在没有规矩!” 沈母迟疑一下,松口道:“既然你们妯娌俩商定妥了,那就直接按章程办事吧,倒不必太顾及我,我上了年纪了,身边本不需要多少丫头伺候,只留盼云、盼雨两人即可!” 吴夫人从旁道:“可不敢裁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就连大老爷院里,我和三弟妹也不敢动,只是做做样子裁几个人出去罢了。这回裁人,原是为了府里清净安稳,所以裁的人大多数是可有可无的,要么是上了年纪不中用,要么是松懈偷懒不可靠!” 沈母听了这话,不由笑道:“裁就裁了,我虽足不出户,可时不时也能听见那些妈妈私底下贫嘴薄舌,说三道四,实在是惹人厌烦,还是趁早都撵出去了清静!不过,你们终究考虑不全,有些丫头、小厮也到了岁数了,是时候发配发配了,不然,早晚闹出事来!” 陈氏心下一动,忙道:“说到这上头来,我首先就想到盼云和大嫂身边的夏荷了,她们俩可年岁不小了!” 沈母点头称是,旋即又望向站在不远处含羞带怯的盼云,问:“盼云,你心里可有主意?” 盼云快步上前,偷偷瞧了一眼沈母,欲言又止。 沈母喜动颜色,道:“瞧你这羞怯怯的样子,多半是心里有人了,得了,等下人散了,我再好好盘问你!” 盼云微笑着退下。 沈母又道:“倒有许久不见夏荷在眼前走动了,我记得她家中父母犹在,若说配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也得提前给人家打个招呼,不然,太不合情理了!” “这是自然!”陈氏笑悠悠接下话茬,“余下到了年纪的,就是我屋里的春芝、春燕和二嫂屋里的秋菱、秋菊了,还有青梅、青云几个姨娘房里的丫头,虽说年纪适合,可长得参差不齐,外头小厮多半是看不上,只合打发了出去,另行婚配就是。” 吴夫人从旁笑道:“秋菱是不劳咱们费心了,人家自己寻到了好去处!” 沈母意气自如,笑道:“什么好去处?” “她娘家表哥昨儿才入了府,求我成全了他们的婚事。我见他们一个花容月貌,一个仪表堂堂,也算是一对璧人了,又想着秋菱服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赏了几两银子,当作贺礼了!”吴夫人慢慢说,“不光他们,秋菊也由他父母做主许给了一户人家,我刚才同她讲明了,等年关过去了了,明年开春就打发她出府!” 沈母听了,欣慰地点点头,又道:“那春芝、春燕两个呢?” “春芝一向办事牢稳,我手上用惯了,一时竟舍不得放她出去,正好她前日同我说了,说他父母早亡,家中又无亲朋支持,婚姻大事只由我做主即可。我想着,她这般人才,总不好随便配了人去,只好口头应下给她说亲,等寻到合适的人了,再从旁撮合!”陈氏面带心疼地说,“春燕倒是好办,她和翼儿身边的小厮长安对上眼了。” “长安?”安绮春喃喃说了一句。 陈芸听得最清楚,就小声问:“二嫂不知道长安和春燕的事吗?” 安绮春实话实说:“确实不曾听说!我平时见得多吩咐最多的是赖永安,至于长安,实在见得少些!” 陈芸不爱寻根究底,心想最近多事之秋,居然忘了关心瑞云和平顺的事,等下回院去了,须得好好打问才是。 (本章完) 第九十一章、团圆时(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商量完裁人配婚的事,祖孙三代又扯东扯西地聊了些新鲜趣闻,日头就慢慢升起来了。 沈母最是心慈,见窗外火伞高张,生怕晒坏了满屋女眷,于是连说带笑地将人全打发回去了,然后才独独唤了盼云到近前,老声老气道:“好你个小蹄子,私下寻了去处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瞒着老身!” 盼云慌得一低头,道:“盼云岂敢?只想着老太太心慈面软,最近又寝食不安,这才没忍心告知老太太罢了!” 沈母装不下去了,抿唇一笑,张口道:“如今尽可以说了,你到底有了什么去处?” 盼云嘴唇一牵,不禁心荡神摇,道:“说来也算不得好去处,只是幼时的一个玩伴罢了,如今大了,外头闯出了一番天地,又顾着那几年的情分,这才寻了媒婆,登门提亲!” “你们还是青梅竹马?”沈母喜动颜色。 盼云面上带羞,道:“不过是幼时无思无虑,混在一起玩闹罢了,哪就谈得上是青梅竹马?” “姐姐若和人家不是青梅竹马,何以让人家惦念至今?”盼雨忍不住在旁边搭茬。 盼云听她取笑自己,不由自主地白了她一眼,面色更红。 沈母跟着啐道:“眼下你还有心思嘲笑别人,等到明年,就该轮到冷香、蕙香戏弄你了!” 盼雨听了,羞得垂眉耷眼,无话可说。 外头,骄阳似火,遥不可及地挂在云巅之上,发出一束束耀眼夺目的光芒,炙烤得大地产生裂痕。 绿意森然的榆树林里,埋在土中几度春秋的蝉虫相继爬了出来,发出一股股聒噪的声浪。 陈芸才回住处,就忙着进了里间,换了身轻薄的夏衣,然后又松了发髻,手里握了把小团扇,一面走到外间,一面喊杜鹃去唤瑞云。 瑞云燕子穿花进来,见她端坐在小杌子,手中团扇呼呼扇个不停,连忙上去问了妆安。 “奶奶找我何事?” 陈芸瞧了她一眼,使个眼色,示意瑞彩领了杜鹃出去,然后才道:“你近身伺候我几个月了,我倒还不知你家里有几口子人,说来实在惭愧!正好我今日得闲,你就同我说说吧!” 瑞云心生疑窦,不晓得陈芸为何忽然关心自己,可既然主子问了,合该一五一十告诉才是,于是她不慌不忙道:“除了父母,家里还有弟妹,不过,他们都还小!” “你祖上就是苏州?”陈芸套问。 瑞云迟疑了一下,道:“这倒不是,我祖籍是徽州那边的,只因少时家里落了难,这才举家迁徙。不想到了苏州这边,家中光景依然不好,爹娘没有生计之术,只好将我卖进府里当丫头,一来,省了家里的嚼裹;二来,也能给家里挣些铜板!” 陈芸听得连连点头,道:“这 么说来,你家在苏州并无亲戚可靠?” 瑞云叹了口气,道:“人在顺风顺水的时候,亲戚也好,朋友也罢,随时可以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可等你贫穷落魄了,亲戚就分出远近来了,朋友也分出厚薄来了!若要我说,有亲戚还不如没亲戚的好呢。” 陈芸听她这番话大有感触,不由低眉沉思。 瑞云接着道:“我至今还记得,大雪夜里跑去舅舅家借钱的场景。那夜,我敲了不下一百次门,手掌都拍红了,可舅舅为了不借我家钱,硬是装聋作哑,躲在屋里不开门!我那时就晓得了,人见人穷亲也疏!” 陈芸原来还奇怪她十四五岁的年纪,何以处事这般周到,如今听了她这一番言语,方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不禁暗暗敬服,道:“你说的这些话,我深以为然,不过,天底下也有好亲戚,不好一言抹杀所有!” 瑞云双眼一点,表示赞同。 陈芸见她静下心来,赶忙又问:“令尊令堂可还康健?” “我爹四十出头了,我娘才三十有五,都还算身子安泰!”瑞云老老实实地回答。 陈芸微微一笑,又问:“你年岁也不小了,该有十五了吧,家里人可给你说亲了没有?” 瑞云一听亲事二字,顿时豁然开朗,不禁犹豫了一下子,道:“还没,我娘说我年纪还小,这个不急!” “是不急,可要是有了合适的人,也不该白白错过呀!” 瑞云听陈芸这话有深意,不由抬起眼来,定定望了陈芸一会子,然后才心慌意乱地垂下脑袋,道:“哪有什么合适的人?” 陈芸徐徐道:“怎么没有?我瞧着平顺就挺不错的,与你年纪也相当,你觉着他怎么样?” “他......挺好的,人长得周正,手脚也勤快,又得三爷儿看重!”瑞云说着说着不好意思了。 陈芸笑着看她一眼,道:“那要是将你许配给他,你可愿意?” 瑞云听了,眼眨眉毛动,面上露出慌张不安,“我.......我家里人怕不同意!” “你先别管家里人怎么想,你自己呢?”陈芸目不转睛地盯着瑞云,问:“你自己觉着怎么样?” “我......”瑞云方寸大乱,“我也不晓得是不是喜欢他,只是觉着他这个人不牢靠,有时无微不至,你想得到想不到的,他统统帮你照应了,有时却又花言巧语,说话没个真章!” “傻丫头,平顺天天围着你转,讨你开心,你说他油腔滑调,哪里知道这油腔滑调也是要花心思的?他要不是喜欢你,哪里肯费这个心思?”陈芸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所在,“你呢,虽一言不吭,我却看得出来,你也是纸糊的灯笼——心里明。你们俩啊,郎有情妾有意,这 事已经成了一半了!” 瑞云微微一笑,旋即又担心道:“可我爹娘未必会同意,他们还指望我有大出息呢!” 陈芸知她心中所想,忙道:“要说,平顺家里是穷了些,兄弟姊妹又多,可污水尚有澄清日,人也不会一辈子受穷。何况平顺是个伶俐的,脑子转得又快,这西方不亮东方亮,将来,总有他出头之日!” 瑞云茫然地点点头。 “你会因为这个嫌弃他吗?”陈芸盯着瑞云问。 瑞云目光一闪,不假思索道:“他家穷,我家也不富裕,没得驴嫌驴丑、猪嫌猪脏,只是,我爹娘受了这些年的穷,心里早苦怕了,若是知道要嫁给穷小子,恐怕不会点头!” “这个不怕,等你老子娘年下来瞧你了,我亲自去关说!我还不信了,你老子娘会不给我这个脸面?”陈芸慢慢露出笑意,“真好,如能促成一段良缘,这可是积福积德的善事!” 瑞云面上微红,不言不语。 陈芸见她知羞了,不好再与她玩笑,就打发她去厨房传午膳单子,然后蜻蜓点水出了屋子,往听雨轩那边去。 听雨轩里,沈复已经置身书海半天了,时而赏赏汉赋,窥两汉之津涯;时而翻翻长论,撷六朝之绮丽;时而品品唐诗,揽碧海掣鲸之壮采;时而读读宋词,叹幽岩跨豹之奇情。 陈芸撩开帘子,一面冲他一笑,一面道:“你倒是会躲懒,躲在这听雨轩里看了半日的书!” 沈复听见声音,慢慢放下手里的书册,笑道:“一日清闲一日仙!这几日,天上密云不雨,到处热腾腾的,光是站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你还是学我享享清福吧!” 陈芸嘻嘻一笑,凑到案边,只见案上堆着十来本诗词赋论,情知沈复在陶冶情操,不由欣喜。 沈复见她笑容满满,不禁好奇道:“瞧你这笑不拢嘴的,又在外头撞见什么好事了?” 陈芸凝眸望着他,道:“你月前嘱咐我的那件事,我已经办妥了!” “什么事?”沈复目露疑惑,“怎么我记不起来了?” “你忘了,你让我伺机探一探瑞云的心意,我才问了,你猜怎么着?”陈芸含笑看着沈复,见他一脸好奇,忙道:“也是巧了,瑞云心里也欢喜平顺,我一问,她就露馅儿了!” 沈复笑意如春,道:“这有什么?物有偶然,事有凑巧,何况他们两个三天两头地见面,恐怕早看上眼了!” 陈芸点头称是。 这时,杜仲在窗外露了个头,嫩言嫩语道:“三爷儿三奶奶,王妈妈备下午饭了!” 沈复听了,笑嘻嘻拉上陈芸的手,慢慢朝正堂来。 进了里间,只见八仙桌罩了一层绣布,上头摆了几盘赏心悦目的凉菜和一瓶绿莹莹的苹 果露。 小两口对面而坐。 陈芸首先打量了一圈菜肴,然后才提起白瓷瓶给沈复斟了一杯苹果露,又喜滋滋给自己倒了半杯。 慢慢喝下,陈芸只觉一脉液体滑过舌尖,涌入胃肠,酸酸甜甜,心里说不出的受用。 沈复才抿了一口,瞧她满脸欢喜,不禁道:“你若喜欢,赶明我打发平顺去外头给你买些,不光是苹果露,连那玫瑰露、木樨露、百花露一起,你要多少,我给你买多少!” “你还是趁早歇了这份心吧,太太早起才告诫了我,说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陈芸原原本本将陈氏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倒好,又来诱我大手大脚,这要是让太太知道了,还不骂我是败家祸害!” 沈复乐不可支道:“你只管放心好了,娘十分通情达理,要骂也是骂我,不会黑狗偷油反打白狗!” 陈芸微微一笑。 (本章完) 第九十二章、团圆时(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吃罢午饭,沈复又兴致突起,拿了一把趁手的小铲子,围着盆里的花草修剪侍弄。(第八区 ) 陈芸素知他喜欢种花剪草,当下也不奇怪,只坐在旁边道:“你这种花一年,赏花十日,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沈复微笑道:“这就是你不懂其中的奥妙了,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看上去就是点了几埯豆子、花生,可在不知不觉间已培养了人的性格,让人更闲适平淡!” 陈芸笑而不语。 这时,瑞云领着春燕进来了,说是陈氏那里有请。 陈芸见外头流金砾石,心里自然不想到处走动,可陈氏那里又不得不去,只能匆匆换了衣裙,理了面容,然后拣了一条树荫多的石子路,不急不躁朝依梅院赶去。 转眼进了院里,只见天井站了二三十人,高、矮、胖、瘦、老、少皆有,不由心下一惊。 强自镇定穿过人丛,陈芸打眼往廊中一瞧,只见檐下挂了一方潇湘竹帘,竹帘悬垂,绣纬飘飘。帘子下是一张紫檀桌和一张万字不断头梳背椅,桌角处又有一本蓝册。 陈芸看得云里雾里,连忙跨过台阶,进屋里找陈氏。 陈氏正靠着罗汉床喝茶,陡然见得她进来,不禁施然一笑,道:“可算把你盼来了!” 陈芸微微低头,问:“太太着急寻我所为何事?” “外头那些人你都瞧见了?”陈芸一边说,一边打量陈芸的神色,见她一老一实地点头,忙接着道:“他们都是要被裁的下人,等会儿,你亲自出去操持这桩事!” 陈芸面带惊讶,迟钝了好一会,才推辞道:“承蒙太太厚爱,我本不该出言推拒,无奈绵力薄材,不堪重用,还请太太三思!” 陈氏满不在乎,笑道:“我已经观察你许久了,多少还是了解你本事有多大的,你就不必客气了。你的确有管家的天赋,如今我既肯放权给你,你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陈芸想了一想,默默地点点头。 陈氏见她愿意接手,心下大喜,忙道:“我已命冯妈妈在廊下摆了桌椅,另放了一本花名册在桌上,等下,你只需按着名册发放遣散银,其余的,你不必理会!” 陈芸虚心听着,等陈氏交代完毕了,才吩咐瑞云从冯妈妈手上接下一袋子铜钱,慢悠悠出了里间。 到了廊下,只见午后阳光正盛,毫不留情地打在人脸上,刺目耀眼。 陈芸走至桌边,随便一瞄,果见桌角放了一本蓝册。由于才受了一番指点,陈芸动动眉毛就晓得那蓝册是花名册,当下并不理会,只是示意瑞云将遣散银放在桌角,然后好整以暇地坐下去,一面貌似无心地扫了一眼众人,一面低下头来,静静翻阅花名册。 底下人见出来的人不是陈氏,霎时七嘴 八舌地吵嚷起来。胆子大的开始东张西望,前摇后摆,露出轻蔑与不耐烦来,胆子小的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全不把初出茅庐的陈芸放在眼中。 陈芸不卷裤腿不过河,不摸底细不发言,只等将一众人的底细全摸透了,才微微笑着站起来,高声道:“太太打发人请了你们聚在这里,你们可晓得太太的用意?” 一个胖妈妈扶着腰,语带无奈道:“知道,不就是太太嫌府里人多了,要裁人吗?” 陈芸面不改色,道:“妈妈倒是消息灵通!”说着,目光往瑞云脸上一扫,问:“这位妈妈是谁?” 瑞云回道:“这是管花草的田妈妈!” “田妈妈!” 陈芸回忆了一下刚才看的花名册,不禁咧嘴笑道:“田妈妈可是能人啊,管着府里的花草不说,连各位太太、奶奶的院里也插得上嘴,成日说这院里差、那院里坏,敢情咱们府里是田妈妈当家啊!” 田妈妈面上一讪,再不敢张口说话。 陈芸心中稍快,慢慢又往田妈妈身边瞧去,只见那妈妈不敢正视自己,连连回避低头。 陈芸好奇心起,更加瞧得仔细,这才发现那妈妈是在厨房当差的罗妈妈,于是缓缓一笑,道:“罗妈妈就更厉害了,逢着大小姐、二小姐出阁的日子,人家都忙得脚打脑后勺,她却闲得到处逛游,也难怪有人私下抱屈,说忙得忙死,闲得闲死!” 罗妈妈恼在心头,笑在脸上,“三奶奶误会了,其实,我也是个勤快的,只是那两回身子不舒服罢了!” 陈芸冷嗤:“罗妈妈这话好生无理,若是人人如你一般,一不舒服,就撂下身上的挑子,那这府里还有规矩可言吗?再说了,罗妈妈你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里没劲,只怕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罗妈妈吃了个橡皮钉子,再不敢多嘴,只好垂下脑袋。 陈芸腾出空来,又朝罗妈妈身遭望去,只见其余几个上了年纪的妈妈已不似先前那般轻视自己,不由心下大快。乘喜又朝队伍后边打量,只见洪姨娘、蓝姨娘、马姨娘房里的丫头慧心、慧兰、如兰、锦心、青梅、青云全耷拉个脑袋,不敢仰面朝天。 陈芸既占了气势,也懒得同他们纠缠,便慢悠悠扶着椅袱坐下,然后冲着瑞云使个眼色。 瑞云心领神会,慢慢走出回廊,道:“你们也不必闹,今日遣散你们,原是老太太和上头几位太太商议好了的,我们奶奶不过是代为执行罢了,你们且等着传唤吧!”说罢,扭身进了廊下。 田妈妈看不惯她的做派,轻轻啐了一口,道:“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这瑞云平时低眉顺眼的,如今看她奶奶在三太太跟前得脸,竟也趾高气昂起来了!” 罗妈妈 也咬着牙道:“神气什么?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一语既出,其他几个妈妈也跟风咒骂,青云等人才没心思加入骂阵,只是茫然不知去处。 廊下,瑞彩刚刚备好了笔墨纸砚,陈芸微微点一点头,示意瑞云可以按花名册喊人了。 “罗妈妈!”瑞云高声喊道。 罗妈妈仰头支应一声,迅速从中老年话局抽身,踮起小脚跑到台阶前,福了福身。 陈芸淡淡朝她瞟了一眼,道:“罗妈妈今日离了我们府,外头还有大前程等着你呢!” 罗妈妈面露不悦,悻悻领了遣散费而去。 陈芸不理不睬,示意瑞云继续通传。 瑞云翻开名册,喊道:“青梅!” 乌泱泱的人群里,只见青梅款摆腰肢,慢慢出了队列,而后燕子穿花般到了廊下。 陈芸乘着喝茶的功夫,慢慢朝青梅看了一眼,只见其身量纤纤,细腰一握,面似芙蓉,腮凝嫣红,两眉俨然淡淡春山,双眸恍似盈盈秋水,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青梅想着自己身世悲苦,双眼突然湿润,就定定望着面色严肃的陈芸,恳求道:“太太是处事公正的人,应该晓得,我从来没有私下偷过懒,怎么现在反倒裁了我出去?” 陈芸抬眸,见她瞬间梨花带雨,甚是招人怜爱,陡然明白了陈氏的心思,于是默默一叹,道:“你也别太伤心,太太又不是无缘无故撵你出去,只因你年岁到了,府里又没有与你相配的小厮,这才不得已遣你出府。你就看开些吧,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准你今日出去了,以后会许一户好人家,那才真真正正是你的大修为呢!” 青梅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嘤嘤哭了半晌儿,见陈芸无动于衷,这才心下一沉,慢慢抬起三寸金莲,分花拂柳般走到瑞云面前,抬起纤纤玉笋接了两吊钱,掩面而去。 瑞云叹了口气,转头又喊:“刘妈妈!” 陈芸前几年见过这位刘妈妈,素知她上了岁数,耳背眼花,行动不便,不想居然还能与她相见,当下将目光从名册里离开,慢慢朝堂下观望,只见刘妈妈慢手慢脚走上前来。 陈芸见她老迈,心中只剩敬爱,连忙让瑞彩扶住她,道:“妈妈年纪大了,今日离府,以后尽可安享晚年了!” 刘妈妈叹了口气,道:“有钱四十称年老,无钱六十逞英雄,我家里还有好几口子人等着我养活呢,可不敢随意出去,还求三奶奶想想办法,再留我在府里几年吧!” 陈芸为难道:“这名册一早就定下了,若临时翻改,唯恐其他人不服气,妈妈还是不要难为我了!” 刘妈妈也晓得不可为,可为了家中子孙,不得不舍着老脸求一求,既然最终求不可得,也只好安心认命了。 陈芸见她一滴老泪藏在眼眶,心中十分不忍,就动手多拿了两吊钱,放在刘妈妈的布袋里。 刘妈妈看得清楚,赶忙道:“三奶奶这样做,可是折煞我了,无功不受禄,我当不起!” “妈妈经历过许多事,自然什么道理都晓得,如今且听我一句话。天不语自高,地不语自厚。妈妈在这府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了,若论功劳、苦劳,再没人能盖过你去,只因府里没有义庄,不然,一定把妈妈安排到那地方去,也好让妈妈老有所依!” 听了陈芸这一席话,刘妈妈直感动得落泪,手里紧紧攥着比旁人都鼓的钱袋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冯妈妈一直躲在暗处,眼见天井处由原来的二三十人到最后只剩了一个孤单的背影站立,不由惊诧,又见陈芸对事认真,处置公当,心中十分敬服,当下也不出来打扰,只悄无声息地回了陈氏那里,将陈芸的办事风格用云净天空形容了一番。 陈氏管了一二十年的琐事,心里早厌烦的不得了,又听近身的冯妈妈对陈芸赞不绝口,夸她办事牢靠,云过天空,自然是一百个放心,从此更乐意让陈芸管家,这也毋庸多言。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玉簟凉(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又过数日,天色晦暗,凉风徐徐。 陈芸向沈母请了安,恭敬送陈氏返回住处,又随便聊了聊府务,然后见风起云变,这才告辞,急三忙四往落梅院赶。 前脚才迈过门槛,风势陡变,呼呼啦啦吹倒一片绿植,天井处几丛月季也随风摆动,陈芸扬脖朝天上一望,只见乌云密布,日影潜踪,一滴豆大的雨珠打在眼角边,不痛不痒。 这时,狂风大作,肆虐而来,吹得庭院中的桂树枝东倒西歪,南摇北晃。雨珠也迅速密集起来,点连成线、线连成面,遮天盖地撒...... 陈炫会心一笑,对这皇帝高看了几分,此人有心计有谋略,倒也不愧为一方统治者。 陈炫来到的时候,这里已经聚满了人,种种议论声,尖叫声,欢呼声交加在一起,使得这片场地处在一片热闹之中。 虽然被楚原超阶的大五行神力攻击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转眼间就扳回了劣势,重新发动了攻击。 “混球。”楚瑶怒斥一声,忽然间套路也不管了,如同一个丝毫不会武的人一般,向陈炫扑来。这倒是大大出乎陈炫的意料之外,这个打法他从来没见过,急忙伸手一推,想将楚瑶推出去。 “开天定海掌!”叶风大喝一声,那只大手平摊直拍而出,狠狠地轰向了巨鹰,更为强烈的波动扫荡而出。雷傲他们忍不住倒退了十几丈,避开这风口浪尖。 “他是神剑堂弟子,景枫。”说话的是五师姐虞香韵,轻柔的声音令人闻之心醉,不过自其说话之间,眼眸中明显有一抹对此人的厌烦。 将神识散发出去,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阻碍下,陈炫的神识居然只能散发到周围两百米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这个队长通常不按常理出牌,这也是让他们的敌人最头痛的地方。 岸上的人看着对方不但沒有减速,反倒跟飞似的往这边飙來,实在是不可思议,纷纷将弓箭拉得更稳,等着对方一靠岸就将他们射成刺猬。 为什么,今日的楣如此楚楚动人,她的一举一动,都令霙牵肠挂肚。 万寿想到了很多,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上次七丫要求带回药魔的尸体,绝对不仅仅是去安葬那么简单。 “雪乃,你今天的员工餐想要吃什么?”黑木隆二看了一眼手机,现在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回去将军府,凌卿绾便将今日在大学士府的所见所所闻告诉了沈承洲和凌沈氏。 凌霄喋喋不休,一直指责个不停。从不守规矩说到伤风败俗,凌卿绾只能心里默默向卫荀道歉。 睁开眼,只见祝远方和李京河担心的看着自己。唐元清跌跌撞撞站起身子,感觉睡了一觉之后身体更加疲倦。 吕布感觉就像是一座大山朝自己砸来了一样,手中方天画戟也被压的变形。 次元门改变了传统战争的移动概念,中心开花那可不是说说而已,全面战争开始三个月,全球就迎来了全新的战争版本,当年为了应对大体量敌人而在代理人战争中开发的去中心化模式,现在成了主流。 须知,他们在苍鹰领域,最多也才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外界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听到这些话凌云飞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拳砸了吴天的脸颊之上。 陶德宽昨天崴了脚之后,季尧在他的止痛药水里面加了点麻醉剂,这会还睡着呢。 池轻当即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刚想将勾圈在他颈脖上的手臂拿下来,男人的大手已经扣上她的后脑勺,将她往自己面前一送,吻上她的唇。 第九十四章、玉簟凉(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眼看着于妈妈臃肿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瞬间卸下架子,颓然丧了一口气,然后又心不由主地想起陈父。算算快一日了,陈父那里还没消息,陈芸实在心劳意攘。 其实,陈芸心里也明白,人生七十鬼为邻,黄泉路上无老少,人多早晚得往鬼门关走一遭,何况陈父先前一病不起,早便是风前烛瓦上霜,来日短去日长。死,或许于他还是一种解脱。 可人是有温度的动物,一想到陈父的慈祥面容,陈芸就马上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带着伤感的情绪进了一碗粥,陈芸还要忙着去府里各处查岗,只好快速收敛愁态。 屋外,天清气爽,惠风和畅,虽说是在季夏,可日头已较前几日温煦许多,只是淡淡疏疏地洒在月桂丛里。 陈芸风花拂柳出了落梅院,先绕道绿竹院去看了看沈雪茹。 沈雪茹最近安分了许多,不光用心学习女工,还开始钻研作诗。 陈芸看她有事可做,心下稍宽,当面安抚几句,又绕道绣球圃去乐寿堂给沈母问安。 沈母原本想:“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一听祖父命不久矣,他必是心中难过,即便仍旧留在府里,那也必定魂不守舍!” 沈母实难预料陈芸不光一如往常,还悉心毕力打理府务,致力为陈氏免去后顾之忧,不由心中喜爱,就绝口不提陈父的事情,当面询问几句府务,然后就好心告诫:“虽说府里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可千丈麻绳,总有一结,你也不必急着证明自己的能力,天长日久,我和你婆婆都看好你!” 陈芸连忙低下头来。 沈母见她这般,忍不住又交代道:“我已许久不管事了,连府里有多少口子人也不大清楚,以前全由着你婆婆打理,如今她不在府里,万事都要你点头应允,你必然应接不暇,若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地方,只管找冯妈妈讨教!这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兴许多一个人拿主意,事情就简单多了!” 陈芸听了,忙道:“冯妈妈老成练达,我虽只和他共事一日,但已经受益匪浅了!” 沈母笑着点了点头,道:“你是个聪明肯学的,凡事一遍生、两边熟,如今且慢慢跟人学着,等将来你婆婆要撂挑子了,你就好补上来管家了,也省得后继无人!” 陈芸不敢往下接话,只能唯唯点头。 沈母想她还有其他事要做,当下也不挽留,只好言劝慰了几句,然后就放她出了乐寿堂。 陈芸出来,沿着东西走向的巷道一路走到底,正要拐弯取道北方,突听相邻的巷道上有小丫头的声音传来:“唉,你听说了没有?那个才从咱们府里出去的青梅嫁给一个外地商人了!” “你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我却从未听闻 !”另一个小丫头娇声娇语,“不过,你既说了,想必有几分真,你就不必藏着掖着了,快说说那外商到底长什么样子?” 前一个嫌弃道:“我倒真见过那外商一回,长得肥头大耳,活似一头猪,真不晓得青梅看上他什么了!” “瓜好吃不说老嫩,人对眼不说丑俊,咱们瞧着那外商相貌丑陋,兴许青梅就看上人家了呢!”后一个嘻嘻价笑。 前一个正要接话,忽见陈芸领着瑞云、瑞彩大模大样从拐角处露出身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缄口。 陈芸见她们大眼望小眼,一时也懒得与之生气,只道:“这儿人来人往的,可不是由得你们说是论非的地方,你们若有这个闲心,干脆躲进自己屋里说三道四去吧!” 两个小丫头惶惶低头。 陈芸还有事忙,当下并不与两人计较,只是云淡风轻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穿过一片桂林,堪堪走了几十步,终于到了延辉堂。 延辉堂里,年仅二岁的沈逢元坐在罗汉床里,手里不停地玩弄七巧板。潘翠莲慈母心切,一面拦在床沿,防止沈逢元往下爬,一面手里捧着帕子,细针密缕白梨花。 陈芸慢慢进来,见了这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不禁心生羡慕,就轻手轻脚走上前,道:“大嫂真是有福!” 潘翠莲惊讶着抬起头来,见是陈芸,不禁会心一笑,问:“我倒成了个糊涂鬼,你且与我说说,我怎么就成了有福的人?” 陈芸微笑道:“且不说嫂子和大哥琴瑟调和,光是逢元一个,嫂子的福气就超过我和翼二嫂子了!” 潘翠莲撂下绣活,拉了陈芸坐到对面,道:“这又是你们看差了,我和你大哥只是明面上和气罢了,私底下,他吹笛、我捏眼,早是不睦日久!至于逢元,也就现在招人怜爱一些,等到了七八岁,调皮捣蛋,上房揭瓦,下灶添火,只怕狗也嫌弃!” 陈芸听她说话有趣,不禁一笑,道:“便是调皮捣蛋,我也盼着膝下能有一个孩子呢,只是福薄罢了!” 潘翠莲一笑无语,随即拿眼望向陈芸,只见她眼睛一周乌青,不由心中疑惑,道:“我怎么瞧着你像是没睡好啊?” “昨儿,我娘家哥来了府里,说我祖父病入骨髓,只怕要不行了。太太听了,顿感天塌地陷,百爪挠心,登即吩咐人收拾了细软,携相公一起去乡下守望。因着这个,我昨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天亮,才稍微阖了下眼,可府里事多,哪容我偷一时半刻的懒?” 潘翠莲听陈芸这样说,沉吟半晌,才叹道:“人说一夜不宿,十夜不足,你可不要自恃年轻,过度熬夜,当心伤了身体,以后不好恢复!” 陈芸知她好心,笑着点头称是。 潘翠莲趁机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只见日头落了不少,赶忙转过头来盯着精神萎靡的陈芸,道:“你等下可还有事?” 陈芸想了一想,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一则,要去二太太那里请安;二则,要去查查守夜的妈妈在不在岗!” 潘翠莲笑道:“我们太太那儿,你倒不必去了,她早起就离了府里,巴巴回娘家去了,这时候,日头还在,她多半还没回来,便是回府里了,也必定忙着盥洗换衣,你过去了,反而不便!” 陈芸确实不曾料到这个,忙点头称是。 潘翠莲又道:“你如今不比从前了,既代替了太太管家,那便是人上人,好歹端起架子,不让底下人看遍了,哪有亲自去查岗的道理?只消打发身边的丫头各处瞧一瞧,也就罢了!” 陈芸忙道:“马架子大了值钱,人架子大了不值钱!我只是暂替太太管家罢了,哪敢颐指气使?好歹先把太太托付的事情办妥了,我才敢去想其他的,不然,只怕太太回来,不好交代!” 潘翠莲见她做事认真,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只说了句:“你办事认真,固然是好,只是底下人眼皮薄,未必服气,更有一些辜恩背义的无耻之徒,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你可要多多当心,宁犯天条,不惹众怒,千万不要弄得底下怨声载道!” 陈芸领情,满眼感激道:“这样掏心窝子的话,阖府里也只有大嫂肯对我说了!” “我比你先入府几年,虽中间隔了一层,不比和你二嫂那般亲密,可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境遇。我不得我们太太欢心,又和你二嫂弹不到一根弦上去,倒是与你一见如故。咱们又都是穷人家出身,怎么说也得相互扶持,没得一个不下马、一个不摘鞍,那不是成心让人看笑话吗?” 陈芸听这话很亲切,又想着潘翠玲平时很照顾自己,不免感同身受,登时沉默下来。 这时,杜鹃徐徐走了进来,道:“奶奶,才传来的消息,大姑娘要生了,大太太已经赶去朱府了!” “啊!”陈芸惊呼一声,旋即又感到不妥,就望向对面坐着的潘翠莲,道:“这也太突然了吧!” 潘翠莲不急不躁道:“这有什么好突然的?但凡妇人怀胎,多则十月,少则数月,即会分娩!” “可晴姐姐才怀胎七月,这不是早产了吗?我听我娘说过,妇人一旦早产,那可就是九死一生啊!”陈芸心内不定。 潘翠莲叹了口气,道:“你啊,纯属少见多怪,等你真真切切生产一回,也就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了!人说七成八不成,虽然她是不足月生产,可因为不满八月,早产最容易存活,若等到了八月,胎儿大了,那时生产,就十分容易生下死胎了!” “你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想我当初生逢元时就是早产了,那才是虎口余生呢,差点连命也赔进去了!得亏老祖宗心慈,遣人请了大夫入内,不然,咱们都没机会相见!”潘翠莲慢慢地说,“估计这大太太也是怕晴丫头生产不顺,这才巴巴跑上门去了!” 陈芸心想天下之父母,无不爱子女,如今自己孤零零呆在府里,丝毫不知母亲金氏的动向,实在不孝至极,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婆婆陈氏吩咐自己守着家里,即便自己心里顾着其他,也只得先硬着头皮把这件事办妥,然后再去考虑旁的。 潘翠莲见她若有所思,一时也不好打搅她的思绪,只是满眼疼惜地盯着沈逢元,痴痴作笑。 (本章完) 第九十五章、玉簟凉(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别了潘翠莲这里,陈芸又到安绮春处坐了坐。安绮春倒是难得热情,又是安座,又是奉茶,可陈芸很不自在,总觉这热情里透出几分生分,于是随便和她聊些闲话,就匆匆离了延禧堂。 这时已近黄昏,晓日西斜,洒下万点金光,如琉璃般覆在丛丛牡丹花间,熠熠生辉。 陈芸望着夕阳,想起幼时的清闲时光,不禁神驰魂往,展念又想到陈父去日无多,更添黯然,连忙止了纷乱迭飞的心绪,领了瑞云、瑞彩两个往府里各处院落察看。 守夜的妈妈们倒警醒,并无呼幺喝六之说,只是挺腰叠肚,聚在一处说些外头的新鲜事。 陈芸四下查了一遍,觉着防守十分严备,不由心安,又听管外院的邓善保差人来禀,说外间小厮也开始上夜,心里更加放心,改头去安排掌灯事宜和传膳事宜。 脚不沾地忙了半天,终于到了戌正,府里渐渐安宁,陈芸也有空坐下来进些饭食。 瑞云夹了一块藕片,慢慢送到陈芸面前,道:“奶奶今日可累坏了,快尝尝这藕片吧!” 陈芸拿银箸夹了,慢慢送入口中,只觉软软甜甜的,十分可口,不由多吃了两块,然后才张口道:“真是不当家不知当家苦,这才一日,我已经累得浑身乏力,真佩服太太十年如一日这份恒心毅力!” 瑞云笑道:“凡事都是难了不会,会了不难,奶奶心里想着府里的事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当然不能得心应手,等将来管得多了,学得多了,自然又会觉得十分简单了!” 陈芸听她轻言细语,道出了一个真谛,不由刮目相看。 瑞云却不存骄傲之态,只是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夹菜,适时讲些府里的人事关系,开阔陈芸的视野。 陈芸听了个轮廓,大致琢磨出其中的门道,顿时信心倍增,就心平气定地用了晚膳,然后吩咐瑞彩、杜鹃进来收了残羹剩饭,打水洗了把脸,歪到罗汉床上歇了歇。 才合上眼,只闻院里起了声响,陈芸凝神听着,像是冯妈妈的声音,当下抽身离开床榻,慢慢往外头去。刚刚出到廊下,见果然是冯妈妈,陈芸当即站定,唤道:“冯妈妈!” 冯妈妈朝廊下望了一眼,顿时神情缓和,悠悠靠前,道:“入夜还来叨扰奶奶,实在过意不去!” “妈妈究竟为了何事而来?”陈芸开门见山地问。 冯妈妈只犹豫了一下,道:“太太才打发.春芝回府里传信,说是陈老太爷午后没了,请奶奶带着三小姐回去奔丧!” 陈芸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数九寒天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登时打了个冷颤,亡魂失魄。受惊之下,理智犹存,陈芸慢慢晃过神来,一面思量如何禀告沈母,一面思虑如何安顿府务。 望 望天色,黑暗笼罩,月轮高悬,恐怕沈母早歇息了。陈芸不敢贸然惊扰老人家,只得先思索后一件事。 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一,将管家之权呈给沈母,凭她老人家公断处置。但沈母年岁已高,精神不济,即便真愿意接手,恐怕也要委托他人,让底下人有空可钻。二,将管家之权送到吴夫人手里。这倒是可为一计,只是吴夫人贫嘴薄舌,向来和陈氏面和心不和,若自己不打招呼,直接将管家权送给吴夫人,唯恐拔出萝卜带出泥,以后不好收场,落得两面埋怨。 思来想去,这也不行,那也不可,陈芸只觉脑子要变大了,赶巧看见冯妈妈在身边,不禁灵机一动,道:“冯妈妈是太太身边的老人了,耳闻目睹,定然学了不少本事,如今多事之秋,太太不在府里坐镇主持,我也要回去奔丧,唯恐府中生乱,只得求妈妈临时出面了!” 冯妈妈心里高兴,可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奶奶可折煞我了,我不过是在太太身边服侍,即便长些见识,那也只是皮毛,恐怕到了眼前,未必能够顶用,何况,我是下人,无权无势,即便奶奶授我管家之权,恐怕底下那些人也未必真心服气!” 陈芸听她话中虽在婉拒,可句句不透出接手管家的为难,情知她不是没有当官的心,于是慢悠悠道:“妈妈说的这些,倒也是大实话,府里的下人确实不好辖制。可是,事发突然,我已无计奈何了,看来只有明日禀明老祖宗,凭她老人家决断了!” 冯妈妈目光一动,旋即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翌日,陈芸衣不重彩,一早到乐寿堂请安,打算将祖父亡故的消息告知沈母,不想吴夫人恰巧也在,只得从新计议,曲曲折折地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任凭沈母调度。 沈母念及自己垂垂老矣,无力监管,理所当然要推举吴夫人管家,不料吴夫人过惯了无思无虑的日子,揽权霸势的心日渐淡了,又想着那句‘炒下豆子众人吃,打烂砂锅一人赔’,一发不肯接管府务,只推说自己最近身子不爽利,没有精力管事。 如此一来,倒将难题推给了沈母,既不能不放陈芸回去奔丧,又不能眼看府里乱成一锅粥,真是头疼脑大。 陈芸眼明嘴快,见沈母皱了眉头,赶紧道:“我这里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只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沈母蹙着眉道。 陈芸缓缓张口:“常听太太夸赞冯妈妈精明干练,如今府里既无人能出面主持大局,何不让她临时顶替?” “倒是可以一虑,她男人邓善保管了外头,再由她管着里头,里外得宜,倒也妥当!”沈母面色平静地说着,忽然眼中异色一闪,道:“只是,账房要紧,不可轻易 托付!” “老祖宗尽管放心,我已前后思量过了,这几日不动账上,只许冯妈妈代管灯火守夜之事!”陈芸有条有理地说,“其他的,还望老祖宗和二太太多多费心为是!” 沈母点头称好,吴夫人碍着沈母,只得点头。 商议已定,陈芸再不耽搁,一面命人唤了冯妈妈到跟前,好生说了一番管理细则,才肯放了对牌,一面又命人去通知沈雪茹收拾细软,回去奔丧,然后姑嫂俩一同上路。 路上槐密柳实,荷润花香,一派夏日盛景,无奈姑嫂俩心中戚戚,全然没有心情观赏。 堪堪到了中午,马车进了庄子,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绵绵不绝地开始在耳畔作响。 姑嫂俩无心关注这个,只是面色惨然地保持着沉默,直到下了马车,才露出一点人色。 携手并肩进了小院,姑嫂俩只见院里到处挂了白幔,四季杂物全给人清理干净。厅堂中门大开,当堂陈了一具棺木,棺木合得严丝合缝,棺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放着香烛、果点,案几前有一方褐绿铜鼎,鼎里正冒着黑烟,似乎才烧过黄昏纸。 姑嫂俩互望一眼,快步进了偏堂,只见严氏弯腰站在桌边,一手提壶、一手斟茶;金氏、陈氏面带伤心坐在罗汉床边,一个嘤嘤哭泣,一个唉声叹气;陈母倒是安稳,只面无表情躺在床里,但红肿的眼泡已然说明了老人家也有过一阵撕肝裂胆的经历。 沈雪茹见了此情此景,只觉钻心刺骨,禁不住喊了一声,道:“娘!” 陈氏听着声音,慢慢抬起头来,只见沈雪茹白衣胜雪,双眼雨泪,不禁怔了一下,然后才招呼沈雪茹到身畔,带着哭腔道:“你外祖父午后没了,真是令人伤心!” 陈芸也走到金氏身边,贴心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而后又冲着面无人色的陈母道:“祖父虽一夕钟鸣漏尽,但他老人家得享七十高龄,已算大福大寿,还请祖母节哀顺变!” 陈母不听这话还好,一听顿时泪流满面,哭道:“说好了白头偕老的,如今我还好生生活着,他怎好说走就走?” 陈氏一见母亲哭泣,心里更加难受,连忙出言宽慰,严氏、金氏也上去好言解劝。 陈芸候在一边,眼看陈母慢慢平静下来,这才心下稍安。 退出偏厅,只见沈复阔步走来,陈芸心里一动,连忙迎了上去,问:“你从哪儿回来?” 沈复看着暮气沉沉的,道:“才从大舅父那儿来,大舅父忙着采办东西,彦哥儿忙着拟写知单,他们都嫌我帮不上忙,就打发我过来守灵。”说着,探着脖子朝屋里望了望,问:“雪茹也来了吗?” “自然来了!” 陈芸说了这句,想到人死如灯灭,不禁怅然。 “ 娘和舅妈他们在做什么?”沈复拉着陈芸的手问。 陈芸道:“刚才我口出不慎,无端又惹了祖母伤心,眼下,太太他们正忙着劝解呢!” 沈复叹息:“外祖父这一走,外祖母可伤心坏了,都已经一天一夜不茶不饭了,如此下去,可不是好兆头呀!” 陈芸听得心底感动,眼睫一闪,道:“咱们进去也帮不上忙,不如,好生做一顿饭奉给祖母吧!” 沈复欣慰道:“你的厨艺绝好,我就在旁边给你打下手,劈叉烧火也好,淘米洗菜也好!” 陈芸唇角一勾,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快速牵了沈复的手,成对往厨房走去。 (本章完) 第九十六章、玉簟凉(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及至黄昏,落日熔金,晚霞似血,在外觅食了一整日的鸟儿们振着翅膀翩翩归巢。 陈心馈挨家挨户,请了庄里的耆老到自家商议丧仪,又命陈邦彦去筹备翌日抬棺的人手。 陈邦彦素日只与诗书为伴,是以交友不多,一夕之间,实难凑集那么多壮汉,可一想陈父快停棺两日,委实不好再耽搁下去,只得腆着脸皮求了几家卖力气的庄户,矮子里挑将军,凑足人数。 另一边,严氏、金氏重新布置灵堂,陈氏、陈芸从旁辅助,压着入夜的时辰住持开吊。 庄户人家大多实诚,举凡前来吊唁,必得手里捧着奠仪,亲自送到老泪绵绵的陈母面前,说些宽慰人心的话语,烧些纸钱,然后放出一阵悲声,表示对亡人的哀思。 如此送走一拨又一拨人,天色也全黑了。陈氏跪在棺前,想着老母亲年事高迈,身子又不安泰,实在不好跪坐太久,就偷偷冲大嫂严氏、二嫂金氏使了个眼色,连劝带哄地扶了陈母到里间歇息。 陈芸随母亲跪在灵前,膝盖早疼得没有知觉,眼见陈氏扶了陈母走开,不禁皱着眉毛揉了揉膝盖,然后满眼敬畏地望了望棺木,重新低下头来,保持最初的肃然沉默。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弯月牙升到了空中,满天星斗,纵横交织,隐隐闪烁。 陈心馈安排好翌日的下葬事宜,想着到老母亲身边瞧一瞧,以免老母亲伤心过度。才进院里,陈心馈迎眼就看见陈芸、陈蔷靠门跪着,严氏、金氏跪在对面,连沈雪茹也守礼跪在灵前,不禁心中一惊,连忙走进堂里喊起众人,一块到陈母房内议事。 陈母固然心中伤心,但为了陈父的丧礼办得体面,免不得要接二连三询问陈心馈相关事宜。 陈心馈一一应答,只是答到席面上时,稍微显得有点脸色难看。 陈母老心深算,自知儿子手上短了银两,于是道:“你爹为你们哥俩辛苦操持一生,如今一旦去了,合该享受一场体面的丧礼。你弟弟去得早,无人为你分担钱资,如果你手上短了缺了,只管来向娘要,虽则我这里也不多,但为了你爹的丧礼体面,无论如何,也不让你为难!” “娘说这话就羞惭儿子了,儿子从前不经事,如今也为人父母了,自知父母恩情深重,即便粉身碎骨,也难回报一二!”陈心馈说着,深深低下头去,“眼下,爹没了,儿子自该顶起家中的梁柱,好好操办丧事,也请娘多多保重身子,不要伤心过度!” 陈母听了这一席话,感动得涕泗横流,忍不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道:“你有承担,自然是好,只是谨记一条,凡事量力而行,你爹的丧礼固然要体面,可也不能让你负债累累,你也要到知命之年了,家 中也有子女,便是为了他们,也要多多思量!” “孩儿谨记!”陈心馈动情说着,慢慢又朝严氏走去,低声道:“你在这陪着娘,千万要劝娘想开些!” 严氏望着他道:“晓得了!” 陈心馈这才完全心安,转头朝陈母一拜,又对着金氏、陈氏低了低头,然后扬长出去。 陈芸见大伯父出去了,连忙回眸望了望母亲,只见金氏沉静自持,眼角尚余泪痕,不禁肃然起敬。 陈母看看天色黑了,想着明日还有得忙,趁早打发了严氏妯娌,一并连陈芸、陈蔷、沈雪茹撵了出去。 回了厢房,陈芸见灯还亮着,床帐半遮半掩,沈复躺在床上脸朝墙,似乎是睡熟了。 陈芸想他最近劳累,生怕吵醒了他,就轻手轻脚到了床边,坐下,正要动手脱鞋脱袜,忽见沈复骨碌碌转过身来。陈芸吓了一跳,忙捂着心口,道:“我还当你睡着了呢!” 沈复叹息道:“我想到月前和外祖父开玩笑,说他将来能活到几百岁,能享齐仙之福,哪料到一别几月,外祖父身体每况愈下,而今竟然生死两隔,永不得见!” “人终究是要死的,像祖父这般得享高寿,又有子孙送终,已经算是修了大福了!”陈芸慢慢地说,“你想想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四处漂泊,孤苦无依,即便死在异乡,身骨也无人料理,更别提年年有人扫坟了,所以啊,祖父是有福的人!” 沈复点头称是,旋即帮陈芸脱了外衣,同枕而眠。 次晨,院子里哀声大作,凄然恸心,原是陈心馈从外头请了一帮吹吹打打的杂乐。一群人里有男有女,有美有丑,每人手边带着自己的看家玩意,敲、吹、打、弹,洋洋自得。 陈心馈虽然半生无能,但孝字当头,免不得拼了家底,好生治办几桌翅席,请了抬棺的几位壮汉喝酒吃肉,又在席中商定了细则,只等宴罢,方收拾了家伙什,往灵堂这边来。 陈芸正默默哭着,忽见七八位好汉阔步过来,连忙朝最近的陈氏看了看。陈氏心思转得极快,一面引着众女眷退后,给抬棺的人留下空地,一面拽布拖麻,泣涕如雨。 抬棺的人见女眷们一身缟素,哭得泣不可抑,既感凄凉,又觉惨目,赶忙发足气力,架起木棍,然后齐扎马步,一鼓作气将棺材抬了起来,然后喊着号子,抬出灵堂。 女眷齐放悲声。 杂乐吹了起来。 陈心馈孝子扶灵,陈邦彦、沈复、陈克昌孙子辈执绋,另有几房远亲跟在棺后,哭哭啼啼,绵延一路,一边抛洒白花花数不清的纸钱,一边朝预先定好的下葬地奔去。 终于到了午时,抬棺的人悉数回来,大半庄户陆续前来赴宴,一时如蜂屯蚁聚,热闹非凡。 宴如流水,倏忽过去,宾客酒足饭饱,各自散去。 陈心馈接连劳累几日,许久不曾合过眼眸,而今丧礼过去,免不得要告乏回家休息。严氏、金氏韧性强一些,仍旧合力收拾席面,陈氏、陈芸宽解陈母,陈蔷、沈雪茹坐在一处聊天。 只听沈雪茹道:“外祖父这一去,旁人倒不相干,只连累你服丧一年,恐怕要耽误议亲了!” 陈蔷倒是看得开,“无所谓连累与不连累,何况,我心里并不想太早出嫁。咱们女儿家不比他们男人,三妻四妾,旁人也不会指三道四,咱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宁愿嫁得晚些,也要寻到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不然,岂非步了柳姐姐的后尘?” “柳姐姐?”沈雪茹疑惑了一下,旋即豁然开朗道:“你说的是雪姐姐,她不是嫁到隔壁庄子里了吗?” 陈蔷叹了一声,道:“你不晓得,雪姐姐的相公是个大粗人,平素只会动手打人,尤其是在传出雪姐姐和我哥哥有私之后,那大老粗更是变本加厉,成天没有好脸色给雪姐姐!雪姐姐是个能屈能伸的,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只能咬着牙默默忍受。” 沈雪茹皱起眉头,道:“忍什么呀?活得这样憋屈,干脆和离得了!” “哪有这般容易?古往今来,只有夫休妻,何曾有过妻休夫的先例?雪姐姐自嫁给那大老粗那日起,便是那大老粗的人了,只要那大老粗不松口放人,雪姐姐便是每日挨打挨骂,也只有忍着的份儿,何况,柳大爷和柳大娘并不希望雪姐姐和离!” 沈雪茹越听越不不懂了,忙道:“为人父母,无有不盼着子女好的,哪有眼睁睁看女儿跳入虎狼窝不管的?” 陈蔷道:“那是你以前没见过,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沈雪茹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 正巧陈芸出来,见姐妹俩凑在一处,就慢慢靠到两人身边,道:“太太才吩咐了明日启程,你快去收拾细软吧!” 沈雪茹应了一声,慢慢起身走开。 陈蔷正要动身,陈芸拉了她的小手,问:“我瞧她刚刚神不守舍的,你同她说什么了?”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同她说了柳姐姐的事!”陈蔷老实道。 陈芸眼睫一动,想着柳如雪和夫君琴瑟不调,不禁一叹,道:“你和她讲倒也罢了,只是千万不要在彦哥儿耳边多提,他和雪姐姐从前有情,若是再犯了心病,唯恐你家中不安生!”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芸姐姐以为我哥哥还不知道吗?”陈蔷叹息着摇了摇头,“他只是藏在心里不说罢了。有好几次,我都瞧见他一个人偷偷跑到雪姐姐家门前,去瞧雪姐姐回家了没有,可自从闹了那桩丑闻出来,雪姐姐的男人再不许 她离家一步,哪能再见?” 陈芸叹了一叹,道:“彦哥儿是个痴人,不过,他和雪姐姐这辈子再无缘分了,两人各有家室,且先管好家里的事才对!”说罢,又朝陈蔷问:“苏嫂子如今还不肯回家?” “我看嫂子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誓死要与我哥哥闹掰,不然,爹娘都去了她家三四次了,她怎么还不肯服软做低?”陈蔷又摇了摇头,“穷就原委,哥哥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只是嫂子也太狠心了些,说走就走,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一点也不给爹娘脸面!” 陈芸连连叹气,心想:“真是造化弄人,假若陈邦彦娶了柳如雪,苏氏另嫁旁人,倒也算两下美满,可偏偏命差一线,骏马驼了丑妇,佳人嫁了村夫!”再一想:“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如今丧事已毕,眼瞅着要家去了,还是趁早收拾行囊为妙!” (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满月宴(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又过一夜,陈心馈撤了灵堂,领着陈邦彦、沈复表兄弟将和丧礼有关的东西扫地无余。陈母这时悲伤心情已缓解了不少,又见陈氏奔丧三日,其间衣不解体,茶饭少进,不免心中疼惜,就借女儿外嫁之由,狠心打发陈氏携了沈复、陈芸、沈雪茹回去。 陈氏固然舍不得离开,可人死如灯灭,好似阳坡雪,便是自己留下,又能怎样?更何况沈府现在无人主持大局,还不知闹到何种田地,如此一想,只得强忍泪水挥别陈母。 陈芸没那么多心思,只是不舍母亲金氏和弟弟陈克昌,想多多在家过几日,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婆婆和丈夫要家去,她又哪敢强行留下,只得默默打包好细软。 一行登上马车,慢慢悠悠出了村郭,然后沿着弛道一路狂奔,终于赶在日中时分到了府邸。 进了内院,陈氏本着规矩,携沈复和陈芸到沈母面前回禀。沈母已七十有六,这般岁数,一听亲家公因病宾天,免不得感伤一番,叹自己年事已高,恐怕也去日无多。 陈氏见自己惹了沈母感喟,不免悔恨,连忙扯些福缘引开话题,沈母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就顺坡下驴,说:“你们这两日不在府里,还不晓得晴丫头生了个大胖小子吧?” 沈复从旁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母愣了一下,道:“就在前日,听说费了好大的周折,晴丫头折腾了大半日才生下。” 陈氏眉毛一低,道:“既是前日出生,那明日不就该洗三了吗?” “正是呢,我和老二媳妇昨儿还商量着表什么礼好,如今你回来了,我就不必费这个心了!”沈母慢慢说着,露出欣慰的笑容,“照我说呐,不必送什么贵重的东西,一来,只是孩子洗三,又不是正经的满月宴,没得大轰大嗡,反倒让人笑话;二来,孩子还小,恐怕受不住金玉,万一生病夭折了,那就是咱们造了孽了!” 陈氏点点头,道:“那就送几床锦被过去,再搭几匹襁褓、一头猪和一匹羊得了!” “你拿主意吧!”沈母说着,特意拿眼睛瞧了一下陈芸,明显在暗示陈芸早生儿女。 陈芸心下惶恐,连忙垂下脑袋。 转头出了乐寿堂,陈氏望了一眼渺远天空,兀自叹了口气,然后回眸看向沈复,道:“眼下已过了七夕,再过半月,你就该去江宁念书去了,这回过去,可要上心用功了!” 沈复点头称是。 陈氏正因父亲过世伤怀,实在没力气关心别的,当下又叹了口气,忙着打发沈复回去。 沈复转身欲走,又见陈芸不肯走,连忙使个眼色。 陈芸也回他个眼色,示意他先行一步,然后恭敬跟在陈氏身后,一路送到依梅院去。 陈氏沉 默了一路,直到快要踏过门槛,才张口道:“听说你临时起意,把府务交给冯妈妈,这倒是聪明之举!” 陈芸嘴角往后一收,道:“我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看冯妈妈办事办老了,值得信任托付罢了” 陈氏听了,不置可否,只道:“你祖父这一去,我连着守了三日的灵,中间又大哭了几场,早消磨得没有精气神了,眼下实在无力去管府里这些琐事了,只好将这担子交给你了!” 陈芸诚惶诚恐:“太太厚爱,我本不该推辞,只是初来乍到,唯恐不能弹压底下人,反而坏了太太一番好心!” 陈氏苍白的面色下泛起一丝涟漪,道:“我虽称不上火眼金睛,但至少也长了一双慧眼,你究竟有多大本事,我一早就瞧出来了。眼下,你倒不必着急拒绝我,更不必提底下人不服气,真论起来,他们何曾服过任何人?你只需记得一句话就好了,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我既敢把管家之权交到你手中,那便是信任你的能力,以后,你大可不必畏手畏脚,狗咬打狗,猪叫杀猪,一切按照章程,该怎么就怎么办!” 陈芸听了这一席话,心知陈氏早有意让自己管家,当下也不推辞,只是专心一意扶着陈氏。 进了屋里,春芝、春芜左右伺候,陈氏可怜陈芸也哭了几场,就打发回去歇着并嘱咐她小心管家。 陈芸一一应下,转头出了依梅院,只见当空一轮红日耀眼刺目,不由垂下眼睫。 默默走了几步,只听树丛里有人说话,一个讲:“哎呦,这一天天真是累死个人,前头太太管家,咱们只听太太的吩咐,后头轮到三奶奶管家,咱们又去听三奶奶的吩咐,如今风水轮流转转到冯妈妈手上了,咱们又要听她吩咐,真不晓得以后还有谁冒出来管家?” 另一个用规劝的语气道:“咱们都是下人,哪里管得到上头的事,这谁爱管家谁就管,反正无论谁当皇帝,又不差咱们的月钱,咱们何必没事找事操这份闲心呢?” “鸡不叫,天也亮,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一人当家,一人一种规矩,咱们不得跟着受罪吗?” “嗨,一位菩萨一炉香,咱们当下人的还能怎么样呢?只记住小心无大错就好了!” 陈芸听到那小心无大错五个字,心想:“太太对我委以重任,我何尝不要处处小心?以后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才好!” 这般想着,陈芸不知不觉到了落梅院附近。 杜鹃、杜仲两丫头正站在牡丹丛里掐花,一个嫌对方手重,连花蕊都给抖散了,一个嫌对方话痨,跟个小蜜蜂在耳边嗡嗡吵一样。正吵嘴呢,忽见陈芸慢慢走来,杜鹃连忙兜着一捧花凑到跟前 ,问候道:“奶奶快回去吧,王妈妈才送了午饭过来!” 陈芸脸色淡淡的,问:“相公用饭了吗?” “就略略吃了几口!”杜鹃实话实说。 陈芸想陈父才过世,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当下也不多说什么,慢慢飘回落梅院,独自吃了半碗饭,然后才进屋里去寻沈复,只见他褪了外衣,合目躺在拔步床里。 陈芸以为他是假寐,动手取了一把团扇,坐在小杌子上扇风纳凉。如此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陈芸见他仍旧睡着,隐隐还扯起了呼,顿知他是累极了,当即放下团扇,抽了帕子给他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珠,然后轻手轻脚退出屋里,拐到听雨轩喝茶。 才喝一杯,只见冯妈妈慌里慌张地寻来了,陈芸怕她吵醒沈复,连忙喊人到听雨轩问话。 冯妈妈还算识趣,慢腾腾进了屋子,一面向陈芸福了福身,一面道:“奶奶才奔了丧回府,怎么不多歇歇?” 陈芸神闲意定道:“许是年轻的缘故吧,并不觉着怎么疲倦!”说着,又问冯妈妈:“妈妈前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这第一庄,太太打发我把对牌交给奶奶保管,还请奶奶收好!”冯妈妈说着,慢慢解了腰上的对牌,递到陈芸手中,“这第二庄,老爷打发景瑞回府取五百两银子,说是急用,还请奶奶早些拨给景瑞,免得耽误了老爷的正事!” 陈芸最敬畏公公沈稼夫,一听他打发人回家取钱,登基动起身来,到案边取了一管兔毫,泚墨,提笔写了一张字条,然后郑重交到冯妈妈手里,吩咐道:“你替我把这开条交给景瑞,账上见了,自会按数目给钱!”说罢,见冯妈妈还不动脚,忙问:“妈妈还有其他事?” 冯妈妈淡淡笑道:“还有几件小事要请奶奶示下。这第一件,咱们对面的秋府才得了麟儿,虽然咱们府与秋府不沾亲、不带故,可远亲不如近邻,有些虚礼,还是免不掉的!” 陈芸一想是这个理,点头道:“咱们和秋府望衡对宇,人家家里出了喜事,我们不好装作不知,既如此,妈妈就看着挑几样东西送过去吧,也省得让外头议论咱们!” 冯妈妈答应一声,又道:“这第二件,大姑娘那边托人送信了,说是下月初八,要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们过去喝满月酒!” 陈芸眉毛一动,问:“老太太和几位太太那里有说要去吗?” “老太太年纪大了,一向不喜欢参加这类集会,这次也不例外,一口推了!大太太是大姑娘的亲娘,自然是要去瞧外孙儿,二太太和咱们太太虽未言明去或不去,可照着规矩,应该也是要去的,其余两位奶奶顾着上头,应该不会直接推辞,三小姐就不必说了,从小到大,脾 气一直没怎么变过,向来爱往人多热闹的地方钻!” 陈芸听她心下已有思量,忙道:“妈妈是细针密缕的人,一应事宜,你已想妥当了,既然如此,赴宴那日的所有差事就交给妈妈打点了,还请妈妈多多费心才是!” 冯妈妈喜动颜色,道:“多谢奶奶看重!” 陈芸处置了这几庄事,不觉生出疲倦,又不好人前示弱,只得借口打发了冯妈妈出去,然后吩咐瑞云挪了炕几,勉强就着罗汉床躺了一躺,品一品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滋味。 从此以后,陈芸朝乾夕惕,悉心毕力,一面熟悉府中人事,一面暗中学习陈氏的管家之道,然后大处着眼,小处动手,一日一日过去,渐渐如心使臂,如臂使指。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满月宴(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忽忽到了月底,天气转凉,金风渐渐。(第八区 )沈稼夫盼子成龙,连连写信催促沈复外出去江宁游学。陈氏怕再耽搁下去,早晚父子生隙,连忙吩咐陈芸给沈复收拾了细软。 陈芸固然难舍,可一想沈复背了父母的期许,外出求取功名,也只得含泪给他收拾行囊,又将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逢桥要下马、过渡莫争船的道理颠来倒去地说给沈复听。 沈复和她一般心思,既舍不得离开家里,也舍不得离开她,可父命难违,只得含泪挥别。 如此又过几日,秋风送爽,秋光萧瑟,连着三四场绵绵秋雨过后,繁盛的枫叶终于牵三挂五地离开大树的滋养,零落成树下的一捧泥滓,慢慢,融进阴凉潮湿的地表。 初一这日,陈芸往各处发了月钱,心里正自畅快,途中又见榆柳当道,荷沼生香,不免起了游园之兴。 一路走赏,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梧桐井附近,只见落叶飘飘,从树丛里传出几星人声。 “好你个小蹄子,不过是给府里太太、奶奶刷马桶、倒溺壶的下流东西,居然敢泼水害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个妈妈跌在地上,气得张眉努目,开口咒骂。 这妈妈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个小丫头,只见她头上挽着丫髻,眉眼清秀,身上一水松绿色小袄,下盖了一袭月牙白长裤。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小丫头见这妈妈张口骂人,索性道:“妈妈可别冤枉了人,明明是你自己鞋底打滑,怎好门边跌倒怪门神、灶边跌倒赖灶神?” 那妈妈见小丫头死不认账,顿时怒从心上起,又见近处摆着几个便壶,恶向胆边生,不由阴森一笑,爬过去抓了一壶,然后陡然转过身来,悉数将一壶黄尿泼在小丫头身上。 小丫头没防备,瞥见自己身上湿了一大片,登时气急,一对柳眉陡然倒竖起来,然后三步做两步走到那妈妈身边,掐着腰,骂道:“老东西,我敬你,才喊你一声妈妈,你还真当自己了不起怎么着?敢拿这尿泼我,看我不给你些厉害瞧瞧!” 那妈妈气势不减分毫:“小蹄子,你在我手底下做事,你想怎样?当心我给你罪受!” 小丫头冷哼一声,顺手搬起一桶掺了清水的屎尿,定向瞄准,全泼在那妈妈身上。 那妈妈摔倒在地,叫苦不迭,一面皱眉,嫌恶地盯着身上的粪污,不知如何是好,一面拿手指着小丫头,怒骂道:“你个混账东西,居然敢往我身上泼粪,看我不把你大嘴巴子,扇得你学些规矩!”那妈妈说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直朝小丫头扑。 小丫头丝毫不惧,顺手拿了平时挑水的扁担,提防那妈妈靠近自己。那妈妈见她还敢动武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 里猛一发狠,一下夺了扁担,恨恨掷在地上,然后咬牙切齿地盯着小丫头,一面怒骂不休,一面伸着两手,作势要扑下来。 小丫头见那妈妈浑身肮脏,忍不住喊:“老货离我远些,你这浑身是屎,快恶心死人了!” 那妈妈冷嗤,道:“小蹄子,居然敢和我作对,看我不弄死你!”说着,做出老鹰抓小鸡的架势。 小丫头啊了一声,四处逃窜。 陈芸躲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又见那妈妈要抓住小丫头了,急忙喊停道:“住手!” 那妈妈和小丫头同时一惊,见是陈芸出面,心中都有几分忌惮,登即停在原地,垂下脑袋。 陈芸慢慢逼近,只见那妈妈是才接任田妈妈管理花草的赖妈妈,小丫头却不太熟。 一老一少闹了一场,眼下,身上都不干净,一个屎尿粘身,一个尿水横流,全臭气烘烘的。 瑞云拉了陈芸的袖子一下,示意她不要过去。陈芸也闻见臭味了,只是皱着眉毛,掩鼻道:“这好端端,你们又闹什么?” 赖妈妈抢先道:“奶奶明见,我不过是听了二爷儿的吩咐,跑来井边打水浇花,哪成想这芽儿蛮不讲理,不光害我摔了一跤,还朝我身上泼了一桶粪,真是......” 芽儿不等她说完,也抢着道:“妈妈真是恶人先告状,你若不来寻我晦气,我又怎会与你作对?” 赖妈妈瞪了她一眼,道:“我怎么就寻你晦气了?” “妈妈心里清楚!”芽儿咬着牙道。 陈芸见他们针尖对麦芒,心里又觉可气又觉可笑,当面道:“行了,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你们俩若有矛盾,当面解开,岂非好事?何必非要闹得两下里不愉快呢?” 赖妈妈听得清楚,只是心里不大舒畅,所以背地里砸了咂嘴,表示对芽儿的不屑。 芽儿忙道:“求奶奶可怜,这赖妈妈不存好心,非逼着我嫁给她儿子赖永安,我说我不愿意,她就天天找我麻烦,要么打发我去挑水浇花,要么使唤我去剪草修枝,这便罢了,当丫头什么不能做,可她明知道不会这些,还要挑三拣四,稍有不如她意,她就动手打人,今个,她又故意挑错,我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朝她身上撒气!” 赖妈妈听着十分逆耳,不由咬牙切齿,道:“你个小蹄子,我儿子哪里不好了?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凭他是天皇老子,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谁逼我也没用!”芽儿哭得眼泪鼻涕交叉。 赖妈妈厌恶地白了她一眼,心想:“眼皮子浅的贱货,我儿子在二爷儿手底下办事,要脸面有脸面,有身份有身份,怎么配不上你这小蹄子?你也忒眼高了些,看不上我家小子,难道看上府里的老爷、小爷 不成?那你可想得远了,当心命运弄人,最后落个不得好死!” 陈芸随意望了赖妈妈一眼,道:“赖妈妈,这好配好,歹配歹,你家儿子赖永安好歹可是二爷儿身边的大红人,何苦非要一棵树上吊死,缠着这芽儿不放呢?再说了,这牛不喝水强按头,万一给二爷儿知道了,岂非坏了你家儿子的名声?何苦来哉?” 赖妈妈见陈芸还算和气,心头火已去了一半,就叹了口气,道:“我儿子是见过世面的,哪里瞧得上她?不过是我看她模样端庄,又是好生养的身材,这才上了些心,如今,既然她存了二心,不愿意嫁给我家小子,我也不必自找晦气,各自丢开就是了!” 芽儿一听这话,登时喜上眉梢。 陈芸也笑道:“妈妈这样做,才是有脸面的人该做的事,得了,我瞧妈妈气也消了,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了,快快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免得着了凉气!” 赖妈妈眉头一动,想着再呆下去也没意思,干脆向陈芸福了福身,摇着水桶腰走开了。 陈芸目送她走了几十步,转头望向梨花落泪的芽儿,道:“你以后可怎么呆在府里?我瞧这赖妈妈肚里可装不下二两油,你今日拂了她的脸面,恐怕日后少不了忧心!” “我还怕她?”芽儿咬着下嘴唇说,“不怕说给奶奶知道,她有关门计,我有跳墙法,实在逃不脱她的手掌心了,狗急跳墙,猫急上房,我也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反正不能让她称心!” “这话就说得傻了,你才多大?如花般的年纪,什么也没看过,什么也没尝过,如果就这么死了,且不说旁人怎么想你,就你家中父母,你可想过他们该怎么办?”陈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既然来了这世上一遭,就该活出个人样出来,没得轻贱了自己,让别人看笑话!” 芽儿听这话十分真诚,不由落泪。 陈芸看她年纪尚小,不禁心下一软,道:“年前,府里会放几个丫头出去,你虽未到年纪,但我瞧你十分可怜,又恐那赖妈妈以后寻机报复你,还是做主放你出去,只望你以后多多惜命!” 芽儿听了这话,高兴得张眉瞪眼,连连磕头。 陈芸笑了一笑,转头领瑞云离开此处。 瑞云见她心情甚好,不由担心道:“那芽儿只是个小丫头,赖妈妈无故找她麻烦,确实不妥,但奶奶也没必要提前放芽儿出府,这万一让太太知道了,又该说奶奶乱做主张了!” 陈芸浅浅一笑,道:“我倒没顾虑太多,只是见她可怜,心里就有了这个想头,至于太太那儿,太太早同我讲了,府里的事全权交给我处置,她不会横加干涉!” 瑞云心下一动,叹道:“太太自是信任奶奶,不 然,也不会把管家的重担托付给奶奶,只是谁又能担保太太身边没有阎王小鬼呢?万一有人多嘴饶舌,奶奶在太太那可就不讨好了!” 陈芸听瑞云这般说辞,确实一片真心为了自己,可她行事一向光明,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实在没必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当下道:“我是本着良心做事,太太是通情达理的人,应该会理解我,绝不会因为小人的闲言碎语就疑了我!” 瑞云见她堂堂正正,倒也不好多说,只是暗里悬心,害怕那芽儿嘴上不严,一喜之下,再将陈芸私下许诺她出府的事抖落出去,那可就万事不妙了,非生出风波不可。 (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满月宴(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过了正午,日头变弱不少,几株行道树黄了绿叶,透过树隙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圈。(第八区 ) 延辉堂 潘翠莲歪在罗汉床里,眼瞅着才两岁大的沈逢元昏昏睡去,不禁心下高兴,就冲着候在一边的莲心招了招手,道:“他像是睡着了,你在这里看着,我去落梅院走一遭!” 莲心上去扶了她下床,一面帮她整理衣襟,一面问:“奶奶无缘无故去找三奶奶做什么?” 潘翠莲白了莲心一下,轻声轻语道:“你个记性差的,竟忘了我还有东西落在她那儿?” 莲心恍然大悟,忙笑道:“原来奶奶是要去拿那个啊!” 潘翠莲缓缓一笑,蹑手蹑脚到衣架前换了衣服,然后唤了兰心跟随,一路出了厅堂。 将将走到藕香榭,只见洪姨娘和蓝姨娘两个一边在灌木丛里走路,一边交头接耳。 潘翠莲最不喜妾室,嫌她们妖里妖气,可架不住心里好奇,就领着兰心凑过去听了听。 这边,蓝姨娘见洪姨娘闷闷不乐的,就拉住她问:“这晴好的天儿,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洪姨娘叹了声气,道:“咱们这边已经有一位夜叉了,不想府里又凭空多出一位菩萨来了,可怜咱们身为妾室,人微言轻,只能是草丛里的蚂蚁——任人拿捏罢了!” 蓝姨娘听得明白,赶忙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不怕努嘴金刚,就怕抿嘴菩萨,别看她平时装得和和气气,这一办起事情来,一是一、二是二,丝毫也不含糊。就拿在我房里伺候的慧兰来说吧,多灵巧一个人啊,嘴又会说,手又勤快,可她呢,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说赶出去就赶出去了,弄得我堂堂一个姨太太,一点脸面也没有!” “这也没办法啊,谁让人家在老太太和三太太面前吃得开呢?”洪姨娘一连迭声地叹息。 蓝姨娘不服道:“人家不光到处吃得开,还很会看人下菜碟呢!”说着,冷冷一笑道:“你动脑子想一想,她这回大刀阔斧地裁了二十多人出去,府里谁最受欺负?” 洪姨娘动了动眉毛,道:“老太太房里原本分了八个丫头,如今还剩下六个,怎么也够使唤了,大老爷那边几乎没怎么裁人,咱们太太和三太太房里只裁了两个小的,便是他们几个奶奶.房里,也只是跟风裁了两个小的出去,真算起来,吃大亏的还是咱们,你屋里的慧心、慧兰没了,我屋里的如兰、锦心没了,他们可都是大丫头啊!” “你可算反应过来了,他们都只是伤了皮毛,单咱们两个毁了元气!”蓝姨娘愤愤不平地说,“如今咱们屋里各剩下两个小丫头,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要说使唤他们做事吧,慢慢吞吞、拖拖拉拉,最后还得自己动手,合着这是让咱们自 力更生呢!” 洪姨娘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人说,宁为房上鸟,不为屋里妾,若有来生,我可不给人做妾了,这当妾太不容易了,既要仰正室鼻息、看正室眉睫,还要受晚辈的气。” 蓝姨娘满眼赞同,正想附和两声,忽见潘翠莲满脸气愤地从灌木后面走了出来,连忙止了话头。 “两位姨太太说什么说得这么高兴,怎么不说给我听听?”潘翠莲一边走、一边打量洪姨娘和蓝姨娘。 蓝姨娘给她瞧得心虚,忙道:“我们俩没说什么,只是在谈过几日朱府宴客,我们俩能不能有幸赴宴?” “这怕是不能呢,人说狗肉上不得席面,小妾走不到人前,两位姨太太也得认清自己的地位才好啊!”潘翠莲慢慢说,“我这里呢,好心劝姨太太们两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些话,我听了,也就听了,只当耳边一阵风飘了过去,可保不齐哪日就让其他人听见了,到时,两位姨太太可难堪了!” 洪姨娘慌得手没地方放,急不择言:“有什么可难堪的?我们俩又没说什么坏话?” “好话不背人,背人无好话,两位姨太太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潘翠莲说了这句,再不想看他们,直接领了兰心离开。 蓝姨娘见她朝落梅院方向去,心里怕得要死,脱口道:“你瞧,她是往三奶奶院里去,你说她会不会告诉三奶奶?” 洪姨娘瞪了她一眼,道:“怕什么?咱们是二老爷这边的,本来也不和三老爷那边和睦,原是老太太非要凑在一处管,如今闹开了倒好,一下子分个彻底,省得往后伺候两尊佛了!” 蓝姨娘满脸担忧,“只要老太太在一日,咱们老爷压根不敢提分家,你可别招出火来,烧了自己一身灰!” 洪姨娘嘴角一动,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不过是说了些闲言碎语,咱们老爷没得为了这个厌弃我,何况我说的也是大实话,这回裁人,原本就不公道!” 蓝姨娘见她如此急躁,再无话了。 这边,潘翠莲进了落梅院,只见院里静悄悄的,廊下软帘悬垂,鸟笼里一只鹦鹉活蹦乱跳。 潘翠莲一想洪姨娘和蓝姨娘私下嚼蛆,心里就气不打一出来,只好压抑住怒火,然后才慢慢进了正堂。 陈芸正在理线,一见她走进来,连忙撂下绣花针,起身迎了上去,道:“嫂子怎么有空到我这来?” 潘翠莲随口道:“闲着无事,就想到处逛逛,顺便找你要前几日让你绣的肚兜,只不知你绣好了没有?” “可算我有先见之明,提前抽出几夜的空闲,早早给嫂子绣了,不然,嫂子这时来要,我可拿不出手!”陈芸微微笑着,慢慢到绣筐里取了两 个肚兜,转身交给潘翠莲。 潘翠莲匆匆一瞥,道:“可真是辛苦你了,白日管家,夜里还要熬夜给我绣肚兜,这要是让太太知道了,定要讨我一顿酒饭了!”说着,接下五彩斑斓的肚兜,连连赞了几口,然后才喜眉笑眼问:“人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这都快管了一个多月的家了,感觉如何?” 陈芸望了她一眼,推心置腹道:“从前见太太管家,只觉水到聚成,并无什么难处,谁知轮到自己了,竟是这般难下手。嫂子别看府里这些下人平时互不搭腔,可一到关键时刻,竟是拧成一股绳了,你说话,他们唯唯诺诺;你吩咐,他们也唯唯诺诺。再等到实际操办起来,那就更难看了,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全不想管!” 潘翠莲笑道:“这就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了,照我的意思呢,车多挨辙,船多擦边,最好是一个萝卜一颗坑,没得推来推去误了事!” 陈芸连连点头称是,又冲潘翠莲一笑道:“难怪人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嫂子既肯为我出主意,何不帮我一起料理府务?也省得每日愁得焦头烂额!” “不是我不想帮你,确实是有难处。一来,老太太早把管家之权拨给三太太了,而三太太现在又将管家权移交给你,所以,你才是咱们府名正言顺的管家,我可不好跟你抢这差事;二来,我毕竟是二太太的儿媳,若天天来这边给三太太办事,三太太领不领情还是两说,我那婆婆头一个该厌我了,这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陈芸原不过开个玩笑,耳听潘翠莲说了这一番道理,不禁连连点头。 潘翠莲见她太过沉静,又道:“再有几日,咱们就要到朱府吃酒宴了,你可准备了表礼?” 陈芸道:“我昨儿才禀了老太太,府里送馒首百枚,再搭些小儿玩具,老太太听了,并没觉得不妥,还说要送外孙儿一块金麒麟、一副金手镯,我们太太当时也在场,附赠一块银麒麟、一副银手镯,我不好越了他们去,就打算送一对状元牌了事了,嫂子打算送什么礼?” 潘翠莲想了一想,道:“我一猜就是送这些,果不其然!” 陈芸听她语带不屑,心以为她要送的礼物必然别具一格,当下笑着问:“嫂子嫌我们备礼俗气,那你打算表什么礼?” “我可没什么新奇的礼物,不过也是些金银器罢了!”潘翠莲懒懒地说着,见陈芸不太关心,改头道:“对了,等朱府的满月宴过去了,还有一桩喜事在后头等着呢!” “这我却是不知!”陈芸坦白道。 潘翠莲笑道:“你哪里会晓得?连我也是听我们太太和二弟妹闲话家 常时才晓得,原来二弟妹家里还有一妹妹,名绮罗,今年刚满十六,已经议定了人家,预备明年正月出阁!” 陈芸缓缓笑道:“这是好事啊,二嫂怎么瞒着不说呢?” “她啊,无论大事小事,凡事守口如瓶,真不晓得她到底要瞒谁?”潘翠莲微觉无奈地说,忽然又望向陈芸问:“对了,复兄弟离家半个月了,可有书信回来?” 陈芸实话实说:“昨儿才寄了一封回来,信上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些不足为道的闲言碎语罢了!” 潘翠莲叹气道:“不管怎样,复兄弟好歹念着家里,哪像我那口子,一出了门,从来不给家里寄信,天晓得他是出去谈生意,还是跑到烟花之地偷香窃玉去了?” “嫂子想多了吧,大哥不像是那种人!” 潘翠莲冷嗤一声,道:“他不是那种人,谁还是那种人?”说着,无奈地摆了摆手,道:“罢了,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也不好与你多说,反而显得我是怨妇一样!” 陈芸一笑不语。 (本章完) 第一百章、满月宴(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忽忽又过几日,正值九月初八,天晴气和,朱府广下帖子宴客。冯妈妈因管着女眷出行的差事,催促马倌曾大套了两辆马车,又细心安排是夜随行妈妈、丫头若干。 陈芸管着家里,一色色亲自过问,然后才向陈氏汇报。陈氏却不多干预,只是一心清闲,当下随周夫人、吴夫人去沈母处请了安,就领着小辈潘翠莲、陈芸等人出了后院。 到了府前,只见月白风清,满眼秋光寂寥,当道停了两辆可容四人乘坐的马车。 周夫人喜当外婆,满心欢喜要去朱府参加满月宴,率先领了吴夫人、陈氏占了一辆马车,潘翠莲素爱张罗,一面说笑,一面携安绮春、陈芸、沈雪茹三个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刚一坐下,陈芸还来不及整理衣服,只见潘翠莲珠光满面,浑身锦绣,一水的桃红色对襟褙子绣满了海棠花纹,既精致又魅丽,连素来低调的安绮春也破天荒化起浓妆,头上松松挽了抛家髻,发髻间插了几支银簪,银簪后又盖着一方富贵双喜金步摇,端得人比花娇,色欺昭君。 陈芸管家以来,一向不在妆容上用心,可念着今夜要以娘家人到朱府做客,委实不好穿得太过素净,只得细心打扮,将一头乌溜溜的秀发梳成凌云髻,杂以珠花,又在发尾插了一支丽水紫磨金步摇,玓烁悬垂在胭脂红苏绣玉堂富贵对襟褙子,端得秀丽风致。 沈雪茹难得出一趟门,自然百般重视,提前一天就和丫头紫菀商量是夜出席的服装和妆容。 紫菀夸她天生丽质,即便素面朝天,也能艳压群芳,可沈雪茹哪里肯信她的奉承之词,一个劲骂她拍马屁,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挑了七八套衣裙,一套接着一套地换,轮流到穿衣镜前观赏,如此折腾了大半天,最终选了一件桃红苏绣棠雨归燕小袄、一袭月白紧身裙。 好难得盼到了出行之日,沈雪茹欢天喜地地坐在车里,情不自禁幻想到朱府的热闹气派。 说来也怪,姑嫂四个并肩坐下后,气氛突然沉寂了,四个人各有所思,全缄口不言。 很快,马车辘辘动了起来。 陈芸当先笑道:“说来真是凑巧,这一阵子,我前前后后听好几家人得子抱孙了。我就想啊,这福气正扎着堆呢,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该降临到我和二嫂头上了!” 安绮春缓缓一笑,道:“等是等不到的,我听我娘家嫂子说,城外的寒山寺求子最灵验,所以趁着月头清闲,才去求了一签,天幸得了好兆头,又蒙住持恩赐求子符,我心里欢喜不禁,天天将这求子符挂在身上,唯恐孩子来了,错过去了呢!” 陈芸一直羡慕潘翠莲膝下育子,如今听安绮春说起求子符,不禁动手摸了摸黄条鱼符。 潘翠莲就 坐在她对面,眼见她目光柔善,一副迫切得子的神情,忍不住开口道:“我曾听咱们姑妈说,扬州那边有妇人久久不孕,家里急了,还有偷桩求子、走桥求子的呢!” “这又有什么奇怪?”陈芸抬起眉毛,一边望向满脸堆笑的潘翠莲,一边笑道:“我听瑞云说徽州那边有妇人不孕,就跑到深山老林里,往山洞里扔石头子求子呢!” “这是什么道理?”沈雪茹求知心切。 陈芸不好意思开口,只是一笑。 沈雪茹见她不答反笑,更是摸不到头脑,连忙挤到陈芸肩下,一叠声地出口询问。 陈芸捱不过扰,只得贴在她耳边说了缘故,却见沈雪茹从脸颊到耳垂一色红了下去。 潘翠莲和安绮春早知缘故,只是羞于启齿,当下见沈雪茹面红耳赤,各各低头一笑。 慢慢到了天街,只见朱甍碧瓦,楼阁参差,拥堵的街道两侧商贩扎堆,又见周围彩灯闪烁,一水红木质的梁橼上挂满了各色灯笼,把原本漆黑无光的夜晚点缀得渺渺茫茫,恍如仙境。 沈雪茹闷得发慌,又见陈芸等人不言语,索性靠着车厢,微微掀开窗帘朝外面探望。 路上,宝马驰骋,香车连绵,红男绿女且笑且走,老妪扶策而行,鳏夫牛步蜗爬。 沈雪茹呆呆望了一会子,只觉千人千面净是生面孔,无趣得紧,不由败了兴致。正想放下车帘,沈雪茹视野里突然冒出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十分消瘦,可偏偏让她移不开目。 这时,前路的行人慢慢少了,车把势一提马缰,加快速度行进。 沈雪茹正全神贯注去瞧那道人影,没提防马车加速,免不得坐不稳,身子猛地往后一仰。 幸好陈芸及时出手,牢牢扶住了她。 沈雪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新趴到车窗位置,只见那道人影不见了,不免心生失望,唉唉叹气。 陈芸听她叹息不断,不禁心下起疑,连忙朝窗外扫了一眼,只见顾金鉴刚从药酒店出来,顿时心中释然,就坏笑着凑到沈雪茹身侧,悄悄道:“原来你在瞧他啊!” 潘翠莲耳尖,笑着启问:“他是谁?” “就是哥哥的一个朋友,我和嫂子以前见过他一面!”沈雪茹说着,不由瞟了陈芸一眼,问:“嫂子说是不是?” 陈芸低头笑道:“是!” 潘翠莲看在眼里,再不多问。 约摸又过了一刻功夫,马车渐渐行得慢了,陈芸心下了然,只冲着潘翠莲和沈雪茹一笑。 须臾,马车完全停住,早有朱府的门子搬了脚踏上前,陈芸等人踩着脚踏挨次下来,只见一间兽头大门洞开,门前列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又有两个眉目秀洁的丫头过来引路。 陈芸等人步步跟随,首先过 了门槛,往东穿了一条长约一射之远的夹道,然后就见绣阁雕轩蜿蜒,朱甍碧瓦不断,又有数不清的琪树瑶草,落英缤纷,坠粉飘黄。 这时,领路的丫头急急转了个弯,径直往西款行。 陈氏等人自进了府,时时在意,步步小心,即便见丫头领路七拐八绕,也不多说什么,只默默跟着。 很快,山回路转,柳暗花明,一处自带蓊蔚洇润之气的假山赫赫然出现在眼前。陈芸越过假山往深处打量,只见山后楼阁峥嵘,殿宇轩俊,隐隐间还有仙乐隔空传出。 穿过假山,果见一座楼阁矗立,绣幕之中珠绕翠围,几个乐怜聚在一起,或者拿手拨弄冰弦玉柱,或者吹奏象管鸾笙,共同谱出一曲嘹亮的调子,飘荡空中,久久不散。 陈芸用心听曲,只闻音繁调骋、丝竹纵横,时而似骊珠声和韵闲,时而似莺与燕弄关关,时而似鸣泉花底流溪涧,时而又似明月下冷冷清梵,时而又似缑岭上鹤唳高寒,时而又似步虚仙珮夜珊珊,曲曲折折,欢欢喜喜,只应天上有,人间不多见。 进入小楼,抬头迎面一块乌木红匾,牌匾上书‘宾月楼’三字,下首又有一行小字,望不真切。楼中鬓影衣香,上首设了一架紫檀雕螭案,案中摆着三尺来高青铜鼎,上悬一副水墨画作,尺幅千里,描绘尽了姑苏风帘翠幕、烟柳画桥的生态风光。雕螭案一边是白釉兽耳罐,一边手玫瑰紫釉尊。地下两溜十六张黄花梨梳背椅,只余左边还有空位。 周夫人四下看了一遍,完全不见女儿沈雪晴的踪影,想来是还在房中坐月保养的缘故,于是回眸向吴夫人、陈氏看了一眼,领着几个小辈去见坐在最上首的朱夫人。 陈芸行了礼,又听朱夫人客套了一番,然后才随潘翠莲往座下去。 整衣坐下,陈芸终于有机会打量周围,只见瞩目中心朱夫人面容精致,精神高涨,一头乌发梳成元宝髻,髻间插了两支金凤钗,钗头凤目用了珊瑚替代,耳上挂了一对黄澄澄的金玉耳环,身上是一袭赭色底五彩团绣金玉富贵对襟褙子,端得华丽大气。 那朱夫人左边站着一老仆,一眼望去,大约有五十多岁了,远不如对面的那位少妇夺人眼目。只见那少妇纤纤玉体披了件胭脂红比甲,面如芙蓉,腰似细柳,一头乌黑秀发堆成涵燕假髻,髻间珠饰寥寥,只有一支金底嵌红珊瑚石钗撑得起身份。 陈芸从未进过朱府,只听沈雪晴曾提过几回,说朱大奶奶为人诚恳,中静平和,朱二奶奶贫嘴贱舌,招风揽火。目下见那少妇面色镇定,侍奉朱夫人极其尊敬,陈芸估摸着那少妇该是朱大奶奶无疑,只是好奇那爱煽风点火的朱二奶奶哪里去了。 沈雪茹见一屋子 女眷没几个认识的,不觉无聊,就凑到陈芸耳边,轻声嘀咕道:“嫂子,怎么不见晴姐姐啊?” 陈芸回眸望着她,道:“我也不太清楚,多半是产后不久,躲在屋里养身子吧!” 沈雪茹哦了一声,慢慢坐正回去。 陈芸看她不出声了,慢慢也收回目光,又见座间放着果茶,就不动声色地端到手里平常。 茶未吃完,只见一个身穿红绫青绸掐牙背心的丫鬟款款走了进来,满面笑容道:“太太,我们奶奶打发我来瞧娘家太太、奶奶到了没有,还说要是到了,就请各位太太、奶奶去那边说话!”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满月宴(五)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朱夫人正和几位贵妇说是道非,突然给一个专门跑腿的丫头打断了话茬,不免心中厌烦,又听这丫头牙白口清,清清楚楚转达沈雪晴的吩咐,不由停顿了一下。(第八区 ) “既是办满月宴嘛,娘家人本就该去瞧瞧我那孙儿,只是我和几位娘家太太合了眼缘,这才多留了她们一会子,既然你们奶奶不放心,派人来催,那就请几位娘家太太移步吧!” 周夫人听她话里有话,暗讽沈雪晴不尊敬她,不由心下生恶,忙道:“太太热情好客,我们妯娌虽才来了一会儿,已觉出太太和善可亲,只是,我们来了这么久了,总不见女儿和外孙的面,免不得心中想念,如今我女儿既打发人来清了,合该过去瞧一瞧才是!” 朱夫人听了这话,一时语塞,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瞧瞧这伶牙俐齿的老货儿,三言两语,竟说成是我阻碍你们母女相见了。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那女儿在我面前也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古人诚不欺我!” 百转千回过后,朱夫人立马笑容满面道:“亲家母说笑了!小红,快领着几位亲家太太去吧!” 小红唉了一声,慢慢走到前列。 周夫人又望了朱夫人一眼,转头跟上小红的步伐。吴夫人、陈氏互相看了一眼,心里也摸不透周夫人的心思,只得提步跟随。潘翠莲、安绮春、陈芸有样学样。 一行出了宾月楼,由前廊折西,穿了月亮门,又过一条南北甬道,只见一处轩昂壮丽的院落赫然眼前。 丫头小红很懂规矩,率先过了门槛,躬身迎接周夫人等人进院,然后步步跟随在诸人身侧。 陈芸且走且看,只见这院子一水白磨墙面,挨墙处杂七杂八地栽着桂花、海棠等树,空阔处设了石桌石椅,又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直通书房,很是古朴有致。 倏忽进了正房,屋里早站满了人,陈芸一眼望去,竟有几人十分面熟。细细一想,原是去岁沈雪晴出嫁那阵子和他们见过,中有魏思萝、姜素心、陶文瑜,又看他们胸高腰低的,穿着也不再像闺阁小姐那般裹粽子,心知几年不见,这几人都嫁做人妇了。 沈雪茹跟在后头,只见这屋子宽绰豁亮,临窗摆着一张罗汉床,床里铺着娃娃红毡毛毯,正面设着秋香色大条褥,两边是一对梅花式雕漆小几,小几上放了花瓶,花瓶里插了时新鲜花。 尔时,沈雪晴靠着一个胭脂红迎枕,怀里抱着襁褓婴儿,笑得不亦乐乎,乐滋滋和旁边的闺蜜扯闲篇。 周夫人爱女心切,三步并两步走了上去,一面细细打量沈雪晴,见她发髻微松,头上缠了一圈五彩抹额,面色微红,脸颊上倒似长了不少肉,不由心中大 感宽慰,又见那襁褓婴儿闭着眼眸,酣酣熟睡,越发爱到极致,连忙伸手右臂,拿手摸了外孙一下,笑道:“这才什么时辰,他就睡了?” “他啊,现在睡了,夜里就该闹人了,吵得人不得安眠!”沈雪晴一面发牢骚,一面朝周夫人看了看,却瞧不见沈母与沈雪沅二人,不由疑惑道:“怎么不见老祖宗和二妹妹?” 陈氏从旁道:“老太太心里倒念着你和孩子,只是上了岁数,不太喜欢往外头去,这才作罢!不过,老太太人没能来,贺礼可是让我们捎来了,等下,还要请你过目呢!” 沈雪晴嘻嘻一笑。 陈芸见她心情不错,也道:“沅姐姐那里不大方便,提前告知了我,让我向你赔礼道歉!” 沈雪晴微感好奇,忙问:“她如何又不方便了?” 陈芸一顿,道:“沅姐姐有了子息!” “她才成婚多久,怎么忽然就有了?”周夫人兀自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这范姑爷也太速战速决了些,短短不到两月的功夫,这就要当爹了,真是好福气啊!” 陈芸听了,无话可说,只是暗自懊恼自己何时才有这等福分。 沈雪晴抱了半天的大胖小子,免不得胳膊酸疼,就慢慢将孩子转移到周夫人怀里,然后挪了挪身子,一边扫了眼屋里的女客,一面喊了贴身侍奉的芙蓉,悄悄问:“喜床准备好了没有?” 芙蓉轻声细语道:“早备下了,连着奶奶提前准备的物件一并今夜女客们送的贺礼统统放在喜床上了!” “打发丫头挪进来吧!”沈雪晴吩咐道。 芙蓉领命而去,少许,又一步步引着两个搬着滕竹喜床的小丫头和两个有岁数的妈妈进来。 人流一下子聚集起来。陈芸隔着人潮望了一眼,只见当堂而放的喜床上放了许多物件,有金瓜子、银项圈、状元牌、兔毫、徽墨、端砚、宣纸、玉弓、铜钱、四书五经等。 沈雪晴见百事齐备,连忙抱了小娃娃放在喜床上,然后就蹲下去,引诱小娃娃去抓喜床上的物件。 小娃娃才满月大,什么也不懂,一离了母怀,两眼顿时迷茫,一双小手指不住地往胖乎乎的手面上抠。 沈雪晴见小娃娃不上道,压根对喜床上的物件没有兴趣,赶忙冲那两个有岁数的妈妈使眼色。 两个妈妈互看一眼,纷纷拿起喜床的物件,一边来来回回摆动,一边吸引小娃娃的注意力。 小娃娃懵懂无知的眼睛扑朔一闪,慢慢动了肥嘟嘟的小手,就近抓了那把晶莹剔透的玉弓。 两个妈妈满脸欣喜,一个喊:“小公子好志气啊,一把抓了弓弩,这是要去沙场上立战功啊!”另一个满脸笑容道:“奶奶且往后等,等小公子长大了,拜将封侯 ,给奶奶挣诰命!” 沈雪晴何其灵透,跟着讨了几句吉利,连忙打发芙蕖发了赏钱,领了两位妈妈出去。 这时,芙蓉收了喜床上的物件,几个丫头也七手八脚地撤了喜床。沈雪晴重新坐到罗汉床上,周夫人挨肩陪坐,吴夫人、陈氏领着陈芸等东边坐,魏思萝、姜素心等女客西边坐。 一二十人畅聊开来,吴夫人因很少听到朱庭玉的消息,就好奇问道:“倒是许久没见咱们姑爷了!” 沈雪晴笑道:“老爷才迁了通判,前日领了相公走马上任去了,连今日的满月宴也来不及赶回家!” 周夫人听姑爷不在家,不免又是一叹。 这时,门口的软帘一动,一个妙丽少妇慌手慌脚走了进来。众人好奇,纷纷探头。 陈芸随着望去,只见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曾在沈雪晴出嫁那日当过女傧相的金秀玉。 金秀玉走到人前,一面向沈雪晴道了喜,一面红着眼插到陶文瑜等人当中。 魏思萝、姜素心、陶文瑜素来与她交好,一见她红了眼球,似有无限苦楚藏在心里,纷纷向她询问。 金秀玉咬紧牙关不说。 沈雪晴见她这副模样,情知必有缘故,不由朝周夫人望了一眼。周夫人经历得多,连连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可惜沈雪晴不受教,公然开口问金秀玉道:“金姐姐这是怎么了?” 金秀玉听她询问,未语先哭,道:“姐姐,我真是走投无路了,这几日,我四下里找人求情找门路,可有钱使鬼推磨,无钱寸步难行,我到处托人,却处处碰壁,真是......” “到底是怎么了?”沈雪晴急切地问。 金秀玉哽咽难言。 姜素心见她哭个不停,又不说是何缘故,不由厌烦道:“你有事说事,不要光晓得哭,你以为人人都是孟姜女啊,随便一哭,万里长城就倒了一截!快快从头说来!” 金秀玉见众人关怀,慢慢擦了眼泪,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原来金秀玉的相公杜灵均以倒腾古董为生,平素关了店铺,最喜到勾栏瓦肆里沽酒买醉。日前,杜灵均又到老地方找乐子,不巧遇见了一外地客商,两人发生了口角,闹得不可开交。杜灵均酒劲上头,仗着一身力气,揪着外地客商猛打了一顿。 那外地客商虽财不外露,可再老实的人也受不得窝囊气,又兼手里头刚赚了一笔外快,心里愤愤不平,立誓报复,就当面装出对杜灵均心服口服的模样,暗地跑到长洲府尹那里放了一把邪火,稍稍花了几百两银子,买通府尹,将杜灵均下了牢狱。 沈雪晴听了细故,颇觉不太好办。 “常听人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你这相公得罪谁不好,怎么得罪 了府尹家的亲戚?”潘翠莲在旁边说。 金秀玉听了,忙道:“那倒未必,我向府尹身边的人打听过,那外地客商只是使了银钱而已!” 姜素心道:“他使钱,你就不能使钱?” “姐姐话说得轻巧,这钱哪里是天上落下说有就有了?”金秀玉急得眼泪直落,“人说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眼下正是如此,别说那五百两了,就是一百两银子,我也拿不出手啊!” 沈雪晴越发不懂,忙问:“那你找我何意?难不成是要向我借银子吗?我这里倒有一些!” 金秀玉道:“倒不必姐姐周济,只劳姐姐给朱三爷写封家信,让他向朱老爷求求情,这事就有眉目了!” 沈雪晴一听这话,终于懂了她的来意。 陶文瑜聪慧无比,从旁道:“正是呢,朱老爷才升了通判,这通判可比府尹位阶高,人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咱们通判还比府尹高了好几头去,指定一句话就可解人之难!”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二章、快活年(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雪晴听得异常清楚,不由自主地拨动心里的小算盘。原来她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素爱拔尖出彩,今见金秀玉有求于己,早觉高人一等,意满心足且不必说,那眉梢眼角倒先露出得意的姿态了,只是这事又不太好办,要是自家相公手握实权,倒轻省多了,可现在既要求到公公那里,还须公公徇情枉法,恐怕极难周全。 思来想去,沈雪晴眼眨眉毛动,慢慢道:“咱们几个是金兰姐妹,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你现在开口求了,我免不得写封家书寄给相公,求他设法从中斡旋,只是法不容情,万一我们老爷也不好办,还请妹妹莫要怪罪,与我生分了才是!” 金秀玉停了哭声,道:“反正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既然姐姐这儿还有一条看得见的路,那就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即便最后事不可成,救不出我家相公,那也是他的宿命,全怪他满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一喝了酒,就弄性尚气和人撕扯!” 沈雪晴听她如此说法,心下稍安,想着即使最后没救出杜灵均,也不会寒了金兰姐妹之心。 潘翠莲目睹了半天,不禁心下狐疑,就偷偷拉着安绮春,问:“我刚才听她说,她家相公的名讳是杜灵均,隐隐倒有几分耳熟,好似二弟和这杜灵均有些瓜葛!” 安绮春皱了下眉,道:“不瞒嫂子,我平时压根不管他在外头干什么,所以,他究竟有那些朋友?我心里也不太清楚!” 潘翠莲愣了一下,无话可说。 陈芸就站在旁边,听得十分清楚,只想着此事和自己无关,就充耳不闻。 这时,一个眉目秀洁的小丫头慌里慌张跑了过来,道:“奶奶,不好了,二奶奶那边闹起来了!” 沈雪晴气咻咻问:“她又闹什么?真是不安生!” 小丫头慌张道:“二爷儿新从外头领了个小妾进府,二奶奶眼里看不过去,就和二爷儿起了言语冲撞,眼下,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太太、大奶奶全赶过去劝架,可二奶奶火气一上来,谁的话也不听,只一个劲追着那小妾打,那小妾也不是个善类,一面哄得二爷儿在前头阻挡,一面趴在地上撒泼打滚,直让太太气得赶人!” 周夫人素知朱夫人偏心,一味偏袒二房,如今骤然听说二房闹了笑话,面上登时露出隔岸观火的神情,严肃道:“你们太太素有能耐,想来应该可以辖制住这小妾,倒没必要上赶着告诉你们奶奶!你们奶奶现在正要休养,哪有力气去管这些闲事?你也太不懂事了些!” 小丫头诚惶诚恐,连连低头。 沈雪晴知道周夫人向着自己,可她人在朱府,总不好不闻不问,就装出一副十分关心的样子,道:“刚听你说大奶奶也在 现场,她可有什么主意止了这场纷争?” “大奶奶哪管得住二奶奶?无非是站着干瞪眼罢了!”小丫头稚声道。 沈雪晴低眉想了一想,道:“我这里也是无计可施,只有一句话让你带给太太。家里事,家里了,今夜女眷颇多,万一传了风声出去,以一传百,咱们府的名声可就坏了!” 小丫头唉了一声,匆匆离开。 周夫人回过脸来,心疼地看着沈雪晴,道:“你何苦去管这闲事?好好保养身子才要紧!” 沈雪晴心领意受,默默握住了周夫人的右手。 外头,更夫打了二更鼓,陈氏怕逗留久了,惹得朱夫人说闲话,就委婉地劝周夫人回去。 周夫人一想到回去之后,又要过暗无天日的生活,心里百般不肯回去,可她更晓得这世上没有娘家太太住在亲家家里的道理,只得别了沈雪晴,跟着陈氏等人出了正堂。 一行过了夹道,只见宾月楼里的女眷也开始散场,中间又有爱说嘴的妇人边走边谈:“真是奇了怪了,素听外头人说朱老爷训子有方,治家有法,怎么这二公子如此不上道呢?” 旁边的妇人跟着说:“也不怪朱老爷不尽心,实在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你瞧他们府三公子,凤表麟姿,学问又好,这难道不是朱老爷训子有方的功劳吗?归根究底,还是这二公子自己不争气!” “要说这二公子还是没眼光,怎么就瞧上这秦楼楚馆的货色了呢?”前头那人好奇道。 后头那人笑道:“这又有什么难懂?古往今来,不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吗?这世上就没有不偷油的耗子!” 前头那人暗暗点头,随口说:“可笑那朱太太还吩咐咱们不要往外声张,这可能吗?” 后头那个一针见血道:“他啊,多此一举!这事情闹得这般大,恐怕最后盖得住火,也盖不住烟了,便是咱们不往外说,他们府里的下人就个个守口如瓶了?” 前头那个附和道:“这倒是,向来下人的口舌最厉害,又爱私下聚在一处说闲话,只怕过不了两三日,这庄密事就该传得满城皆知了!” 后头那个一笑置之。 陈芸等人听得清楚,又不好指点评论,只得默不作声出了朱府。 府前,珠翠辉煌,罗绮飘荡,香车、宝马、暖桥密匝匝排成几溜,又有朱府的妈妈们迎来送往。 陈芸领着沈雪茹上了马车,才刚坐下,只听潘翠莲笑道:“要不说嘛,猫咬猫,老鼠笑,你们瞧瞧这朱府才闹了笑话,今夜来赴宴的女眷们就到处传扬,真是人心不测啊!” “鼻子下面一张嘴,旁人哪管得住呢?”陈芸笑着说,“好在不是晴姐姐房里闹了笑话!” 潘翠莲随口道:“恐怕今夜以后 还有得闹腾呢,你们没听见吗?那小妾是秦楼楚馆的人,那里头能出来什么好货色?只怕不把朱府败害尽了,那小妾都不肯罢手!” 沈雪茹听了半天,忍不住道:“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又能管得住?几位嫂子还是看好几位哥哥吧!” 陈芸等人听了,无不默默一笑。 转头回了沈府,陈氏探得沈母早歇下了,就略略和周夫人、吴夫人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各自散去。 陈芸送陈氏回房,然后一面使人打水,一面亲自侍奉陈氏卸妆,直到陈氏要歇下了,她才慢悠悠回落梅院。 走进院里,只见四下静寂无声,几丛桂枝,蓄露清寒,当空云合雾集,只留中间一处椭圆口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一半月牙,洒下一束束清如泉水的月光,照亮迢迢长夜。 陈芸想着入秋了,天气变冷,不知沈复在江宁那边晓不晓得保暖,不由悬心,只盼着等他下回来信,一定要将这些闲言碎语告诉他,让他在外当心,万万不要着了寒凉。 胡思乱想着躺倒床上,陈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得抱着枕头,隔窗望着那弯月牙思夫。 翌日,刮了秋风,院前的几株桂花零零落落撒了一地,甚是寂寥。 陈芸闲来无事,独自养了两盆菊花,如今正是鲜花盛开的时节,不免起兴,吩咐瑞云挪到廊下观赏。 主仆俩指指点点赏了几回,不觉唇干舌燥,正要回屋喝茶,只见瑞彩慌慌张张跑了过来,道:“禀奶奶,外头有一夏氏女子要见奶奶,门子给拦了下来,央我来请个示下!” “夏氏女子?”陈芸设问,“多半是瑛娘吧,快去请进来吧!” 瑞彩唯唯诺诺离开。 陈芸想姐妹俩累月不见,必得好好招待一番才是,忙着又命瑞云下去准备果茶。 如此过了片刻功夫,只听门口一阵响动,瑞彩掀了帘子,引着夏瑛娘慢慢走进来。 陈芸一见旧日姐妹,心里说不出的开心,边上去迎接边笑着问:“咱们可有好一程子没见了,你最近可还好?” 夏瑛娘慢慢走进屋里,笑道:“我那相公虽是个粗汉子,但粗中有细,威而不猛,平时很照顾我的心思。婆婆又上了岁数,平日里最慈祥和善,所以我这嫁过去五个多月了,倒也没受什么夹磨气!”说罢,见陈芸面含微笑,忙问:“姐姐在这里好不好?” 陈芸一面扶她坐下,一面道:“我也好,老祖宗、太太都很疼我,尤其是太太,连管家的差事也交给我担着了!” 夏瑛娘听她管家了,面色微微一变,转而道:“我刚才一路过来,路上可瞧见了不少妈妈、丫头,姐姐若真管了家,这偌大的一座府邸,姐姐身子骨可吃得消啊?” 陈芸笑 了一笑,不急不慢道:“一开始,我也觉得困难,想着人多口杂,不好管理,但难了不会、会了不难,等我亲自操办了几桩事后,倒也觉得渐渐得心应手了!” 夏瑛娘附和一笑,有了空闲,渐渐打量起屋里,只见室宇精美,铺设简素,倒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不由道:“我听说沈府有些家底,只当姐姐屋里该摆满了金器银器呢,不想却是这样简素,真是令人意外!” 陈芸随和道:“我原来也和你一般心思,只是自嫁了过来,耳濡目染,见几位太太、奶奶.房里全是如此简素,我倒不敢太招摇了,忙把一些金器收了起来,省得让长辈们看笑话!”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快活年(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夏瑛娘仔细听着,慢慢在眼角露出一点忧愁。 陈芸观察入微,见她眉宇间带了愁态,不禁好奇道:“最近天气转冷了,你怎么还专程跑来看我?” 夏瑛娘犹豫了一下,嘴角往后一抽。 陈芸瞧她欲语还休,心里只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慌得按住了她的手面,问:“你这是怎么了?从前那般快人快语,如今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夏瑛娘心里挣扎了几下,终于道:“其实,我并不是特意来看姐姐,只因为有事相求,这才巴巴找上门来!” 陈芸听了这话,心里骤然一松,坦然道:“这又有什么了?咱们本是金兰姐妹,曾经还在私底下发了誓,苟富贵,勿相忘,如今我是得道了,难道就不该提携妹妹一帮吗?” 夏瑛娘听得仔细,不禁愁眉一展。 陈芸定定看着她,笑道:“好了,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就是,只要我帮得上忙,自然不会推辞!” 夏瑛娘道:“这事放到别人手里,或许十分为难,但是到了姐姐面前,就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陈芸听她这样说,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焦虑,高兴于自己终于有能力急人之危、解人之困,焦虑于万一搭不上手,且不说夏瑛娘会不会觉着生分,连自己也觉得糟蹋了姐妹情分。 心里几番回转,陈芸张口问:“你且说说看吧,要是真不难办,我今日就给你办了!” 夏瑛娘听得高兴,忙道:“这事说来话长,我就简略与姐姐说罢。我那相公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户,先前一直守着十来亩祖产过活,年年丰衣足食,倒也怡然自得。今年,无锡城内的冯大官人欠了别人一笔银子,不得已变卖田庄,把手底下的几十亩族产抵给一任姓老爷!” 陈芸屏气凝神听着,对于前半段话还听得懂,但到了后半段,她就不太明白了,只好打断夏瑛娘的话头,问:“什么冯大官人、任老爷,他们和你们又有什么干系?” 夏瑛娘迟了一下,道:“这沈府难道没有田庄族产吗?” 陈芸实诚地摇了摇头,道:“我们府倒有一处田庄,就在西跨塘福寿山那一带,不过,因着田庄占地不多,年产微乎其微,历年只作下葬之所,老祖宗又特许那守田庄的农户无须缴纳佃租,所以,我都管账一个多月了,从来没见过这一项收入!” 夏瑛娘听得连连点头,道:“难怪姐姐不晓得!”说着,又继续道:“我们庄里大多是佃农,一年一年,单指着地产度日,如今那冯大官人要卖田产,抵偿该欠任老爷的款目,这本无可厚非,只是苦了我们庄子里那些农户,一下子没了田地,以后可怎么活?” “那你找我有什么用?”陈芸了解庄稼 人的苦处,迫不及待地追着夏瑛娘询问。 夏瑛娘迟疑一下,才道:“那任老爷得了这么多田产,自然不能空放着,左右还是要往外租赁,可他要求庄户们先付押金,我家相公倒还好说,手里头有点积蓄,可庄里那些农户就不行了,虽说往年存了银钱,可因为每年要向冯大官人上交佃租,手里太短了!” 陈芸听懂了,不禁疑惑道:“咱们姐妹一场,你别嗔我多嘴!” 夏瑛娘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陈芸放下心,道:“我刚才听了半天,你相公似乎与这事没干系,既然如此,何苦往上挤呢?这说得好听一些,你家相公是为了一庄子人,可万一以后生了变故,岂非自讨苦吃?” “这倒不全为他舍己为人,我向姐姐借钱,二则是为了买通任府管家,以求那打理田庄、收取租金的差事!”夏瑛娘慢慢地说,“我已完全说了,还望姐姐施以援助之手!” 陈芸见她要拜自己,连忙扶她起来,说:“举凡能拿银子解决的事情,都不算是难事,难的是我才接了管家的差事,若从官中支取银两,不得不去请太太过目。即便太太发善心,同意我从账上支钱,也恐让人有了口实,说我以权谋私,拿着官中的钱邀买人心!” 夏瑛娘听了这话,又开始暗暗发愁。 陈芸特意瞟了她一眼,见她愁眉苦眼,不禁笑道:“我这又没说不帮你,你愁着一张脸做什么?虽然官中拿不出钱,但我房里还有点子体己,连带着相公每月四两月钱和我的月钱二两,攒了这几个月,少说也有四五十两,应该够给你一次用了!” 夏瑛娘大喜过望,霎时眼角湿润,间或望一望慷慨大气的陈芸,哽咽着说不出话。 陈芸见她如此,忍俊不禁道:“这又有什么好值得感动?今日我帮你,明日你帮我,无非是人情往来罢了!” 夏瑛娘叹了口气,道:“姐姐这话说得差了,你如今锦衣玉食,席丰履厚,而我菲食薄衣,哪轮得到我帮你呢?” 陈芸道:“世事无常,谁晓得自己将来是怎么样?你只看到这府邸外在的气派,并不十分了解内情,不像我,日日与那账册打交道,最晓得这府里是什么景况,无非是寅支卯粮罢了!” 夏瑛娘听这话里大有乾坤,一时呆住。 陈芸不太方便和她说账房的事情,只得岔开这话题,随便聊了聊两人婚后生活,然后传了一桌客馔,姐妹俩且食且谈,多少悲凉难耐,多少缱绻恩爱,尽付杯酒之间。 饭罢,夏瑛娘要赶着回无锡府去,陈芸想她路途遥远,不能挽留,只好吩咐瑞云好生送她出府。 瑞云送了人回来,见陈芸孤坐窗下,顿感凄凉,连忙上前笑道:“奶奶忙了这 几日,终于得空歇一歇了!” “哪有这么轻巧?”陈芸略带感喟地说,“今儿歇一日,明日就该筹办送给王家二姑娘的贺礼了,然后就到翼二嫂子家妹头上,这一个接一个,只怕有得忙呢!” 瑞云贴心道:“奶奶整日忙得东奔西走,我瞧着,竟是瘦了一圈了,等咱们爷儿家来,恐怕又要心疼了!” 陈芸听了,立马睨了瑞云一眼,道:“你一提他,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不安稳。他这回去江宁,怎么也有一个多月了吧,居然一封信也不往家里寄,真不晓得他到底忙什么呢?” “爷儿还能忙什么?不过是忙着求学问,以图将来显身成名罢了!”瑞云迅速接话。 陈芸不置可否。 这时,瑞彩笑嘻嘻走了进来,上前道:“奶奶,二奶奶那里有喜了!” “有喜了?”陈芸面带疑惑,“你别光说一半藏一半呀,到底喜从何来,你倒是说清楚啊!” 瑞彩笑吟吟道:“二奶奶才被大夫诊出有喜了,眼下,二太太、咱们太太都在延禧堂呢!” 陈芸愣了一下,暗叹安绮春好福气,一夕之间就有喜脉了,反观自己日求夜求,这肚皮还是起不来,真是苦从中来,不由脱口道:“二嫂福气真大,走,咱们也去瞧瞧吧!” 瑞云稍微扶了一下,然后就寸步不离跟着陈芸。 转眼到了延禧堂,只见吴夫人、陈氏并潘翠莲站在一处,安绮春老实躺在拔步床里。 陈芸赶忙上前道喜,吴夫人立马笑得眉眼弯弯。 陈氏假意嗔道:“你瞧你二嫂多好福气,忽然之间,这就有了胎息,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陈芸羞得面红耳赤。 潘翠莲从旁笑道:“三太太别怪我一个晚辈多嘴,这可怪不到她头上,她一直盼着能有子嗣呢,只是复兄弟这一程子尽在外头,他们小两口聚少离多,这才是根源所在!” 陈氏一听,笑而不语。 吴夫人顾不上她们说闲话,只是呶呶不休地将孕中应该注意的事项一条一条说给安绮春听。 安绮春唯唯点头。 吴夫人又怕她和沈翼年轻气盛,耐不住房中寂寞,就拐弯抹角地劝他们节制房事,说什么即便起了兴致,也要趁早压息,不然,大人们是享受了,反倒害了胎儿。 这一下,不光安绮春羞得低眉耷眼,连潘翠莲和陈芸也面面相觑,纷纷垂下脑袋。 陈氏见吴夫人管得太多了,就往前凑了凑,不由自主道:“我看你就少操点心吧,这孩子大了,心里早有主意,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哪轮得到你在这瞎嘱咐?” 吴夫人喉咙噎了一下,终究是把窜到嗓子眼的话压了回去。慢慢调整坐姿,吴夫人目光一阵乱瞟,忽见丫头青 鸾端了茶来,连忙拦下,问:“这茶碗事先洗过没有?” 青鸾怔了一怔,道:“这是我们奶奶素日用惯......” “素日用惯就不用清洗了?”吴夫人横眉怒眼,“你光图轻巧,哪知道喝茶不洗杯、阎王把命催的道理?” 青鸾慌张低头。 吴夫人白了她一眼,道:“行了,念你这是初犯,且端下去重新沏一碗茶来,以后务必仔细!” 青鸾立马端了茶碗,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陈芸见吴夫人如此小心,实在是太过了,不由暗暗叹息,又见潘翠莲神情复杂,似乎是心里不大痛快。 陈芸大致猜到潘翠莲的心思,就默默靠住了她的肩膀,眼神示意她要装得大方一些。 (本章完) 第一百零四章、快活年(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乌飞兔走,忽忽入冬,天气冷将上来,北风整日肆虐而来肆虐而去,刮得人胆战心惊。 陈芸高瞻远瞩,早预备着天气变化,提前把各院各户的窗子加了一层,总算得些人心。 陈氏歇肩日久,每日耳闻目睹,见陈芸忙进忙出,胜任愉快,不光让沈母和自己十分安心,下人们也职有所分、责有所归,就连一向爱挑刺的吴夫人最近也不到她面前说嘴,欣慰之余,更加乐得清闲。 这日,婆媳俩房内说话,陈氏想沈复离家久了,不免关怀道:“复儿可说了什么时候回家?” “昨儿才来了信,说是腊八前赶回来!”陈芸一面回答,一面恭恭敬敬地给陈氏递了杯茶。 陈氏顺手接下,叹道:“复儿好歹还有个准头,老爷就说不准了!我听邓善保回禀,说老爷才领了一份差事,这几日,正忙着各处操办,恐怕最早也要到年下才能家来!” 陈芸听了这消息,真是喜从中来,心想:“每逢老爷在家沐休,相公总是畏手畏脚,如今老爷迟一些归家,这倒是天大的好事,最起码相公可以无忧无虑一阵子了!” 陈氏见她若有所思,误以为她在思夫,只开口问:“一入冬,日子就过得飞快,府里的冬事可置办了没有?” 陈芸回过神,忙道:“才安排了下去,只余年祭那一项还没主意,要请太太示下!” 陈氏严肃道:“我倒没什么旁的要求,只是劝你一句,最好还是按着往年操办,那毕竟是在年下,几位老爷皆在场,万一出了漏子,丢脸是小,一旦惹了他们不快,却是大事!” 陈芸点头应下。 倏忽出了正堂,只见北风无情,呼呼吹落了一地枯叶,脚掌一踏上去,立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陈芸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只听空中几声呜鸣,不由好奇地抬起头来,却见邈远难及的空中刚刚飞过人形雁行,不禁目光凝合,思绪飘去远方。 远方,遥不可及的地方,山峦起伏,丘陵纵横,一辆马车孤孤单单地奔在驰道上。 沈复坐上回家的马车,激动得一夜未眠,眼见过了江宁地界,这才安心惬意地眯上眼眸。 平顺守在旁边,直到夜色落幕了,才小心翼翼地捅了捅沈复的胳膊,问:“爷儿,咱们先回府还是先去给老爷请安?” 沈复蛮不高兴地睁开眼睛,道:“先去织造府给爹请安吧,不然,又要落一顿训斥!” 平顺点头称好,连忙撩开车帘,告诉车把势行程。 又过两个钟头,马车终于到了舒府,沈复轻松自如地跳下马车,十分自然地递了名帖给门子。门子对沈复有些印象,倒是没有为难他,反而好声好气地送他进了府邸。 另一边,夜色深沉,孤月高悬,北风一 阵一阵地刮着,慢慢将庭院里的绿植打成光棍。 景瑞手里攥着笔札,一推门,迈步进入房间,只见沈稼夫正站在书案后头,一手提笔,一手按住尺幅边缘,正饶有兴致地作着山水画,不禁叉起手来,默默在旁边看了一会子,等沈稼夫意犹未尽地收了笔,他才上去道:“老爷,眼下离年关不远了,是时候预备着为舒大人选节礼了,不然,误了呈贡,恐落下不忠不敬的口实!” “舒大人守着织造府,权力有限,年年不过是呈恭绫罗绸缎,总也翻不出什么大花样来!”沈稼夫一边说,一边用镇纸压住画作,“比不得那些封疆大吏管辖一方,有权有势,金子、银子、珠宝、珊瑚,奇珍异宝,不知凡几,成车成车地往宫里送!” “这也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了,到了年节前头,各省各府盛产什么,就往宫里头送什么。小人记得,是前年吧,山西巡抚恭了玄狐皮、海龙皮、羊獭皮、天马皮、乌云豹皮各一百张,陕甘总督恭了紫藏香一千枝、黄藏香一千枝、西安挂面两箱、紫氇氇四十卷、宁夏羊皮一千六百张。” 景瑞见沈稼夫沉吟不语,就故意停了一停,然后才面色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去年年关,安徽巡抚上恭了徽墨十锭、徽砚十端、朱锭十匣、宣纸十沓,而云贵总督、江西巡抚、河南巡抚三人只上恭了当地特产,圣上也并没有因此而迁怒他们!” “这几个地方穷乡僻壤,本就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再加上天灾不断,自给自足尚且不能,还拿什么去孝敬圣上?”沈稼夫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忽然又话锋一转,道:“今年,织造府府产不多,若一下子进贡多了,恐怕明年就要难捱了。何况宫里还放了消息出来,等开了春,圣上预备南巡,途中经过扬州、苏州、江宁这一带。我估摸着,随行有不少一品大员,应该还有许多品轶高的京官,到时,舒大人身为地方官员,免不得要上下打点,这可又是一笔大的花销,咱们不得不精打细算啊!” 景瑞听了这一层,心里也打起鼓来。沉思默想了一会子,他才抬起鱼纹丛生的眼睑,道:“年贡不比节贡可以从简办置,依小人愚见,今年,照例还送各色二则八丝缎袍料、四则五丝缎袍料,至于那绸褂料,就由原来的八百件减少到四百件,虽然不比去年丰厚,可总产量在那里摆着,圣上英明决断,应该不会故意刁难咱们!” 沈稼夫听他早拿定主意,心里甚是宽慰,可沈稼夫也有自己的顾虑,不由开口问:“不能只将眼光放在苏州,你有没有打听清楚江宁、杭州两处织造府今年预备送出手多少贡品?” 景瑞似乎没想到这一层,当面怔了一怔,道:“这个,小人倒不曾 打听过,但从江宁、杭州两织造府去年一年的贡品数目来看,小人估计,他们今年应该也会缩减!” “如此,就按照你原来拟的单子呈贡吧!”沈稼夫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另外一宗事,不由紧张起来,道:“差点忘了,舒大人送给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的年礼备下了没有?” 景瑞脱口而出:“早备下了!” 沈稼夫见所有事情俱是妥当,不由安心下来,就近捧了一盏枫露茶,细细品了几小口,正想和景瑞继续商量其他事宜,忽见丫鬟款款进来,禀告道:“老爷,公子到了!” 景瑞察言观色,自觉道:“老爷,小人还要赶着去给舒大人送笔札,先告退了!” 沈稼夫点点头。 景瑞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继而才完全转过身去。 走到门口,见沈复要进来,景瑞立马靠在一边,低头见礼,直到沈复阔步过去,他才默默离开。 沈稼夫一见沈复,面色从来不善,只是寥寥几句问了近况,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拐到学习上去。 沈复见父亲大人百问不厌,只能凝神屏气,小心应对。 沈稼夫见他惧怕自己,心里又难受又伤心,只叹自己膝下单薄,不能多子多福。叹着气,沈稼夫快速瞄了沈复一眼,道:“等明年开了春,圣上南巡要经过咱们苏州,届时必有召试。” 沈复耳朵一动,凝眸望向父亲。 沈稼夫继续说:“按照圣上往年南巡的惯例,苏州学政会预先择选出一批士子,填入迎鸾献册之文士名单,再等圣上贵足驾临,举行召试,再由阅卷大臣评出等第,上呈圣上观阅,然后取一等者数名,授职内阁中书。” 沈复凝神谛听。 沈稼夫纤悉无遗地说着,突然又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学问浅,不一定能获得圣上青睐,但这好歹是一条出路,万一你走了时运,便是被圣上钦封为举人也好,好歹省了几年功夫,直接进入会试。最不济你连等第榜也没上,权当去练练手吧!” 沈复唯唯点头。 “我前日才托景瑞去学政衙门给你报名,等你明日回了府里,就不要到处走动了,只管安心在家读书,尤其是赋、诗、论,这三项是召试必考,你务必要趁当下有时间多练练!”沈稼夫叮嘱着,慢慢看了沈复一眼,“你这次若能争气,我便是即刻死了,也甘心瞑目!” 沈复惭愧得不敢抬头。 沈稼夫看他风尘仆仆,不免心下怜惜,也就不再多说,连连打发他去厢房歇息。 沈复关了房门出来,脑海里开始回想沈稼夫的教导,不禁心下生愧,恨自己攻学数年,最后却志浅才疏,不能马工枚速、下笔有神,不能显身成名、光宗耀祖..... 转念一想,学问 知识最忌心急,急则心不静,心不静则心受扰,心受扰则下笔艰难,更难做出好文章,而况那日试万言的本领不是人人都可以一蹴而就,还须慢慢锻炼才是。 沈复心里百回千折,忽而又想到陈芸身上。 想夫妻俩分离日久,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本是人家比翼鸟,硬生生变成织女牛郎,隔江相望。沈复一念至此,不禁心旌摇曳,暗暗发誓,等回去了,一定要和陈芸双宿双飞。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五章、快活年(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很快过了子时,天色越发乌蒙,北风扯着紧呼,一浪一浪地袭击绣窗,发出呜呜的声响。 陈芸躺在拔步床里,耳听窗外风声呜咽,似乎是下雪的预兆,不禁为沈复归程担心,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如此失眠到下半夜,屋外的天色蒙蒙亮了,陈芸仍旧合不上眼,干脆起来披了外氅,坐到外间喝茶。 才抿了几小口,只听屋外寂然无声,隐约有轻微物擦过窗户,陈芸耐不住心下好奇,就靠到窗边望了望。 外面天色朦胧,数不清的盐粒子绵绵不尽往下落,触地化水,水凝作冰,慢慢洇湿窗纸。 陈芸支起绣窗,独自观赏雪景,刚开始还感有趣,可随着时间蔓延,不由而然觉得寡然无味,就有些失落地合了窗户,一面拢了拢外氅,一面脚步轻轻回了里间。 到了清晨,盐粒子变成了柳絮,一团团空中打旋,无谓东西,不管南北,遮地漫天,随意飘荡。 陈芸看雪势越来越大,一旦出了门去,非脚底湿透不可,就打发瑞彩去向陈氏告了罪,然后又吩咐瑞云在听雨轩备了早饭,一面用饭,一面欣赏窗外雪片纷飞。 正望得起兴,忽听门口暖帘一动,陈芸跟着看过去,只见沈复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陈芸迅速放下手里的粥碗,迈步迎了上去,满眼关怀道:“怎么下着雪家来了?” 沈复坦然道:“我昨日就到了苏州府,夤夜去舒府向爹问了安,然后又借宿了一夜,今日到五更时分,我才吩咐平顺套了马车,火急火燎往家赶,哪料到风雪阻程,还是迟了早饭!” “不迟,正赶上了!”陈芸亲昵地拉着沈复上了座位,又顺手拿了汤勺,舀了一碗羹汤。 沈复接下瓷碗,一面打量了一下碗里的食材,一面搅动羹匙,舀了一勺浓浓的红豆送入口中。 陈芸见他衣服湿了一小块,不免关心道:“我瞧你身上落了雪了,等下用了早饭,重换一身常服吧!” 沈复点头称好,又问:“我刚才去娘房里请安,无意间听说二嫂和沅姐姐都有孕了,真是双喜临门!” 陈芸一听这话,勾起心里一段伤感,道:“要是我也能怀上孩儿,那该有多凑喜啊!” “这可说不定,万一过两个月就有了呢!”沈复一脸坏笑。 陈芸晓得他在浑说,不过夫妻间总有一些不可外扬的闺房之乐,只要无伤大雅即可。 饭罢,陈芸服侍沈复换了衣服,又吩咐杜鹃拿下去浣衣,然后两人就坐在窗下聊些别后契阔。 沈复说这半年学业紧、功课又重,他几乎没怎么外出游玩过。陈芸听了,未免喜忧参半,喜他有功夫去攻书求学,忧他闷了几个月了,恐怕早憋坏了。再等陈芸说起家中琐碎,沈复也开 始心疼,一连迭声劝她别太费心,免得熬坏了身子骨。 陈芸不置可否,只道:“这世上,统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大刀阔斧的人,做什么都讲究又准又快,一种是细针密缕的人,我便如此,凡事都要用心,连细枝末节也不放过!” 沈复与她较真:“谁说世上只有这两种人?难道就没有胆大如斗、心细如发的人吗?” 陈芸见他故意辩驳,忙改口称自己武断了,然后又随便聊些闲话,直到正午才休。 又过几日,到了腊八,雪停了,风也停了。 陈芸早早起来,精心装扮一番,早饭进了碗咸腊八粥,然后就上赶着到依梅院给陈氏请安。不巧陈氏这日起得晚了,赶不及用早膳,只能紧着肚子先去乐寿堂请安。 沈母年纪大了,一见阖家团圆,自然心中高兴。吴夫人见她面色愉悦,趁机念叨起丈夫和儿子将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沈母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只顺着她的意说,又夸她福至心灵,过不久又要抱孙儿。吴夫人见婆婆如此给脸,登即笑得合不拢嘴。 陈氏见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就将沈稼夫隔日归家的消息吐了出来。沈母倒是巴不得三兄弟凑在一处,日日绕膝孝顺自己,只是一念想到沈稼君多灾多难,最近身体又欠了安,唯恐不是长寿之兆,免不得心中七上八下,暗中为大儿子虔诚祈祷。 陈芸陪聊半天,等从乐寿堂出来,只见大雪初霁,到处白茫茫一片,地上的积雪早没了脚跟,人一脚踩下去,鞋袜登时就会湿掉一半,又见几个低阶丫鬟呵手跺脚,持帚扫雪。 陈芸还要查账,不敢贪恋雪景,一边往账房赶、一边问瑞云:“那芽儿可放出去了?” “奶奶倒还记得她!”瑞云浅浅一笑,“昨儿,我特意寻了个由头,不着痕迹地把他打发了!” 陈芸点点头,道:“这就好,我可不想干那口惠而实不至的事,让人在背地里辱骂!” 瑞云沉默不语。 转头到了账房,瑞云、瑞彩忙着铺了床褥,又挪了炕桌在罗汉床上,然后才扶陈芸落座。 陈芸一鼓作气查了秋三月的账目,特意将一些糊涂账圈出来,又召了相应的管事询问。 察觉无错,陈芸才放了管事,又命瑞云、瑞彩包赏钱,预备着除夕夜打赏小厮、丫头。 邓善保最近正筹备腊月廿四开祠堂祭祖之事,恰巧遇到使钱的关头,只得到账房来找陈芸要对牌。 陈芸要了凭单,只见连纸上面详细列了栗、枣、芡、菱、榛、牛、羊、猪、兔、鹿、盐、酒、香、帛、烛等与祭司相关的物品数目、单价,另附了当下市面的行价。 陈芸拨算盘,算了总价,共计三十五两,当即命令瑞彩拿夹剪剪了银两,用 秤砣称过,付给邓善保。 邓善保领了银两,乐不可支地离开了账房。 陈芸看看时辰不早了,唯恐误了午饭,就打发瑞彩留在账房清理,领瑞云回了落梅院。 闲话少叙。只说到了腊月廿四那日,沈稼公主导开祠堂、挂喜神,又命沈衡领着邓善保去族田上年坟、献贡品。 二叔祖家、三叔祖家的男眷女眷也来凑热闹,男的跟着祭祖,女的则在乐寿堂陪沈母说话。 一屋闹嚷嚷的,只听二叔祖母刘氏恭维沈母道:“听说翼儿媳妇有孕了,恐怕嫂子明年又得孙儿了,真是好福气啊!” 沈母笑着看了她一眼,道:“说到福气上头,谁又比得上你啊?你这膝下总有三个孙儿了吧,我和三弟妹真是羡慕不来!” 三叔祖母潘氏见她们俩你来我去,忽然扯到自己头上了,不好装没听见,只得开口道:“若让我说,儿多不如儿少,儿少不如儿好,咱们劳碌一世,最后又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安度晚年吗?可古话说得好,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倘若遇见没孝心的儿孙,整日勾心斗角,闹着分家析产,这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无儿无女好呢!” 沈母听了她这番言辞,不禁笑道:“人说,肃肃静静是庙宇,吵吵闹闹是人家,终究是家里多子多孙好,即便儿孙不争气,总比断了香火强,那才是老无所依呢!” 潘氏笑而不语。 沈母转头又问二叔祖母刘氏,道:“听说你那媳妇自生产过后,身子一直不好,最近可好些了?” 刘氏叹道:“这都一个多月了,我瞧着还是老样子,倒似没有好转!” “实在不行,就换个大夫瞧瞧吧!”沈母动了柔肠,情不自禁地将声调放得极轻,“这月子里的落下的病可大可小,但不管是大是小,耽误久了,总不是什么好事!” 刘氏深以为然,不禁点头。 这时,盼云进来请诸人用饭,沈母详细问了菜单,然后才领着一众人往前厅赴宴。 宴开,潘翠莲、安绮春、陈芸、沈雪茹并三叔祖母家儿媳梅氏一桌,以沈贺为首的几个小孩随座。 陈芸和梅氏不太熟,虽然比肩坐着,但彼此并不搭腔,反倒是潘翠莲可上可下,和谁都能搭讪,只听她问梅氏:“嫂子听说了吗?我家三弟和你家梅郎同在一所学堂念书?” 梅氏和善一笑,道:“我倒没听他提起过!” “我那三弟亲口对我说的,估计不会有假,多半是令弟生性腼腆,没有在嫂子跟前提吧!”潘翠莲从容而笑,“我那三弟啊,从小胡打海闹惯了,养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性,让我爹娘大费口舌,又收不到什么成效!旁的,我倒不怕,只怕我那三弟拖累了令弟!” 梅氏随和道 :“这倒无妨,他们年纪相仿,凑在一处,探讨学问,总能于彼此有益!” “那倒也是,学问学问,一学二问,不学不问,便是愚人!”潘翠莲一笑生春,又见席面上放了热酒,连忙提壶给梅氏斟了一杯,举手敬了一杯,笑着奉承梅氏。 梅氏不好意思拒绝,一饮而尽。 及至宴罢,陈芸跟着陈氏一起送别二叔祖母、三叔祖母家的女眷,然后又看着下人收了席面,最后才回落梅院安歇。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闹元宵(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眨眼到了除夕夜,风收雪停,街坊间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共同庆祝一年一度的大聚会。 陈芸特意吩咐厨房备了上等菜肴、稀奇果品,以飨诸人口腹之欲。沈母世事洞明,一眼看出她的心意,就当面夸了几句,陈氏和潘翠莲也从旁附和,弄得陈芸十分不好意思。 一夜过去,清晨,随着震天撼地的爆竹声停响,一家男女老少悉数聚在乐寿堂内,逐个给沈母拜年。 沈母喜欢家里热闹,趁着喜兴,就打发盼云、盼雨去碧纱橱里捧了两茶盘压岁锞子。 陈芸观察入微,只见那托盘里锞子成色不少,有梅花式、海棠式、笔锭如意式、七宝连春等样。 当下,沈母看了锞子一眼,首先喊了沈衡夫妇到她身边,细细问了夫妻俩一番寒暖,然后随手抓了把梅花式锞子递给潘翠莲,又特意塞了一把笔锭如意式锞子给满脸稚气的小逢元,最后才笑道:“咱们逢元已两岁了,再等几年,就该入学堂了。你可一定要争气啊,好好跟师傅做学问,以后登科及第,让你老子娘有脸面!” 沈衡笑而不语,抱拳道:“祝老祖宗龟鹤添寿,松龄延春!”潘翠莲也俯身下拜。 沈母一笑而过,又喊了沈翼夫妇上前说话,然后赐了七宝连春式锞子,预祝安绮春早日产子。 安绮春脸皮薄,霎时面泛红晕,沈翼就代她向沈母问候:“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母连忙点头称好,随后目光一瞟,又示意沈复夫妇到身边说话。 沈复十分跳脱,牵着陈芸的小手靠上前去,满脸堆笑道:“祝老祖宗心宽体胖,美意延年!” 沈母最疼沈复,不由笑道:“你只会花言巧语来哄我开心,真心盼我心宽体胖,就早些给我生个小重孙啊!你难道没看见没瞧见吗?你二叔祖母家可子孙满堂了!” 陈芸脸上闪过一叶红晕,低头不语。 沈复笑意盈盈,道:“老祖宗只管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您老人家就心想事成了!” 沈母听了,大喜过望,一面打量神情愉悦的沈复,一面瞄了一眼羞得抬不起头的陈芸。 沈稼君坐于左侧,眼见沈母面色红润,比之去年更显精神矍铄,不由心下安稳,就笑着开口道:“我这身子是越来越差,只盼娘今年身体康健,万不要像我一样整日和汤药打交道!” 沈母听他声音有气无力,不免又勾起心里的担忧,登时面露哀愁,道:“人说好大夫进门,病去三分,咱们府请的那几位大夫却只会说嘴,哪里有什么真本事?你也别灰心丧气,等开了春,我就打发你老二老三去寻好大夫,一定把你的病治好!” 沈稼君心里明白,他这病顽固难除,早把自己的底子耗虚了,恐怕 多早晚日薄西山。 周夫人与他扺足同眠多年,哪有不晓得他心中所想的道理?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沈稼公和吴夫人见气氛不对劲,连忙上前道:“祝老太太福寿康宁,万事如意!” 陈氏也笑意盈盈,跟着沈稼夫凑到跟前,道:“祝老太太与天同寿、与地同庚!” 沈雪茹也领着沈启堂走到沈母面前,嫩生嫩语道:“祝老祖宗岁岁无忧,年年无虞!” 沈母见他们有孝心,乐得笑容满满,各自说了几句吉利话,又命盼云散发押岁锞子。 走完仪式,沈稼君就领着男眷出了乐寿堂,周夫人等人不敢告退,只陪在沈母周围说些家长里短。 忽忽又过四日,到了正月初五那日,恰逢五路财神诞辰,沈稼公亲自斋了玄坛,请了一尊金铸龙虎玄坛真君赵公明,又请了招宝天尊、纳珍天尊、招财使者、利市仙官四尊瓷铸,鼓乐爆竹,开店贸易。 潘翠莲一向和陈芸交好,当日送了几匹锦缎。陈芸已长了不少眼界,晓得锦缎价值不菲,当面客气道:“嫂子这隔三差五往我屋里送东西,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改日,可得还回去才好!” “这有什么?”潘翠莲浅浅一笑,“咱们向来交好,我不也三天两头找你帮忙吗?” 陈芸一笑了之。 脚踏边炭盆里的银屑炭似乎烧到了极致,哔啵作响,一线一线的火星在炭罩里飞弹。 潘翠莲闲不住嘴,随口道:“再有十来日便是上元节了,妹妹有打算出去逛逛吗?” “我倒没往这上头想过,怎么?嫂子打算和大哥一道出去逛花灯吗?”陈芸实话实说。 潘翠莲叹气,道:“我倒有这份心,可那个人不解风情呀,成日只晓得忙生意,压根不顾家里!” 陈芸笑道:“大哥忙着挣钱,嫂子还不知足,难不成都要像那个一样无所事事才好?” 潘翠莲一笑而过,道:“复兄弟是有大出息的人,哪能只看眼下?还是要往长远处看!” 陈芸摇头不语。 转眼就是元宵,普天同庆,薄海欢腾。苏州府衙提前放了朝廷恩旨,金吾不禁,开市三日,所以大街小巷里整天张灯结彩,车马不绝,连沈府门前也是宝炬争辉,金珂竞响。 沈复喜欢热闹,逢年过节,总是闲不住的,又是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早央了沈母要出府。 陈氏知道年轻人爱热闹,索性打发了陈芸一块去,省得人在心不在地陪着自己。 沈雪茹听说哥嫂要去赏花灯,顿时心猿意马,死缠烂打地要跟着去,陈氏无可奈何,只得应允。 一行上了马车,慢慢出了府前小巷,沈复闲不住,隔着暗花车帘朝车外一望,只见路上游人如云,摩肩接踵,心想乘马车还 不比步行便当,张口闭口就要安步当车。 陈芸安抚下他,轻轻撩开帘子一瞧,只见吵声喧天,人来人往,不免顾忌沈雪茹的闺阁小姐身份,就道:“观灯的人太多,咱们混在其中,万一冲散了,可不好找,你就不要躁动了!” 沈复心知她顾虑什么,只得作罢。 过了彩牌楼,只见两边各立着十尺见方的彩棚,彩棚中间凿空的部分悬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有雪花灯、梅花灯、荷花灯、青狮灯、白象灯、仙鹤灯、金屏灯、绣屏灯、画屏灯、秀才灯、和尚灯、判官灯.....各式各样,林林总总,总不下于百十种。 陈芸长在乡下,虽然也曾逛过花灯,但毕竟是隔了许多年,连记忆都是支离破碎,此刻人坐车里,隔帘望着外头流光溢彩,五色迷离,只觉新奇精巧,所以一路玩玩赏赏,不亦乐乎。 很快到了市口,只见当道高高架起了几根粗如拳头的麻绳,又有几个年约十五的少女白衣胜雪,捏手捏脚在上面走来走去,偶尔撞在一块,各自闪开,往来倏忽,飘然若仙。 麻绳下聚着十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一声哨响,一个大汉当先出列,双腿一分,扎起马步。又是一声锣响,另一大汉迅走如飞,堪堪停在第一个大汉旁边,同样扎起马步,然后锣声不断,大汉们接二连三,踩腿叠脚,忽忽就堆了十七八丈的高度。 叠罗汉后边是两个武夫搏斗。他们袒胸露乳,赤手空拳,随着围观的群众喊声,一个举拳、一个格挡,一个抬腿、一个侧避,躲闪踢打,龙腾虎跃,手上啪啪作响,脚下咚咚有声,直让袖手旁观的群众拍手称快,心甘情愿地掏了腰包里的铜板子打赏。 再往后去,依旧是跑江湖的耍百艺:舞索、刀山、弄丸、坛技、蹬梯、吞剑、喷火、打花鼓、霸王鞭、跳钟馗、扎高脚、闹五鬼、龙灯斗、大头和尚、太平鼓、跑旱船...... 鳞次栉比的屋宇中,有茶坊、酒肆、肉铺、脚店......铺子里有卖绫罗绸缎的,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金玉珠宝的,还有一些兜售药材、测字算命、修面整容的行当......五行八作,应有尽有。 很快到了朱雀桥,只见桥上游人如云,摩肩擦踵,川流不息,完全淹没了朱雀桥的桥梁。 沈复见路不通,连忙打发车把势绕道而行。车把势遵命而为,沿着护城河绕了一小圈。 刚到白马桥下,只见沿路商摊摆列整齐,有卖牢丸的、卖糖人的、卖花粉的、卖烈酒的、卖膏药的,又有各色各样的游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穿插其中。 沈复见街上如此热闹,干脆下了马车,命平顺就近租了一乘暖轿,安排陈芸和沈雪茹乘坐。 三人且走且看,几百米的长街很快过了一半,这时,小贩们见游人忒多,纷纷沿街叫卖。 沈雪茹人在轿里,听得外面喊声阵阵,不禁感到新奇,就偷偷掀开朱红帘子下角,四处张望。只见沿街高高挂了数以万计的灯笼,什么凤穿牡丹啊,千瓣荷叶啊,瑶台玉凤啊,海棠争润啊,银粉金鳞啊.....只有想不到,没有匠人做不出的玩意。 陈芸见她偷看,耐不住心里好奇,也有样学样撩开轿帘,只见沿街灯笼高悬,包罗万象,什么麒麟、羊尊、蟾蜍、龟鹤、羽人、牛首.....一色一样,无不栩栩如生。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闹元宵(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不知不觉上了天街,只听花炮轰雷,震天价响,沈复举目望去,但见灯光杂彩,夺目绚丽。 须臾到了近前,只见那是一家新开的燕京馆,馆前聚了许多游人,无不揣着手凑热闹。 “铛——” 一阵鼓响飘过,然后就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站到高处,吆喝道:“今日喜逢上元节,我们店隆重开张,大家尽可以进店瞧一瞧,要是看见中意的物件,我们东家说了,一律优惠!” 人群里发出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慢慢有几个人进了店铺,然后一窝蜂地又涌进去许多人。 沈复觉着有趣,先跟陈芸打了声招呼,让他们原地等待,然后就喜气洋洋地进了铺子。 铺里锦绣交辉,金碧相射,举凡商品,不下百种,堂中央特意又摆了八件物件,分别对应了燕京八绝:景泰蓝、玉雕、牙雕、雕漆、金漆镶嵌、花丝镶嵌、宫毯、京绣。 沈复看了片刻,发觉京城玉雕和苏州玉雕各有千秋,难分伯仲,不禁心下惊奇,又见京绣针法灵活,精绝天下,比之苏绣精细雅洁、色彩分明,更具一种别样风情。 逛了一圈,沈复最终停在一堆鼻烟壶旁边,只见其品种繁多,林林总总,总不下于百来十样子,譬如方形圆口玻璃鼻烟瓶、玻璃胎画珐琅瓜形鼻烟瓶白玉茄形鼻烟壶、银镶珊瑚鼻烟壶、玛瑙留皮雕马上封侯纹鼻烟壶、白料浮雕荷花鼻烟瓶、粉红碧玺鼻烟壶、赭漆描金吉祥有余鼻烟壶、赭漆描金云蝠纹葫芦形鼻烟瓶、文竹寿字葫芦形鼻烟壶等。 沈复念着陈芸,就自掏腰包买了一色珍珠红鼻烟壶,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出铺子,交到陈芸手中。 陈芸心里高兴,嘴上却怪他乱花钱,沈复笑而不理,只吩咐轿夫起轿,继续往朱雀桥那里去。 爬高落低地下了桥,只见沿路行人层出不穷,说说笑笑,一股脑往同一个方向挤去。 沈复顾忌着陈芸和沈雪茹,不敢往人堆里扎,真个煎熬难受,又见河堤边泊着几叶画舫,画舫里坐着人,顿时灵机一动,脱口将自己的主意说了与陈芸二人听。 陈芸依违两可,久久拿不定主意,反倒沈雪茹凫趋雀跃,巴不得乘船绕着护城河游览一圈。 计议已定,沈复立马吩咐平顺去和船夫谈了价钱,然后就急不可耐地领着妻妹上了画舫。 时已夜半,月光皎皎洒在护城河里。河水泱泱,泛起一层又一层的细纹,潋滟开去。河堤边树木葱茏,有些奇形怪状的甚至成了孔雀开屏的样式,颇是趣味十足。 画舫慢慢飘动,只见水波荡漾,一圈一圈地滚到河堤。河堤上屋宇鳞次,有心的人家特意挂起灯笼,照得河边红一片、紫一片,青一片、绿一片,真是五光十色,闪人眼球 。 很快过了桥洞,只见红牙馆隔河在望,等距离很近了,又有一阵哀怨的曲调的飘来。 沈雪茹精通曲艺,登即反应到有人在弹《长门怨》,只闻琴音渺渺,曲中含怨。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愁在春光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当年金屋在,今成陋室空。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可怜桃花面,日日见消瘦。玉肤不禁衣,冰肌寒风透。粉腮贴黄旧,娥眉苦长皱。芳心哭欲碎,肝肠断如朽。不见君子面,长为君子忧。大雁难飞去,龙体当衣裘......” 沈雪茹听曲调越来越哀怨,心知这又是娼妓托曲言情,不禁摇了摇头,感喟一声。 转眼画舫过了苏堤,只见水流缓慢,水草蓊郁。绵绵不绝的水草尽头可见粼粼碧石。碧石堆三叠四,纵横交错地垒成了小山,一汪河水就从那石缝里穿过,淙淙铮铮,音韵清冽。 沈复坐在船头,抬头仰望天空,只见一轮皎月嵌在蓝天,洒下清辉万束,照得护城河的的河水越加清澈见底,连河中游来游去的白鲤也露了踪迹,趵趵掀起一圈圈水纹。 约摸过了一炷香功夫,画舫又绕回到起点。 沈复意犹未尽地扶着陈芸、沈雪茹下了画舫,一面吩咐轿夫启轿,一面又打头朝花灯中心去。 这时,街市里设立的鼓楼已撞了三更钟,但游人们无一人想要归家,全部到处游赏。 沈复才到花灯区,只见火树星桥,翠绿、果绿、鹅黄、橘皇、粉红、粉绿、酱紫、棠紫、雀蓝、宝蓝、藏青、洋红、橙红各色灯笼遮天漫地,令人置身其中,只觉双目眩恍,三魂一荡。 沈复看得起兴,非要拉着陈芸去凑热闹,陈芸拗不过他,只得拿斗篷盖了头颅,翼翼小心进入人群。 五光十色的花灯下,十几个商贩守着摊位,喋喋不休地和来来往往的游人打交道。 沈复许久没猜谜了,三下五除二跑到一个摊子前,洋洋得意地喊小贩奉了一条字谜。 小贩遵命是从,取了一条:“剪烛!” 沈复闷头思考,终于反应过来这是‘隔帘花’,必须经过转义,最终才能切合谜面,于是暗地推敲了半天,才喜上眉梢道:“敢问摊主,这谜底可是‘状元’二字?” 小贩奉承道:“小爷好才学,只是规矩摆在那儿,必须连着答对五条字谜,才可随意挑拣一个灯笼!” 沈复大笑道:“再拿一条!” 小贩低头抽了一张薛涛笺,搓着展开,只见上面写道:“织匠、巧妇!” 沈复仔细回想曾经见过的谜格,料定这是‘曹娥格’,于是欣然一笑道:“谜底是红娘,对不对?” 小贩两眼一怔,顿时 对沈复刮目相看,于是慌忙挑了另外一条字谜,捧给沈复观阅。 沈复打开小笺,只见上面写了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十四字,不禁会心一笑道:“这条符合‘燕尾格’,我曾经和友人聚会时猜过,可是金屋藏娇?” 小贩惊得张口结舌,慌忙从另一堆取了一条,展开念道:“如今分、别在断桥——打两字!” “娇杏!”沈复胸有成竹。 小贩见他连着答对四道,心里早慌了,手忙脚乱地抓了一条,道:“孔雀东南飞——打一字!” “孙!”沈复洋洋自得。 小贩彻底服气了,心服口服地让沈复挑了一盏灯笼离开。 沈复提着灯笼,喜气洋洋地回到陈芸和沈雪茹身边,嘴里不停地形容猜谜的乐趣。 沈雪茹听得神驰心往,又见不远处堆了鳌山,实在禁不住好奇心,连声恳求沈复带她去逛一逛。 陈芸到底怕出岔子,眼神示意沈复不要擅作主张,可沈复哪里肯听,做主领了沈雪茹去赏鳌山。 那鳌山已堆了七八层楼高,一眼望去,每一层都颜色不同,便连灯笼上的人物图样也不尽相同。 沈复领着沈雪茹观赏鳌山,望着望着,他就抛开沈雪茹,一个人游览起来。 沈雪茹一见沈复离开视野,心里着急得不得了,马上就想追在他身侧,叵耐四下是人,她一个姑娘不好插队,只得站着干瞪眼,想着人流散开了,再找沈复不迟。 偏偏天意弄人,这鳌山轰隆一下塌了下来。 游人们临危大乱,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你推我挤,喊着叫着四散逃开。 沈雪茹眼看鳌山朝自己砸来,一瞬间万念俱灰,丝毫没了求生的念头,只是心中后悔。 “呼啦——” 鳌山倒了,各色灯笼落了一地。 沈雪茹睁开眼眸,只见自己安然无恙,再一斜眼,这才发觉身下还压着一个书生。定睛一看,原来书生竟是顾金鉴,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原在眼前。 沈雪茹心里欢喜,拿眼不住地偷瞄顾金鉴,又见他灰头土脸的甚是狼狈,不禁感激道:“多谢公子搭救!” 顾金鉴微微一笑,搀扶了她站定,然后才出声询问:“沈姑娘无恙吧?” “无恙!” 沈雪茹只觉内心扑通扑通乱跳,面上微微发红。 顾金鉴环顾左右,并未发觉沈复的身影,不禁纳闷道:“沈姑娘是个沈兄弟一道出来逛花灯的吗?” “嗯!”沈雪茹轻轻点头。 顾金鉴正值春心萌动的年纪,突然从天而降了这么一个女娇娥,哪里会有不动心的道理?当下转头一瞧,只见沈雪茹头梳垂鬟分肖髻,髻间插了一支五色珠钗,额前蓄着许多碎发,面如芙 蓉,眉似柳叶,上穿棠雨归燕小袄,下面裹着一层石榴裙,肩上披着一套珍珠底团绣玉堂富贵斗篷,端得姿色秀丽,犹如仙女下方。 沈雪茹见他不说话,想看又不敢看,只问:“顾公子也出来逛花灯?” “嗯!” 顾金鉴匆匆应了一声,旋即低下头来,只见沈雪茹露了一只白瓷般的小手在斗篷外面,不禁面上一红,暗道:“夫子说非礼勿言、非礼勿视,沈姑娘是大家闺秀,我可万万不能亵渎了她!” 沈雪茹终于鼓足勇气,偷偷望了顾金鉴一眼,只见他正在天人交战,不禁心下好笑,一路欢喜。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闹元宵(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拥堵的人流慢慢散开,从鼓楼那边赶来的士兵维护了秩序,纷纷忙着去捡散落各处的灯笼。 顾金鉴见局势稳定了,一面带着爱意看了沈雪茹一眼,一面道:“我瞧瞧沈兄弟在哪里!” 沈雪茹痴痴望了他一眼,点头称好。 顾金鉴见她端静自持,心里更加喜欢,连忙往街上各处寻觅,只见沈复正到处兜圈,一会儿看看东边,一会儿看看西边,显得十分焦急。顾金鉴看得面上一喜,连忙拿手指向沈复的方位,道:“沈兄弟在那边呢,我护送小姐去寻沈兄弟吧!” 沈雪茹见他这么快寻到沈复,起先是讶异,继而是有些失落。 原来鹊桥相撞那夜,沈雪茹见他玉树临风,彬彬有礼,心里已经多加留意,然后又到我取轩聚会那日,沈雪茹隔窗听他吹箫一曲,曲调云起雪飞,蕴含了澡身浴德的高雅情致,不免有针芥相投之感,生出引为知己的心思,再加上方才他施手搭救,沈雪茹早丢了魂儿,一颗心竟有大半颗留在他身上,希望两人相处的时间再久一点。 可惜天公不作美,才区区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寻到了沈复。 沈雪茹舍不得立马与他分开,可碍着礼法规矩,有些露骨的话,她实在张不开口,只得一老一实跟在顾金鉴左右,心不在焉地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朝沈复那边挪动。 炫人眼目的花灯下,路人来来往往,指指点点。 沈复正忙得焦头烂额,忽见顾金鉴护着沈雪茹走来,不由张眉努目,露出一脸惊讶的神情。 陈芸隔着轿帘,瞧沈雪茹默默跟在顾金鉴后头,时不时瞄一眼身边人,不由会心一笑。 “吓死我了,我寻你寻了半天,愣是没瞧见你在哪里,差点就以为你被人流卷没了呢!”沈复焦急说着,忽然又面带笑容看向原地站定的顾金鉴,问:“怎么家妹会和顾兄在一处?” 顾金鉴启唇道:“刚才鳌山倒下之时,我碰巧就在周围,又见沈小姐被人流裹挟,极有可能会被冲倒,这才好心把她拉到一边,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沈兄弟和沈小姐莫怪!” 沈雪茹见他开口请罪,连忙道:“怎会?若不是顾公子搭救,我只怕要被人踩坏了!” 顾金鉴退后拱手。 沈复从容一笑:“顾兄太客气了!我这里致谢了,改日,一定下帖请顾兄到府中一聚!” 顾金鉴颔首微笑。 沈复随便扫了一眼周围,只见四下零乱,不由叹道:“这鳌山一倒,几乎将我观花灯的兴致搅没了,顾兄若不嫌路远,咱们何不结伴而行,一块去饮马桥那附近瞧一瞧?” 顾金鉴抬眸看了沈复一眼,心存顾虑道:“我倒是没什么不方便,只是夜色深了,街市上又三教九流并存,唯恐 有一些不善之辈,亵渎了尊夫人和沈小姐的玉颜!” 沈复听他这一讲,才发觉子时将尽,于是面色一紧,道:“得亏顾兄提醒我一句,不然,等我们家去了,必得挨一通训斥!”说着,慢慢一拜,道:“既如此,我就不在街上逗留了,咱们后会有期!” 顾金鉴往前送了一送,最初是将目光投在沈复身上,可慢慢的,他又满眼不舍地看着沈雪茹背影发呆。 沈雪茹也爽然若失,只魂不守舍地跟着沈复回到轿旁,然后毫无精神地掀开轿帘,一弓背钻了进去。 陈芸见她若有所思,当面笑道:“今儿又不是七夕,怎么这牛郎就遇见织女了呢?” 沈雪茹听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心里茫然费解,再等细细回味一番,才始明白过来陈芸的意思,于是面带害羞地瞄了陈芸一眼,转而低下头去,默默不语。 这时,轿子抬起来了,夜风撩得轿帘一晃一晃。 沈雪茹隔窗望到顾金鉴,却见他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一瞬间心开目明,喜从中来。 俯仰之间,四个脚程很快的轿夫已将轿子抬出几十丈远了,沈雪茹视野之内早不见顾金鉴所在了,可她兀自不肯死心,仍然趴着轿窗,恋恋不舍地朝后头张望。 陈芸猜到她的心事,不由抿嘴一笑:“妹妹快别瞧了,再瞧下去,人家顾公子该不好意思了!” “嫂子又在瞎猜,这集市上那么多人,嫂子怎知我在瞧他?”沈雪茹死鸭子嘴硬。 陈芸无奈摇头,“集上人千万,心上人一个,妹妹还要瞒我不成?” 沈雪茹扭过脸来,定定看向陈芸,道:“好嫂子,我的心事你知、我知,再不能告诉第三人了,就连哥哥也要瞒得严丝合缝,免得他口无遮拦,一时口快告诉了娘!” “他早知道了!”陈芸微微一笑,“瞒是瞒不住了!” 沈雪茹惊讶道:“怎会?” “怎么不会?你刚才亦步亦趋跟着顾公子,全不复往日活泼,活似刚入门的小媳妇一般,而那顾公子呢,又倔头强脑的,行动、说话,无不小心翼翼,这就是明证了!” 沈雪茹听陈芸这么一说,好似冷水浇头,顿时塌下双肩,道:“哥哥一知道了,恐怕娘也要知道了。娘一知道,以后一定对我严加管教,再不许我随便出府了!” 陈芸见她提心吊胆,设想不断,忍不住咧嘴一笑:“他虽知道,但只会藏在心里,绝对不敢外传,你只管放心就是!” “这是为何?”沈雪茹目露不解。 陈芸拿手指了指自己,笑道:“我让他不外传,他敢不听吗?” 沈雪茹立刻喜上眉梢,一下子扑到陈芸怀中,笑道:“我就知道嫂子最疼我了!” 陈芸见她欢喜 不已,自然心里也是高兴,不知不觉就把一份担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很快到了昌平街口,沈复掏出银袋子,付给轿夫十吊钱,转而扶陈芸和沈雪茹上了马车,一行归家。 时已夜半,路上华灯璀璨,游人如织,车把势迫不得已,只得提着马缰徐徐前进。 好不容易出了街市,车把势正要放快马程,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一匹马撞翻了果脯担。 守摊老汉见果脯掉了一地,顿时万念俱灰,大放悲声。 骑马的官爷受惊甫定,回头见这老汉哭得伤心,立刻呵斥道:“你这老汉,忒不讲理,人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好好地骑着快马,你无缘无故怎敢冲撞于我?” 老汉喊冤道:“官爷说这话可就冤枉人了,明明是你朝我冲来的,怎好颠倒黑白呢?” “究竟是谁颠倒黑白,还不好说呢?”官爷也是一脸怒气,“怪不得人说树怕根坏,人怕心坏,你这老汉,倚老卖老,非要说我撞了你,既如此,你可有证人为你作证?” 老汉拿眼溜了一圈,道:“你不光穿着官服,还长得一脸凶相,试问谁敢出来作证?” 官爷气得横眉怒眼,“你这老汉,见无人为你作证,你就耍起赖来,我看你是存心讹上我了。也罢,路不平大家踩,理不平大家摆,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了,如果有人说看见我撞了这老汉,我就心甘情愿赔这老汉损失,可若是没有人出来作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老汉听他句句响亮,禁不住低了低头,然后才朝人群里望了一眼。 须臾,一个稚嫩的孩童站了出来,高声喊道:“我瞧见了,就是这官爷撞了这位爷爷!” 人群一片哗然。 官爷气得眼冒火星,一把揪住孩童的衣领子,道:“你这黄口小儿,信口雌黄,着实可恨!” 孩童唬得尿了,衣下源源不断地滴答出一滩尿液。 围观的人顿时炸开锅来,有人道:“童言无忌,只怕这孩童说的是实话,不然,这官爷怎么就急了?” 有人道:“这老汉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就冲撞了官家的人?真是有理无处说啊!” 旁边人啐了一口,道:“官家的人又怎么了?这巴掌再大,遮不住日;手指再尖,戳不破天!” “说得简单,岂不闻官官相护这四个字?”一个学子模样的人开口说,“我看还是罢手为妙!” 老汉耳听众人议论纷纷,不禁心下窃喜,又见那官爷黑脸涨红,立马仰天哭道:“哎呀,我的命好苦呦,生了儿子不孝顺,好不容易熬了一季,才制了这么点子果脯,又被这官爷撞翻在地。翻了便翻了,偏偏这官爷又不认账,这可让我如何活呦?” 官爷正心里发火,又 听这老汉句句把矛头指向自己,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纵步快走到老汉身边,怒道:“你这老汉,我看你年岁大了,才不与你一般计较,不想你这样蛮不讲理,明明是你自己佯装倒在地上,非要冤枉到我头上,真是可气!” 老汉吓得步步往后缩,瞳孔猛然放大,道:“官爷仗势欺人,欺负我老弱无力,大家给评评理啊!” 围观的人立马指点起来,有的说官爷抖威风,有的说老汉实在可怜,嘈嘈不定。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闹元宵(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官爷见这老汉又装可怜博取围观群众的同情心,不免厌烦,意欲出手教训一下这老恶棍,可一想到还有正事要办,没得为了这老恶棍丢了差事,于是心下一横,忙忙从口袋里掏了一两银子出来,丢到老汉面前,又用一种很不耐烦的语气道:“罢了,是龙不跟蛇斗,是人不跟狗斗,就算老子今日倒霉透顶了!”说罢,转身欲走。 老汉眼疾手快,迅速抓住官爷的衣角,道:“就这么一两银子,你打发叫花子呢?” 官爷猛然转头,咬着牙道:“你要是叫花子,老子早一脚把你踹飞了,还容你在这里耍赖?” 老汉听得一惊,忙忙望向周围,道:“大家听听,这官爷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叫花子就不是人了?” “我何尝说叫花子不是人了?”官爷气得握拳透爪,“你这老汉,若再敢撒泼放刁,可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老汉听他声音粗犷,不禁闪了个激灵,然后一下子松开了手,哭道:“官爷好威风啊!” 官爷气得要动手了。 这时,沈复推开骚动的人群,站出来道:“官爷莫急,这桩事,我可以帮你们公断!” 官爷扫了沈复一眼,见他秀才模样,心里便有些看不起,道:“书生只会妇人之仁!” 沈复笑而不语,慢慢走到可怜兮兮的老汉身边,道:“老大爷,你刚才说是这官爷撞了你?” 老汉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扬眉,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难不成还有假?” “老大爷别紧张啊,我只是随便问一问罢了!”沈复说着,悠悠然捡了一枚身侧的果脯,然后轻轻一掰,只见里头已有些发霉了,于是笑道:“老大爷,你作何解释?” 老汉脸色一变,道:“什么作何解释?你这秀才忒烦人了,我哪听得懂你说什么?” 沈复一脸不屑,道:“你这果脯全发霉了,如何还能卖人?” 那官爷眼中喜色一闪,连忙跑到沈复身侧,同样蹲下捡了一枚果脯。掰开,确乎发霉。官爷不禁笑道:“好啊,原来是卖不出去了,故意讹到我头上来,看我不打死你!” 沈复见他作势出手,连忙拦下道:“唉,这位兄台,忍得一时之气,免去百日之忧,你好歹是在官府做事,一旦当众打伤了人,只怕祸事不远,还要谨慎一些为妙!” 官爷听这话在理,不由瞪了老汉一眼。 老汉吓得手心出汗,正想瞅个机会逃开,却见一个才蓄了额发的孩童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扑腾一下跪到气势汹汹的官爷面前,恳求道:“求官爷高抬贵手,求官爷高抬贵手,这是我爷爷,求官爷千万不要为难他,他也是没办法了,这才出来行骗!” 官爷见这孩童十分面熟,仔细一瞧, 这才发现他就是刚才指认自己的那个小孩,不禁大吃一惊,就一会儿看看老汉,一会儿看看孩童,震惊道:“你们是祖孙俩?” 孩童哭着点头。 周围一下子躁动起来,有人道:“哎呀呀,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谁能想到还有这等事?” 有人道:“真是瞎了眼了,刚才居然信了这骗子的鬼话,要是因此得罪了官爷,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有人道:“我就说嘛,官爷头顶一片天,脚踏一方土,怎么看怎么是响当当的汉子,怎会不认账呢?原来从头至尾全是这老汉在弄鬼呢,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也有人道:“难怪人说天躁有雨,人躁有祸,若这官爷动手打了这老汉,只怕现在就难办了!” 官爷听周围人前后言论不一,心里早不耐烦,当下狮吼一声,吓退了看热闹的路人,然后才虎着脸看向抱在一起的祖孙俩,道:“你们祖孙俩合伙骗人,看我不送你们见官!” 祖孙俩吓得面面相觑。 沈复怕这官爷真说到做到,赶忙道:“兄台,请听愚弟一句。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祖孙俩应该迫于生计,这才出来行骗,你就不要为难他们了!” 官爷冷哼一声,随手又抛了一两银子出去,道:“拿了银子,快滚,以后别让我再瞧见你们!” 孩童捡了银子,欢天喜地地捧给老汉,老汉犹豫着接下,连连磕头谢恩,然后才拉着孩童离开了。 沈复目送他们走远,转过头来道:“兄台是在衙门当差?” 官爷点了下头,道:“刚才多谢兄弟解围,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若以后有缘再会,我一定结草衔环相报!”说罢,俯身一拜,“我今夜还有要事措办,先告辞了!” 沈复抱了抱拳,道:“兄台慢走!” 官爷点头致意,飞身坐上马鞍,然后扬鞭一挥,马蹄登时掀了起来,嘚吧嘚吧地朝远方去了。 沈复又发了一会子呆,然后再转身回来,进了车厢。 陈芸看他面色尚可,不禁道:“你刚才可吓死我了,随随便便就上去劝人,难道不知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的道理吗?何况,那人一看就是官家的,万一背后再有靠山,你得罪了他,岂非自讨苦吃?” “还好我全身而退,既解了纠纷,又没有得罪那位官爷!”沈复坦然自若地笑着说。 陈芸嗔了他一眼,又见沈雪茹不赞一词,只是魂不守舍地坐在旁边,不由叹了口气。 忽忽到了府邸,沈复携陈芸回了住处,各自梳洗一番,然后换了寝衣,相拥歇息。 次日,天清气朗,米黄色的阳光洒在墙上,照出一道道银亮痕迹。那是蜗牛奋斗一夜的成果。葛藤攀附着墙壁,随着徐 徐吹来的春风婆娑舞动,引得几只小麻雀活蹦乱跳,欢呼纵跃。 沈稼夫一早收到公函,公函发自苏州织造舒文,令他赶快回织造府,不得拖延耽搁。 沈稼夫在人屋檐下,不得不听命是从,可一想到沈复那浮萍心性,不免又有些担心,于是临行前召了沈复到跟前,叮咛交代:“眼下上元节已过,距圣上南巡没几日了,从今日起,你就不要胡闹了,务必珍惜光阴,好好背诵经书,尤其加强写赋能力,争取到了圣上召试之时,援笔立书!” 沈复诺诺点头。 沈稼夫还是不放心,又絮絮说了许多,然后才吩咐人喊了景瑞,一道出府上了马车。 沈复恭恭敬敬送走父亲,转头回了院落,只见陈芸和瑞彩几个正蹲在一处逗哈巴狗玩乐,不免心下好奇,就默不作声走到几个人身后,一面观察哈巴狗的动态,一面问:“这小东西从哪里得来?” 陈芸扬起眼眸,笑道:“姑妈才打发人从扬州送来一只白狸和它。我想着老祖宗喜欢养猫,就派人给送去了,剩下这只哈巴狗,原要送到太太屋里,留给太太取乐,可太太说她没这份闲心,我就只好留在咱们院里了!”说着,见哈巴狗凑过来蹭了蹭手心,陈芸不禁笑道:“这小东西很有灵性,我只喂他吃了一块肉,它就认得我了!” “它这哪里是认人?明明就是讨肉吃!”沈复说着,大踏步上了台阶。 陈芸望了他一眼,顿觉好笑,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问:“老爷刚才找你所为何事?” 沈复坦然道:“倒没什么要紧事,只提醒我圣上南巡要经过苏州府,届时会有召试,让我安心在家准备!” “圣上要南巡了?”陈芸喜形于色,“这可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啊,我倒想亲眼见识见识呢!” “什么百年不遇?打从我记事起,都不止三回了!”沈复一想到要去参加考试,心里就闷闷不乐,“南巡就南巡吧,考察一下地方官员的政绩也就罢了,何苦再举行召试呢?” 陈芸观察入微,又知他一向不喜科举,于是声气和缓道:“怎么?你不想通过科举及第吗?” 沈复脱口道:“我是个俗人,从来不视功名为敝屣,我当然也想通过科举中第,可是,我清楚自己的实力,压根不会在上万士子中脱颖而出,但父亲对我寄予厚望,我又不忍让他失望!” “圣上从京城出发,一路南巡,怎么说也要半个月才能到达咱们苏州!”陈芸轻声细语,“这段日子,你就心无旁骛在家读书,拒绝一切府外来客,我也陪你读书!” 沈复笑道:“你陪着我,我还能安心读书?” “那怎么办?”陈芸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难不成要让我回娘家避一 避?” “这倒不必!”沈复从容自若地说,“我就在听雨轩读书,只要你不来打搅我就行了!” 陈芸笑嘻嘻道:“你放心好了,我这几日要忙着去清点库房,应该没空搭理你!” 沈复佯装不悦道:“这可不成,一日三餐,你还是要定时送到书房,不然,我就要饿坏了!” 陈芸明媚一笑:“知道了!为了让你安心读书,我一定每日翻一个花样,让你吃好喝好!”说着,慢腾腾站了起来,道:“眼下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在这儿说闲话了!” 沈复噫嘻一声,道:“你要去忙什么?” 陈芸如实道:“不忙什么,只是瑞云的老子娘今日要进府里。我曾亲口答应平顺要为他说亲,总不好一时口惠,免不得要费心思去做一回说客,不然,就成了言而无信的人啦!” “那你多费点心,一定要将这桩婚事说妥!”沈复叮嘱道。 陈芸笑而不语,匆匆忙忙出了屋子。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见龙颜(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过了元宵,五湖四海还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可江南省各级官员却在紧锣密鼓筹备迎驾事宜。 二月廿四,雨水刚过,北方部分地区仍旧万里雪封,银蛇蜡象,可江南一带已经天气回暖,万物复苏。是日,江苏巡抚萨载派人到处张公文榜,布告辖区百姓闭市禁足七日,又着兵马司将京杭大运河苏州口到南巡行宫这一路用步幛层层围了起来。 堪堪过了两日,终于等到乾隆帝遣人下达旨意。江苏巡抚萨载怕误了迎接的时辰,当机立断,号召了苏州府各级官员,赶在御船登岸之前,堵在沿岸,夹道相迎。 沈复无官、无权、无势,实打实一介布衣平民,本该没有资格出现在迎驾队列中才对,可沈稼夫背靠大树好乘凉,硬是凭着通天手段,将沈复伪装成一个揭榜举人,安排到迎驾队伍里。 老老实实站在队尾,沈复慢慢发现了一个规律:朝廷官员官服颜色无差,只在朝冠顶子和补服图案上作了区分。 沈稼夫见他等得很不耐烦,到处张望,唯恐坏了规矩,就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稍作提醒。 沈复一向是怕父亲的,当下不敢多言,只能咬牙忍耐。 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巳时将近,御船还没在湖面露出首尾,各府官员不免有些心绪慌乱。 两江总督陈辉祖专程从安徽赶来迎驾,苦苦等了半天,见御船仍是不见动静,不由厌倦。江苏巡抚萨载和苏州织造舒文站在他后面,虽然表面还算镇定,但心里无不乱作一团,只能巴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盼望御船早点出现,不要让一众人扑了个空。 江苏巡抚萨载的幕僚徐茂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更加站立不安,只得眼张失落地到处乱望。 布政使司布政使魏翊虎、按察使司按察使冯遐龄、都转盐运使司运使赵谦益靠后站着,见上司们快要急出一头汗了,惊得面面相觑,只得低眉耷眼。再往后去,那几个芝麻小官也等得抹额擦汗了。 相较于心思细腻的文官,前来侯驾的武将们实在可以称得上头脑简单,胆大心粗。 苏州府副都统邓子忠长得五大三粗的,听见人群里骚动不断,忍不住和旁边的随员嘀咕道:“这天虽不热,可一直站着,也挺难受的,不知这御船何时才能露影?” 参将武良辅一边拭汗,一边搭话:“圣上自初六日启驾,沿京城、天津、济宁、扬州一路南下,仔细算一算,这也舟车劳顿了半个月了,兴许是龙体疲惫了吧!” “说到这,我最近可听说一桩趣闻!”邓子忠鬼鬼祟祟地笑着,见他不太明白,就附耳道:“我听说,咱们圣上在扬州行宫里还召了娼妓侍寝,啧啧啧,可真是够风流的啊!” 武良辅听得胆战 心惊,连忙道:“大人,在外不比在内,须得谨言慎行,这样有天没日的话可不敢胡乱说,万一给人听去了,那可不是一颗脑袋就能解决的事请!” “偏你小心!”邓子忠微微不悦,“这又算不得什么私密了,今日在场的哪个不知道?不过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正如大人所言,大家都了然于胸,可都闭口不言,这还不是为了项上人头与身家性命嘛!”武良辅说着,见邓子忠已有所醒悟,就语重心长道:“大人,鞋从尖上烂,祸从口中出!” 邓子忠本是随便说说,见他如此小心劝诫,心里固然是不开心,可他又是一片好意,不容推辞,只得朝身后的副将、都司、守备、把总们瞪了一眼,撒撒心里的气。 副将、都司、守备、把总们人人不安,不由面面相觑。 沈复虽然一直低头看地,可人群里刺刺不休的说话声,还是逃不过他敏锐的耳朵,于是他搓了搓手,鼓起勇气询问沈稼夫:“父亲,御船姗姗不来,是不是......” 沈稼夫面色严肃,冷厉的目光从沈复脸上一划而过,“你打量这是过家家吗?记住我原来交代你的话,今日,你只是为了长见识而来,不可锋芒毕露,不可行差踏错,否则,触犯了龙颜,不光你一个人要掉脑袋,咱们全家几十口子人都要为你陪葬!” 沈复见他冷言冷语,早唬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低眉顺眼表示服从,继续心不在焉。 约摸又过了一个钟头,众人无不站得腰酸背疼,热得满头淌汗,正打算搁心里骂祖宗的时候,忽见金光闪闪的湖面上一艘御船露了头,后面还有十来艘楼窗跟随。 “来了!” “来了!” 一句话,两个字,一传十、十传百,终于在人群里炸开了锅。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御船缓缓靠了岸。然后,三等虾们争先恐后跳下船舷,铺好脚踏,随即,几十个二等虾踩着前人铺的路,趵趵走下船来,将沿岸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看着动静,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只是默默等候。 顷刻,一个穿麒麟补服、戴蓝宝石顶子的一品侍卫出现在船头。此人原是傅恒之子福康安,其姑妈不是旁人,正是已故的孝贤纯皇后。只见他身姿峬峭,眼观四路,迈着矫健的步伐下了船,然后不露喜色地走向侯驾队伍,传达乾隆帝的旨意。 “两江总督何在?”福康安高声呼唤,眼见两江总督陈辉祖凑上前来,才和颜悦色道:“陈大人,皇上正在御船上换朝服,还请大人维护秩序,耐心等上片刻!” 两江总督陈辉祖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道:“圣上这一路好累,该在苏州行宫多歇息两日才是!” 福康 安低头不言。 陈辉祖见他水米不进,讨了个好大的没趣,只得将目光看向后方,掩饰自己的尴尬。 后面站着的江宁知府、苏州知府、徐州知府、常州知府、镇江知府、松江知府、扬州知府、淮安知府见陈辉祖碰了一鼻子灰,有喜有忧,但更多的情绪是不耐烦。 大约又过了一刻功夫,只听御船里铛铛锽锽一阵响,然后就见三个太监服侍的人排成一列,按着顺序,每隔五十米下船一个,一边喘吁吁跑着,一边还高声通报。 “圣上驾到!” “圣上驾到!” “圣上驾到!” 众人会意,知道圣驾要驾临了,各按方向站立,准备迎迓。 须臾,鼓乐启奏,芳华宫女提着销金香炉,手握雉羽宫扇,一对对有条不紊地走下船来,后头又出现一把曲柄九龙黄伞,执事太监们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最后才是一顶明黄嵌宝肩舆。 “两江总督陈辉祖率部迎接圣驾,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辉祖左手打右臂,右手打左臂,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 一人呼,百人随。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杂沓的叩拜声里夹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随着杂乱脚步声的停止,众人屏息凝神,只听一男子应声拜倒在地,请示道:“领侍卫内大臣福康安御前叩见,伏请圣上贵足临贱地!” “福康安,你退下!”乾隆帝的声音浑厚有力,似沾染了岁月浸透了酸楚,“和珅,你近前来!” 内阁首席大学士暨领班军机大臣钮祜禄·和珅听到传召,面不改色,步履匆匆走到龙车左侧,如常行礼叩拜过后,开口请示道:“皇上,两江总督陈辉祖已带人恭候多时!” 乾隆帝在肩舆里冷哼一声,带着怒意掀开了蛟绡纱车帷,然后拱肩缩背走了下来。只见他头戴朝冠,一圈缀满了朱纬,冠前嵌着一尊金佛,另有东珠十五颗攒在冠顶。身穿明黄色团九龙龙袍,前襟后背绣着十二章花纹,下幅绣了八宝平水。足底蹬着官纱千层靴,脚上裹着织锦袜,雪白的料子漫出通黑的鞋面,又被下幅盖住。 尔时的乾隆帝已年逾古稀了,苍老的容颜与雪白的胡子透露出他的老迈,可凌厉的目光与矫健的步伐又透露出他的活力。 他鼻息徐徐立定脚跟,俯瞰着额头触地的百十号臣工,心里顿时思绪万千,感慨无穷。 到底是天生的王者,就在怒意要从眼角迸出的那一刻,乾隆帝很好地收敛了神色,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和珅,朕已经南巡了五次,你可记得,共去过几次拙政园?” 和珅低头哈腰,笑道:“回皇上,您五次南巡,次次都 经过苏州,这期间,共计去过拙政园三回。头一回,孝贤纯皇后还在;中间那回,是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随扈出巡。可惜了,天妒英才,次年,他攻克缅甸得胜,班师回朝途中不幸病卒,所以后面两回,皆是微臣陪着!” 乾隆帝默不作声听着,心里想到过往的那些人、那些事,眼角不知怎么就湿润了。 错开目光,他望了望江南的暖暖春光,感受着从湖边吹来的微风,仿佛在这么一瞬间,时光倒流,那些人、那些事又重现眼前,可一阵春风吹过,那些往事又被尘封。 百转千回过后,乾隆帝忽然面露伤感道:“老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来?” 和珅笑意消遁,陡然间变得极其认真起来,道:“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大清既无边境大患,也无腐败内忧,皇上何苦说这丧气话?再说了,皇上如今身体康健,春秋鼎盛,就是十几年后想要再一次南巡,那还不是您一句话就能做主的事吗?” 乾隆帝蓦然笑了,笑得和蔼可亲,全然不是朝堂上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统治者,“朕是与你说真心话,你可倒有本事,又把话给朕绕开了!和珅,下回朕再问你话,不准跟朕扯皮,更不准逢迎朕,朕特别想看看你真心实意与人交谈是什么样子!” 和珅微微颔首,提醒道:“皇上,两江总督他们还跪着呢,等着您让他们起身呢!”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见龙颜(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乾隆帝身躯稍移,一束冷漠而严肃的目光立刻从几百号臣工的脊背一一横扫而过。他面容如肃,只默默望着远处的山川形胜,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才挥了挥手,道:“诸位臣工免礼吧!”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抬头,扶膝站了起来。 沈复站在乌泱泱几百人之后,视野内全是乌帽猩袍,压根看不见九龙至尊长什么样子,只听周围静得骇人,所有人低头哈腰,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喘,他也就继续保持低头姿势。 这时,宫廷仪仗队开始启动,数十名服装统一的宫人鱼鱼雅雅穿过官员行列,然后就是宫廷礼乐队启奏,一时之间,凤箫象板、锦瑟鸾笙有章有序地协和演奏起来。 乾隆帝听着雅乐,似乎有所感触,连走路也有点心不在焉,看上去晃晃悠悠的,脚下没个准头。 和珅富有眼色,两三步越过守卫龙侧的章佳·阿桂与福尔康,一把搀扶住乾隆帝。 乾隆帝一向是偏袒和珅的,即便见他如此逾越失礼,也未发一言。 登上龙车,乾隆帝身心俱疲,倚着明黄织锦大迎枕,假寐了一会子后,才唤和珅近前问话。 和珅谄媚了半天,慢慢从御前退下,召了两江总督陈辉祖到他身前核对南巡细则。 陈辉祖不甚了解江苏的详情,不得不喊江苏巡抚萨载过来问话,然后又吩咐他去安排行辕。 萨载早预备着,连稍微有头有脸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也安排了马车,当下点兵差将,十分利索。 等安排得差不多了,两江总督陈辉祖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而后毕恭毕敬凑到御前,打了个千跪下,头也不抬地请示道:“皇上,一切俱已妥当,您是即刻下驾行宫还是到处逛逛?” “朕也乏了,先去行宫吧,明日再去狮子林和拙政园游览吧!”乾隆帝慵懒着向陈辉祖下了吩咐,然后就随意扬了扬手,示意准备起驾。 太监李玉察言观色,用力把手里的拂尘往空中一抛,提着嗓子高声喊道:“起驾!” 龙车缓缓行驶。 陈辉祖沉默着退到一旁,等龙车完全经过眼前,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插到侯驾官员行列中去。 一行入了城内,只见街道肃静,行人稀少,沿路尽是文人士子,儒冠长袍,夹道喝彩。随后经过护城河一带,只见临水建了许多亭榭,亭榭之内,全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乐怜舞姬。 一见圣驾,乐怜们吟宫商、颂徵羽、号礼乐、发清音;舞姬们延玉颈、奋皓腕、启朱唇、露贝齿。 乾隆帝在龙车里听得如痴如醉,不由合上眼眸。 忽忽到了行宫,江苏各级官员一窝蜂跪倒在龙车两侧,恭请乾隆帝下榻。 乾隆帝不露喜色,静静听着他们山呼万岁,然后 才扶着宫女的纤纤玉手,慢慢悠悠从车厢里走出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负责修缮行宫的官员们聚在一起,齐齐跪下来请安。 “万岁?”乾隆帝神情冰冷,连说话来也是毫无温度,“古往今来,哪位皇帝不希望长命百岁,国祚永延?可这一代代看下来,谁又能真正与天同齐,与地同寿?” 陈辉祖站在一边,听得心惊肉跳,心里暗道:“我刚才也是如此行礼参拜,皇帝老儿并未出声,眼下,他们也只不过沿袭旧俗罢了,这皇帝老儿竟不知抽了什么羊角风?” 心里较量完毕,陈辉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静观其变。 乾隆帝打量了一眼行宫外围,转眼就看向两江总督陈辉祖,道:“朕若是没记错的话,于成龙、张鹏翮曾历任两江总督,这俩人,一个清严忠直,勤劳治事;一个志行修洁,风度端凝。你是他们的继任者,朕希望爱卿也能两袖清风,继承他们的风骨!” 陈辉祖脸贴大地,百转千回间,猛然想起乾隆帝月前题给于成龙祠的那四个字——清风是式。 清风是式,清廉到只能吃糠咽菜的于成龙的确当得起这四个字,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陈辉祖临危不乱,脑筋转得飞快,最后扪心自问,竟然还真的想出一个理由出来,莫非皇帝老头是借两袖清风的于成龙点醒他,为官必须中正公允,忠直清廉,不能中饱私囊,私相授受。 想通了其中关窍,陈辉祖只好满脸惭愧道:“微臣品行低贱,处事无能,自知骑马也难追前人风骨,不过,微臣恳请皇上放心,只要微臣为官一日,定以于公、张公二人为榜样!” 乾隆帝冷冷一笑,嘴角挂起嘲笑的姿态,转而双手反剪,迈着霸气的八字步走开了。 和珅久在圣侧,朝夕相伴,早摸清楚了乾隆帝的脾气,无论是乾隆帝皱一下眉头,还是吸一下鼻子,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握圣心。眼见乾隆帝走得越来越远,两江总督陈辉祖还跪在原地不动弹,他忍不住凑了过去,敲点道:“哎呦,陈大人可真是蠢透了,这皇上都走到前头了,你还不快追上去引路!” 陈辉祖幡然醒悟,顾不得向和珅作揖道谢,慌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脚下生风追上乾隆帝。 和珅见他奴颜媚骨,又受不住吓唬,心里早看扁了他,又见福尔康和儿子丰绅殷德并肩走过来,他就迅速收敛了神色,吩咐丰绅殷德小心行事,不可在外惹事生非。 丰绅殷德少年意气,虽不赞同父亲的行事风格,可子不嫌父,他也只好点头遵命。 这一边,沈复见圣驾进了苏州行宫,不由深深呼了一口气,又见江苏各级官员还 候着,迟迟不肯动脚,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皇上已经进了行宫了,这些人还不散吗?” “自然是不能散,还要预备着皇上吩咐呢!”沈稼夫一边说,一边又不厌其烦地交代道:“等下,我还要随舒大人一起见驾,不能照看你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注意些,等众人散了,就先回舒府吧!” 沈复点头称好。 这时,乾隆帝打发太监出来传旨,说是允许五品以上官员和提前报备的士子进入行宫。 沈稼夫忝在其列,不得不遵旨,只好又吩咐沈复一句,然后就跟着一大批人进了行宫。 过了正门,迎面可见一处灵璧假山,周围佳木葱茏,奇花烂漫。众人且走且赏,只见假山里的石头无不色如墨玉,有的体态窈窕,突兀嵌空;有的洞豁贯穿,玲珑剔透;有的迂回峭折,鬼斧神工;有的体若莲瓣,翻唇吐樱,真是跌宕多姿,各具特色。 过了假山,别有洞天,几十种花树争奇斗艳:梅、兰、梨、李、桃、杏、菊、水仙、牡丹、玉树、金莲、芍药、石榴、丹桂、芙蓉、山茶、海棠、瑞香、玫瑰、杜鹃、锦球......要么冰肌玉骨,冷艳寒江;要么烂如云锦,灼灼其华,真是花铺世界,锦绣乾坤。 众人看得双目眩荡,三魂尽失,只当是上了天府,连脚下走一步路,都要万分小心。 须臾,众人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前殿,只见雕梁画栋,廊下挂了各种各样的鸟雀,唧唧啾啾,甚是可爱。 江苏巡抚萨载见人数太多,害怕扰了乾隆帝清修,就打发幕僚去向两江总督陈辉祖请示。 因听说圣上传了午膳,萨载就砍了所有文人士子以及低阶官员,领着寥寥几个随行进了内宫。 内宫,午膳已经上齐,四个膳桌折叠拼凑在一起,案上密密麻麻摆了燕窝、莺嘴、鸽蛋、鹌鹑、羊羔、熊掌、驴皮、鹿尾、花鸭、酱鸡、鹅肝、兔脯、黄鱼、白鳝、锦鲤、虾仁、蟹黄等物,无论天上飞的,抑或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到了厨子手里,扒、溜、炒、炸、烩、煎、熬、煮、烹、烤,神手匠心,最终呈出色香味齐全的佳肴。 乾隆帝见膳桌上列山灵、陈水陆,足可见底下人用心了,不由点了点头,表示赞许,然后就眼神示意太监李玉,端了一碗太子参炖鹌鹑到近前,?了一颗鹌鹑蛋吃。 陈辉祖一直候着,眼见乾隆帝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心下满足,就冲着旁边的和珅咧嘴一笑。 和珅赖得理他,匆忙从小太监手里取了各地官员送的贺礼,然后悠悠送到乾隆帝面前。 乾隆帝顺手接了礼单,缓缓展开洁白如玉的泥银纸,只见上头黑墨写道:“湖广署四川总督贡黎椒手串一百串、黎椒荔枝一百颗 、黎椒挂珠一百盘;广东总督李待尧贡象牙朝珠五十盘、蜜蜡斋戒牌五十个、花扳指套五十个、象牙扳指五十个;河南巡抚徐绩贡缎袍宁绸袍杭绫四百端、貂皮乌云豹银鼠皮二千一百张;湖北巡抚陈庆寿贡洋磁小刀三十六把、海龙帽沿五十副、象牙火镰包三十六个;江苏巡抚萨载贡各色二则四则袍缎料、四则五丝缎袍料、绸褂料三百六十件.......” 乾隆帝看礼单不薄,不由心花怒放,道:“他们倒是有心!”赞罢,又向低头不语的两江总督陈辉祖道:“朕先行一步到了苏州,明日,还有几位宫嫔要驾临苏州,陈大人可要提前预备着!” 陈辉祖登时下跪,头点向地,道:“微臣领命!” 乾隆帝不再理睬,只是饶有闲心地品尝美食,顺便拿眼睛溜了一圈新建的苏州行宫。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见龙颜(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膳罢,乾隆帝赏了两江总督一道羊乌叉烧攒盘,又赏了一道山药炖樱桃肉给江苏巡抚萨载,余下州府各级官员也有恩赏,什么肥鸡火熏炖白菜啊、莲子八宝鸭、酸溜脊髓、厢子豆腐、水晶丸子、炒锅渣泥、银碟小菜,奶酥油糕、鸡蛋蜂糕、八珍糕..... 沈复一介白衣,不光享受不到这种待遇,还顶着日头晒了半天,直到过了午时方散。 骑马回去,街市飘满饭香,什么春卷、溜肠、梨膏、薄脆、哔啰(正确字为饭旁)、馉饳、豆包、月饼、馃子、蜜瓜、蜂糕、腐竹、脆枣、果脯全跟长了手脚一样,越过川流不息的人流,直扑上来抓沈复的胃肠,馋得他抓心挠肝,恨不能撑肠拄肚。 忍饥挨饿回到舒府,日头正盛,几个看角门的小厮们全挺胸叠肚地坐在门前石阶上剔牙。 沈复前后来了几回,早同他们混熟了,当下上去打了个招呼,轻轻松松就入了府里。 沿石子路一路小走,只见路边栽满了鹅掌楸、红豆杉、八角枫、番石榴等稀有乔木。 沈复无心观赏,只高视阔步向最近的月亮洞走去,却见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位中年妇人迎面走来。 沈复一眼望去,只见这妇人约摸四十出头,身量纤瘦,皮肤细腻,穿戴皆不俗气,又见她身后跟了许多丫鬟,只当是碰见了舒大人的正室夫人,顿时尴尬不已,一时进退不得。 所谓急中生智,沈复左右张望之际,恰见旁边栽着一丛牡丹,当下就慌慌张张蹲了下去。 过了片刻,一阵窸窣衣裙声飘过。 沈复见人走远了,正要抖抖灰尘站起来,突然听见后面有人问候道:“沈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额,没做什么!”沈复尴尬地站起来,见是一个面生的丫鬟,就道:“刚才我走岔路了,不巧撞见了舒大人的内室,一时之间躲避不及,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丫鬟笑如春风,眼神柔和,道:“那个不是我们太太,我们太太昨日才回了娘家!” “不是舒太太,那是谁?”沈复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我瞧她挺气派的,后头还跟着一群丫鬟!” “那是我们太太给小姐请的教养嬷嬷!”丫鬟浅浅笑道。 “教养嬷嬷?”沈复还是头一遭听说有这么个东西,不由奇道:“就是女先生的意思吗?” 丫鬟忍俊不禁:“算是吧,上月中旬,户部下了行文,通知我们小姐今年仲春参加秀女大选。我们太太心疼小姐,又怕小姐不知宫里头的规矩,出现行差踏错,就特意请了个嬷嬷进府,教我们小姐规矩!” 沈复听了,暗道:“圣上已近古稀,血气早衰,这舒小姐至多才十七八岁,如此花季,却要配了老夫,真是可惜,可惜。想那 紫禁城与虎狼巢穴无异,数以千计的女人们整日围着一个男人打转,争来争去,不过是千分之一的眷顾,哪里比得上一夫一妻、一心一意呢?” 这般想着,沈复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感叹。 丫鬟看他模样奇怪,好奇道:“公子在叹什么?” “没什么!”沈复笑了一笑,语气和善道:“我只是在想你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 “我经常在内院走动,自然知道得多点,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公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沈复点点头,表示认可,旋即又道:“好了,我还要回去用饭,你也忙你的去吧!” 丫鬟呆呆望了望他的背影,默然走开。 这一边,日光和煦,春风吹得梨花散落一地。平顺背靠着栏杆,惬意地打着盹。 沈复见他又偷懒,故意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道:“别睡了,快去厨房要几样菜肴!” 平顺满眼怨怼睁开眼眸,却见沈复还要动手打人,连忙离开栏杆,慌里慌张跑出院落。 沈复见他溜之大吉,并不追上去厮闹,只是一笑置之,慢悠悠绕过回廊,推门而入。 等了有一炷香功夫,平顺终于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粗使丫头。沈复自觉是客,帮着架了炕桌。那粗使丫头也打开提盒,一碟、一碟地端出菜肴,然后才躬身作退。 沈复目送丫头离开,回眸一瞧,只见桌上摆了山药枸杞蒸鸡、素炒豆皮、荷叶凤脯并一碗八宝饭,不免胃口大开,风卷残云地吃了个罄尽,然后就命平顺收拾残局。 平顺清理了桌面,恍然想起一事,赶忙道:“公子,鲁公子早起特意来寻你呢!” 沈复想了一想,道:“对呀,学政要举行召试,鲁兄必定要来凑热闹,那夏家兄弟、缪家兄弟和其他人应该也要参加!”说着,面上一喜,问:“鲁兄可说他现在何处?” “听说在集贤楼下榻!”平顺回忆着说。 沈复听得喜上眉梢,立马站了起来,道:“不行,我得去寻他,说不准其他人也和他在一处呢!” 平顺嘴碎道:“公子别胡作非为了,老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万一瞧不见公子,小的可要遭殃了!” “无妨,悄悄去,悄悄回来就成了!”沈复愉悦说着,快速换了一身体面衣裳,然后昂首阔步走出房间。 出了舒府,沈复跨上一匹骏马,兴高采烈地奔着集贤楼而去。 穿街过市,总共费了两炷香功夫,终于到了目的地。 沈复飞身下马,只见这集贤楼临水而建,高约二三十尺,外观甚是气派。须臾,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厮跑了出来,很自然地从沈复手中抢了马缰。沈复笑而不语,慢慢进了阁楼,只见楼里坐着几桌客人,并不见鲁半 舫等人,不由纳罕,忙到柜台询问。 堂倌反应很快,一听了沈复的描述,马上告诉他鲁半舫等人正在二楼隔间饮酒。 沈复得意一笑,扶着扶手上了二楼,只听向东的小隔间时不时发出笑声,于是他轻手轻脚靠了过去。 偷听了一会子,沈复发觉鲁半舫等人正在点评历史人物,不由感到无趣,就一推房门,气势汹汹地走进房里,生气道:“好啊好啊,可是让我逮到了,你们几个居然背着我在这聚会!” 房里,鲁半舫、夏淡安、夏揖山、缪山音、缪知白见沈复突然闯了进来,全部大吃一惊。 鲁半舫当先站了起来,笑道:“我们只是在品议昭勋阁二十四功臣,难道这也有罪?” “可不是人人都有闲情聚在一块月旦评,你们几个不光无罪,还是雅趣的领头者呢!”沈复慢慢说着,将在座的人看了一遍,因不见蒋韵香和陆橘香等人,不由问了一句:“其他人呢?” 鲁半舫道:“我不说,你也知道蒋兄最近在做什么!” “我倒忘了,快到蒋嫂子的忌日了,估计蒋兄又要好几日闭门不出了!”沈复叹了口气,又问:“那陆兄呢?” 夏淡安清爽一笑道:“你一提他,我就来气!你们给我评评理,他内人还是我说的亲呢,他可倒好,新人进了房,媒人丢过墙,这都快一个月了,我邀了七八回了,他总推三阻四,说是家里有事走不开。你们说他能有什么正经事,还不是贪图女色吗?” 夏揖山嫌自家兄弟说得露骨,连忙道:“这也不一定,陆兄向来有褥疮的毛病,许是又犯了呢?” 缪山音顺着说:“是啊,如果陆兄犯了这毛病,恐怕不便直言,夏兄就别多虑了!” 沈复听他们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十分利索地斜着身子插到席间,笑道:“古人说,冬不坐石,夏不坐木,这大热天,咱们还坐在方凳畅谈,当心也犯上褥疮病!” 鲁半舫坦然道:“这哪里是想犯就犯?病也挑人啊!” 缪家兄弟淡淡一笑,夏揖山道:“你们别扯这些话外话了,还是接着说那昭勋阁二十四功臣吧!” 沈复听了,慢慢开口道:“这二十四功臣中,曹彬、潘美、曹玮、李继隆、韩世忠出身行伍,全以军功卓著,其他十九人里,我认为那排名第一的赵普最是厉害。他不光参与了陈桥兵变,最后还全身而退,而且又三拜宰相,这不得不让人啧啧称奇!” 鲁半舫随口道:“这倒也是,能让疑心甚重的宋太祖委以重任,赵普确实老谋深算!” “如此一比,那薛居正就逊色多了!”夏淡安严肃着说,“只是编撰了一部《旧五代史》而已!” “夏兄这话就大差特差了,所谓知人论 世,就是让我们不能主观评断一个人的功绩大小,还要放到其特定的时代去看。那赵普生逢其时,正赶上宋太祖要杯酒释兵权,自然可以大展宏图,而薛公乃至后来者生在定世,哪还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缪山音严谨地说,“所以啊,薛公能尽心辅佐君主,刚正不阿,这已经全了君臣之道,值得千古流芳了!” 夏揖山连连点头,道:“是啊,臣为君死!想当年仁宗亲政之初,吕夷简不也曾公然向仁宗提出八条规劝?虽然最后因小人谄媚,吕公被罢官免相,但吕公至死不悔,这份忠心,实在日月可表!”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见龙颜(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复最近重读了二十四史,对于昭勋阁二十四功臣非但不陌生,反而十分熟稔,当面道:“真论起来,哪朝哪代没有大忠大贤?只不知这为供奉先贤的风俗从何时兴起?” 缪知白笑道:“据我所知,最早有史可查应是汉宣帝一朝无疑,毕竟后世一直流传麒麟阁十一功臣嘛!” 沈复点头称是。 缪知白又道:“再过几日,学政就要在苏州学府举行召试了,三白兄可准备妥了?” “倒也没刻意看什么,就是得闲时随便翻了翻二十四史!”沈复从容地说,“对了,我听人说,今年召试里还包含了武举,咱们那时正好闲着,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缪山音听了,笑道:“好是好,只是武举当日守备森严,咱们一介寒士,恐怕无缘一观!” “这倒是不足为虑!”鲁半舫笑意盎然,“衙门今年放了口风,允许布衣前去观瞻!” 众人一听,无不称快,纷纷畅想起武举的热闹场面。 忽忽日暮黄昏,天边彩霞连绵,几缕光怪陆离的夕光洒在聚贤楼招牌上,留下一道道黄红印子。 沈复拜别良朋,打马回了舒府。 才进院落,只见沈稼夫正站在廊下和景瑞说话,于是慌忙凑到跟前,抱拳请安:“爹!” 沈稼夫瞟了他一眼,问:“不是让你安心读书吗?何以一下午连你人影也没瞧见?” 沈复解释道:“孩儿听说鲁兄等人也来赴考,就特意去拜访了,这才耽搁了半日功夫!” 沈稼夫唔了一声,然后说:“今日倒罢了,明后两日可不能随意外出了,必要认真备考才是!” 沈复点头称好,又见沈稼夫别无他话,就慢慢退回房间。 又过两日,人间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润物无声,瑞草、嘉树更加苍翠欲滴。 当日,学府前聚了成百上千的士子,沸沸扬扬,热闹非凡。 沈复拿着自己的考号,排在长蛇阵中间部分,慢腾腾往考场里挪,终于挤进了号房。 一阵沸天震地的锣鼓声响过,考场顿时安静下来,然后就听见绵绵不绝的短促脚步声逼近。 沈复屏气凝神,刻意压住紧张不安的心情,直至从监试官手中接了试卷,才释然吐了口气。 展开试卷,只见考题有些偏,沈复心知力不能及,倒也没什么紧张可言,当下十分利索地舔了毛笔,然后三番四复地想了行文思路,而后援笔立书,洋洋洒洒写了千百字。 这时,考试时间也到了,沈复耐心坐着,只等考官收了试卷,然后才洋洋得意地出了考场。 到了学府外面,只见万头攒动,沈复压根分不出谁是谁,不由叹了口气,慢慢退到一边。 恰巧马致远从沈复旁边路过,一见熟人,立马笑 出声来,道:“沈兄也入了场?” 沈复笑嘻嘻道:“是啊!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马兄,马兄等下打算回哪里去?” 马致远朝他走进一步,道:“我听人说,下午会有武举,就想着去瞧一瞧,只不知沈兄有无这个念头?” “躬逢盛事,谁人不想?”沈复心安神泰地说,“只是,我和几个朋友约定了,还要等一等他们!” “这倒无妨,多一人同行,多一份乐趣!”马致远笑着,十分客气地站到沈复左边去。 沈复见他踌躇满志,忙问:“马兄今日考得如何?” “我觉着还不差,就是开头不太好,没有画龙点睛!”马致远说着,露出一脸谦逊,“沈兄考得如何?” 沈复平静道:“差强人意!”说着,低下眼眸,露出一副不想继续这话题的神情。 少顷,鲁半舫、夏家兄弟露了面,然后缪家兄弟也从人潮里挤了出来。几人互相见过,又稍稍合计了一番,拍手称好,然后各自跨上了马,慢慢悠悠朝武举考场赶去。 武举考场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许多来瞧热闹的人自觉排成两队,巡绰、搜检忙着查验。 沈复见人山人海,不禁回头问了马致远一句:“查得这般严密,你可知道今年的监考是谁?” 马致远从容道:“我听家父说,今年不比往年,巡抚大人要亲自监考,所以排查这么严密,却也不足为怪!” 沈复点一点头,又道:“那你可知同考官都有谁?” “按照往年的惯例,同考官都是科甲出身的同知、知县,今年花落谁家,我也不甚清楚!”马致远茫然说着,忽然又看向沈复问:“沈兄怎么好端端问起这个?” 沈复云淡风轻道:“只是好奇罢了!”说着,扭过身去,慢腾腾跟着长龙进了考场。 考场里同样人山人海,有地位的坐在棚里,没地位的站在树下,处处鼎沸,在在喧嚷。 沈复等人没有靠山,只得乖乖走到树下,择了一块空地占下,然后就随意聊开了。 聊了有一炷香功夫,只见几位清秀书生迎面过来,再等离得近了,沈复见他们风华正茂,雄姿英发,不免心生好感,就上去搭讪两句,然后合二队为一,共同指点评论。 堪堪日头偏西,只听突然一阵锣响,然后就见一队人马护送着江苏巡抚萨载登到高处。 萨载居高临下,首先四下俯视了一圈,然后才志得意满地发表了一篇演讲,宣布武举开始。 这时,报过名的武举考生鱼贯而入,又迈着踏实的四方步,慢慢悠悠从数以千计的观众身前走过。 沈复站在人群里翘首企足,只见打头的考生身材英伟,虎躯凛凛,随后的考生也大多燕颔虎颈,一身正气,只有 寥寥几个鸱目虎吻,从面相上有几分凶狠的意味。 一排几十个考生到了阵前,提调官迅速核实了考生信息,然后才同考生们讲明规则。稍后,监射官又安排了几十名士兵,向每位跃跃欲试的考生分发弓弩、羽箭。 万事俱备,只听一声震天哨响,打头的考生挽弩而射,一支羽箭立马以破竹之势射向靶心。 “噗——” 羽箭颤颤击中靶心。 监射官抓紧记录,随即又吹响哨子,示意下面一位考生射箭。 俯仰之间,只听嗖嗖两声,两只羽箭击电奔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插先钉入靶心。 沈复看着十分新奇,不禁喝彩道:“真是巧发奇中!” 夏家兄弟见这考生蜂腰猿背,身长七尺,并不十分悍壮,万没料到竟如此出色,不由也感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人看着瘦瘦的,居然如此厉害!” 缪家兄弟也点头称是。 马致远道:“只是抓到了用力关键罢了!”漫不经心说着,目光又朝场上看去。 场上,又一位考生插了羽箭,只见他全身一矮,右腿往后划了半人远去,然后身子又是一低,双臂发力,铎一声,一支羽箭星奔电迈,毫无偏差地射向了靶心。 众人钳口结舌,无不为之喝彩。 后面一位活动了四肢,也开始引弦插箭。可是,他却不忙着射击,只是故弄玄虚地转了个圈,然后身子后仰,一紧弓弦,发出一声脆响,一支羽箭就星流霆击奔向了靶心。 沈复见他弋射犹能正中靶心,不禁暗暗咋舌。 如此一圈下来,监射官详细记录了个人成绩,汇总交给巡抚萨载。萨载大致看了一眼,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撂给同考官们观阅,然后又连连催促举行第二场——马射。 马射的规矩也很简单,只需考生骑马而行,中间引弓射箭,最后以射中靶心数最多者为胜。 规矩讲定,早有勇汉一马当先,一手持弓,一手握箭,星流影集地奔到了场中。只见他骑马兜了一圈,然后猛一提缰。骏马突然掀起前蹄。他眼尖手快,迅速引箭而发。 “铎——” 羽箭偏了靶心,但点数也不少。 随后几个马术平平,实在没有什么看点,直到第十位考生出场,观众席才热闹开来。 只见他一身盔甲,英风赫赫,骑着高头大马兜了一圈,然后使个金鸡独立,单脚站在马背,然后大鹏展翅坐到马背,又突然全身往马屁股上一躺,而后鹞子翻身重新站到马背,倏忽身子一压,端正坐在马背,然后双腿夹住马肚,上身左偏,接着又上身右偏,如此反复了几个来回,他又踏雪无痕站在马背,宝弓一引,射出一支羽箭。 果然,羽箭一离弓弩, 立刻电卷星飞奔向木靶,然后又是铎一声,靶心上已插了一支羽箭。 沈复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道:“这人怕不是正统汉人吧,如此马术,实在可赞!” 马致远也随声附和道:“我也觉得他不是汉人!咱们汉人,能骑马的倒是不少见,可像他这样既能跑马又能马上表演的却是少之又少,估计他应该是满人后裔吧!” 缪山音听了他们一番议论,不禁笑道:“我倒不同意你们的看法,难道那些市面上跑马卖解的全是满人不成?” 沈复一听这话,恍然大悟道:“这倒是武断了!”说着,露出惭怍的神色,然后又朝场上看去。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寒山寺(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受朝廷、时局影响,江南一带历来重文轻武,所以本次报名参加武举的考生人数尚不满五十人,差不多才过了两个钟头,步射、马射两科就圆满结束了。 沈复瞧得不太尽兴,又见考生们纷纷下场,不免有些意犹未尽,就轻轻叹了口气,道:“怎么这么快就完了?要是今年参加武举的考生多一点,那就好了!” 马致远从旁道:“有宋以来,文风盛行,世人多以科举为正途,寄希望于武举者毕竟少数!” 沈复听着有理,不觉沉默下来。 这时,身穿兵服的官兵们开始清道,鱼鱼雅雅站到道路两侧,专诚送江苏巡抚萨载出场。 沈复见阵仗很大,连忙随马致远等人往后退了退,又等萨载大摇大摆从眼前过去,沈复才敢动脚。 出了考场,只见碧天如洗,春光和煦,团团白棉浮在空中,一群黄鹂打着旋儿从地面掠起,飞到青翠欲滴的柳枝间欢声啼叫。 沈复心中松快,一面往拴马的地方走,一面悠游自得道:“看这天色不早了,我要赶着回去,就不同你们一块闲逛了,改日若有空闲,咱们就在聚贤楼碰首!”说着,低了低头。 马致远等人同样低头。 沈复抬起眼眸,慢慢又看了众人一眼,然后才踩着脚蹬上马,一扬鞭,踢踢踏踏离开了。 回到舒府,沈复听平顺说沈稼夫外出务公了,心里窃喜不已,赶忙知会了景瑞一声,然后迅速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打发平顺去马厩牵了一头骏马,急急奔回沈府。 一进府里,天已擦黑,月牙慢吞吞爬了出来,点点星辰一闪一闪地送出豆大般的光芒。 沈府满心欢喜,刚刚走到守静堂附近,就见陈芸迎面而来,于是面带喜色凑了上去,一面问:“你这是打哪来?”一面执了陈芸的手,关怀道:“入夜了,该多穿件衣裳才好!” 陈芸见他真情流露,不由也脉脉看了他一眼,道:“我才从太太处回来,倒也没觉着多冷!”说罢,眼中秋波一漾,定定看向沈复问:“你怎么忽然之间就回来了?” 沈复真诚道:“场试已经完了,再呆下去,无非是等个结果,我觉着没什么意思,就先回府来了!” “我听说,圣上还没离开苏州呢,你怎么不凑凑热闹?”陈芸说着,慢慢朝沈复脸上看了一眼。 沈复直入直出:“哪有什么热闹可凑?你是没见过圣上出巡的阵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等闲百姓压根不许靠近,只能远远观望一眼,其实,最后什么也瞧不清!” 陈芸仔细听着,不禁莞尔一笑,道:“我不比你在外头惯了,见了什么,都不觉稀奇!说心里话,我倒盼着亲眼一观呢,你不晓得,昨日,两个军牢登府造访,说是圣 上南巡,为了彰显恩德,特意赐了家中有年满七十的人家一担酒、一匹帛,咱们府也摊着了。虽然东西不值什么钱,可好歹是上赏,说出去总是脸面,老祖宗也高兴得不得了!” 沈复听了这话,顿时笑道:“那你们酒喝了没有?味道如何?” 陈芸顿了一顿,道:“哪能啊?老祖宗特意吩咐了,说要到中元节合家团聚时才启坛,我又怎知味道如何?” 沈复点一点头。 陈芸动起脚步,十分想问沈复召试成绩如何,可转眼一瞧他正面色愉悦,不由止了念头。 挽手回了房间,只见屋里上了灯,临窗下罗汉床上架着炕几,炕几上摆着两碟糕点。 沈复着急回府,到现在也没吃一口饭,肚子早叽里咕噜叫个不停了,眼下见屋里现成放着糕点,就阔步走到罗汉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随手把糕点碟子移到手边。 陈芸见他往口里送食,赶忙拦下,道:“这都放了一日了,恐怕不新鲜了,要不,我打发瑞云去端一碟新的吧!” “别,一来一回,我又得干等着!”沈复说着,塞了一块糕点到嘴里,然后又马上露出一脸十分满足的样子,道:“嗯,不光没有败味,味道也很不错!” 陈芸见他吃上了,一时也不好再喊人,干脆斜签身子坐到对面,道:“晴姐姐上午家来了,说朱三爷也参加了召试,你们可撞上了?” “这倒没有!”沈复如实相告,“今年圣上开恩,临时举行召试,报名应试的士子以千计,挤得学府门前走不动人,兴许我和朱姐夫擦肩而过了,这也难说!” 陈芸点点头,又道:“倒是有一阵子没见沅姐姐了,也不晓得她安不安在?” “这就是你操心太过了,范姐夫是个知疼着热的人,自不会亏待了沅姐姐!”沈复淡淡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道:“你与其有精力关心别人,还不如费心伺候伺候我呢,毕竟咱们俩才一起白头偕老!” 陈芸听了白头偕老四字,不觉发了一会怔,然后才伤感道:“说要白头偕老,可世间夫妇劳燕飞分者比比皆是,哪能尽如人愿?” “这倒难了,谁也料不到将来之事?”沈复慢慢放下手里的糕点,诚恳地望着陈芸,道:“不过,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做那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不然,天......” “指天誓日也不管用!”陈芸面带严肃地说,“多少夫妻最初也是这般,说什么一旦背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可最后呢?还不是该改嫁的改嫁、该另娶的另娶?” “那咱们就尽早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咱们就再分不开了!”沈复亲昵说着,露出十分暧昧的目光,然后又偷偷抓住陈芸的小手,撮起嘴唇啄了一口。 陈芸为妇日久,已不似最初那般害羞,慢慢也向沈复投去暧昧目光。 案上的红烛燃得炽热,散发出盈盈如豆的光芒,芒点扑扑闪烁,像极了男女悸动不安的心。 一夜欢好。次日,鸡鸣喔喔,陈芸拖着疲惫的身躯出了外间,见瑞云已备了温水,就凑过去洗了把脸,然后才折到妆奁前,分妆开浅靥,绕脸傅斜红,轻匀梅花粉,淡扫柳叶眉。 等一切收拾停当,沈复早坐在八仙桌边了。 陈微笑着坐到对面,道:“你倒是麻溜得很,从来比我快当!” “那是!”沈复洋洋得意应了一声,又感叹道:“不过,要是换做我是你,我可能比你动作还慢,毕竟又要梳妆、又要打扮,怎么想也不是一件轻松事!” 陈芸笑而不语,又见桌上摆的全是软食,很是合眼,就多吃了几口,然后才重新洗了把手,赶去陈氏房里请安。 陈氏这时已用了饭,正在里间更换衣裳,见她过来,就多嘴问了几句沈复的考试成绩。陈芸不甚清楚,只说还没来及过问。陈氏素知她乖巧,又见她不像隐瞒撒谎的样子,当面也不多问,随口又问了几句府务。因听陈芸回答流利,安排妥当,陈氏十分放心,当面称赞了几句,然后才一道往乐寿堂去。 外头春光正好,桃红柳绿,莺啼燕语;琪花累累,犹如贝簇;密叶重重,宛似翠围。 婆媳俩进了乐寿堂,只见吴夫人和潘翠莲、安绮春早在堂内。陈芸匆匆和潘翠莲照个面,首先随陈氏给沈母请了安,而后又向吴夫人问安,最后才归了座位。 沈母想着安绮春有孕,免不得多看几眼,却见她面色憔悴,不由出口关怀道:“我怎么瞧着翼儿媳妇面色不太好?” 安绮春嘴唇动了一下,正要开口回答,却不想被吴夫人抢了先,道:“老太太别为这个焦心,但凡妇人怀胎,这三四月份最不安稳,茶饭无心、坐卧不适也是有的,等撑过了这一阵子,估计就好受了!” 沈母沉默不语,片刻后又对向陈芸,道:“翼儿媳妇身怀六甲,自然是娇贵了些!在她平安生下孩子之前,若有什么要求,你都尽量满足,千万不能委屈了她!” 陈芸面色平静,轻轻答应一声。 陈氏瞥了她一眼,旋即看向吴夫人问:“我听说翼儿媳妇求子之后,没几个月就怀上了,这究竟是求了哪间庙里,居然如此灵验?” “就在寒山寺求了一符,谁想到这般灵验?”吴夫人满脸笑容地说着,忽然神情一愣,然后如醍醐灌顶一般,目光炯炯道:“我就说有件事忘了嘛,原是忘了去还愿了,真是罪过!” “二嫂要去寒山寺还愿?”陈氏定定看向对面坐着的吴夫人,见她点了点头,不由笑 道:“那正好,左右这一程清闲,咱们何不结伴而去?我正好也给芸儿求一求!” 吴夫人巴不得人多热闹,连忙点头称好,然后又面向沈母问:“老太太礼佛日久,何不同我们一道去?” 沈母想他们一走,家中顿时空了,不免了然无趣,只好说:“我若不去,可不成了孤家寡人?也罢,到底有一年没出过府了,就随你们去寒山寺耍一耍吧!” 一语既出,陈芸等人全笑了。 沈母早起才翻了黄历,晓得明日适宜出行,就当众向陈芸下达吩咐。 陈芸老实接下差事,又随陈氏说些玩笑话哄沈母开心,到了午时才各自散开。 一行出了乐寿堂,陈芸拜送了吴夫人,又目送潘翠莲、安绮春渐行渐远,然后才面带犹豫地望着陈氏,问:“老祖宗只说要去寒山寺礼佛敬香,那大太太那里究竟是告诉还是不告诉呢?” 陈氏本来忘了,一经陈芸提醒,不由也呆住了,只得仔细想了片刻,然后才告诫道:“老太太既没明说,我猜多半是不想让大嫂同去,你就不要擅作主张了,免得惹了老太太不快!” 陈芸点头称好。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寒山寺(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已经二月,天气渐渐回暖,素以花柳繁华富贵地闻名的姑苏城里又恢复了风暄日丽、燕舞莺啼的祥和景光。 护城河里,春水早荡漾开来,一股一股地涌向堤岸杞柳。 杞柳密叶千重,开阔的枝干犹如孔雀开屏,十分得趣,还有部分枝干倒挂于水面之上。水里飘着偏偏浮萍,几只白嫩水鸭昂着脖颈,悠游自得地在这波光艳影里追逐嬉戏。 且说那寒山寺,始建于南朝年间,经过前朝历代整修,占地庞大,僧侣众多,虽不比盛唐的法门寺那般鼎鼎大名,可自北宋以来,许多善男信女专程来此烧香礼佛,虔敬祈求,端得云蔼缭绕,香烟鼎盛。 沈母是寒山寺的老香客了,为表诚心,刚交黎明时分,就吩咐盼云、盼雨伺候梳洗。吴夫人、陈氏想着婆婆在上,无不起个大早,潘翠莲、安绮春、陈芸三个更不必言了。 一行出到外院,只见院中停了七乘轿子,专管女眷出行的冯妈妈也站着恭候多时了。 沈母素来小心谨慎,当下唤了冯妈妈到身边,细细询问了路线,因觉十分稳当,这才安心入轿。 吴夫人、陈氏互相让了一下,先后上轿,潘翠莲也牵着沈逢元,气定神闲地钻进轿子。 陈芸见安绮春还不动脚,就上去扶了一下,道:“嫂子只管安心,这一路十分稳当!” 安绮春微微颔首,眼神示意丫头青鸾掀开轿帘,然后极其小心地跨过轿杠,毛腰钻进轿子。 陈芸回过头来,见沈雪茹钻进自己的轿里,不由轻笑一声,朝最后一乘轿子走去。 很快出了府门,七乘轿整齐排成一溜,穿街过巷,倒也十分顺当。 不觉过了一个多钟头,耳边的喧闹渐沉寂下来,忽听铛地一声,鼓音慢慢采至耳畔。 陈芸撩开轿帘,只见丛林青葱,宝刹耸立,又有许多檀越在寺庙门口附近来往不断。 安绮春妊娠反应正厉害着,虽然抬轿的轿夫本领很高超,已经尽量让行程中间稳当一些,可路上免不得要过几座桥,安绮春终究还是受了颠簸,免不得又呕又吐。 七乘轿稳稳停在梵刹门前。这时,许多发了愿的善男信女提着竹篮从里面涌出,纷纷离去。 陈芸站在百年古刹前,眼睁睁看着一座规模极大的梵宫矗立眼前,又见宝台星列,琼楼岳峙,观竦烟中,殿飞霞上,显得宏伟巍峨,气势磅礴,心里顿时产生无穷无尽的感慨。 “咱们走吧,再晚一些,许愿该不灵了!”沈母望着从庙门层出不穷的香客,心里涌出一点失望来。 安绮春忍着难受,不紧不慢地朝吴夫人看了一眼,却见婆婆目光冷峻,神态着急,立时也不敢多做逗留,连忙唤青鸾扶住自己,然后趟着碎步,寸步不舍地跟 在吴夫人身后。 一行人穿过寺门。 入了寺庙,迎面是一条平坦的道路,直通大雄宝殿,道路两边栽着齐溜溜的两行杏花。 陈芸见杏花开得极好,犹如白上点了胭脂,艳溢香融,花繁姿娇,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时,几个有眼色的小沙弥早凑上来迎迓,道:“敢问几位檀越是来布施还是祈愿?” 陈芸将手从丫鬟手中抽出,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说话之人,只见那和尚面白须净,头顶上密集着七八个小圆点,春山眉淡而狭长,瑞凤眼柔似秋水,鼻挺额准,红唇白齿,一袭灰蓝色绸质纳衣长至脚踝,僧袍下露出一双拿边角料七拼八凑制成的罗汉鞋。 “小师傅,我们此行是来还愿!”沈母面色平静地说着,忽而又问:“烦问小师傅一句,空相住持今日可在寺中?” 小和尚春山一笑,道:“檀越容禀,敝寺有几处院落荒芜了,空相住持为了重修寺庙,早起才去了城内布施,只怕要晚间才能归来!眼下,敝寺一应大小事务全由监寺法相师叔打理。” 沈母与空相有过几面之缘,素喜他心境平适,当下听说他不在寺内,免不得有几分失落。 小和尚眼尖,一见沈母不太开心,赶忙道:“檀越远道而来,不妨先进去上柱香吧,小僧稍后便去请监寺示下!” 沈母老于世故,眼见小和尚尽力周全,不由展露笑颜,道:“老身此行,一来是为了去大悲殿,到观音菩萨跟前许愿;二来是为求见住持,开解心胸。既然住持眼下不在寺内,那老身等一等,又有何妨?” 小和尚念力极强,从头至尾笑脸迎人,态度虔敬,神情和善,宛如三月明媚春光。 陈氏见他如此,言语中也多是尊敬:“还劳烦小师傅收拾几间净室出来,我们可能要小住两日!” 小和尚连声应下,转头吩咐身后的侍者下去拾掇,然后又好声好气引着众人进入大雄宝殿。 陈芸跟着进去,只见一尊坐着莲座的佛像高高摆在殿中,佛像靠前位置罗列着鲜花、贡品、宝炬、明灯等物。 这时,几个小和尚已送了檀香上来,沈母、吴夫人、陈氏各自捻住,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 拜了三回,沈母慢慢睁开眼来,审视着打量了佛像一眼,然后才唤盼云扶了自己起来。 秋香、春燕也扶了吴夫人、陈氏起来。 陈芸头一回进寺庙拜佛,既不懂规矩、也不懂章程,只能默默站在一旁观察沈母等人。 这时,几个和尚又送檀香给潘翠莲、安绮春、陈芸。几人低头接下,慢腾腾到拜垫前跪下。 陈芸微微抬头,只见梁上凿以团凤,绕以飞龙,金章错橼,锦绣低垂,不由瞠目咋舌,又见佛像金光闪闪,似万生像 ,不由拈香叩拜,心里求道:“佛祖在上,信女有五愿告之。一愿相公前程似锦,鹏程万里;二愿相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三愿阖家欢乐,无灾无难;四愿夫妻和顺,琴瑟调和;五愿母弟安康,岁岁无忧!” 发完宏愿,陈芸慢慢睁开眼来,首先和佛像对望了一眼,然后才站起来,将燃了一小部分的檀香插入香鼎。 冯妈妈晓得规矩,见主子们都上了香,赶紧散钱给小沙弥。 小沙弥心里高兴,面上肃穆,只是奉十低头。 陈氏见沈母不太疲倦,就提议去邻近的罗汉堂拜观音。沈母知她所求,只点头称好。 一行出了大雄宝殿,只见日头高悬,青松葱郁,礼佛的香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余下的大多在庙门周围打转,所以众人进入罗汉堂的时候,满室寂静,只有几个中年妇人在拜忏。 陈芸步步小心进了正殿,刚刚立定脚跟,只见当堂摆着一尊金铸观音像,身披暗黄绣绿竹叶斗篷,手持瓷白玉净瓶,端得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两边偏堂隔了道石门,偏堂最里面靠墙位置砌了石刻宝座,宝座上立着许多尊罗汉,神态毕肖,金光闪闪。 “芸儿!” 陈氏见陈芸微微出神,怕她在观音菩萨面前失了规矩,不由眉心紧蹙,轻轻唤了一声,道:“礼佛之心务诚,求佛之心务切,你这样心不在焉,当心观世音菩萨降罪!” 陈芸闻言心惊,连忙告罪,并亲自从知客手中接来香火,小心翼翼送到沈母面前。 沈母打手接过,捏手捏脚走到香火鼎旁边,翼翼小心插在香灰中,然后才脚步轻轻移到跪垫旁边,掀起宝蓝色绣缠枝牡丹对襟褙子,毕恭毕敬地跪在观音像前。 陈氏也拂衣下拜,口里唧哝道:“南海普陀落珈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谨拜,诚求吾媳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得子,如能心愿得偿,含饴弄孙,弟子愿捐香火十两做大功德!” 陈芸站在一侧,眼见沈母等人嘴型变换飞快,窃以为他们在默念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于是也跟着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于胸前,嘴里嘟嘟囔囔将观音咒重复念诵。 陈氏终于发完宏愿,睁开眼来,见陈芸早无声无息站在一边,嘴里面还念念有词,心里诧异不已,以为陈芸霍然开窍,在求菩萨保佑沈复实现宿志,于是不顾双腿酸软,继续合上眼眸为儿子祷告。 陈芸别嘴了半天,中途睁开眼来,见陈氏面带虔诚仍在祈祷,不由暗自叹了一声,悲戚地望了一眼高高在上慈眉善目的观世音,恳求她大发慈悲,赶紧让婆婆停止祝祷。 许是心诚则灵,陈氏终于睁开眼来,困惑道:“也不知菩萨会不会保佑我的心愿?” 陈芸不晓得求菩萨管不管用,只是刺棱一下动起脚步,迅速走到陈氏身边,搀扶了她起来,顺便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太太慈悲为怀,诚心礼佛,菩萨一定会保佑您心想事成!” 陈氏神情安详道:“但愿心到神知吧!” 知客站在旁边,眼见沈母等人求了佛还不离开,就步履匆匆走到众人跟前,俯身作揖道:“几位檀越,敝寺已经为您们安排下宿膳,如若礼毕,请随小僧往这边来!” 沈母早生累意,只是见陈氏求佛心切,便一直没有坦诚告诉,如今这知客正好将机会送上门来,索性借坡下驴道:“翼儿媳妇也颠簸了半天,这时候,恐怕该疲累了,咱们不妨先去禅房休憩,如若还要求菩萨,午后再来礼拜,却也未为不可!” 吴夫人可怜安绮春怀胎不已,率先笑道:“如此也好!”说着,朝知客递了个眼色。 知客会意,立马走在前面引路。 陈芸眼疾手快,率先挽住婆婆的胳膊。 陈氏不动声色笑了笑,举步跟上知客的步伐。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寒山寺(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众人从罗汉堂出来,穿过一条狭长的回廊,又往北经过两道月亮儿门,终于来到下榻的院落。 陈芸一眼望去,只见迎面一间正房,两侧排了七八间厢房,禅房僻静,草木幽深。 那知客谨守本分,不敢多看一眼,只是一心领路。当下,他轻手轻脚登上台阶,继而不慌不忙走到门边,手往两边一推打开房门,抬脚进入房间,然后躬身迎接众人进内。 陈芸跟着进去,循陈氏肩膀延长线特意朝屋里扫了一眼,发觉这房里摆设寥寥,简素异常。 西窗下摆了七尺长五尺宽的罗汉床,罗汉床上架着紫檀回纹炕几,炕几上放着青花瓷壶碗。罗汉床边立着一杨木高几,高几上站着一尊青花缠枝花纹八角烛台,烛台铁扦上插着大半截蜡烛。杨木高几往前不远处铺着四个佛垫,佛垫中间则是食几。杨木高几偏左立着两个博古架,博古架每层皆摞了许多经书,想是供香客们抄阅之用。 知客见众人还算满意,就笑着鞠了一躬,然后草草介绍了寺内作息规矩,作揖告退。 沈母累了半天,喘着气坐到罗汉床上歇息,吴夫人、陈氏忙着伺候,倒将陈芸等人撂在一侧。 沈母老人心软,可怜安绮春有孕在身,还要站在一侧守规矩,就命陈芸赶紧送安绮春回禅房休息。 陈芸行礼告退,亲自扶着安绮春出屋,笑道:“嫂子现在可金贵了,要是将来诞下麟儿,只怕更得老祖宗看中了!” 安绮春和善一笑,道:“都是老祖宗和太太偏疼,我又不能不领受,心里早惭愧了!” 陈芸笑而不语,小心送安绮春进了禅房,连忙打发瑞云沏茶,又命青鸾等人收拾床铺。 一切停当。 安绮春见陈芸额头冒了虚汗,赶忙拉她坐下,道:“你也别太累着,合该歇歇才是!” “我倒还好,并不觉着有多累,倒是嫂子一路辛苦,我就不杵在这儿耽误你休息了!” 陈芸说着,慢悠悠站了起来。 安绮春还想起身送一送,不料陈芸眼疾手快,一把压住了她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 出了禅房,恰见潘翠莲牵着沈逢元过来,陈芸就笑着上去打招呼,道:“怎么这么快就从老祖宗房里出来了?” 潘翠莲慢慢立住脚跟,笑道:“老祖宗要唤衣裳,就撵了大家出来,两位太太和三姑娘才回了禅房,我不想立刻回房休息,就领着逢元在院里走走,只当散散心!” “我听人说,这寒山寺的蔬食最好,咱们可有口福了!”陈芸笑着捏了一把沈逢元的团团脸。 沈逢元眼中灵光一闪,倏地睁大眼睛,好奇兮兮地盯向陈芸。 潘翠莲紧紧握着他的胖手,道:“再可口,也不顶用,这孩子一顿离不开荤腥 ,只怕又要哭闹了!” 陈芸疼惜地望着沈逢元,笑道:“可不能饿了咱们的小少爷,要不,我打发人去外头买些熟食!” “别麻烦了!”潘翠莲一口否决,“既随大家进了寺庙,免不得要学和尚清心寡欲几日!” 陈芸听她把自己比喻成和尚,不由好笑。 这时,春燕站在廊下,尖声唤道:“三奶奶,太太找你!” 陈芸不敢拖延,只好匆匆斩断话头,忙手忙脚进了陈氏房里。 陈氏正指挥春芜、春燕安排行囊,忽见陈芸走了进来,忙道:“这是才从监寺手里讨来的求子符,等下,你戴在身上,以后朝夕不离,直到你怀上子嗣才准取下!” “唉!” 陈芸答应下,动手接过,小心系到腰间,然后才问:“我看要到午时了,太太可打算用斋?” “老太太那还没动静呢,且等一等吧!”陈氏心平气定地说,“倒是翼儿媳妇那里,你要多多顾着,省得你二伯母又说嘴!” 陈芸诺诺答应,转头出了禅房,又拐去沈母房里请示。 沈母倒不觉着有多饿,只是想着自己若不传饭,吴夫人和陈氏恐怕不敢传斋饭,更不必说潘翠莲等人了,于是象征性地点了几道素菜,让陈芸吩咐火居道人做饭。 陈芸领命而出,又礼貌性地去吴夫人、潘翠莲、安绮春三人处询问了各自喜好,然后统筹打算,列了一份菜单,交给冯妈妈下去操办。 很快,冯妈妈领人送了斋饭来。 沈母等人围着八仙桌而坐,只见碟子里不是荠菜便是白菜,什么油水荤腥压根没有。 沈母差不多每月都要吃斋几日,当下见了这一桌清汤寡水,并不十分意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绮春,道:“你刚怀上不久,若吃山珍海味,未必是什么好事,还要偶尔吃些蔬食才好!” 安绮春迫不得已,眼见众人动了筷子,只得夹了一片白菜在碗里。正想拌饭咬将下去,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呕吐感从胸间喷出,安绮春实在受不住,慌慌将筷子放下,捂着嘴巴作呕。 吴夫人见她呕得厉害,生怕她有个一长两短,再不敢强迫她用斋饭,只吩咐秋香伺候了她漱口,然后又派秋菊去拿钱买通都寺,另外让厨工重新做了几道可口小菜。 饭罢,陈芸和沈雪茹散步消食,途径院外的锦鲤池时,正瞧见池里有数百尾鲤鱼泼剌跳跃。 沈雪茹生来喜欢这些可爱的小动物,又见它们活蹦乱跳十分喜人,忍不住想要投些鱼食进去。 正巧有个小沙弥捧着鱼皿过来,沈雪茹开口要了,然后就坐在鱼池边的大理石墩上,一小把一小把洒进鱼池里。 那群锦鲤日夜聆听梵呗,宛如通了神一般。 水面悠悠晃动。 锦鲤们有的衔了食而去,有的围着鱼食打转,有的三五成群、盘龙绕凤,有的单枪匹马、鲤鱼打挺,委实活脱极了。 陈芸见沈雪茹玩得开心,便纵着她玩闹了片刻,然后才借口日头毒辣,拉她回禅房休息。 忽忽过了午时,古刹里咣当几声钟响,霎时齐诵佛经。 陈芸好不容易打了个盹,突然听了这震天响声,不由睁开眼眸,却见瑞云、瑞彩全不在屋里。 陈芸受惊才定,觉着有点唇焦舌敝,就一骨碌下了床,兀自到桌边倒了一杯水解渴。 才饮两口,只见瑞云、瑞彩笑着进来,陈芸立马望向他们,问:“你们又跑哪儿去了?” “就在寺里随便逛了逛!”瑞彩笑着,又问:“奶奶寻我们有何事?” 陈芸理了理衣裳,问:“太太现下可在房里?” “不在!”瑞彩如实说了,又见陈芸还望着她,赶忙又道:“太太才去了藏经阁挑经书!” “那太太去了有多长时间了?”陈芸随口问。 “有会子啦!”瑞云从实相告,“太太瞧您睡得正香,不忍心喊醒你,便一个人去了!” 陈芸点了点头,又问:“这寺里也不知有什么大事,怎么忽然间就开始撞钟念经?” “钟声未响起前,我正好从大殿那边经过。我当时有意留心了一眼,隐约看见僧侣中间跪着一个男子!”瑞云嫣然笑着,“瞧那背影,倒像是个年轻人,只不知缘何想不通入了空门?我猜那群和尚撞钟敲铃,唪经念佛,多半也是为了剃度那年轻人吧!” 陈芸凝神思索了片刻,道:“但入佛门心似水,半生浮尘洗涤尽。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限美好,他们竟愿意辞别双亲,抛妻弃子,跑到这僻静处参禅悟道,着实令人费解!” “各人各志罢了!”瑞云神情肃静,“就如白姐姐,那般俊秀人物,最后不照样投了尼姑庵吗?” 陈芸听得清楚,不禁疑道:“我进府也有些日子了,竟不知你口中这位白姐姐是谁?” “我口中这位白姐姐,名为白灵,原是二太太房里的使唤丫鬟。白姐姐命不好,去年开春回乡探亲的路上,不幸遭了抢匪劫道!想必奶奶也知道,人一旦沦为劫匪,哪见过不强横无理、凶恶万分的?”瑞云悲叹一声,继续道:“那群劫匪拦了路,上去就抢夺白姐姐随身携带的财物。白姐姐拼死不肯放手,那群劫匪的领头人怒从心头起,一脚把白姐姐踹飞!” “白姐姐又气又怕,奈何无拳无勇,全不是劫匪的对手,只能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偏偏那群歹徒中有个小喽啰围在外圈,他眼很尖,瞥见白姐姐脖子上挂了一块玉坠,上去就按住白姐姐的胳膊,立意要抢走玉坠!”瑞云绘声绘色 地描述着,“那玉坠是白姐姐从小戴到大的东西,白姐姐固然舍不得,就使劲攥住玉坠不让歹人拽走!” “歹人光火交加,抡起长刀就架到白姐姐脖子上!”瑞云言辞愤懑,似乎是在不齿恶徒所为,“白姐姐见他们抢了财物,还不罢休,心里也是气急了,就咬牙切齿地瞪着领头人!” “那领头人见白姐姐面容清秀,心中甚喜,连骂带喝,吩咐小喽啰将白姐姐拖到跟前!”瑞云说至此处,不光声音低了下去,连眼中也泛起同情泪光,“那领头人是个糙汉子,先前未曾有过婚配,乍见灵姐姐品貌不错,张口闭口就要押回去做夫人!”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寒山寺(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白姐姐自视清高,怎么也不肯与劫匪同流合污,就咬紧牙关,抵死不从。那领头人见灵姐姐不识趣儿,张口骂了几句贱蹄子,又叱白姐姐敬酒不吃吃罚酒,然后就冲左右使了个坏眼色,全一窝蜂地扑向灵姐姐,又是亲又是咬,又是打又是踢!” “白姐姐手无缚鸡之力,无力抵抗强梁,只能忍泪吞声,活活让他们这群歹徒强暴了!” 瑞云也算至情至性,说着竟哭了起来。陈芸见她富有人情味,好心递了一方丝帕给她。 瑞云拿下丝帕,擦了擦泪痕,又继续道:“后来,白姐姐脱离虎口,原想再回府伺候二太太,可她晓得人言猛于虎的厉害,说什么也不肯回府惹人嘲笑,所以一咬牙一跺脚,干脆投了西城的白云观去,从此剪短三千青丝,常伴青灯古佛之畔!” 陈芸听了这一桩往事,心里又是同情又是愤慨,最后叹道:“倒也是个极可怜的人!” 瑞云想到与白灵的交情,忍不住又掉下几线泪珠,但为了不让陈芸瞧见,又偷偷拿袖口擦了。 “听你讲了这么多,我心里怪难受的!”陈芸慢慢从罗汉床上走下来,“正好我要为二嫂抄经祈福,你就陪我选一本佛经来抄录,等抄完了,再送去都寺那里!” 瑞云唉了一声,上手扶了陈芸。 陈芸慢腾腾走到墙边,只见博古架中间凿空了十来个方框,而每框里都放了许多经书,其中有《十二门论》、《大智度论》、《摄大成论》、《成唯实论》、《伽瑜师地论》、《金刚经》、《华严经》、《佛母经》、《大般若经》、《大菩萨藏经》等百余部经论。 陈芸大致翻了翻,最后选了《佛母经》出来。 瑞云乖觉,首先研好了墨,端到炕几右角。 陈芸洗了把手,慢慢平下心绪,然后才跪坐在佛垫上,就着四方矮桌挥笔落墨:“......尔时佛母于其中夜作六种恶梦。一者梦见珍山崩。二者梦见四海枯竭。三者梦见五月下霜。四者梦见宝幢幡摧斫幡花崩倒。五者梦见四火来烧我身。六者梦见两乳自然流出......” 抄了一半,听见屋外有了动静,陈芸心知是婆婆回来了,于是安稳落笔,慢慢起来迎了出去。 陈氏见她出来,一面责备她过分守礼,一面又将右手搭在她的月牙色黑胶绸比甲上,道:“空相住持才从外头回来,我听他讲了几本经书,又问了一些困惑日久的问题!” 陈芸默默听着。 陈氏又道:“住持送了我几本经书,让我务必认真念诵,说是能为儿孙积德积福!”说着,满眼期望地望着陈芸,“眼瞧你二伯母又要当祖母了,我这心里羡慕死了,真希望你也能早日怀胎!”【~*爱奇文学 …@免费阅读】 陈芸不敢接话,只得 颔首。 ...... 落日熔金,残霞似血。 陈芸等人照例到沈母房里用饭。菜式基本没变化,四菜一汤,只是比中午多了一点油水而已。 安绮春一向性子软,当面也不敢多提要求,只是默默进了一碗菜汤,囫囵算个半饱。 食毕,众人陪沈母说些闲话,然后各自散去。 陈氏最敬重佛祖,眼下既到了佛门,早是沐浴焚香,虔诚跪到佛前,口诵佛经。 陈芸本想陪在旁边,可她怎么静不下心,只好半吞半吐道了原委,回了自己房间。 才推开门,只见沈雪茹靠着炕桌,一手托腮,一手来回地绕小辫子玩,很是百无聊赖。 “都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陈芸一边朝沈雪茹走去,一边笑道。 沈雪茹瞄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我觉着,还不如在府里呢!在府里,我好歹还能看些闲书,可到了这儿,什么也没有,只有满架子的经书,不光看不懂,也没心思看!” 陈芸笑着劝道:“你就忍一忍吧,再过一日,就该回府去了!” “啊?还要再呆一日?”沈雪茹万分失望。 “左右你回去了也无事,就安心呆着吧!”陈芸慢慢坐下,眼见烛光很暗,就从发髻间拔了银簪子,剔了剔堆积的烛泪,然后接着说:“这每天晨钟暮鼓,多清闲啊!” 沈雪茹唉声叹气。 这时,一只灰黄飞蛾冲着烛光而来,翙翙绕着芒光飞了几圈,硬是没将火苗扑灭。 沈雪茹心中纳罕,奇道:“真是奇怪,总听说飞蛾扑火,怎么眼前这一只却只绕着烛光乱打转?”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陈芸慢慢地说,“这就是出家人做功德了。佛门认为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为了防止飞蛾扑火,殒了性命,他们就在腊月用雪水浸湿灯草,晒干收入库房,等来年取出再用的时候,飞蛾就不会往上扑了!” 沈雪茹听得津津有味,露出一脸受教的表情。 “倒也不是所有出家人都吃素!”瑞云忽然插嘴,“去年,我就在馆子里见过一个和尚,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还宣称什么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奶奶说奇不奇,这世上还有如此嗜酒的和尚?” 沈雪茹紧跟着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和尚说得一点没错啊,酒肉.肠中过,佛祖心中留,真要是心中有佛,哪需专门跑到僻静无人的地方参禅悟玄?古人不说了嘛,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我觉着,只有心中静不下来的和尚,才会持身自苦!” 瑞云听着很有道理,忙不迭点头称是。 陈芸见沈雪茹很得意,忍不住道:“你啊,牙尖嘴利的,也不知将来谁能降得住你?”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 物,自然是有人在前头等着我了!”沈雪茹满脸害羞地说。 陈芸捂嘴浅笑。 ...... 次晨,空中飘了濛濛细雨,送来丝丝凉意,连夯实的土壤也松软了,散发出甜润气息。 雨停。 沈母嫌无事可做,提议到住持空相那里坐坐,吴夫人对此不感兴趣,倒是陈氏兴头奇高,表明要一块去。 陈芸见婆婆要去,不好推三推四,只得一块前往。 途径影壁,只见壁上绘了副八骏图:绝地足不践土、翻羽行越飞禽、奔霄夜行万里、越影逐日而行、逾辉毛色炳耀、超光一行十影、腾雾乘云而趋,挟翼身带肉翅,惟妙惟肖。 陈芸多关注了几眼,又见前面还有彩绘佛像,不由暗暗欣赏。 过了影壁,只见一片桃林在望,丹霞万片、红锦千重,有一天然小道横亘其中。 众人沿小径穿过桃林,迎面是一处小小巧巧的院落。 推门而入,只见院里矗立着两棵冠盖如云的梧桐树,主树干又分了许多枝杈出去,将将挡住廊檐。 梧桐树下种了一片菖蒲,同时有书带草、铁线草繁密地生长着,延伸到台阶上的绿藓边。 陈芸见环境清幽古雅,心内已生好感,再等进入禅房,见庭户虚敞,窗槅明亮,几榻整齐摆列,器皿一尘不染,书架藏书百卷,瓶中花卉新鲜,铺设十分简雅,不由歆羡。 住持法相已上了年岁,梨眉鸡皮、驼背脚沉,一见人来,他并不着急起身迎接,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权作尊敬。 沈母不予计较,只笑着打招呼道:“住持一向可好?” “出家人,哪有好与不好?”法相笑容可亲,态度和善,“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罢了!” “若连住持都混日子,那底下那些小沙弥可怎么活?”沈母笑着坐到法相对脸。 陈芸随陈氏站在一边。 法相视线平平,道:“佛门中人,每日吃斋念佛,除此之外,别无他事,可不是混吃等死吗?” 沈母随口笑道:“住持这话可偏隘了,难道不是佛门中人就不是混吃等死吗?” 法相会心一笑。 “人说,万事命中定,浮生空自忙!若你命里该穷,纵使掘着黄金,最终也化为铜;若你命里该富,就是拾着白纸,也能变成布匹!”沈母牙白口清,“住持觉着有无道理?” 法相叹道:“檀越言之有理,富贵不过是五更春梦,功名是一片浮云,只可惜迷人不自知罢了!” 沈母见法相心服了,忙道:“昨日,我翻经书翻到一段话,有些困惑之处,还望住持不吝赐教!” “檀越请讲!”法相客气道。 沈母回忆了一下,念道:“‘思量恶事,化为地狱;思量善事,化为天堂。心生 恶害,化为富生;心生慈悲,化为菩萨;心生智慧,化为上界;心生愚顽,化为下方。’我读了这段话,很受启发,只是有一点不太明白,若一个人心里想着恶事却做好事、心里存了邪恶却露慈悲、心里生了智慧却装愚顽,这又怎么解?” “有人说,人之初,性本善;也有人说,人之初,性本恶。佛门不管人性本善、本恶,只瞧他行善、行恶。若是行善,积德有余;若是行恶,遗祸无穷。”法相心平气定地说,“檀越刚才所讲,一个人心里想着恶事却做好事,这说明他虚伪,檀越还说一个人心里存了邪恶却露慈悲,这说明他悔过,檀越又说一个人心里生了智慧却装愚顽,这说明他大智若愚,藏锋露拙,乃是这世间不可多见的智者!”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八章、小别离(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沈母心以为然地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住持掩锋守拙,也是不可多见的智者了!” 法相缓缓一笑,面上尽是坦然。他微一斜眼,示意弟子灵虚捧了茶盏,又示意弟子灵澈洗杯,然后他一手执壶,慢慢斟了四杯自制茶,挨次送给沈母、陈氏、陈芸。 陈芸浅尝一口,只觉味道极苦,连舌尖也开始打战。 沈母放下茶盏,道:“人说一入佛门,什么七情六欲,什么五色五味,统统要割舍摒弃,可耳耽声、鼻喜臭、目好色、口嗜味,这本是人之常情,难道也可随便抛弃吗?” 法相施然一笑,双手奉十道:“不能,但心之所见,即是所见,若人闻声不动、嗅喜不觉、见色不贪、尝味不嗜,那声、色、臭、味,无非是过眼云烟,又谈何抛弃一说?” 沈母仔细听着,渐觉有理,又见法相态度天然,不由心生钦佩。 陈芸站在旁边,一时也插不上嘴,只能默默听沈母和法相继续探讨禅理,虚心向学。 很快到了正午,红日跳出云雾,散射出柔柔淡淡的光,均匀洒在生机盎然的绿植身上。 沈母见时辰不早了,就示意盼云扶了自己起来,然后礼貌性地向住持法相行了个双手合十礼。 陈芸随陈氏一起行了礼,然后才跟着沈母回了禅房。 用过斋饭,陈芸到潘翠莲房里说了些闲话,然后独自回了禅房,有意放空思绪,歪到罗汉床上打了个盹。 再等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偏西。陈芸惦记着回府的事,就打发瑞云喊了冯妈妈到跟前询问。 因听冯妈妈打点妥当,陈芸十分放心,当下喝了一盏绿茶,然后慢悠悠到陈氏房里说话。 忽忽红日西坠,压在连绵不断的西山山顶,片片色彩斑斓的晚霞就从山间升腾而出。数以千计的鸟雀盘旋于空中,忽而掠地而起,忽而折冲向下,自由自在,蹁跹颉颃。 归途轻松,陈芸惬意坐在轿中,偶尔朝轿子外面张望一眼,见街市繁华,路人不绝,不免又想起上元节的热闹场面,然后顺带着又想起沈雪茹的痴情,暗叹不止。 回了府里,陈芸听说公公沈稼夫沐休在家,登时心里打鼓,担心沈复又惹沈稼夫生气。 提心吊胆回了住处,只见沈复正猫在听雨轩侍弄兰花,不由放下心来,慢慢走进房里。 “一开春,你就天天围着兰花打转,又是分株、又是浇水,我瞧着,倒比读书还要上心!” 沈复头也不抬,道:“不用心不行啊,再过几日,我又要去江宁读书了,到时两地相隔,你又不会侍弄,这花早晚要枯死!” “过几日就走吗?”陈芸有些舍不得,很失落地盯着沈复的脸庞,道:“不等召试名录下来吗?” “召试名录 才下来了!”沈复毫无感情地说着,忽然语气一沉:“我连榜尾都没排上!” “没排上就没排上呗,反正明年还有秋闱呢!”陈芸劝着劝着,忽然觉得底气不足,不由沉默下来。 沈复见她不说话了,蓦然一笑道:“我才被爹训斥了,都没愁眉锁眼,你又苦着一张脸做什么?” 陈芸苦笑无语。 沈复凝眸望着她,道:“对了,有庄喜事还没同你说呢!朱姐夫这次榜上有名,为了庆祝,他打算明日宴客!” 陈芸愣了一下,才开口道:“这是好事啊,估计晴姐姐该笑得合不拢嘴了,年前才有了弄璋之喜,如今又从天而降这样一庄喜事,真是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 “不止呢!”沈复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听爹说,翰林院最近生出几个缺位,朱姐夫这次榜上有名,外加有朱老爷援助,极有可能将来被提调为翰林院庶吉士!” 陈芸听了这话,喜道:“这就更好了,要是朱姐夫平安踏上仕途,他日必能援引你!” “我没这个想法!”沈复心平气静地说,“看嘴不饱,指亲不富,万事还要靠自己才好!” “你说的有理是有理,可未免迂腐了些!”陈芸敞开心扉,“你和朱姐夫是连襟,如果他肯拉你一把,送你踏上仕途,那他将来也有个关照,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复不赞同她的想法,满脸严肃道:“我最瞧不起趋炎附势、钻头觅缝的人了,难道你想我拉住状元喊姐夫吗?何况人求人,低三分,原本我可以堂堂正正站在朱姐夫面前,一旦有求于他,那无形之中,我就低了他一头,恐怕以后连腰也挺不直了!” 陈芸叹了口气,道:“你放着现成的人脉不用,恐怕以后要多受罪了!” “这有什么受罪可言?”沈复坦然自若,“欲求生富贵,需下死功夫,古来如是!” 陈芸点头称是,旋即又道:“我有小半年没回娘家了,不如趁着你这几日在家,陪我回去一趟吧!” 沈复轻声应下。 陈芸心下稍宽,又见窗外天色漆黑,月轮初现,猜料该用晚饭了,于是喊了瑞云出去打盆凉水,伺候着沈复洗了把手,又使唤瑞彩去传晚饭,然后对脸而坐用饭。 一夜无话。次日,沈复赶早去了朱府赴宴,陈芸闲着无事,干脆坐在窗前描红练字。 正练得沉醉其中,忽见瑞彩引着一人过来,陈芸心中好奇,抬头看时,只见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金氏,不由心下诧异,赶忙撂下兔毫,风风火火起身到门前相迎。 金氏看她着急,张口问道:“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就是练练字!”陈芸欢天喜地地扶了金氏,一边进听雨轩、一边道:“我昨夜才和相公商量 了,打算明早回一趟娘家,您可倒好,自己赶着来了!” “让你们小两口轻快还不好?”金氏笑着坐了下去,一面匆匆打量了一眼听雨轩的构造,一面又道:“怎么不见复儿?” 陈芸简略答道:“他一早去朱府贺喜去了!” 金氏知道沈雪晴许了朱府,无奈不通消息,只得开口问了句:“贺喜?贺什么喜?” “我也只是听相公提了一句,说是朱三爷今年上了召试榜单,兴许以后会前程似锦!”陈芸慢慢说着,见金氏坐在对面神情恍惚,不禁心下狐疑,赶忙出口询问:“娘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金氏目光直视陈芸,道:“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需复儿抽空在城内寻一处房舍即可!” 陈芸听了,大吃一惊道:“好端端的,娘怎么要往城里搬?” “你别紧张,要搬家这桩事,我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日了!”金氏心平气定地说,“这一来呢,克昌年岁大了,若一直跟着乡下师傅念书,恐怕没有什么长进。” “好笋出好竹,好师出好徒!”陈芸接着说了下去,“娘为了克昌真是费尽心思了!” 金氏舒了口气,继续道:“你爹生前曾说过,养子不教如养虎,我也只是完成他的遗愿罢了!” 陈芸想到父亲陈心馀,不免心里一阵感伤。 “这二来嘛,你还在这城内,等将来搬了家,你以后就轻松多了,不必再车马颠簸!”金氏说着,舒然一笑,“这三来嘛,自从你爹走后,咱们家那十来亩水田常年要麻烦你二舅父帮着打理,可频来亲也疏,不能事事依靠亲戚,何况你二舅父家里也有田亩,总不好让他先紧着咱们家,反而耽误了自己家的田地,这怎麽也说不过去!” 陈芸听得连连点头,道:“娘说的全在理,只是购置一处房产,花费不低,娘打算从哪里筹钱呢?” 金氏脱口道:“这个不劳你操心,我已经把那十来亩水田卖给旁人了,换了有七八十两银子,再加上你去年出嫁收的彩礼,满打满算,手头上差不多有二三百两银子了,我估摸着,应该够了!” 陈芸听金氏说了这么多,心里开始飞速合计。 老实说,对于金氏搬家,陈芸心里一点也不抵触,反而十分欢喜。一则两家距离拉近了,她可以时不时去看望母弟,以全天伦之乐。二则金氏辛苦养育姊弟二人长大,精神不比往年,恐受不住寒耕暑耘的苦处,陈芸倒巴不得金氏自此脱手不干。三则陈克昌玩心甚大,若对其放任不管,只怕他成为瑶环瑜珥的那一日遥遥无期。 思来想去,陈芸反倒佩服起母亲金氏,佩服金氏肯为了孩子的教育学习孟母三迁。 这般一想,陈芸不由张口道:“娘只管放心 就是了,你女婿旁的本事没有,这桩事,一定给你办好!” 金氏听了,顿时喜笑颜开:“那你一定告诉复儿,让他务必在书院附近找房子,还有,房子的价钱不能太高!” 陈芸见母亲担心钱不够,赶忙道:“您只管放心好了,只要寻到合心意的住处,甭管银子够不够,您女婿一定买得到!” “你别擅作主张!”金氏不放心地说,“虽然你婆婆将管家的事交给你了,可你也不敢胡作非为,还是要小心谨慎一些,关于买房子这件事,肯定是瞒不过人,所以你就不要横生枝节了,就照着二百两银子去找,不管好坏,只要靠近书院就好!”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小别离(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陈芸想金氏言之有理,只能默默点头,然后随便说些闲话,直到午后,才送了金氏出府。 陈氏听春燕讲金氏入府了,不免心内好奇,就等到陈芸晚间请安的时候,顺便问了一问。 因听说金氏有意搬家,陈氏又惊又叹,道:“别看你娘外表文弱,真干起实事来,倒一点也不含糊!” 陈芸笑着接话:“我娘也是计穷力屈了,又想克昌安心向学,又想克昌将来出人头地,步入仕途,可太太也晓得,乡下教学环境极差,塾师且不说了,单那学生又不好学,又爱玩闹,我娘怕克昌心性不定,跟人学坏了,所以就想出搬家这一法子了!” 陈氏默默听着,开口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到底是你娘的目光放得长远!”说着,叹了口气,“复儿涉世不深,恐怕不晓得那么多路子,等下,你回去问一问他,他若是有头绪呢,只管帮着张罗,要是没头绪呢,还是交给邓善保操办的好!” 陈芸点头称好。 转头回了落梅院,陈芸刚踏上台阶,只见院门虚掩,沈复披头散发地在庭院间闲逛。 陈芸悠然一笑,慢慢推开院门。 沈复听见动静,突然朝院门的方向望去,一见是她,顿时笑道:“我正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陈芸且笑且走,“想我做什么?” 沈复道:“你不是说明早要回娘家嘛,我慌里慌张打包了一堆礼品,结果一直不见你的人影!” “不回了!” 陈芸笑着靠近沈复,见他一脸迷茫,又张口解释道:“晌午,娘才来看了我,顺道让你这女婿帮他寻一处房子!” 沈复听得稀里糊涂,忙问:“怎么?岳母要搬家?” “是啊,说是为了克昌读书!”陈芸坦诚相告,“我已经替你应下了,你最好明日就想法子找一找!” 沈复最初还犹豫了一下,可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然胸有成竹道:“这个不难,我只要找朋友帮忙即可!”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等本事的朋友?”陈芸好奇地问。 沈复背起双手,得意道:“这你就管不到了,反正孙膑有孙膑的朋友,庞涓有庞涓的朋友!” 陈芸见他面色愉悦,很是高兴,就转口问:“你今日去向朱姐夫贺喜,可见到晴姐姐了?” “这倒没有!”沈复实话实说了,又见陈芸面带惋惜,赶忙问:“怎么?你有事要找她?” “无事!”陈芸慢慢说着,开始动步朝屋里走,“只是自从满月宴后,再没见过她了,心里记挂罢了!” “我听朱姐夫说晴姐姐最近很好,身子也恢复了,又有外甥儿在身边招人恋爱,一点也不寂寞!”沈复快步追上陈芸,笑着说:“倒是你,至今无一儿半女,真是可怜! ” 陈芸香腮一红,甩帘而入,独将沈复抛在屋外。 沈复咧嘴一笑,拿手搴开软帘,悠悠跟了进去。 次日,沈复一早出了院门,陈芸晓得他是去会那位神秘朋友,并不过问,只是专心绣花。 到了午前,陈芸要传饭了,见沈复还不回来,只当他在外面绊住了,于是独自用饭。 洗漱一番,陈芸心闲气定坐在绣凳上,刚要举筷,忽见沈复兴头头小走了进来,不由放下竹筷,道:“瞧你这风风火火的样子,怎么着?我娘交给你的事办成了?” “办成了!” 沈复简略答了一句,上来就要拉陈芸起来。 陈芸不解其意,忙问:“既办成了,你又拉我去做什么?” 沈复凝眸望着她,道:“你去看一看嘛,若是不合心意,我再央托朋友费心找一找!” “那也不值当这般着急啊!”陈芸露出一脸为难,“我这里正要吃饭呢,哪好马上离开?” “不行,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我好不容易求了朋友帮忙,可不敢失了信用!”沈复一脸着急,稍一使劲,把陈芸从凳上拽了起来,然后一边拉人往屋外走,一边解释:“我那朋友午后就要启程去杭州府了,恐怕要大半个月才能回苏州这边,而我过几日也要动身赶往江宁,只怕再难碰面。人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买房子这事宜速不宜拖!” “那也不能赶驴上架呀!”陈芸一边快走,一边问:“你瞧了房子没有?究竟怎样?” “我瞧倒是不错,但还是要你过目才行!”沈复飞速说了一句,全身一纵跳过门槛。 陈芸被他拉着,险些摔个跟头。 夫妻俩从后门出府,只见两乘轿子停在槐树荫里,平顺领着福禧、福禄在一边说话。 陈芸见周围人不多,忙趟着小碎步到了轿前,然后一掀帘子,浅笑着钻入轿厢。 沈复随后入了轿厢,一招手,喊了平顺到跟前,吩咐他立马动身。 平顺眼疾手快,手势一打,福禧、福禄就慌里慌张抬起轿子,稳稳当当出了后街。 一路转折,约摸过了几刻功夫,终于到了平闾街。 陈芸感觉落轿了,不免心中好奇,连忙掀开轿帘,只见一间独立小院赫然在目,又见远处走来一陌生男子,陈芸顿时慌得六神无主,一把落下轿帘,连连低头。 沈复刚从轿厢钻出,见鲁半舫意态悠闲踱步而来,不由喜笑颜开,上去招呼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你也闲不住,这时才从哪里回来?” 鲁半舫笑了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间院子空置了许久,里面乌烟瘴气的,哪呆得住人?” 沈复笑而不语。 鲁半舫转过头去,见有两乘轿子,赶忙问:“弟妹来了?” “来了,她要是不满意,只怕这事成不了!”沈复说着,慢慢转过身去,径直朝陈芸轿子走去。 陈芸正焦躁着,忽见眼前一亮,沈复毛腰看向自己,道:“你就别躲躲藏藏了,且下来瞧一瞧吧!” 陈芸一咬嘴唇,动身出了轿厢。 鲁半舫冷不防看见一女子露面,免不得打量一番,只见陈芸眉横春山,眼明秋水,体格纤瘦,身量中等;头梳单刀髻,发髻间稀疏点缀几朵珠花,鬓角露出一截青玉笄,刚好和耳垂上悬着的玉环相得益彰;身上是一袭湖色轻绸,周身全无绣样,只在衣领、袖口处绣了缠枝牡丹,端得庄丽。 沈复领着陈芸过来,见鲁半舫微微出神,连忙拿手敲了他肩膀一下,道:“别发呆了,快带我们进去瞧瞧!” 鲁半舫反应迟钝,随即连声告罪,然后打头走到院门前,掏出钥匙解了铁锁,低头迈入小院。 陈芸后面进去,只见草长幽扉,苔滋环壁,院子里尽是野花野草,显然是一派荒芜景象。 陈芸略感意外,慢慢往院里走了十来步,又见一颗青松繁针错节,长得葱葱郁郁。 鲁半舫走在前列,总听不见沈复两人说话,就率先打破沉默,道:“房子是旧了些,不过也是因为久无人住的缘故,若将来打扫一番,再好好拾掇拾掇,未尝不是一处好所在!” 沈复听他如此说,不禁笑道:“这房子在你名下,你就不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鲁半舫唇角下拉,道:“若非你求到我头上,我又着急出手这间院子,哪里轮得到你?” 沈复笑道:“得了吧,这又不是繁华所在,能有多少人上赶着要买?你别唬我了!” 鲁半舫转头不语。 陈芸见他们说玩笑话,也不分心理睬,只是仔细打量院落。 稍后开了正房红门,只见一片灰尘飞腾,陈芸鼻子里呛了灰,忍不住呵欠一声,招得鲁半舫、沈复瞩目。 陈芸自觉丢脸,连忙拿帕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左右移动,慢慢打量起房间构造。 房子不大,长约三四十尺、宽约十七八尺。屋里还有几件摆设,不过俱已落灰,甚显破败。墙上似沾了层土,灰黄黯淡,有些地方还出现了裂口,连蛛丝也到处悬挂。 陈芸看房子破败程度不高,将来收拾收拾,应该可以恢复得不错,当下就问鲁半舫道:“这房子你打算卖多少钱?” “我原先打算卖四百两银子!”鲁半舫毫不掩饰地说,“不过,这房子破败了,蓬户瓮牖,价值减了不少,再加上我和三白兄的交情,我就折半,只收二百两即可!” 陈芸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居然优惠了一半。 沈复也是始料未及,忙张口道:“你可别亏 大了,要我说,再加五十两才合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鲁半舫神情笃定,“我既撂下了话,那就是覆水不收!” 沈复佩服他的爽快,忙问:“你既这般爽快,我也不拖拖拉拉,咱们什么时候签契约?” “现在就行!”鲁半舫说着,探手在腰间搜索了一下,却没翻到什么东西,于是连声叹息,道:“居然忘了带刻章了!那这样吧,你随我回宅子走一遭,弟妹就先回去吧!” 沈复见事情将成,心里高兴,忙忙点头称好,然后好生送了陈芸上轿,欢天喜地地跟着鲁半舫去了鲁宅。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小别离(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到了晚间,夜色落幕,渐渐春风吹得梨花落了满地。 陈芸洗漱过,悠然换了身月白寝衣,正准备铺床叠枕,目光一斜,就见沈复流星赶月走进卧室。 沈复看她还没歇下,笑嘻嘻朝前走了几步,然后从袖里掏出一张纸,道:“喏,这是房契,你先收好!” 陈芸拿手接过,展开房契,看了几眼上面的文字,然后重新合上,放到妆台上的锦盒里。 “只是取张房契而已,何以弄到夜里才家来?”陈芸转过头来,满眼不解地看向沈复。 沈复叹了口气,道:“本来不该耽搁这么久的,可鲁兄一时忘了将这房契放在何处,他又着急赶船,只好让鲁嫂子帮我翻找。哪想到鲁嫂子如今身怀六甲,月份又大,行动间很是不便,我也不敢张口催促,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谁晓得这一等,就等到天黑了。鲁嫂子心里过意不去,特留我用了晚饭,所以,这才家来晚了!” 陈芸听鲁半舫的内人也怀了孕,展念想到沈雪沅、安绮春也有孕了,不禁哀叹自己福薄。 收回心底的悲伤情绪,陈芸又问:“我记得你身上没带银钱,怎么就把房契带回家了?” “鲁嫂子是个爽快人,又知我和鲁兄情谊匪浅,自然信得过我!”沈复慢慢说着,出了里间。 陈芸追上去道:“饶是如此,更不能糟蹋了人家一番隆情厚谊,还要赶早送钱过去才是!” 沈复默然不语,只一心洗脸。 陈芸见他动作夸张,水花溅得胸间湿了一大片,赶忙上去伺候,然后两人又回到里间,惬意地躺在拔步床上,互相说些街谈巷语取笑,最后兴尽而歇,相拥而眠。 次日,陈芸起个大早,吩咐平顺去乡下给金氏传信。 金氏听说沈复只花一日功夫就将事情办妥了,不免心中欢喜,又想不能让陈芸坏钞,以免陈芸招人闲话,在沈府挺不直腰、立不住足,就嘱托平顺带了二百两银子回去。 陈芸一接到银袋子,立马就想喊沈复去送钱,可偏偏沈复外出会友去了。 陈芸无可奈何,又不想鲁半舫的内人私下议论沈复,只得硬着头皮乘轿前往鲁宅。 一路倒也顺当,不觉颠簸,等到了鲁宅门前,陈芸马上掀开轿帘打量,只见鲁宅比之沈府小了一点,但也算富贵之家,青砖绿瓦,红门高槛,还有小厮在门前守着。 陈芸将沈复的名帖交给瑞云,派她送到鲁宅门子手中。 瑞云遵命是从。 那门子收了名帖,打开一看,见是沈复两个字眼,觉着熟悉得很,赶忙跑进宅子里通传。 须臾,那门子兴冲冲迈过门槛,大步流星跑到轿子旁边,说主母请陈芸入宅相叙。 陈芸原本还有几分怯意,可一想自己是来送钱, 又不是来求人办事,没必要显得太卑微,如此拉大旗、扯虎皮,陈芸倒不悬心了,慢慢出了轿厢,一壁示意瑞云打头,一壁跟在那门子身后进去。 转户穿堂,终于见到一处人烟,陈芸正想问门子是不是到了,却见那门子突然止了步,然后又见一婆子从旁边的月亮洞走了过来,道:“请沈奶奶随我这边走!” 陈芸默默不言,跟着这婆子拐过月亮洞,只见一妇人正坐在石桌边与丫鬟手谈取乐。 陈芸笑着上前,道:“嫂子安好!” 鲁半舫的内人章佳氏转过脸来,笑意如春道:“妹妹别多礼了,我家相公和沈三爷可是莫逆之交,虽说咱们女人不常来往,可也不该生疏到这种地步,妹妹只管过来坐吧!” 话音刚落,坐在章佳氏对面的丫鬟就自觉腾出位子。 陈芸吸了口气,慢悠悠走了几步,整了衣裙坐下。 刚坐下,陈芸打眼看去,顿时唬了好一大跳。 原来这章佳氏祖上乃满人,穿戴上理所当然遵了古风。头上梳着小两把头,零星点缀几朵绢花,发后又别了几根金簪,饱满的耳垂上打了三个洞.眼,嵌了一排三色玉珠。身上穿一袭胭脂红满绣梨花旗袍,两截手腕处露出里衣,而里衣袖子上的花样煞是繁丽,陈芸也瞧不出所以然来。 章佳氏见陈芸一个劲打量自己,并没心生不快,反而道:“妹妹是好奇我是满人?” 陈芸晃过神来,坦诚道:“嫂子不要怪罪,我只是头一遭见满人,所以才好奇了些!” 章佳氏盯着陈芸光溜溜的脸面,笑道:“这有什么?想当初我刚嫁过来的时候,这宅子里的丫鬟、仆妇哪个不把我当妖怪看待,所以,我早习以为常了,还怕妹妹你看不成?” 陈芸听章佳氏的声音流畅而圆润,不由抬起眼眸,只见她肌肤微丰,面色红润,神情中总带了笑意,观之可亲,于是笑道:“嫂子真是快人快语,若换做我遭此境遇,只怕不能这样坦然!” 章佳氏一笑置之,随即又问:“妹妹此来,可是还那二百两银子?” 陈芸见她如此直接,反而不好拐弯抹角了,当面道:“嫂子所料不差!”说着,示意瑞云送了钱袋子给章佳氏氏,“这袋子里正好是二百两银子,还请嫂子过目查验!” 章佳氏接过钱袋子,随手递给身边的丫鬟,转头看向陈芸道:“我信沈三爷的为人,更信妹妹厚道,没必要多看这一眼!” 陈芸见她如此放心,反倒一惊,张口劝道:“嫂子还是打开看一看吧,万一差了少了,以后不好分辩!” 章佳氏见她鼓动自己,不由笑道:“怎么?你怕我将来赖你不成?”说罢,见陈芸要张口辩白,赶忙又道:“你别急,我只是同 你说玩笑话罢了,你不晓得我的苦处,自怀了孕,整日困在宅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找不到,如今一见妹妹,只觉亲近!” 陈芸见章佳氏有意和自己亲近,干脆也顺着她的心意说:“说来也怪,我也觉着嫂子十分易于亲近!” “那敢情好,以后妹妹常来和我作伴,我就再不寂寞了!”章佳氏兴头头说着,忽然又骂了鲁半舫一句,“妹妹给评评理,我这都八个月的身子了,那该死的混球还往外头跑,你说我这要突然要生,可怎么好?” 陈芸听她这样一讲,不觉同情,又见她的肚子鼓得很大,煞是吓人,忙开口道:“我至今还没生产过,实不晓得嫂子该注意些什么,不过,我们府上也有人怀了孕,想来有共同之处!” “你们府上那位怀孕几个月了?”章佳氏好奇地问。 “才两三个月,都还没显怀呢!”陈芸实话实说,“不过,我瞧着倒是十分受罪,成日价浑身乏力、头晕腰疼,吃不好、睡不下,说话软绵绵的,走路也虚飘飘的!” 章佳氏认真听着,忽然笑道:“这也是因人而异了!好比我这回怀胎,初时就没经历过这些,只是有些嗜睡贪甜罢了!” 陈芸没有这种经历,实在谈不出心得,只能默默听着,笑而不语。 章佳氏生性开朗,不顾细谨,只当陈芸想了解妇人怀胎的辛苦,所以一股脑说了许多。 陈芸也不打断她,只本着客道聆听,适当插几句嘴。 如此过去半个钟头,陈芸看天色不早了,就寻着机会告辞道:“嫂子快人快语,与你在一块说话,只觉开怀,真是舍不得离开!” 章佳氏心中明白她的用意,当即笑道:“反正咱们两家离得又不远,妹妹若是想来,我还能拒人于外吗?”说着,章佳氏撑着肚皮,艰难腾起身来,然后一把挽住陈芸的胳膊,和气道:“怕只怕妹妹嫌弃舍下简陋,不肯来呢!” “哪会啊?嫂子对我竭诚相待,我巴不得隔三差五来与嫂子作陪呢!”陈芸微笑着说。 章佳氏恋恋不舍道:“我这一阵身子重,不好邀你到家中做客,等生下肚子里这小东西,一定给你下帖子!”豪情说着,又吩咐身边的婆子到身边,使她送陈芸出院。 陈芸慢慢出了鲁宅,一看天色,已经日中时分,赶忙钻进轿厢,吩咐轿夫快些启程。 回了住处,陈芸发现沈复已从外头回府,就笑着走进听雨轩,抱怨道:“你倒是逍遥快活去了,累得我亲自到鲁宅给人送钱!” 沈复抬眸看了她一眼,慢慢放下手里的盖碗,道:“鲁嫂子爽人爽语,颇有林下之风,你应该和她很谈得来吧?” 陈芸轻嗯一声,慢腾腾坐到他对脸,道:“那倒是,虽然 我只今日见了她一面,但从她的言行举止,不难看出她是个爽快人,这倒是合了我的眼缘!”正随心点评着章佳氏,陈芸又微感好奇,道:“不过,她是满人,你那朋友鲁半舫不是汉人吗?” “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沈复意态悠闲地说,“满汉通婚,早已处处皆有了!” 陈芸足不出户,鲜少与外间来往,自然不晓得世风如何,眼下见沈复很是不以为然,似乎是遍地可见的事情,陈芸反以为自己没见识,当下也不多问,只默默端起茶盏,灌了一口芽茶。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小别离(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又过几日,沈复受了父亲沈稼夫的示意,预备着去江宁游学,开始着手检点行李。 陈芸固然心里舍不得,可一想日征月迈,明年初秋即是场期,只得含悲带泪为沈复打点细软,又反复叮咛:“你这一去,可千万要一心一意在学问上,万不能学米筛千只眼,白白浪费光阴!” 沈复知道她一心为了自己,也不顶嘴,只是一老一实听着,然后依依不舍同她告别。 送走沈复,陈芸触目悲观,足足伤心了几日,慢慢才放开怀来,管理府中大小事宜。 其时,周夫人院里的夏荷、吴夫人院里的秋菱家中老子娘入府接人,陈芸早知有这么一天,当时爽快应允了,然后又破例赏了两人二两银子、一匹绸缎聊作表礼。 随后平静了几日,陈芸难得放松警惕,不想底下又有好事之徒冒出来作奸犯科,违反条例。陈芸很讲原则,按规处置,不光狠刹了不良风气,还赢得陟罚臧否的美名。 堪堪又过月余,正到暮春时节,府里绿暗红稀,荼蘼架上的花朵也已凋零无几,架下牡丹、月季却结出了花骨朵,只待一场初夏肥雨,滋润它们成长,绽放花蕾。 这日,陈芸正在房里用早饭,忽见瑞彩攥着一张名帖跑了进来,道:“禀奶奶,鲁家奶奶下帖子来了!” 陈芸只觉纳闷,一把夺了名帖拆开,仔细一瞧,原是鲁半舫内人章佳氏大前日诞下麟儿,邀请陈芸去观‘洗三礼’。 陈芸想鲁半舫和沈复交情深厚,又感念鲁半舫卖房之情,免不得备下厚礼,亲自前往。 一进鲁宅,只见花红柳绿,迷人眼目,红幔、彩灯挂得到处可见,委实一派喜庆景象。 陈芸随婆子进了内院,只见当堂设了香案,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神像前摆了香炉,炉里不是香灰,而是才淘的小米。炉中插了檀香,香烟袅袅。炉下却压着金箔、元宝等物。 陈芸略略看了一眼,拐进内室,只见十来个丫鬟、仆妇堵在门口,又有几个服饰亮丽的女子围在床边。 章佳氏就躺在罗汉床里,满脸笑意,正与众人谈笑风生,只见她乌发悬垂,脑袋一圈围着茜色绣花抹额,齐胸盖着一张翡翠色锦被,露出两截肥瘦得宜的臂膀在锦被上。 陈芸缓缓一笑,上前道:“恭喜嫂子了!” 章佳氏看了她一眼,嗔怪道:“怎么才来?我可盼了你半天了!”说着,拿眼神示意陈芸到身边坐。 陈芸依她心意坐下,正准备问候两句,忽见床头供了炕公、炕母像,不免多注目了一眼,然后才重新望着章佳氏,笑意浓浓地问:“嫂子生产那日可还算顺利?” 章佳氏笑 道:“因是足月生产,倒还稳当,中间并无什么意外!”说着,见从外面请来的收生姥姥张头探脑往屋里瞧,章佳氏就一拉下唇,喊道:“妈妈进来说话吧!” 那收生姥姥闻言一笑,扭着屁股走了进来,道:“我就是来问奶奶一句,究竟什么时候给小公子洗三?” 章佳氏斜了下眼,见所请女客悉数到了,忙笑道:“反正客到齐了,只要你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洗三!” 收生姥姥听了这话,登时喜上眉梢道:“那奶奶稍等片刻,我们先把物事抬进来!”说完,纳了个福,一溜烟出去了。 须臾,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动,然后就见两个收生姥姥打头进来,后头又跟着几个丫鬟、仆妇。 陈芸放眼看去,只见每人手里托着东西,或是挑脐簪子,或是猪胰皂团,或是金银锞子,或是钱粮纸码,更有锁头、秤坨、梳子、笼子、香烛、棒槌等平常可见之物。 陈芸看得眼花缭乱,又不晓得这些物事有什么用,只好老实坐在床边,耐心观察。 这时,鲁家婆子抱了婴孩进来,章佳氏爱子心切,牢牢抱在怀里,逗弄了好一会子,最后才恋恋不舍地送到收生姥姥手中。 婴孩一离母怀,登时大哭。 收生姥姥见得多了,连忙哄了几下,看婴孩消停了,然后才抱到提前备好的浴盆边。 另一个收生姥姥使唤丫头倒了两壶滚烫的开水,又亲自兑了井水,然后试试温度,觉着于婴孩无害,这才向章佳氏禀报,说是万事俱妥,可以请亲朋好友添盆了。 章佳氏转眼看向本家姑嫂,笑道:“还请姑妈和弟妹先添盆吧!” 鲁家姑妈并儿媳点头称好,一前一后投了金银锞子到浴盆,两个收生姥姥见了,笑着唱:“金满盆、银满盆!” 本家一完,接着便是客家。 一妇人扔了枣、栗进去。收生姥姥笑道:“早儿立子!人说有子万事足,奶奶好福气呢!” 章佳氏含笑不语,只推陈芸上去添盆。 陈芸不好推辞,慢慢走到浴盆边,随手捏了几颗莲子,控制着力度扔进热气腾腾的浴盆。 收生姥姥心开目明,张口唱道:“连中三元!小公子将来聪明伶俐,前程似锦!” 如此过了半晌,浴盆仪式完毕。 收生姥姥见盆里的东西聚在一起了,就拿棒槌搅了几搅,然后又露出满脸笑意,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另一个收生姥姥忙着解开襁褓。 婴孩见是生人,哇一下又哭了起来。 收生姥姥顿时笑道:“听听咱们公子这哭声,响亮得隔着一条街也能听见,不瞒夫人你说,老婆子屈指一算,那 也给几十户人家洗过三了,愣是没见过像咱们小公子这样的孩子,着实富贵之相!” 章佳氏听得喜动颜色,赶忙吩咐丫鬟赏钱。 收生姥姥笑着接了,然后抱紧婴孩,两臂一低,把婴孩放在浴盆里先试了试水。 另一个收生姥姥见孩子没哭,赶忙用手舀了一点水,洒在婴孩头上,然后笑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旁边烧艾的丫鬟适时递给收生姥姥艾球。 收生姥姥拿姜片托住,首先放到婴孩脑门前熏了熏,然后随手放下,又拿梳子将婴孩额前的乱发梳理了一番,同时道:“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上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说完,把牙刷放下。 陈芸觉着新奇,一面和章佳氏说笑,一面又见收生姥姥剥了鸡蛋,在婴孩脸上滚了几圈,道:“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儿,柳红似白,青年英俊,迷倒秦家罗敷!” 另一个收生姥姥也手持葱把,轻轻打了婴孩的屁股一下,道:“一打聪明,二打灵俐,三打成才!” 打完三下,这收生姥姥就把青葱交给丫鬟,由丫鬟丢到屋顶上去,寓意聪明绝顶。 这时,收生姥姥又拿起秤砣比划几下,道:“秤砣虽小压千斤!”说罢,递给一个丫鬟。 丫鬟随手接下,又捏起一把铁锁,应景道:“公子快快长,将来,头紧、脚紧、手紧!” 收生姥姥听丫鬟牙白口清,不由笑出声来,然后弯腰从浴盆捞出鲁家姑妈并儿媳投的金银锞子,一左一右掖在婴孩腋下,道:“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另一个收生姥姥也不甘示弱,举起一方铜镜到婴孩屁股后面,笑道:“用宝镜,照照腚,白间拉屎黑下净!” 陈芸见他们拎着婴孩如提小鸡,甚是有趣,不由瞩目。 章佳氏却是慈母心切,害怕孩子光腚闪了风,不等两个收生姥姥说完所有吉利话,先吩咐人把婴孩包了,送到自己身边。 两个收生姥姥老于世故,当下出到外间,从神像前请了娘娘码儿、敬神钱粮和香根,一起送至院中焚化,然后又用铜筷子夹了炕公、炕母神码焚烧,最后才到章佳氏跟前讨赏。 章佳氏象征性赏了一吊钱,又把浴盆里的物事统统赏给他们。 两个收生姥姥笑得合不拢嘴,慌得把浴盆里的金银锞子塞进口袋,然后称谢不止地退了出去。 章佳氏不理他们,只是搂着婴孩,哦哦呦呦地哄了孩子睡下,然后才吩咐下人引了宾客到外间用饭。 饭食十分简单,人人一碗细面,另有几道小菜,算是点缀。 陈芸吃 了半碗面,觉着淡而无味,就喝了一碗茶送味,然后才随众人一块向章佳氏辞行。 章佳氏十分客气,一面感谢众人到场,一面又说洗三礼繁文缛节太多,苦了大家候在一边。 陈芸等人却觉得十分得趣,既长了见识,又打发了辰光,总好过憋在家里缝缝洗洗、拆拆补补。 章佳氏见众口一声,都说今日玩得开心,不免心中高兴,也说些场面话同众人周旋,然后打铁趁热,又约定了满月宴的帖子,最后才吩咐丫鬟好生送陈芸等人出院。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小别离(五)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回至沈府,陈芸忙忙洗了把脸,解了发髻、重匀粉面,然后又换了身素净衣裳,派瑞云沏了一杯绿茶送进来。 才喝下了半杯,只见瑞彩来禀有人求见,陈芸顾不上问是什么人,忙吩咐瑞彩领人进来。 须臾,瑞彩引着一妇人慢慢进来。 陈芸最初还没在意,一抬头,发觉来人是夏瑛娘,不由吃了一惊,又见她小腹隆起,显然有孕几个月了,不免为之高兴,于是一下子站了起来,上去迎了夏瑛娘落座。 “这才几个月不见,你怎么也有了?”陈芸一面笑,一面亲自斟了一杯茶给夏瑛娘。 夏瑛娘会心笑道:“我也没想到一夕之间就有了,手足无措了好几日,可让我婆婆笑话死了!” “你婆婆面上笑话你,心里指不定多喜欢你呢!”陈芸风趣说着,慢慢又打量了夏瑛娘一眼,道:“入夏了,日头也不小了,你这好难得怀上了,怎么不在家里养着?” 夏瑛娘叹了口气,道:“还不是我那后娘又作妖?嫌我兄弟不省事,非要撵了他出门!” 陈芸疑惑道:“再怎么说,冬儿也是你们夏家唯一继承香火的,夏伯父怎好坐视不理?” “姐姐又不是没见过我爹那副嘴脸,帮闲抹嘴,贪小爱大,再加上我那后娘一肚子鬼胎,成日在我爹耳边吹枕边风,我爹哪会管冬儿死活?”夏瑛娘一想到少小没了母亲,姊弟俩受尽后娘的欺辱,不禁悲从中来,叹道:“我娘撒手人寰的时候,冬儿才只五岁,后来,全指我拉扯他长大。” “人说长姐如母,我的心思与天下母亲没有两样,只盼冬儿能岁月顺遂,可我那后娘存心不良,阴险歹毒,一时猫脸、一时狗脸,冬儿在家,只有受饥挨饿的份儿!”夏瑛娘说着,眼圈突然红了,“年初,我回家探亲时,家里两个妹妹还穿着棉袄,可冬儿却是薄衣薄袄,我瞧着甚是可怜,就找我那后娘理论,哪想到人家还有一肚子委屈等着呢!” “她说,冬儿不懂事,把她新作的棉袄拆了,还撕了她屋里的棉被,打两个妹妹耳刮子!”夏瑛娘激动地说,“冬儿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了,他哪里有这出息?果然,我一问,冬儿就实话说了,原来我那后娘专和他作对,既不许他吃饱穿暖,还逼着他劈柴烧火!” “怪道人说后娘的心是铁做的,不过是隔了层肚皮,何苦做出这等天地难容的恶事?”陈芸颇有感触地说,“其实,若她一开始带着好心,细致抚养冬儿,冬儿未必不记着她的恩情,如今这样坏心,一家子铁定是不能和睦了,恐怕早晚要闹分离!” “便是她知错了,我也不放心冬儿跟着她过活了!”夏瑛娘带着气说,“姐姐是没见冬儿身上的抓痕,一道连 着一道,旧的没好,新的又添,我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陈芸见她忘情哭了,忙递上去一方帕子,然后心平气静地说:“我光听着,就揪心得不得了,更不必说你亲眼见过了,只是你如今嫁为人妇,怎好接了兄弟养在身边呢?” 夏瑛娘吞声饮泣,道:“好在我相公豁达大度,一听了冬儿的遭遇,当即拍案而起,明言要插手过问。我又怕婆婆怪罪,就先劝了他不要妄动,然后想了一番说辞告诉婆婆。我婆婆也为人母亲,甫一听说,也气的不得了,又听我说要接了兄弟在身边养,她老人家非但不阻拦,反而撵着我回家接兄弟!” “这样一看,你那婆婆倒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陈芸慢慢地说,“现今可圆满了,你们姊弟聚在一处,夫妻、婆媳又和睦,再加上肚里又有了,以后可是和和美美了!” 夏瑛娘听了,顿时转悲为喜,旋即又忙着解了腰间系着的钱袋子,拿手推到陈芸面前,道:“对了,这里头是十五两银子,固然不够姐姐上回借出的钱,可好歹先还一部分!” 陈芸淡然道:“我又不催着要?你急什么?” “话不能这样说,我上回求到姐姐头上,姐姐原可以借口打发了我,可姐姐并没有如此,反而掏出了体己钱为我解困,这份恩情,妹妹永记难忘!”夏瑛娘感激地说,“只是亲兄弟、明算账,再亲近的人,也不当厚颜无耻到等人张口讨钱,还该自觉些才是!” 陈芸晓得她一向硬气,当下也不好推辞,只道:“咱们认识了这么些年,交情不必多说了,我只讨你一句真心话,这钱这钱究竟是东挪西凑出来的?还是你们手头富裕了,这才想让我安些心?” “自然是手头多出来的!”夏瑛娘心平气和地说,“姐姐只管放心,我若手头再短了,一定来求姐姐,绝不苦了自己!” 陈芸听了这话,十分亲切,不由喜动颜色,然后又凝视着满面红光的夏瑛娘问:“对了,你这是从婆家来还是从娘家来?” 夏瑛娘实话实说:“从娘家来!今日是我娘的忌日,我特意回娘家拜祭。姐姐怎么好端端问这个?” 陈芸哦了一声,道:“我娘为了送克昌去正谊书院读书,特意让她女婿就近买了一间院子。早起,我翻了翻黄历,明日正是破日,适宜搬家,所以就派人去告诉她一声,让她早做准备!” 夏瑛娘听了细故,不禁恍然大悟道:“我说你们家怎么闹哄哄的,原是为了这档事忙活呢!” 陈芸笑而不语。 这时,瑞彩走了进来,说外头有个糙汉子要寻妻子。 夏瑛娘听瑞彩将那汉子描述得十分形象,立马晓得是自己丈夫华大成,于是笑道:“不用猜了,定是我 那口子等不及了!得了,坐了这半晌了,腰也酸了,我就不叨扰姐姐了!” 陈芸慢腾腾站起来,笑道:“谁又怕你叨扰?只怕你想着你那口子,等不及要走吧!” 夏瑛娘嗔怪一句,匆匆出了房间。 陈芸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忽然觉得孤独,不由垂下脑袋,万分落寞地伏在案上发呆。 到了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陈芸一早派了马车去乡下接金氏母子,又乘轿子先到一步,忙着铺点鲁半舫的旧宅。 约摸到了午时,院外传来响亮的‘咑’声。 金氏看院子只有一间,不禁满意,再等进了院落,见房屋整齐,草木茂盛,更加喜上心头。 陈克昌对新居不太满意,臭着一张脸道:“娘,咱们在这儿又没熟人,住着有什么意思?” 金氏白了他一眼,道:“谁不想和熟人住在一块?关键是你不知上进啊,所以我只好央了你姐夫,帮咱们买了这处院落!行了,别哭丧着脸了,等下让你姐姐看见,还以为你不高兴呢!” 陈克昌一想再见不到伙伴,不禁鼓起嘴巴,表示不快。 陈芸才走出来,一见金氏笑容满面,赶忙上来问候:“我都等你老人家半天了,快些进来瞧瞧吧!” 金氏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喜滋滋跨过门槛。 屋里已整修过,墙壁粉刷得水白,一应摆件灿然一新,帷帐、步幛、桌搭、椅袱花样细致、颜色各异。 金氏目瞪口呆看了一会,忙拉了陈芸到身边,问:“不是说不让你们坏钞吗?你们怎么不听话呀?” “娘可别冤枉了人,这明明是你女婿擅作主张,与我有何干系?”陈芸本着脸说。 金氏嗔了她一眼,道:“你们夫妻俩还分得开?便是他拿主意,谁又能担保里头没你参与?” 陈芸见她忧形于色,忙道:“今日乔迁,原是喜事,娘要总愁眉苦脸,那可就糟蹋了你女婿一番心意!” 金氏听了这话,暗暗盯了陈芸一眼,然后才扶着八仙桌边缘坐下,问:“复儿这回出去,又要多久才能家来?” “少说也得三个月吧!”陈芸面色如常说着,见陈克昌还杵着不动,就笑着拉他到桌边坐下,然后亲自斟了一碗茶,捧了给他,道:“娘这回费尽周折,可全是为了你,你可要争点气,以后努力念书,千万要报答娘的恩情!” 陈克昌一脸不悦,道:“我又不想搬家,原来呆在乡里多好啊,如今到了这里,人不熟、地不熟,有什么好?” 金氏听他说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涌出,道:“你听听他这是什么话?我还不是一心为他?他倒好,不领情就罢了,还心存怨怼,难不成要我再卖了这院子搬回去?” 陈芸见金氏生了 气,赶忙插到母子中间,劝和道:“娘和他一个孩子置什么气?” 金氏叹气,道:“都十二了,还是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像他这般年纪,早在家里独当一面了!” “人说,女儿费嘴是巧的,小子费嘴是好的,娘如今操多少心,克昌以后就有多大出息!”陈芸语调舒缓地说着,忽然又睃了克昌一眼,道:“他一有了出息,还不赶着孝敬您老人家?” “怕只怕独狗.爬灶,独儿不孝!”金氏一脸严肃。 陈芸笑出声道:“这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克昌心里记着您老人家的恩情,怎会不孝顺呢?”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大限至(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金氏一时语塞,瞥眼又见陈克昌耷拉着一张脸不说话,显得无精打采,不由长长一叹,道:“他孝不孝顺倒是其次,我只盼他努力念书,千万别辜负了你爹的遗愿!” 陈克昌听多了类似的话,无动于衷。 陈芸见状,忙道:“娘只管放心就是,我听您女婿说了,那正谊书院教学很好,等克昌入了学,不消三两年,一定大有长进,说不定五六年后,您就成了状元娘了!” 语音刚落,金氏忍不住笑了:“他将来要有这样大出息,我情愿折寿二三十年!” 陈芸一听这话不祥,赶忙劝金氏道:“娘好歹忌讳些,哪有人把死字挂在嘴边?” 金氏不以为意,只道:“没什么好忌讳,似他这般不争气,我情愿早死几年,省得眼见心烦!” 陈克昌默然半天,突听金氏说了这句,终于忍不住张口道:“娘可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我不过是现在不好学,您就未卜先知,料得到我以后也没出息了?” “以小见大!”金氏撇着嘴说,“我整日督促你,你尚且不看书,若没了人监督,你还不放开心玩耍?” “那可不见得!”陈克昌傲气地说,“您瞧好吧,从明日起,我每日发奋读书,保证以后混出名堂来!” 陈芸见弟弟拍着胸脯下保证,不禁心中一喜,笑道:“娘瞧瞧,克昌心里晓得读书的好处呢,您老人家以后尽可放心了!” 金氏一努嘴,不屑道:“你还不晓得他?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他就是输气不输嘴罢了!” 陈克昌听得清楚,不由脸色一变,气咻咻跑出去了。 陈芸本想拦一下,可陈克昌固执得要死,凌波微步越过了她去,然后就径直出了房间。 陈芸叹了口气,慢慢坐到金氏对面,道:“今儿这般高兴,娘好端端挖苦他做什么?” “你看着,我是在挖苦他,其实,我是激他虚心向学!”金氏说着,目光不差地投在陈芸脸上,“庄里人说,地误误一季,人误误一生,克昌已经耽误了几年学习,如今好不容易挪到这儿,我可不能再惯着他任性胡为,所以刚才故意那样说,为的就是刺激他一下!” 陈芸听了这一席话,不禁叹道:“娘真是良苦用心!”说罢,见金氏垂眉不语,鬓发露白,陈芸忽然心疼,道:“娘住到了这里,身边不能没丫头照顾,要不,我从府里拨个人过来吧!” 金氏连忙摆了摆手,道:“你别瞎费心了,我一个人过惯了,从前过得,以后也过得!” 陈芸知道母亲怕给自己惹麻烦,马上歇了这个念头,改口道:“那娘这几日先歇一歇,稍晚,我再求太太做主,送克昌入正谊书院读书!” 金氏点头称好。 外头, 红日高悬,清风渐渐,几株长在院前的行道树异常繁密,树下走过去寥寥几个行人。 陈芸惦记着府里的事还没料理干净,来不及陪金氏用顿午饭,慌里慌张乘轿回了沈府。 一回住处,果见司厨王妈妈守候多时了。 陈芸笑着寒暄了一下,请王妈妈进了听雨轩,然后才同她核对账单,发了对牌出去。 处置完这桩事,陈芸觉着有几分饿,就打发瑞云下去安排午饭,不想潘翠莲居然不请自来。 陈芸和她已经相熟,当下也不客气,笑着说:“我这正要用饭呢,嫂子怎么突然过来了?” 潘翠莲一笑生春,道:“我才听三太太说了,说伯母出谷乔迁了,你怎么瞒得一丝不漏啊?” “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难道还要门到户说不成?”陈芸说着,见跟在潘翠莲身后的莲心手里捧着几匹炊烟罗,不由停下脚步,问:“嫂子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潘翠莲和善道:“人家乔迁都要宴客,虽然伯母没这个打算,可这礼数还是不能少!” 陈芸连连推辞,道:“嫂子太外道了,我可不能收!” “你不收,那才是外道呢!”潘翠莲一面笑着,一面示意莲心将炊烟罗送到陈芸面前,“这又不值什么!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以后有你补偿的机会,远的不说,我那兄弟就快定亲了,你说说,你跑得掉吗?” 陈芸苦笑一声,吩咐瑞云收了炊烟罗,然后才好奇问潘翠莲道:“对家是哪里人?” “就是本地人家,门第差不多,品貌也相当,我瞧着倒是十分合适,只不知将来合不合得到一块去?”潘翠莲说着,毫不见外地坐到罗汉床上,“要说我这兄弟也不让人省心!” “他怎么了?”陈芸追问。 潘翠莲叹了口气,道:“他啊,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肚里没有真才实学就算了,还爱张扬,矜名嫉能。我不知劝了他多少回了,说弓满易折、月满易缺,可他倒好,不光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还我行我素到底,真是气人!” 陈芸笑道:“这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别说他了,就是我每日小心翼翼,还经常听底下人骂我呢!” 潘翠莲看了她一眼,叹道:“他一个读书人哪能和你比?你坐在管家的位子上,一人难称百人心,免不得要遭下人埋怨。不过,好在上头几位太太对你很满意。昨儿,我还听我们太太夸你呢,说你高处不添土,低处不挖坑,处事极为公断!” “二太太无缘无故夸我做什么?”陈芸迷惑说着,忽然望着潘翠莲一笑,“定是你又在二太太面前提我了!” “我好端端提你做什么?”潘翠莲一脸无辜地说,“是你 二嫂向我们太太说你的好话,说你自她怀胎来,每日无微不至,吃的,尽她心意;用的,也尽她心意。我们太太一听,爱屋及乌,免不得要夸你两句了!” “原是这样!”陈芸后知后觉,不由露出喜色,道:“我倒没想到二嫂会为我说话!” 潘翠莲笑道:“这就是将心比心了,若欢做她如此对你,你难道就不心生感激?” 陈芸摇了摇头,旋即又问:“大哥今日不在府吗?” “他啊,求佛去了!”潘翠莲厌弃地说。 陈芸听了这消息,不禁笑道:“这又不是逢年过节,大哥怕是为了嫂子和逢元求福去了!” 潘翠莲冷笑一声,道:“他哪有这份心?不过是昨日街边卜了一卦,他觉着卦象不吉,这才一早起来,急赤白咧跑寺庙求庇佑去了。若让我说,就他这样用得上菩萨求菩萨,用不上菩萨骂菩萨,我要是那庙里的菩萨,不光不保佑他,还得好好罚一罚他!” “嫂子又说笑了,罚大哥还不是罚您?”陈芸狡黠地说,“恐怕嫂子以后追悔莫及呢!” 潘翠莲见她拐着弯笑话自己,假意作嗔道:“你如今也变了个人了,学得伶牙利嘴的!” 陈芸笑而不语,又见瑞云提着食盒进来,连忙命瑞彩摆菜,然后又邀了潘翠莲落座。 潘翠莲想镇日无聊,还不如在听雨轩消遣自在,就毫不客气入了席,一面盯着陈芸夹菜,一面说:“这人啊,还是知足常乐的好,非要当了宰相望封侯、做了皇帝想成仙,只怕结局潦倒!” 陈芸见她大发感慨,不免好奇道:“嫂子怎么突然说这些?” “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潘翠莲语带感喟,“我娘家附近有一富户,姓付,人称付老爷。他靠卖生药发家,经营了二十多年,手里颇有些积蓄,可他贪心不足,又将手里的钱资以高息放了出去。不想去年年底收钱时,有户人家无力还债。那付老爷怕那户人家拖着不还,就雇了一伙恶棍到人家里吓唬一通,不想那户人家胆小怕事,当夜上吊死了!” 陈芸哎呀一声,道:“这岂不是吃了人民官司?” “可不是吗?那付老爷原本只是想讨钱,哪成想又犯到命案上面!”潘翠莲叹着气说,“这一来,可麻烦大了,不光没打到狐狸,反惹了一身骚,那付老爷还关在牢里出不来呢!” “任谁碰见这种事,便长了一百张嘴,那也解释不清!”陈芸理性地说,“估计那付老爷该后悔死了,要是当初别起贪念,好好守着家产,只怕比现在快活一百倍!” “这也不能说他眼皮浅,毕竟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嘛!”潘翠莲颇有感悟,“就说你大哥吧,我每常劝他行事谨慎,他必骂我没出息,还说,胆 大福也大,荣华富贵都挣下;胆小福也小,不是骑驴就是跑。我见他不听劝,也赖得与他多嘴!” 陈芸咽下嘴里的菜,拿帕子擦了擦嘴边,然后才说:“都一样,那个也是不听劝,偶尔嫌你烦了,还反过来与你说道理。嫂子是晓得的,他嘴有多厉害,我便是三个也不及他一个!” 潘翠莲听了这话,不觉莞尔,随后又喋喋不休说了许多闺阁秘闻。 陈芸一向和她投缘,一唱一和,倒也自在。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大限至(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又过月余,天气暖和不少,梅花、梨花纷纷谢了。 到了初夏中旬,平地一声雷,沈雪沅不声不响诞下了男婴。林姨娘一听是弄璋之喜,高兴得几夜没合眼,赶忙罗掘了梳妆台上的首饰,一股脑全送到姑爷范惠来家里。 范惠来见林姨娘如此慷慨,免不得要入府面谢,沈母、周夫人等人正好借此机会送了表礼。 陈芸掂量着自己的身份,不好越过长辈的规格,只能等而下之,挑了一匹雨过天青色炊烟罗、一匹秋香色苏绣,又将自己日前所绣的若干条松绿色、银红色肚兜挑了一些。 而后,日月逾迈,堪堪进了五月。 正值端午,天晴气和。绿泛麦秋,黄分梅雨;丹李垂实,素槿成行。云垂黄鹤之风,水变丹鱼之浪。当江南之盛况,极榜汰之水嬉。彩舣雷动,锦帆云齐。波翻雪岛,旋转雷涡。鱼龙惊骇,神灵疑惑。 长洲宝苑,家家竹枝;阖闾古城,人人桃叶;红回系臂之丝,青留斗草之袜;绕腕则条脱双钩,泛酒则菖蒲九节。空谷幽兰为浴之汤,岸汀虎艾高悬于户。盘中角黍,杯底枭羹。熙熙攘攘,闹闹哄哄。 陈芸午前在陈氏房里说话,应景吃了几个肉粽,等回了落梅院,已不觉腹中饥饿,就索性松了发髻,重新换了套翡翠裙,坐在廊下看杜鹃、杜仲两个小丫头逗猫狗玩。 那哈巴狗养了几月,身上肥了一圈,越发显得腿短。 哈巴狗旁边那只橘猫原养在沈母屋中,今日不知怎么跑了出来,不过,据陈芸从盼雨口中得知,这橘猫素来喜静,一天中十二个时辰,竟有八九个时辰是躺着不动。 今日却不知撞了那股子邪了,性格迥异的两个家伙居然对了脾气,来来回回地在院里胡跑一气。 杜仲、杜鹃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一直追着猫狗跑,不知只觉已热汗淋漓,汗褂微透。 陈芸见她们闹得开心,心生向往,却拉不下身份陪她们一起闹,只能摘了几朵牡丹把玩。 如此忙里偷闲,陈芸晒了半天的太阳,不觉双眼困酣,就命瑞彩进去铺了锦茵簟,躺了一会。 一觉醒来,日头弱了不少。 陈芸起来洗了把脸,慢慢出了房间,只见瑞彩、杜鹃、杜仲三个正蹲在一块斗草玩。 陈芸看得心动,当下驻了足,只见杜仲从脚边捡了一根草,洋洋得意扔在几人中间,道:“我有观音柳!” 杜鹃不甘示弱,也随手摔了一根草,道:“我有罗汉松!” 然后,杜仲道:“我有水灯心!” 杜鹃道:“我有山牡丹!” 杜仲道:“我有君子竹!” 杜鹃道:“我有美人蕉!” 杜仲道:“我有老鸦珠!” 杜鹃道:“我有鸳鸯藤!” 杜仲 道:“我有星星翠!” 杜鹃道:“我有月月红!” 杜仲道:“我有金灯花!” 杜鹃道:“我有玉香丝!” 杜仲道:“我有金七娘!” 杜鹃道:“我有华五郎!” 杜仲道:“我有猫爪儿!” 杜鹃道:“我有狗牙儿!” 杜仲见脚边没多少存料了,懊恼地咬了咬嘴唇,然后气汹汹摔了一根草条出去,道:“我有翠蝴蝶!” 杜鹃盯了那翠蝴蝶一会子,突然眼张失落起来,然后鼓着腮帮子,道:“不公平,这翠蝴蝶明明是我先发现的,只是让你抢先了一步,如今你也要让一局,咱们武斗!” “武斗就武斗,谁怕你不成?”杜仲因为才赢了文斗斗草,轩轩甚得。 杜鹃麻利地挑了跟柳条握在手里,然后挑衅似地看向杜仲。 杜仲不输气势,也迅速捡了一根柳条,用同样挑衅的目光看向杜鹃。 瑞彩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提前声明道:“你们俩个可记住了,一局定胜负,不准事后不认账!” 两丫头点头称好。 战局开始,杜鹃率先发力,拽着柳条往身上拢,杜仲眼疾手快,一识破对方动机,首先将柳条斜了角度,然后又突然发力,生拉着柳条靠近自己,然后故技重施,终于令杜鹃彻底松手。 “你输了!”杜仲神采奕奕道。 杜鹃咬着嘴唇,据不认输。 瑞彩居中道:“你们既请了我做评判,那我定然无偏无党,这一局,显然是杜仲更胜一筹,你就赶紧认输吧!” 杜鹃噘着嘴,道:“我不服,她耍赖,她刚才使巧骗人!” 杜仲瞟了她一眼,回道:“你又没说不准使巧,凭什么不算我赢?” “不算就是不算!”杜鹃固执地说。 杜仲随即道:“你说不算就不算了?” 瑞彩蹲在上位,眼见两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真是一个脑袋分成了两半,愁煞人也。 陈芸遥见他们吵起来了,连忙凑了上去,问:“好好地斗草玩,你们俩白什么眼啊?” 瑞彩率先起身,道:“她们俩嫌文斗不尽兴,又吵着闹着要武斗,谁想胜负定了出来,杜鹃又不服气。我现在被他们俩吵得头疼脑大,还是求奶奶出来评个理吧!” 陈芸刚才已听得七七八八了,又见杜仲、杜鹃互不搭理,不由笑了一下,开口道:“若让我说,你们俩都有过错。杜仲错在用心不正,靠歪点子赢了武斗那一句,杜鹃错在明明文斗输了,还缠着杜仲要武斗,若非如此,你们俩也不会闹起来!” 杜仲、杜鹃听了,不觉有理,各自不语。 陈芸瞄了两人一眼,特意加重语气道:“既然你们俩都有错,那我也不好偏袒了谁,就每人罚一吊钱吧! ” 杜仲、杜鹃一听要罚钱,无不面露心疼,毕竟两人的月钱才五吊,一下子去了五分之一,委实令人不舍。 瑞彩见他们哭丧着脸,不觉好笑,就说:“刚才还斗得乌鸡眼一样,眼下却老实了!” 陈芸随口道:“钱袋子都扁了,当然老实了!”说着,她又特意望了杜鹃两人一眼,果然灰心丧气,于是轻轻一笑,道:“好了,就当我发善心,饶了你们俩这一遭!” 杜仲、杜鹃听一吊钱失而复得,无不面带喜色,又争先恐后拜谢:“多谢奶奶!” 陈芸一笑置之,随即出了院子,径直到了陈氏房里。 陈氏正盯着沈雪茹做女红,一见陈芸过来,首先问了沈复的消息,然后才询问道:“离月儿出阁仅剩一个月了,贺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陈芸慢慢靠近,张口道:“一早就让邓善保打点了,昨儿还接了礼单,只是上面挂一漏万,我嫌他不够用心,又打回去让他核查,等完备了,再送到太太这里过目!” “老太太前头说了,这回派衡儿去扬州贺喜。你不晓得,你二伯母这几日总来我这里打探,我估摸着,该是衡儿的意思!”陈氏语调舒缓地说,“所以你这几日多费费心,虽非刻不容缓的事,可也要提前筹备,省得到了跟前手慌脚乱,惹那边不痛快!” 陈芸点头称好,又见沈雪茹埋头在绣架上,不禁凑过去瞧了瞧,道:“三妹妹最近很用功呀!” “哪里是她用功?”陈氏厌弃地说,“分明是我每日崔逼得紧,否则,只怕她一辈子也学不会女红!” 沈雪茹心中不满,扁了扁嘴,道:“好嫂子,你可教教我吧,怎么你绣花易如拾芥我却难如登天?” “说来说去只一句话,熟能生巧。”陈芸心平气静地说,“妹妹多练练,早晚练得比我还厉害!” 沈雪茹丧了口气,一把丢开手里的绣花针,道:“真不晓得,娘为何每日逼我绣花?” 陈氏看了她一眼,叹道:“你当我想逼你?还不是情势所逼吗?你如今十五岁了,要不了一年半载,就该议亲了,到时媒人上门,问你女红不行,外头谁还敢娶你?” “他们想娶,我还不想嫁呢!”沈雪茹傲气地说,“我又不是物件,任人支配,难道只许他们挑我、不许我挑他们吗?” “挑吧,小心挑到最后,把你自己挑成老姑娘,困在家里嫁不出去!”陈氏随口说。 沈雪茹听了,娇声细语道:“嫁不出去才好哩,以后就守着爹娘过活,岂不美哉?” “真是混账话,有你哥哥为我和老爷养老呢,怎么也轮不到你,你还是安心学习女工,等老爷年下回府,我就求他给你说亲!”陈氏满脸笑意地说,“明年就把你嫁 出去!” “我才不嫁!”沈雪茹负气地说,“即便要嫁,那也要嫁个中意的,怎好由着媒人说和?” 陈氏随口笑道:“这女子婚配,一靠父母,二靠媒人,难不成你还想自己做主不成?” 沈雪茹真想自己做主,尤其夜里想到顾金鉴时,恨不能立刻成双入对、比翼齐飞,可她又十分清楚,女子婚嫁不由主,一半靠天、一半靠地,怎么也轮不到她说话。 一念至此,沈雪茹不由呆了,想着万一配了他人,自己究竟是俯首就缚好还是奋起抵抗好? 陈芸哪里不晓得她的心思,又怕陈氏看出端倪,连忙说些其他事,引开陈氏的注意力。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大限至(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半月后,沈复风尘仆仆归来,陈芸一团喜气伺候了他梳洗,然后就同他一块说话。(第八区 ) 原来这半年功课吃紧,沈复顶着压力,昼坐惜阴、夜坐惜灯,几乎要把两年所学巩固了一遍。 陈芸听他说得这般可怜,越发心疼,一面温言细语,一面细细打点,对他极尽体贴。 如此又过去七八日,沈复每日清闲自在,要么看书,要么写字,要么作画,要么侍花,真真颐神养性。 陈芸有时看不过去,嗔他是酒囊饭袋,他必拿出陈芸先前所言,以此作为借口躲懒。 陈芸无计可施,又兼安绮春怀胎六月、沈稼君病得糊涂,两下里撞在一起,她每日奔波于两处之间,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心思与沈复争嘴,只好听之任之,随他心意。 如今且说沈稼君那病,源自先天不足,到十三四岁上才现出端倪,而后时好时坏。 沈老太爷当年在世,曾花大价钱请了一位国医圣手入府诊治。那位国医圣手搭过脉,诊为心肾亏损之症,言:心主血、藏神,肾主志、藏精,而一旦心肾不交,精不生气、气不生神,神不役气、气不役精,如若放任不理,越往后又添滑精、梦泄等症。 沈母当时听了这一席话,吓得好几日坐卧不宁,赶紧央求了那国医圣手开了方子。 那国医圣手不敢乱下虎狼药,只徐徐图之,留下一副益气补精的方子,叮嘱沈母小心照拂。 沈母爱子心切,完全遵从医嘱,好生照顾了沈稼君两年,终于看到病情康复的曙光。 不想沈稼君到了十六岁,耐不住房中寂寞,偷偷消遣了几回,又犯上虚劳之症:不梦而遗、漏而不止。 初时,沈稼君不敢声张,只一味隐瞒,不想过了几个月,心肾不交,少火衰微,心火炎而乘金、天突急而作痒,咯不出、咽不下,喉中如破絮粘塞,演变成了劳嗽。 沈母后知后觉,连忙打发人又请了那位国医圣手入府。 那国医圣手把了回脉,一下找到关窍,又不好当面言明,只私下将实情告诉了沈母。【!…爱奇文学 #…更好更新更快】 沈母一听儿子有了生理需求,想他也到了年纪,就托媒婆到处说亲,寻到了待字闺中的周夫人。 费了一番周折,终于促成婚事,沈母又听从那国医圣手的交代,调制了归脾丸、养心丸供沈稼君服用。 沈稼君最先还听话,老实服药,可架不住房里有了人,几回贪欢,原先的弱症又现了出来。 如此好一阵、坏一阵,倒也没出过什么大差,顶多病倒歇息几日,然后又恢复如常,以至于沈母认为沈稼君患的是富贵病,不能多受劳累,所以从不许他操心费力。 不意风雨难料,去年开春,周夫人设计顾姨娘一事抖了出来,沈稼君当时气得火急攻 心,肝胆动焰,底子里的弱症又翻了出来,从此缠绵病榻,咳嗽频仍,而后嗽久失气,气不纳于丹田,真水无以制火,到了最后,湿滞中焦,血逆清窍,以至坐不能安,卧不能宁。 沈母见这病来势汹汹,忧心忡忡了好几日,一连请了好几位大夫入府,延医问药。 这几位大夫虽比不上原来那位国医圣手医术高超,可随便拎一个出来,那也是本地响当当的人物。 几位大夫把了脉,察觉沈稼君底子虚空、回天乏术,只好迂回救治,都开些清金保肺、平肝缓火、培土调中、滋阴补肾的方剂,以期镇浮、定乱、润燥、疏滞、补虚。 可病入膏肓,哪里是药石可医? 沈稼君在病床上躺了这一年多,体倦骨痿,健忘怔忡,陆陆续续又添了许多小症,养心丸、归脾丸早无功效,只等着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沈稼君也就一命呜呼了。 沈母早看出了端倪,只是一直忍着没说,不想六月里一场瓢泼大雨,沈稼君驾鹤西去。 初听消息,沈母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反应了半天,才颤巍巍站起来,忙忙赶到紫薇斋,逢人便问:“君儿怎么了?” 被拦下的丫鬟见沈母面色失常,心里战战兢兢,答道:“回老太太,大老爷升天了!” 沈母惊呼一声,后背一仰,差点要摔翻过去。 幸好盼雨有眼色,一把扶住了老人家,然后又细声细语劝:“老太太节哀顺变吧!” 沈母一想到沈稼君撒手人寰,从此母子阴阳相隔,不禁悲痛欲绝,哪里还听得下别人的劝说?只是咬了咬牙,强自打起精神,然后五指蜷缩成拳,凄然走入灯火通明的房间。 房里早有许多人,周夫人、林姨娘和一众丫鬟、仆妇一见沈母,纷纷退到一边,俯身请安:“老太太!” 沈母五内俱焚,压根没心思理睬他们,只是蜗行牛步到了榻边,一面望着面无人色的沈稼君,一面哭道:“君儿,君儿,你睁睁眼,你怎好让老身白发人送黑发人?” 周夫人和林姨娘站在旁边,想劝又不敢劝,为难至极。 这时,沈稼公阔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吴夫人和陈氏,还有沈衡夫妇、沈翼夫妇、沈复夫妇。 沈稼公来前已有准备,慌忙走到沈母身边,劝道:“老太太请节哀,大哥走得很安详!” 沈母完全不理,只是握着沈稼君的右手,哭道:“你大哥好狠的心啊,老身都这把年纪了,他还让我老年失子?” 沈稼公闻言伤心,不觉神伤。 沈衡、沈翼、沈复三兄弟站在榻前,不好插嘴,只能低着头,将哀伤之色挂在脸上。 吴夫人心里想不通,悄悄过去拉了周夫人的右手,问:“大哥怎么走得无声无息 ?” 周夫人眼掉泪珠,道:“我也不甚清楚,这几个月,全是林姨娘寸步不离守在榻前!” 林姨娘旁边听得清楚,连忙带着哭腔道::“老爷这病早是强弩之末,前头也请了几位大夫,可那几个大夫都说无药可治,只开些补虚理气的药。这一阵都很安康,不想今日到了晚间,老爷突然没了气息,我当时吓得半死,赶紧拿手试了试老爷的鼻息,全无动静,我怕是我弄错了,又忙着摸了摸老爷的额头,居然也凉透了,这才敢到处告诉!” 周夫人想着夫妻之情,不禁呜咽难言。 吴夫人不知如何解劝,只得往后退了半步,偷偷和陈氏对视一眼,然后也沉默下来。 沈稼公本性要强,眼见沈母哭成泪人一般,连忙上去劝道:“老太太,人走茶凉,哭是决计没用的了,为今之计,该筹备着停床,然后再找个笔底下来得快的人写讣告通知亲友才是!” “我一个老寡妇,常年不出大门,你让我怎么管呢?”沈母刀刻般的皱纹拧到一起,神情委顿到了极点,“你也不消来问我这老寡妇拿主意,只管和老三商量去便是!” 沈稼公满脸为难,道:“眼下,大哥已经宾天,三弟又不在家中,哪好继续耽搁?” 陈氏听得仔细,忙道:“我已托人去通知老爷了,最迟明日上午,老爷就该家来了!” 沈稼公嗐了一声,道:“饶是如此,也等不及!今夜就要停灵,稍后还要预备着亲戚要来,又要布置灵堂,派人去外头买副棺木,另外还要找阴阳生择定停灵之期,你们说说,可还等得及吗?” 陈氏等人听了,皆垂头不语。 沈母叹了口气,道:“旁的,你先做主,至于这棺木嘛,府里现成就放着一块呢,倒不必着急上火去外头买了!” 沈稼公听得明白,赶忙制止道:“这可不成,那块积雪紫檀原是老太爷驾鹤西去时一总买的,如今外头可见不着这么好的货了,再买,恐怕更花费了,何况,那块积雪紫檀在老太太院后放了一二十年了,贸然启用,唯恐破坏了老太太的福运,还是另行筹买吧!” 沈母瞥了他一眼,道:“凭是什么好货,我也舍得给你们兄弟,更何况去的是稼君,从小那么惹人怜爱的一个孩子,我便是倾尽所有,也要为他办一场轰轰烈烈的丧礼!” 沈稼公见老母亲哭得伤心,一时不敢多嘴,只出去安排人设置灵堂,又派人去饮马桥附近请阴阳生、茶师傅入府。择准停灵五七三十五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三十五日,延请寒山寺僧侣在大厅拜‘大悲忏’,超度前往后死灵魂,以求逝者长安。 茶师傅领着几个徒弟,先向沈稼公见了礼,然后随之进了紫薇斋,准备为 沈稼君装裹。 吴夫人见要装裹了,悄悄拉着陈氏往外退,潘翠莲、安绮春、陈芸三人也亦步亦趋出来。 沈母执意要看最后一眼,杵在屋里不愿出去,周夫人、林姨娘不需忌讳,理所当然陪在身边。 这茶师傅大约五十上下,因为从事殓丧行业许多年了,即便此时面对的是死人,他依旧泰然自若。 当下吩咐了几个徒弟为沈稼君绞脸、梳头,等修正仪容了,他才铺了一张洁白的画质,泚墨为沈稼君作画。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大限至(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等这茶师傅作完画像,邓善保也张罗来一张拔步床。周夫人凄然从李妈妈手里取了金黄床褥,慢手慢脚铺在床面;林姨娘也捧了黄胎元宝型头枕、脚枕安在床头、床尾。 茶师傅见灵床布置妥当,低声知会了几个徒弟一下,开始有条不紊地为沈稼君戴平顶瓜皮帽、换圆领贴地袍、穿绘莲深底靴,然后又小心翼翼将沈稼君架到逍遥床上,动手铺了一层红底绣游龙戏凤、海水江牙、红日出水图案的被褥在沈稼君身上。 沈母泪眼旁观,最后上去为沈稼君戴了扳指和八宝坠,又将九连环塞在沈稼君手中。 这时,吴夫人和陈氏相伴走了进来,说沈稼公已择定守静堂为停灵之室,供品等物也打点妥当了。 沈母举手抹了一把泪,最后又看了一眼沈稼君的遗容,然后沉声吩咐:“移过去吧!” 茶师傅郑重点了下头,吩咐几个徒弟抬了拔步床到守静堂,然后依次摆上倒头饭、倒头香,又将堂里所有反光成像的镜面拿白布盖了,最后才展开遗像,挂在供品之上。 外头,沈稼公当堂处事,先央了沈复写下讣告,然后又命沈衡照样誊了几十份出来。 沈翼也没闲着,张罗人贴门报、立灵幡、挂白灯、悬楮钱,又派了几人携供品、黄钱到土地庙、城隍庙两处送财送水。 等一切打点妥当,他才乘了一顶二人抬轿,穿街过巷到估衣街的杠房里去寻秦涵荣帮忙。 秦涵荣最抑强扶弱,急公好义,一听沈翼开口相求,二话不说,立马应下抬棺的事。 沈翼见他如此豪气,自是感激不尽,申谢不止。 到了次日,沈稼夫赶回家来,一见府里白幔高悬,景象森然,不禁心下凉了半截,再等到了乐寿堂,看沈母泪眼婆娑,精神困顿,不由心底萧然,双眼一低,也哭丧起脸。 回到住处,沈稼夫换身常服,然后略略喝了几口茶解渴,此后就一直闷闷不悦坐着。 陈芸听说沈稼夫家来,赶紧嗔着沈复一块请安,可惜沈稼夫心情不佳,赖得理睬两人。 沈稼公外头办了事回来,听说胞弟归家,心底微微一喜,然后就火急火燎进了依梅院,径直步入房间,一面打量了座上的沈稼夫一眼,一面上前道:“你可算家来了!” 沈稼夫慌忙腾身而起,问:“我听老太太说,二哥已经开始张罗了?” 沈稼公一想到沈母那无精打采、哀恸欲绝的样子,不禁叹了一口气,然后才 沉声道:“这喜事能拖,丧事可不能拖,我昨日为大哥停了床,今日就要张罗着搭灵堂、扎彩!” 沈稼夫点头称是,旋即道:“这两桩事交付给棚铺、茶房即可,只那缝孝衣一项,可吩咐下去了?” “正为难呢!”沈 稼公推心置腹地说,“缝孝衣又不能随便找人,必须是上有高堂、下有儿女的全可人才可上手,可这一时之间,我哪里找得到这么多全可人?” 沈稼夫听得仔细,不由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转头看向陈氏,问:“你怎么没寻人缝孝衣?” 陈氏抬起眼帘,低声道:“你又犯糊涂了,如今我已不再问事,全靠媳妇里外操持,所以,你问不到我头上,该去问媳妇才是!”说着,慢慢朝陈芸递了个眼色。 陈芸不等沈稼夫动问,先道:“一早就寻了十来个婆子入府,眼下忙活了半天,梁冠、箍子、缨儿、孝子鞋应该差不多了,只那孝服一项,颇是费工,恐怕要到明日才赶得出来!” 沈稼夫沉吟不语。 沈稼公抢着道:“这倒无妨,后日才开丧送讣闻,只要在那之前,赶制出来即可!” 陈芸听了,忙道:“二伯父尽管放心,我回头再寻几个婆子,保准明日缝制完工!” 沈稼公微微点了下头,道:“如此甚好,我还要去督促人搭灵堂,先走一步了!” 陈芸略略一低身,以全礼数。 沈稼夫跟着站了起来,道:“我随二哥一道去!”说着,不顾沈稼公满脸讶然,一径出了房间。 陈氏见丈夫走得远了,连忙唤了陈芸入座,交代道:“你尚年轻,虽经管了几个月的府务,可遇见这等大事,难免有力不从心之处,还是要多学多问,莫要惹人笑话!” 陈芸暗暗点头,道:“太太放心,我这心里亮堂着呢,但凡可以独自料理的事,绝不叨扰旁人,只有遇见那些不懂、不会的缛节,再向老祖宗和几位太太请教!” 陈氏听了,久久不语,最后才问:“等后日开了丧,渐渐就人来人往了,你可理出头绪了没有?” “不瞒太太,我已想了一夜了!”陈芸真诚地说,“这头一件,开丧期间,户限为穿,免不得秩序混乱,遗失东西;二件,人员庞杂,事无专管,一到眼前,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全不担当;三件,需用过费,一些不存好心的慢慢巧立名目,滥支冒领。” “你想得倒也算细致,可还差了两件没说!”陈氏慢慢地说,“四件,任无大小,分摊不均,忙得忙死,闲得闲死;五件,奴仆豪纵,右脸者不服调遣,无脸者不肯用心。” 陈芸见陈氏予以补充,赶忙点头致谢,然后才道:“头一件,我已经想妥当了,暂定每日卯正四刻点卯、巳正吃早饭、戌初烧黄昏纸、亥初巡夜,然后就大关府门,谢绝来客。第二件,我只是心里有了想法,还没想得周全,不敢告诉太太!” 陈氏见她过分谦虚,忙道:“咱们娘俩还兴客气?你只管从头到尾地说与我听,正好我也可以给你提 提意见!” 陈芸听了这话,心里一安,张口道:“人说一个萝卜一颗坑,话虽糙了点,但理是这么个理,所以,我打算把府里的丫鬟、婆子们聚在一起,各自划分区域、职责,省得今日碎了瓶子、明日破了罐子,然后你怨我、我赖你,没得为这等小事惹人笑话!” 陈氏心以为然,忙道:“你这话倒在理,各司其职总好过滥竽充数,那你具体打算怎么办?” 陈芸抿了抿唇,道:“我打算给每个人分派活计,比方说冯妈妈,我就安排她专管亲友来往送茶,其余,管亲戚茶饭、收杯碟茶器、收祭礼、管各处蜡烛、灯油、纸扎皆分得清楚,尤其灵堂分得最细,谁管灵前上香,谁管灵前添油,谁管挂幔,谁管守灵,谁管供饭,谁管供茶,谁管随起举哀,一项一项,每个人专管那一项,一旦哪里出了差错,不必牵扯他人,只消找专门负责哪一项的人问罪即可!” 陈氏听得异常认真,忍不住赞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当真是管家的好料子!”说罢,见陈芸面上一喜,又道:“那第三件,更不足为虑了,反正对牌在你手里,你不发牌,谁也滥支冒领不得!” “那倒也不尽然!”陈芸带着感慨说,“有些人心思活络,惯会顺手牵羊、雁过拔毛,对于这一类人,我已智尽能索了,唯有加紧门户,提防他们趁人多不备犯事!” 陈氏点头称是,正想议一议第四件的利害,忽然发觉陈芸刚才所言已经带到了,故而停了一下,才张口说:“如今看来,倒是这第五件最棘手了,万一有脸面的婆子不听话,只怕你也难办!” “太太正说到我心坎上了!”陈芸微微一叹,继续说:“我是最怕撞见这些有脸面的婆子犯事,要按规处置吧,你背后有靠山,我背后也有靠山,给谁脸、不给谁脸,难免都招人非议,可要是不按规处置,这些人又总爱虚应故事,事不尽心,弄得其他人也不服气!” “照我说,倒不必给他们这个脸,一来,这些人爱阳奉阴违,即便你当面说了,他们依然故我;二来,若为了少数几个人,惹得底下牢骚遍地,恐怕不利于你立威!”陈氏盯着一脸认真的陈芸说,“所以,管家要如朝廷立法一般,言出法随,一旦有人犯事,甭管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按规矩办事,该罚就罚!” 陈芸见陈氏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心里稍稍高兴,可转念想到周夫人、吴夫人两处,不免又有些犯愁。 陈氏看穿她的心事,镇定道:“你不必担心因为处罚个下人而得罪大房、二房,如若真是那样,我自不会让你一力承担,必定想方设法为你关说,绝不让你落了埋怨!” 陈芸听得感动,如吃了定心 丸一般安宁,忙起身道:“太太如此信任,我一定不辜负您!” 陈氏拉了她起来,道:“你这孩子,总是这般客气,我本是你姑妈,如今又是你婆婆,这亲上加亲,我疼你还来不及,你为何总是忌惮我?难不成是我成了婆婆的缘故?” 陈芸低头不语。 陈氏想她敬上爱下、和睦妯娌、侍奉丈夫,无一处不用心之至,无一处不尽心之至,早是心里喜欢,又见她连着几月认真管家,平正公断,从不让自己费心操持,不免又添赞爱。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大限至(五)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到了午后,灵棚搭成,沈稼夫从外头请的扎彩工也扎出金山银山、童男童女、开路鬼、高马、壮牛、肥羊、宝轿、深箱、顶柜等物,全部挨着墙边,以备发引当日焚烧。(第八区 ) 陈芸和陈氏商量过后,顿时心中安定,连忙召集了府里的丫鬟、仆妇,对着花名册点了人数,然后本着公平公正,给每个人分派活计,力求职有所当、各司其事。 下人们倒也规矩,不闹不抢,老老实实接了差事。 陈芸怕他们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又将规矩提前讲明,以防人顶风作案,令自己为难。 如此到了黄昏,西山薄暮,连绵不断的彩霞浮在空中,遥不可及而让人心生向往。 入夜,阖家聚在乐寿堂里用饭。沈母经了丧明之痛,心里大不自在,除了动嘴询问和丧礼有关的事情,额外不多说一字。其余人见了这副情状,更加不敢张扬,一概愔愔无言。 饭毕,沈母早早回房歇息,沈稼公两兄弟领着沈衡、沈翼、沈复三兄弟到外书房议事,周吴陈三夫人也聚在一处说话,随座又有林姨娘、洪姨娘、蓝姨娘、陈芸四人。 周夫人一想到晚年守寡,不禁悲从中来,展念又想到曾经的缱绻时光,越发心不能支,道:“我早知老爷不能长寿,只是没料到他居然这么早就去了,真是天意难料!” 吴夫人随口劝了句:“这天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料得准自己的命数?大嫂也别太伤心了,好歹撑过大哥的丧礼,以后咱们妯娌多多来往,总不至于太寂寞!” 周夫人一听这话,更加神情凄惨。 陈氏也劝:“大嫂便是想着晴丫头那里,也得打起精神,更何况还有个小外孙呢!” 周夫人听到外孙二字,不由心下一动。 这时,一个身穿绯红比甲的丫鬟神色慌张跑了进来,道:“禀太太,姨娘触墙亡了!” 陈芸吃了一惊,忙问:“好端端怎么出了这种事?” 那丫鬟抬头看了陈芸一眼,正欲开口,却被陈氏抢先一步,道:“顾姨娘死殉大老爷,其情可悯、其志可歌、其为可泣,你还不快去二老爷、三老爷那里为你主子讨名声?” 丫鬟呆了一下,见陈氏死死瞪着她,慢慢反应到什么,赶紧扶腿起来,慌里慌张又往外跑。 吴夫人晓得顾姨娘的遭遇,不由刮了周夫人一眼,却见周夫人正满眼感激地望着陈氏。 底下,洪姨娘多嘴饶舌,拉了就近的林姨娘问:“真是奇了怪了,前头一年多没见顾姨娘了,本想在丧礼上撞见她,好好和她叙叙旧,哪成想她居然一夕没了,真是始料未及!” 林姨娘冷冷道:“她犯了疯魔,整日神神道道的,死了倒也干净,胜过看人脸色!” 洪姨娘 原以为大家同是如夫人,怎么也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万没想到林姨娘这般漠然态度,于是心下鄙夷,道:“话虽如此,可好歹是条人命,说没就没了,实在......” “你真心善,要我说啊,她早存求死的心了!”林姨娘面上仍旧冷淡,嘴角挂着轻蔑。 洪姨娘摇了摇头,道:“要是底下人看得紧,兴许她还能多活几年,总不至于走得这般早!” “人想死太容易了,吞金、跳井、触柱、沉河、自缢、服毒、绝食......”林姨娘云淡风轻地说,“反正只有咱们想不到的法子,没有那些心存死意之人想不到的!” 洪姨娘叹息着摇了摇头,表示惋惜。 上首,周吴二夫人萌生退意,相继起身告退,林姨娘、洪姨娘跟着正室退了出去。 陈芸扶了陈氏回座,又随便说了几件要紧的事,请陈氏分析指教,然后才行礼告退。 陈氏目送她出去,正要喊春芝进来伺候,猛孤丁看见沈稼夫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于是慌忙从座上起来,双脚如飞迎上去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在外头用过饭了?” “用过了!”沈稼夫随便应了一句,然后刻意不去看陈氏的脸,道:“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陈氏十分讶异,骇道:“这一向都是你拿主意,怎么今个问到我头上了?真是奇怪!” 沈稼夫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道:“眼下,灵堂已布置好了,越往后去,只需按部就班即可,但有一桩事尚且没个头绪!” “你这一个包子吃了十八里地了,你倒是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啊!”陈氏有些不耐烦道。 沈稼夫闷了半天,才敢抬眸看她,道:“大哥膝下无子,无法为他书写灵牌,我想把复儿过继给大哥,如此一来,大哥名下就有子嗣了,等到发引之日,也有人摔盆、扶灵!” 陈氏一听,如遭雷劈,登时拒绝:“不可,你把复儿出继给大哥了,你我将来更待如何?” “不是还有克昌吗?”沈稼夫不急不躁地说,“同样是儿子,我们还可以指望送终不是?” “那你为何不把克昌过继给大房呢?”陈氏带着火气说,“如此还不要求我应允,岂不省事?” “这能一样吗?克昌是姨娘生的,只怕大嫂看不上!”沈稼夫迎面说,“反而会说咱们贪图财产!” “谁又看得上那丁点子财产?你又不是不晓得,当年晴丫头出嫁,大嫂偷偷把所有田产陪嫁出去了,如今大房只剩个空架子,连咱们一个拇指头都比不上,我犯得着送亲儿子过去吗?”陈氏话赶话说着,不觉眼里掉落一滴泪珠,“实在不行,就从二叔、三叔家里选个人吧,总好过让亲儿子改认他人为父母,落得晚 景凄凉的下场!” 沈稼夫听了这话,嗐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礼的,哪料你也这般不通情理,如今复儿只是过继给大哥,这又不是外家,照样姓沈,姓名俱不更改,你可倒好,反而劝我去二叔、三叔家里挑孩子,我只问你,你可听过先疏后近的道理?” “不曾听过又如何?”陈氏见沈稼夫执意让沈复出嗣,不由正颜厉色道:“我本就是无知妇人,你说我不通情达理也罢,说我蛮横无理也罢,我只要复儿在我身边!” 沈稼夫见她泪珠直迸,不禁皱眉道:“我怎么就和你说不通呢,复儿只是过继到大房,平时照样喊我们爹娘,你有什么好怕?难道还怕复儿反眼不识咱们不成?” 陈氏拼命摇头,道:“你当然不怕了,因为你压根不心疼复儿。你自己想一想罢,从他出生到现在,你管过他什么?无非是逼他用功读书罢了,除此之外,全靠我费心养育,如今,我好不容易看着他成家了,专等着他学成归来,高飞远举,你可倒好,临到眼前,你又让我把儿子拱手让人,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你觉得这对我公平吗?” “你以为我舍得吗?”沈稼夫满脸不悦地说,“这不是没办法了吗?诚若不然,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怎么就没办法了?”陈氏泪眼婆娑地盯着沈稼夫,“衡儿、翼儿也是男丁,二老爷怎么不张罗着出嗣?” 沈稼夫见说不动了,不由叹了口气,愤然进了里间。 陈氏独自坐着,渐渐沉下心来,穷原竟委,笃定是沈稼夫又多管闲事,于是好生思忖了一番,把沈复出继与否的利弊翻来覆去地比较,最后想出了一条折中之法。 次日,陈氏一早梳洗了,连早饭也顾不得吃,慌里慌张赶到周夫人房里,准备和周夫人好好商量。 周夫人见到她来,心内十分纳罕,连忙拉了她落座,又亲自沏了杯茶送到她手边。 陈氏端起茶盏,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问:“我瞧大嫂脸色不对,这一早愁什么呢?” 周夫人动了动身子,叹道:“还能愁什么?不就是老爷膝下无子,没人写灵牌吗?” 陈氏听了这话,忙忙将心里的小算盘拨了一拨,道:“我这里倒想出一个法子,只怕大嫂不肯同意!” 周夫人正为了这事而急得焦头烂额,一听陈氏心里有计,顿时如旱地逢甘霖一般,登时喜上眉梢,连连哎呦了几声,道:“我这里都要急得上房揭瓦了,你还藏着掖着不说!” 陈氏嘴角一拉,慢慢道:“昨夜,我们老爷和我商量,要把复儿过继到你们房里!” 周夫人听得仔细,满口赞道:“三弟真是有心了,若我们老爷泉下有知,一定感动得说不出话!” 陈氏见她只顾开心,更触动了心底的那层忌讳,忙道:“只是,我要和大嫂提前说一声,等复儿过继到你们房里,照旧在我们那边住,还称我们为爹娘,只是每年到了大哥忌辰,复儿才去大哥坟茔祭拜,其他时候,一概与从前无异。大嫂若能答允这一条,我便同意复儿出嗣!” 周夫人听了,沉默良久,才道:“你不说,我还要替你说呢,哪有瓜还没熟就剪了根蒂的道理?你只管放心好了,我晓得你的心思,绝不会做那些有伤人伦的蠢事!” 陈氏心下顿安,感激得几乎掉泪。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大限至(六)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妯娌俩计议已定,又不想拖延误事,忙携手到沈母房中禀告。沈母听了他们的打算,倒颇为讶异了一场,连连称赞陈氏通情达理,一心为了夫家着想,实在是不可多见的孝顺媳妇。 赶巧沈稼公、沈稼夫两兄弟来请安。沈稼公听说胞弟有如此义举,心下自愧弗如,也一连数声夸赞沈稼夫恭兄敬长、豪爽大气,顺带着又夸了陈氏说了一番,说她和顺内庭、妇德昭彰。 陈氏受了众人赞扬,心内五味陈杂,赶忙又派春燕去落梅院喊了沈复来,然后仔细思忖了一番,动之以情、晓以利害,把一些繁文缛节搬开揉碎了告与沈复知道。 沈复有学问,很快就理解了陈氏的用意,原是让自己出嗣到大房,代为扶灵送终。 事实上,沈复并不排斥此举,反以自己能为家中长辈分担而自豪。再一想,不过是多个名分上的父亲,又不似外头那些破落户为了吃穿用度而到处攀亲,以求倚门傍户、锦衣玉食,所以他很平常地接受了长辈们的安排,改口认沈稼君为父亲。 一认了亲,昨日的困局立马迎刃而解。 沈稼公两兄弟欢天喜地地拉着沈复赶到灵堂,忙忙命人兑了一壶红漆,又添文房中物。 沈复耐心坐在案后等待,只见仲父沈稼公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郑重送到自己手中。 拿手接下,沈复见字条上列了伯父沈稼君的姓名、年龄,不由肃然起敬,然后胸怀崇敬捧起眼前的灵牌,从头写上显考二字,又将姓名、年龄缀在其后,等至阴干,捧给仲父观阅。 沈稼公看那字迹遒劲十足,骨肉停匀,不禁赞道:“复儿这字可比你强得多了!” 沈稼夫听得清楚,只是一脸严肃道:“他随性任意,力薄才疏,也就只有这手字算是一技了!” 沈稼公苦笑无语,旋即道:“寒山寺监寺法相昨夜夜里来了一趟,问拜坛究竟搭成了没有!” “这个不忙,真要着急,一夜之间也就成了!”沈稼夫不紧不慢地说,“倒是那棺木......” 沈稼公抢答:“我昨夜已请了寿材行的人来,磕了老太太那块紫檀木为棺材,又和寿材行的老师傅商议了,预备将棺木打成‘十三圆’,今早开始动工,恐怕要到夜里才能完工!” 沈稼夫听一句点下头,随后道:“明日就是开丧之期,讣闻可全发出去了没有?” “我一早就吩咐衡儿去办这桩事,眼下,二叔、三叔两家近亲业已知晓,连城内城外的外亲、友朋也通知到了!”沈稼公慢慢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是三妹远在扬州,恐怕赶不及了!” “山高水远的,原也来不及!”沈稼夫面色冷静地说,“只盼着三姐早日回家吊丧,不然,照老太太目下这 样茶饭不思,恐怕这丧期未终,她老人家先病倒了!” 沈稼公一想到老母亲哀痛神情,不由也是一叹。 沈复站在旁边,见自己既搭不上话、又帮不了忙,不觉百无一用,干脆向沈稼公、沈稼夫道了辛苦,溜之大吉。 一径回了落梅院,沈复原打算找陈芸说话,不想陈芸正为了明日开丧而忙得不可开交。 沈复偷偷关注了一下,只见听雨轩里人进人出,不绝如缕,有的要领茶叶、茶碗、茶铫,有的要领坐褥、毡席、脚踏,有的要领桌围、椅搭、凳罩,有的要领彩线、琉珠、绣针,有的要领油烛、灯座、蜡扦......你方出来,我又进去,真个热闹非凡,要将门槛踏破。 陈芸做足了心理准备,每逢有人来要对牌支取东西,必要提笔登记,录下谁管某处、谁领了某物,等到入夜巡夜,对着笔记一一核实,若有偷奸耍滑、滥支冒领者,一律当场处决。便是负责外出采买的邓善保,陈芸也不手下留情,样样问得仔细。 如此到了四更天,一切井然有序,小厮们踩着云梯挂上绰灯,丫鬟、仆妇也换上了白衣。 陈芸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一听府里敲了四声锣,慌里慌张推醒沈复,然后下榻披了衣裳,出到外间洗了把脸,更衣梳妆,连一口茶也顾不上喝,慌慌忙忙就往守静堂赶。 沈母晓得今日要为沈稼君入殓,所以先于众人赶到守静堂,独自和沈稼君说体己话。 沈稼公夫妇、沈稼夫夫妇、周夫人连同几位姨娘到得晚些,一见沈母满面泪痕,皆是不忍,忙忙上来解劝。少顷,沈复夫妇、沈衡夫妇、沈翼夫妇也踩着黎明破晓的坎过来。 满堂默然半晌,外边的天色渐渐亮了。 陈芸正琢磨沈雪晴、沈雪沅怎么还不来,忽见一个丫鬟小走进来,说二人已到门前,两位姑爷也随同而来。 沈衡责任感强,率先出去招待连襟兄弟。 陈芸跟在后面,客客气气接了沈雪晴、沈雪沅两人,然后随便说几句话,忙引着两人往守静堂来。 两人才一进门,见一屋肃穆,满室灯烛,霎时悲伤难禁,纷纷快步到沈稼君灵床前,哭天喊地。 陈芸不忍多看,稍稍别过脸去,只见阴阳生和茶房的茶师傅已经来齐,站在堂外等候传唤。 哭声渐止。 沈母怕误了入殓的时辰,连忙请了阴阳生和茶师傅进来,叮嘱他们等下认真一些。 茶师傅点头应了,慢手慢脚到灵床前,打开随行携带的妆奁,仔细为沈稼君修正遗容。 这时,沈翼身边的赖永安趴在门边探头探脑,暗示沈翼外边来人了。 沈翼估摸着是秦涵荣,于是偷偷出来,好声好气接待了秦涵荣,又给杠房的杠夫们包 了赏钱,领着人到了停棺之所,一齐发力,将重达几百斤的棺木移到荟萃堂内。 众女眷退至墙角,眼见人高马大的杠夫们落了棺木,全部退了出去,才敢露头露脚。 这时,轮到阴阳生出场,只见他点了沈复、陈芸、沈雪晴、沈雪沅四人,让沈复抱住沈稼君的圆颅、陈芸抱住沈稼君的方趾、沈雪请沈雪沅搂住腰部,然后令他们一齐发力,横空架起沈稼君的遗体。 茶师傅见状,慌忙掏出提前备好的七彩绸,铺在棺内,又小心仔细理平所有的褶皱。 阴阳生帮着将头枕、脚枕放妥,示意沈复、陈芸等人将沈稼君的遗体放入棺内,然后呜囔不清地念了几句,飞身腾跳,挨次抛了七枚圆形方孔钱在沈稼君的头、肩、臀、脚处。 身体归正,阴阳生慢慢吐了口气,踱步到案桌边,歪头倒了少量酒在碟中,又投进去一团丝绵。 沈母见多识广,马上反应到阴阳生要干什么,连忙示意沈雪晴上去帮忙。 沈雪晴心聪目明,健步到了阴阳生面前,翼翼小心接下小碟,然后又步步跟随阴阳生回到棺前。 阴阳生望了她一眼,慢慢摒弃杂念,下手捞了浸酒的丝绵,稍稍拧出一些酒分,然后把手探入棺中,将沈稼君的口、眼、耳、鼻擦了一遍,嘴里又念念有词道:“开眼光,亮堂堂;开鼻光,闻味香;开嘴光,吃菜香;开耳光,听八方;开心光,心豁亮;开脚光,走四方……”念罢,将丝绵扔回碟中,飞速从后腰掏了一方铜镜出来,准确对向沈稼君的脸部。 照了有一会子,这阴阳生撤下铜镜,臂上猛一发力,把铜镜掼在地面,摔个粉碎。 陈芸突听声响,吓了好大一跳,原地喘平呼吸,继续静观。 那阴阳生又命人架起子盖,贴壁覆在棺内,自己动手铺了一层彩绸在子盖之上,又张罗人架大盖封住棺椁,等秦涵荣往棺材四角钉了木梢,才扯了一块白缎盖在棺上。 周夫人见丈夫入殓了,情不自禁哭出声来,然后落叶般飘到棺前,唤道:“老爷!” 阴阳生和茶师傅很有眼色,各自低了下头,前后脚出去了。 沈雪晴见母亲哭得伤心,忙凑上去扶住周夫人的双肩,道:“娘,外头天大亮了,该烧纸了!” 周夫人抹了把眼泪,瞥眼见沈母还在堂内,本想求老人家做主,可展念想到不合礼法,只得强作镇定,高声吩咐道:“供茶烧纸!” 话音刚落,院中伺候烧纸的小厮、丫鬟耷下头来,整整齐齐排成两溜进来,你忙着支炭盆、我忙着叠表纸,你忙着放花瓶、我忙着摆香烛,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周夫人见供案摆好了,眼泪霎时如断线之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滚落,滴在刚 烧起来的表纸上。 林姨娘、沈雪晴、沈雪沅一见棺材,眼泪也不住往外涌出。沈母等人也神情泫然,隐隐欲泣。 外头,下人们也自觉垂手侍立,虽然心里不怎么伤心,可表面上却装得十分哀伤。 府外车马并行,人流如潮,一些走街串巷做买卖的小贩经过府前,看见白灯高挂,灵幡摇荡,全部自觉闭上嘴巴,悄无声息地过了一整条街,才敢张开嘴巴叫卖。更有一些路人,听哭声摇山振岳,连叹死者功德圆满,即便死后,也得家人如此厚葬。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大限至(七)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哭了有一个钟头,东方破晓日出,一轮红日蒸蒸日上到了半空,洒下千点万点金光。 沈稼公想众人还没用饭,料难忍饥,于是劝了沈母止住哭声,恭敬扶着沈母退至偏厅。 其余人亦步亦趋。 周夫人想着从此守寡,伤心难表,只跪在棺前不走。陈氏可怜她守寡,委婉劝了几回,方才拉了起来。 一家子沉默着用了早饭,男人们又要出去打点,陈芸也不得闲,要向丫鬟、仆妇下达今日的吩咐。 费了半天唇舌,终于安排妥当,陈芸正想喝口茶润润嗓子,忽见引...... 王扬不禁笑了起来,对科尔竖了竖大拇指,他现在真是“秀出自己”了,被迫的。不过恐怕科尔要失望了,因为他不打算怎么搞自己的19岁生日派对,到时候好朋友们简单地聚一下就好。 四周鄙夷的目光,让开口说话的那将军很是尴尬,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悻悻的坐下。 在消化食物的期间,金系巨龙的这个分体通常会演化伪装成一颗卫星,或者干脆依附于某个大型太空垃圾,无论是哪一个,它都会选择一个非常安全的轨道。 季发元这个时候忽然抬头看了看一旁一直淡定如初的李天舒,越看越觉得此人有些熟悉,在教育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的李天舒,终于又一次浮出了水面。 李天舒原本以为会有扑面而来的压力呢,可是第二天一早等来的不是那种压力,而是让李天舒有些目瞪口呆的东西。 “玄明。人呢,刚才生什么事了?”这时天灵,清虚二位神王也赶了过来。 赵硕毫不怀疑如果说一尊魔神老祖受了重伤的情况下,若是将一头凶兽的血肉精华完全掠夺来用之疗伤的话,那么得到一头凶兽的血肉精华的滋养,一定能够让魔神老祖的伤势痊愈。 客厅角落唯一摆设,极为古旧的留声机,四周红漆斑落,唱针贴在不停旋转的黑胶唱片上,流淌出淡忧哀伤的曲调。 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赵硕嘴角露出笑意,神念向着手中的混沌青石探了过去,轻易的穿过混沌青石,一片空间出现在神念的感应当中。 好在莫默改变了身上颜色,也改变了自己的肤色,所以对方也没认出是谁。 罗丽觉得自己在坐过山车,眼前不断变化的景象让她来不及表达惊惧,而且她也没地方俯下身子,只好努力的蜷着,但还是有一根尖刺狠狠的扎在她的手臂上。 其中一人,身材挺拔,全身套着白色的长袍,白色的披风,在空中御空直立,剑眉星目,带着一顶白色的面具,可惜看出,这人的年龄并不大。 虚空之中,轰然之间,就凝聚出来了一只手掌,这只手掌,光芒闪闪,透出伟岸、雄浑,厚如苍天黄土一般的味道,所到之处,仿佛一切都被覆盖。 处置月姑姑的懿旨到达掖庭宫的时候,月姑姑还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才能利用云瑶枕头下面的素笺,给云瑶设套。 昙萝眼巴巴瞅着这池子泉水,干净、清澈,还是皇室专用。这满满一池子水就让太子独自享用,实在是太浪费,太可耻了。 虽然惨烈,但是也让双方对彼此的兵力估计和战况有了大概的了解,也为后续的战争增加了一些判断的标准。至少大宁这边得出的结论是,哥舒狂不像突兀瀚那么没用。 刚刚准备钻进车里的刘爽,听到这么一句话,退下一软,差点叠在地上,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他就当做没有听见,麻利的钻进了车里。 第一百三十章、大限至(八)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忽忽过了四七,陈芸见发引日期逼在眉睫,每日用心更甚,迎来送往,顾里忙外,既要盯着府里不出乱子,又要接待来客,陪着到灵堂吊唁,还要听拜坛上的老和尚敲木鱼、唪佛经,如此苦熬六日,果觉力不能支,直累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宁。 这时,已是伴宿之夕,沈府女眷和一众亲朋坐在偏厅,静等天明吉时,启棺下葬。 陈氏可怜陈芸最近忙累,命人专门收拾了一间屋子,许她和怀胎八月的安绮春同榻歇息。 潘翠莲怕两人郁闷,专门跑来和说闲话:“可算是要发引了,我这几日,光听那些秃驴念经,吵得我睡也睡不下、坐也坐不定,如今才安宁了,再也不必受这罪了!” 陈芸一向喜她言语风趣,当下听了,十分好笑,可因为还在丧期,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好心里偷着乐了一下。 安绮春近来多承陈芸照顾,心里不觉萌生亲近之意,就没话找话道:“听说三老爷择了西跨塘福寿山山阴为下葬之所?” 陈芸看了她一眼,道:“我们老爷昨日领阴阳生去福寿山堪舆,那阴阳生捧着罗盘推演半天,最后拿手一指,连夸山阴是风水宝地,还说那里藏风聚气,一旦先人葬于那里,将来必定福荫子孙,什么寿又长、身又旺、官又高、财又稳,总之,从他口中出来,没一句是坏话,所以,我们老爷一听,二话不说,立马派邓善保购了那块田地。” “这恐怕又花费了不少银子吧!”潘翠莲在旁边一脸疼惜地说。 “说来倒巧,那块田的主人最近正手短着,一听我们老爷要买田,赶忙询问价格。”陈芸面色平静地说,“许是他觉得价格公道吧,当即把田契给了我们老爷。我们老爷拿了田契,满心欢喜,连忙找人辟了一块空地,专门留着以待明日下葬!” 潘翠莲听着点了点头,道:“我看你这一阵瘦了不少,等明日发引了,可得好好养着!” “人说,编筐编篓,难在收口,就这最后一步,穷讲究才多呢!”陈芸叹气说了一句,忽然又盯向潘翠莲,笑道:“现在倒可怜我了,前几日看我累得半死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搭忙?” 潘翠莲见她问难,不禁笑了一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难不成你盼着我篡你的位?” 陈芸笑而不睬,刚准备去取炕几上的小茶碗,只听咔嚓一声,闪了腰肢,不由疼得龇牙咧嘴。 安绮春躺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正欲上去搭一把手,不想才动一下,圆鼓鼓的肚皮内也躁动不安。 潘翠莲对着他们叹了口气,道:“你们俩就别乱动了!”说着,扶了陈芸躺平,然后又问陈芸伤到了哪里,凭着经验,用胳膊肘给陈芸按了几下,试图令她舒服一 些。 外面,月圆月缺,迷雾般的天色渐渐散去,一线亮光出现在遥远东方,弄得檐下的鸟雀异常活跃,唧唧啾啾叫个不停。 到了辰时,沈翼好生款待了杠房杠夫,然后同秦涵荣一道往灵堂来,准备启棺出户。 堂内跪着满满一地人,沈母身边的盼雨、冷云、冷香,周夫人房里的夏莲、夏婷,吴夫人身边的秋菊、秋香,陈氏房里的春芝、春燕、春芜、春蕊,常姑妈身边的冬梅、冬珠,潘翠莲房里的莲心、兰心,安绮春身边的青鸾、青梅,陈芸房里的瑞云、瑞彩、杜鹃、杜仲,另有二叔祖家、三叔祖家的女眷,乌泱泱只见白衣一片。 “咣当——” 丧鼓一响,悲声大放。 沈母站在灵前,望着堂中的紫檀棺木,哭得恨天恨地;周夫人一想到老景凄凉,也哭得断肠断气;林姨娘想着没了靠山,从此又要任人拿捏,顿感以后孤苦无依,也哭得要死要活。 再往后去,沈雪晴哭得呜呜咽咽,沈雪沅哭得细声细气,朱庭玉和范惠来哭得骡马放屁。 沈稼公、沈稼夫毫不流泪,只是绷着面孔,似引极之弦;吴夫人、陈氏假模假样拿着绢子挡在眼前;潘翠莲、安绮春、陈芸跪在最后一列,垂着脑袋,维持着默然态度。 外头请的主祭师展开讣告,声情并茂道:“昔者祖宗相继,鞠育子孙,怀抱提携,劬劳万状。每逢四时交代,随其寒暖,增减衣服,撙节饮食。或忧近于水火,或恐伤于蚊虫,或惧罹于疾病,百计调护,惟恐不安,此心悬悬,未尝暂息。抚育子孙成立,至有今日,皆祖宗劬劳之恩也。虽欲报之,莫以为报。兹者节届春夏秋冬天气,将温热凉寒,追感昔时,不胜永奠。谨备酒肴羹饭,奉阖门眷属以献。尚飨!” 震天哭声中,主祭师的声音弱了不少。 沈复一见主祭师放下讣闻,登即喊了一句:“躲钉!” 冯妈妈眼尖手快,迅速递了一把小扫帚给沈母。沈母抬手接下,步履迟迟走到棺木前,抡起扫帚扫了扫棺木上的灰尘,然后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棺材,终于退了下去。 杠房的杠夫们见程序走完了,各自手拿了一根长棍,然后组成方阵,齐心合力架起棺材。 沈雪晴见棺材抬出去了,一边哭、一边遵从阴阳生的指示,上脚踹翻了原本在棺材下的长凳。沈雪沅也带着哭腔捧起丫鬟送上来的银盆,对地一掷,砸得咣当咣当响。 哭声大作,震山撼岳。 外头,邓善保急三忙四喊了几个伙夫,将堆在院中的铭旌、圈花、灵幡、云罗、挽幛、挽联、香谱、雪柳等奠仪抱到府外,又有三四个茶房的茶师傅张罗彩旗杆、龙头铜锣、遮阳红伞、绿扇、金瓜、钺斧、朝天 蹬、鹤童、虎判、开路虎等物。 锣鸣开道,只见门前白簇簇一片,香车宝马停在道边,各色凉桥排了一条街的长蛇。 沈复抱着灵牌,走在抬棺杠夫之前,一张张雪白的纸钱漫天降落,直让人眼球发晕。 一行过了市口,只见路上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原是朱家、安家建棚路祭。 沈稼夫和朱老爷原是旧识,一见了面,两人免不得寒暄一番,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 安老爷和沈稼公从对手成亲家,关系更是深厚,当下上来安慰,说了好些宽慰之语。 沈复不喜安老爷市侩嘴脸,非是问到自己,绝不应答,倒是那安家公子面如美玉、目若朗星,沈复见之心喜,十分盼望与之交谈,只可惜下葬紧迫,没过一会儿功夫,队伍又开始行进。 慢慢到了日中,送葬队伍到了西跨塘福寿山,只见天朗气息,山清水秀,好一处钟灵之所。 阴阳生捧着罗盘,算定棺材的方位,然后才着人挖坑。等坑挖成,他又往坑里添了一匹锦缎,呜囔囔念了几句含混不清的符语,然后随手抓了一把五谷杂粮抛进坑中。 杠夫们看了半天好戏,最后才抬棺葬入土坑,又拿铁锹铲了无数回土,终于在地面线以上培起土馒头。 邓善保娴于世故,一面安排人焚烧奠仪,一面又安排人将事前准备好的墓碑插在坟前。 沈复作为孝子,理所当然跪在碑前,一时只见纸钱乱飞,灰烬四迸,不由低头啜泣。 这一哭,哭到日暮黄昏,彩霞在天边连绵起伏,一群无思无虑的鸟儿排成阵列掠过天空。 沈复回到家里,嗓子已经干哑,仍然守规矩到沈母、陈氏房中问安,然后才回住处。 陈芸可怜他最近事事当先,心下想多伺候,可实在无心分与他,一来才发引过,府里力乱无章,许多事都要她亲自出面过问,二来她怀着孕,自己尚且难以顾全,哪里顾得上其他? 如此又过两日,陈芸将丧礼之后的琐事处理干净,捧了花费账册到陈氏房中汇报。 陈氏见一场丧礼就花出去三千多两银子,不由咋舌心惊,叹挣钱不容易、花钱如淌水。 陈芸本不想多嘴,可理智让她开了口,将账上只剩五千多两银子的事实告诉了陈氏。 陈氏理家多年,当然晓得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也不责备陈芸不懂勤俭,只说:“开门七件事,茶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也省不了,何况还有那些避不了的人情往来?” 陈芸胁肩累足,不敢接话。 陈氏叹了一声,又道:“我也怪不了你,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府里奢靡了这些年,都只道账上还有许多,哪晓得实际所剩无几?若照这势头下去,恐怕不消 两年,账上就冒了,所以你还要多费费心,以后能省则省,有些排场尽可免了!” 陈芸听了吩咐,久久不敢应声,实在是节省不得,且不说沈母那里动不得,连周夫人、吴夫人两处就够让她头疼了,更不消说沈稼公、沈衡、沈翼父子三人头上了。 而花费最多的恰恰是沈稼公、沈衡、沈翼父子三头上。一来,父子三常常要在府里宴客,席上虽非庖凤烹龙,但山珍海错总是免不了的,这在陈芸与炊金馔玉无异;二来,父子三外面从商,交友广泛,应酬颇多,时不时要从账上支取银两送人情。 陈芸最初还问因由,到了后来,发觉理由总离不开那么一条,渐渐也就不怎么问了,只给银子了事。 目下,陈芸见陈氏紧紧盯着自己,不由叹了口气,艰难开口应了一声,算作回应。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蝶恋花(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苏轼《蝶恋花》 经过一场白事,府里上怠下倦,足足花了好几日功夫,才一切步入正轨,恢复如初。 不想一夕暴风雨至,天气转凉,沈母不慎染寒,又加上连日心力交瘁,终于病倒在榻。 沈稼公、沈稼夫两兄弟最是纯孝,一见沈母卧床不起,赶紧闭门谢客,然后一个忙着延医问药、一个忙着侍奉起居,终于孝感天地,沈母在七月中旬完全康复。 这时,太空流火,六合烘窑,凉风凉雨是再看不见了,反而是那疾风骤雨时常得见。 安绮春的产期就如暴雨一般说来就来。 那夜,府里才掌了灯,突然一声痛呼传出,然后阖府灯笼次第点亮,女眷们纷纷往延禧堂赶。 稳婆熟能生巧,一见安绮春那吃痛情状,早先进入产房,忙着指挥一干人等准备物事,然后好生安抚安绮春一顿,等人心平气顺了,她又扶着安绮春在房间内到处走动。 安绮春头一次经历生产,心里自是怕的,每逢宫缩阵痛,必定惊恐万分地唤了稳婆来查验。 稳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倒也算尽心尽力,每每扶了安绮春躺到床榻,好声好气慰藉几句,而后才掀开裙角,拿手往大腿内侧探去,试图检查宫口的开合程度究竟开到十指没有。 如此折腾了十来回,安绮春越发感觉阵痛加剧,稳婆见要生了,连忙让丫鬟们打起精神。 陈芸等人候在廊下,只闻产房里的嘶喊一声连着一声、一阵紧似一阵,无不悬心吊胆。 好在产程顺利,安绮春声嘶力竭之后,一个七八斤重的小子踩着子正的漏刻诞生。 吴夫人时隔两年,再度得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敲锣打鼓挨门挨户宣传去了。 无奈社会五服盛兴,吴夫人便是再高兴,碍于缌麻之内,也只得收敛自己的心思,乖乖服丧。 沈复因为过继到沈稼君名下,不得不遵从立法守丧,可事随势变,陈氏想沈复又不是沈稼君的亲儿子,没必要服九个月的大功,又想着距离明年秋闱只剩下一年多一点,时间贵如金玉,于是求了沈母和沈稼夫,让沈复从原来的的大功降为缌麻。 沈复亦感念陈氏的良苦用心,在余下不到半月的守丧期内,晨昏定省,克己复礼。 熬过缌麻,府里渐渐开始各行其事,沈稼夫率先辞了沈母,领着心腹景瑞径直投向苏州织造舒文,沈稼公也张罗了一帮生意伙伴入府,洽谈生意细则,以图后发。 而这时已经入秋,池塘里残荷听雨,庭院内月桂飘香,连屋檐下 摆着的几盆黄.菊也绽了花蕊。 陈芸已怀胎五月,肚子渐渐显怀,每日里除了打理府务,基本上谢绝了一切应酬,只管安心养胎。 不想鲁半舫内人章佳氏突然送了请柬来,说是要请陈芸赏菊吃蟹。 陈芸本想委婉推了,可一想自己怀孕以来,多蒙章佳氏入府探望,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人家的美意,只好到那日打扮一番,寻了几个积年的轿夫,穿街过巷到鲁宅赴宴。 沈复不放心,本欲与她同行,偏不巧沈衡坐庄要请朋友宴饮,而知客名单上有关玉罗、秦涵荣、孙绍祖之徒,也有鲁半舫、顾金鉴、石韫玉之辈,更有一些连他也不认识的宾客。 沈复想鲁半舫、石韫玉等人书生意气,所见所识与做生意的关玉罗等人不在同一境界,万一两群人不合拍,闹出什么事端,不光自己脸上无光,还恐伤了朋友之义。 这般一想,沈复不由担心,只好舍了陈芸这边,先保证客宴上不出乱子平稳进行。 到了午前,府外车车马塞道,三教九流断断续续从门前经过,知单上的宾客也纷纷到访。 沈雪茹一闷闷了三个多月,早闲出满腹牢骚,又听府里热闹喧哗,越发心生向往,不由出了闺房。 一路慢行,当经过陈氏院里时,沈雪茹发现俞红英身边的丫头四儿正缠着春蕊逗鹦鹉玩,于是跨过门槛,一面和四儿、春蕊打了声招呼,一面撩开湘妃帘进了里屋。 屋里,俞太太正说起白云观后日打蘸,俞红英在旁边扭来扭去,撺掇陈氏一块去凑热闹。 陈氏犹疑不决,又见沈雪茹走了进来,就打了个幌子到沈雪茹头上,问她想不想去。 沈雪茹正愁出不去,一听有这等机会,赶忙一口应下。 陈氏不免惊讶,可碍着俞太太和俞红英在场,又不好详细盘查,只得随口答应了沈雪茹一句,然后拐过脸去和俞太太扯些家长里短、街谈巷语,以此打发无聊辰光。 沈雪茹旁听了半天,实在对这类话题无感,于是寻了个空当,假借名头从陈氏这里溜了出去。 外面,花褪残红,秋光寂寥,梧桐红了一叶又一叶,逐渐占领花园,散播凉意。 沈雪茹甩了丫鬟紫菀,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府里闲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了延辉堂附近。 延辉堂里,翅席摆了三桌,沈衡、沈翼、沈复一人占了一桌,各自招待外来男客,谁想关玉罗、鲁半舫脾性相投,当席聊得不亦乐乎,隐隐有喧宾夺主的态势。 沈雪茹料到此处热闹,却没想到这般热闹,当下驻足听了片刻,然后默然绕了过去。 路边栽着鹅掌楸一类乔木,另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条耷拉在地面,蔓延到了鹅卵石小径。 沈雪茹走着走着,忽觉眼 前闪出一道人影,不禁定睛细看,只见这人正是行思坐想的顾金鉴。 沈雪茹怔了一下,一时不再举步,只等顾金鉴缓缓走到跟前,她才轻启朱唇道:“顾公子怎么不在席上?” “我嫌席上太吵,又不合群,干脆躲出来清清心神,稍后再进去!”顾金鉴慢慢说了缘由,强自定住突突直跳的心脏,望了一眼沈雪茹,问:“小姐怎么出现在这里?” “我做厌了女红,又嫌闺中烦闷,这才出来走走!”沈雪茹有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不想因缘际会,却在这里碰见了顾公子!” 顾金鉴听这话暗藏玄机,不由面上一红。 沈雪茹见他一个男子居然脸红,不禁笑了一下,然后壮着胆子斜过眼眸,静静打量起身边人。 他的面色一如从前白皙,五官柔和得如洇了江南风雨,下巴颌上连一根胡髭也瞧不见;身上穿着皂罗袍,袍上什么花纹也没有,只有最原始的横条纹平行排列,稍稍显得寒酸。 “小姐等下打算去哪里?” 顾金鉴问了这句,迅速瞟了沈雪茹一眼,然后又飞速移开目光。 沈雪茹浅浅一笑,道:“回闺房吧!”说罢,又满眼欣喜地看了顾金鉴一眼,然后娇羞着低下头去,问:“看公子年岁不小了,家中父母可做主为你张罗亲事了?” 顾金鉴听她问这个,迟了一下,才道:“小可家贫,暂时还没成家立室的打算!” 沈雪茹心下大喜,面上装得云淡风轻道:“即便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总不能一辈子不娶亲吧!” 顾金鉴低了下头,道:“我晓得这避不开,但我想自己做主,寻一个知心着意的人,一辈子和和乐乐,而非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捆在一起,整日闷闷郁郁,以至两相生厌!” 沈雪茹听这话正对了自己的心思,不由想了片刻,才问:“公子随口说出这话,可知是有心上人了!” 顾金鉴闻言一愣,不由停下脚步。 沈雪茹见他驻步,不由也停了下来,道:“我瞧公子失魂落魄的,莫非那心上人是我认识之人?” 顾金鉴别开脸去,说:“小姐当然认得!” “我认得?”沈雪茹讶异一声,转而平复下心绪,探道:“莫非是我身边的丫头?” “不是!”顾金鉴摇头否定。 沈雪茹奇道:“我只和你见过几面,平时并无往来,若非我身边的丫头,哪里还有旁人?” 顾金鉴闻言一怔,然后嘴角噙起一抹笑意,尽量把每一个字眼都吐清楚:“小姐倒似忘了自己了!” “我?” 沈雪茹满脸惊诧,迅速看向顾金鉴,只见他神情如诉,眉眼带笑,似乎在为说出心声而舒意。 沈雪茹不由笑了一下,暗道:“原以为落花有 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浮落花,不承想,他心里也有我,真是意外之喜,只是看他穿着,似乎是穷家子弟,恐怕爹娘不依。” 心下想着,沈雪茹不禁暗叹一声,道:“我与公子只有几面之缘,公子怎会属意与我?” “我和小姐首次见面是在沧浪亭畔,那一回,可闹了好大的笑话,幸蒙小姐不嫌,没有问责,小可那时候就瞩目了!”顾金鉴语调轻缓,娓娓道出:“那之后,我和小姐又偶然见过几回,虽回回只是惊鸿一瞥,但小姐的容貌却深深印在小可脑中,挥之不去!”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蝶恋花(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挥之不去!挥之不去!沈雪茹又何尝不是如此,打从她心里住进了一个人,从此茶饭不思,日里盼、夜里也盼,就盼着多早晚见了那人一面,冲他诉一诉心里的苦衷。 如今不光见了面,还知道那个人同样喜欢自己,沈雪茹心里除了开心,就剩庆幸。 从前,她乱翻杂书,读到才子佳人私奔一节,总会评头论足,说才子迂腐、佳人痴情。 而今,她亲身经历了,方知情之初起,如一缕游丝,随风荡漾,萦绕徘徊,而后情思入骨,扎根发芽,盘踞心头。 原来,情会刻骨、铭心。 顾金鉴默默走着,看沈雪茹总不说话,微一斜眼,见她若有所思,似乎在做心里斗争,于是微微低了下头,拱手道:“是小可唐突了,还请小姐见谅,原谅小可莽撞举动!”说罢,稽首下拜。 沈雪茹回过神来,含笑望了他一眼,道:“你哪里唐突我了?我心里也欢喜你啊!” 顾金鉴听得激动,一下子抬起眼帘,只见沈雪茹玉面微红,双手攥着帕子来回搓动。 “小姐当真......?”顾金鉴才说到一半,整张脸就漾满笑意,“我......原来......” 沈雪茹见他要急哭了,不由也湿了眼眶,道:“原来世间真有一见钟情,原来咱们也是一见钟情,原来......”说着,哽咽难言,“你原来想说的就是这几句话,对不对?” 顾金鉴深深点头。 沈雪晴看自己猜准了,不禁莞尔一笑。 曾经,她一度以为自己一厢情愿,一度以为自己痴鼠拖姜,一度害怕自己犯单相思,一度害怕孤军作战,而且还要在这场不见尽头的战役中,抛弃颜面、丧失尊严。 可是,事实证明她错了,但这错误于她而言,喜闻乐见。 想着想着,她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泪从眼眶溢出,然后一滴连着一滴成为泪帘。 顾金鉴见她眼泪涟涟,几乎要将腮红冲掉,赶忙从胸前掏出一方叠四四方方的帕子,细心为她擦去眼角边的泪痕,然后温声细语道:“小姐出生富门,本与我是天壤之别,如今既肯青眼相看,小可无任欣忭,只是婚姻一事,咱们恐做不得主!” 沈雪茹一想到齐大非偶的典故,不禁泪光闪烁,道:“虽说婚姻不能任我们做主,但事在人为,只要有一线之机,我便同郎君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顾金鉴见她真情实感,心里些些感动,也道:“小可亦是如此,此生绝无二心!” 沈雪茹哭着点了下头,正想也说些情话,忽见司厨王妈妈打远处过来,于是迅速抹掉眼泪,脉脉含情望了顾金鉴一眼,然后才依依不舍离了现场,一溜烟往内院去了。 顾金鉴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心内一撼。 这时,王妈妈摆着腰肢过来了,一见顾金鉴身姿挺拔,长得一表人才,不禁多看了两眼,然后才慢慢走开。 顾金鉴又站了一会子,正打算转身离开,忽听身后有人喝道:“原来顾兄躲到这儿来了!” 顾金鉴慌忙转身,只见沈复领着鲁半舫等人寻了来,而刚才大声说话的正是鲁半舫。 “顾兄怎么招呼不打一声,随随便便就离席呢?”鲁半舫带着笑意说,“想来是为了躲酒!刚才,我们每人都喝了不下二两酒,顾兄算欠下了,改日一定要补上才好!” 顾金鉴怕他追究自己为何离席,离席后又撞见了什么人,赶忙答应下来,然后相携去了听雨轩。 这一边,沈雪茹慌里慌张地走了一段路,见绿竹院近在眼前,连忙拿帕子拭了双眼。 不晓得怎么了,她一想到顾金鉴饱含深情的双眼,立马就沉沦了,而且完全不能自拔。 她十分怀疑自己中邪了,可这邪却是由她自己种下,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跳入这张情网。 想着想着就到了院前,沈雪茹不禁一笑,抬脚迈过门槛。 紫菀正坐在廊下的冰菱形栏杆上歇息,一见了沈雪茹的面,当即从廊下跑了出来,问:“小姐方才跑哪里去了?可让我一顿好找!” “我不是让你自己回来了吗?”沈雪茹反问道。 紫菀叹了一声,道:“还不是俞六小姐要找小姐?我陪她兜了几个圈子,到处寻不到小姐!” 沈雪茹定住脚步,问:“那她人呢?” 紫菀如实道:“俞太太说宅里还有琐事,就向太太告辞了,俞六小姐自然跟着回去了!” 沈雪茹哦了一声,转头踏上石阶,然后一连三步,十分轻巧地到了廊下,一把掀开软帘进了屋里。 紫菀跟在后头进来,刚立住脚,只见沈雪茹坐到了琴几后面,张口吩咐:“去将梨花简取来!” 紫菀低声应了一下,脚步匆匆取来,双手奉上。 沈雪茹举手接下,一手一个套在指尖,然后试着拨弄了下宫弦,听琴音清远有致,这才心下满足,随意挑了几下,然后拢住商弦,又放开,慢慢悠悠弹起了《抒怀操》: “一别齐云几岁华,南屏结屋恋烟霞。青山已问林逋借,绿绮还教卓女夸。 书作友,客为家,孤琴扑被任天涯。千金一曲无心换,但乞江郎梦里花。” 梦里花 原来,她只知顾金鉴是她的春闺梦里人,今日听顾金鉴当面陈情,说自己是他的梦里花。 天晓得她当时有多开心,就差原地跳三跳,抒发自己的喜悦了。 想着想着,沈雪茹心中大为鼓舞,不由又絮絮弹了几首。 紫菀站在旁边,听那琴音千回 百转,荡气回肠,不由侧目,只见沈雪茹神情怅然,手上虽来来回回拂动琴弦,可两眼却飘飘忽忽望向其他地方,整个一副怀春少女模样。 紫菀暗自一叹,叹自家小姐终于红鸾星动,看上外头的男子了。 这般想着,紫菀目光一移,冷不丁发现案角放着一方潮湿的手帕,于是慌忙拿到手里,打算下去清洗。 不想才朝门口走了几步,紫菀拿手打开手帕,一眼就看见这帕上绣了几节绿竹。 紫菀从不记得沈雪茹有这样的手帕,不禁讶异一声,道:“小姐从哪里得到这手帕?” 沈雪茹仰首伸眉,一见到紫菀手中的帕子,顿时面色一灰,支支吾吾道:“这是......芸嫂子送我的!” “要是三奶奶送的,我该知道才是啊!”紫菀言简意赅,明显不相信沈雪茹的解释,“何况,这上面绣的是竹叶,三奶奶要送小姐,也该送些花儿草儿才是啊,哪有送这个的道理?” 沈雪茹无所适从,忙道:“兴许是绣了给哥哥的呢?” “那就更不会转送给小姐了!”紫菀脱口而出。 沈雪茹越发失态,脱口道:“难不成你是吃河水长大的?非要管那么宽做什么?” 紫菀一听这话,面色慢慢晦暗,“是啊,我只是一个丫头罢了,哪有分量管小姐的事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雪茹看紫菀有些伤心,连忙开口:“你七岁就到我身边伺候了,我和你名为主仆,实则一块长大,同作同息,咱们早似姐妹一般亲近了!” “那小姐还瞒我这个?”紫菀带着哭腔说着,双手颤抖着将手心里的帕子托了起来。 “这......”沈雪茹犹豫了几下,猛一闭眼,道:“行,我实话与你说,可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紫菀一抬头,双眼满是诚恳,道:“小姐放心,便是太太拿竹板批我的颊、拿炭火烧我的嘴,我也决计不说一个字!” “我信你!”沈雪茹说了这句,马上看向紫菀手里的帕子,道:“这是顾公子送的!” “顾公子?”紫菀皱眉想了片刻,终于灵光一现,道:“就是那回和小姐谈琴论调的公子?” 沈雪茹笑着点了下头,羞答答坐回到绣凳上。 紫菀怔了一下,慌忙凑到沈雪茹身边,道:“小姐真是糊涂,那顾公子哪里配得上你?” “他哪里就配不上我了?”沈雪茹有意护短,“他有文采、善作文,又会弹琴、吹箫,我若与他在一处,将来一定琴瑟调和!” “小姐步步生莲、句句是花,长相、才学、家世无一不好,而那顾公子有什么?”紫菀苦口婆心地说,“小姐说他有文采、善作文,可他中过举吗?既没中过举人,谈何有才?小姐还说他 会弹琴、吹箫,这就更指望不上了,难道以后要用这些谋生计吗?” “他......” 沈雪茹哑口无言。 紫菀却词正理直:“何况那顾公子家中并不富裕,只怕小姐心仪,老爷、太太也不同意!” 沈雪茹一听这话,正中自己的死穴,不由叹了口气,隐隐不安。 紫菀见她冷静下来,赶紧又劝:“小姐如今还没出阁,万事该以名声为先,千万不要犯傻,做一些不计后果的糊涂事,万一惹出风言风语,让人背后说是论非,只怕毁了终生!” 沈雪茹原来满腹希望,一心向往,而今听紫菀说了这些箴言,实实是魂魄脱窍,一颗心沉到海底。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蝶恋花(三)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到了晚间,陈芸从鲁宅归家,一进正房,只见沈复独自歪在罗汉床里,手里正把玩玉石。(第八区 ) 陈芸默默一笑,缓步走到床边,道:“昨日听你说,今日要在府里宴请宾客,我还以为你又喝得酩酊大醉呢,就一早让瑞云预备了醒酒汤,结果你却没醉,真是白费了我一番好心!” 沈复轩昂自若,道:“毕竟是在府里,琢堂兄他们有所忌讳,不敢太放纵本性!”说着,起身扶了陈芸坐在床沿,向她道:“如今入了秋,桂子飘香、蟹肥菊黄,鲁嫂子好雅兴请你去赏菊,席上可有螃蟹?” 陈芸道:“有倒是有,可鲁嫂子说我怀着胎儿,不能吃蟹肉这等凉物,我也只好自咽口水了!” 沈复听她自嘲,跟着道:“你这过屠门而大嚼实在可怜,我刚才特意给你留了一碟樱桃煎,你想不想吃?” “你既晓得我最近爱吃酸,何苦还来急我?”陈芸用埋怨的口气说,“快快拿了来!” 沈复哈哈一笑,举步出了外间,然后没过一会儿功夫,又端着一碟樱桃煎走了进来。 陈芸迫不及待从他手中接下碟子,首先望了一眼黄澄澄的果实,然后动手取了一块。 送入口中,果觉酸甜可口,陈芸大喜过望,一鼓作气吃了三块,然后才推开了碟子,道:“美食虽好,可吃得多了,难免伤身,我还是少吃为妙,免得以后后悔!” “我看你是怕自己长胖吧!”沈复故意调笑,又见陈芸也笑出声来,不禁心下一欢,搂了人在怀里。 陈芸已经三个多月没和沈复同过房,心里自是盼着甘霖浇旱地,可理智告诉她要克制欲望,于是她一把推开沈复,道:“太太早前交代过,让咱们克制一下,何况才出了服丧期,我心里又不安稳,总觉得七上八下的,我看还是再往后拖几日吧!” 沈复也晓得轻重,慢慢败掉欲念,然后亲手扶了陈芸躺到床上,脱衣下榻,吹灭灯烛。 一宿无话。 次日,沈复得知朱庭玉从京城归家,心潮澎湃地整理了面容,然后急三忙四出了府邸。 陈芸闲来无事,领了瑞彩到处闲逛。 这时,已经仲秋,花儿草儿全没灵气,因而主仆俩一路疾走,很快就到了延辉堂附近。 陈芸想有几日没见到潘翠莲了,唯恐妯娌生分,又见到了门前,索性进去问一问潘翠莲最近忙些什么。 谁想潘翠莲这时正向隅而泣,一见陈芸进来,慌忙拿帕子擦了泪痕,动作起来招呼道:“你怎么过来了?” 陈芸看她面色凄楚,心下十分奇怪,只道:“闲着无聊,走着走着,就走到嫂子这儿来了!” 这般说辞,潘翠莲自是不信,可客人登门拜访,又不好恶声恶气,于是勉强一笑,拉了陈芸 坐到凳上,道:“你能不请自来,正说明咱们走得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潘翠莲热络说着,忽见陈芸穿着一袭桃红褙子,衣上绣着蝶飞莺舞春景图, 顿时心中凄凉,转念又想起沈复待陈芸极好,更添一层伤心,不由神色黯然,痛苦着别开脸去。 陈芸见她久久不语,一时抓不到头绪,忙问:“我瞧嫂子似乎心里不大开心呢,嫂子刚还说咱们亲近,既然亲近,何苦瞒我?嫂子可是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潘翠莲怅然吐了口气:“连你这不相干的人都看出来了,我和他朝夕相对,他居然一点眉头都没瞧出来!” 陈芸听了这句,迅速联想起几则传闻,顿时心中了然了,忙道:“大嫂伤怀是因为大哥?” 潘翠莲默默叹息,道:“我嫁到沈府三年了,这三年里,我四面奉承,布笑施欢,诚心侍奉公婆汤药,可他竟一点不念着我的好。这也算了。我想着顽石也有点头的时候,左右是慢慢熬罢了,哪成想啊,他最近越来越过分,居然还背着我在外面豢养小妾!” 陈芸见她气得厉害,不敢再火上浇油,只得尽量劝道:“大哥才从二老爷手里接管了两家绸缎庄,平日里忙得连人影也瞧不见,这时节,天气渐凉,正是卖布的好时节,大哥混迹商场,难免每日有些应酬,大嫂总不至于为了这个,就和大哥生分吧!” “我虽是个妇人,也晓得持家艰难,没得为了这个,夫妻就生分了,实在是有的一确二的证据,容不得他狡赖!”潘翠莲讲着讲着,不由落下两滴豆大般晶莹的泪珠,“前一阵子,他经常夜不归宿,我只当他在外应酬,心里浑不当一回事。每每等他回家来了,我想着夫妻间要和睦,就变着法给他送饭食,可他呢,总有无数托词,对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 “这些,我全忍了。前日,我从娘家看了弟媳回来,路上正好碰见府里的轿子经过,我当时还好奇呢,究竟是谁坐在里头?掀开帘子一瞧,哪是旁人?分明就是他嘛!”潘翠莲负气说着,不由吐了口气,道:“我觉得事有蹊跷,就跟了他一路,果然,他最后去了一条巷子。后来,我派人打听了,那巷子里住着的大多是几世同堂,只有一户人家是前不久刚刚搬去的。” “我觉得太凑巧了,就打发身边人去明察暗访,果不其然,那院里住着的竟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姑娘。”潘翠莲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妹妹,你说,这还能是假的吗?” 陈芸听她杂七杂八说了这么多,一时也拿不准是真是假,只能道:“论理,这是夫妻间的私事,怎么着,也轮不到我来评头论足,更何况,这事还不定呢,我若吠影吠声,未免落了长舌 妇的口实。” 潘翠莲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间越发彷徨凄楚,只唉声叹气道:“妹妹说的,我也明白,可你让我怎么办呢?我和你二嫂一向不对付,太太那儿,我又不敢去叨扰,思来想去,看看咱们府里,我竟只能来找妹妹诉诉苦了!”说罢,又开始掉眼滴子。 陈芸见她伤心,心里也不好受,就道:“我瞧着,大哥和嫂子年初还很和睦呢,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床帏之内的事,外人怎么知道呢?”潘翠莲想到自己的境遇,不禁悲愤地咬了咬唇角,“不瞒妹妹,我和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同房了,别看他前一阵子都在府里,可他总避着我!” “这......” 陈芸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 在她看来,虽然沈衡和潘翠莲比自己先成婚两年,比不得他和沈复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但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可谁能想到这一派祥和底下,竟是这样华而不实。 想了很久,陈芸才道:“大哥委实过分了些,外头的人再好,又怎么比得上明媒正娶的呢?”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求着他喜欢我,左右两个人相安无事就好,可他背着我在外面养小室,这又算哪门子事?”潘翠莲苦涩地笑了笑,眼底悄然滑落一线泪痕,“我又不是容不得小妾,只要他光明正大地跟我提要纳妾,我能梗着脖子不同意吗?” 陈芸见她越说越哭,连忙从衣襟下抽出帕子,亲自给她擦了,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如此看来,大哥有心瞒着嫂子,养外室这事怕早有了,之前是嫂子您没发现,现在既知道了,就不好闷不做声了,嫂子也该尽快拿个主意,想想怎么办才成!” 潘翠莲垂头丧气道:“还能怎么办呢?他既瞧不上我,我也厌倦在这府里,干脆一刀两断,他痛快,我也痛快!” “嫂子这是说胡话呢,您是沈家明媒正娶进来的,哪里能说休就休?”陈芸一边说,一边回顾前因后果,然后语重心长道:“我晓得嫂子心里苦,可男人们三妻四妾也是常态,嫂子身为正室,既有容忍的度量,干脆去把那外室接进来省事了!” “接进来?”潘翠莲冷嗤一声,“若把那女子接进府里,我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嫂子若不把她接进来,那才是没有立足之地呢!”陈芸定定看向满面不解的潘翠莲,说:“纳妾本就是咱们正室该张罗的事,之前大哥没这意思,嫂子可以享清闲,而今大哥既有这心思了,嫂子哪好还装不知道?那不是诚心让人说闲话吗?” 潘翠莲气急而泣:“鼻子下面一张嘴,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我哪里管得这些?” “嫂子这是气话!”陈芸也不管尊卑了,只真心实意道:“嫂子刚 刚说不管别人说闲话,这可是糊涂了,嫂子难道不晓得往往事从闲话起吗?万一有人背后说短论长,再传到二太太耳边,给嫂子安一个善妒的恶名,嫂子难道不觉得心里委屈?” “觉着委屈又怎么样?”潘翠莲无奈地说,“我现在灰心丧气,早是聋子不怕惊雷响了!” “那嫂子就不管逢元了?”陈芸锁眉看向潘翠莲,“他可是沈府正儿八经的长房长孙,即便嫂子和大哥和离,嫂子也带不走逢元,您就愿意看别人鸠占鹊巢、虐待逢元?”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蝶恋花(四)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都说孩离不开娘,其实,娘更离不开孩。陈芸短短两句话就戳中了潘翠莲的软肋,让她不得不沉默下来。 “若非逢元掣肘,我又何至于现在这般忍气吞声?早一门心思要和他和离了!” 同为女人,陈芸厌恶沈衡的心不比潘翠莲少分毫,只是心下可怜沈逢元年纪尚小,不忍见他父母离异,所以想了半晌,才道:“我晓得嫂子心里苦,可男人哪有不是三心二意的呢?” 潘翠莲默默听着,不觉淌下一线清泪,“我和他同床共枕了三载,自然知道他是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只是我万万没料到,他居然如此恬不知耻,背着我在外偷腥。这实实是打我的脸,举凡不晓得内情的人,还道我是个妒妇,容不得丈夫纳妾呢!” “嫂子可千万别这样想,你是怎样的人,我清楚,老祖宗和几位太太那里更清楚,没得为了一个外来户,就容不下嫂子!”陈芸温声劝着,慢慢拿手握住了潘翠莲的手,继续道:“只是,事情已然发生了,嫂子不可能一直装聋作哑,还要早拿主意为妙!” “为今之计,也只有接人进府了!”潘翠莲无奈地说,“只是,我们太太那里尚不知情,还要告诉一声才是!” 陈芸也觉得这事由吴夫人做主更妥当,于是附和着点了点头,又说些宽慰的话给潘翠莲听。 潘翠莲知她好心,当面称了谢,又告诉陈芸一些保胎之法。 陈芸听了,很是受用,不由感激。 到了次日,果然听说吴夫人派了心腹出府,陈芸一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倒也不甚意外,只是吩咐瑞彩盯紧风声,一旦有陌生人入府,一定第一时间跑来告诉自己。 入夜,一顶轿子穿过蒙蒙夜色,堂而皇之地从后门进了内院。 瑞彩眼尖,一见轿子边跟着的是秋香,登即反应过来,于是急三忙四回了落梅院,向陈芸禀告。 陈芸听了,只是郁郁一叹,心里盼望这外室是个安分老实的,千万不要与潘翠莲为敌,搅得家宅不宁。 赶巧沈复从外面回来,见她闷闷不乐坐着,不由心下可怜,就满眼关切坐到她身边,问:“瞧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谁又惹你不痛快了?快告诉我,我去给你出气!” “即便告诉了你,也是无用,你又管不到他头上!”陈芸应了一句,抬头见沈复还欲逼问,赶忙岔开话题:“你先别管我了,我倒想问问你呢,如今丧期也过了,你打算何时离家游学?” “看你现在寝食不安,我哪里还有心思离家,不若等你顺利生产了,我再出去得了!”沈复真诚地说。 陈芸听得满眼感动:“我也不舍得你离家,可眼瞅着大比之期将近,我总不好拖你的后腿,何况,老爷、太太还对你寄予 厚望,我想,你还是乖乖去读书吧,反正我现在快五个月了,比原来安稳多了,应该不会再出乱子了,你就别担心来担心去了!” “你越这样说,我越不放心!”沈复一边握住陈芸的手,来回在自己手里搓.弄,一边又满眼担忧道:“想当初,鲁嫂子还怀胎六个月了,还不是一夕之间说没就没了?” 陈芸与章佳氏交往时,从未听她提起过此节,如今骤然从沈复口中获悉,不由吃了一惊。 沈复见她害怕了,赶紧又说:“所以啊,你就别催我出去了,总归是守在你身边好!” “话虽如此,可太太那......”陈芸迟疑着说。 沈复随意道:“你只管放心好了,娘那里,我去说,她应该不会逼着我出去读书!” 陈芸晓得陈氏一向心疼沈复,当下也不怀疑,只是伺候沈复换了寝衣,然后相拥而眠。 次晨,陈芸刚刚睁眼,便觉身心不适,连忙唤了沈复到身边。 沈复见她痛得面目狰狞,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面温声安抚,一面又打发平顺去外面请大夫。 大夫满头大汗被平顺牵了进来,连口气也喘不上,又被沈复拽到床边,隔着香云帐把脉。 仔细把了脉,大夫笃定是心火燥热,以至胎动心悸,于是交代几句,临走前留下一副安胎清热的药剂。 沈复匆匆看了药方,连忙命人抓药。 等药送来,沈复迫不及待打开药包,只见暗黄色外包里面装着几十粒大如痦子的丸药。 沈复把药送到鼻前闻了闻,觉着味道有些奇怪,心里不大放心,就对着方子翻了翻药书,见那症状对得上,这才遵从医嘱,兑入提前准备了的神曲之中,又以一碗米汤调和,筛过送给陈芸服下。 如此服药,歇了几日,陈芸果然恢复如初,又逢赵省斋寄了信来,让沈复不必着急回去,只管在家陪伴内子,还在信中将历年试题写明,吩咐沈复闲时多属文,以免应试之时手生。 沈复阅了信件,十分感念赵省斋的教育之恩,连忙也回了一封,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意。 陈芸见他果真留了下来,心里自是高兴,偏不巧陈氏这时伤了风寒,陈芸只得过去侍奉。 陈氏本不想动劳陈芸,可见她情真意切,倒也不好拒绝,只得任由陈芸伺候了汤药,然后才叹息道:“这还没上年纪呢,就已经这般不中用,可想而知,将来这身子得有多差!” 陈芸听得清楚,忙笑道:“太太可千万别这样说,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没个头疼脑热?” 陈氏听了这话,不禁一叹:“我才和俞家太太商定了,说过几日去白云观上香,如今又生了这一场病,只怕要毁约了!” “可是巧呢,俞家太太早起才打发 了人来传话,说红英妹妹这几日染了风寒,缠绵病榻不起,原先和太太商定的上香之日恐怕得往后拖延!”陈芸心平气静地说,“我又将太太也病了的事告诉来人。那人倒吃了一惊,连连说天公不作美,还求我代为问安!” 陈氏默默听着,最终道:“这倒罢了,我才听说紫芝怀孕了,你最好抽空挑一份礼送过去!” “太太放心好了!”陈芸微笑着说,“我早备着了,连红英妹妹结婚的贺礼也一并备着呢!” 陈氏闻言一笑,道:“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今年年初,俞家太太曾私下对我说,说俞老爷已着意为红英择定夫婿,我当时听了消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想着雪茹也到年纪了,我也该费费心了。如今当着你的面说了,不为其它,只是让你素日里多留些心,如果听见了什么好品行的外男,不必遮遮掩掩,只管告诉了我知道!” 陈芸一听陈氏让自己给沈雪茹物色夫婿,心里顿时一揪,又想起元宵灯会的场景,不由心内一撼。 陈氏见她若有所思,只当她久站致累,于是不再多言,一口吩咐她放下手里端着的汤碗,回自己院里去。 陈芸遵命而行,一路过了穿堂,正要步入花丛,只听路边墙内传出一阵刺耳的训斥声。 陈芸晓得这是马姨娘的居处,只是向来没有拜访过,如今途径此处,原本可以充耳不闻,可她一想到自己是管家母,维护内院和睦的那份使命感就油然而生,让她不由自主靠近房舍。 穿门而入,陈芸才往屋里走了几步,就见马姨娘靠着大迎枕,拿手指着站在面前的沈启堂,骂道:“你这没志气的东西,我好意让你描红练字,你不听话,也就罢了,这纸上漆黑一团又是什么?” 沈启堂撅着小嘴,低头不语。 马姨娘见他这副模样,越发生气:“这三分靠教,七分靠学,似你这般不求上进,碌碌无为,别说老爷不喜欢你,连我也瞧不上你!”说着,气得将手里的白纸抖在地上。 沈启堂低着头,眼睁睁看脚边落了一地纸,心里想蹲下来捡,又怕马姨娘继续发火,为难至极。 陈芸眼疾手快,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启堂兄弟又犯了什么罪,惹姨娘这样生气?” 马姨娘和沈启堂听见声音,无不吓了一跳。 马姨娘回过神来,张口道:“你怎么突然就来了?我......我这里正训你兄弟呢!” 陈芸温婉一笑,扶腰蹲了一蹲,顺手从地面捡起一张纸,只见上面描得乌黑一团,于是笑道:“字是黑狗,越描越丑,启堂兄弟以后可记住了,这练字就是练字,可不敢再这样胡描乱画!” 沈启堂听得清楚,不由望了陈芸一眼,心里涌出一股感 激,然后慌不迭点头称好。 马姨娘一直盯着儿子,眼下见他异常乖觉,不禁联想起他素日所为种种,心里顿时感慨万千,于是轻嗤一声,道:“这孩子记吃不记骂,类似的话,我已说了几百遍了,可他压根不往心里记,我也是无计可施了,只求苍天有眼,让他早日开窍吧!” 陈芸听了这话,不由一笑:“我听说,私塾里才换了位德高望重的讲师,启堂兄弟跟着圣人,还愁将来没有作为?”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意难平(一)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藤结什么瓜,他跟着我这样一个姨娘,将来能有什么大出息?”马姨娘恹恹地说,“何况,他又是这样不争气,赶着不走、拉着倒退,让我如何好呢?” “连姨娘都这样灰心丧气,启堂兄弟又哪里会有大志向?”陈芸目不转睛地望着马姨娘说。 马姨娘看了陈芸一眼,直叹气,道:“我何尝不想挺直腰杆做人,可你没听见底下人说的那些话。他们说,我头尖额窄、毫无贵格,还说启堂双目无神、大耳无轮,一辈子不和福气沾边。” 陈芸听了这些,心里很不高兴,稍稍抬起头来,又见沈启堂摇摇晃晃站在眼前,体格虚瘦,獐头鼠目,尤其是他时不时偷瞄自己一眼,显得极其猥琐,不由心下唾弃。 厌烦着别开脸去,陈芸又想起沈复素日做派:行如风、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风度翩翩、夭矫不群。 如今拿他贼眉贼眼的沈启堂一比,简直是以云中白鹤和泥中蚯蚓相较,孰高孰低,一眼可见。 心里这般想着,陈芸看向马姨娘道:“这背后的话,不听也罢!难道姨娘就信启堂兄弟是朽木粪墙了?” “我自然是不信!”马姨娘幽愤地说,“只是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若任由他们诋毁启堂,我这心里终究不安!” “这草无根,随风倒;话无凭、任人言。”陈芸咬着字眼慢慢地说,“别说姨娘拿他们没办法,我也是无计可施,只盼着他们能良心发现,对启堂兄弟佛眼相看,适可而止!” “要都这般好心,我哪里还用忧愁?”马姨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将目光落在陈芸身上,恳切道:“你如今当堂做主,管教下人亦是你分内事,只望你可怜你启堂兄弟,平日里对下人们多加约束,千万别让他们多口舌,埋汰你启堂兄弟!” “这原是应该的,不消姨娘吩咐,我也该如此!”陈芸语调平稳说着,忽然又往地上站着的沈启堂脸上刮了一眼,问:“我瞧着,启堂兄弟最近倒瘦了,可是塾里功课紧张?” 马姨娘闻言,连忙朝沈启堂看去,只见他犹豫着开口答:“有劳嫂嫂挂心,塾里功课并不吃紧,只是近来天气寒热交错,我身子些些不适,这才少食了许多,看着消瘦!” 陈芸听着点了点头,道:“眼下,这秋老虎正闹得凶,连太太也一夕染了风寒,启堂兄弟又不思进食,怕不是染了什么病症了吧?我还是打发人请个大夫进府瞧瞧吧,便是最后查不出什么,调一副强筋壮骨的丸药,每常吃着,总也是延年益寿的好事!” 沈启堂在底下听了,面上微微一红,迅速低下头去。 马姨娘早感动得眼眶温润,连忙看向陈芸,道:“你如今自己还顾 不来呢,还花心思来管他?这要让太太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不懂体谅小辈、只会一味劳掯你!” “怎会?”陈芸带着笑说,“关心自家兄弟,本是人之常情,饶是太太那里知道了,也要夸我懂事呢!” 马姨娘听了这话,倍感亲切,不由一笑。 陈芸坐在旁边,眼见得她眉花眼笑,心下亦是开心,就又陪着说了些有的没的虚话,等到意兴阑珊,陈芸也感到有些疲倦了,这才起身告辞,匆匆返回落梅院。 一夜无话。次日,沈复才伺候了陈芸抿发,正准备扶她出去用饭,忽听平顺在房外呼唤自己,不由心下反感,骂道:“这狗才,一早又在这里嚎嚷,真是烦人!” “兴许是有事呢!”陈芸笑着说。 沈复听了,低眸望了她一眼,笑道:“那你先上桌吧,我去外头问一问,别真是有事吧!” 陈芸莞尔一笑,任他去了。 须臾,沈复又慌里慌张走进房间,目光私下搜寻一番后,直接将目光投在八仙桌边坐着的陈芸脸上,说:“果然是有事,你猜是什么事?” 陈芸皱眉道:“我哪里猜得到?你还是别虚张声势了,快些说了,省得耽误了正事!” 沈复见她没兴趣,失望地往后扯了下嘴角,道:“朱姐夫昨夜从翰林院归家了!” “又不逢年逢节,好好儿的,朱姐夫怎么忽然回家来了?”陈芸满眼疑惑地说,“莫非是......” “你想到哪里去了?朱姐夫这回可不是遭贬,而是被朝廷外派到四川当学政,任期三年!”沈复满含笑意看向陈芸,“其实,我倒觉得朱姐夫这回外派是好事,你想啊,他在京城无根无蒂,虽是科举出身,可这么久了,一直也没有什么建树,总是让人看轻,反不如去四川历练几年,等手段、本领硬了,再回京城,岂不美哉?” 陈芸默默听着,最后才反问他:“这人人想往京城里钻,一旦挤出来了,可还容易回去?” “回去了又有什么好?天子脚下,规矩森严,稍不注意,便被言官抓住了把柄,然后随便在朝堂上一参,那官运就到头了。”沈复信口说了起来,“反不如任命于外,天高皇帝远,既没有那般多束缚,也可以安安心心办差,造福一方百姓!” 陈芸见他说得这般起兴,心下不禁幻想起他封官拜相、挥斥方遒的场景,然后眼波一荡,重又回到现实,道:“听你这一说,又是桩喜事,恐怕朱府又要下帖子了!” “朱姐夫不久便要动身,只怕就这几日了!”沈复满眼羡慕说着,瞥眼见陈芸眼波流转在桌上饭食,忙道:“瞧我,只顾着说这些,都忘了你还在旁边饿着呢!” 陈芸趁机促狭道:“饿着我,倒是无关紧要, 要是饿着了我肚子里这一位,只怕太太不饶你!” 沈复听了,假意瞪她一眼,道:“你倒是会搬靠山,得了,这往后啊,我可不敢得罪你了,非但如此,我还得天天供着你,好吃好喝养着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陈芸忍俊不禁道:“你别说了,这白就算了,胖可不行,真要胖成一团,那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见什么人啊?你就待在家里,我陪着你!”沈复笑着看向陈芸,嘴角渐渐弯出弧度。 陈芸嗔道:“得了吧,你们男人的心都在外头,哪有心甘情愿缩在家里不出去的?” “你倒是看得清,不过,这世上也有心在内的男人啊,就如我啊!”沈复毫不知羞地说。 陈芸听得笑口一开,忍不住说沈复尽往自己脸上贴金,实与那些沽名钓誉的假道学无异。 沈复为了她嘴角一抹笑意,也不反驳,任凭她说自己坏话。 一顿早饭就在这其乐融融过去了。饭罢,杜仲、杜梨两个小丫头忙着收拾八仙桌上的残羹剩饭,陈芸闲着无事,就在廊下陪沈复说闲话,直到日上三竿,才催促他进书房读书。 沈复本想多陪陪她,无奈她嫌弃自己,只好踅摸到听雨轩,自取了杂书《闲情偶寄》翻阅。 陈芸站在廊下,远远望他手里拿了书,不禁面上一笑,然后才拐过头来同瑞云、瑞彩说:“自从大哥屋里纳了新人,大嫂倒似消沉了,这几日总不闻她的笑声,别是闹得不好吧!” “不会吧!”瑞彩有些不信地说,“我昨日才拉了延禧堂的可心,问她大奶奶和那姨太太处不处得来。可心那丫头蠢呆呆的,最初还不确定,说她也不甚清楚。我听了,嗔她刻意瞒我,她争不过,又和我讲了许多大奶奶和姨太太的日常相处。她说,大奶奶和新姨太太在一块挺和气的,新姨太太姿态放得低,早晚都去向大奶奶请安;大奶奶也待新姨太太很好,不光送了许多日常用品,还拨了一个用惯了的丫头去伺候新姨太太。我一听,还真是只有大奶奶这般大度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陈芸静静听着,只觉心里堵了块石头,又联想到潘翠莲那日愤恨的表情,越发难受,最终道:“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就如人心里的苦楚,最不容易被看穿!” 瑞云聪颖,从旁问:“奶奶好几日没往延禧堂坐坐了,今日正好得闲,何不过去瞧一瞧呢?” “大嫂一直待我不薄,如今她碰见这样糟心的事,心里苦不敢言,我确实该去瞧一瞧,不说开解劝慰,就是坐在一边,听她诉诉苦也是好的!”陈芸满眼真切。 瑞云听了这话,连忙扶住陈芸的手,小心翼翼送她回房,伺候她换了身天青色对襟褙子。 延禧堂里, 沈逢元乌发垂髫,左手一只吊睛虎、右手一匹红鬃马,玩得不亦乐乎。 潘翠莲惆怅坐在一边,偶尔望望小儿,心里又是郁闷又是欢喜,真个悲喜交替,伤心难禁。 突然,门外有人通传,说是陈芸来了。 潘翠莲喜出望外,目光紧紧盯向光线明亮的门口,直待陈芸现身半边身子,她才笑着迎了过去,忙忙扶了陈芸到罗汉床边坐下,道:“前日才听说你身上不爽快,本想过去看你,可你也晓得我房里这些腌臜事,一旦没处置好,哪里好抽身离开?” 陈芸见她关怀,忙道:“嫂子不必太担心,只是一些小毛病罢了,吃了两副散剂,已经好受多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意难平(二) - 浮生为欢几何 - 壶中慢 潘翠莲听了,连忙望她神色,见她面容红润,精神饱满,这才心下一安,笑道:“听老人说,病人要撑,产妇要睡,你近来多有不适,可是操心过度乃至睡眠不足?” “应该不是!”陈芸推测着回答,“这一日十二个时辰,我差不多要睡过去一大半了,连瑞云他们都说,我最近懒了许多,还说我再多睡下去,只怕多早晚得勤人睡成懒人、懒人睡成病人!” “别听他们瞎说,他们才多大,能懂什么?”潘翠莲微微笑着,目光又关注在陈芸肚子上。(第八区 ) 陈芸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几番挣扎过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外来户可还尊敬嫂子?” 潘翠莲猛一回神,往后挺直了背,道:“只要她老实安分,尊不尊敬,倒是其次!” “嫂子这话可差了,人说脖子再高,高不过头,何况山有山神、庙有庙主,嫂子本是正房,原就该受她孝敬,难不成还要尊卑颠倒?”陈芸话赶话说着,见潘翠莲越发低下头去,顿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又靠近一些,问:“莫非那外来户欺负嫂子?” “没有的事!”潘翠莲一口否定,“如你所说,她不过一个妾室,饶是再泼辣,也掀不了天,不过是我这几日心情总不好,又兼家母染了风寒,心里惦念得紧,才精神倦怠些!” 陈芸依然不信,总觉得潘翠莲有所隐瞒,不愿意让她担心,可她心里早把潘翠莲当做亲姐姐看待,一时见潘翠莲双眉紧锁,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不知如何是好。 正发着愁,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是郭姨娘来了。陈芸正想会一会这郭姨娘呢,一听人家不请自来了,当即扶着圈椅坐直了,然后定定望向门口,准备一睹郭姨娘真容。 少顷,帘子动了一下,然后就听一缕轻微笑声传了进来。 陈芸心下好奇,举目看时,只见来人面容姣好,肌肤微丰,年岁约在十六上下,头上松松挽着几绺秀发,结一串珍珠作饰,身着一袭柳叶青单面刺绣对襟褙子,恰恰盖住三寸金莲。 “姿色倒是不错,只不知性情如何?”陈芸默默在心里说了几句,有意去看潘翠莲的神情,却见她紧绷着面颊,目光散漫落在地面,一点没有打量这郭姨娘的意思。 郭姨娘低着头,款款走上前来,首先向潘翠莲行了一礼,等抬起头,见陈芸也在旁边坐着,就皱着眉看了几眼,然后才困惑着问:“妾身刚听说府里的三奶奶来了,难道竟是妹妹?” 陈芸平静地点了点头,补充道:“我应该比你大些,以后不要唤我妹妹了,该喊姐姐才是!” “不怪我眼拙,实在是三奶奶太年轻,即便换了旁人来看,那也会说我比三奶奶大些!”郭姨娘讨好地说着,见陈芸 慢慢低下眼眸,连不发一言的潘翠莲也不欲再听,这才赶忙止了话头,面向潘翠莲问:“姐姐在和三奶奶说什么?妾身也凑趣听听!” “没什么,只是说些家长里短,你若不嫌聒耳,只管坐下来听着就是!”潘翠莲不太待见地说。 郭姨娘倒不在怀,只是笑了一下,择了潘翠莲下首的梳背椅落座。 陈芸在郭姨娘落座之后又扫了她一眼,问:“听妹妹语音,不像是苏州本地人,敢问妹妹来自哪里?” 郭姨娘颇为讶异,忙忙起身作拜,答:“妾身本是扬州人氏,只因沈大爷感顾,这才一路追随至此!” 潘翠莲听得分明,只是冷嗤一声,装作不闻。 陈芸特意望了潘翠莲一眼,见她嗤之以鼻,明显不愿和郭姨娘共处一室。陈芸心里莫名惆怅,就斜眼看向等待询问的郭姨娘,道:“妹妹本在扬州,因何认识了大哥?” “说来也是因缘际会,沈大爷去岁到扬州送贺礼,途径我所在的妓院,撞见我在挨妈妈的打。两位奶奶怕不知道,我那妈妈笑在面上、狠在心里,是当地出了名的辣手摧花,每逢动手打人,一掴一掌血、一鞭一道痕,从来不会因为谁而手轻。” 郭姨娘回忆说着,眼眶忽然红了。 “当时,我那妈妈就是拿鞭子抽我,抽得我伤痕累累、痛不欲生。我记得,我痛得满地打滚,几乎起了要死的念头,可我那妈妈还不肯罢手。我真是心灰意冷了,就想扯了龙袍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横竖不过一死,就也抄了家伙,和我妈妈对峙起来。” 郭姨娘说至此处,面上几分得意,可还没一眨眼的功夫,她脸上又浮现不堪回首的表情。 “可惜,我那妈妈软硬不吃,一见我有反抗之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三两下就夺了我手里的家伙,然后打我打得更凶。我简直要痛死了,哭声喊得一整条街都听见了,可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来往路人只会揣着手看笑话,哪有人会施援助之手?” “可巧沈大爷经过门口,听见我哭得撕心裂肺,就勒令手下问我妈妈情由!我妈妈敬衣裳,一看沈大爷穿着不凡,立马住了手,将我不愿意接客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沈大爷。沈大爷听了前因后果,就问我为何不愿接客,我当时想也没想,张口说:‘不想就是不想’!” “沈大爷一听,反而笑了,说;‘你既入了娼门,怎不认命?’我不顾一身狼狈,抬头笑看着他,说:‘蝼蚁、蚍蜉尚且偷生,我一活人,难道就不能想着往高处去、往好处活?’兴许是这句话打动了沈大爷吧,他比了个手势唤了手下靠近,又从袖子里取了几张银票,交给手下。” 潘翠莲听了来龙去脉,面上毫无风波,只 是一种十分平和的语气说:“他一向这般大方!” 郭姨娘坐得近,听得十分清楚,不禁心下认可,口中附和:“是啊,当今之世,物欲横流,人无不自私自利,似沈大爷这般救人之难、解人之困的英雄可不多见了!” 陈芸瞟了她一眼,继续问:“这之后,大哥就收了你?” “那倒没有!”郭姨娘惋惜地说,“沈大爷是正派人,原只是打算救我出了水火窝就罢手,不想我双亲早亡、无枝可依,身上又负了重伤、走不动路。沈大爷见我实在可怜,就收留我在身边养伤。这一养,五六日过去了。等我伤好得差不多了,马上向沈大爷磕头,叩谢救命之恩,还对他说:‘大爷大恩大德,妾身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方能酬答一二!’” “沈大爷听后连连摆手,说当初救我不过举手之劳,从未指望我会报答他什么。可我惯经人情,哪能那么不懂事?即便沈大爷拒绝了我的心意,我仍旧涎皮涎脸追随于他。”郭姨娘说至此处,忽然苦笑一声,“最后,沈大爷不耐烦了,终于松了口。” 潘翠莲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嘴道:“没人关心这些,你不必从头说得这样仔细!” 郭姨娘见她平静面色下浮动不悦,忙起身作拜,道:“我说得这般仔细,并没有要恶心奶奶的意思,只是想让奶奶明白,沈大爷并不是三心二意贪图女色的登徒子,实实在在是我轻浮,专爱勾搭有妇之夫,今日告知奶奶,还望奶奶从此不要误会沈大爷!” “你倒是心思细腻得很,我这当事人还没觉得起了误会呢,却从你嘴里漏了出来,这让旁人听了,究竟真呢假呢?”潘翠莲目不转睛瞪着郭姨娘,眼底的蔑视之色完全流露。 郭姨娘入门几日,除却头一日因为心底畏惧没去好好打量潘翠莲,其余几次见面无不感受到潘翠莲的退让,可今日鸡蛋碰在石头上,她的一确二看出潘翠莲骨子里的傲气,不由心内一惊,连连低下头去,道:“是我口无遮拦,不会说话,奶奶莫怪!” 潘翠莲冷视她一眼,道:“我怪你做什么?从你进门那一刻起,咱们就是一屋子人了,一旦别人说你没规矩,那就不是打你一个人的脸,连带着我也刮上去了,所以啊,我今日当面说你,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让你知道咱们之间的关系,从此更加谨言慎行,既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大爷!” 郭姨娘听了这话,更加低下头去:“大爷救我一命,已让我万死难报,还请奶奶放心,从今往后,妾身一定守命安分,顺时听天,绝不胡乱生事,为大爷和奶奶招麻烦!” “如此,甚好!”潘翠莲简短说了,再不出腔,只是一门心思端着茶盏,默默啜茗。 陈 芸讪讪坐在一边,渐渐觉得尴尬,正想起身告辞,却被郭姨娘抢了一步,柔声道:“大爷今早出门前,点名让妾身制藕粉桂花糕,眼下天色也不早了,奶奶若没有其他吩咐,妾身就告辞了!” 潘翠莲眼睫低垂,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允许。 郭姨娘察言观色,默默福了福身,直往外退了几步,然后才转过身去,跨门而出。 (本章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