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崇文3年7月12日夜。 火,火,四处都是熊熊烈火。 这人间最猛烈的物什四处肆虐,吞吐着炽烈的毒舌,吞噬雄伟的奉天大殿。这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圣天子代天牧民之地,如今正在化为灰烬。 锦绣帷幔变成飞舞的火星,楠樟梁柱变成倒塌的焦炭,流苏氍毹变成了烈焰的帮凶。 烧吧,烧吧,把一切烧光,火带给人间光明,也涤荡一切罪恶。当苍天不能降临正义,就由烈火来做出公正的判决吧。 25岁的崇文天子孙汀静静坐在鎏金龙椅上,注视着他自己制造的烈火炼狱。 是啊,他失败了,败在了他的叔叔们手里。他是神武皇帝嫡孙,是在太庙中昭告天下的法定储君,他继承大位有什么错?这是高皇帝的旨意,也是苍天赋予他的使命,他的叔父们为什么反对他? 整整3年的靖难战争,那些愚蠢将领把祖父留给他的精兵猛将,一次一次葬送在北方。他的实力是燕王的几倍,十几倍,可是一次次的奏报总是惨败。几十万几十万大军崩溃,在祖父神武天子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几年之后他们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统帅,结果依然没有改变。更可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些声称感神武天子之恩,誓死忠于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背叛了他,让他一次次伤心落泪。 就算北军打到扬州,与南京城仅仅一江之隔,他依然坚信胜利属于自己,他掌握着水军左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的长江水师。 北军虽然有10万鞑汉骑兵,但是北人不善州揖,有这支强大水师在手,长江南岸的南京城就稳如泰山。只要他坚守2个月,天下勤王之师赶到南京城下,依然是他必胜的局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自任命的都督佥事、长江水师统领陈瑄竟然投靠了燕王,放任北军20万之众蜂拥渡江,直抵南京城下。 即使是燕王兵临城下,他有祖父留给他的这座雄城,城中还有20万军队,足以一战。可是当燕王旌麾来到金川门外,他最信任的曹国公李继隆竟然开城投降了。北军不发一矢就攻破南京城,包围了他的皇宫。 他的亲军金吾前卫、后卫,锦衣卫和旗手卫仍然在拼死抵抗,但是他知道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了。即使失败了,他也是高皇帝子孙,他身上流着伟人的血,他宁可死也不能屈身受辱。他不能把祖父的龙椅和大殿留给大康卑鄙的叛逆,留给孙氏不孝的子孙。 就让火毁灭这人间的不公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黑烟汹涌,毒气弥漫,熏的崇文帝头昏眼花,涕泪滂沱。烈焰一步一步逼近龙椅,炙烤着他的翼善冠,他的衮龙袍,他害怕烈火焚身的痛苦,他更害怕高皇帝严厉的目光。 祖父驾崩之前还在一次一次的叮嘱他,要提防西面的敌人,要提防燕子入京。可是他太急着削藩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最终还是轻视了燕王,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泉下的神武高皇帝。 他周身火热,意识渐渐模糊,冥冥中他听到大殿外冲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脆响,士卒重伤垂死的哭号,一根巨大的雕梁哄然落地,碎片乱飞,撞击到合抱大柱上。。。 他感到有人拉扯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叫喊:“万岁,万岁,万岁爷爷醒来!”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哪个监寺的内官。莫非这么快就死了,是天堂里祖父派人召见自己么?难道死了还要受到申斥么? 不对,他感到伏身一个强壮臂膀上,身子在急促晃动,他能闻到人身上强烈的汗臭,四周簇拥着纷沓错杂的脚步声,有兵刃轻微的撞击声,公鸭嗓低喝:这边,这边,轻点蠢货! 一切都证明他没有死,有人在背着他!他听出来了,那公鸭嗓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他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宫中一直有内监交通燕王,自从北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多少内监跑到了燕王军中。不好!这些家伙是要生擒自己,献给叛逆。 这些该死的奴才,不!不!宁死也不能受辱!他惊的全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奋力睁开了双眼,神志又回到了头脑。 熊熊烈火中,他很快就看清了四周。一个高大魁梧的内监背着他正快步疾走,看服饰是神宫监微末内宦,网巾包头没戴帽子。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跟在一旁奔跑,手捂着三山帽,衣袍上血迹斑斑,满脸都是黑灰,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冲的一道一道,狼狈不堪。 不远处昏暗中,簇拥着十几个亲军指挥使司的军官,一个个顶盔掼甲,持刀握剑,杀气腾腾,甲胄战袍上都带着血,有些人明显带着伤。 看方向是奔向奉天殿西侧的文楼,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暖阁,西暖阁称文楼,东暖阁称武楼,这是他平时休息读书,私下召见重臣的地方。他们把自己带到这里干什么?崇文帝大喊一声,手脚用力,在那宦官背上拼命挣扎。 突然的叫喊惊动了众人,一行人停住脚步,诧异的看向这边。背着崇文帝的内宦虽然孔武有力,但是猝不及防,竟然让他挣脱了。 这一下也用尽了崇文帝的力气,手足酸麻软倒了,吴亮抢上前来扶住他,公鸭嗓激动的说道:“陛下寄天下之重,岂能轻易殉社稷!”竟然有隐隐的责备,这不是奴仆厮养对天子说话的口气。 崇文帝虽然全身无力,在一腔怒火支撑下还是站了起来,他指着四周的人影大骂:“逆贼,大康何负于你们,先帝神武天子何负于你们,你们竟然勾结篡逆,逞凶弑君,天必殛之。” 吴亮跪倒在地,抱住崇文帝双腿说道:“陛下误矣,高帝洞天彻地,早已料到今日之难,暗中安排了逃脱之计。遗诏命我等危急时刻勤王救驾,他们都是先帝看重的忠贞之士,怎么会不利于陛下。” 崇文帝哪里肯信,他遭到的背叛太多了,哪个不是当面忠贯日月,出了皇城就阴谋变节。尤其是内宦,不孝之人,还谈什么忠诚。不过此时他太累了,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惊魂未定,哪里还有力气斥责臣下,他转过身颓然说道:“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欺瞒于朕。” 吴亮膝行退后几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双手呈给崇文帝,大声说道:“陛下若不信臣,总认得此物,陛下一看便知。” 崇文帝略一迟疑,迈步上前拿过玉佩。这是一块无暇的羊脂美玉,由巧匠雕成龙子蒲牢模样,雕工精美,蒲牢背上是一个昆字。这块玉虽然上好,也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这块玉是祖父生前的爱物,须臾不离身。 既然昆玉到了吴亮手里,那么此人一定深为祖父信任。 他把玉佩还给吴亮,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即使吴亮所说是真,如今又哪里是生路?城外是燕王20万大军,北军已经杀入皇城,奉天殿外就是战场,就算他们冲出火海,又怎能逃脱外面的刀山箭雨。 他长叹一声,说道:“就算你们是大康的忠臣,朕已经误了天下苍生,不能再误了你们性命,你们逃命去吧。” 吴亮大声说道:“高皇帝明并日月,古今所无。可是就算是高帝,也有多少次困厄临头,身陷绝境?若高帝也如陛下一般,遇到挫败就以身殉,哪里有煌煌大康,哪里还有这千秋伟业!” 崇文帝怒喝:“大胆!”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吴亮毫不畏惧,大声说道:“高帝以陛下托臣,臣不敢畏死,畏负先帝!” 大殿上又一根梁柱倒塌,奉天殿的梁柱都是南海巨木,也经不住长久焚烧,文楼火势略小,但是也支持不了多久,四周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在提醒崇文帝,此地不可久留,要立刻决断。 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跪在崇文帝面前,沉声说道:“臣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陛下若弃万民,奈高帝何?” 又一条瘦高汉子跪在崇文帝面前,大声说道:“臣锦衣卫千户刘关,请陛下速速摆驾。”呼啦啦甲胄铿锵,十几条军汉跪了一地,齐声喝道:“请陛下摆驾!” 崇文帝看着这些忠心的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给了多少人高官厚禄,那些人背弃了他,危难时刻不离不弃的却是这些低级军官,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无尽的疲惫压垮了他,无尽的痛苦耗尽了他的精神。 吴亮抢上一步扶住崇文帝,大喊:“王惠,背上万岁爷爷。”那高大内宦闷声上前,抄起崇文帝的臂膀就背到了背上。 吴亮大声指点,众人奔到文楼的主坐上的高阶。吴亮推开沉重的黑檀龙椅,他奋力提起盖板,下面竟然是一个地洞。众人惊呼一声,谁也没想到在**雄伟的奉天殿之下,竟然藏有一条暗道。 0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军汉中以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官阶最高,他大步上前,探头往下看,隐隐有石头台阶不知道通向哪里,黑洞洞如同噬人巨口,让人胆寒。 刘礼从一个军汉手中夺过一把宣花战斧,砍下一条龙椅腿,在烈焰中引燃,抛到暗道里。地道常年不通风,空气污浊有疠气,中者必死,用火把浊气烧光才能进人。 外面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呼喝声却越来越盛,夹杂着一些鞑语,看来北军已经杀散了皇帝亲军,聚在外面观看燃烧的大殿。众人心中沉重,一言不发,只是用刀剑乱砍,制作火把,准备下地道逃命。 吴亮伺候崇文帝脱下衮龙袍,摘掉翼善冠,换上一件粗布曳撒。然后扶着崇文帝坐在石头台阶上歇息,看了看,又取出一块青帕包在崇文帝头上。崇文帝任由吴亮摆布,微合双眼,闭目养神。 火势向众人迫近,不能再等了,刘礼喝道:“刘关,先下去探路。”刘关默默点点头,拔出佩刀就要往下走,刘礼把手中的火把递给他,低声说道:“老二。。。小心。”刘关昂然说道:“料也无妨。” 不一刻,下面传来刘关的声音:“底下什么都没有,下来吧!”刘礼一挥手,众军汉开始鱼贯往下走。 吴亮正了正三山冠,再一次跪倒在崇文帝面前,说道:“陛下,臣。。。不能伺候万岁爷爷了,陛下摆驾吧,臣要告退了。” 崇文帝微微睁开眼睛,诧异的问道:“你还能去哪里?” 吴亮沉声答道:“臣哪里也不去,臣就在这里。。。燕王在灰烬中找不到陛下,必然闭关大索。以天下之力海捕陛下一人,那是何等凶险,臣留在这里,可安燕王殿下之心。。。臣僭越了。”言罢,吴亮披上天子龙服,把翼善冠戴到自己头上。 崇文帝挣扎着站起来,焦急的说道:“不可!我命你不可离我半步!” 吴亮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退向火海,大火中传来公鸭嗓的吼叫:“陛下,活下去,重整万里河山。。。活着。。。活着啊。。。”眼看着大火引燃了他的衣袍,他的冠冕,他的鬓发。 崇文帝跌跌撞撞的上前,要把吴亮抢回来,口中喊叫着:“你敢抗旨么?你给朕回来!”刘礼粗壮的臂膀拦住了崇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不要让吴公公枉死。” 此时吴亮的全身已经烧成了大火球,冲天烈火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忠良杀尽崩如山,无事水边成异潭,救得蛟龙。。。真天子,可怜。。。”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在火海之中。 崇文帝惊的目瞪口呆,那在烈火中挣扎的形躯本来应该是自己,吴亮却替自己死了,这又是为什么?这个屈身为奴的家伙,这个残割身体的不孝之子,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就在他身前八尺之遥。 崇文帝吓坏了,吓傻了,那烈火焚身的惨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 刘礼一挥手,王惠上前背起傻呆呆的崇文帝,下到了暗道。刘礼断后,最后一个走进地洞,小心的把顶盖安置好,尽量不露痕迹。 他知道燕王早晚会发现这个地道,早晚会知道崇文帝逃了,早晚会穷追他们。吴亮的死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燕王发现这个西贝货越晚,他们逃命的可能就越大。 地道很宽敞,可容四个人并肩而行,而且修筑的极为结实。大木做梁,有立柱支撑,青砖垒砌,石板铺路,就算是发生地动也不会塌方。 高皇帝纵横天下,绝不会犯低级错误。 一行人举着火把,在幽深黑暗的地道中穿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诡异的声浪。脚下的路坚硬平整,踩上去毫无窒碍,速度极快。地道中除了味道污浊,低矮压抑,竟如行走在通衢大道一般,别说十几个人了,就算是推着车走也无妨。 修建这条地道之人,一定担心有车载着伤者通行。高帝不会顾及他人的性命,他顾及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嫡孙崇文帝。他连崇文帝可能带伤都想到了,不惜血本把地道修建的坚固宽阔。 刘礼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暗暗思忖,地道笔直如矢,看走向是奔东南正阳门方向。燕王大军从北、东、西三面包围了南京城,长江上更是战船云集,帆樯如山,只有东南方向有可能逃出南京城。 “这绝不是巧合。”龙骧卫百户林养浩放缓脚步,等着刘礼跟上来并肩而行,在他一旁低声说道。 林养浩面白微须,看起来是个文弱的汉子,只有眼睛精光四射,显出一丝久经沙场的彪悍。 刘礼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讲?” 林养浩说道:“南京城东西皆山,北面是长江,最佳的出逃方向当然是从长江乘舟东下至海。燕王渡江而来,一定会封锁城东西两侧山地,堵住当今逃到长江岸边的可能。而南京城北地形开阔,利于展开兵力,此时已经大兵云集。 北军唯一的薄弱之处,就是东南正阳门、高桥门、上方门方向,所以高帝早早就安排下这条地道。只要当今出了南京城,就是脱笼的鸟儿,入海的蛟龙,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刘礼叹道:“看来高帝几年前就料定燕王必反,从江北入南京城,所以早早修了地道,选定了死士,一切都是为了救当今。可是既然如此,以高帝之英明,为什么不谋划制止这场骨肉相残呐?” 黑暗中的林养浩摇摇头,说道:“高帝心机之深沉,岂是我等能揣测到的。” 两人又沉默了,刘礼内心里并不喜欢聪明外露的部下,这种人难以驾驭。而林养浩显然就是个聪明人,只不过现在是落难之时,自己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他们并不是高帝选定的人,只是听从御马监提督命令而已,混乱之中莫名其妙成了崇文亲卫,谁也不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刘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估算着时辰。他是军人,知道正常行军一个时辰大约走15里,他们走的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时辰大约可以走18里。他默念着,大约过了正阳门,地势开始向上走。 又走了一盏茶工夫,队伍停下了,开路的刘关喊了一声:“到头了。”刘礼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果然道路已经到了尽头,一道巨大铜锁锁住了石门。这道门分隔内外,又饥又渴的逃亡者已经奋战了一天,水米未尽,谁也不知道这道门外是什么。 肯定没有酒肉,有没有成千上万手持利刃的敌人?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按照刘礼的估算,这里大约是在正阳门外中和桥一带,空气中漂来一股难闻的尿臊味儿,不是熟悉的战马味道。刘礼喝道:“刘关,褚良,把铜锁砸开,我们出去。” 豹韬卫千户祁吕通迟疑了一下,说道:“开了门,我们就回不去了。” 刘礼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用心想想,没闻见这股味儿么?这是正阳门外大校场的驯象千户所,现在北军还到不了这里,砸开。” 祁吕通脸色有些难看,这十几个军汉都是豹韬卫和龙骧卫的军士,龙骧卫以刘礼、刘关兄弟为首,豹韬卫以祁吕通为首。刘礼是卫指挥佥事,从三品,祁吕通只是千户,正五品,以官阶论刘礼当然最高。 但是在这里,在崇文天子身边,龙骧卫只剩下5个人,而豹韬卫有12个人,祁吕通的实力比刘礼要强的多。他不求在这里发号施令,可是刘礼对他毫无尊重,做事从不和他商议,说话粗声大气,这逃亡路上该如何相处啊。 两条军汉用刀背奋力砸开铜锁,一齐猛推石门,却推不动,看来是时间太久,铁枢锈住了。刘礼招呼众人合力推动,石门终于吱呀呀向一侧打开了,猛烈的腥臊气扑面而来,这里确定是驯象千户所无疑,刘礼准确的判断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军心。 没有人欢呼,却都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没有敌人,众人还能多活一刻。 扔了火把,刘礼当先而出,刘关和祁吕通左右夹持着王惠背上的崇文帝,众军拥在他们四周。此刻他们在秦淮河西岸,内城依然有喊杀声,皇城方向火光冲天,外城方向也是乱成一团,那是逃难的南京百姓涌向南城郭诸门,到处是哭爹喊娘,间杂着牛羊的嘶鸣。 这里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草料场,他们仍然在南京外郭之内,并没有脱险。抬头看,正是繁星满天,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中依然有浓浓的腥臊气,可是活着真好啊。 0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从象房方向奔来一队高举火把的军汉,钢铁碰撞的声音说明他们甲胄在身。刘礼面沉似水,厉声喝道:“结圆阵,保护陛下!”众军毫不迟疑的拔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武器向外戒备,把崇文帝围在中央。 那队人马跑到3丈之外,当先一人越众而出跪在尘土中,高声喊道:“万岁爷爷在哪里?臣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前来接驾!” 刘礼并不是高帝为崇文帝安排的死士,他只是吴亮的部下。吴亮官居御马监提督太监,掌管亲军指挥使司,是他的直接上官。他们这些人冒死解救崇文帝只是遵从吴亮的命令,他并不清楚高帝安排的出逃计划,更不知道这位骆宏是不是高帝出逃计划的一环。 知道高帝计划的吴亮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有死,也未必清楚全部计划。 刘礼回头看了看崇文帝,他静静的伏在王惠背上一言不发,看来这位青年天子受了惊吓,不能指望他拿主意。 他对部下低声喝令:“全体戒备,擅动者死!” “喏!”军士的回答低沉坚定。 他整了整大带,大步走到骆宏身前,厉声问道:“谁差你到这里来的?” 骆宏直起身来,看着刘礼答道:“我是先帝钦封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奉先帝遗命,一旦皇城有难,就在此勤王救驾,你是何人?” 刘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乃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你说你有先帝遗命,以何为凭?”骆统说道:“先帝遗命是口谕。”他从背后连鞘拔出一柄利剑,双手捧给刘礼,说道:“此物可为凭据么?” 刘礼接过宝剑,鲨鱼皮剑鞘,黄铜吞口,拔出一尺,月光下如一泓秋水。这是高帝为吴王时候的佩剑,此人手持御用之物,可信。 他把佩剑还给骆宏,扶起他说道:“圣驾受惊,急需休息,你立即准备酒食。还要预备10日糗粮饮水,17套百姓衣袍,我等不能在这里久留,1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城。” 骆宏看着刘礼说道:“我要见驾,我只听命当今天子。” 刘礼不耐烦的说道:“不行,圣驾现在不能视事,这里一切听我处分。” 骆宏坚定的说道:“恕难从命。” 刘礼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只能你一个人见驾。” 骆宏点点头,大步上前,刘礼伸手拦住他,骆宏会意,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刘礼,刘礼这才放开臂膀,带着骆宏走到小小的圆阵前,一挥手,军士放下兵刃,让开正面。 骆宏走到崇文帝身前,再次大礼参拜,口中唱道:“臣骆宏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文帝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刘礼把骆宏搀扶起来,拉到一旁的黑暗中低声说道:“看到了吧,陛下神志不清,你必须要听我号令,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也难逃燕王的罗网。” 骆宏干脆的说:“好,依你便是,还有什么吩咐?” 刘礼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月在中天,现在大约是3更前后,时间很紧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后尽量远离南京城。还有这个骆宏,也难说可靠不可靠,虽说他是高皇帝信任的人,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难说他心思有没有变化。 他盯着骆宏的眼睛,说道:“局面危急,谁也不知道北军有没有兵临南郭。你安排我们休整以后,立即带着你的人控制住秦淮河上的上方桥,还有上方门。我们在这里稍事休整,1个时辰以后在上方门会合,从那里出城。 一旦有北军要从上方门进城,你要拼死抵抗,燃放号炮知会我,我会带着万岁立即向上方门出发接应你们,一起冲出南京。” 骆宏眼睛都不眨,立即抱拳应道:“喏!你们跟我来吧。” 骆宏带着刘礼一行来到驯象卫左千户衙署,安排好酒食衣物。骆宏信守承诺,服从刘礼命令,带着他的亲信部下出了驯象卫,前去占领上方门,刘礼一行在千户所二堂短暂休整。 堂上,内监王惠伺候崇文帝更衣进食,刘礼、刘关和祁吕通在一旁低声商议,众军汉则在堂下吃饱喝足,换了百姓衣服,背靠背闭目养神。庭中一片昏暗,树影婆娑,众军汉默默想着心事,谁也睡不着。 祁吕通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低声问道:“刘公,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刘礼简短的说道:“秣陵关。” “然后呐?” “向西,出湖广云贵,奔缅甸勃固国。” “若是遇上大队北军又该如何?” 刘礼淡淡说道:“只有拼死一战,难道束手就缚不成?” 祁吕通不说话了,默默的啃了一会儿干粮,忽然说道:“我以为,现在出城凶多吉少,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待援兵。” 身材瘦劲的刘关诧异道:“援兵?哪里来的援兵?” 祁吕通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低声说道:“我听说兵部侍郎汪曾泰就在溧水募兵,距离我们不过百里,南京沦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溧水。他一定会北上勤王,到那时我们再与他汇合,陛下只有在万军之中才算安全。” 刘关轻笑道:“汪曾泰就是无用的腐儒,鼓动陛下削藩的就是他,让他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勤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南京陷落的消息传开,他的兵立即就会惊溃四散。就算是他到了南京城下,又岂是燕王殿下的对手,在这里坐等才真正是死路一条。” 祁吕通把口中的干粮吐到地下,提高了声音说道:“可是我们的父母家人还在南京,我们亡命天下,他们怎么办?” 刘礼冷冷的说道:“你说该如何?” 祁吕通瞟了一眼崇文帝,没有说话,烛火摇曳,堂上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杀伐味道。崇文帝依然一声不吭,看都不看这几个人一眼,雄壮的内宦王惠缓缓站起身来,用身体挡住崇文帝,大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烛台。 沉默半晌,刘礼开口说道:“我父,是故黑鞑漕运万户刘炳琪,当年黑鞑暴虐,我父第一个举义旗反鞑,割据温台,称雄浙东,随后群雄并起,遂驱鞑虏。先父生前屡负高帝,而高帝宽仁以待,不戮我刘氏一人,封衢国公,子孙袭爵,安享富贵。 先父临终时对我兄弟说,我刘氏不能忘记神武天子厚恩,子子孙孙须誓死以报。如今燕王作乱,天子蒙尘,正是我刘氏以死相报的时候。你让我缚当今万岁送给叛臣,不但不忠,而且不孝,不忠不孝,何以为人。”刘礼手按刀柄,死死盯着祁吕通,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答、应。” 祁吕通站起身来,同样坚定的说道:“事关大家生死,由不得你们兄弟二人。”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到堂外,站在石阶上大声说道:“弟兄们,听我一言。” 正在假寐的军士们纷纷站起身来,看着祁吕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祁吕通朗声说道:“天家不睦,天子要削藩,燕王要靖难,天下沸腾三年,我等百姓有谁知道孰是孰非?我们与燕王殿下,与北军士卒又有何仇怨?既然如此,我们和他们搏命厮杀,死伤遍野,又是图的什么?” 众军汉一片骚然,却没有人说话,祁吕通这话说的实在是大不敬。 祁吕通继续说道:“我等拼了性命,把崇文天子从火海中抢救出来,我们对天家的职责已经尽到了,可是我们对家人呐?对父母子女呐?你们看,南面就是城外,往那边走,从此东躲西藏,被天下追捕,亲人死于刀斧,还要背上从逆之名。向北,就是南京城,亲人可以保全,功名富贵可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吧。” 堂下一片哄然,祁吕通所说的,所有人都想过,没有人有答案。如今祁吕通当众把这些疑惑讲出来,当然会振动所有人的心,粗笨军汉也是人,也有感情。 一个粗壮汉子缓缓从二堂走出来,站在大门之外,他是如此雄伟,把堂上的灯火都遮住了大半。正是刘礼,他沉声喝道:“愿做大康忠臣的,站到我身左。” 锦衣卫千户刘关,神宫监内宦王惠从堂上大步走出,站在刘礼左右。堂下半晌无声,良久,两个龙骧卫军汉走上前来,站在他们身旁,几条大汉把二堂内的崇文帝遮挡的严严实实。 刘礼冷冷看着林养浩,林养浩躲避着刘礼的目光,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刘礼,说道:“我的寡母七十岁了,我是家门独子。。。” 祁吕通已经胜券在握,他现在有13个人,对方只有5个。他转过身,对刘礼说道:“刘公,你们要做忠臣,我不拦你们。我们是生死同袍,我不为难你,你们走吧,把当今留下。” 刘礼淡淡的说:“万万不能!” 祁吕通诚恳的说道:“我们空手去见燕王殿下,一样难逃一死,你就看着我们家破人亡么?” 刘礼说道:“那就跟着我杀出南京城。” 0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祁吕通知道多说无益,他拔出佩刀,对堂下众军汉喊道:“弟兄们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刘公不义,想活命的,跟我上去杀了他们!” 堂下哄然一声,十几条汉子纷纷拔出兵刃冲上台阶。他们知道祁吕通说的是实情,燕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自古成王败寇,追随崇文帝已经是死罪,如果再放跑了崇文帝,那就是罪上加罪,株连九族。想活命只有拿了崇文帝献给燕王,那样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刚才还在并肩战斗的袍泽兄弟瞬间变成了敌人,双方刀枪并举,嘶吼着,咆哮着,野兽一样互相砍杀,想尽一切办法致对方于死地。 白刃肉搏惨烈无比,此时双方都没有甲胄,兵刃碰上就带伤。刘礼等人虽然人数连敌人一半都不到,却占了一样便宜,青石台阶高2尺,刘礼等5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瞬间就砍伤了两个敌人的脑袋。 刘礼等人背靠背,死死挡住了二堂大门。刘氏兄弟武艺精熟,又深通战阵,刀法又快又猛,这个不用说。让人吃惊的是,内宦王惠左手握着烛台,右手握着一条椅子腿,居然也抡的虎虎生风。他身高臂长,又居高临下,3、4个人都近不了身。 兵刃猛烈的碰撞,血肉飞溅,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惨呼。豹韬卫人数虽多,却过于拥挤,后面的人根本上不去,正面接敌的也就是7、8个人,刘礼等人又占了地利,一时间双方竟然杀了个难解难分。 祁吕通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毕竟这是驯象卫左千户所衙署,万一骆宏还留有人手,闻讯赶来,那可就强弱逆转了,他必须要速战速决。祁千户发一声喊,双手握着大刀,猛劈王惠的胸腹,只要斩了对方一人,立刻就有了缺口,至少两个人的后背会无人保护。 王惠右手的椅子腿正在格挡一把短矛,见大刀劈来,避无可避,只好用烛台招架。那大刀是百炼精铁所制,刀势迅猛无比,细细的烛台如何抵挡,大刀把烛台斩为两段,刀势不止,顺着王惠的右肋划下,生生斩下了腰胯上一块肉。 王惠大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祁吕通的头上,六合一统帽被踢的飞了起来,祁吕通觉得如被重锤击中一般,向后就倒。就在这时,身旁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扑过来,长剑当胸刺来,是林养浩! 祁吕通重心不稳,无力招架,眼睁睁看着长剑穿透了自己胸腔,他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倒下,剧痛让他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终于明白了,林养浩还是忠于刘礼,见刘礼势弱,假意改换门庭,然后趁自己不备突然发难,一举奠定胜势,这家伙好算计啊。 祁吕通当时未死,林养浩抢上一步,挥舞长剑猛向下剁,将祁吕通首级砍下。他左手一探,把祁吕通热血淋淋的首级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都住手!逆臣祁吕通已伏诛,哪个还敢逼王犯驾!” 形势突变,正在殊死搏斗的双方纷纷住手,所有人都看着林养浩手中的人头,一时不知所措。瘦高的汉子刘关大喊道:“祁吕通已死,你们也要陪着他受死么?弃械免死。”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任何一个团队都需要一个领头人。没有了这个人就是乌合之众,心思各异,无法战斗。 一个豹韬卫汉子把佩刀往地下一扔,大喊道:“缚当今天子献给燕王,这和弑君有何区别?老子不干了!” 另一个汉子问道:“刘公,准我等回南京么?” 刘礼一边扯下袍襟裹伤,一边沉声喝道:“放下兵刃,去留自便。”那家伙毫不犹豫把武器抛下,大声说道:“同袍相残,这算什么?!老子也不干了!” 豹韬卫军汉见大势已去,纷纷器械投降。 刘礼包扎好伤口,大声说道:“弟兄们,我说话算话,愿意随我保护万岁的,我欢迎,愿意回家过踏实日子,我也不勉强。燕王虽然凶暴,但是京营20万将士,他还能全部诛灭不成?今晚的事情,只要你们所有人都不泄露,又有谁知道你们护卫了当今万岁?大家放心,回家也无妨。” 一个军汉大步上前跪下,用牙咬破手指,指天发誓:“刘公,我若泄露崇文天子行踪,就让我全身如此指,寸裂而死。” 一众豹韬卫汉子纷纷发誓,让刘礼吃惊的是,居然有两个豹韬卫自愿留下来保护崇文帝。叫李启乾的豹韬卫汉子说道:“我伺候当今几年了,不愿为燕王臣下,反正我也是无家无业之人,这条命就卖给崇文天子吧。” 刘礼说道:“好!愿留的且在这里歇息片刻,愿走的就回去吧,天亮前正好赶回南京。” 豹韬卫汉子们站成一排,向刘礼等人拱手作别。刘礼抱拳还礼,咬破手指的汉子说道:“我等没脸向崇文爷爷辞行了,刘公就替我们向万岁叩首谢罪吧。” 刘礼豪迈的说道:“都包在刘某身上,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诸君一路珍重。” 豹韬卫军汉转身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刘礼目送这些人离去,转过身来拍拍林养浩的肩膀,说了声:“干得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养浩临阵反水是他俩商量好的。 刘礼看了看他只剩下8个人的队伍,几乎人人带伤,王惠伤势尤其严重,再想背着崇文帝行走已经不可能了。 他坚定的说道:“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马上收拾东西。刘关,你背上万岁,养浩,你照料王惠,带伤的互相搀扶些,咱们去马厩。” 驯象卫有大象,也有良马,一行人来到马厩,拉出一匹匹战马,挣扎着跳上马背,刘礼一马当先冲出左千户所。 南京城虽高大坚固,但是当年神武皇帝还是意识到了城防的弱点,就是南京城东西是山岭,南面是丘陵地带。这样一旦南京城被围,四周的制高点就都会被敌人掌握,若是敌人把大炮搬到四周山上怎么办? 于是他下令修建外郭城,把四周的山岭也囊括在内,防区扩大,等于把南京防御弱点弥补了。外郭城垣主要是利用城外围丘陵黄土筑成,只在一些防守薄弱地段加砌一部分城砖,并开设城门16座,俗称“土城头”。外郭号称180里,砖砌部分不到40里。 一行人打马扬鞭冲到秦淮河畔的中和西街,这条街就是通往南郭城垣的大道。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挤的水泄不通,人流十分缓慢。好的迹象是上方门方向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骆宏没有遭遇北军,现在南郭还是安全的。一行人马保护着崇文帝,一步一步向城门方向挪动。 刘礼一拨马头,拐上了高桥。 刘关挤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兄,走错路了,上方桥还在东南4里。” 秦淮河穿过南京南郭,从上方桥通往上方门,从高桥通往高桥门。刘礼与骆宏约定在上方门汇合,出上方门就是通往秣陵关的大道,要按照这个计划,刘礼确实走错路了。 刘礼沉声说道:“我没走错,你脑袋才长错了。” 刘关摸不着头脑,一旁的林养浩说道:“刘公好算计,如果豹韬卫那些家伙泄露我们的行踪,也只会告诉燕王我们出上方门,奔秣陵关方向。我们现在从高桥门出城,穿过青龙山和方山之间的谷地到东面的茅山。燕王如果向南面秣陵关方向追击,我们就又争取了几天时间。” 刘礼不再介意林养浩的聪明外露,刚才就是这机灵劲儿救了他们几个的性命。他沉声说道:“凡是3个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秘密,早晚3百人都会知道。他们10几个人,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言而有信的汉子,也难免不会泄露给他们的亲友,他们的亲友又有多少亲友?我们的行藏是瞒不过燕王的,只有用疑兵之计,多拖一时是一时。” 刘关说道:“那骆宏他们岂不是。。。岂不是被我们坑害了?” 刘礼冷冷的说道:“我们是逃命,不是去游猎,自古以来,有几十上百人聚成一团能逃脱追捕的么?” 刘关摇头叹息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上方门和骆宏汇合,天亮之后北军大举进城,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礼冷冷说道:“从骆宏接过高皇帝佩剑的那一天,他就是个死人,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们能拖住燕王几个时辰,就不算白死。” 说着话,一行已经越过高桥,进入中和东街,通往高桥门方向的大道依然人山人海。刘关又问道:“既然兄长不信任豹韬卫的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放他们回去?不如。。。”他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比划。 刘礼冷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就不会回去,他们真以为燕王能放过他们么?” 这回林养浩也想不透了,他问道:“此话怎讲?” 刘礼说道:“如果他们出城,燕王早晚知道他们是崇文帝身边的人,一定会用他们的家人威胁和引诱他们,燕王一日找不到崇文帝,他们的家人就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如果他们回去呐?” 这次连刘关都明白了:“回去了他们就对燕王毫无用处,燕王殿下正好拿他们的人头立威,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多造杀业,良心不安。” 想到兄长和豹韬卫兄弟们分别的时候,那是何等情真意切。当时他还佩服兄长的胸襟开阔,刚才还杀的你死我活,转眼就殷殷惜别,其实兄长是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他没有继续问心中另一个疑惑,为什么兄长不把这些好汉留下来,这些人都是好手,留下来就是逃亡路上的有力臂助。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兄长说的很清楚,几十个人是逃不掉的,何况这些人还有可能误导燕王的追击方向,放他们回南京显然对逃亡者更有利。 可是为了减小目标,就看着这些朴直的汉子送死,这不太严酷些么?兄长做错了么?当然没有,要想活下来只此一条路,可是刘关还是心中沉重。 林养浩突然问道:“刘公,下一步去哪里只有骆宏知道,如果我们和骆宏分开,那高帝安排的路线岂不是。。。岂不是断了?” 刘礼平静的说道:“高帝已经帮助我们太多,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世上岂有不变的计划,高皇帝要是一味墨守成规,也干不成如此伟业。” 林养浩说:“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刘礼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向东方倾斜,已经是四更天了。秋初天亮的早,这么磨蹭下去恐怕天亮之前未必出的了高桥门,他马鞭一指南面,沉重说道:“先出城再说。” 0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帝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暂时是安全的。驯象卫千户所的短暂休整让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户所发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无心这些事情。吴亮的死并没有惊走他的魂魄,刚开始的震惊之后,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从幼年时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为他延请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实现着圣人教诲,仁厚孝顺,诚笃待人,每日九思。他从来就认为,只有内圣才能外王,圣人之言是治国的不二法门。 可是自从他登上帝位,却发现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国和圣人之言完全就对不上,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难道圣贤是错的么?他魔怔了一样思考着这个问题,默默印证着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记了现实。 好比眼前的事情,刘礼兄弟和其他的护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旗枪杆、刀背,凶狠的驱赶着前面的人流,为队伍开路,他们走的明显加快了。他们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妇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车辆,不顾妇人的尖叫,不顾老人和童子的哀嚎,凶神恶煞一般,这是何等严酷。 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仁恕之道,如果这些可怜的难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能这么干么?刘礼这些人显然不是君子,准确的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凶暴小人。 可是这些人又是他最忠诚的护卫,最大的依靠,他们舍死忘生的保护自己。面对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对两倍的敌人,他们毫不犹豫拔刀奋战,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坚铁利兵。如此看来,他们又是天下少有的忠义之士。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小人,还是义士呐?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如果他闹不明白这些事情,即使他逃脱了燕王的追杀,又能干些什么呐?一次一次的打击让他想到,也许师傅们教给他的圣人之言是错的,并不是帝王术。可这怎么可能呢?历代贤君不都是遵从圣贤的教诲,才天下大治的么?宋太祖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头上怎么就不行了呐? 他贵为九五之尊,掌握着天下的力量都无法打败燕王,这说明过去哪里是不对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逃亡者,如继续错下去,他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夺回祖父高皇帝托付给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错在哪里呐? 摸摸腰间,昆玉触手微凉,这是吴亮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塞在他腰间的,当时没有感觉,到了驯象卫左千户所才发现,取出来拿在手中凝视,月光下蒲牢显得狰狞可怖。 传说蒲牢居于海滨,虽然贵为龙子,却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鲵,遇到那大家伙就会发出恐惧的吼叫,声如洪钟。祖父为什么喜欢把玩这种色厉内荏的东西?那个强大不可战胜的老人在暗示着什么呐? 刘礼不关心崇文帝想什么,现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几个军汉在人流中横冲直撞,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远远的看见了外郭高桥门。坚城已破,守城的军士早就逃散了,城门大开,逃难的人流潮水一样涌过那条狭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将逃出升天的时刻,夜色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北军来啦,逃不出去啦!”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庞大的马蜂窝轰然炸开,人潮发疯一样向回涌,把刘礼等人冲的东倒西歪,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礼大喝一声:“冲出城去,拢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军汉们策马簇拥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紧紧护持在中央。刘礼拔出佩刀,疯狂的在人群中砍杀,众军汉也亮出兵刃,催动坐骑冲杀,黑暗中响起凄惨的哀嚎和怒骂。小小的队伍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逆着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坚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高桥门。月光下,城外无数身影在黑暗中四处逃窜,根本看不到北军的旗号。刘礼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后,护卫们大体齐整,只有军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卷走不知去向。 刘礼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慌乱,现在天还没有亮,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出现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军斥候。我们往东走,奔句容方向,遇敌则战,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镇汇合。” “喏!”众军汉哄然答应,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反倒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惶惑。 刘礼一驳马头,催***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众军汉跟在后面,刘关和王惠夹持着崇文帝,林养浩断后。 高桥门以东5里处就是方山和青龙山,之间有一片低矮的丘陵,这里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处都是乱窜的黑影,惊天的哭喊响彻旷野,刘礼等几个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倒也并不显眼。 逃命要紧,众军汉也不吝惜马力,好在胯下都是辽东良马,长力很足,眨眼间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带。忽然感觉到人流又开始向回跑,远远的看到一队火把,有北军士卒跨在马上高声断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斩!回去,都退回去!” 接着听到一片弓弦的嗡嗡声,有人惨叫起来,大队人潮向刘礼等人涌来。刘礼拔出佩刀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听他们胡说,城中已经烧起大火,北军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几个人挡不住我们,想活命的跟我冲过去啊!” 众军汉砍倒了几个乱跑的百姓,高喊着:“想活命的跟我们走啊。。。”此时的难民早就是无头的苍蝇,在求生的欲望下乱跑乱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这时候有人领路,不自觉就跟了上来,他们裹挟着大批难民向那一队北军斥候冲过去。 黑暗中乱箭不停的射过来,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但是人潮还是越聚越多,汹涌着向那队火把卷过去。 为首的北军斥候是一个总旗,麾下50名精锐骑兵,各个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汉。可是就算他们再能打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潮,那总旗不由得慌乱起来,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里。却见人潮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向他猛扑过来,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来敌。 生死关头,由不得一丝一毫退缩,刘礼猛踢马腹,战马发了疯一样向那总旗冲过去。一支箭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顾不得害怕,瞬间就从总旗身边掠过,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在胸腹之间开了尺多长的大口子,肚肠流淌出来,那总旗惨叫一声落马,被疯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没了声息。 其他斥候还没反应过来,几匹战马已经冲进了他们的队伍,撞的人仰马翻。后面,成千上万的人潮已经涌过来,把这一小队人马彻底淹没了。 刘礼冲过北军斥候的战列,马速慢慢降下来,他勒住战马回头看,聚集一团的人潮迅速散开。刘关和王惠挟持着崇文帝立马在人流中,很是显眼,远处龙骧卫战士李启乾已经策马跟上来,其他人却不见了。 这次冲锋短促迅猛,如果落马绝无活命的可能,看来林养浩他们已经战殁,那50个北军斥候也被无数双脚踩踏而死,想起刚才的惊险,刘礼依然心惊肉跳。 他还刀入鞘,招呼众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环视,地道里的17个弟兄只剩下他们4个人,各个带伤,其中还有一个伤势严重的宦官。 他顾不上伤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轻的皇帝身穿蓝布曳撒,头裹青帕,策在马上像个乡下土绅。身上看不到血迹,只是依旧冷漠的神气,一言不发。 皇帝安全就好,形势危急,刘礼无心和崇文帝纠缠,转过头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你伤势如何?能骑马么?” 王惠尖声说道:“无妨。”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这个雄壮内宦的声音,像个女人。 刘礼看着北面黑幽幽的青龙山,远远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营火,那里就是燕王的大军。他镇定的对大家说道:“燕王的大军就在朝阳门外,离我们不到10里,马上天就要亮了,他们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过来,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追击我们,我们不能休息了,要马上向淳化镇出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透露万岁的身份,只能称呼万岁孙大官人。” 李启乾说道:“人没有问题,马可受不了,淳化还有30里,不近啊。” 刘礼沉声说道:“不必顾惜马力了,跑死为止。” 众人哄然答应,打马扬鞭向东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 0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城中大规模的抵抗和抢掠已经停止,一队队北军战士封锁了街道。街上已经清理干净,死尸搬运出城,冲洗了鲜血残肢和碎肉,断折的刀枪和废砖烂瓦也都清理了,只有皇城方向的滚滚黑烟,提醒着南京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所有南京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门,不得喧哗,因为今天燕王殿下要入驻皇城,看来继皇帝位也就在这几天,有人惊了驾可就不好了。 大队人马簇拥着燕王的大纛和华盖,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燕王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当先而行,这是一条黑须大汉,40多岁年纪,顶盔掼甲,披着一件明黄色大氅,风尘仆仆像个老卒。 都指挥使朱能策马到燕王身侧,低声禀报:“殿下,崇文天子已经。。。已经在奉天殿**归天了。” 燕王马上一晃,哭道:“痴儿,痴儿何必如此啊。” 他侧后是一个骑着马的光头和尚,正是燕王的头号谋臣陈仁孝,身披一件黑色僧袍,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捻着佛珠。他不管燕王的表演,小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朱能问道:“确认就是崇文么?” 朱能说道:“我让4、5个御用监贴身内侍辨认过了,确认无疑。” 陈仁孝的话像利刃一样刺向雄壮的战将朱能:“确认无疑?烧成黑炭了如何确认?” 朱能说道:“还剩下翼善冠上一块美玉,确认是御用之物。” 陈仁孝又问:“马皇后何在?” 朱能说道:“已经在坤宁宫用白绫自尽了。” 陈仁孝这才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着说道:“我听说昨夜南城跑出了不少百姓,还杀了我们一个斥候总旗?” 朱能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逃难的难民太多了,黑夜里我们的斥候阻拦不住。百姓大部分向秣陵关方向逃了,也有少部分逃向了句容。” 燕王拭了拭泪,低声喝道:“传令下去,命都督谭渊立即向秣陵关方向追击,让他直入溧水,剿灭那里的叛臣汪曾泰。。。命指挥使章辅向句容方向追击,搜捕崇文。告诉他们,谁能擒住崇文小儿,我就封他为侯!” 朱能抱拳拱手,大声应道:“喏!”拨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狂奔而出传令。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道衍大师,你现在立即进宫,把当时崇文身边的内监、宫女、侍卫,所有人都扣押起来,逃走的也要一个一个给我抓回来,严加审讯,我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当时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陈仁孝沉声应道:“喏!”他一招手,一队卫士跟着他直奔皇城。 燕王的旌麾从金川门入城,沿着英育坊、洪武街向南,在北门桥折而向东,直奔皇城西安门。他不从正门入皇城,以示他起兵靖难,只为社稷,无意天下。 满城文武早已得知燕王进城路线,旌麾一进濠城,就看到文武百官跪在道左接驾。天家虎争胜负已定,想明哲保身只有改换门庭。看着这些屈膝的廷臣,一时间燕王志得意满,豪情满怀。这3年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多少绝境,他挺过来了,挺到了挥军进入皇城的一天,从此天下尽在掌握,男儿荣耀无过于此。事实证明,高皇帝错了,他选定的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以执掌天下。 旌麾刚过新浮桥,一个绿袍小臣从跪迎接驾的群臣中冲出,张手拦住燕王马头,大声说道:“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 燕王勒住战马,一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低头看着那小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大声应道:“臣翰林院编修杨荣。” 燕王略一沉吟,拨转马头传令:“全军后转出城,去孝陵!” 淳化镇西5里,时当正午,初秋的骄阳依然炽烈,几条汗流浃背的汉子盘膝坐在一颗大槐树下,一边喝水一边啃着干粮,正是刘礼一行。 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逃到了淳化镇,战马都跑死,众人只能步行。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魁梧的内宦王惠更是脸色苍白,他腰胯间的伤势很重,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只是他一声不吭,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哑巴。崇文帝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冷漠的像一块坚冰。 李启乾一边啃干粮,一边问道:“离句容还有30里,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 刘礼摇摇头,说道:“我们不去句容。” 李启乾诧异道:“那我们千辛万苦跑到淳化干什么?” 刘礼说道:“以燕王殿下的精明强干,既然他知道昨晚有人冲破拦阻向东面跑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我猜追兵很可能已经在路上,往句容方向是跑不掉的。” 李启乾说:“他千难万险的打进南京,现在应该忙着继承大位早定人心,还顾得上我们么?” 刘礼冷笑道:“只要万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他首要的大事不是继承大宝,而是确认万岁的下落,除非万岁在他眼前,他绝不会放弃追捕。” 正说着,只见西面大道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狂奔而来。众人脸上一变,纷纷站起身来,手按刀柄。刘礼按住众人的兵刃,口中说道:“是林养浩。” 果然,来人正是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这个聪明外露的家伙终于没有死在乱军之中。他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崇文帝面前跪倒,大声道:“臣林养浩叩见吾皇万岁。” 崇文帝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挥手命他起来。 刘关冲上前去,狠狠给了林养浩一下,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死。”李启乾也捶打着林养浩,劫后余生,迅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众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喜。 刘礼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林养浩说道:“那时我们冲击贼阵,我不慎落马,大群乱民涌来。我钻到一匹死马之下,侥幸逃了一条性命。我算是知道了乱民踩踏的可怕,那些北军都被撞倒踩死,惨不忍睹。 等大队乱民涌过,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挣扎着爬出来,天色已经微明,四周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死人,没了主人的战马跑的到处都是,我抢了一匹马就追下来了,总算是赶上你们。” 刘关看着刘礼说道:“林百户能跑出来,也许还有别人能跑出来,我们再等等吧。” 刘礼坚定的说道:“不行,追兵就在路上,北军马快,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向北奔高资镇,汤山以南是大片湖沼水塘,不利于大队骑兵驰骋,就算他们追过来也太快不了。” 众人纷纷整理干粮兵刃,立即启程向北出发,唯一的战马留给了崇文帝,王惠伺候他上了马,忍痛牵马坠蹬。 一个时辰以后,大队骑兵通过大槐树向东前进,北军骑兵冲入大道旁的村落,搜捕一切从南京逃出来的人口,严刑逼问。 大队北军将校簇拥着一员年轻的战将,背后打着一面“章”字大旗,正是北军大将章辅。章辅是燕王部下第一大将章玉的儿子,东昌之战,章玉为救燕王冲入南军大营,力战身死。燕王甚为痛惜,特别加恩于章玉的儿子章辅,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指挥使,部下5千之众。 章辅也不负燕王的期望,为燕王打进南京立下赫赫战功,这次燕王又把搜捕崇文帝的重任交给他。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燕王给章辅一个封侯的机会。 但是章辅并不这么想,他认为崇文帝逃出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真逃出南京,也是往南到溧水县和汪曾泰汇合,他追击的这个方向希望渺茫。 既然燕王安排他向东追击,他就必须要尽心尽力,他明白事关重大,怎么小心在意都不为过。章家早就和燕王绑在一起了,如果燕王帝位不稳,章家别说功名富贵,全家人头落地也是指日之间的事情,燕王帝位最大的威胁就是崇文帝,他怎敢马虎。 淳化镇中,他细细审问了南京逃出来的难民,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头。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跪在他的面前,衣衫破烂,脸上被揍的鼻青脸肿,满是血污,那家伙哭喊着:“我说的都是实话,将军,都是实话啊。” “胡说!那么黑的夜里,你能看到有人一刀斩了我北军总旗?”章辅凶神恶煞的问道。 商贾说道:“当时北军那一哨人马打着火把,杀人的家伙离我不过5丈,如何看不清楚。” “骑马的有几人?何等模样。” “大约5、6个,都是猛恶的汉子,黑夜里看不真面目。” “他们是哪里口音?” “南京口音,这我听的清楚。” 章辅来回踱了几步,这事情确实透着几分诡异。如果是乱民,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可能有胆量冲上来,是有人裹挟着他们冒死冲向那队斥候,就是那几个骑马的家伙。如此的勇力,如此的刀法,不是江洋大盗,就是身经百战的军汉。 若这些家伙是大盗,趁乱抢了奇珍异宝,拼死杀出南京,倒也说的过去。可是那几个人是南京人无疑,他已经核对过几个口供了,若说高皇帝治下的京城出了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那几个裹挟难民冲阵的家伙更大的可能是京营军汉,可是这些军汉为什么要拼死杀出南京呐?他们的家人都在南京,他们应该想办法保护家人才对,怎么可能不顾家人安危,冒死跑出南京呐?他们害怕燕王到了这种地步么?自己的命不要,家人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这于理不合。除非他们带着使命,或者是出城搬救兵,或者是护送什么大人物逃命。他们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护送崇文帝逃命呐? 既然有这个可能,就不能放弃,他猛的站住了,大声下令:“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向句容进发。” 麾下部将大声答应:“喏!” “等等!命张榖,孙诚两百户向高资镇、龙潭方向搜寻;命王狗儿、陈铁两百户向茅山、东庐山方向搜寻。给我一寸一寸的搜,所有南京逃出来的都给我拿住,一只老鼠也不能放过,跑了要犯,一律军法从事!” “喏!” 0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应天府大牢,陈仁孝正在提审一个豹韬卫军士,赫然就是那个咬破手指,对天发誓绝不会透露崇文帝行踪的家伙。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披蓬头垢面,满身鲜血,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你肯定崇文帝是奔秣陵关方向?”陈仁孝淡淡的问。 豹韬卫军士无力的说道:“我亲耳听见刘礼、祁吕通他们商议的,他们就是要到溧水县。”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问:“可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人告诉我,他们并没有看到崇文帝从上方门出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豹韬卫军士说道:“那你应该问驯象卫,我听到的都告诉你了。” 陈仁孝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那军士面前,低下头轻声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奉天殿下面的暗道,说明你没有骗我,是刘礼骗了你,他们没有去秣陵关。不过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的家人会活着,你走的也不会孤单,你的10个豹韬卫兄弟会跟你一起上路。” 豹韬卫军士一口唾沫吐到陈仁孝脸上,陈仁孝并不着恼,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优雅的擦去脸上的污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一个连一个霉运之后,似乎运气光顾了刘礼一行:天下雨了。 从淳化镇大道往北,就是连绵的湖沼水田,所谓的道路就是田间小路。这种田埂最多能容2人错身而过,下面就是泥泞的水塘,一方方一块块看起来齐整,如果天阴下雨,人畜随时会滑进齐腰深的水里,在这种地方赶路需要很大的勇气。 刘礼等人就在冒雨赶路,他们知道追兵比他们更痛苦。 在他们身后20里处,一支2百人的骑兵分成数个小队,在水田里搜索。恶劣的天气,泥滑的田间小道,都让这些北方汉子叫苦不迭。不知道多少战马蹄铁打滑跌倒,摔断了腿,百户官张榖、孙诚不得不下令全军下马,牵马而行。 雨哗哗的下个不停,所有人畜都湿透了,身上每一寸都沾满了泥浆,简直就是一队队泥人泥马。马匹畏惧这些可怕的水塘,挣扎着不肯前行,士卒们拉着马缰,连踢带打才能勉强前进,行军比爬的还慢。雨幕遮蔽了视野,10丈外的目标就看不清楚,旗帜变成一块块湿漉漉的破布。 在遥远的北方,哪里见过这等水乡泽国,将士都极端不适应。 孙诚凑到张榖身边,大声说道:“老张,人和马都垮了,我们早就迷路了,这样下去不行,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 张榖大声说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停下来避雨?你没听到章指挥使将令么,我们冒雨搜寻,不管有没有找到崇文帝,我们也是尽了全力。停下来?难道不怕章指挥治我们贻误军机的罪名么?” 孙诚哑口无言,良久才反应过来,大声招呼后队:“跟上,都跟上,带伤的马匹都弃了。” 逃亡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各个带伤,烈日淫雨让他们伤口恶化,发疯一样的逃跑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好处是他们就是南京人,适应这鬼天气,熟悉水乡地理,起码能通过简单地标分辨方向,又没有马匹需要照料,他们与追击者拉的越来越远。 南京,孝陵卫指挥使衙署成了燕王孙竑的行辕,明天他就要拜谒高帝陵寝,告之靖难缘由,赢得天下人心,为下一步登基为帝打下基础。 燕王殿下一身燕居服饰,背着手静静看着檐下的雨滴,表情平静,只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谋士陈仁孝侍坐,这僧人依然是黑袍缁珠,麻鞋白袜,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官帽椅上,神色淡然。 终于燕王说道:“如此说来,崇文小儿确实逃了,高皇帝居然在奉天殿下掘了一条暗道,好厉害啊。要是这样。。。群臣劝进,以大义相逼迫,我入不入皇城呐?” 陈仁孝目中突然精光一闪,说道:“入!当然要登基坐殿!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是崇文帝下落不明,可是他弃国而走,已经失了大统,还能坐在那把椅子上么?大王是高皇帝嫡子,年最长,起兵靖难,安定社稷,功盖天下,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宝?” 燕王转过身,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可是崇文小儿毕竟是高皇帝钦定的储君,法统在他不在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起义兵是为了夺取亲侄儿的天下,人言可畏啊。。。我本意是做刘皇叔,这不成了曹操了么?” 陈仁孝说:“当年黄袍加身,后世有谁指摘?那是因为宋祖结束丧乱,立心为民,天下无不感悦,谁会诽谤一位圣君呐?天子的圣德是公德,不是私德,只要大康繁荣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还记得昨日的崇文帝呐。” 陈仁孝的话让燕王心中轻松了一些,心中大事计较已定,他转身坐在一张官帽椅上,问道:“以大师看来,崇文是逃往句容了?章辅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陈仁孝手捻佛珠,说道:“我已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查清楚了,崇文帝确实往东逃了,章辅快马来报,也发现了一些迹象。只是天气恶劣,崇文的侍卫之首刘礼又十分狡诈,想擒住崇文没那么容易。”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以你之见应该如何?” 陈仁孝说道:“章辅虽然精明过人,可是我北军将士不通地理,不熟人情,连言语都不通,在这江南卑湿之地搜捕几个人,无异大海捞针。臣以为,大王要早继大位,以天子大义行文郡县,画影图形海捕刘礼、刘关等人,抓到了刘礼,崇文还能往哪里跑?” 燕王沉思片刻,喃喃的说道:“刘礼。。。刘礼,莫非是故衢国公刘炳琪之子?” 陈仁孝说道:“正是此人。” 燕王说道:“我听说浙东流传着一句谶语:洋屿青,出海精。传说洋屿是一个寸草不生的海岛,有一年忽然长出了草木,全岛皆碧。刘炳琪正是那一年生人,浙人都说刘炳琪就是海精,他刘氏一直就是海上豪雄,刘礼莫不是要带着崇文放洋出海?” 陈仁孝依然淡淡的说道:“大王英明,除了海捕文书,还要力行高帝的禁海之策,片板不得下海。。。只是,大王以藩王身份,如何号令天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登大宝,才能名正言顺。” 燕王终于点点头,说道:“大师所言甚是,马上命钦天监择吉日,我要尽快登基。在此之前,我要以监国身份亲裁国政,先收拾了那些挑拨生事,离间骨肉的佞臣再说。”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虽然我还不能号令郡县,但是总可以号令长江水师,你马上给陈瑄传令,让他封锁长江江面,有一艘民船出海,就让他提头来见。” 陈仁孝躬身施礼,说道:“臣,谨遵钧命。。。只是刘氏在京的家眷,要不要羁押起来?” 燕王冷笑道:“不必,看牢了就行,我倒要看看刘礼小儿敢不敢跟我顽抗到底。” 第二天,燕王殿下谒孝陵,祭高皇帝,随后入皇城,以监国身份登谨身殿视事。他下的第一道敕命,就是重申高帝的禁海之策,岛民一律迁到内地,民不得拥有2桅海船,沿海州县一律实行保甲法,连坐法,一人出海,全家有罪,一家有罪,全甲同罪。 第二道敕命,就是行文直隶、浙江两行省,张榜海捕刘礼、刘关、王惠、李启乾、林养浩等人,同时任命亲信大将李远为直隶应天巡抚,章辅为浙江巡抚,严督地方缉拿要犯。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燕王在华盖殿登基为帝,改元永济,是年为永济元年。同时废除崇文年号,崇文元年改为神武32年,以此顺延。 刘礼等人带着崇文帝幸运的摆脱了追兵,逃到了高资镇,5里以外就是长江南岸,但是他们只能望江兴叹,一筹莫展。此时燕王监国的封江令已经下达,长江两岸的民船被搜罗一空,水师战船往来巡江,日夜不停,想从长江觅船出海是痴心妄想。 高资西面40里是应天府龙潭,东面30里是镇江府丹徒镇,从高资镇渡过长江北上,就是扬州府的仪真县。 高资镇以东3里有个小村寨,名叫流塘湾,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沿河打渔为生。刘礼一行摸到这个村寨,找了一户人家投宿,这家姓毛,家主被称为毛七公。 燕王封江令发出以后,附近的渔民都没了生计,正在家中烦闷,遇到了远客上门。刘礼只说是逃难的南京难民,毛七公见他们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确实是逃难模样,心中怜悯,忙让儿孙置下饮食热汤,腾出干净房间安顿这些南京客。 南京客出手十分阔绰,大把的银两赏下来,让一家人十分欢喜,加意的巴结奉承。小小渔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贯铜钱,哪见过白花花的银子,客人无非也就是要几口热饭热汤,几件粗布衣物,三文不值两钱的,哪里要的了这么多。 李启乾重新裹了伤口,换上了干净衣服,躺在干燥的草垫上,熟悉的舒服感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入娘的,要是在这里歇息两日就好了,这几天像是把一年的路都跑了。” 林养浩阴郁的道:“要不是这么跑,我们现在都是死人。”他转过头看着刘礼,问道:“刘公,长江已经封江,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刘礼坚定的说道:“去吕城镇。” 0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林养浩问道:“吕城?是运河上的吕城么?” 刘礼说道:“正是,我们从大运河南段走水路到杭州,从那里寻机到黄岩县。黄岩,是我刘氏崛起之地,宗亲故吏多如牛毛,藏几个人不是难事。一旦有变,我们还可以躲到海上,燕王奈何我们不得。”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我们隐姓埋名,伺候万岁。。。呃,是孙大官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没有上官,没有军纪,不用见人就叩首,神仙日子啊。” 刘礼冷笑一声,说道:“我就不信燕王篡逆,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总有我们重回南京的那一天。” 林养浩忽然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吴公公死前念的是什么歌诀?” 王惠冷冷答道:“烧饼歌。” 林养浩奇道:“什么烧饼歌?” 王惠尖细的声音说道:“宫里流传着一个传说,诚意伯王基曾为高皇帝推算大康国运,歌诀就是烧饼歌。” 李启乾问道:“这么说来,你们这些公公岂不是后知5百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王惠依旧冷漠的说道:“当时是君前独对,谁敢偷听?就算有内官听到一鳞半爪,又有谁能参破天机?” 林养浩转过头问刘礼:“刘公,你记得吴公公那几句么?” 刘礼摇头道:“不记得。”他又一次没有说实话,他记得吴亮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天他一直在揣摩,想从这歌诀中看出点什么,却怎么也参不透。 忠良杀尽崩如山,似乎是说燕王打算在南京城大开杀戒,诛尽忠于崇文帝的大臣。那第二句是什么意思呐?无事水边成异潭,自己带着崇文帝奔向大海,如果大海从此成为异潭,到底是凶还是吉? 转头看看崇文帝,那青年天子盘膝坐在土炕上,握着那块蒲牢昆玉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从吴亮死了以后,他就神情木讷,一言不发,望之不似人君,把刘氏兴亡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一场什么样的赌局啊。 太祖高皇帝定制,每行省是由三个权力机构管理,布政使司负责民政,按察使司负责司法,都指挥使司负责军政,各管一摊,各负其责,互不统属。 新鲜出炉的燕王监国为了缉捕崇文帝,特意在南直隶和浙江设立巡抚,统一指挥地方军政、司法和民政,成为了三司事实上的长官。三司官员自然一肚子不乐意,可是燕王威震天下,很快就要登基坐殿,谁敢触他的霉头。 苏州府,知府衙署临时改为了巡抚行辕。新任应天巡抚李远是燕王亲信部将,他带着大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府衙正门,三司官员一起在阶下跪接上官。 李远跳下战马,随手把马缰抛给侍从,大步走上衙署石阶,威风凛凛的说道:“都起来吧,臬司、藩司和都司到正堂回话,其他人等都退下,在公廨等我传唤。” 随后把氅襟一甩,旁若无人的走进正门,身后幕僚随从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一队队士兵把衙署内的衙役、门子、侍卫、仆役、轿夫、厨子等等全部赶了出去,接管了衙署的防务。粗野的大兵推推搡搡,大声呵斥,不容任何人分说,闹的知府衙门鸡飞狗跳。 好在大兵们知道分寸,没有骚扰知府内宅。 三位司长官无奈跟在李远屁股后面,其他官员也纷纷起身,目送李远走进官衙,有官员悄悄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什么东西!” 李远大步上堂,把大氅解下随手抛给侍卫,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早有部下军汉奉上清茶,李远端起茶盏就喝,毫不理会官场端茶即是送客的规矩,也不给几个官员让座,就让这些地方高官站着回话。 按照官场规矩,下属参见上宪要先递手本,再报履历。可是今天并不是正式庭参,只是普通问话,并不需要大礼参拜。老几位心里瞧不上李巡抚,大礼能拖一天算一天,也许这位糊涂巡抚忘了,也就免了一跪之辱。 藩司心中暗骂了一声粗坯,脸上却带着谄媚的笑容,说道:“李军门路途劳乏,还是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办公事不迟。” 李远抬眼看了一眼藩司,把茶盏放在几案上,粗声大气的说道:“歇息?我歇息,刘礼那厮会歇息么?”他重重一拍几案,大喝一声:“崇文小儿会歇息么?!入娘的,放跑了贼子,我掉脑袋之前,先斩了你们几个!” 对这样的军汉,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众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李远冷哼一声,说道:“跟诸位交个底,李某就是个厮杀汉,除了为燕王殿下卖命,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你们那些什么狗屁藩库、卫所、臬司大堂我才懒得管,我来苏州只为一件事,就是抓捕废帝。 你们该怎么贪怎么贪,该怎么吃花酒怎么吃花酒,不关我老李屁事。但是误了燕王殿下的差,别怪我参你们个崇文余孽!京师已经开始锁拿崇文一党,听说有剥皮实草的,还有诛十族的倒霉蛋,你们不想跟他们作伴吧。” 三个官儿吓的浑身都抖起来,一个个双腿发软,跪在李远身前,口称不敢。 李远见这几个家伙老实听命,哼了一声,说道:“张藩司,你立即行文各府、州、县,在各个城门,各坊场河渡,各馆驿、酒楼、茶舍、各邮传驿站,都要画影图形,张榜海捕那几个要犯。无论何人,擒拿贼子以献的,赏银千两,行踪报官的,赏银5百两,藏匿不报的,族诛。” 张藩司躬身应道:“是,是,下官都记下了。” 李远抬高声音,喝道:“还不下去安排,3日之内,我要榜文张遍应天府!” 张藩司如蒙大赦,说道:“谨遵钧命,下官告退了。”转身飞奔而去。 李远看着张藩司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过脸对臬司说道:“赵臬司,你要严督各巡检司,在各个水陆码头,险关隘口,水闸钞关,盘查所有南京口音之人,一经发现,立即锁拿,羁押在臬司大牢,等我派人甄别。嗯,还有各个庵寺道观,回回庙也不能放过。” 赵臬司看着李远,慌忙说道:“好,下官这就去办,军门还有什么吩咐?” “先把这些事办好,别的我想起来再说。”李远不耐烦的说道。 赵臬司说:“那我退下了,马上安排。” 李远摆摆手,不再看他,转头对都指挥使说道:“各个卫所镇城也要一并张榜,各卫所辖堠台、火路墩、海港水澳暖铺,都要严加盘查行人船只。” 何都司不擅言辞,只有惶恐叩首,李远身子往前一探,推心置腹的说道:”何都司,你我都是军汉,功名利禄全靠功勋,和那些巧言令色,巴结上进的文臣不同,你要好自为之。” 何都司说道:“全靠军门提携。” 李远挥挥手道:“退下吧。” 打发走了应天官员,李远一拍几案,喝道:“那个混账苏州知府在哪里?我的儿郎跟着我在大雨泥巴里行军5百里,无酒无肉,连口热汤也没有,苏州府良心何在?!” 大运河南段,就是秦始皇开凿的丹徒水道,2千年来不断开凿疏浚,现在可以从杭州直通长江。这条水道是整个江南最重要的一条运输通道,每天无数货物和旅人在这条大动脉上流动,见证着大康帝国的繁荣昌盛。 吕城是大运河上的一个小镇,从高资镇出发要先经过长江南岸的丹徒镇,再沿着大运河向东南50里就是吕城。国朝初年,国势强盛,神武皇帝非常重视道路建设,水旱道路都通畅宽阔,要是正常商旅。从高资到吕城,走陆路不过3日脚程,水路只有2日可达。 只是对于逃亡者,不可能有愉快的旅行。刘礼小心谨慎,一行人专捡荒僻的山野小路,晓行夜宿,一路东行。歇脚打尖不敢在旅店驿站,有荒村破庙投宿就算交了好运。让众人担心的是,崇文帝的贴身内监王惠伤口化脓,发起了高烧,实在走不动了。 这里是白鹤溪以北的一处砾石滩,北面有一片栎木林,吕城镇大约就在东面10几里处。刘礼看看天色已晚,说道:“就在这里歇歇脚,大家去溪里打些水,给王公公清理伤口,再烧些热汤。”他找了个平坦所在,脱下披风铺在地上,扶着王惠躺下。 众人垒起石头火塘,用铁盔烧了热水。李启乾给王惠清理伤口,王惠高烧已近昏厥,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围着塘火坐下歇息,密林中有夜枭凄厉的叫声,火光闪烁,映着众人疲惫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多日的逃亡生活,把众人折磨的形容枯槁,如同牢囚乞丐。一个个满眼都是血丝,毛发从破旧的网巾里蔓延而出,一绺一绺的垂下来,脸上胡须蓬乱,散发着恶臭,连崇文帝也不例外。 刘关喝了一口热水,对长兄说道:“我们不能这么进吕城,太显眼了,明天天亮我一个人先去镇里找船,你们在镇外运河边等着。” 刘礼神秘的一笑。说道:“傻小子,到了这里,听我措置便是。” 林养浩扭头看向刘礼问:“我也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在丹徒找船,走水路到杭州可以省一半路程。” 刘礼拨了拨火拢,悠悠的说道:“刘氏并非是高帝旧臣,我们本来是海上人家,与高帝共同反鞑举义,那时候可没有君臣名分,只是高帝英明神武,先公不得不屈为臣下。 高帝始终对我刘氏存有戒心,诏拜我父为浙江行省左丞,却留京不遣,不放先公到任。先公日日惊惧,生怕高帝心生猜忌。所以,先公生前在江南各地暗中安排了人手船只,一旦发生不测,也能给刘氏留下一线血脉。” 林养浩眼睛一亮,说道:“吕城镇就有刘氏的暗桩?” 刘礼淡淡的说道:“正是。” 0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关听到兄长的话,忽然神色黯然,良久才说道:“我以为父亲大人待我最厚,哪知道家里的秘密竟是一无所知,他还是最看重你。” 刘礼一搡他的脑袋,笑骂道:“贼厮鸟,瞎想什么呐?那时候你还是个入娘的小屁孩子,管的住嘴巴才怪。事关全族性命,哪敢跟你透露,刘氏一族只有我和明善大兄知道这个秘密。” 林养浩说道:“是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大人么?” 刘礼说道:“正是,他是我从父刘炳汧之子,族中后辈最年长,跟随先公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是先父最信任的人。” 林养浩点头道:“高帝待你们刘氏也算仁厚了,赐给你们公爵甲弟,子孙一个个高官显爵。最终还是刘氏救了崇文天子,看来善有善报,冥冥中自有天意。” 刘关却说道:“你又骗了我们,你根本就没想去黄岩县,你一直就想带着我们到明善大兄统辖的镇海卫,从吴淞江入海。” 刘礼微笑着说道:“傻小子也知道用心了,正是,我们沿着运河到苏州,转吴淞江到镇海卫,从吴淞口出海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刘关说道:“我还是不敢信,你口中没有一句入娘的实话。” 刘礼笑容一敛,正色说道:“事关天子安危,我等性命,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若是我们谁不幸落到燕王手里,也不至于害了其他人,你懂得么?” 李启乾忽然口中“嘘”了一声,众人停住话语,呆了片刻,李启乾说道:“好像有人,我听到脚踩在砾石上的声音。” 李启乾天生耳聪目明,在豹韬卫也一直担任尖兵斥候,这方面刘礼也最信任他。刘礼压低声音下令:“收拾东西,把火灭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要扑灭塘火,只见东面亮起了一排火把,一队人向这边快速跑过来,脚踩在砾石滩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夹杂着兵刃撞击的声音,透露出不怀好意的味道。 刘礼凝神数了数火把,大约有9支,自己这边能战的只有4人,还拖累着一个重伤的王惠和一个痴呆的皇帝,跑不掉,战也没有胜算。 他低喝道:“把兵刃收起来,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那队人很快跑到近前,看服饰是官府公人,没披甲,但是挽弓持刃,个个身怀利刃。刘礼心里一沉,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一个人大步迎了上去。那队官兵站成一队,为首的汉子大步走来,厉声喝道:“奔牛口巡检司巡河,你等是何人?” 刘礼抱拳拱手,平静的说道:“我们是行脚的客商,被盗贼打劫了货物,失了关凭路引,在这里暂避一时。” 那巡检走到刘礼面前,上下打量刘礼,问道:“南京来的?” 刘礼说道:“是。” 那巡检冷笑道:“既然如此,跟我们走吧,巡抚大人有令,所有南京口音的人一律羁押。” 刘礼摸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巡检手中,低声恳求道:“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总爷行个方便吧,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伤号,如何进得衙门。” 巡检接过银子,聚指一捏,足足有5两,手一翻,银子自然而然进入腰间。他不说话,左右环视着几个南京汉子,火光照耀下,这几个家伙蓬头垢面,脸色明暗不定,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辈。良久,巡检终于说道:“既然是镇江府的客商,你们可以到后塘驿投宿。” 说着,他缓缓转身,向部下的几个弓手走去,看样子是放了他们一马。刘礼不动,只是死死盯着他,刚走了几步,巡检突然转过身,大声喊道:“他们是朝廷要犯,抓住他们,重重有赏!” 几个弓手扔掉火把,或持刀棍,或持铁链扑过来,一边喝道:“相好的,你们事发了!” 刘礼猛然拔出佩刀,大喝一声:“杀了他们!”忽然觉得身上一痛,原来是黑暗中射来一支利箭,正中肋下。他强忍剧痛折断箭杆,冲上去一刀砍翻了巡检,身后刘关、李启乾和林养浩早已拔刀冲了过去,与几个巡检司弓手战成一团。 黑暗中双方兵刃猛烈的碰撞,火星四溅,不时有重伤垂死的惨叫。逃犯都是曾经的皇帝亲军,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士,巡检司弓手们抓几个蟊贼还可以,碰上这些猛虎就原形毕露了,很快就被砍倒了几个。 其他弓手哪里见过这么凶悍的贼人,一个个心胆俱裂,一个声音喊的撕心裂肺:“顶不住了,快跑吧!”顿时一片狂呼乱喊,弓手转身就跑,刘礼大喊:“杀光他们!” 逃犯们当然知道放跑了这些家伙的后果,只要行踪泄露,很快就会有大队官军敢来,那还了得。几个军汉拔腿就追,黑暗中又射出两支利箭,一箭射中了林养浩大腿,林养浩闷哼一声,不顾伤势,还是一瘸一拐的追杀过来。 原来有两个弓手在后面伺机射杀拒捕逃犯,厮杀在一起的时候敌我不分,无从下手,如今同伴跑开了,正好发挥他们弓箭的威力。 两个弓手刚刚射出一箭,正要抽箭再射,就见后面涌来如山一样的大力,一下把俩人扑倒在地,铁一样的臂膀同时锁住两个人的脖颈。 原来是重伤的王惠,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绕到了弓手身后,他没有兵刃,只有强壮的身躯。他拼尽全力扑上去,死死压住了两个巡检司捕吏,也救了同伴们的性命。 两个弓手被锁住要害,胸闷憋气,胸腔要爆炸了,四肢拼命挣扎。一个弓手勉力从腰间拔出解首刀,在王惠身上乱捅乱刺,鲜血狂喷。也不知道这个宦官哪来的血勇,闷声扼住敌人,任凭利刃刺在身上,死也不松手。 等刘礼一行杀光其余的弓手回来,眼前的一幕实在惨烈,连这些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不由得动容。三个人倒在乱石滩上,两个弓手的颈骨折断,被活活扼杀,魁梧的王惠胸腹之间都是血洞,血快流尽了,奄奄一息。 刘关俯身在王惠鼻下一探,还有一丝气息,他想把王惠拖出来,可是怎么也掰不开他的双臂,他勒的太紧了,双臂像铁铸在敌人身上一样。 刘礼叹了一口气,说道:“分不开就算了,想不到奴隶之辈也有如此义烈的汉子。” 崇文帝慢慢走过来,缓缓蹲在王惠身侧,静静看着垂死的内宦,他没有说话,但是谁都看得出落难皇帝眼中的悲伤。刘礼心中一动,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崇文帝第一次流露出人的感情,他神智是清醒的无疑,可是他为何像个傻子一样呐。 王惠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了,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昆玉。。。是高帝所赐,陛下。。。须臾不可。。。离身。”声音渐不可闻,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 崇文帝重重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站起身来退到一边。 刘礼最先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沉声说道:“把尸体拖到林子里埋起来,把这里都入娘的清理干净,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李启乾说道:“王惠呐?他救了我们的性命,不能让他和敌人埋在一起。” 刘礼摇摇头,说道:“都是吃老孙家的饭,还谈什么敌我,一起埋了吧,地下还能做个伴。” 月光下,大运河畔一个破败的村庄,几个人悄悄的摸了进去。这是吕城镇东南2里处的一个小村落,村中都是运河的漕户,以拉纤修堤,疏浚河道为生,吃的就是运河上的饭。 刘礼摸到一户人家,轻轻叩门,院中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刘礼沉声说道:“京师刘家的亲戚。” 院中一下子安静了,很快听到有人趿着鞋匆忙而来。门开了,一个老者披着粗布短褂,提着气死风灯站在门口,老者看着当先的刘礼惊叫了一声:“是少公爷。。。你受伤了。” 刘礼挣扎着叫了一声:“阿顺。。。”身子就往下倒,老者一把扶住了他魁梧的身体,冲门口几个人低声喝道:“快抬到屋里来。” 叫阿顺的老者指挥众人七手八脚把刘礼抬到草房中,一个13、4岁的孩子端来热水,在一旁伺候。阿顺俯身凝视,一支箭深深插在刘礼右腹,箭杆已经掰断,由于一直没有起出箭头,血流的不多,但是肝脏已经破碎了。 这是致命伤,没的救了。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刘礼就是带着这么重的伤势率领他们奋战,又把他们领到安全的地方才倒下,这人真是个硬汉,所有人都觉得嘴里发苦,若是自己受到这样的伤,怕是没有这股很劲。 刘关哭着拔出解首刀,就要给兄长起出箭头。阿顺伸出枯瘦的手臂拦住刘关,说道:“二哥儿,你冷静点儿,你想少公爷现在就死么?” 刘关哭道:“总要想想法子。” 那乖巧少年捧着一碗热水递过来,阿顺接过粗瓷大碗给刘礼灌了下去。刘礼悠悠醒来,大口喘着粗气,口中不时渗出带血的泡沫。刘关握住刘礼的手,低声叫了一声:“大兄。。。”又哭出来。 刘礼左手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塞到刘关手里,虚弱的说道:“这是咱们刘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针路薄,高帝禁海,父亲大人藏了10年,临终才传给了我,现在我传给你。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刘氏就能重新横行海上,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刘关一边落泪一边点头,他哭的说不出话了。 1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礼扭头看向老者,低声说道:“阿顺,那位是孙大官人,其余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你要把他们送到镇海卫,让明善大兄送你们出洋,去哪里不用我说,你知道。你以后就跟着二哥儿,保护他,以后。。。二哥儿就是刘氏之主。” 阿顺没忍住,也落下泪来,他跪在床下悲痛的说道:“我这条老命本来就是刘氏的,大哥儿你尽管放心。” 刘礼忽然用全身的力气攥住刘关的手,嘶声说道:“老二,一刻不能离孙大官左右。。。刘氏宗族的性命,就在你一人身上,你若再糊涂莽撞,坏了大事,我做鬼。。。也不饶你。”言罢,气绝身亡。 刘关放声痛哭,悲不自禁,阿顺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刘关挣扎不脱,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老阿顺死死把住刘关,默默陪着落泪。 林养浩和李启乾伫立无言,心中不由得难过。虽然刘礼狡诈善变,欺骗所有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人智勇过人,没有刘礼,他们绝活不到现在。如今这最大的依靠没有了,以后的路该怎么办?两人茫然的看向崇文帝。 只见崇文帝悄然转过身,缓缓走到院中,依然不发一言。 崇文帝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不怕死,自己的死、别人的死都没什么。只是又失去了一个伙伴,他感到有些悲伤。 他不知道刘礼、吴亮、王惠、骆宏这些人为什么豁出性命来救他,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比性命更要紧?君臣大义么?如果是几天前,也许他还相信这套鬼话,如今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他也不是原来的崇文天子了。他绝不再轻信什么,他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信的,但他还想不破,什么可信什么可疑。 这些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原因: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发现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不知所措,他担心做错了事有损他帝王的尊严,更担心害了大家的性命,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学习着别人。 在这个新世界,他好像一个幼稚童子,不要说和刘礼、祁吕通这些人比,就算是阿顺身边那个叫鲶鱼仔的少年他也不如,他怎么敢乱说话? 他受过完整的教育,这些厮杀汉不能比。可是他受的教育完全是为了应付另一个世界,一个满口圣贤道德的世界,大家揖让礼仪,形态优雅,即使是心怀恶意,也是面带微笑。那里的规则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戴一顶大义的帽子,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在那个世界里,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游刃有余,精神愉快。 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那些教育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举止粗鲁,像野兽一样厮杀,随时杀人,也随时会被人杀。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不得不穿着破旧的衣服,在烈日淫雨下拼命的奔跑,忍饥挨饿,全身伤痛。这个时候想什么干净的衣服,优雅的形态,得体的语言,那不是失心疯了么。 想活命只有瞬间的果断决定,和迅猛动作,如同刘礼一般。春秋大义?那太可笑了,抡刀杀人的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嫌活的命长么。 看看刘礼就知道了,可是强明如刘礼还是死了,他活的狡诈无赖,死的问心无愧,运气却差到极点。 对于生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相信圣人教诲:守死善道。道比死更重要,为了道应该不惜死。可道是什么?过去他以为道就是人间的至理,是仁孝,是天命,是大义,现在看来实在可笑。 在这个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战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是谁。这里的规则也只有一个,就是活着,拼尽全力的活着,再卑贱的性命也是大道。 在过去的世界里,死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道具。虽然可怕,但是毕竟遥远,大家都有闲工夫遮遮掩掩的过日子,给一切戴上一顶好看的帽子。可是在这里弄这些无用的东西,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这个世界崇尚简单直接,饿了就吃,打不过就跑,没衣服就偷,想女人了就抢,谁还去三媒六聘,纳吉纳彩。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很要紧,并不是因为大家的仁爱和节烈,真正原因是他的命决定着很多人的性命。有些人拼命要杀死他,有些人拼命要保护他,其实只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这样的忠诚才真正让人不计生死。 吴亮说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因为活下去而结成的情义,似乎比大义结成的君臣关系更牢靠,更值得信任。莫非他一个卑贱的宦官比圣人更懂得生死的意义?他不敢想下去。 他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败给皇叔燕王了,因为燕王和高帝一样,即懂得那个文雅的世界,也懂得这个凶暴的世界。他要想重回南京,就必须要像他们一样,学会凶暴世界的法则。 在那个旧世界,他有很多先生,都是天下名儒。在这个新世界里,他第一个老师就是无名之辈刘礼,虽然他从来就不知道刘礼拼死战斗的原因,但是他知道,如果把自己送给燕王,刘氏怕是要倒大霉。自己是刘礼手中唯一的一张牌,他只能拼死保护自己,自己活着,是刘氏宗族活命的唯一希望。 崇文从刘礼身上学到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就要拼上全部的勇力和脑力,一往无前,不顾生死,这不正是高帝和燕王这些雄杰的本质么? 男儿当如刘礼啊,崇文暗暗敬佩这个并没有带着他们逃出大康就战死的军汉。 现在,刘礼死了,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拿着木锹来到院子里,开始挖掘刘礼的墓地,老漕工阿顺和刘关陪在刘礼遗体前,低声说着什么。 在这个凶暴的世界里,逃亡者没有哀荣,没有姓名,多大的豪杰也只能悄悄埋在荒村土岗。只有情义留在了朋友们心里,可能比文雅世界里的史书更真实、更久远,东海英豪的传说,远远在文字产生之前。 天明时分,众人埋葬了刘礼。棺材是一张苇席,陪葬是一把佩刀,孝服只有刘关头上的一幅白巾,送葬的只有几个亲友。这个运河边的小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位卫指挥佥事,大康衢国公。 老漕工阿顺是刘氏家生子,30年前刘氏船队最有经验的总火长,纵横东海的大海盗,他还有一个令整个东海闻风丧胆的绰号:总兵顺。30年来,总兵顺隐姓埋名在这个破烂村庄,守着刘氏最后的逃命退路,从雄壮的汉子变成垂垂老者。 为了担心泄露秘密,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10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为他养老送终,就是现在的鲶鱼仔。即使是如此忠诚之人,刘礼也没有泄露崇文帝的身份,崇文帝又学到了一招:秘密就是秘密,无关信任。 没有坟头,众人围在墓葬前,总兵顺轻轻哼唱起来:“大哥儿,海上冷冷,船上来啊~” 刘关轻轻应和:“来喽~” “海上冷冷,屋里来啊~” “来喽~” 两人反复吟唱,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所有人都觉得阴风阵阵,似乎刘礼的魂魄就飘荡在这个小院子。这是海上人家的招魂歌儿,不知道多少男儿灵魂在这歌声中徘徊在亲人上空,最终魂归大海,无声无息。 丧礼已毕,刘关环视众人说道:“燕王为了缉捕我们,在苏州府设应天巡抚,在杭州设浙江巡抚。无论是应天巡抚李远,还是浙江巡抚章辅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阿顺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也要谨慎小心。 如果我们沿运河走水路直下杭州,足有6百余里,水闸钞关30余个,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我们就按大兄生前的方略,从苏州松陵口转吴淞江,从李远眼皮底下奔向镇海卫,所谓灯下黑出其不意。” 林养浩沉吟着说:“吴淞江水道也有百五十里,一样艰难。” 刘关说道:“吴淞江防务归镇海卫所辖。” 林养浩哦了一声,说道:“明白了,镇海卫指挥使正是刘明善大人。” 江上有强援,所有人心里都稍稍一松,李启乾问道:“如今我们又该入娘的怎么办?” 刘关说道:“我们饱餐一顿,沐浴更衣,先睡一觉再说。我们现在这个鸟样子,哪里像良民,被人严察起来太凶险。” 总兵顺说道:“酒食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吃顿热的,鲶鱼仔正在给大家准备热水衣袍。” 1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天将傍晚,一队人悄悄溜出小村,看模样是行脚的商人。总兵顺带着一行人七拐八拐,走进芦苇丛中的密集河汊,不久,芦苇荡中撑出一艘浅底沙船,满载着2百石种粮,打着兵部库部司的船旗,这居然是一艘官船! 总兵顺为舵手,刘关为帆手,林养浩和李启乾为橹手,都是一身青布短打。鲶鱼仔则扮作贴身小厮,头戴边鼓帽,背着竹箧,里面是崇文帝的换洗衣物,文房四宝,官牒文凭。 崇文帝头戴乌纱帽,身披团领绿袍,乌角革带,胸前是鹌鹑补子,白袜皂靴,兵部库部司从九品官员打扮。他相貌清秀,看起来就是押船的官员,关防大印绑在手肘上,用宽大衣袖遮住,一切都是真的。 更让他吃惊的是,粮船手续齐备,文牒上盖着左军都督府和兵部大印,还有从南京到吕城一道道关卡的印鉴,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这是真文牒。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运河边的破败村落里,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官用之物。如果随便什么人就能搞到这些东西,那还谈什么设官牧民,自己的朝廷原来是这么一副模样,那把江山输给燕王一点都不冤。 这是一艘小型沙船,由于是官船,船艄部位专门有官舱,供押运官员休息起居。每日在水上飘荡让人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不过比起前几天的艰苦逃亡算是舒适的很了。 漕船像大运河上的其他船只一样,白日通关行舟,晚上就泊系在某个渔港渔村。南京客们不敢暴露口音,好在鲶鱼仔机灵能干,熟悉水上生活,和生人接触都是这少年出面去办。鲶鱼仔白天办理过钞关手续,晚上到村里买来酒肉,从无差池,是个合格的小厮。 无事的时候,他就到后舱帮着总兵顺摆舵,熟悉舵工手艺。崇文帝在后舱,很少听见这一老一少说什么,总兵顺除了偶尔指点鲶鱼仔操舵,几乎不聊家常。 爷孙俩不知道崇文帝的身份,但是都对他十分恭敬,这种恭敬让他感到很舒服。刘关他们的恭敬是臣对君的恭敬,和过去世界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谨慎又透着疏远。也不像总兵顺对刘关的恭敬,那是老奴对少主的关爱和期望。 这对祖孙对崇文帝的恭敬很简单,只是百姓对读书人的尊敬,这让他觉得过去所学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想大儒先生们的心血毫无价值。 日子如水而过,白天大家在繁忙的运河上辛苦操船,各负其责。晚上水手们聚在前甲板,在昏暗的船灯下饮酒赌钱,直到总兵顺低喝一声:“都散了吧,明日还要行船。”大家就和衣而眠。有时候崇文帝想,要是时光停住该多好,这样平静的日子永远不要过去。 由于是官船,手续齐全,运河上的民船都要礼让,各个水关也没有严厉盘查,一切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看来官府的威严还在,有时候崇文帝自嘲的想,自己这几年干的还不算是一无是处。 这一日夜晚驻泊,总兵顺来到前甲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沉声说道:“晚上不能饮酒了,明天就到浒墅关,离苏州城只有20里,要加倍小心。”船上不同陆路,舵把头拥有巨大的权威,仅次于舶长,总兵顺的话有一种莫名的威严。 李启乾不高兴的说道:“那么多关卡都过了,还在乎一座浒墅关?连酒都不让喝,你不会是见不得我们清闲片刻吧。” 总兵顺浓眉倒竖,双眼一瞪,喝道:“大胆,这是船上,不是你豹韬卫。这里我说了算,敢不听招呼,你想绑在桅杆上吃风么?”人老虎威在,李启乾脖子一缩,不敢言语了。 呵斥了李启乾这个愣头青,总兵顺继续说道:“我们这几天走的顺畅,是因为我们对付的是漕运司的小吏和漕丁,顶多加上巡检司的差役,这些人知道漕上的规矩,不会为难官船。 可是浒墅关是苏州门户,又在李远的眼皮底下,他会加派抚标营和应天都司的军士严守关口。我听说李远为人跋扈,他的军士哪管你是官船民船,一定会登船严查。孙大官虽说是官吏模样,可惜是个哑巴,如何应付登船的官兵?” 刘关忧虑的说道:“大官人不是哑巴,不过也不方便说话。” 林养浩说道:“如果我扮作兵部押运官员呐?” 刘关说道:“不行,缺一个橹手就是破绽,总不能让孙大官操持贱役。” 鲶鱼仔说道:“我可以做橹手。” 刘关在他脑袋上狠狠凿了个爆栗,笑骂道:“入娘的,你个贼厮鸟连个娘们儿都摇不动,还摇橹?”鲶鱼仔抱着脑袋呼痛,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关不笑了,他接着说:“就算船上不缺橹手,多了孙大官一个不相干之人,一样无法说通,老林出的是馊主意。” 总兵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让孙大官人装病,明日我和鲶鱼仔应付官兵,关哥儿以为如何?” 刘关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入娘的,活人逼成病人,什么世道,我去劝说孙大官人吧。” 夜半时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崇文悄悄脱下白色中单,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牛犊鼻短裤,光着脚走进运河。渐渐将全身都浸在微凉的水中,月光下只露出脖颈以上。既然他答应了刘关装病,索性就真病,假病未必能蒙混住盘查。 在凉水里浸了一炷香的功夫,崇文爬上船,湿淋淋的躺在后甲板上。江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凝视着天上的月亮,他渐渐睡着了。天亮时分,他果真发起了高烧,总兵顺和鲶鱼仔把他抬进官舱,老舵工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大官人也是条汉子。 运河上的水关大多是用浮桥拦河,桥上有漕丁巡视,河岸上有漕吏公廨。漕吏核对官碟文书无误,船主持官碟到公廨处用印放行。若是钞关,还要根据路程远近和船料多寡交税,完税方可放行。 浒墅关则是筑坝拦河,以铁闸为水门,绞盘牵引,十分坚固。水关可以南北两方向同时通行1艘4百料大船,这也是神武皇帝允许民间拥有的最大船只。水关两侧岸上修有木珊围栏,围栏内有系缆桩,系泊大小船只,等待验船出关的时候,可以在这里等候。 运河两岸除了公事房,还有不少茶楼酒肆,旅舍娼寮。遇到运河繁忙季节,水关两侧等待通关的船只就会排成长龙,不少船只不得不在关口过夜,这些人做的就是船工生意。 可是今天的浒墅关不同以往,两侧的商铺全部封门,关口的兵丁明显增多,一个个顶盔掼甲,戒备森严。水坝上高悬着通缉要犯的榜文,标明了罪犯的身份和赏格,坝上来回巡视的不是漕运司的漕丁,也不是巡检司的弓手,而是抚标营的军汉。 到底是老漕工,运河上的事什么没经历过,总兵顺所料一点都不差。抚标营一位把总接管了关口的防务,他的兵手持榜文一个一个的核对过关船客,漕丁负责检查货物,运河两岸的街道由巡检司负责巡逻,以防罪犯狗急跳墙,朝岸上逃窜。 刘关用竹篙撑住漕船,林养浩和李启乾凑上来,不安的看着水关方向。刘关镇静的说道:“什么画影图形,一点儿都不像,凭那个找到人才是怪事,他们抓人就是靠口音。这是官船,他们没有让船工开口的道理,一切让阿顺和鲶鱼仔去应付。” 两人默默点了点头。 关口搜查的很细,很久才会放行一条船,船只过关缓慢。一直到晌午时分,刘关一行才挨到铁门下,关口小吏带着两个标营军士下到船上,鲶鱼仔呈上关凭路引,通关文牒。小吏把文书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南京来的?” 总兵顺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委托兵部转运的军粮,自然是从南京来的。” 小吏上下打量着总兵顺,良久才说:“押船的这位曹司库在何处,怎的不见人?” 总兵顺镇静的说道:“曹司库在水上受了风寒,正在官舱养病。” 小吏说道:“带我去看。” 总兵顺使了一个眼色,鲶鱼仔说道:“那就跟我来吧。” 到了后舱,果然见一个穿着九品官员服色的人躺在舱中,烧的人事不知。乌纱帽就放在一旁,鲶鱼仔呈上关防印鉴,没有异常。小吏经验丰富,用手敲敲舱板就知道并无夹层,转到前舱,果然是一个个粮袋,也无异常。 终于,小吏走上前甲板,对两个穿着鸳鸯战袄的军士说道:“这是南京来的官船,文书齐备,也没有夹带,料也无妨。” 一个矮壮军汉默默把他推到一边,从怀中取出罪犯画像,一个一个的核对,都是普通船工,和画像上的家伙没什么相似之处。良久,矮壮汉子终于说道: “李军门有令,凡是南京旅人一律羁押。不过诸位放心,既然是官船,当然不会把你们槛送大牢,只要在臬司二堂甄别即可,诸位跟我走吧。” 1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总兵顺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知道这是什么船?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吴淞口千户所的军粮!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兵丁,就是你们李军门也不敢私扣粮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那军士脸色一滞,稍一犹豫还是说道:“我也是公事在身,奉命行事,对不住诸位了,请吧。”他一张手,做出请的手势。 刘关心里一凉,暗道不好,莫非今天要坏事不成。眼角余光看到李启乾在摸怀中的解首刀,他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总兵顺抬手一指后舱,说道:“误了粮期是死罪,曹司库重病都不敢下船,你苏州府羁押我们,将来你去五军府刑狱领死么?何况曹司库病成这样,如何能到大堂问话。” 矮壮军汉手按刀柄说道:“我不知什么曹司库,我只知李军门将令。” 总兵顺冷笑一声:“那你知道大康军律么?知道《皇康大诰》么?” 漕吏见两人争执起来,心下为难,无论是巡抚衙门还是五军都督府,都不是他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得罪的起的。他赶紧上来解劝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两位不必争执,关口就有官轿,可以抬着曹司库到臬司衙门。” 两个同声说道:“不行!” 前甲板上争辩不休,惊动了关上。守关把总一身官袍,他探出身来,粗声大气的喝问:“入娘的,老陈,怎么还在磨蹭?” 另一个抚标军汉仰起头,向守关把总高喊:“启禀大人,有一艘南京左军都督府的官船,还有一个卧病的押粮官,不肯到臬司衙门回话。” 那把总也注意到左军都督府的船旗,他摆摆手喝道:“只要南京来的船只人口一律羁押,你管他作甚?” 总兵顺冷笑道:“谁敢私扣军粮,不知死的放马过来便是。” 那把总喝道:“天大的干系,也先到臬司大堂再说,儿郎们,把船给我扣下!”一队抚标营兵大声应道:“喏!”沿着台阶跑下关闸,刀枪并举就要强行登船。 老舵工大喝一声:“登船者死!” 猛虎虽老,虎威尤在,兵士们不由得停住脚步,刘关、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一齐站在总兵顺身后,虽然手中没有兵刃,依然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烟尘滚滚,奔来一队彪悍骑士,一个个顶盔掼甲,身披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巡街的巡检司弓手哪敢阻拦。 为首的武官身穿绿色官袍,奔到水关厉声喝道:“谁敢动我吴淞口千户所的粮船!” 林养浩和李启乾见来了救兵,胸中长长出了一口气,偷眼看刘关。只见刘关面色平静,毫无惊慌之色,看来这小子早就知道有后援,根本就不担心浒墅关。自从刘礼死后,这家伙沉稳了很多,而且嘴也变得和他兄长一样严,居然一丝口风都没有露。 这队彪悍骑士奔到水关前勒住战马,堵在水坝一侧,为首的武官跳下战马,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两人同样的绿色官袍,彪补子武官服色,看不出官位高低。 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大声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来人并不还礼,只是说道:“在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白松,你是何人?” 守关把总说道:“我是抚标营把总张四维,现任浒墅关守将。” 白松倨傲的说道:“我是正六品,你是正七品,且我是镇抚官,同品大半级,你因何不跪?” 张四维无奈,只得单膝跪地,说道:“下官张四维参见上宪。”捧着手本报履历。 白松这才说道:“起来吧,因何扣押我千户所粮船啊?” 张四维站起身,说道:“奉李军门将令,扣押一切南京来船人口,缉拿要犯。” 白松冷笑道:“笑话,抓贼抓到我千户所官船上来了。你别忘了,我是备御千户所,主海防和江防,不归都指挥使司管辖,直属五军都督府,也就是直属燕王监国,李军门有资格扣押燕王殿下的船只和官员么?” 张四维忽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虽然有李巡抚的严令,可是羁押五军都督府的官船也太过分。且镇海卫是海防要津,朝廷倚重,若是官司打到燕王面前,燕王发怒,他李巡抚可以把罪名推到自己头上,自己往谁头上推? 张四维心里一虚,口气就没那么硬了,他缓缓说道:“我奉李军门将令,在浒墅关缉拿要犯,职责所在,岂能轻易放南京船只过关。” 白松也口气缓和下来,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我千户所的屯田种粮,误了秋播,我千户所几千号人吃什么?鼓噪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张把总你想一想,贼人有可能在五军都督府的粮船上么?贼人躲我千户所还来不及,怎敢到吴淞江上送死?” 张四维沉吟半晌,忽然喝道:“老陈,过来答话。” 矮壮军汉跑到张四维面前,单膝跪下道:“标下参见大人。” 张四维问道:“船上可有可疑之人?有没有夹带?” 老陈答道:“船上并无可疑之人,也并无夹带。” 白松一拍大腿,说道:“着啊,扣了粮船你也抓不到贼人,反倒误了我千户所大事,张把总,你这是何苦哇。” 张四维扭头看了看吴淞口千户所的骑士,一个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若是误了他们的军食,这些家伙非跟自己拼命不可,何苦得罪这些人。仔细想想此人说的也有道理,吴淞江是吴淞口千户所防区,不知道多少官军战船在江上,哪个傻贼去那里送死。 他终于说道:“也罢,我就担了这个天大的干系,总不能让吴淞千户所的兄弟挨饿。” 白松拱拱手说道:“张把总果然是爽利汉子,我所上千军户都承你的情。” 张四维说道:“都是为朝廷办差,不必客气。”他转过身,冲漕吏吩咐道:“带他们去公廨用印,开闸放行便是。” 一道铁闸分隔成两片天,一片意味着无尽的危险,命悬一线,另一片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所有人的心都嘣嘣乱跳,因为希望和绝望其实只在一线之间,而且随时会相互变化。 只有总兵顺依然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迈着老人的步伐拾阶而上,到公事房办理过关文凭,路过白杰的时候,看都不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一眼。船上的逃亡者看着他慢悠悠进了门,又慢悠悠走出来,时间像是停止了。 铁门终于打开了,林养浩解开了缆绳,用撑篙撑离了泊位。老舵工来到后艄,鲶鱼仔帮着他搬动舵杆,总兵顺指挥两个橹手一齐摇橹,沙船慢慢调转船头,慢慢出了水关,又慢慢走上航道,总兵顺喝令升帆,船只奔向苏州松陵口。 岸上,白松和守关把总张四维拱手作别,他带着吴淞口千户所军士就在运河东岸伴随前进,护送船只到松陵。沙船转入吴淞江,几艘朔流而上的哨船迎上来,为首的试百户稳稳站在前艄,大喊:“是兵部的粮船么?” 总兵顺喊道:“正是,来船可是吴淞口千户所?” 试百户的声音远远飘来:“正是,我奉千户胡大人将令,护送你们到所城。” 总兵顺喊道:“如此多谢了!” 战船调转船头,1条船在头前带路,2条船伴随在沙船左右,顺风顺水向下游驶去。刘关转头朝西边看,太阳已经快落山,西边彩霞满天,白松那队骑兵消失不见了。 吴淞口就是吴淞江入海口,所城就建在港口边上,港口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如同一个巨大的蚁巢。这所城比一般千户所大的多,除了千户所衙门,还有武库、粮库、所市、官学、船械所、龙王庙、大校场等等。 所城周1837丈,基广丈4,内外甃以石。凡窝铺百40,敌楼12,城堞2315,军房1987间。建有月城6,每城皆有闸楼。所城坚固无比,城头有炮位36,千斤大炮的炮口直指大海,任何来自海上的威胁都会被轰成渣渣。端的是海防要津,比内陆卫城都要高大坚固。 所城保护着背后的大片农田,秋收已过,千户所军士在修建堤坝水渠,殖土琣垄,准备即将开始的秋播,一派繁忙又恬静的农家景象。 可惜吴淞口并不是逃亡者们想象的安乐窝,没有酒没有肉,没有热水沐浴,没有干净的床榻。甚至还不如逃亡路上,因为他们连自由也没有,一到所城,他们就被关在衙署里一个荒僻跨院。几个军士严加看管,除了送水送饭的仆役见不到任何人,也没人和他们说话。 “这位兄弟,我们的人病的很重,是不是跟上官回禀一声,找个先生给看看病。”刘关跟把门的军士说,那军士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给抓点药总可以吧。”刘关声音高起来,那军士依然不吭声。刘关要往外面走,两个军士伸出刀鞘拦住他。 刘关骂道:“入娘的,爷爷也是大康千户官,和你们千户同品,你们竟敢私扣上官。” 1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院子里,林养浩和李启乾蹲在荒草里捉蟋蟀,堂上总兵顺和鲶鱼仔照料崇文帝。这次的病来势凶猛,到现在烧还没有退,什么药物也没有,只能拧了凉水手巾给他降温。 见刘关吵的厉害,林养浩头也不抬的说道:“刘大人,还是省省吧,跟憨大说话有个鸟用。” 刘关无奈骂了一句,只能扭头回到院子,林养浩拉着刘关坐在台阶上,低声说道:“我猜他们在等一个大人物,又不敢让我们在外面乱跑泄露身份,只能把我们先关在这里。” 刘关有些懊恼的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入娘的,什么事比掉脑袋的事更大,明善大兄在干什么。” 好在这样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傍晚时分,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交领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家伙来到院子,冲刘关拱手说道:“学生是卫指挥司幕僚黄谦,刘大人,有人请。” 刘关扭头看了看他的伙伴们,说道:“就是我一个人么?” 黄谦点头道:“请的就是刘大人一人。” 刘关不再废话,整了整大带,跟着黄谦大步走出了院子。 黄谦领着刘关来到衙署后花园一处阁楼,自己悄悄退了出去。阁楼中灯火昏黄,一个汉子站在书案旁,50岁上下,穿一身灰蓝色道袍,头发半黑半白,青簪别顶,正是刘关的从兄,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终于见到了亲人,这一路若是没有这位兄长,他们也逃不到这天涯海角。刘关心里一热,抢上一步施礼道:“小弟见过大兄。” 刘明善没有回礼,盯着他问道:“礼哥儿在哪里?” 刘关神色黯然,眼中流泪,说道:“他受了致命伤,死在路上了。” 刘明善轻叫了一声:“什么?!”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沉默了半晌,他脸现怒色,低声叱骂:“混账,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我们不欠天家的,他们叔侄相争,凭什么要搭上刘氏子弟的性命?你们。。。”刘明善指着刘关,声音颤抖。 刘关只得如实说了从南京到吴淞口的一路经历,最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只能跟着他入娘的拼命。” 良久,刘明善才一指身旁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吧。”刘关看到桌上有茶水,拿起来仰头一口喝干,放下茶盏说道:“大兄忒也的小气,这些天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就不能给我弄点酒肉,怎地只有茶水。” 刘明善年长刘关20岁,见他这惫赖模样,气的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有心思喝酒吃肉,你知道你们闯了蹋天大祸么?京中正在穷治崇文余党,你们指望的那个汪曾泰早就锁拿进京了,夷三族。还有什么练子诲,李泰,一个个身死族灭,最惨的陈洪儒被夷了十族,古今所无。京师已经杀的人头滚滚了,你这贼厮鸟就不想想我们京中的亲人么?” 刘关脸色一黯,他不怕死,可是怕连累亲人,燕王其实已经牢牢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偷看了族兄一眼,问道:“以大兄之意,只有把崇文帝送回南京,才能保全刘氏么?” 刘明善厉声喝道:“绝对不行!” 刘关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明善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把他送回去,燕王会毫不犹豫用我们刘氏一族给他陪葬,现在有我镇海卫8千水军,燕王暂时还不会动手。镇海卫,是我刘氏两代经营的保族家底,你父亲当年交到我手里,就是为了防着今天。” 刘关忧虑的说道:“镇海卫还是太弱小,燕王那厮若真的翻脸,或者调大兄入京,镇海卫总不能独抗天下。” 刘明善说道:“只要崇文帝到了外洋,他们逼迫过甚,我们刘氏水军随时可以拥立旧君,号召天下。他笼络我还来不及,调我进京不等于逼反我么?燕王没那么蠢。只要崇文天子还活着,京城刘氏就没有性命之忧,镇海卫也安全。” 刘关说道:“明白了,大兄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献出崇文就等于葬送了全族性命,把他掌握在手里倒是死中求活。所以他临死还嘱托我,绝不能离开崇文半步,这是保家的凭仗,入娘的,我还以为他真个忠肝义胆。” 刘明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摇头说道:“他所图恐怕比这个更大,焉知他不是想把崇文帝攥在手里,割据一方,重现我们刘氏的荣耀。只是。。。为这个送了性命,值得么?”老将动了手足之情,眼中流下泪来。 刘关也默默不语。 良久,刘明善拭去脸上的泪问道:“礼哥儿葬在了哪里?” 刘关说道:“埋在了常州府吕城镇,阿顺的村子里。” 刘明善说:“我们刘氏子孙,死了也不能做孤魂野鬼。我会派人把他移出来,葬在咱们老家温州黄岩,和刘氏宗族在一起,只是他的家眷怕是难出京师了。” 刘关说道:“只能有劳大兄,我是逃犯身份,无法哭临了,一切有大兄安排,我也放心。” 刘明善摇摇头,叹道:“放心?你以为到了吴淞口就万事大吉了?李远这厮外粗内细,十分精明,很是难缠,你以为这几天我为什么没来见你。” 刘关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呐。” 刘明善说道:“这几天我正在苏州城和李远打官司。。。自从燕王殿下兵临长江,我就想到你们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提前给几处暗桩做了安排,你以为总兵顺的船旗和文书是从哪里来的? 可我还是担心你们过不了浒墅关,就借着公事到了苏州城,派白松接应你们,万一不行我也只能亲自出马了。好在白松办事可靠,总算把你们送出了关,谁成想李远立即就把我召到巡抚行辕,冲我大喊大叫,我和他争吵起来。 他一气之下,把那守关的把总张四维锁拿到行辕,当着我的面鞭打,差点打死。我看不过劝说了几句,李远顺手就把他赶出标营,我只好把张四维要了过来,再行文兵部,算是调到镇海卫,所以我晚了几日才到吴淞口千户所。” 刘关说道:“这家伙为了我们刘家坏了前程,你可不能亏待人家。” 刘明善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演的苦肉计,万一他是李远那厮派到吴淞口的暗桩呐?他们戏演的太真,我可不敢信。所以我远远把他打发到崇明沙千户所去了,还是把总。那李远刚当上巡抚,就把手伸到我镇海卫来了,我可不敢担保这里没有其他的探子。你们在吴淞口呆长了,难免被他的耳目发觉,你入娘的敢放心,我怎么敢放心,我来吴淞口是轻车简从,不敢露了行藏。” 刘关悚然心惊,原来吴淞口也不是太平之地,一样危机四伏。 刘明善看兄弟脸色不对,安慰他道:“也不必太担心,毕竟镇海卫是刘氏的地头,经营了30多年,不是几个屑小之辈就能渗透的,你先吃饱喝足再说。” 他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楼下一个家将答应一声,大步走上阁楼,刘明善吩咐道:“去让厨下切一只鸡,二斤牛肉,再准备些蔬果面饼,烫一壶酒上来。”那家将领命下去准备了。不一刻,1个仆役提着一个食盒上来,把杯盘酒菜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刘明善说道:“不能给你摆酒接风,我们兄弟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刘关大喜,抄起一支鸡腿大啃起来,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来了。” 刘明善拿起酒壶,在两个酒盏里各倒了一杯酒,悠悠的说道:“恐怕你要过些苦日子了。” 刘关笑道:“我也是大海的子孙,大兄可不要小看人。” 刘明善叹道:“你年纪小,等有了你,我们的日子就已经好多了,你到底没经过多少风浪啊,连你兄长礼哥儿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等你到了海上就知道了。” 刘关喝了一杯酒,把酒盏放在书案上问道:“你打算把我们送到哪里?” 刘明善沉吟着说道:“这个地方要远离官府,可也不能离我的眼睛太远,缓急之间没了照应。我为你选了个地方,宁波府外海,孝顺洋以东,乱礁洋以西有一座双屿,那是再好不过的所在了。” 刘关问道:“为什么不在我们老家,在洋屿岂不是更安全。” 刘明善把筷子往书案上一放,低声斥责道:“混账,你个贼厮鸟想把我们的家乡变成战场么?私藏废帝,这是何等凶险的事情,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是尸山血海,你胆子太大了。” 刘关被一顿呵斥,不敢吭声了,夹起一块牛肉狠狠咀嚼着。 刘明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道:“你们久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事情,其实双屿实在是逃人的好去处。” 刘关却说道:“我听说过双屿,那是一些盐枭海盗走私交易的澳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军不剿灭这些家伙。” 1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明善摇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在东海极东之地,有一个岛国仴国。这个仴国是蛮夷小邦,丝、丝绵、绵绸、锦绣、精瓷、棉布、漆器、铁锅、铁针、水银、甘草、川芎等等样样皆无,百姓所需都要从我大康采买。 仴国虽然物产不丰,偏生盛产金银,银子极贱。千年以来,仴人浮海而西,以白银购买我华族出产,沿海商民获利颇丰,有因与仴人海贸而巨富者。 神武皇帝开国,以农战为立国之本,不喜贾人奸猾。又担心仴人强盛,勾结华族叛逆成为我大康之患,所以强行禁绝海贸,将沿海岛民一律迁入内地,通番舶者一律处以严刑。 仴国顿时物价腾贵。湖丝1石5、6百两,丝绵1石2百两,红线1斤70两,川芎1石60两,大铁锅1口1两。1枚铁针要7分银,铁比银贵了,这就是入娘的民不聊生。如此一来,自然就会有穷凶极恶之徒,冒死泛舟来我大康贸易。” 刘关笑道:“那他们岂不是来送死,神武皇帝虽然厉行禁海,可是并没有放松海防。每年春季,我大康水师左右卫、广洋卫和横海卫水军都要巡海,一直到秋天才会回航,秋冬季沿海诸卫也会随时出海清剿海寇,哪里有他们的活路。” 刘明善说道:“你们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实情。若仅仅是几个仴寇,自然是有来无回,就怕有内地奸民勾结。神武皇帝扼杀仴人,可是也苦了我沿海百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边山多地少,渔夫又不会耕作,即使高皇帝分给渔民土地也难以过活。至于富商大贾,断了海上番舶财路,他们岂能坐吃山空。 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谁不眼红仴人的银子?所以穷苦渔夫出海为寇,豪绅大户勾结官府,都在想方设法把仴人带来的船银留下。仴贼和奸民勾结起来,就结成了大股海寇,官军想抓住他们就难了。东海何其广大,岛礁海屿不计其数,如果有人通风报信,提供粮食补给,到哪里找到他们? 官兵出海进剿,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若把他们逼的狠了,他们就上岸劫掠,抢了就跑,官兵援剿不及,带兵的主官就会吃军法。官兵出海无功,还会被海盗报复丢官丢命,谁还有心气跟海盗拼命? 若是与海盗相安无事呐?反倒孝敬丰厚,海疆无事。如果有肆意侵扰之徒,不用官兵动手,海盗们自己就会把那些破坏规矩的家伙收拾了。官兵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好过些。 久而久之,在我大康东南沿海诸岛就有了几个走私澳口,当然也是海盗窝子。大者有广东的南澳,闽越交界处的梅岭,漳州的月港,柘林,最著者就是宁波外海的双屿,因为钱货巨万,被称为小苏杭,至于小的走私澳口可说无数。 这些澳口就是真正的化外之地,王法不及。我刘氏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强则坐拥州郡,逐鹿中原,弱则蛰伏海隅,海外称王。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比双屿更好的藏身之地?” 刘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高帝禁海之后,海上并没有变成盗匪蛮荒之地,而是财山货海,天高水阔,这不是逃亡,而是大有可为之地。 刘明善感到兄弟的兴奋,用筷子指指刘关说道:“又在胡思乱想,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崇文帝,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的身份,燕王会举天下之力杀向大海,你们如何抵挡?”他把筷子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你是去逃难的,藏的越深活的越长久,越有机会。” 刘关一下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他默默啃着鸡腿,良久,才瓮声瓮气的问道:“既然你不让我们占了双屿,过入娘的快活日子,那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刘明善淡淡的说道:“隐姓埋名,去做走私海商,有我在镇海卫,总能护得你们周全,你们就在双屿扎下根基,等。” 刘关不解的问道:“等什么?” 刘明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就像高帝扎根应天府,以待天下之变。燕王大军南下中州,刀山火海里杀了3年,北方空虚,漠北黑鞑又死灰复燃,他该如何应对?他兴兵谋反,以武力夺至亲之江山,难道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他其实已经内外交困,屁股底下如积薪侯燎,随时会成燎原大火,那时候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前提是我们还活着,如果你们轻举妄动,暴露了废帝的身份,那时候老天都救不了我们。” 刘关说道:“我明白了,那你什么时候见崇文帝?” 刘明善冷笑一声,说道:“我见他干什么?你记住了,过去我们是高帝的棋子,如今时移世易,崇文是我们的棋子。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到那个位子上?这个天下,不是留给笨伯的,他一个黄口小儿,有资格执掌华族,号令天下英雄么?” 刘关再也没想到大兄会说出这番话,惊的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跨院,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刘关的伙伴们正在促膝而谈。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大海就是穷途末路之人的家。” 总兵顺冷冷说道:“海上风高浪涌,怪石乱礁,妖魔横行,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你这样的生瓜嫩枣儿,在海上一个月都活不过,那不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坟墓。” 李启乾心里一寒,对总兵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头,他有种说不出的敬畏。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我到底年轻力壮,经得起风浪。” 总兵顺不屑的说:“葬身鱼腹的家伙们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想活命只有同船一心,还有妈祖娘娘保佑,千万不要做触怒神鬼的事情。船上的规矩和忌讳多如牛毛,你最好少说话,要是一不留神害了全船的人,大家会毫不犹豫把你扔下大海。” 林养浩说道:“阿顺大叔,你跟我们说说海上的规矩吧。” 总兵顺沉吟着说道:“有些话确实要先给你们交代清楚,以免将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也希望你们多活些日子。” 李启乾笑道:“入娘的,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放洋出海?反正我们的命也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也许活个长命百岁,老死榻上。” 总兵顺也嘿嘿的笑起来,笑容渐渐敛去,缓缓说道:“吹螺出海,就是死中求活,第一层就是天大地大舶长最大,只要是在船上,舶长说一不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启乾说道:“若是舶主错了呐?” 总兵顺说道:“你记住,在船上舶长永远不会错,错的只是你。” 林养浩说道:“我等本来就是军人,若是光这一层,那可太容易了。” 总兵顺说道:“海上的规矩可比军律严酷的多。比如船上忌讳穿湿衣服,忌出海洗头,身流水湿是沉船之兆,海浪雨水打湿了衣服,要马上更衣。海上只许赤足,赤膊,不能赤下身,那是对妈祖娘娘不敬。 海上不许双脚荡出船舷之外,以免被海鬼拖下水。不许头枕膝盖,手捧双足,因为那是哭相不吉。不许双手托腮或者抱膝,那是发愁,抓不住肥羊的兆头。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在海上,轻则鞭笞、绑桅杆,重则抛下海喂鱼。人活着吃鱼,死了喂鱼,这也算是入娘的天道公平。” 林养浩和李启乾顿时噤若寒蝉,赶紧正襟危坐。 总兵顺点点头,说道:“不许在海上吹口哨,那会惊动巡海夜叉招来风浪。不许拍手,那是两手空空,遇不上船财。不过也有例外,遇到奇石怪礁要鼓掌欢呼,那是取悦龙子嘲风,不然他就会兴风作浪。” 林养浩说道:“传说嘲风喜险要,喜夸赞,礁石上就有嘲风么?” 总兵顺说道:“谁入娘的知道海礁上有没有嘲风,多拜神总比不拜保险。” 林养浩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有什么规矩么?” 总兵顺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倒是不傻,肯听我一个老舵工唠叨,也许真能活的长久些。船上都有老鼠,不能放老鼠从船上跑掉,因为老鼠能掐会算,预测吉凶。若是不能把老鼠请回船中,就不能开船。 船上不允许仰面睡觉,也不许俯卧,因为那是死人相,不吉利,只能侧卧。如果有鱼虾跳上船来,不可食用,要马上送回海中,并赠米一把。因为鱼虾都是龙王子孙,跳上船来是讨食的,如果不对龙王子孙不敬,龙王岂会保行船平安。 船上的一切用具,桶、锅、碗、鱼篓等等都不能倒放,因为倒放就是翻,翻就是翻船,海上人家谁不畏惧翻船?不许把碗筷丢在海里,那是丢掉饭碗。最好不要让女人上船,如果非上船不可,也要远离船尾后舱,因为那里供着海神娘娘,不可不敬。 如果在海上张网捕鱼,网到大鱼骨、大兽骨,特别是人骨头,都必须保留下来,返航以后供奉在海边的神庙里。如果水蛇在海上,船要加快船速,超过蛇最好。因为船是木龙,蛇是水龙,如果木龙斗不过水龙,行船还能平安么? 如果网到海和尚,海鳖等等珍奇海物,要放生。如果海上遇到死尸,一定要捞起来,带到岸上供家属认领,如果无人认领,也要好好安葬,那叫捞元宝。妈祖行善救人,厌恶恶行,大海的子孙要尊奉妈祖教诲,方能得到保佑。” 李启乾大笑起来:“你们在船上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绑票害人的勾当,还有脸提什么行善救人?” 总兵顺板着脸说:“我们害的都是海神厌憎之人,如果无罪,妈祖就会保佑他,我们想害也害不了他。” 林养浩点点头,说道:“海神就是妈祖娘娘么?” 总兵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海上到处是吃人妖魔,也有救苦救难的神明,妈祖娘娘是最仁善的一位。不过我们这些人,船上供奉的是三婆神,她是妈祖娘娘的三姊,所以我们这些人被官军称为。。。阿妈贼。” 1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宫城,内花园西宫后殿,燕王已经登基为帝,成为了新鲜出炉的永济天子,这里就是永济的燕居之处。不太明亮的大殿内,陈仁孝正在君前独对,永济拿着应天巡抚李远的奏章若有所思。 终于,他问道:“李远奏报的那条粮船你查的怎么样了?” 陈仁孝盘膝坐在一张大椅上,说道:“我们进城的时候兵荒马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不少文牍档案都毁于兵燹,很难查证,不过我询问了签发此船的曹吏和官员,看来确有此事。” 永济帝冷冷的说道:“确有此事?南京城走了一个废帝,他的侍卫头子叫刘礼。几天以后浒墅关出现了一条粮船,正好是来自南京,镇海卫不顾我的严旨强行劫走了这条船,把这条船送到了吴淞口。而镇海卫指挥使,正好是刘礼的族兄。。。现在你跟朕说确有此事,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说道:“陛下圣明烛照,屑小之辈无所遁形,只是查无实据,如之奈何。” 永济把奏章狠狠扔在龙书案上,恨恨的说道:“查无实据?刘明善竟敢藐视于朕,这也是查无实据么?”他霍的站起身来说:“他真以为他能以一卫之力抗拒朕么?我打败了崇文百万之众!” 陈仁孝忽然睁大双眼说道:“陛下息怒,天子行事要有天子的法度,不可诛无罪之人,也不可诛疑罪之人。高帝何等爱惜人命,山野村夫尚且不能冤杀,何况一卫指挥使。且刘明善虽然不足道,若是他亡命海上,拥立废帝,群凶四起,社稷危殆,陛下又该如何。” 永济怒火万丈,把龙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扫到地下,高声喊道:“朕富有四海,难道奈何不得一匹夫么?!” 陈仁孝并无惧色,他不动声色的说道:“臣反复俦思,对付刘明善要慎之又慎,不可轻举妄动。臣有一计:调虎离山。即擒了废帝,又让刘指挥使有苦难言。没有了废帝,刘明善还有何所恃,那时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废帝崇文现在真正成了永济的心病,崇文不死,他的帝位又怎么能稳固。他的侄儿治国无能,逃跑却是一把好手,几次从自己手边溜走,让他心浮气躁,气血上涌,忍不住大发雷霆。但是陈仁孝的沉着让他冷静下来,他强压怒火,低喝一声:“讲!” 陈仁孝不动声色的说道:“废帝逃到吴淞口,无非是要出海逃命,陛下能在陆上通缉他,就不能在海上通缉他么?” 永济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朕虽有海禁之命,可是沿海诸卫水师巡海是常例,他以镇海卫官军名义逃走,朕又到哪里去通缉他?” 陈仁孝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说道:“如今海贼和仴寇横行,陛下可下诏水军左卫、水军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长久水师,还有直隶、浙江沿海的镇海卫、金山卫、观海卫、海宁卫、金山卫和昌国卫,和长久水师联合秋巡东海洋面,各卫划定防区,限期清剿防区内海盗和逃犯。如此一来,他崇文帝就算到了海上,又如何能逃脱几千条水师战船在洋面上的搜捕。他不出海便罢,一出海就入了陛下彀中。” 永济帝沉思片刻,说道:“若是他畏惧搜捕,不肯脱离镇海卫船队呐?” 陈仁孝淡淡说道:“他敢藏在吴淞口,就等于在陛下眼皮底下,用不了多久李远就会把他揪出来。” 终于,永济帝点点头,说道:“此策可行。” 崇文帝虽然锦衣玉食,却并不是饱食终日的花花公子。在高帝严厉督促下,他不仅要学习圣贤典籍,还要跟朝中宿将学习骑射和兵法,25岁的他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小小的风寒本来不会迁延这么久。 只是国破家亡,又忽然置身于严酷的社会,怨气郁结,缠绵病榻。 王惠死后,鲶鱼仔成了他的贴身小厮,伺候他的起居。鲶鱼仔并不知道崇文帝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是天性聪慧的小家伙,他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贵人,所以尽心服侍,崇文帝的病慢慢好转起来。 为了提防李远的密探,崇文帝一行还是不能随意出入,只能躲在衙署西跨院。和刘关见过一面之后,刘明善也悄悄离开了吴淞口,回到镇海卫城,把他的亲信幕僚黄谦留在了吴淞所,负责和崇文帝一行联络,这也是逃亡者们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渠道。 第一场秋雨飘落的时候,黄谦悄悄来到西跨院,刘关把他让到厢房,关上门密谈。 黄谦低声说道:“京师来了圣旨,命长江水师和直隶、浙江诸卫水师联合出洋秋巡。” 刘关眉头一挑,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好消息,那位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入娘的,我们能不能夹杂在巡海舰队里,肆机南下双屿?” 黄谦摇摇头,说道:“南京那位新天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明知道。。。你们有可能在这里,又怎么会给你们出洋的机会?刘公以为,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刘关问道:“何以见得?” 黄谦说道:“我镇海卫下辖4千户所,崇明沙所、宝山所、刘河堡中所和吴淞千户所,都是控扼长江入海口的海防要地,我卫历次出洋巡海,防区都在长江口外海白水洋。可是这一次嘛,五军都督府给我们划分的防区在苏州洋,等于是和金山卫防区对调,很反常。” 刘关立刻就明白了,他忧虑的说道:“这等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 黄谦说道:“正是,而且让我们直面苏州洋溗州诸岛,用心也不善。苏州洋风高浪急,暗礁密布,海况凶险,历来就是海盗渊薮。如果我们真的出兵进剿,大股海贼报复起来。。。我镇海卫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刘关暗中思忖,诸卫大举出洋,双屿在观海卫和昌国卫联合搜剿之下,起码暂时不是安全之地了,看来和明善大兄商议的藏身之地不可行了。 他沉吟着说道:“如果北上绿水洋和黑水洋如何?” 黄谦摆摆手说道:“那是长江水师的防区,上千艘战舰在海上巡弋,过不去的。” 刘关问道:“向东呐?我们向东海深处走。” 黄谦忧虑的说:“海宁卫和临山卫的防区在钱陈山、大衢山,正好卡住我们向东的航道。” 刘关嘿嘿笑道:“陈仁孝这厮真瞧得起我们,东面、北面都布置了大军,退回长江口的海路也封死。几千条战船,几万大军就为了抓我们几个人,入娘的,他还真下的去本钱。” 黄谦说道:“刘公之意,我们不能乱了阵脚,更不能往他们的圈套里钻,你们就藏身这里,再等时机。” 刘关坚定的说道:“不行!” 黄谦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跪在刘关面前,说道:“我本是黄岩孤儿,蒙先衢公收养,不仅供给衣食,还与族中子弟一起读书,视若亲生。先衢公逝世之后,刘公寄我如腹心,参与谋谟,兼典机要。黄某受刘氏大恩,礼哥儿已经没了,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冒生死奇险。” 刘关默默拉起黄谦,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意气用事,你先坐下听我说。” 黄谦只得坐下,刘关说道:“我们之所以能安全躲在吴淞口,是因为镇海卫本就是我刘氏水军,层层关防,密不透风。可你们出海呐?应天巡抚李远必然趁机往吴淞口派遣细作,时间一长,消息必然走漏,那时候我们才是被瓮中捉鳖。” 黄谦一惊,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理。” 刘关冷笑一声,说道:“陈仁孝算无遗策,可是他忘了我们刘家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在大海上想抓住我们可不容易。你立即派人去太仓镇海卫,跟明善大兄说,我已经有了逃脱樊笼之计,就混在镇海卫水师舰队之中出海,让他安排船只吧。” 黄谦沉吟不语,良久才抬起头,说道:“你要去哪里?” 总兵顺和林养浩、李启乾来到刘关居住的厢房,见案上摊开了刘氏家传的海道针路簿,刘关正趴在案上凝神观看。这是刘氏几代水手用性命换来的,刘礼临终交给他的宝贝。高帝禁海何等严厉,官府和民间的海船、针路、图样一律搜剿焚毁,刘家冒着死罪把这东西私藏起来,如今终于到了救命的时候。 3个伙伴走上前来,林养浩和李启乾看海图如天书,总兵顺却面露惊喜之色。刘关让他们坐下,说道:“永济帝已经下诏,诸卫联合秋巡,意图诱我们出海,在海上缉拿我们。我反复俦思,躲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出海一逞,妈祖娘娘保佑,也许我们能逃脱罗网。” 总兵顺问道:“出海以后,我们往哪里走?” 刘关招手让老头子近前来,指着海图说:“针路上看,从溗州向东,甲寅方向4日夜2更,就是芶丽国济州岛;卯甲方向6日夜6更,就是仴国平户。济州岛地瘠民贫,狗屁也没有,去那里无味的紧。我打算去仴国平户贸易,等明年春天东风起,再回航双屿。” 李启乾大大咧咧的说道:“到了海上,我们乘夜色脱离镇海卫锚地,不挂船灯,谅官兵也寻我们不到,等天亮我们早到东海深处了。。。入娘的,死也是一下活也是一下,总比在这鸟地方抓蟋蟀爽利些。” 林养浩却看着总兵顺,不说话。总兵顺凝视着海图,终于说道:“虽说这个季节出海向东算是顺风顺水,可是到济州岛千里海路,到平户更有千8百里,一路没有岛礁参照,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一旦偏离航道,找不到陆地就是死路一条。” 李启乾笑道:“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我相信老阿顺绝不会把我们带到死路上。” 总兵顺不屑的看了李启乾一眼,说道:“你是相信你运气冲天吧,我可不那么想,怎么看你个贼厮鸟也不像运气好的人。” 刘关一拳砸在针路簿上,喝道道:“入娘的!就这么定了,一路都是死中求活,妈祖娘娘保佑渔家孩子!” 1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雨仍然在下,雨滴落在庭院中,屋瓦上,一条条水线顺着滴水檐流淌。 掌灯时分,鲶鱼仔带着刘关走进崇文帝的堂屋,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门关好。刘关跪倒叩拜,说道:“臣刘关参见万岁,臣有要事奏报。” 崇文帝披着一件轻袍,露出白色的中衣,他无力的抬抬手,示意刘关平身。 刘关站起身来,低着头说道:“京师里有了准消息,马皇后以白绫自缢了。燕王进京以后,吴王被降封光泽王,衡王被降封怀恩王,徐王被降封璷惠王。听说。。。听说吴王和衡王被圈禁在凤阳,徐王奉生母在孝明皇帝陵园居住。那个,那个孝明皇帝也被降封为懿文太子,燕王殿下着实。。。可恶。” 徐王,衡王和徐王是崇文的三个异母弟,孝明皇帝是崇文早逝的父亲孙竣,也就是燕王的长兄。崇文帝继位以后,追封父亲为孝明皇帝,如今燕王篡位,取消了孙竣的皇帝号,重新改为和简太子。 尽管崇文知道燕王一定会对付他的几个亲兄弟,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剧烈的咳嗽起来,久久才平息下来。 刘关默默站着,等崇文帝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老将区炳文获罪,驸马区叡连坐死,江都公主降封为郡主,禁足在家中,听说生了大病。” 江都公主是崇文长姊,崇文帝幼年时期最受长姊爱护,如今竟是如此下场,崇文忍不住热泪横流,他知道,他最爱的人都完了。 刘关继续无情说道:“战乱之中,太子不知所终,怀王只有2岁,听说也被废为庶人,交由故吴王抚养,好在暂时性命无忧。” 崇文拭去脸上的泪水,依然不说话。 刘关忽然抬起头,说道:“臣是武人,粗鄙无文,不知春秋大义。可是为了。。。为了骨肉至亲,陛下也不能堕了志气,总要。。。总要救他们才好。” 崇文抬起双手,无力的捂住了脸,高处不胜寒,而从高处落下何等惨痛,各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到。 良久,崇文帝挥挥手,示意刘关退下。 刘关却依然站在那里,倔强的说道:“臣的族人数百也在燕王殿下手中,臣知陛下痛彻骨髓,可是总要先逃出中州,才能徐图恢复之计。臣等私下计议,只有从海上冲出一条路,才能逃出燕王罗网。若是天不佑臣等,臣等与陛下同死大海就是。” 崇文帝忽然一拳捶在案上,暴怒的咆哮:“刘明善为什么不来见我?!” 刘关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闷葫芦一样的崇文帝,居然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指责担着天大干系救了他的人,这,这岂是帝王心术? 他不知道,他误会崇文帝了,家破人亡的崇文帝一时间只想复仇,除了刘明善这一支水军,还有哪个力量可以依靠?而刘明善显然贪生怕死,不肯为他起兵反抗朝廷。 一时激愤之下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他就后悔了。崇文立即就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俯视众生的大康天子了,刘明善没有义务为他去以卵击石,依附强者才是野蛮社会的生存法则。 他懂的太晚了,其实陈瑄也好,李景隆也好,他们都有可能成为忠臣,刘明善也可能,条件是他自己是赢家,就像祖父高皇帝一样。 而他不是,在野蛮社会,没有天生的王者。他手里只有几个陪着他亡命天涯的侍卫,就是这几个人,自己也给不了他们什么,他们甚至更愿意服从刘礼和刘关,至少刘家兄弟给了他们一个藏身之地,给了他们一条可能的出路,自己在他们眼中算什么? 刘关缓缓跪下,沉痛的说道:“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这千户所衙署之中,也难说有没有永济天子的细作。他来这里,说不定就会暴露陛下行藏,带来不忍言之祸,所以他谨言慎行,也是为了保护万岁。” 崇文沉默半晌,终于无力的挥挥手,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神武三十四年7月26日,沉寂的吴淞千户所沸腾起来,镇海卫4个千户所3百余条大小战船集结到吴淞港,一排排一叠叠,帆樯如山,遮天蔽日。 码头上,一队队红衣战士顶盔掼甲,集结整队以后,在各级军官口令下鱼贯登船。一队队穿青衣的辅兵正在往船上搬运补给,粮食饮水,子药箭支,蔬果腊肉,其余像桐油、石灰、苎麻、缆绳、铁钉等等各种船用物料不计其数。 从码头上看去,最高大是一艘五桅福舡。按大康算法,这艘福舡称的上千料战船,载重5千5百石,合66万斤。这艘战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昂尾高,船艏设有炮床,一口口黑洞洞的炮口令人不寒而栗。船艏水线下安装着钢铁冲角,如同海上巨兽的钢牙。 向上看,三层甲板处是锚室,手臂粗的铁链垂向海水深处。船艉楼三层,四周有厚实的女儿墙和炮位,看起来坚不可摧。船舯部有四层甲板,最上层是操帆和战斗甲板,甲板上密布着固定帆蓬的侧支索。两人合抱的五根主桅高耸入云,锭泊状态帆篷全部降下,可以看到粗大的帆索如蛛网,但看不到战旗,不需要看到战旗,谁都知道,这就是镇海卫指挥使的坐舰。 拱卫这艘巍峨战舰的,是二十余条5百料福舡。不过在旗舰面前,这些二号福舡连小兄弟都算不上,只能算儿子。在港内一字排开的是4百料哨船,3百料海沧船,2百料鸟船,除了水手舵工,鸟船还可以容纳30名甲士。这些战船总有2百余艘,各种舢板艨艟穿梭在各个泊位,负责警哔,通讯,运输,侦搜等等任务。 清晨的薄雾中,6、7条汉子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来到港区,沿着栈桥匆匆走上一艘鸟船。这艘鸟船足有3百料以上,船板都是5寸陈年老料,关键部位有铁筋加固,水下有撞角,上甲板有炮位,显得威武又轻巧。 一个军官迎上来,抱拳拱手,对崇文说道:“标下吴淞千户所试百户白杰,忝为本舰舶长,听候孙大官人调遣。” 崇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登上战船,有些不知所措。 白杰转向刘关说道:“标下之父,是故衢国公帐下红头,本船奉指挥使大人将令,自舶长以下从此伺候关哥儿。” 李启乾忽然指着白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在浒墅关搭救我们家伙。” 白杰说道:“吴淞千户镇抚官白松是在下胞兄。” 刘关冷冷说道:“既然如此,现在我是这条船的舶长。白杰你现在是船上阿班,掌管风帆和桅杆。黄谦,你是财长,执掌直库。阿顺,你是火长,执掌罗盘和舵舱。我还兼任本船哨长,亲领三甲战士,领一甲长,老林你是二甲长,李启乾你个贼厮鸟是三甲长。” 诸人躬身领命,一齐喝道:“喏!” 李启乾要说些什么,林养浩拉了他一把,狠狠使了个颜色,李启乾忽然想起总兵顺的话,船上舶长为大,没出口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只得和别人一样领命。 刘关继续吩咐:“鲶鱼仔,你伺候孙大官人上舶长舱。” 鲶鱼仔躬身领命,领着崇文走向艉楼。 刘关沉吟片刻,说道:“黄谦,你去检查直库,我要1个月的粮食饮水,还有足够的箭支子药,尤其是淡水舱的饮水,不够的马上让岸上补足。” 黄谦领命而去。 刘关转身对林养浩和李启乾说道:“老林、老李,一会儿白杰带着你们到各甲点名,检查他们的甲胄装备。拔锚启航之后,三甲轮流到露台警戒,每班4个时辰。第一班是我,然后是老林,最后是老李。” 林养浩和李启乾齐声应命:“喏!” 刘关在甲板上走了两步,说道:“白杰,安置好了他们两个,你叫两个木匠上来。” 白杰是个沉着稳重的性子,听到刘关的要求也不由得诧异,他以为没听清楚:“什么?舶长要的是木匠么?” 刘关看着白杰,说道:“你看船上的火器,船艏是一门大发熕,艉楼上有三门碗口铳,可是炮位是死的,炮口向前,若是敌从侧舷来怎么办?” 白杰说道:“鸟船从不单独对敌,都是多船作战,互相掩护侧舷。” 刘关神秘的一笑:“这次出海不同,也许我们要单船作战,所以炮位不能是死的。我要木匠上船打造四轮炮车,炮口可以随时指向任何方向,也可以下船作战。” 白杰满腹狐疑,不知道少主要把这条船带到那里去,不敢当面询问,只得拱手说道:“舶长高明,我立即去安排。” 刘关摆摆手,说道:“去吧。” 身边的人都派走了,刘关深吸了一口气,海风扑面而来,儿时熟悉的海上生活又回来了,刘关又激动又忐忑。 向四周看,爎手们正在甲板上忙碌,捆扎缆绳,检查帆索。椗手正在检查备用铁锚,上斗在高高的桅杆上向四周眺望,等待着旗舰发出的命令。扳招手正在船艏安装招垫,船在风高浪急,或者水流湍急的礁石区,仅仅靠艉舵并不能保证航向,需要有扳招手在船艏扳动头招协助调整船头方向,就像鱼的首鳍。 刘关走向船舷的护栏,透过密密麻麻刺向天空的桅杆向大海方向望去。港内波涛不兴,不知名的海鸟在舰队上空飞翔,叫的让人心碎。远处海天一线,一道彩虹悬挂在半空,东虹风,西虹雨,要起风了,正是西北风盛行的季节,马上就要奔向大海了,逃亡者的未来在何方。 -------------------------------------------第一卷完 0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崇文3年7月12日夜。 火,火,四处都是熊熊烈火。 这人间最猛烈的物什四处肆虐,吞吐着炽烈的毒舌,吞噬雄伟的奉天大殿。这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圣天子代天牧民之地,如今正在化为灰烬。 锦绣帷幔变成飞舞的火星,楠樟梁柱变成倒塌的焦炭,流苏氍毹变成了烈焰的帮凶。 烧吧,烧吧,把一切烧光,火带给人间光明,也涤荡一切罪恶。当苍天不能降临正义,就由烈火来做出公正的判决吧。 25岁的崇文天子孙汀静静坐在鎏金龙椅上,注视着他自己制造的烈火炼狱。 是啊,他失败了,败在了他的叔叔们手里。他是神武皇帝嫡孙,是在太庙中昭告天下的法定储君,他继承大位有什么错?这是高皇帝的旨意,也是苍天赋予他的使命,他的叔父们为什么反对他? 整整3年的靖难战争,那些愚蠢将领把祖父留给他的精兵猛将,一次一次葬送在北方。他的实力是燕王的几倍,十几倍,可是一次次的奏报总是惨败。几十万几十万大军崩溃,在祖父神武天子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几年之后他们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统帅,结果依然没有改变。更可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些声称感神武天子之恩,誓死忠于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背叛了他,让他一次次伤心落泪。 就算北军打到扬州,与南京城仅仅一江之隔,他依然坚信胜利属于自己,他掌握着水军左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的长江水师。 北军虽然有10万鞑汉骑兵,但是北人不善州揖,有这支强大水师在手,长江南岸的南京城就稳如泰山。只要他坚守2个月,天下勤王之师赶到南京城下,依然是他必胜的局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自任命的都督佥事、长江水师统领陈瑄竟然投靠了燕王,放任北军20万之众蜂拥渡江,直抵南京城下。 即使是燕王兵临城下,他有祖父留给他的这座雄城,城中还有20万军队,足以一战。可是当燕王旌麾来到金川门外,他最信任的曹国公李继隆竟然开城投降了。北军不发一矢就攻破南京城,包围了他的皇宫。 他的亲军金吾前卫、后卫,锦衣卫和旗手卫仍然在拼死抵抗,但是他知道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了。即使失败了,他也是高皇帝子孙,他身上流着伟人的血,他宁可死也不能屈身受辱。他不能把祖父的龙椅和大殿留给大康卑鄙的叛逆,留给孙氏不孝的子孙。 就让火毁灭这人间的不公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黑烟汹涌,毒气弥漫,熏的崇文帝头昏眼花,涕泪滂沱。烈焰一步一步逼近龙椅,炙烤着他的翼善冠,他的衮龙袍,他害怕烈火焚身的痛苦,他更害怕高皇帝严厉的目光。 祖父驾崩之前还在一次一次的叮嘱他,要提防西面的敌人,要提防燕子入京。可是他太急着削藩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最终还是轻视了燕王,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泉下的神武高皇帝。 他周身火热,意识渐渐模糊,冥冥中他听到大殿外冲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脆响,士卒重伤垂死的哭号,一根巨大的雕梁哄然落地,碎片乱飞,撞击到合抱大柱上。。。 他感到有人拉扯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叫喊:“万岁,万岁,万岁爷爷醒来!”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哪个监寺的内官。莫非这么快就死了,是天堂里祖父派人召见自己么?难道死了还要受到申斥么? 不对,他感到伏身一个强壮臂膀上,身子在急促晃动,他能闻到人身上强烈的汗臭,四周簇拥着纷沓错杂的脚步声,有兵刃轻微的撞击声,公鸭嗓低喝:这边,这边,轻点蠢货! 一切都证明他没有死,有人在背着他!他听出来了,那公鸭嗓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他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宫中一直有内监交通燕王,自从北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多少内监跑到了燕王军中。不好!这些家伙是要生擒自己,献给叛逆。 这些该死的奴才,不!不!宁死也不能受辱!他惊的全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奋力睁开了双眼,神志又回到了头脑。 熊熊烈火中,他很快就看清了四周。一个高大魁梧的内监背着他正快步疾走,看服饰是神宫监微末内宦,网巾包头没戴帽子。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跟在一旁奔跑,手捂着三山帽,衣袍上血迹斑斑,满脸都是黑灰,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冲的一道一道,狼狈不堪。 不远处昏暗中,簇拥着十几个亲军指挥使司的军官,一个个顶盔掼甲,持刀握剑,杀气腾腾,甲胄战袍上都带着血,有些人明显带着伤。 看方向是奔向奉天殿西侧的文楼,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暖阁,西暖阁称文楼,东暖阁称武楼,这是他平时休息读书,私下召见重臣的地方。他们把自己带到这里干什么?崇文帝大喊一声,手脚用力,在那宦官背上拼命挣扎。 突然的叫喊惊动了众人,一行人停住脚步,诧异的看向这边。背着崇文帝的内宦虽然孔武有力,但是猝不及防,竟然让他挣脱了。 这一下也用尽了崇文帝的力气,手足酸麻软倒了,吴亮抢上前来扶住他,公鸭嗓激动的说道:“陛下寄天下之重,岂能轻易殉社稷!”竟然有隐隐的责备,这不是奴仆厮养对天子说话的口气。 崇文帝虽然全身无力,在一腔怒火支撑下还是站了起来,他指着四周的人影大骂:“逆贼,大康何负于你们,先帝神武天子何负于你们,你们竟然勾结篡逆,逞凶弑君,天必殛之。” 吴亮跪倒在地,抱住崇文帝双腿说道:“陛下误矣,高帝洞天彻地,早已料到今日之难,暗中安排了逃脱之计。遗诏命我等危急时刻勤王救驾,他们都是先帝看重的忠贞之士,怎么会不利于陛下。” 崇文帝哪里肯信,他遭到的背叛太多了,哪个不是当面忠贯日月,出了皇城就阴谋变节。尤其是内宦,不孝之人,还谈什么忠诚。不过此时他太累了,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惊魂未定,哪里还有力气斥责臣下,他转过身颓然说道:“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欺瞒于朕。” 吴亮膝行退后几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双手呈给崇文帝,大声说道:“陛下若不信臣,总认得此物,陛下一看便知。” 崇文帝略一迟疑,迈步上前拿过玉佩。这是一块无暇的羊脂美玉,由巧匠雕成龙子蒲牢模样,雕工精美,蒲牢背上是一个昆字。这块玉虽然上好,也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这块玉是祖父生前的爱物,须臾不离身。 既然昆玉到了吴亮手里,那么此人一定深为祖父信任。 他把玉佩还给吴亮,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即使吴亮所说是真,如今又哪里是生路?城外是燕王20万大军,北军已经杀入皇城,奉天殿外就是战场,就算他们冲出火海,又怎能逃脱外面的刀山箭雨。 他长叹一声,说道:“就算你们是大康的忠臣,朕已经误了天下苍生,不能再误了你们性命,你们逃命去吧。” 吴亮大声说道:“高皇帝明并日月,古今所无。可是就算是高帝,也有多少次困厄临头,身陷绝境?若高帝也如陛下一般,遇到挫败就以身殉,哪里有煌煌大康,哪里还有这千秋伟业!” 崇文帝怒喝:“大胆!”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吴亮毫不畏惧,大声说道:“高帝以陛下托臣,臣不敢畏死,畏负先帝!” 大殿上又一根梁柱倒塌,奉天殿的梁柱都是南海巨木,也经不住长久焚烧,文楼火势略小,但是也支持不了多久,四周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在提醒崇文帝,此地不可久留,要立刻决断。 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跪在崇文帝面前,沉声说道:“臣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陛下若弃万民,奈高帝何?” 又一条瘦高汉子跪在崇文帝面前,大声说道:“臣锦衣卫千户刘关,请陛下速速摆驾。”呼啦啦甲胄铿锵,十几条军汉跪了一地,齐声喝道:“请陛下摆驾!” 崇文帝看着这些忠心的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给了多少人高官厚禄,那些人背弃了他,危难时刻不离不弃的却是这些低级军官,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无尽的疲惫压垮了他,无尽的痛苦耗尽了他的精神。 吴亮抢上一步扶住崇文帝,大喊:“王惠,背上万岁爷爷。”那高大内宦闷声上前,抄起崇文帝的臂膀就背到了背上。 吴亮大声指点,众人奔到文楼的主坐上的高阶。吴亮推开沉重的黑檀龙椅,他奋力提起盖板,下面竟然是一个地洞。众人惊呼一声,谁也没想到在**雄伟的奉天殿之下,竟然藏有一条暗道。 0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军汉中以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官阶最高,他大步上前,探头往下看,隐隐有石头台阶不知道通向哪里,黑洞洞如同噬人巨口,让人胆寒。 刘礼从一个军汉手中夺过一把宣花战斧,砍下一条龙椅腿,在烈焰中引燃,抛到暗道里。地道常年不通风,空气污浊有疠气,中者必死,用火把浊气烧光才能进人。 外面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呼喝声却越来越盛,夹杂着一些鞑语,看来北军已经杀散了皇帝亲军,聚在外面观看燃烧的大殿。众人心中沉重,一言不发,只是用刀剑乱砍,制作火把,准备下地道逃命。 吴亮伺候崇文帝脱下衮龙袍,摘掉翼善冠,换上一件粗布曳撒。然后扶着崇文帝坐在石头台阶上歇息,看了看,又取出一块青帕包在崇文帝头上。崇文帝任由吴亮摆布,微合双眼,闭目养神。 火势向众人迫近,不能再等了,刘礼喝道:“刘关,先下去探路。”刘关默默点点头,拔出佩刀就要往下走,刘礼把手中的火把递给他,低声说道:“老二。。。小心。”刘关昂然说道:“料也无妨。” 不一刻,下面传来刘关的声音:“底下什么都没有,下来吧!”刘礼一挥手,众军汉开始鱼贯往下走。 吴亮正了正三山冠,再一次跪倒在崇文帝面前,说道:“陛下,臣。。。不能伺候万岁爷爷了,陛下摆驾吧,臣要告退了。” 崇文帝微微睁开眼睛,诧异的问道:“你还能去哪里?” 吴亮沉声答道:“臣哪里也不去,臣就在这里。。。燕王在灰烬中找不到陛下,必然闭关大索。以天下之力海捕陛下一人,那是何等凶险,臣留在这里,可安燕王殿下之心。。。臣僭越了。”言罢,吴亮披上天子龙服,把翼善冠戴到自己头上。 崇文帝挣扎着站起来,焦急的说道:“不可!我命你不可离我半步!” 吴亮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退向火海,大火中传来公鸭嗓的吼叫:“陛下,活下去,重整万里河山。。。活着。。。活着啊。。。”眼看着大火引燃了他的衣袍,他的冠冕,他的鬓发。 崇文帝跌跌撞撞的上前,要把吴亮抢回来,口中喊叫着:“你敢抗旨么?你给朕回来!”刘礼粗壮的臂膀拦住了崇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不要让吴公公枉死。” 此时吴亮的全身已经烧成了大火球,冲天烈火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忠良杀尽崩如山,无事水边成异潭,救得蛟龙。。。真天子,可怜。。。”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在火海之中。 崇文帝惊的目瞪口呆,那在烈火中挣扎的形躯本来应该是自己,吴亮却替自己死了,这又是为什么?这个屈身为奴的家伙,这个残割身体的不孝之子,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就在他身前八尺之遥。 崇文帝吓坏了,吓傻了,那烈火焚身的惨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 刘礼一挥手,王惠上前背起傻呆呆的崇文帝,下到了暗道。刘礼断后,最后一个走进地洞,小心的把顶盖安置好,尽量不露痕迹。 他知道燕王早晚会发现这个地道,早晚会知道崇文帝逃了,早晚会穷追他们。吴亮的死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燕王发现这个西贝货越晚,他们逃命的可能就越大。 地道很宽敞,可容四个人并肩而行,而且修筑的极为结实。大木做梁,有立柱支撑,青砖垒砌,石板铺路,就算是发生地动也不会塌方。 高皇帝纵横天下,绝不会犯低级错误。 一行人举着火把,在幽深黑暗的地道中穿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诡异的声浪。脚下的路坚硬平整,踩上去毫无窒碍,速度极快。地道中除了味道污浊,低矮压抑,竟如行走在通衢大道一般,别说十几个人了,就算是推着车走也无妨。 修建这条地道之人,一定担心有车载着伤者通行。高帝不会顾及他人的性命,他顾及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嫡孙崇文帝。他连崇文帝可能带伤都想到了,不惜血本把地道修建的坚固宽阔。 刘礼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暗暗思忖,地道笔直如矢,看走向是奔东南正阳门方向。燕王大军从北、东、西三面包围了南京城,长江上更是战船云集,帆樯如山,只有东南方向有可能逃出南京城。 “这绝不是巧合。”龙骧卫百户林养浩放缓脚步,等着刘礼跟上来并肩而行,在他一旁低声说道。 林养浩面白微须,看起来是个文弱的汉子,只有眼睛精光四射,显出一丝久经沙场的彪悍。 刘礼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讲?” 林养浩说道:“南京城东西皆山,北面是长江,最佳的出逃方向当然是从长江乘舟东下至海。燕王渡江而来,一定会封锁城东西两侧山地,堵住当今逃到长江岸边的可能。而南京城北地形开阔,利于展开兵力,此时已经大兵云集。 北军唯一的薄弱之处,就是东南正阳门、高桥门、上方门方向,所以高帝早早就安排下这条地道。只要当今出了南京城,就是脱笼的鸟儿,入海的蛟龙,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刘礼叹道:“看来高帝几年前就料定燕王必反,从江北入南京城,所以早早修了地道,选定了死士,一切都是为了救当今。可是既然如此,以高帝之英明,为什么不谋划制止这场骨肉相残呐?” 黑暗中的林养浩摇摇头,说道:“高帝心机之深沉,岂是我等能揣测到的。” 两人又沉默了,刘礼内心里并不喜欢聪明外露的部下,这种人难以驾驭。而林养浩显然就是个聪明人,只不过现在是落难之时,自己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他们并不是高帝选定的人,只是听从御马监提督命令而已,混乱之中莫名其妙成了崇文亲卫,谁也不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刘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估算着时辰。他是军人,知道正常行军一个时辰大约走15里,他们走的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时辰大约可以走18里。他默念着,大约过了正阳门,地势开始向上走。 又走了一盏茶工夫,队伍停下了,开路的刘关喊了一声:“到头了。”刘礼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果然道路已经到了尽头,一道巨大铜锁锁住了石门。这道门分隔内外,又饥又渴的逃亡者已经奋战了一天,水米未尽,谁也不知道这道门外是什么。 肯定没有酒肉,有没有成千上万手持利刃的敌人?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按照刘礼的估算,这里大约是在正阳门外中和桥一带,空气中漂来一股难闻的尿臊味儿,不是熟悉的战马味道。刘礼喝道:“刘关,褚良,把铜锁砸开,我们出去。” 豹韬卫千户祁吕通迟疑了一下,说道:“开了门,我们就回不去了。” 刘礼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用心想想,没闻见这股味儿么?这是正阳门外大校场的驯象千户所,现在北军还到不了这里,砸开。” 祁吕通脸色有些难看,这十几个军汉都是豹韬卫和龙骧卫的军士,龙骧卫以刘礼、刘关兄弟为首,豹韬卫以祁吕通为首。刘礼是卫指挥佥事,从三品,祁吕通只是千户,正五品,以官阶论刘礼当然最高。 但是在这里,在崇文天子身边,龙骧卫只剩下5个人,而豹韬卫有12个人,祁吕通的实力比刘礼要强的多。他不求在这里发号施令,可是刘礼对他毫无尊重,做事从不和他商议,说话粗声大气,这逃亡路上该如何相处啊。 两条军汉用刀背奋力砸开铜锁,一齐猛推石门,却推不动,看来是时间太久,铁枢锈住了。刘礼招呼众人合力推动,石门终于吱呀呀向一侧打开了,猛烈的腥臊气扑面而来,这里确定是驯象千户所无疑,刘礼准确的判断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军心。 没有人欢呼,却都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没有敌人,众人还能多活一刻。 扔了火把,刘礼当先而出,刘关和祁吕通左右夹持着王惠背上的崇文帝,众军拥在他们四周。此刻他们在秦淮河西岸,内城依然有喊杀声,皇城方向火光冲天,外城方向也是乱成一团,那是逃难的南京百姓涌向南城郭诸门,到处是哭爹喊娘,间杂着牛羊的嘶鸣。 这里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草料场,他们仍然在南京外郭之内,并没有脱险。抬头看,正是繁星满天,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中依然有浓浓的腥臊气,可是活着真好啊。 0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从象房方向奔来一队高举火把的军汉,钢铁碰撞的声音说明他们甲胄在身。刘礼面沉似水,厉声喝道:“结圆阵,保护陛下!”众军毫不迟疑的拔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武器向外戒备,把崇文帝围在中央。 那队人马跑到3丈之外,当先一人越众而出跪在尘土中,高声喊道:“万岁爷爷在哪里?臣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前来接驾!” 刘礼并不是高帝为崇文帝安排的死士,他只是吴亮的部下。吴亮官居御马监提督太监,掌管亲军指挥使司,是他的直接上官。他们这些人冒死解救崇文帝只是遵从吴亮的命令,他并不清楚高帝安排的出逃计划,更不知道这位骆宏是不是高帝出逃计划的一环。 知道高帝计划的吴亮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有死,也未必清楚全部计划。 刘礼回头看了看崇文帝,他静静的伏在王惠背上一言不发,看来这位青年天子受了惊吓,不能指望他拿主意。 他对部下低声喝令:“全体戒备,擅动者死!” “喏!”军士的回答低沉坚定。 他整了整大带,大步走到骆宏身前,厉声问道:“谁差你到这里来的?” 骆宏直起身来,看着刘礼答道:“我是先帝钦封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奉先帝遗命,一旦皇城有难,就在此勤王救驾,你是何人?” 刘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乃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你说你有先帝遗命,以何为凭?”骆统说道:“先帝遗命是口谕。”他从背后连鞘拔出一柄利剑,双手捧给刘礼,说道:“此物可为凭据么?” 刘礼接过宝剑,鲨鱼皮剑鞘,黄铜吞口,拔出一尺,月光下如一泓秋水。这是高帝为吴王时候的佩剑,此人手持御用之物,可信。 他把佩剑还给骆宏,扶起他说道:“圣驾受惊,急需休息,你立即准备酒食。还要预备10日糗粮饮水,17套百姓衣袍,我等不能在这里久留,1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城。” 骆宏看着刘礼说道:“我要见驾,我只听命当今天子。” 刘礼不耐烦的说道:“不行,圣驾现在不能视事,这里一切听我处分。” 骆宏坚定的说道:“恕难从命。” 刘礼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只能你一个人见驾。” 骆宏点点头,大步上前,刘礼伸手拦住他,骆宏会意,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刘礼,刘礼这才放开臂膀,带着骆宏走到小小的圆阵前,一挥手,军士放下兵刃,让开正面。 骆宏走到崇文帝身前,再次大礼参拜,口中唱道:“臣骆宏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文帝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刘礼把骆宏搀扶起来,拉到一旁的黑暗中低声说道:“看到了吧,陛下神志不清,你必须要听我号令,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也难逃燕王的罗网。” 骆宏干脆的说:“好,依你便是,还有什么吩咐?” 刘礼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月在中天,现在大约是3更前后,时间很紧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后尽量远离南京城。还有这个骆宏,也难说可靠不可靠,虽说他是高皇帝信任的人,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难说他心思有没有变化。 他盯着骆宏的眼睛,说道:“局面危急,谁也不知道北军有没有兵临南郭。你安排我们休整以后,立即带着你的人控制住秦淮河上的上方桥,还有上方门。我们在这里稍事休整,1个时辰以后在上方门会合,从那里出城。 一旦有北军要从上方门进城,你要拼死抵抗,燃放号炮知会我,我会带着万岁立即向上方门出发接应你们,一起冲出南京。” 骆宏眼睛都不眨,立即抱拳应道:“喏!你们跟我来吧。” 骆宏带着刘礼一行来到驯象卫左千户衙署,安排好酒食衣物。骆宏信守承诺,服从刘礼命令,带着他的亲信部下出了驯象卫,前去占领上方门,刘礼一行在千户所二堂短暂休整。 堂上,内监王惠伺候崇文帝更衣进食,刘礼、刘关和祁吕通在一旁低声商议,众军汉则在堂下吃饱喝足,换了百姓衣服,背靠背闭目养神。庭中一片昏暗,树影婆娑,众军汉默默想着心事,谁也睡不着。 祁吕通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低声问道:“刘公,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刘礼简短的说道:“秣陵关。” “然后呐?” “向西,出湖广云贵,奔缅甸勃固国。” “若是遇上大队北军又该如何?” 刘礼淡淡说道:“只有拼死一战,难道束手就缚不成?” 祁吕通不说话了,默默的啃了一会儿干粮,忽然说道:“我以为,现在出城凶多吉少,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待援兵。” 身材瘦劲的刘关诧异道:“援兵?哪里来的援兵?” 祁吕通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低声说道:“我听说兵部侍郎汪曾泰就在溧水募兵,距离我们不过百里,南京沦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溧水。他一定会北上勤王,到那时我们再与他汇合,陛下只有在万军之中才算安全。” 刘关轻笑道:“汪曾泰就是无用的腐儒,鼓动陛下削藩的就是他,让他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勤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南京陷落的消息传开,他的兵立即就会惊溃四散。就算是他到了南京城下,又岂是燕王殿下的对手,在这里坐等才真正是死路一条。” 祁吕通把口中的干粮吐到地下,提高了声音说道:“可是我们的父母家人还在南京,我们亡命天下,他们怎么办?” 刘礼冷冷的说道:“你说该如何?” 祁吕通瞟了一眼崇文帝,没有说话,烛火摇曳,堂上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杀伐味道。崇文帝依然一声不吭,看都不看这几个人一眼,雄壮的内宦王惠缓缓站起身来,用身体挡住崇文帝,大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烛台。 沉默半晌,刘礼开口说道:“我父,是故黑鞑漕运万户刘炳琪,当年黑鞑暴虐,我父第一个举义旗反鞑,割据温台,称雄浙东,随后群雄并起,遂驱鞑虏。先父生前屡负高帝,而高帝宽仁以待,不戮我刘氏一人,封衢国公,子孙袭爵,安享富贵。 先父临终时对我兄弟说,我刘氏不能忘记神武天子厚恩,子子孙孙须誓死以报。如今燕王作乱,天子蒙尘,正是我刘氏以死相报的时候。你让我缚当今万岁送给叛臣,不但不忠,而且不孝,不忠不孝,何以为人。”刘礼手按刀柄,死死盯着祁吕通,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答、应。” 祁吕通站起身来,同样坚定的说道:“事关大家生死,由不得你们兄弟二人。”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到堂外,站在石阶上大声说道:“弟兄们,听我一言。” 正在假寐的军士们纷纷站起身来,看着祁吕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祁吕通朗声说道:“天家不睦,天子要削藩,燕王要靖难,天下沸腾三年,我等百姓有谁知道孰是孰非?我们与燕王殿下,与北军士卒又有何仇怨?既然如此,我们和他们搏命厮杀,死伤遍野,又是图的什么?” 众军汉一片骚然,却没有人说话,祁吕通这话说的实在是大不敬。 祁吕通继续说道:“我等拼了性命,把崇文天子从火海中抢救出来,我们对天家的职责已经尽到了,可是我们对家人呐?对父母子女呐?你们看,南面就是城外,往那边走,从此东躲西藏,被天下追捕,亲人死于刀斧,还要背上从逆之名。向北,就是南京城,亲人可以保全,功名富贵可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吧。” 堂下一片哄然,祁吕通所说的,所有人都想过,没有人有答案。如今祁吕通当众把这些疑惑讲出来,当然会振动所有人的心,粗笨军汉也是人,也有感情。 一个粗壮汉子缓缓从二堂走出来,站在大门之外,他是如此雄伟,把堂上的灯火都遮住了大半。正是刘礼,他沉声喝道:“愿做大康忠臣的,站到我身左。” 锦衣卫千户刘关,神宫监内宦王惠从堂上大步走出,站在刘礼左右。堂下半晌无声,良久,两个龙骧卫军汉走上前来,站在他们身旁,几条大汉把二堂内的崇文帝遮挡的严严实实。 刘礼冷冷看着林养浩,林养浩躲避着刘礼的目光,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刘礼,说道:“我的寡母七十岁了,我是家门独子。。。” 祁吕通已经胜券在握,他现在有13个人,对方只有5个。他转过身,对刘礼说道:“刘公,你们要做忠臣,我不拦你们。我们是生死同袍,我不为难你,你们走吧,把当今留下。” 刘礼淡淡的说:“万万不能!” 祁吕通诚恳的说道:“我们空手去见燕王殿下,一样难逃一死,你就看着我们家破人亡么?” 刘礼说道:“那就跟着我杀出南京城。” 0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祁吕通知道多说无益,他拔出佩刀,对堂下众军汉喊道:“弟兄们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刘公不义,想活命的,跟我上去杀了他们!” 堂下哄然一声,十几条汉子纷纷拔出兵刃冲上台阶。他们知道祁吕通说的是实情,燕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自古成王败寇,追随崇文帝已经是死罪,如果再放跑了崇文帝,那就是罪上加罪,株连九族。想活命只有拿了崇文帝献给燕王,那样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刚才还在并肩战斗的袍泽兄弟瞬间变成了敌人,双方刀枪并举,嘶吼着,咆哮着,野兽一样互相砍杀,想尽一切办法致对方于死地。 白刃肉搏惨烈无比,此时双方都没有甲胄,兵刃碰上就带伤。刘礼等人虽然人数连敌人一半都不到,却占了一样便宜,青石台阶高2尺,刘礼等5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瞬间就砍伤了两个敌人的脑袋。 刘礼等人背靠背,死死挡住了二堂大门。刘氏兄弟武艺精熟,又深通战阵,刀法又快又猛,这个不用说。让人吃惊的是,内宦王惠左手握着烛台,右手握着一条椅子腿,居然也抡的虎虎生风。他身高臂长,又居高临下,3、4个人都近不了身。 兵刃猛烈的碰撞,血肉飞溅,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惨呼。豹韬卫人数虽多,却过于拥挤,后面的人根本上不去,正面接敌的也就是7、8个人,刘礼等人又占了地利,一时间双方竟然杀了个难解难分。 祁吕通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毕竟这是驯象卫左千户所衙署,万一骆宏还留有人手,闻讯赶来,那可就强弱逆转了,他必须要速战速决。祁千户发一声喊,双手握着大刀,猛劈王惠的胸腹,只要斩了对方一人,立刻就有了缺口,至少两个人的后背会无人保护。 王惠右手的椅子腿正在格挡一把短矛,见大刀劈来,避无可避,只好用烛台招架。那大刀是百炼精铁所制,刀势迅猛无比,细细的烛台如何抵挡,大刀把烛台斩为两段,刀势不止,顺着王惠的右肋划下,生生斩下了腰胯上一块肉。 王惠大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祁吕通的头上,六合一统帽被踢的飞了起来,祁吕通觉得如被重锤击中一般,向后就倒。就在这时,身旁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扑过来,长剑当胸刺来,是林养浩! 祁吕通重心不稳,无力招架,眼睁睁看着长剑穿透了自己胸腔,他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倒下,剧痛让他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终于明白了,林养浩还是忠于刘礼,见刘礼势弱,假意改换门庭,然后趁自己不备突然发难,一举奠定胜势,这家伙好算计啊。 祁吕通当时未死,林养浩抢上一步,挥舞长剑猛向下剁,将祁吕通首级砍下。他左手一探,把祁吕通热血淋淋的首级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都住手!逆臣祁吕通已伏诛,哪个还敢逼王犯驾!” 形势突变,正在殊死搏斗的双方纷纷住手,所有人都看着林养浩手中的人头,一时不知所措。瘦高的汉子刘关大喊道:“祁吕通已死,你们也要陪着他受死么?弃械免死。”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任何一个团队都需要一个领头人。没有了这个人就是乌合之众,心思各异,无法战斗。 一个豹韬卫汉子把佩刀往地下一扔,大喊道:“缚当今天子献给燕王,这和弑君有何区别?老子不干了!” 另一个汉子问道:“刘公,准我等回南京么?” 刘礼一边扯下袍襟裹伤,一边沉声喝道:“放下兵刃,去留自便。”那家伙毫不犹豫把武器抛下,大声说道:“同袍相残,这算什么?!老子也不干了!” 豹韬卫军汉见大势已去,纷纷器械投降。 刘礼包扎好伤口,大声说道:“弟兄们,我说话算话,愿意随我保护万岁的,我欢迎,愿意回家过踏实日子,我也不勉强。燕王虽然凶暴,但是京营20万将士,他还能全部诛灭不成?今晚的事情,只要你们所有人都不泄露,又有谁知道你们护卫了当今万岁?大家放心,回家也无妨。” 一个军汉大步上前跪下,用牙咬破手指,指天发誓:“刘公,我若泄露崇文天子行踪,就让我全身如此指,寸裂而死。” 一众豹韬卫汉子纷纷发誓,让刘礼吃惊的是,居然有两个豹韬卫自愿留下来保护崇文帝。叫李启乾的豹韬卫汉子说道:“我伺候当今几年了,不愿为燕王臣下,反正我也是无家无业之人,这条命就卖给崇文天子吧。” 刘礼说道:“好!愿留的且在这里歇息片刻,愿走的就回去吧,天亮前正好赶回南京。” 豹韬卫汉子们站成一排,向刘礼等人拱手作别。刘礼抱拳还礼,咬破手指的汉子说道:“我等没脸向崇文爷爷辞行了,刘公就替我们向万岁叩首谢罪吧。” 刘礼豪迈的说道:“都包在刘某身上,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诸君一路珍重。” 豹韬卫军汉转身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刘礼目送这些人离去,转过身来拍拍林养浩的肩膀,说了声:“干得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养浩临阵反水是他俩商量好的。 刘礼看了看他只剩下8个人的队伍,几乎人人带伤,王惠伤势尤其严重,再想背着崇文帝行走已经不可能了。 他坚定的说道:“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马上收拾东西。刘关,你背上万岁,养浩,你照料王惠,带伤的互相搀扶些,咱们去马厩。” 驯象卫有大象,也有良马,一行人来到马厩,拉出一匹匹战马,挣扎着跳上马背,刘礼一马当先冲出左千户所。 南京城虽高大坚固,但是当年神武皇帝还是意识到了城防的弱点,就是南京城东西是山岭,南面是丘陵地带。这样一旦南京城被围,四周的制高点就都会被敌人掌握,若是敌人把大炮搬到四周山上怎么办? 于是他下令修建外郭城,把四周的山岭也囊括在内,防区扩大,等于把南京防御弱点弥补了。外郭城垣主要是利用城外围丘陵黄土筑成,只在一些防守薄弱地段加砌一部分城砖,并开设城门16座,俗称“土城头”。外郭号称180里,砖砌部分不到40里。 一行人打马扬鞭冲到秦淮河畔的中和西街,这条街就是通往南郭城垣的大道。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挤的水泄不通,人流十分缓慢。好的迹象是上方门方向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骆宏没有遭遇北军,现在南郭还是安全的。一行人马保护着崇文帝,一步一步向城门方向挪动。 刘礼一拨马头,拐上了高桥。 刘关挤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兄,走错路了,上方桥还在东南4里。” 秦淮河穿过南京南郭,从上方桥通往上方门,从高桥通往高桥门。刘礼与骆宏约定在上方门汇合,出上方门就是通往秣陵关的大道,要按照这个计划,刘礼确实走错路了。 刘礼沉声说道:“我没走错,你脑袋才长错了。” 刘关摸不着头脑,一旁的林养浩说道:“刘公好算计,如果豹韬卫那些家伙泄露我们的行踪,也只会告诉燕王我们出上方门,奔秣陵关方向。我们现在从高桥门出城,穿过青龙山和方山之间的谷地到东面的茅山。燕王如果向南面秣陵关方向追击,我们就又争取了几天时间。” 刘礼不再介意林养浩的聪明外露,刚才就是这机灵劲儿救了他们几个的性命。他沉声说道:“凡是3个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秘密,早晚3百人都会知道。他们10几个人,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言而有信的汉子,也难免不会泄露给他们的亲友,他们的亲友又有多少亲友?我们的行藏是瞒不过燕王的,只有用疑兵之计,多拖一时是一时。” 刘关说道:“那骆宏他们岂不是。。。岂不是被我们坑害了?” 刘礼冷冷的说道:“我们是逃命,不是去游猎,自古以来,有几十上百人聚成一团能逃脱追捕的么?” 刘关摇头叹息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上方门和骆宏汇合,天亮之后北军大举进城,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礼冷冷说道:“从骆宏接过高皇帝佩剑的那一天,他就是个死人,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们能拖住燕王几个时辰,就不算白死。” 说着话,一行已经越过高桥,进入中和东街,通往高桥门方向的大道依然人山人海。刘关又问道:“既然兄长不信任豹韬卫的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放他们回去?不如。。。”他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比划。 刘礼冷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就不会回去,他们真以为燕王能放过他们么?” 这回林养浩也想不透了,他问道:“此话怎讲?” 刘礼说道:“如果他们出城,燕王早晚知道他们是崇文帝身边的人,一定会用他们的家人威胁和引诱他们,燕王一日找不到崇文帝,他们的家人就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如果他们回去呐?” 这次连刘关都明白了:“回去了他们就对燕王毫无用处,燕王殿下正好拿他们的人头立威,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多造杀业,良心不安。” 想到兄长和豹韬卫兄弟们分别的时候,那是何等情真意切。当时他还佩服兄长的胸襟开阔,刚才还杀的你死我活,转眼就殷殷惜别,其实兄长是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他没有继续问心中另一个疑惑,为什么兄长不把这些好汉留下来,这些人都是好手,留下来就是逃亡路上的有力臂助。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兄长说的很清楚,几十个人是逃不掉的,何况这些人还有可能误导燕王的追击方向,放他们回南京显然对逃亡者更有利。 可是为了减小目标,就看着这些朴直的汉子送死,这不太严酷些么?兄长做错了么?当然没有,要想活下来只此一条路,可是刘关还是心中沉重。 林养浩突然问道:“刘公,下一步去哪里只有骆宏知道,如果我们和骆宏分开,那高帝安排的路线岂不是。。。岂不是断了?” 刘礼平静的说道:“高帝已经帮助我们太多,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世上岂有不变的计划,高皇帝要是一味墨守成规,也干不成如此伟业。” 林养浩说:“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刘礼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向东方倾斜,已经是四更天了。秋初天亮的早,这么磨蹭下去恐怕天亮之前未必出的了高桥门,他马鞭一指南面,沉重说道:“先出城再说。” 0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帝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暂时是安全的。驯象卫千户所的短暂休整让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户所发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无心这些事情。吴亮的死并没有惊走他的魂魄,刚开始的震惊之后,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从幼年时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为他延请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实现着圣人教诲,仁厚孝顺,诚笃待人,每日九思。他从来就认为,只有内圣才能外王,圣人之言是治国的不二法门。 可是自从他登上帝位,却发现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国和圣人之言完全就对不上,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难道圣贤是错的么?他魔怔了一样思考着这个问题,默默印证着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记了现实。 好比眼前的事情,刘礼兄弟和其他的护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旗枪杆、刀背,凶狠的驱赶着前面的人流,为队伍开路,他们走的明显加快了。他们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妇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车辆,不顾妇人的尖叫,不顾老人和童子的哀嚎,凶神恶煞一般,这是何等严酷。 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仁恕之道,如果这些可怜的难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能这么干么?刘礼这些人显然不是君子,准确的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凶暴小人。 可是这些人又是他最忠诚的护卫,最大的依靠,他们舍死忘生的保护自己。面对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对两倍的敌人,他们毫不犹豫拔刀奋战,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坚铁利兵。如此看来,他们又是天下少有的忠义之士。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小人,还是义士呐?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如果他闹不明白这些事情,即使他逃脱了燕王的追杀,又能干些什么呐?一次一次的打击让他想到,也许师傅们教给他的圣人之言是错的,并不是帝王术。可这怎么可能呢?历代贤君不都是遵从圣贤的教诲,才天下大治的么?宋太祖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头上怎么就不行了呐? 他贵为九五之尊,掌握着天下的力量都无法打败燕王,这说明过去哪里是不对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逃亡者,如继续错下去,他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夺回祖父高皇帝托付给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错在哪里呐? 摸摸腰间,昆玉触手微凉,这是吴亮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塞在他腰间的,当时没有感觉,到了驯象卫左千户所才发现,取出来拿在手中凝视,月光下蒲牢显得狰狞可怖。 传说蒲牢居于海滨,虽然贵为龙子,却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鲵,遇到那大家伙就会发出恐惧的吼叫,声如洪钟。祖父为什么喜欢把玩这种色厉内荏的东西?那个强大不可战胜的老人在暗示着什么呐? 刘礼不关心崇文帝想什么,现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几个军汉在人流中横冲直撞,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远远的看见了外郭高桥门。坚城已破,守城的军士早就逃散了,城门大开,逃难的人流潮水一样涌过那条狭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将逃出升天的时刻,夜色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北军来啦,逃不出去啦!”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庞大的马蜂窝轰然炸开,人潮发疯一样向回涌,把刘礼等人冲的东倒西歪,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礼大喝一声:“冲出城去,拢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军汉们策马簇拥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紧紧护持在中央。刘礼拔出佩刀,疯狂的在人群中砍杀,众军汉也亮出兵刃,催动坐骑冲杀,黑暗中响起凄惨的哀嚎和怒骂。小小的队伍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逆着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坚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高桥门。月光下,城外无数身影在黑暗中四处逃窜,根本看不到北军的旗号。刘礼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后,护卫们大体齐整,只有军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卷走不知去向。 刘礼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慌乱,现在天还没有亮,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出现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军斥候。我们往东走,奔句容方向,遇敌则战,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镇汇合。” “喏!”众军汉哄然答应,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反倒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惶惑。 刘礼一驳马头,催***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众军汉跟在后面,刘关和王惠夹持着崇文帝,林养浩断后。 高桥门以东5里处就是方山和青龙山,之间有一片低矮的丘陵,这里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处都是乱窜的黑影,惊天的哭喊响彻旷野,刘礼等几个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倒也并不显眼。 逃命要紧,众军汉也不吝惜马力,好在胯下都是辽东良马,长力很足,眨眼间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带。忽然感觉到人流又开始向回跑,远远的看到一队火把,有北军士卒跨在马上高声断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斩!回去,都退回去!” 接着听到一片弓弦的嗡嗡声,有人惨叫起来,大队人潮向刘礼等人涌来。刘礼拔出佩刀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听他们胡说,城中已经烧起大火,北军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几个人挡不住我们,想活命的跟我冲过去啊!” 众军汉砍倒了几个乱跑的百姓,高喊着:“想活命的跟我们走啊。。。”此时的难民早就是无头的苍蝇,在求生的欲望下乱跑乱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这时候有人领路,不自觉就跟了上来,他们裹挟着大批难民向那一队北军斥候冲过去。 黑暗中乱箭不停的射过来,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但是人潮还是越聚越多,汹涌着向那队火把卷过去。 为首的北军斥候是一个总旗,麾下50名精锐骑兵,各个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汉。可是就算他们再能打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潮,那总旗不由得慌乱起来,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里。却见人潮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向他猛扑过来,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来敌。 生死关头,由不得一丝一毫退缩,刘礼猛踢马腹,战马发了疯一样向那总旗冲过去。一支箭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顾不得害怕,瞬间就从总旗身边掠过,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在胸腹之间开了尺多长的大口子,肚肠流淌出来,那总旗惨叫一声落马,被疯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没了声息。 其他斥候还没反应过来,几匹战马已经冲进了他们的队伍,撞的人仰马翻。后面,成千上万的人潮已经涌过来,把这一小队人马彻底淹没了。 刘礼冲过北军斥候的战列,马速慢慢降下来,他勒住战马回头看,聚集一团的人潮迅速散开。刘关和王惠挟持着崇文帝立马在人流中,很是显眼,远处龙骧卫战士李启乾已经策马跟上来,其他人却不见了。 这次冲锋短促迅猛,如果落马绝无活命的可能,看来林养浩他们已经战殁,那50个北军斥候也被无数双脚踩踏而死,想起刚才的惊险,刘礼依然心惊肉跳。 他还刀入鞘,招呼众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环视,地道里的17个弟兄只剩下他们4个人,各个带伤,其中还有一个伤势严重的宦官。 他顾不上伤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轻的皇帝身穿蓝布曳撒,头裹青帕,策在马上像个乡下土绅。身上看不到血迹,只是依旧冷漠的神气,一言不发。 皇帝安全就好,形势危急,刘礼无心和崇文帝纠缠,转过头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你伤势如何?能骑马么?” 王惠尖声说道:“无妨。”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这个雄壮内宦的声音,像个女人。 刘礼看着北面黑幽幽的青龙山,远远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营火,那里就是燕王的大军。他镇定的对大家说道:“燕王的大军就在朝阳门外,离我们不到10里,马上天就要亮了,他们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过来,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追击我们,我们不能休息了,要马上向淳化镇出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透露万岁的身份,只能称呼万岁孙大官人。” 李启乾说道:“人没有问题,马可受不了,淳化还有30里,不近啊。” 刘礼沉声说道:“不必顾惜马力了,跑死为止。” 众人哄然答应,打马扬鞭向东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 0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城中大规模的抵抗和抢掠已经停止,一队队北军战士封锁了街道。街上已经清理干净,死尸搬运出城,冲洗了鲜血残肢和碎肉,断折的刀枪和废砖烂瓦也都清理了,只有皇城方向的滚滚黑烟,提醒着南京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所有南京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门,不得喧哗,因为今天燕王殿下要入驻皇城,看来继皇帝位也就在这几天,有人惊了驾可就不好了。 大队人马簇拥着燕王的大纛和华盖,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燕王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当先而行,这是一条黑须大汉,40多岁年纪,顶盔掼甲,披着一件明黄色大氅,风尘仆仆像个老卒。 都指挥使朱能策马到燕王身侧,低声禀报:“殿下,崇文天子已经。。。已经在奉天殿**归天了。” 燕王马上一晃,哭道:“痴儿,痴儿何必如此啊。” 他侧后是一个骑着马的光头和尚,正是燕王的头号谋臣陈仁孝,身披一件黑色僧袍,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捻着佛珠。他不管燕王的表演,小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朱能问道:“确认就是崇文么?” 朱能说道:“我让4、5个御用监贴身内侍辨认过了,确认无疑。” 陈仁孝的话像利刃一样刺向雄壮的战将朱能:“确认无疑?烧成黑炭了如何确认?” 朱能说道:“还剩下翼善冠上一块美玉,确认是御用之物。” 陈仁孝又问:“马皇后何在?” 朱能说道:“已经在坤宁宫用白绫自尽了。” 陈仁孝这才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着说道:“我听说昨夜南城跑出了不少百姓,还杀了我们一个斥候总旗?” 朱能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逃难的难民太多了,黑夜里我们的斥候阻拦不住。百姓大部分向秣陵关方向逃了,也有少部分逃向了句容。” 燕王拭了拭泪,低声喝道:“传令下去,命都督谭渊立即向秣陵关方向追击,让他直入溧水,剿灭那里的叛臣汪曾泰。。。命指挥使章辅向句容方向追击,搜捕崇文。告诉他们,谁能擒住崇文小儿,我就封他为侯!” 朱能抱拳拱手,大声应道:“喏!”拨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狂奔而出传令。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道衍大师,你现在立即进宫,把当时崇文身边的内监、宫女、侍卫,所有人都扣押起来,逃走的也要一个一个给我抓回来,严加审讯,我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当时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陈仁孝沉声应道:“喏!”他一招手,一队卫士跟着他直奔皇城。 燕王的旌麾从金川门入城,沿着英育坊、洪武街向南,在北门桥折而向东,直奔皇城西安门。他不从正门入皇城,以示他起兵靖难,只为社稷,无意天下。 满城文武早已得知燕王进城路线,旌麾一进濠城,就看到文武百官跪在道左接驾。天家虎争胜负已定,想明哲保身只有改换门庭。看着这些屈膝的廷臣,一时间燕王志得意满,豪情满怀。这3年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多少绝境,他挺过来了,挺到了挥军进入皇城的一天,从此天下尽在掌握,男儿荣耀无过于此。事实证明,高皇帝错了,他选定的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以执掌天下。 旌麾刚过新浮桥,一个绿袍小臣从跪迎接驾的群臣中冲出,张手拦住燕王马头,大声说道:“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 燕王勒住战马,一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低头看着那小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大声应道:“臣翰林院编修杨荣。” 燕王略一沉吟,拨转马头传令:“全军后转出城,去孝陵!” 淳化镇西5里,时当正午,初秋的骄阳依然炽烈,几条汗流浃背的汉子盘膝坐在一颗大槐树下,一边喝水一边啃着干粮,正是刘礼一行。 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逃到了淳化镇,战马都跑死,众人只能步行。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魁梧的内宦王惠更是脸色苍白,他腰胯间的伤势很重,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只是他一声不吭,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哑巴。崇文帝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冷漠的像一块坚冰。 李启乾一边啃干粮,一边问道:“离句容还有30里,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 刘礼摇摇头,说道:“我们不去句容。” 李启乾诧异道:“那我们千辛万苦跑到淳化干什么?” 刘礼说道:“以燕王殿下的精明强干,既然他知道昨晚有人冲破拦阻向东面跑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我猜追兵很可能已经在路上,往句容方向是跑不掉的。” 李启乾说:“他千难万险的打进南京,现在应该忙着继承大位早定人心,还顾得上我们么?” 刘礼冷笑道:“只要万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他首要的大事不是继承大宝,而是确认万岁的下落,除非万岁在他眼前,他绝不会放弃追捕。” 正说着,只见西面大道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狂奔而来。众人脸上一变,纷纷站起身来,手按刀柄。刘礼按住众人的兵刃,口中说道:“是林养浩。” 果然,来人正是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这个聪明外露的家伙终于没有死在乱军之中。他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崇文帝面前跪倒,大声道:“臣林养浩叩见吾皇万岁。” 崇文帝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挥手命他起来。 刘关冲上前去,狠狠给了林养浩一下,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死。”李启乾也捶打着林养浩,劫后余生,迅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众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喜。 刘礼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林养浩说道:“那时我们冲击贼阵,我不慎落马,大群乱民涌来。我钻到一匹死马之下,侥幸逃了一条性命。我算是知道了乱民踩踏的可怕,那些北军都被撞倒踩死,惨不忍睹。 等大队乱民涌过,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挣扎着爬出来,天色已经微明,四周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死人,没了主人的战马跑的到处都是,我抢了一匹马就追下来了,总算是赶上你们。” 刘关看着刘礼说道:“林百户能跑出来,也许还有别人能跑出来,我们再等等吧。” 刘礼坚定的说道:“不行,追兵就在路上,北军马快,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向北奔高资镇,汤山以南是大片湖沼水塘,不利于大队骑兵驰骋,就算他们追过来也太快不了。” 众人纷纷整理干粮兵刃,立即启程向北出发,唯一的战马留给了崇文帝,王惠伺候他上了马,忍痛牵马坠蹬。 一个时辰以后,大队骑兵通过大槐树向东前进,北军骑兵冲入大道旁的村落,搜捕一切从南京逃出来的人口,严刑逼问。 大队北军将校簇拥着一员年轻的战将,背后打着一面“章”字大旗,正是北军大将章辅。章辅是燕王部下第一大将章玉的儿子,东昌之战,章玉为救燕王冲入南军大营,力战身死。燕王甚为痛惜,特别加恩于章玉的儿子章辅,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指挥使,部下5千之众。 章辅也不负燕王的期望,为燕王打进南京立下赫赫战功,这次燕王又把搜捕崇文帝的重任交给他。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燕王给章辅一个封侯的机会。 但是章辅并不这么想,他认为崇文帝逃出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真逃出南京,也是往南到溧水县和汪曾泰汇合,他追击的这个方向希望渺茫。 既然燕王安排他向东追击,他就必须要尽心尽力,他明白事关重大,怎么小心在意都不为过。章家早就和燕王绑在一起了,如果燕王帝位不稳,章家别说功名富贵,全家人头落地也是指日之间的事情,燕王帝位最大的威胁就是崇文帝,他怎敢马虎。 淳化镇中,他细细审问了南京逃出来的难民,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头。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跪在他的面前,衣衫破烂,脸上被揍的鼻青脸肿,满是血污,那家伙哭喊着:“我说的都是实话,将军,都是实话啊。” “胡说!那么黑的夜里,你能看到有人一刀斩了我北军总旗?”章辅凶神恶煞的问道。 商贾说道:“当时北军那一哨人马打着火把,杀人的家伙离我不过5丈,如何看不清楚。” “骑马的有几人?何等模样。” “大约5、6个,都是猛恶的汉子,黑夜里看不真面目。” “他们是哪里口音?” “南京口音,这我听的清楚。” 章辅来回踱了几步,这事情确实透着几分诡异。如果是乱民,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可能有胆量冲上来,是有人裹挟着他们冒死冲向那队斥候,就是那几个骑马的家伙。如此的勇力,如此的刀法,不是江洋大盗,就是身经百战的军汉。 若这些家伙是大盗,趁乱抢了奇珍异宝,拼死杀出南京,倒也说的过去。可是那几个人是南京人无疑,他已经核对过几个口供了,若说高皇帝治下的京城出了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那几个裹挟难民冲阵的家伙更大的可能是京营军汉,可是这些军汉为什么要拼死杀出南京呐?他们的家人都在南京,他们应该想办法保护家人才对,怎么可能不顾家人安危,冒死跑出南京呐?他们害怕燕王到了这种地步么?自己的命不要,家人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这于理不合。除非他们带着使命,或者是出城搬救兵,或者是护送什么大人物逃命。他们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护送崇文帝逃命呐? 既然有这个可能,就不能放弃,他猛的站住了,大声下令:“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向句容进发。” 麾下部将大声答应:“喏!” “等等!命张榖,孙诚两百户向高资镇、龙潭方向搜寻;命王狗儿、陈铁两百户向茅山、东庐山方向搜寻。给我一寸一寸的搜,所有南京逃出来的都给我拿住,一只老鼠也不能放过,跑了要犯,一律军法从事!” “喏!” 0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应天府大牢,陈仁孝正在提审一个豹韬卫军士,赫然就是那个咬破手指,对天发誓绝不会透露崇文帝行踪的家伙。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披蓬头垢面,满身鲜血,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你肯定崇文帝是奔秣陵关方向?”陈仁孝淡淡的问。 豹韬卫军士无力的说道:“我亲耳听见刘礼、祁吕通他们商议的,他们就是要到溧水县。”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问:“可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人告诉我,他们并没有看到崇文帝从上方门出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豹韬卫军士说道:“那你应该问驯象卫,我听到的都告诉你了。” 陈仁孝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那军士面前,低下头轻声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奉天殿下面的暗道,说明你没有骗我,是刘礼骗了你,他们没有去秣陵关。不过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的家人会活着,你走的也不会孤单,你的10个豹韬卫兄弟会跟你一起上路。” 豹韬卫军士一口唾沫吐到陈仁孝脸上,陈仁孝并不着恼,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优雅的擦去脸上的污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一个连一个霉运之后,似乎运气光顾了刘礼一行:天下雨了。 从淳化镇大道往北,就是连绵的湖沼水田,所谓的道路就是田间小路。这种田埂最多能容2人错身而过,下面就是泥泞的水塘,一方方一块块看起来齐整,如果天阴下雨,人畜随时会滑进齐腰深的水里,在这种地方赶路需要很大的勇气。 刘礼等人就在冒雨赶路,他们知道追兵比他们更痛苦。 在他们身后20里处,一支2百人的骑兵分成数个小队,在水田里搜索。恶劣的天气,泥滑的田间小道,都让这些北方汉子叫苦不迭。不知道多少战马蹄铁打滑跌倒,摔断了腿,百户官张榖、孙诚不得不下令全军下马,牵马而行。 雨哗哗的下个不停,所有人畜都湿透了,身上每一寸都沾满了泥浆,简直就是一队队泥人泥马。马匹畏惧这些可怕的水塘,挣扎着不肯前行,士卒们拉着马缰,连踢带打才能勉强前进,行军比爬的还慢。雨幕遮蔽了视野,10丈外的目标就看不清楚,旗帜变成一块块湿漉漉的破布。 在遥远的北方,哪里见过这等水乡泽国,将士都极端不适应。 孙诚凑到张榖身边,大声说道:“老张,人和马都垮了,我们早就迷路了,这样下去不行,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 张榖大声说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停下来避雨?你没听到章指挥使将令么,我们冒雨搜寻,不管有没有找到崇文帝,我们也是尽了全力。停下来?难道不怕章指挥治我们贻误军机的罪名么?” 孙诚哑口无言,良久才反应过来,大声招呼后队:“跟上,都跟上,带伤的马匹都弃了。” 逃亡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各个带伤,烈日淫雨让他们伤口恶化,发疯一样的逃跑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好处是他们就是南京人,适应这鬼天气,熟悉水乡地理,起码能通过简单地标分辨方向,又没有马匹需要照料,他们与追击者拉的越来越远。 南京,孝陵卫指挥使衙署成了燕王孙竑的行辕,明天他就要拜谒高帝陵寝,告之靖难缘由,赢得天下人心,为下一步登基为帝打下基础。 燕王殿下一身燕居服饰,背着手静静看着檐下的雨滴,表情平静,只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谋士陈仁孝侍坐,这僧人依然是黑袍缁珠,麻鞋白袜,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官帽椅上,神色淡然。 终于燕王说道:“如此说来,崇文小儿确实逃了,高皇帝居然在奉天殿下掘了一条暗道,好厉害啊。要是这样。。。群臣劝进,以大义相逼迫,我入不入皇城呐?” 陈仁孝目中突然精光一闪,说道:“入!当然要登基坐殿!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是崇文帝下落不明,可是他弃国而走,已经失了大统,还能坐在那把椅子上么?大王是高皇帝嫡子,年最长,起兵靖难,安定社稷,功盖天下,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宝?” 燕王转过身,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可是崇文小儿毕竟是高皇帝钦定的储君,法统在他不在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起义兵是为了夺取亲侄儿的天下,人言可畏啊。。。我本意是做刘皇叔,这不成了曹操了么?” 陈仁孝说:“当年黄袍加身,后世有谁指摘?那是因为宋祖结束丧乱,立心为民,天下无不感悦,谁会诽谤一位圣君呐?天子的圣德是公德,不是私德,只要大康繁荣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还记得昨日的崇文帝呐。” 陈仁孝的话让燕王心中轻松了一些,心中大事计较已定,他转身坐在一张官帽椅上,问道:“以大师看来,崇文是逃往句容了?章辅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陈仁孝手捻佛珠,说道:“我已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查清楚了,崇文帝确实往东逃了,章辅快马来报,也发现了一些迹象。只是天气恶劣,崇文的侍卫之首刘礼又十分狡诈,想擒住崇文没那么容易。”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以你之见应该如何?” 陈仁孝说道:“章辅虽然精明过人,可是我北军将士不通地理,不熟人情,连言语都不通,在这江南卑湿之地搜捕几个人,无异大海捞针。臣以为,大王要早继大位,以天子大义行文郡县,画影图形海捕刘礼、刘关等人,抓到了刘礼,崇文还能往哪里跑?” 燕王沉思片刻,喃喃的说道:“刘礼。。。刘礼,莫非是故衢国公刘炳琪之子?” 陈仁孝说道:“正是此人。” 燕王说道:“我听说浙东流传着一句谶语:洋屿青,出海精。传说洋屿是一个寸草不生的海岛,有一年忽然长出了草木,全岛皆碧。刘炳琪正是那一年生人,浙人都说刘炳琪就是海精,他刘氏一直就是海上豪雄,刘礼莫不是要带着崇文放洋出海?” 陈仁孝依然淡淡的说道:“大王英明,除了海捕文书,还要力行高帝的禁海之策,片板不得下海。。。只是,大王以藩王身份,如何号令天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登大宝,才能名正言顺。” 燕王终于点点头,说道:“大师所言甚是,马上命钦天监择吉日,我要尽快登基。在此之前,我要以监国身份亲裁国政,先收拾了那些挑拨生事,离间骨肉的佞臣再说。”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虽然我还不能号令郡县,但是总可以号令长江水师,你马上给陈瑄传令,让他封锁长江江面,有一艘民船出海,就让他提头来见。” 陈仁孝躬身施礼,说道:“臣,谨遵钧命。。。只是刘氏在京的家眷,要不要羁押起来?” 燕王冷笑道:“不必,看牢了就行,我倒要看看刘礼小儿敢不敢跟我顽抗到底。” 第二天,燕王殿下谒孝陵,祭高皇帝,随后入皇城,以监国身份登谨身殿视事。他下的第一道敕命,就是重申高帝的禁海之策,岛民一律迁到内地,民不得拥有2桅海船,沿海州县一律实行保甲法,连坐法,一人出海,全家有罪,一家有罪,全甲同罪。 第二道敕命,就是行文直隶、浙江两行省,张榜海捕刘礼、刘关、王惠、李启乾、林养浩等人,同时任命亲信大将李远为直隶应天巡抚,章辅为浙江巡抚,严督地方缉拿要犯。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燕王在华盖殿登基为帝,改元永济,是年为永济元年。同时废除崇文年号,崇文元年改为神武32年,以此顺延。 刘礼等人带着崇文帝幸运的摆脱了追兵,逃到了高资镇,5里以外就是长江南岸,但是他们只能望江兴叹,一筹莫展。此时燕王监国的封江令已经下达,长江两岸的民船被搜罗一空,水师战船往来巡江,日夜不停,想从长江觅船出海是痴心妄想。 高资西面40里是应天府龙潭,东面30里是镇江府丹徒镇,从高资镇渡过长江北上,就是扬州府的仪真县。 高资镇以东3里有个小村寨,名叫流塘湾,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沿河打渔为生。刘礼一行摸到这个村寨,找了一户人家投宿,这家姓毛,家主被称为毛七公。 燕王封江令发出以后,附近的渔民都没了生计,正在家中烦闷,遇到了远客上门。刘礼只说是逃难的南京难民,毛七公见他们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确实是逃难模样,心中怜悯,忙让儿孙置下饮食热汤,腾出干净房间安顿这些南京客。 南京客出手十分阔绰,大把的银两赏下来,让一家人十分欢喜,加意的巴结奉承。小小渔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贯铜钱,哪见过白花花的银子,客人无非也就是要几口热饭热汤,几件粗布衣物,三文不值两钱的,哪里要的了这么多。 李启乾重新裹了伤口,换上了干净衣服,躺在干燥的草垫上,熟悉的舒服感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入娘的,要是在这里歇息两日就好了,这几天像是把一年的路都跑了。” 林养浩阴郁的道:“要不是这么跑,我们现在都是死人。”他转过头看着刘礼,问道:“刘公,长江已经封江,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刘礼坚定的说道:“去吕城镇。” 0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林养浩问道:“吕城?是运河上的吕城么?” 刘礼说道:“正是,我们从大运河南段走水路到杭州,从那里寻机到黄岩县。黄岩,是我刘氏崛起之地,宗亲故吏多如牛毛,藏几个人不是难事。一旦有变,我们还可以躲到海上,燕王奈何我们不得。”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我们隐姓埋名,伺候万岁。。。呃,是孙大官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没有上官,没有军纪,不用见人就叩首,神仙日子啊。” 刘礼冷笑一声,说道:“我就不信燕王篡逆,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总有我们重回南京的那一天。” 林养浩忽然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吴公公死前念的是什么歌诀?” 王惠冷冷答道:“烧饼歌。” 林养浩奇道:“什么烧饼歌?” 王惠尖细的声音说道:“宫里流传着一个传说,诚意伯王基曾为高皇帝推算大康国运,歌诀就是烧饼歌。” 李启乾问道:“这么说来,你们这些公公岂不是后知5百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王惠依旧冷漠的说道:“当时是君前独对,谁敢偷听?就算有内官听到一鳞半爪,又有谁能参破天机?” 林养浩转过头问刘礼:“刘公,你记得吴公公那几句么?” 刘礼摇头道:“不记得。”他又一次没有说实话,他记得吴亮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天他一直在揣摩,想从这歌诀中看出点什么,却怎么也参不透。 忠良杀尽崩如山,似乎是说燕王打算在南京城大开杀戒,诛尽忠于崇文帝的大臣。那第二句是什么意思呐?无事水边成异潭,自己带着崇文帝奔向大海,如果大海从此成为异潭,到底是凶还是吉? 转头看看崇文帝,那青年天子盘膝坐在土炕上,握着那块蒲牢昆玉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从吴亮死了以后,他就神情木讷,一言不发,望之不似人君,把刘氏兴亡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一场什么样的赌局啊。 太祖高皇帝定制,每行省是由三个权力机构管理,布政使司负责民政,按察使司负责司法,都指挥使司负责军政,各管一摊,各负其责,互不统属。 新鲜出炉的燕王监国为了缉捕崇文帝,特意在南直隶和浙江设立巡抚,统一指挥地方军政、司法和民政,成为了三司事实上的长官。三司官员自然一肚子不乐意,可是燕王威震天下,很快就要登基坐殿,谁敢触他的霉头。 苏州府,知府衙署临时改为了巡抚行辕。新任应天巡抚李远是燕王亲信部将,他带着大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府衙正门,三司官员一起在阶下跪接上官。 李远跳下战马,随手把马缰抛给侍从,大步走上衙署石阶,威风凛凛的说道:“都起来吧,臬司、藩司和都司到正堂回话,其他人等都退下,在公廨等我传唤。” 随后把氅襟一甩,旁若无人的走进正门,身后幕僚随从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一队队士兵把衙署内的衙役、门子、侍卫、仆役、轿夫、厨子等等全部赶了出去,接管了衙署的防务。粗野的大兵推推搡搡,大声呵斥,不容任何人分说,闹的知府衙门鸡飞狗跳。 好在大兵们知道分寸,没有骚扰知府内宅。 三位司长官无奈跟在李远屁股后面,其他官员也纷纷起身,目送李远走进官衙,有官员悄悄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什么东西!” 李远大步上堂,把大氅解下随手抛给侍卫,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早有部下军汉奉上清茶,李远端起茶盏就喝,毫不理会官场端茶即是送客的规矩,也不给几个官员让座,就让这些地方高官站着回话。 按照官场规矩,下属参见上宪要先递手本,再报履历。可是今天并不是正式庭参,只是普通问话,并不需要大礼参拜。老几位心里瞧不上李巡抚,大礼能拖一天算一天,也许这位糊涂巡抚忘了,也就免了一跪之辱。 藩司心中暗骂了一声粗坯,脸上却带着谄媚的笑容,说道:“李军门路途劳乏,还是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办公事不迟。” 李远抬眼看了一眼藩司,把茶盏放在几案上,粗声大气的说道:“歇息?我歇息,刘礼那厮会歇息么?”他重重一拍几案,大喝一声:“崇文小儿会歇息么?!入娘的,放跑了贼子,我掉脑袋之前,先斩了你们几个!” 对这样的军汉,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众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李远冷哼一声,说道:“跟诸位交个底,李某就是个厮杀汉,除了为燕王殿下卖命,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你们那些什么狗屁藩库、卫所、臬司大堂我才懒得管,我来苏州只为一件事,就是抓捕废帝。 你们该怎么贪怎么贪,该怎么吃花酒怎么吃花酒,不关我老李屁事。但是误了燕王殿下的差,别怪我参你们个崇文余孽!京师已经开始锁拿崇文一党,听说有剥皮实草的,还有诛十族的倒霉蛋,你们不想跟他们作伴吧。” 三个官儿吓的浑身都抖起来,一个个双腿发软,跪在李远身前,口称不敢。 李远见这几个家伙老实听命,哼了一声,说道:“张藩司,你立即行文各府、州、县,在各个城门,各坊场河渡,各馆驿、酒楼、茶舍、各邮传驿站,都要画影图形,张榜海捕那几个要犯。无论何人,擒拿贼子以献的,赏银千两,行踪报官的,赏银5百两,藏匿不报的,族诛。” 张藩司躬身应道:“是,是,下官都记下了。” 李远抬高声音,喝道:“还不下去安排,3日之内,我要榜文张遍应天府!” 张藩司如蒙大赦,说道:“谨遵钧命,下官告退了。”转身飞奔而去。 李远看着张藩司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过脸对臬司说道:“赵臬司,你要严督各巡检司,在各个水陆码头,险关隘口,水闸钞关,盘查所有南京口音之人,一经发现,立即锁拿,羁押在臬司大牢,等我派人甄别。嗯,还有各个庵寺道观,回回庙也不能放过。” 赵臬司看着李远,慌忙说道:“好,下官这就去办,军门还有什么吩咐?” “先把这些事办好,别的我想起来再说。”李远不耐烦的说道。 赵臬司说:“那我退下了,马上安排。” 李远摆摆手,不再看他,转头对都指挥使说道:“各个卫所镇城也要一并张榜,各卫所辖堠台、火路墩、海港水澳暖铺,都要严加盘查行人船只。” 何都司不擅言辞,只有惶恐叩首,李远身子往前一探,推心置腹的说道:”何都司,你我都是军汉,功名利禄全靠功勋,和那些巧言令色,巴结上进的文臣不同,你要好自为之。” 何都司说道:“全靠军门提携。” 李远挥挥手道:“退下吧。” 打发走了应天官员,李远一拍几案,喝道:“那个混账苏州知府在哪里?我的儿郎跟着我在大雨泥巴里行军5百里,无酒无肉,连口热汤也没有,苏州府良心何在?!” 大运河南段,就是秦始皇开凿的丹徒水道,2千年来不断开凿疏浚,现在可以从杭州直通长江。这条水道是整个江南最重要的一条运输通道,每天无数货物和旅人在这条大动脉上流动,见证着大康帝国的繁荣昌盛。 吕城是大运河上的一个小镇,从高资镇出发要先经过长江南岸的丹徒镇,再沿着大运河向东南50里就是吕城。国朝初年,国势强盛,神武皇帝非常重视道路建设,水旱道路都通畅宽阔,要是正常商旅。从高资到吕城,走陆路不过3日脚程,水路只有2日可达。 只是对于逃亡者,不可能有愉快的旅行。刘礼小心谨慎,一行人专捡荒僻的山野小路,晓行夜宿,一路东行。歇脚打尖不敢在旅店驿站,有荒村破庙投宿就算交了好运。让众人担心的是,崇文帝的贴身内监王惠伤口化脓,发起了高烧,实在走不动了。 这里是白鹤溪以北的一处砾石滩,北面有一片栎木林,吕城镇大约就在东面10几里处。刘礼看看天色已晚,说道:“就在这里歇歇脚,大家去溪里打些水,给王公公清理伤口,再烧些热汤。”他找了个平坦所在,脱下披风铺在地上,扶着王惠躺下。 众人垒起石头火塘,用铁盔烧了热水。李启乾给王惠清理伤口,王惠高烧已近昏厥,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围着塘火坐下歇息,密林中有夜枭凄厉的叫声,火光闪烁,映着众人疲惫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多日的逃亡生活,把众人折磨的形容枯槁,如同牢囚乞丐。一个个满眼都是血丝,毛发从破旧的网巾里蔓延而出,一绺一绺的垂下来,脸上胡须蓬乱,散发着恶臭,连崇文帝也不例外。 刘关喝了一口热水,对长兄说道:“我们不能这么进吕城,太显眼了,明天天亮我一个人先去镇里找船,你们在镇外运河边等着。” 刘礼神秘的一笑。说道:“傻小子,到了这里,听我措置便是。” 林养浩扭头看向刘礼问:“我也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在丹徒找船,走水路到杭州可以省一半路程。” 刘礼拨了拨火拢,悠悠的说道:“刘氏并非是高帝旧臣,我们本来是海上人家,与高帝共同反鞑举义,那时候可没有君臣名分,只是高帝英明神武,先公不得不屈为臣下。 高帝始终对我刘氏存有戒心,诏拜我父为浙江行省左丞,却留京不遣,不放先公到任。先公日日惊惧,生怕高帝心生猜忌。所以,先公生前在江南各地暗中安排了人手船只,一旦发生不测,也能给刘氏留下一线血脉。” 林养浩眼睛一亮,说道:“吕城镇就有刘氏的暗桩?” 刘礼淡淡的说道:“正是。” 0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关听到兄长的话,忽然神色黯然,良久才说道:“我以为父亲大人待我最厚,哪知道家里的秘密竟是一无所知,他还是最看重你。” 刘礼一搡他的脑袋,笑骂道:“贼厮鸟,瞎想什么呐?那时候你还是个入娘的小屁孩子,管的住嘴巴才怪。事关全族性命,哪敢跟你透露,刘氏一族只有我和明善大兄知道这个秘密。” 林养浩说道:“是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大人么?” 刘礼说道:“正是,他是我从父刘炳汧之子,族中后辈最年长,跟随先公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是先父最信任的人。” 林养浩点头道:“高帝待你们刘氏也算仁厚了,赐给你们公爵甲弟,子孙一个个高官显爵。最终还是刘氏救了崇文天子,看来善有善报,冥冥中自有天意。” 刘关却说道:“你又骗了我们,你根本就没想去黄岩县,你一直就想带着我们到明善大兄统辖的镇海卫,从吴淞江入海。” 刘礼微笑着说道:“傻小子也知道用心了,正是,我们沿着运河到苏州,转吴淞江到镇海卫,从吴淞口出海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刘关说道:“我还是不敢信,你口中没有一句入娘的实话。” 刘礼笑容一敛,正色说道:“事关天子安危,我等性命,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若是我们谁不幸落到燕王手里,也不至于害了其他人,你懂得么?” 李启乾忽然口中“嘘”了一声,众人停住话语,呆了片刻,李启乾说道:“好像有人,我听到脚踩在砾石上的声音。” 李启乾天生耳聪目明,在豹韬卫也一直担任尖兵斥候,这方面刘礼也最信任他。刘礼压低声音下令:“收拾东西,把火灭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要扑灭塘火,只见东面亮起了一排火把,一队人向这边快速跑过来,脚踩在砾石滩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夹杂着兵刃撞击的声音,透露出不怀好意的味道。 刘礼凝神数了数火把,大约有9支,自己这边能战的只有4人,还拖累着一个重伤的王惠和一个痴呆的皇帝,跑不掉,战也没有胜算。 他低喝道:“把兵刃收起来,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那队人很快跑到近前,看服饰是官府公人,没披甲,但是挽弓持刃,个个身怀利刃。刘礼心里一沉,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一个人大步迎了上去。那队官兵站成一队,为首的汉子大步走来,厉声喝道:“奔牛口巡检司巡河,你等是何人?” 刘礼抱拳拱手,平静的说道:“我们是行脚的客商,被盗贼打劫了货物,失了关凭路引,在这里暂避一时。” 那巡检走到刘礼面前,上下打量刘礼,问道:“南京来的?” 刘礼说道:“是。” 那巡检冷笑道:“既然如此,跟我们走吧,巡抚大人有令,所有南京口音的人一律羁押。” 刘礼摸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巡检手中,低声恳求道:“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总爷行个方便吧,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伤号,如何进得衙门。” 巡检接过银子,聚指一捏,足足有5两,手一翻,银子自然而然进入腰间。他不说话,左右环视着几个南京汉子,火光照耀下,这几个家伙蓬头垢面,脸色明暗不定,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辈。良久,巡检终于说道:“既然是镇江府的客商,你们可以到后塘驿投宿。” 说着,他缓缓转身,向部下的几个弓手走去,看样子是放了他们一马。刘礼不动,只是死死盯着他,刚走了几步,巡检突然转过身,大声喊道:“他们是朝廷要犯,抓住他们,重重有赏!” 几个弓手扔掉火把,或持刀棍,或持铁链扑过来,一边喝道:“相好的,你们事发了!” 刘礼猛然拔出佩刀,大喝一声:“杀了他们!”忽然觉得身上一痛,原来是黑暗中射来一支利箭,正中肋下。他强忍剧痛折断箭杆,冲上去一刀砍翻了巡检,身后刘关、李启乾和林养浩早已拔刀冲了过去,与几个巡检司弓手战成一团。 黑暗中双方兵刃猛烈的碰撞,火星四溅,不时有重伤垂死的惨叫。逃犯都是曾经的皇帝亲军,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士,巡检司弓手们抓几个蟊贼还可以,碰上这些猛虎就原形毕露了,很快就被砍倒了几个。 其他弓手哪里见过这么凶悍的贼人,一个个心胆俱裂,一个声音喊的撕心裂肺:“顶不住了,快跑吧!”顿时一片狂呼乱喊,弓手转身就跑,刘礼大喊:“杀光他们!” 逃犯们当然知道放跑了这些家伙的后果,只要行踪泄露,很快就会有大队官军敢来,那还了得。几个军汉拔腿就追,黑暗中又射出两支利箭,一箭射中了林养浩大腿,林养浩闷哼一声,不顾伤势,还是一瘸一拐的追杀过来。 原来有两个弓手在后面伺机射杀拒捕逃犯,厮杀在一起的时候敌我不分,无从下手,如今同伴跑开了,正好发挥他们弓箭的威力。 两个弓手刚刚射出一箭,正要抽箭再射,就见后面涌来如山一样的大力,一下把俩人扑倒在地,铁一样的臂膀同时锁住两个人的脖颈。 原来是重伤的王惠,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绕到了弓手身后,他没有兵刃,只有强壮的身躯。他拼尽全力扑上去,死死压住了两个巡检司捕吏,也救了同伴们的性命。 两个弓手被锁住要害,胸闷憋气,胸腔要爆炸了,四肢拼命挣扎。一个弓手勉力从腰间拔出解首刀,在王惠身上乱捅乱刺,鲜血狂喷。也不知道这个宦官哪来的血勇,闷声扼住敌人,任凭利刃刺在身上,死也不松手。 等刘礼一行杀光其余的弓手回来,眼前的一幕实在惨烈,连这些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不由得动容。三个人倒在乱石滩上,两个弓手的颈骨折断,被活活扼杀,魁梧的王惠胸腹之间都是血洞,血快流尽了,奄奄一息。 刘关俯身在王惠鼻下一探,还有一丝气息,他想把王惠拖出来,可是怎么也掰不开他的双臂,他勒的太紧了,双臂像铁铸在敌人身上一样。 刘礼叹了一口气,说道:“分不开就算了,想不到奴隶之辈也有如此义烈的汉子。” 崇文帝慢慢走过来,缓缓蹲在王惠身侧,静静看着垂死的内宦,他没有说话,但是谁都看得出落难皇帝眼中的悲伤。刘礼心中一动,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崇文帝第一次流露出人的感情,他神智是清醒的无疑,可是他为何像个傻子一样呐。 王惠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了,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昆玉。。。是高帝所赐,陛下。。。须臾不可。。。离身。”声音渐不可闻,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 崇文帝重重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站起身来退到一边。 刘礼最先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沉声说道:“把尸体拖到林子里埋起来,把这里都入娘的清理干净,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李启乾说道:“王惠呐?他救了我们的性命,不能让他和敌人埋在一起。” 刘礼摇摇头,说道:“都是吃老孙家的饭,还谈什么敌我,一起埋了吧,地下还能做个伴。” 月光下,大运河畔一个破败的村庄,几个人悄悄的摸了进去。这是吕城镇东南2里处的一个小村落,村中都是运河的漕户,以拉纤修堤,疏浚河道为生,吃的就是运河上的饭。 刘礼摸到一户人家,轻轻叩门,院中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刘礼沉声说道:“京师刘家的亲戚。” 院中一下子安静了,很快听到有人趿着鞋匆忙而来。门开了,一个老者披着粗布短褂,提着气死风灯站在门口,老者看着当先的刘礼惊叫了一声:“是少公爷。。。你受伤了。” 刘礼挣扎着叫了一声:“阿顺。。。”身子就往下倒,老者一把扶住了他魁梧的身体,冲门口几个人低声喝道:“快抬到屋里来。” 叫阿顺的老者指挥众人七手八脚把刘礼抬到草房中,一个13、4岁的孩子端来热水,在一旁伺候。阿顺俯身凝视,一支箭深深插在刘礼右腹,箭杆已经掰断,由于一直没有起出箭头,血流的不多,但是肝脏已经破碎了。 这是致命伤,没的救了。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刘礼就是带着这么重的伤势率领他们奋战,又把他们领到安全的地方才倒下,这人真是个硬汉,所有人都觉得嘴里发苦,若是自己受到这样的伤,怕是没有这股很劲。 刘关哭着拔出解首刀,就要给兄长起出箭头。阿顺伸出枯瘦的手臂拦住刘关,说道:“二哥儿,你冷静点儿,你想少公爷现在就死么?” 刘关哭道:“总要想想法子。” 那乖巧少年捧着一碗热水递过来,阿顺接过粗瓷大碗给刘礼灌了下去。刘礼悠悠醒来,大口喘着粗气,口中不时渗出带血的泡沫。刘关握住刘礼的手,低声叫了一声:“大兄。。。”又哭出来。 刘礼左手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塞到刘关手里,虚弱的说道:“这是咱们刘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针路薄,高帝禁海,父亲大人藏了10年,临终才传给了我,现在我传给你。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刘氏就能重新横行海上,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刘关一边落泪一边点头,他哭的说不出话了。 1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礼扭头看向老者,低声说道:“阿顺,那位是孙大官人,其余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你要把他们送到镇海卫,让明善大兄送你们出洋,去哪里不用我说,你知道。你以后就跟着二哥儿,保护他,以后。。。二哥儿就是刘氏之主。” 阿顺没忍住,也落下泪来,他跪在床下悲痛的说道:“我这条老命本来就是刘氏的,大哥儿你尽管放心。” 刘礼忽然用全身的力气攥住刘关的手,嘶声说道:“老二,一刻不能离孙大官左右。。。刘氏宗族的性命,就在你一人身上,你若再糊涂莽撞,坏了大事,我做鬼。。。也不饶你。”言罢,气绝身亡。 刘关放声痛哭,悲不自禁,阿顺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刘关挣扎不脱,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老阿顺死死把住刘关,默默陪着落泪。 林养浩和李启乾伫立无言,心中不由得难过。虽然刘礼狡诈善变,欺骗所有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人智勇过人,没有刘礼,他们绝活不到现在。如今这最大的依靠没有了,以后的路该怎么办?两人茫然的看向崇文帝。 只见崇文帝悄然转过身,缓缓走到院中,依然不发一言。 崇文帝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不怕死,自己的死、别人的死都没什么。只是又失去了一个伙伴,他感到有些悲伤。 他不知道刘礼、吴亮、王惠、骆宏这些人为什么豁出性命来救他,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比性命更要紧?君臣大义么?如果是几天前,也许他还相信这套鬼话,如今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他也不是原来的崇文天子了。他绝不再轻信什么,他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信的,但他还想不破,什么可信什么可疑。 这些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原因: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发现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不知所措,他担心做错了事有损他帝王的尊严,更担心害了大家的性命,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学习着别人。 在这个新世界,他好像一个幼稚童子,不要说和刘礼、祁吕通这些人比,就算是阿顺身边那个叫鲶鱼仔的少年他也不如,他怎么敢乱说话? 他受过完整的教育,这些厮杀汉不能比。可是他受的教育完全是为了应付另一个世界,一个满口圣贤道德的世界,大家揖让礼仪,形态优雅,即使是心怀恶意,也是面带微笑。那里的规则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戴一顶大义的帽子,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在那个世界里,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游刃有余,精神愉快。 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那些教育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举止粗鲁,像野兽一样厮杀,随时杀人,也随时会被人杀。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不得不穿着破旧的衣服,在烈日淫雨下拼命的奔跑,忍饥挨饿,全身伤痛。这个时候想什么干净的衣服,优雅的形态,得体的语言,那不是失心疯了么。 想活命只有瞬间的果断决定,和迅猛动作,如同刘礼一般。春秋大义?那太可笑了,抡刀杀人的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嫌活的命长么。 看看刘礼就知道了,可是强明如刘礼还是死了,他活的狡诈无赖,死的问心无愧,运气却差到极点。 对于生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相信圣人教诲:守死善道。道比死更重要,为了道应该不惜死。可道是什么?过去他以为道就是人间的至理,是仁孝,是天命,是大义,现在看来实在可笑。 在这个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战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是谁。这里的规则也只有一个,就是活着,拼尽全力的活着,再卑贱的性命也是大道。 在过去的世界里,死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道具。虽然可怕,但是毕竟遥远,大家都有闲工夫遮遮掩掩的过日子,给一切戴上一顶好看的帽子。可是在这里弄这些无用的东西,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这个世界崇尚简单直接,饿了就吃,打不过就跑,没衣服就偷,想女人了就抢,谁还去三媒六聘,纳吉纳彩。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很要紧,并不是因为大家的仁爱和节烈,真正原因是他的命决定着很多人的性命。有些人拼命要杀死他,有些人拼命要保护他,其实只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这样的忠诚才真正让人不计生死。 吴亮说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因为活下去而结成的情义,似乎比大义结成的君臣关系更牢靠,更值得信任。莫非他一个卑贱的宦官比圣人更懂得生死的意义?他不敢想下去。 他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败给皇叔燕王了,因为燕王和高帝一样,即懂得那个文雅的世界,也懂得这个凶暴的世界。他要想重回南京,就必须要像他们一样,学会凶暴世界的法则。 在那个旧世界,他有很多先生,都是天下名儒。在这个新世界里,他第一个老师就是无名之辈刘礼,虽然他从来就不知道刘礼拼死战斗的原因,但是他知道,如果把自己送给燕王,刘氏怕是要倒大霉。自己是刘礼手中唯一的一张牌,他只能拼死保护自己,自己活着,是刘氏宗族活命的唯一希望。 崇文从刘礼身上学到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就要拼上全部的勇力和脑力,一往无前,不顾生死,这不正是高帝和燕王这些雄杰的本质么? 男儿当如刘礼啊,崇文暗暗敬佩这个并没有带着他们逃出大康就战死的军汉。 现在,刘礼死了,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拿着木锹来到院子里,开始挖掘刘礼的墓地,老漕工阿顺和刘关陪在刘礼遗体前,低声说着什么。 在这个凶暴的世界里,逃亡者没有哀荣,没有姓名,多大的豪杰也只能悄悄埋在荒村土岗。只有情义留在了朋友们心里,可能比文雅世界里的史书更真实、更久远,东海英豪的传说,远远在文字产生之前。 天明时分,众人埋葬了刘礼。棺材是一张苇席,陪葬是一把佩刀,孝服只有刘关头上的一幅白巾,送葬的只有几个亲友。这个运河边的小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位卫指挥佥事,大康衢国公。 老漕工阿顺是刘氏家生子,30年前刘氏船队最有经验的总火长,纵横东海的大海盗,他还有一个令整个东海闻风丧胆的绰号:总兵顺。30年来,总兵顺隐姓埋名在这个破烂村庄,守着刘氏最后的逃命退路,从雄壮的汉子变成垂垂老者。 为了担心泄露秘密,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10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为他养老送终,就是现在的鲶鱼仔。即使是如此忠诚之人,刘礼也没有泄露崇文帝的身份,崇文帝又学到了一招:秘密就是秘密,无关信任。 没有坟头,众人围在墓葬前,总兵顺轻轻哼唱起来:“大哥儿,海上冷冷,船上来啊~” 刘关轻轻应和:“来喽~” “海上冷冷,屋里来啊~” “来喽~” 两人反复吟唱,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所有人都觉得阴风阵阵,似乎刘礼的魂魄就飘荡在这个小院子。这是海上人家的招魂歌儿,不知道多少男儿灵魂在这歌声中徘徊在亲人上空,最终魂归大海,无声无息。 丧礼已毕,刘关环视众人说道:“燕王为了缉捕我们,在苏州府设应天巡抚,在杭州设浙江巡抚。无论是应天巡抚李远,还是浙江巡抚章辅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阿顺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也要谨慎小心。 如果我们沿运河走水路直下杭州,足有6百余里,水闸钞关30余个,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我们就按大兄生前的方略,从苏州松陵口转吴淞江,从李远眼皮底下奔向镇海卫,所谓灯下黑出其不意。” 林养浩沉吟着说:“吴淞江水道也有百五十里,一样艰难。” 刘关说道:“吴淞江防务归镇海卫所辖。” 林养浩哦了一声,说道:“明白了,镇海卫指挥使正是刘明善大人。” 江上有强援,所有人心里都稍稍一松,李启乾问道:“如今我们又该入娘的怎么办?” 刘关说道:“我们饱餐一顿,沐浴更衣,先睡一觉再说。我们现在这个鸟样子,哪里像良民,被人严察起来太凶险。” 总兵顺说道:“酒食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吃顿热的,鲶鱼仔正在给大家准备热水衣袍。” 1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天将傍晚,一队人悄悄溜出小村,看模样是行脚的商人。总兵顺带着一行人七拐八拐,走进芦苇丛中的密集河汊,不久,芦苇荡中撑出一艘浅底沙船,满载着2百石种粮,打着兵部库部司的船旗,这居然是一艘官船! 总兵顺为舵手,刘关为帆手,林养浩和李启乾为橹手,都是一身青布短打。鲶鱼仔则扮作贴身小厮,头戴边鼓帽,背着竹箧,里面是崇文帝的换洗衣物,文房四宝,官牒文凭。 崇文帝头戴乌纱帽,身披团领绿袍,乌角革带,胸前是鹌鹑补子,白袜皂靴,兵部库部司从九品官员打扮。他相貌清秀,看起来就是押船的官员,关防大印绑在手肘上,用宽大衣袖遮住,一切都是真的。 更让他吃惊的是,粮船手续齐备,文牒上盖着左军都督府和兵部大印,还有从南京到吕城一道道关卡的印鉴,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这是真文牒。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运河边的破败村落里,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官用之物。如果随便什么人就能搞到这些东西,那还谈什么设官牧民,自己的朝廷原来是这么一副模样,那把江山输给燕王一点都不冤。 这是一艘小型沙船,由于是官船,船艄部位专门有官舱,供押运官员休息起居。每日在水上飘荡让人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不过比起前几天的艰苦逃亡算是舒适的很了。 漕船像大运河上的其他船只一样,白日通关行舟,晚上就泊系在某个渔港渔村。南京客们不敢暴露口音,好在鲶鱼仔机灵能干,熟悉水上生活,和生人接触都是这少年出面去办。鲶鱼仔白天办理过钞关手续,晚上到村里买来酒肉,从无差池,是个合格的小厮。 无事的时候,他就到后舱帮着总兵顺摆舵,熟悉舵工手艺。崇文帝在后舱,很少听见这一老一少说什么,总兵顺除了偶尔指点鲶鱼仔操舵,几乎不聊家常。 爷孙俩不知道崇文帝的身份,但是都对他十分恭敬,这种恭敬让他感到很舒服。刘关他们的恭敬是臣对君的恭敬,和过去世界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谨慎又透着疏远。也不像总兵顺对刘关的恭敬,那是老奴对少主的关爱和期望。 这对祖孙对崇文帝的恭敬很简单,只是百姓对读书人的尊敬,这让他觉得过去所学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想大儒先生们的心血毫无价值。 日子如水而过,白天大家在繁忙的运河上辛苦操船,各负其责。晚上水手们聚在前甲板,在昏暗的船灯下饮酒赌钱,直到总兵顺低喝一声:“都散了吧,明日还要行船。”大家就和衣而眠。有时候崇文帝想,要是时光停住该多好,这样平静的日子永远不要过去。 由于是官船,手续齐全,运河上的民船都要礼让,各个水关也没有严厉盘查,一切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看来官府的威严还在,有时候崇文帝自嘲的想,自己这几年干的还不算是一无是处。 这一日夜晚驻泊,总兵顺来到前甲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沉声说道:“晚上不能饮酒了,明天就到浒墅关,离苏州城只有20里,要加倍小心。”船上不同陆路,舵把头拥有巨大的权威,仅次于舶长,总兵顺的话有一种莫名的威严。 李启乾不高兴的说道:“那么多关卡都过了,还在乎一座浒墅关?连酒都不让喝,你不会是见不得我们清闲片刻吧。” 总兵顺浓眉倒竖,双眼一瞪,喝道:“大胆,这是船上,不是你豹韬卫。这里我说了算,敢不听招呼,你想绑在桅杆上吃风么?”人老虎威在,李启乾脖子一缩,不敢言语了。 呵斥了李启乾这个愣头青,总兵顺继续说道:“我们这几天走的顺畅,是因为我们对付的是漕运司的小吏和漕丁,顶多加上巡检司的差役,这些人知道漕上的规矩,不会为难官船。 可是浒墅关是苏州门户,又在李远的眼皮底下,他会加派抚标营和应天都司的军士严守关口。我听说李远为人跋扈,他的军士哪管你是官船民船,一定会登船严查。孙大官虽说是官吏模样,可惜是个哑巴,如何应付登船的官兵?” 刘关忧虑的说道:“大官人不是哑巴,不过也不方便说话。” 林养浩说道:“如果我扮作兵部押运官员呐?” 刘关说道:“不行,缺一个橹手就是破绽,总不能让孙大官操持贱役。” 鲶鱼仔说道:“我可以做橹手。” 刘关在他脑袋上狠狠凿了个爆栗,笑骂道:“入娘的,你个贼厮鸟连个娘们儿都摇不动,还摇橹?”鲶鱼仔抱着脑袋呼痛,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关不笑了,他接着说:“就算船上不缺橹手,多了孙大官一个不相干之人,一样无法说通,老林出的是馊主意。” 总兵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让孙大官人装病,明日我和鲶鱼仔应付官兵,关哥儿以为如何?” 刘关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入娘的,活人逼成病人,什么世道,我去劝说孙大官人吧。” 夜半时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崇文悄悄脱下白色中单,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牛犊鼻短裤,光着脚走进运河。渐渐将全身都浸在微凉的水中,月光下只露出脖颈以上。既然他答应了刘关装病,索性就真病,假病未必能蒙混住盘查。 在凉水里浸了一炷香的功夫,崇文爬上船,湿淋淋的躺在后甲板上。江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凝视着天上的月亮,他渐渐睡着了。天亮时分,他果真发起了高烧,总兵顺和鲶鱼仔把他抬进官舱,老舵工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大官人也是条汉子。 运河上的水关大多是用浮桥拦河,桥上有漕丁巡视,河岸上有漕吏公廨。漕吏核对官碟文书无误,船主持官碟到公廨处用印放行。若是钞关,还要根据路程远近和船料多寡交税,完税方可放行。 浒墅关则是筑坝拦河,以铁闸为水门,绞盘牵引,十分坚固。水关可以南北两方向同时通行1艘4百料大船,这也是神武皇帝允许民间拥有的最大船只。水关两侧岸上修有木珊围栏,围栏内有系缆桩,系泊大小船只,等待验船出关的时候,可以在这里等候。 运河两岸除了公事房,还有不少茶楼酒肆,旅舍娼寮。遇到运河繁忙季节,水关两侧等待通关的船只就会排成长龙,不少船只不得不在关口过夜,这些人做的就是船工生意。 可是今天的浒墅关不同以往,两侧的商铺全部封门,关口的兵丁明显增多,一个个顶盔掼甲,戒备森严。水坝上高悬着通缉要犯的榜文,标明了罪犯的身份和赏格,坝上来回巡视的不是漕运司的漕丁,也不是巡检司的弓手,而是抚标营的军汉。 到底是老漕工,运河上的事什么没经历过,总兵顺所料一点都不差。抚标营一位把总接管了关口的防务,他的兵手持榜文一个一个的核对过关船客,漕丁负责检查货物,运河两岸的街道由巡检司负责巡逻,以防罪犯狗急跳墙,朝岸上逃窜。 刘关用竹篙撑住漕船,林养浩和李启乾凑上来,不安的看着水关方向。刘关镇静的说道:“什么画影图形,一点儿都不像,凭那个找到人才是怪事,他们抓人就是靠口音。这是官船,他们没有让船工开口的道理,一切让阿顺和鲶鱼仔去应付。” 两人默默点了点头。 关口搜查的很细,很久才会放行一条船,船只过关缓慢。一直到晌午时分,刘关一行才挨到铁门下,关口小吏带着两个标营军士下到船上,鲶鱼仔呈上关凭路引,通关文牒。小吏把文书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南京来的?” 总兵顺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委托兵部转运的军粮,自然是从南京来的。” 小吏上下打量着总兵顺,良久才说:“押船的这位曹司库在何处,怎的不见人?” 总兵顺镇静的说道:“曹司库在水上受了风寒,正在官舱养病。” 小吏说道:“带我去看。” 总兵顺使了一个眼色,鲶鱼仔说道:“那就跟我来吧。” 到了后舱,果然见一个穿着九品官员服色的人躺在舱中,烧的人事不知。乌纱帽就放在一旁,鲶鱼仔呈上关防印鉴,没有异常。小吏经验丰富,用手敲敲舱板就知道并无夹层,转到前舱,果然是一个个粮袋,也无异常。 终于,小吏走上前甲板,对两个穿着鸳鸯战袄的军士说道:“这是南京来的官船,文书齐备,也没有夹带,料也无妨。” 一个矮壮军汉默默把他推到一边,从怀中取出罪犯画像,一个一个的核对,都是普通船工,和画像上的家伙没什么相似之处。良久,矮壮汉子终于说道: “李军门有令,凡是南京旅人一律羁押。不过诸位放心,既然是官船,当然不会把你们槛送大牢,只要在臬司二堂甄别即可,诸位跟我走吧。” 1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总兵顺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知道这是什么船?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吴淞口千户所的军粮!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兵丁,就是你们李军门也不敢私扣粮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那军士脸色一滞,稍一犹豫还是说道:“我也是公事在身,奉命行事,对不住诸位了,请吧。”他一张手,做出请的手势。 刘关心里一凉,暗道不好,莫非今天要坏事不成。眼角余光看到李启乾在摸怀中的解首刀,他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总兵顺抬手一指后舱,说道:“误了粮期是死罪,曹司库重病都不敢下船,你苏州府羁押我们,将来你去五军府刑狱领死么?何况曹司库病成这样,如何能到大堂问话。” 矮壮军汉手按刀柄说道:“我不知什么曹司库,我只知李军门将令。” 总兵顺冷笑一声:“那你知道大康军律么?知道《皇康大诰》么?” 漕吏见两人争执起来,心下为难,无论是巡抚衙门还是五军都督府,都不是他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得罪的起的。他赶紧上来解劝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两位不必争执,关口就有官轿,可以抬着曹司库到臬司衙门。” 两个同声说道:“不行!” 前甲板上争辩不休,惊动了关上。守关把总一身官袍,他探出身来,粗声大气的喝问:“入娘的,老陈,怎么还在磨蹭?” 另一个抚标军汉仰起头,向守关把总高喊:“启禀大人,有一艘南京左军都督府的官船,还有一个卧病的押粮官,不肯到臬司衙门回话。” 那把总也注意到左军都督府的船旗,他摆摆手喝道:“只要南京来的船只人口一律羁押,你管他作甚?” 总兵顺冷笑道:“谁敢私扣军粮,不知死的放马过来便是。” 那把总喝道:“天大的干系,也先到臬司大堂再说,儿郎们,把船给我扣下!”一队抚标营兵大声应道:“喏!”沿着台阶跑下关闸,刀枪并举就要强行登船。 老舵工大喝一声:“登船者死!” 猛虎虽老,虎威尤在,兵士们不由得停住脚步,刘关、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一齐站在总兵顺身后,虽然手中没有兵刃,依然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烟尘滚滚,奔来一队彪悍骑士,一个个顶盔掼甲,身披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巡街的巡检司弓手哪敢阻拦。 为首的武官身穿绿色官袍,奔到水关厉声喝道:“谁敢动我吴淞口千户所的粮船!” 林养浩和李启乾见来了救兵,胸中长长出了一口气,偷眼看刘关。只见刘关面色平静,毫无惊慌之色,看来这小子早就知道有后援,根本就不担心浒墅关。自从刘礼死后,这家伙沉稳了很多,而且嘴也变得和他兄长一样严,居然一丝口风都没有露。 这队彪悍骑士奔到水关前勒住战马,堵在水坝一侧,为首的武官跳下战马,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两人同样的绿色官袍,彪补子武官服色,看不出官位高低。 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大声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来人并不还礼,只是说道:“在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白松,你是何人?” 守关把总说道:“我是抚标营把总张四维,现任浒墅关守将。” 白松倨傲的说道:“我是正六品,你是正七品,且我是镇抚官,同品大半级,你因何不跪?” 张四维无奈,只得单膝跪地,说道:“下官张四维参见上宪。”捧着手本报履历。 白松这才说道:“起来吧,因何扣押我千户所粮船啊?” 张四维站起身,说道:“奉李军门将令,扣押一切南京来船人口,缉拿要犯。” 白松冷笑道:“笑话,抓贼抓到我千户所官船上来了。你别忘了,我是备御千户所,主海防和江防,不归都指挥使司管辖,直属五军都督府,也就是直属燕王监国,李军门有资格扣押燕王殿下的船只和官员么?” 张四维忽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虽然有李巡抚的严令,可是羁押五军都督府的官船也太过分。且镇海卫是海防要津,朝廷倚重,若是官司打到燕王面前,燕王发怒,他李巡抚可以把罪名推到自己头上,自己往谁头上推? 张四维心里一虚,口气就没那么硬了,他缓缓说道:“我奉李军门将令,在浒墅关缉拿要犯,职责所在,岂能轻易放南京船只过关。” 白松也口气缓和下来,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我千户所的屯田种粮,误了秋播,我千户所几千号人吃什么?鼓噪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张把总你想一想,贼人有可能在五军都督府的粮船上么?贼人躲我千户所还来不及,怎敢到吴淞江上送死?” 张四维沉吟半晌,忽然喝道:“老陈,过来答话。” 矮壮军汉跑到张四维面前,单膝跪下道:“标下参见大人。” 张四维问道:“船上可有可疑之人?有没有夹带?” 老陈答道:“船上并无可疑之人,也并无夹带。” 白松一拍大腿,说道:“着啊,扣了粮船你也抓不到贼人,反倒误了我千户所大事,张把总,你这是何苦哇。” 张四维扭头看了看吴淞口千户所的骑士,一个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若是误了他们的军食,这些家伙非跟自己拼命不可,何苦得罪这些人。仔细想想此人说的也有道理,吴淞江是吴淞口千户所防区,不知道多少官军战船在江上,哪个傻贼去那里送死。 他终于说道:“也罢,我就担了这个天大的干系,总不能让吴淞千户所的兄弟挨饿。” 白松拱拱手说道:“张把总果然是爽利汉子,我所上千军户都承你的情。” 张四维说道:“都是为朝廷办差,不必客气。”他转过身,冲漕吏吩咐道:“带他们去公廨用印,开闸放行便是。” 一道铁闸分隔成两片天,一片意味着无尽的危险,命悬一线,另一片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所有人的心都嘣嘣乱跳,因为希望和绝望其实只在一线之间,而且随时会相互变化。 只有总兵顺依然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迈着老人的步伐拾阶而上,到公事房办理过关文凭,路过白杰的时候,看都不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一眼。船上的逃亡者看着他慢悠悠进了门,又慢悠悠走出来,时间像是停止了。 铁门终于打开了,林养浩解开了缆绳,用撑篙撑离了泊位。老舵工来到后艄,鲶鱼仔帮着他搬动舵杆,总兵顺指挥两个橹手一齐摇橹,沙船慢慢调转船头,慢慢出了水关,又慢慢走上航道,总兵顺喝令升帆,船只奔向苏州松陵口。 岸上,白松和守关把总张四维拱手作别,他带着吴淞口千户所军士就在运河东岸伴随前进,护送船只到松陵。沙船转入吴淞江,几艘朔流而上的哨船迎上来,为首的试百户稳稳站在前艄,大喊:“是兵部的粮船么?” 总兵顺喊道:“正是,来船可是吴淞口千户所?” 试百户的声音远远飘来:“正是,我奉千户胡大人将令,护送你们到所城。” 总兵顺喊道:“如此多谢了!” 战船调转船头,1条船在头前带路,2条船伴随在沙船左右,顺风顺水向下游驶去。刘关转头朝西边看,太阳已经快落山,西边彩霞满天,白松那队骑兵消失不见了。 吴淞口就是吴淞江入海口,所城就建在港口边上,港口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如同一个巨大的蚁巢。这所城比一般千户所大的多,除了千户所衙门,还有武库、粮库、所市、官学、船械所、龙王庙、大校场等等。 所城周1837丈,基广丈4,内外甃以石。凡窝铺百40,敌楼12,城堞2315,军房1987间。建有月城6,每城皆有闸楼。所城坚固无比,城头有炮位36,千斤大炮的炮口直指大海,任何来自海上的威胁都会被轰成渣渣。端的是海防要津,比内陆卫城都要高大坚固。 所城保护着背后的大片农田,秋收已过,千户所军士在修建堤坝水渠,殖土琣垄,准备即将开始的秋播,一派繁忙又恬静的农家景象。 可惜吴淞口并不是逃亡者们想象的安乐窝,没有酒没有肉,没有热水沐浴,没有干净的床榻。甚至还不如逃亡路上,因为他们连自由也没有,一到所城,他们就被关在衙署里一个荒僻跨院。几个军士严加看管,除了送水送饭的仆役见不到任何人,也没人和他们说话。 “这位兄弟,我们的人病的很重,是不是跟上官回禀一声,找个先生给看看病。”刘关跟把门的军士说,那军士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给抓点药总可以吧。”刘关声音高起来,那军士依然不吭声。刘关要往外面走,两个军士伸出刀鞘拦住他。 刘关骂道:“入娘的,爷爷也是大康千户官,和你们千户同品,你们竟敢私扣上官。” 1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院子里,林养浩和李启乾蹲在荒草里捉蟋蟀,堂上总兵顺和鲶鱼仔照料崇文帝。这次的病来势凶猛,到现在烧还没有退,什么药物也没有,只能拧了凉水手巾给他降温。 见刘关吵的厉害,林养浩头也不抬的说道:“刘大人,还是省省吧,跟憨大说话有个鸟用。” 刘关无奈骂了一句,只能扭头回到院子,林养浩拉着刘关坐在台阶上,低声说道:“我猜他们在等一个大人物,又不敢让我们在外面乱跑泄露身份,只能把我们先关在这里。” 刘关有些懊恼的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入娘的,什么事比掉脑袋的事更大,明善大兄在干什么。” 好在这样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傍晚时分,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交领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家伙来到院子,冲刘关拱手说道:“学生是卫指挥司幕僚黄谦,刘大人,有人请。” 刘关扭头看了看他的伙伴们,说道:“就是我一个人么?” 黄谦点头道:“请的就是刘大人一人。” 刘关不再废话,整了整大带,跟着黄谦大步走出了院子。 黄谦领着刘关来到衙署后花园一处阁楼,自己悄悄退了出去。阁楼中灯火昏黄,一个汉子站在书案旁,50岁上下,穿一身灰蓝色道袍,头发半黑半白,青簪别顶,正是刘关的从兄,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终于见到了亲人,这一路若是没有这位兄长,他们也逃不到这天涯海角。刘关心里一热,抢上一步施礼道:“小弟见过大兄。” 刘明善没有回礼,盯着他问道:“礼哥儿在哪里?” 刘关神色黯然,眼中流泪,说道:“他受了致命伤,死在路上了。” 刘明善轻叫了一声:“什么?!”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沉默了半晌,他脸现怒色,低声叱骂:“混账,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我们不欠天家的,他们叔侄相争,凭什么要搭上刘氏子弟的性命?你们。。。”刘明善指着刘关,声音颤抖。 刘关只得如实说了从南京到吴淞口的一路经历,最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只能跟着他入娘的拼命。” 良久,刘明善才一指身旁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吧。”刘关看到桌上有茶水,拿起来仰头一口喝干,放下茶盏说道:“大兄忒也的小气,这些天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就不能给我弄点酒肉,怎地只有茶水。” 刘明善年长刘关20岁,见他这惫赖模样,气的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有心思喝酒吃肉,你知道你们闯了蹋天大祸么?京中正在穷治崇文余党,你们指望的那个汪曾泰早就锁拿进京了,夷三族。还有什么练子诲,李泰,一个个身死族灭,最惨的陈洪儒被夷了十族,古今所无。京师已经杀的人头滚滚了,你这贼厮鸟就不想想我们京中的亲人么?” 刘关脸色一黯,他不怕死,可是怕连累亲人,燕王其实已经牢牢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偷看了族兄一眼,问道:“以大兄之意,只有把崇文帝送回南京,才能保全刘氏么?” 刘明善厉声喝道:“绝对不行!” 刘关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明善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把他送回去,燕王会毫不犹豫用我们刘氏一族给他陪葬,现在有我镇海卫8千水军,燕王暂时还不会动手。镇海卫,是我刘氏两代经营的保族家底,你父亲当年交到我手里,就是为了防着今天。” 刘关忧虑的说道:“镇海卫还是太弱小,燕王那厮若真的翻脸,或者调大兄入京,镇海卫总不能独抗天下。” 刘明善说道:“只要崇文帝到了外洋,他们逼迫过甚,我们刘氏水军随时可以拥立旧君,号召天下。他笼络我还来不及,调我进京不等于逼反我么?燕王没那么蠢。只要崇文天子还活着,京城刘氏就没有性命之忧,镇海卫也安全。” 刘关说道:“明白了,大兄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献出崇文就等于葬送了全族性命,把他掌握在手里倒是死中求活。所以他临死还嘱托我,绝不能离开崇文半步,这是保家的凭仗,入娘的,我还以为他真个忠肝义胆。” 刘明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摇头说道:“他所图恐怕比这个更大,焉知他不是想把崇文帝攥在手里,割据一方,重现我们刘氏的荣耀。只是。。。为这个送了性命,值得么?”老将动了手足之情,眼中流下泪来。 刘关也默默不语。 良久,刘明善拭去脸上的泪问道:“礼哥儿葬在了哪里?” 刘关说道:“埋在了常州府吕城镇,阿顺的村子里。” 刘明善说:“我们刘氏子孙,死了也不能做孤魂野鬼。我会派人把他移出来,葬在咱们老家温州黄岩,和刘氏宗族在一起,只是他的家眷怕是难出京师了。” 刘关说道:“只能有劳大兄,我是逃犯身份,无法哭临了,一切有大兄安排,我也放心。” 刘明善摇摇头,叹道:“放心?你以为到了吴淞口就万事大吉了?李远这厮外粗内细,十分精明,很是难缠,你以为这几天我为什么没来见你。” 刘关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呐。” 刘明善说道:“这几天我正在苏州城和李远打官司。。。自从燕王殿下兵临长江,我就想到你们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提前给几处暗桩做了安排,你以为总兵顺的船旗和文书是从哪里来的? 可我还是担心你们过不了浒墅关,就借着公事到了苏州城,派白松接应你们,万一不行我也只能亲自出马了。好在白松办事可靠,总算把你们送出了关,谁成想李远立即就把我召到巡抚行辕,冲我大喊大叫,我和他争吵起来。 他一气之下,把那守关的把总张四维锁拿到行辕,当着我的面鞭打,差点打死。我看不过劝说了几句,李远顺手就把他赶出标营,我只好把张四维要了过来,再行文兵部,算是调到镇海卫,所以我晚了几日才到吴淞口千户所。” 刘关说道:“这家伙为了我们刘家坏了前程,你可不能亏待人家。” 刘明善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演的苦肉计,万一他是李远那厮派到吴淞口的暗桩呐?他们戏演的太真,我可不敢信。所以我远远把他打发到崇明沙千户所去了,还是把总。那李远刚当上巡抚,就把手伸到我镇海卫来了,我可不敢担保这里没有其他的探子。你们在吴淞口呆长了,难免被他的耳目发觉,你入娘的敢放心,我怎么敢放心,我来吴淞口是轻车简从,不敢露了行藏。” 刘关悚然心惊,原来吴淞口也不是太平之地,一样危机四伏。 刘明善看兄弟脸色不对,安慰他道:“也不必太担心,毕竟镇海卫是刘氏的地头,经营了30多年,不是几个屑小之辈就能渗透的,你先吃饱喝足再说。” 他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楼下一个家将答应一声,大步走上阁楼,刘明善吩咐道:“去让厨下切一只鸡,二斤牛肉,再准备些蔬果面饼,烫一壶酒上来。”那家将领命下去准备了。不一刻,1个仆役提着一个食盒上来,把杯盘酒菜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刘明善说道:“不能给你摆酒接风,我们兄弟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刘关大喜,抄起一支鸡腿大啃起来,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来了。” 刘明善拿起酒壶,在两个酒盏里各倒了一杯酒,悠悠的说道:“恐怕你要过些苦日子了。” 刘关笑道:“我也是大海的子孙,大兄可不要小看人。” 刘明善叹道:“你年纪小,等有了你,我们的日子就已经好多了,你到底没经过多少风浪啊,连你兄长礼哥儿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等你到了海上就知道了。” 刘关喝了一杯酒,把酒盏放在书案上问道:“你打算把我们送到哪里?” 刘明善沉吟着说道:“这个地方要远离官府,可也不能离我的眼睛太远,缓急之间没了照应。我为你选了个地方,宁波府外海,孝顺洋以东,乱礁洋以西有一座双屿,那是再好不过的所在了。” 刘关问道:“为什么不在我们老家,在洋屿岂不是更安全。” 刘明善把筷子往书案上一放,低声斥责道:“混账,你个贼厮鸟想把我们的家乡变成战场么?私藏废帝,这是何等凶险的事情,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是尸山血海,你胆子太大了。” 刘关被一顿呵斥,不敢吭声了,夹起一块牛肉狠狠咀嚼着。 刘明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道:“你们久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事情,其实双屿实在是逃人的好去处。” 刘关却说道:“我听说过双屿,那是一些盐枭海盗走私交易的澳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军不剿灭这些家伙。” 1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明善摇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在东海极东之地,有一个岛国仴国。这个仴国是蛮夷小邦,丝、丝绵、绵绸、锦绣、精瓷、棉布、漆器、铁锅、铁针、水银、甘草、川芎等等样样皆无,百姓所需都要从我大康采买。 仴国虽然物产不丰,偏生盛产金银,银子极贱。千年以来,仴人浮海而西,以白银购买我华族出产,沿海商民获利颇丰,有因与仴人海贸而巨富者。 神武皇帝开国,以农战为立国之本,不喜贾人奸猾。又担心仴人强盛,勾结华族叛逆成为我大康之患,所以强行禁绝海贸,将沿海岛民一律迁入内地,通番舶者一律处以严刑。 仴国顿时物价腾贵。湖丝1石5、6百两,丝绵1石2百两,红线1斤70两,川芎1石60两,大铁锅1口1两。1枚铁针要7分银,铁比银贵了,这就是入娘的民不聊生。如此一来,自然就会有穷凶极恶之徒,冒死泛舟来我大康贸易。” 刘关笑道:“那他们岂不是来送死,神武皇帝虽然厉行禁海,可是并没有放松海防。每年春季,我大康水师左右卫、广洋卫和横海卫水军都要巡海,一直到秋天才会回航,秋冬季沿海诸卫也会随时出海清剿海寇,哪里有他们的活路。” 刘明善说道:“你们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实情。若仅仅是几个仴寇,自然是有来无回,就怕有内地奸民勾结。神武皇帝扼杀仴人,可是也苦了我沿海百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边山多地少,渔夫又不会耕作,即使高皇帝分给渔民土地也难以过活。至于富商大贾,断了海上番舶财路,他们岂能坐吃山空。 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谁不眼红仴人的银子?所以穷苦渔夫出海为寇,豪绅大户勾结官府,都在想方设法把仴人带来的船银留下。仴贼和奸民勾结起来,就结成了大股海寇,官军想抓住他们就难了。东海何其广大,岛礁海屿不计其数,如果有人通风报信,提供粮食补给,到哪里找到他们? 官兵出海进剿,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若把他们逼的狠了,他们就上岸劫掠,抢了就跑,官兵援剿不及,带兵的主官就会吃军法。官兵出海无功,还会被海盗报复丢官丢命,谁还有心气跟海盗拼命? 若是与海盗相安无事呐?反倒孝敬丰厚,海疆无事。如果有肆意侵扰之徒,不用官兵动手,海盗们自己就会把那些破坏规矩的家伙收拾了。官兵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好过些。 久而久之,在我大康东南沿海诸岛就有了几个走私澳口,当然也是海盗窝子。大者有广东的南澳,闽越交界处的梅岭,漳州的月港,柘林,最著者就是宁波外海的双屿,因为钱货巨万,被称为小苏杭,至于小的走私澳口可说无数。 这些澳口就是真正的化外之地,王法不及。我刘氏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强则坐拥州郡,逐鹿中原,弱则蛰伏海隅,海外称王。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比双屿更好的藏身之地?” 刘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高帝禁海之后,海上并没有变成盗匪蛮荒之地,而是财山货海,天高水阔,这不是逃亡,而是大有可为之地。 刘明善感到兄弟的兴奋,用筷子指指刘关说道:“又在胡思乱想,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崇文帝,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的身份,燕王会举天下之力杀向大海,你们如何抵挡?”他把筷子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你是去逃难的,藏的越深活的越长久,越有机会。” 刘关一下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他默默啃着鸡腿,良久,才瓮声瓮气的问道:“既然你不让我们占了双屿,过入娘的快活日子,那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刘明善淡淡的说道:“隐姓埋名,去做走私海商,有我在镇海卫,总能护得你们周全,你们就在双屿扎下根基,等。” 刘关不解的问道:“等什么?” 刘明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就像高帝扎根应天府,以待天下之变。燕王大军南下中州,刀山火海里杀了3年,北方空虚,漠北黑鞑又死灰复燃,他该如何应对?他兴兵谋反,以武力夺至亲之江山,难道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他其实已经内外交困,屁股底下如积薪侯燎,随时会成燎原大火,那时候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前提是我们还活着,如果你们轻举妄动,暴露了废帝的身份,那时候老天都救不了我们。” 刘关说道:“我明白了,那你什么时候见崇文帝?” 刘明善冷笑一声,说道:“我见他干什么?你记住了,过去我们是高帝的棋子,如今时移世易,崇文是我们的棋子。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到那个位子上?这个天下,不是留给笨伯的,他一个黄口小儿,有资格执掌华族,号令天下英雄么?” 刘关再也没想到大兄会说出这番话,惊的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跨院,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刘关的伙伴们正在促膝而谈。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大海就是穷途末路之人的家。” 总兵顺冷冷说道:“海上风高浪涌,怪石乱礁,妖魔横行,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你这样的生瓜嫩枣儿,在海上一个月都活不过,那不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坟墓。” 李启乾心里一寒,对总兵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头,他有种说不出的敬畏。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我到底年轻力壮,经得起风浪。” 总兵顺不屑的说:“葬身鱼腹的家伙们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想活命只有同船一心,还有妈祖娘娘保佑,千万不要做触怒神鬼的事情。船上的规矩和忌讳多如牛毛,你最好少说话,要是一不留神害了全船的人,大家会毫不犹豫把你扔下大海。” 林养浩说道:“阿顺大叔,你跟我们说说海上的规矩吧。” 总兵顺沉吟着说道:“有些话确实要先给你们交代清楚,以免将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也希望你们多活些日子。” 李启乾笑道:“入娘的,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放洋出海?反正我们的命也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也许活个长命百岁,老死榻上。” 总兵顺也嘿嘿的笑起来,笑容渐渐敛去,缓缓说道:“吹螺出海,就是死中求活,第一层就是天大地大舶长最大,只要是在船上,舶长说一不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启乾说道:“若是舶主错了呐?” 总兵顺说道:“你记住,在船上舶长永远不会错,错的只是你。” 林养浩说道:“我等本来就是军人,若是光这一层,那可太容易了。” 总兵顺说道:“海上的规矩可比军律严酷的多。比如船上忌讳穿湿衣服,忌出海洗头,身流水湿是沉船之兆,海浪雨水打湿了衣服,要马上更衣。海上只许赤足,赤膊,不能赤下身,那是对妈祖娘娘不敬。 海上不许双脚荡出船舷之外,以免被海鬼拖下水。不许头枕膝盖,手捧双足,因为那是哭相不吉。不许双手托腮或者抱膝,那是发愁,抓不住肥羊的兆头。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在海上,轻则鞭笞、绑桅杆,重则抛下海喂鱼。人活着吃鱼,死了喂鱼,这也算是入娘的天道公平。” 林养浩和李启乾顿时噤若寒蝉,赶紧正襟危坐。 总兵顺点点头,说道:“不许在海上吹口哨,那会惊动巡海夜叉招来风浪。不许拍手,那是两手空空,遇不上船财。不过也有例外,遇到奇石怪礁要鼓掌欢呼,那是取悦龙子嘲风,不然他就会兴风作浪。” 林养浩说道:“传说嘲风喜险要,喜夸赞,礁石上就有嘲风么?” 总兵顺说道:“谁入娘的知道海礁上有没有嘲风,多拜神总比不拜保险。” 林养浩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有什么规矩么?” 总兵顺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倒是不傻,肯听我一个老舵工唠叨,也许真能活的长久些。船上都有老鼠,不能放老鼠从船上跑掉,因为老鼠能掐会算,预测吉凶。若是不能把老鼠请回船中,就不能开船。 船上不允许仰面睡觉,也不许俯卧,因为那是死人相,不吉利,只能侧卧。如果有鱼虾跳上船来,不可食用,要马上送回海中,并赠米一把。因为鱼虾都是龙王子孙,跳上船来是讨食的,如果不对龙王子孙不敬,龙王岂会保行船平安。 船上的一切用具,桶、锅、碗、鱼篓等等都不能倒放,因为倒放就是翻,翻就是翻船,海上人家谁不畏惧翻船?不许把碗筷丢在海里,那是丢掉饭碗。最好不要让女人上船,如果非上船不可,也要远离船尾后舱,因为那里供着海神娘娘,不可不敬。 如果在海上张网捕鱼,网到大鱼骨、大兽骨,特别是人骨头,都必须保留下来,返航以后供奉在海边的神庙里。如果水蛇在海上,船要加快船速,超过蛇最好。因为船是木龙,蛇是水龙,如果木龙斗不过水龙,行船还能平安么? 如果网到海和尚,海鳖等等珍奇海物,要放生。如果海上遇到死尸,一定要捞起来,带到岸上供家属认领,如果无人认领,也要好好安葬,那叫捞元宝。妈祖行善救人,厌恶恶行,大海的子孙要尊奉妈祖教诲,方能得到保佑。” 李启乾大笑起来:“你们在船上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绑票害人的勾当,还有脸提什么行善救人?” 总兵顺板着脸说:“我们害的都是海神厌憎之人,如果无罪,妈祖就会保佑他,我们想害也害不了他。” 林养浩点点头,说道:“海神就是妈祖娘娘么?” 总兵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海上到处是吃人妖魔,也有救苦救难的神明,妈祖娘娘是最仁善的一位。不过我们这些人,船上供奉的是三婆神,她是妈祖娘娘的三姊,所以我们这些人被官军称为。。。阿妈贼。” 1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宫城,内花园西宫后殿,燕王已经登基为帝,成为了新鲜出炉的永济天子,这里就是永济的燕居之处。不太明亮的大殿内,陈仁孝正在君前独对,永济拿着应天巡抚李远的奏章若有所思。 终于,他问道:“李远奏报的那条粮船你查的怎么样了?” 陈仁孝盘膝坐在一张大椅上,说道:“我们进城的时候兵荒马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不少文牍档案都毁于兵燹,很难查证,不过我询问了签发此船的曹吏和官员,看来确有此事。” 永济帝冷冷的说道:“确有此事?南京城走了一个废帝,他的侍卫头子叫刘礼。几天以后浒墅关出现了一条粮船,正好是来自南京,镇海卫不顾我的严旨强行劫走了这条船,把这条船送到了吴淞口。而镇海卫指挥使,正好是刘礼的族兄。。。现在你跟朕说确有此事,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说道:“陛下圣明烛照,屑小之辈无所遁形,只是查无实据,如之奈何。” 永济把奏章狠狠扔在龙书案上,恨恨的说道:“查无实据?刘明善竟敢藐视于朕,这也是查无实据么?”他霍的站起身来说:“他真以为他能以一卫之力抗拒朕么?我打败了崇文百万之众!” 陈仁孝忽然睁大双眼说道:“陛下息怒,天子行事要有天子的法度,不可诛无罪之人,也不可诛疑罪之人。高帝何等爱惜人命,山野村夫尚且不能冤杀,何况一卫指挥使。且刘明善虽然不足道,若是他亡命海上,拥立废帝,群凶四起,社稷危殆,陛下又该如何。” 永济怒火万丈,把龙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扫到地下,高声喊道:“朕富有四海,难道奈何不得一匹夫么?!” 陈仁孝并无惧色,他不动声色的说道:“臣反复俦思,对付刘明善要慎之又慎,不可轻举妄动。臣有一计:调虎离山。即擒了废帝,又让刘指挥使有苦难言。没有了废帝,刘明善还有何所恃,那时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废帝崇文现在真正成了永济的心病,崇文不死,他的帝位又怎么能稳固。他的侄儿治国无能,逃跑却是一把好手,几次从自己手边溜走,让他心浮气躁,气血上涌,忍不住大发雷霆。但是陈仁孝的沉着让他冷静下来,他强压怒火,低喝一声:“讲!” 陈仁孝不动声色的说道:“废帝逃到吴淞口,无非是要出海逃命,陛下能在陆上通缉他,就不能在海上通缉他么?” 永济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朕虽有海禁之命,可是沿海诸卫水师巡海是常例,他以镇海卫官军名义逃走,朕又到哪里去通缉他?” 陈仁孝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说道:“如今海贼和仴寇横行,陛下可下诏水军左卫、水军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长久水师,还有直隶、浙江沿海的镇海卫、金山卫、观海卫、海宁卫、金山卫和昌国卫,和长久水师联合秋巡东海洋面,各卫划定防区,限期清剿防区内海盗和逃犯。如此一来,他崇文帝就算到了海上,又如何能逃脱几千条水师战船在洋面上的搜捕。他不出海便罢,一出海就入了陛下彀中。” 永济帝沉思片刻,说道:“若是他畏惧搜捕,不肯脱离镇海卫船队呐?” 陈仁孝淡淡说道:“他敢藏在吴淞口,就等于在陛下眼皮底下,用不了多久李远就会把他揪出来。” 终于,永济帝点点头,说道:“此策可行。” 崇文帝虽然锦衣玉食,却并不是饱食终日的花花公子。在高帝严厉督促下,他不仅要学习圣贤典籍,还要跟朝中宿将学习骑射和兵法,25岁的他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小小的风寒本来不会迁延这么久。 只是国破家亡,又忽然置身于严酷的社会,怨气郁结,缠绵病榻。 王惠死后,鲶鱼仔成了他的贴身小厮,伺候他的起居。鲶鱼仔并不知道崇文帝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是天性聪慧的小家伙,他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贵人,所以尽心服侍,崇文帝的病慢慢好转起来。 为了提防李远的密探,崇文帝一行还是不能随意出入,只能躲在衙署西跨院。和刘关见过一面之后,刘明善也悄悄离开了吴淞口,回到镇海卫城,把他的亲信幕僚黄谦留在了吴淞所,负责和崇文帝一行联络,这也是逃亡者们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渠道。 第一场秋雨飘落的时候,黄谦悄悄来到西跨院,刘关把他让到厢房,关上门密谈。 黄谦低声说道:“京师来了圣旨,命长江水师和直隶、浙江诸卫水师联合出洋秋巡。” 刘关眉头一挑,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好消息,那位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入娘的,我们能不能夹杂在巡海舰队里,肆机南下双屿?” 黄谦摇摇头,说道:“南京那位新天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明知道。。。你们有可能在这里,又怎么会给你们出洋的机会?刘公以为,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刘关问道:“何以见得?” 黄谦说道:“我镇海卫下辖4千户所,崇明沙所、宝山所、刘河堡中所和吴淞千户所,都是控扼长江入海口的海防要地,我卫历次出洋巡海,防区都在长江口外海白水洋。可是这一次嘛,五军都督府给我们划分的防区在苏州洋,等于是和金山卫防区对调,很反常。” 刘关立刻就明白了,他忧虑的说道:“这等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 黄谦说道:“正是,而且让我们直面苏州洋溗州诸岛,用心也不善。苏州洋风高浪急,暗礁密布,海况凶险,历来就是海盗渊薮。如果我们真的出兵进剿,大股海贼报复起来。。。我镇海卫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刘关暗中思忖,诸卫大举出洋,双屿在观海卫和昌国卫联合搜剿之下,起码暂时不是安全之地了,看来和明善大兄商议的藏身之地不可行了。 他沉吟着说道:“如果北上绿水洋和黑水洋如何?” 黄谦摆摆手说道:“那是长江水师的防区,上千艘战舰在海上巡弋,过不去的。” 刘关问道:“向东呐?我们向东海深处走。” 黄谦忧虑的说:“海宁卫和临山卫的防区在钱陈山、大衢山,正好卡住我们向东的航道。” 刘关嘿嘿笑道:“陈仁孝这厮真瞧得起我们,东面、北面都布置了大军,退回长江口的海路也封死。几千条战船,几万大军就为了抓我们几个人,入娘的,他还真下的去本钱。” 黄谦说道:“刘公之意,我们不能乱了阵脚,更不能往他们的圈套里钻,你们就藏身这里,再等时机。” 刘关坚定的说道:“不行!” 黄谦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跪在刘关面前,说道:“我本是黄岩孤儿,蒙先衢公收养,不仅供给衣食,还与族中子弟一起读书,视若亲生。先衢公逝世之后,刘公寄我如腹心,参与谋谟,兼典机要。黄某受刘氏大恩,礼哥儿已经没了,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冒生死奇险。” 刘关默默拉起黄谦,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意气用事,你先坐下听我说。” 黄谦只得坐下,刘关说道:“我们之所以能安全躲在吴淞口,是因为镇海卫本就是我刘氏水军,层层关防,密不透风。可你们出海呐?应天巡抚李远必然趁机往吴淞口派遣细作,时间一长,消息必然走漏,那时候我们才是被瓮中捉鳖。” 黄谦一惊,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理。” 刘关冷笑一声,说道:“陈仁孝算无遗策,可是他忘了我们刘家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在大海上想抓住我们可不容易。你立即派人去太仓镇海卫,跟明善大兄说,我已经有了逃脱樊笼之计,就混在镇海卫水师舰队之中出海,让他安排船只吧。” 黄谦沉吟不语,良久才抬起头,说道:“你要去哪里?” 总兵顺和林养浩、李启乾来到刘关居住的厢房,见案上摊开了刘氏家传的海道针路簿,刘关正趴在案上凝神观看。这是刘氏几代水手用性命换来的,刘礼临终交给他的宝贝。高帝禁海何等严厉,官府和民间的海船、针路、图样一律搜剿焚毁,刘家冒着死罪把这东西私藏起来,如今终于到了救命的时候。 3个伙伴走上前来,林养浩和李启乾看海图如天书,总兵顺却面露惊喜之色。刘关让他们坐下,说道:“永济帝已经下诏,诸卫联合秋巡,意图诱我们出海,在海上缉拿我们。我反复俦思,躲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出海一逞,妈祖娘娘保佑,也许我们能逃脱罗网。” 总兵顺问道:“出海以后,我们往哪里走?” 刘关招手让老头子近前来,指着海图说:“针路上看,从溗州向东,甲寅方向4日夜2更,就是芶丽国济州岛;卯甲方向6日夜6更,就是仴国平户。济州岛地瘠民贫,狗屁也没有,去那里无味的紧。我打算去仴国平户贸易,等明年春天东风起,再回航双屿。” 李启乾大大咧咧的说道:“到了海上,我们乘夜色脱离镇海卫锚地,不挂船灯,谅官兵也寻我们不到,等天亮我们早到东海深处了。。。入娘的,死也是一下活也是一下,总比在这鸟地方抓蟋蟀爽利些。” 林养浩却看着总兵顺,不说话。总兵顺凝视着海图,终于说道:“虽说这个季节出海向东算是顺风顺水,可是到济州岛千里海路,到平户更有千8百里,一路没有岛礁参照,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一旦偏离航道,找不到陆地就是死路一条。” 李启乾笑道:“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我相信老阿顺绝不会把我们带到死路上。” 总兵顺不屑的看了李启乾一眼,说道:“你是相信你运气冲天吧,我可不那么想,怎么看你个贼厮鸟也不像运气好的人。” 刘关一拳砸在针路簿上,喝道道:“入娘的!就这么定了,一路都是死中求活,妈祖娘娘保佑渔家孩子!” 1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雨仍然在下,雨滴落在庭院中,屋瓦上,一条条水线顺着滴水檐流淌。 掌灯时分,鲶鱼仔带着刘关走进崇文帝的堂屋,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门关好。刘关跪倒叩拜,说道:“臣刘关参见万岁,臣有要事奏报。” 崇文帝披着一件轻袍,露出白色的中衣,他无力的抬抬手,示意刘关平身。 刘关站起身来,低着头说道:“京师里有了准消息,马皇后以白绫自缢了。燕王进京以后,吴王被降封光泽王,衡王被降封怀恩王,徐王被降封璷惠王。听说。。。听说吴王和衡王被圈禁在凤阳,徐王奉生母在孝明皇帝陵园居住。那个,那个孝明皇帝也被降封为懿文太子,燕王殿下着实。。。可恶。” 徐王,衡王和徐王是崇文的三个异母弟,孝明皇帝是崇文早逝的父亲孙竣,也就是燕王的长兄。崇文帝继位以后,追封父亲为孝明皇帝,如今燕王篡位,取消了孙竣的皇帝号,重新改为和简太子。 尽管崇文知道燕王一定会对付他的几个亲兄弟,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剧烈的咳嗽起来,久久才平息下来。 刘关默默站着,等崇文帝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老将区炳文获罪,驸马区叡连坐死,江都公主降封为郡主,禁足在家中,听说生了大病。” 江都公主是崇文长姊,崇文帝幼年时期最受长姊爱护,如今竟是如此下场,崇文忍不住热泪横流,他知道,他最爱的人都完了。 刘关继续无情说道:“战乱之中,太子不知所终,怀王只有2岁,听说也被废为庶人,交由故吴王抚养,好在暂时性命无忧。” 崇文拭去脸上的泪水,依然不说话。 刘关忽然抬起头,说道:“臣是武人,粗鄙无文,不知春秋大义。可是为了。。。为了骨肉至亲,陛下也不能堕了志气,总要。。。总要救他们才好。” 崇文抬起双手,无力的捂住了脸,高处不胜寒,而从高处落下何等惨痛,各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到。 良久,崇文帝挥挥手,示意刘关退下。 刘关却依然站在那里,倔强的说道:“臣的族人数百也在燕王殿下手中,臣知陛下痛彻骨髓,可是总要先逃出中州,才能徐图恢复之计。臣等私下计议,只有从海上冲出一条路,才能逃出燕王罗网。若是天不佑臣等,臣等与陛下同死大海就是。” 崇文帝忽然一拳捶在案上,暴怒的咆哮:“刘明善为什么不来见我?!” 刘关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闷葫芦一样的崇文帝,居然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指责担着天大干系救了他的人,这,这岂是帝王心术? 他不知道,他误会崇文帝了,家破人亡的崇文帝一时间只想复仇,除了刘明善这一支水军,还有哪个力量可以依靠?而刘明善显然贪生怕死,不肯为他起兵反抗朝廷。 一时激愤之下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他就后悔了。崇文立即就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俯视众生的大康天子了,刘明善没有义务为他去以卵击石,依附强者才是野蛮社会的生存法则。 他懂的太晚了,其实陈瑄也好,李景隆也好,他们都有可能成为忠臣,刘明善也可能,条件是他自己是赢家,就像祖父高皇帝一样。 而他不是,在野蛮社会,没有天生的王者。他手里只有几个陪着他亡命天涯的侍卫,就是这几个人,自己也给不了他们什么,他们甚至更愿意服从刘礼和刘关,至少刘家兄弟给了他们一个藏身之地,给了他们一条可能的出路,自己在他们眼中算什么? 刘关缓缓跪下,沉痛的说道:“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这千户所衙署之中,也难说有没有永济天子的细作。他来这里,说不定就会暴露陛下行藏,带来不忍言之祸,所以他谨言慎行,也是为了保护万岁。” 崇文沉默半晌,终于无力的挥挥手,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神武三十四年7月26日,沉寂的吴淞千户所沸腾起来,镇海卫4个千户所3百余条大小战船集结到吴淞港,一排排一叠叠,帆樯如山,遮天蔽日。 码头上,一队队红衣战士顶盔掼甲,集结整队以后,在各级军官口令下鱼贯登船。一队队穿青衣的辅兵正在往船上搬运补给,粮食饮水,子药箭支,蔬果腊肉,其余像桐油、石灰、苎麻、缆绳、铁钉等等各种船用物料不计其数。 从码头上看去,最高大是一艘五桅福舡。按大康算法,这艘福舡称的上千料战船,载重5千5百石,合66万斤。这艘战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昂尾高,船艏设有炮床,一口口黑洞洞的炮口令人不寒而栗。船艏水线下安装着钢铁冲角,如同海上巨兽的钢牙。 向上看,三层甲板处是锚室,手臂粗的铁链垂向海水深处。船艉楼三层,四周有厚实的女儿墙和炮位,看起来坚不可摧。船舯部有四层甲板,最上层是操帆和战斗甲板,甲板上密布着固定帆蓬的侧支索。两人合抱的五根主桅高耸入云,锭泊状态帆篷全部降下,可以看到粗大的帆索如蛛网,但看不到战旗,不需要看到战旗,谁都知道,这就是镇海卫指挥使的坐舰。 拱卫这艘巍峨战舰的,是二十余条5百料福舡。不过在旗舰面前,这些二号福舡连小兄弟都算不上,只能算儿子。在港内一字排开的是4百料哨船,3百料海沧船,2百料鸟船,除了水手舵工,鸟船还可以容纳30名甲士。这些战船总有2百余艘,各种舢板艨艟穿梭在各个泊位,负责警哔,通讯,运输,侦搜等等任务。 清晨的薄雾中,6、7条汉子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来到港区,沿着栈桥匆匆走上一艘鸟船。这艘鸟船足有3百料以上,船板都是5寸陈年老料,关键部位有铁筋加固,水下有撞角,上甲板有炮位,显得威武又轻巧。 一个军官迎上来,抱拳拱手,对崇文说道:“标下吴淞千户所试百户白杰,忝为本舰舶长,听候孙大官人调遣。” 崇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登上战船,有些不知所措。 白杰转向刘关说道:“标下之父,是故衢国公帐下红头,本船奉指挥使大人将令,自舶长以下从此伺候关哥儿。” 李启乾忽然指着白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在浒墅关搭救我们家伙。” 白杰说道:“吴淞千户镇抚官白松是在下胞兄。” 刘关冷冷说道:“既然如此,现在我是这条船的舶长。白杰你现在是船上阿班,掌管风帆和桅杆。黄谦,你是财长,执掌直库。阿顺,你是火长,执掌罗盘和舵舱。我还兼任本船哨长,亲领三甲战士,领一甲长,老林你是二甲长,李启乾你个贼厮鸟是三甲长。” 诸人躬身领命,一齐喝道:“喏!” 李启乾要说些什么,林养浩拉了他一把,狠狠使了个颜色,李启乾忽然想起总兵顺的话,船上舶长为大,没出口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只得和别人一样领命。 刘关继续吩咐:“鲶鱼仔,你伺候孙大官人上舶长舱。” 鲶鱼仔躬身领命,领着崇文走向艉楼。 刘关沉吟片刻,说道:“黄谦,你去检查直库,我要1个月的粮食饮水,还有足够的箭支子药,尤其是淡水舱的饮水,不够的马上让岸上补足。” 黄谦领命而去。 刘关转身对林养浩和李启乾说道:“老林、老李,一会儿白杰带着你们到各甲点名,检查他们的甲胄装备。拔锚启航之后,三甲轮流到露台警戒,每班4个时辰。第一班是我,然后是老林,最后是老李。” 林养浩和李启乾齐声应命:“喏!” 刘关在甲板上走了两步,说道:“白杰,安置好了他们两个,你叫两个木匠上来。” 白杰是个沉着稳重的性子,听到刘关的要求也不由得诧异,他以为没听清楚:“什么?舶长要的是木匠么?” 刘关看着白杰,说道:“你看船上的火器,船艏是一门大发熕,艉楼上有三门碗口铳,可是炮位是死的,炮口向前,若是敌从侧舷来怎么办?” 白杰说道:“鸟船从不单独对敌,都是多船作战,互相掩护侧舷。” 刘关神秘的一笑:“这次出海不同,也许我们要单船作战,所以炮位不能是死的。我要木匠上船打造四轮炮车,炮口可以随时指向任何方向,也可以下船作战。” 白杰满腹狐疑,不知道少主要把这条船带到那里去,不敢当面询问,只得拱手说道:“舶长高明,我立即去安排。” 刘关摆摆手,说道:“去吧。” 身边的人都派走了,刘关深吸了一口气,海风扑面而来,儿时熟悉的海上生活又回来了,刘关又激动又忐忑。 向四周看,爎手们正在甲板上忙碌,捆扎缆绳,检查帆索。椗手正在检查备用铁锚,上斗在高高的桅杆上向四周眺望,等待着旗舰发出的命令。扳招手正在船艏安装招垫,船在风高浪急,或者水流湍急的礁石区,仅仅靠艉舵并不能保证航向,需要有扳招手在船艏扳动头招协助调整船头方向,就像鱼的首鳍。 刘关走向船舷的护栏,透过密密麻麻刺向天空的桅杆向大海方向望去。港内波涛不兴,不知名的海鸟在舰队上空飞翔,叫的让人心碎。远处海天一线,一道彩虹悬挂在半空,东虹风,西虹雨,要起风了,正是西北风盛行的季节,马上就要奔向大海了,逃亡者的未来在何方。 -------------------------------------------第一卷完 1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暗想,如今我宝山在手,怕的不是贵,而是这成千上万的铜从哪里来。看来仴国之行要提前了,粮食、布匹、铜料、油脂、**这些东西是当前急需,非从仴国搞来不可,可是仴国沿海岛寇如毛,自己只有一艘船,独闯龙潭没有大炮可不行。 他心里一动,说道:“我在南京**局曾经见过一种西洋快炮,子铳事先装填好,开火之时把子铳置于母铳之内,射完换装子铳即可,射速飞快,你可能制?” 贝尼托说道:“大人说的是一种子母炮,此炮射速很快,每分钟可5-6发。只是子炮的身管太小,装药也不够,射程和威力不足,不可能覆盖整个海港。” 崇文说道:“这种炮我要用在船上,船上的武备我有些不满意。” 贝尼托说道:“用做舰炮最好不过,对付东海上的海盗很轻松。” 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现在就需要这种子母炮,如果你能在一个月之内给我铸出来,你就是我的伙伴,像船上的48名大康战士一样。” 贝尼托说道:“可是我并不是炮工,不一定铸的出来。” 崇文指着山下壮阔的东海说道:“那就只能请你和那伽蛇神族作伴了。” 贝尼托打了个寒战,苦着脸说道:“我一定尽力,不过我宁可下地狱也不想看见那些天杀的蛇神,要是铸造不成,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崇文大笑,鲶鱼仔疑惑问道:“可是铜从哪里来?” 崇文说道:“黄谦从宝山里面已经掘出了上万贯铜制钱,还不够铸几门子母炮么?若是铸的顺利,我还想把船上的大铳融了改成子母炮呐。” 鲶鱼仔眼神发直:“拿铜钱铸大铳,我们可阔气的很啊。” 崇文说道:“大康如今钱贱铜贵,把制钱融了铸铜器的比比皆是,这不算什么。何况如果真的铸出来,此铳就是东海炮王,你的小命就能多留些日子了。” 老贝尼托说道:“你们最大的问题不是火炮,而是火枪。在我的家乡,最先进的火枪是火绳枪,火绳夹在龙头上,扣动扳机即可引燃***。这样,射击的稳定性比你们的火门枪强的多,精度高,射速快。” 崇文想了想,说道:“像阿关他们那种燧石发火的火铳,你能不能造?” 老贝尼托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那机括需要强力弹簧钢片,我可造不出来,钢片弹力弱,那是发不了火的。” 崇文想了想,说道:“铳是一定要换的,关键这铳管制造太难,咱们这几个人怕是不行。” 老贝尼托说道:“我听你们的人说,你们的枪管都是包铁卷制,质量差,速度也慢,每个工匠一个月才能出一根枪管,成本太高了。” 崇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造的呢?” 老贝尼托说道:“我们西方工匠是锻造出一根铁棍,用钻头钻孔,那速度就快的多,质量还好。” 崇文沉思着说道:“船上有苏钢,钻头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人工钻孔,怕是也不容易。” 老海贼微微一笑,说道:“我注意到有一条河,从山上流到东面的海湾里,落差很大,我们可以利用这条河,制造水力锻锤和车床。如果有了这些机械设备,生产火铳,火炮甚至船只,都不是难事。” 崇文一拍大腿,喝道:“就按你说的办!入娘的,没有坚船利炮,我们这些人早晚还是鳘人的命。你需要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人手,我给你办,这件事越早办越好!” 一行人谈谈说说,从龙首峰向东,沿着龙王岛南海岸和东海岸艰难跋涉了几日。观测日月山川,记录数据,回去之后还要好生计算。 在群山之间发现了香樟木,有几人合抱大木,这可是上好的船材,崇文又动起了在龙王岛造船的心思。 通过和贝尼托的交谈,他觉得西洋夹板船也有所长,比如他的舵轮,就比康船轻便的多,视线也好。再比如他的炮甲板,炮阵列在两弦,火力也比康船猛的多,而且两侧对敌,没有帆篷遮挡视线,射界极佳。 当然西洋船没有水密舱,船型底口大上口小,适航性和安全性都不如康船。而且西洋船的软帆轻便倒是轻便,但是无法逆风航行,不像康船,逆风也可勉强行船。 为何不把福舡、广船和西洋船的长处结合起来,龙王岛隐秘,又有优良海澳,倒是试制新式海船的好地方。随后他摇了摇头,那还太遥远,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岛上没什么矿产,崇文只发现了一些石灰石、硫磺,和一条铜矿脉,不过他反复勘察之后,认为铜矿没什么开采价值,矿脉太窄,岩石又太硬,开掘成本太高,不如买铜锭划算。 整个南海岸和东南海岸礁石密布,险滩激流,不可能有来自海上的入侵。倒是岛北面大片棕榈树后就是一片白色沙滩,不可不防。南山上的山泉汇集成河流,一条从西北方向入海,形成一片肥沃的冲击平原,不知道是不是鳘人在这里开垦出水田,总有千余亩。 另一条河流从东海岸入海,河流不长,入海口紧邻着一个小澳口。渔村这个澳口取名西港,东海岸河口处这个澳口取名东港。西北方向入海的那条河取名清涧,东海岸入海的河流取名明涧。岛的东部一片蛮荒,密布着灌木和树林,崇文一直在考虑怎么利用东港。 在南山上他们发现了一处温泉,几处泉眼冒着热气汩汩出水,让大家乐开了花。虽然他已经习惯了浑身臭烘烘,但是能在热水里泡一泡,换件干燥干净的衣服总是享受。几个人扔了几块石头在汤坑里当座椅,脱个精光大泡温泉,热腾腾的汤水中,浑身的伤似乎没那么疼了。 崇文说道:“我听说山里的热汤对伤患极有好处,鲶鱼仔,回去以后跟木匠李二知会一声,让他带着人在这儿盖几间热汤屋,把咱们的伤号送到这里来好好泡一泡,伤好得快。” 鲶鱼仔答应一声,徐义却哭了起来,说道:“要是我兄长活到今天该有多好,有了这么好的地方,再也不用被人撵狗一样追赶了。” 沉默了许久,崇文说道:“死了的弟兄不能白死。我在南山找到了龙眼方位,煞是好风水,就在那里修一座众义祠,给死的弟兄们立神主,岁有血食,香火不绝。 有子嗣的,要想方设法接到龙王岛,继承家业,宝山也有他们一份。没有子嗣的,我们就想办法寻一个承嗣,他们为我们送了性命,不能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徐义哭道:“大出海大恩大德,今后绝没有哪个弟兄畏死贪生。不过我倒是觉得,岛上光修祠还算不上扎下根,还要修一座三婆神庙。咱们这一路惊涛骇浪,一直在生死关头打转,若不是三婆娘娘保佑,哪有今天的神仙日子,得敬着。” 崇文说道:“正是,连海妖都知道礼敬摩加罗鱼王,我们更不能忘了三婆娘娘恩德,回去就修三婆庙,就在鱼王庙旧址,正好把出入宝山的洞口遮掩起来。” 徐海说道:“大出海真是仁义英雄,徐海愿为龙王效死。” 崇文哈哈大笑:“我可不想让谁效死,你若觉得我们救了你过意不去,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们就是,江湖路长,总有相互照应的时候。” 徐海神色一黯,说道:“我一个破戒的僧人,身无分文又无拳无勇,怕是难有出头之日。” 崇文拂开脸上湿漉漉的长发,说道:“谁说的?用不了多久,这条南蛮航线就会尽归龙王岛掌握。只要你在平户立足,奄美、琉球、吕宋、安南、暹罗这些南蛮货尽归你经营,还怕不能飞黄腾达么?” 徐海眼睛亮了起来:“大出海慷慨仁义,只是为何如此信任我,我搞不懂。” 崇文说道:“我看中的,就是你的聪明,这么快就掌握这么多夷语的人,绝对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不过你不光要在平户替我们经营南货,龙王岛也有许多货物需要你采买,黄谦自然会和你商议,此事关系全岛安危,尤其不能耽误。” 徐海正色说道:“大出海且放宽心,我也是龙王岛众,滚海龙王旗到处,就是徐某死所。” 泡完了温泉,鲶鱼仔给崇文梳理一番,又修了面,新鲜出炉的龙王岛大出海不再是胡子拉碴的老海盗,而是英气勃勃的年轻海商。。。 经过详细勘察,崇文对龙王岛的山川地理了然于胸,一座坚不可摧的龙王城已经在心中酝酿成型。几天以后,一行沿着明涧回到西港。此时的西港正干的热火朝天,原来的渔村彻底变成了地坪,临港一侧扎起了木栅,一座座木屋正在木匠的指挥下成型。 1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身份乱七八糟的人正在建设新的家园。 一个黑塔巨人匍匐在崇文脚下,如同一座肉山在崇文面前咆哮着。刘关哭笑不得的说道:“自从你走了以后,这家伙就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谁也听不懂这家伙说什么。” 崇文诧异的看着徐海,徐海说道:“他大概是说,他是巴塔哥尼亚人,远在东海极东之地,万里之外。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要给救命恩人为奴,终身报答,请你收下他。” 崇文一愣,不悦的说道:“我不需要奴仆。”转身就走。 巨人追上来,又跪在崇文身前,急切的说着什么。崇文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巨人是个朴直愚钝的性子,实在是认死理。崇文被逼的没办法,指着神庙故址2丈高的摩加罗鱼王神主说道:“如果你能把那泥塑推到,我就收下你。” 泥塑虽然已经破败,但是依然不啻万斤,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徐海翻译过去,那巨人却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神像。 神庙废墟已经清理出来,这里将是未来的三婆娘娘庙,鱼王神主是必须要清理的。海贼们给泥塑套上粗索,正准备拉倒这大家伙,见那大傻子跃跃欲试的样子,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嘻嘻哈哈围过来看笑话。 巨人整了整腰带,肩背扛住神像底座,先试了试发力角度,一切准备就绪。只见他怒目圆睁,双膀较力,双腿像铁柱一样斜撑在地下,一双赤足陷进地里足有寸许。即使是围观的水手们,也感觉到这惊人的力道,巨人的低吼中,肩膀抵住的部位泥块崩裂,只是神像纹丝不动。 哄然大笑声中,巨人发出惊天一声吼,这一次他爆发出了全力,神像晃动起来,虚浮的泥块从泥塑身上噼里啪啦落到地面,摔的粉碎。这下大家笑不出来了,虽然这巨人并没有推到神像,但是这力道也实在是惊人。 刘关大笑道:“行了,傻大个子,不用推了,我们服了你了。” 崇文也笑着走上前去,劝住了巨人,对徐海说道:“你跟他说,别脱力受伤,让他和大家一起,把这入娘的神像拉倒。”徐海对巨人说了几句,巨人茫然的看了崇文一样,崇文指了指已经套上绳索,准备拉拽的水手们。 巨人这才点点头,眼中露出喜色。崇文和巨人都套上了索套,崇文喊着口号,大家一齐用力,神像哄然倒塌,烟尘弥漫中碎成无数碎块,众人一片欢呼。 巨人也咧开嘴大笑起来,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看见没有,我不需要给我为奴的莽汉,我要的是和我一起催山蹈海的兄弟,明白么?” 徐海翻译过去,巨人一边点头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崇文听不懂,倒也能猜个大概。他转过身,笑着向水手们高喊:“这傻大个要入伙,咱们要他么?” 二出海刘关和其他水手乱糟糟的答道:“要!” “这家伙太有劲儿了!” “让他搬大炮!” 崇文大笑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龙王岛众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铠甲兵刃给你。”徐海翻译给巨人,巨人得意的笑了笑,转身向船上跑去。不一刻,提着一柄30斤大斧跑到水手们面前,这是船上斩圆木铁索的大斧,沉重锋利。 巨人抡了几下大斧,虎虎生风,随即大喝一声砍在地下,斧背没入土中,这力道也实在惊人。徐义笑道:“一斧就能把那头犀牛脑袋斩下,早有这小子,何必废那么多弩箭。” 崇文说道:“你得有个名字”他略一沉吟,说道:“我看你力大如牛,又是捡了条命,是个有福的,以后就叫你来财牛如何”他指了指巨人,反复说了几句:“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明白?” 那巨人并不是真傻,马上就懂了,跟着重复:“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海贼们哄然大笑。 罗盘舱,崇文正在一块白绢上专心画图,仴女浓姬捧着一个黑漆茶盘走进舱来,茶盘里青花瓷茶盏,茶盏里是一碗香茗。 浓姬把茶放到崇文近前,探头看崇文画的是什么,那是一座城,奇怪的城。这城背靠南山,分东中西三座子城,西城墙围绕着海港,东城是一座山城,建在岛东部的半山腰,两城中间似乎是居住区,里坊街道齐备。城墙和南山分布着炮位,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往各个炮台。 崇文把笔放下,说道:“你眼睛好了?” 浓姬躬身说道:“好了,多谢关照。” 崇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说道:“鲶鱼仔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你奉茶。” 浓姬说道:“多承照顾,又把舶长舱让给我主仆,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是无以为报,伺候起居也是应该的。” 崇文强忍着把茶吐出去的念头,入娘的,咸的。低头一看,碧绿的茶汤,茶味没有多少,倒是炒糙米的香味多些,明明是一碗茶羹。原来神武皇帝提倡节俭,喝茶都是将生茶炒制之后直接冲泡,而仴国还保留着古风,把茶磨成茶粉,再加上不少调料烹制而成。崇文喝惯了康茶,仴茶已经不习惯了。 不过温香在侧,再不习惯也得忍着,多喝了几口,特别的香味慢慢习惯了,倒也不是难以入口。他哪儿知道,侬姬为了这一盏茶足足忙活了1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烹制了。 浓姬好奇的看着白绢上的图,问道:“这是南京城么?好奇怪。” 崇文笑道:“这可不是南京城,南京城比这座城可大的多,这是龙王城。” 浓姬看了一阵,说道:“龙王城?是要建在龙王岛的城么?和我们仴国的城不太一样。” 崇文问道:“哦?何处不一样呐?” 浓姬说道:“仴城大多依山而建,主楼都是大木所建,十分坚固,城主在楼上就可以瞭望四野。城内住的都是武士,商人和平民在城外的城下町。可是你的城,把海港都囊括了,里坊似乎也大多是商民,不是武士,这样花费不太大了么。” 崇文点点头,说道:“你们的城是保护领主的,大康是百姓之国,绝不会把百姓弃之城外,这些花费都是应该的。”停了一下,他说道:“龙王岛没有领主,只有兄弟。”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浓姬气色好了很多。东海的阳光下,肤如美玉,目光中闪烁着流星般的光华。她身材娇小,举止中有一股从容柔和的气质,偶尔抬起头来,黑眸专注的看着人,似乎能看到人的内心。 她嫣然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大康的海贼众,你是海贼大将。” 崇文一愣,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说道:“你看我像贼寇么?” 浓姬轻笑道:“在我们仴国,海贼可不是不善的称呼。他们是一些勇敢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贪婪让所有人都吓的发抖,即使是将军和诸国司、守护也有求于他们。。。你们不是英勇的海贼么?。” 崇文说道:“看来你对仴国海贼倒是了解的很,你是什么人,能跟我说说仴国海贼么?” 浓姬躬身施礼,说道:“失礼了,因为我身份特殊,恕我暂时不能透露,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也是海边生长,是大海的儿女,我能告诉你一些海贼底细,不过我有个请求。” 崇文心中暗忖,这女子和宫里的女人真是不同,没有半分逢迎媚气,刚刚脱了樊笼就要跟自己做交易,这绝不是无见识的愚氓之女。他正当青年,离了南京从来没有近过女色,一个绝色女子在身边巧笑低语,吐气如兰,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只是浓姬容貌绝美,气度高华,让人望之不敢生亵渎之心。 崇文收摄心神,淡淡的说道:“请说便是。” 浓姬说道:“我请求大出海把我主仆送回仴国,还有岛上的6个仴人,请一并送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我家必有回报。” 崇文微笑道:“你想多了,我们救人是激于义气,从没想图你们什么。”随即调笑起来:“你们又不是肉票,就算是肉票也柴的很,实在是无味。” 浓姬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柴?” 崇文说道:“在我们大康,海上大盗绑票勒索,家中富裕能多出赎金的叫做沉香,穷苦人家就是柴。岛上有几万里外的民多郎人、宾童龙人、吉兰丹人,我们找谁去要赎金?你们愿意回家,我们是求之不得,岛上粮食不多,我们也养不起啊。” 浓姬笑了,如鲜花灿烂,她说道:“这样就好了,要说仴国的海贼众,恐怕柴德美大人比我更了解,他往来康仴多年,由他来说岂不是好,我补充就是。” 崇文点点头,说道:“也好。” 1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海商柴德美就在船上,身体恢复了七八成,鲶鱼仔把他请到罗盘舱,即退出舱外,和花子比比划划的扯蛋,舱中只剩下崇文、侬姬和柴德美三人。崇文请柴德美坐下,开始询问日本的海上势力。 柴德美是大康宁波府人士,已经是三世海商,专走仴国航线。此人40岁上下的样子,身材不高,海上的风吹的他面容黝黑,眼睛却很锐利。大风大浪见的多了,遇救之后很快恢复了沉着镇定的模样。见崇文发问,柴德美操着一口宁波口音的官话慢条斯理的说道: “这仴国其实是三个大岛构成,西面两个大岛勾连在一起,曰本州、曰九州,中间隔着关门海峡,东面的那个岛是四国岛,隔着濑户内海与西面的两个岛相望。” 他做了一个怀抱手势,继续说道:“就如同是两臂虚抱一个孩童,四国就是胸前孩童,两臂就是本州和九州,后背嘛,就是芶丽国,其余部分都是海水,两臂之间只有一个关门海峡相连。 在仴国的胸前和背后海域,分散着不计其数的岛屿。这些岛民十分贫苦,衣食不周,所有大多民风彪悍,善于舟揖。一旦岛上困苦乏粮,就只能出海掳掠,以挣一旦之命,仴国称这些岛民为水军,即海贼也。 这些海贼慢慢结成大股,就算是仴国的守护大名,国主将军也不敢小视。仴国内争激烈,征伐无日不休,有聪明的,就想到拉拢这些海上水军为自己所用。比如2百年前的坛浦合战,源氏就拉拢了伊予的河野水军,纪伊的熊野水军和摄津的渡边水军,最终才战胜了平氏,建立了镰仓幕府。” 浓姬小嘴角轻轻翘起,插话道:“那也是因为源氏警固众松浦水军英勇善战,逼迫平氏阿波水军主力倒戈,才有了源氏的大胜。” 柴德美微笑着说道:“原来三岛松浦氏还是源氏一族,倒是头一次听说。此战的详情,我一个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浓姬说道:“并不是所有海贼都是野蛮岛民出身,比如松浦氏,祖上就是嵯峨天皇之后裔,松浦先祖源赖光出任肥前守,这才有了松浦四十八党。黑鞑通过海对面的芶丽国攻打仴国,松浦武士才以平户、对马和壹崎三岛为根据,劫掠芶丽国以为报复。” 崇文笑道:“哦,如此说来,曲在芶丽了?” 浓姬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当然。” 崇文暗想,看来这位浓姬和三岛松浦氏必有极深的渊源,不过他并不想纠缠这些细节。他看着柴德美问道:“如今这些水军都如何了?” 柴德美说道:“仴国纷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陆上的将军、守护和豪族要利用水军,水军也利用陆上势力,争夺海岛船只。这些水军也起起伏伏,成败不定,有些成了陆上强者的家臣,被称为警固众,专为主家征战的。也有的独霸一方海面,设关所收帆别钱,也有的放洋出海,或者走私或者劫掠,不一而足。 因为肥前国的松浦氏正处于仴国背部,距离芶丽国很近,颇占地利。所有仴国船只,只要出关门海峡入芶丽,或者大康,就必然经过三岛。松浦水军由此最为兴盛,可是松浦氏也只能称霸外洋,他要过关门海峡入濑户内海,就寸步难行了。 这濑户内海十分要紧,仴国多山,陆路运输不便,大宗货物只能通过濑户内海船运。尤其是仴国京都在濑户内海东端,无论是本州、四国的货物,或是芶丽、大康的货物,都要通过濑户内海运往京都,这内海自然船舶如织,财货如山了。 可是这濑户内海上的岛屿成千上万,岛寇自然也是多如牛毛,官府剿之不绝,只好任这些水军设关收银,肆意劫掠,苦的只是商民。殆至南北朝并立,66国豪族各拥一方,征战不休。无论运输军粮,调动兵力,都绕不开濑户内海,海贼众也依附陆上势力,互相吞并,终于形成了几个大股。 最有名的自然是村上水军,他最先投靠了角根尊氏,并且说服盐饱水军一齐为将军效力。如今角根家一统全仴,开衙建府,村上水军和盐饱水军自然称霸濑户内海。” 浓姬说道:“也不尽然,濑户内海很广阔,村上一家不可能独霸。安艺国以西,就是大内水军的天下,能美岛、吴岛、日高岛、浦刈岛水军都投靠了大内氏,听说屋代岛水军白井氏也成了大内义弘的家臣。” 崇文沉思着喃喃说道:“大内义弘。。。大内义弘,我在大康隐隐听说过这个人,似乎是角根幕府麾下的一员大将。” 浓姬说道:“大出海远在天朝也听说过此人么?” 崇文说道:“偶尔风闻,并不知详情。” 浓姬说道:“大内家本是周访国守护,大内义弘就是现任大内家督,此人十分英勇善战,深得幕府信任。当仴国南北朝时期,南朝在九州设立镇西探题府,得到大部分九州豪族支持。角根尊氏的庶子角根直冬,也曾经依靠这些九州豪族作乱。 九州最大的豪族有三,少贰氏、大友氏和岛津氏,当年幕府支持的北朝试图拉拢这些豪族,打败南朝的镇西府,只是这些豪族是墙头草,在南北朝之间反复摇摆,致使幕府多次吃了败仗。幕府任命的九州探题金川了俊毅然请周访国大内义弘进入九州,这才彻底打败南朝镇西府,征服全部九州,那时的大内义弘只有16岁。 大内氏随后又帮助幕府打败11国守护山内氏清,幕府为了酬谢大内义弘的功绩,封他为8国守护。这8个国不仅控制着濑户内海西部,还控制着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是仴国海上贸易的咽喉要道,至此,大内家把持了九成对芶丽和大康的贸易,成为天下最富有的豪强。” 柴德美说道:“他在周访国建立山口城,松浦氏劫掠所得都在山口城交易,来自全仴的仴货也通过这里出海。我去过那里,真是繁盛,号称仴国西京,果然不假。 不过康商到山口城要向海贼众交太多的帆别钱,并不划算。康商还是喜欢在平户交易,平户是自由港,松浦家并不收税,只是和康商交易。不过濑户内海的海贼众却喜山口城,在那里和琾城的大商人交易。” 浓姬说道:“仴国最繁华的所在还是在京城左近,既是濑户内海东岸,在东岸最大的海港就是琾城。琾城的海货只能来自山口城大内氏,所以大内义弘实际上成为了琾城的主宰。为了用琾城的钱影响幕府,大内义弘常驻琾城,角根义诠将军近来多病,大内义弘想左右下一任将军的人选。” 崇文说道:“就是说他实际上已经收买了村上水军和盐抱水军,打通了海货到京城的海上航路,仴国大半的布匹、书籍、铁器、药材,甚至铜制钱都在大内家控制之下。” 浓姬说道:“正是,大内家实在是幕府将军以下第一人。” 崇文叹道:“此人真乃是仴国的吕不韦,只是不知他会不会落得吕氏的下场。” 浓姬说道:“不过要说大内家控制了整个仴国海面,也未见得。” 崇文奇道:“哦,莫非还有对其不满之人么?” 浓姬说道:“这还是要从村上水军说起。其实村上水军在上代当主村上义弘死后已经分家,他的三个儿子各据一岛,村上义显在能岛,村上显忠在来岛,村上显长在因岛,能岛一脉只是表面上的家督,三家其实各行其是,互不统属。 来岛的村上显忠是伊势水军河野家的女婿,河野家当主河野通直无后,想让显忠继承河野家主的位置,但是遭到家臣的反对,因此河野家内部起了纷争。 河野家臣之所以敢于反对当主,就是因为大内家暗中支持,大内义弘不希望河野和来岛村上合为一家,邻居太强了总不是好事。这让村上显忠十分记恨,如果他真的继承河野家督,来岛村上很可能会与大内水军开战。” 崇文奇道:“若是村上其余两家水军并不支持来岛,那来岛村上岂不是必败无疑?” 浓姬笑道:“大内水军可以打败来岛村上,可是想剿灭来岛实在是不能,来岛附近海域不知道多少海岛,谁知道他躲哪里?大内的商船只要通过那片海域,你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劫掠。大内要的是海路畅通,和来岛开战实在是得不偿失。” 崇文脑袋里,仴国的形势慢慢清晰起来,沉思良久,他忽然抬起头说道:“不对,你们总是说仴国的海上贸易要走关门海峡。可是既然仴国是本州、九州虚抱四国,那濑户内海必然还有东西两口通外洋,海贸为何不走这两条航线。” 柴德美说道:“这就要说到其他几支水军了。濑户内海的东出口,叫做纪伊水道,纪伊水道东岸就是纪伊国,这里有一支熊野水军,十分野蛮悍勇,无论是幕府还是大内家都无法掌控。 除此以外,如果你想通过纪伊水道,还有四国的阿波水军,如果想通过纪伊水道进入大阪湾,最终到达琾城,还要面临淡路岛水军,一点不比走濑户内海安全。” 崇文不由得叹道:“实在是遍地皆贼啊,如果从西面这个海口进入濑户内海呐?” 2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柴德美说道:“如果从南面进入仴国腹地,那你首先面对的就是九州岛最南端的岛津水军。岛津氏自古就是九州三大豪族之一,长期领有萨摩和大隅两国,大隅国控制着仴国最南端的大隅海峡,萨摩控制着仴国以东的航道。 如果你顺利进入濑户内海西端的丰后水道,你还要面对伊予的河野水军和丰后水军。走仴国东部航线本来就路远,再碰这几股海贼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很少有康商走这两条水道。”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远么?我看未必。” 柴德美惊异的看着崇文问道:“莫非大出海有新航线不成?” 崇文摆摆手,说道:“此事以后再说。”他转过头看着浓姬说道:“若说大内氏要垄断对芶丽和大康的海贸,总是离不开三岛松浦氏。” 浓姬说道:“早在南北朝时期,松浦氏和大内氏就是盟友。大内武士进入九州,就是松浦水军以海船运到肥前国上岸,从背后攻打南朝联军,一举击败了南朝名将菊池武光,攻占太宰府,征服九州。 大内氏要放洋出海,获取大康和芶国海货,松浦氏要进入濑户内海,与全仴交易,松浦氏与大内氏是天然的盟友。 只是,在仴国没有永远的朋友,这是一个父子兄弟都随时可能开战的国度。为了活下去,为了家门兴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仴国,每天都会发生背叛和出卖,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生存下去。松浦家不会把命运寄托在大内家身上,大内氏也一样,友谊是暂时的。” 崇文叹息一声,说道:“是啊,活下去,在哪里都艰难无比。” 夜幕降临,笼罩四野,星河灿烂,崇文、刘关和总兵顺在商议海路。 崇文根据柴德美和浓姬的描述,勾勒出了仴国大致的轮廓。如今他有牵星板,有精确的时钟,有直杆,他就能算出龙王岛的准确位置。再根据刘氏针路薄,他就能算出龙王岛到南京,和到平户的直线距离。 不过这不是他需要的,这条航线要跨过2千多里的茫茫大海,没有参照,没有补给,那和瞎子赶路差不多。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从漳州-东番岛-八重山群岛-宫古群岛-琉球岛-奄美大岛-龙王岛这条航线,这条航线沿着一条弧形岛链航行,一路都有参照,补给方便,航行安全的多。 现在,他手里就有这么一张他自制的海图,除了南京到龙王岛的航线,其他都不精确,只有真正走一趟,才能把这张图完善起来。 他忽然抬起头问总兵顺:“你似乎说过,虽然我们冬季逆风,但是一样可以航行到仴国?” 总兵顺说道:“不错。”他指着崇文画的粗略海图,继续说道:“在这个岛链以东,有一股海流,水黑而暖,一年四季向北流,老出海称这海流为黑潮。沿着黑潮,哪怕冬季逆风,也可顺流到仴国东海岸。” 崇文又低下头看着粗糙的海图,说道:“就是说,航行到仴国最南端大隅国海域向西,通过大隅海峡,沿着九州西海岸就可以到五岛、平户。” 总兵顺说道:“不错,前提是我们打败坊津的岛津水军,顺利通过大隅海峡。” 崇文说道:“谁说我们一定要去平户,如果我们沿着黑潮一直向北,就可直达纪伊水道,再向西就进入濑户内海,直达琾城,和那里的仴国大财主做大生意。” 刘关大笑道:“那可热闹的紧了,按照老柴的说法,我们不仅要打败岛津水军,还要打败纪伊的熊野水军,还有濑户内海的淡路水军和阿波水军。” 崇文看着刘关:“你怕了?” 刘关直直腰板道:“妖都不怕,还怕几个蛮夷,龙王岛二出海还没砍过仴寇呐,刀痒痒的很。” 总兵顺说道:“我怕,我们那不是去打通航线,是去送死。” 崇文神秘的扫视了二人一眼,说道:“给你们看一物,你们就不怕了。” 总兵顺不以为然的说道:“无论你变出什么,我还是怕。” 崇文哈哈大笑,拖着他俩走出船舱,喝道:“鲶鱼仔,打着灯笼,头前带路。” 鲶鱼仔巴巴的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笑嘻嘻的给他们带路,几人下了跳板,踏上海滩。不远处的木栅还只是一段一段,木屋群也大多没有上顶,不过被他们救出的囚徒还是迫不及待的住了进去,有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自己造的房子自己住的舒坦,哪怕还没有顶子。 4个人穿过建筑区,向右一拐,进入南山。总兵顺一言不发,刘关越发的好奇了,问道:“到底是何物什,还藏的严严实实。” 鲶鱼仔笑道:“二出海一见就知,不在这一时半刻。” 走了总有3、4里山路,拐过一个山口,正在明涧之侧,这里有个落差10余米的瀑布。远处有灯光,有一排木屋,走近前来,原来这是一个工坊,工棚里可以看见冶炉铁砧,除了从船上取来的锤夹錾锉等工具,还摆着大大小小的铸造模具。 这就是龙王岛的第一个工坊,由贝尼托出任匠头和管事,临出海被刘关拉上船的木匠李二、秦璐为副。第一批学徒就是岛上的青壮难民,总有3、40号,这些来自山南海北的家伙贤愚不一能有几个学到手艺就不好说了。 崇文一伙到工坊的时候,老海盗贝尼托正和几个心腹啃着大龙虾,喝着大杯的蔗酒,徐海和他们兴高采烈的聊着天。见崇文等走过来,花和尚急忙迎上来,崇文问道:“怎么样,铸出来了么?” 徐海说道:“成了两门,不是明天才试炮么?怎么晚上就来了。” 崇文说道:“我等不及,就带着他们过来了,铳呐?拿出来我看看。” 老贝尼托向后面一招手,一个工匠从屋中取出一杆火铳,递给老海贼。和大康的火门枪不同,此铳有龙头,有扳机,后部是木制**,可以方便抵肩,尤其是枪管是熟铁所制,和青铜制的火门枪有所不同。 贝尼托把火绳盘在肩上,引燃绳头,夹在龙口。然后用搠杖把**铅子装进枪管,捣实,又在火门里装填***。这个药室是有盖的,和阴阳机相连,装好***以后,火门盖是关闭的,可以防止风吹走**,也可以防止沾染雨水。当扣动扳机的时候,火门盖打开,同时龙头压下,明火引燃**击发,铅子出膛。 老贝尼托试射了一枪,不仅射击方便,而且射程和精度都比火门枪要好,引起了来客的很大兴趣,纷纷上来询问。老海贼解释道:“这里用的是铅子,对枪膛的损害小,枪管可以用很长时间。而且铅子比较软,枪管的密闭性比铁子好的多,漏气不多,所以射程和威力都要好的多。” 总兵顺问道:“若是铅子,破甲总是不如铁子。” 贝尼托笑着说道:“子弹的威力取决于出膛的速度,即使铅子比铁软,不能打破铁甲,也足以让中弹者骨断筋折,如同遭了重锤猛击一般,人哪里经受的住,放心吧,这枪绝不会比火门枪威力弱。” 二出海早抢过这杆火绳枪,自顾自的摆弄起来。崇文却问道:“这么快就有了水力车床么?” 贝尼托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我这是造了一台脚踏车床,即使这样也比手工快的多,每人大约5日可以钻一只枪管。岛上这些人太笨,又语言不通,如果熟练了,可能还要快。” 一旁的二出海已经装好了子药,冲30步外的木靶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不服气的二出海继续装药,总兵顺却走过来问老贝尼托道:“这种火铳造了几杆了?我看出来了,这种铳到底是比我们的火铳要好。” 贝尼托说道:“装好的有3杆,不过我们已经造好了7枝枪管,很快就能装备一甲战士。这是第一批产品,安全最大,枪管偏厚,单兵射击还是略显沉重,以后经过改进,也许会轻一些。” 说着,贝尼托吩咐工匠从工坊又取出两杆火铳,供来客试射。 崇文又问道:“光靠这种火铳怕是不行,我们的人还是太少,我让你弄的大炮怎么样了?” 贝尼托说道:“重炮暂时是别想了,但是两人操作的大型子母铳我们搞出了两门,昨日刚刚进行了试射。” 崇文眼睛一亮,说道:“入娘的,有这好东西你怎么不拿出来。” 贝尼托笑道:“希望能给阁下一个惊喜。” 2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不一刻,老贝尼托和几个铸工推出两门青铜铳,铳长5尺,前细后粗,前口径约6寸,后面却有一个长两尺的方漕,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依然是四轮炮车,炮车上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里摆了一排长尺半的青铜小铳。 崇文说道:“这是我让老贝尼托铸造的子母大铳,刚刚铸成。你们看,这长炮就是母铳,箱子里摆的是子铳,子药都已经装填好,装药1斤,炮子是1斤铁弹。 开火的时候把子铳从母炮后面这个槽子里放入母铳,炮槽上有个铜销子销紧,子铳开火射击完毕以后,再从后面槽子里退出,装入第二发子铳继续射击。如此炮速飞快,无人可当。” 刘关惊讶道:“原来这些日子你背着我们在捣这个东西。” 崇文说道:“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们,我是信不过浓姬,到现在为止,你知道她真实身份么?你知道她是敌是友?至少现在,我不想她知道我们所有底细,你们也要仔细,今天看到的一个字也不许向外人透露。” 刘关点头说道:“大出海放心,事关龙王岛众生死,我知道轻重。不过嘛。。。我在京师**局见过铸炮,光泥胎晾晒就得半年,不然胎里有湿气,膛里有气泡,铳就废了,这么短时间铸出的铳怕是不行。” 崇文说道:“我让他们把泥胎烧成陶胎,打磨细密平整,可不快的多?就是不知道陶胎到底如何,所以这么晚了,还要急着来看。” 老贝尼托凑过来说道:“总共铸了5门,其他3门都废了,以后有了经验,报废就没那么多了。另外时间仓促,没有加照门和准星,准头总是差些。” 崇文点点头,说道:“船上都是老炮手,影响不大,弹种呐?” 贝尼托说道:“两种,一种就是船上的1磅实心铁弹,一种是霰弹。” 崇文点点头,说道:“试射吧,两种炮子各两发。” 贝尼托笑呵呵的冲后面挥了挥手。几个炮工快步跑到百步以外,点起一排篝火,又在60步外点起篝火,形成两排火线。原来那里布置了一排石头垒成的铳靶,预备明天试铳所用,夜晚试射视线不清,所以点火照明以示靶位。 随后炮工们把大铳推到炮位,铁链砸钉固定好。一个炮工装填一发实心弹,炮工趴在炮身上向火光处观瞄,随后退到炮车旁,示意已经做好射击准备。 几个人退到10步以外,贝尼托猛然向下一挥手,炮工点火,随后卧倒在地。一声炮响,百步以外一处石垒应声破散。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炮工已经拔出插销,不顾射击完毕的子铳依然火烫,用铁夹一扯而出。 子铳拋在地下,飞快的从弹药箱又中取出一枚子铳,一推一顺子铳就已经入膛,插销插紧。瞄准完毕,示意已经完成准备,贝尼托再次向下挥手,炮工点火。这一次是霰弹,30枚拇指大的铁子横扫60步以外的标靶,寸许厚的木板顿时被撕成碎片。 炮工装填飞快,眨眼工夫已经完成4次射击,实心铁弹和霰弹各两枚。刘关和总兵顺看的目瞪口呆,若是大炮射击能够如此之快,海上谁人能当! 刘关撒腿跑到标靶处,只见百步外的石垒被打的四分五裂,这要是打在木头船板上,那威力可想而知。60步以外寸许厚的木板被撕成碎片,铁甲盾牌无论如何挡不住,一铳下去,不死也要残废。 这家伙威力相当大,射速又如此之快,实在太可怕了,刘关傻傻的愣在靶位上。鲶鱼仔跑过来把他拉到一旁,这才进行了第二门炮试射,杀伤效果和第一门不相上下。 刘关向崇文喊道:“这家伙开铳像打雷一样便捷,船上还有4斤炮子,为何不铸4斤大炮,我们能横扫东海。” 崇文说道:“铸大炮何等之难,你敢保证一个月之内铸成么?何况我们的船太小,两门4斤大炮齐射非倾覆不可。”刘关呆了半晌,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忽然手按刀柄,指着老贝尼托喝道:“兀那红毛番鬼,你敢离开龙王岛半步,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崇文哈哈大笑,对老贝尼托说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伙伴了,不得不说你运气真好,你现在拥有的财富恐怕你的蛮王也比不了。”徐海翻译过去,老贝尼托睁大了眼睛:“你是说,现在我拥有了水手辛巴达的神奇宝藏么?那我可以拿走我的财宝么?” 崇文认真的说道:“不错,准确的说,是我们拥有无尽的宝藏,那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财富。你当然可以拿走你的那一部分,只是我想提醒你,如果离开我们这些人,你恐怕一天都享受不了这些财富的荣耀,等着你的只有杀身之祸。” 贝尼托呆呆的想了半天,终于颓然说道:“也许你说的对,我的家乡太远了,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回不去。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只有你们这些朋友,没有你们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好吧,我入伙。但是我的国王是伟大的亨利四世,不是蛮王。” 崇文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你的国王不是蛮王。。。不过你得学会我们的语言。不然的话,不管你的国王是不是蛮子,你的伙伴都会天天踢你的屁股。” 他不再理他,转过身看着总兵顺。老家伙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崇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怎么样?还害怕么?” 总兵顺喃喃说道:“不怕了,我们现在就应该杀进仴皇京师大内,抢光他的金银宝贝!” 神舱里香烟缭绕,三婆娘娘目光慈祥,注视众生。舱中,崇文恭恭敬敬的上香,舱外水手们跪了一地。礼敬了三婆娘娘,崇文取出一对奇贝,此贝来自深海,像玉石一样圆润光滑,内壁雪白,外壁有青色波涛纹。 崇文轻轻向上一抛,海贝飞起,又落到地板上,两只贝壳一正一反,青白鲜明。 舱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这就是阿妈贼的投珓相询。三婆娘娘怜悯海民,只要求告,无所不答。每次出航以前,水手们总要投珓相询,预测吉凶。若海贝全是正面,或是全是反面,不吉,不宜出海。只有一正一反,才是大吉,出海安全又获利。无有不中。 龙王岛上的娘娘庙还没有建成,只能在船上神舱投珓。结果已经出来了,此次出海,必得三婆娘娘保佑,这些在岛上已经开始闲的蛋疼的家伙如何不激动。 崇文退出神舱,走到艉楼二层木廊,甲板上站满了龙王岛众。新入伙的柴德美、来财牛、徐海、贝尼托等也混在人群中,浓姬主仆在舶长舱,好奇的看着眼前一幕。 崇文向大家说道:“弟兄们,龙王岛众们,岛上粮食不够了,其余布匹铁料、药材纸张无一不缺,所以我们必须要出海到仴国贸易,换来我们急需的物资。” 水手们欢声雷动。 等人声渐息,他继续说道:“但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去仴国,龙王岛是我们的家,必须有人把家给我们看好,建设好。伤势未愈的弟兄留下,贝尼托留下建设工坊,财长阿谦留下,统领岛众,兴建龙王城。 船上两门碗口铳给你们留下,火铳弓弩,炮子药矢给你们预备充足,你们要牢牢的把我们的家守住,不然我们这些人就永远流落仴国了。” 黄谦说道:“大出海放心,我等绝不会让你们失望。” 崇文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船上财长由鲶鱼仔继任,掌管直库,出海需要备的货物我已经交代给他了,阿谦你从岛上直库划拨给他。如此大家准备去吧,我们明日启航。 最后我想说一句,不管走的还是留的,同生死者即兄弟。活着,我们共同拼杀,死了我们众义祠重聚,来生接着把入娘的东海搅个天翻地覆!” 龙王岛众一齐高举右臂,齐声大呼:“同生死者,即兄弟!”每个人的胸中,都燃烧着熊熊火焰,恨不得现在就上天入地,杀个痛痛快快。 鱼贯下船,开始往船上装货。鲶鱼仔拿着簿册,跟着黄谦到山洞调货,这次能够带的货物不多,主要是一些南蛮药材,香料,另外就是大批金银珠贝之属。在那堆宝山中,黄谦居然清理出几百匹尚未腐烂的木棉布,这次一并带上。 到了晚间,水手们把船上两门碗口铳卸下,安放在栅墙木楼上,相距3百步,可控制6百步左右栅墙。贝尼托则带着几个炮工把两门子母铳推到港口,水手们用铁链吊装到战船艉楼露台上,刘关大呼小叫的吆喝,生怕把他的宝贝磕了碰了。船上的火铳也全部换装火绳枪,淘汰下来的火门枪都留给了岛上工坊农庄。 罗盘舱内,崇文把他画出的龙王城图交给黄谦,街坊尺寸,炮位多寡,神庙位置,岛众居住的山城,港口,武库,粮库,壕沟,谯楼,角楼,马面,窝铺,道路,每一个细节都标注清楚,反复给他讲解,直到龙王城已经扎根到黄谦心里才罢休。 大康永济元年冬10月12日,龙王岛众拔锚启航,走向风云激荡的仴国。 ----------------------------------本卷完 0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崇文3年7月12日夜。 火,火,四处都是熊熊烈火。 这人间最猛烈的物什四处肆虐,吞吐着炽烈的毒舌,吞噬雄伟的奉天大殿。这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圣天子代天牧民之地,如今正在化为灰烬。 锦绣帷幔变成飞舞的火星,楠樟梁柱变成倒塌的焦炭,流苏氍毹变成了烈焰的帮凶。 烧吧,烧吧,把一切烧光,火带给人间光明,也涤荡一切罪恶。当苍天不能降临正义,就由烈火来做出公正的判决吧。 25岁的崇文天子孙汀静静坐在鎏金龙椅上,注视着他自己制造的烈火炼狱。 是啊,他失败了,败在了他的叔叔们手里。他是神武皇帝嫡孙,是在太庙中昭告天下的法定储君,他继承大位有什么错?这是高皇帝的旨意,也是苍天赋予他的使命,他的叔父们为什么反对他? 整整3年的靖难战争,那些愚蠢将领把祖父留给他的精兵猛将,一次一次葬送在北方。他的实力是燕王的几倍,十几倍,可是一次次的奏报总是惨败。几十万几十万大军崩溃,在祖父神武天子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几年之后他们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统帅,结果依然没有改变。更可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些声称感神武天子之恩,誓死忠于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背叛了他,让他一次次伤心落泪。 就算北军打到扬州,与南京城仅仅一江之隔,他依然坚信胜利属于自己,他掌握着水军左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的长江水师。 北军虽然有10万鞑汉骑兵,但是北人不善州揖,有这支强大水师在手,长江南岸的南京城就稳如泰山。只要他坚守2个月,天下勤王之师赶到南京城下,依然是他必胜的局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自任命的都督佥事、长江水师统领陈瑄竟然投靠了燕王,放任北军20万之众蜂拥渡江,直抵南京城下。 即使是燕王兵临城下,他有祖父留给他的这座雄城,城中还有20万军队,足以一战。可是当燕王旌麾来到金川门外,他最信任的曹国公李继隆竟然开城投降了。北军不发一矢就攻破南京城,包围了他的皇宫。 他的亲军金吾前卫、后卫,锦衣卫和旗手卫仍然在拼死抵抗,但是他知道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了。即使失败了,他也是高皇帝子孙,他身上流着伟人的血,他宁可死也不能屈身受辱。他不能把祖父的龙椅和大殿留给大康卑鄙的叛逆,留给孙氏不孝的子孙。 就让火毁灭这人间的不公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黑烟汹涌,毒气弥漫,熏的崇文帝头昏眼花,涕泪滂沱。烈焰一步一步逼近龙椅,炙烤着他的翼善冠,他的衮龙袍,他害怕烈火焚身的痛苦,他更害怕高皇帝严厉的目光。 祖父驾崩之前还在一次一次的叮嘱他,要提防西面的敌人,要提防燕子入京。可是他太急着削藩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最终还是轻视了燕王,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泉下的神武高皇帝。 他周身火热,意识渐渐模糊,冥冥中他听到大殿外冲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脆响,士卒重伤垂死的哭号,一根巨大的雕梁哄然落地,碎片乱飞,撞击到合抱大柱上。。。 他感到有人拉扯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叫喊:“万岁,万岁,万岁爷爷醒来!”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哪个监寺的内官。莫非这么快就死了,是天堂里祖父派人召见自己么?难道死了还要受到申斥么? 不对,他感到伏身一个强壮臂膀上,身子在急促晃动,他能闻到人身上强烈的汗臭,四周簇拥着纷沓错杂的脚步声,有兵刃轻微的撞击声,公鸭嗓低喝:这边,这边,轻点蠢货! 一切都证明他没有死,有人在背着他!他听出来了,那公鸭嗓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他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宫中一直有内监交通燕王,自从北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多少内监跑到了燕王军中。不好!这些家伙是要生擒自己,献给叛逆。 这些该死的奴才,不!不!宁死也不能受辱!他惊的全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奋力睁开了双眼,神志又回到了头脑。 熊熊烈火中,他很快就看清了四周。一个高大魁梧的内监背着他正快步疾走,看服饰是神宫监微末内宦,网巾包头没戴帽子。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跟在一旁奔跑,手捂着三山帽,衣袍上血迹斑斑,满脸都是黑灰,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冲的一道一道,狼狈不堪。 不远处昏暗中,簇拥着十几个亲军指挥使司的军官,一个个顶盔掼甲,持刀握剑,杀气腾腾,甲胄战袍上都带着血,有些人明显带着伤。 看方向是奔向奉天殿西侧的文楼,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暖阁,西暖阁称文楼,东暖阁称武楼,这是他平时休息读书,私下召见重臣的地方。他们把自己带到这里干什么?崇文帝大喊一声,手脚用力,在那宦官背上拼命挣扎。 突然的叫喊惊动了众人,一行人停住脚步,诧异的看向这边。背着崇文帝的内宦虽然孔武有力,但是猝不及防,竟然让他挣脱了。 这一下也用尽了崇文帝的力气,手足酸麻软倒了,吴亮抢上前来扶住他,公鸭嗓激动的说道:“陛下寄天下之重,岂能轻易殉社稷!”竟然有隐隐的责备,这不是奴仆厮养对天子说话的口气。 崇文帝虽然全身无力,在一腔怒火支撑下还是站了起来,他指着四周的人影大骂:“逆贼,大康何负于你们,先帝神武天子何负于你们,你们竟然勾结篡逆,逞凶弑君,天必殛之。” 吴亮跪倒在地,抱住崇文帝双腿说道:“陛下误矣,高帝洞天彻地,早已料到今日之难,暗中安排了逃脱之计。遗诏命我等危急时刻勤王救驾,他们都是先帝看重的忠贞之士,怎么会不利于陛下。” 崇文帝哪里肯信,他遭到的背叛太多了,哪个不是当面忠贯日月,出了皇城就阴谋变节。尤其是内宦,不孝之人,还谈什么忠诚。不过此时他太累了,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惊魂未定,哪里还有力气斥责臣下,他转过身颓然说道:“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欺瞒于朕。” 吴亮膝行退后几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双手呈给崇文帝,大声说道:“陛下若不信臣,总认得此物,陛下一看便知。” 崇文帝略一迟疑,迈步上前拿过玉佩。这是一块无暇的羊脂美玉,由巧匠雕成龙子蒲牢模样,雕工精美,蒲牢背上是一个昆字。这块玉虽然上好,也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这块玉是祖父生前的爱物,须臾不离身。 既然昆玉到了吴亮手里,那么此人一定深为祖父信任。 他把玉佩还给吴亮,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即使吴亮所说是真,如今又哪里是生路?城外是燕王20万大军,北军已经杀入皇城,奉天殿外就是战场,就算他们冲出火海,又怎能逃脱外面的刀山箭雨。 他长叹一声,说道:“就算你们是大康的忠臣,朕已经误了天下苍生,不能再误了你们性命,你们逃命去吧。” 吴亮大声说道:“高皇帝明并日月,古今所无。可是就算是高帝,也有多少次困厄临头,身陷绝境?若高帝也如陛下一般,遇到挫败就以身殉,哪里有煌煌大康,哪里还有这千秋伟业!” 崇文帝怒喝:“大胆!”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吴亮毫不畏惧,大声说道:“高帝以陛下托臣,臣不敢畏死,畏负先帝!” 大殿上又一根梁柱倒塌,奉天殿的梁柱都是南海巨木,也经不住长久焚烧,文楼火势略小,但是也支持不了多久,四周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在提醒崇文帝,此地不可久留,要立刻决断。 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跪在崇文帝面前,沉声说道:“臣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陛下若弃万民,奈高帝何?” 又一条瘦高汉子跪在崇文帝面前,大声说道:“臣锦衣卫千户刘关,请陛下速速摆驾。”呼啦啦甲胄铿锵,十几条军汉跪了一地,齐声喝道:“请陛下摆驾!” 崇文帝看着这些忠心的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给了多少人高官厚禄,那些人背弃了他,危难时刻不离不弃的却是这些低级军官,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无尽的疲惫压垮了他,无尽的痛苦耗尽了他的精神。 吴亮抢上一步扶住崇文帝,大喊:“王惠,背上万岁爷爷。”那高大内宦闷声上前,抄起崇文帝的臂膀就背到了背上。 吴亮大声指点,众人奔到文楼的主坐上的高阶。吴亮推开沉重的黑檀龙椅,他奋力提起盖板,下面竟然是一个地洞。众人惊呼一声,谁也没想到在**雄伟的奉天殿之下,竟然藏有一条暗道。 0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军汉中以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官阶最高,他大步上前,探头往下看,隐隐有石头台阶不知道通向哪里,黑洞洞如同噬人巨口,让人胆寒。 刘礼从一个军汉手中夺过一把宣花战斧,砍下一条龙椅腿,在烈焰中引燃,抛到暗道里。地道常年不通风,空气污浊有疠气,中者必死,用火把浊气烧光才能进人。 外面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呼喝声却越来越盛,夹杂着一些鞑语,看来北军已经杀散了皇帝亲军,聚在外面观看燃烧的大殿。众人心中沉重,一言不发,只是用刀剑乱砍,制作火把,准备下地道逃命。 吴亮伺候崇文帝脱下衮龙袍,摘掉翼善冠,换上一件粗布曳撒。然后扶着崇文帝坐在石头台阶上歇息,看了看,又取出一块青帕包在崇文帝头上。崇文帝任由吴亮摆布,微合双眼,闭目养神。 火势向众人迫近,不能再等了,刘礼喝道:“刘关,先下去探路。”刘关默默点点头,拔出佩刀就要往下走,刘礼把手中的火把递给他,低声说道:“老二。。。小心。”刘关昂然说道:“料也无妨。” 不一刻,下面传来刘关的声音:“底下什么都没有,下来吧!”刘礼一挥手,众军汉开始鱼贯往下走。 吴亮正了正三山冠,再一次跪倒在崇文帝面前,说道:“陛下,臣。。。不能伺候万岁爷爷了,陛下摆驾吧,臣要告退了。” 崇文帝微微睁开眼睛,诧异的问道:“你还能去哪里?” 吴亮沉声答道:“臣哪里也不去,臣就在这里。。。燕王在灰烬中找不到陛下,必然闭关大索。以天下之力海捕陛下一人,那是何等凶险,臣留在这里,可安燕王殿下之心。。。臣僭越了。”言罢,吴亮披上天子龙服,把翼善冠戴到自己头上。 崇文帝挣扎着站起来,焦急的说道:“不可!我命你不可离我半步!” 吴亮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退向火海,大火中传来公鸭嗓的吼叫:“陛下,活下去,重整万里河山。。。活着。。。活着啊。。。”眼看着大火引燃了他的衣袍,他的冠冕,他的鬓发。 崇文帝跌跌撞撞的上前,要把吴亮抢回来,口中喊叫着:“你敢抗旨么?你给朕回来!”刘礼粗壮的臂膀拦住了崇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不要让吴公公枉死。” 此时吴亮的全身已经烧成了大火球,冲天烈火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忠良杀尽崩如山,无事水边成异潭,救得蛟龙。。。真天子,可怜。。。”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在火海之中。 崇文帝惊的目瞪口呆,那在烈火中挣扎的形躯本来应该是自己,吴亮却替自己死了,这又是为什么?这个屈身为奴的家伙,这个残割身体的不孝之子,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就在他身前八尺之遥。 崇文帝吓坏了,吓傻了,那烈火焚身的惨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 刘礼一挥手,王惠上前背起傻呆呆的崇文帝,下到了暗道。刘礼断后,最后一个走进地洞,小心的把顶盖安置好,尽量不露痕迹。 他知道燕王早晚会发现这个地道,早晚会知道崇文帝逃了,早晚会穷追他们。吴亮的死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燕王发现这个西贝货越晚,他们逃命的可能就越大。 地道很宽敞,可容四个人并肩而行,而且修筑的极为结实。大木做梁,有立柱支撑,青砖垒砌,石板铺路,就算是发生地动也不会塌方。 高皇帝纵横天下,绝不会犯低级错误。 一行人举着火把,在幽深黑暗的地道中穿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诡异的声浪。脚下的路坚硬平整,踩上去毫无窒碍,速度极快。地道中除了味道污浊,低矮压抑,竟如行走在通衢大道一般,别说十几个人了,就算是推着车走也无妨。 修建这条地道之人,一定担心有车载着伤者通行。高帝不会顾及他人的性命,他顾及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嫡孙崇文帝。他连崇文帝可能带伤都想到了,不惜血本把地道修建的坚固宽阔。 刘礼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暗暗思忖,地道笔直如矢,看走向是奔东南正阳门方向。燕王大军从北、东、西三面包围了南京城,长江上更是战船云集,帆樯如山,只有东南方向有可能逃出南京城。 “这绝不是巧合。”龙骧卫百户林养浩放缓脚步,等着刘礼跟上来并肩而行,在他一旁低声说道。 林养浩面白微须,看起来是个文弱的汉子,只有眼睛精光四射,显出一丝久经沙场的彪悍。 刘礼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讲?” 林养浩说道:“南京城东西皆山,北面是长江,最佳的出逃方向当然是从长江乘舟东下至海。燕王渡江而来,一定会封锁城东西两侧山地,堵住当今逃到长江岸边的可能。而南京城北地形开阔,利于展开兵力,此时已经大兵云集。 北军唯一的薄弱之处,就是东南正阳门、高桥门、上方门方向,所以高帝早早就安排下这条地道。只要当今出了南京城,就是脱笼的鸟儿,入海的蛟龙,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刘礼叹道:“看来高帝几年前就料定燕王必反,从江北入南京城,所以早早修了地道,选定了死士,一切都是为了救当今。可是既然如此,以高帝之英明,为什么不谋划制止这场骨肉相残呐?” 黑暗中的林养浩摇摇头,说道:“高帝心机之深沉,岂是我等能揣测到的。” 两人又沉默了,刘礼内心里并不喜欢聪明外露的部下,这种人难以驾驭。而林养浩显然就是个聪明人,只不过现在是落难之时,自己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他们并不是高帝选定的人,只是听从御马监提督命令而已,混乱之中莫名其妙成了崇文亲卫,谁也不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刘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估算着时辰。他是军人,知道正常行军一个时辰大约走15里,他们走的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时辰大约可以走18里。他默念着,大约过了正阳门,地势开始向上走。 又走了一盏茶工夫,队伍停下了,开路的刘关喊了一声:“到头了。”刘礼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果然道路已经到了尽头,一道巨大铜锁锁住了石门。这道门分隔内外,又饥又渴的逃亡者已经奋战了一天,水米未尽,谁也不知道这道门外是什么。 肯定没有酒肉,有没有成千上万手持利刃的敌人?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按照刘礼的估算,这里大约是在正阳门外中和桥一带,空气中漂来一股难闻的尿臊味儿,不是熟悉的战马味道。刘礼喝道:“刘关,褚良,把铜锁砸开,我们出去。” 豹韬卫千户祁吕通迟疑了一下,说道:“开了门,我们就回不去了。” 刘礼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用心想想,没闻见这股味儿么?这是正阳门外大校场的驯象千户所,现在北军还到不了这里,砸开。” 祁吕通脸色有些难看,这十几个军汉都是豹韬卫和龙骧卫的军士,龙骧卫以刘礼、刘关兄弟为首,豹韬卫以祁吕通为首。刘礼是卫指挥佥事,从三品,祁吕通只是千户,正五品,以官阶论刘礼当然最高。 但是在这里,在崇文天子身边,龙骧卫只剩下5个人,而豹韬卫有12个人,祁吕通的实力比刘礼要强的多。他不求在这里发号施令,可是刘礼对他毫无尊重,做事从不和他商议,说话粗声大气,这逃亡路上该如何相处啊。 两条军汉用刀背奋力砸开铜锁,一齐猛推石门,却推不动,看来是时间太久,铁枢锈住了。刘礼招呼众人合力推动,石门终于吱呀呀向一侧打开了,猛烈的腥臊气扑面而来,这里确定是驯象千户所无疑,刘礼准确的判断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军心。 没有人欢呼,却都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没有敌人,众人还能多活一刻。 扔了火把,刘礼当先而出,刘关和祁吕通左右夹持着王惠背上的崇文帝,众军拥在他们四周。此刻他们在秦淮河西岸,内城依然有喊杀声,皇城方向火光冲天,外城方向也是乱成一团,那是逃难的南京百姓涌向南城郭诸门,到处是哭爹喊娘,间杂着牛羊的嘶鸣。 这里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草料场,他们仍然在南京外郭之内,并没有脱险。抬头看,正是繁星满天,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中依然有浓浓的腥臊气,可是活着真好啊。 0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从象房方向奔来一队高举火把的军汉,钢铁碰撞的声音说明他们甲胄在身。刘礼面沉似水,厉声喝道:“结圆阵,保护陛下!”众军毫不迟疑的拔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武器向外戒备,把崇文帝围在中央。 那队人马跑到3丈之外,当先一人越众而出跪在尘土中,高声喊道:“万岁爷爷在哪里?臣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前来接驾!” 刘礼并不是高帝为崇文帝安排的死士,他只是吴亮的部下。吴亮官居御马监提督太监,掌管亲军指挥使司,是他的直接上官。他们这些人冒死解救崇文帝只是遵从吴亮的命令,他并不清楚高帝安排的出逃计划,更不知道这位骆宏是不是高帝出逃计划的一环。 知道高帝计划的吴亮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有死,也未必清楚全部计划。 刘礼回头看了看崇文帝,他静静的伏在王惠背上一言不发,看来这位青年天子受了惊吓,不能指望他拿主意。 他对部下低声喝令:“全体戒备,擅动者死!” “喏!”军士的回答低沉坚定。 他整了整大带,大步走到骆宏身前,厉声问道:“谁差你到这里来的?” 骆宏直起身来,看着刘礼答道:“我是先帝钦封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奉先帝遗命,一旦皇城有难,就在此勤王救驾,你是何人?” 刘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乃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你说你有先帝遗命,以何为凭?”骆统说道:“先帝遗命是口谕。”他从背后连鞘拔出一柄利剑,双手捧给刘礼,说道:“此物可为凭据么?” 刘礼接过宝剑,鲨鱼皮剑鞘,黄铜吞口,拔出一尺,月光下如一泓秋水。这是高帝为吴王时候的佩剑,此人手持御用之物,可信。 他把佩剑还给骆宏,扶起他说道:“圣驾受惊,急需休息,你立即准备酒食。还要预备10日糗粮饮水,17套百姓衣袍,我等不能在这里久留,1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城。” 骆宏看着刘礼说道:“我要见驾,我只听命当今天子。” 刘礼不耐烦的说道:“不行,圣驾现在不能视事,这里一切听我处分。” 骆宏坚定的说道:“恕难从命。” 刘礼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只能你一个人见驾。” 骆宏点点头,大步上前,刘礼伸手拦住他,骆宏会意,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刘礼,刘礼这才放开臂膀,带着骆宏走到小小的圆阵前,一挥手,军士放下兵刃,让开正面。 骆宏走到崇文帝身前,再次大礼参拜,口中唱道:“臣骆宏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文帝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刘礼把骆宏搀扶起来,拉到一旁的黑暗中低声说道:“看到了吧,陛下神志不清,你必须要听我号令,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也难逃燕王的罗网。” 骆宏干脆的说:“好,依你便是,还有什么吩咐?” 刘礼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月在中天,现在大约是3更前后,时间很紧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后尽量远离南京城。还有这个骆宏,也难说可靠不可靠,虽说他是高皇帝信任的人,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难说他心思有没有变化。 他盯着骆宏的眼睛,说道:“局面危急,谁也不知道北军有没有兵临南郭。你安排我们休整以后,立即带着你的人控制住秦淮河上的上方桥,还有上方门。我们在这里稍事休整,1个时辰以后在上方门会合,从那里出城。 一旦有北军要从上方门进城,你要拼死抵抗,燃放号炮知会我,我会带着万岁立即向上方门出发接应你们,一起冲出南京。” 骆宏眼睛都不眨,立即抱拳应道:“喏!你们跟我来吧。” 骆宏带着刘礼一行来到驯象卫左千户衙署,安排好酒食衣物。骆宏信守承诺,服从刘礼命令,带着他的亲信部下出了驯象卫,前去占领上方门,刘礼一行在千户所二堂短暂休整。 堂上,内监王惠伺候崇文帝更衣进食,刘礼、刘关和祁吕通在一旁低声商议,众军汉则在堂下吃饱喝足,换了百姓衣服,背靠背闭目养神。庭中一片昏暗,树影婆娑,众军汉默默想着心事,谁也睡不着。 祁吕通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低声问道:“刘公,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刘礼简短的说道:“秣陵关。” “然后呐?” “向西,出湖广云贵,奔缅甸勃固国。” “若是遇上大队北军又该如何?” 刘礼淡淡说道:“只有拼死一战,难道束手就缚不成?” 祁吕通不说话了,默默的啃了一会儿干粮,忽然说道:“我以为,现在出城凶多吉少,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待援兵。” 身材瘦劲的刘关诧异道:“援兵?哪里来的援兵?” 祁吕通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低声说道:“我听说兵部侍郎汪曾泰就在溧水募兵,距离我们不过百里,南京沦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溧水。他一定会北上勤王,到那时我们再与他汇合,陛下只有在万军之中才算安全。” 刘关轻笑道:“汪曾泰就是无用的腐儒,鼓动陛下削藩的就是他,让他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勤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南京陷落的消息传开,他的兵立即就会惊溃四散。就算是他到了南京城下,又岂是燕王殿下的对手,在这里坐等才真正是死路一条。” 祁吕通把口中的干粮吐到地下,提高了声音说道:“可是我们的父母家人还在南京,我们亡命天下,他们怎么办?” 刘礼冷冷的说道:“你说该如何?” 祁吕通瞟了一眼崇文帝,没有说话,烛火摇曳,堂上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杀伐味道。崇文帝依然一声不吭,看都不看这几个人一眼,雄壮的内宦王惠缓缓站起身来,用身体挡住崇文帝,大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烛台。 沉默半晌,刘礼开口说道:“我父,是故黑鞑漕运万户刘炳琪,当年黑鞑暴虐,我父第一个举义旗反鞑,割据温台,称雄浙东,随后群雄并起,遂驱鞑虏。先父生前屡负高帝,而高帝宽仁以待,不戮我刘氏一人,封衢国公,子孙袭爵,安享富贵。 先父临终时对我兄弟说,我刘氏不能忘记神武天子厚恩,子子孙孙须誓死以报。如今燕王作乱,天子蒙尘,正是我刘氏以死相报的时候。你让我缚当今万岁送给叛臣,不但不忠,而且不孝,不忠不孝,何以为人。”刘礼手按刀柄,死死盯着祁吕通,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答、应。” 祁吕通站起身来,同样坚定的说道:“事关大家生死,由不得你们兄弟二人。”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到堂外,站在石阶上大声说道:“弟兄们,听我一言。” 正在假寐的军士们纷纷站起身来,看着祁吕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祁吕通朗声说道:“天家不睦,天子要削藩,燕王要靖难,天下沸腾三年,我等百姓有谁知道孰是孰非?我们与燕王殿下,与北军士卒又有何仇怨?既然如此,我们和他们搏命厮杀,死伤遍野,又是图的什么?” 众军汉一片骚然,却没有人说话,祁吕通这话说的实在是大不敬。 祁吕通继续说道:“我等拼了性命,把崇文天子从火海中抢救出来,我们对天家的职责已经尽到了,可是我们对家人呐?对父母子女呐?你们看,南面就是城外,往那边走,从此东躲西藏,被天下追捕,亲人死于刀斧,还要背上从逆之名。向北,就是南京城,亲人可以保全,功名富贵可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吧。” 堂下一片哄然,祁吕通所说的,所有人都想过,没有人有答案。如今祁吕通当众把这些疑惑讲出来,当然会振动所有人的心,粗笨军汉也是人,也有感情。 一个粗壮汉子缓缓从二堂走出来,站在大门之外,他是如此雄伟,把堂上的灯火都遮住了大半。正是刘礼,他沉声喝道:“愿做大康忠臣的,站到我身左。” 锦衣卫千户刘关,神宫监内宦王惠从堂上大步走出,站在刘礼左右。堂下半晌无声,良久,两个龙骧卫军汉走上前来,站在他们身旁,几条大汉把二堂内的崇文帝遮挡的严严实实。 刘礼冷冷看着林养浩,林养浩躲避着刘礼的目光,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刘礼,说道:“我的寡母七十岁了,我是家门独子。。。” 祁吕通已经胜券在握,他现在有13个人,对方只有5个。他转过身,对刘礼说道:“刘公,你们要做忠臣,我不拦你们。我们是生死同袍,我不为难你,你们走吧,把当今留下。” 刘礼淡淡的说:“万万不能!” 祁吕通诚恳的说道:“我们空手去见燕王殿下,一样难逃一死,你就看着我们家破人亡么?” 刘礼说道:“那就跟着我杀出南京城。” 0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祁吕通知道多说无益,他拔出佩刀,对堂下众军汉喊道:“弟兄们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刘公不义,想活命的,跟我上去杀了他们!” 堂下哄然一声,十几条汉子纷纷拔出兵刃冲上台阶。他们知道祁吕通说的是实情,燕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自古成王败寇,追随崇文帝已经是死罪,如果再放跑了崇文帝,那就是罪上加罪,株连九族。想活命只有拿了崇文帝献给燕王,那样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刚才还在并肩战斗的袍泽兄弟瞬间变成了敌人,双方刀枪并举,嘶吼着,咆哮着,野兽一样互相砍杀,想尽一切办法致对方于死地。 白刃肉搏惨烈无比,此时双方都没有甲胄,兵刃碰上就带伤。刘礼等人虽然人数连敌人一半都不到,却占了一样便宜,青石台阶高2尺,刘礼等5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瞬间就砍伤了两个敌人的脑袋。 刘礼等人背靠背,死死挡住了二堂大门。刘氏兄弟武艺精熟,又深通战阵,刀法又快又猛,这个不用说。让人吃惊的是,内宦王惠左手握着烛台,右手握着一条椅子腿,居然也抡的虎虎生风。他身高臂长,又居高临下,3、4个人都近不了身。 兵刃猛烈的碰撞,血肉飞溅,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惨呼。豹韬卫人数虽多,却过于拥挤,后面的人根本上不去,正面接敌的也就是7、8个人,刘礼等人又占了地利,一时间双方竟然杀了个难解难分。 祁吕通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毕竟这是驯象卫左千户所衙署,万一骆宏还留有人手,闻讯赶来,那可就强弱逆转了,他必须要速战速决。祁千户发一声喊,双手握着大刀,猛劈王惠的胸腹,只要斩了对方一人,立刻就有了缺口,至少两个人的后背会无人保护。 王惠右手的椅子腿正在格挡一把短矛,见大刀劈来,避无可避,只好用烛台招架。那大刀是百炼精铁所制,刀势迅猛无比,细细的烛台如何抵挡,大刀把烛台斩为两段,刀势不止,顺着王惠的右肋划下,生生斩下了腰胯上一块肉。 王惠大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祁吕通的头上,六合一统帽被踢的飞了起来,祁吕通觉得如被重锤击中一般,向后就倒。就在这时,身旁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扑过来,长剑当胸刺来,是林养浩! 祁吕通重心不稳,无力招架,眼睁睁看着长剑穿透了自己胸腔,他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倒下,剧痛让他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终于明白了,林养浩还是忠于刘礼,见刘礼势弱,假意改换门庭,然后趁自己不备突然发难,一举奠定胜势,这家伙好算计啊。 祁吕通当时未死,林养浩抢上一步,挥舞长剑猛向下剁,将祁吕通首级砍下。他左手一探,把祁吕通热血淋淋的首级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都住手!逆臣祁吕通已伏诛,哪个还敢逼王犯驾!” 形势突变,正在殊死搏斗的双方纷纷住手,所有人都看着林养浩手中的人头,一时不知所措。瘦高的汉子刘关大喊道:“祁吕通已死,你们也要陪着他受死么?弃械免死。”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任何一个团队都需要一个领头人。没有了这个人就是乌合之众,心思各异,无法战斗。 一个豹韬卫汉子把佩刀往地下一扔,大喊道:“缚当今天子献给燕王,这和弑君有何区别?老子不干了!” 另一个汉子问道:“刘公,准我等回南京么?” 刘礼一边扯下袍襟裹伤,一边沉声喝道:“放下兵刃,去留自便。”那家伙毫不犹豫把武器抛下,大声说道:“同袍相残,这算什么?!老子也不干了!” 豹韬卫军汉见大势已去,纷纷器械投降。 刘礼包扎好伤口,大声说道:“弟兄们,我说话算话,愿意随我保护万岁的,我欢迎,愿意回家过踏实日子,我也不勉强。燕王虽然凶暴,但是京营20万将士,他还能全部诛灭不成?今晚的事情,只要你们所有人都不泄露,又有谁知道你们护卫了当今万岁?大家放心,回家也无妨。” 一个军汉大步上前跪下,用牙咬破手指,指天发誓:“刘公,我若泄露崇文天子行踪,就让我全身如此指,寸裂而死。” 一众豹韬卫汉子纷纷发誓,让刘礼吃惊的是,居然有两个豹韬卫自愿留下来保护崇文帝。叫李启乾的豹韬卫汉子说道:“我伺候当今几年了,不愿为燕王臣下,反正我也是无家无业之人,这条命就卖给崇文天子吧。” 刘礼说道:“好!愿留的且在这里歇息片刻,愿走的就回去吧,天亮前正好赶回南京。” 豹韬卫汉子们站成一排,向刘礼等人拱手作别。刘礼抱拳还礼,咬破手指的汉子说道:“我等没脸向崇文爷爷辞行了,刘公就替我们向万岁叩首谢罪吧。” 刘礼豪迈的说道:“都包在刘某身上,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诸君一路珍重。” 豹韬卫军汉转身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刘礼目送这些人离去,转过身来拍拍林养浩的肩膀,说了声:“干得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养浩临阵反水是他俩商量好的。 刘礼看了看他只剩下8个人的队伍,几乎人人带伤,王惠伤势尤其严重,再想背着崇文帝行走已经不可能了。 他坚定的说道:“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马上收拾东西。刘关,你背上万岁,养浩,你照料王惠,带伤的互相搀扶些,咱们去马厩。” 驯象卫有大象,也有良马,一行人来到马厩,拉出一匹匹战马,挣扎着跳上马背,刘礼一马当先冲出左千户所。 南京城虽高大坚固,但是当年神武皇帝还是意识到了城防的弱点,就是南京城东西是山岭,南面是丘陵地带。这样一旦南京城被围,四周的制高点就都会被敌人掌握,若是敌人把大炮搬到四周山上怎么办? 于是他下令修建外郭城,把四周的山岭也囊括在内,防区扩大,等于把南京防御弱点弥补了。外郭城垣主要是利用城外围丘陵黄土筑成,只在一些防守薄弱地段加砌一部分城砖,并开设城门16座,俗称“土城头”。外郭号称180里,砖砌部分不到40里。 一行人打马扬鞭冲到秦淮河畔的中和西街,这条街就是通往南郭城垣的大道。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挤的水泄不通,人流十分缓慢。好的迹象是上方门方向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骆宏没有遭遇北军,现在南郭还是安全的。一行人马保护着崇文帝,一步一步向城门方向挪动。 刘礼一拨马头,拐上了高桥。 刘关挤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兄,走错路了,上方桥还在东南4里。” 秦淮河穿过南京南郭,从上方桥通往上方门,从高桥通往高桥门。刘礼与骆宏约定在上方门汇合,出上方门就是通往秣陵关的大道,要按照这个计划,刘礼确实走错路了。 刘礼沉声说道:“我没走错,你脑袋才长错了。” 刘关摸不着头脑,一旁的林养浩说道:“刘公好算计,如果豹韬卫那些家伙泄露我们的行踪,也只会告诉燕王我们出上方门,奔秣陵关方向。我们现在从高桥门出城,穿过青龙山和方山之间的谷地到东面的茅山。燕王如果向南面秣陵关方向追击,我们就又争取了几天时间。” 刘礼不再介意林养浩的聪明外露,刚才就是这机灵劲儿救了他们几个的性命。他沉声说道:“凡是3个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秘密,早晚3百人都会知道。他们10几个人,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言而有信的汉子,也难免不会泄露给他们的亲友,他们的亲友又有多少亲友?我们的行藏是瞒不过燕王的,只有用疑兵之计,多拖一时是一时。” 刘关说道:“那骆宏他们岂不是。。。岂不是被我们坑害了?” 刘礼冷冷的说道:“我们是逃命,不是去游猎,自古以来,有几十上百人聚成一团能逃脱追捕的么?” 刘关摇头叹息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上方门和骆宏汇合,天亮之后北军大举进城,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礼冷冷说道:“从骆宏接过高皇帝佩剑的那一天,他就是个死人,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们能拖住燕王几个时辰,就不算白死。” 说着话,一行已经越过高桥,进入中和东街,通往高桥门方向的大道依然人山人海。刘关又问道:“既然兄长不信任豹韬卫的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放他们回去?不如。。。”他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比划。 刘礼冷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就不会回去,他们真以为燕王能放过他们么?” 这回林养浩也想不透了,他问道:“此话怎讲?” 刘礼说道:“如果他们出城,燕王早晚知道他们是崇文帝身边的人,一定会用他们的家人威胁和引诱他们,燕王一日找不到崇文帝,他们的家人就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如果他们回去呐?” 这次连刘关都明白了:“回去了他们就对燕王毫无用处,燕王殿下正好拿他们的人头立威,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多造杀业,良心不安。” 想到兄长和豹韬卫兄弟们分别的时候,那是何等情真意切。当时他还佩服兄长的胸襟开阔,刚才还杀的你死我活,转眼就殷殷惜别,其实兄长是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他没有继续问心中另一个疑惑,为什么兄长不把这些好汉留下来,这些人都是好手,留下来就是逃亡路上的有力臂助。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兄长说的很清楚,几十个人是逃不掉的,何况这些人还有可能误导燕王的追击方向,放他们回南京显然对逃亡者更有利。 可是为了减小目标,就看着这些朴直的汉子送死,这不太严酷些么?兄长做错了么?当然没有,要想活下来只此一条路,可是刘关还是心中沉重。 林养浩突然问道:“刘公,下一步去哪里只有骆宏知道,如果我们和骆宏分开,那高帝安排的路线岂不是。。。岂不是断了?” 刘礼平静的说道:“高帝已经帮助我们太多,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世上岂有不变的计划,高皇帝要是一味墨守成规,也干不成如此伟业。” 林养浩说:“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刘礼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向东方倾斜,已经是四更天了。秋初天亮的早,这么磨蹭下去恐怕天亮之前未必出的了高桥门,他马鞭一指南面,沉重说道:“先出城再说。” 0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帝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暂时是安全的。驯象卫千户所的短暂休整让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户所发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无心这些事情。吴亮的死并没有惊走他的魂魄,刚开始的震惊之后,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从幼年时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为他延请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实现着圣人教诲,仁厚孝顺,诚笃待人,每日九思。他从来就认为,只有内圣才能外王,圣人之言是治国的不二法门。 可是自从他登上帝位,却发现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国和圣人之言完全就对不上,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难道圣贤是错的么?他魔怔了一样思考着这个问题,默默印证着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记了现实。 好比眼前的事情,刘礼兄弟和其他的护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旗枪杆、刀背,凶狠的驱赶着前面的人流,为队伍开路,他们走的明显加快了。他们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妇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车辆,不顾妇人的尖叫,不顾老人和童子的哀嚎,凶神恶煞一般,这是何等严酷。 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仁恕之道,如果这些可怜的难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能这么干么?刘礼这些人显然不是君子,准确的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凶暴小人。 可是这些人又是他最忠诚的护卫,最大的依靠,他们舍死忘生的保护自己。面对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对两倍的敌人,他们毫不犹豫拔刀奋战,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坚铁利兵。如此看来,他们又是天下少有的忠义之士。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小人,还是义士呐?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如果他闹不明白这些事情,即使他逃脱了燕王的追杀,又能干些什么呐?一次一次的打击让他想到,也许师傅们教给他的圣人之言是错的,并不是帝王术。可这怎么可能呢?历代贤君不都是遵从圣贤的教诲,才天下大治的么?宋太祖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头上怎么就不行了呐? 他贵为九五之尊,掌握着天下的力量都无法打败燕王,这说明过去哪里是不对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逃亡者,如继续错下去,他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夺回祖父高皇帝托付给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错在哪里呐? 摸摸腰间,昆玉触手微凉,这是吴亮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塞在他腰间的,当时没有感觉,到了驯象卫左千户所才发现,取出来拿在手中凝视,月光下蒲牢显得狰狞可怖。 传说蒲牢居于海滨,虽然贵为龙子,却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鲵,遇到那大家伙就会发出恐惧的吼叫,声如洪钟。祖父为什么喜欢把玩这种色厉内荏的东西?那个强大不可战胜的老人在暗示着什么呐? 刘礼不关心崇文帝想什么,现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几个军汉在人流中横冲直撞,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远远的看见了外郭高桥门。坚城已破,守城的军士早就逃散了,城门大开,逃难的人流潮水一样涌过那条狭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将逃出升天的时刻,夜色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北军来啦,逃不出去啦!”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庞大的马蜂窝轰然炸开,人潮发疯一样向回涌,把刘礼等人冲的东倒西歪,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礼大喝一声:“冲出城去,拢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军汉们策马簇拥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紧紧护持在中央。刘礼拔出佩刀,疯狂的在人群中砍杀,众军汉也亮出兵刃,催动坐骑冲杀,黑暗中响起凄惨的哀嚎和怒骂。小小的队伍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逆着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坚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高桥门。月光下,城外无数身影在黑暗中四处逃窜,根本看不到北军的旗号。刘礼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后,护卫们大体齐整,只有军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卷走不知去向。 刘礼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慌乱,现在天还没有亮,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出现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军斥候。我们往东走,奔句容方向,遇敌则战,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镇汇合。” “喏!”众军汉哄然答应,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反倒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惶惑。 刘礼一驳马头,催***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众军汉跟在后面,刘关和王惠夹持着崇文帝,林养浩断后。 高桥门以东5里处就是方山和青龙山,之间有一片低矮的丘陵,这里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处都是乱窜的黑影,惊天的哭喊响彻旷野,刘礼等几个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倒也并不显眼。 逃命要紧,众军汉也不吝惜马力,好在胯下都是辽东良马,长力很足,眨眼间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带。忽然感觉到人流又开始向回跑,远远的看到一队火把,有北军士卒跨在马上高声断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斩!回去,都退回去!” 接着听到一片弓弦的嗡嗡声,有人惨叫起来,大队人潮向刘礼等人涌来。刘礼拔出佩刀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听他们胡说,城中已经烧起大火,北军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几个人挡不住我们,想活命的跟我冲过去啊!” 众军汉砍倒了几个乱跑的百姓,高喊着:“想活命的跟我们走啊。。。”此时的难民早就是无头的苍蝇,在求生的欲望下乱跑乱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这时候有人领路,不自觉就跟了上来,他们裹挟着大批难民向那一队北军斥候冲过去。 黑暗中乱箭不停的射过来,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但是人潮还是越聚越多,汹涌着向那队火把卷过去。 为首的北军斥候是一个总旗,麾下50名精锐骑兵,各个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汉。可是就算他们再能打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潮,那总旗不由得慌乱起来,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里。却见人潮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向他猛扑过来,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来敌。 生死关头,由不得一丝一毫退缩,刘礼猛踢马腹,战马发了疯一样向那总旗冲过去。一支箭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顾不得害怕,瞬间就从总旗身边掠过,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在胸腹之间开了尺多长的大口子,肚肠流淌出来,那总旗惨叫一声落马,被疯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没了声息。 其他斥候还没反应过来,几匹战马已经冲进了他们的队伍,撞的人仰马翻。后面,成千上万的人潮已经涌过来,把这一小队人马彻底淹没了。 刘礼冲过北军斥候的战列,马速慢慢降下来,他勒住战马回头看,聚集一团的人潮迅速散开。刘关和王惠挟持着崇文帝立马在人流中,很是显眼,远处龙骧卫战士李启乾已经策马跟上来,其他人却不见了。 这次冲锋短促迅猛,如果落马绝无活命的可能,看来林养浩他们已经战殁,那50个北军斥候也被无数双脚踩踏而死,想起刚才的惊险,刘礼依然心惊肉跳。 他还刀入鞘,招呼众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环视,地道里的17个弟兄只剩下他们4个人,各个带伤,其中还有一个伤势严重的宦官。 他顾不上伤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轻的皇帝身穿蓝布曳撒,头裹青帕,策在马上像个乡下土绅。身上看不到血迹,只是依旧冷漠的神气,一言不发。 皇帝安全就好,形势危急,刘礼无心和崇文帝纠缠,转过头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你伤势如何?能骑马么?” 王惠尖声说道:“无妨。”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这个雄壮内宦的声音,像个女人。 刘礼看着北面黑幽幽的青龙山,远远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营火,那里就是燕王的大军。他镇定的对大家说道:“燕王的大军就在朝阳门外,离我们不到10里,马上天就要亮了,他们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过来,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追击我们,我们不能休息了,要马上向淳化镇出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透露万岁的身份,只能称呼万岁孙大官人。” 李启乾说道:“人没有问题,马可受不了,淳化还有30里,不近啊。” 刘礼沉声说道:“不必顾惜马力了,跑死为止。” 众人哄然答应,打马扬鞭向东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 0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城中大规模的抵抗和抢掠已经停止,一队队北军战士封锁了街道。街上已经清理干净,死尸搬运出城,冲洗了鲜血残肢和碎肉,断折的刀枪和废砖烂瓦也都清理了,只有皇城方向的滚滚黑烟,提醒着南京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所有南京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门,不得喧哗,因为今天燕王殿下要入驻皇城,看来继皇帝位也就在这几天,有人惊了驾可就不好了。 大队人马簇拥着燕王的大纛和华盖,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燕王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当先而行,这是一条黑须大汉,40多岁年纪,顶盔掼甲,披着一件明黄色大氅,风尘仆仆像个老卒。 都指挥使朱能策马到燕王身侧,低声禀报:“殿下,崇文天子已经。。。已经在奉天殿**归天了。” 燕王马上一晃,哭道:“痴儿,痴儿何必如此啊。” 他侧后是一个骑着马的光头和尚,正是燕王的头号谋臣陈仁孝,身披一件黑色僧袍,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捻着佛珠。他不管燕王的表演,小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朱能问道:“确认就是崇文么?” 朱能说道:“我让4、5个御用监贴身内侍辨认过了,确认无疑。” 陈仁孝的话像利刃一样刺向雄壮的战将朱能:“确认无疑?烧成黑炭了如何确认?” 朱能说道:“还剩下翼善冠上一块美玉,确认是御用之物。” 陈仁孝又问:“马皇后何在?” 朱能说道:“已经在坤宁宫用白绫自尽了。” 陈仁孝这才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着说道:“我听说昨夜南城跑出了不少百姓,还杀了我们一个斥候总旗?” 朱能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逃难的难民太多了,黑夜里我们的斥候阻拦不住。百姓大部分向秣陵关方向逃了,也有少部分逃向了句容。” 燕王拭了拭泪,低声喝道:“传令下去,命都督谭渊立即向秣陵关方向追击,让他直入溧水,剿灭那里的叛臣汪曾泰。。。命指挥使章辅向句容方向追击,搜捕崇文。告诉他们,谁能擒住崇文小儿,我就封他为侯!” 朱能抱拳拱手,大声应道:“喏!”拨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狂奔而出传令。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道衍大师,你现在立即进宫,把当时崇文身边的内监、宫女、侍卫,所有人都扣押起来,逃走的也要一个一个给我抓回来,严加审讯,我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当时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陈仁孝沉声应道:“喏!”他一招手,一队卫士跟着他直奔皇城。 燕王的旌麾从金川门入城,沿着英育坊、洪武街向南,在北门桥折而向东,直奔皇城西安门。他不从正门入皇城,以示他起兵靖难,只为社稷,无意天下。 满城文武早已得知燕王进城路线,旌麾一进濠城,就看到文武百官跪在道左接驾。天家虎争胜负已定,想明哲保身只有改换门庭。看着这些屈膝的廷臣,一时间燕王志得意满,豪情满怀。这3年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多少绝境,他挺过来了,挺到了挥军进入皇城的一天,从此天下尽在掌握,男儿荣耀无过于此。事实证明,高皇帝错了,他选定的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以执掌天下。 旌麾刚过新浮桥,一个绿袍小臣从跪迎接驾的群臣中冲出,张手拦住燕王马头,大声说道:“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 燕王勒住战马,一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低头看着那小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大声应道:“臣翰林院编修杨荣。” 燕王略一沉吟,拨转马头传令:“全军后转出城,去孝陵!” 淳化镇西5里,时当正午,初秋的骄阳依然炽烈,几条汗流浃背的汉子盘膝坐在一颗大槐树下,一边喝水一边啃着干粮,正是刘礼一行。 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逃到了淳化镇,战马都跑死,众人只能步行。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魁梧的内宦王惠更是脸色苍白,他腰胯间的伤势很重,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只是他一声不吭,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哑巴。崇文帝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冷漠的像一块坚冰。 李启乾一边啃干粮,一边问道:“离句容还有30里,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 刘礼摇摇头,说道:“我们不去句容。” 李启乾诧异道:“那我们千辛万苦跑到淳化干什么?” 刘礼说道:“以燕王殿下的精明强干,既然他知道昨晚有人冲破拦阻向东面跑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我猜追兵很可能已经在路上,往句容方向是跑不掉的。” 李启乾说:“他千难万险的打进南京,现在应该忙着继承大位早定人心,还顾得上我们么?” 刘礼冷笑道:“只要万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他首要的大事不是继承大宝,而是确认万岁的下落,除非万岁在他眼前,他绝不会放弃追捕。” 正说着,只见西面大道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狂奔而来。众人脸上一变,纷纷站起身来,手按刀柄。刘礼按住众人的兵刃,口中说道:“是林养浩。” 果然,来人正是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这个聪明外露的家伙终于没有死在乱军之中。他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崇文帝面前跪倒,大声道:“臣林养浩叩见吾皇万岁。” 崇文帝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挥手命他起来。 刘关冲上前去,狠狠给了林养浩一下,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死。”李启乾也捶打着林养浩,劫后余生,迅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众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喜。 刘礼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林养浩说道:“那时我们冲击贼阵,我不慎落马,大群乱民涌来。我钻到一匹死马之下,侥幸逃了一条性命。我算是知道了乱民踩踏的可怕,那些北军都被撞倒踩死,惨不忍睹。 等大队乱民涌过,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挣扎着爬出来,天色已经微明,四周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死人,没了主人的战马跑的到处都是,我抢了一匹马就追下来了,总算是赶上你们。” 刘关看着刘礼说道:“林百户能跑出来,也许还有别人能跑出来,我们再等等吧。” 刘礼坚定的说道:“不行,追兵就在路上,北军马快,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向北奔高资镇,汤山以南是大片湖沼水塘,不利于大队骑兵驰骋,就算他们追过来也太快不了。” 众人纷纷整理干粮兵刃,立即启程向北出发,唯一的战马留给了崇文帝,王惠伺候他上了马,忍痛牵马坠蹬。 一个时辰以后,大队骑兵通过大槐树向东前进,北军骑兵冲入大道旁的村落,搜捕一切从南京逃出来的人口,严刑逼问。 大队北军将校簇拥着一员年轻的战将,背后打着一面“章”字大旗,正是北军大将章辅。章辅是燕王部下第一大将章玉的儿子,东昌之战,章玉为救燕王冲入南军大营,力战身死。燕王甚为痛惜,特别加恩于章玉的儿子章辅,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指挥使,部下5千之众。 章辅也不负燕王的期望,为燕王打进南京立下赫赫战功,这次燕王又把搜捕崇文帝的重任交给他。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燕王给章辅一个封侯的机会。 但是章辅并不这么想,他认为崇文帝逃出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真逃出南京,也是往南到溧水县和汪曾泰汇合,他追击的这个方向希望渺茫。 既然燕王安排他向东追击,他就必须要尽心尽力,他明白事关重大,怎么小心在意都不为过。章家早就和燕王绑在一起了,如果燕王帝位不稳,章家别说功名富贵,全家人头落地也是指日之间的事情,燕王帝位最大的威胁就是崇文帝,他怎敢马虎。 淳化镇中,他细细审问了南京逃出来的难民,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头。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跪在他的面前,衣衫破烂,脸上被揍的鼻青脸肿,满是血污,那家伙哭喊着:“我说的都是实话,将军,都是实话啊。” “胡说!那么黑的夜里,你能看到有人一刀斩了我北军总旗?”章辅凶神恶煞的问道。 商贾说道:“当时北军那一哨人马打着火把,杀人的家伙离我不过5丈,如何看不清楚。” “骑马的有几人?何等模样。” “大约5、6个,都是猛恶的汉子,黑夜里看不真面目。” “他们是哪里口音?” “南京口音,这我听的清楚。” 章辅来回踱了几步,这事情确实透着几分诡异。如果是乱民,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可能有胆量冲上来,是有人裹挟着他们冒死冲向那队斥候,就是那几个骑马的家伙。如此的勇力,如此的刀法,不是江洋大盗,就是身经百战的军汉。 若这些家伙是大盗,趁乱抢了奇珍异宝,拼死杀出南京,倒也说的过去。可是那几个人是南京人无疑,他已经核对过几个口供了,若说高皇帝治下的京城出了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那几个裹挟难民冲阵的家伙更大的可能是京营军汉,可是这些军汉为什么要拼死杀出南京呐?他们的家人都在南京,他们应该想办法保护家人才对,怎么可能不顾家人安危,冒死跑出南京呐?他们害怕燕王到了这种地步么?自己的命不要,家人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这于理不合。除非他们带着使命,或者是出城搬救兵,或者是护送什么大人物逃命。他们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护送崇文帝逃命呐? 既然有这个可能,就不能放弃,他猛的站住了,大声下令:“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向句容进发。” 麾下部将大声答应:“喏!” “等等!命张榖,孙诚两百户向高资镇、龙潭方向搜寻;命王狗儿、陈铁两百户向茅山、东庐山方向搜寻。给我一寸一寸的搜,所有南京逃出来的都给我拿住,一只老鼠也不能放过,跑了要犯,一律军法从事!” “喏!” 0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应天府大牢,陈仁孝正在提审一个豹韬卫军士,赫然就是那个咬破手指,对天发誓绝不会透露崇文帝行踪的家伙。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披蓬头垢面,满身鲜血,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你肯定崇文帝是奔秣陵关方向?”陈仁孝淡淡的问。 豹韬卫军士无力的说道:“我亲耳听见刘礼、祁吕通他们商议的,他们就是要到溧水县。”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问:“可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人告诉我,他们并没有看到崇文帝从上方门出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豹韬卫军士说道:“那你应该问驯象卫,我听到的都告诉你了。” 陈仁孝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那军士面前,低下头轻声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奉天殿下面的暗道,说明你没有骗我,是刘礼骗了你,他们没有去秣陵关。不过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的家人会活着,你走的也不会孤单,你的10个豹韬卫兄弟会跟你一起上路。” 豹韬卫军士一口唾沫吐到陈仁孝脸上,陈仁孝并不着恼,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优雅的擦去脸上的污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一个连一个霉运之后,似乎运气光顾了刘礼一行:天下雨了。 从淳化镇大道往北,就是连绵的湖沼水田,所谓的道路就是田间小路。这种田埂最多能容2人错身而过,下面就是泥泞的水塘,一方方一块块看起来齐整,如果天阴下雨,人畜随时会滑进齐腰深的水里,在这种地方赶路需要很大的勇气。 刘礼等人就在冒雨赶路,他们知道追兵比他们更痛苦。 在他们身后20里处,一支2百人的骑兵分成数个小队,在水田里搜索。恶劣的天气,泥滑的田间小道,都让这些北方汉子叫苦不迭。不知道多少战马蹄铁打滑跌倒,摔断了腿,百户官张榖、孙诚不得不下令全军下马,牵马而行。 雨哗哗的下个不停,所有人畜都湿透了,身上每一寸都沾满了泥浆,简直就是一队队泥人泥马。马匹畏惧这些可怕的水塘,挣扎着不肯前行,士卒们拉着马缰,连踢带打才能勉强前进,行军比爬的还慢。雨幕遮蔽了视野,10丈外的目标就看不清楚,旗帜变成一块块湿漉漉的破布。 在遥远的北方,哪里见过这等水乡泽国,将士都极端不适应。 孙诚凑到张榖身边,大声说道:“老张,人和马都垮了,我们早就迷路了,这样下去不行,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 张榖大声说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停下来避雨?你没听到章指挥使将令么,我们冒雨搜寻,不管有没有找到崇文帝,我们也是尽了全力。停下来?难道不怕章指挥治我们贻误军机的罪名么?” 孙诚哑口无言,良久才反应过来,大声招呼后队:“跟上,都跟上,带伤的马匹都弃了。” 逃亡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各个带伤,烈日淫雨让他们伤口恶化,发疯一样的逃跑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好处是他们就是南京人,适应这鬼天气,熟悉水乡地理,起码能通过简单地标分辨方向,又没有马匹需要照料,他们与追击者拉的越来越远。 南京,孝陵卫指挥使衙署成了燕王孙竑的行辕,明天他就要拜谒高帝陵寝,告之靖难缘由,赢得天下人心,为下一步登基为帝打下基础。 燕王殿下一身燕居服饰,背着手静静看着檐下的雨滴,表情平静,只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谋士陈仁孝侍坐,这僧人依然是黑袍缁珠,麻鞋白袜,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官帽椅上,神色淡然。 终于燕王说道:“如此说来,崇文小儿确实逃了,高皇帝居然在奉天殿下掘了一条暗道,好厉害啊。要是这样。。。群臣劝进,以大义相逼迫,我入不入皇城呐?” 陈仁孝目中突然精光一闪,说道:“入!当然要登基坐殿!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是崇文帝下落不明,可是他弃国而走,已经失了大统,还能坐在那把椅子上么?大王是高皇帝嫡子,年最长,起兵靖难,安定社稷,功盖天下,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宝?” 燕王转过身,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可是崇文小儿毕竟是高皇帝钦定的储君,法统在他不在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起义兵是为了夺取亲侄儿的天下,人言可畏啊。。。我本意是做刘皇叔,这不成了曹操了么?” 陈仁孝说:“当年黄袍加身,后世有谁指摘?那是因为宋祖结束丧乱,立心为民,天下无不感悦,谁会诽谤一位圣君呐?天子的圣德是公德,不是私德,只要大康繁荣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还记得昨日的崇文帝呐。” 陈仁孝的话让燕王心中轻松了一些,心中大事计较已定,他转身坐在一张官帽椅上,问道:“以大师看来,崇文是逃往句容了?章辅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陈仁孝手捻佛珠,说道:“我已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查清楚了,崇文帝确实往东逃了,章辅快马来报,也发现了一些迹象。只是天气恶劣,崇文的侍卫之首刘礼又十分狡诈,想擒住崇文没那么容易。”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以你之见应该如何?” 陈仁孝说道:“章辅虽然精明过人,可是我北军将士不通地理,不熟人情,连言语都不通,在这江南卑湿之地搜捕几个人,无异大海捞针。臣以为,大王要早继大位,以天子大义行文郡县,画影图形海捕刘礼、刘关等人,抓到了刘礼,崇文还能往哪里跑?” 燕王沉思片刻,喃喃的说道:“刘礼。。。刘礼,莫非是故衢国公刘炳琪之子?” 陈仁孝说道:“正是此人。” 燕王说道:“我听说浙东流传着一句谶语:洋屿青,出海精。传说洋屿是一个寸草不生的海岛,有一年忽然长出了草木,全岛皆碧。刘炳琪正是那一年生人,浙人都说刘炳琪就是海精,他刘氏一直就是海上豪雄,刘礼莫不是要带着崇文放洋出海?” 陈仁孝依然淡淡的说道:“大王英明,除了海捕文书,还要力行高帝的禁海之策,片板不得下海。。。只是,大王以藩王身份,如何号令天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登大宝,才能名正言顺。” 燕王终于点点头,说道:“大师所言甚是,马上命钦天监择吉日,我要尽快登基。在此之前,我要以监国身份亲裁国政,先收拾了那些挑拨生事,离间骨肉的佞臣再说。”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虽然我还不能号令郡县,但是总可以号令长江水师,你马上给陈瑄传令,让他封锁长江江面,有一艘民船出海,就让他提头来见。” 陈仁孝躬身施礼,说道:“臣,谨遵钧命。。。只是刘氏在京的家眷,要不要羁押起来?” 燕王冷笑道:“不必,看牢了就行,我倒要看看刘礼小儿敢不敢跟我顽抗到底。” 第二天,燕王殿下谒孝陵,祭高皇帝,随后入皇城,以监国身份登谨身殿视事。他下的第一道敕命,就是重申高帝的禁海之策,岛民一律迁到内地,民不得拥有2桅海船,沿海州县一律实行保甲法,连坐法,一人出海,全家有罪,一家有罪,全甲同罪。 第二道敕命,就是行文直隶、浙江两行省,张榜海捕刘礼、刘关、王惠、李启乾、林养浩等人,同时任命亲信大将李远为直隶应天巡抚,章辅为浙江巡抚,严督地方缉拿要犯。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燕王在华盖殿登基为帝,改元永济,是年为永济元年。同时废除崇文年号,崇文元年改为神武32年,以此顺延。 刘礼等人带着崇文帝幸运的摆脱了追兵,逃到了高资镇,5里以外就是长江南岸,但是他们只能望江兴叹,一筹莫展。此时燕王监国的封江令已经下达,长江两岸的民船被搜罗一空,水师战船往来巡江,日夜不停,想从长江觅船出海是痴心妄想。 高资西面40里是应天府龙潭,东面30里是镇江府丹徒镇,从高资镇渡过长江北上,就是扬州府的仪真县。 高资镇以东3里有个小村寨,名叫流塘湾,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沿河打渔为生。刘礼一行摸到这个村寨,找了一户人家投宿,这家姓毛,家主被称为毛七公。 燕王封江令发出以后,附近的渔民都没了生计,正在家中烦闷,遇到了远客上门。刘礼只说是逃难的南京难民,毛七公见他们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确实是逃难模样,心中怜悯,忙让儿孙置下饮食热汤,腾出干净房间安顿这些南京客。 南京客出手十分阔绰,大把的银两赏下来,让一家人十分欢喜,加意的巴结奉承。小小渔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贯铜钱,哪见过白花花的银子,客人无非也就是要几口热饭热汤,几件粗布衣物,三文不值两钱的,哪里要的了这么多。 李启乾重新裹了伤口,换上了干净衣服,躺在干燥的草垫上,熟悉的舒服感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入娘的,要是在这里歇息两日就好了,这几天像是把一年的路都跑了。” 林养浩阴郁的道:“要不是这么跑,我们现在都是死人。”他转过头看着刘礼,问道:“刘公,长江已经封江,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刘礼坚定的说道:“去吕城镇。” 0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林养浩问道:“吕城?是运河上的吕城么?” 刘礼说道:“正是,我们从大运河南段走水路到杭州,从那里寻机到黄岩县。黄岩,是我刘氏崛起之地,宗亲故吏多如牛毛,藏几个人不是难事。一旦有变,我们还可以躲到海上,燕王奈何我们不得。”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我们隐姓埋名,伺候万岁。。。呃,是孙大官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没有上官,没有军纪,不用见人就叩首,神仙日子啊。” 刘礼冷笑一声,说道:“我就不信燕王篡逆,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总有我们重回南京的那一天。” 林养浩忽然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吴公公死前念的是什么歌诀?” 王惠冷冷答道:“烧饼歌。” 林养浩奇道:“什么烧饼歌?” 王惠尖细的声音说道:“宫里流传着一个传说,诚意伯王基曾为高皇帝推算大康国运,歌诀就是烧饼歌。” 李启乾问道:“这么说来,你们这些公公岂不是后知5百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王惠依旧冷漠的说道:“当时是君前独对,谁敢偷听?就算有内官听到一鳞半爪,又有谁能参破天机?” 林养浩转过头问刘礼:“刘公,你记得吴公公那几句么?” 刘礼摇头道:“不记得。”他又一次没有说实话,他记得吴亮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天他一直在揣摩,想从这歌诀中看出点什么,却怎么也参不透。 忠良杀尽崩如山,似乎是说燕王打算在南京城大开杀戒,诛尽忠于崇文帝的大臣。那第二句是什么意思呐?无事水边成异潭,自己带着崇文帝奔向大海,如果大海从此成为异潭,到底是凶还是吉? 转头看看崇文帝,那青年天子盘膝坐在土炕上,握着那块蒲牢昆玉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从吴亮死了以后,他就神情木讷,一言不发,望之不似人君,把刘氏兴亡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一场什么样的赌局啊。 太祖高皇帝定制,每行省是由三个权力机构管理,布政使司负责民政,按察使司负责司法,都指挥使司负责军政,各管一摊,各负其责,互不统属。 新鲜出炉的燕王监国为了缉捕崇文帝,特意在南直隶和浙江设立巡抚,统一指挥地方军政、司法和民政,成为了三司事实上的长官。三司官员自然一肚子不乐意,可是燕王威震天下,很快就要登基坐殿,谁敢触他的霉头。 苏州府,知府衙署临时改为了巡抚行辕。新任应天巡抚李远是燕王亲信部将,他带着大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府衙正门,三司官员一起在阶下跪接上官。 李远跳下战马,随手把马缰抛给侍从,大步走上衙署石阶,威风凛凛的说道:“都起来吧,臬司、藩司和都司到正堂回话,其他人等都退下,在公廨等我传唤。” 随后把氅襟一甩,旁若无人的走进正门,身后幕僚随从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一队队士兵把衙署内的衙役、门子、侍卫、仆役、轿夫、厨子等等全部赶了出去,接管了衙署的防务。粗野的大兵推推搡搡,大声呵斥,不容任何人分说,闹的知府衙门鸡飞狗跳。 好在大兵们知道分寸,没有骚扰知府内宅。 三位司长官无奈跟在李远屁股后面,其他官员也纷纷起身,目送李远走进官衙,有官员悄悄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什么东西!” 李远大步上堂,把大氅解下随手抛给侍卫,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早有部下军汉奉上清茶,李远端起茶盏就喝,毫不理会官场端茶即是送客的规矩,也不给几个官员让座,就让这些地方高官站着回话。 按照官场规矩,下属参见上宪要先递手本,再报履历。可是今天并不是正式庭参,只是普通问话,并不需要大礼参拜。老几位心里瞧不上李巡抚,大礼能拖一天算一天,也许这位糊涂巡抚忘了,也就免了一跪之辱。 藩司心中暗骂了一声粗坯,脸上却带着谄媚的笑容,说道:“李军门路途劳乏,还是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办公事不迟。” 李远抬眼看了一眼藩司,把茶盏放在几案上,粗声大气的说道:“歇息?我歇息,刘礼那厮会歇息么?”他重重一拍几案,大喝一声:“崇文小儿会歇息么?!入娘的,放跑了贼子,我掉脑袋之前,先斩了你们几个!” 对这样的军汉,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众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李远冷哼一声,说道:“跟诸位交个底,李某就是个厮杀汉,除了为燕王殿下卖命,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你们那些什么狗屁藩库、卫所、臬司大堂我才懒得管,我来苏州只为一件事,就是抓捕废帝。 你们该怎么贪怎么贪,该怎么吃花酒怎么吃花酒,不关我老李屁事。但是误了燕王殿下的差,别怪我参你们个崇文余孽!京师已经开始锁拿崇文一党,听说有剥皮实草的,还有诛十族的倒霉蛋,你们不想跟他们作伴吧。” 三个官儿吓的浑身都抖起来,一个个双腿发软,跪在李远身前,口称不敢。 李远见这几个家伙老实听命,哼了一声,说道:“张藩司,你立即行文各府、州、县,在各个城门,各坊场河渡,各馆驿、酒楼、茶舍、各邮传驿站,都要画影图形,张榜海捕那几个要犯。无论何人,擒拿贼子以献的,赏银千两,行踪报官的,赏银5百两,藏匿不报的,族诛。” 张藩司躬身应道:“是,是,下官都记下了。” 李远抬高声音,喝道:“还不下去安排,3日之内,我要榜文张遍应天府!” 张藩司如蒙大赦,说道:“谨遵钧命,下官告退了。”转身飞奔而去。 李远看着张藩司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过脸对臬司说道:“赵臬司,你要严督各巡检司,在各个水陆码头,险关隘口,水闸钞关,盘查所有南京口音之人,一经发现,立即锁拿,羁押在臬司大牢,等我派人甄别。嗯,还有各个庵寺道观,回回庙也不能放过。” 赵臬司看着李远,慌忙说道:“好,下官这就去办,军门还有什么吩咐?” “先把这些事办好,别的我想起来再说。”李远不耐烦的说道。 赵臬司说:“那我退下了,马上安排。” 李远摆摆手,不再看他,转头对都指挥使说道:“各个卫所镇城也要一并张榜,各卫所辖堠台、火路墩、海港水澳暖铺,都要严加盘查行人船只。” 何都司不擅言辞,只有惶恐叩首,李远身子往前一探,推心置腹的说道:”何都司,你我都是军汉,功名利禄全靠功勋,和那些巧言令色,巴结上进的文臣不同,你要好自为之。” 何都司说道:“全靠军门提携。” 李远挥挥手道:“退下吧。” 打发走了应天官员,李远一拍几案,喝道:“那个混账苏州知府在哪里?我的儿郎跟着我在大雨泥巴里行军5百里,无酒无肉,连口热汤也没有,苏州府良心何在?!” 大运河南段,就是秦始皇开凿的丹徒水道,2千年来不断开凿疏浚,现在可以从杭州直通长江。这条水道是整个江南最重要的一条运输通道,每天无数货物和旅人在这条大动脉上流动,见证着大康帝国的繁荣昌盛。 吕城是大运河上的一个小镇,从高资镇出发要先经过长江南岸的丹徒镇,再沿着大运河向东南50里就是吕城。国朝初年,国势强盛,神武皇帝非常重视道路建设,水旱道路都通畅宽阔,要是正常商旅。从高资到吕城,走陆路不过3日脚程,水路只有2日可达。 只是对于逃亡者,不可能有愉快的旅行。刘礼小心谨慎,一行人专捡荒僻的山野小路,晓行夜宿,一路东行。歇脚打尖不敢在旅店驿站,有荒村破庙投宿就算交了好运。让众人担心的是,崇文帝的贴身内监王惠伤口化脓,发起了高烧,实在走不动了。 这里是白鹤溪以北的一处砾石滩,北面有一片栎木林,吕城镇大约就在东面10几里处。刘礼看看天色已晚,说道:“就在这里歇歇脚,大家去溪里打些水,给王公公清理伤口,再烧些热汤。”他找了个平坦所在,脱下披风铺在地上,扶着王惠躺下。 众人垒起石头火塘,用铁盔烧了热水。李启乾给王惠清理伤口,王惠高烧已近昏厥,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围着塘火坐下歇息,密林中有夜枭凄厉的叫声,火光闪烁,映着众人疲惫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多日的逃亡生活,把众人折磨的形容枯槁,如同牢囚乞丐。一个个满眼都是血丝,毛发从破旧的网巾里蔓延而出,一绺一绺的垂下来,脸上胡须蓬乱,散发着恶臭,连崇文帝也不例外。 刘关喝了一口热水,对长兄说道:“我们不能这么进吕城,太显眼了,明天天亮我一个人先去镇里找船,你们在镇外运河边等着。” 刘礼神秘的一笑。说道:“傻小子,到了这里,听我措置便是。” 林养浩扭头看向刘礼问:“我也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在丹徒找船,走水路到杭州可以省一半路程。” 刘礼拨了拨火拢,悠悠的说道:“刘氏并非是高帝旧臣,我们本来是海上人家,与高帝共同反鞑举义,那时候可没有君臣名分,只是高帝英明神武,先公不得不屈为臣下。 高帝始终对我刘氏存有戒心,诏拜我父为浙江行省左丞,却留京不遣,不放先公到任。先公日日惊惧,生怕高帝心生猜忌。所以,先公生前在江南各地暗中安排了人手船只,一旦发生不测,也能给刘氏留下一线血脉。” 林养浩眼睛一亮,说道:“吕城镇就有刘氏的暗桩?” 刘礼淡淡的说道:“正是。” 0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关听到兄长的话,忽然神色黯然,良久才说道:“我以为父亲大人待我最厚,哪知道家里的秘密竟是一无所知,他还是最看重你。” 刘礼一搡他的脑袋,笑骂道:“贼厮鸟,瞎想什么呐?那时候你还是个入娘的小屁孩子,管的住嘴巴才怪。事关全族性命,哪敢跟你透露,刘氏一族只有我和明善大兄知道这个秘密。” 林养浩说道:“是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大人么?” 刘礼说道:“正是,他是我从父刘炳汧之子,族中后辈最年长,跟随先公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是先父最信任的人。” 林养浩点头道:“高帝待你们刘氏也算仁厚了,赐给你们公爵甲弟,子孙一个个高官显爵。最终还是刘氏救了崇文天子,看来善有善报,冥冥中自有天意。” 刘关却说道:“你又骗了我们,你根本就没想去黄岩县,你一直就想带着我们到明善大兄统辖的镇海卫,从吴淞江入海。” 刘礼微笑着说道:“傻小子也知道用心了,正是,我们沿着运河到苏州,转吴淞江到镇海卫,从吴淞口出海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刘关说道:“我还是不敢信,你口中没有一句入娘的实话。” 刘礼笑容一敛,正色说道:“事关天子安危,我等性命,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若是我们谁不幸落到燕王手里,也不至于害了其他人,你懂得么?” 李启乾忽然口中“嘘”了一声,众人停住话语,呆了片刻,李启乾说道:“好像有人,我听到脚踩在砾石上的声音。” 李启乾天生耳聪目明,在豹韬卫也一直担任尖兵斥候,这方面刘礼也最信任他。刘礼压低声音下令:“收拾东西,把火灭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要扑灭塘火,只见东面亮起了一排火把,一队人向这边快速跑过来,脚踩在砾石滩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夹杂着兵刃撞击的声音,透露出不怀好意的味道。 刘礼凝神数了数火把,大约有9支,自己这边能战的只有4人,还拖累着一个重伤的王惠和一个痴呆的皇帝,跑不掉,战也没有胜算。 他低喝道:“把兵刃收起来,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那队人很快跑到近前,看服饰是官府公人,没披甲,但是挽弓持刃,个个身怀利刃。刘礼心里一沉,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一个人大步迎了上去。那队官兵站成一队,为首的汉子大步走来,厉声喝道:“奔牛口巡检司巡河,你等是何人?” 刘礼抱拳拱手,平静的说道:“我们是行脚的客商,被盗贼打劫了货物,失了关凭路引,在这里暂避一时。” 那巡检走到刘礼面前,上下打量刘礼,问道:“南京来的?” 刘礼说道:“是。” 那巡检冷笑道:“既然如此,跟我们走吧,巡抚大人有令,所有南京口音的人一律羁押。” 刘礼摸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巡检手中,低声恳求道:“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总爷行个方便吧,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伤号,如何进得衙门。” 巡检接过银子,聚指一捏,足足有5两,手一翻,银子自然而然进入腰间。他不说话,左右环视着几个南京汉子,火光照耀下,这几个家伙蓬头垢面,脸色明暗不定,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辈。良久,巡检终于说道:“既然是镇江府的客商,你们可以到后塘驿投宿。” 说着,他缓缓转身,向部下的几个弓手走去,看样子是放了他们一马。刘礼不动,只是死死盯着他,刚走了几步,巡检突然转过身,大声喊道:“他们是朝廷要犯,抓住他们,重重有赏!” 几个弓手扔掉火把,或持刀棍,或持铁链扑过来,一边喝道:“相好的,你们事发了!” 刘礼猛然拔出佩刀,大喝一声:“杀了他们!”忽然觉得身上一痛,原来是黑暗中射来一支利箭,正中肋下。他强忍剧痛折断箭杆,冲上去一刀砍翻了巡检,身后刘关、李启乾和林养浩早已拔刀冲了过去,与几个巡检司弓手战成一团。 黑暗中双方兵刃猛烈的碰撞,火星四溅,不时有重伤垂死的惨叫。逃犯都是曾经的皇帝亲军,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士,巡检司弓手们抓几个蟊贼还可以,碰上这些猛虎就原形毕露了,很快就被砍倒了几个。 其他弓手哪里见过这么凶悍的贼人,一个个心胆俱裂,一个声音喊的撕心裂肺:“顶不住了,快跑吧!”顿时一片狂呼乱喊,弓手转身就跑,刘礼大喊:“杀光他们!” 逃犯们当然知道放跑了这些家伙的后果,只要行踪泄露,很快就会有大队官军敢来,那还了得。几个军汉拔腿就追,黑暗中又射出两支利箭,一箭射中了林养浩大腿,林养浩闷哼一声,不顾伤势,还是一瘸一拐的追杀过来。 原来有两个弓手在后面伺机射杀拒捕逃犯,厮杀在一起的时候敌我不分,无从下手,如今同伴跑开了,正好发挥他们弓箭的威力。 两个弓手刚刚射出一箭,正要抽箭再射,就见后面涌来如山一样的大力,一下把俩人扑倒在地,铁一样的臂膀同时锁住两个人的脖颈。 原来是重伤的王惠,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绕到了弓手身后,他没有兵刃,只有强壮的身躯。他拼尽全力扑上去,死死压住了两个巡检司捕吏,也救了同伴们的性命。 两个弓手被锁住要害,胸闷憋气,胸腔要爆炸了,四肢拼命挣扎。一个弓手勉力从腰间拔出解首刀,在王惠身上乱捅乱刺,鲜血狂喷。也不知道这个宦官哪来的血勇,闷声扼住敌人,任凭利刃刺在身上,死也不松手。 等刘礼一行杀光其余的弓手回来,眼前的一幕实在惨烈,连这些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不由得动容。三个人倒在乱石滩上,两个弓手的颈骨折断,被活活扼杀,魁梧的王惠胸腹之间都是血洞,血快流尽了,奄奄一息。 刘关俯身在王惠鼻下一探,还有一丝气息,他想把王惠拖出来,可是怎么也掰不开他的双臂,他勒的太紧了,双臂像铁铸在敌人身上一样。 刘礼叹了一口气,说道:“分不开就算了,想不到奴隶之辈也有如此义烈的汉子。” 崇文帝慢慢走过来,缓缓蹲在王惠身侧,静静看着垂死的内宦,他没有说话,但是谁都看得出落难皇帝眼中的悲伤。刘礼心中一动,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崇文帝第一次流露出人的感情,他神智是清醒的无疑,可是他为何像个傻子一样呐。 王惠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了,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昆玉。。。是高帝所赐,陛下。。。须臾不可。。。离身。”声音渐不可闻,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 崇文帝重重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站起身来退到一边。 刘礼最先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沉声说道:“把尸体拖到林子里埋起来,把这里都入娘的清理干净,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李启乾说道:“王惠呐?他救了我们的性命,不能让他和敌人埋在一起。” 刘礼摇摇头,说道:“都是吃老孙家的饭,还谈什么敌我,一起埋了吧,地下还能做个伴。” 月光下,大运河畔一个破败的村庄,几个人悄悄的摸了进去。这是吕城镇东南2里处的一个小村落,村中都是运河的漕户,以拉纤修堤,疏浚河道为生,吃的就是运河上的饭。 刘礼摸到一户人家,轻轻叩门,院中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刘礼沉声说道:“京师刘家的亲戚。” 院中一下子安静了,很快听到有人趿着鞋匆忙而来。门开了,一个老者披着粗布短褂,提着气死风灯站在门口,老者看着当先的刘礼惊叫了一声:“是少公爷。。。你受伤了。” 刘礼挣扎着叫了一声:“阿顺。。。”身子就往下倒,老者一把扶住了他魁梧的身体,冲门口几个人低声喝道:“快抬到屋里来。” 叫阿顺的老者指挥众人七手八脚把刘礼抬到草房中,一个13、4岁的孩子端来热水,在一旁伺候。阿顺俯身凝视,一支箭深深插在刘礼右腹,箭杆已经掰断,由于一直没有起出箭头,血流的不多,但是肝脏已经破碎了。 这是致命伤,没的救了。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刘礼就是带着这么重的伤势率领他们奋战,又把他们领到安全的地方才倒下,这人真是个硬汉,所有人都觉得嘴里发苦,若是自己受到这样的伤,怕是没有这股很劲。 刘关哭着拔出解首刀,就要给兄长起出箭头。阿顺伸出枯瘦的手臂拦住刘关,说道:“二哥儿,你冷静点儿,你想少公爷现在就死么?” 刘关哭道:“总要想想法子。” 那乖巧少年捧着一碗热水递过来,阿顺接过粗瓷大碗给刘礼灌了下去。刘礼悠悠醒来,大口喘着粗气,口中不时渗出带血的泡沫。刘关握住刘礼的手,低声叫了一声:“大兄。。。”又哭出来。 刘礼左手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塞到刘关手里,虚弱的说道:“这是咱们刘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针路薄,高帝禁海,父亲大人藏了10年,临终才传给了我,现在我传给你。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刘氏就能重新横行海上,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刘关一边落泪一边点头,他哭的说不出话了。 1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礼扭头看向老者,低声说道:“阿顺,那位是孙大官人,其余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你要把他们送到镇海卫,让明善大兄送你们出洋,去哪里不用我说,你知道。你以后就跟着二哥儿,保护他,以后。。。二哥儿就是刘氏之主。” 阿顺没忍住,也落下泪来,他跪在床下悲痛的说道:“我这条老命本来就是刘氏的,大哥儿你尽管放心。” 刘礼忽然用全身的力气攥住刘关的手,嘶声说道:“老二,一刻不能离孙大官左右。。。刘氏宗族的性命,就在你一人身上,你若再糊涂莽撞,坏了大事,我做鬼。。。也不饶你。”言罢,气绝身亡。 刘关放声痛哭,悲不自禁,阿顺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刘关挣扎不脱,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老阿顺死死把住刘关,默默陪着落泪。 林养浩和李启乾伫立无言,心中不由得难过。虽然刘礼狡诈善变,欺骗所有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人智勇过人,没有刘礼,他们绝活不到现在。如今这最大的依靠没有了,以后的路该怎么办?两人茫然的看向崇文帝。 只见崇文帝悄然转过身,缓缓走到院中,依然不发一言。 崇文帝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不怕死,自己的死、别人的死都没什么。只是又失去了一个伙伴,他感到有些悲伤。 他不知道刘礼、吴亮、王惠、骆宏这些人为什么豁出性命来救他,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比性命更要紧?君臣大义么?如果是几天前,也许他还相信这套鬼话,如今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他也不是原来的崇文天子了。他绝不再轻信什么,他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信的,但他还想不破,什么可信什么可疑。 这些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原因: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发现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不知所措,他担心做错了事有损他帝王的尊严,更担心害了大家的性命,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学习着别人。 在这个新世界,他好像一个幼稚童子,不要说和刘礼、祁吕通这些人比,就算是阿顺身边那个叫鲶鱼仔的少年他也不如,他怎么敢乱说话? 他受过完整的教育,这些厮杀汉不能比。可是他受的教育完全是为了应付另一个世界,一个满口圣贤道德的世界,大家揖让礼仪,形态优雅,即使是心怀恶意,也是面带微笑。那里的规则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戴一顶大义的帽子,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在那个世界里,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游刃有余,精神愉快。 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那些教育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举止粗鲁,像野兽一样厮杀,随时杀人,也随时会被人杀。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不得不穿着破旧的衣服,在烈日淫雨下拼命的奔跑,忍饥挨饿,全身伤痛。这个时候想什么干净的衣服,优雅的形态,得体的语言,那不是失心疯了么。 想活命只有瞬间的果断决定,和迅猛动作,如同刘礼一般。春秋大义?那太可笑了,抡刀杀人的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嫌活的命长么。 看看刘礼就知道了,可是强明如刘礼还是死了,他活的狡诈无赖,死的问心无愧,运气却差到极点。 对于生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相信圣人教诲:守死善道。道比死更重要,为了道应该不惜死。可道是什么?过去他以为道就是人间的至理,是仁孝,是天命,是大义,现在看来实在可笑。 在这个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战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是谁。这里的规则也只有一个,就是活着,拼尽全力的活着,再卑贱的性命也是大道。 在过去的世界里,死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道具。虽然可怕,但是毕竟遥远,大家都有闲工夫遮遮掩掩的过日子,给一切戴上一顶好看的帽子。可是在这里弄这些无用的东西,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这个世界崇尚简单直接,饿了就吃,打不过就跑,没衣服就偷,想女人了就抢,谁还去三媒六聘,纳吉纳彩。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很要紧,并不是因为大家的仁爱和节烈,真正原因是他的命决定着很多人的性命。有些人拼命要杀死他,有些人拼命要保护他,其实只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这样的忠诚才真正让人不计生死。 吴亮说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因为活下去而结成的情义,似乎比大义结成的君臣关系更牢靠,更值得信任。莫非他一个卑贱的宦官比圣人更懂得生死的意义?他不敢想下去。 他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败给皇叔燕王了,因为燕王和高帝一样,即懂得那个文雅的世界,也懂得这个凶暴的世界。他要想重回南京,就必须要像他们一样,学会凶暴世界的法则。 在那个旧世界,他有很多先生,都是天下名儒。在这个新世界里,他第一个老师就是无名之辈刘礼,虽然他从来就不知道刘礼拼死战斗的原因,但是他知道,如果把自己送给燕王,刘氏怕是要倒大霉。自己是刘礼手中唯一的一张牌,他只能拼死保护自己,自己活着,是刘氏宗族活命的唯一希望。 崇文从刘礼身上学到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就要拼上全部的勇力和脑力,一往无前,不顾生死,这不正是高帝和燕王这些雄杰的本质么? 男儿当如刘礼啊,崇文暗暗敬佩这个并没有带着他们逃出大康就战死的军汉。 现在,刘礼死了,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拿着木锹来到院子里,开始挖掘刘礼的墓地,老漕工阿顺和刘关陪在刘礼遗体前,低声说着什么。 在这个凶暴的世界里,逃亡者没有哀荣,没有姓名,多大的豪杰也只能悄悄埋在荒村土岗。只有情义留在了朋友们心里,可能比文雅世界里的史书更真实、更久远,东海英豪的传说,远远在文字产生之前。 天明时分,众人埋葬了刘礼。棺材是一张苇席,陪葬是一把佩刀,孝服只有刘关头上的一幅白巾,送葬的只有几个亲友。这个运河边的小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位卫指挥佥事,大康衢国公。 老漕工阿顺是刘氏家生子,30年前刘氏船队最有经验的总火长,纵横东海的大海盗,他还有一个令整个东海闻风丧胆的绰号:总兵顺。30年来,总兵顺隐姓埋名在这个破烂村庄,守着刘氏最后的逃命退路,从雄壮的汉子变成垂垂老者。 为了担心泄露秘密,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10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为他养老送终,就是现在的鲶鱼仔。即使是如此忠诚之人,刘礼也没有泄露崇文帝的身份,崇文帝又学到了一招:秘密就是秘密,无关信任。 没有坟头,众人围在墓葬前,总兵顺轻轻哼唱起来:“大哥儿,海上冷冷,船上来啊~” 刘关轻轻应和:“来喽~” “海上冷冷,屋里来啊~” “来喽~” 两人反复吟唱,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所有人都觉得阴风阵阵,似乎刘礼的魂魄就飘荡在这个小院子。这是海上人家的招魂歌儿,不知道多少男儿灵魂在这歌声中徘徊在亲人上空,最终魂归大海,无声无息。 丧礼已毕,刘关环视众人说道:“燕王为了缉捕我们,在苏州府设应天巡抚,在杭州设浙江巡抚。无论是应天巡抚李远,还是浙江巡抚章辅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阿顺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也要谨慎小心。 如果我们沿运河走水路直下杭州,足有6百余里,水闸钞关30余个,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我们就按大兄生前的方略,从苏州松陵口转吴淞江,从李远眼皮底下奔向镇海卫,所谓灯下黑出其不意。” 林养浩沉吟着说:“吴淞江水道也有百五十里,一样艰难。” 刘关说道:“吴淞江防务归镇海卫所辖。” 林养浩哦了一声,说道:“明白了,镇海卫指挥使正是刘明善大人。” 江上有强援,所有人心里都稍稍一松,李启乾问道:“如今我们又该入娘的怎么办?” 刘关说道:“我们饱餐一顿,沐浴更衣,先睡一觉再说。我们现在这个鸟样子,哪里像良民,被人严察起来太凶险。” 总兵顺说道:“酒食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吃顿热的,鲶鱼仔正在给大家准备热水衣袍。” 1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天将傍晚,一队人悄悄溜出小村,看模样是行脚的商人。总兵顺带着一行人七拐八拐,走进芦苇丛中的密集河汊,不久,芦苇荡中撑出一艘浅底沙船,满载着2百石种粮,打着兵部库部司的船旗,这居然是一艘官船! 总兵顺为舵手,刘关为帆手,林养浩和李启乾为橹手,都是一身青布短打。鲶鱼仔则扮作贴身小厮,头戴边鼓帽,背着竹箧,里面是崇文帝的换洗衣物,文房四宝,官牒文凭。 崇文帝头戴乌纱帽,身披团领绿袍,乌角革带,胸前是鹌鹑补子,白袜皂靴,兵部库部司从九品官员打扮。他相貌清秀,看起来就是押船的官员,关防大印绑在手肘上,用宽大衣袖遮住,一切都是真的。 更让他吃惊的是,粮船手续齐备,文牒上盖着左军都督府和兵部大印,还有从南京到吕城一道道关卡的印鉴,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这是真文牒。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运河边的破败村落里,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官用之物。如果随便什么人就能搞到这些东西,那还谈什么设官牧民,自己的朝廷原来是这么一副模样,那把江山输给燕王一点都不冤。 这是一艘小型沙船,由于是官船,船艄部位专门有官舱,供押运官员休息起居。每日在水上飘荡让人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不过比起前几天的艰苦逃亡算是舒适的很了。 漕船像大运河上的其他船只一样,白日通关行舟,晚上就泊系在某个渔港渔村。南京客们不敢暴露口音,好在鲶鱼仔机灵能干,熟悉水上生活,和生人接触都是这少年出面去办。鲶鱼仔白天办理过钞关手续,晚上到村里买来酒肉,从无差池,是个合格的小厮。 无事的时候,他就到后舱帮着总兵顺摆舵,熟悉舵工手艺。崇文帝在后舱,很少听见这一老一少说什么,总兵顺除了偶尔指点鲶鱼仔操舵,几乎不聊家常。 爷孙俩不知道崇文帝的身份,但是都对他十分恭敬,这种恭敬让他感到很舒服。刘关他们的恭敬是臣对君的恭敬,和过去世界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谨慎又透着疏远。也不像总兵顺对刘关的恭敬,那是老奴对少主的关爱和期望。 这对祖孙对崇文帝的恭敬很简单,只是百姓对读书人的尊敬,这让他觉得过去所学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想大儒先生们的心血毫无价值。 日子如水而过,白天大家在繁忙的运河上辛苦操船,各负其责。晚上水手们聚在前甲板,在昏暗的船灯下饮酒赌钱,直到总兵顺低喝一声:“都散了吧,明日还要行船。”大家就和衣而眠。有时候崇文帝想,要是时光停住该多好,这样平静的日子永远不要过去。 由于是官船,手续齐全,运河上的民船都要礼让,各个水关也没有严厉盘查,一切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看来官府的威严还在,有时候崇文帝自嘲的想,自己这几年干的还不算是一无是处。 这一日夜晚驻泊,总兵顺来到前甲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沉声说道:“晚上不能饮酒了,明天就到浒墅关,离苏州城只有20里,要加倍小心。”船上不同陆路,舵把头拥有巨大的权威,仅次于舶长,总兵顺的话有一种莫名的威严。 李启乾不高兴的说道:“那么多关卡都过了,还在乎一座浒墅关?连酒都不让喝,你不会是见不得我们清闲片刻吧。” 总兵顺浓眉倒竖,双眼一瞪,喝道:“大胆,这是船上,不是你豹韬卫。这里我说了算,敢不听招呼,你想绑在桅杆上吃风么?”人老虎威在,李启乾脖子一缩,不敢言语了。 呵斥了李启乾这个愣头青,总兵顺继续说道:“我们这几天走的顺畅,是因为我们对付的是漕运司的小吏和漕丁,顶多加上巡检司的差役,这些人知道漕上的规矩,不会为难官船。 可是浒墅关是苏州门户,又在李远的眼皮底下,他会加派抚标营和应天都司的军士严守关口。我听说李远为人跋扈,他的军士哪管你是官船民船,一定会登船严查。孙大官虽说是官吏模样,可惜是个哑巴,如何应付登船的官兵?” 刘关忧虑的说道:“大官人不是哑巴,不过也不方便说话。” 林养浩说道:“如果我扮作兵部押运官员呐?” 刘关说道:“不行,缺一个橹手就是破绽,总不能让孙大官操持贱役。” 鲶鱼仔说道:“我可以做橹手。” 刘关在他脑袋上狠狠凿了个爆栗,笑骂道:“入娘的,你个贼厮鸟连个娘们儿都摇不动,还摇橹?”鲶鱼仔抱着脑袋呼痛,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关不笑了,他接着说:“就算船上不缺橹手,多了孙大官一个不相干之人,一样无法说通,老林出的是馊主意。” 总兵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让孙大官人装病,明日我和鲶鱼仔应付官兵,关哥儿以为如何?” 刘关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入娘的,活人逼成病人,什么世道,我去劝说孙大官人吧。” 夜半时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崇文悄悄脱下白色中单,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牛犊鼻短裤,光着脚走进运河。渐渐将全身都浸在微凉的水中,月光下只露出脖颈以上。既然他答应了刘关装病,索性就真病,假病未必能蒙混住盘查。 在凉水里浸了一炷香的功夫,崇文爬上船,湿淋淋的躺在后甲板上。江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凝视着天上的月亮,他渐渐睡着了。天亮时分,他果真发起了高烧,总兵顺和鲶鱼仔把他抬进官舱,老舵工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大官人也是条汉子。 运河上的水关大多是用浮桥拦河,桥上有漕丁巡视,河岸上有漕吏公廨。漕吏核对官碟文书无误,船主持官碟到公廨处用印放行。若是钞关,还要根据路程远近和船料多寡交税,完税方可放行。 浒墅关则是筑坝拦河,以铁闸为水门,绞盘牵引,十分坚固。水关可以南北两方向同时通行1艘4百料大船,这也是神武皇帝允许民间拥有的最大船只。水关两侧岸上修有木珊围栏,围栏内有系缆桩,系泊大小船只,等待验船出关的时候,可以在这里等候。 运河两岸除了公事房,还有不少茶楼酒肆,旅舍娼寮。遇到运河繁忙季节,水关两侧等待通关的船只就会排成长龙,不少船只不得不在关口过夜,这些人做的就是船工生意。 可是今天的浒墅关不同以往,两侧的商铺全部封门,关口的兵丁明显增多,一个个顶盔掼甲,戒备森严。水坝上高悬着通缉要犯的榜文,标明了罪犯的身份和赏格,坝上来回巡视的不是漕运司的漕丁,也不是巡检司的弓手,而是抚标营的军汉。 到底是老漕工,运河上的事什么没经历过,总兵顺所料一点都不差。抚标营一位把总接管了关口的防务,他的兵手持榜文一个一个的核对过关船客,漕丁负责检查货物,运河两岸的街道由巡检司负责巡逻,以防罪犯狗急跳墙,朝岸上逃窜。 刘关用竹篙撑住漕船,林养浩和李启乾凑上来,不安的看着水关方向。刘关镇静的说道:“什么画影图形,一点儿都不像,凭那个找到人才是怪事,他们抓人就是靠口音。这是官船,他们没有让船工开口的道理,一切让阿顺和鲶鱼仔去应付。” 两人默默点了点头。 关口搜查的很细,很久才会放行一条船,船只过关缓慢。一直到晌午时分,刘关一行才挨到铁门下,关口小吏带着两个标营军士下到船上,鲶鱼仔呈上关凭路引,通关文牒。小吏把文书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南京来的?” 总兵顺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委托兵部转运的军粮,自然是从南京来的。” 小吏上下打量着总兵顺,良久才说:“押船的这位曹司库在何处,怎的不见人?” 总兵顺镇静的说道:“曹司库在水上受了风寒,正在官舱养病。” 小吏说道:“带我去看。” 总兵顺使了一个眼色,鲶鱼仔说道:“那就跟我来吧。” 到了后舱,果然见一个穿着九品官员服色的人躺在舱中,烧的人事不知。乌纱帽就放在一旁,鲶鱼仔呈上关防印鉴,没有异常。小吏经验丰富,用手敲敲舱板就知道并无夹层,转到前舱,果然是一个个粮袋,也无异常。 终于,小吏走上前甲板,对两个穿着鸳鸯战袄的军士说道:“这是南京来的官船,文书齐备,也没有夹带,料也无妨。” 一个矮壮军汉默默把他推到一边,从怀中取出罪犯画像,一个一个的核对,都是普通船工,和画像上的家伙没什么相似之处。良久,矮壮汉子终于说道: “李军门有令,凡是南京旅人一律羁押。不过诸位放心,既然是官船,当然不会把你们槛送大牢,只要在臬司二堂甄别即可,诸位跟我走吧。” 1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总兵顺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知道这是什么船?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吴淞口千户所的军粮!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兵丁,就是你们李军门也不敢私扣粮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那军士脸色一滞,稍一犹豫还是说道:“我也是公事在身,奉命行事,对不住诸位了,请吧。”他一张手,做出请的手势。 刘关心里一凉,暗道不好,莫非今天要坏事不成。眼角余光看到李启乾在摸怀中的解首刀,他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总兵顺抬手一指后舱,说道:“误了粮期是死罪,曹司库重病都不敢下船,你苏州府羁押我们,将来你去五军府刑狱领死么?何况曹司库病成这样,如何能到大堂问话。” 矮壮军汉手按刀柄说道:“我不知什么曹司库,我只知李军门将令。” 总兵顺冷笑一声:“那你知道大康军律么?知道《皇康大诰》么?” 漕吏见两人争执起来,心下为难,无论是巡抚衙门还是五军都督府,都不是他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得罪的起的。他赶紧上来解劝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两位不必争执,关口就有官轿,可以抬着曹司库到臬司衙门。” 两个同声说道:“不行!” 前甲板上争辩不休,惊动了关上。守关把总一身官袍,他探出身来,粗声大气的喝问:“入娘的,老陈,怎么还在磨蹭?” 另一个抚标军汉仰起头,向守关把总高喊:“启禀大人,有一艘南京左军都督府的官船,还有一个卧病的押粮官,不肯到臬司衙门回话。” 那把总也注意到左军都督府的船旗,他摆摆手喝道:“只要南京来的船只人口一律羁押,你管他作甚?” 总兵顺冷笑道:“谁敢私扣军粮,不知死的放马过来便是。” 那把总喝道:“天大的干系,也先到臬司大堂再说,儿郎们,把船给我扣下!”一队抚标营兵大声应道:“喏!”沿着台阶跑下关闸,刀枪并举就要强行登船。 老舵工大喝一声:“登船者死!” 猛虎虽老,虎威尤在,兵士们不由得停住脚步,刘关、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一齐站在总兵顺身后,虽然手中没有兵刃,依然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烟尘滚滚,奔来一队彪悍骑士,一个个顶盔掼甲,身披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巡街的巡检司弓手哪敢阻拦。 为首的武官身穿绿色官袍,奔到水关厉声喝道:“谁敢动我吴淞口千户所的粮船!” 林养浩和李启乾见来了救兵,胸中长长出了一口气,偷眼看刘关。只见刘关面色平静,毫无惊慌之色,看来这小子早就知道有后援,根本就不担心浒墅关。自从刘礼死后,这家伙沉稳了很多,而且嘴也变得和他兄长一样严,居然一丝口风都没有露。 这队彪悍骑士奔到水关前勒住战马,堵在水坝一侧,为首的武官跳下战马,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两人同样的绿色官袍,彪补子武官服色,看不出官位高低。 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大声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来人并不还礼,只是说道:“在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白松,你是何人?” 守关把总说道:“我是抚标营把总张四维,现任浒墅关守将。” 白松倨傲的说道:“我是正六品,你是正七品,且我是镇抚官,同品大半级,你因何不跪?” 张四维无奈,只得单膝跪地,说道:“下官张四维参见上宪。”捧着手本报履历。 白松这才说道:“起来吧,因何扣押我千户所粮船啊?” 张四维站起身,说道:“奉李军门将令,扣押一切南京来船人口,缉拿要犯。” 白松冷笑道:“笑话,抓贼抓到我千户所官船上来了。你别忘了,我是备御千户所,主海防和江防,不归都指挥使司管辖,直属五军都督府,也就是直属燕王监国,李军门有资格扣押燕王殿下的船只和官员么?” 张四维忽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虽然有李巡抚的严令,可是羁押五军都督府的官船也太过分。且镇海卫是海防要津,朝廷倚重,若是官司打到燕王面前,燕王发怒,他李巡抚可以把罪名推到自己头上,自己往谁头上推? 张四维心里一虚,口气就没那么硬了,他缓缓说道:“我奉李军门将令,在浒墅关缉拿要犯,职责所在,岂能轻易放南京船只过关。” 白松也口气缓和下来,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我千户所的屯田种粮,误了秋播,我千户所几千号人吃什么?鼓噪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张把总你想一想,贼人有可能在五军都督府的粮船上么?贼人躲我千户所还来不及,怎敢到吴淞江上送死?” 张四维沉吟半晌,忽然喝道:“老陈,过来答话。” 矮壮军汉跑到张四维面前,单膝跪下道:“标下参见大人。” 张四维问道:“船上可有可疑之人?有没有夹带?” 老陈答道:“船上并无可疑之人,也并无夹带。” 白松一拍大腿,说道:“着啊,扣了粮船你也抓不到贼人,反倒误了我千户所大事,张把总,你这是何苦哇。” 张四维扭头看了看吴淞口千户所的骑士,一个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若是误了他们的军食,这些家伙非跟自己拼命不可,何苦得罪这些人。仔细想想此人说的也有道理,吴淞江是吴淞口千户所防区,不知道多少官军战船在江上,哪个傻贼去那里送死。 他终于说道:“也罢,我就担了这个天大的干系,总不能让吴淞千户所的兄弟挨饿。” 白松拱拱手说道:“张把总果然是爽利汉子,我所上千军户都承你的情。” 张四维说道:“都是为朝廷办差,不必客气。”他转过身,冲漕吏吩咐道:“带他们去公廨用印,开闸放行便是。” 一道铁闸分隔成两片天,一片意味着无尽的危险,命悬一线,另一片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所有人的心都嘣嘣乱跳,因为希望和绝望其实只在一线之间,而且随时会相互变化。 只有总兵顺依然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迈着老人的步伐拾阶而上,到公事房办理过关文凭,路过白杰的时候,看都不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一眼。船上的逃亡者看着他慢悠悠进了门,又慢悠悠走出来,时间像是停止了。 铁门终于打开了,林养浩解开了缆绳,用撑篙撑离了泊位。老舵工来到后艄,鲶鱼仔帮着他搬动舵杆,总兵顺指挥两个橹手一齐摇橹,沙船慢慢调转船头,慢慢出了水关,又慢慢走上航道,总兵顺喝令升帆,船只奔向苏州松陵口。 岸上,白松和守关把总张四维拱手作别,他带着吴淞口千户所军士就在运河东岸伴随前进,护送船只到松陵。沙船转入吴淞江,几艘朔流而上的哨船迎上来,为首的试百户稳稳站在前艄,大喊:“是兵部的粮船么?” 总兵顺喊道:“正是,来船可是吴淞口千户所?” 试百户的声音远远飘来:“正是,我奉千户胡大人将令,护送你们到所城。” 总兵顺喊道:“如此多谢了!” 战船调转船头,1条船在头前带路,2条船伴随在沙船左右,顺风顺水向下游驶去。刘关转头朝西边看,太阳已经快落山,西边彩霞满天,白松那队骑兵消失不见了。 吴淞口就是吴淞江入海口,所城就建在港口边上,港口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如同一个巨大的蚁巢。这所城比一般千户所大的多,除了千户所衙门,还有武库、粮库、所市、官学、船械所、龙王庙、大校场等等。 所城周1837丈,基广丈4,内外甃以石。凡窝铺百40,敌楼12,城堞2315,军房1987间。建有月城6,每城皆有闸楼。所城坚固无比,城头有炮位36,千斤大炮的炮口直指大海,任何来自海上的威胁都会被轰成渣渣。端的是海防要津,比内陆卫城都要高大坚固。 所城保护着背后的大片农田,秋收已过,千户所军士在修建堤坝水渠,殖土琣垄,准备即将开始的秋播,一派繁忙又恬静的农家景象。 可惜吴淞口并不是逃亡者们想象的安乐窝,没有酒没有肉,没有热水沐浴,没有干净的床榻。甚至还不如逃亡路上,因为他们连自由也没有,一到所城,他们就被关在衙署里一个荒僻跨院。几个军士严加看管,除了送水送饭的仆役见不到任何人,也没人和他们说话。 “这位兄弟,我们的人病的很重,是不是跟上官回禀一声,找个先生给看看病。”刘关跟把门的军士说,那军士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给抓点药总可以吧。”刘关声音高起来,那军士依然不吭声。刘关要往外面走,两个军士伸出刀鞘拦住他。 刘关骂道:“入娘的,爷爷也是大康千户官,和你们千户同品,你们竟敢私扣上官。” 1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院子里,林养浩和李启乾蹲在荒草里捉蟋蟀,堂上总兵顺和鲶鱼仔照料崇文帝。这次的病来势凶猛,到现在烧还没有退,什么药物也没有,只能拧了凉水手巾给他降温。 见刘关吵的厉害,林养浩头也不抬的说道:“刘大人,还是省省吧,跟憨大说话有个鸟用。” 刘关无奈骂了一句,只能扭头回到院子,林养浩拉着刘关坐在台阶上,低声说道:“我猜他们在等一个大人物,又不敢让我们在外面乱跑泄露身份,只能把我们先关在这里。” 刘关有些懊恼的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入娘的,什么事比掉脑袋的事更大,明善大兄在干什么。” 好在这样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傍晚时分,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交领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家伙来到院子,冲刘关拱手说道:“学生是卫指挥司幕僚黄谦,刘大人,有人请。” 刘关扭头看了看他的伙伴们,说道:“就是我一个人么?” 黄谦点头道:“请的就是刘大人一人。” 刘关不再废话,整了整大带,跟着黄谦大步走出了院子。 黄谦领着刘关来到衙署后花园一处阁楼,自己悄悄退了出去。阁楼中灯火昏黄,一个汉子站在书案旁,50岁上下,穿一身灰蓝色道袍,头发半黑半白,青簪别顶,正是刘关的从兄,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终于见到了亲人,这一路若是没有这位兄长,他们也逃不到这天涯海角。刘关心里一热,抢上一步施礼道:“小弟见过大兄。” 刘明善没有回礼,盯着他问道:“礼哥儿在哪里?” 刘关神色黯然,眼中流泪,说道:“他受了致命伤,死在路上了。” 刘明善轻叫了一声:“什么?!”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沉默了半晌,他脸现怒色,低声叱骂:“混账,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我们不欠天家的,他们叔侄相争,凭什么要搭上刘氏子弟的性命?你们。。。”刘明善指着刘关,声音颤抖。 刘关只得如实说了从南京到吴淞口的一路经历,最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只能跟着他入娘的拼命。” 良久,刘明善才一指身旁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吧。”刘关看到桌上有茶水,拿起来仰头一口喝干,放下茶盏说道:“大兄忒也的小气,这些天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就不能给我弄点酒肉,怎地只有茶水。” 刘明善年长刘关20岁,见他这惫赖模样,气的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有心思喝酒吃肉,你知道你们闯了蹋天大祸么?京中正在穷治崇文余党,你们指望的那个汪曾泰早就锁拿进京了,夷三族。还有什么练子诲,李泰,一个个身死族灭,最惨的陈洪儒被夷了十族,古今所无。京师已经杀的人头滚滚了,你这贼厮鸟就不想想我们京中的亲人么?” 刘关脸色一黯,他不怕死,可是怕连累亲人,燕王其实已经牢牢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偷看了族兄一眼,问道:“以大兄之意,只有把崇文帝送回南京,才能保全刘氏么?” 刘明善厉声喝道:“绝对不行!” 刘关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明善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把他送回去,燕王会毫不犹豫用我们刘氏一族给他陪葬,现在有我镇海卫8千水军,燕王暂时还不会动手。镇海卫,是我刘氏两代经营的保族家底,你父亲当年交到我手里,就是为了防着今天。” 刘关忧虑的说道:“镇海卫还是太弱小,燕王那厮若真的翻脸,或者调大兄入京,镇海卫总不能独抗天下。” 刘明善说道:“只要崇文帝到了外洋,他们逼迫过甚,我们刘氏水军随时可以拥立旧君,号召天下。他笼络我还来不及,调我进京不等于逼反我么?燕王没那么蠢。只要崇文天子还活着,京城刘氏就没有性命之忧,镇海卫也安全。” 刘关说道:“明白了,大兄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献出崇文就等于葬送了全族性命,把他掌握在手里倒是死中求活。所以他临死还嘱托我,绝不能离开崇文半步,这是保家的凭仗,入娘的,我还以为他真个忠肝义胆。” 刘明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摇头说道:“他所图恐怕比这个更大,焉知他不是想把崇文帝攥在手里,割据一方,重现我们刘氏的荣耀。只是。。。为这个送了性命,值得么?”老将动了手足之情,眼中流下泪来。 刘关也默默不语。 良久,刘明善拭去脸上的泪问道:“礼哥儿葬在了哪里?” 刘关说道:“埋在了常州府吕城镇,阿顺的村子里。” 刘明善说:“我们刘氏子孙,死了也不能做孤魂野鬼。我会派人把他移出来,葬在咱们老家温州黄岩,和刘氏宗族在一起,只是他的家眷怕是难出京师了。” 刘关说道:“只能有劳大兄,我是逃犯身份,无法哭临了,一切有大兄安排,我也放心。” 刘明善摇摇头,叹道:“放心?你以为到了吴淞口就万事大吉了?李远这厮外粗内细,十分精明,很是难缠,你以为这几天我为什么没来见你。” 刘关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呐。” 刘明善说道:“这几天我正在苏州城和李远打官司。。。自从燕王殿下兵临长江,我就想到你们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提前给几处暗桩做了安排,你以为总兵顺的船旗和文书是从哪里来的? 可我还是担心你们过不了浒墅关,就借着公事到了苏州城,派白松接应你们,万一不行我也只能亲自出马了。好在白松办事可靠,总算把你们送出了关,谁成想李远立即就把我召到巡抚行辕,冲我大喊大叫,我和他争吵起来。 他一气之下,把那守关的把总张四维锁拿到行辕,当着我的面鞭打,差点打死。我看不过劝说了几句,李远顺手就把他赶出标营,我只好把张四维要了过来,再行文兵部,算是调到镇海卫,所以我晚了几日才到吴淞口千户所。” 刘关说道:“这家伙为了我们刘家坏了前程,你可不能亏待人家。” 刘明善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演的苦肉计,万一他是李远那厮派到吴淞口的暗桩呐?他们戏演的太真,我可不敢信。所以我远远把他打发到崇明沙千户所去了,还是把总。那李远刚当上巡抚,就把手伸到我镇海卫来了,我可不敢担保这里没有其他的探子。你们在吴淞口呆长了,难免被他的耳目发觉,你入娘的敢放心,我怎么敢放心,我来吴淞口是轻车简从,不敢露了行藏。” 刘关悚然心惊,原来吴淞口也不是太平之地,一样危机四伏。 刘明善看兄弟脸色不对,安慰他道:“也不必太担心,毕竟镇海卫是刘氏的地头,经营了30多年,不是几个屑小之辈就能渗透的,你先吃饱喝足再说。” 他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楼下一个家将答应一声,大步走上阁楼,刘明善吩咐道:“去让厨下切一只鸡,二斤牛肉,再准备些蔬果面饼,烫一壶酒上来。”那家将领命下去准备了。不一刻,1个仆役提着一个食盒上来,把杯盘酒菜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刘明善说道:“不能给你摆酒接风,我们兄弟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刘关大喜,抄起一支鸡腿大啃起来,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来了。” 刘明善拿起酒壶,在两个酒盏里各倒了一杯酒,悠悠的说道:“恐怕你要过些苦日子了。” 刘关笑道:“我也是大海的子孙,大兄可不要小看人。” 刘明善叹道:“你年纪小,等有了你,我们的日子就已经好多了,你到底没经过多少风浪啊,连你兄长礼哥儿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等你到了海上就知道了。” 刘关喝了一杯酒,把酒盏放在书案上问道:“你打算把我们送到哪里?” 刘明善沉吟着说道:“这个地方要远离官府,可也不能离我的眼睛太远,缓急之间没了照应。我为你选了个地方,宁波府外海,孝顺洋以东,乱礁洋以西有一座双屿,那是再好不过的所在了。” 刘关问道:“为什么不在我们老家,在洋屿岂不是更安全。” 刘明善把筷子往书案上一放,低声斥责道:“混账,你个贼厮鸟想把我们的家乡变成战场么?私藏废帝,这是何等凶险的事情,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是尸山血海,你胆子太大了。” 刘关被一顿呵斥,不敢吭声了,夹起一块牛肉狠狠咀嚼着。 刘明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道:“你们久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事情,其实双屿实在是逃人的好去处。” 刘关却说道:“我听说过双屿,那是一些盐枭海盗走私交易的澳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军不剿灭这些家伙。” 1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明善摇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在东海极东之地,有一个岛国仴国。这个仴国是蛮夷小邦,丝、丝绵、绵绸、锦绣、精瓷、棉布、漆器、铁锅、铁针、水银、甘草、川芎等等样样皆无,百姓所需都要从我大康采买。 仴国虽然物产不丰,偏生盛产金银,银子极贱。千年以来,仴人浮海而西,以白银购买我华族出产,沿海商民获利颇丰,有因与仴人海贸而巨富者。 神武皇帝开国,以农战为立国之本,不喜贾人奸猾。又担心仴人强盛,勾结华族叛逆成为我大康之患,所以强行禁绝海贸,将沿海岛民一律迁入内地,通番舶者一律处以严刑。 仴国顿时物价腾贵。湖丝1石5、6百两,丝绵1石2百两,红线1斤70两,川芎1石60两,大铁锅1口1两。1枚铁针要7分银,铁比银贵了,这就是入娘的民不聊生。如此一来,自然就会有穷凶极恶之徒,冒死泛舟来我大康贸易。” 刘关笑道:“那他们岂不是来送死,神武皇帝虽然厉行禁海,可是并没有放松海防。每年春季,我大康水师左右卫、广洋卫和横海卫水军都要巡海,一直到秋天才会回航,秋冬季沿海诸卫也会随时出海清剿海寇,哪里有他们的活路。” 刘明善说道:“你们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实情。若仅仅是几个仴寇,自然是有来无回,就怕有内地奸民勾结。神武皇帝扼杀仴人,可是也苦了我沿海百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边山多地少,渔夫又不会耕作,即使高皇帝分给渔民土地也难以过活。至于富商大贾,断了海上番舶财路,他们岂能坐吃山空。 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谁不眼红仴人的银子?所以穷苦渔夫出海为寇,豪绅大户勾结官府,都在想方设法把仴人带来的船银留下。仴贼和奸民勾结起来,就结成了大股海寇,官军想抓住他们就难了。东海何其广大,岛礁海屿不计其数,如果有人通风报信,提供粮食补给,到哪里找到他们? 官兵出海进剿,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若把他们逼的狠了,他们就上岸劫掠,抢了就跑,官兵援剿不及,带兵的主官就会吃军法。官兵出海无功,还会被海盗报复丢官丢命,谁还有心气跟海盗拼命? 若是与海盗相安无事呐?反倒孝敬丰厚,海疆无事。如果有肆意侵扰之徒,不用官兵动手,海盗们自己就会把那些破坏规矩的家伙收拾了。官兵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好过些。 久而久之,在我大康东南沿海诸岛就有了几个走私澳口,当然也是海盗窝子。大者有广东的南澳,闽越交界处的梅岭,漳州的月港,柘林,最著者就是宁波外海的双屿,因为钱货巨万,被称为小苏杭,至于小的走私澳口可说无数。 这些澳口就是真正的化外之地,王法不及。我刘氏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强则坐拥州郡,逐鹿中原,弱则蛰伏海隅,海外称王。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比双屿更好的藏身之地?” 刘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高帝禁海之后,海上并没有变成盗匪蛮荒之地,而是财山货海,天高水阔,这不是逃亡,而是大有可为之地。 刘明善感到兄弟的兴奋,用筷子指指刘关说道:“又在胡思乱想,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崇文帝,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的身份,燕王会举天下之力杀向大海,你们如何抵挡?”他把筷子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你是去逃难的,藏的越深活的越长久,越有机会。” 刘关一下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他默默啃着鸡腿,良久,才瓮声瓮气的问道:“既然你不让我们占了双屿,过入娘的快活日子,那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刘明善淡淡的说道:“隐姓埋名,去做走私海商,有我在镇海卫,总能护得你们周全,你们就在双屿扎下根基,等。” 刘关不解的问道:“等什么?” 刘明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就像高帝扎根应天府,以待天下之变。燕王大军南下中州,刀山火海里杀了3年,北方空虚,漠北黑鞑又死灰复燃,他该如何应对?他兴兵谋反,以武力夺至亲之江山,难道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他其实已经内外交困,屁股底下如积薪侯燎,随时会成燎原大火,那时候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前提是我们还活着,如果你们轻举妄动,暴露了废帝的身份,那时候老天都救不了我们。” 刘关说道:“我明白了,那你什么时候见崇文帝?” 刘明善冷笑一声,说道:“我见他干什么?你记住了,过去我们是高帝的棋子,如今时移世易,崇文是我们的棋子。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到那个位子上?这个天下,不是留给笨伯的,他一个黄口小儿,有资格执掌华族,号令天下英雄么?” 刘关再也没想到大兄会说出这番话,惊的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跨院,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刘关的伙伴们正在促膝而谈。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大海就是穷途末路之人的家。” 总兵顺冷冷说道:“海上风高浪涌,怪石乱礁,妖魔横行,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你这样的生瓜嫩枣儿,在海上一个月都活不过,那不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坟墓。” 李启乾心里一寒,对总兵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头,他有种说不出的敬畏。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我到底年轻力壮,经得起风浪。” 总兵顺不屑的说:“葬身鱼腹的家伙们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想活命只有同船一心,还有妈祖娘娘保佑,千万不要做触怒神鬼的事情。船上的规矩和忌讳多如牛毛,你最好少说话,要是一不留神害了全船的人,大家会毫不犹豫把你扔下大海。” 林养浩说道:“阿顺大叔,你跟我们说说海上的规矩吧。” 总兵顺沉吟着说道:“有些话确实要先给你们交代清楚,以免将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也希望你们多活些日子。” 李启乾笑道:“入娘的,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放洋出海?反正我们的命也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也许活个长命百岁,老死榻上。” 总兵顺也嘿嘿的笑起来,笑容渐渐敛去,缓缓说道:“吹螺出海,就是死中求活,第一层就是天大地大舶长最大,只要是在船上,舶长说一不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启乾说道:“若是舶主错了呐?” 总兵顺说道:“你记住,在船上舶长永远不会错,错的只是你。” 林养浩说道:“我等本来就是军人,若是光这一层,那可太容易了。” 总兵顺说道:“海上的规矩可比军律严酷的多。比如船上忌讳穿湿衣服,忌出海洗头,身流水湿是沉船之兆,海浪雨水打湿了衣服,要马上更衣。海上只许赤足,赤膊,不能赤下身,那是对妈祖娘娘不敬。 海上不许双脚荡出船舷之外,以免被海鬼拖下水。不许头枕膝盖,手捧双足,因为那是哭相不吉。不许双手托腮或者抱膝,那是发愁,抓不住肥羊的兆头。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在海上,轻则鞭笞、绑桅杆,重则抛下海喂鱼。人活着吃鱼,死了喂鱼,这也算是入娘的天道公平。” 林养浩和李启乾顿时噤若寒蝉,赶紧正襟危坐。 总兵顺点点头,说道:“不许在海上吹口哨,那会惊动巡海夜叉招来风浪。不许拍手,那是两手空空,遇不上船财。不过也有例外,遇到奇石怪礁要鼓掌欢呼,那是取悦龙子嘲风,不然他就会兴风作浪。” 林养浩说道:“传说嘲风喜险要,喜夸赞,礁石上就有嘲风么?” 总兵顺说道:“谁入娘的知道海礁上有没有嘲风,多拜神总比不拜保险。” 林养浩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有什么规矩么?” 总兵顺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倒是不傻,肯听我一个老舵工唠叨,也许真能活的长久些。船上都有老鼠,不能放老鼠从船上跑掉,因为老鼠能掐会算,预测吉凶。若是不能把老鼠请回船中,就不能开船。 船上不允许仰面睡觉,也不许俯卧,因为那是死人相,不吉利,只能侧卧。如果有鱼虾跳上船来,不可食用,要马上送回海中,并赠米一把。因为鱼虾都是龙王子孙,跳上船来是讨食的,如果不对龙王子孙不敬,龙王岂会保行船平安。 船上的一切用具,桶、锅、碗、鱼篓等等都不能倒放,因为倒放就是翻,翻就是翻船,海上人家谁不畏惧翻船?不许把碗筷丢在海里,那是丢掉饭碗。最好不要让女人上船,如果非上船不可,也要远离船尾后舱,因为那里供着海神娘娘,不可不敬。 如果在海上张网捕鱼,网到大鱼骨、大兽骨,特别是人骨头,都必须保留下来,返航以后供奉在海边的神庙里。如果水蛇在海上,船要加快船速,超过蛇最好。因为船是木龙,蛇是水龙,如果木龙斗不过水龙,行船还能平安么? 如果网到海和尚,海鳖等等珍奇海物,要放生。如果海上遇到死尸,一定要捞起来,带到岸上供家属认领,如果无人认领,也要好好安葬,那叫捞元宝。妈祖行善救人,厌恶恶行,大海的子孙要尊奉妈祖教诲,方能得到保佑。” 李启乾大笑起来:“你们在船上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绑票害人的勾当,还有脸提什么行善救人?” 总兵顺板着脸说:“我们害的都是海神厌憎之人,如果无罪,妈祖就会保佑他,我们想害也害不了他。” 林养浩点点头,说道:“海神就是妈祖娘娘么?” 总兵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海上到处是吃人妖魔,也有救苦救难的神明,妈祖娘娘是最仁善的一位。不过我们这些人,船上供奉的是三婆神,她是妈祖娘娘的三姊,所以我们这些人被官军称为。。。阿妈贼。” 1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宫城,内花园西宫后殿,燕王已经登基为帝,成为了新鲜出炉的永济天子,这里就是永济的燕居之处。不太明亮的大殿内,陈仁孝正在君前独对,永济拿着应天巡抚李远的奏章若有所思。 终于,他问道:“李远奏报的那条粮船你查的怎么样了?” 陈仁孝盘膝坐在一张大椅上,说道:“我们进城的时候兵荒马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不少文牍档案都毁于兵燹,很难查证,不过我询问了签发此船的曹吏和官员,看来确有此事。” 永济帝冷冷的说道:“确有此事?南京城走了一个废帝,他的侍卫头子叫刘礼。几天以后浒墅关出现了一条粮船,正好是来自南京,镇海卫不顾我的严旨强行劫走了这条船,把这条船送到了吴淞口。而镇海卫指挥使,正好是刘礼的族兄。。。现在你跟朕说确有此事,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说道:“陛下圣明烛照,屑小之辈无所遁形,只是查无实据,如之奈何。” 永济把奏章狠狠扔在龙书案上,恨恨的说道:“查无实据?刘明善竟敢藐视于朕,这也是查无实据么?”他霍的站起身来说:“他真以为他能以一卫之力抗拒朕么?我打败了崇文百万之众!” 陈仁孝忽然睁大双眼说道:“陛下息怒,天子行事要有天子的法度,不可诛无罪之人,也不可诛疑罪之人。高帝何等爱惜人命,山野村夫尚且不能冤杀,何况一卫指挥使。且刘明善虽然不足道,若是他亡命海上,拥立废帝,群凶四起,社稷危殆,陛下又该如何。” 永济怒火万丈,把龙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扫到地下,高声喊道:“朕富有四海,难道奈何不得一匹夫么?!” 陈仁孝并无惧色,他不动声色的说道:“臣反复俦思,对付刘明善要慎之又慎,不可轻举妄动。臣有一计:调虎离山。即擒了废帝,又让刘指挥使有苦难言。没有了废帝,刘明善还有何所恃,那时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废帝崇文现在真正成了永济的心病,崇文不死,他的帝位又怎么能稳固。他的侄儿治国无能,逃跑却是一把好手,几次从自己手边溜走,让他心浮气躁,气血上涌,忍不住大发雷霆。但是陈仁孝的沉着让他冷静下来,他强压怒火,低喝一声:“讲!” 陈仁孝不动声色的说道:“废帝逃到吴淞口,无非是要出海逃命,陛下能在陆上通缉他,就不能在海上通缉他么?” 永济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朕虽有海禁之命,可是沿海诸卫水师巡海是常例,他以镇海卫官军名义逃走,朕又到哪里去通缉他?” 陈仁孝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说道:“如今海贼和仴寇横行,陛下可下诏水军左卫、水军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长久水师,还有直隶、浙江沿海的镇海卫、金山卫、观海卫、海宁卫、金山卫和昌国卫,和长久水师联合秋巡东海洋面,各卫划定防区,限期清剿防区内海盗和逃犯。如此一来,他崇文帝就算到了海上,又如何能逃脱几千条水师战船在洋面上的搜捕。他不出海便罢,一出海就入了陛下彀中。” 永济帝沉思片刻,说道:“若是他畏惧搜捕,不肯脱离镇海卫船队呐?” 陈仁孝淡淡说道:“他敢藏在吴淞口,就等于在陛下眼皮底下,用不了多久李远就会把他揪出来。” 终于,永济帝点点头,说道:“此策可行。” 崇文帝虽然锦衣玉食,却并不是饱食终日的花花公子。在高帝严厉督促下,他不仅要学习圣贤典籍,还要跟朝中宿将学习骑射和兵法,25岁的他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小小的风寒本来不会迁延这么久。 只是国破家亡,又忽然置身于严酷的社会,怨气郁结,缠绵病榻。 王惠死后,鲶鱼仔成了他的贴身小厮,伺候他的起居。鲶鱼仔并不知道崇文帝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是天性聪慧的小家伙,他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贵人,所以尽心服侍,崇文帝的病慢慢好转起来。 为了提防李远的密探,崇文帝一行还是不能随意出入,只能躲在衙署西跨院。和刘关见过一面之后,刘明善也悄悄离开了吴淞口,回到镇海卫城,把他的亲信幕僚黄谦留在了吴淞所,负责和崇文帝一行联络,这也是逃亡者们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渠道。 第一场秋雨飘落的时候,黄谦悄悄来到西跨院,刘关把他让到厢房,关上门密谈。 黄谦低声说道:“京师来了圣旨,命长江水师和直隶、浙江诸卫水师联合出洋秋巡。” 刘关眉头一挑,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好消息,那位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入娘的,我们能不能夹杂在巡海舰队里,肆机南下双屿?” 黄谦摇摇头,说道:“南京那位新天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明知道。。。你们有可能在这里,又怎么会给你们出洋的机会?刘公以为,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刘关问道:“何以见得?” 黄谦说道:“我镇海卫下辖4千户所,崇明沙所、宝山所、刘河堡中所和吴淞千户所,都是控扼长江入海口的海防要地,我卫历次出洋巡海,防区都在长江口外海白水洋。可是这一次嘛,五军都督府给我们划分的防区在苏州洋,等于是和金山卫防区对调,很反常。” 刘关立刻就明白了,他忧虑的说道:“这等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 黄谦说道:“正是,而且让我们直面苏州洋溗州诸岛,用心也不善。苏州洋风高浪急,暗礁密布,海况凶险,历来就是海盗渊薮。如果我们真的出兵进剿,大股海贼报复起来。。。我镇海卫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刘关暗中思忖,诸卫大举出洋,双屿在观海卫和昌国卫联合搜剿之下,起码暂时不是安全之地了,看来和明善大兄商议的藏身之地不可行了。 他沉吟着说道:“如果北上绿水洋和黑水洋如何?” 黄谦摆摆手说道:“那是长江水师的防区,上千艘战舰在海上巡弋,过不去的。” 刘关问道:“向东呐?我们向东海深处走。” 黄谦忧虑的说:“海宁卫和临山卫的防区在钱陈山、大衢山,正好卡住我们向东的航道。” 刘关嘿嘿笑道:“陈仁孝这厮真瞧得起我们,东面、北面都布置了大军,退回长江口的海路也封死。几千条战船,几万大军就为了抓我们几个人,入娘的,他还真下的去本钱。” 黄谦说道:“刘公之意,我们不能乱了阵脚,更不能往他们的圈套里钻,你们就藏身这里,再等时机。” 刘关坚定的说道:“不行!” 黄谦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跪在刘关面前,说道:“我本是黄岩孤儿,蒙先衢公收养,不仅供给衣食,还与族中子弟一起读书,视若亲生。先衢公逝世之后,刘公寄我如腹心,参与谋谟,兼典机要。黄某受刘氏大恩,礼哥儿已经没了,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冒生死奇险。” 刘关默默拉起黄谦,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意气用事,你先坐下听我说。” 黄谦只得坐下,刘关说道:“我们之所以能安全躲在吴淞口,是因为镇海卫本就是我刘氏水军,层层关防,密不透风。可你们出海呐?应天巡抚李远必然趁机往吴淞口派遣细作,时间一长,消息必然走漏,那时候我们才是被瓮中捉鳖。” 黄谦一惊,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理。” 刘关冷笑一声,说道:“陈仁孝算无遗策,可是他忘了我们刘家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在大海上想抓住我们可不容易。你立即派人去太仓镇海卫,跟明善大兄说,我已经有了逃脱樊笼之计,就混在镇海卫水师舰队之中出海,让他安排船只吧。” 黄谦沉吟不语,良久才抬起头,说道:“你要去哪里?” 总兵顺和林养浩、李启乾来到刘关居住的厢房,见案上摊开了刘氏家传的海道针路簿,刘关正趴在案上凝神观看。这是刘氏几代水手用性命换来的,刘礼临终交给他的宝贝。高帝禁海何等严厉,官府和民间的海船、针路、图样一律搜剿焚毁,刘家冒着死罪把这东西私藏起来,如今终于到了救命的时候。 3个伙伴走上前来,林养浩和李启乾看海图如天书,总兵顺却面露惊喜之色。刘关让他们坐下,说道:“永济帝已经下诏,诸卫联合秋巡,意图诱我们出海,在海上缉拿我们。我反复俦思,躲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出海一逞,妈祖娘娘保佑,也许我们能逃脱罗网。” 总兵顺问道:“出海以后,我们往哪里走?” 刘关招手让老头子近前来,指着海图说:“针路上看,从溗州向东,甲寅方向4日夜2更,就是芶丽国济州岛;卯甲方向6日夜6更,就是仴国平户。济州岛地瘠民贫,狗屁也没有,去那里无味的紧。我打算去仴国平户贸易,等明年春天东风起,再回航双屿。” 李启乾大大咧咧的说道:“到了海上,我们乘夜色脱离镇海卫锚地,不挂船灯,谅官兵也寻我们不到,等天亮我们早到东海深处了。。。入娘的,死也是一下活也是一下,总比在这鸟地方抓蟋蟀爽利些。” 林养浩却看着总兵顺,不说话。总兵顺凝视着海图,终于说道:“虽说这个季节出海向东算是顺风顺水,可是到济州岛千里海路,到平户更有千8百里,一路没有岛礁参照,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一旦偏离航道,找不到陆地就是死路一条。” 李启乾笑道:“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我相信老阿顺绝不会把我们带到死路上。” 总兵顺不屑的看了李启乾一眼,说道:“你是相信你运气冲天吧,我可不那么想,怎么看你个贼厮鸟也不像运气好的人。” 刘关一拳砸在针路簿上,喝道道:“入娘的!就这么定了,一路都是死中求活,妈祖娘娘保佑渔家孩子!” 1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雨仍然在下,雨滴落在庭院中,屋瓦上,一条条水线顺着滴水檐流淌。 掌灯时分,鲶鱼仔带着刘关走进崇文帝的堂屋,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门关好。刘关跪倒叩拜,说道:“臣刘关参见万岁,臣有要事奏报。” 崇文帝披着一件轻袍,露出白色的中衣,他无力的抬抬手,示意刘关平身。 刘关站起身来,低着头说道:“京师里有了准消息,马皇后以白绫自缢了。燕王进京以后,吴王被降封光泽王,衡王被降封怀恩王,徐王被降封璷惠王。听说。。。听说吴王和衡王被圈禁在凤阳,徐王奉生母在孝明皇帝陵园居住。那个,那个孝明皇帝也被降封为懿文太子,燕王殿下着实。。。可恶。” 徐王,衡王和徐王是崇文的三个异母弟,孝明皇帝是崇文早逝的父亲孙竣,也就是燕王的长兄。崇文帝继位以后,追封父亲为孝明皇帝,如今燕王篡位,取消了孙竣的皇帝号,重新改为和简太子。 尽管崇文知道燕王一定会对付他的几个亲兄弟,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剧烈的咳嗽起来,久久才平息下来。 刘关默默站着,等崇文帝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老将区炳文获罪,驸马区叡连坐死,江都公主降封为郡主,禁足在家中,听说生了大病。” 江都公主是崇文长姊,崇文帝幼年时期最受长姊爱护,如今竟是如此下场,崇文忍不住热泪横流,他知道,他最爱的人都完了。 刘关继续无情说道:“战乱之中,太子不知所终,怀王只有2岁,听说也被废为庶人,交由故吴王抚养,好在暂时性命无忧。” 崇文拭去脸上的泪水,依然不说话。 刘关忽然抬起头,说道:“臣是武人,粗鄙无文,不知春秋大义。可是为了。。。为了骨肉至亲,陛下也不能堕了志气,总要。。。总要救他们才好。” 崇文抬起双手,无力的捂住了脸,高处不胜寒,而从高处落下何等惨痛,各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到。 良久,崇文帝挥挥手,示意刘关退下。 刘关却依然站在那里,倔强的说道:“臣的族人数百也在燕王殿下手中,臣知陛下痛彻骨髓,可是总要先逃出中州,才能徐图恢复之计。臣等私下计议,只有从海上冲出一条路,才能逃出燕王罗网。若是天不佑臣等,臣等与陛下同死大海就是。” 崇文帝忽然一拳捶在案上,暴怒的咆哮:“刘明善为什么不来见我?!” 刘关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闷葫芦一样的崇文帝,居然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指责担着天大干系救了他的人,这,这岂是帝王心术? 他不知道,他误会崇文帝了,家破人亡的崇文帝一时间只想复仇,除了刘明善这一支水军,还有哪个力量可以依靠?而刘明善显然贪生怕死,不肯为他起兵反抗朝廷。 一时激愤之下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他就后悔了。崇文立即就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俯视众生的大康天子了,刘明善没有义务为他去以卵击石,依附强者才是野蛮社会的生存法则。 他懂的太晚了,其实陈瑄也好,李景隆也好,他们都有可能成为忠臣,刘明善也可能,条件是他自己是赢家,就像祖父高皇帝一样。 而他不是,在野蛮社会,没有天生的王者。他手里只有几个陪着他亡命天涯的侍卫,就是这几个人,自己也给不了他们什么,他们甚至更愿意服从刘礼和刘关,至少刘家兄弟给了他们一个藏身之地,给了他们一条可能的出路,自己在他们眼中算什么? 刘关缓缓跪下,沉痛的说道:“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这千户所衙署之中,也难说有没有永济天子的细作。他来这里,说不定就会暴露陛下行藏,带来不忍言之祸,所以他谨言慎行,也是为了保护万岁。” 崇文沉默半晌,终于无力的挥挥手,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神武三十四年7月26日,沉寂的吴淞千户所沸腾起来,镇海卫4个千户所3百余条大小战船集结到吴淞港,一排排一叠叠,帆樯如山,遮天蔽日。 码头上,一队队红衣战士顶盔掼甲,集结整队以后,在各级军官口令下鱼贯登船。一队队穿青衣的辅兵正在往船上搬运补给,粮食饮水,子药箭支,蔬果腊肉,其余像桐油、石灰、苎麻、缆绳、铁钉等等各种船用物料不计其数。 从码头上看去,最高大是一艘五桅福舡。按大康算法,这艘福舡称的上千料战船,载重5千5百石,合66万斤。这艘战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昂尾高,船艏设有炮床,一口口黑洞洞的炮口令人不寒而栗。船艏水线下安装着钢铁冲角,如同海上巨兽的钢牙。 向上看,三层甲板处是锚室,手臂粗的铁链垂向海水深处。船艉楼三层,四周有厚实的女儿墙和炮位,看起来坚不可摧。船舯部有四层甲板,最上层是操帆和战斗甲板,甲板上密布着固定帆蓬的侧支索。两人合抱的五根主桅高耸入云,锭泊状态帆篷全部降下,可以看到粗大的帆索如蛛网,但看不到战旗,不需要看到战旗,谁都知道,这就是镇海卫指挥使的坐舰。 拱卫这艘巍峨战舰的,是二十余条5百料福舡。不过在旗舰面前,这些二号福舡连小兄弟都算不上,只能算儿子。在港内一字排开的是4百料哨船,3百料海沧船,2百料鸟船,除了水手舵工,鸟船还可以容纳30名甲士。这些战船总有2百余艘,各种舢板艨艟穿梭在各个泊位,负责警哔,通讯,运输,侦搜等等任务。 清晨的薄雾中,6、7条汉子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来到港区,沿着栈桥匆匆走上一艘鸟船。这艘鸟船足有3百料以上,船板都是5寸陈年老料,关键部位有铁筋加固,水下有撞角,上甲板有炮位,显得威武又轻巧。 一个军官迎上来,抱拳拱手,对崇文说道:“标下吴淞千户所试百户白杰,忝为本舰舶长,听候孙大官人调遣。” 崇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登上战船,有些不知所措。 白杰转向刘关说道:“标下之父,是故衢国公帐下红头,本船奉指挥使大人将令,自舶长以下从此伺候关哥儿。” 李启乾忽然指着白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在浒墅关搭救我们家伙。” 白杰说道:“吴淞千户镇抚官白松是在下胞兄。” 刘关冷冷说道:“既然如此,现在我是这条船的舶长。白杰你现在是船上阿班,掌管风帆和桅杆。黄谦,你是财长,执掌直库。阿顺,你是火长,执掌罗盘和舵舱。我还兼任本船哨长,亲领三甲战士,领一甲长,老林你是二甲长,李启乾你个贼厮鸟是三甲长。” 诸人躬身领命,一齐喝道:“喏!” 李启乾要说些什么,林养浩拉了他一把,狠狠使了个颜色,李启乾忽然想起总兵顺的话,船上舶长为大,没出口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只得和别人一样领命。 刘关继续吩咐:“鲶鱼仔,你伺候孙大官人上舶长舱。” 鲶鱼仔躬身领命,领着崇文走向艉楼。 刘关沉吟片刻,说道:“黄谦,你去检查直库,我要1个月的粮食饮水,还有足够的箭支子药,尤其是淡水舱的饮水,不够的马上让岸上补足。” 黄谦领命而去。 刘关转身对林养浩和李启乾说道:“老林、老李,一会儿白杰带着你们到各甲点名,检查他们的甲胄装备。拔锚启航之后,三甲轮流到露台警戒,每班4个时辰。第一班是我,然后是老林,最后是老李。” 林养浩和李启乾齐声应命:“喏!” 刘关在甲板上走了两步,说道:“白杰,安置好了他们两个,你叫两个木匠上来。” 白杰是个沉着稳重的性子,听到刘关的要求也不由得诧异,他以为没听清楚:“什么?舶长要的是木匠么?” 刘关看着白杰,说道:“你看船上的火器,船艏是一门大发熕,艉楼上有三门碗口铳,可是炮位是死的,炮口向前,若是敌从侧舷来怎么办?” 白杰说道:“鸟船从不单独对敌,都是多船作战,互相掩护侧舷。” 刘关神秘的一笑:“这次出海不同,也许我们要单船作战,所以炮位不能是死的。我要木匠上船打造四轮炮车,炮口可以随时指向任何方向,也可以下船作战。” 白杰满腹狐疑,不知道少主要把这条船带到那里去,不敢当面询问,只得拱手说道:“舶长高明,我立即去安排。” 刘关摆摆手,说道:“去吧。” 身边的人都派走了,刘关深吸了一口气,海风扑面而来,儿时熟悉的海上生活又回来了,刘关又激动又忐忑。 向四周看,爎手们正在甲板上忙碌,捆扎缆绳,检查帆索。椗手正在检查备用铁锚,上斗在高高的桅杆上向四周眺望,等待着旗舰发出的命令。扳招手正在船艏安装招垫,船在风高浪急,或者水流湍急的礁石区,仅仅靠艉舵并不能保证航向,需要有扳招手在船艏扳动头招协助调整船头方向,就像鱼的首鳍。 刘关走向船舷的护栏,透过密密麻麻刺向天空的桅杆向大海方向望去。港内波涛不兴,不知名的海鸟在舰队上空飞翔,叫的让人心碎。远处海天一线,一道彩虹悬挂在半空,东虹风,西虹雨,要起风了,正是西北风盛行的季节,马上就要奔向大海了,逃亡者的未来在何方。 -------------------------------------------第一卷完 1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暗想,如今我宝山在手,怕的不是贵,而是这成千上万的铜从哪里来。看来仴国之行要提前了,粮食、布匹、铜料、油脂、**这些东西是当前急需,非从仴国搞来不可,可是仴国沿海岛寇如毛,自己只有一艘船,独闯龙潭没有大炮可不行。 他心里一动,说道:“我在南京**局曾经见过一种西洋快炮,子铳事先装填好,开火之时把子铳置于母铳之内,射完换装子铳即可,射速飞快,你可能制?” 贝尼托说道:“大人说的是一种子母炮,此炮射速很快,每分钟可5-6发。只是子炮的身管太小,装药也不够,射程和威力不足,不可能覆盖整个海港。” 崇文说道:“这种炮我要用在船上,船上的武备我有些不满意。” 贝尼托说道:“用做舰炮最好不过,对付东海上的海盗很轻松。” 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现在就需要这种子母炮,如果你能在一个月之内给我铸出来,你就是我的伙伴,像船上的48名大康战士一样。” 贝尼托说道:“可是我并不是炮工,不一定铸的出来。” 崇文指着山下壮阔的东海说道:“那就只能请你和那伽蛇神族作伴了。” 贝尼托打了个寒战,苦着脸说道:“我一定尽力,不过我宁可下地狱也不想看见那些天杀的蛇神,要是铸造不成,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崇文大笑,鲶鱼仔疑惑问道:“可是铜从哪里来?” 崇文说道:“黄谦从宝山里面已经掘出了上万贯铜制钱,还不够铸几门子母炮么?若是铸的顺利,我还想把船上的大铳融了改成子母炮呐。” 鲶鱼仔眼神发直:“拿铜钱铸大铳,我们可阔气的很啊。” 崇文说道:“大康如今钱贱铜贵,把制钱融了铸铜器的比比皆是,这不算什么。何况如果真的铸出来,此铳就是东海炮王,你的小命就能多留些日子了。” 老贝尼托说道:“你们最大的问题不是火炮,而是火枪。在我的家乡,最先进的火枪是火绳枪,火绳夹在龙头上,扣动扳机即可引燃***。这样,射击的稳定性比你们的火门枪强的多,精度高,射速快。” 崇文想了想,说道:“像阿关他们那种燧石发火的火铳,你能不能造?” 老贝尼托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那机括需要强力弹簧钢片,我可造不出来,钢片弹力弱,那是发不了火的。” 崇文想了想,说道:“铳是一定要换的,关键这铳管制造太难,咱们这几个人怕是不行。” 老贝尼托说道:“我听你们的人说,你们的枪管都是包铁卷制,质量差,速度也慢,每个工匠一个月才能出一根枪管,成本太高了。” 崇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造的呢?” 老贝尼托说道:“我们西方工匠是锻造出一根铁棍,用钻头钻孔,那速度就快的多,质量还好。” 崇文沉思着说道:“船上有苏钢,钻头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人工钻孔,怕是也不容易。” 老海贼微微一笑,说道:“我注意到有一条河,从山上流到东面的海湾里,落差很大,我们可以利用这条河,制造水力锻锤和车床。如果有了这些机械设备,生产火铳,火炮甚至船只,都不是难事。” 崇文一拍大腿,喝道:“就按你说的办!入娘的,没有坚船利炮,我们这些人早晚还是鳘人的命。你需要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人手,我给你办,这件事越早办越好!” 一行人谈谈说说,从龙首峰向东,沿着龙王岛南海岸和东海岸艰难跋涉了几日。观测日月山川,记录数据,回去之后还要好生计算。 在群山之间发现了香樟木,有几人合抱大木,这可是上好的船材,崇文又动起了在龙王岛造船的心思。 通过和贝尼托的交谈,他觉得西洋夹板船也有所长,比如他的舵轮,就比康船轻便的多,视线也好。再比如他的炮甲板,炮阵列在两弦,火力也比康船猛的多,而且两侧对敌,没有帆篷遮挡视线,射界极佳。 当然西洋船没有水密舱,船型底口大上口小,适航性和安全性都不如康船。而且西洋船的软帆轻便倒是轻便,但是无法逆风航行,不像康船,逆风也可勉强行船。 为何不把福舡、广船和西洋船的长处结合起来,龙王岛隐秘,又有优良海澳,倒是试制新式海船的好地方。随后他摇了摇头,那还太遥远,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岛上没什么矿产,崇文只发现了一些石灰石、硫磺,和一条铜矿脉,不过他反复勘察之后,认为铜矿没什么开采价值,矿脉太窄,岩石又太硬,开掘成本太高,不如买铜锭划算。 整个南海岸和东南海岸礁石密布,险滩激流,不可能有来自海上的入侵。倒是岛北面大片棕榈树后就是一片白色沙滩,不可不防。南山上的山泉汇集成河流,一条从西北方向入海,形成一片肥沃的冲击平原,不知道是不是鳘人在这里开垦出水田,总有千余亩。 另一条河流从东海岸入海,河流不长,入海口紧邻着一个小澳口。渔村这个澳口取名西港,东海岸河口处这个澳口取名东港。西北方向入海的那条河取名清涧,东海岸入海的河流取名明涧。岛的东部一片蛮荒,密布着灌木和树林,崇文一直在考虑怎么利用东港。 在南山上他们发现了一处温泉,几处泉眼冒着热气汩汩出水,让大家乐开了花。虽然他已经习惯了浑身臭烘烘,但是能在热水里泡一泡,换件干燥干净的衣服总是享受。几个人扔了几块石头在汤坑里当座椅,脱个精光大泡温泉,热腾腾的汤水中,浑身的伤似乎没那么疼了。 崇文说道:“我听说山里的热汤对伤患极有好处,鲶鱼仔,回去以后跟木匠李二知会一声,让他带着人在这儿盖几间热汤屋,把咱们的伤号送到这里来好好泡一泡,伤好得快。” 鲶鱼仔答应一声,徐义却哭了起来,说道:“要是我兄长活到今天该有多好,有了这么好的地方,再也不用被人撵狗一样追赶了。” 沉默了许久,崇文说道:“死了的弟兄不能白死。我在南山找到了龙眼方位,煞是好风水,就在那里修一座众义祠,给死的弟兄们立神主,岁有血食,香火不绝。 有子嗣的,要想方设法接到龙王岛,继承家业,宝山也有他们一份。没有子嗣的,我们就想办法寻一个承嗣,他们为我们送了性命,不能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徐义哭道:“大出海大恩大德,今后绝没有哪个弟兄畏死贪生。不过我倒是觉得,岛上光修祠还算不上扎下根,还要修一座三婆神庙。咱们这一路惊涛骇浪,一直在生死关头打转,若不是三婆娘娘保佑,哪有今天的神仙日子,得敬着。” 崇文说道:“正是,连海妖都知道礼敬摩加罗鱼王,我们更不能忘了三婆娘娘恩德,回去就修三婆庙,就在鱼王庙旧址,正好把出入宝山的洞口遮掩起来。” 徐海说道:“大出海真是仁义英雄,徐海愿为龙王效死。” 崇文哈哈大笑:“我可不想让谁效死,你若觉得我们救了你过意不去,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们就是,江湖路长,总有相互照应的时候。” 徐海神色一黯,说道:“我一个破戒的僧人,身无分文又无拳无勇,怕是难有出头之日。” 崇文拂开脸上湿漉漉的长发,说道:“谁说的?用不了多久,这条南蛮航线就会尽归龙王岛掌握。只要你在平户立足,奄美、琉球、吕宋、安南、暹罗这些南蛮货尽归你经营,还怕不能飞黄腾达么?” 徐海眼睛亮了起来:“大出海慷慨仁义,只是为何如此信任我,我搞不懂。” 崇文说道:“我看中的,就是你的聪明,这么快就掌握这么多夷语的人,绝对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不过你不光要在平户替我们经营南货,龙王岛也有许多货物需要你采买,黄谦自然会和你商议,此事关系全岛安危,尤其不能耽误。” 徐海正色说道:“大出海且放宽心,我也是龙王岛众,滚海龙王旗到处,就是徐某死所。” 泡完了温泉,鲶鱼仔给崇文梳理一番,又修了面,新鲜出炉的龙王岛大出海不再是胡子拉碴的老海盗,而是英气勃勃的年轻海商。。。 经过详细勘察,崇文对龙王岛的山川地理了然于胸,一座坚不可摧的龙王城已经在心中酝酿成型。几天以后,一行沿着明涧回到西港。此时的西港正干的热火朝天,原来的渔村彻底变成了地坪,临港一侧扎起了木栅,一座座木屋正在木匠的指挥下成型。 1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身份乱七八糟的人正在建设新的家园。 一个黑塔巨人匍匐在崇文脚下,如同一座肉山在崇文面前咆哮着。刘关哭笑不得的说道:“自从你走了以后,这家伙就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谁也听不懂这家伙说什么。” 崇文诧异的看着徐海,徐海说道:“他大概是说,他是巴塔哥尼亚人,远在东海极东之地,万里之外。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要给救命恩人为奴,终身报答,请你收下他。” 崇文一愣,不悦的说道:“我不需要奴仆。”转身就走。 巨人追上来,又跪在崇文身前,急切的说着什么。崇文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巨人是个朴直愚钝的性子,实在是认死理。崇文被逼的没办法,指着神庙故址2丈高的摩加罗鱼王神主说道:“如果你能把那泥塑推到,我就收下你。” 泥塑虽然已经破败,但是依然不啻万斤,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徐海翻译过去,那巨人却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神像。 神庙废墟已经清理出来,这里将是未来的三婆娘娘庙,鱼王神主是必须要清理的。海贼们给泥塑套上粗索,正准备拉倒这大家伙,见那大傻子跃跃欲试的样子,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嘻嘻哈哈围过来看笑话。 巨人整了整腰带,肩背扛住神像底座,先试了试发力角度,一切准备就绪。只见他怒目圆睁,双膀较力,双腿像铁柱一样斜撑在地下,一双赤足陷进地里足有寸许。即使是围观的水手们,也感觉到这惊人的力道,巨人的低吼中,肩膀抵住的部位泥块崩裂,只是神像纹丝不动。 哄然大笑声中,巨人发出惊天一声吼,这一次他爆发出了全力,神像晃动起来,虚浮的泥块从泥塑身上噼里啪啦落到地面,摔的粉碎。这下大家笑不出来了,虽然这巨人并没有推到神像,但是这力道也实在是惊人。 刘关大笑道:“行了,傻大个子,不用推了,我们服了你了。” 崇文也笑着走上前去,劝住了巨人,对徐海说道:“你跟他说,别脱力受伤,让他和大家一起,把这入娘的神像拉倒。”徐海对巨人说了几句,巨人茫然的看了崇文一样,崇文指了指已经套上绳索,准备拉拽的水手们。 巨人这才点点头,眼中露出喜色。崇文和巨人都套上了索套,崇文喊着口号,大家一齐用力,神像哄然倒塌,烟尘弥漫中碎成无数碎块,众人一片欢呼。 巨人也咧开嘴大笑起来,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看见没有,我不需要给我为奴的莽汉,我要的是和我一起催山蹈海的兄弟,明白么?” 徐海翻译过去,巨人一边点头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崇文听不懂,倒也能猜个大概。他转过身,笑着向水手们高喊:“这傻大个要入伙,咱们要他么?” 二出海刘关和其他水手乱糟糟的答道:“要!” “这家伙太有劲儿了!” “让他搬大炮!” 崇文大笑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龙王岛众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铠甲兵刃给你。”徐海翻译给巨人,巨人得意的笑了笑,转身向船上跑去。不一刻,提着一柄30斤大斧跑到水手们面前,这是船上斩圆木铁索的大斧,沉重锋利。 巨人抡了几下大斧,虎虎生风,随即大喝一声砍在地下,斧背没入土中,这力道也实在惊人。徐义笑道:“一斧就能把那头犀牛脑袋斩下,早有这小子,何必废那么多弩箭。” 崇文说道:“你得有个名字”他略一沉吟,说道:“我看你力大如牛,又是捡了条命,是个有福的,以后就叫你来财牛如何”他指了指巨人,反复说了几句:“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明白?” 那巨人并不是真傻,马上就懂了,跟着重复:“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海贼们哄然大笑。 罗盘舱,崇文正在一块白绢上专心画图,仴女浓姬捧着一个黑漆茶盘走进舱来,茶盘里青花瓷茶盏,茶盏里是一碗香茗。 浓姬把茶放到崇文近前,探头看崇文画的是什么,那是一座城,奇怪的城。这城背靠南山,分东中西三座子城,西城墙围绕着海港,东城是一座山城,建在岛东部的半山腰,两城中间似乎是居住区,里坊街道齐备。城墙和南山分布着炮位,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往各个炮台。 崇文把笔放下,说道:“你眼睛好了?” 浓姬躬身说道:“好了,多谢关照。” 崇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说道:“鲶鱼仔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你奉茶。” 浓姬说道:“多承照顾,又把舶长舱让给我主仆,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是无以为报,伺候起居也是应该的。” 崇文强忍着把茶吐出去的念头,入娘的,咸的。低头一看,碧绿的茶汤,茶味没有多少,倒是炒糙米的香味多些,明明是一碗茶羹。原来神武皇帝提倡节俭,喝茶都是将生茶炒制之后直接冲泡,而仴国还保留着古风,把茶磨成茶粉,再加上不少调料烹制而成。崇文喝惯了康茶,仴茶已经不习惯了。 不过温香在侧,再不习惯也得忍着,多喝了几口,特别的香味慢慢习惯了,倒也不是难以入口。他哪儿知道,侬姬为了这一盏茶足足忙活了1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烹制了。 浓姬好奇的看着白绢上的图,问道:“这是南京城么?好奇怪。” 崇文笑道:“这可不是南京城,南京城比这座城可大的多,这是龙王城。” 浓姬看了一阵,说道:“龙王城?是要建在龙王岛的城么?和我们仴国的城不太一样。” 崇文问道:“哦?何处不一样呐?” 浓姬说道:“仴城大多依山而建,主楼都是大木所建,十分坚固,城主在楼上就可以瞭望四野。城内住的都是武士,商人和平民在城外的城下町。可是你的城,把海港都囊括了,里坊似乎也大多是商民,不是武士,这样花费不太大了么。” 崇文点点头,说道:“你们的城是保护领主的,大康是百姓之国,绝不会把百姓弃之城外,这些花费都是应该的。”停了一下,他说道:“龙王岛没有领主,只有兄弟。”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浓姬气色好了很多。东海的阳光下,肤如美玉,目光中闪烁着流星般的光华。她身材娇小,举止中有一股从容柔和的气质,偶尔抬起头来,黑眸专注的看着人,似乎能看到人的内心。 她嫣然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大康的海贼众,你是海贼大将。” 崇文一愣,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说道:“你看我像贼寇么?” 浓姬轻笑道:“在我们仴国,海贼可不是不善的称呼。他们是一些勇敢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贪婪让所有人都吓的发抖,即使是将军和诸国司、守护也有求于他们。。。你们不是英勇的海贼么?。” 崇文说道:“看来你对仴国海贼倒是了解的很,你是什么人,能跟我说说仴国海贼么?” 浓姬躬身施礼,说道:“失礼了,因为我身份特殊,恕我暂时不能透露,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也是海边生长,是大海的儿女,我能告诉你一些海贼底细,不过我有个请求。” 崇文心中暗忖,这女子和宫里的女人真是不同,没有半分逢迎媚气,刚刚脱了樊笼就要跟自己做交易,这绝不是无见识的愚氓之女。他正当青年,离了南京从来没有近过女色,一个绝色女子在身边巧笑低语,吐气如兰,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只是浓姬容貌绝美,气度高华,让人望之不敢生亵渎之心。 崇文收摄心神,淡淡的说道:“请说便是。” 浓姬说道:“我请求大出海把我主仆送回仴国,还有岛上的6个仴人,请一并送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我家必有回报。” 崇文微笑道:“你想多了,我们救人是激于义气,从没想图你们什么。”随即调笑起来:“你们又不是肉票,就算是肉票也柴的很,实在是无味。” 浓姬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柴?” 崇文说道:“在我们大康,海上大盗绑票勒索,家中富裕能多出赎金的叫做沉香,穷苦人家就是柴。岛上有几万里外的民多郎人、宾童龙人、吉兰丹人,我们找谁去要赎金?你们愿意回家,我们是求之不得,岛上粮食不多,我们也养不起啊。” 浓姬笑了,如鲜花灿烂,她说道:“这样就好了,要说仴国的海贼众,恐怕柴德美大人比我更了解,他往来康仴多年,由他来说岂不是好,我补充就是。” 崇文点点头,说道:“也好。” 1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海商柴德美就在船上,身体恢复了七八成,鲶鱼仔把他请到罗盘舱,即退出舱外,和花子比比划划的扯蛋,舱中只剩下崇文、侬姬和柴德美三人。崇文请柴德美坐下,开始询问日本的海上势力。 柴德美是大康宁波府人士,已经是三世海商,专走仴国航线。此人40岁上下的样子,身材不高,海上的风吹的他面容黝黑,眼睛却很锐利。大风大浪见的多了,遇救之后很快恢复了沉着镇定的模样。见崇文发问,柴德美操着一口宁波口音的官话慢条斯理的说道: “这仴国其实是三个大岛构成,西面两个大岛勾连在一起,曰本州、曰九州,中间隔着关门海峡,东面的那个岛是四国岛,隔着濑户内海与西面的两个岛相望。” 他做了一个怀抱手势,继续说道:“就如同是两臂虚抱一个孩童,四国就是胸前孩童,两臂就是本州和九州,后背嘛,就是芶丽国,其余部分都是海水,两臂之间只有一个关门海峡相连。 在仴国的胸前和背后海域,分散着不计其数的岛屿。这些岛民十分贫苦,衣食不周,所有大多民风彪悍,善于舟揖。一旦岛上困苦乏粮,就只能出海掳掠,以挣一旦之命,仴国称这些岛民为水军,即海贼也。 这些海贼慢慢结成大股,就算是仴国的守护大名,国主将军也不敢小视。仴国内争激烈,征伐无日不休,有聪明的,就想到拉拢这些海上水军为自己所用。比如2百年前的坛浦合战,源氏就拉拢了伊予的河野水军,纪伊的熊野水军和摄津的渡边水军,最终才战胜了平氏,建立了镰仓幕府。” 浓姬小嘴角轻轻翘起,插话道:“那也是因为源氏警固众松浦水军英勇善战,逼迫平氏阿波水军主力倒戈,才有了源氏的大胜。” 柴德美微笑着说道:“原来三岛松浦氏还是源氏一族,倒是头一次听说。此战的详情,我一个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浓姬说道:“并不是所有海贼都是野蛮岛民出身,比如松浦氏,祖上就是嵯峨天皇之后裔,松浦先祖源赖光出任肥前守,这才有了松浦四十八党。黑鞑通过海对面的芶丽国攻打仴国,松浦武士才以平户、对马和壹崎三岛为根据,劫掠芶丽国以为报复。” 崇文笑道:“哦,如此说来,曲在芶丽了?” 浓姬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当然。” 崇文暗想,看来这位浓姬和三岛松浦氏必有极深的渊源,不过他并不想纠缠这些细节。他看着柴德美问道:“如今这些水军都如何了?” 柴德美说道:“仴国纷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陆上的将军、守护和豪族要利用水军,水军也利用陆上势力,争夺海岛船只。这些水军也起起伏伏,成败不定,有些成了陆上强者的家臣,被称为警固众,专为主家征战的。也有的独霸一方海面,设关所收帆别钱,也有的放洋出海,或者走私或者劫掠,不一而足。 因为肥前国的松浦氏正处于仴国背部,距离芶丽国很近,颇占地利。所有仴国船只,只要出关门海峡入芶丽,或者大康,就必然经过三岛。松浦水军由此最为兴盛,可是松浦氏也只能称霸外洋,他要过关门海峡入濑户内海,就寸步难行了。 这濑户内海十分要紧,仴国多山,陆路运输不便,大宗货物只能通过濑户内海船运。尤其是仴国京都在濑户内海东端,无论是本州、四国的货物,或是芶丽、大康的货物,都要通过濑户内海运往京都,这内海自然船舶如织,财货如山了。 可是这濑户内海上的岛屿成千上万,岛寇自然也是多如牛毛,官府剿之不绝,只好任这些水军设关收银,肆意劫掠,苦的只是商民。殆至南北朝并立,66国豪族各拥一方,征战不休。无论运输军粮,调动兵力,都绕不开濑户内海,海贼众也依附陆上势力,互相吞并,终于形成了几个大股。 最有名的自然是村上水军,他最先投靠了角根尊氏,并且说服盐饱水军一齐为将军效力。如今角根家一统全仴,开衙建府,村上水军和盐饱水军自然称霸濑户内海。” 浓姬说道:“也不尽然,濑户内海很广阔,村上一家不可能独霸。安艺国以西,就是大内水军的天下,能美岛、吴岛、日高岛、浦刈岛水军都投靠了大内氏,听说屋代岛水军白井氏也成了大内义弘的家臣。” 崇文沉思着喃喃说道:“大内义弘。。。大内义弘,我在大康隐隐听说过这个人,似乎是角根幕府麾下的一员大将。” 浓姬说道:“大出海远在天朝也听说过此人么?” 崇文说道:“偶尔风闻,并不知详情。” 浓姬说道:“大内家本是周访国守护,大内义弘就是现任大内家督,此人十分英勇善战,深得幕府信任。当仴国南北朝时期,南朝在九州设立镇西探题府,得到大部分九州豪族支持。角根尊氏的庶子角根直冬,也曾经依靠这些九州豪族作乱。 九州最大的豪族有三,少贰氏、大友氏和岛津氏,当年幕府支持的北朝试图拉拢这些豪族,打败南朝的镇西府,只是这些豪族是墙头草,在南北朝之间反复摇摆,致使幕府多次吃了败仗。幕府任命的九州探题金川了俊毅然请周访国大内义弘进入九州,这才彻底打败南朝镇西府,征服全部九州,那时的大内义弘只有16岁。 大内氏随后又帮助幕府打败11国守护山内氏清,幕府为了酬谢大内义弘的功绩,封他为8国守护。这8个国不仅控制着濑户内海西部,还控制着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是仴国海上贸易的咽喉要道,至此,大内家把持了九成对芶丽和大康的贸易,成为天下最富有的豪强。” 柴德美说道:“他在周访国建立山口城,松浦氏劫掠所得都在山口城交易,来自全仴的仴货也通过这里出海。我去过那里,真是繁盛,号称仴国西京,果然不假。 不过康商到山口城要向海贼众交太多的帆别钱,并不划算。康商还是喜欢在平户交易,平户是自由港,松浦家并不收税,只是和康商交易。不过濑户内海的海贼众却喜山口城,在那里和琾城的大商人交易。” 浓姬说道:“仴国最繁华的所在还是在京城左近,既是濑户内海东岸,在东岸最大的海港就是琾城。琾城的海货只能来自山口城大内氏,所以大内义弘实际上成为了琾城的主宰。为了用琾城的钱影响幕府,大内义弘常驻琾城,角根义诠将军近来多病,大内义弘想左右下一任将军的人选。” 崇文说道:“就是说他实际上已经收买了村上水军和盐抱水军,打通了海货到京城的海上航路,仴国大半的布匹、书籍、铁器、药材,甚至铜制钱都在大内家控制之下。” 浓姬说道:“正是,大内家实在是幕府将军以下第一人。” 崇文叹道:“此人真乃是仴国的吕不韦,只是不知他会不会落得吕氏的下场。” 浓姬说道:“不过要说大内家控制了整个仴国海面,也未见得。” 崇文奇道:“哦,莫非还有对其不满之人么?” 浓姬说道:“这还是要从村上水军说起。其实村上水军在上代当主村上义弘死后已经分家,他的三个儿子各据一岛,村上义显在能岛,村上显忠在来岛,村上显长在因岛,能岛一脉只是表面上的家督,三家其实各行其是,互不统属。 来岛的村上显忠是伊势水军河野家的女婿,河野家当主河野通直无后,想让显忠继承河野家主的位置,但是遭到家臣的反对,因此河野家内部起了纷争。 河野家臣之所以敢于反对当主,就是因为大内家暗中支持,大内义弘不希望河野和来岛村上合为一家,邻居太强了总不是好事。这让村上显忠十分记恨,如果他真的继承河野家督,来岛村上很可能会与大内水军开战。” 崇文奇道:“若是村上其余两家水军并不支持来岛,那来岛村上岂不是必败无疑?” 浓姬笑道:“大内水军可以打败来岛村上,可是想剿灭来岛实在是不能,来岛附近海域不知道多少海岛,谁知道他躲哪里?大内的商船只要通过那片海域,你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劫掠。大内要的是海路畅通,和来岛开战实在是得不偿失。” 崇文脑袋里,仴国的形势慢慢清晰起来,沉思良久,他忽然抬起头说道:“不对,你们总是说仴国的海上贸易要走关门海峡。可是既然仴国是本州、九州虚抱四国,那濑户内海必然还有东西两口通外洋,海贸为何不走这两条航线。” 柴德美说道:“这就要说到其他几支水军了。濑户内海的东出口,叫做纪伊水道,纪伊水道东岸就是纪伊国,这里有一支熊野水军,十分野蛮悍勇,无论是幕府还是大内家都无法掌控。 除此以外,如果你想通过纪伊水道,还有四国的阿波水军,如果想通过纪伊水道进入大阪湾,最终到达琾城,还要面临淡路岛水军,一点不比走濑户内海安全。” 崇文不由得叹道:“实在是遍地皆贼啊,如果从西面这个海口进入濑户内海呐?” 2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柴德美说道:“如果从南面进入仴国腹地,那你首先面对的就是九州岛最南端的岛津水军。岛津氏自古就是九州三大豪族之一,长期领有萨摩和大隅两国,大隅国控制着仴国最南端的大隅海峡,萨摩控制着仴国以东的航道。 如果你顺利进入濑户内海西端的丰后水道,你还要面对伊予的河野水军和丰后水军。走仴国东部航线本来就路远,再碰这几股海贼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很少有康商走这两条水道。”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远么?我看未必。” 柴德美惊异的看着崇文问道:“莫非大出海有新航线不成?” 崇文摆摆手,说道:“此事以后再说。”他转过头看着浓姬说道:“若说大内氏要垄断对芶丽和大康的海贸,总是离不开三岛松浦氏。” 浓姬说道:“早在南北朝时期,松浦氏和大内氏就是盟友。大内武士进入九州,就是松浦水军以海船运到肥前国上岸,从背后攻打南朝联军,一举击败了南朝名将菊池武光,攻占太宰府,征服九州。 大内氏要放洋出海,获取大康和芶国海货,松浦氏要进入濑户内海,与全仴交易,松浦氏与大内氏是天然的盟友。 只是,在仴国没有永远的朋友,这是一个父子兄弟都随时可能开战的国度。为了活下去,为了家门兴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仴国,每天都会发生背叛和出卖,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生存下去。松浦家不会把命运寄托在大内家身上,大内氏也一样,友谊是暂时的。” 崇文叹息一声,说道:“是啊,活下去,在哪里都艰难无比。” 夜幕降临,笼罩四野,星河灿烂,崇文、刘关和总兵顺在商议海路。 崇文根据柴德美和浓姬的描述,勾勒出了仴国大致的轮廓。如今他有牵星板,有精确的时钟,有直杆,他就能算出龙王岛的准确位置。再根据刘氏针路薄,他就能算出龙王岛到南京,和到平户的直线距离。 不过这不是他需要的,这条航线要跨过2千多里的茫茫大海,没有参照,没有补给,那和瞎子赶路差不多。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从漳州-东番岛-八重山群岛-宫古群岛-琉球岛-奄美大岛-龙王岛这条航线,这条航线沿着一条弧形岛链航行,一路都有参照,补给方便,航行安全的多。 现在,他手里就有这么一张他自制的海图,除了南京到龙王岛的航线,其他都不精确,只有真正走一趟,才能把这张图完善起来。 他忽然抬起头问总兵顺:“你似乎说过,虽然我们冬季逆风,但是一样可以航行到仴国?” 总兵顺说道:“不错。”他指着崇文画的粗略海图,继续说道:“在这个岛链以东,有一股海流,水黑而暖,一年四季向北流,老出海称这海流为黑潮。沿着黑潮,哪怕冬季逆风,也可顺流到仴国东海岸。” 崇文又低下头看着粗糙的海图,说道:“就是说,航行到仴国最南端大隅国海域向西,通过大隅海峡,沿着九州西海岸就可以到五岛、平户。” 总兵顺说道:“不错,前提是我们打败坊津的岛津水军,顺利通过大隅海峡。” 崇文说道:“谁说我们一定要去平户,如果我们沿着黑潮一直向北,就可直达纪伊水道,再向西就进入濑户内海,直达琾城,和那里的仴国大财主做大生意。” 刘关大笑道:“那可热闹的紧了,按照老柴的说法,我们不仅要打败岛津水军,还要打败纪伊的熊野水军,还有濑户内海的淡路水军和阿波水军。” 崇文看着刘关:“你怕了?” 刘关直直腰板道:“妖都不怕,还怕几个蛮夷,龙王岛二出海还没砍过仴寇呐,刀痒痒的很。” 总兵顺说道:“我怕,我们那不是去打通航线,是去送死。” 崇文神秘的扫视了二人一眼,说道:“给你们看一物,你们就不怕了。” 总兵顺不以为然的说道:“无论你变出什么,我还是怕。” 崇文哈哈大笑,拖着他俩走出船舱,喝道:“鲶鱼仔,打着灯笼,头前带路。” 鲶鱼仔巴巴的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笑嘻嘻的给他们带路,几人下了跳板,踏上海滩。不远处的木栅还只是一段一段,木屋群也大多没有上顶,不过被他们救出的囚徒还是迫不及待的住了进去,有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自己造的房子自己住的舒坦,哪怕还没有顶子。 4个人穿过建筑区,向右一拐,进入南山。总兵顺一言不发,刘关越发的好奇了,问道:“到底是何物什,还藏的严严实实。” 鲶鱼仔笑道:“二出海一见就知,不在这一时半刻。” 走了总有3、4里山路,拐过一个山口,正在明涧之侧,这里有个落差10余米的瀑布。远处有灯光,有一排木屋,走近前来,原来这是一个工坊,工棚里可以看见冶炉铁砧,除了从船上取来的锤夹錾锉等工具,还摆着大大小小的铸造模具。 这就是龙王岛的第一个工坊,由贝尼托出任匠头和管事,临出海被刘关拉上船的木匠李二、秦璐为副。第一批学徒就是岛上的青壮难民,总有3、40号,这些来自山南海北的家伙贤愚不一能有几个学到手艺就不好说了。 崇文一伙到工坊的时候,老海盗贝尼托正和几个心腹啃着大龙虾,喝着大杯的蔗酒,徐海和他们兴高采烈的聊着天。见崇文等走过来,花和尚急忙迎上来,崇文问道:“怎么样,铸出来了么?” 徐海说道:“成了两门,不是明天才试炮么?怎么晚上就来了。” 崇文说道:“我等不及,就带着他们过来了,铳呐?拿出来我看看。” 老贝尼托向后面一招手,一个工匠从屋中取出一杆火铳,递给老海贼。和大康的火门枪不同,此铳有龙头,有扳机,后部是木制**,可以方便抵肩,尤其是枪管是熟铁所制,和青铜制的火门枪有所不同。 贝尼托把火绳盘在肩上,引燃绳头,夹在龙口。然后用搠杖把**铅子装进枪管,捣实,又在火门里装填***。这个药室是有盖的,和阴阳机相连,装好***以后,火门盖是关闭的,可以防止风吹走**,也可以防止沾染雨水。当扣动扳机的时候,火门盖打开,同时龙头压下,明火引燃**击发,铅子出膛。 老贝尼托试射了一枪,不仅射击方便,而且射程和精度都比火门枪要好,引起了来客的很大兴趣,纷纷上来询问。老海贼解释道:“这里用的是铅子,对枪膛的损害小,枪管可以用很长时间。而且铅子比较软,枪管的密闭性比铁子好的多,漏气不多,所以射程和威力都要好的多。” 总兵顺问道:“若是铅子,破甲总是不如铁子。” 贝尼托笑着说道:“子弹的威力取决于出膛的速度,即使铅子比铁软,不能打破铁甲,也足以让中弹者骨断筋折,如同遭了重锤猛击一般,人哪里经受的住,放心吧,这枪绝不会比火门枪威力弱。” 二出海早抢过这杆火绳枪,自顾自的摆弄起来。崇文却问道:“这么快就有了水力车床么?” 贝尼托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我这是造了一台脚踏车床,即使这样也比手工快的多,每人大约5日可以钻一只枪管。岛上这些人太笨,又语言不通,如果熟练了,可能还要快。” 一旁的二出海已经装好了子药,冲30步外的木靶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不服气的二出海继续装药,总兵顺却走过来问老贝尼托道:“这种火铳造了几杆了?我看出来了,这种铳到底是比我们的火铳要好。” 贝尼托说道:“装好的有3杆,不过我们已经造好了7枝枪管,很快就能装备一甲战士。这是第一批产品,安全最大,枪管偏厚,单兵射击还是略显沉重,以后经过改进,也许会轻一些。” 说着,贝尼托吩咐工匠从工坊又取出两杆火铳,供来客试射。 崇文又问道:“光靠这种火铳怕是不行,我们的人还是太少,我让你弄的大炮怎么样了?” 贝尼托说道:“重炮暂时是别想了,但是两人操作的大型子母铳我们搞出了两门,昨日刚刚进行了试射。” 崇文眼睛一亮,说道:“入娘的,有这好东西你怎么不拿出来。” 贝尼托笑道:“希望能给阁下一个惊喜。” 2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不一刻,老贝尼托和几个铸工推出两门青铜铳,铳长5尺,前细后粗,前口径约6寸,后面却有一个长两尺的方漕,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依然是四轮炮车,炮车上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里摆了一排长尺半的青铜小铳。 崇文说道:“这是我让老贝尼托铸造的子母大铳,刚刚铸成。你们看,这长炮就是母铳,箱子里摆的是子铳,子药都已经装填好,装药1斤,炮子是1斤铁弹。 开火的时候把子铳从母炮后面这个槽子里放入母铳,炮槽上有个铜销子销紧,子铳开火射击完毕以后,再从后面槽子里退出,装入第二发子铳继续射击。如此炮速飞快,无人可当。” 刘关惊讶道:“原来这些日子你背着我们在捣这个东西。” 崇文说道:“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们,我是信不过浓姬,到现在为止,你知道她真实身份么?你知道她是敌是友?至少现在,我不想她知道我们所有底细,你们也要仔细,今天看到的一个字也不许向外人透露。” 刘关点头说道:“大出海放心,事关龙王岛众生死,我知道轻重。不过嘛。。。我在京师**局见过铸炮,光泥胎晾晒就得半年,不然胎里有湿气,膛里有气泡,铳就废了,这么短时间铸出的铳怕是不行。” 崇文说道:“我让他们把泥胎烧成陶胎,打磨细密平整,可不快的多?就是不知道陶胎到底如何,所以这么晚了,还要急着来看。” 老贝尼托凑过来说道:“总共铸了5门,其他3门都废了,以后有了经验,报废就没那么多了。另外时间仓促,没有加照门和准星,准头总是差些。” 崇文点点头,说道:“船上都是老炮手,影响不大,弹种呐?” 贝尼托说道:“两种,一种就是船上的1磅实心铁弹,一种是霰弹。” 崇文点点头,说道:“试射吧,两种炮子各两发。” 贝尼托笑呵呵的冲后面挥了挥手。几个炮工快步跑到百步以外,点起一排篝火,又在60步外点起篝火,形成两排火线。原来那里布置了一排石头垒成的铳靶,预备明天试铳所用,夜晚试射视线不清,所以点火照明以示靶位。 随后炮工们把大铳推到炮位,铁链砸钉固定好。一个炮工装填一发实心弹,炮工趴在炮身上向火光处观瞄,随后退到炮车旁,示意已经做好射击准备。 几个人退到10步以外,贝尼托猛然向下一挥手,炮工点火,随后卧倒在地。一声炮响,百步以外一处石垒应声破散。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炮工已经拔出插销,不顾射击完毕的子铳依然火烫,用铁夹一扯而出。 子铳拋在地下,飞快的从弹药箱又中取出一枚子铳,一推一顺子铳就已经入膛,插销插紧。瞄准完毕,示意已经完成准备,贝尼托再次向下挥手,炮工点火。这一次是霰弹,30枚拇指大的铁子横扫60步以外的标靶,寸许厚的木板顿时被撕成碎片。 炮工装填飞快,眨眼工夫已经完成4次射击,实心铁弹和霰弹各两枚。刘关和总兵顺看的目瞪口呆,若是大炮射击能够如此之快,海上谁人能当! 刘关撒腿跑到标靶处,只见百步外的石垒被打的四分五裂,这要是打在木头船板上,那威力可想而知。60步以外寸许厚的木板被撕成碎片,铁甲盾牌无论如何挡不住,一铳下去,不死也要残废。 这家伙威力相当大,射速又如此之快,实在太可怕了,刘关傻傻的愣在靶位上。鲶鱼仔跑过来把他拉到一旁,这才进行了第二门炮试射,杀伤效果和第一门不相上下。 刘关向崇文喊道:“这家伙开铳像打雷一样便捷,船上还有4斤炮子,为何不铸4斤大炮,我们能横扫东海。” 崇文说道:“铸大炮何等之难,你敢保证一个月之内铸成么?何况我们的船太小,两门4斤大炮齐射非倾覆不可。”刘关呆了半晌,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忽然手按刀柄,指着老贝尼托喝道:“兀那红毛番鬼,你敢离开龙王岛半步,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崇文哈哈大笑,对老贝尼托说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伙伴了,不得不说你运气真好,你现在拥有的财富恐怕你的蛮王也比不了。”徐海翻译过去,老贝尼托睁大了眼睛:“你是说,现在我拥有了水手辛巴达的神奇宝藏么?那我可以拿走我的财宝么?” 崇文认真的说道:“不错,准确的说,是我们拥有无尽的宝藏,那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财富。你当然可以拿走你的那一部分,只是我想提醒你,如果离开我们这些人,你恐怕一天都享受不了这些财富的荣耀,等着你的只有杀身之祸。” 贝尼托呆呆的想了半天,终于颓然说道:“也许你说的对,我的家乡太远了,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回不去。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只有你们这些朋友,没有你们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好吧,我入伙。但是我的国王是伟大的亨利四世,不是蛮王。” 崇文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你的国王不是蛮王。。。不过你得学会我们的语言。不然的话,不管你的国王是不是蛮子,你的伙伴都会天天踢你的屁股。” 他不再理他,转过身看着总兵顺。老家伙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崇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怎么样?还害怕么?” 总兵顺喃喃说道:“不怕了,我们现在就应该杀进仴皇京师大内,抢光他的金银宝贝!” 神舱里香烟缭绕,三婆娘娘目光慈祥,注视众生。舱中,崇文恭恭敬敬的上香,舱外水手们跪了一地。礼敬了三婆娘娘,崇文取出一对奇贝,此贝来自深海,像玉石一样圆润光滑,内壁雪白,外壁有青色波涛纹。 崇文轻轻向上一抛,海贝飞起,又落到地板上,两只贝壳一正一反,青白鲜明。 舱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这就是阿妈贼的投珓相询。三婆娘娘怜悯海民,只要求告,无所不答。每次出航以前,水手们总要投珓相询,预测吉凶。若海贝全是正面,或是全是反面,不吉,不宜出海。只有一正一反,才是大吉,出海安全又获利。无有不中。 龙王岛上的娘娘庙还没有建成,只能在船上神舱投珓。结果已经出来了,此次出海,必得三婆娘娘保佑,这些在岛上已经开始闲的蛋疼的家伙如何不激动。 崇文退出神舱,走到艉楼二层木廊,甲板上站满了龙王岛众。新入伙的柴德美、来财牛、徐海、贝尼托等也混在人群中,浓姬主仆在舶长舱,好奇的看着眼前一幕。 崇文向大家说道:“弟兄们,龙王岛众们,岛上粮食不够了,其余布匹铁料、药材纸张无一不缺,所以我们必须要出海到仴国贸易,换来我们急需的物资。” 水手们欢声雷动。 等人声渐息,他继续说道:“但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去仴国,龙王岛是我们的家,必须有人把家给我们看好,建设好。伤势未愈的弟兄留下,贝尼托留下建设工坊,财长阿谦留下,统领岛众,兴建龙王城。 船上两门碗口铳给你们留下,火铳弓弩,炮子药矢给你们预备充足,你们要牢牢的把我们的家守住,不然我们这些人就永远流落仴国了。” 黄谦说道:“大出海放心,我等绝不会让你们失望。” 崇文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船上财长由鲶鱼仔继任,掌管直库,出海需要备的货物我已经交代给他了,阿谦你从岛上直库划拨给他。如此大家准备去吧,我们明日启航。 最后我想说一句,不管走的还是留的,同生死者即兄弟。活着,我们共同拼杀,死了我们众义祠重聚,来生接着把入娘的东海搅个天翻地覆!” 龙王岛众一齐高举右臂,齐声大呼:“同生死者,即兄弟!”每个人的胸中,都燃烧着熊熊火焰,恨不得现在就上天入地,杀个痛痛快快。 鱼贯下船,开始往船上装货。鲶鱼仔拿着簿册,跟着黄谦到山洞调货,这次能够带的货物不多,主要是一些南蛮药材,香料,另外就是大批金银珠贝之属。在那堆宝山中,黄谦居然清理出几百匹尚未腐烂的木棉布,这次一并带上。 到了晚间,水手们把船上两门碗口铳卸下,安放在栅墙木楼上,相距3百步,可控制6百步左右栅墙。贝尼托则带着几个炮工把两门子母铳推到港口,水手们用铁链吊装到战船艉楼露台上,刘关大呼小叫的吆喝,生怕把他的宝贝磕了碰了。船上的火铳也全部换装火绳枪,淘汰下来的火门枪都留给了岛上工坊农庄。 罗盘舱内,崇文把他画出的龙王城图交给黄谦,街坊尺寸,炮位多寡,神庙位置,岛众居住的山城,港口,武库,粮库,壕沟,谯楼,角楼,马面,窝铺,道路,每一个细节都标注清楚,反复给他讲解,直到龙王城已经扎根到黄谦心里才罢休。 大康永济元年冬10月12日,龙王岛众拔锚启航,走向风云激荡的仴国。 ----------------------------------本卷完 2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正说着,一个头戴侍鸟小冠,身穿织锦金襕狩衣的家伙缓缓从回廊走进茶室,见礼之后落座。此人40岁左右年纪,一脸的阴鸷,身后伺候的家臣喝道:“细川赖之大人奉上精铠一领,鲨鱼皮鎏金太刀一柄。” 浓姬轻声说道:“细川赖之,四国岛管领,还是近畿河内一国守护,幕府执事,角根义满殿下的老师。他是个贪婪又阴险的家伙,没有任何人喜欢这种人,你在友岛狠狠收拾他豢养的狗,茶室里这些人心里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子。” 崇文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喜欢你在船上大呼小叫的样子。。。杀贼啊,杀贼啊!即使不是为了大内家,你也希望细川赖之跌掉大牙,是不是?” 浓姬说道:“是。”她忽然掩着小口轻笑道:“刚刚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太肮脏了,浑身都臭烘烘的,像野兽一样粗鄙,比仴国的海贼还要凶恶,实在让我欢喜不起来。” 崇文笑道:“如今呐?” 浓姬说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仴国最有权势的人,也是最令人憎恶的人,在我心里,你的伙伴比他们干净百倍。” 崇文沉默了,良久才说道:“看来,你把你父亲也归到他们那一伙人里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浓姬坚定的说道:“妾身迷恋的,是大出海殿下开拓历史的豪迈,使我的生命如盛开的樱花一般灿烂。如果有一天,你也变得像他们一样蝇营狗苟,让我厌恶,我就杀了你。” 浓姬紧紧握着小拳头,显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崇文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这美丽的仴女敢爱敢恨,和后宫里那些唯唯诺诺、以色侍人的小脚女人不是一回事,她真可能干出可怕的事。 茶室中央堆满了贵重彩头,这让崇文忽然想起那些一辈子没吃过大米的海贼,他和这些仴国权贵没有恩怨,可是一腔憎恨还是涌上心头,和浓姬几乎没有区别。 当年的自己,和这些仴国权贵有什么区别,皇叔燕王看自己,大约就如现在自己看他们一样吧,崇文心中微微叹息一声。 茶室内侧纸门推开,四天王寺主持僧绝海中津走进茶室,向客人双掌合十为礼,说道:“诸位都是尊贵的客人,若是不嫌冒昧的话,今日就由贫僧来担任茶头,诸君以为如何?” 梦窗疏石苍老的声音说道:“绝海大师是茶道国手,肯担任茶会茶头,那是再好不过,若是大家不嫌弃,就由老衲最后点茶。” 斯波义将一脸惊喜的说道:“自从尊氏公去世之后,就再也无人见到梦窗大师的拉花绝迹,莫非我等今日有如此之幸么?”连打瞌睡的佐佐木道誉也睁开了昏花的双眼,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 梦窗疏石神色落寞的摇摇头,说道:“恐怕这也是老衲最后一次拉花了,自从尊氏公去世之后,老衲就不愿再与人论茶。可是为了尊氏公未尽的事业,为了天下安泰,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堺城了。” 见梦窗说的伤感,众人一时沉默了,绝海中津施了一礼,退到一角的茶房开始磨茶烹水。 细川赖之忽然说道:“我听坊间有传言,大内大人反对幕府与大康的堪合贸易,此事是真的么?”他的声音又尖细又阴冷,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大内面无表情的说道:“在下以为,堪合贸易是事关全仴的大事,有必要征求镰仓公方的意见,不然以后必起纠纷。当年尊氏公与直义公兄弟不合,引发观应扰乱,执事大人不希望事情重新上演吧。” 细川赖之冷冷说道:“既然义诠将军已经有了定议,似乎镰仓公方也应该遵从。” 大内微笑着说道:“如果幕府不尊重镰仓公方,那会出现什么事情?幕府将军可以颁布《御教令》,镰仓公方也能颁布《御内令》,我想执事大人也不希望一个幕府出现两种完全不同的命令吧。” 警戒龛中,浓姬轻声向崇文解释,一边说道:“虽说角根氏幕府以将军为尊,但是镰仓公方的地位和将军不相上下。将军直辖守护大名,而镰仓公方直辖关东八屋形;将军有2千御马回卫戍,镰仓公方则有2千奉公众卫戍;将军能颁布《御内书》,镰仓公方也可以颁布《御教书》,都是对三位以上官员发布的敕命,同样有效。” 崇文微微摇头:“这岂不是一国两主,实在算不上良策。” 浓姬说道:“也是当年尊氏公的无奈之举,为了防止兄弟相残,只能给兄弟同等的权力。” 崇文心中暗叹,祖父神武皇帝何尝不是为了制止骨肉相残,给了燕王太多权力,结果又如何?这实在不能庇佑子孙,可是崇文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茶室里,斯波义将插话道:“既然大内大人不同意堪合贸易,完全可以入京向将军当面讲明,何必与镰仓公方私下往来呐?” 大内义弘笑道:“如果在下与镰仓公方私下商谈,斯波大人又如何得知?在下和镰仓公方一片公心,从来就没有隐瞒任何人。 至于说道入京嘛,若是正常情况,在下自然要当面向将军殿下陈情。可是我听说义诠殿下接连吐血,已经不能理事,在下要向谁解释呐?向执事大人么?” 细川赖之不高兴的说道:“当然不是向在下一人,即使将军不能理事,还有幕府重臣公议,总有个协商的办法。而大内大人未经幕府允许,私下到镰仓面见公方殿下,这是要挑起幕府和镰仓不合么?大内大人难道忘了幕府前执事高师直是何等下场么?” 崇文不太了解幕府往事,侬姬轻声给他解释:“当年幕府执事高师直与尊氏公之弟直义公不和,高师直侵凌直义公,逼的直义公谋反,这就是观应扰乱。结果直义公身死,高师直族诛,细川赖之语近威胁,十分无礼。” 崇文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看着这些人的争执。 大内义弘说道:“堪合贸易,你们私下已经有了定议,将军又病重,那么我到京都还有什么意义?我可不愿意被你们羞辱。” 佐佐木道誉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如果将军殿下发布明文,命大内大人进京呐?” 大内义弘沉吟良久,说道:“如果是将军殿下的命令,在下当然只能进京,可是为了自身安全计,在下也有条件。” 佐佐木道誉逼视着大内义弘问道:“条件是什么?” 大内义弘淡淡说道:“除非细川大人隐退,由畠山满庆大人接任幕府执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内义弘这是疯了么,如此孤立,竟然还要赶幕府执事下台。畠山满庆长大了嘴,斯波义将抱着肩膀揪着小胡子,佐佐木道誉嘴角露出微微的冷笑,细川赖之则满脸通红,手紧紧握在刀柄上,似乎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浓姬想了一会儿,才对崇文解释道:“看起来这不像是一时兴起,倒像是镰仓公方争取幕府重臣支持开出的条件。如果义满殿下继位,就只能是细川赖之继续担任执事,这是其余几家很难接受的,他们结怨太深,谁做执事其余几家都不会满意。如果镰仓公方继位,将由一个最弱势的家族担任执事,至少不是最糟糕的选择,也许有些人会动心。” 崇文奇道:“那细川家岂不是吃了大亏,细川赖之怎么会轻易答应?” 浓姬摇了摇头,握了握崇文的手,示意他接着看下去。 梦窗疏石忽然说道:“细川大人是义满殿下的老师,如果他隐退,就意味着义满殿下失宠,义诠公是绝不会同意的。” 大内义弘向梦窗疏石微微一躬,说道:“幕府要万世长存,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地藏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安慰细川大人,在下可以让出纪伊一国,使细川殿下的领地从四国、纪伊、到近畿的河内联成一片,这可以补偿细川大人了吧。 在下愿意为了幕府安泰放弃领地,义满殿下为何不能放弃将军职位呐?让一个9岁的孩子统治全仴,这不太残忍了么?而镰仓公方富于春秋,资望仅次于将军,难道镰仓公方没有继任将军的权利么?” 梦窗疏石微笑着说道:“大内大人果然是气魄惊人。” 2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忽然明白了大内义弘这次谈判的用意,他开出条件就是拉拢和分化,目的是争取时间,哪怕为此放弃一国也在所不惜。如果这些幕府权臣贪图眼前的利益,开始考虑拥立镰仓公方的可能,那就是鱼儿上钩了,这个反对大内氏的联盟就会提前分裂。 崇文喃喃的说道:“他在向强大的敌人示弱,你父亲真是个枭雄人物。” 浓姬轻声说道:“也许他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但是我相信最后的胜利者还是你,因为你掌握了大海。父亲大人再能干,也只是仴国英雄,他还没有真正懂得大海。” 崇文微微一笑,看来浓姬比自己还有信心,我还没有掌握最重要的那些盟友啊,只有他们站在我一边,我才有最后胜利的可能。 佐佐木道誉忽然说道:“恕贫僧直言,执事大人到底犯了什么过错,要被迫去职呐?畠山大人又立下了什么功勋,有资格得到执事职位呐?这如何让天下武士心服?” 警戒龛里,崇文轻笑道:“你的老毒蛇在试探了,他在坐等镰仓公方开条件。” 浓姬轻声说道:“老毒蛇已经得到了六国守护,其中还包括近畿摄津国,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只是他太老了,他担心的是子孙保不住如今的地位,细川赖之不会放过佐佐木家,斯波义将也盯着他的摄津国,其实畠山满庆执政对他最有利。。。看来老毒蛇要的更多。” 大内义弘尖刻的说道:“这里是茶室,不是室町的评定室,这里只论利益,不论原因。镰仓公方认为,赤松义则大人不适合掌管侍所,倒是京极高诠大人更合适,这并非是因为京极大人更有资格,而是为了让某些老家伙死的安心。” 畠山满庆笑了出来,其他人则不动声色。 崇文不解的看着浓姬,浓姬微微一笑,说道:“幕府执掌军队的机关就是侍所,尤其是掌控着京都的卫戍,是幕府至重的职位。京极氏是佐佐木氏的庶支,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佐佐木家,就是让他不要担心仇人的报复。” 佐佐木道誉冷笑道:“你想激怒我,逼迫我退出茶会,然后把挑起战争的罪责推到我头上。不要用这种小伎俩试探我,你为何在回避勘合贸易问题,因为你一直想用走私贸易摧毁幕府,现在又想用小恩小惠搞垮我们,你办不到。” 廊下惹恼了大内的家臣,一个年轻的武士大步走来,跪坐在茶室门前高声喝道:“道誉大师的污蔑不实之词十分无礼,你必须要向主公道歉!”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崇文注意到浓姬呼吸急促起来,小手心上满是冷汗。 茶室里,大内义弘大声呵斥:“混账!退下!” 佐佐木道誉却冷冷说道:“且慢,义信大人,请问老衲哪一句话是错的。” 那青年大声说道:“想当年,先将军尊氏公为了一统九州,派遣今川了俊大人为九州探题。当时了俊公人马不过3百余骑,主公当年只有16岁,却集合了全族4千精兵,跟随了俊公东征西讨,20年间打了28场血战,替幕府讨平了九州9国,这是何等忠义。 明德之乱时,又是主公亲率2百精兵远赴京都,负伤两处不下战场,替幕府讨平谋反的山名氏清。就在去年,九州少贰氏谋反,又是主公派遣亲弟大内满弘大人赶赴战场,结果满弘大人为幕府壮烈战死! 30年来,主公对幕府、对角根氏尽忠尽节,战死了多少忠勇家臣。道誉大师所言主公要摧毁幕府,无凭无据,不是污蔑是什么。在下以为,这是对武士的侮辱,如若大师不向主公道歉,在下就与道誉大师决斗,你可以指定任意一名家臣与在下一决生死!” 佐佐木道誉手按刀柄冷笑道:“贫僧虽然年老,却从不惧上阵厮杀。” 大内义弘却厉声喝道:“义信大人,你是在藐视我么?我说了,今天是茶会,不是评功之会,更不是决斗之会。” 那青年双手伫地,长跪谢罪道:“对不起,在下失礼了。” 大内义弘冷冷说道:“你的无礼是不可原谅的,你去寺外切腹吧。” 所有人都震惊了,大内义弘居然一言不合就要处死忠心的家臣!梦窗疏石说道:“大内大人,在茶会上杀人似乎不妥。” 大内义弘一摆手,说道:“大内家不允许任何丢脸行为,大师不必解劝。” 那青年家臣强压着凄凉,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在下谢主公恩典,如果能让孙三郎教佑大人为在下介错,在下将不胜感激。” 大内义弘淡淡说道:“请求允许了,退下吧。” 青年家臣又施了一礼,无声的退下了。 崇文觉得浓姬快要晕倒了,死死握着崇文的手,竟让他觉得生疼。崇文挣脱出手,搂住了侬姬柔软的身体,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浓姬流泪说道:“那是我丈夫,父亲大人杀了我丈夫,而且让他死的如此耻辱。” 这下连崇文都震惊了,脑子一下混乱起来,岳父居然因为微不足道的小过处死女婿,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他手指急促的抖动着,一时间想不出所以然。 倒是浓姬在短暂的失态以后迅速恢复过来,她以极大毅力克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颤声说道:“父亲大人是在向幕府认输,他可以支持堪合贸易,为此不惜出卖松浦党,条件是镰仓公方成为下一任幕府将军。” 崇文脑子依然在糊涂之中,他自言自语道:“这不会是又一个缓兵之计么,如果他真打算支持勘合贸易,那他还要新航线做什么。。。大内义弘大人啊,你脑袋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茶室里,斯波义将不动声色的说道:“这么说,大内大人支持勘合贸易了?” 大内义弘说道:“如果是将军殿下的《御教令》,在下只能支持,否则就是谋反。” 斯波义将皱着眉头说道:“我还是不敢相信。” 大内义弘冷冷说道:“只要镰仓公方得到应有的正义,大内家死尚且不惧,一些贸易利益又算的了什么,你以为天下人都是斯波家么。镰仓公方同意限制关东将军的权力,将甲斐和伊豆两个直属国领地交给关东管领,斯波大人可满意了么?” 斯波义将依然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没有说话。畠山满庆忍耐不住,问道:“那么大内家将得到什么?” 大内义弘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大内家以为,堺城应该结束自治状态,归于幕府管辖之下,大内家不才,愿意出任堺城代。” 斯波义将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无耻。” 细川赖之冷笑着说道:“做梦!” 正在这时,绝海中津捧着小茶几从茶房中走出,躬身说了一句:“失礼了。”茶几摆在梦窗疏石面前,茶几上正是大内家的异宝楢柴肩冲茶合。 茶合上摆着一只名贵的唐代陶碗,碗中盛着磨好的绿色茶粉,掺杂着同样磨成粉状的各味调料。一只红泥执壶盛着半壶沸水,竹制茶筅放在红泥壶一旁。 梦窗疏石轻轻抚摸着楢柴肩冲,叹息道:“绝世珍宝啊,大内大人好福气。”大内义弘微微颔首,叹道:“福气也要长久才好,京都的事情,拜托了。” 梦窗疏石拿起红泥执壶往茶碗中注入了一点沸水,开始用茶筅搅拌成膏状,一边轻轻搅拌,一边说道: “此茶名为佗茶,佗之本意,在于佛心清净无垢。从露地到草庵,拂去尘土,宾主坦承相交,不必拘泥规矩、茶器、身份,来到这间茶室就是缘法,一切皆平等。大内大人有话请讲便是,不必在意茶室外的烟云,也不必揣测京都的福祸。” 大内义弘微微一笑,说道:“大师所言甚是,既然如此,请恕在下直言,镰仓公方显然是接掌幕府最合适的人选,他能给予诸位的,也是义满殿下给不了的。” 细川赖之尖声说道:“恕在下不能苟同,细川家不会为了家门利益辜负义诠将军恩义。” 大内义弘哈哈大笑:“那么堪合贸易呐?在下已经同意了幕府的主张,哦,应该说是诸位的主张。” 佐佐木道誉冷笑着说道:“据我说知,大内大人依然在与大康海贼交往,幕府不能相信大人的诚意,除非大内大人亲自到幕府谢罪。” 大内义弘说道:“那么镰仓公方的条件呐?” 斯波义将傲慢的说道:“不管怎么说,大内家也是义诠将军的家臣,只有先取得幕府谅解,大内大人才有代表镰仓公方商谈的资格,请大人无论如何尽快入京。” 大内义弘转过头对梦窗疏石笑道:“看来在这间茶室里,有人并不同意大师的主张。” 此时梦窗疏石手指上下飞舞,一边加水,一边将绿色茶汤打出泡沫。在老和尚娴熟的手指控制下,雪白的泡沫汇聚又分散,渐渐在茶碗中央汇集成“天下”两个字。 绝海中津轻声惊叹:“想不到此生还能见到如此茶道,实在是三生有幸。” 与会诸公也发出一阵轻轻的惊呼。 梦窗疏石不动声色,缓缓说道:“众生皆平等,谁都有言语之权,不同意老衲再平常不过。在茶室里商谈,总比战场上用刀兵商谈的好。”老和尚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点茶,一碗仴国绝世无双的好茶就此完成。 2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梦窗疏石举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闭着眼睛慢慢回味唇齿之间的各种味道,茶室里鸦雀无声,一齐看着老和尚。 终于,梦窗疏石点点头,取出一张雪白的和纸,把自己口唇沾染的茶碗边沿轻轻擦拭干净,随后把茶碗递给大内义弘,大内义弘把茶碗接在手里,不解的看着梦窗疏石。 老和尚说道:“谁也无权强迫谁,才是平等,今日我只准备了一碗茶,大家以传饮法饮茶可好?” 畠山满庆问道:“何谓传饮法?” 梦窗疏石说道:“就如我方才一般,每人饮一口茶,做和歌一首,再传给下一人,以和歌优劣定茶道高下。如果连共饮一碗茶都做不到,那战祸就无可避免,大家何必在茶会上装模作样,浪费时间。” 大内义弘不再说话,微笑着轻啜了一口茶,从袖子取出一张白纸,把碗沿口唇沾过之处揩净,随后缓缓把茶碗递给细川赖之。茶室里一片死寂,所以人都看着细川赖之,气氛十分紧张,连空气似乎都凝滞成一团。 警戒龛中,软倒在崇文肩膀上的浓姬也紧张起来,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的盯着茶室内。所有人都明白,如果细川赖之不愿和大内义弘共饮一碗茶,就意味着他不可能信任大内义弘,战争不可避免了。 细川赖之低头着那碗绝世好茶,如同山一般沉重,半晌没有动。终于,他抬起头,对大内义弘缓缓说道:“你的和歌。” 大内义弘微微一笑,将茶碗放到面前茶几上,有面容娇美的女侍伺候笔墨。大内义弘拿起毛笔,略一思考,一边吟哦一边在纸上写道: 冬日山愈静 草木无言自凋零 天寒人冷清 不一刻,和歌写完,大内义弘放下纸笔。细川赖之冷冷说道:“直白粗疏,不好,看来大内大人今日要输掉彩头了。” 大内义弘笑而不答,将茶碗双手奉上。细川赖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茶碗,连崇文都感觉到,茶室沉重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似乎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细川赖之也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品鉴了一番,叹息着说道:“真不希望时间流走啊,让我品到了如此茶道,又让我知道此生仅此一次,真是痛苦,幽魅啊。” 斯波义将冷笑着说道:“全仴有这种痛苦的不到10个人,细川大人的贪念实在吓死人。” 细川赖之冷笑道:“即使是佛祖,也有拯救世人的欲望,我只是一介武士,当然不能免俗。”他搽干净碗沿,拿起纸笔,刷刷在纸上写起来。不一刻,他放下纸笔,满意的点点头,吟道: 冰河飘红叶 冬来河水涨未歇 应是深山正飞雪 梦窗疏石赞道:“这句好,看到冰河的红叶,就想到山中的飞雪,细川大人心胸广大。” 崇文听着浓姬的翻译,差点笑出声来,这就算广大心胸了,若是这些蛮夷看到李太白的诗句,不知要惊成什么样子。 畠山满庆笑呵呵的接过茶碗,说道:“今日的茶会实在是百年不遇,若有名画匠将今日盛会绘制下来,我们就名垂千古了。” 斯波义将傲慢的说道:“畠山大人东拉西扯,不会还没有想好诗句吧。” 畠山满庆说道:“受细川大人启发,倒是有了几句,不太好,今日怕是要输。”他鉴赏了茶,搽干净碗沿放在茶几上,拿起纸笔写着什么,斯波义将探头观看,一边吟诵出来: 日色忽已晚 衣衫触手寒 吉野山上雪纷然 畠山满庆笑呵呵的放下纸笔,斯波义将摇头说道:“拾人牙慧,全无创见,恐怕畠山大人才具不足,做不成幕府的执事。”畠山满庆脸色瞬间变冷,一言不发的把茶碗递给斯波义将。 斯波义将双手接住茶碗,默默品鉴了一会儿,抬头向庭中观看,竹林苑已经掌灯,月亮升起来了,他默默写下了一首和歌: 长空月光冷 庭前池中投寒影 影寒水成冰 放下纸笔,斯波义将轻声读了出来,畠山满庆讥笑道:“也是一般,怕是配不上这口好茶。” 斯波义将也摇头叹息,把茶碗递给佐佐木道誉,说道:“今日文思不丰,要超越细川大人恐怕要靠大师了。” 佐佐木道誉接过茶碗,冷冷说道:“贫僧是出家人,侍奉佛祖是贫僧的执念,早已熄了超越他人之心。”他默默饮了一口茶,将碗沿擦干净,用纸笔写了一首和歌,递给梦窗疏石。梦窗疏石接过来,苍老的声音缓缓读道: 昨日不可留 今日多烦忧 明日匆匆似水流 梦窗疏石把这张纸剳放在茶几上,桌上的和歌已经摆了一排,老和尚静静思索,品评着这些和歌的优劣。 终于,老僧说道:“道誉大师好一笔书法啊,歌中也有几分禅意,只是忧思都要溢出纸面,这些年修行下来,还是贪恋红尘啊。如此,还是细川大人和歌第一。。。今日斗茶,是细川大人赢了。” 茶室一片死寂,良久,畠山满庆说道:“在下心服口服。” 有大内氏家臣在茶室外禀报:“主公,松浦义信大人已经往生了,有绝命诗留下。” 梦窗疏石双掌合十,轻轻念起了往生咒。 大内义弘冷冷吩咐:“呈上来吧。”家臣把一折纸剳奉到大内义弘面前,然后无声的退下。大内义弘拿起纸剳,轻声念道: 此心终夜暗,迷惑不知情 是梦还非梦,人间有定评。 绝海中津轻声叹道:“义信大人悟到了自身的愚妄,却没有看透他人的内心,好在临终还算豁达。” 警戒龛内,浓姬捂住小口,生生忍住了眼泪,崇文又伸手臂把他拢到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肩背安慰她,久久无语。 佐佐木道誉盯着大内义弘,缓缓说道:“既然大内大人不反对勘合贸易,那么幕府很快就会颁布讨伐松浦党的《御教令》,九州探题涩川满赖大人将出兵上下松浦郡,讨平松浦党,将平户的康人全部解送回大康,大内大人以为如何。” 大内义弘淡淡的说道:“舍弟大内弘正会率领3百精骑,归涩川满赖大人调遣。” 细川赖之不满的说道:“幕府需要的是船。” 大内义弘缓缓说道:“大内家没有船,不过在下愿意出2千贯文替幕府募集船只。。。那么镰仓公方何时可以入京?” 细川赖之说道:“还要义诠将军定夺。” 大内义弘冷冷说道:“明白了,看来梦窗大师的苦心还是白费了。” 漫长的茶会一直持续到晚间,大内义弘代表镰仓公方总算勉强和幕府重臣达成了一些协议。大内家同意勘合贸易,放弃纪伊一国,又出卖了盟友,同意幕府讨伐松浦党。与会幕府重臣同意一致劝诫义诠将军,立镰仓公方为下一任将军继承者。 看起来大内义弘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换取了幕府暂时的谅解,镰仓公方继任下一任将军机会大增。但是所有人都清楚,这种协议是十分脆弱的,只要镰仓公方继位,必然废除勘合贸易,到时候大内义弘的承诺就是一纸空文。 对于幕府方有利之处在于,他们成功迫使大内家在松浦党问题上保持中立。只要幕府消灭松浦党,驱除境内的康商,大内氏走私贸易的根基就被破坏了。即便镰仓公方继位为下一任将军,也只能执行勘合贸易,没有康货来源,幕府就无法维持统治。 当然,如果幕府不能迅速消灭松浦党,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一旦角根义诠去世,镰仓公方继位,就会立即停止对松浦党和康商的战争,终止勘合贸易,重新恢复走私贸易。 双方又把赌注押在义诠将军不长的寿命上。 但是无论崇文还是浓姬都认为大内义弘赢了,因为他成功化解了迫在眉睫的不利战争,争取了时间,同时让幕府陷入与松浦党的战争泥潭里。只要义诠将军一死,这些幕府重臣要么拥立镰仓公方,要么内部爆发战争,无论哪种情况对大内家都有利。 但是这场胜利断送了松浦义信的性命,尽管浓姬和义信没什么感情,可毕竟也是她的丈夫,如此惨死,浓姬不可能不伤心。坚持到茶会结束,客人纷纷散去,浓姬也匆匆退到闺房休息。 2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绝海中津安排崇文三人在一间起居室用餐,晚餐是鲷鱼脍,精致的泡菜和纪州味增汤,暖黄的灯火下显得十分诱人。 崇文拉住老和尚,笑呵呵的说道:“绝海大师,我听说仴僧荤酒不忌,那个。。。是不是送点酒,这一天嘴里淡出鸟来了。” 绝海中津笑道:“那是自然。” 不一刻,三个侍姬端着酒盘上来,伺候酒食,绝海老和尚合十打躬退下了。一个侍姬正是伺候过崇文洗浴的,眉花眼笑的坐到这大康武士面前,殷勤的捧着酒壶倒酒。 鲶鱼仔吃的香甜,边吃边说道:“这些仴人实在古怪,主公赐死臣下居然是切腹,还是体面死法。不如我大康,好歹留个全尸。” 崇文说道:“海妖都见过了,这也算稀奇?大康也是百里不同俗,何况几千里外的海外。” 来财牛忽然口齿含糊的说道:“该。。回家。。。” 崇文饮了一盏酒,摇摇头说道:“不,现在还不能回龙王岛,我也想不到仴国的鸟人如此难缠,岛上恐怕要再苦一阵子了。” 鲶鱼仔说道:“那我们离开琾城以后去哪里?” 崇文说道:“去平户,幕府就要和那里的康人和松浦党开战了,我们不能坐视康人吃亏。” 鲶鱼仔有些不解的说道:“他们把持旧航线,正是龙王岛的麻烦,让幕府替我们除掉岂不是好。” 崇文筷子狠狠掷过去,骂道:“混账!再怎么也是大康国人,是高皇帝子民,岂能让蛮夷欺侮,龙王岛都是这等入娘的不义之徒么!”见崇文突然发作,吓的几个侍姬慌忙跪地求饶,口中鸟语不停。 崇文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我们兄弟争执,与尔等无关,都起来吧。”见崇文语音温和,众姬大约明白他的意思,这才纷纷坐到三人身侧,战战兢兢的继续伺候。 鲶鱼仔讪讪的说道:“莫非平户那些家伙还有用不成?” 崇文叹道:“当然有用,我们龙王岛才有几个人、几条船,就算加上桦山资久和九鬼隆良那些虾兵蟹将,也不足以撬动仴国,我们连平户的康人都不能笼络,还能指望谁人? 远的不说,就说这走私康货,我们哪里去搞到货源?那些平户康商何等厉害,无视海禁,连中华至宝《四言诗帖》都能贩运到仴国,我们为什么不与他们合作。只要他们走新航线,在龙王岛与大内氏的船队交易,龙王岛就真成了金银岛。” 鲶鱼仔说道:“明白了,如此我们不仅将垄断康货,还会垄断南蛮货,仴国的金银早晚都搬到我们龙王岛。” 崇文摇头道:“准确的说,是康人、康商将垄断康货和南蛮货,仴国的命脉就掌握在大康手里了。可是仅有这些还不够,我们要防止仴国与永济勾结起来,就还要做一笔更大的生意。” 鲶鱼仔两眼放光,急切问道:“是何生意,把琾城抢到手里么?” 崇文微笑道:“你啊你,就不能把眼光放的更大些?” 鲶鱼仔挠挠后脑勺,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大的生意。不过他知道,大出海要领着他们干的一定是惊天大事,这让半年前还是小渔夫的海贼少年十分兴奋,恨不得现在就要上阵厮杀,至于杀谁,管他娘的呐。 来财牛却忽然放下了酒盏,把他身上的仴姬推到一边,警惕的说道:“不对。” 崇文向庭中看去,一切如常。 这里是一个独立庭院,竹林苑的待客之所,小巧雅致。庭中灯火阑珊,一块巨石下坐着两个大内家的警卫,正好在灯火暗影里。庭中有几颗梅树,一颗桃树,正是冬季草木凋零,不可能藏人。 越过院墙的黑影可以看到远处竹山上的亭馆,主楼飞檐下挂着灯笼,在微风中摇曳。鲶鱼仔大步走出起居室,向回廊两侧观察,两侧廊上有两个警卫,把角处各有一个。保护他们的一共6个马回众,一个个目不斜视,显然没有感觉到危险。 鲶鱼仔退回起居室,笑道:“这大笨牛以为自己是大炮炥李启乾,不要一惊一乍,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来财牛头摇像拨浪鼓,执拗的说道:“我。。听。。。脚步声,很多。” 这一下连崇文也紧张起来,来财牛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这仴国如此诡谲的政治气候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回廊。 庭中传来仴人武士大声喝问的声音,他转头向院门看去,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大声的向警卫队长说着什么。天黑看不清模样,听声音似乎是花子,警卫队长尽忠职守,挡住花子不让进门。崇文喊了一声:“花子!”大步走到月亮门前。 果然是浓姬的贴身侍女花子,小姑娘华语不过关,大声说着什么,依稀能听懂几个字,却始终联不成意思清楚的语句。见崇文不明白,小姑娘递过一把解首刀,正是船上崇文赠给浓姬防身的那把刀。 崇文接刀在手,却有些茫然,浓姬忽然把自己送给她的刀退回来是什么意思?他拿着这把刀反复检查,没有夹带,没有纸条,浓姬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他又把目光转到花子身上,小姑娘急的已经落下泪来,他终于听懂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字:跑。。。 他忽然想起了当初的事情,离开龙王岛的时候,他送了这把刀给浓姬。当时他说的是,如果到了浓姬也拿刀上阵的地步,那就是龙王岛众都死光了,拿着这把刀杀出去,能跑多远跑多远!浓姬一定是在危急情况下,不及书写,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有危险! 崇文当机立断,站在庭中大声喝道:“鲶鱼仔!来财牛!抄家伙,准备随我杀出去!” 起居室中,两个海贼二话不说,踢翻纸门,把门框拆下当做武器。鲶鱼仔提着木方实在太长,来财牛双手用力,撅下小半截,鲶鱼仔挥舞两下,长短正合适,冲来财牛伸出大拇指。 三个仴姬尖声大叫,互相搂抱着缩在角落,鲶鱼仔和来财牛看都不看那三个仴女一眼,临战激发的荷尔蒙让二人只有战斗的欲望。 庭中的大内家警卫不知所措,这些康人突然发了狂,变身拆家能手,这是要干什么。警卫队长严厉的和崇文说着什么,崇文一句也听不懂,他指着外面大喊:“入你娘的!你是瞎啊,还是聋啊,没听见外面有响动么?” 花子冲几个警卫大声喊叫,这时候所有人都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微微震动,远处黑暗中隐隐传来人喊马嘶。鲶鱼仔和来财牛提着棍棒奔到崇文近前,警卫队长也明白过来了,大声喝令庭中警卫向自己靠拢,将崇文三人挡在自己身后。 崇文把解首刀别到花子腰带上,抽出短刀,让她握住刀柄,用大手紧紧攥住她的小手握了一下,轻声说道:“明白么?战斗。。。厮杀。。。跟着我。。。”花子重重点点头。 崇文一把把花子扯到身后,向那队长喝道:“蠢货,你想在这里迎敌么?敌人没有1千也有8百,在这里就是入娘的等死。。。想活命的,随爷爷杀将出去,如今天色暗黑,冲出四天王寺,到了城里就有活路。。。懂?” 他拔出腰间仴刀,推开几个警卫,大踏步向外走去。 警卫队长听不懂崇文的意思,但是颇为忠勇,带着其余警卫疾步上前,挡在崇文身前,崇文只得跟在队长身后。竹林苑十分豪奢,即使是苑中小路也亮着灯火,一座座石灯幢把庭院照的如同天堂一般美丽。崇文却微微叹息,这大内义弘不像个笨蛋,怎么遇到袭击竟然不知道熄灭灯火,这不等于暴露在敌人眼前么。 形势危急,崇文顾不得多想,警卫队长带着一行人大步穿过竹林苑,不时跑过尖叫的身影,却不见一个值宿武士。走到主楼面前,眼前一片黑灯瞎火,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男女,却没有人保卫,大内一家和他的马回众呐? 警卫队长找不到主公大内义弘,找不到其他家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的看着崇文不知所措。崇文只记得来时的一个西侧院门,语言不通,也无法打听还有没有其他的侧门,只得大刀一指西门方向。警卫队长慌不迭的点头称是,几个人又向西走。 冲到西门,刚一露头就有箭支飞来,崇文等只得退回院内。 往外面看,只见庞大的寺院中到处都是高举的火把,如同燃烧的丛林一般。这丛林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3百多四天王寺的僧众,大刀弓箭指向另一波人。另一边却是顶盔掼甲的幕府士卒,弓上弦刀出鞘,足有7、8百之多,却都面朝竹林苑,似乎无意攻打寺院僧兵。 院门前倒着几具男女尸体,身上插满了箭支,看服饰是大内家的下人,想出门逃命,被乱箭射死在门前。 幕府军中有人以不太熟练的华语高声喊叫:“院中的大康海贼听着,侍所司赤松义则大人奉幕府将军谕令,缉拿大康凶徒,无干人等不得乱动。所有康人听着,弃械者免死!” 来财牛奋起神力,推倒院中巨石,将之堵在门前。崇文却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他百思不得其解,四天王寺有几百僧兵,大内义弘也有2百多精锐的马回众,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突然就让幕府军杀到眼前了?何况这么多带兵刃的士兵进入琾城,会和众是如何让他们进来的? 他顾不得多想,幕府军显然是冲自己来的,现在被堵在竹林苑中,只要幕府军冲进庭院,自己一行必死无疑,那块石头再沉重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如何逃脱,如何逃脱呐。。。 忽然感觉衣袖有人轻拽拉扯,回身一看,是花子。小丫头伸手一指院中,说了句什么,崇文没听懂,警卫队长却露出惊喜,向崇文大声说着什么。 崇文也听不懂,但反应极快,大刀顺着花子示意的方向一指,众人又向东南方向跑去。黑暗中呼呼走了半盏茶时分,来到竹林苑东南角。原来这里有一颗大榕树,几人合抱粗细,庞大的树冠一部分已经深处院墙之外。 崇文大喜,真是天助我也! 2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鲶鱼仔身手灵活,第一个爬上大树,将宽大腰带垂下来,把众人一一吊上大树。众人摸索着一个个跳到墙外,只是大块头来财牛遇到麻烦,挣断了布带也上不去。两个大内氏警卫楞是托着来财牛巨大的脚掌把他举到树上,再几个人拉住他的手臂慢慢顺到院墙外,着实费了些力气。 竹林苑墙外依然在四天王寺中,是一片偏僻的菜地。警卫队长头前带路,众人借着微弱的月光摸到了一个小门处,看来久已无人出入,门栓上锁着一条生锈的铁链。众人斩开锁匙,拉开门栓,推门而出,是一条黑黝黝的小巷,众人长出了一口气,终于逃出了追捕。 警卫队长当先而出,向西面走了几步。忽然,对面的矮小木屋里有火光闪动,接着一个火把凌空扔到众人面前。崇文大喊:“不好!快跑!”,手上加力,提着花子就向西面狂奔。 话音未落,几支箭就将暴露在火光中的警卫队长射倒,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脖颈,他捂着脖子苦苦挣扎,就是喊不出来。众人发一声喊,一起沿着小巷向西狂奔,前面有人撕心裂肺的叫喊,黑暗中能看到仴刀闪亮的刀锋,有人阻拦! 最先接敌的是几个大内氏警卫,月光很微弱,只有刀光一闪勉强分辨敌我。警卫们砍倒了几个敌人,背后却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追兵追上来了。来财牛大吼一声,大步上前,抡起手中大棒,把追兵的仴刀砸的七零八落。 来财牛身高臂长,街巷又狭窄,一夫当关,敌人根本冲不进来,杀散前面的追兵就有生路。崇文大喝道:“鲶鱼仔!我们向前冲!”鲶鱼仔答应一声,跟在几个警卫后面,大棒只是往左右两侧胡抡,不知道打飞了多少兵刃。 众人在暗黑之中一片混战,崇文感觉前行了10几步,花子哎呦一声摔倒,绊在一具尸体上摔倒了。黑暗中崇文大手一抓,把她当胸提起,继续向前。 就在这时,又一根火把向逃亡者投过来。借着飞行的亮光,崇文倒吸一口凉气,前前后后都是幕府军,足有1百多人,密集的队伍把狭窄小巷挤的水泄不通,崇文几个人夹在中央,这如何杀的出去! 火把正好落在崇文脚下,崇文飞起一脚把火把踢飞,不让敌人的弓箭手找到目标。火把打着璇飞到后面追兵队伍中,在橘红色的火焰中,崇文忽然发现有密集的武器飞向敌人,惨叫声四起,似乎两侧木屋顶上有人在支援自己。 崇文精神一阵,大喝一声,一脚踹开一间屋敷的大门,大声呼喝,让自己人撤到屋里来。屋中黑灯瞎火,有女人孩子的哭喊,有急促的仴语声。崇文哪管那许多,拖着花子冲到后墙,一脚踢翻一扇纸门,面前是另一条街巷,黑寂无人,没有伏兵的迹象。 崇文一喜,撤进屋里的有鲶鱼仔,来财牛,仴人武士还剩3个,其中一个重伤,被另一个拖进屋中。崇文一拍来财牛肩膀,向被踢烂的后门一指,示意他头前开路,来财牛立即会意,拖着血肉模糊的大棒从另一侧跳出木屋。 各人跟着来财牛鱼贯而出。幕府军被两侧屋顶上纵跳的黑影杀的有些慌乱,冲进木屋的追兵没有几个,崇文断后,抡刀砍翻两个最近的追兵。崇文身材高大,刀势极猛,黑暗中余敌胆怯,一时有些畏缩不前。 趁此机会,崇文脱下身上的无袖羽织,晃动火褶子点燃了扔在翻倒的纸门上,瞬间变成了火门,崇文提着往屋中扔去。 这木屋敷很快就会燃烧起来,屋中仴人撕心裂肺的喊叫起来。崇文暗想,如果整条街巷燃起大火就好了,幕府军会很倒霉,仴人屋主有多惨,现在谁还管他娘的。 崇文一手提着花子,一手提着一文字大刀,跟上众人沿着街巷狂奔。西面海港方向传来沉闷的火铳声,崇文暗叫不好,看来港中的膏血鸟船也遭到了围攻,若是坐船沦于敌手,那龙王岛众就真要全军覆灭了,现在必须尽快赶到海港上船。 这仍然是一条黑暗的小巷,巷口处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大街。众人冲出巷口,眼前的大街依然是灯红酒绿的模样,只是见到不远处火起,街上也开始乱起来,四处是慌张奔走的行人,乱七八糟的杂物滚的满街都是。 鲶鱼仔大声问道:“大出海,往哪个方向?” 崇文左右观察,见南面一队士卒正在大街上奔跑,不停的喊叫着什么,似乎是琾城的警哔众。北面就是四天王寺西门,聚集着一队幕府武士,把街道卡断了。 正在迟疑间,只见南面向北奔来的琾城警哔众一片大乱,街巷暗影处,弓矢、手里剑、吹矢,暴雨一样射向那队浪人,惨叫声四起。崇文大喝一声:“南面有人接应,我们向南跑!” 一行人向南面冲去,后面有幕府武士追来,两侧有人往街道上抛洒撒菱,追击的幕府武士不断有人捂着双足滚倒在地。崇文等哪里顾得上后面,来财牛一马当先,大棒抡翻几个阻挡的警哔众,杀开一条血路,夺路而逃。 远处有人用华语高喊:“大出海在哪里!对面来的是大出海么!”崇文心中一定,大声喝道:“我是大出海,是石头兄弟么?” 只见乱民之中冲出几个仴人打扮的大康水手,为首的正是王石头。几个人奔到崇文等面前,不及见礼,王石头喊道:“这里地形我熟,大家跟着我往码头跑!” 崇文喊道:“就是这样,大家跟上,不可走散了!” 码头方向又传来沉闷的炮声,这是子母铳在开火,崇文心急如焚,生怕膏血鸟船有失,不住催促大家快跑。王石头在在附近转了两天了,每一条街巷都走遍了,熟悉的很。此时他带着大家专挑僻静的街巷走,众人立刻轻松了很多。 一路再也没有遇到幕府军,只是碰见零星的警哔众,见这些人手持武器跑的东倒西歪,上前来查问,被王石头等几刀砍翻,不一刻冲到城港交界的关卡。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海港,昏黄的灯光中,海上一条大船在一堆小船之中左冲右突。10几条警哔所的小艇正围着膏血鸟船交战,大海船把小艇撞的东倒西歪,铳声弓弩声不停,警哔众惨叫声不绝。 城港交界处的几个关卡已经被摧毁,看起来是挨了大发熕4斤铁弹轰击,10几个警哔众被炮火打的缺胳膊少腿,死伤一地。码头处也遭到了霰弹攻击,打死打伤数十人,余众被炮火惊吓,纷纷四散躲避。 崇文哈哈大笑道:“入娘的,二出海倒是机灵,省了我们不少手脚!”此时,膏血鸟船上子母铳开始向围攻的小船开火,几铳下去已经把小艇打的千疮百孔,不见活人,残余者落海,惨叫着载沉载浮。 崇文大喝一声:“大家跟着我,不要跑散了!”一马当先冲到码头上,沿着石埠头追赶膏血鸟船。船上刘关见乱成一团的码头上冲过来几个高矮不齐的狼狈家伙,不是大出海等人是谁,二出海哈哈大笑,拔出手铳向天鸣枪,示意船上已经注意到了。 逃亡者距离鸟船越来越近,大步跳上一条仴人商船,几个仴人水手大声喝骂着上前阻拦,被崇文砍翻几个,其余躲到一旁,不敢出声。看看距离鸟船只有20丈海水,崇文一咬牙,拖着花子当先跳进冰冷的海水里,向膏血鸟船拼命游去。 别人都是好水性,就是唯一幸存的那个仴人警卫富田详二也能游泳,唯独来财牛是个旱鸭子,又是巨大体格,谁也带不动。正在不知所措,好个来财牛,发力踢断仴船一根桅杆扔到海里,抱着那根圆木向膏血鸟船飘来,船上一片欢呼。 正当冬日,海水彻骨生寒,生死关头谁也顾不上许多,只能奋力向膏血鸟船游去。船上早抛下绳梯,众人湿淋淋的向上爬,被水手七手八脚拖到甲板上。黑暗中只有昏暗船灯,竟然还拖上来几个落水的警跸众,惹得二出海啧啧称奇。 水手们把这些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抖个不停的家伙拥到艉楼二层舱室,有人拿来干燥衣服换上,有人端过热汤让他们暖暖身子。 救命恩人花子已经冻的昏厥了,崇文也顾不得那许多,扯下她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丢到一边,用一件皮裘把她包裹起来,又把热汤水灌下去,这才悠悠醒转。 见龙王岛众一个不少,二出海刘关喝了一声:“小的们,升满帆,转舵庚申,我们走!这些仴人蛮夷竟敢暗算我们,阿乾!瞄准岸上那些警跸所、评定所、仲裁所,把那些狗屁木头窝都给老子轰成渣!” 大炮炥大声答应:“放心吧,一个也剩不下!” 膏血鸟船在黑暗中横冲直撞,扬帆向港外冲突而出,此时船艏大发熕已经没有射击角度,大炮炥李启乾只能指挥两门子母铳向岸上射击。 距离有些远了,岸上目标又昏暗,哪里看的清楚。李启乾只管向最大的建筑开火泄愤,管他是什么,鸡蛋大的铳子把几座大木屋满是窟窿,灯火落到纸糊的窗棂木框,借着海风着起了大火,岸上仴人如同蚂蚁一般疯狂救火。大炮炥和龙王岛众又是斥骂又是欢呼,口哨声不绝,尽管如此,也难掩龙王岛众内心的失落。他们历经磨难,跨过浩瀚大海来到这里,却只能铩羽而归,实在是赔本的买卖,谁也不可能心情愉快。 不一刻,膏血鸟船冲出堺港,驶向黑暗中的大阪湾,身后是乱成一锅粥的琾城。 ————————————————————————————本卷完 0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崇文3年7月12日夜。 火,火,四处都是熊熊烈火。 这人间最猛烈的物什四处肆虐,吞吐着炽烈的毒舌,吞噬雄伟的奉天大殿。这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圣天子代天牧民之地,如今正在化为灰烬。 锦绣帷幔变成飞舞的火星,楠樟梁柱变成倒塌的焦炭,流苏氍毹变成了烈焰的帮凶。 烧吧,烧吧,把一切烧光,火带给人间光明,也涤荡一切罪恶。当苍天不能降临正义,就由烈火来做出公正的判决吧。 25岁的崇文天子孙汀静静坐在鎏金龙椅上,注视着他自己制造的烈火炼狱。 是啊,他失败了,败在了他的叔叔们手里。他是神武皇帝嫡孙,是在太庙中昭告天下的法定储君,他继承大位有什么错?这是高皇帝的旨意,也是苍天赋予他的使命,他的叔父们为什么反对他? 整整3年的靖难战争,那些愚蠢将领把祖父留给他的精兵猛将,一次一次葬送在北方。他的实力是燕王的几倍,十几倍,可是一次次的奏报总是惨败。几十万几十万大军崩溃,在祖父神武天子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几年之后他们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统帅,结果依然没有改变。更可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些声称感神武天子之恩,誓死忠于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背叛了他,让他一次次伤心落泪。 就算北军打到扬州,与南京城仅仅一江之隔,他依然坚信胜利属于自己,他掌握着水军左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的长江水师。 北军虽然有10万鞑汉骑兵,但是北人不善州揖,有这支强大水师在手,长江南岸的南京城就稳如泰山。只要他坚守2个月,天下勤王之师赶到南京城下,依然是他必胜的局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自任命的都督佥事、长江水师统领陈瑄竟然投靠了燕王,放任北军20万之众蜂拥渡江,直抵南京城下。 即使是燕王兵临城下,他有祖父留给他的这座雄城,城中还有20万军队,足以一战。可是当燕王旌麾来到金川门外,他最信任的曹国公李继隆竟然开城投降了。北军不发一矢就攻破南京城,包围了他的皇宫。 他的亲军金吾前卫、后卫,锦衣卫和旗手卫仍然在拼死抵抗,但是他知道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了。即使失败了,他也是高皇帝子孙,他身上流着伟人的血,他宁可死也不能屈身受辱。他不能把祖父的龙椅和大殿留给大康卑鄙的叛逆,留给孙氏不孝的子孙。 就让火毁灭这人间的不公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黑烟汹涌,毒气弥漫,熏的崇文帝头昏眼花,涕泪滂沱。烈焰一步一步逼近龙椅,炙烤着他的翼善冠,他的衮龙袍,他害怕烈火焚身的痛苦,他更害怕高皇帝严厉的目光。 祖父驾崩之前还在一次一次的叮嘱他,要提防西面的敌人,要提防燕子入京。可是他太急着削藩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最终还是轻视了燕王,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泉下的神武高皇帝。 他周身火热,意识渐渐模糊,冥冥中他听到大殿外冲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脆响,士卒重伤垂死的哭号,一根巨大的雕梁哄然落地,碎片乱飞,撞击到合抱大柱上。。。 他感到有人拉扯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叫喊:“万岁,万岁,万岁爷爷醒来!”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哪个监寺的内官。莫非这么快就死了,是天堂里祖父派人召见自己么?难道死了还要受到申斥么? 不对,他感到伏身一个强壮臂膀上,身子在急促晃动,他能闻到人身上强烈的汗臭,四周簇拥着纷沓错杂的脚步声,有兵刃轻微的撞击声,公鸭嗓低喝:这边,这边,轻点蠢货! 一切都证明他没有死,有人在背着他!他听出来了,那公鸭嗓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他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宫中一直有内监交通燕王,自从北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多少内监跑到了燕王军中。不好!这些家伙是要生擒自己,献给叛逆。 这些该死的奴才,不!不!宁死也不能受辱!他惊的全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奋力睁开了双眼,神志又回到了头脑。 熊熊烈火中,他很快就看清了四周。一个高大魁梧的内监背着他正快步疾走,看服饰是神宫监微末内宦,网巾包头没戴帽子。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跟在一旁奔跑,手捂着三山帽,衣袍上血迹斑斑,满脸都是黑灰,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冲的一道一道,狼狈不堪。 不远处昏暗中,簇拥着十几个亲军指挥使司的军官,一个个顶盔掼甲,持刀握剑,杀气腾腾,甲胄战袍上都带着血,有些人明显带着伤。 看方向是奔向奉天殿西侧的文楼,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暖阁,西暖阁称文楼,东暖阁称武楼,这是他平时休息读书,私下召见重臣的地方。他们把自己带到这里干什么?崇文帝大喊一声,手脚用力,在那宦官背上拼命挣扎。 突然的叫喊惊动了众人,一行人停住脚步,诧异的看向这边。背着崇文帝的内宦虽然孔武有力,但是猝不及防,竟然让他挣脱了。 这一下也用尽了崇文帝的力气,手足酸麻软倒了,吴亮抢上前来扶住他,公鸭嗓激动的说道:“陛下寄天下之重,岂能轻易殉社稷!”竟然有隐隐的责备,这不是奴仆厮养对天子说话的口气。 崇文帝虽然全身无力,在一腔怒火支撑下还是站了起来,他指着四周的人影大骂:“逆贼,大康何负于你们,先帝神武天子何负于你们,你们竟然勾结篡逆,逞凶弑君,天必殛之。” 吴亮跪倒在地,抱住崇文帝双腿说道:“陛下误矣,高帝洞天彻地,早已料到今日之难,暗中安排了逃脱之计。遗诏命我等危急时刻勤王救驾,他们都是先帝看重的忠贞之士,怎么会不利于陛下。” 崇文帝哪里肯信,他遭到的背叛太多了,哪个不是当面忠贯日月,出了皇城就阴谋变节。尤其是内宦,不孝之人,还谈什么忠诚。不过此时他太累了,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惊魂未定,哪里还有力气斥责臣下,他转过身颓然说道:“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欺瞒于朕。” 吴亮膝行退后几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双手呈给崇文帝,大声说道:“陛下若不信臣,总认得此物,陛下一看便知。” 崇文帝略一迟疑,迈步上前拿过玉佩。这是一块无暇的羊脂美玉,由巧匠雕成龙子蒲牢模样,雕工精美,蒲牢背上是一个昆字。这块玉虽然上好,也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这块玉是祖父生前的爱物,须臾不离身。 既然昆玉到了吴亮手里,那么此人一定深为祖父信任。 他把玉佩还给吴亮,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即使吴亮所说是真,如今又哪里是生路?城外是燕王20万大军,北军已经杀入皇城,奉天殿外就是战场,就算他们冲出火海,又怎能逃脱外面的刀山箭雨。 他长叹一声,说道:“就算你们是大康的忠臣,朕已经误了天下苍生,不能再误了你们性命,你们逃命去吧。” 吴亮大声说道:“高皇帝明并日月,古今所无。可是就算是高帝,也有多少次困厄临头,身陷绝境?若高帝也如陛下一般,遇到挫败就以身殉,哪里有煌煌大康,哪里还有这千秋伟业!” 崇文帝怒喝:“大胆!”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吴亮毫不畏惧,大声说道:“高帝以陛下托臣,臣不敢畏死,畏负先帝!” 大殿上又一根梁柱倒塌,奉天殿的梁柱都是南海巨木,也经不住长久焚烧,文楼火势略小,但是也支持不了多久,四周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在提醒崇文帝,此地不可久留,要立刻决断。 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跪在崇文帝面前,沉声说道:“臣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陛下若弃万民,奈高帝何?” 又一条瘦高汉子跪在崇文帝面前,大声说道:“臣锦衣卫千户刘关,请陛下速速摆驾。”呼啦啦甲胄铿锵,十几条军汉跪了一地,齐声喝道:“请陛下摆驾!” 崇文帝看着这些忠心的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给了多少人高官厚禄,那些人背弃了他,危难时刻不离不弃的却是这些低级军官,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无尽的疲惫压垮了他,无尽的痛苦耗尽了他的精神。 吴亮抢上一步扶住崇文帝,大喊:“王惠,背上万岁爷爷。”那高大内宦闷声上前,抄起崇文帝的臂膀就背到了背上。 吴亮大声指点,众人奔到文楼的主坐上的高阶。吴亮推开沉重的黑檀龙椅,他奋力提起盖板,下面竟然是一个地洞。众人惊呼一声,谁也没想到在**雄伟的奉天殿之下,竟然藏有一条暗道。 0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军汉中以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官阶最高,他大步上前,探头往下看,隐隐有石头台阶不知道通向哪里,黑洞洞如同噬人巨口,让人胆寒。 刘礼从一个军汉手中夺过一把宣花战斧,砍下一条龙椅腿,在烈焰中引燃,抛到暗道里。地道常年不通风,空气污浊有疠气,中者必死,用火把浊气烧光才能进人。 外面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呼喝声却越来越盛,夹杂着一些鞑语,看来北军已经杀散了皇帝亲军,聚在外面观看燃烧的大殿。众人心中沉重,一言不发,只是用刀剑乱砍,制作火把,准备下地道逃命。 吴亮伺候崇文帝脱下衮龙袍,摘掉翼善冠,换上一件粗布曳撒。然后扶着崇文帝坐在石头台阶上歇息,看了看,又取出一块青帕包在崇文帝头上。崇文帝任由吴亮摆布,微合双眼,闭目养神。 火势向众人迫近,不能再等了,刘礼喝道:“刘关,先下去探路。”刘关默默点点头,拔出佩刀就要往下走,刘礼把手中的火把递给他,低声说道:“老二。。。小心。”刘关昂然说道:“料也无妨。” 不一刻,下面传来刘关的声音:“底下什么都没有,下来吧!”刘礼一挥手,众军汉开始鱼贯往下走。 吴亮正了正三山冠,再一次跪倒在崇文帝面前,说道:“陛下,臣。。。不能伺候万岁爷爷了,陛下摆驾吧,臣要告退了。” 崇文帝微微睁开眼睛,诧异的问道:“你还能去哪里?” 吴亮沉声答道:“臣哪里也不去,臣就在这里。。。燕王在灰烬中找不到陛下,必然闭关大索。以天下之力海捕陛下一人,那是何等凶险,臣留在这里,可安燕王殿下之心。。。臣僭越了。”言罢,吴亮披上天子龙服,把翼善冠戴到自己头上。 崇文帝挣扎着站起来,焦急的说道:“不可!我命你不可离我半步!” 吴亮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退向火海,大火中传来公鸭嗓的吼叫:“陛下,活下去,重整万里河山。。。活着。。。活着啊。。。”眼看着大火引燃了他的衣袍,他的冠冕,他的鬓发。 崇文帝跌跌撞撞的上前,要把吴亮抢回来,口中喊叫着:“你敢抗旨么?你给朕回来!”刘礼粗壮的臂膀拦住了崇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不要让吴公公枉死。” 此时吴亮的全身已经烧成了大火球,冲天烈火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忠良杀尽崩如山,无事水边成异潭,救得蛟龙。。。真天子,可怜。。。”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在火海之中。 崇文帝惊的目瞪口呆,那在烈火中挣扎的形躯本来应该是自己,吴亮却替自己死了,这又是为什么?这个屈身为奴的家伙,这个残割身体的不孝之子,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就在他身前八尺之遥。 崇文帝吓坏了,吓傻了,那烈火焚身的惨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 刘礼一挥手,王惠上前背起傻呆呆的崇文帝,下到了暗道。刘礼断后,最后一个走进地洞,小心的把顶盖安置好,尽量不露痕迹。 他知道燕王早晚会发现这个地道,早晚会知道崇文帝逃了,早晚会穷追他们。吴亮的死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燕王发现这个西贝货越晚,他们逃命的可能就越大。 地道很宽敞,可容四个人并肩而行,而且修筑的极为结实。大木做梁,有立柱支撑,青砖垒砌,石板铺路,就算是发生地动也不会塌方。 高皇帝纵横天下,绝不会犯低级错误。 一行人举着火把,在幽深黑暗的地道中穿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诡异的声浪。脚下的路坚硬平整,踩上去毫无窒碍,速度极快。地道中除了味道污浊,低矮压抑,竟如行走在通衢大道一般,别说十几个人了,就算是推着车走也无妨。 修建这条地道之人,一定担心有车载着伤者通行。高帝不会顾及他人的性命,他顾及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嫡孙崇文帝。他连崇文帝可能带伤都想到了,不惜血本把地道修建的坚固宽阔。 刘礼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暗暗思忖,地道笔直如矢,看走向是奔东南正阳门方向。燕王大军从北、东、西三面包围了南京城,长江上更是战船云集,帆樯如山,只有东南方向有可能逃出南京城。 “这绝不是巧合。”龙骧卫百户林养浩放缓脚步,等着刘礼跟上来并肩而行,在他一旁低声说道。 林养浩面白微须,看起来是个文弱的汉子,只有眼睛精光四射,显出一丝久经沙场的彪悍。 刘礼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讲?” 林养浩说道:“南京城东西皆山,北面是长江,最佳的出逃方向当然是从长江乘舟东下至海。燕王渡江而来,一定会封锁城东西两侧山地,堵住当今逃到长江岸边的可能。而南京城北地形开阔,利于展开兵力,此时已经大兵云集。 北军唯一的薄弱之处,就是东南正阳门、高桥门、上方门方向,所以高帝早早就安排下这条地道。只要当今出了南京城,就是脱笼的鸟儿,入海的蛟龙,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刘礼叹道:“看来高帝几年前就料定燕王必反,从江北入南京城,所以早早修了地道,选定了死士,一切都是为了救当今。可是既然如此,以高帝之英明,为什么不谋划制止这场骨肉相残呐?” 黑暗中的林养浩摇摇头,说道:“高帝心机之深沉,岂是我等能揣测到的。” 两人又沉默了,刘礼内心里并不喜欢聪明外露的部下,这种人难以驾驭。而林养浩显然就是个聪明人,只不过现在是落难之时,自己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他们并不是高帝选定的人,只是听从御马监提督命令而已,混乱之中莫名其妙成了崇文亲卫,谁也不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刘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估算着时辰。他是军人,知道正常行军一个时辰大约走15里,他们走的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时辰大约可以走18里。他默念着,大约过了正阳门,地势开始向上走。 又走了一盏茶工夫,队伍停下了,开路的刘关喊了一声:“到头了。”刘礼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果然道路已经到了尽头,一道巨大铜锁锁住了石门。这道门分隔内外,又饥又渴的逃亡者已经奋战了一天,水米未尽,谁也不知道这道门外是什么。 肯定没有酒肉,有没有成千上万手持利刃的敌人?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按照刘礼的估算,这里大约是在正阳门外中和桥一带,空气中漂来一股难闻的尿臊味儿,不是熟悉的战马味道。刘礼喝道:“刘关,褚良,把铜锁砸开,我们出去。” 豹韬卫千户祁吕通迟疑了一下,说道:“开了门,我们就回不去了。” 刘礼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用心想想,没闻见这股味儿么?这是正阳门外大校场的驯象千户所,现在北军还到不了这里,砸开。” 祁吕通脸色有些难看,这十几个军汉都是豹韬卫和龙骧卫的军士,龙骧卫以刘礼、刘关兄弟为首,豹韬卫以祁吕通为首。刘礼是卫指挥佥事,从三品,祁吕通只是千户,正五品,以官阶论刘礼当然最高。 但是在这里,在崇文天子身边,龙骧卫只剩下5个人,而豹韬卫有12个人,祁吕通的实力比刘礼要强的多。他不求在这里发号施令,可是刘礼对他毫无尊重,做事从不和他商议,说话粗声大气,这逃亡路上该如何相处啊。 两条军汉用刀背奋力砸开铜锁,一齐猛推石门,却推不动,看来是时间太久,铁枢锈住了。刘礼招呼众人合力推动,石门终于吱呀呀向一侧打开了,猛烈的腥臊气扑面而来,这里确定是驯象千户所无疑,刘礼准确的判断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军心。 没有人欢呼,却都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没有敌人,众人还能多活一刻。 扔了火把,刘礼当先而出,刘关和祁吕通左右夹持着王惠背上的崇文帝,众军拥在他们四周。此刻他们在秦淮河西岸,内城依然有喊杀声,皇城方向火光冲天,外城方向也是乱成一团,那是逃难的南京百姓涌向南城郭诸门,到处是哭爹喊娘,间杂着牛羊的嘶鸣。 这里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草料场,他们仍然在南京外郭之内,并没有脱险。抬头看,正是繁星满天,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中依然有浓浓的腥臊气,可是活着真好啊。 0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从象房方向奔来一队高举火把的军汉,钢铁碰撞的声音说明他们甲胄在身。刘礼面沉似水,厉声喝道:“结圆阵,保护陛下!”众军毫不迟疑的拔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武器向外戒备,把崇文帝围在中央。 那队人马跑到3丈之外,当先一人越众而出跪在尘土中,高声喊道:“万岁爷爷在哪里?臣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前来接驾!” 刘礼并不是高帝为崇文帝安排的死士,他只是吴亮的部下。吴亮官居御马监提督太监,掌管亲军指挥使司,是他的直接上官。他们这些人冒死解救崇文帝只是遵从吴亮的命令,他并不清楚高帝安排的出逃计划,更不知道这位骆宏是不是高帝出逃计划的一环。 知道高帝计划的吴亮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有死,也未必清楚全部计划。 刘礼回头看了看崇文帝,他静静的伏在王惠背上一言不发,看来这位青年天子受了惊吓,不能指望他拿主意。 他对部下低声喝令:“全体戒备,擅动者死!” “喏!”军士的回答低沉坚定。 他整了整大带,大步走到骆宏身前,厉声问道:“谁差你到这里来的?” 骆宏直起身来,看着刘礼答道:“我是先帝钦封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奉先帝遗命,一旦皇城有难,就在此勤王救驾,你是何人?” 刘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乃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你说你有先帝遗命,以何为凭?”骆统说道:“先帝遗命是口谕。”他从背后连鞘拔出一柄利剑,双手捧给刘礼,说道:“此物可为凭据么?” 刘礼接过宝剑,鲨鱼皮剑鞘,黄铜吞口,拔出一尺,月光下如一泓秋水。这是高帝为吴王时候的佩剑,此人手持御用之物,可信。 他把佩剑还给骆宏,扶起他说道:“圣驾受惊,急需休息,你立即准备酒食。还要预备10日糗粮饮水,17套百姓衣袍,我等不能在这里久留,1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城。” 骆宏看着刘礼说道:“我要见驾,我只听命当今天子。” 刘礼不耐烦的说道:“不行,圣驾现在不能视事,这里一切听我处分。” 骆宏坚定的说道:“恕难从命。” 刘礼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只能你一个人见驾。” 骆宏点点头,大步上前,刘礼伸手拦住他,骆宏会意,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刘礼,刘礼这才放开臂膀,带着骆宏走到小小的圆阵前,一挥手,军士放下兵刃,让开正面。 骆宏走到崇文帝身前,再次大礼参拜,口中唱道:“臣骆宏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文帝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刘礼把骆宏搀扶起来,拉到一旁的黑暗中低声说道:“看到了吧,陛下神志不清,你必须要听我号令,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也难逃燕王的罗网。” 骆宏干脆的说:“好,依你便是,还有什么吩咐?” 刘礼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月在中天,现在大约是3更前后,时间很紧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后尽量远离南京城。还有这个骆宏,也难说可靠不可靠,虽说他是高皇帝信任的人,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难说他心思有没有变化。 他盯着骆宏的眼睛,说道:“局面危急,谁也不知道北军有没有兵临南郭。你安排我们休整以后,立即带着你的人控制住秦淮河上的上方桥,还有上方门。我们在这里稍事休整,1个时辰以后在上方门会合,从那里出城。 一旦有北军要从上方门进城,你要拼死抵抗,燃放号炮知会我,我会带着万岁立即向上方门出发接应你们,一起冲出南京。” 骆宏眼睛都不眨,立即抱拳应道:“喏!你们跟我来吧。” 骆宏带着刘礼一行来到驯象卫左千户衙署,安排好酒食衣物。骆宏信守承诺,服从刘礼命令,带着他的亲信部下出了驯象卫,前去占领上方门,刘礼一行在千户所二堂短暂休整。 堂上,内监王惠伺候崇文帝更衣进食,刘礼、刘关和祁吕通在一旁低声商议,众军汉则在堂下吃饱喝足,换了百姓衣服,背靠背闭目养神。庭中一片昏暗,树影婆娑,众军汉默默想着心事,谁也睡不着。 祁吕通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低声问道:“刘公,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刘礼简短的说道:“秣陵关。” “然后呐?” “向西,出湖广云贵,奔缅甸勃固国。” “若是遇上大队北军又该如何?” 刘礼淡淡说道:“只有拼死一战,难道束手就缚不成?” 祁吕通不说话了,默默的啃了一会儿干粮,忽然说道:“我以为,现在出城凶多吉少,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待援兵。” 身材瘦劲的刘关诧异道:“援兵?哪里来的援兵?” 祁吕通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低声说道:“我听说兵部侍郎汪曾泰就在溧水募兵,距离我们不过百里,南京沦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溧水。他一定会北上勤王,到那时我们再与他汇合,陛下只有在万军之中才算安全。” 刘关轻笑道:“汪曾泰就是无用的腐儒,鼓动陛下削藩的就是他,让他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勤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南京陷落的消息传开,他的兵立即就会惊溃四散。就算是他到了南京城下,又岂是燕王殿下的对手,在这里坐等才真正是死路一条。” 祁吕通把口中的干粮吐到地下,提高了声音说道:“可是我们的父母家人还在南京,我们亡命天下,他们怎么办?” 刘礼冷冷的说道:“你说该如何?” 祁吕通瞟了一眼崇文帝,没有说话,烛火摇曳,堂上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杀伐味道。崇文帝依然一声不吭,看都不看这几个人一眼,雄壮的内宦王惠缓缓站起身来,用身体挡住崇文帝,大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烛台。 沉默半晌,刘礼开口说道:“我父,是故黑鞑漕运万户刘炳琪,当年黑鞑暴虐,我父第一个举义旗反鞑,割据温台,称雄浙东,随后群雄并起,遂驱鞑虏。先父生前屡负高帝,而高帝宽仁以待,不戮我刘氏一人,封衢国公,子孙袭爵,安享富贵。 先父临终时对我兄弟说,我刘氏不能忘记神武天子厚恩,子子孙孙须誓死以报。如今燕王作乱,天子蒙尘,正是我刘氏以死相报的时候。你让我缚当今万岁送给叛臣,不但不忠,而且不孝,不忠不孝,何以为人。”刘礼手按刀柄,死死盯着祁吕通,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答、应。” 祁吕通站起身来,同样坚定的说道:“事关大家生死,由不得你们兄弟二人。”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到堂外,站在石阶上大声说道:“弟兄们,听我一言。” 正在假寐的军士们纷纷站起身来,看着祁吕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祁吕通朗声说道:“天家不睦,天子要削藩,燕王要靖难,天下沸腾三年,我等百姓有谁知道孰是孰非?我们与燕王殿下,与北军士卒又有何仇怨?既然如此,我们和他们搏命厮杀,死伤遍野,又是图的什么?” 众军汉一片骚然,却没有人说话,祁吕通这话说的实在是大不敬。 祁吕通继续说道:“我等拼了性命,把崇文天子从火海中抢救出来,我们对天家的职责已经尽到了,可是我们对家人呐?对父母子女呐?你们看,南面就是城外,往那边走,从此东躲西藏,被天下追捕,亲人死于刀斧,还要背上从逆之名。向北,就是南京城,亲人可以保全,功名富贵可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吧。” 堂下一片哄然,祁吕通所说的,所有人都想过,没有人有答案。如今祁吕通当众把这些疑惑讲出来,当然会振动所有人的心,粗笨军汉也是人,也有感情。 一个粗壮汉子缓缓从二堂走出来,站在大门之外,他是如此雄伟,把堂上的灯火都遮住了大半。正是刘礼,他沉声喝道:“愿做大康忠臣的,站到我身左。” 锦衣卫千户刘关,神宫监内宦王惠从堂上大步走出,站在刘礼左右。堂下半晌无声,良久,两个龙骧卫军汉走上前来,站在他们身旁,几条大汉把二堂内的崇文帝遮挡的严严实实。 刘礼冷冷看着林养浩,林养浩躲避着刘礼的目光,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刘礼,说道:“我的寡母七十岁了,我是家门独子。。。” 祁吕通已经胜券在握,他现在有13个人,对方只有5个。他转过身,对刘礼说道:“刘公,你们要做忠臣,我不拦你们。我们是生死同袍,我不为难你,你们走吧,把当今留下。” 刘礼淡淡的说:“万万不能!” 祁吕通诚恳的说道:“我们空手去见燕王殿下,一样难逃一死,你就看着我们家破人亡么?” 刘礼说道:“那就跟着我杀出南京城。” 0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祁吕通知道多说无益,他拔出佩刀,对堂下众军汉喊道:“弟兄们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刘公不义,想活命的,跟我上去杀了他们!” 堂下哄然一声,十几条汉子纷纷拔出兵刃冲上台阶。他们知道祁吕通说的是实情,燕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自古成王败寇,追随崇文帝已经是死罪,如果再放跑了崇文帝,那就是罪上加罪,株连九族。想活命只有拿了崇文帝献给燕王,那样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刚才还在并肩战斗的袍泽兄弟瞬间变成了敌人,双方刀枪并举,嘶吼着,咆哮着,野兽一样互相砍杀,想尽一切办法致对方于死地。 白刃肉搏惨烈无比,此时双方都没有甲胄,兵刃碰上就带伤。刘礼等人虽然人数连敌人一半都不到,却占了一样便宜,青石台阶高2尺,刘礼等5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瞬间就砍伤了两个敌人的脑袋。 刘礼等人背靠背,死死挡住了二堂大门。刘氏兄弟武艺精熟,又深通战阵,刀法又快又猛,这个不用说。让人吃惊的是,内宦王惠左手握着烛台,右手握着一条椅子腿,居然也抡的虎虎生风。他身高臂长,又居高临下,3、4个人都近不了身。 兵刃猛烈的碰撞,血肉飞溅,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惨呼。豹韬卫人数虽多,却过于拥挤,后面的人根本上不去,正面接敌的也就是7、8个人,刘礼等人又占了地利,一时间双方竟然杀了个难解难分。 祁吕通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毕竟这是驯象卫左千户所衙署,万一骆宏还留有人手,闻讯赶来,那可就强弱逆转了,他必须要速战速决。祁千户发一声喊,双手握着大刀,猛劈王惠的胸腹,只要斩了对方一人,立刻就有了缺口,至少两个人的后背会无人保护。 王惠右手的椅子腿正在格挡一把短矛,见大刀劈来,避无可避,只好用烛台招架。那大刀是百炼精铁所制,刀势迅猛无比,细细的烛台如何抵挡,大刀把烛台斩为两段,刀势不止,顺着王惠的右肋划下,生生斩下了腰胯上一块肉。 王惠大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祁吕通的头上,六合一统帽被踢的飞了起来,祁吕通觉得如被重锤击中一般,向后就倒。就在这时,身旁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扑过来,长剑当胸刺来,是林养浩! 祁吕通重心不稳,无力招架,眼睁睁看着长剑穿透了自己胸腔,他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倒下,剧痛让他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终于明白了,林养浩还是忠于刘礼,见刘礼势弱,假意改换门庭,然后趁自己不备突然发难,一举奠定胜势,这家伙好算计啊。 祁吕通当时未死,林养浩抢上一步,挥舞长剑猛向下剁,将祁吕通首级砍下。他左手一探,把祁吕通热血淋淋的首级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都住手!逆臣祁吕通已伏诛,哪个还敢逼王犯驾!” 形势突变,正在殊死搏斗的双方纷纷住手,所有人都看着林养浩手中的人头,一时不知所措。瘦高的汉子刘关大喊道:“祁吕通已死,你们也要陪着他受死么?弃械免死。”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任何一个团队都需要一个领头人。没有了这个人就是乌合之众,心思各异,无法战斗。 一个豹韬卫汉子把佩刀往地下一扔,大喊道:“缚当今天子献给燕王,这和弑君有何区别?老子不干了!” 另一个汉子问道:“刘公,准我等回南京么?” 刘礼一边扯下袍襟裹伤,一边沉声喝道:“放下兵刃,去留自便。”那家伙毫不犹豫把武器抛下,大声说道:“同袍相残,这算什么?!老子也不干了!” 豹韬卫军汉见大势已去,纷纷器械投降。 刘礼包扎好伤口,大声说道:“弟兄们,我说话算话,愿意随我保护万岁的,我欢迎,愿意回家过踏实日子,我也不勉强。燕王虽然凶暴,但是京营20万将士,他还能全部诛灭不成?今晚的事情,只要你们所有人都不泄露,又有谁知道你们护卫了当今万岁?大家放心,回家也无妨。” 一个军汉大步上前跪下,用牙咬破手指,指天发誓:“刘公,我若泄露崇文天子行踪,就让我全身如此指,寸裂而死。” 一众豹韬卫汉子纷纷发誓,让刘礼吃惊的是,居然有两个豹韬卫自愿留下来保护崇文帝。叫李启乾的豹韬卫汉子说道:“我伺候当今几年了,不愿为燕王臣下,反正我也是无家无业之人,这条命就卖给崇文天子吧。” 刘礼说道:“好!愿留的且在这里歇息片刻,愿走的就回去吧,天亮前正好赶回南京。” 豹韬卫汉子们站成一排,向刘礼等人拱手作别。刘礼抱拳还礼,咬破手指的汉子说道:“我等没脸向崇文爷爷辞行了,刘公就替我们向万岁叩首谢罪吧。” 刘礼豪迈的说道:“都包在刘某身上,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诸君一路珍重。” 豹韬卫军汉转身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刘礼目送这些人离去,转过身来拍拍林养浩的肩膀,说了声:“干得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养浩临阵反水是他俩商量好的。 刘礼看了看他只剩下8个人的队伍,几乎人人带伤,王惠伤势尤其严重,再想背着崇文帝行走已经不可能了。 他坚定的说道:“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马上收拾东西。刘关,你背上万岁,养浩,你照料王惠,带伤的互相搀扶些,咱们去马厩。” 驯象卫有大象,也有良马,一行人来到马厩,拉出一匹匹战马,挣扎着跳上马背,刘礼一马当先冲出左千户所。 南京城虽高大坚固,但是当年神武皇帝还是意识到了城防的弱点,就是南京城东西是山岭,南面是丘陵地带。这样一旦南京城被围,四周的制高点就都会被敌人掌握,若是敌人把大炮搬到四周山上怎么办? 于是他下令修建外郭城,把四周的山岭也囊括在内,防区扩大,等于把南京防御弱点弥补了。外郭城垣主要是利用城外围丘陵黄土筑成,只在一些防守薄弱地段加砌一部分城砖,并开设城门16座,俗称“土城头”。外郭号称180里,砖砌部分不到40里。 一行人打马扬鞭冲到秦淮河畔的中和西街,这条街就是通往南郭城垣的大道。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挤的水泄不通,人流十分缓慢。好的迹象是上方门方向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骆宏没有遭遇北军,现在南郭还是安全的。一行人马保护着崇文帝,一步一步向城门方向挪动。 刘礼一拨马头,拐上了高桥。 刘关挤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兄,走错路了,上方桥还在东南4里。” 秦淮河穿过南京南郭,从上方桥通往上方门,从高桥通往高桥门。刘礼与骆宏约定在上方门汇合,出上方门就是通往秣陵关的大道,要按照这个计划,刘礼确实走错路了。 刘礼沉声说道:“我没走错,你脑袋才长错了。” 刘关摸不着头脑,一旁的林养浩说道:“刘公好算计,如果豹韬卫那些家伙泄露我们的行踪,也只会告诉燕王我们出上方门,奔秣陵关方向。我们现在从高桥门出城,穿过青龙山和方山之间的谷地到东面的茅山。燕王如果向南面秣陵关方向追击,我们就又争取了几天时间。” 刘礼不再介意林养浩的聪明外露,刚才就是这机灵劲儿救了他们几个的性命。他沉声说道:“凡是3个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秘密,早晚3百人都会知道。他们10几个人,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言而有信的汉子,也难免不会泄露给他们的亲友,他们的亲友又有多少亲友?我们的行藏是瞒不过燕王的,只有用疑兵之计,多拖一时是一时。” 刘关说道:“那骆宏他们岂不是。。。岂不是被我们坑害了?” 刘礼冷冷的说道:“我们是逃命,不是去游猎,自古以来,有几十上百人聚成一团能逃脱追捕的么?” 刘关摇头叹息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上方门和骆宏汇合,天亮之后北军大举进城,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礼冷冷说道:“从骆宏接过高皇帝佩剑的那一天,他就是个死人,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们能拖住燕王几个时辰,就不算白死。” 说着话,一行已经越过高桥,进入中和东街,通往高桥门方向的大道依然人山人海。刘关又问道:“既然兄长不信任豹韬卫的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放他们回去?不如。。。”他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比划。 刘礼冷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就不会回去,他们真以为燕王能放过他们么?” 这回林养浩也想不透了,他问道:“此话怎讲?” 刘礼说道:“如果他们出城,燕王早晚知道他们是崇文帝身边的人,一定会用他们的家人威胁和引诱他们,燕王一日找不到崇文帝,他们的家人就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如果他们回去呐?” 这次连刘关都明白了:“回去了他们就对燕王毫无用处,燕王殿下正好拿他们的人头立威,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多造杀业,良心不安。” 想到兄长和豹韬卫兄弟们分别的时候,那是何等情真意切。当时他还佩服兄长的胸襟开阔,刚才还杀的你死我活,转眼就殷殷惜别,其实兄长是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他没有继续问心中另一个疑惑,为什么兄长不把这些好汉留下来,这些人都是好手,留下来就是逃亡路上的有力臂助。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兄长说的很清楚,几十个人是逃不掉的,何况这些人还有可能误导燕王的追击方向,放他们回南京显然对逃亡者更有利。 可是为了减小目标,就看着这些朴直的汉子送死,这不太严酷些么?兄长做错了么?当然没有,要想活下来只此一条路,可是刘关还是心中沉重。 林养浩突然问道:“刘公,下一步去哪里只有骆宏知道,如果我们和骆宏分开,那高帝安排的路线岂不是。。。岂不是断了?” 刘礼平静的说道:“高帝已经帮助我们太多,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世上岂有不变的计划,高皇帝要是一味墨守成规,也干不成如此伟业。” 林养浩说:“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刘礼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向东方倾斜,已经是四更天了。秋初天亮的早,这么磨蹭下去恐怕天亮之前未必出的了高桥门,他马鞭一指南面,沉重说道:“先出城再说。” 0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帝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暂时是安全的。驯象卫千户所的短暂休整让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户所发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无心这些事情。吴亮的死并没有惊走他的魂魄,刚开始的震惊之后,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从幼年时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为他延请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实现着圣人教诲,仁厚孝顺,诚笃待人,每日九思。他从来就认为,只有内圣才能外王,圣人之言是治国的不二法门。 可是自从他登上帝位,却发现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国和圣人之言完全就对不上,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难道圣贤是错的么?他魔怔了一样思考着这个问题,默默印证着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记了现实。 好比眼前的事情,刘礼兄弟和其他的护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旗枪杆、刀背,凶狠的驱赶着前面的人流,为队伍开路,他们走的明显加快了。他们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妇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车辆,不顾妇人的尖叫,不顾老人和童子的哀嚎,凶神恶煞一般,这是何等严酷。 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仁恕之道,如果这些可怜的难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能这么干么?刘礼这些人显然不是君子,准确的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凶暴小人。 可是这些人又是他最忠诚的护卫,最大的依靠,他们舍死忘生的保护自己。面对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对两倍的敌人,他们毫不犹豫拔刀奋战,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坚铁利兵。如此看来,他们又是天下少有的忠义之士。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小人,还是义士呐?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如果他闹不明白这些事情,即使他逃脱了燕王的追杀,又能干些什么呐?一次一次的打击让他想到,也许师傅们教给他的圣人之言是错的,并不是帝王术。可这怎么可能呢?历代贤君不都是遵从圣贤的教诲,才天下大治的么?宋太祖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头上怎么就不行了呐? 他贵为九五之尊,掌握着天下的力量都无法打败燕王,这说明过去哪里是不对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逃亡者,如继续错下去,他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夺回祖父高皇帝托付给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错在哪里呐? 摸摸腰间,昆玉触手微凉,这是吴亮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塞在他腰间的,当时没有感觉,到了驯象卫左千户所才发现,取出来拿在手中凝视,月光下蒲牢显得狰狞可怖。 传说蒲牢居于海滨,虽然贵为龙子,却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鲵,遇到那大家伙就会发出恐惧的吼叫,声如洪钟。祖父为什么喜欢把玩这种色厉内荏的东西?那个强大不可战胜的老人在暗示着什么呐? 刘礼不关心崇文帝想什么,现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几个军汉在人流中横冲直撞,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远远的看见了外郭高桥门。坚城已破,守城的军士早就逃散了,城门大开,逃难的人流潮水一样涌过那条狭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将逃出升天的时刻,夜色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北军来啦,逃不出去啦!”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庞大的马蜂窝轰然炸开,人潮发疯一样向回涌,把刘礼等人冲的东倒西歪,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礼大喝一声:“冲出城去,拢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军汉们策马簇拥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紧紧护持在中央。刘礼拔出佩刀,疯狂的在人群中砍杀,众军汉也亮出兵刃,催动坐骑冲杀,黑暗中响起凄惨的哀嚎和怒骂。小小的队伍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逆着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坚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高桥门。月光下,城外无数身影在黑暗中四处逃窜,根本看不到北军的旗号。刘礼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后,护卫们大体齐整,只有军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卷走不知去向。 刘礼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慌乱,现在天还没有亮,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出现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军斥候。我们往东走,奔句容方向,遇敌则战,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镇汇合。” “喏!”众军汉哄然答应,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反倒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惶惑。 刘礼一驳马头,催***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众军汉跟在后面,刘关和王惠夹持着崇文帝,林养浩断后。 高桥门以东5里处就是方山和青龙山,之间有一片低矮的丘陵,这里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处都是乱窜的黑影,惊天的哭喊响彻旷野,刘礼等几个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倒也并不显眼。 逃命要紧,众军汉也不吝惜马力,好在胯下都是辽东良马,长力很足,眨眼间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带。忽然感觉到人流又开始向回跑,远远的看到一队火把,有北军士卒跨在马上高声断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斩!回去,都退回去!” 接着听到一片弓弦的嗡嗡声,有人惨叫起来,大队人潮向刘礼等人涌来。刘礼拔出佩刀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听他们胡说,城中已经烧起大火,北军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几个人挡不住我们,想活命的跟我冲过去啊!” 众军汉砍倒了几个乱跑的百姓,高喊着:“想活命的跟我们走啊。。。”此时的难民早就是无头的苍蝇,在求生的欲望下乱跑乱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这时候有人领路,不自觉就跟了上来,他们裹挟着大批难民向那一队北军斥候冲过去。 黑暗中乱箭不停的射过来,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但是人潮还是越聚越多,汹涌着向那队火把卷过去。 为首的北军斥候是一个总旗,麾下50名精锐骑兵,各个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汉。可是就算他们再能打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潮,那总旗不由得慌乱起来,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里。却见人潮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向他猛扑过来,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来敌。 生死关头,由不得一丝一毫退缩,刘礼猛踢马腹,战马发了疯一样向那总旗冲过去。一支箭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顾不得害怕,瞬间就从总旗身边掠过,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在胸腹之间开了尺多长的大口子,肚肠流淌出来,那总旗惨叫一声落马,被疯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没了声息。 其他斥候还没反应过来,几匹战马已经冲进了他们的队伍,撞的人仰马翻。后面,成千上万的人潮已经涌过来,把这一小队人马彻底淹没了。 刘礼冲过北军斥候的战列,马速慢慢降下来,他勒住战马回头看,聚集一团的人潮迅速散开。刘关和王惠挟持着崇文帝立马在人流中,很是显眼,远处龙骧卫战士李启乾已经策马跟上来,其他人却不见了。 这次冲锋短促迅猛,如果落马绝无活命的可能,看来林养浩他们已经战殁,那50个北军斥候也被无数双脚踩踏而死,想起刚才的惊险,刘礼依然心惊肉跳。 他还刀入鞘,招呼众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环视,地道里的17个弟兄只剩下他们4个人,各个带伤,其中还有一个伤势严重的宦官。 他顾不上伤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轻的皇帝身穿蓝布曳撒,头裹青帕,策在马上像个乡下土绅。身上看不到血迹,只是依旧冷漠的神气,一言不发。 皇帝安全就好,形势危急,刘礼无心和崇文帝纠缠,转过头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你伤势如何?能骑马么?” 王惠尖声说道:“无妨。”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这个雄壮内宦的声音,像个女人。 刘礼看着北面黑幽幽的青龙山,远远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营火,那里就是燕王的大军。他镇定的对大家说道:“燕王的大军就在朝阳门外,离我们不到10里,马上天就要亮了,他们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过来,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追击我们,我们不能休息了,要马上向淳化镇出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透露万岁的身份,只能称呼万岁孙大官人。” 李启乾说道:“人没有问题,马可受不了,淳化还有30里,不近啊。” 刘礼沉声说道:“不必顾惜马力了,跑死为止。” 众人哄然答应,打马扬鞭向东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 0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城中大规模的抵抗和抢掠已经停止,一队队北军战士封锁了街道。街上已经清理干净,死尸搬运出城,冲洗了鲜血残肢和碎肉,断折的刀枪和废砖烂瓦也都清理了,只有皇城方向的滚滚黑烟,提醒着南京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所有南京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门,不得喧哗,因为今天燕王殿下要入驻皇城,看来继皇帝位也就在这几天,有人惊了驾可就不好了。 大队人马簇拥着燕王的大纛和华盖,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燕王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当先而行,这是一条黑须大汉,40多岁年纪,顶盔掼甲,披着一件明黄色大氅,风尘仆仆像个老卒。 都指挥使朱能策马到燕王身侧,低声禀报:“殿下,崇文天子已经。。。已经在奉天殿**归天了。” 燕王马上一晃,哭道:“痴儿,痴儿何必如此啊。” 他侧后是一个骑着马的光头和尚,正是燕王的头号谋臣陈仁孝,身披一件黑色僧袍,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捻着佛珠。他不管燕王的表演,小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朱能问道:“确认就是崇文么?” 朱能说道:“我让4、5个御用监贴身内侍辨认过了,确认无疑。” 陈仁孝的话像利刃一样刺向雄壮的战将朱能:“确认无疑?烧成黑炭了如何确认?” 朱能说道:“还剩下翼善冠上一块美玉,确认是御用之物。” 陈仁孝又问:“马皇后何在?” 朱能说道:“已经在坤宁宫用白绫自尽了。” 陈仁孝这才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着说道:“我听说昨夜南城跑出了不少百姓,还杀了我们一个斥候总旗?” 朱能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逃难的难民太多了,黑夜里我们的斥候阻拦不住。百姓大部分向秣陵关方向逃了,也有少部分逃向了句容。” 燕王拭了拭泪,低声喝道:“传令下去,命都督谭渊立即向秣陵关方向追击,让他直入溧水,剿灭那里的叛臣汪曾泰。。。命指挥使章辅向句容方向追击,搜捕崇文。告诉他们,谁能擒住崇文小儿,我就封他为侯!” 朱能抱拳拱手,大声应道:“喏!”拨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狂奔而出传令。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道衍大师,你现在立即进宫,把当时崇文身边的内监、宫女、侍卫,所有人都扣押起来,逃走的也要一个一个给我抓回来,严加审讯,我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当时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陈仁孝沉声应道:“喏!”他一招手,一队卫士跟着他直奔皇城。 燕王的旌麾从金川门入城,沿着英育坊、洪武街向南,在北门桥折而向东,直奔皇城西安门。他不从正门入皇城,以示他起兵靖难,只为社稷,无意天下。 满城文武早已得知燕王进城路线,旌麾一进濠城,就看到文武百官跪在道左接驾。天家虎争胜负已定,想明哲保身只有改换门庭。看着这些屈膝的廷臣,一时间燕王志得意满,豪情满怀。这3年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多少绝境,他挺过来了,挺到了挥军进入皇城的一天,从此天下尽在掌握,男儿荣耀无过于此。事实证明,高皇帝错了,他选定的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以执掌天下。 旌麾刚过新浮桥,一个绿袍小臣从跪迎接驾的群臣中冲出,张手拦住燕王马头,大声说道:“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 燕王勒住战马,一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低头看着那小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大声应道:“臣翰林院编修杨荣。” 燕王略一沉吟,拨转马头传令:“全军后转出城,去孝陵!” 淳化镇西5里,时当正午,初秋的骄阳依然炽烈,几条汗流浃背的汉子盘膝坐在一颗大槐树下,一边喝水一边啃着干粮,正是刘礼一行。 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逃到了淳化镇,战马都跑死,众人只能步行。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魁梧的内宦王惠更是脸色苍白,他腰胯间的伤势很重,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只是他一声不吭,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哑巴。崇文帝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冷漠的像一块坚冰。 李启乾一边啃干粮,一边问道:“离句容还有30里,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 刘礼摇摇头,说道:“我们不去句容。” 李启乾诧异道:“那我们千辛万苦跑到淳化干什么?” 刘礼说道:“以燕王殿下的精明强干,既然他知道昨晚有人冲破拦阻向东面跑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我猜追兵很可能已经在路上,往句容方向是跑不掉的。” 李启乾说:“他千难万险的打进南京,现在应该忙着继承大位早定人心,还顾得上我们么?” 刘礼冷笑道:“只要万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他首要的大事不是继承大宝,而是确认万岁的下落,除非万岁在他眼前,他绝不会放弃追捕。” 正说着,只见西面大道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狂奔而来。众人脸上一变,纷纷站起身来,手按刀柄。刘礼按住众人的兵刃,口中说道:“是林养浩。” 果然,来人正是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这个聪明外露的家伙终于没有死在乱军之中。他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崇文帝面前跪倒,大声道:“臣林养浩叩见吾皇万岁。” 崇文帝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挥手命他起来。 刘关冲上前去,狠狠给了林养浩一下,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死。”李启乾也捶打着林养浩,劫后余生,迅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众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喜。 刘礼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林养浩说道:“那时我们冲击贼阵,我不慎落马,大群乱民涌来。我钻到一匹死马之下,侥幸逃了一条性命。我算是知道了乱民踩踏的可怕,那些北军都被撞倒踩死,惨不忍睹。 等大队乱民涌过,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挣扎着爬出来,天色已经微明,四周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死人,没了主人的战马跑的到处都是,我抢了一匹马就追下来了,总算是赶上你们。” 刘关看着刘礼说道:“林百户能跑出来,也许还有别人能跑出来,我们再等等吧。” 刘礼坚定的说道:“不行,追兵就在路上,北军马快,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向北奔高资镇,汤山以南是大片湖沼水塘,不利于大队骑兵驰骋,就算他们追过来也太快不了。” 众人纷纷整理干粮兵刃,立即启程向北出发,唯一的战马留给了崇文帝,王惠伺候他上了马,忍痛牵马坠蹬。 一个时辰以后,大队骑兵通过大槐树向东前进,北军骑兵冲入大道旁的村落,搜捕一切从南京逃出来的人口,严刑逼问。 大队北军将校簇拥着一员年轻的战将,背后打着一面“章”字大旗,正是北军大将章辅。章辅是燕王部下第一大将章玉的儿子,东昌之战,章玉为救燕王冲入南军大营,力战身死。燕王甚为痛惜,特别加恩于章玉的儿子章辅,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指挥使,部下5千之众。 章辅也不负燕王的期望,为燕王打进南京立下赫赫战功,这次燕王又把搜捕崇文帝的重任交给他。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燕王给章辅一个封侯的机会。 但是章辅并不这么想,他认为崇文帝逃出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真逃出南京,也是往南到溧水县和汪曾泰汇合,他追击的这个方向希望渺茫。 既然燕王安排他向东追击,他就必须要尽心尽力,他明白事关重大,怎么小心在意都不为过。章家早就和燕王绑在一起了,如果燕王帝位不稳,章家别说功名富贵,全家人头落地也是指日之间的事情,燕王帝位最大的威胁就是崇文帝,他怎敢马虎。 淳化镇中,他细细审问了南京逃出来的难民,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头。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跪在他的面前,衣衫破烂,脸上被揍的鼻青脸肿,满是血污,那家伙哭喊着:“我说的都是实话,将军,都是实话啊。” “胡说!那么黑的夜里,你能看到有人一刀斩了我北军总旗?”章辅凶神恶煞的问道。 商贾说道:“当时北军那一哨人马打着火把,杀人的家伙离我不过5丈,如何看不清楚。” “骑马的有几人?何等模样。” “大约5、6个,都是猛恶的汉子,黑夜里看不真面目。” “他们是哪里口音?” “南京口音,这我听的清楚。” 章辅来回踱了几步,这事情确实透着几分诡异。如果是乱民,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可能有胆量冲上来,是有人裹挟着他们冒死冲向那队斥候,就是那几个骑马的家伙。如此的勇力,如此的刀法,不是江洋大盗,就是身经百战的军汉。 若这些家伙是大盗,趁乱抢了奇珍异宝,拼死杀出南京,倒也说的过去。可是那几个人是南京人无疑,他已经核对过几个口供了,若说高皇帝治下的京城出了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那几个裹挟难民冲阵的家伙更大的可能是京营军汉,可是这些军汉为什么要拼死杀出南京呐?他们的家人都在南京,他们应该想办法保护家人才对,怎么可能不顾家人安危,冒死跑出南京呐?他们害怕燕王到了这种地步么?自己的命不要,家人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这于理不合。除非他们带着使命,或者是出城搬救兵,或者是护送什么大人物逃命。他们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护送崇文帝逃命呐? 既然有这个可能,就不能放弃,他猛的站住了,大声下令:“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向句容进发。” 麾下部将大声答应:“喏!” “等等!命张榖,孙诚两百户向高资镇、龙潭方向搜寻;命王狗儿、陈铁两百户向茅山、东庐山方向搜寻。给我一寸一寸的搜,所有南京逃出来的都给我拿住,一只老鼠也不能放过,跑了要犯,一律军法从事!” “喏!” 0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应天府大牢,陈仁孝正在提审一个豹韬卫军士,赫然就是那个咬破手指,对天发誓绝不会透露崇文帝行踪的家伙。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披蓬头垢面,满身鲜血,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你肯定崇文帝是奔秣陵关方向?”陈仁孝淡淡的问。 豹韬卫军士无力的说道:“我亲耳听见刘礼、祁吕通他们商议的,他们就是要到溧水县。”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问:“可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人告诉我,他们并没有看到崇文帝从上方门出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豹韬卫军士说道:“那你应该问驯象卫,我听到的都告诉你了。” 陈仁孝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那军士面前,低下头轻声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奉天殿下面的暗道,说明你没有骗我,是刘礼骗了你,他们没有去秣陵关。不过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的家人会活着,你走的也不会孤单,你的10个豹韬卫兄弟会跟你一起上路。” 豹韬卫军士一口唾沫吐到陈仁孝脸上,陈仁孝并不着恼,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优雅的擦去脸上的污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一个连一个霉运之后,似乎运气光顾了刘礼一行:天下雨了。 从淳化镇大道往北,就是连绵的湖沼水田,所谓的道路就是田间小路。这种田埂最多能容2人错身而过,下面就是泥泞的水塘,一方方一块块看起来齐整,如果天阴下雨,人畜随时会滑进齐腰深的水里,在这种地方赶路需要很大的勇气。 刘礼等人就在冒雨赶路,他们知道追兵比他们更痛苦。 在他们身后20里处,一支2百人的骑兵分成数个小队,在水田里搜索。恶劣的天气,泥滑的田间小道,都让这些北方汉子叫苦不迭。不知道多少战马蹄铁打滑跌倒,摔断了腿,百户官张榖、孙诚不得不下令全军下马,牵马而行。 雨哗哗的下个不停,所有人畜都湿透了,身上每一寸都沾满了泥浆,简直就是一队队泥人泥马。马匹畏惧这些可怕的水塘,挣扎着不肯前行,士卒们拉着马缰,连踢带打才能勉强前进,行军比爬的还慢。雨幕遮蔽了视野,10丈外的目标就看不清楚,旗帜变成一块块湿漉漉的破布。 在遥远的北方,哪里见过这等水乡泽国,将士都极端不适应。 孙诚凑到张榖身边,大声说道:“老张,人和马都垮了,我们早就迷路了,这样下去不行,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 张榖大声说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停下来避雨?你没听到章指挥使将令么,我们冒雨搜寻,不管有没有找到崇文帝,我们也是尽了全力。停下来?难道不怕章指挥治我们贻误军机的罪名么?” 孙诚哑口无言,良久才反应过来,大声招呼后队:“跟上,都跟上,带伤的马匹都弃了。” 逃亡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各个带伤,烈日淫雨让他们伤口恶化,发疯一样的逃跑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好处是他们就是南京人,适应这鬼天气,熟悉水乡地理,起码能通过简单地标分辨方向,又没有马匹需要照料,他们与追击者拉的越来越远。 南京,孝陵卫指挥使衙署成了燕王孙竑的行辕,明天他就要拜谒高帝陵寝,告之靖难缘由,赢得天下人心,为下一步登基为帝打下基础。 燕王殿下一身燕居服饰,背着手静静看着檐下的雨滴,表情平静,只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谋士陈仁孝侍坐,这僧人依然是黑袍缁珠,麻鞋白袜,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官帽椅上,神色淡然。 终于燕王说道:“如此说来,崇文小儿确实逃了,高皇帝居然在奉天殿下掘了一条暗道,好厉害啊。要是这样。。。群臣劝进,以大义相逼迫,我入不入皇城呐?” 陈仁孝目中突然精光一闪,说道:“入!当然要登基坐殿!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是崇文帝下落不明,可是他弃国而走,已经失了大统,还能坐在那把椅子上么?大王是高皇帝嫡子,年最长,起兵靖难,安定社稷,功盖天下,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宝?” 燕王转过身,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可是崇文小儿毕竟是高皇帝钦定的储君,法统在他不在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起义兵是为了夺取亲侄儿的天下,人言可畏啊。。。我本意是做刘皇叔,这不成了曹操了么?” 陈仁孝说:“当年黄袍加身,后世有谁指摘?那是因为宋祖结束丧乱,立心为民,天下无不感悦,谁会诽谤一位圣君呐?天子的圣德是公德,不是私德,只要大康繁荣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还记得昨日的崇文帝呐。” 陈仁孝的话让燕王心中轻松了一些,心中大事计较已定,他转身坐在一张官帽椅上,问道:“以大师看来,崇文是逃往句容了?章辅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陈仁孝手捻佛珠,说道:“我已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查清楚了,崇文帝确实往东逃了,章辅快马来报,也发现了一些迹象。只是天气恶劣,崇文的侍卫之首刘礼又十分狡诈,想擒住崇文没那么容易。”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以你之见应该如何?” 陈仁孝说道:“章辅虽然精明过人,可是我北军将士不通地理,不熟人情,连言语都不通,在这江南卑湿之地搜捕几个人,无异大海捞针。臣以为,大王要早继大位,以天子大义行文郡县,画影图形海捕刘礼、刘关等人,抓到了刘礼,崇文还能往哪里跑?” 燕王沉思片刻,喃喃的说道:“刘礼。。。刘礼,莫非是故衢国公刘炳琪之子?” 陈仁孝说道:“正是此人。” 燕王说道:“我听说浙东流传着一句谶语:洋屿青,出海精。传说洋屿是一个寸草不生的海岛,有一年忽然长出了草木,全岛皆碧。刘炳琪正是那一年生人,浙人都说刘炳琪就是海精,他刘氏一直就是海上豪雄,刘礼莫不是要带着崇文放洋出海?” 陈仁孝依然淡淡的说道:“大王英明,除了海捕文书,还要力行高帝的禁海之策,片板不得下海。。。只是,大王以藩王身份,如何号令天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登大宝,才能名正言顺。” 燕王终于点点头,说道:“大师所言甚是,马上命钦天监择吉日,我要尽快登基。在此之前,我要以监国身份亲裁国政,先收拾了那些挑拨生事,离间骨肉的佞臣再说。”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虽然我还不能号令郡县,但是总可以号令长江水师,你马上给陈瑄传令,让他封锁长江江面,有一艘民船出海,就让他提头来见。” 陈仁孝躬身施礼,说道:“臣,谨遵钧命。。。只是刘氏在京的家眷,要不要羁押起来?” 燕王冷笑道:“不必,看牢了就行,我倒要看看刘礼小儿敢不敢跟我顽抗到底。” 第二天,燕王殿下谒孝陵,祭高皇帝,随后入皇城,以监国身份登谨身殿视事。他下的第一道敕命,就是重申高帝的禁海之策,岛民一律迁到内地,民不得拥有2桅海船,沿海州县一律实行保甲法,连坐法,一人出海,全家有罪,一家有罪,全甲同罪。 第二道敕命,就是行文直隶、浙江两行省,张榜海捕刘礼、刘关、王惠、李启乾、林养浩等人,同时任命亲信大将李远为直隶应天巡抚,章辅为浙江巡抚,严督地方缉拿要犯。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燕王在华盖殿登基为帝,改元永济,是年为永济元年。同时废除崇文年号,崇文元年改为神武32年,以此顺延。 刘礼等人带着崇文帝幸运的摆脱了追兵,逃到了高资镇,5里以外就是长江南岸,但是他们只能望江兴叹,一筹莫展。此时燕王监国的封江令已经下达,长江两岸的民船被搜罗一空,水师战船往来巡江,日夜不停,想从长江觅船出海是痴心妄想。 高资西面40里是应天府龙潭,东面30里是镇江府丹徒镇,从高资镇渡过长江北上,就是扬州府的仪真县。 高资镇以东3里有个小村寨,名叫流塘湾,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沿河打渔为生。刘礼一行摸到这个村寨,找了一户人家投宿,这家姓毛,家主被称为毛七公。 燕王封江令发出以后,附近的渔民都没了生计,正在家中烦闷,遇到了远客上门。刘礼只说是逃难的南京难民,毛七公见他们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确实是逃难模样,心中怜悯,忙让儿孙置下饮食热汤,腾出干净房间安顿这些南京客。 南京客出手十分阔绰,大把的银两赏下来,让一家人十分欢喜,加意的巴结奉承。小小渔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贯铜钱,哪见过白花花的银子,客人无非也就是要几口热饭热汤,几件粗布衣物,三文不值两钱的,哪里要的了这么多。 李启乾重新裹了伤口,换上了干净衣服,躺在干燥的草垫上,熟悉的舒服感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入娘的,要是在这里歇息两日就好了,这几天像是把一年的路都跑了。” 林养浩阴郁的道:“要不是这么跑,我们现在都是死人。”他转过头看着刘礼,问道:“刘公,长江已经封江,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刘礼坚定的说道:“去吕城镇。” 0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林养浩问道:“吕城?是运河上的吕城么?” 刘礼说道:“正是,我们从大运河南段走水路到杭州,从那里寻机到黄岩县。黄岩,是我刘氏崛起之地,宗亲故吏多如牛毛,藏几个人不是难事。一旦有变,我们还可以躲到海上,燕王奈何我们不得。”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我们隐姓埋名,伺候万岁。。。呃,是孙大官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没有上官,没有军纪,不用见人就叩首,神仙日子啊。” 刘礼冷笑一声,说道:“我就不信燕王篡逆,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总有我们重回南京的那一天。” 林养浩忽然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吴公公死前念的是什么歌诀?” 王惠冷冷答道:“烧饼歌。” 林养浩奇道:“什么烧饼歌?” 王惠尖细的声音说道:“宫里流传着一个传说,诚意伯王基曾为高皇帝推算大康国运,歌诀就是烧饼歌。” 李启乾问道:“这么说来,你们这些公公岂不是后知5百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王惠依旧冷漠的说道:“当时是君前独对,谁敢偷听?就算有内官听到一鳞半爪,又有谁能参破天机?” 林养浩转过头问刘礼:“刘公,你记得吴公公那几句么?” 刘礼摇头道:“不记得。”他又一次没有说实话,他记得吴亮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天他一直在揣摩,想从这歌诀中看出点什么,却怎么也参不透。 忠良杀尽崩如山,似乎是说燕王打算在南京城大开杀戒,诛尽忠于崇文帝的大臣。那第二句是什么意思呐?无事水边成异潭,自己带着崇文帝奔向大海,如果大海从此成为异潭,到底是凶还是吉? 转头看看崇文帝,那青年天子盘膝坐在土炕上,握着那块蒲牢昆玉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从吴亮死了以后,他就神情木讷,一言不发,望之不似人君,把刘氏兴亡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一场什么样的赌局啊。 太祖高皇帝定制,每行省是由三个权力机构管理,布政使司负责民政,按察使司负责司法,都指挥使司负责军政,各管一摊,各负其责,互不统属。 新鲜出炉的燕王监国为了缉捕崇文帝,特意在南直隶和浙江设立巡抚,统一指挥地方军政、司法和民政,成为了三司事实上的长官。三司官员自然一肚子不乐意,可是燕王威震天下,很快就要登基坐殿,谁敢触他的霉头。 苏州府,知府衙署临时改为了巡抚行辕。新任应天巡抚李远是燕王亲信部将,他带着大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府衙正门,三司官员一起在阶下跪接上官。 李远跳下战马,随手把马缰抛给侍从,大步走上衙署石阶,威风凛凛的说道:“都起来吧,臬司、藩司和都司到正堂回话,其他人等都退下,在公廨等我传唤。” 随后把氅襟一甩,旁若无人的走进正门,身后幕僚随从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一队队士兵把衙署内的衙役、门子、侍卫、仆役、轿夫、厨子等等全部赶了出去,接管了衙署的防务。粗野的大兵推推搡搡,大声呵斥,不容任何人分说,闹的知府衙门鸡飞狗跳。 好在大兵们知道分寸,没有骚扰知府内宅。 三位司长官无奈跟在李远屁股后面,其他官员也纷纷起身,目送李远走进官衙,有官员悄悄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什么东西!” 李远大步上堂,把大氅解下随手抛给侍卫,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早有部下军汉奉上清茶,李远端起茶盏就喝,毫不理会官场端茶即是送客的规矩,也不给几个官员让座,就让这些地方高官站着回话。 按照官场规矩,下属参见上宪要先递手本,再报履历。可是今天并不是正式庭参,只是普通问话,并不需要大礼参拜。老几位心里瞧不上李巡抚,大礼能拖一天算一天,也许这位糊涂巡抚忘了,也就免了一跪之辱。 藩司心中暗骂了一声粗坯,脸上却带着谄媚的笑容,说道:“李军门路途劳乏,还是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办公事不迟。” 李远抬眼看了一眼藩司,把茶盏放在几案上,粗声大气的说道:“歇息?我歇息,刘礼那厮会歇息么?”他重重一拍几案,大喝一声:“崇文小儿会歇息么?!入娘的,放跑了贼子,我掉脑袋之前,先斩了你们几个!” 对这样的军汉,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众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李远冷哼一声,说道:“跟诸位交个底,李某就是个厮杀汉,除了为燕王殿下卖命,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你们那些什么狗屁藩库、卫所、臬司大堂我才懒得管,我来苏州只为一件事,就是抓捕废帝。 你们该怎么贪怎么贪,该怎么吃花酒怎么吃花酒,不关我老李屁事。但是误了燕王殿下的差,别怪我参你们个崇文余孽!京师已经开始锁拿崇文一党,听说有剥皮实草的,还有诛十族的倒霉蛋,你们不想跟他们作伴吧。” 三个官儿吓的浑身都抖起来,一个个双腿发软,跪在李远身前,口称不敢。 李远见这几个家伙老实听命,哼了一声,说道:“张藩司,你立即行文各府、州、县,在各个城门,各坊场河渡,各馆驿、酒楼、茶舍、各邮传驿站,都要画影图形,张榜海捕那几个要犯。无论何人,擒拿贼子以献的,赏银千两,行踪报官的,赏银5百两,藏匿不报的,族诛。” 张藩司躬身应道:“是,是,下官都记下了。” 李远抬高声音,喝道:“还不下去安排,3日之内,我要榜文张遍应天府!” 张藩司如蒙大赦,说道:“谨遵钧命,下官告退了。”转身飞奔而去。 李远看着张藩司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过脸对臬司说道:“赵臬司,你要严督各巡检司,在各个水陆码头,险关隘口,水闸钞关,盘查所有南京口音之人,一经发现,立即锁拿,羁押在臬司大牢,等我派人甄别。嗯,还有各个庵寺道观,回回庙也不能放过。” 赵臬司看着李远,慌忙说道:“好,下官这就去办,军门还有什么吩咐?” “先把这些事办好,别的我想起来再说。”李远不耐烦的说道。 赵臬司说:“那我退下了,马上安排。” 李远摆摆手,不再看他,转头对都指挥使说道:“各个卫所镇城也要一并张榜,各卫所辖堠台、火路墩、海港水澳暖铺,都要严加盘查行人船只。” 何都司不擅言辞,只有惶恐叩首,李远身子往前一探,推心置腹的说道:”何都司,你我都是军汉,功名利禄全靠功勋,和那些巧言令色,巴结上进的文臣不同,你要好自为之。” 何都司说道:“全靠军门提携。” 李远挥挥手道:“退下吧。” 打发走了应天官员,李远一拍几案,喝道:“那个混账苏州知府在哪里?我的儿郎跟着我在大雨泥巴里行军5百里,无酒无肉,连口热汤也没有,苏州府良心何在?!” 大运河南段,就是秦始皇开凿的丹徒水道,2千年来不断开凿疏浚,现在可以从杭州直通长江。这条水道是整个江南最重要的一条运输通道,每天无数货物和旅人在这条大动脉上流动,见证着大康帝国的繁荣昌盛。 吕城是大运河上的一个小镇,从高资镇出发要先经过长江南岸的丹徒镇,再沿着大运河向东南50里就是吕城。国朝初年,国势强盛,神武皇帝非常重视道路建设,水旱道路都通畅宽阔,要是正常商旅。从高资到吕城,走陆路不过3日脚程,水路只有2日可达。 只是对于逃亡者,不可能有愉快的旅行。刘礼小心谨慎,一行人专捡荒僻的山野小路,晓行夜宿,一路东行。歇脚打尖不敢在旅店驿站,有荒村破庙投宿就算交了好运。让众人担心的是,崇文帝的贴身内监王惠伤口化脓,发起了高烧,实在走不动了。 这里是白鹤溪以北的一处砾石滩,北面有一片栎木林,吕城镇大约就在东面10几里处。刘礼看看天色已晚,说道:“就在这里歇歇脚,大家去溪里打些水,给王公公清理伤口,再烧些热汤。”他找了个平坦所在,脱下披风铺在地上,扶着王惠躺下。 众人垒起石头火塘,用铁盔烧了热水。李启乾给王惠清理伤口,王惠高烧已近昏厥,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围着塘火坐下歇息,密林中有夜枭凄厉的叫声,火光闪烁,映着众人疲惫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多日的逃亡生活,把众人折磨的形容枯槁,如同牢囚乞丐。一个个满眼都是血丝,毛发从破旧的网巾里蔓延而出,一绺一绺的垂下来,脸上胡须蓬乱,散发着恶臭,连崇文帝也不例外。 刘关喝了一口热水,对长兄说道:“我们不能这么进吕城,太显眼了,明天天亮我一个人先去镇里找船,你们在镇外运河边等着。” 刘礼神秘的一笑。说道:“傻小子,到了这里,听我措置便是。” 林养浩扭头看向刘礼问:“我也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在丹徒找船,走水路到杭州可以省一半路程。” 刘礼拨了拨火拢,悠悠的说道:“刘氏并非是高帝旧臣,我们本来是海上人家,与高帝共同反鞑举义,那时候可没有君臣名分,只是高帝英明神武,先公不得不屈为臣下。 高帝始终对我刘氏存有戒心,诏拜我父为浙江行省左丞,却留京不遣,不放先公到任。先公日日惊惧,生怕高帝心生猜忌。所以,先公生前在江南各地暗中安排了人手船只,一旦发生不测,也能给刘氏留下一线血脉。” 林养浩眼睛一亮,说道:“吕城镇就有刘氏的暗桩?” 刘礼淡淡的说道:“正是。” 0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关听到兄长的话,忽然神色黯然,良久才说道:“我以为父亲大人待我最厚,哪知道家里的秘密竟是一无所知,他还是最看重你。” 刘礼一搡他的脑袋,笑骂道:“贼厮鸟,瞎想什么呐?那时候你还是个入娘的小屁孩子,管的住嘴巴才怪。事关全族性命,哪敢跟你透露,刘氏一族只有我和明善大兄知道这个秘密。” 林养浩说道:“是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大人么?” 刘礼说道:“正是,他是我从父刘炳汧之子,族中后辈最年长,跟随先公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是先父最信任的人。” 林养浩点头道:“高帝待你们刘氏也算仁厚了,赐给你们公爵甲弟,子孙一个个高官显爵。最终还是刘氏救了崇文天子,看来善有善报,冥冥中自有天意。” 刘关却说道:“你又骗了我们,你根本就没想去黄岩县,你一直就想带着我们到明善大兄统辖的镇海卫,从吴淞江入海。” 刘礼微笑着说道:“傻小子也知道用心了,正是,我们沿着运河到苏州,转吴淞江到镇海卫,从吴淞口出海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刘关说道:“我还是不敢信,你口中没有一句入娘的实话。” 刘礼笑容一敛,正色说道:“事关天子安危,我等性命,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若是我们谁不幸落到燕王手里,也不至于害了其他人,你懂得么?” 李启乾忽然口中“嘘”了一声,众人停住话语,呆了片刻,李启乾说道:“好像有人,我听到脚踩在砾石上的声音。” 李启乾天生耳聪目明,在豹韬卫也一直担任尖兵斥候,这方面刘礼也最信任他。刘礼压低声音下令:“收拾东西,把火灭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要扑灭塘火,只见东面亮起了一排火把,一队人向这边快速跑过来,脚踩在砾石滩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夹杂着兵刃撞击的声音,透露出不怀好意的味道。 刘礼凝神数了数火把,大约有9支,自己这边能战的只有4人,还拖累着一个重伤的王惠和一个痴呆的皇帝,跑不掉,战也没有胜算。 他低喝道:“把兵刃收起来,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那队人很快跑到近前,看服饰是官府公人,没披甲,但是挽弓持刃,个个身怀利刃。刘礼心里一沉,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一个人大步迎了上去。那队官兵站成一队,为首的汉子大步走来,厉声喝道:“奔牛口巡检司巡河,你等是何人?” 刘礼抱拳拱手,平静的说道:“我们是行脚的客商,被盗贼打劫了货物,失了关凭路引,在这里暂避一时。” 那巡检走到刘礼面前,上下打量刘礼,问道:“南京来的?” 刘礼说道:“是。” 那巡检冷笑道:“既然如此,跟我们走吧,巡抚大人有令,所有南京口音的人一律羁押。” 刘礼摸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巡检手中,低声恳求道:“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总爷行个方便吧,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伤号,如何进得衙门。” 巡检接过银子,聚指一捏,足足有5两,手一翻,银子自然而然进入腰间。他不说话,左右环视着几个南京汉子,火光照耀下,这几个家伙蓬头垢面,脸色明暗不定,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辈。良久,巡检终于说道:“既然是镇江府的客商,你们可以到后塘驿投宿。” 说着,他缓缓转身,向部下的几个弓手走去,看样子是放了他们一马。刘礼不动,只是死死盯着他,刚走了几步,巡检突然转过身,大声喊道:“他们是朝廷要犯,抓住他们,重重有赏!” 几个弓手扔掉火把,或持刀棍,或持铁链扑过来,一边喝道:“相好的,你们事发了!” 刘礼猛然拔出佩刀,大喝一声:“杀了他们!”忽然觉得身上一痛,原来是黑暗中射来一支利箭,正中肋下。他强忍剧痛折断箭杆,冲上去一刀砍翻了巡检,身后刘关、李启乾和林养浩早已拔刀冲了过去,与几个巡检司弓手战成一团。 黑暗中双方兵刃猛烈的碰撞,火星四溅,不时有重伤垂死的惨叫。逃犯都是曾经的皇帝亲军,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士,巡检司弓手们抓几个蟊贼还可以,碰上这些猛虎就原形毕露了,很快就被砍倒了几个。 其他弓手哪里见过这么凶悍的贼人,一个个心胆俱裂,一个声音喊的撕心裂肺:“顶不住了,快跑吧!”顿时一片狂呼乱喊,弓手转身就跑,刘礼大喊:“杀光他们!” 逃犯们当然知道放跑了这些家伙的后果,只要行踪泄露,很快就会有大队官军敢来,那还了得。几个军汉拔腿就追,黑暗中又射出两支利箭,一箭射中了林养浩大腿,林养浩闷哼一声,不顾伤势,还是一瘸一拐的追杀过来。 原来有两个弓手在后面伺机射杀拒捕逃犯,厮杀在一起的时候敌我不分,无从下手,如今同伴跑开了,正好发挥他们弓箭的威力。 两个弓手刚刚射出一箭,正要抽箭再射,就见后面涌来如山一样的大力,一下把俩人扑倒在地,铁一样的臂膀同时锁住两个人的脖颈。 原来是重伤的王惠,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绕到了弓手身后,他没有兵刃,只有强壮的身躯。他拼尽全力扑上去,死死压住了两个巡检司捕吏,也救了同伴们的性命。 两个弓手被锁住要害,胸闷憋气,胸腔要爆炸了,四肢拼命挣扎。一个弓手勉力从腰间拔出解首刀,在王惠身上乱捅乱刺,鲜血狂喷。也不知道这个宦官哪来的血勇,闷声扼住敌人,任凭利刃刺在身上,死也不松手。 等刘礼一行杀光其余的弓手回来,眼前的一幕实在惨烈,连这些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不由得动容。三个人倒在乱石滩上,两个弓手的颈骨折断,被活活扼杀,魁梧的王惠胸腹之间都是血洞,血快流尽了,奄奄一息。 刘关俯身在王惠鼻下一探,还有一丝气息,他想把王惠拖出来,可是怎么也掰不开他的双臂,他勒的太紧了,双臂像铁铸在敌人身上一样。 刘礼叹了一口气,说道:“分不开就算了,想不到奴隶之辈也有如此义烈的汉子。” 崇文帝慢慢走过来,缓缓蹲在王惠身侧,静静看着垂死的内宦,他没有说话,但是谁都看得出落难皇帝眼中的悲伤。刘礼心中一动,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崇文帝第一次流露出人的感情,他神智是清醒的无疑,可是他为何像个傻子一样呐。 王惠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了,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昆玉。。。是高帝所赐,陛下。。。须臾不可。。。离身。”声音渐不可闻,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 崇文帝重重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站起身来退到一边。 刘礼最先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沉声说道:“把尸体拖到林子里埋起来,把这里都入娘的清理干净,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李启乾说道:“王惠呐?他救了我们的性命,不能让他和敌人埋在一起。” 刘礼摇摇头,说道:“都是吃老孙家的饭,还谈什么敌我,一起埋了吧,地下还能做个伴。” 月光下,大运河畔一个破败的村庄,几个人悄悄的摸了进去。这是吕城镇东南2里处的一个小村落,村中都是运河的漕户,以拉纤修堤,疏浚河道为生,吃的就是运河上的饭。 刘礼摸到一户人家,轻轻叩门,院中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刘礼沉声说道:“京师刘家的亲戚。” 院中一下子安静了,很快听到有人趿着鞋匆忙而来。门开了,一个老者披着粗布短褂,提着气死风灯站在门口,老者看着当先的刘礼惊叫了一声:“是少公爷。。。你受伤了。” 刘礼挣扎着叫了一声:“阿顺。。。”身子就往下倒,老者一把扶住了他魁梧的身体,冲门口几个人低声喝道:“快抬到屋里来。” 叫阿顺的老者指挥众人七手八脚把刘礼抬到草房中,一个13、4岁的孩子端来热水,在一旁伺候。阿顺俯身凝视,一支箭深深插在刘礼右腹,箭杆已经掰断,由于一直没有起出箭头,血流的不多,但是肝脏已经破碎了。 这是致命伤,没的救了。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刘礼就是带着这么重的伤势率领他们奋战,又把他们领到安全的地方才倒下,这人真是个硬汉,所有人都觉得嘴里发苦,若是自己受到这样的伤,怕是没有这股很劲。 刘关哭着拔出解首刀,就要给兄长起出箭头。阿顺伸出枯瘦的手臂拦住刘关,说道:“二哥儿,你冷静点儿,你想少公爷现在就死么?” 刘关哭道:“总要想想法子。” 那乖巧少年捧着一碗热水递过来,阿顺接过粗瓷大碗给刘礼灌了下去。刘礼悠悠醒来,大口喘着粗气,口中不时渗出带血的泡沫。刘关握住刘礼的手,低声叫了一声:“大兄。。。”又哭出来。 刘礼左手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塞到刘关手里,虚弱的说道:“这是咱们刘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针路薄,高帝禁海,父亲大人藏了10年,临终才传给了我,现在我传给你。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刘氏就能重新横行海上,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刘关一边落泪一边点头,他哭的说不出话了。 1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礼扭头看向老者,低声说道:“阿顺,那位是孙大官人,其余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你要把他们送到镇海卫,让明善大兄送你们出洋,去哪里不用我说,你知道。你以后就跟着二哥儿,保护他,以后。。。二哥儿就是刘氏之主。” 阿顺没忍住,也落下泪来,他跪在床下悲痛的说道:“我这条老命本来就是刘氏的,大哥儿你尽管放心。” 刘礼忽然用全身的力气攥住刘关的手,嘶声说道:“老二,一刻不能离孙大官左右。。。刘氏宗族的性命,就在你一人身上,你若再糊涂莽撞,坏了大事,我做鬼。。。也不饶你。”言罢,气绝身亡。 刘关放声痛哭,悲不自禁,阿顺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刘关挣扎不脱,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老阿顺死死把住刘关,默默陪着落泪。 林养浩和李启乾伫立无言,心中不由得难过。虽然刘礼狡诈善变,欺骗所有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人智勇过人,没有刘礼,他们绝活不到现在。如今这最大的依靠没有了,以后的路该怎么办?两人茫然的看向崇文帝。 只见崇文帝悄然转过身,缓缓走到院中,依然不发一言。 崇文帝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不怕死,自己的死、别人的死都没什么。只是又失去了一个伙伴,他感到有些悲伤。 他不知道刘礼、吴亮、王惠、骆宏这些人为什么豁出性命来救他,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比性命更要紧?君臣大义么?如果是几天前,也许他还相信这套鬼话,如今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他也不是原来的崇文天子了。他绝不再轻信什么,他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信的,但他还想不破,什么可信什么可疑。 这些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原因: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发现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不知所措,他担心做错了事有损他帝王的尊严,更担心害了大家的性命,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学习着别人。 在这个新世界,他好像一个幼稚童子,不要说和刘礼、祁吕通这些人比,就算是阿顺身边那个叫鲶鱼仔的少年他也不如,他怎么敢乱说话? 他受过完整的教育,这些厮杀汉不能比。可是他受的教育完全是为了应付另一个世界,一个满口圣贤道德的世界,大家揖让礼仪,形态优雅,即使是心怀恶意,也是面带微笑。那里的规则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戴一顶大义的帽子,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在那个世界里,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游刃有余,精神愉快。 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那些教育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举止粗鲁,像野兽一样厮杀,随时杀人,也随时会被人杀。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不得不穿着破旧的衣服,在烈日淫雨下拼命的奔跑,忍饥挨饿,全身伤痛。这个时候想什么干净的衣服,优雅的形态,得体的语言,那不是失心疯了么。 想活命只有瞬间的果断决定,和迅猛动作,如同刘礼一般。春秋大义?那太可笑了,抡刀杀人的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嫌活的命长么。 看看刘礼就知道了,可是强明如刘礼还是死了,他活的狡诈无赖,死的问心无愧,运气却差到极点。 对于生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相信圣人教诲:守死善道。道比死更重要,为了道应该不惜死。可道是什么?过去他以为道就是人间的至理,是仁孝,是天命,是大义,现在看来实在可笑。 在这个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战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是谁。这里的规则也只有一个,就是活着,拼尽全力的活着,再卑贱的性命也是大道。 在过去的世界里,死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道具。虽然可怕,但是毕竟遥远,大家都有闲工夫遮遮掩掩的过日子,给一切戴上一顶好看的帽子。可是在这里弄这些无用的东西,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这个世界崇尚简单直接,饿了就吃,打不过就跑,没衣服就偷,想女人了就抢,谁还去三媒六聘,纳吉纳彩。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很要紧,并不是因为大家的仁爱和节烈,真正原因是他的命决定着很多人的性命。有些人拼命要杀死他,有些人拼命要保护他,其实只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这样的忠诚才真正让人不计生死。 吴亮说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因为活下去而结成的情义,似乎比大义结成的君臣关系更牢靠,更值得信任。莫非他一个卑贱的宦官比圣人更懂得生死的意义?他不敢想下去。 他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败给皇叔燕王了,因为燕王和高帝一样,即懂得那个文雅的世界,也懂得这个凶暴的世界。他要想重回南京,就必须要像他们一样,学会凶暴世界的法则。 在那个旧世界,他有很多先生,都是天下名儒。在这个新世界里,他第一个老师就是无名之辈刘礼,虽然他从来就不知道刘礼拼死战斗的原因,但是他知道,如果把自己送给燕王,刘氏怕是要倒大霉。自己是刘礼手中唯一的一张牌,他只能拼死保护自己,自己活着,是刘氏宗族活命的唯一希望。 崇文从刘礼身上学到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就要拼上全部的勇力和脑力,一往无前,不顾生死,这不正是高帝和燕王这些雄杰的本质么? 男儿当如刘礼啊,崇文暗暗敬佩这个并没有带着他们逃出大康就战死的军汉。 现在,刘礼死了,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拿着木锹来到院子里,开始挖掘刘礼的墓地,老漕工阿顺和刘关陪在刘礼遗体前,低声说着什么。 在这个凶暴的世界里,逃亡者没有哀荣,没有姓名,多大的豪杰也只能悄悄埋在荒村土岗。只有情义留在了朋友们心里,可能比文雅世界里的史书更真实、更久远,东海英豪的传说,远远在文字产生之前。 天明时分,众人埋葬了刘礼。棺材是一张苇席,陪葬是一把佩刀,孝服只有刘关头上的一幅白巾,送葬的只有几个亲友。这个运河边的小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位卫指挥佥事,大康衢国公。 老漕工阿顺是刘氏家生子,30年前刘氏船队最有经验的总火长,纵横东海的大海盗,他还有一个令整个东海闻风丧胆的绰号:总兵顺。30年来,总兵顺隐姓埋名在这个破烂村庄,守着刘氏最后的逃命退路,从雄壮的汉子变成垂垂老者。 为了担心泄露秘密,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10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为他养老送终,就是现在的鲶鱼仔。即使是如此忠诚之人,刘礼也没有泄露崇文帝的身份,崇文帝又学到了一招:秘密就是秘密,无关信任。 没有坟头,众人围在墓葬前,总兵顺轻轻哼唱起来:“大哥儿,海上冷冷,船上来啊~” 刘关轻轻应和:“来喽~” “海上冷冷,屋里来啊~” “来喽~” 两人反复吟唱,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所有人都觉得阴风阵阵,似乎刘礼的魂魄就飘荡在这个小院子。这是海上人家的招魂歌儿,不知道多少男儿灵魂在这歌声中徘徊在亲人上空,最终魂归大海,无声无息。 丧礼已毕,刘关环视众人说道:“燕王为了缉捕我们,在苏州府设应天巡抚,在杭州设浙江巡抚。无论是应天巡抚李远,还是浙江巡抚章辅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阿顺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也要谨慎小心。 如果我们沿运河走水路直下杭州,足有6百余里,水闸钞关30余个,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我们就按大兄生前的方略,从苏州松陵口转吴淞江,从李远眼皮底下奔向镇海卫,所谓灯下黑出其不意。” 林养浩沉吟着说:“吴淞江水道也有百五十里,一样艰难。” 刘关说道:“吴淞江防务归镇海卫所辖。” 林养浩哦了一声,说道:“明白了,镇海卫指挥使正是刘明善大人。” 江上有强援,所有人心里都稍稍一松,李启乾问道:“如今我们又该入娘的怎么办?” 刘关说道:“我们饱餐一顿,沐浴更衣,先睡一觉再说。我们现在这个鸟样子,哪里像良民,被人严察起来太凶险。” 总兵顺说道:“酒食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吃顿热的,鲶鱼仔正在给大家准备热水衣袍。” 1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天将傍晚,一队人悄悄溜出小村,看模样是行脚的商人。总兵顺带着一行人七拐八拐,走进芦苇丛中的密集河汊,不久,芦苇荡中撑出一艘浅底沙船,满载着2百石种粮,打着兵部库部司的船旗,这居然是一艘官船! 总兵顺为舵手,刘关为帆手,林养浩和李启乾为橹手,都是一身青布短打。鲶鱼仔则扮作贴身小厮,头戴边鼓帽,背着竹箧,里面是崇文帝的换洗衣物,文房四宝,官牒文凭。 崇文帝头戴乌纱帽,身披团领绿袍,乌角革带,胸前是鹌鹑补子,白袜皂靴,兵部库部司从九品官员打扮。他相貌清秀,看起来就是押船的官员,关防大印绑在手肘上,用宽大衣袖遮住,一切都是真的。 更让他吃惊的是,粮船手续齐备,文牒上盖着左军都督府和兵部大印,还有从南京到吕城一道道关卡的印鉴,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这是真文牒。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运河边的破败村落里,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官用之物。如果随便什么人就能搞到这些东西,那还谈什么设官牧民,自己的朝廷原来是这么一副模样,那把江山输给燕王一点都不冤。 这是一艘小型沙船,由于是官船,船艄部位专门有官舱,供押运官员休息起居。每日在水上飘荡让人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不过比起前几天的艰苦逃亡算是舒适的很了。 漕船像大运河上的其他船只一样,白日通关行舟,晚上就泊系在某个渔港渔村。南京客们不敢暴露口音,好在鲶鱼仔机灵能干,熟悉水上生活,和生人接触都是这少年出面去办。鲶鱼仔白天办理过钞关手续,晚上到村里买来酒肉,从无差池,是个合格的小厮。 无事的时候,他就到后舱帮着总兵顺摆舵,熟悉舵工手艺。崇文帝在后舱,很少听见这一老一少说什么,总兵顺除了偶尔指点鲶鱼仔操舵,几乎不聊家常。 爷孙俩不知道崇文帝的身份,但是都对他十分恭敬,这种恭敬让他感到很舒服。刘关他们的恭敬是臣对君的恭敬,和过去世界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谨慎又透着疏远。也不像总兵顺对刘关的恭敬,那是老奴对少主的关爱和期望。 这对祖孙对崇文帝的恭敬很简单,只是百姓对读书人的尊敬,这让他觉得过去所学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想大儒先生们的心血毫无价值。 日子如水而过,白天大家在繁忙的运河上辛苦操船,各负其责。晚上水手们聚在前甲板,在昏暗的船灯下饮酒赌钱,直到总兵顺低喝一声:“都散了吧,明日还要行船。”大家就和衣而眠。有时候崇文帝想,要是时光停住该多好,这样平静的日子永远不要过去。 由于是官船,手续齐全,运河上的民船都要礼让,各个水关也没有严厉盘查,一切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看来官府的威严还在,有时候崇文帝自嘲的想,自己这几年干的还不算是一无是处。 这一日夜晚驻泊,总兵顺来到前甲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沉声说道:“晚上不能饮酒了,明天就到浒墅关,离苏州城只有20里,要加倍小心。”船上不同陆路,舵把头拥有巨大的权威,仅次于舶长,总兵顺的话有一种莫名的威严。 李启乾不高兴的说道:“那么多关卡都过了,还在乎一座浒墅关?连酒都不让喝,你不会是见不得我们清闲片刻吧。” 总兵顺浓眉倒竖,双眼一瞪,喝道:“大胆,这是船上,不是你豹韬卫。这里我说了算,敢不听招呼,你想绑在桅杆上吃风么?”人老虎威在,李启乾脖子一缩,不敢言语了。 呵斥了李启乾这个愣头青,总兵顺继续说道:“我们这几天走的顺畅,是因为我们对付的是漕运司的小吏和漕丁,顶多加上巡检司的差役,这些人知道漕上的规矩,不会为难官船。 可是浒墅关是苏州门户,又在李远的眼皮底下,他会加派抚标营和应天都司的军士严守关口。我听说李远为人跋扈,他的军士哪管你是官船民船,一定会登船严查。孙大官虽说是官吏模样,可惜是个哑巴,如何应付登船的官兵?” 刘关忧虑的说道:“大官人不是哑巴,不过也不方便说话。” 林养浩说道:“如果我扮作兵部押运官员呐?” 刘关说道:“不行,缺一个橹手就是破绽,总不能让孙大官操持贱役。” 鲶鱼仔说道:“我可以做橹手。” 刘关在他脑袋上狠狠凿了个爆栗,笑骂道:“入娘的,你个贼厮鸟连个娘们儿都摇不动,还摇橹?”鲶鱼仔抱着脑袋呼痛,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关不笑了,他接着说:“就算船上不缺橹手,多了孙大官一个不相干之人,一样无法说通,老林出的是馊主意。” 总兵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让孙大官人装病,明日我和鲶鱼仔应付官兵,关哥儿以为如何?” 刘关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入娘的,活人逼成病人,什么世道,我去劝说孙大官人吧。” 夜半时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崇文悄悄脱下白色中单,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牛犊鼻短裤,光着脚走进运河。渐渐将全身都浸在微凉的水中,月光下只露出脖颈以上。既然他答应了刘关装病,索性就真病,假病未必能蒙混住盘查。 在凉水里浸了一炷香的功夫,崇文爬上船,湿淋淋的躺在后甲板上。江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凝视着天上的月亮,他渐渐睡着了。天亮时分,他果真发起了高烧,总兵顺和鲶鱼仔把他抬进官舱,老舵工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大官人也是条汉子。 运河上的水关大多是用浮桥拦河,桥上有漕丁巡视,河岸上有漕吏公廨。漕吏核对官碟文书无误,船主持官碟到公廨处用印放行。若是钞关,还要根据路程远近和船料多寡交税,完税方可放行。 浒墅关则是筑坝拦河,以铁闸为水门,绞盘牵引,十分坚固。水关可以南北两方向同时通行1艘4百料大船,这也是神武皇帝允许民间拥有的最大船只。水关两侧岸上修有木珊围栏,围栏内有系缆桩,系泊大小船只,等待验船出关的时候,可以在这里等候。 运河两岸除了公事房,还有不少茶楼酒肆,旅舍娼寮。遇到运河繁忙季节,水关两侧等待通关的船只就会排成长龙,不少船只不得不在关口过夜,这些人做的就是船工生意。 可是今天的浒墅关不同以往,两侧的商铺全部封门,关口的兵丁明显增多,一个个顶盔掼甲,戒备森严。水坝上高悬着通缉要犯的榜文,标明了罪犯的身份和赏格,坝上来回巡视的不是漕运司的漕丁,也不是巡检司的弓手,而是抚标营的军汉。 到底是老漕工,运河上的事什么没经历过,总兵顺所料一点都不差。抚标营一位把总接管了关口的防务,他的兵手持榜文一个一个的核对过关船客,漕丁负责检查货物,运河两岸的街道由巡检司负责巡逻,以防罪犯狗急跳墙,朝岸上逃窜。 刘关用竹篙撑住漕船,林养浩和李启乾凑上来,不安的看着水关方向。刘关镇静的说道:“什么画影图形,一点儿都不像,凭那个找到人才是怪事,他们抓人就是靠口音。这是官船,他们没有让船工开口的道理,一切让阿顺和鲶鱼仔去应付。” 两人默默点了点头。 关口搜查的很细,很久才会放行一条船,船只过关缓慢。一直到晌午时分,刘关一行才挨到铁门下,关口小吏带着两个标营军士下到船上,鲶鱼仔呈上关凭路引,通关文牒。小吏把文书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南京来的?” 总兵顺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委托兵部转运的军粮,自然是从南京来的。” 小吏上下打量着总兵顺,良久才说:“押船的这位曹司库在何处,怎的不见人?” 总兵顺镇静的说道:“曹司库在水上受了风寒,正在官舱养病。” 小吏说道:“带我去看。” 总兵顺使了一个眼色,鲶鱼仔说道:“那就跟我来吧。” 到了后舱,果然见一个穿着九品官员服色的人躺在舱中,烧的人事不知。乌纱帽就放在一旁,鲶鱼仔呈上关防印鉴,没有异常。小吏经验丰富,用手敲敲舱板就知道并无夹层,转到前舱,果然是一个个粮袋,也无异常。 终于,小吏走上前甲板,对两个穿着鸳鸯战袄的军士说道:“这是南京来的官船,文书齐备,也没有夹带,料也无妨。” 一个矮壮军汉默默把他推到一边,从怀中取出罪犯画像,一个一个的核对,都是普通船工,和画像上的家伙没什么相似之处。良久,矮壮汉子终于说道: “李军门有令,凡是南京旅人一律羁押。不过诸位放心,既然是官船,当然不会把你们槛送大牢,只要在臬司二堂甄别即可,诸位跟我走吧。” 1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总兵顺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知道这是什么船?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吴淞口千户所的军粮!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兵丁,就是你们李军门也不敢私扣粮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那军士脸色一滞,稍一犹豫还是说道:“我也是公事在身,奉命行事,对不住诸位了,请吧。”他一张手,做出请的手势。 刘关心里一凉,暗道不好,莫非今天要坏事不成。眼角余光看到李启乾在摸怀中的解首刀,他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总兵顺抬手一指后舱,说道:“误了粮期是死罪,曹司库重病都不敢下船,你苏州府羁押我们,将来你去五军府刑狱领死么?何况曹司库病成这样,如何能到大堂问话。” 矮壮军汉手按刀柄说道:“我不知什么曹司库,我只知李军门将令。” 总兵顺冷笑一声:“那你知道大康军律么?知道《皇康大诰》么?” 漕吏见两人争执起来,心下为难,无论是巡抚衙门还是五军都督府,都不是他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得罪的起的。他赶紧上来解劝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两位不必争执,关口就有官轿,可以抬着曹司库到臬司衙门。” 两个同声说道:“不行!” 前甲板上争辩不休,惊动了关上。守关把总一身官袍,他探出身来,粗声大气的喝问:“入娘的,老陈,怎么还在磨蹭?” 另一个抚标军汉仰起头,向守关把总高喊:“启禀大人,有一艘南京左军都督府的官船,还有一个卧病的押粮官,不肯到臬司衙门回话。” 那把总也注意到左军都督府的船旗,他摆摆手喝道:“只要南京来的船只人口一律羁押,你管他作甚?” 总兵顺冷笑道:“谁敢私扣军粮,不知死的放马过来便是。” 那把总喝道:“天大的干系,也先到臬司大堂再说,儿郎们,把船给我扣下!”一队抚标营兵大声应道:“喏!”沿着台阶跑下关闸,刀枪并举就要强行登船。 老舵工大喝一声:“登船者死!” 猛虎虽老,虎威尤在,兵士们不由得停住脚步,刘关、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一齐站在总兵顺身后,虽然手中没有兵刃,依然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烟尘滚滚,奔来一队彪悍骑士,一个个顶盔掼甲,身披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巡街的巡检司弓手哪敢阻拦。 为首的武官身穿绿色官袍,奔到水关厉声喝道:“谁敢动我吴淞口千户所的粮船!” 林养浩和李启乾见来了救兵,胸中长长出了一口气,偷眼看刘关。只见刘关面色平静,毫无惊慌之色,看来这小子早就知道有后援,根本就不担心浒墅关。自从刘礼死后,这家伙沉稳了很多,而且嘴也变得和他兄长一样严,居然一丝口风都没有露。 这队彪悍骑士奔到水关前勒住战马,堵在水坝一侧,为首的武官跳下战马,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两人同样的绿色官袍,彪补子武官服色,看不出官位高低。 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大声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来人并不还礼,只是说道:“在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白松,你是何人?” 守关把总说道:“我是抚标营把总张四维,现任浒墅关守将。” 白松倨傲的说道:“我是正六品,你是正七品,且我是镇抚官,同品大半级,你因何不跪?” 张四维无奈,只得单膝跪地,说道:“下官张四维参见上宪。”捧着手本报履历。 白松这才说道:“起来吧,因何扣押我千户所粮船啊?” 张四维站起身,说道:“奉李军门将令,扣押一切南京来船人口,缉拿要犯。” 白松冷笑道:“笑话,抓贼抓到我千户所官船上来了。你别忘了,我是备御千户所,主海防和江防,不归都指挥使司管辖,直属五军都督府,也就是直属燕王监国,李军门有资格扣押燕王殿下的船只和官员么?” 张四维忽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虽然有李巡抚的严令,可是羁押五军都督府的官船也太过分。且镇海卫是海防要津,朝廷倚重,若是官司打到燕王面前,燕王发怒,他李巡抚可以把罪名推到自己头上,自己往谁头上推? 张四维心里一虚,口气就没那么硬了,他缓缓说道:“我奉李军门将令,在浒墅关缉拿要犯,职责所在,岂能轻易放南京船只过关。” 白松也口气缓和下来,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我千户所的屯田种粮,误了秋播,我千户所几千号人吃什么?鼓噪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张把总你想一想,贼人有可能在五军都督府的粮船上么?贼人躲我千户所还来不及,怎敢到吴淞江上送死?” 张四维沉吟半晌,忽然喝道:“老陈,过来答话。” 矮壮军汉跑到张四维面前,单膝跪下道:“标下参见大人。” 张四维问道:“船上可有可疑之人?有没有夹带?” 老陈答道:“船上并无可疑之人,也并无夹带。” 白松一拍大腿,说道:“着啊,扣了粮船你也抓不到贼人,反倒误了我千户所大事,张把总,你这是何苦哇。” 张四维扭头看了看吴淞口千户所的骑士,一个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若是误了他们的军食,这些家伙非跟自己拼命不可,何苦得罪这些人。仔细想想此人说的也有道理,吴淞江是吴淞口千户所防区,不知道多少官军战船在江上,哪个傻贼去那里送死。 他终于说道:“也罢,我就担了这个天大的干系,总不能让吴淞千户所的兄弟挨饿。” 白松拱拱手说道:“张把总果然是爽利汉子,我所上千军户都承你的情。” 张四维说道:“都是为朝廷办差,不必客气。”他转过身,冲漕吏吩咐道:“带他们去公廨用印,开闸放行便是。” 一道铁闸分隔成两片天,一片意味着无尽的危险,命悬一线,另一片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所有人的心都嘣嘣乱跳,因为希望和绝望其实只在一线之间,而且随时会相互变化。 只有总兵顺依然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迈着老人的步伐拾阶而上,到公事房办理过关文凭,路过白杰的时候,看都不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一眼。船上的逃亡者看着他慢悠悠进了门,又慢悠悠走出来,时间像是停止了。 铁门终于打开了,林养浩解开了缆绳,用撑篙撑离了泊位。老舵工来到后艄,鲶鱼仔帮着他搬动舵杆,总兵顺指挥两个橹手一齐摇橹,沙船慢慢调转船头,慢慢出了水关,又慢慢走上航道,总兵顺喝令升帆,船只奔向苏州松陵口。 岸上,白松和守关把总张四维拱手作别,他带着吴淞口千户所军士就在运河东岸伴随前进,护送船只到松陵。沙船转入吴淞江,几艘朔流而上的哨船迎上来,为首的试百户稳稳站在前艄,大喊:“是兵部的粮船么?” 总兵顺喊道:“正是,来船可是吴淞口千户所?” 试百户的声音远远飘来:“正是,我奉千户胡大人将令,护送你们到所城。” 总兵顺喊道:“如此多谢了!” 战船调转船头,1条船在头前带路,2条船伴随在沙船左右,顺风顺水向下游驶去。刘关转头朝西边看,太阳已经快落山,西边彩霞满天,白松那队骑兵消失不见了。 吴淞口就是吴淞江入海口,所城就建在港口边上,港口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如同一个巨大的蚁巢。这所城比一般千户所大的多,除了千户所衙门,还有武库、粮库、所市、官学、船械所、龙王庙、大校场等等。 所城周1837丈,基广丈4,内外甃以石。凡窝铺百40,敌楼12,城堞2315,军房1987间。建有月城6,每城皆有闸楼。所城坚固无比,城头有炮位36,千斤大炮的炮口直指大海,任何来自海上的威胁都会被轰成渣渣。端的是海防要津,比内陆卫城都要高大坚固。 所城保护着背后的大片农田,秋收已过,千户所军士在修建堤坝水渠,殖土琣垄,准备即将开始的秋播,一派繁忙又恬静的农家景象。 可惜吴淞口并不是逃亡者们想象的安乐窝,没有酒没有肉,没有热水沐浴,没有干净的床榻。甚至还不如逃亡路上,因为他们连自由也没有,一到所城,他们就被关在衙署里一个荒僻跨院。几个军士严加看管,除了送水送饭的仆役见不到任何人,也没人和他们说话。 “这位兄弟,我们的人病的很重,是不是跟上官回禀一声,找个先生给看看病。”刘关跟把门的军士说,那军士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给抓点药总可以吧。”刘关声音高起来,那军士依然不吭声。刘关要往外面走,两个军士伸出刀鞘拦住他。 刘关骂道:“入娘的,爷爷也是大康千户官,和你们千户同品,你们竟敢私扣上官。” 1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院子里,林养浩和李启乾蹲在荒草里捉蟋蟀,堂上总兵顺和鲶鱼仔照料崇文帝。这次的病来势凶猛,到现在烧还没有退,什么药物也没有,只能拧了凉水手巾给他降温。 见刘关吵的厉害,林养浩头也不抬的说道:“刘大人,还是省省吧,跟憨大说话有个鸟用。” 刘关无奈骂了一句,只能扭头回到院子,林养浩拉着刘关坐在台阶上,低声说道:“我猜他们在等一个大人物,又不敢让我们在外面乱跑泄露身份,只能把我们先关在这里。” 刘关有些懊恼的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入娘的,什么事比掉脑袋的事更大,明善大兄在干什么。” 好在这样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傍晚时分,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交领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家伙来到院子,冲刘关拱手说道:“学生是卫指挥司幕僚黄谦,刘大人,有人请。” 刘关扭头看了看他的伙伴们,说道:“就是我一个人么?” 黄谦点头道:“请的就是刘大人一人。” 刘关不再废话,整了整大带,跟着黄谦大步走出了院子。 黄谦领着刘关来到衙署后花园一处阁楼,自己悄悄退了出去。阁楼中灯火昏黄,一个汉子站在书案旁,50岁上下,穿一身灰蓝色道袍,头发半黑半白,青簪别顶,正是刘关的从兄,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终于见到了亲人,这一路若是没有这位兄长,他们也逃不到这天涯海角。刘关心里一热,抢上一步施礼道:“小弟见过大兄。” 刘明善没有回礼,盯着他问道:“礼哥儿在哪里?” 刘关神色黯然,眼中流泪,说道:“他受了致命伤,死在路上了。” 刘明善轻叫了一声:“什么?!”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沉默了半晌,他脸现怒色,低声叱骂:“混账,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我们不欠天家的,他们叔侄相争,凭什么要搭上刘氏子弟的性命?你们。。。”刘明善指着刘关,声音颤抖。 刘关只得如实说了从南京到吴淞口的一路经历,最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只能跟着他入娘的拼命。” 良久,刘明善才一指身旁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吧。”刘关看到桌上有茶水,拿起来仰头一口喝干,放下茶盏说道:“大兄忒也的小气,这些天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就不能给我弄点酒肉,怎地只有茶水。” 刘明善年长刘关20岁,见他这惫赖模样,气的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有心思喝酒吃肉,你知道你们闯了蹋天大祸么?京中正在穷治崇文余党,你们指望的那个汪曾泰早就锁拿进京了,夷三族。还有什么练子诲,李泰,一个个身死族灭,最惨的陈洪儒被夷了十族,古今所无。京师已经杀的人头滚滚了,你这贼厮鸟就不想想我们京中的亲人么?” 刘关脸色一黯,他不怕死,可是怕连累亲人,燕王其实已经牢牢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偷看了族兄一眼,问道:“以大兄之意,只有把崇文帝送回南京,才能保全刘氏么?” 刘明善厉声喝道:“绝对不行!” 刘关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明善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把他送回去,燕王会毫不犹豫用我们刘氏一族给他陪葬,现在有我镇海卫8千水军,燕王暂时还不会动手。镇海卫,是我刘氏两代经营的保族家底,你父亲当年交到我手里,就是为了防着今天。” 刘关忧虑的说道:“镇海卫还是太弱小,燕王那厮若真的翻脸,或者调大兄入京,镇海卫总不能独抗天下。” 刘明善说道:“只要崇文帝到了外洋,他们逼迫过甚,我们刘氏水军随时可以拥立旧君,号召天下。他笼络我还来不及,调我进京不等于逼反我么?燕王没那么蠢。只要崇文天子还活着,京城刘氏就没有性命之忧,镇海卫也安全。” 刘关说道:“明白了,大兄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献出崇文就等于葬送了全族性命,把他掌握在手里倒是死中求活。所以他临死还嘱托我,绝不能离开崇文半步,这是保家的凭仗,入娘的,我还以为他真个忠肝义胆。” 刘明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摇头说道:“他所图恐怕比这个更大,焉知他不是想把崇文帝攥在手里,割据一方,重现我们刘氏的荣耀。只是。。。为这个送了性命,值得么?”老将动了手足之情,眼中流下泪来。 刘关也默默不语。 良久,刘明善拭去脸上的泪问道:“礼哥儿葬在了哪里?” 刘关说道:“埋在了常州府吕城镇,阿顺的村子里。” 刘明善说:“我们刘氏子孙,死了也不能做孤魂野鬼。我会派人把他移出来,葬在咱们老家温州黄岩,和刘氏宗族在一起,只是他的家眷怕是难出京师了。” 刘关说道:“只能有劳大兄,我是逃犯身份,无法哭临了,一切有大兄安排,我也放心。” 刘明善摇摇头,叹道:“放心?你以为到了吴淞口就万事大吉了?李远这厮外粗内细,十分精明,很是难缠,你以为这几天我为什么没来见你。” 刘关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呐。” 刘明善说道:“这几天我正在苏州城和李远打官司。。。自从燕王殿下兵临长江,我就想到你们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提前给几处暗桩做了安排,你以为总兵顺的船旗和文书是从哪里来的? 可我还是担心你们过不了浒墅关,就借着公事到了苏州城,派白松接应你们,万一不行我也只能亲自出马了。好在白松办事可靠,总算把你们送出了关,谁成想李远立即就把我召到巡抚行辕,冲我大喊大叫,我和他争吵起来。 他一气之下,把那守关的把总张四维锁拿到行辕,当着我的面鞭打,差点打死。我看不过劝说了几句,李远顺手就把他赶出标营,我只好把张四维要了过来,再行文兵部,算是调到镇海卫,所以我晚了几日才到吴淞口千户所。” 刘关说道:“这家伙为了我们刘家坏了前程,你可不能亏待人家。” 刘明善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演的苦肉计,万一他是李远那厮派到吴淞口的暗桩呐?他们戏演的太真,我可不敢信。所以我远远把他打发到崇明沙千户所去了,还是把总。那李远刚当上巡抚,就把手伸到我镇海卫来了,我可不敢担保这里没有其他的探子。你们在吴淞口呆长了,难免被他的耳目发觉,你入娘的敢放心,我怎么敢放心,我来吴淞口是轻车简从,不敢露了行藏。” 刘关悚然心惊,原来吴淞口也不是太平之地,一样危机四伏。 刘明善看兄弟脸色不对,安慰他道:“也不必太担心,毕竟镇海卫是刘氏的地头,经营了30多年,不是几个屑小之辈就能渗透的,你先吃饱喝足再说。” 他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楼下一个家将答应一声,大步走上阁楼,刘明善吩咐道:“去让厨下切一只鸡,二斤牛肉,再准备些蔬果面饼,烫一壶酒上来。”那家将领命下去准备了。不一刻,1个仆役提着一个食盒上来,把杯盘酒菜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刘明善说道:“不能给你摆酒接风,我们兄弟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刘关大喜,抄起一支鸡腿大啃起来,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来了。” 刘明善拿起酒壶,在两个酒盏里各倒了一杯酒,悠悠的说道:“恐怕你要过些苦日子了。” 刘关笑道:“我也是大海的子孙,大兄可不要小看人。” 刘明善叹道:“你年纪小,等有了你,我们的日子就已经好多了,你到底没经过多少风浪啊,连你兄长礼哥儿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等你到了海上就知道了。” 刘关喝了一杯酒,把酒盏放在书案上问道:“你打算把我们送到哪里?” 刘明善沉吟着说道:“这个地方要远离官府,可也不能离我的眼睛太远,缓急之间没了照应。我为你选了个地方,宁波府外海,孝顺洋以东,乱礁洋以西有一座双屿,那是再好不过的所在了。” 刘关问道:“为什么不在我们老家,在洋屿岂不是更安全。” 刘明善把筷子往书案上一放,低声斥责道:“混账,你个贼厮鸟想把我们的家乡变成战场么?私藏废帝,这是何等凶险的事情,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是尸山血海,你胆子太大了。” 刘关被一顿呵斥,不敢吭声了,夹起一块牛肉狠狠咀嚼着。 刘明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道:“你们久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事情,其实双屿实在是逃人的好去处。” 刘关却说道:“我听说过双屿,那是一些盐枭海盗走私交易的澳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军不剿灭这些家伙。” 1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明善摇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在东海极东之地,有一个岛国仴国。这个仴国是蛮夷小邦,丝、丝绵、绵绸、锦绣、精瓷、棉布、漆器、铁锅、铁针、水银、甘草、川芎等等样样皆无,百姓所需都要从我大康采买。 仴国虽然物产不丰,偏生盛产金银,银子极贱。千年以来,仴人浮海而西,以白银购买我华族出产,沿海商民获利颇丰,有因与仴人海贸而巨富者。 神武皇帝开国,以农战为立国之本,不喜贾人奸猾。又担心仴人强盛,勾结华族叛逆成为我大康之患,所以强行禁绝海贸,将沿海岛民一律迁入内地,通番舶者一律处以严刑。 仴国顿时物价腾贵。湖丝1石5、6百两,丝绵1石2百两,红线1斤70两,川芎1石60两,大铁锅1口1两。1枚铁针要7分银,铁比银贵了,这就是入娘的民不聊生。如此一来,自然就会有穷凶极恶之徒,冒死泛舟来我大康贸易。” 刘关笑道:“那他们岂不是来送死,神武皇帝虽然厉行禁海,可是并没有放松海防。每年春季,我大康水师左右卫、广洋卫和横海卫水军都要巡海,一直到秋天才会回航,秋冬季沿海诸卫也会随时出海清剿海寇,哪里有他们的活路。” 刘明善说道:“你们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实情。若仅仅是几个仴寇,自然是有来无回,就怕有内地奸民勾结。神武皇帝扼杀仴人,可是也苦了我沿海百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边山多地少,渔夫又不会耕作,即使高皇帝分给渔民土地也难以过活。至于富商大贾,断了海上番舶财路,他们岂能坐吃山空。 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谁不眼红仴人的银子?所以穷苦渔夫出海为寇,豪绅大户勾结官府,都在想方设法把仴人带来的船银留下。仴贼和奸民勾结起来,就结成了大股海寇,官军想抓住他们就难了。东海何其广大,岛礁海屿不计其数,如果有人通风报信,提供粮食补给,到哪里找到他们? 官兵出海进剿,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若把他们逼的狠了,他们就上岸劫掠,抢了就跑,官兵援剿不及,带兵的主官就会吃军法。官兵出海无功,还会被海盗报复丢官丢命,谁还有心气跟海盗拼命? 若是与海盗相安无事呐?反倒孝敬丰厚,海疆无事。如果有肆意侵扰之徒,不用官兵动手,海盗们自己就会把那些破坏规矩的家伙收拾了。官兵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好过些。 久而久之,在我大康东南沿海诸岛就有了几个走私澳口,当然也是海盗窝子。大者有广东的南澳,闽越交界处的梅岭,漳州的月港,柘林,最著者就是宁波外海的双屿,因为钱货巨万,被称为小苏杭,至于小的走私澳口可说无数。 这些澳口就是真正的化外之地,王法不及。我刘氏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强则坐拥州郡,逐鹿中原,弱则蛰伏海隅,海外称王。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比双屿更好的藏身之地?” 刘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高帝禁海之后,海上并没有变成盗匪蛮荒之地,而是财山货海,天高水阔,这不是逃亡,而是大有可为之地。 刘明善感到兄弟的兴奋,用筷子指指刘关说道:“又在胡思乱想,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崇文帝,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的身份,燕王会举天下之力杀向大海,你们如何抵挡?”他把筷子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你是去逃难的,藏的越深活的越长久,越有机会。” 刘关一下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他默默啃着鸡腿,良久,才瓮声瓮气的问道:“既然你不让我们占了双屿,过入娘的快活日子,那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刘明善淡淡的说道:“隐姓埋名,去做走私海商,有我在镇海卫,总能护得你们周全,你们就在双屿扎下根基,等。” 刘关不解的问道:“等什么?” 刘明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就像高帝扎根应天府,以待天下之变。燕王大军南下中州,刀山火海里杀了3年,北方空虚,漠北黑鞑又死灰复燃,他该如何应对?他兴兵谋反,以武力夺至亲之江山,难道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他其实已经内外交困,屁股底下如积薪侯燎,随时会成燎原大火,那时候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前提是我们还活着,如果你们轻举妄动,暴露了废帝的身份,那时候老天都救不了我们。” 刘关说道:“我明白了,那你什么时候见崇文帝?” 刘明善冷笑一声,说道:“我见他干什么?你记住了,过去我们是高帝的棋子,如今时移世易,崇文是我们的棋子。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到那个位子上?这个天下,不是留给笨伯的,他一个黄口小儿,有资格执掌华族,号令天下英雄么?” 刘关再也没想到大兄会说出这番话,惊的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跨院,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刘关的伙伴们正在促膝而谈。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大海就是穷途末路之人的家。” 总兵顺冷冷说道:“海上风高浪涌,怪石乱礁,妖魔横行,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你这样的生瓜嫩枣儿,在海上一个月都活不过,那不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坟墓。” 李启乾心里一寒,对总兵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头,他有种说不出的敬畏。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我到底年轻力壮,经得起风浪。” 总兵顺不屑的说:“葬身鱼腹的家伙们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想活命只有同船一心,还有妈祖娘娘保佑,千万不要做触怒神鬼的事情。船上的规矩和忌讳多如牛毛,你最好少说话,要是一不留神害了全船的人,大家会毫不犹豫把你扔下大海。” 林养浩说道:“阿顺大叔,你跟我们说说海上的规矩吧。” 总兵顺沉吟着说道:“有些话确实要先给你们交代清楚,以免将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也希望你们多活些日子。” 李启乾笑道:“入娘的,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放洋出海?反正我们的命也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也许活个长命百岁,老死榻上。” 总兵顺也嘿嘿的笑起来,笑容渐渐敛去,缓缓说道:“吹螺出海,就是死中求活,第一层就是天大地大舶长最大,只要是在船上,舶长说一不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启乾说道:“若是舶主错了呐?” 总兵顺说道:“你记住,在船上舶长永远不会错,错的只是你。” 林养浩说道:“我等本来就是军人,若是光这一层,那可太容易了。” 总兵顺说道:“海上的规矩可比军律严酷的多。比如船上忌讳穿湿衣服,忌出海洗头,身流水湿是沉船之兆,海浪雨水打湿了衣服,要马上更衣。海上只许赤足,赤膊,不能赤下身,那是对妈祖娘娘不敬。 海上不许双脚荡出船舷之外,以免被海鬼拖下水。不许头枕膝盖,手捧双足,因为那是哭相不吉。不许双手托腮或者抱膝,那是发愁,抓不住肥羊的兆头。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在海上,轻则鞭笞、绑桅杆,重则抛下海喂鱼。人活着吃鱼,死了喂鱼,这也算是入娘的天道公平。” 林养浩和李启乾顿时噤若寒蝉,赶紧正襟危坐。 总兵顺点点头,说道:“不许在海上吹口哨,那会惊动巡海夜叉招来风浪。不许拍手,那是两手空空,遇不上船财。不过也有例外,遇到奇石怪礁要鼓掌欢呼,那是取悦龙子嘲风,不然他就会兴风作浪。” 林养浩说道:“传说嘲风喜险要,喜夸赞,礁石上就有嘲风么?” 总兵顺说道:“谁入娘的知道海礁上有没有嘲风,多拜神总比不拜保险。” 林养浩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有什么规矩么?” 总兵顺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倒是不傻,肯听我一个老舵工唠叨,也许真能活的长久些。船上都有老鼠,不能放老鼠从船上跑掉,因为老鼠能掐会算,预测吉凶。若是不能把老鼠请回船中,就不能开船。 船上不允许仰面睡觉,也不许俯卧,因为那是死人相,不吉利,只能侧卧。如果有鱼虾跳上船来,不可食用,要马上送回海中,并赠米一把。因为鱼虾都是龙王子孙,跳上船来是讨食的,如果不对龙王子孙不敬,龙王岂会保行船平安。 船上的一切用具,桶、锅、碗、鱼篓等等都不能倒放,因为倒放就是翻,翻就是翻船,海上人家谁不畏惧翻船?不许把碗筷丢在海里,那是丢掉饭碗。最好不要让女人上船,如果非上船不可,也要远离船尾后舱,因为那里供着海神娘娘,不可不敬。 如果在海上张网捕鱼,网到大鱼骨、大兽骨,特别是人骨头,都必须保留下来,返航以后供奉在海边的神庙里。如果水蛇在海上,船要加快船速,超过蛇最好。因为船是木龙,蛇是水龙,如果木龙斗不过水龙,行船还能平安么? 如果网到海和尚,海鳖等等珍奇海物,要放生。如果海上遇到死尸,一定要捞起来,带到岸上供家属认领,如果无人认领,也要好好安葬,那叫捞元宝。妈祖行善救人,厌恶恶行,大海的子孙要尊奉妈祖教诲,方能得到保佑。” 李启乾大笑起来:“你们在船上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绑票害人的勾当,还有脸提什么行善救人?” 总兵顺板着脸说:“我们害的都是海神厌憎之人,如果无罪,妈祖就会保佑他,我们想害也害不了他。” 林养浩点点头,说道:“海神就是妈祖娘娘么?” 总兵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海上到处是吃人妖魔,也有救苦救难的神明,妈祖娘娘是最仁善的一位。不过我们这些人,船上供奉的是三婆神,她是妈祖娘娘的三姊,所以我们这些人被官军称为。。。阿妈贼。” 1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宫城,内花园西宫后殿,燕王已经登基为帝,成为了新鲜出炉的永济天子,这里就是永济的燕居之处。不太明亮的大殿内,陈仁孝正在君前独对,永济拿着应天巡抚李远的奏章若有所思。 终于,他问道:“李远奏报的那条粮船你查的怎么样了?” 陈仁孝盘膝坐在一张大椅上,说道:“我们进城的时候兵荒马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不少文牍档案都毁于兵燹,很难查证,不过我询问了签发此船的曹吏和官员,看来确有此事。” 永济帝冷冷的说道:“确有此事?南京城走了一个废帝,他的侍卫头子叫刘礼。几天以后浒墅关出现了一条粮船,正好是来自南京,镇海卫不顾我的严旨强行劫走了这条船,把这条船送到了吴淞口。而镇海卫指挥使,正好是刘礼的族兄。。。现在你跟朕说确有此事,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说道:“陛下圣明烛照,屑小之辈无所遁形,只是查无实据,如之奈何。” 永济把奏章狠狠扔在龙书案上,恨恨的说道:“查无实据?刘明善竟敢藐视于朕,这也是查无实据么?”他霍的站起身来说:“他真以为他能以一卫之力抗拒朕么?我打败了崇文百万之众!” 陈仁孝忽然睁大双眼说道:“陛下息怒,天子行事要有天子的法度,不可诛无罪之人,也不可诛疑罪之人。高帝何等爱惜人命,山野村夫尚且不能冤杀,何况一卫指挥使。且刘明善虽然不足道,若是他亡命海上,拥立废帝,群凶四起,社稷危殆,陛下又该如何。” 永济怒火万丈,把龙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扫到地下,高声喊道:“朕富有四海,难道奈何不得一匹夫么?!” 陈仁孝并无惧色,他不动声色的说道:“臣反复俦思,对付刘明善要慎之又慎,不可轻举妄动。臣有一计:调虎离山。即擒了废帝,又让刘指挥使有苦难言。没有了废帝,刘明善还有何所恃,那时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废帝崇文现在真正成了永济的心病,崇文不死,他的帝位又怎么能稳固。他的侄儿治国无能,逃跑却是一把好手,几次从自己手边溜走,让他心浮气躁,气血上涌,忍不住大发雷霆。但是陈仁孝的沉着让他冷静下来,他强压怒火,低喝一声:“讲!” 陈仁孝不动声色的说道:“废帝逃到吴淞口,无非是要出海逃命,陛下能在陆上通缉他,就不能在海上通缉他么?” 永济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朕虽有海禁之命,可是沿海诸卫水师巡海是常例,他以镇海卫官军名义逃走,朕又到哪里去通缉他?” 陈仁孝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说道:“如今海贼和仴寇横行,陛下可下诏水军左卫、水军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长久水师,还有直隶、浙江沿海的镇海卫、金山卫、观海卫、海宁卫、金山卫和昌国卫,和长久水师联合秋巡东海洋面,各卫划定防区,限期清剿防区内海盗和逃犯。如此一来,他崇文帝就算到了海上,又如何能逃脱几千条水师战船在洋面上的搜捕。他不出海便罢,一出海就入了陛下彀中。” 永济帝沉思片刻,说道:“若是他畏惧搜捕,不肯脱离镇海卫船队呐?” 陈仁孝淡淡说道:“他敢藏在吴淞口,就等于在陛下眼皮底下,用不了多久李远就会把他揪出来。” 终于,永济帝点点头,说道:“此策可行。” 崇文帝虽然锦衣玉食,却并不是饱食终日的花花公子。在高帝严厉督促下,他不仅要学习圣贤典籍,还要跟朝中宿将学习骑射和兵法,25岁的他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小小的风寒本来不会迁延这么久。 只是国破家亡,又忽然置身于严酷的社会,怨气郁结,缠绵病榻。 王惠死后,鲶鱼仔成了他的贴身小厮,伺候他的起居。鲶鱼仔并不知道崇文帝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是天性聪慧的小家伙,他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贵人,所以尽心服侍,崇文帝的病慢慢好转起来。 为了提防李远的密探,崇文帝一行还是不能随意出入,只能躲在衙署西跨院。和刘关见过一面之后,刘明善也悄悄离开了吴淞口,回到镇海卫城,把他的亲信幕僚黄谦留在了吴淞所,负责和崇文帝一行联络,这也是逃亡者们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渠道。 第一场秋雨飘落的时候,黄谦悄悄来到西跨院,刘关把他让到厢房,关上门密谈。 黄谦低声说道:“京师来了圣旨,命长江水师和直隶、浙江诸卫水师联合出洋秋巡。” 刘关眉头一挑,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好消息,那位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入娘的,我们能不能夹杂在巡海舰队里,肆机南下双屿?” 黄谦摇摇头,说道:“南京那位新天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明知道。。。你们有可能在这里,又怎么会给你们出洋的机会?刘公以为,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刘关问道:“何以见得?” 黄谦说道:“我镇海卫下辖4千户所,崇明沙所、宝山所、刘河堡中所和吴淞千户所,都是控扼长江入海口的海防要地,我卫历次出洋巡海,防区都在长江口外海白水洋。可是这一次嘛,五军都督府给我们划分的防区在苏州洋,等于是和金山卫防区对调,很反常。” 刘关立刻就明白了,他忧虑的说道:“这等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 黄谦说道:“正是,而且让我们直面苏州洋溗州诸岛,用心也不善。苏州洋风高浪急,暗礁密布,海况凶险,历来就是海盗渊薮。如果我们真的出兵进剿,大股海贼报复起来。。。我镇海卫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刘关暗中思忖,诸卫大举出洋,双屿在观海卫和昌国卫联合搜剿之下,起码暂时不是安全之地了,看来和明善大兄商议的藏身之地不可行了。 他沉吟着说道:“如果北上绿水洋和黑水洋如何?” 黄谦摆摆手说道:“那是长江水师的防区,上千艘战舰在海上巡弋,过不去的。” 刘关问道:“向东呐?我们向东海深处走。” 黄谦忧虑的说:“海宁卫和临山卫的防区在钱陈山、大衢山,正好卡住我们向东的航道。” 刘关嘿嘿笑道:“陈仁孝这厮真瞧得起我们,东面、北面都布置了大军,退回长江口的海路也封死。几千条战船,几万大军就为了抓我们几个人,入娘的,他还真下的去本钱。” 黄谦说道:“刘公之意,我们不能乱了阵脚,更不能往他们的圈套里钻,你们就藏身这里,再等时机。” 刘关坚定的说道:“不行!” 黄谦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跪在刘关面前,说道:“我本是黄岩孤儿,蒙先衢公收养,不仅供给衣食,还与族中子弟一起读书,视若亲生。先衢公逝世之后,刘公寄我如腹心,参与谋谟,兼典机要。黄某受刘氏大恩,礼哥儿已经没了,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冒生死奇险。” 刘关默默拉起黄谦,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意气用事,你先坐下听我说。” 黄谦只得坐下,刘关说道:“我们之所以能安全躲在吴淞口,是因为镇海卫本就是我刘氏水军,层层关防,密不透风。可你们出海呐?应天巡抚李远必然趁机往吴淞口派遣细作,时间一长,消息必然走漏,那时候我们才是被瓮中捉鳖。” 黄谦一惊,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理。” 刘关冷笑一声,说道:“陈仁孝算无遗策,可是他忘了我们刘家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在大海上想抓住我们可不容易。你立即派人去太仓镇海卫,跟明善大兄说,我已经有了逃脱樊笼之计,就混在镇海卫水师舰队之中出海,让他安排船只吧。” 黄谦沉吟不语,良久才抬起头,说道:“你要去哪里?” 总兵顺和林养浩、李启乾来到刘关居住的厢房,见案上摊开了刘氏家传的海道针路簿,刘关正趴在案上凝神观看。这是刘氏几代水手用性命换来的,刘礼临终交给他的宝贝。高帝禁海何等严厉,官府和民间的海船、针路、图样一律搜剿焚毁,刘家冒着死罪把这东西私藏起来,如今终于到了救命的时候。 3个伙伴走上前来,林养浩和李启乾看海图如天书,总兵顺却面露惊喜之色。刘关让他们坐下,说道:“永济帝已经下诏,诸卫联合秋巡,意图诱我们出海,在海上缉拿我们。我反复俦思,躲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出海一逞,妈祖娘娘保佑,也许我们能逃脱罗网。” 总兵顺问道:“出海以后,我们往哪里走?” 刘关招手让老头子近前来,指着海图说:“针路上看,从溗州向东,甲寅方向4日夜2更,就是芶丽国济州岛;卯甲方向6日夜6更,就是仴国平户。济州岛地瘠民贫,狗屁也没有,去那里无味的紧。我打算去仴国平户贸易,等明年春天东风起,再回航双屿。” 李启乾大大咧咧的说道:“到了海上,我们乘夜色脱离镇海卫锚地,不挂船灯,谅官兵也寻我们不到,等天亮我们早到东海深处了。。。入娘的,死也是一下活也是一下,总比在这鸟地方抓蟋蟀爽利些。” 林养浩却看着总兵顺,不说话。总兵顺凝视着海图,终于说道:“虽说这个季节出海向东算是顺风顺水,可是到济州岛千里海路,到平户更有千8百里,一路没有岛礁参照,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一旦偏离航道,找不到陆地就是死路一条。” 李启乾笑道:“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我相信老阿顺绝不会把我们带到死路上。” 总兵顺不屑的看了李启乾一眼,说道:“你是相信你运气冲天吧,我可不那么想,怎么看你个贼厮鸟也不像运气好的人。” 刘关一拳砸在针路簿上,喝道道:“入娘的!就这么定了,一路都是死中求活,妈祖娘娘保佑渔家孩子!” 1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雨仍然在下,雨滴落在庭院中,屋瓦上,一条条水线顺着滴水檐流淌。 掌灯时分,鲶鱼仔带着刘关走进崇文帝的堂屋,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门关好。刘关跪倒叩拜,说道:“臣刘关参见万岁,臣有要事奏报。” 崇文帝披着一件轻袍,露出白色的中衣,他无力的抬抬手,示意刘关平身。 刘关站起身来,低着头说道:“京师里有了准消息,马皇后以白绫自缢了。燕王进京以后,吴王被降封光泽王,衡王被降封怀恩王,徐王被降封璷惠王。听说。。。听说吴王和衡王被圈禁在凤阳,徐王奉生母在孝明皇帝陵园居住。那个,那个孝明皇帝也被降封为懿文太子,燕王殿下着实。。。可恶。” 徐王,衡王和徐王是崇文的三个异母弟,孝明皇帝是崇文早逝的父亲孙竣,也就是燕王的长兄。崇文帝继位以后,追封父亲为孝明皇帝,如今燕王篡位,取消了孙竣的皇帝号,重新改为和简太子。 尽管崇文知道燕王一定会对付他的几个亲兄弟,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剧烈的咳嗽起来,久久才平息下来。 刘关默默站着,等崇文帝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老将区炳文获罪,驸马区叡连坐死,江都公主降封为郡主,禁足在家中,听说生了大病。” 江都公主是崇文长姊,崇文帝幼年时期最受长姊爱护,如今竟是如此下场,崇文忍不住热泪横流,他知道,他最爱的人都完了。 刘关继续无情说道:“战乱之中,太子不知所终,怀王只有2岁,听说也被废为庶人,交由故吴王抚养,好在暂时性命无忧。” 崇文拭去脸上的泪水,依然不说话。 刘关忽然抬起头,说道:“臣是武人,粗鄙无文,不知春秋大义。可是为了。。。为了骨肉至亲,陛下也不能堕了志气,总要。。。总要救他们才好。” 崇文抬起双手,无力的捂住了脸,高处不胜寒,而从高处落下何等惨痛,各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到。 良久,崇文帝挥挥手,示意刘关退下。 刘关却依然站在那里,倔强的说道:“臣的族人数百也在燕王殿下手中,臣知陛下痛彻骨髓,可是总要先逃出中州,才能徐图恢复之计。臣等私下计议,只有从海上冲出一条路,才能逃出燕王罗网。若是天不佑臣等,臣等与陛下同死大海就是。” 崇文帝忽然一拳捶在案上,暴怒的咆哮:“刘明善为什么不来见我?!” 刘关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闷葫芦一样的崇文帝,居然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指责担着天大干系救了他的人,这,这岂是帝王心术? 他不知道,他误会崇文帝了,家破人亡的崇文帝一时间只想复仇,除了刘明善这一支水军,还有哪个力量可以依靠?而刘明善显然贪生怕死,不肯为他起兵反抗朝廷。 一时激愤之下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他就后悔了。崇文立即就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俯视众生的大康天子了,刘明善没有义务为他去以卵击石,依附强者才是野蛮社会的生存法则。 他懂的太晚了,其实陈瑄也好,李景隆也好,他们都有可能成为忠臣,刘明善也可能,条件是他自己是赢家,就像祖父高皇帝一样。 而他不是,在野蛮社会,没有天生的王者。他手里只有几个陪着他亡命天涯的侍卫,就是这几个人,自己也给不了他们什么,他们甚至更愿意服从刘礼和刘关,至少刘家兄弟给了他们一个藏身之地,给了他们一条可能的出路,自己在他们眼中算什么? 刘关缓缓跪下,沉痛的说道:“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这千户所衙署之中,也难说有没有永济天子的细作。他来这里,说不定就会暴露陛下行藏,带来不忍言之祸,所以他谨言慎行,也是为了保护万岁。” 崇文沉默半晌,终于无力的挥挥手,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神武三十四年7月26日,沉寂的吴淞千户所沸腾起来,镇海卫4个千户所3百余条大小战船集结到吴淞港,一排排一叠叠,帆樯如山,遮天蔽日。 码头上,一队队红衣战士顶盔掼甲,集结整队以后,在各级军官口令下鱼贯登船。一队队穿青衣的辅兵正在往船上搬运补给,粮食饮水,子药箭支,蔬果腊肉,其余像桐油、石灰、苎麻、缆绳、铁钉等等各种船用物料不计其数。 从码头上看去,最高大是一艘五桅福舡。按大康算法,这艘福舡称的上千料战船,载重5千5百石,合66万斤。这艘战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昂尾高,船艏设有炮床,一口口黑洞洞的炮口令人不寒而栗。船艏水线下安装着钢铁冲角,如同海上巨兽的钢牙。 向上看,三层甲板处是锚室,手臂粗的铁链垂向海水深处。船艉楼三层,四周有厚实的女儿墙和炮位,看起来坚不可摧。船舯部有四层甲板,最上层是操帆和战斗甲板,甲板上密布着固定帆蓬的侧支索。两人合抱的五根主桅高耸入云,锭泊状态帆篷全部降下,可以看到粗大的帆索如蛛网,但看不到战旗,不需要看到战旗,谁都知道,这就是镇海卫指挥使的坐舰。 拱卫这艘巍峨战舰的,是二十余条5百料福舡。不过在旗舰面前,这些二号福舡连小兄弟都算不上,只能算儿子。在港内一字排开的是4百料哨船,3百料海沧船,2百料鸟船,除了水手舵工,鸟船还可以容纳30名甲士。这些战船总有2百余艘,各种舢板艨艟穿梭在各个泊位,负责警哔,通讯,运输,侦搜等等任务。 清晨的薄雾中,6、7条汉子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来到港区,沿着栈桥匆匆走上一艘鸟船。这艘鸟船足有3百料以上,船板都是5寸陈年老料,关键部位有铁筋加固,水下有撞角,上甲板有炮位,显得威武又轻巧。 一个军官迎上来,抱拳拱手,对崇文说道:“标下吴淞千户所试百户白杰,忝为本舰舶长,听候孙大官人调遣。” 崇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登上战船,有些不知所措。 白杰转向刘关说道:“标下之父,是故衢国公帐下红头,本船奉指挥使大人将令,自舶长以下从此伺候关哥儿。” 李启乾忽然指着白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在浒墅关搭救我们家伙。” 白杰说道:“吴淞千户镇抚官白松是在下胞兄。” 刘关冷冷说道:“既然如此,现在我是这条船的舶长。白杰你现在是船上阿班,掌管风帆和桅杆。黄谦,你是财长,执掌直库。阿顺,你是火长,执掌罗盘和舵舱。我还兼任本船哨长,亲领三甲战士,领一甲长,老林你是二甲长,李启乾你个贼厮鸟是三甲长。” 诸人躬身领命,一齐喝道:“喏!” 李启乾要说些什么,林养浩拉了他一把,狠狠使了个颜色,李启乾忽然想起总兵顺的话,船上舶长为大,没出口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只得和别人一样领命。 刘关继续吩咐:“鲶鱼仔,你伺候孙大官人上舶长舱。” 鲶鱼仔躬身领命,领着崇文走向艉楼。 刘关沉吟片刻,说道:“黄谦,你去检查直库,我要1个月的粮食饮水,还有足够的箭支子药,尤其是淡水舱的饮水,不够的马上让岸上补足。” 黄谦领命而去。 刘关转身对林养浩和李启乾说道:“老林、老李,一会儿白杰带着你们到各甲点名,检查他们的甲胄装备。拔锚启航之后,三甲轮流到露台警戒,每班4个时辰。第一班是我,然后是老林,最后是老李。” 林养浩和李启乾齐声应命:“喏!” 刘关在甲板上走了两步,说道:“白杰,安置好了他们两个,你叫两个木匠上来。” 白杰是个沉着稳重的性子,听到刘关的要求也不由得诧异,他以为没听清楚:“什么?舶长要的是木匠么?” 刘关看着白杰,说道:“你看船上的火器,船艏是一门大发熕,艉楼上有三门碗口铳,可是炮位是死的,炮口向前,若是敌从侧舷来怎么办?” 白杰说道:“鸟船从不单独对敌,都是多船作战,互相掩护侧舷。” 刘关神秘的一笑:“这次出海不同,也许我们要单船作战,所以炮位不能是死的。我要木匠上船打造四轮炮车,炮口可以随时指向任何方向,也可以下船作战。” 白杰满腹狐疑,不知道少主要把这条船带到那里去,不敢当面询问,只得拱手说道:“舶长高明,我立即去安排。” 刘关摆摆手,说道:“去吧。” 身边的人都派走了,刘关深吸了一口气,海风扑面而来,儿时熟悉的海上生活又回来了,刘关又激动又忐忑。 向四周看,爎手们正在甲板上忙碌,捆扎缆绳,检查帆索。椗手正在检查备用铁锚,上斗在高高的桅杆上向四周眺望,等待着旗舰发出的命令。扳招手正在船艏安装招垫,船在风高浪急,或者水流湍急的礁石区,仅仅靠艉舵并不能保证航向,需要有扳招手在船艏扳动头招协助调整船头方向,就像鱼的首鳍。 刘关走向船舷的护栏,透过密密麻麻刺向天空的桅杆向大海方向望去。港内波涛不兴,不知名的海鸟在舰队上空飞翔,叫的让人心碎。远处海天一线,一道彩虹悬挂在半空,东虹风,西虹雨,要起风了,正是西北风盛行的季节,马上就要奔向大海了,逃亡者的未来在何方。 -------------------------------------------第一卷完 1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暗想,如今我宝山在手,怕的不是贵,而是这成千上万的铜从哪里来。看来仴国之行要提前了,粮食、布匹、铜料、油脂、**这些东西是当前急需,非从仴国搞来不可,可是仴国沿海岛寇如毛,自己只有一艘船,独闯龙潭没有大炮可不行。 他心里一动,说道:“我在南京**局曾经见过一种西洋快炮,子铳事先装填好,开火之时把子铳置于母铳之内,射完换装子铳即可,射速飞快,你可能制?” 贝尼托说道:“大人说的是一种子母炮,此炮射速很快,每分钟可5-6发。只是子炮的身管太小,装药也不够,射程和威力不足,不可能覆盖整个海港。” 崇文说道:“这种炮我要用在船上,船上的武备我有些不满意。” 贝尼托说道:“用做舰炮最好不过,对付东海上的海盗很轻松。” 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现在就需要这种子母炮,如果你能在一个月之内给我铸出来,你就是我的伙伴,像船上的48名大康战士一样。” 贝尼托说道:“可是我并不是炮工,不一定铸的出来。” 崇文指着山下壮阔的东海说道:“那就只能请你和那伽蛇神族作伴了。” 贝尼托打了个寒战,苦着脸说道:“我一定尽力,不过我宁可下地狱也不想看见那些天杀的蛇神,要是铸造不成,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崇文大笑,鲶鱼仔疑惑问道:“可是铜从哪里来?” 崇文说道:“黄谦从宝山里面已经掘出了上万贯铜制钱,还不够铸几门子母炮么?若是铸的顺利,我还想把船上的大铳融了改成子母炮呐。” 鲶鱼仔眼神发直:“拿铜钱铸大铳,我们可阔气的很啊。” 崇文说道:“大康如今钱贱铜贵,把制钱融了铸铜器的比比皆是,这不算什么。何况如果真的铸出来,此铳就是东海炮王,你的小命就能多留些日子了。” 老贝尼托说道:“你们最大的问题不是火炮,而是火枪。在我的家乡,最先进的火枪是火绳枪,火绳夹在龙头上,扣动扳机即可引燃***。这样,射击的稳定性比你们的火门枪强的多,精度高,射速快。” 崇文想了想,说道:“像阿关他们那种燧石发火的火铳,你能不能造?” 老贝尼托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那机括需要强力弹簧钢片,我可造不出来,钢片弹力弱,那是发不了火的。” 崇文想了想,说道:“铳是一定要换的,关键这铳管制造太难,咱们这几个人怕是不行。” 老贝尼托说道:“我听你们的人说,你们的枪管都是包铁卷制,质量差,速度也慢,每个工匠一个月才能出一根枪管,成本太高了。” 崇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造的呢?” 老贝尼托说道:“我们西方工匠是锻造出一根铁棍,用钻头钻孔,那速度就快的多,质量还好。” 崇文沉思着说道:“船上有苏钢,钻头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人工钻孔,怕是也不容易。” 老海贼微微一笑,说道:“我注意到有一条河,从山上流到东面的海湾里,落差很大,我们可以利用这条河,制造水力锻锤和车床。如果有了这些机械设备,生产火铳,火炮甚至船只,都不是难事。” 崇文一拍大腿,喝道:“就按你说的办!入娘的,没有坚船利炮,我们这些人早晚还是鳘人的命。你需要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人手,我给你办,这件事越早办越好!” 一行人谈谈说说,从龙首峰向东,沿着龙王岛南海岸和东海岸艰难跋涉了几日。观测日月山川,记录数据,回去之后还要好生计算。 在群山之间发现了香樟木,有几人合抱大木,这可是上好的船材,崇文又动起了在龙王岛造船的心思。 通过和贝尼托的交谈,他觉得西洋夹板船也有所长,比如他的舵轮,就比康船轻便的多,视线也好。再比如他的炮甲板,炮阵列在两弦,火力也比康船猛的多,而且两侧对敌,没有帆篷遮挡视线,射界极佳。 当然西洋船没有水密舱,船型底口大上口小,适航性和安全性都不如康船。而且西洋船的软帆轻便倒是轻便,但是无法逆风航行,不像康船,逆风也可勉强行船。 为何不把福舡、广船和西洋船的长处结合起来,龙王岛隐秘,又有优良海澳,倒是试制新式海船的好地方。随后他摇了摇头,那还太遥远,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岛上没什么矿产,崇文只发现了一些石灰石、硫磺,和一条铜矿脉,不过他反复勘察之后,认为铜矿没什么开采价值,矿脉太窄,岩石又太硬,开掘成本太高,不如买铜锭划算。 整个南海岸和东南海岸礁石密布,险滩激流,不可能有来自海上的入侵。倒是岛北面大片棕榈树后就是一片白色沙滩,不可不防。南山上的山泉汇集成河流,一条从西北方向入海,形成一片肥沃的冲击平原,不知道是不是鳘人在这里开垦出水田,总有千余亩。 另一条河流从东海岸入海,河流不长,入海口紧邻着一个小澳口。渔村这个澳口取名西港,东海岸河口处这个澳口取名东港。西北方向入海的那条河取名清涧,东海岸入海的河流取名明涧。岛的东部一片蛮荒,密布着灌木和树林,崇文一直在考虑怎么利用东港。 在南山上他们发现了一处温泉,几处泉眼冒着热气汩汩出水,让大家乐开了花。虽然他已经习惯了浑身臭烘烘,但是能在热水里泡一泡,换件干燥干净的衣服总是享受。几个人扔了几块石头在汤坑里当座椅,脱个精光大泡温泉,热腾腾的汤水中,浑身的伤似乎没那么疼了。 崇文说道:“我听说山里的热汤对伤患极有好处,鲶鱼仔,回去以后跟木匠李二知会一声,让他带着人在这儿盖几间热汤屋,把咱们的伤号送到这里来好好泡一泡,伤好得快。” 鲶鱼仔答应一声,徐义却哭了起来,说道:“要是我兄长活到今天该有多好,有了这么好的地方,再也不用被人撵狗一样追赶了。” 沉默了许久,崇文说道:“死了的弟兄不能白死。我在南山找到了龙眼方位,煞是好风水,就在那里修一座众义祠,给死的弟兄们立神主,岁有血食,香火不绝。 有子嗣的,要想方设法接到龙王岛,继承家业,宝山也有他们一份。没有子嗣的,我们就想办法寻一个承嗣,他们为我们送了性命,不能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徐义哭道:“大出海大恩大德,今后绝没有哪个弟兄畏死贪生。不过我倒是觉得,岛上光修祠还算不上扎下根,还要修一座三婆神庙。咱们这一路惊涛骇浪,一直在生死关头打转,若不是三婆娘娘保佑,哪有今天的神仙日子,得敬着。” 崇文说道:“正是,连海妖都知道礼敬摩加罗鱼王,我们更不能忘了三婆娘娘恩德,回去就修三婆庙,就在鱼王庙旧址,正好把出入宝山的洞口遮掩起来。” 徐海说道:“大出海真是仁义英雄,徐海愿为龙王效死。” 崇文哈哈大笑:“我可不想让谁效死,你若觉得我们救了你过意不去,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们就是,江湖路长,总有相互照应的时候。” 徐海神色一黯,说道:“我一个破戒的僧人,身无分文又无拳无勇,怕是难有出头之日。” 崇文拂开脸上湿漉漉的长发,说道:“谁说的?用不了多久,这条南蛮航线就会尽归龙王岛掌握。只要你在平户立足,奄美、琉球、吕宋、安南、暹罗这些南蛮货尽归你经营,还怕不能飞黄腾达么?” 徐海眼睛亮了起来:“大出海慷慨仁义,只是为何如此信任我,我搞不懂。” 崇文说道:“我看中的,就是你的聪明,这么快就掌握这么多夷语的人,绝对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不过你不光要在平户替我们经营南货,龙王岛也有许多货物需要你采买,黄谦自然会和你商议,此事关系全岛安危,尤其不能耽误。” 徐海正色说道:“大出海且放宽心,我也是龙王岛众,滚海龙王旗到处,就是徐某死所。” 泡完了温泉,鲶鱼仔给崇文梳理一番,又修了面,新鲜出炉的龙王岛大出海不再是胡子拉碴的老海盗,而是英气勃勃的年轻海商。。。 经过详细勘察,崇文对龙王岛的山川地理了然于胸,一座坚不可摧的龙王城已经在心中酝酿成型。几天以后,一行沿着明涧回到西港。此时的西港正干的热火朝天,原来的渔村彻底变成了地坪,临港一侧扎起了木栅,一座座木屋正在木匠的指挥下成型。 1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身份乱七八糟的人正在建设新的家园。 一个黑塔巨人匍匐在崇文脚下,如同一座肉山在崇文面前咆哮着。刘关哭笑不得的说道:“自从你走了以后,这家伙就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谁也听不懂这家伙说什么。” 崇文诧异的看着徐海,徐海说道:“他大概是说,他是巴塔哥尼亚人,远在东海极东之地,万里之外。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要给救命恩人为奴,终身报答,请你收下他。” 崇文一愣,不悦的说道:“我不需要奴仆。”转身就走。 巨人追上来,又跪在崇文身前,急切的说着什么。崇文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巨人是个朴直愚钝的性子,实在是认死理。崇文被逼的没办法,指着神庙故址2丈高的摩加罗鱼王神主说道:“如果你能把那泥塑推到,我就收下你。” 泥塑虽然已经破败,但是依然不啻万斤,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徐海翻译过去,那巨人却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神像。 神庙废墟已经清理出来,这里将是未来的三婆娘娘庙,鱼王神主是必须要清理的。海贼们给泥塑套上粗索,正准备拉倒这大家伙,见那大傻子跃跃欲试的样子,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嘻嘻哈哈围过来看笑话。 巨人整了整腰带,肩背扛住神像底座,先试了试发力角度,一切准备就绪。只见他怒目圆睁,双膀较力,双腿像铁柱一样斜撑在地下,一双赤足陷进地里足有寸许。即使是围观的水手们,也感觉到这惊人的力道,巨人的低吼中,肩膀抵住的部位泥块崩裂,只是神像纹丝不动。 哄然大笑声中,巨人发出惊天一声吼,这一次他爆发出了全力,神像晃动起来,虚浮的泥块从泥塑身上噼里啪啦落到地面,摔的粉碎。这下大家笑不出来了,虽然这巨人并没有推到神像,但是这力道也实在是惊人。 刘关大笑道:“行了,傻大个子,不用推了,我们服了你了。” 崇文也笑着走上前去,劝住了巨人,对徐海说道:“你跟他说,别脱力受伤,让他和大家一起,把这入娘的神像拉倒。”徐海对巨人说了几句,巨人茫然的看了崇文一样,崇文指了指已经套上绳索,准备拉拽的水手们。 巨人这才点点头,眼中露出喜色。崇文和巨人都套上了索套,崇文喊着口号,大家一齐用力,神像哄然倒塌,烟尘弥漫中碎成无数碎块,众人一片欢呼。 巨人也咧开嘴大笑起来,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看见没有,我不需要给我为奴的莽汉,我要的是和我一起催山蹈海的兄弟,明白么?” 徐海翻译过去,巨人一边点头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崇文听不懂,倒也能猜个大概。他转过身,笑着向水手们高喊:“这傻大个要入伙,咱们要他么?” 二出海刘关和其他水手乱糟糟的答道:“要!” “这家伙太有劲儿了!” “让他搬大炮!” 崇文大笑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龙王岛众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铠甲兵刃给你。”徐海翻译给巨人,巨人得意的笑了笑,转身向船上跑去。不一刻,提着一柄30斤大斧跑到水手们面前,这是船上斩圆木铁索的大斧,沉重锋利。 巨人抡了几下大斧,虎虎生风,随即大喝一声砍在地下,斧背没入土中,这力道也实在惊人。徐义笑道:“一斧就能把那头犀牛脑袋斩下,早有这小子,何必废那么多弩箭。” 崇文说道:“你得有个名字”他略一沉吟,说道:“我看你力大如牛,又是捡了条命,是个有福的,以后就叫你来财牛如何”他指了指巨人,反复说了几句:“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明白?” 那巨人并不是真傻,马上就懂了,跟着重复:“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海贼们哄然大笑。 罗盘舱,崇文正在一块白绢上专心画图,仴女浓姬捧着一个黑漆茶盘走进舱来,茶盘里青花瓷茶盏,茶盏里是一碗香茗。 浓姬把茶放到崇文近前,探头看崇文画的是什么,那是一座城,奇怪的城。这城背靠南山,分东中西三座子城,西城墙围绕着海港,东城是一座山城,建在岛东部的半山腰,两城中间似乎是居住区,里坊街道齐备。城墙和南山分布着炮位,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往各个炮台。 崇文把笔放下,说道:“你眼睛好了?” 浓姬躬身说道:“好了,多谢关照。” 崇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说道:“鲶鱼仔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你奉茶。” 浓姬说道:“多承照顾,又把舶长舱让给我主仆,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是无以为报,伺候起居也是应该的。” 崇文强忍着把茶吐出去的念头,入娘的,咸的。低头一看,碧绿的茶汤,茶味没有多少,倒是炒糙米的香味多些,明明是一碗茶羹。原来神武皇帝提倡节俭,喝茶都是将生茶炒制之后直接冲泡,而仴国还保留着古风,把茶磨成茶粉,再加上不少调料烹制而成。崇文喝惯了康茶,仴茶已经不习惯了。 不过温香在侧,再不习惯也得忍着,多喝了几口,特别的香味慢慢习惯了,倒也不是难以入口。他哪儿知道,侬姬为了这一盏茶足足忙活了1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烹制了。 浓姬好奇的看着白绢上的图,问道:“这是南京城么?好奇怪。” 崇文笑道:“这可不是南京城,南京城比这座城可大的多,这是龙王城。” 浓姬看了一阵,说道:“龙王城?是要建在龙王岛的城么?和我们仴国的城不太一样。” 崇文问道:“哦?何处不一样呐?” 浓姬说道:“仴城大多依山而建,主楼都是大木所建,十分坚固,城主在楼上就可以瞭望四野。城内住的都是武士,商人和平民在城外的城下町。可是你的城,把海港都囊括了,里坊似乎也大多是商民,不是武士,这样花费不太大了么。” 崇文点点头,说道:“你们的城是保护领主的,大康是百姓之国,绝不会把百姓弃之城外,这些花费都是应该的。”停了一下,他说道:“龙王岛没有领主,只有兄弟。”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浓姬气色好了很多。东海的阳光下,肤如美玉,目光中闪烁着流星般的光华。她身材娇小,举止中有一股从容柔和的气质,偶尔抬起头来,黑眸专注的看着人,似乎能看到人的内心。 她嫣然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大康的海贼众,你是海贼大将。” 崇文一愣,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说道:“你看我像贼寇么?” 浓姬轻笑道:“在我们仴国,海贼可不是不善的称呼。他们是一些勇敢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贪婪让所有人都吓的发抖,即使是将军和诸国司、守护也有求于他们。。。你们不是英勇的海贼么?。” 崇文说道:“看来你对仴国海贼倒是了解的很,你是什么人,能跟我说说仴国海贼么?” 浓姬躬身施礼,说道:“失礼了,因为我身份特殊,恕我暂时不能透露,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也是海边生长,是大海的儿女,我能告诉你一些海贼底细,不过我有个请求。” 崇文心中暗忖,这女子和宫里的女人真是不同,没有半分逢迎媚气,刚刚脱了樊笼就要跟自己做交易,这绝不是无见识的愚氓之女。他正当青年,离了南京从来没有近过女色,一个绝色女子在身边巧笑低语,吐气如兰,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只是浓姬容貌绝美,气度高华,让人望之不敢生亵渎之心。 崇文收摄心神,淡淡的说道:“请说便是。” 浓姬说道:“我请求大出海把我主仆送回仴国,还有岛上的6个仴人,请一并送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我家必有回报。” 崇文微笑道:“你想多了,我们救人是激于义气,从没想图你们什么。”随即调笑起来:“你们又不是肉票,就算是肉票也柴的很,实在是无味。” 浓姬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柴?” 崇文说道:“在我们大康,海上大盗绑票勒索,家中富裕能多出赎金的叫做沉香,穷苦人家就是柴。岛上有几万里外的民多郎人、宾童龙人、吉兰丹人,我们找谁去要赎金?你们愿意回家,我们是求之不得,岛上粮食不多,我们也养不起啊。” 浓姬笑了,如鲜花灿烂,她说道:“这样就好了,要说仴国的海贼众,恐怕柴德美大人比我更了解,他往来康仴多年,由他来说岂不是好,我补充就是。” 崇文点点头,说道:“也好。” 1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海商柴德美就在船上,身体恢复了七八成,鲶鱼仔把他请到罗盘舱,即退出舱外,和花子比比划划的扯蛋,舱中只剩下崇文、侬姬和柴德美三人。崇文请柴德美坐下,开始询问日本的海上势力。 柴德美是大康宁波府人士,已经是三世海商,专走仴国航线。此人40岁上下的样子,身材不高,海上的风吹的他面容黝黑,眼睛却很锐利。大风大浪见的多了,遇救之后很快恢复了沉着镇定的模样。见崇文发问,柴德美操着一口宁波口音的官话慢条斯理的说道: “这仴国其实是三个大岛构成,西面两个大岛勾连在一起,曰本州、曰九州,中间隔着关门海峡,东面的那个岛是四国岛,隔着濑户内海与西面的两个岛相望。” 他做了一个怀抱手势,继续说道:“就如同是两臂虚抱一个孩童,四国就是胸前孩童,两臂就是本州和九州,后背嘛,就是芶丽国,其余部分都是海水,两臂之间只有一个关门海峡相连。 在仴国的胸前和背后海域,分散着不计其数的岛屿。这些岛民十分贫苦,衣食不周,所有大多民风彪悍,善于舟揖。一旦岛上困苦乏粮,就只能出海掳掠,以挣一旦之命,仴国称这些岛民为水军,即海贼也。 这些海贼慢慢结成大股,就算是仴国的守护大名,国主将军也不敢小视。仴国内争激烈,征伐无日不休,有聪明的,就想到拉拢这些海上水军为自己所用。比如2百年前的坛浦合战,源氏就拉拢了伊予的河野水军,纪伊的熊野水军和摄津的渡边水军,最终才战胜了平氏,建立了镰仓幕府。” 浓姬小嘴角轻轻翘起,插话道:“那也是因为源氏警固众松浦水军英勇善战,逼迫平氏阿波水军主力倒戈,才有了源氏的大胜。” 柴德美微笑着说道:“原来三岛松浦氏还是源氏一族,倒是头一次听说。此战的详情,我一个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浓姬说道:“并不是所有海贼都是野蛮岛民出身,比如松浦氏,祖上就是嵯峨天皇之后裔,松浦先祖源赖光出任肥前守,这才有了松浦四十八党。黑鞑通过海对面的芶丽国攻打仴国,松浦武士才以平户、对马和壹崎三岛为根据,劫掠芶丽国以为报复。” 崇文笑道:“哦,如此说来,曲在芶丽了?” 浓姬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当然。” 崇文暗想,看来这位浓姬和三岛松浦氏必有极深的渊源,不过他并不想纠缠这些细节。他看着柴德美问道:“如今这些水军都如何了?” 柴德美说道:“仴国纷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陆上的将军、守护和豪族要利用水军,水军也利用陆上势力,争夺海岛船只。这些水军也起起伏伏,成败不定,有些成了陆上强者的家臣,被称为警固众,专为主家征战的。也有的独霸一方海面,设关所收帆别钱,也有的放洋出海,或者走私或者劫掠,不一而足。 因为肥前国的松浦氏正处于仴国背部,距离芶丽国很近,颇占地利。所有仴国船只,只要出关门海峡入芶丽,或者大康,就必然经过三岛。松浦水军由此最为兴盛,可是松浦氏也只能称霸外洋,他要过关门海峡入濑户内海,就寸步难行了。 这濑户内海十分要紧,仴国多山,陆路运输不便,大宗货物只能通过濑户内海船运。尤其是仴国京都在濑户内海东端,无论是本州、四国的货物,或是芶丽、大康的货物,都要通过濑户内海运往京都,这内海自然船舶如织,财货如山了。 可是这濑户内海上的岛屿成千上万,岛寇自然也是多如牛毛,官府剿之不绝,只好任这些水军设关收银,肆意劫掠,苦的只是商民。殆至南北朝并立,66国豪族各拥一方,征战不休。无论运输军粮,调动兵力,都绕不开濑户内海,海贼众也依附陆上势力,互相吞并,终于形成了几个大股。 最有名的自然是村上水军,他最先投靠了角根尊氏,并且说服盐饱水军一齐为将军效力。如今角根家一统全仴,开衙建府,村上水军和盐饱水军自然称霸濑户内海。” 浓姬说道:“也不尽然,濑户内海很广阔,村上一家不可能独霸。安艺国以西,就是大内水军的天下,能美岛、吴岛、日高岛、浦刈岛水军都投靠了大内氏,听说屋代岛水军白井氏也成了大内义弘的家臣。” 崇文沉思着喃喃说道:“大内义弘。。。大内义弘,我在大康隐隐听说过这个人,似乎是角根幕府麾下的一员大将。” 浓姬说道:“大出海远在天朝也听说过此人么?” 崇文说道:“偶尔风闻,并不知详情。” 浓姬说道:“大内家本是周访国守护,大内义弘就是现任大内家督,此人十分英勇善战,深得幕府信任。当仴国南北朝时期,南朝在九州设立镇西探题府,得到大部分九州豪族支持。角根尊氏的庶子角根直冬,也曾经依靠这些九州豪族作乱。 九州最大的豪族有三,少贰氏、大友氏和岛津氏,当年幕府支持的北朝试图拉拢这些豪族,打败南朝的镇西府,只是这些豪族是墙头草,在南北朝之间反复摇摆,致使幕府多次吃了败仗。幕府任命的九州探题金川了俊毅然请周访国大内义弘进入九州,这才彻底打败南朝镇西府,征服全部九州,那时的大内义弘只有16岁。 大内氏随后又帮助幕府打败11国守护山内氏清,幕府为了酬谢大内义弘的功绩,封他为8国守护。这8个国不仅控制着濑户内海西部,还控制着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是仴国海上贸易的咽喉要道,至此,大内家把持了九成对芶丽和大康的贸易,成为天下最富有的豪强。” 柴德美说道:“他在周访国建立山口城,松浦氏劫掠所得都在山口城交易,来自全仴的仴货也通过这里出海。我去过那里,真是繁盛,号称仴国西京,果然不假。 不过康商到山口城要向海贼众交太多的帆别钱,并不划算。康商还是喜欢在平户交易,平户是自由港,松浦家并不收税,只是和康商交易。不过濑户内海的海贼众却喜山口城,在那里和琾城的大商人交易。” 浓姬说道:“仴国最繁华的所在还是在京城左近,既是濑户内海东岸,在东岸最大的海港就是琾城。琾城的海货只能来自山口城大内氏,所以大内义弘实际上成为了琾城的主宰。为了用琾城的钱影响幕府,大内义弘常驻琾城,角根义诠将军近来多病,大内义弘想左右下一任将军的人选。” 崇文说道:“就是说他实际上已经收买了村上水军和盐抱水军,打通了海货到京城的海上航路,仴国大半的布匹、书籍、铁器、药材,甚至铜制钱都在大内家控制之下。” 浓姬说道:“正是,大内家实在是幕府将军以下第一人。” 崇文叹道:“此人真乃是仴国的吕不韦,只是不知他会不会落得吕氏的下场。” 浓姬说道:“不过要说大内家控制了整个仴国海面,也未见得。” 崇文奇道:“哦,莫非还有对其不满之人么?” 浓姬说道:“这还是要从村上水军说起。其实村上水军在上代当主村上义弘死后已经分家,他的三个儿子各据一岛,村上义显在能岛,村上显忠在来岛,村上显长在因岛,能岛一脉只是表面上的家督,三家其实各行其是,互不统属。 来岛的村上显忠是伊势水军河野家的女婿,河野家当主河野通直无后,想让显忠继承河野家主的位置,但是遭到家臣的反对,因此河野家内部起了纷争。 河野家臣之所以敢于反对当主,就是因为大内家暗中支持,大内义弘不希望河野和来岛村上合为一家,邻居太强了总不是好事。这让村上显忠十分记恨,如果他真的继承河野家督,来岛村上很可能会与大内水军开战。” 崇文奇道:“若是村上其余两家水军并不支持来岛,那来岛村上岂不是必败无疑?” 浓姬笑道:“大内水军可以打败来岛村上,可是想剿灭来岛实在是不能,来岛附近海域不知道多少海岛,谁知道他躲哪里?大内的商船只要通过那片海域,你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劫掠。大内要的是海路畅通,和来岛开战实在是得不偿失。” 崇文脑袋里,仴国的形势慢慢清晰起来,沉思良久,他忽然抬起头说道:“不对,你们总是说仴国的海上贸易要走关门海峡。可是既然仴国是本州、九州虚抱四国,那濑户内海必然还有东西两口通外洋,海贸为何不走这两条航线。” 柴德美说道:“这就要说到其他几支水军了。濑户内海的东出口,叫做纪伊水道,纪伊水道东岸就是纪伊国,这里有一支熊野水军,十分野蛮悍勇,无论是幕府还是大内家都无法掌控。 除此以外,如果你想通过纪伊水道,还有四国的阿波水军,如果想通过纪伊水道进入大阪湾,最终到达琾城,还要面临淡路岛水军,一点不比走濑户内海安全。” 崇文不由得叹道:“实在是遍地皆贼啊,如果从西面这个海口进入濑户内海呐?” 2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柴德美说道:“如果从南面进入仴国腹地,那你首先面对的就是九州岛最南端的岛津水军。岛津氏自古就是九州三大豪族之一,长期领有萨摩和大隅两国,大隅国控制着仴国最南端的大隅海峡,萨摩控制着仴国以东的航道。 如果你顺利进入濑户内海西端的丰后水道,你还要面对伊予的河野水军和丰后水军。走仴国东部航线本来就路远,再碰这几股海贼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很少有康商走这两条水道。”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远么?我看未必。” 柴德美惊异的看着崇文问道:“莫非大出海有新航线不成?” 崇文摆摆手,说道:“此事以后再说。”他转过头看着浓姬说道:“若说大内氏要垄断对芶丽和大康的海贸,总是离不开三岛松浦氏。” 浓姬说道:“早在南北朝时期,松浦氏和大内氏就是盟友。大内武士进入九州,就是松浦水军以海船运到肥前国上岸,从背后攻打南朝联军,一举击败了南朝名将菊池武光,攻占太宰府,征服九州。 大内氏要放洋出海,获取大康和芶国海货,松浦氏要进入濑户内海,与全仴交易,松浦氏与大内氏是天然的盟友。 只是,在仴国没有永远的朋友,这是一个父子兄弟都随时可能开战的国度。为了活下去,为了家门兴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仴国,每天都会发生背叛和出卖,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生存下去。松浦家不会把命运寄托在大内家身上,大内氏也一样,友谊是暂时的。” 崇文叹息一声,说道:“是啊,活下去,在哪里都艰难无比。” 夜幕降临,笼罩四野,星河灿烂,崇文、刘关和总兵顺在商议海路。 崇文根据柴德美和浓姬的描述,勾勒出了仴国大致的轮廓。如今他有牵星板,有精确的时钟,有直杆,他就能算出龙王岛的准确位置。再根据刘氏针路薄,他就能算出龙王岛到南京,和到平户的直线距离。 不过这不是他需要的,这条航线要跨过2千多里的茫茫大海,没有参照,没有补给,那和瞎子赶路差不多。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从漳州-东番岛-八重山群岛-宫古群岛-琉球岛-奄美大岛-龙王岛这条航线,这条航线沿着一条弧形岛链航行,一路都有参照,补给方便,航行安全的多。 现在,他手里就有这么一张他自制的海图,除了南京到龙王岛的航线,其他都不精确,只有真正走一趟,才能把这张图完善起来。 他忽然抬起头问总兵顺:“你似乎说过,虽然我们冬季逆风,但是一样可以航行到仴国?” 总兵顺说道:“不错。”他指着崇文画的粗略海图,继续说道:“在这个岛链以东,有一股海流,水黑而暖,一年四季向北流,老出海称这海流为黑潮。沿着黑潮,哪怕冬季逆风,也可顺流到仴国东海岸。” 崇文又低下头看着粗糙的海图,说道:“就是说,航行到仴国最南端大隅国海域向西,通过大隅海峡,沿着九州西海岸就可以到五岛、平户。” 总兵顺说道:“不错,前提是我们打败坊津的岛津水军,顺利通过大隅海峡。” 崇文说道:“谁说我们一定要去平户,如果我们沿着黑潮一直向北,就可直达纪伊水道,再向西就进入濑户内海,直达琾城,和那里的仴国大财主做大生意。” 刘关大笑道:“那可热闹的紧了,按照老柴的说法,我们不仅要打败岛津水军,还要打败纪伊的熊野水军,还有濑户内海的淡路水军和阿波水军。” 崇文看着刘关:“你怕了?” 刘关直直腰板道:“妖都不怕,还怕几个蛮夷,龙王岛二出海还没砍过仴寇呐,刀痒痒的很。” 总兵顺说道:“我怕,我们那不是去打通航线,是去送死。” 崇文神秘的扫视了二人一眼,说道:“给你们看一物,你们就不怕了。” 总兵顺不以为然的说道:“无论你变出什么,我还是怕。” 崇文哈哈大笑,拖着他俩走出船舱,喝道:“鲶鱼仔,打着灯笼,头前带路。” 鲶鱼仔巴巴的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笑嘻嘻的给他们带路,几人下了跳板,踏上海滩。不远处的木栅还只是一段一段,木屋群也大多没有上顶,不过被他们救出的囚徒还是迫不及待的住了进去,有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自己造的房子自己住的舒坦,哪怕还没有顶子。 4个人穿过建筑区,向右一拐,进入南山。总兵顺一言不发,刘关越发的好奇了,问道:“到底是何物什,还藏的严严实实。” 鲶鱼仔笑道:“二出海一见就知,不在这一时半刻。” 走了总有3、4里山路,拐过一个山口,正在明涧之侧,这里有个落差10余米的瀑布。远处有灯光,有一排木屋,走近前来,原来这是一个工坊,工棚里可以看见冶炉铁砧,除了从船上取来的锤夹錾锉等工具,还摆着大大小小的铸造模具。 这就是龙王岛的第一个工坊,由贝尼托出任匠头和管事,临出海被刘关拉上船的木匠李二、秦璐为副。第一批学徒就是岛上的青壮难民,总有3、40号,这些来自山南海北的家伙贤愚不一能有几个学到手艺就不好说了。 崇文一伙到工坊的时候,老海盗贝尼托正和几个心腹啃着大龙虾,喝着大杯的蔗酒,徐海和他们兴高采烈的聊着天。见崇文等走过来,花和尚急忙迎上来,崇文问道:“怎么样,铸出来了么?” 徐海说道:“成了两门,不是明天才试炮么?怎么晚上就来了。” 崇文说道:“我等不及,就带着他们过来了,铳呐?拿出来我看看。” 老贝尼托向后面一招手,一个工匠从屋中取出一杆火铳,递给老海贼。和大康的火门枪不同,此铳有龙头,有扳机,后部是木制**,可以方便抵肩,尤其是枪管是熟铁所制,和青铜制的火门枪有所不同。 贝尼托把火绳盘在肩上,引燃绳头,夹在龙口。然后用搠杖把**铅子装进枪管,捣实,又在火门里装填***。这个药室是有盖的,和阴阳机相连,装好***以后,火门盖是关闭的,可以防止风吹走**,也可以防止沾染雨水。当扣动扳机的时候,火门盖打开,同时龙头压下,明火引燃**击发,铅子出膛。 老贝尼托试射了一枪,不仅射击方便,而且射程和精度都比火门枪要好,引起了来客的很大兴趣,纷纷上来询问。老海贼解释道:“这里用的是铅子,对枪膛的损害小,枪管可以用很长时间。而且铅子比较软,枪管的密闭性比铁子好的多,漏气不多,所以射程和威力都要好的多。” 总兵顺问道:“若是铅子,破甲总是不如铁子。” 贝尼托笑着说道:“子弹的威力取决于出膛的速度,即使铅子比铁软,不能打破铁甲,也足以让中弹者骨断筋折,如同遭了重锤猛击一般,人哪里经受的住,放心吧,这枪绝不会比火门枪威力弱。” 二出海早抢过这杆火绳枪,自顾自的摆弄起来。崇文却问道:“这么快就有了水力车床么?” 贝尼托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我这是造了一台脚踏车床,即使这样也比手工快的多,每人大约5日可以钻一只枪管。岛上这些人太笨,又语言不通,如果熟练了,可能还要快。” 一旁的二出海已经装好了子药,冲30步外的木靶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不服气的二出海继续装药,总兵顺却走过来问老贝尼托道:“这种火铳造了几杆了?我看出来了,这种铳到底是比我们的火铳要好。” 贝尼托说道:“装好的有3杆,不过我们已经造好了7枝枪管,很快就能装备一甲战士。这是第一批产品,安全最大,枪管偏厚,单兵射击还是略显沉重,以后经过改进,也许会轻一些。” 说着,贝尼托吩咐工匠从工坊又取出两杆火铳,供来客试射。 崇文又问道:“光靠这种火铳怕是不行,我们的人还是太少,我让你弄的大炮怎么样了?” 贝尼托说道:“重炮暂时是别想了,但是两人操作的大型子母铳我们搞出了两门,昨日刚刚进行了试射。” 崇文眼睛一亮,说道:“入娘的,有这好东西你怎么不拿出来。” 贝尼托笑道:“希望能给阁下一个惊喜。” 2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不一刻,老贝尼托和几个铸工推出两门青铜铳,铳长5尺,前细后粗,前口径约6寸,后面却有一个长两尺的方漕,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依然是四轮炮车,炮车上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里摆了一排长尺半的青铜小铳。 崇文说道:“这是我让老贝尼托铸造的子母大铳,刚刚铸成。你们看,这长炮就是母铳,箱子里摆的是子铳,子药都已经装填好,装药1斤,炮子是1斤铁弹。 开火的时候把子铳从母炮后面这个槽子里放入母铳,炮槽上有个铜销子销紧,子铳开火射击完毕以后,再从后面槽子里退出,装入第二发子铳继续射击。如此炮速飞快,无人可当。” 刘关惊讶道:“原来这些日子你背着我们在捣这个东西。” 崇文说道:“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们,我是信不过浓姬,到现在为止,你知道她真实身份么?你知道她是敌是友?至少现在,我不想她知道我们所有底细,你们也要仔细,今天看到的一个字也不许向外人透露。” 刘关点头说道:“大出海放心,事关龙王岛众生死,我知道轻重。不过嘛。。。我在京师**局见过铸炮,光泥胎晾晒就得半年,不然胎里有湿气,膛里有气泡,铳就废了,这么短时间铸出的铳怕是不行。” 崇文说道:“我让他们把泥胎烧成陶胎,打磨细密平整,可不快的多?就是不知道陶胎到底如何,所以这么晚了,还要急着来看。” 老贝尼托凑过来说道:“总共铸了5门,其他3门都废了,以后有了经验,报废就没那么多了。另外时间仓促,没有加照门和准星,准头总是差些。” 崇文点点头,说道:“船上都是老炮手,影响不大,弹种呐?” 贝尼托说道:“两种,一种就是船上的1磅实心铁弹,一种是霰弹。” 崇文点点头,说道:“试射吧,两种炮子各两发。” 贝尼托笑呵呵的冲后面挥了挥手。几个炮工快步跑到百步以外,点起一排篝火,又在60步外点起篝火,形成两排火线。原来那里布置了一排石头垒成的铳靶,预备明天试铳所用,夜晚试射视线不清,所以点火照明以示靶位。 随后炮工们把大铳推到炮位,铁链砸钉固定好。一个炮工装填一发实心弹,炮工趴在炮身上向火光处观瞄,随后退到炮车旁,示意已经做好射击准备。 几个人退到10步以外,贝尼托猛然向下一挥手,炮工点火,随后卧倒在地。一声炮响,百步以外一处石垒应声破散。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炮工已经拔出插销,不顾射击完毕的子铳依然火烫,用铁夹一扯而出。 子铳拋在地下,飞快的从弹药箱又中取出一枚子铳,一推一顺子铳就已经入膛,插销插紧。瞄准完毕,示意已经完成准备,贝尼托再次向下挥手,炮工点火。这一次是霰弹,30枚拇指大的铁子横扫60步以外的标靶,寸许厚的木板顿时被撕成碎片。 炮工装填飞快,眨眼工夫已经完成4次射击,实心铁弹和霰弹各两枚。刘关和总兵顺看的目瞪口呆,若是大炮射击能够如此之快,海上谁人能当! 刘关撒腿跑到标靶处,只见百步外的石垒被打的四分五裂,这要是打在木头船板上,那威力可想而知。60步以外寸许厚的木板被撕成碎片,铁甲盾牌无论如何挡不住,一铳下去,不死也要残废。 这家伙威力相当大,射速又如此之快,实在太可怕了,刘关傻傻的愣在靶位上。鲶鱼仔跑过来把他拉到一旁,这才进行了第二门炮试射,杀伤效果和第一门不相上下。 刘关向崇文喊道:“这家伙开铳像打雷一样便捷,船上还有4斤炮子,为何不铸4斤大炮,我们能横扫东海。” 崇文说道:“铸大炮何等之难,你敢保证一个月之内铸成么?何况我们的船太小,两门4斤大炮齐射非倾覆不可。”刘关呆了半晌,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忽然手按刀柄,指着老贝尼托喝道:“兀那红毛番鬼,你敢离开龙王岛半步,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崇文哈哈大笑,对老贝尼托说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伙伴了,不得不说你运气真好,你现在拥有的财富恐怕你的蛮王也比不了。”徐海翻译过去,老贝尼托睁大了眼睛:“你是说,现在我拥有了水手辛巴达的神奇宝藏么?那我可以拿走我的财宝么?” 崇文认真的说道:“不错,准确的说,是我们拥有无尽的宝藏,那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财富。你当然可以拿走你的那一部分,只是我想提醒你,如果离开我们这些人,你恐怕一天都享受不了这些财富的荣耀,等着你的只有杀身之祸。” 贝尼托呆呆的想了半天,终于颓然说道:“也许你说的对,我的家乡太远了,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回不去。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只有你们这些朋友,没有你们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好吧,我入伙。但是我的国王是伟大的亨利四世,不是蛮王。” 崇文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你的国王不是蛮王。。。不过你得学会我们的语言。不然的话,不管你的国王是不是蛮子,你的伙伴都会天天踢你的屁股。” 他不再理他,转过身看着总兵顺。老家伙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崇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怎么样?还害怕么?” 总兵顺喃喃说道:“不怕了,我们现在就应该杀进仴皇京师大内,抢光他的金银宝贝!” 神舱里香烟缭绕,三婆娘娘目光慈祥,注视众生。舱中,崇文恭恭敬敬的上香,舱外水手们跪了一地。礼敬了三婆娘娘,崇文取出一对奇贝,此贝来自深海,像玉石一样圆润光滑,内壁雪白,外壁有青色波涛纹。 崇文轻轻向上一抛,海贝飞起,又落到地板上,两只贝壳一正一反,青白鲜明。 舱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这就是阿妈贼的投珓相询。三婆娘娘怜悯海民,只要求告,无所不答。每次出航以前,水手们总要投珓相询,预测吉凶。若海贝全是正面,或是全是反面,不吉,不宜出海。只有一正一反,才是大吉,出海安全又获利。无有不中。 龙王岛上的娘娘庙还没有建成,只能在船上神舱投珓。结果已经出来了,此次出海,必得三婆娘娘保佑,这些在岛上已经开始闲的蛋疼的家伙如何不激动。 崇文退出神舱,走到艉楼二层木廊,甲板上站满了龙王岛众。新入伙的柴德美、来财牛、徐海、贝尼托等也混在人群中,浓姬主仆在舶长舱,好奇的看着眼前一幕。 崇文向大家说道:“弟兄们,龙王岛众们,岛上粮食不够了,其余布匹铁料、药材纸张无一不缺,所以我们必须要出海到仴国贸易,换来我们急需的物资。” 水手们欢声雷动。 等人声渐息,他继续说道:“但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去仴国,龙王岛是我们的家,必须有人把家给我们看好,建设好。伤势未愈的弟兄留下,贝尼托留下建设工坊,财长阿谦留下,统领岛众,兴建龙王城。 船上两门碗口铳给你们留下,火铳弓弩,炮子药矢给你们预备充足,你们要牢牢的把我们的家守住,不然我们这些人就永远流落仴国了。” 黄谦说道:“大出海放心,我等绝不会让你们失望。” 崇文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船上财长由鲶鱼仔继任,掌管直库,出海需要备的货物我已经交代给他了,阿谦你从岛上直库划拨给他。如此大家准备去吧,我们明日启航。 最后我想说一句,不管走的还是留的,同生死者即兄弟。活着,我们共同拼杀,死了我们众义祠重聚,来生接着把入娘的东海搅个天翻地覆!” 龙王岛众一齐高举右臂,齐声大呼:“同生死者,即兄弟!”每个人的胸中,都燃烧着熊熊火焰,恨不得现在就上天入地,杀个痛痛快快。 鱼贯下船,开始往船上装货。鲶鱼仔拿着簿册,跟着黄谦到山洞调货,这次能够带的货物不多,主要是一些南蛮药材,香料,另外就是大批金银珠贝之属。在那堆宝山中,黄谦居然清理出几百匹尚未腐烂的木棉布,这次一并带上。 到了晚间,水手们把船上两门碗口铳卸下,安放在栅墙木楼上,相距3百步,可控制6百步左右栅墙。贝尼托则带着几个炮工把两门子母铳推到港口,水手们用铁链吊装到战船艉楼露台上,刘关大呼小叫的吆喝,生怕把他的宝贝磕了碰了。船上的火铳也全部换装火绳枪,淘汰下来的火门枪都留给了岛上工坊农庄。 罗盘舱内,崇文把他画出的龙王城图交给黄谦,街坊尺寸,炮位多寡,神庙位置,岛众居住的山城,港口,武库,粮库,壕沟,谯楼,角楼,马面,窝铺,道路,每一个细节都标注清楚,反复给他讲解,直到龙王城已经扎根到黄谦心里才罢休。 大康永济元年冬10月12日,龙王岛众拔锚启航,走向风云激荡的仴国。 ----------------------------------本卷完 2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正说着,一个头戴侍鸟小冠,身穿织锦金襕狩衣的家伙缓缓从回廊走进茶室,见礼之后落座。此人40岁左右年纪,一脸的阴鸷,身后伺候的家臣喝道:“细川赖之大人奉上精铠一领,鲨鱼皮鎏金太刀一柄。” 浓姬轻声说道:“细川赖之,四国岛管领,还是近畿河内一国守护,幕府执事,角根义满殿下的老师。他是个贪婪又阴险的家伙,没有任何人喜欢这种人,你在友岛狠狠收拾他豢养的狗,茶室里这些人心里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子。” 崇文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喜欢你在船上大呼小叫的样子。。。杀贼啊,杀贼啊!即使不是为了大内家,你也希望细川赖之跌掉大牙,是不是?” 浓姬说道:“是。”她忽然掩着小口轻笑道:“刚刚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太肮脏了,浑身都臭烘烘的,像野兽一样粗鄙,比仴国的海贼还要凶恶,实在让我欢喜不起来。” 崇文笑道:“如今呐?” 浓姬说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仴国最有权势的人,也是最令人憎恶的人,在我心里,你的伙伴比他们干净百倍。” 崇文沉默了,良久才说道:“看来,你把你父亲也归到他们那一伙人里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浓姬坚定的说道:“妾身迷恋的,是大出海殿下开拓历史的豪迈,使我的生命如盛开的樱花一般灿烂。如果有一天,你也变得像他们一样蝇营狗苟,让我厌恶,我就杀了你。” 浓姬紧紧握着小拳头,显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崇文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这美丽的仴女敢爱敢恨,和后宫里那些唯唯诺诺、以色侍人的小脚女人不是一回事,她真可能干出可怕的事。 茶室中央堆满了贵重彩头,这让崇文忽然想起那些一辈子没吃过大米的海贼,他和这些仴国权贵没有恩怨,可是一腔憎恨还是涌上心头,和浓姬几乎没有区别。 当年的自己,和这些仴国权贵有什么区别,皇叔燕王看自己,大约就如现在自己看他们一样吧,崇文心中微微叹息一声。 茶室内侧纸门推开,四天王寺主持僧绝海中津走进茶室,向客人双掌合十为礼,说道:“诸位都是尊贵的客人,若是不嫌冒昧的话,今日就由贫僧来担任茶头,诸君以为如何?” 梦窗疏石苍老的声音说道:“绝海大师是茶道国手,肯担任茶会茶头,那是再好不过,若是大家不嫌弃,就由老衲最后点茶。” 斯波义将一脸惊喜的说道:“自从尊氏公去世之后,就再也无人见到梦窗大师的拉花绝迹,莫非我等今日有如此之幸么?”连打瞌睡的佐佐木道誉也睁开了昏花的双眼,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 梦窗疏石神色落寞的摇摇头,说道:“恐怕这也是老衲最后一次拉花了,自从尊氏公去世之后,老衲就不愿再与人论茶。可是为了尊氏公未尽的事业,为了天下安泰,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堺城了。” 见梦窗说的伤感,众人一时沉默了,绝海中津施了一礼,退到一角的茶房开始磨茶烹水。 细川赖之忽然说道:“我听坊间有传言,大内大人反对幕府与大康的堪合贸易,此事是真的么?”他的声音又尖细又阴冷,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大内面无表情的说道:“在下以为,堪合贸易是事关全仴的大事,有必要征求镰仓公方的意见,不然以后必起纠纷。当年尊氏公与直义公兄弟不合,引发观应扰乱,执事大人不希望事情重新上演吧。” 细川赖之冷冷说道:“既然义诠将军已经有了定议,似乎镰仓公方也应该遵从。” 大内微笑着说道:“如果幕府不尊重镰仓公方,那会出现什么事情?幕府将军可以颁布《御教令》,镰仓公方也能颁布《御内令》,我想执事大人也不希望一个幕府出现两种完全不同的命令吧。” 警戒龛中,浓姬轻声向崇文解释,一边说道:“虽说角根氏幕府以将军为尊,但是镰仓公方的地位和将军不相上下。将军直辖守护大名,而镰仓公方直辖关东八屋形;将军有2千御马回卫戍,镰仓公方则有2千奉公众卫戍;将军能颁布《御内书》,镰仓公方也可以颁布《御教书》,都是对三位以上官员发布的敕命,同样有效。” 崇文微微摇头:“这岂不是一国两主,实在算不上良策。” 浓姬说道:“也是当年尊氏公的无奈之举,为了防止兄弟相残,只能给兄弟同等的权力。” 崇文心中暗叹,祖父神武皇帝何尝不是为了制止骨肉相残,给了燕王太多权力,结果又如何?这实在不能庇佑子孙,可是崇文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茶室里,斯波义将插话道:“既然大内大人不同意堪合贸易,完全可以入京向将军当面讲明,何必与镰仓公方私下往来呐?” 大内义弘笑道:“如果在下与镰仓公方私下商谈,斯波大人又如何得知?在下和镰仓公方一片公心,从来就没有隐瞒任何人。 至于说道入京嘛,若是正常情况,在下自然要当面向将军殿下陈情。可是我听说义诠殿下接连吐血,已经不能理事,在下要向谁解释呐?向执事大人么?” 细川赖之不高兴的说道:“当然不是向在下一人,即使将军不能理事,还有幕府重臣公议,总有个协商的办法。而大内大人未经幕府允许,私下到镰仓面见公方殿下,这是要挑起幕府和镰仓不合么?大内大人难道忘了幕府前执事高师直是何等下场么?” 崇文不太了解幕府往事,侬姬轻声给他解释:“当年幕府执事高师直与尊氏公之弟直义公不和,高师直侵凌直义公,逼的直义公谋反,这就是观应扰乱。结果直义公身死,高师直族诛,细川赖之语近威胁,十分无礼。” 崇文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看着这些人的争执。 大内义弘说道:“堪合贸易,你们私下已经有了定议,将军又病重,那么我到京都还有什么意义?我可不愿意被你们羞辱。” 佐佐木道誉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如果将军殿下发布明文,命大内大人进京呐?” 大内义弘沉吟良久,说道:“如果是将军殿下的命令,在下当然只能进京,可是为了自身安全计,在下也有条件。” 佐佐木道誉逼视着大内义弘问道:“条件是什么?” 大内义弘淡淡说道:“除非细川大人隐退,由畠山满庆大人接任幕府执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内义弘这是疯了么,如此孤立,竟然还要赶幕府执事下台。畠山满庆长大了嘴,斯波义将抱着肩膀揪着小胡子,佐佐木道誉嘴角露出微微的冷笑,细川赖之则满脸通红,手紧紧握在刀柄上,似乎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浓姬想了一会儿,才对崇文解释道:“看起来这不像是一时兴起,倒像是镰仓公方争取幕府重臣支持开出的条件。如果义满殿下继位,就只能是细川赖之继续担任执事,这是其余几家很难接受的,他们结怨太深,谁做执事其余几家都不会满意。如果镰仓公方继位,将由一个最弱势的家族担任执事,至少不是最糟糕的选择,也许有些人会动心。” 崇文奇道:“那细川家岂不是吃了大亏,细川赖之怎么会轻易答应?” 浓姬摇了摇头,握了握崇文的手,示意他接着看下去。 梦窗疏石忽然说道:“细川大人是义满殿下的老师,如果他隐退,就意味着义满殿下失宠,义诠公是绝不会同意的。” 大内义弘向梦窗疏石微微一躬,说道:“幕府要万世长存,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地藏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安慰细川大人,在下可以让出纪伊一国,使细川殿下的领地从四国、纪伊、到近畿的河内联成一片,这可以补偿细川大人了吧。 在下愿意为了幕府安泰放弃领地,义满殿下为何不能放弃将军职位呐?让一个9岁的孩子统治全仴,这不太残忍了么?而镰仓公方富于春秋,资望仅次于将军,难道镰仓公方没有继任将军的权利么?” 梦窗疏石微笑着说道:“大内大人果然是气魄惊人。” 0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崇文3年7月12日夜。 火,火,四处都是熊熊烈火。 这人间最猛烈的物什四处肆虐,吞吐着炽烈的毒舌,吞噬雄伟的奉天大殿。这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圣天子代天牧民之地,如今正在化为灰烬。 锦绣帷幔变成飞舞的火星,楠樟梁柱变成倒塌的焦炭,流苏氍毹变成了烈焰的帮凶。 烧吧,烧吧,把一切烧光,火带给人间光明,也涤荡一切罪恶。当苍天不能降临正义,就由烈火来做出公正的判决吧。 25岁的崇文天子孙汀静静坐在鎏金龙椅上,注视着他自己制造的烈火炼狱。 是啊,他失败了,败在了他的叔叔们手里。他是神武皇帝嫡孙,是在太庙中昭告天下的法定储君,他继承大位有什么错?这是高皇帝的旨意,也是苍天赋予他的使命,他的叔父们为什么反对他? 整整3年的靖难战争,那些愚蠢将领把祖父留给他的精兵猛将,一次一次葬送在北方。他的实力是燕王的几倍,十几倍,可是一次次的奏报总是惨败。几十万几十万大军崩溃,在祖父神武天子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几年之后他们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统帅,结果依然没有改变。更可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些声称感神武天子之恩,誓死忠于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背叛了他,让他一次次伤心落泪。 就算北军打到扬州,与南京城仅仅一江之隔,他依然坚信胜利属于自己,他掌握着水军左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的长江水师。 北军虽然有10万鞑汉骑兵,但是北人不善州揖,有这支强大水师在手,长江南岸的南京城就稳如泰山。只要他坚守2个月,天下勤王之师赶到南京城下,依然是他必胜的局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自任命的都督佥事、长江水师统领陈瑄竟然投靠了燕王,放任北军20万之众蜂拥渡江,直抵南京城下。 即使是燕王兵临城下,他有祖父留给他的这座雄城,城中还有20万军队,足以一战。可是当燕王旌麾来到金川门外,他最信任的曹国公李继隆竟然开城投降了。北军不发一矢就攻破南京城,包围了他的皇宫。 他的亲军金吾前卫、后卫,锦衣卫和旗手卫仍然在拼死抵抗,但是他知道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了。即使失败了,他也是高皇帝子孙,他身上流着伟人的血,他宁可死也不能屈身受辱。他不能把祖父的龙椅和大殿留给大康卑鄙的叛逆,留给孙氏不孝的子孙。 就让火毁灭这人间的不公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黑烟汹涌,毒气弥漫,熏的崇文帝头昏眼花,涕泪滂沱。烈焰一步一步逼近龙椅,炙烤着他的翼善冠,他的衮龙袍,他害怕烈火焚身的痛苦,他更害怕高皇帝严厉的目光。 祖父驾崩之前还在一次一次的叮嘱他,要提防西面的敌人,要提防燕子入京。可是他太急着削藩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最终还是轻视了燕王,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泉下的神武高皇帝。 他周身火热,意识渐渐模糊,冥冥中他听到大殿外冲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脆响,士卒重伤垂死的哭号,一根巨大的雕梁哄然落地,碎片乱飞,撞击到合抱大柱上。。。 他感到有人拉扯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叫喊:“万岁,万岁,万岁爷爷醒来!”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哪个监寺的内官。莫非这么快就死了,是天堂里祖父派人召见自己么?难道死了还要受到申斥么? 不对,他感到伏身一个强壮臂膀上,身子在急促晃动,他能闻到人身上强烈的汗臭,四周簇拥着纷沓错杂的脚步声,有兵刃轻微的撞击声,公鸭嗓低喝:这边,这边,轻点蠢货! 一切都证明他没有死,有人在背着他!他听出来了,那公鸭嗓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他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宫中一直有内监交通燕王,自从北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多少内监跑到了燕王军中。不好!这些家伙是要生擒自己,献给叛逆。 这些该死的奴才,不!不!宁死也不能受辱!他惊的全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奋力睁开了双眼,神志又回到了头脑。 熊熊烈火中,他很快就看清了四周。一个高大魁梧的内监背着他正快步疾走,看服饰是神宫监微末内宦,网巾包头没戴帽子。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跟在一旁奔跑,手捂着三山帽,衣袍上血迹斑斑,满脸都是黑灰,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冲的一道一道,狼狈不堪。 不远处昏暗中,簇拥着十几个亲军指挥使司的军官,一个个顶盔掼甲,持刀握剑,杀气腾腾,甲胄战袍上都带着血,有些人明显带着伤。 看方向是奔向奉天殿西侧的文楼,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暖阁,西暖阁称文楼,东暖阁称武楼,这是他平时休息读书,私下召见重臣的地方。他们把自己带到这里干什么?崇文帝大喊一声,手脚用力,在那宦官背上拼命挣扎。 突然的叫喊惊动了众人,一行人停住脚步,诧异的看向这边。背着崇文帝的内宦虽然孔武有力,但是猝不及防,竟然让他挣脱了。 这一下也用尽了崇文帝的力气,手足酸麻软倒了,吴亮抢上前来扶住他,公鸭嗓激动的说道:“陛下寄天下之重,岂能轻易殉社稷!”竟然有隐隐的责备,这不是奴仆厮养对天子说话的口气。 崇文帝虽然全身无力,在一腔怒火支撑下还是站了起来,他指着四周的人影大骂:“逆贼,大康何负于你们,先帝神武天子何负于你们,你们竟然勾结篡逆,逞凶弑君,天必殛之。” 吴亮跪倒在地,抱住崇文帝双腿说道:“陛下误矣,高帝洞天彻地,早已料到今日之难,暗中安排了逃脱之计。遗诏命我等危急时刻勤王救驾,他们都是先帝看重的忠贞之士,怎么会不利于陛下。” 崇文帝哪里肯信,他遭到的背叛太多了,哪个不是当面忠贯日月,出了皇城就阴谋变节。尤其是内宦,不孝之人,还谈什么忠诚。不过此时他太累了,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惊魂未定,哪里还有力气斥责臣下,他转过身颓然说道:“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欺瞒于朕。” 吴亮膝行退后几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双手呈给崇文帝,大声说道:“陛下若不信臣,总认得此物,陛下一看便知。” 崇文帝略一迟疑,迈步上前拿过玉佩。这是一块无暇的羊脂美玉,由巧匠雕成龙子蒲牢模样,雕工精美,蒲牢背上是一个昆字。这块玉虽然上好,也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这块玉是祖父生前的爱物,须臾不离身。 既然昆玉到了吴亮手里,那么此人一定深为祖父信任。 他把玉佩还给吴亮,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即使吴亮所说是真,如今又哪里是生路?城外是燕王20万大军,北军已经杀入皇城,奉天殿外就是战场,就算他们冲出火海,又怎能逃脱外面的刀山箭雨。 他长叹一声,说道:“就算你们是大康的忠臣,朕已经误了天下苍生,不能再误了你们性命,你们逃命去吧。” 吴亮大声说道:“高皇帝明并日月,古今所无。可是就算是高帝,也有多少次困厄临头,身陷绝境?若高帝也如陛下一般,遇到挫败就以身殉,哪里有煌煌大康,哪里还有这千秋伟业!” 崇文帝怒喝:“大胆!”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吴亮毫不畏惧,大声说道:“高帝以陛下托臣,臣不敢畏死,畏负先帝!” 大殿上又一根梁柱倒塌,奉天殿的梁柱都是南海巨木,也经不住长久焚烧,文楼火势略小,但是也支持不了多久,四周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在提醒崇文帝,此地不可久留,要立刻决断。 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跪在崇文帝面前,沉声说道:“臣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陛下若弃万民,奈高帝何?” 又一条瘦高汉子跪在崇文帝面前,大声说道:“臣锦衣卫千户刘关,请陛下速速摆驾。”呼啦啦甲胄铿锵,十几条军汉跪了一地,齐声喝道:“请陛下摆驾!” 崇文帝看着这些忠心的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给了多少人高官厚禄,那些人背弃了他,危难时刻不离不弃的却是这些低级军官,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无尽的疲惫压垮了他,无尽的痛苦耗尽了他的精神。 吴亮抢上一步扶住崇文帝,大喊:“王惠,背上万岁爷爷。”那高大内宦闷声上前,抄起崇文帝的臂膀就背到了背上。 吴亮大声指点,众人奔到文楼的主坐上的高阶。吴亮推开沉重的黑檀龙椅,他奋力提起盖板,下面竟然是一个地洞。众人惊呼一声,谁也没想到在**雄伟的奉天殿之下,竟然藏有一条暗道。 0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军汉中以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官阶最高,他大步上前,探头往下看,隐隐有石头台阶不知道通向哪里,黑洞洞如同噬人巨口,让人胆寒。 刘礼从一个军汉手中夺过一把宣花战斧,砍下一条龙椅腿,在烈焰中引燃,抛到暗道里。地道常年不通风,空气污浊有疠气,中者必死,用火把浊气烧光才能进人。 外面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呼喝声却越来越盛,夹杂着一些鞑语,看来北军已经杀散了皇帝亲军,聚在外面观看燃烧的大殿。众人心中沉重,一言不发,只是用刀剑乱砍,制作火把,准备下地道逃命。 吴亮伺候崇文帝脱下衮龙袍,摘掉翼善冠,换上一件粗布曳撒。然后扶着崇文帝坐在石头台阶上歇息,看了看,又取出一块青帕包在崇文帝头上。崇文帝任由吴亮摆布,微合双眼,闭目养神。 火势向众人迫近,不能再等了,刘礼喝道:“刘关,先下去探路。”刘关默默点点头,拔出佩刀就要往下走,刘礼把手中的火把递给他,低声说道:“老二。。。小心。”刘关昂然说道:“料也无妨。” 不一刻,下面传来刘关的声音:“底下什么都没有,下来吧!”刘礼一挥手,众军汉开始鱼贯往下走。 吴亮正了正三山冠,再一次跪倒在崇文帝面前,说道:“陛下,臣。。。不能伺候万岁爷爷了,陛下摆驾吧,臣要告退了。” 崇文帝微微睁开眼睛,诧异的问道:“你还能去哪里?” 吴亮沉声答道:“臣哪里也不去,臣就在这里。。。燕王在灰烬中找不到陛下,必然闭关大索。以天下之力海捕陛下一人,那是何等凶险,臣留在这里,可安燕王殿下之心。。。臣僭越了。”言罢,吴亮披上天子龙服,把翼善冠戴到自己头上。 崇文帝挣扎着站起来,焦急的说道:“不可!我命你不可离我半步!” 吴亮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退向火海,大火中传来公鸭嗓的吼叫:“陛下,活下去,重整万里河山。。。活着。。。活着啊。。。”眼看着大火引燃了他的衣袍,他的冠冕,他的鬓发。 崇文帝跌跌撞撞的上前,要把吴亮抢回来,口中喊叫着:“你敢抗旨么?你给朕回来!”刘礼粗壮的臂膀拦住了崇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不要让吴公公枉死。” 此时吴亮的全身已经烧成了大火球,冲天烈火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忠良杀尽崩如山,无事水边成异潭,救得蛟龙。。。真天子,可怜。。。”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在火海之中。 崇文帝惊的目瞪口呆,那在烈火中挣扎的形躯本来应该是自己,吴亮却替自己死了,这又是为什么?这个屈身为奴的家伙,这个残割身体的不孝之子,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就在他身前八尺之遥。 崇文帝吓坏了,吓傻了,那烈火焚身的惨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 刘礼一挥手,王惠上前背起傻呆呆的崇文帝,下到了暗道。刘礼断后,最后一个走进地洞,小心的把顶盖安置好,尽量不露痕迹。 他知道燕王早晚会发现这个地道,早晚会知道崇文帝逃了,早晚会穷追他们。吴亮的死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燕王发现这个西贝货越晚,他们逃命的可能就越大。 地道很宽敞,可容四个人并肩而行,而且修筑的极为结实。大木做梁,有立柱支撑,青砖垒砌,石板铺路,就算是发生地动也不会塌方。 高皇帝纵横天下,绝不会犯低级错误。 一行人举着火把,在幽深黑暗的地道中穿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诡异的声浪。脚下的路坚硬平整,踩上去毫无窒碍,速度极快。地道中除了味道污浊,低矮压抑,竟如行走在通衢大道一般,别说十几个人了,就算是推着车走也无妨。 修建这条地道之人,一定担心有车载着伤者通行。高帝不会顾及他人的性命,他顾及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嫡孙崇文帝。他连崇文帝可能带伤都想到了,不惜血本把地道修建的坚固宽阔。 刘礼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暗暗思忖,地道笔直如矢,看走向是奔东南正阳门方向。燕王大军从北、东、西三面包围了南京城,长江上更是战船云集,帆樯如山,只有东南方向有可能逃出南京城。 “这绝不是巧合。”龙骧卫百户林养浩放缓脚步,等着刘礼跟上来并肩而行,在他一旁低声说道。 林养浩面白微须,看起来是个文弱的汉子,只有眼睛精光四射,显出一丝久经沙场的彪悍。 刘礼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讲?” 林养浩说道:“南京城东西皆山,北面是长江,最佳的出逃方向当然是从长江乘舟东下至海。燕王渡江而来,一定会封锁城东西两侧山地,堵住当今逃到长江岸边的可能。而南京城北地形开阔,利于展开兵力,此时已经大兵云集。 北军唯一的薄弱之处,就是东南正阳门、高桥门、上方门方向,所以高帝早早就安排下这条地道。只要当今出了南京城,就是脱笼的鸟儿,入海的蛟龙,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刘礼叹道:“看来高帝几年前就料定燕王必反,从江北入南京城,所以早早修了地道,选定了死士,一切都是为了救当今。可是既然如此,以高帝之英明,为什么不谋划制止这场骨肉相残呐?” 黑暗中的林养浩摇摇头,说道:“高帝心机之深沉,岂是我等能揣测到的。” 两人又沉默了,刘礼内心里并不喜欢聪明外露的部下,这种人难以驾驭。而林养浩显然就是个聪明人,只不过现在是落难之时,自己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他们并不是高帝选定的人,只是听从御马监提督命令而已,混乱之中莫名其妙成了崇文亲卫,谁也不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刘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估算着时辰。他是军人,知道正常行军一个时辰大约走15里,他们走的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时辰大约可以走18里。他默念着,大约过了正阳门,地势开始向上走。 又走了一盏茶工夫,队伍停下了,开路的刘关喊了一声:“到头了。”刘礼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果然道路已经到了尽头,一道巨大铜锁锁住了石门。这道门分隔内外,又饥又渴的逃亡者已经奋战了一天,水米未尽,谁也不知道这道门外是什么。 肯定没有酒肉,有没有成千上万手持利刃的敌人?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按照刘礼的估算,这里大约是在正阳门外中和桥一带,空气中漂来一股难闻的尿臊味儿,不是熟悉的战马味道。刘礼喝道:“刘关,褚良,把铜锁砸开,我们出去。” 豹韬卫千户祁吕通迟疑了一下,说道:“开了门,我们就回不去了。” 刘礼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用心想想,没闻见这股味儿么?这是正阳门外大校场的驯象千户所,现在北军还到不了这里,砸开。” 祁吕通脸色有些难看,这十几个军汉都是豹韬卫和龙骧卫的军士,龙骧卫以刘礼、刘关兄弟为首,豹韬卫以祁吕通为首。刘礼是卫指挥佥事,从三品,祁吕通只是千户,正五品,以官阶论刘礼当然最高。 但是在这里,在崇文天子身边,龙骧卫只剩下5个人,而豹韬卫有12个人,祁吕通的实力比刘礼要强的多。他不求在这里发号施令,可是刘礼对他毫无尊重,做事从不和他商议,说话粗声大气,这逃亡路上该如何相处啊。 两条军汉用刀背奋力砸开铜锁,一齐猛推石门,却推不动,看来是时间太久,铁枢锈住了。刘礼招呼众人合力推动,石门终于吱呀呀向一侧打开了,猛烈的腥臊气扑面而来,这里确定是驯象千户所无疑,刘礼准确的判断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军心。 没有人欢呼,却都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没有敌人,众人还能多活一刻。 扔了火把,刘礼当先而出,刘关和祁吕通左右夹持着王惠背上的崇文帝,众军拥在他们四周。此刻他们在秦淮河西岸,内城依然有喊杀声,皇城方向火光冲天,外城方向也是乱成一团,那是逃难的南京百姓涌向南城郭诸门,到处是哭爹喊娘,间杂着牛羊的嘶鸣。 这里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草料场,他们仍然在南京外郭之内,并没有脱险。抬头看,正是繁星满天,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中依然有浓浓的腥臊气,可是活着真好啊。 0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从象房方向奔来一队高举火把的军汉,钢铁碰撞的声音说明他们甲胄在身。刘礼面沉似水,厉声喝道:“结圆阵,保护陛下!”众军毫不迟疑的拔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武器向外戒备,把崇文帝围在中央。 那队人马跑到3丈之外,当先一人越众而出跪在尘土中,高声喊道:“万岁爷爷在哪里?臣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前来接驾!” 刘礼并不是高帝为崇文帝安排的死士,他只是吴亮的部下。吴亮官居御马监提督太监,掌管亲军指挥使司,是他的直接上官。他们这些人冒死解救崇文帝只是遵从吴亮的命令,他并不清楚高帝安排的出逃计划,更不知道这位骆宏是不是高帝出逃计划的一环。 知道高帝计划的吴亮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有死,也未必清楚全部计划。 刘礼回头看了看崇文帝,他静静的伏在王惠背上一言不发,看来这位青年天子受了惊吓,不能指望他拿主意。 他对部下低声喝令:“全体戒备,擅动者死!” “喏!”军士的回答低沉坚定。 他整了整大带,大步走到骆宏身前,厉声问道:“谁差你到这里来的?” 骆宏直起身来,看着刘礼答道:“我是先帝钦封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奉先帝遗命,一旦皇城有难,就在此勤王救驾,你是何人?” 刘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乃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你说你有先帝遗命,以何为凭?”骆统说道:“先帝遗命是口谕。”他从背后连鞘拔出一柄利剑,双手捧给刘礼,说道:“此物可为凭据么?” 刘礼接过宝剑,鲨鱼皮剑鞘,黄铜吞口,拔出一尺,月光下如一泓秋水。这是高帝为吴王时候的佩剑,此人手持御用之物,可信。 他把佩剑还给骆宏,扶起他说道:“圣驾受惊,急需休息,你立即准备酒食。还要预备10日糗粮饮水,17套百姓衣袍,我等不能在这里久留,1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城。” 骆宏看着刘礼说道:“我要见驾,我只听命当今天子。” 刘礼不耐烦的说道:“不行,圣驾现在不能视事,这里一切听我处分。” 骆宏坚定的说道:“恕难从命。” 刘礼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只能你一个人见驾。” 骆宏点点头,大步上前,刘礼伸手拦住他,骆宏会意,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刘礼,刘礼这才放开臂膀,带着骆宏走到小小的圆阵前,一挥手,军士放下兵刃,让开正面。 骆宏走到崇文帝身前,再次大礼参拜,口中唱道:“臣骆宏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文帝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刘礼把骆宏搀扶起来,拉到一旁的黑暗中低声说道:“看到了吧,陛下神志不清,你必须要听我号令,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也难逃燕王的罗网。” 骆宏干脆的说:“好,依你便是,还有什么吩咐?” 刘礼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月在中天,现在大约是3更前后,时间很紧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后尽量远离南京城。还有这个骆宏,也难说可靠不可靠,虽说他是高皇帝信任的人,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难说他心思有没有变化。 他盯着骆宏的眼睛,说道:“局面危急,谁也不知道北军有没有兵临南郭。你安排我们休整以后,立即带着你的人控制住秦淮河上的上方桥,还有上方门。我们在这里稍事休整,1个时辰以后在上方门会合,从那里出城。 一旦有北军要从上方门进城,你要拼死抵抗,燃放号炮知会我,我会带着万岁立即向上方门出发接应你们,一起冲出南京。” 骆宏眼睛都不眨,立即抱拳应道:“喏!你们跟我来吧。” 骆宏带着刘礼一行来到驯象卫左千户衙署,安排好酒食衣物。骆宏信守承诺,服从刘礼命令,带着他的亲信部下出了驯象卫,前去占领上方门,刘礼一行在千户所二堂短暂休整。 堂上,内监王惠伺候崇文帝更衣进食,刘礼、刘关和祁吕通在一旁低声商议,众军汉则在堂下吃饱喝足,换了百姓衣服,背靠背闭目养神。庭中一片昏暗,树影婆娑,众军汉默默想着心事,谁也睡不着。 祁吕通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低声问道:“刘公,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刘礼简短的说道:“秣陵关。” “然后呐?” “向西,出湖广云贵,奔缅甸勃固国。” “若是遇上大队北军又该如何?” 刘礼淡淡说道:“只有拼死一战,难道束手就缚不成?” 祁吕通不说话了,默默的啃了一会儿干粮,忽然说道:“我以为,现在出城凶多吉少,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待援兵。” 身材瘦劲的刘关诧异道:“援兵?哪里来的援兵?” 祁吕通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低声说道:“我听说兵部侍郎汪曾泰就在溧水募兵,距离我们不过百里,南京沦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溧水。他一定会北上勤王,到那时我们再与他汇合,陛下只有在万军之中才算安全。” 刘关轻笑道:“汪曾泰就是无用的腐儒,鼓动陛下削藩的就是他,让他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勤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南京陷落的消息传开,他的兵立即就会惊溃四散。就算是他到了南京城下,又岂是燕王殿下的对手,在这里坐等才真正是死路一条。” 祁吕通把口中的干粮吐到地下,提高了声音说道:“可是我们的父母家人还在南京,我们亡命天下,他们怎么办?” 刘礼冷冷的说道:“你说该如何?” 祁吕通瞟了一眼崇文帝,没有说话,烛火摇曳,堂上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杀伐味道。崇文帝依然一声不吭,看都不看这几个人一眼,雄壮的内宦王惠缓缓站起身来,用身体挡住崇文帝,大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烛台。 沉默半晌,刘礼开口说道:“我父,是故黑鞑漕运万户刘炳琪,当年黑鞑暴虐,我父第一个举义旗反鞑,割据温台,称雄浙东,随后群雄并起,遂驱鞑虏。先父生前屡负高帝,而高帝宽仁以待,不戮我刘氏一人,封衢国公,子孙袭爵,安享富贵。 先父临终时对我兄弟说,我刘氏不能忘记神武天子厚恩,子子孙孙须誓死以报。如今燕王作乱,天子蒙尘,正是我刘氏以死相报的时候。你让我缚当今万岁送给叛臣,不但不忠,而且不孝,不忠不孝,何以为人。”刘礼手按刀柄,死死盯着祁吕通,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答、应。” 祁吕通站起身来,同样坚定的说道:“事关大家生死,由不得你们兄弟二人。”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到堂外,站在石阶上大声说道:“弟兄们,听我一言。” 正在假寐的军士们纷纷站起身来,看着祁吕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祁吕通朗声说道:“天家不睦,天子要削藩,燕王要靖难,天下沸腾三年,我等百姓有谁知道孰是孰非?我们与燕王殿下,与北军士卒又有何仇怨?既然如此,我们和他们搏命厮杀,死伤遍野,又是图的什么?” 众军汉一片骚然,却没有人说话,祁吕通这话说的实在是大不敬。 祁吕通继续说道:“我等拼了性命,把崇文天子从火海中抢救出来,我们对天家的职责已经尽到了,可是我们对家人呐?对父母子女呐?你们看,南面就是城外,往那边走,从此东躲西藏,被天下追捕,亲人死于刀斧,还要背上从逆之名。向北,就是南京城,亲人可以保全,功名富贵可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吧。” 堂下一片哄然,祁吕通所说的,所有人都想过,没有人有答案。如今祁吕通当众把这些疑惑讲出来,当然会振动所有人的心,粗笨军汉也是人,也有感情。 一个粗壮汉子缓缓从二堂走出来,站在大门之外,他是如此雄伟,把堂上的灯火都遮住了大半。正是刘礼,他沉声喝道:“愿做大康忠臣的,站到我身左。” 锦衣卫千户刘关,神宫监内宦王惠从堂上大步走出,站在刘礼左右。堂下半晌无声,良久,两个龙骧卫军汉走上前来,站在他们身旁,几条大汉把二堂内的崇文帝遮挡的严严实实。 刘礼冷冷看着林养浩,林养浩躲避着刘礼的目光,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刘礼,说道:“我的寡母七十岁了,我是家门独子。。。” 祁吕通已经胜券在握,他现在有13个人,对方只有5个。他转过身,对刘礼说道:“刘公,你们要做忠臣,我不拦你们。我们是生死同袍,我不为难你,你们走吧,把当今留下。” 刘礼淡淡的说:“万万不能!” 祁吕通诚恳的说道:“我们空手去见燕王殿下,一样难逃一死,你就看着我们家破人亡么?” 刘礼说道:“那就跟着我杀出南京城。” 0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祁吕通知道多说无益,他拔出佩刀,对堂下众军汉喊道:“弟兄们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刘公不义,想活命的,跟我上去杀了他们!” 堂下哄然一声,十几条汉子纷纷拔出兵刃冲上台阶。他们知道祁吕通说的是实情,燕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自古成王败寇,追随崇文帝已经是死罪,如果再放跑了崇文帝,那就是罪上加罪,株连九族。想活命只有拿了崇文帝献给燕王,那样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刚才还在并肩战斗的袍泽兄弟瞬间变成了敌人,双方刀枪并举,嘶吼着,咆哮着,野兽一样互相砍杀,想尽一切办法致对方于死地。 白刃肉搏惨烈无比,此时双方都没有甲胄,兵刃碰上就带伤。刘礼等人虽然人数连敌人一半都不到,却占了一样便宜,青石台阶高2尺,刘礼等5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瞬间就砍伤了两个敌人的脑袋。 刘礼等人背靠背,死死挡住了二堂大门。刘氏兄弟武艺精熟,又深通战阵,刀法又快又猛,这个不用说。让人吃惊的是,内宦王惠左手握着烛台,右手握着一条椅子腿,居然也抡的虎虎生风。他身高臂长,又居高临下,3、4个人都近不了身。 兵刃猛烈的碰撞,血肉飞溅,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惨呼。豹韬卫人数虽多,却过于拥挤,后面的人根本上不去,正面接敌的也就是7、8个人,刘礼等人又占了地利,一时间双方竟然杀了个难解难分。 祁吕通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毕竟这是驯象卫左千户所衙署,万一骆宏还留有人手,闻讯赶来,那可就强弱逆转了,他必须要速战速决。祁千户发一声喊,双手握着大刀,猛劈王惠的胸腹,只要斩了对方一人,立刻就有了缺口,至少两个人的后背会无人保护。 王惠右手的椅子腿正在格挡一把短矛,见大刀劈来,避无可避,只好用烛台招架。那大刀是百炼精铁所制,刀势迅猛无比,细细的烛台如何抵挡,大刀把烛台斩为两段,刀势不止,顺着王惠的右肋划下,生生斩下了腰胯上一块肉。 王惠大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祁吕通的头上,六合一统帽被踢的飞了起来,祁吕通觉得如被重锤击中一般,向后就倒。就在这时,身旁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扑过来,长剑当胸刺来,是林养浩! 祁吕通重心不稳,无力招架,眼睁睁看着长剑穿透了自己胸腔,他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倒下,剧痛让他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终于明白了,林养浩还是忠于刘礼,见刘礼势弱,假意改换门庭,然后趁自己不备突然发难,一举奠定胜势,这家伙好算计啊。 祁吕通当时未死,林养浩抢上一步,挥舞长剑猛向下剁,将祁吕通首级砍下。他左手一探,把祁吕通热血淋淋的首级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都住手!逆臣祁吕通已伏诛,哪个还敢逼王犯驾!” 形势突变,正在殊死搏斗的双方纷纷住手,所有人都看着林养浩手中的人头,一时不知所措。瘦高的汉子刘关大喊道:“祁吕通已死,你们也要陪着他受死么?弃械免死。”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任何一个团队都需要一个领头人。没有了这个人就是乌合之众,心思各异,无法战斗。 一个豹韬卫汉子把佩刀往地下一扔,大喊道:“缚当今天子献给燕王,这和弑君有何区别?老子不干了!” 另一个汉子问道:“刘公,准我等回南京么?” 刘礼一边扯下袍襟裹伤,一边沉声喝道:“放下兵刃,去留自便。”那家伙毫不犹豫把武器抛下,大声说道:“同袍相残,这算什么?!老子也不干了!” 豹韬卫军汉见大势已去,纷纷器械投降。 刘礼包扎好伤口,大声说道:“弟兄们,我说话算话,愿意随我保护万岁的,我欢迎,愿意回家过踏实日子,我也不勉强。燕王虽然凶暴,但是京营20万将士,他还能全部诛灭不成?今晚的事情,只要你们所有人都不泄露,又有谁知道你们护卫了当今万岁?大家放心,回家也无妨。” 一个军汉大步上前跪下,用牙咬破手指,指天发誓:“刘公,我若泄露崇文天子行踪,就让我全身如此指,寸裂而死。” 一众豹韬卫汉子纷纷发誓,让刘礼吃惊的是,居然有两个豹韬卫自愿留下来保护崇文帝。叫李启乾的豹韬卫汉子说道:“我伺候当今几年了,不愿为燕王臣下,反正我也是无家无业之人,这条命就卖给崇文天子吧。” 刘礼说道:“好!愿留的且在这里歇息片刻,愿走的就回去吧,天亮前正好赶回南京。” 豹韬卫汉子们站成一排,向刘礼等人拱手作别。刘礼抱拳还礼,咬破手指的汉子说道:“我等没脸向崇文爷爷辞行了,刘公就替我们向万岁叩首谢罪吧。” 刘礼豪迈的说道:“都包在刘某身上,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诸君一路珍重。” 豹韬卫军汉转身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刘礼目送这些人离去,转过身来拍拍林养浩的肩膀,说了声:“干得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养浩临阵反水是他俩商量好的。 刘礼看了看他只剩下8个人的队伍,几乎人人带伤,王惠伤势尤其严重,再想背着崇文帝行走已经不可能了。 他坚定的说道:“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马上收拾东西。刘关,你背上万岁,养浩,你照料王惠,带伤的互相搀扶些,咱们去马厩。” 驯象卫有大象,也有良马,一行人来到马厩,拉出一匹匹战马,挣扎着跳上马背,刘礼一马当先冲出左千户所。 南京城虽高大坚固,但是当年神武皇帝还是意识到了城防的弱点,就是南京城东西是山岭,南面是丘陵地带。这样一旦南京城被围,四周的制高点就都会被敌人掌握,若是敌人把大炮搬到四周山上怎么办? 于是他下令修建外郭城,把四周的山岭也囊括在内,防区扩大,等于把南京防御弱点弥补了。外郭城垣主要是利用城外围丘陵黄土筑成,只在一些防守薄弱地段加砌一部分城砖,并开设城门16座,俗称“土城头”。外郭号称180里,砖砌部分不到40里。 一行人打马扬鞭冲到秦淮河畔的中和西街,这条街就是通往南郭城垣的大道。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挤的水泄不通,人流十分缓慢。好的迹象是上方门方向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骆宏没有遭遇北军,现在南郭还是安全的。一行人马保护着崇文帝,一步一步向城门方向挪动。 刘礼一拨马头,拐上了高桥。 刘关挤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兄,走错路了,上方桥还在东南4里。” 秦淮河穿过南京南郭,从上方桥通往上方门,从高桥通往高桥门。刘礼与骆宏约定在上方门汇合,出上方门就是通往秣陵关的大道,要按照这个计划,刘礼确实走错路了。 刘礼沉声说道:“我没走错,你脑袋才长错了。” 刘关摸不着头脑,一旁的林养浩说道:“刘公好算计,如果豹韬卫那些家伙泄露我们的行踪,也只会告诉燕王我们出上方门,奔秣陵关方向。我们现在从高桥门出城,穿过青龙山和方山之间的谷地到东面的茅山。燕王如果向南面秣陵关方向追击,我们就又争取了几天时间。” 刘礼不再介意林养浩的聪明外露,刚才就是这机灵劲儿救了他们几个的性命。他沉声说道:“凡是3个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秘密,早晚3百人都会知道。他们10几个人,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言而有信的汉子,也难免不会泄露给他们的亲友,他们的亲友又有多少亲友?我们的行藏是瞒不过燕王的,只有用疑兵之计,多拖一时是一时。” 刘关说道:“那骆宏他们岂不是。。。岂不是被我们坑害了?” 刘礼冷冷的说道:“我们是逃命,不是去游猎,自古以来,有几十上百人聚成一团能逃脱追捕的么?” 刘关摇头叹息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上方门和骆宏汇合,天亮之后北军大举进城,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礼冷冷说道:“从骆宏接过高皇帝佩剑的那一天,他就是个死人,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们能拖住燕王几个时辰,就不算白死。” 说着话,一行已经越过高桥,进入中和东街,通往高桥门方向的大道依然人山人海。刘关又问道:“既然兄长不信任豹韬卫的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放他们回去?不如。。。”他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比划。 刘礼冷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就不会回去,他们真以为燕王能放过他们么?” 这回林养浩也想不透了,他问道:“此话怎讲?” 刘礼说道:“如果他们出城,燕王早晚知道他们是崇文帝身边的人,一定会用他们的家人威胁和引诱他们,燕王一日找不到崇文帝,他们的家人就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如果他们回去呐?” 这次连刘关都明白了:“回去了他们就对燕王毫无用处,燕王殿下正好拿他们的人头立威,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多造杀业,良心不安。” 想到兄长和豹韬卫兄弟们分别的时候,那是何等情真意切。当时他还佩服兄长的胸襟开阔,刚才还杀的你死我活,转眼就殷殷惜别,其实兄长是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他没有继续问心中另一个疑惑,为什么兄长不把这些好汉留下来,这些人都是好手,留下来就是逃亡路上的有力臂助。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兄长说的很清楚,几十个人是逃不掉的,何况这些人还有可能误导燕王的追击方向,放他们回南京显然对逃亡者更有利。 可是为了减小目标,就看着这些朴直的汉子送死,这不太严酷些么?兄长做错了么?当然没有,要想活下来只此一条路,可是刘关还是心中沉重。 林养浩突然问道:“刘公,下一步去哪里只有骆宏知道,如果我们和骆宏分开,那高帝安排的路线岂不是。。。岂不是断了?” 刘礼平静的说道:“高帝已经帮助我们太多,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世上岂有不变的计划,高皇帝要是一味墨守成规,也干不成如此伟业。” 林养浩说:“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刘礼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向东方倾斜,已经是四更天了。秋初天亮的早,这么磨蹭下去恐怕天亮之前未必出的了高桥门,他马鞭一指南面,沉重说道:“先出城再说。” 0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帝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暂时是安全的。驯象卫千户所的短暂休整让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户所发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无心这些事情。吴亮的死并没有惊走他的魂魄,刚开始的震惊之后,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从幼年时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为他延请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实现着圣人教诲,仁厚孝顺,诚笃待人,每日九思。他从来就认为,只有内圣才能外王,圣人之言是治国的不二法门。 可是自从他登上帝位,却发现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国和圣人之言完全就对不上,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难道圣贤是错的么?他魔怔了一样思考着这个问题,默默印证着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记了现实。 好比眼前的事情,刘礼兄弟和其他的护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旗枪杆、刀背,凶狠的驱赶着前面的人流,为队伍开路,他们走的明显加快了。他们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妇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车辆,不顾妇人的尖叫,不顾老人和童子的哀嚎,凶神恶煞一般,这是何等严酷。 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仁恕之道,如果这些可怜的难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能这么干么?刘礼这些人显然不是君子,准确的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凶暴小人。 可是这些人又是他最忠诚的护卫,最大的依靠,他们舍死忘生的保护自己。面对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对两倍的敌人,他们毫不犹豫拔刀奋战,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坚铁利兵。如此看来,他们又是天下少有的忠义之士。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小人,还是义士呐?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如果他闹不明白这些事情,即使他逃脱了燕王的追杀,又能干些什么呐?一次一次的打击让他想到,也许师傅们教给他的圣人之言是错的,并不是帝王术。可这怎么可能呢?历代贤君不都是遵从圣贤的教诲,才天下大治的么?宋太祖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头上怎么就不行了呐? 他贵为九五之尊,掌握着天下的力量都无法打败燕王,这说明过去哪里是不对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逃亡者,如继续错下去,他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夺回祖父高皇帝托付给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错在哪里呐? 摸摸腰间,昆玉触手微凉,这是吴亮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塞在他腰间的,当时没有感觉,到了驯象卫左千户所才发现,取出来拿在手中凝视,月光下蒲牢显得狰狞可怖。 传说蒲牢居于海滨,虽然贵为龙子,却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鲵,遇到那大家伙就会发出恐惧的吼叫,声如洪钟。祖父为什么喜欢把玩这种色厉内荏的东西?那个强大不可战胜的老人在暗示着什么呐? 刘礼不关心崇文帝想什么,现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几个军汉在人流中横冲直撞,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远远的看见了外郭高桥门。坚城已破,守城的军士早就逃散了,城门大开,逃难的人流潮水一样涌过那条狭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将逃出升天的时刻,夜色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北军来啦,逃不出去啦!”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庞大的马蜂窝轰然炸开,人潮发疯一样向回涌,把刘礼等人冲的东倒西歪,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礼大喝一声:“冲出城去,拢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军汉们策马簇拥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紧紧护持在中央。刘礼拔出佩刀,疯狂的在人群中砍杀,众军汉也亮出兵刃,催动坐骑冲杀,黑暗中响起凄惨的哀嚎和怒骂。小小的队伍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逆着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坚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高桥门。月光下,城外无数身影在黑暗中四处逃窜,根本看不到北军的旗号。刘礼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后,护卫们大体齐整,只有军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卷走不知去向。 刘礼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慌乱,现在天还没有亮,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出现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军斥候。我们往东走,奔句容方向,遇敌则战,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镇汇合。” “喏!”众军汉哄然答应,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反倒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惶惑。 刘礼一驳马头,催***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众军汉跟在后面,刘关和王惠夹持着崇文帝,林养浩断后。 高桥门以东5里处就是方山和青龙山,之间有一片低矮的丘陵,这里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处都是乱窜的黑影,惊天的哭喊响彻旷野,刘礼等几个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倒也并不显眼。 逃命要紧,众军汉也不吝惜马力,好在胯下都是辽东良马,长力很足,眨眼间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带。忽然感觉到人流又开始向回跑,远远的看到一队火把,有北军士卒跨在马上高声断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斩!回去,都退回去!” 接着听到一片弓弦的嗡嗡声,有人惨叫起来,大队人潮向刘礼等人涌来。刘礼拔出佩刀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听他们胡说,城中已经烧起大火,北军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几个人挡不住我们,想活命的跟我冲过去啊!” 众军汉砍倒了几个乱跑的百姓,高喊着:“想活命的跟我们走啊。。。”此时的难民早就是无头的苍蝇,在求生的欲望下乱跑乱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这时候有人领路,不自觉就跟了上来,他们裹挟着大批难民向那一队北军斥候冲过去。 黑暗中乱箭不停的射过来,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但是人潮还是越聚越多,汹涌着向那队火把卷过去。 为首的北军斥候是一个总旗,麾下50名精锐骑兵,各个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汉。可是就算他们再能打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潮,那总旗不由得慌乱起来,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里。却见人潮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向他猛扑过来,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来敌。 生死关头,由不得一丝一毫退缩,刘礼猛踢马腹,战马发了疯一样向那总旗冲过去。一支箭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顾不得害怕,瞬间就从总旗身边掠过,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在胸腹之间开了尺多长的大口子,肚肠流淌出来,那总旗惨叫一声落马,被疯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没了声息。 其他斥候还没反应过来,几匹战马已经冲进了他们的队伍,撞的人仰马翻。后面,成千上万的人潮已经涌过来,把这一小队人马彻底淹没了。 刘礼冲过北军斥候的战列,马速慢慢降下来,他勒住战马回头看,聚集一团的人潮迅速散开。刘关和王惠挟持着崇文帝立马在人流中,很是显眼,远处龙骧卫战士李启乾已经策马跟上来,其他人却不见了。 这次冲锋短促迅猛,如果落马绝无活命的可能,看来林养浩他们已经战殁,那50个北军斥候也被无数双脚踩踏而死,想起刚才的惊险,刘礼依然心惊肉跳。 他还刀入鞘,招呼众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环视,地道里的17个弟兄只剩下他们4个人,各个带伤,其中还有一个伤势严重的宦官。 他顾不上伤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轻的皇帝身穿蓝布曳撒,头裹青帕,策在马上像个乡下土绅。身上看不到血迹,只是依旧冷漠的神气,一言不发。 皇帝安全就好,形势危急,刘礼无心和崇文帝纠缠,转过头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你伤势如何?能骑马么?” 王惠尖声说道:“无妨。”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这个雄壮内宦的声音,像个女人。 刘礼看着北面黑幽幽的青龙山,远远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营火,那里就是燕王的大军。他镇定的对大家说道:“燕王的大军就在朝阳门外,离我们不到10里,马上天就要亮了,他们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过来,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追击我们,我们不能休息了,要马上向淳化镇出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透露万岁的身份,只能称呼万岁孙大官人。” 李启乾说道:“人没有问题,马可受不了,淳化还有30里,不近啊。” 刘礼沉声说道:“不必顾惜马力了,跑死为止。” 众人哄然答应,打马扬鞭向东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 0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城中大规模的抵抗和抢掠已经停止,一队队北军战士封锁了街道。街上已经清理干净,死尸搬运出城,冲洗了鲜血残肢和碎肉,断折的刀枪和废砖烂瓦也都清理了,只有皇城方向的滚滚黑烟,提醒着南京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所有南京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门,不得喧哗,因为今天燕王殿下要入驻皇城,看来继皇帝位也就在这几天,有人惊了驾可就不好了。 大队人马簇拥着燕王的大纛和华盖,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燕王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当先而行,这是一条黑须大汉,40多岁年纪,顶盔掼甲,披着一件明黄色大氅,风尘仆仆像个老卒。 都指挥使朱能策马到燕王身侧,低声禀报:“殿下,崇文天子已经。。。已经在奉天殿**归天了。” 燕王马上一晃,哭道:“痴儿,痴儿何必如此啊。” 他侧后是一个骑着马的光头和尚,正是燕王的头号谋臣陈仁孝,身披一件黑色僧袍,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捻着佛珠。他不管燕王的表演,小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朱能问道:“确认就是崇文么?” 朱能说道:“我让4、5个御用监贴身内侍辨认过了,确认无疑。” 陈仁孝的话像利刃一样刺向雄壮的战将朱能:“确认无疑?烧成黑炭了如何确认?” 朱能说道:“还剩下翼善冠上一块美玉,确认是御用之物。” 陈仁孝又问:“马皇后何在?” 朱能说道:“已经在坤宁宫用白绫自尽了。” 陈仁孝这才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着说道:“我听说昨夜南城跑出了不少百姓,还杀了我们一个斥候总旗?” 朱能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逃难的难民太多了,黑夜里我们的斥候阻拦不住。百姓大部分向秣陵关方向逃了,也有少部分逃向了句容。” 燕王拭了拭泪,低声喝道:“传令下去,命都督谭渊立即向秣陵关方向追击,让他直入溧水,剿灭那里的叛臣汪曾泰。。。命指挥使章辅向句容方向追击,搜捕崇文。告诉他们,谁能擒住崇文小儿,我就封他为侯!” 朱能抱拳拱手,大声应道:“喏!”拨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狂奔而出传令。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道衍大师,你现在立即进宫,把当时崇文身边的内监、宫女、侍卫,所有人都扣押起来,逃走的也要一个一个给我抓回来,严加审讯,我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当时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陈仁孝沉声应道:“喏!”他一招手,一队卫士跟着他直奔皇城。 燕王的旌麾从金川门入城,沿着英育坊、洪武街向南,在北门桥折而向东,直奔皇城西安门。他不从正门入皇城,以示他起兵靖难,只为社稷,无意天下。 满城文武早已得知燕王进城路线,旌麾一进濠城,就看到文武百官跪在道左接驾。天家虎争胜负已定,想明哲保身只有改换门庭。看着这些屈膝的廷臣,一时间燕王志得意满,豪情满怀。这3年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多少绝境,他挺过来了,挺到了挥军进入皇城的一天,从此天下尽在掌握,男儿荣耀无过于此。事实证明,高皇帝错了,他选定的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以执掌天下。 旌麾刚过新浮桥,一个绿袍小臣从跪迎接驾的群臣中冲出,张手拦住燕王马头,大声说道:“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 燕王勒住战马,一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低头看着那小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大声应道:“臣翰林院编修杨荣。” 燕王略一沉吟,拨转马头传令:“全军后转出城,去孝陵!” 淳化镇西5里,时当正午,初秋的骄阳依然炽烈,几条汗流浃背的汉子盘膝坐在一颗大槐树下,一边喝水一边啃着干粮,正是刘礼一行。 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逃到了淳化镇,战马都跑死,众人只能步行。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魁梧的内宦王惠更是脸色苍白,他腰胯间的伤势很重,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只是他一声不吭,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哑巴。崇文帝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冷漠的像一块坚冰。 李启乾一边啃干粮,一边问道:“离句容还有30里,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 刘礼摇摇头,说道:“我们不去句容。” 李启乾诧异道:“那我们千辛万苦跑到淳化干什么?” 刘礼说道:“以燕王殿下的精明强干,既然他知道昨晚有人冲破拦阻向东面跑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我猜追兵很可能已经在路上,往句容方向是跑不掉的。” 李启乾说:“他千难万险的打进南京,现在应该忙着继承大位早定人心,还顾得上我们么?” 刘礼冷笑道:“只要万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他首要的大事不是继承大宝,而是确认万岁的下落,除非万岁在他眼前,他绝不会放弃追捕。” 正说着,只见西面大道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狂奔而来。众人脸上一变,纷纷站起身来,手按刀柄。刘礼按住众人的兵刃,口中说道:“是林养浩。” 果然,来人正是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这个聪明外露的家伙终于没有死在乱军之中。他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崇文帝面前跪倒,大声道:“臣林养浩叩见吾皇万岁。” 崇文帝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挥手命他起来。 刘关冲上前去,狠狠给了林养浩一下,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死。”李启乾也捶打着林养浩,劫后余生,迅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众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喜。 刘礼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林养浩说道:“那时我们冲击贼阵,我不慎落马,大群乱民涌来。我钻到一匹死马之下,侥幸逃了一条性命。我算是知道了乱民踩踏的可怕,那些北军都被撞倒踩死,惨不忍睹。 等大队乱民涌过,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挣扎着爬出来,天色已经微明,四周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死人,没了主人的战马跑的到处都是,我抢了一匹马就追下来了,总算是赶上你们。” 刘关看着刘礼说道:“林百户能跑出来,也许还有别人能跑出来,我们再等等吧。” 刘礼坚定的说道:“不行,追兵就在路上,北军马快,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向北奔高资镇,汤山以南是大片湖沼水塘,不利于大队骑兵驰骋,就算他们追过来也太快不了。” 众人纷纷整理干粮兵刃,立即启程向北出发,唯一的战马留给了崇文帝,王惠伺候他上了马,忍痛牵马坠蹬。 一个时辰以后,大队骑兵通过大槐树向东前进,北军骑兵冲入大道旁的村落,搜捕一切从南京逃出来的人口,严刑逼问。 大队北军将校簇拥着一员年轻的战将,背后打着一面“章”字大旗,正是北军大将章辅。章辅是燕王部下第一大将章玉的儿子,东昌之战,章玉为救燕王冲入南军大营,力战身死。燕王甚为痛惜,特别加恩于章玉的儿子章辅,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指挥使,部下5千之众。 章辅也不负燕王的期望,为燕王打进南京立下赫赫战功,这次燕王又把搜捕崇文帝的重任交给他。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燕王给章辅一个封侯的机会。 但是章辅并不这么想,他认为崇文帝逃出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真逃出南京,也是往南到溧水县和汪曾泰汇合,他追击的这个方向希望渺茫。 既然燕王安排他向东追击,他就必须要尽心尽力,他明白事关重大,怎么小心在意都不为过。章家早就和燕王绑在一起了,如果燕王帝位不稳,章家别说功名富贵,全家人头落地也是指日之间的事情,燕王帝位最大的威胁就是崇文帝,他怎敢马虎。 淳化镇中,他细细审问了南京逃出来的难民,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头。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跪在他的面前,衣衫破烂,脸上被揍的鼻青脸肿,满是血污,那家伙哭喊着:“我说的都是实话,将军,都是实话啊。” “胡说!那么黑的夜里,你能看到有人一刀斩了我北军总旗?”章辅凶神恶煞的问道。 商贾说道:“当时北军那一哨人马打着火把,杀人的家伙离我不过5丈,如何看不清楚。” “骑马的有几人?何等模样。” “大约5、6个,都是猛恶的汉子,黑夜里看不真面目。” “他们是哪里口音?” “南京口音,这我听的清楚。” 章辅来回踱了几步,这事情确实透着几分诡异。如果是乱民,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可能有胆量冲上来,是有人裹挟着他们冒死冲向那队斥候,就是那几个骑马的家伙。如此的勇力,如此的刀法,不是江洋大盗,就是身经百战的军汉。 若这些家伙是大盗,趁乱抢了奇珍异宝,拼死杀出南京,倒也说的过去。可是那几个人是南京人无疑,他已经核对过几个口供了,若说高皇帝治下的京城出了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那几个裹挟难民冲阵的家伙更大的可能是京营军汉,可是这些军汉为什么要拼死杀出南京呐?他们的家人都在南京,他们应该想办法保护家人才对,怎么可能不顾家人安危,冒死跑出南京呐?他们害怕燕王到了这种地步么?自己的命不要,家人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这于理不合。除非他们带着使命,或者是出城搬救兵,或者是护送什么大人物逃命。他们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护送崇文帝逃命呐? 既然有这个可能,就不能放弃,他猛的站住了,大声下令:“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向句容进发。” 麾下部将大声答应:“喏!” “等等!命张榖,孙诚两百户向高资镇、龙潭方向搜寻;命王狗儿、陈铁两百户向茅山、东庐山方向搜寻。给我一寸一寸的搜,所有南京逃出来的都给我拿住,一只老鼠也不能放过,跑了要犯,一律军法从事!” “喏!” 0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应天府大牢,陈仁孝正在提审一个豹韬卫军士,赫然就是那个咬破手指,对天发誓绝不会透露崇文帝行踪的家伙。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披蓬头垢面,满身鲜血,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你肯定崇文帝是奔秣陵关方向?”陈仁孝淡淡的问。 豹韬卫军士无力的说道:“我亲耳听见刘礼、祁吕通他们商议的,他们就是要到溧水县。”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问:“可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人告诉我,他们并没有看到崇文帝从上方门出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豹韬卫军士说道:“那你应该问驯象卫,我听到的都告诉你了。” 陈仁孝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那军士面前,低下头轻声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奉天殿下面的暗道,说明你没有骗我,是刘礼骗了你,他们没有去秣陵关。不过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的家人会活着,你走的也不会孤单,你的10个豹韬卫兄弟会跟你一起上路。” 豹韬卫军士一口唾沫吐到陈仁孝脸上,陈仁孝并不着恼,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优雅的擦去脸上的污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一个连一个霉运之后,似乎运气光顾了刘礼一行:天下雨了。 从淳化镇大道往北,就是连绵的湖沼水田,所谓的道路就是田间小路。这种田埂最多能容2人错身而过,下面就是泥泞的水塘,一方方一块块看起来齐整,如果天阴下雨,人畜随时会滑进齐腰深的水里,在这种地方赶路需要很大的勇气。 刘礼等人就在冒雨赶路,他们知道追兵比他们更痛苦。 在他们身后20里处,一支2百人的骑兵分成数个小队,在水田里搜索。恶劣的天气,泥滑的田间小道,都让这些北方汉子叫苦不迭。不知道多少战马蹄铁打滑跌倒,摔断了腿,百户官张榖、孙诚不得不下令全军下马,牵马而行。 雨哗哗的下个不停,所有人畜都湿透了,身上每一寸都沾满了泥浆,简直就是一队队泥人泥马。马匹畏惧这些可怕的水塘,挣扎着不肯前行,士卒们拉着马缰,连踢带打才能勉强前进,行军比爬的还慢。雨幕遮蔽了视野,10丈外的目标就看不清楚,旗帜变成一块块湿漉漉的破布。 在遥远的北方,哪里见过这等水乡泽国,将士都极端不适应。 孙诚凑到张榖身边,大声说道:“老张,人和马都垮了,我们早就迷路了,这样下去不行,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 张榖大声说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停下来避雨?你没听到章指挥使将令么,我们冒雨搜寻,不管有没有找到崇文帝,我们也是尽了全力。停下来?难道不怕章指挥治我们贻误军机的罪名么?” 孙诚哑口无言,良久才反应过来,大声招呼后队:“跟上,都跟上,带伤的马匹都弃了。” 逃亡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各个带伤,烈日淫雨让他们伤口恶化,发疯一样的逃跑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好处是他们就是南京人,适应这鬼天气,熟悉水乡地理,起码能通过简单地标分辨方向,又没有马匹需要照料,他们与追击者拉的越来越远。 南京,孝陵卫指挥使衙署成了燕王孙竑的行辕,明天他就要拜谒高帝陵寝,告之靖难缘由,赢得天下人心,为下一步登基为帝打下基础。 燕王殿下一身燕居服饰,背着手静静看着檐下的雨滴,表情平静,只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谋士陈仁孝侍坐,这僧人依然是黑袍缁珠,麻鞋白袜,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官帽椅上,神色淡然。 终于燕王说道:“如此说来,崇文小儿确实逃了,高皇帝居然在奉天殿下掘了一条暗道,好厉害啊。要是这样。。。群臣劝进,以大义相逼迫,我入不入皇城呐?” 陈仁孝目中突然精光一闪,说道:“入!当然要登基坐殿!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是崇文帝下落不明,可是他弃国而走,已经失了大统,还能坐在那把椅子上么?大王是高皇帝嫡子,年最长,起兵靖难,安定社稷,功盖天下,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宝?” 燕王转过身,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可是崇文小儿毕竟是高皇帝钦定的储君,法统在他不在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起义兵是为了夺取亲侄儿的天下,人言可畏啊。。。我本意是做刘皇叔,这不成了曹操了么?” 陈仁孝说:“当年黄袍加身,后世有谁指摘?那是因为宋祖结束丧乱,立心为民,天下无不感悦,谁会诽谤一位圣君呐?天子的圣德是公德,不是私德,只要大康繁荣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还记得昨日的崇文帝呐。” 陈仁孝的话让燕王心中轻松了一些,心中大事计较已定,他转身坐在一张官帽椅上,问道:“以大师看来,崇文是逃往句容了?章辅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陈仁孝手捻佛珠,说道:“我已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查清楚了,崇文帝确实往东逃了,章辅快马来报,也发现了一些迹象。只是天气恶劣,崇文的侍卫之首刘礼又十分狡诈,想擒住崇文没那么容易。”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以你之见应该如何?” 陈仁孝说道:“章辅虽然精明过人,可是我北军将士不通地理,不熟人情,连言语都不通,在这江南卑湿之地搜捕几个人,无异大海捞针。臣以为,大王要早继大位,以天子大义行文郡县,画影图形海捕刘礼、刘关等人,抓到了刘礼,崇文还能往哪里跑?” 燕王沉思片刻,喃喃的说道:“刘礼。。。刘礼,莫非是故衢国公刘炳琪之子?” 陈仁孝说道:“正是此人。” 燕王说道:“我听说浙东流传着一句谶语:洋屿青,出海精。传说洋屿是一个寸草不生的海岛,有一年忽然长出了草木,全岛皆碧。刘炳琪正是那一年生人,浙人都说刘炳琪就是海精,他刘氏一直就是海上豪雄,刘礼莫不是要带着崇文放洋出海?” 陈仁孝依然淡淡的说道:“大王英明,除了海捕文书,还要力行高帝的禁海之策,片板不得下海。。。只是,大王以藩王身份,如何号令天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登大宝,才能名正言顺。” 燕王终于点点头,说道:“大师所言甚是,马上命钦天监择吉日,我要尽快登基。在此之前,我要以监国身份亲裁国政,先收拾了那些挑拨生事,离间骨肉的佞臣再说。”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虽然我还不能号令郡县,但是总可以号令长江水师,你马上给陈瑄传令,让他封锁长江江面,有一艘民船出海,就让他提头来见。” 陈仁孝躬身施礼,说道:“臣,谨遵钧命。。。只是刘氏在京的家眷,要不要羁押起来?” 燕王冷笑道:“不必,看牢了就行,我倒要看看刘礼小儿敢不敢跟我顽抗到底。” 第二天,燕王殿下谒孝陵,祭高皇帝,随后入皇城,以监国身份登谨身殿视事。他下的第一道敕命,就是重申高帝的禁海之策,岛民一律迁到内地,民不得拥有2桅海船,沿海州县一律实行保甲法,连坐法,一人出海,全家有罪,一家有罪,全甲同罪。 第二道敕命,就是行文直隶、浙江两行省,张榜海捕刘礼、刘关、王惠、李启乾、林养浩等人,同时任命亲信大将李远为直隶应天巡抚,章辅为浙江巡抚,严督地方缉拿要犯。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燕王在华盖殿登基为帝,改元永济,是年为永济元年。同时废除崇文年号,崇文元年改为神武32年,以此顺延。 刘礼等人带着崇文帝幸运的摆脱了追兵,逃到了高资镇,5里以外就是长江南岸,但是他们只能望江兴叹,一筹莫展。此时燕王监国的封江令已经下达,长江两岸的民船被搜罗一空,水师战船往来巡江,日夜不停,想从长江觅船出海是痴心妄想。 高资西面40里是应天府龙潭,东面30里是镇江府丹徒镇,从高资镇渡过长江北上,就是扬州府的仪真县。 高资镇以东3里有个小村寨,名叫流塘湾,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沿河打渔为生。刘礼一行摸到这个村寨,找了一户人家投宿,这家姓毛,家主被称为毛七公。 燕王封江令发出以后,附近的渔民都没了生计,正在家中烦闷,遇到了远客上门。刘礼只说是逃难的南京难民,毛七公见他们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确实是逃难模样,心中怜悯,忙让儿孙置下饮食热汤,腾出干净房间安顿这些南京客。 南京客出手十分阔绰,大把的银两赏下来,让一家人十分欢喜,加意的巴结奉承。小小渔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贯铜钱,哪见过白花花的银子,客人无非也就是要几口热饭热汤,几件粗布衣物,三文不值两钱的,哪里要的了这么多。 李启乾重新裹了伤口,换上了干净衣服,躺在干燥的草垫上,熟悉的舒服感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入娘的,要是在这里歇息两日就好了,这几天像是把一年的路都跑了。” 林养浩阴郁的道:“要不是这么跑,我们现在都是死人。”他转过头看着刘礼,问道:“刘公,长江已经封江,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刘礼坚定的说道:“去吕城镇。” 0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林养浩问道:“吕城?是运河上的吕城么?” 刘礼说道:“正是,我们从大运河南段走水路到杭州,从那里寻机到黄岩县。黄岩,是我刘氏崛起之地,宗亲故吏多如牛毛,藏几个人不是难事。一旦有变,我们还可以躲到海上,燕王奈何我们不得。”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我们隐姓埋名,伺候万岁。。。呃,是孙大官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没有上官,没有军纪,不用见人就叩首,神仙日子啊。” 刘礼冷笑一声,说道:“我就不信燕王篡逆,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总有我们重回南京的那一天。” 林养浩忽然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吴公公死前念的是什么歌诀?” 王惠冷冷答道:“烧饼歌。” 林养浩奇道:“什么烧饼歌?” 王惠尖细的声音说道:“宫里流传着一个传说,诚意伯王基曾为高皇帝推算大康国运,歌诀就是烧饼歌。” 李启乾问道:“这么说来,你们这些公公岂不是后知5百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王惠依旧冷漠的说道:“当时是君前独对,谁敢偷听?就算有内官听到一鳞半爪,又有谁能参破天机?” 林养浩转过头问刘礼:“刘公,你记得吴公公那几句么?” 刘礼摇头道:“不记得。”他又一次没有说实话,他记得吴亮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天他一直在揣摩,想从这歌诀中看出点什么,却怎么也参不透。 忠良杀尽崩如山,似乎是说燕王打算在南京城大开杀戒,诛尽忠于崇文帝的大臣。那第二句是什么意思呐?无事水边成异潭,自己带着崇文帝奔向大海,如果大海从此成为异潭,到底是凶还是吉? 转头看看崇文帝,那青年天子盘膝坐在土炕上,握着那块蒲牢昆玉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从吴亮死了以后,他就神情木讷,一言不发,望之不似人君,把刘氏兴亡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一场什么样的赌局啊。 太祖高皇帝定制,每行省是由三个权力机构管理,布政使司负责民政,按察使司负责司法,都指挥使司负责军政,各管一摊,各负其责,互不统属。 新鲜出炉的燕王监国为了缉捕崇文帝,特意在南直隶和浙江设立巡抚,统一指挥地方军政、司法和民政,成为了三司事实上的长官。三司官员自然一肚子不乐意,可是燕王威震天下,很快就要登基坐殿,谁敢触他的霉头。 苏州府,知府衙署临时改为了巡抚行辕。新任应天巡抚李远是燕王亲信部将,他带着大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府衙正门,三司官员一起在阶下跪接上官。 李远跳下战马,随手把马缰抛给侍从,大步走上衙署石阶,威风凛凛的说道:“都起来吧,臬司、藩司和都司到正堂回话,其他人等都退下,在公廨等我传唤。” 随后把氅襟一甩,旁若无人的走进正门,身后幕僚随从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一队队士兵把衙署内的衙役、门子、侍卫、仆役、轿夫、厨子等等全部赶了出去,接管了衙署的防务。粗野的大兵推推搡搡,大声呵斥,不容任何人分说,闹的知府衙门鸡飞狗跳。 好在大兵们知道分寸,没有骚扰知府内宅。 三位司长官无奈跟在李远屁股后面,其他官员也纷纷起身,目送李远走进官衙,有官员悄悄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什么东西!” 李远大步上堂,把大氅解下随手抛给侍卫,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早有部下军汉奉上清茶,李远端起茶盏就喝,毫不理会官场端茶即是送客的规矩,也不给几个官员让座,就让这些地方高官站着回话。 按照官场规矩,下属参见上宪要先递手本,再报履历。可是今天并不是正式庭参,只是普通问话,并不需要大礼参拜。老几位心里瞧不上李巡抚,大礼能拖一天算一天,也许这位糊涂巡抚忘了,也就免了一跪之辱。 藩司心中暗骂了一声粗坯,脸上却带着谄媚的笑容,说道:“李军门路途劳乏,还是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办公事不迟。” 李远抬眼看了一眼藩司,把茶盏放在几案上,粗声大气的说道:“歇息?我歇息,刘礼那厮会歇息么?”他重重一拍几案,大喝一声:“崇文小儿会歇息么?!入娘的,放跑了贼子,我掉脑袋之前,先斩了你们几个!” 对这样的军汉,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众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李远冷哼一声,说道:“跟诸位交个底,李某就是个厮杀汉,除了为燕王殿下卖命,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你们那些什么狗屁藩库、卫所、臬司大堂我才懒得管,我来苏州只为一件事,就是抓捕废帝。 你们该怎么贪怎么贪,该怎么吃花酒怎么吃花酒,不关我老李屁事。但是误了燕王殿下的差,别怪我参你们个崇文余孽!京师已经开始锁拿崇文一党,听说有剥皮实草的,还有诛十族的倒霉蛋,你们不想跟他们作伴吧。” 三个官儿吓的浑身都抖起来,一个个双腿发软,跪在李远身前,口称不敢。 李远见这几个家伙老实听命,哼了一声,说道:“张藩司,你立即行文各府、州、县,在各个城门,各坊场河渡,各馆驿、酒楼、茶舍、各邮传驿站,都要画影图形,张榜海捕那几个要犯。无论何人,擒拿贼子以献的,赏银千两,行踪报官的,赏银5百两,藏匿不报的,族诛。” 张藩司躬身应道:“是,是,下官都记下了。” 李远抬高声音,喝道:“还不下去安排,3日之内,我要榜文张遍应天府!” 张藩司如蒙大赦,说道:“谨遵钧命,下官告退了。”转身飞奔而去。 李远看着张藩司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过脸对臬司说道:“赵臬司,你要严督各巡检司,在各个水陆码头,险关隘口,水闸钞关,盘查所有南京口音之人,一经发现,立即锁拿,羁押在臬司大牢,等我派人甄别。嗯,还有各个庵寺道观,回回庙也不能放过。” 赵臬司看着李远,慌忙说道:“好,下官这就去办,军门还有什么吩咐?” “先把这些事办好,别的我想起来再说。”李远不耐烦的说道。 赵臬司说:“那我退下了,马上安排。” 李远摆摆手,不再看他,转头对都指挥使说道:“各个卫所镇城也要一并张榜,各卫所辖堠台、火路墩、海港水澳暖铺,都要严加盘查行人船只。” 何都司不擅言辞,只有惶恐叩首,李远身子往前一探,推心置腹的说道:”何都司,你我都是军汉,功名利禄全靠功勋,和那些巧言令色,巴结上进的文臣不同,你要好自为之。” 何都司说道:“全靠军门提携。” 李远挥挥手道:“退下吧。” 打发走了应天官员,李远一拍几案,喝道:“那个混账苏州知府在哪里?我的儿郎跟着我在大雨泥巴里行军5百里,无酒无肉,连口热汤也没有,苏州府良心何在?!” 大运河南段,就是秦始皇开凿的丹徒水道,2千年来不断开凿疏浚,现在可以从杭州直通长江。这条水道是整个江南最重要的一条运输通道,每天无数货物和旅人在这条大动脉上流动,见证着大康帝国的繁荣昌盛。 吕城是大运河上的一个小镇,从高资镇出发要先经过长江南岸的丹徒镇,再沿着大运河向东南50里就是吕城。国朝初年,国势强盛,神武皇帝非常重视道路建设,水旱道路都通畅宽阔,要是正常商旅。从高资到吕城,走陆路不过3日脚程,水路只有2日可达。 只是对于逃亡者,不可能有愉快的旅行。刘礼小心谨慎,一行人专捡荒僻的山野小路,晓行夜宿,一路东行。歇脚打尖不敢在旅店驿站,有荒村破庙投宿就算交了好运。让众人担心的是,崇文帝的贴身内监王惠伤口化脓,发起了高烧,实在走不动了。 这里是白鹤溪以北的一处砾石滩,北面有一片栎木林,吕城镇大约就在东面10几里处。刘礼看看天色已晚,说道:“就在这里歇歇脚,大家去溪里打些水,给王公公清理伤口,再烧些热汤。”他找了个平坦所在,脱下披风铺在地上,扶着王惠躺下。 众人垒起石头火塘,用铁盔烧了热水。李启乾给王惠清理伤口,王惠高烧已近昏厥,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围着塘火坐下歇息,密林中有夜枭凄厉的叫声,火光闪烁,映着众人疲惫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多日的逃亡生活,把众人折磨的形容枯槁,如同牢囚乞丐。一个个满眼都是血丝,毛发从破旧的网巾里蔓延而出,一绺一绺的垂下来,脸上胡须蓬乱,散发着恶臭,连崇文帝也不例外。 刘关喝了一口热水,对长兄说道:“我们不能这么进吕城,太显眼了,明天天亮我一个人先去镇里找船,你们在镇外运河边等着。” 刘礼神秘的一笑。说道:“傻小子,到了这里,听我措置便是。” 林养浩扭头看向刘礼问:“我也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在丹徒找船,走水路到杭州可以省一半路程。” 刘礼拨了拨火拢,悠悠的说道:“刘氏并非是高帝旧臣,我们本来是海上人家,与高帝共同反鞑举义,那时候可没有君臣名分,只是高帝英明神武,先公不得不屈为臣下。 高帝始终对我刘氏存有戒心,诏拜我父为浙江行省左丞,却留京不遣,不放先公到任。先公日日惊惧,生怕高帝心生猜忌。所以,先公生前在江南各地暗中安排了人手船只,一旦发生不测,也能给刘氏留下一线血脉。” 林养浩眼睛一亮,说道:“吕城镇就有刘氏的暗桩?” 刘礼淡淡的说道:“正是。” 0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关听到兄长的话,忽然神色黯然,良久才说道:“我以为父亲大人待我最厚,哪知道家里的秘密竟是一无所知,他还是最看重你。” 刘礼一搡他的脑袋,笑骂道:“贼厮鸟,瞎想什么呐?那时候你还是个入娘的小屁孩子,管的住嘴巴才怪。事关全族性命,哪敢跟你透露,刘氏一族只有我和明善大兄知道这个秘密。” 林养浩说道:“是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大人么?” 刘礼说道:“正是,他是我从父刘炳汧之子,族中后辈最年长,跟随先公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是先父最信任的人。” 林养浩点头道:“高帝待你们刘氏也算仁厚了,赐给你们公爵甲弟,子孙一个个高官显爵。最终还是刘氏救了崇文天子,看来善有善报,冥冥中自有天意。” 刘关却说道:“你又骗了我们,你根本就没想去黄岩县,你一直就想带着我们到明善大兄统辖的镇海卫,从吴淞江入海。” 刘礼微笑着说道:“傻小子也知道用心了,正是,我们沿着运河到苏州,转吴淞江到镇海卫,从吴淞口出海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刘关说道:“我还是不敢信,你口中没有一句入娘的实话。” 刘礼笑容一敛,正色说道:“事关天子安危,我等性命,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若是我们谁不幸落到燕王手里,也不至于害了其他人,你懂得么?” 李启乾忽然口中“嘘”了一声,众人停住话语,呆了片刻,李启乾说道:“好像有人,我听到脚踩在砾石上的声音。” 李启乾天生耳聪目明,在豹韬卫也一直担任尖兵斥候,这方面刘礼也最信任他。刘礼压低声音下令:“收拾东西,把火灭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要扑灭塘火,只见东面亮起了一排火把,一队人向这边快速跑过来,脚踩在砾石滩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夹杂着兵刃撞击的声音,透露出不怀好意的味道。 刘礼凝神数了数火把,大约有9支,自己这边能战的只有4人,还拖累着一个重伤的王惠和一个痴呆的皇帝,跑不掉,战也没有胜算。 他低喝道:“把兵刃收起来,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那队人很快跑到近前,看服饰是官府公人,没披甲,但是挽弓持刃,个个身怀利刃。刘礼心里一沉,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一个人大步迎了上去。那队官兵站成一队,为首的汉子大步走来,厉声喝道:“奔牛口巡检司巡河,你等是何人?” 刘礼抱拳拱手,平静的说道:“我们是行脚的客商,被盗贼打劫了货物,失了关凭路引,在这里暂避一时。” 那巡检走到刘礼面前,上下打量刘礼,问道:“南京来的?” 刘礼说道:“是。” 那巡检冷笑道:“既然如此,跟我们走吧,巡抚大人有令,所有南京口音的人一律羁押。” 刘礼摸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巡检手中,低声恳求道:“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总爷行个方便吧,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伤号,如何进得衙门。” 巡检接过银子,聚指一捏,足足有5两,手一翻,银子自然而然进入腰间。他不说话,左右环视着几个南京汉子,火光照耀下,这几个家伙蓬头垢面,脸色明暗不定,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辈。良久,巡检终于说道:“既然是镇江府的客商,你们可以到后塘驿投宿。” 说着,他缓缓转身,向部下的几个弓手走去,看样子是放了他们一马。刘礼不动,只是死死盯着他,刚走了几步,巡检突然转过身,大声喊道:“他们是朝廷要犯,抓住他们,重重有赏!” 几个弓手扔掉火把,或持刀棍,或持铁链扑过来,一边喝道:“相好的,你们事发了!” 刘礼猛然拔出佩刀,大喝一声:“杀了他们!”忽然觉得身上一痛,原来是黑暗中射来一支利箭,正中肋下。他强忍剧痛折断箭杆,冲上去一刀砍翻了巡检,身后刘关、李启乾和林养浩早已拔刀冲了过去,与几个巡检司弓手战成一团。 黑暗中双方兵刃猛烈的碰撞,火星四溅,不时有重伤垂死的惨叫。逃犯都是曾经的皇帝亲军,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士,巡检司弓手们抓几个蟊贼还可以,碰上这些猛虎就原形毕露了,很快就被砍倒了几个。 其他弓手哪里见过这么凶悍的贼人,一个个心胆俱裂,一个声音喊的撕心裂肺:“顶不住了,快跑吧!”顿时一片狂呼乱喊,弓手转身就跑,刘礼大喊:“杀光他们!” 逃犯们当然知道放跑了这些家伙的后果,只要行踪泄露,很快就会有大队官军敢来,那还了得。几个军汉拔腿就追,黑暗中又射出两支利箭,一箭射中了林养浩大腿,林养浩闷哼一声,不顾伤势,还是一瘸一拐的追杀过来。 原来有两个弓手在后面伺机射杀拒捕逃犯,厮杀在一起的时候敌我不分,无从下手,如今同伴跑开了,正好发挥他们弓箭的威力。 两个弓手刚刚射出一箭,正要抽箭再射,就见后面涌来如山一样的大力,一下把俩人扑倒在地,铁一样的臂膀同时锁住两个人的脖颈。 原来是重伤的王惠,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绕到了弓手身后,他没有兵刃,只有强壮的身躯。他拼尽全力扑上去,死死压住了两个巡检司捕吏,也救了同伴们的性命。 两个弓手被锁住要害,胸闷憋气,胸腔要爆炸了,四肢拼命挣扎。一个弓手勉力从腰间拔出解首刀,在王惠身上乱捅乱刺,鲜血狂喷。也不知道这个宦官哪来的血勇,闷声扼住敌人,任凭利刃刺在身上,死也不松手。 等刘礼一行杀光其余的弓手回来,眼前的一幕实在惨烈,连这些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不由得动容。三个人倒在乱石滩上,两个弓手的颈骨折断,被活活扼杀,魁梧的王惠胸腹之间都是血洞,血快流尽了,奄奄一息。 刘关俯身在王惠鼻下一探,还有一丝气息,他想把王惠拖出来,可是怎么也掰不开他的双臂,他勒的太紧了,双臂像铁铸在敌人身上一样。 刘礼叹了一口气,说道:“分不开就算了,想不到奴隶之辈也有如此义烈的汉子。” 崇文帝慢慢走过来,缓缓蹲在王惠身侧,静静看着垂死的内宦,他没有说话,但是谁都看得出落难皇帝眼中的悲伤。刘礼心中一动,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崇文帝第一次流露出人的感情,他神智是清醒的无疑,可是他为何像个傻子一样呐。 王惠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了,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昆玉。。。是高帝所赐,陛下。。。须臾不可。。。离身。”声音渐不可闻,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 崇文帝重重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站起身来退到一边。 刘礼最先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沉声说道:“把尸体拖到林子里埋起来,把这里都入娘的清理干净,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李启乾说道:“王惠呐?他救了我们的性命,不能让他和敌人埋在一起。” 刘礼摇摇头,说道:“都是吃老孙家的饭,还谈什么敌我,一起埋了吧,地下还能做个伴。” 月光下,大运河畔一个破败的村庄,几个人悄悄的摸了进去。这是吕城镇东南2里处的一个小村落,村中都是运河的漕户,以拉纤修堤,疏浚河道为生,吃的就是运河上的饭。 刘礼摸到一户人家,轻轻叩门,院中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刘礼沉声说道:“京师刘家的亲戚。” 院中一下子安静了,很快听到有人趿着鞋匆忙而来。门开了,一个老者披着粗布短褂,提着气死风灯站在门口,老者看着当先的刘礼惊叫了一声:“是少公爷。。。你受伤了。” 刘礼挣扎着叫了一声:“阿顺。。。”身子就往下倒,老者一把扶住了他魁梧的身体,冲门口几个人低声喝道:“快抬到屋里来。” 叫阿顺的老者指挥众人七手八脚把刘礼抬到草房中,一个13、4岁的孩子端来热水,在一旁伺候。阿顺俯身凝视,一支箭深深插在刘礼右腹,箭杆已经掰断,由于一直没有起出箭头,血流的不多,但是肝脏已经破碎了。 这是致命伤,没的救了。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刘礼就是带着这么重的伤势率领他们奋战,又把他们领到安全的地方才倒下,这人真是个硬汉,所有人都觉得嘴里发苦,若是自己受到这样的伤,怕是没有这股很劲。 刘关哭着拔出解首刀,就要给兄长起出箭头。阿顺伸出枯瘦的手臂拦住刘关,说道:“二哥儿,你冷静点儿,你想少公爷现在就死么?” 刘关哭道:“总要想想法子。” 那乖巧少年捧着一碗热水递过来,阿顺接过粗瓷大碗给刘礼灌了下去。刘礼悠悠醒来,大口喘着粗气,口中不时渗出带血的泡沫。刘关握住刘礼的手,低声叫了一声:“大兄。。。”又哭出来。 刘礼左手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塞到刘关手里,虚弱的说道:“这是咱们刘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针路薄,高帝禁海,父亲大人藏了10年,临终才传给了我,现在我传给你。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刘氏就能重新横行海上,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刘关一边落泪一边点头,他哭的说不出话了。 1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礼扭头看向老者,低声说道:“阿顺,那位是孙大官人,其余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你要把他们送到镇海卫,让明善大兄送你们出洋,去哪里不用我说,你知道。你以后就跟着二哥儿,保护他,以后。。。二哥儿就是刘氏之主。” 阿顺没忍住,也落下泪来,他跪在床下悲痛的说道:“我这条老命本来就是刘氏的,大哥儿你尽管放心。” 刘礼忽然用全身的力气攥住刘关的手,嘶声说道:“老二,一刻不能离孙大官左右。。。刘氏宗族的性命,就在你一人身上,你若再糊涂莽撞,坏了大事,我做鬼。。。也不饶你。”言罢,气绝身亡。 刘关放声痛哭,悲不自禁,阿顺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刘关挣扎不脱,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老阿顺死死把住刘关,默默陪着落泪。 林养浩和李启乾伫立无言,心中不由得难过。虽然刘礼狡诈善变,欺骗所有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人智勇过人,没有刘礼,他们绝活不到现在。如今这最大的依靠没有了,以后的路该怎么办?两人茫然的看向崇文帝。 只见崇文帝悄然转过身,缓缓走到院中,依然不发一言。 崇文帝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不怕死,自己的死、别人的死都没什么。只是又失去了一个伙伴,他感到有些悲伤。 他不知道刘礼、吴亮、王惠、骆宏这些人为什么豁出性命来救他,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比性命更要紧?君臣大义么?如果是几天前,也许他还相信这套鬼话,如今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他也不是原来的崇文天子了。他绝不再轻信什么,他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信的,但他还想不破,什么可信什么可疑。 这些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原因: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发现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不知所措,他担心做错了事有损他帝王的尊严,更担心害了大家的性命,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学习着别人。 在这个新世界,他好像一个幼稚童子,不要说和刘礼、祁吕通这些人比,就算是阿顺身边那个叫鲶鱼仔的少年他也不如,他怎么敢乱说话? 他受过完整的教育,这些厮杀汉不能比。可是他受的教育完全是为了应付另一个世界,一个满口圣贤道德的世界,大家揖让礼仪,形态优雅,即使是心怀恶意,也是面带微笑。那里的规则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戴一顶大义的帽子,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在那个世界里,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游刃有余,精神愉快。 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那些教育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举止粗鲁,像野兽一样厮杀,随时杀人,也随时会被人杀。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不得不穿着破旧的衣服,在烈日淫雨下拼命的奔跑,忍饥挨饿,全身伤痛。这个时候想什么干净的衣服,优雅的形态,得体的语言,那不是失心疯了么。 想活命只有瞬间的果断决定,和迅猛动作,如同刘礼一般。春秋大义?那太可笑了,抡刀杀人的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嫌活的命长么。 看看刘礼就知道了,可是强明如刘礼还是死了,他活的狡诈无赖,死的问心无愧,运气却差到极点。 对于生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相信圣人教诲:守死善道。道比死更重要,为了道应该不惜死。可道是什么?过去他以为道就是人间的至理,是仁孝,是天命,是大义,现在看来实在可笑。 在这个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战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是谁。这里的规则也只有一个,就是活着,拼尽全力的活着,再卑贱的性命也是大道。 在过去的世界里,死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道具。虽然可怕,但是毕竟遥远,大家都有闲工夫遮遮掩掩的过日子,给一切戴上一顶好看的帽子。可是在这里弄这些无用的东西,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这个世界崇尚简单直接,饿了就吃,打不过就跑,没衣服就偷,想女人了就抢,谁还去三媒六聘,纳吉纳彩。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很要紧,并不是因为大家的仁爱和节烈,真正原因是他的命决定着很多人的性命。有些人拼命要杀死他,有些人拼命要保护他,其实只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这样的忠诚才真正让人不计生死。 吴亮说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因为活下去而结成的情义,似乎比大义结成的君臣关系更牢靠,更值得信任。莫非他一个卑贱的宦官比圣人更懂得生死的意义?他不敢想下去。 他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败给皇叔燕王了,因为燕王和高帝一样,即懂得那个文雅的世界,也懂得这个凶暴的世界。他要想重回南京,就必须要像他们一样,学会凶暴世界的法则。 在那个旧世界,他有很多先生,都是天下名儒。在这个新世界里,他第一个老师就是无名之辈刘礼,虽然他从来就不知道刘礼拼死战斗的原因,但是他知道,如果把自己送给燕王,刘氏怕是要倒大霉。自己是刘礼手中唯一的一张牌,他只能拼死保护自己,自己活着,是刘氏宗族活命的唯一希望。 崇文从刘礼身上学到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就要拼上全部的勇力和脑力,一往无前,不顾生死,这不正是高帝和燕王这些雄杰的本质么? 男儿当如刘礼啊,崇文暗暗敬佩这个并没有带着他们逃出大康就战死的军汉。 现在,刘礼死了,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拿着木锹来到院子里,开始挖掘刘礼的墓地,老漕工阿顺和刘关陪在刘礼遗体前,低声说着什么。 在这个凶暴的世界里,逃亡者没有哀荣,没有姓名,多大的豪杰也只能悄悄埋在荒村土岗。只有情义留在了朋友们心里,可能比文雅世界里的史书更真实、更久远,东海英豪的传说,远远在文字产生之前。 天明时分,众人埋葬了刘礼。棺材是一张苇席,陪葬是一把佩刀,孝服只有刘关头上的一幅白巾,送葬的只有几个亲友。这个运河边的小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位卫指挥佥事,大康衢国公。 老漕工阿顺是刘氏家生子,30年前刘氏船队最有经验的总火长,纵横东海的大海盗,他还有一个令整个东海闻风丧胆的绰号:总兵顺。30年来,总兵顺隐姓埋名在这个破烂村庄,守着刘氏最后的逃命退路,从雄壮的汉子变成垂垂老者。 为了担心泄露秘密,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10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为他养老送终,就是现在的鲶鱼仔。即使是如此忠诚之人,刘礼也没有泄露崇文帝的身份,崇文帝又学到了一招:秘密就是秘密,无关信任。 没有坟头,众人围在墓葬前,总兵顺轻轻哼唱起来:“大哥儿,海上冷冷,船上来啊~” 刘关轻轻应和:“来喽~” “海上冷冷,屋里来啊~” “来喽~” 两人反复吟唱,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所有人都觉得阴风阵阵,似乎刘礼的魂魄就飘荡在这个小院子。这是海上人家的招魂歌儿,不知道多少男儿灵魂在这歌声中徘徊在亲人上空,最终魂归大海,无声无息。 丧礼已毕,刘关环视众人说道:“燕王为了缉捕我们,在苏州府设应天巡抚,在杭州设浙江巡抚。无论是应天巡抚李远,还是浙江巡抚章辅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阿顺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也要谨慎小心。 如果我们沿运河走水路直下杭州,足有6百余里,水闸钞关30余个,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我们就按大兄生前的方略,从苏州松陵口转吴淞江,从李远眼皮底下奔向镇海卫,所谓灯下黑出其不意。” 林养浩沉吟着说:“吴淞江水道也有百五十里,一样艰难。” 刘关说道:“吴淞江防务归镇海卫所辖。” 林养浩哦了一声,说道:“明白了,镇海卫指挥使正是刘明善大人。” 江上有强援,所有人心里都稍稍一松,李启乾问道:“如今我们又该入娘的怎么办?” 刘关说道:“我们饱餐一顿,沐浴更衣,先睡一觉再说。我们现在这个鸟样子,哪里像良民,被人严察起来太凶险。” 总兵顺说道:“酒食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吃顿热的,鲶鱼仔正在给大家准备热水衣袍。” 1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天将傍晚,一队人悄悄溜出小村,看模样是行脚的商人。总兵顺带着一行人七拐八拐,走进芦苇丛中的密集河汊,不久,芦苇荡中撑出一艘浅底沙船,满载着2百石种粮,打着兵部库部司的船旗,这居然是一艘官船! 总兵顺为舵手,刘关为帆手,林养浩和李启乾为橹手,都是一身青布短打。鲶鱼仔则扮作贴身小厮,头戴边鼓帽,背着竹箧,里面是崇文帝的换洗衣物,文房四宝,官牒文凭。 崇文帝头戴乌纱帽,身披团领绿袍,乌角革带,胸前是鹌鹑补子,白袜皂靴,兵部库部司从九品官员打扮。他相貌清秀,看起来就是押船的官员,关防大印绑在手肘上,用宽大衣袖遮住,一切都是真的。 更让他吃惊的是,粮船手续齐备,文牒上盖着左军都督府和兵部大印,还有从南京到吕城一道道关卡的印鉴,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这是真文牒。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运河边的破败村落里,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官用之物。如果随便什么人就能搞到这些东西,那还谈什么设官牧民,自己的朝廷原来是这么一副模样,那把江山输给燕王一点都不冤。 这是一艘小型沙船,由于是官船,船艄部位专门有官舱,供押运官员休息起居。每日在水上飘荡让人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不过比起前几天的艰苦逃亡算是舒适的很了。 漕船像大运河上的其他船只一样,白日通关行舟,晚上就泊系在某个渔港渔村。南京客们不敢暴露口音,好在鲶鱼仔机灵能干,熟悉水上生活,和生人接触都是这少年出面去办。鲶鱼仔白天办理过钞关手续,晚上到村里买来酒肉,从无差池,是个合格的小厮。 无事的时候,他就到后舱帮着总兵顺摆舵,熟悉舵工手艺。崇文帝在后舱,很少听见这一老一少说什么,总兵顺除了偶尔指点鲶鱼仔操舵,几乎不聊家常。 爷孙俩不知道崇文帝的身份,但是都对他十分恭敬,这种恭敬让他感到很舒服。刘关他们的恭敬是臣对君的恭敬,和过去世界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谨慎又透着疏远。也不像总兵顺对刘关的恭敬,那是老奴对少主的关爱和期望。 这对祖孙对崇文帝的恭敬很简单,只是百姓对读书人的尊敬,这让他觉得过去所学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想大儒先生们的心血毫无价值。 日子如水而过,白天大家在繁忙的运河上辛苦操船,各负其责。晚上水手们聚在前甲板,在昏暗的船灯下饮酒赌钱,直到总兵顺低喝一声:“都散了吧,明日还要行船。”大家就和衣而眠。有时候崇文帝想,要是时光停住该多好,这样平静的日子永远不要过去。 由于是官船,手续齐全,运河上的民船都要礼让,各个水关也没有严厉盘查,一切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看来官府的威严还在,有时候崇文帝自嘲的想,自己这几年干的还不算是一无是处。 这一日夜晚驻泊,总兵顺来到前甲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沉声说道:“晚上不能饮酒了,明天就到浒墅关,离苏州城只有20里,要加倍小心。”船上不同陆路,舵把头拥有巨大的权威,仅次于舶长,总兵顺的话有一种莫名的威严。 李启乾不高兴的说道:“那么多关卡都过了,还在乎一座浒墅关?连酒都不让喝,你不会是见不得我们清闲片刻吧。” 总兵顺浓眉倒竖,双眼一瞪,喝道:“大胆,这是船上,不是你豹韬卫。这里我说了算,敢不听招呼,你想绑在桅杆上吃风么?”人老虎威在,李启乾脖子一缩,不敢言语了。 呵斥了李启乾这个愣头青,总兵顺继续说道:“我们这几天走的顺畅,是因为我们对付的是漕运司的小吏和漕丁,顶多加上巡检司的差役,这些人知道漕上的规矩,不会为难官船。 可是浒墅关是苏州门户,又在李远的眼皮底下,他会加派抚标营和应天都司的军士严守关口。我听说李远为人跋扈,他的军士哪管你是官船民船,一定会登船严查。孙大官虽说是官吏模样,可惜是个哑巴,如何应付登船的官兵?” 刘关忧虑的说道:“大官人不是哑巴,不过也不方便说话。” 林养浩说道:“如果我扮作兵部押运官员呐?” 刘关说道:“不行,缺一个橹手就是破绽,总不能让孙大官操持贱役。” 鲶鱼仔说道:“我可以做橹手。” 刘关在他脑袋上狠狠凿了个爆栗,笑骂道:“入娘的,你个贼厮鸟连个娘们儿都摇不动,还摇橹?”鲶鱼仔抱着脑袋呼痛,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关不笑了,他接着说:“就算船上不缺橹手,多了孙大官一个不相干之人,一样无法说通,老林出的是馊主意。” 总兵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让孙大官人装病,明日我和鲶鱼仔应付官兵,关哥儿以为如何?” 刘关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入娘的,活人逼成病人,什么世道,我去劝说孙大官人吧。” 夜半时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崇文悄悄脱下白色中单,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牛犊鼻短裤,光着脚走进运河。渐渐将全身都浸在微凉的水中,月光下只露出脖颈以上。既然他答应了刘关装病,索性就真病,假病未必能蒙混住盘查。 在凉水里浸了一炷香的功夫,崇文爬上船,湿淋淋的躺在后甲板上。江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凝视着天上的月亮,他渐渐睡着了。天亮时分,他果真发起了高烧,总兵顺和鲶鱼仔把他抬进官舱,老舵工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大官人也是条汉子。 运河上的水关大多是用浮桥拦河,桥上有漕丁巡视,河岸上有漕吏公廨。漕吏核对官碟文书无误,船主持官碟到公廨处用印放行。若是钞关,还要根据路程远近和船料多寡交税,完税方可放行。 浒墅关则是筑坝拦河,以铁闸为水门,绞盘牵引,十分坚固。水关可以南北两方向同时通行1艘4百料大船,这也是神武皇帝允许民间拥有的最大船只。水关两侧岸上修有木珊围栏,围栏内有系缆桩,系泊大小船只,等待验船出关的时候,可以在这里等候。 运河两岸除了公事房,还有不少茶楼酒肆,旅舍娼寮。遇到运河繁忙季节,水关两侧等待通关的船只就会排成长龙,不少船只不得不在关口过夜,这些人做的就是船工生意。 可是今天的浒墅关不同以往,两侧的商铺全部封门,关口的兵丁明显增多,一个个顶盔掼甲,戒备森严。水坝上高悬着通缉要犯的榜文,标明了罪犯的身份和赏格,坝上来回巡视的不是漕运司的漕丁,也不是巡检司的弓手,而是抚标营的军汉。 到底是老漕工,运河上的事什么没经历过,总兵顺所料一点都不差。抚标营一位把总接管了关口的防务,他的兵手持榜文一个一个的核对过关船客,漕丁负责检查货物,运河两岸的街道由巡检司负责巡逻,以防罪犯狗急跳墙,朝岸上逃窜。 刘关用竹篙撑住漕船,林养浩和李启乾凑上来,不安的看着水关方向。刘关镇静的说道:“什么画影图形,一点儿都不像,凭那个找到人才是怪事,他们抓人就是靠口音。这是官船,他们没有让船工开口的道理,一切让阿顺和鲶鱼仔去应付。” 两人默默点了点头。 关口搜查的很细,很久才会放行一条船,船只过关缓慢。一直到晌午时分,刘关一行才挨到铁门下,关口小吏带着两个标营军士下到船上,鲶鱼仔呈上关凭路引,通关文牒。小吏把文书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南京来的?” 总兵顺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委托兵部转运的军粮,自然是从南京来的。” 小吏上下打量着总兵顺,良久才说:“押船的这位曹司库在何处,怎的不见人?” 总兵顺镇静的说道:“曹司库在水上受了风寒,正在官舱养病。” 小吏说道:“带我去看。” 总兵顺使了一个眼色,鲶鱼仔说道:“那就跟我来吧。” 到了后舱,果然见一个穿着九品官员服色的人躺在舱中,烧的人事不知。乌纱帽就放在一旁,鲶鱼仔呈上关防印鉴,没有异常。小吏经验丰富,用手敲敲舱板就知道并无夹层,转到前舱,果然是一个个粮袋,也无异常。 终于,小吏走上前甲板,对两个穿着鸳鸯战袄的军士说道:“这是南京来的官船,文书齐备,也没有夹带,料也无妨。” 一个矮壮军汉默默把他推到一边,从怀中取出罪犯画像,一个一个的核对,都是普通船工,和画像上的家伙没什么相似之处。良久,矮壮汉子终于说道: “李军门有令,凡是南京旅人一律羁押。不过诸位放心,既然是官船,当然不会把你们槛送大牢,只要在臬司二堂甄别即可,诸位跟我走吧。” 1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总兵顺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知道这是什么船?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吴淞口千户所的军粮!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兵丁,就是你们李军门也不敢私扣粮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那军士脸色一滞,稍一犹豫还是说道:“我也是公事在身,奉命行事,对不住诸位了,请吧。”他一张手,做出请的手势。 刘关心里一凉,暗道不好,莫非今天要坏事不成。眼角余光看到李启乾在摸怀中的解首刀,他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总兵顺抬手一指后舱,说道:“误了粮期是死罪,曹司库重病都不敢下船,你苏州府羁押我们,将来你去五军府刑狱领死么?何况曹司库病成这样,如何能到大堂问话。” 矮壮军汉手按刀柄说道:“我不知什么曹司库,我只知李军门将令。” 总兵顺冷笑一声:“那你知道大康军律么?知道《皇康大诰》么?” 漕吏见两人争执起来,心下为难,无论是巡抚衙门还是五军都督府,都不是他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得罪的起的。他赶紧上来解劝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两位不必争执,关口就有官轿,可以抬着曹司库到臬司衙门。” 两个同声说道:“不行!” 前甲板上争辩不休,惊动了关上。守关把总一身官袍,他探出身来,粗声大气的喝问:“入娘的,老陈,怎么还在磨蹭?” 另一个抚标军汉仰起头,向守关把总高喊:“启禀大人,有一艘南京左军都督府的官船,还有一个卧病的押粮官,不肯到臬司衙门回话。” 那把总也注意到左军都督府的船旗,他摆摆手喝道:“只要南京来的船只人口一律羁押,你管他作甚?” 总兵顺冷笑道:“谁敢私扣军粮,不知死的放马过来便是。” 那把总喝道:“天大的干系,也先到臬司大堂再说,儿郎们,把船给我扣下!”一队抚标营兵大声应道:“喏!”沿着台阶跑下关闸,刀枪并举就要强行登船。 老舵工大喝一声:“登船者死!” 猛虎虽老,虎威尤在,兵士们不由得停住脚步,刘关、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一齐站在总兵顺身后,虽然手中没有兵刃,依然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烟尘滚滚,奔来一队彪悍骑士,一个个顶盔掼甲,身披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巡街的巡检司弓手哪敢阻拦。 为首的武官身穿绿色官袍,奔到水关厉声喝道:“谁敢动我吴淞口千户所的粮船!” 林养浩和李启乾见来了救兵,胸中长长出了一口气,偷眼看刘关。只见刘关面色平静,毫无惊慌之色,看来这小子早就知道有后援,根本就不担心浒墅关。自从刘礼死后,这家伙沉稳了很多,而且嘴也变得和他兄长一样严,居然一丝口风都没有露。 这队彪悍骑士奔到水关前勒住战马,堵在水坝一侧,为首的武官跳下战马,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两人同样的绿色官袍,彪补子武官服色,看不出官位高低。 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大声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来人并不还礼,只是说道:“在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白松,你是何人?” 守关把总说道:“我是抚标营把总张四维,现任浒墅关守将。” 白松倨傲的说道:“我是正六品,你是正七品,且我是镇抚官,同品大半级,你因何不跪?” 张四维无奈,只得单膝跪地,说道:“下官张四维参见上宪。”捧着手本报履历。 白松这才说道:“起来吧,因何扣押我千户所粮船啊?” 张四维站起身,说道:“奉李军门将令,扣押一切南京来船人口,缉拿要犯。” 白松冷笑道:“笑话,抓贼抓到我千户所官船上来了。你别忘了,我是备御千户所,主海防和江防,不归都指挥使司管辖,直属五军都督府,也就是直属燕王监国,李军门有资格扣押燕王殿下的船只和官员么?” 张四维忽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虽然有李巡抚的严令,可是羁押五军都督府的官船也太过分。且镇海卫是海防要津,朝廷倚重,若是官司打到燕王面前,燕王发怒,他李巡抚可以把罪名推到自己头上,自己往谁头上推? 张四维心里一虚,口气就没那么硬了,他缓缓说道:“我奉李军门将令,在浒墅关缉拿要犯,职责所在,岂能轻易放南京船只过关。” 白松也口气缓和下来,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我千户所的屯田种粮,误了秋播,我千户所几千号人吃什么?鼓噪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张把总你想一想,贼人有可能在五军都督府的粮船上么?贼人躲我千户所还来不及,怎敢到吴淞江上送死?” 张四维沉吟半晌,忽然喝道:“老陈,过来答话。” 矮壮军汉跑到张四维面前,单膝跪下道:“标下参见大人。” 张四维问道:“船上可有可疑之人?有没有夹带?” 老陈答道:“船上并无可疑之人,也并无夹带。” 白松一拍大腿,说道:“着啊,扣了粮船你也抓不到贼人,反倒误了我千户所大事,张把总,你这是何苦哇。” 张四维扭头看了看吴淞口千户所的骑士,一个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若是误了他们的军食,这些家伙非跟自己拼命不可,何苦得罪这些人。仔细想想此人说的也有道理,吴淞江是吴淞口千户所防区,不知道多少官军战船在江上,哪个傻贼去那里送死。 他终于说道:“也罢,我就担了这个天大的干系,总不能让吴淞千户所的兄弟挨饿。” 白松拱拱手说道:“张把总果然是爽利汉子,我所上千军户都承你的情。” 张四维说道:“都是为朝廷办差,不必客气。”他转过身,冲漕吏吩咐道:“带他们去公廨用印,开闸放行便是。” 一道铁闸分隔成两片天,一片意味着无尽的危险,命悬一线,另一片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所有人的心都嘣嘣乱跳,因为希望和绝望其实只在一线之间,而且随时会相互变化。 只有总兵顺依然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迈着老人的步伐拾阶而上,到公事房办理过关文凭,路过白杰的时候,看都不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一眼。船上的逃亡者看着他慢悠悠进了门,又慢悠悠走出来,时间像是停止了。 铁门终于打开了,林养浩解开了缆绳,用撑篙撑离了泊位。老舵工来到后艄,鲶鱼仔帮着他搬动舵杆,总兵顺指挥两个橹手一齐摇橹,沙船慢慢调转船头,慢慢出了水关,又慢慢走上航道,总兵顺喝令升帆,船只奔向苏州松陵口。 岸上,白松和守关把总张四维拱手作别,他带着吴淞口千户所军士就在运河东岸伴随前进,护送船只到松陵。沙船转入吴淞江,几艘朔流而上的哨船迎上来,为首的试百户稳稳站在前艄,大喊:“是兵部的粮船么?” 总兵顺喊道:“正是,来船可是吴淞口千户所?” 试百户的声音远远飘来:“正是,我奉千户胡大人将令,护送你们到所城。” 总兵顺喊道:“如此多谢了!” 战船调转船头,1条船在头前带路,2条船伴随在沙船左右,顺风顺水向下游驶去。刘关转头朝西边看,太阳已经快落山,西边彩霞满天,白松那队骑兵消失不见了。 吴淞口就是吴淞江入海口,所城就建在港口边上,港口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如同一个巨大的蚁巢。这所城比一般千户所大的多,除了千户所衙门,还有武库、粮库、所市、官学、船械所、龙王庙、大校场等等。 所城周1837丈,基广丈4,内外甃以石。凡窝铺百40,敌楼12,城堞2315,军房1987间。建有月城6,每城皆有闸楼。所城坚固无比,城头有炮位36,千斤大炮的炮口直指大海,任何来自海上的威胁都会被轰成渣渣。端的是海防要津,比内陆卫城都要高大坚固。 所城保护着背后的大片农田,秋收已过,千户所军士在修建堤坝水渠,殖土琣垄,准备即将开始的秋播,一派繁忙又恬静的农家景象。 可惜吴淞口并不是逃亡者们想象的安乐窝,没有酒没有肉,没有热水沐浴,没有干净的床榻。甚至还不如逃亡路上,因为他们连自由也没有,一到所城,他们就被关在衙署里一个荒僻跨院。几个军士严加看管,除了送水送饭的仆役见不到任何人,也没人和他们说话。 “这位兄弟,我们的人病的很重,是不是跟上官回禀一声,找个先生给看看病。”刘关跟把门的军士说,那军士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给抓点药总可以吧。”刘关声音高起来,那军士依然不吭声。刘关要往外面走,两个军士伸出刀鞘拦住他。 刘关骂道:“入娘的,爷爷也是大康千户官,和你们千户同品,你们竟敢私扣上官。” 1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院子里,林养浩和李启乾蹲在荒草里捉蟋蟀,堂上总兵顺和鲶鱼仔照料崇文帝。这次的病来势凶猛,到现在烧还没有退,什么药物也没有,只能拧了凉水手巾给他降温。 见刘关吵的厉害,林养浩头也不抬的说道:“刘大人,还是省省吧,跟憨大说话有个鸟用。” 刘关无奈骂了一句,只能扭头回到院子,林养浩拉着刘关坐在台阶上,低声说道:“我猜他们在等一个大人物,又不敢让我们在外面乱跑泄露身份,只能把我们先关在这里。” 刘关有些懊恼的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入娘的,什么事比掉脑袋的事更大,明善大兄在干什么。” 好在这样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傍晚时分,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交领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家伙来到院子,冲刘关拱手说道:“学生是卫指挥司幕僚黄谦,刘大人,有人请。” 刘关扭头看了看他的伙伴们,说道:“就是我一个人么?” 黄谦点头道:“请的就是刘大人一人。” 刘关不再废话,整了整大带,跟着黄谦大步走出了院子。 黄谦领着刘关来到衙署后花园一处阁楼,自己悄悄退了出去。阁楼中灯火昏黄,一个汉子站在书案旁,50岁上下,穿一身灰蓝色道袍,头发半黑半白,青簪别顶,正是刘关的从兄,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终于见到了亲人,这一路若是没有这位兄长,他们也逃不到这天涯海角。刘关心里一热,抢上一步施礼道:“小弟见过大兄。” 刘明善没有回礼,盯着他问道:“礼哥儿在哪里?” 刘关神色黯然,眼中流泪,说道:“他受了致命伤,死在路上了。” 刘明善轻叫了一声:“什么?!”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沉默了半晌,他脸现怒色,低声叱骂:“混账,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我们不欠天家的,他们叔侄相争,凭什么要搭上刘氏子弟的性命?你们。。。”刘明善指着刘关,声音颤抖。 刘关只得如实说了从南京到吴淞口的一路经历,最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只能跟着他入娘的拼命。” 良久,刘明善才一指身旁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吧。”刘关看到桌上有茶水,拿起来仰头一口喝干,放下茶盏说道:“大兄忒也的小气,这些天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就不能给我弄点酒肉,怎地只有茶水。” 刘明善年长刘关20岁,见他这惫赖模样,气的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有心思喝酒吃肉,你知道你们闯了蹋天大祸么?京中正在穷治崇文余党,你们指望的那个汪曾泰早就锁拿进京了,夷三族。还有什么练子诲,李泰,一个个身死族灭,最惨的陈洪儒被夷了十族,古今所无。京师已经杀的人头滚滚了,你这贼厮鸟就不想想我们京中的亲人么?” 刘关脸色一黯,他不怕死,可是怕连累亲人,燕王其实已经牢牢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偷看了族兄一眼,问道:“以大兄之意,只有把崇文帝送回南京,才能保全刘氏么?” 刘明善厉声喝道:“绝对不行!” 刘关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明善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把他送回去,燕王会毫不犹豫用我们刘氏一族给他陪葬,现在有我镇海卫8千水军,燕王暂时还不会动手。镇海卫,是我刘氏两代经营的保族家底,你父亲当年交到我手里,就是为了防着今天。” 刘关忧虑的说道:“镇海卫还是太弱小,燕王那厮若真的翻脸,或者调大兄入京,镇海卫总不能独抗天下。” 刘明善说道:“只要崇文帝到了外洋,他们逼迫过甚,我们刘氏水军随时可以拥立旧君,号召天下。他笼络我还来不及,调我进京不等于逼反我么?燕王没那么蠢。只要崇文天子还活着,京城刘氏就没有性命之忧,镇海卫也安全。” 刘关说道:“明白了,大兄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献出崇文就等于葬送了全族性命,把他掌握在手里倒是死中求活。所以他临死还嘱托我,绝不能离开崇文半步,这是保家的凭仗,入娘的,我还以为他真个忠肝义胆。” 刘明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摇头说道:“他所图恐怕比这个更大,焉知他不是想把崇文帝攥在手里,割据一方,重现我们刘氏的荣耀。只是。。。为这个送了性命,值得么?”老将动了手足之情,眼中流下泪来。 刘关也默默不语。 良久,刘明善拭去脸上的泪问道:“礼哥儿葬在了哪里?” 刘关说道:“埋在了常州府吕城镇,阿顺的村子里。” 刘明善说:“我们刘氏子孙,死了也不能做孤魂野鬼。我会派人把他移出来,葬在咱们老家温州黄岩,和刘氏宗族在一起,只是他的家眷怕是难出京师了。” 刘关说道:“只能有劳大兄,我是逃犯身份,无法哭临了,一切有大兄安排,我也放心。” 刘明善摇摇头,叹道:“放心?你以为到了吴淞口就万事大吉了?李远这厮外粗内细,十分精明,很是难缠,你以为这几天我为什么没来见你。” 刘关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呐。” 刘明善说道:“这几天我正在苏州城和李远打官司。。。自从燕王殿下兵临长江,我就想到你们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提前给几处暗桩做了安排,你以为总兵顺的船旗和文书是从哪里来的? 可我还是担心你们过不了浒墅关,就借着公事到了苏州城,派白松接应你们,万一不行我也只能亲自出马了。好在白松办事可靠,总算把你们送出了关,谁成想李远立即就把我召到巡抚行辕,冲我大喊大叫,我和他争吵起来。 他一气之下,把那守关的把总张四维锁拿到行辕,当着我的面鞭打,差点打死。我看不过劝说了几句,李远顺手就把他赶出标营,我只好把张四维要了过来,再行文兵部,算是调到镇海卫,所以我晚了几日才到吴淞口千户所。” 刘关说道:“这家伙为了我们刘家坏了前程,你可不能亏待人家。” 刘明善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演的苦肉计,万一他是李远那厮派到吴淞口的暗桩呐?他们戏演的太真,我可不敢信。所以我远远把他打发到崇明沙千户所去了,还是把总。那李远刚当上巡抚,就把手伸到我镇海卫来了,我可不敢担保这里没有其他的探子。你们在吴淞口呆长了,难免被他的耳目发觉,你入娘的敢放心,我怎么敢放心,我来吴淞口是轻车简从,不敢露了行藏。” 刘关悚然心惊,原来吴淞口也不是太平之地,一样危机四伏。 刘明善看兄弟脸色不对,安慰他道:“也不必太担心,毕竟镇海卫是刘氏的地头,经营了30多年,不是几个屑小之辈就能渗透的,你先吃饱喝足再说。” 他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楼下一个家将答应一声,大步走上阁楼,刘明善吩咐道:“去让厨下切一只鸡,二斤牛肉,再准备些蔬果面饼,烫一壶酒上来。”那家将领命下去准备了。不一刻,1个仆役提着一个食盒上来,把杯盘酒菜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刘明善说道:“不能给你摆酒接风,我们兄弟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刘关大喜,抄起一支鸡腿大啃起来,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来了。” 刘明善拿起酒壶,在两个酒盏里各倒了一杯酒,悠悠的说道:“恐怕你要过些苦日子了。” 刘关笑道:“我也是大海的子孙,大兄可不要小看人。” 刘明善叹道:“你年纪小,等有了你,我们的日子就已经好多了,你到底没经过多少风浪啊,连你兄长礼哥儿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等你到了海上就知道了。” 刘关喝了一杯酒,把酒盏放在书案上问道:“你打算把我们送到哪里?” 刘明善沉吟着说道:“这个地方要远离官府,可也不能离我的眼睛太远,缓急之间没了照应。我为你选了个地方,宁波府外海,孝顺洋以东,乱礁洋以西有一座双屿,那是再好不过的所在了。” 刘关问道:“为什么不在我们老家,在洋屿岂不是更安全。” 刘明善把筷子往书案上一放,低声斥责道:“混账,你个贼厮鸟想把我们的家乡变成战场么?私藏废帝,这是何等凶险的事情,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是尸山血海,你胆子太大了。” 刘关被一顿呵斥,不敢吭声了,夹起一块牛肉狠狠咀嚼着。 刘明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道:“你们久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事情,其实双屿实在是逃人的好去处。” 刘关却说道:“我听说过双屿,那是一些盐枭海盗走私交易的澳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军不剿灭这些家伙。” 1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明善摇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在东海极东之地,有一个岛国仴国。这个仴国是蛮夷小邦,丝、丝绵、绵绸、锦绣、精瓷、棉布、漆器、铁锅、铁针、水银、甘草、川芎等等样样皆无,百姓所需都要从我大康采买。 仴国虽然物产不丰,偏生盛产金银,银子极贱。千年以来,仴人浮海而西,以白银购买我华族出产,沿海商民获利颇丰,有因与仴人海贸而巨富者。 神武皇帝开国,以农战为立国之本,不喜贾人奸猾。又担心仴人强盛,勾结华族叛逆成为我大康之患,所以强行禁绝海贸,将沿海岛民一律迁入内地,通番舶者一律处以严刑。 仴国顿时物价腾贵。湖丝1石5、6百两,丝绵1石2百两,红线1斤70两,川芎1石60两,大铁锅1口1两。1枚铁针要7分银,铁比银贵了,这就是入娘的民不聊生。如此一来,自然就会有穷凶极恶之徒,冒死泛舟来我大康贸易。” 刘关笑道:“那他们岂不是来送死,神武皇帝虽然厉行禁海,可是并没有放松海防。每年春季,我大康水师左右卫、广洋卫和横海卫水军都要巡海,一直到秋天才会回航,秋冬季沿海诸卫也会随时出海清剿海寇,哪里有他们的活路。” 刘明善说道:“你们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实情。若仅仅是几个仴寇,自然是有来无回,就怕有内地奸民勾结。神武皇帝扼杀仴人,可是也苦了我沿海百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边山多地少,渔夫又不会耕作,即使高皇帝分给渔民土地也难以过活。至于富商大贾,断了海上番舶财路,他们岂能坐吃山空。 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谁不眼红仴人的银子?所以穷苦渔夫出海为寇,豪绅大户勾结官府,都在想方设法把仴人带来的船银留下。仴贼和奸民勾结起来,就结成了大股海寇,官军想抓住他们就难了。东海何其广大,岛礁海屿不计其数,如果有人通风报信,提供粮食补给,到哪里找到他们? 官兵出海进剿,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若把他们逼的狠了,他们就上岸劫掠,抢了就跑,官兵援剿不及,带兵的主官就会吃军法。官兵出海无功,还会被海盗报复丢官丢命,谁还有心气跟海盗拼命? 若是与海盗相安无事呐?反倒孝敬丰厚,海疆无事。如果有肆意侵扰之徒,不用官兵动手,海盗们自己就会把那些破坏规矩的家伙收拾了。官兵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好过些。 久而久之,在我大康东南沿海诸岛就有了几个走私澳口,当然也是海盗窝子。大者有广东的南澳,闽越交界处的梅岭,漳州的月港,柘林,最著者就是宁波外海的双屿,因为钱货巨万,被称为小苏杭,至于小的走私澳口可说无数。 这些澳口就是真正的化外之地,王法不及。我刘氏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强则坐拥州郡,逐鹿中原,弱则蛰伏海隅,海外称王。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比双屿更好的藏身之地?” 刘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高帝禁海之后,海上并没有变成盗匪蛮荒之地,而是财山货海,天高水阔,这不是逃亡,而是大有可为之地。 刘明善感到兄弟的兴奋,用筷子指指刘关说道:“又在胡思乱想,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崇文帝,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的身份,燕王会举天下之力杀向大海,你们如何抵挡?”他把筷子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你是去逃难的,藏的越深活的越长久,越有机会。” 刘关一下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他默默啃着鸡腿,良久,才瓮声瓮气的问道:“既然你不让我们占了双屿,过入娘的快活日子,那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刘明善淡淡的说道:“隐姓埋名,去做走私海商,有我在镇海卫,总能护得你们周全,你们就在双屿扎下根基,等。” 刘关不解的问道:“等什么?” 刘明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就像高帝扎根应天府,以待天下之变。燕王大军南下中州,刀山火海里杀了3年,北方空虚,漠北黑鞑又死灰复燃,他该如何应对?他兴兵谋反,以武力夺至亲之江山,难道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他其实已经内外交困,屁股底下如积薪侯燎,随时会成燎原大火,那时候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前提是我们还活着,如果你们轻举妄动,暴露了废帝的身份,那时候老天都救不了我们。” 刘关说道:“我明白了,那你什么时候见崇文帝?” 刘明善冷笑一声,说道:“我见他干什么?你记住了,过去我们是高帝的棋子,如今时移世易,崇文是我们的棋子。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到那个位子上?这个天下,不是留给笨伯的,他一个黄口小儿,有资格执掌华族,号令天下英雄么?” 刘关再也没想到大兄会说出这番话,惊的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跨院,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刘关的伙伴们正在促膝而谈。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大海就是穷途末路之人的家。” 总兵顺冷冷说道:“海上风高浪涌,怪石乱礁,妖魔横行,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你这样的生瓜嫩枣儿,在海上一个月都活不过,那不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坟墓。” 李启乾心里一寒,对总兵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头,他有种说不出的敬畏。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我到底年轻力壮,经得起风浪。” 总兵顺不屑的说:“葬身鱼腹的家伙们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想活命只有同船一心,还有妈祖娘娘保佑,千万不要做触怒神鬼的事情。船上的规矩和忌讳多如牛毛,你最好少说话,要是一不留神害了全船的人,大家会毫不犹豫把你扔下大海。” 林养浩说道:“阿顺大叔,你跟我们说说海上的规矩吧。” 总兵顺沉吟着说道:“有些话确实要先给你们交代清楚,以免将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也希望你们多活些日子。” 李启乾笑道:“入娘的,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放洋出海?反正我们的命也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也许活个长命百岁,老死榻上。” 总兵顺也嘿嘿的笑起来,笑容渐渐敛去,缓缓说道:“吹螺出海,就是死中求活,第一层就是天大地大舶长最大,只要是在船上,舶长说一不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启乾说道:“若是舶主错了呐?” 总兵顺说道:“你记住,在船上舶长永远不会错,错的只是你。” 林养浩说道:“我等本来就是军人,若是光这一层,那可太容易了。” 总兵顺说道:“海上的规矩可比军律严酷的多。比如船上忌讳穿湿衣服,忌出海洗头,身流水湿是沉船之兆,海浪雨水打湿了衣服,要马上更衣。海上只许赤足,赤膊,不能赤下身,那是对妈祖娘娘不敬。 海上不许双脚荡出船舷之外,以免被海鬼拖下水。不许头枕膝盖,手捧双足,因为那是哭相不吉。不许双手托腮或者抱膝,那是发愁,抓不住肥羊的兆头。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在海上,轻则鞭笞、绑桅杆,重则抛下海喂鱼。人活着吃鱼,死了喂鱼,这也算是入娘的天道公平。” 林养浩和李启乾顿时噤若寒蝉,赶紧正襟危坐。 总兵顺点点头,说道:“不许在海上吹口哨,那会惊动巡海夜叉招来风浪。不许拍手,那是两手空空,遇不上船财。不过也有例外,遇到奇石怪礁要鼓掌欢呼,那是取悦龙子嘲风,不然他就会兴风作浪。” 林养浩说道:“传说嘲风喜险要,喜夸赞,礁石上就有嘲风么?” 总兵顺说道:“谁入娘的知道海礁上有没有嘲风,多拜神总比不拜保险。” 林养浩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有什么规矩么?” 总兵顺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倒是不傻,肯听我一个老舵工唠叨,也许真能活的长久些。船上都有老鼠,不能放老鼠从船上跑掉,因为老鼠能掐会算,预测吉凶。若是不能把老鼠请回船中,就不能开船。 船上不允许仰面睡觉,也不许俯卧,因为那是死人相,不吉利,只能侧卧。如果有鱼虾跳上船来,不可食用,要马上送回海中,并赠米一把。因为鱼虾都是龙王子孙,跳上船来是讨食的,如果不对龙王子孙不敬,龙王岂会保行船平安。 船上的一切用具,桶、锅、碗、鱼篓等等都不能倒放,因为倒放就是翻,翻就是翻船,海上人家谁不畏惧翻船?不许把碗筷丢在海里,那是丢掉饭碗。最好不要让女人上船,如果非上船不可,也要远离船尾后舱,因为那里供着海神娘娘,不可不敬。 如果在海上张网捕鱼,网到大鱼骨、大兽骨,特别是人骨头,都必须保留下来,返航以后供奉在海边的神庙里。如果水蛇在海上,船要加快船速,超过蛇最好。因为船是木龙,蛇是水龙,如果木龙斗不过水龙,行船还能平安么? 如果网到海和尚,海鳖等等珍奇海物,要放生。如果海上遇到死尸,一定要捞起来,带到岸上供家属认领,如果无人认领,也要好好安葬,那叫捞元宝。妈祖行善救人,厌恶恶行,大海的子孙要尊奉妈祖教诲,方能得到保佑。” 李启乾大笑起来:“你们在船上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绑票害人的勾当,还有脸提什么行善救人?” 总兵顺板着脸说:“我们害的都是海神厌憎之人,如果无罪,妈祖就会保佑他,我们想害也害不了他。” 林养浩点点头,说道:“海神就是妈祖娘娘么?” 总兵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海上到处是吃人妖魔,也有救苦救难的神明,妈祖娘娘是最仁善的一位。不过我们这些人,船上供奉的是三婆神,她是妈祖娘娘的三姊,所以我们这些人被官军称为。。。阿妈贼。” 1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院子里,林养浩和李启乾蹲在荒草里捉蟋蟀,堂上总兵顺和鲶鱼仔照料崇文帝。这次的病来势凶猛,到现在烧还没有退,什么药物也没有,只能拧了凉水手巾给他降温。 见刘关吵的厉害,林养浩头也不抬的说道:“刘大人,还是省省吧,跟憨大说话有个鸟用。” 刘关无奈骂了一句,只能扭头回到院子,林养浩拉着刘关坐在台阶上,低声说道:“我猜他们在等一个大人物,又不敢让我们在外面乱跑泄露身份,只能把我们先关在这里。” 刘关有些懊恼的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入娘的,什么事比掉脑袋的事更大,明善大兄在干什么。” 好在这样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傍晚时分,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交领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家伙来到院子,冲刘关拱手说道:“学生是卫指挥司幕僚黄谦,刘大人,有人请。” 刘关扭头看了看他的伙伴们,说道:“就是我一个人么?” 黄谦点头道:“请的就是刘大人一人。” 刘关不再废话,整了整大带,跟着黄谦大步走出了院子。 黄谦领着刘关来到衙署后花园一处阁楼,自己悄悄退了出去。阁楼中灯火昏黄,一个汉子站在书案旁,50岁上下,穿一身灰蓝色道袍,头发半黑半白,青簪别顶,正是刘关的从兄,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终于见到了亲人,这一路若是没有这位兄长,他们也逃不到这天涯海角。刘关心里一热,抢上一步施礼道:“小弟见过大兄。” 刘明善没有回礼,盯着他问道:“礼哥儿在哪里?” 刘关神色黯然,眼中流泪,说道:“他受了致命伤,死在路上了。” 刘明善轻叫了一声:“什么?!”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沉默了半晌,他脸现怒色,低声叱骂:“混账,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我们不欠天家的,他们叔侄相争,凭什么要搭上刘氏子弟的性命?你们。。。”刘明善指着刘关,声音颤抖。 刘关只得如实说了从南京到吴淞口的一路经历,最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只能跟着他入娘的拼命。” 良久,刘明善才一指身旁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吧。”刘关看到桌上有茶水,拿起来仰头一口喝干,放下茶盏说道:“大兄忒也的小气,这些天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就不能给我弄点酒肉,怎地只有茶水。” 刘明善年长刘关20岁,见他这惫赖模样,气的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有心思喝酒吃肉,你知道你们闯了蹋天大祸么?京中正在穷治崇文余党,你们指望的那个汪曾泰早就锁拿进京了,夷三族。还有什么练子诲,李泰,一个个身死族灭,最惨的陈洪儒被夷了十族,古今所无。京师已经杀的人头滚滚了,你这贼厮鸟就不想想我们京中的亲人么?” 刘关脸色一黯,他不怕死,可是怕连累亲人,燕王其实已经牢牢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偷看了族兄一眼,问道:“以大兄之意,只有把崇文帝送回南京,才能保全刘氏么?” 刘明善厉声喝道:“绝对不行!” 刘关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明善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把他送回去,燕王会毫不犹豫用我们刘氏一族给他陪葬,现在有我镇海卫8千水军,燕王暂时还不会动手。镇海卫,是我刘氏两代经营的保族家底,你父亲当年交到我手里,就是为了防着今天。” 刘关忧虑的说道:“镇海卫还是太弱小,燕王那厮若真的翻脸,或者调大兄入京,镇海卫总不能独抗天下。” 刘明善说道:“只要崇文帝到了外洋,他们逼迫过甚,我们刘氏水军随时可以拥立旧君,号召天下。他笼络我还来不及,调我进京不等于逼反我么?燕王没那么蠢。只要崇文天子还活着,京城刘氏就没有性命之忧,镇海卫也安全。” 刘关说道:“明白了,大兄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献出崇文就等于葬送了全族性命,把他掌握在手里倒是死中求活。所以他临死还嘱托我,绝不能离开崇文半步,这是保家的凭仗,入娘的,我还以为他真个忠肝义胆。” 刘明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摇头说道:“他所图恐怕比这个更大,焉知他不是想把崇文帝攥在手里,割据一方,重现我们刘氏的荣耀。只是。。。为这个送了性命,值得么?”老将动了手足之情,眼中流下泪来。 刘关也默默不语。 良久,刘明善拭去脸上的泪问道:“礼哥儿葬在了哪里?” 刘关说道:“埋在了常州府吕城镇,阿顺的村子里。” 刘明善说:“我们刘氏子孙,死了也不能做孤魂野鬼。我会派人把他移出来,葬在咱们老家温州黄岩,和刘氏宗族在一起,只是他的家眷怕是难出京师了。” 刘关说道:“只能有劳大兄,我是逃犯身份,无法哭临了,一切有大兄安排,我也放心。” 刘明善摇摇头,叹道:“放心?你以为到了吴淞口就万事大吉了?李远这厮外粗内细,十分精明,很是难缠,你以为这几天我为什么没来见你。” 刘关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呐。” 刘明善说道:“这几天我正在苏州城和李远打官司。。。自从燕王殿下兵临长江,我就想到你们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提前给几处暗桩做了安排,你以为总兵顺的船旗和文书是从哪里来的? 可我还是担心你们过不了浒墅关,就借着公事到了苏州城,派白松接应你们,万一不行我也只能亲自出马了。好在白松办事可靠,总算把你们送出了关,谁成想李远立即就把我召到巡抚行辕,冲我大喊大叫,我和他争吵起来。 他一气之下,把那守关的把总张四维锁拿到行辕,当着我的面鞭打,差点打死。我看不过劝说了几句,李远顺手就把他赶出标营,我只好把张四维要了过来,再行文兵部,算是调到镇海卫,所以我晚了几日才到吴淞口千户所。” 刘关说道:“这家伙为了我们刘家坏了前程,你可不能亏待人家。” 刘明善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演的苦肉计,万一他是李远那厮派到吴淞口的暗桩呐?他们戏演的太真,我可不敢信。所以我远远把他打发到崇明沙千户所去了,还是把总。那李远刚当上巡抚,就把手伸到我镇海卫来了,我可不敢担保这里没有其他的探子。你们在吴淞口呆长了,难免被他的耳目发觉,你入娘的敢放心,我怎么敢放心,我来吴淞口是轻车简从,不敢露了行藏。” 刘关悚然心惊,原来吴淞口也不是太平之地,一样危机四伏。 刘明善看兄弟脸色不对,安慰他道:“也不必太担心,毕竟镇海卫是刘氏的地头,经营了30多年,不是几个屑小之辈就能渗透的,你先吃饱喝足再说。” 他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楼下一个家将答应一声,大步走上阁楼,刘明善吩咐道:“去让厨下切一只鸡,二斤牛肉,再准备些蔬果面饼,烫一壶酒上来。”那家将领命下去准备了。不一刻,1个仆役提着一个食盒上来,把杯盘酒菜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刘明善说道:“不能给你摆酒接风,我们兄弟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刘关大喜,抄起一支鸡腿大啃起来,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来了。” 刘明善拿起酒壶,在两个酒盏里各倒了一杯酒,悠悠的说道:“恐怕你要过些苦日子了。” 刘关笑道:“我也是大海的子孙,大兄可不要小看人。” 刘明善叹道:“你年纪小,等有了你,我们的日子就已经好多了,你到底没经过多少风浪啊,连你兄长礼哥儿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等你到了海上就知道了。” 刘关喝了一杯酒,把酒盏放在书案上问道:“你打算把我们送到哪里?” 刘明善沉吟着说道:“这个地方要远离官府,可也不能离我的眼睛太远,缓急之间没了照应。我为你选了个地方,宁波府外海,孝顺洋以东,乱礁洋以西有一座双屿,那是再好不过的所在了。” 刘关问道:“为什么不在我们老家,在洋屿岂不是更安全。” 刘明善把筷子往书案上一放,低声斥责道:“混账,你个贼厮鸟想把我们的家乡变成战场么?私藏废帝,这是何等凶险的事情,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是尸山血海,你胆子太大了。” 刘关被一顿呵斥,不敢吭声了,夹起一块牛肉狠狠咀嚼着。 刘明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道:“你们久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事情,其实双屿实在是逃人的好去处。” 刘关却说道:“我听说过双屿,那是一些盐枭海盗走私交易的澳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军不剿灭这些家伙。” 1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明善摇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在东海极东之地,有一个岛国仴国。这个仴国是蛮夷小邦,丝、丝绵、绵绸、锦绣、精瓷、棉布、漆器、铁锅、铁针、水银、甘草、川芎等等样样皆无,百姓所需都要从我大康采买。 仴国虽然物产不丰,偏生盛产金银,银子极贱。千年以来,仴人浮海而西,以白银购买我华族出产,沿海商民获利颇丰,有因与仴人海贸而巨富者。 神武皇帝开国,以农战为立国之本,不喜贾人奸猾。又担心仴人强盛,勾结华族叛逆成为我大康之患,所以强行禁绝海贸,将沿海岛民一律迁入内地,通番舶者一律处以严刑。 仴国顿时物价腾贵。湖丝1石5、6百两,丝绵1石2百两,红线1斤70两,川芎1石60两,大铁锅1口1两。1枚铁针要7分银,铁比银贵了,这就是入娘的民不聊生。如此一来,自然就会有穷凶极恶之徒,冒死泛舟来我大康贸易。” 刘关笑道:“那他们岂不是来送死,神武皇帝虽然厉行禁海,可是并没有放松海防。每年春季,我大康水师左右卫、广洋卫和横海卫水军都要巡海,一直到秋天才会回航,秋冬季沿海诸卫也会随时出海清剿海寇,哪里有他们的活路。” 刘明善说道:“你们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实情。若仅仅是几个仴寇,自然是有来无回,就怕有内地奸民勾结。神武皇帝扼杀仴人,可是也苦了我沿海百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边山多地少,渔夫又不会耕作,即使高皇帝分给渔民土地也难以过活。至于富商大贾,断了海上番舶财路,他们岂能坐吃山空。 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谁不眼红仴人的银子?所以穷苦渔夫出海为寇,豪绅大户勾结官府,都在想方设法把仴人带来的船银留下。仴贼和奸民勾结起来,就结成了大股海寇,官军想抓住他们就难了。东海何其广大,岛礁海屿不计其数,如果有人通风报信,提供粮食补给,到哪里找到他们? 官兵出海进剿,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若把他们逼的狠了,他们就上岸劫掠,抢了就跑,官兵援剿不及,带兵的主官就会吃军法。官兵出海无功,还会被海盗报复丢官丢命,谁还有心气跟海盗拼命? 若是与海盗相安无事呐?反倒孝敬丰厚,海疆无事。如果有肆意侵扰之徒,不用官兵动手,海盗们自己就会把那些破坏规矩的家伙收拾了。官兵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好过些。 久而久之,在我大康东南沿海诸岛就有了几个走私澳口,当然也是海盗窝子。大者有广东的南澳,闽越交界处的梅岭,漳州的月港,柘林,最著者就是宁波外海的双屿,因为钱货巨万,被称为小苏杭,至于小的走私澳口可说无数。 这些澳口就是真正的化外之地,王法不及。我刘氏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强则坐拥州郡,逐鹿中原,弱则蛰伏海隅,海外称王。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比双屿更好的藏身之地?” 刘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高帝禁海之后,海上并没有变成盗匪蛮荒之地,而是财山货海,天高水阔,这不是逃亡,而是大有可为之地。 刘明善感到兄弟的兴奋,用筷子指指刘关说道:“又在胡思乱想,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崇文帝,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的身份,燕王会举天下之力杀向大海,你们如何抵挡?”他把筷子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你是去逃难的,藏的越深活的越长久,越有机会。” 刘关一下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他默默啃着鸡腿,良久,才瓮声瓮气的问道:“既然你不让我们占了双屿,过入娘的快活日子,那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刘明善淡淡的说道:“隐姓埋名,去做走私海商,有我在镇海卫,总能护得你们周全,你们就在双屿扎下根基,等。” 刘关不解的问道:“等什么?” 刘明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就像高帝扎根应天府,以待天下之变。燕王大军南下中州,刀山火海里杀了3年,北方空虚,漠北黑鞑又死灰复燃,他该如何应对?他兴兵谋反,以武力夺至亲之江山,难道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他其实已经内外交困,屁股底下如积薪侯燎,随时会成燎原大火,那时候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前提是我们还活着,如果你们轻举妄动,暴露了废帝的身份,那时候老天都救不了我们。” 刘关说道:“我明白了,那你什么时候见崇文帝?” 刘明善冷笑一声,说道:“我见他干什么?你记住了,过去我们是高帝的棋子,如今时移世易,崇文是我们的棋子。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到那个位子上?这个天下,不是留给笨伯的,他一个黄口小儿,有资格执掌华族,号令天下英雄么?” 刘关再也没想到大兄会说出这番话,惊的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跨院,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刘关的伙伴们正在促膝而谈。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大海就是穷途末路之人的家。” 总兵顺冷冷说道:“海上风高浪涌,怪石乱礁,妖魔横行,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你这样的生瓜嫩枣儿,在海上一个月都活不过,那不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坟墓。” 李启乾心里一寒,对总兵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头,他有种说不出的敬畏。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我到底年轻力壮,经得起风浪。” 总兵顺不屑的说:“葬身鱼腹的家伙们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想活命只有同船一心,还有妈祖娘娘保佑,千万不要做触怒神鬼的事情。船上的规矩和忌讳多如牛毛,你最好少说话,要是一不留神害了全船的人,大家会毫不犹豫把你扔下大海。” 林养浩说道:“阿顺大叔,你跟我们说说海上的规矩吧。” 总兵顺沉吟着说道:“有些话确实要先给你们交代清楚,以免将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也希望你们多活些日子。” 李启乾笑道:“入娘的,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放洋出海?反正我们的命也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也许活个长命百岁,老死榻上。” 总兵顺也嘿嘿的笑起来,笑容渐渐敛去,缓缓说道:“吹螺出海,就是死中求活,第一层就是天大地大舶长最大,只要是在船上,舶长说一不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启乾说道:“若是舶主错了呐?” 总兵顺说道:“你记住,在船上舶长永远不会错,错的只是你。” 林养浩说道:“我等本来就是军人,若是光这一层,那可太容易了。” 总兵顺说道:“海上的规矩可比军律严酷的多。比如船上忌讳穿湿衣服,忌出海洗头,身流水湿是沉船之兆,海浪雨水打湿了衣服,要马上更衣。海上只许赤足,赤膊,不能赤下身,那是对妈祖娘娘不敬。 海上不许双脚荡出船舷之外,以免被海鬼拖下水。不许头枕膝盖,手捧双足,因为那是哭相不吉。不许双手托腮或者抱膝,那是发愁,抓不住肥羊的兆头。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在海上,轻则鞭笞、绑桅杆,重则抛下海喂鱼。人活着吃鱼,死了喂鱼,这也算是入娘的天道公平。” 林养浩和李启乾顿时噤若寒蝉,赶紧正襟危坐。 总兵顺点点头,说道:“不许在海上吹口哨,那会惊动巡海夜叉招来风浪。不许拍手,那是两手空空,遇不上船财。不过也有例外,遇到奇石怪礁要鼓掌欢呼,那是取悦龙子嘲风,不然他就会兴风作浪。” 林养浩说道:“传说嘲风喜险要,喜夸赞,礁石上就有嘲风么?” 总兵顺说道:“谁入娘的知道海礁上有没有嘲风,多拜神总比不拜保险。” 林养浩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有什么规矩么?” 总兵顺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倒是不傻,肯听我一个老舵工唠叨,也许真能活的长久些。船上都有老鼠,不能放老鼠从船上跑掉,因为老鼠能掐会算,预测吉凶。若是不能把老鼠请回船中,就不能开船。 船上不允许仰面睡觉,也不许俯卧,因为那是死人相,不吉利,只能侧卧。如果有鱼虾跳上船来,不可食用,要马上送回海中,并赠米一把。因为鱼虾都是龙王子孙,跳上船来是讨食的,如果不对龙王子孙不敬,龙王岂会保行船平安。 船上的一切用具,桶、锅、碗、鱼篓等等都不能倒放,因为倒放就是翻,翻就是翻船,海上人家谁不畏惧翻船?不许把碗筷丢在海里,那是丢掉饭碗。最好不要让女人上船,如果非上船不可,也要远离船尾后舱,因为那里供着海神娘娘,不可不敬。 如果在海上张网捕鱼,网到大鱼骨、大兽骨,特别是人骨头,都必须保留下来,返航以后供奉在海边的神庙里。如果水蛇在海上,船要加快船速,超过蛇最好。因为船是木龙,蛇是水龙,如果木龙斗不过水龙,行船还能平安么? 如果网到海和尚,海鳖等等珍奇海物,要放生。如果海上遇到死尸,一定要捞起来,带到岸上供家属认领,如果无人认领,也要好好安葬,那叫捞元宝。妈祖行善救人,厌恶恶行,大海的子孙要尊奉妈祖教诲,方能得到保佑。” 李启乾大笑起来:“你们在船上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绑票害人的勾当,还有脸提什么行善救人?” 总兵顺板着脸说:“我们害的都是海神厌憎之人,如果无罪,妈祖就会保佑他,我们想害也害不了他。” 林养浩点点头,说道:“海神就是妈祖娘娘么?” 总兵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海上到处是吃人妖魔,也有救苦救难的神明,妈祖娘娘是最仁善的一位。不过我们这些人,船上供奉的是三婆神,她是妈祖娘娘的三姊,所以我们这些人被官军称为。。。阿妈贼。” 1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宫城,内花园西宫后殿,燕王已经登基为帝,成为了新鲜出炉的永济天子,这里就是永济的燕居之处。不太明亮的大殿内,陈仁孝正在君前独对,永济拿着应天巡抚李远的奏章若有所思。 终于,他问道:“李远奏报的那条粮船你查的怎么样了?” 陈仁孝盘膝坐在一张大椅上,说道:“我们进城的时候兵荒马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不少文牍档案都毁于兵燹,很难查证,不过我询问了签发此船的曹吏和官员,看来确有此事。” 永济帝冷冷的说道:“确有此事?南京城走了一个废帝,他的侍卫头子叫刘礼。几天以后浒墅关出现了一条粮船,正好是来自南京,镇海卫不顾我的严旨强行劫走了这条船,把这条船送到了吴淞口。而镇海卫指挥使,正好是刘礼的族兄。。。现在你跟朕说确有此事,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说道:“陛下圣明烛照,屑小之辈无所遁形,只是查无实据,如之奈何。” 永济把奏章狠狠扔在龙书案上,恨恨的说道:“查无实据?刘明善竟敢藐视于朕,这也是查无实据么?”他霍的站起身来说:“他真以为他能以一卫之力抗拒朕么?我打败了崇文百万之众!” 陈仁孝忽然睁大双眼说道:“陛下息怒,天子行事要有天子的法度,不可诛无罪之人,也不可诛疑罪之人。高帝何等爱惜人命,山野村夫尚且不能冤杀,何况一卫指挥使。且刘明善虽然不足道,若是他亡命海上,拥立废帝,群凶四起,社稷危殆,陛下又该如何。” 永济怒火万丈,把龙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扫到地下,高声喊道:“朕富有四海,难道奈何不得一匹夫么?!” 陈仁孝并无惧色,他不动声色的说道:“臣反复俦思,对付刘明善要慎之又慎,不可轻举妄动。臣有一计:调虎离山。即擒了废帝,又让刘指挥使有苦难言。没有了废帝,刘明善还有何所恃,那时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废帝崇文现在真正成了永济的心病,崇文不死,他的帝位又怎么能稳固。他的侄儿治国无能,逃跑却是一把好手,几次从自己手边溜走,让他心浮气躁,气血上涌,忍不住大发雷霆。但是陈仁孝的沉着让他冷静下来,他强压怒火,低喝一声:“讲!” 陈仁孝不动声色的说道:“废帝逃到吴淞口,无非是要出海逃命,陛下能在陆上通缉他,就不能在海上通缉他么?” 永济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朕虽有海禁之命,可是沿海诸卫水师巡海是常例,他以镇海卫官军名义逃走,朕又到哪里去通缉他?” 陈仁孝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说道:“如今海贼和仴寇横行,陛下可下诏水军左卫、水军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长久水师,还有直隶、浙江沿海的镇海卫、金山卫、观海卫、海宁卫、金山卫和昌国卫,和长久水师联合秋巡东海洋面,各卫划定防区,限期清剿防区内海盗和逃犯。如此一来,他崇文帝就算到了海上,又如何能逃脱几千条水师战船在洋面上的搜捕。他不出海便罢,一出海就入了陛下彀中。” 永济帝沉思片刻,说道:“若是他畏惧搜捕,不肯脱离镇海卫船队呐?” 陈仁孝淡淡说道:“他敢藏在吴淞口,就等于在陛下眼皮底下,用不了多久李远就会把他揪出来。” 终于,永济帝点点头,说道:“此策可行。” 崇文帝虽然锦衣玉食,却并不是饱食终日的花花公子。在高帝严厉督促下,他不仅要学习圣贤典籍,还要跟朝中宿将学习骑射和兵法,25岁的他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小小的风寒本来不会迁延这么久。 只是国破家亡,又忽然置身于严酷的社会,怨气郁结,缠绵病榻。 王惠死后,鲶鱼仔成了他的贴身小厮,伺候他的起居。鲶鱼仔并不知道崇文帝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是天性聪慧的小家伙,他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贵人,所以尽心服侍,崇文帝的病慢慢好转起来。 为了提防李远的密探,崇文帝一行还是不能随意出入,只能躲在衙署西跨院。和刘关见过一面之后,刘明善也悄悄离开了吴淞口,回到镇海卫城,把他的亲信幕僚黄谦留在了吴淞所,负责和崇文帝一行联络,这也是逃亡者们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渠道。 第一场秋雨飘落的时候,黄谦悄悄来到西跨院,刘关把他让到厢房,关上门密谈。 黄谦低声说道:“京师来了圣旨,命长江水师和直隶、浙江诸卫水师联合出洋秋巡。” 刘关眉头一挑,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好消息,那位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入娘的,我们能不能夹杂在巡海舰队里,肆机南下双屿?” 黄谦摇摇头,说道:“南京那位新天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明知道。。。你们有可能在这里,又怎么会给你们出洋的机会?刘公以为,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刘关问道:“何以见得?” 黄谦说道:“我镇海卫下辖4千户所,崇明沙所、宝山所、刘河堡中所和吴淞千户所,都是控扼长江入海口的海防要地,我卫历次出洋巡海,防区都在长江口外海白水洋。可是这一次嘛,五军都督府给我们划分的防区在苏州洋,等于是和金山卫防区对调,很反常。” 刘关立刻就明白了,他忧虑的说道:“这等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 黄谦说道:“正是,而且让我们直面苏州洋溗州诸岛,用心也不善。苏州洋风高浪急,暗礁密布,海况凶险,历来就是海盗渊薮。如果我们真的出兵进剿,大股海贼报复起来。。。我镇海卫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刘关暗中思忖,诸卫大举出洋,双屿在观海卫和昌国卫联合搜剿之下,起码暂时不是安全之地了,看来和明善大兄商议的藏身之地不可行了。 他沉吟着说道:“如果北上绿水洋和黑水洋如何?” 黄谦摆摆手说道:“那是长江水师的防区,上千艘战舰在海上巡弋,过不去的。” 刘关问道:“向东呐?我们向东海深处走。” 黄谦忧虑的说:“海宁卫和临山卫的防区在钱陈山、大衢山,正好卡住我们向东的航道。” 刘关嘿嘿笑道:“陈仁孝这厮真瞧得起我们,东面、北面都布置了大军,退回长江口的海路也封死。几千条战船,几万大军就为了抓我们几个人,入娘的,他还真下的去本钱。” 黄谦说道:“刘公之意,我们不能乱了阵脚,更不能往他们的圈套里钻,你们就藏身这里,再等时机。” 刘关坚定的说道:“不行!” 黄谦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跪在刘关面前,说道:“我本是黄岩孤儿,蒙先衢公收养,不仅供给衣食,还与族中子弟一起读书,视若亲生。先衢公逝世之后,刘公寄我如腹心,参与谋谟,兼典机要。黄某受刘氏大恩,礼哥儿已经没了,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冒生死奇险。” 刘关默默拉起黄谦,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意气用事,你先坐下听我说。” 黄谦只得坐下,刘关说道:“我们之所以能安全躲在吴淞口,是因为镇海卫本就是我刘氏水军,层层关防,密不透风。可你们出海呐?应天巡抚李远必然趁机往吴淞口派遣细作,时间一长,消息必然走漏,那时候我们才是被瓮中捉鳖。” 黄谦一惊,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理。” 刘关冷笑一声,说道:“陈仁孝算无遗策,可是他忘了我们刘家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在大海上想抓住我们可不容易。你立即派人去太仓镇海卫,跟明善大兄说,我已经有了逃脱樊笼之计,就混在镇海卫水师舰队之中出海,让他安排船只吧。” 黄谦沉吟不语,良久才抬起头,说道:“你要去哪里?” 总兵顺和林养浩、李启乾来到刘关居住的厢房,见案上摊开了刘氏家传的海道针路簿,刘关正趴在案上凝神观看。这是刘氏几代水手用性命换来的,刘礼临终交给他的宝贝。高帝禁海何等严厉,官府和民间的海船、针路、图样一律搜剿焚毁,刘家冒着死罪把这东西私藏起来,如今终于到了救命的时候。 3个伙伴走上前来,林养浩和李启乾看海图如天书,总兵顺却面露惊喜之色。刘关让他们坐下,说道:“永济帝已经下诏,诸卫联合秋巡,意图诱我们出海,在海上缉拿我们。我反复俦思,躲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出海一逞,妈祖娘娘保佑,也许我们能逃脱罗网。” 总兵顺问道:“出海以后,我们往哪里走?” 刘关招手让老头子近前来,指着海图说:“针路上看,从溗州向东,甲寅方向4日夜2更,就是芶丽国济州岛;卯甲方向6日夜6更,就是仴国平户。济州岛地瘠民贫,狗屁也没有,去那里无味的紧。我打算去仴国平户贸易,等明年春天东风起,再回航双屿。” 李启乾大大咧咧的说道:“到了海上,我们乘夜色脱离镇海卫锚地,不挂船灯,谅官兵也寻我们不到,等天亮我们早到东海深处了。。。入娘的,死也是一下活也是一下,总比在这鸟地方抓蟋蟀爽利些。” 林养浩却看着总兵顺,不说话。总兵顺凝视着海图,终于说道:“虽说这个季节出海向东算是顺风顺水,可是到济州岛千里海路,到平户更有千8百里,一路没有岛礁参照,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一旦偏离航道,找不到陆地就是死路一条。” 李启乾笑道:“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我相信老阿顺绝不会把我们带到死路上。” 总兵顺不屑的看了李启乾一眼,说道:“你是相信你运气冲天吧,我可不那么想,怎么看你个贼厮鸟也不像运气好的人。” 刘关一拳砸在针路簿上,喝道道:“入娘的!就这么定了,一路都是死中求活,妈祖娘娘保佑渔家孩子!” 1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雨仍然在下,雨滴落在庭院中,屋瓦上,一条条水线顺着滴水檐流淌。 掌灯时分,鲶鱼仔带着刘关走进崇文帝的堂屋,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门关好。刘关跪倒叩拜,说道:“臣刘关参见万岁,臣有要事奏报。” 崇文帝披着一件轻袍,露出白色的中衣,他无力的抬抬手,示意刘关平身。 刘关站起身来,低着头说道:“京师里有了准消息,马皇后以白绫自缢了。燕王进京以后,吴王被降封光泽王,衡王被降封怀恩王,徐王被降封璷惠王。听说。。。听说吴王和衡王被圈禁在凤阳,徐王奉生母在孝明皇帝陵园居住。那个,那个孝明皇帝也被降封为懿文太子,燕王殿下着实。。。可恶。” 徐王,衡王和徐王是崇文的三个异母弟,孝明皇帝是崇文早逝的父亲孙竣,也就是燕王的长兄。崇文帝继位以后,追封父亲为孝明皇帝,如今燕王篡位,取消了孙竣的皇帝号,重新改为和简太子。 尽管崇文知道燕王一定会对付他的几个亲兄弟,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剧烈的咳嗽起来,久久才平息下来。 刘关默默站着,等崇文帝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老将区炳文获罪,驸马区叡连坐死,江都公主降封为郡主,禁足在家中,听说生了大病。” 江都公主是崇文长姊,崇文帝幼年时期最受长姊爱护,如今竟是如此下场,崇文忍不住热泪横流,他知道,他最爱的人都完了。 刘关继续无情说道:“战乱之中,太子不知所终,怀王只有2岁,听说也被废为庶人,交由故吴王抚养,好在暂时性命无忧。” 崇文拭去脸上的泪水,依然不说话。 刘关忽然抬起头,说道:“臣是武人,粗鄙无文,不知春秋大义。可是为了。。。为了骨肉至亲,陛下也不能堕了志气,总要。。。总要救他们才好。” 崇文抬起双手,无力的捂住了脸,高处不胜寒,而从高处落下何等惨痛,各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到。 良久,崇文帝挥挥手,示意刘关退下。 刘关却依然站在那里,倔强的说道:“臣的族人数百也在燕王殿下手中,臣知陛下痛彻骨髓,可是总要先逃出中州,才能徐图恢复之计。臣等私下计议,只有从海上冲出一条路,才能逃出燕王罗网。若是天不佑臣等,臣等与陛下同死大海就是。” 崇文帝忽然一拳捶在案上,暴怒的咆哮:“刘明善为什么不来见我?!” 刘关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闷葫芦一样的崇文帝,居然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指责担着天大干系救了他的人,这,这岂是帝王心术? 他不知道,他误会崇文帝了,家破人亡的崇文帝一时间只想复仇,除了刘明善这一支水军,还有哪个力量可以依靠?而刘明善显然贪生怕死,不肯为他起兵反抗朝廷。 一时激愤之下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他就后悔了。崇文立即就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俯视众生的大康天子了,刘明善没有义务为他去以卵击石,依附强者才是野蛮社会的生存法则。 他懂的太晚了,其实陈瑄也好,李景隆也好,他们都有可能成为忠臣,刘明善也可能,条件是他自己是赢家,就像祖父高皇帝一样。 而他不是,在野蛮社会,没有天生的王者。他手里只有几个陪着他亡命天涯的侍卫,就是这几个人,自己也给不了他们什么,他们甚至更愿意服从刘礼和刘关,至少刘家兄弟给了他们一个藏身之地,给了他们一条可能的出路,自己在他们眼中算什么? 刘关缓缓跪下,沉痛的说道:“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这千户所衙署之中,也难说有没有永济天子的细作。他来这里,说不定就会暴露陛下行藏,带来不忍言之祸,所以他谨言慎行,也是为了保护万岁。” 崇文沉默半晌,终于无力的挥挥手,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神武三十四年7月26日,沉寂的吴淞千户所沸腾起来,镇海卫4个千户所3百余条大小战船集结到吴淞港,一排排一叠叠,帆樯如山,遮天蔽日。 码头上,一队队红衣战士顶盔掼甲,集结整队以后,在各级军官口令下鱼贯登船。一队队穿青衣的辅兵正在往船上搬运补给,粮食饮水,子药箭支,蔬果腊肉,其余像桐油、石灰、苎麻、缆绳、铁钉等等各种船用物料不计其数。 从码头上看去,最高大是一艘五桅福舡。按大康算法,这艘福舡称的上千料战船,载重5千5百石,合66万斤。这艘战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昂尾高,船艏设有炮床,一口口黑洞洞的炮口令人不寒而栗。船艏水线下安装着钢铁冲角,如同海上巨兽的钢牙。 向上看,三层甲板处是锚室,手臂粗的铁链垂向海水深处。船艉楼三层,四周有厚实的女儿墙和炮位,看起来坚不可摧。船舯部有四层甲板,最上层是操帆和战斗甲板,甲板上密布着固定帆蓬的侧支索。两人合抱的五根主桅高耸入云,锭泊状态帆篷全部降下,可以看到粗大的帆索如蛛网,但看不到战旗,不需要看到战旗,谁都知道,这就是镇海卫指挥使的坐舰。 拱卫这艘巍峨战舰的,是二十余条5百料福舡。不过在旗舰面前,这些二号福舡连小兄弟都算不上,只能算儿子。在港内一字排开的是4百料哨船,3百料海沧船,2百料鸟船,除了水手舵工,鸟船还可以容纳30名甲士。这些战船总有2百余艘,各种舢板艨艟穿梭在各个泊位,负责警哔,通讯,运输,侦搜等等任务。 清晨的薄雾中,6、7条汉子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来到港区,沿着栈桥匆匆走上一艘鸟船。这艘鸟船足有3百料以上,船板都是5寸陈年老料,关键部位有铁筋加固,水下有撞角,上甲板有炮位,显得威武又轻巧。 一个军官迎上来,抱拳拱手,对崇文说道:“标下吴淞千户所试百户白杰,忝为本舰舶长,听候孙大官人调遣。” 崇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登上战船,有些不知所措。 白杰转向刘关说道:“标下之父,是故衢国公帐下红头,本船奉指挥使大人将令,自舶长以下从此伺候关哥儿。” 李启乾忽然指着白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在浒墅关搭救我们家伙。” 白杰说道:“吴淞千户镇抚官白松是在下胞兄。” 刘关冷冷说道:“既然如此,现在我是这条船的舶长。白杰你现在是船上阿班,掌管风帆和桅杆。黄谦,你是财长,执掌直库。阿顺,你是火长,执掌罗盘和舵舱。我还兼任本船哨长,亲领三甲战士,领一甲长,老林你是二甲长,李启乾你个贼厮鸟是三甲长。” 诸人躬身领命,一齐喝道:“喏!” 李启乾要说些什么,林养浩拉了他一把,狠狠使了个颜色,李启乾忽然想起总兵顺的话,船上舶长为大,没出口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只得和别人一样领命。 刘关继续吩咐:“鲶鱼仔,你伺候孙大官人上舶长舱。” 鲶鱼仔躬身领命,领着崇文走向艉楼。 刘关沉吟片刻,说道:“黄谦,你去检查直库,我要1个月的粮食饮水,还有足够的箭支子药,尤其是淡水舱的饮水,不够的马上让岸上补足。” 黄谦领命而去。 刘关转身对林养浩和李启乾说道:“老林、老李,一会儿白杰带着你们到各甲点名,检查他们的甲胄装备。拔锚启航之后,三甲轮流到露台警戒,每班4个时辰。第一班是我,然后是老林,最后是老李。” 林养浩和李启乾齐声应命:“喏!” 刘关在甲板上走了两步,说道:“白杰,安置好了他们两个,你叫两个木匠上来。” 白杰是个沉着稳重的性子,听到刘关的要求也不由得诧异,他以为没听清楚:“什么?舶长要的是木匠么?” 刘关看着白杰,说道:“你看船上的火器,船艏是一门大发熕,艉楼上有三门碗口铳,可是炮位是死的,炮口向前,若是敌从侧舷来怎么办?” 白杰说道:“鸟船从不单独对敌,都是多船作战,互相掩护侧舷。” 刘关神秘的一笑:“这次出海不同,也许我们要单船作战,所以炮位不能是死的。我要木匠上船打造四轮炮车,炮口可以随时指向任何方向,也可以下船作战。” 白杰满腹狐疑,不知道少主要把这条船带到那里去,不敢当面询问,只得拱手说道:“舶长高明,我立即去安排。” 刘关摆摆手,说道:“去吧。” 身边的人都派走了,刘关深吸了一口气,海风扑面而来,儿时熟悉的海上生活又回来了,刘关又激动又忐忑。 向四周看,爎手们正在甲板上忙碌,捆扎缆绳,检查帆索。椗手正在检查备用铁锚,上斗在高高的桅杆上向四周眺望,等待着旗舰发出的命令。扳招手正在船艏安装招垫,船在风高浪急,或者水流湍急的礁石区,仅仅靠艉舵并不能保证航向,需要有扳招手在船艏扳动头招协助调整船头方向,就像鱼的首鳍。 刘关走向船舷的护栏,透过密密麻麻刺向天空的桅杆向大海方向望去。港内波涛不兴,不知名的海鸟在舰队上空飞翔,叫的让人心碎。远处海天一线,一道彩虹悬挂在半空,东虹风,西虹雨,要起风了,正是西北风盛行的季节,马上就要奔向大海了,逃亡者的未来在何方。 -------------------------------------------第一卷完 1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暗想,如今我宝山在手,怕的不是贵,而是这成千上万的铜从哪里来。看来仴国之行要提前了,粮食、布匹、铜料、油脂、**这些东西是当前急需,非从仴国搞来不可,可是仴国沿海岛寇如毛,自己只有一艘船,独闯龙潭没有大炮可不行。 他心里一动,说道:“我在南京**局曾经见过一种西洋快炮,子铳事先装填好,开火之时把子铳置于母铳之内,射完换装子铳即可,射速飞快,你可能制?” 贝尼托说道:“大人说的是一种子母炮,此炮射速很快,每分钟可5-6发。只是子炮的身管太小,装药也不够,射程和威力不足,不可能覆盖整个海港。” 崇文说道:“这种炮我要用在船上,船上的武备我有些不满意。” 贝尼托说道:“用做舰炮最好不过,对付东海上的海盗很轻松。” 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现在就需要这种子母炮,如果你能在一个月之内给我铸出来,你就是我的伙伴,像船上的48名大康战士一样。” 贝尼托说道:“可是我并不是炮工,不一定铸的出来。” 崇文指着山下壮阔的东海说道:“那就只能请你和那伽蛇神族作伴了。” 贝尼托打了个寒战,苦着脸说道:“我一定尽力,不过我宁可下地狱也不想看见那些天杀的蛇神,要是铸造不成,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崇文大笑,鲶鱼仔疑惑问道:“可是铜从哪里来?” 崇文说道:“黄谦从宝山里面已经掘出了上万贯铜制钱,还不够铸几门子母炮么?若是铸的顺利,我还想把船上的大铳融了改成子母炮呐。” 鲶鱼仔眼神发直:“拿铜钱铸大铳,我们可阔气的很啊。” 崇文说道:“大康如今钱贱铜贵,把制钱融了铸铜器的比比皆是,这不算什么。何况如果真的铸出来,此铳就是东海炮王,你的小命就能多留些日子了。” 老贝尼托说道:“你们最大的问题不是火炮,而是火枪。在我的家乡,最先进的火枪是火绳枪,火绳夹在龙头上,扣动扳机即可引燃***。这样,射击的稳定性比你们的火门枪强的多,精度高,射速快。” 崇文想了想,说道:“像阿关他们那种燧石发火的火铳,你能不能造?” 老贝尼托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那机括需要强力弹簧钢片,我可造不出来,钢片弹力弱,那是发不了火的。” 崇文想了想,说道:“铳是一定要换的,关键这铳管制造太难,咱们这几个人怕是不行。” 老贝尼托说道:“我听你们的人说,你们的枪管都是包铁卷制,质量差,速度也慢,每个工匠一个月才能出一根枪管,成本太高了。” 崇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造的呢?” 老贝尼托说道:“我们西方工匠是锻造出一根铁棍,用钻头钻孔,那速度就快的多,质量还好。” 崇文沉思着说道:“船上有苏钢,钻头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人工钻孔,怕是也不容易。” 老海贼微微一笑,说道:“我注意到有一条河,从山上流到东面的海湾里,落差很大,我们可以利用这条河,制造水力锻锤和车床。如果有了这些机械设备,生产火铳,火炮甚至船只,都不是难事。” 崇文一拍大腿,喝道:“就按你说的办!入娘的,没有坚船利炮,我们这些人早晚还是鳘人的命。你需要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人手,我给你办,这件事越早办越好!” 一行人谈谈说说,从龙首峰向东,沿着龙王岛南海岸和东海岸艰难跋涉了几日。观测日月山川,记录数据,回去之后还要好生计算。 在群山之间发现了香樟木,有几人合抱大木,这可是上好的船材,崇文又动起了在龙王岛造船的心思。 通过和贝尼托的交谈,他觉得西洋夹板船也有所长,比如他的舵轮,就比康船轻便的多,视线也好。再比如他的炮甲板,炮阵列在两弦,火力也比康船猛的多,而且两侧对敌,没有帆篷遮挡视线,射界极佳。 当然西洋船没有水密舱,船型底口大上口小,适航性和安全性都不如康船。而且西洋船的软帆轻便倒是轻便,但是无法逆风航行,不像康船,逆风也可勉强行船。 为何不把福舡、广船和西洋船的长处结合起来,龙王岛隐秘,又有优良海澳,倒是试制新式海船的好地方。随后他摇了摇头,那还太遥远,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岛上没什么矿产,崇文只发现了一些石灰石、硫磺,和一条铜矿脉,不过他反复勘察之后,认为铜矿没什么开采价值,矿脉太窄,岩石又太硬,开掘成本太高,不如买铜锭划算。 整个南海岸和东南海岸礁石密布,险滩激流,不可能有来自海上的入侵。倒是岛北面大片棕榈树后就是一片白色沙滩,不可不防。南山上的山泉汇集成河流,一条从西北方向入海,形成一片肥沃的冲击平原,不知道是不是鳘人在这里开垦出水田,总有千余亩。 另一条河流从东海岸入海,河流不长,入海口紧邻着一个小澳口。渔村这个澳口取名西港,东海岸河口处这个澳口取名东港。西北方向入海的那条河取名清涧,东海岸入海的河流取名明涧。岛的东部一片蛮荒,密布着灌木和树林,崇文一直在考虑怎么利用东港。 在南山上他们发现了一处温泉,几处泉眼冒着热气汩汩出水,让大家乐开了花。虽然他已经习惯了浑身臭烘烘,但是能在热水里泡一泡,换件干燥干净的衣服总是享受。几个人扔了几块石头在汤坑里当座椅,脱个精光大泡温泉,热腾腾的汤水中,浑身的伤似乎没那么疼了。 崇文说道:“我听说山里的热汤对伤患极有好处,鲶鱼仔,回去以后跟木匠李二知会一声,让他带着人在这儿盖几间热汤屋,把咱们的伤号送到这里来好好泡一泡,伤好得快。” 鲶鱼仔答应一声,徐义却哭了起来,说道:“要是我兄长活到今天该有多好,有了这么好的地方,再也不用被人撵狗一样追赶了。” 沉默了许久,崇文说道:“死了的弟兄不能白死。我在南山找到了龙眼方位,煞是好风水,就在那里修一座众义祠,给死的弟兄们立神主,岁有血食,香火不绝。 有子嗣的,要想方设法接到龙王岛,继承家业,宝山也有他们一份。没有子嗣的,我们就想办法寻一个承嗣,他们为我们送了性命,不能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徐义哭道:“大出海大恩大德,今后绝没有哪个弟兄畏死贪生。不过我倒是觉得,岛上光修祠还算不上扎下根,还要修一座三婆神庙。咱们这一路惊涛骇浪,一直在生死关头打转,若不是三婆娘娘保佑,哪有今天的神仙日子,得敬着。” 崇文说道:“正是,连海妖都知道礼敬摩加罗鱼王,我们更不能忘了三婆娘娘恩德,回去就修三婆庙,就在鱼王庙旧址,正好把出入宝山的洞口遮掩起来。” 徐海说道:“大出海真是仁义英雄,徐海愿为龙王效死。” 崇文哈哈大笑:“我可不想让谁效死,你若觉得我们救了你过意不去,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们就是,江湖路长,总有相互照应的时候。” 徐海神色一黯,说道:“我一个破戒的僧人,身无分文又无拳无勇,怕是难有出头之日。” 崇文拂开脸上湿漉漉的长发,说道:“谁说的?用不了多久,这条南蛮航线就会尽归龙王岛掌握。只要你在平户立足,奄美、琉球、吕宋、安南、暹罗这些南蛮货尽归你经营,还怕不能飞黄腾达么?” 徐海眼睛亮了起来:“大出海慷慨仁义,只是为何如此信任我,我搞不懂。” 崇文说道:“我看中的,就是你的聪明,这么快就掌握这么多夷语的人,绝对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不过你不光要在平户替我们经营南货,龙王岛也有许多货物需要你采买,黄谦自然会和你商议,此事关系全岛安危,尤其不能耽误。” 徐海正色说道:“大出海且放宽心,我也是龙王岛众,滚海龙王旗到处,就是徐某死所。” 泡完了温泉,鲶鱼仔给崇文梳理一番,又修了面,新鲜出炉的龙王岛大出海不再是胡子拉碴的老海盗,而是英气勃勃的年轻海商。。。 经过详细勘察,崇文对龙王岛的山川地理了然于胸,一座坚不可摧的龙王城已经在心中酝酿成型。几天以后,一行沿着明涧回到西港。此时的西港正干的热火朝天,原来的渔村彻底变成了地坪,临港一侧扎起了木栅,一座座木屋正在木匠的指挥下成型。 1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身份乱七八糟的人正在建设新的家园。 一个黑塔巨人匍匐在崇文脚下,如同一座肉山在崇文面前咆哮着。刘关哭笑不得的说道:“自从你走了以后,这家伙就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谁也听不懂这家伙说什么。” 崇文诧异的看着徐海,徐海说道:“他大概是说,他是巴塔哥尼亚人,远在东海极东之地,万里之外。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要给救命恩人为奴,终身报答,请你收下他。” 崇文一愣,不悦的说道:“我不需要奴仆。”转身就走。 巨人追上来,又跪在崇文身前,急切的说着什么。崇文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巨人是个朴直愚钝的性子,实在是认死理。崇文被逼的没办法,指着神庙故址2丈高的摩加罗鱼王神主说道:“如果你能把那泥塑推到,我就收下你。” 泥塑虽然已经破败,但是依然不啻万斤,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徐海翻译过去,那巨人却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神像。 神庙废墟已经清理出来,这里将是未来的三婆娘娘庙,鱼王神主是必须要清理的。海贼们给泥塑套上粗索,正准备拉倒这大家伙,见那大傻子跃跃欲试的样子,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嘻嘻哈哈围过来看笑话。 巨人整了整腰带,肩背扛住神像底座,先试了试发力角度,一切准备就绪。只见他怒目圆睁,双膀较力,双腿像铁柱一样斜撑在地下,一双赤足陷进地里足有寸许。即使是围观的水手们,也感觉到这惊人的力道,巨人的低吼中,肩膀抵住的部位泥块崩裂,只是神像纹丝不动。 哄然大笑声中,巨人发出惊天一声吼,这一次他爆发出了全力,神像晃动起来,虚浮的泥块从泥塑身上噼里啪啦落到地面,摔的粉碎。这下大家笑不出来了,虽然这巨人并没有推到神像,但是这力道也实在是惊人。 刘关大笑道:“行了,傻大个子,不用推了,我们服了你了。” 崇文也笑着走上前去,劝住了巨人,对徐海说道:“你跟他说,别脱力受伤,让他和大家一起,把这入娘的神像拉倒。”徐海对巨人说了几句,巨人茫然的看了崇文一样,崇文指了指已经套上绳索,准备拉拽的水手们。 巨人这才点点头,眼中露出喜色。崇文和巨人都套上了索套,崇文喊着口号,大家一齐用力,神像哄然倒塌,烟尘弥漫中碎成无数碎块,众人一片欢呼。 巨人也咧开嘴大笑起来,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看见没有,我不需要给我为奴的莽汉,我要的是和我一起催山蹈海的兄弟,明白么?” 徐海翻译过去,巨人一边点头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崇文听不懂,倒也能猜个大概。他转过身,笑着向水手们高喊:“这傻大个要入伙,咱们要他么?” 二出海刘关和其他水手乱糟糟的答道:“要!” “这家伙太有劲儿了!” “让他搬大炮!” 崇文大笑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龙王岛众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铠甲兵刃给你。”徐海翻译给巨人,巨人得意的笑了笑,转身向船上跑去。不一刻,提着一柄30斤大斧跑到水手们面前,这是船上斩圆木铁索的大斧,沉重锋利。 巨人抡了几下大斧,虎虎生风,随即大喝一声砍在地下,斧背没入土中,这力道也实在惊人。徐义笑道:“一斧就能把那头犀牛脑袋斩下,早有这小子,何必废那么多弩箭。” 崇文说道:“你得有个名字”他略一沉吟,说道:“我看你力大如牛,又是捡了条命,是个有福的,以后就叫你来财牛如何”他指了指巨人,反复说了几句:“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明白?” 那巨人并不是真傻,马上就懂了,跟着重复:“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海贼们哄然大笑。 罗盘舱,崇文正在一块白绢上专心画图,仴女浓姬捧着一个黑漆茶盘走进舱来,茶盘里青花瓷茶盏,茶盏里是一碗香茗。 浓姬把茶放到崇文近前,探头看崇文画的是什么,那是一座城,奇怪的城。这城背靠南山,分东中西三座子城,西城墙围绕着海港,东城是一座山城,建在岛东部的半山腰,两城中间似乎是居住区,里坊街道齐备。城墙和南山分布着炮位,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往各个炮台。 崇文把笔放下,说道:“你眼睛好了?” 浓姬躬身说道:“好了,多谢关照。” 崇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说道:“鲶鱼仔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你奉茶。” 浓姬说道:“多承照顾,又把舶长舱让给我主仆,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是无以为报,伺候起居也是应该的。” 崇文强忍着把茶吐出去的念头,入娘的,咸的。低头一看,碧绿的茶汤,茶味没有多少,倒是炒糙米的香味多些,明明是一碗茶羹。原来神武皇帝提倡节俭,喝茶都是将生茶炒制之后直接冲泡,而仴国还保留着古风,把茶磨成茶粉,再加上不少调料烹制而成。崇文喝惯了康茶,仴茶已经不习惯了。 不过温香在侧,再不习惯也得忍着,多喝了几口,特别的香味慢慢习惯了,倒也不是难以入口。他哪儿知道,侬姬为了这一盏茶足足忙活了1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烹制了。 浓姬好奇的看着白绢上的图,问道:“这是南京城么?好奇怪。” 崇文笑道:“这可不是南京城,南京城比这座城可大的多,这是龙王城。” 浓姬看了一阵,说道:“龙王城?是要建在龙王岛的城么?和我们仴国的城不太一样。” 崇文问道:“哦?何处不一样呐?” 浓姬说道:“仴城大多依山而建,主楼都是大木所建,十分坚固,城主在楼上就可以瞭望四野。城内住的都是武士,商人和平民在城外的城下町。可是你的城,把海港都囊括了,里坊似乎也大多是商民,不是武士,这样花费不太大了么。” 崇文点点头,说道:“你们的城是保护领主的,大康是百姓之国,绝不会把百姓弃之城外,这些花费都是应该的。”停了一下,他说道:“龙王岛没有领主,只有兄弟。”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浓姬气色好了很多。东海的阳光下,肤如美玉,目光中闪烁着流星般的光华。她身材娇小,举止中有一股从容柔和的气质,偶尔抬起头来,黑眸专注的看着人,似乎能看到人的内心。 她嫣然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大康的海贼众,你是海贼大将。” 崇文一愣,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说道:“你看我像贼寇么?” 浓姬轻笑道:“在我们仴国,海贼可不是不善的称呼。他们是一些勇敢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贪婪让所有人都吓的发抖,即使是将军和诸国司、守护也有求于他们。。。你们不是英勇的海贼么?。” 崇文说道:“看来你对仴国海贼倒是了解的很,你是什么人,能跟我说说仴国海贼么?” 浓姬躬身施礼,说道:“失礼了,因为我身份特殊,恕我暂时不能透露,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也是海边生长,是大海的儿女,我能告诉你一些海贼底细,不过我有个请求。” 崇文心中暗忖,这女子和宫里的女人真是不同,没有半分逢迎媚气,刚刚脱了樊笼就要跟自己做交易,这绝不是无见识的愚氓之女。他正当青年,离了南京从来没有近过女色,一个绝色女子在身边巧笑低语,吐气如兰,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只是浓姬容貌绝美,气度高华,让人望之不敢生亵渎之心。 崇文收摄心神,淡淡的说道:“请说便是。” 浓姬说道:“我请求大出海把我主仆送回仴国,还有岛上的6个仴人,请一并送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我家必有回报。” 崇文微笑道:“你想多了,我们救人是激于义气,从没想图你们什么。”随即调笑起来:“你们又不是肉票,就算是肉票也柴的很,实在是无味。” 浓姬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柴?” 崇文说道:“在我们大康,海上大盗绑票勒索,家中富裕能多出赎金的叫做沉香,穷苦人家就是柴。岛上有几万里外的民多郎人、宾童龙人、吉兰丹人,我们找谁去要赎金?你们愿意回家,我们是求之不得,岛上粮食不多,我们也养不起啊。” 浓姬笑了,如鲜花灿烂,她说道:“这样就好了,要说仴国的海贼众,恐怕柴德美大人比我更了解,他往来康仴多年,由他来说岂不是好,我补充就是。” 崇文点点头,说道:“也好。” 1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身份乱七八糟的人正在建设新的家园。 一个黑塔巨人匍匐在崇文脚下,如同一座肉山在崇文面前咆哮着。刘关哭笑不得的说道:“自从你走了以后,这家伙就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谁也听不懂这家伙说什么。” 崇文诧异的看着徐海,徐海说道:“他大概是说,他是巴塔哥尼亚人,远在东海极东之地,万里之外。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要给救命恩人为奴,终身报答,请你收下他。” 崇文一愣,不悦的说道:“我不需要奴仆。”转身就走。 巨人追上来,又跪在崇文身前,急切的说着什么。崇文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巨人是个朴直愚钝的性子,实在是认死理。崇文被逼的没办法,指着神庙故址2丈高的摩加罗鱼王神主说道:“如果你能把那泥塑推到,我就收下你。” 泥塑虽然已经破败,但是依然不啻万斤,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徐海翻译过去,那巨人却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神像。 神庙废墟已经清理出来,这里将是未来的三婆娘娘庙,鱼王神主是必须要清理的。海贼们给泥塑套上粗索,正准备拉倒这大家伙,见那大傻子跃跃欲试的样子,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嘻嘻哈哈围过来看笑话。 巨人整了整腰带,肩背扛住神像底座,先试了试发力角度,一切准备就绪。只见他怒目圆睁,双膀较力,双腿像铁柱一样斜撑在地下,一双赤足陷进地里足有寸许。即使是围观的水手们,也感觉到这惊人的力道,巨人的低吼中,肩膀抵住的部位泥块崩裂,只是神像纹丝不动。 哄然大笑声中,巨人发出惊天一声吼,这一次他爆发出了全力,神像晃动起来,虚浮的泥块从泥塑身上噼里啪啦落到地面,摔的粉碎。这下大家笑不出来了,虽然这巨人并没有推到神像,但是这力道也实在是惊人。 刘关大笑道:“行了,傻大个子,不用推了,我们服了你了。” 崇文也笑着走上前去,劝住了巨人,对徐海说道:“你跟他说,别脱力受伤,让他和大家一起,把这入娘的神像拉倒。”徐海对巨人说了几句,巨人茫然的看了崇文一样,崇文指了指已经套上绳索,准备拉拽的水手们。 巨人这才点点头,眼中露出喜色。崇文和巨人都套上了索套,崇文喊着口号,大家一齐用力,神像哄然倒塌,烟尘弥漫中碎成无数碎块,众人一片欢呼。 巨人也咧开嘴大笑起来,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看见没有,我不需要给我为奴的莽汉,我要的是和我一起催山蹈海的兄弟,明白么?” 徐海翻译过去,巨人一边点头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崇文听不懂,倒也能猜个大概。他转过身,笑着向水手们高喊:“这傻大个要入伙,咱们要他么?” 二出海刘关和其他水手乱糟糟的答道:“要!” “这家伙太有劲儿了!” “让他搬大炮!” 崇文大笑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龙王岛众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铠甲兵刃给你。”徐海翻译给巨人,巨人得意的笑了笑,转身向船上跑去。不一刻,提着一柄30斤大斧跑到水手们面前,这是船上斩圆木铁索的大斧,沉重锋利。 巨人抡了几下大斧,虎虎生风,随即大喝一声砍在地下,斧背没入土中,这力道也实在惊人。徐义笑道:“一斧就能把那头犀牛脑袋斩下,早有这小子,何必废那么多弩箭。” 崇文说道:“你得有个名字”他略一沉吟,说道:“我看你力大如牛,又是捡了条命,是个有福的,以后就叫你来财牛如何”他指了指巨人,反复说了几句:“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明白?” 那巨人并不是真傻,马上就懂了,跟着重复:“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海贼们哄然大笑。 罗盘舱,崇文正在一块白绢上专心画图,仴女浓姬捧着一个黑漆茶盘走进舱来,茶盘里青花瓷茶盏,茶盏里是一碗香茗。 浓姬把茶放到崇文近前,探头看崇文画的是什么,那是一座城,奇怪的城。这城背靠南山,分东中西三座子城,西城墙围绕着海港,东城是一座山城,建在岛东部的半山腰,两城中间似乎是居住区,里坊街道齐备。城墙和南山分布着炮位,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往各个炮台。 崇文把笔放下,说道:“你眼睛好了?” 浓姬躬身说道:“好了,多谢关照。” 崇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说道:“鲶鱼仔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你奉茶。” 浓姬说道:“多承照顾,又把舶长舱让给我主仆,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是无以为报,伺候起居也是应该的。” 崇文强忍着把茶吐出去的念头,入娘的,咸的。低头一看,碧绿的茶汤,茶味没有多少,倒是炒糙米的香味多些,明明是一碗茶羹。原来神武皇帝提倡节俭,喝茶都是将生茶炒制之后直接冲泡,而仴国还保留着古风,把茶磨成茶粉,再加上不少调料烹制而成。崇文喝惯了康茶,仴茶已经不习惯了。 不过温香在侧,再不习惯也得忍着,多喝了几口,特别的香味慢慢习惯了,倒也不是难以入口。他哪儿知道,侬姬为了这一盏茶足足忙活了1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烹制了。 浓姬好奇的看着白绢上的图,问道:“这是南京城么?好奇怪。” 崇文笑道:“这可不是南京城,南京城比这座城可大的多,这是龙王城。” 浓姬看了一阵,说道:“龙王城?是要建在龙王岛的城么?和我们仴国的城不太一样。” 崇文问道:“哦?何处不一样呐?” 浓姬说道:“仴城大多依山而建,主楼都是大木所建,十分坚固,城主在楼上就可以瞭望四野。城内住的都是武士,商人和平民在城外的城下町。可是你的城,把海港都囊括了,里坊似乎也大多是商民,不是武士,这样花费不太大了么。” 崇文点点头,说道:“你们的城是保护领主的,大康是百姓之国,绝不会把百姓弃之城外,这些花费都是应该的。”停了一下,他说道:“龙王岛没有领主,只有兄弟。”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浓姬气色好了很多。东海的阳光下,肤如美玉,目光中闪烁着流星般的光华。她身材娇小,举止中有一股从容柔和的气质,偶尔抬起头来,黑眸专注的看着人,似乎能看到人的内心。 她嫣然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大康的海贼众,你是海贼大将。” 崇文一愣,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说道:“你看我像贼寇么?” 浓姬轻笑道:“在我们仴国,海贼可不是不善的称呼。他们是一些勇敢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贪婪让所有人都吓的发抖,即使是将军和诸国司、守护也有求于他们。。。你们不是英勇的海贼么?。” 崇文说道:“看来你对仴国海贼倒是了解的很,你是什么人,能跟我说说仴国海贼么?” 浓姬躬身施礼,说道:“失礼了,因为我身份特殊,恕我暂时不能透露,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也是海边生长,是大海的儿女,我能告诉你一些海贼底细,不过我有个请求。” 崇文心中暗忖,这女子和宫里的女人真是不同,没有半分逢迎媚气,刚刚脱了樊笼就要跟自己做交易,这绝不是无见识的愚氓之女。他正当青年,离了南京从来没有近过女色,一个绝色女子在身边巧笑低语,吐气如兰,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只是浓姬容貌绝美,气度高华,让人望之不敢生亵渎之心。 崇文收摄心神,淡淡的说道:“请说便是。” 浓姬说道:“我请求大出海把我主仆送回仴国,还有岛上的6个仴人,请一并送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我家必有回报。” 崇文微笑道:“你想多了,我们救人是激于义气,从没想图你们什么。”随即调笑起来:“你们又不是肉票,就算是肉票也柴的很,实在是无味。” 浓姬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柴?” 崇文说道:“在我们大康,海上大盗绑票勒索,家中富裕能多出赎金的叫做沉香,穷苦人家就是柴。岛上有几万里外的民多郎人、宾童龙人、吉兰丹人,我们找谁去要赎金?你们愿意回家,我们是求之不得,岛上粮食不多,我们也养不起啊。” 浓姬笑了,如鲜花灿烂,她说道:“这样就好了,要说仴国的海贼众,恐怕柴德美大人比我更了解,他往来康仴多年,由他来说岂不是好,我补充就是。” 崇文点点头,说道:“也好。” 1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海商柴德美就在船上,身体恢复了七八成,鲶鱼仔把他请到罗盘舱,即退出舱外,和花子比比划划的扯蛋,舱中只剩下崇文、侬姬和柴德美三人。崇文请柴德美坐下,开始询问日本的海上势力。 柴德美是大康宁波府人士,已经是三世海商,专走仴国航线。此人40岁上下的样子,身材不高,海上的风吹的他面容黝黑,眼睛却很锐利。大风大浪见的多了,遇救之后很快恢复了沉着镇定的模样。见崇文发问,柴德美操着一口宁波口音的官话慢条斯理的说道: “这仴国其实是三个大岛构成,西面两个大岛勾连在一起,曰本州、曰九州,中间隔着关门海峡,东面的那个岛是四国岛,隔着濑户内海与西面的两个岛相望。” 他做了一个怀抱手势,继续说道:“就如同是两臂虚抱一个孩童,四国就是胸前孩童,两臂就是本州和九州,后背嘛,就是芶丽国,其余部分都是海水,两臂之间只有一个关门海峡相连。 在仴国的胸前和背后海域,分散着不计其数的岛屿。这些岛民十分贫苦,衣食不周,所有大多民风彪悍,善于舟揖。一旦岛上困苦乏粮,就只能出海掳掠,以挣一旦之命,仴国称这些岛民为水军,即海贼也。 这些海贼慢慢结成大股,就算是仴国的守护大名,国主将军也不敢小视。仴国内争激烈,征伐无日不休,有聪明的,就想到拉拢这些海上水军为自己所用。比如2百年前的坛浦合战,源氏就拉拢了伊予的河野水军,纪伊的熊野水军和摄津的渡边水军,最终才战胜了平氏,建立了镰仓幕府。” 浓姬小嘴角轻轻翘起,插话道:“那也是因为源氏警固众松浦水军英勇善战,逼迫平氏阿波水军主力倒戈,才有了源氏的大胜。” 柴德美微笑着说道:“原来三岛松浦氏还是源氏一族,倒是头一次听说。此战的详情,我一个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浓姬说道:“并不是所有海贼都是野蛮岛民出身,比如松浦氏,祖上就是嵯峨天皇之后裔,松浦先祖源赖光出任肥前守,这才有了松浦四十八党。黑鞑通过海对面的芶丽国攻打仴国,松浦武士才以平户、对马和壹崎三岛为根据,劫掠芶丽国以为报复。” 崇文笑道:“哦,如此说来,曲在芶丽了?” 浓姬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当然。” 崇文暗想,看来这位浓姬和三岛松浦氏必有极深的渊源,不过他并不想纠缠这些细节。他看着柴德美问道:“如今这些水军都如何了?” 柴德美说道:“仴国纷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陆上的将军、守护和豪族要利用水军,水军也利用陆上势力,争夺海岛船只。这些水军也起起伏伏,成败不定,有些成了陆上强者的家臣,被称为警固众,专为主家征战的。也有的独霸一方海面,设关所收帆别钱,也有的放洋出海,或者走私或者劫掠,不一而足。 因为肥前国的松浦氏正处于仴国背部,距离芶丽国很近,颇占地利。所有仴国船只,只要出关门海峡入芶丽,或者大康,就必然经过三岛。松浦水军由此最为兴盛,可是松浦氏也只能称霸外洋,他要过关门海峡入濑户内海,就寸步难行了。 这濑户内海十分要紧,仴国多山,陆路运输不便,大宗货物只能通过濑户内海船运。尤其是仴国京都在濑户内海东端,无论是本州、四国的货物,或是芶丽、大康的货物,都要通过濑户内海运往京都,这内海自然船舶如织,财货如山了。 可是这濑户内海上的岛屿成千上万,岛寇自然也是多如牛毛,官府剿之不绝,只好任这些水军设关收银,肆意劫掠,苦的只是商民。殆至南北朝并立,66国豪族各拥一方,征战不休。无论运输军粮,调动兵力,都绕不开濑户内海,海贼众也依附陆上势力,互相吞并,终于形成了几个大股。 最有名的自然是村上水军,他最先投靠了角根尊氏,并且说服盐饱水军一齐为将军效力。如今角根家一统全仴,开衙建府,村上水军和盐饱水军自然称霸濑户内海。” 浓姬说道:“也不尽然,濑户内海很广阔,村上一家不可能独霸。安艺国以西,就是大内水军的天下,能美岛、吴岛、日高岛、浦刈岛水军都投靠了大内氏,听说屋代岛水军白井氏也成了大内义弘的家臣。” 崇文沉思着喃喃说道:“大内义弘。。。大内义弘,我在大康隐隐听说过这个人,似乎是角根幕府麾下的一员大将。” 浓姬说道:“大出海远在天朝也听说过此人么?” 崇文说道:“偶尔风闻,并不知详情。” 浓姬说道:“大内家本是周访国守护,大内义弘就是现任大内家督,此人十分英勇善战,深得幕府信任。当仴国南北朝时期,南朝在九州设立镇西探题府,得到大部分九州豪族支持。角根尊氏的庶子角根直冬,也曾经依靠这些九州豪族作乱。 九州最大的豪族有三,少贰氏、大友氏和岛津氏,当年幕府支持的北朝试图拉拢这些豪族,打败南朝的镇西府,只是这些豪族是墙头草,在南北朝之间反复摇摆,致使幕府多次吃了败仗。幕府任命的九州探题金川了俊毅然请周访国大内义弘进入九州,这才彻底打败南朝镇西府,征服全部九州,那时的大内义弘只有16岁。 大内氏随后又帮助幕府打败11国守护山内氏清,幕府为了酬谢大内义弘的功绩,封他为8国守护。这8个国不仅控制着濑户内海西部,还控制着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是仴国海上贸易的咽喉要道,至此,大内家把持了九成对芶丽和大康的贸易,成为天下最富有的豪强。” 柴德美说道:“他在周访国建立山口城,松浦氏劫掠所得都在山口城交易,来自全仴的仴货也通过这里出海。我去过那里,真是繁盛,号称仴国西京,果然不假。 不过康商到山口城要向海贼众交太多的帆别钱,并不划算。康商还是喜欢在平户交易,平户是自由港,松浦家并不收税,只是和康商交易。不过濑户内海的海贼众却喜山口城,在那里和琾城的大商人交易。” 浓姬说道:“仴国最繁华的所在还是在京城左近,既是濑户内海东岸,在东岸最大的海港就是琾城。琾城的海货只能来自山口城大内氏,所以大内义弘实际上成为了琾城的主宰。为了用琾城的钱影响幕府,大内义弘常驻琾城,角根义诠将军近来多病,大内义弘想左右下一任将军的人选。” 崇文说道:“就是说他实际上已经收买了村上水军和盐抱水军,打通了海货到京城的海上航路,仴国大半的布匹、书籍、铁器、药材,甚至铜制钱都在大内家控制之下。” 浓姬说道:“正是,大内家实在是幕府将军以下第一人。” 崇文叹道:“此人真乃是仴国的吕不韦,只是不知他会不会落得吕氏的下场。” 浓姬说道:“不过要说大内家控制了整个仴国海面,也未见得。” 崇文奇道:“哦,莫非还有对其不满之人么?” 浓姬说道:“这还是要从村上水军说起。其实村上水军在上代当主村上义弘死后已经分家,他的三个儿子各据一岛,村上义显在能岛,村上显忠在来岛,村上显长在因岛,能岛一脉只是表面上的家督,三家其实各行其是,互不统属。 来岛的村上显忠是伊势水军河野家的女婿,河野家当主河野通直无后,想让显忠继承河野家主的位置,但是遭到家臣的反对,因此河野家内部起了纷争。 河野家臣之所以敢于反对当主,就是因为大内家暗中支持,大内义弘不希望河野和来岛村上合为一家,邻居太强了总不是好事。这让村上显忠十分记恨,如果他真的继承河野家督,来岛村上很可能会与大内水军开战。” 崇文奇道:“若是村上其余两家水军并不支持来岛,那来岛村上岂不是必败无疑?” 浓姬笑道:“大内水军可以打败来岛村上,可是想剿灭来岛实在是不能,来岛附近海域不知道多少海岛,谁知道他躲哪里?大内的商船只要通过那片海域,你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劫掠。大内要的是海路畅通,和来岛开战实在是得不偿失。” 崇文脑袋里,仴国的形势慢慢清晰起来,沉思良久,他忽然抬起头说道:“不对,你们总是说仴国的海上贸易要走关门海峡。可是既然仴国是本州、九州虚抱四国,那濑户内海必然还有东西两口通外洋,海贸为何不走这两条航线。” 柴德美说道:“这就要说到其他几支水军了。濑户内海的东出口,叫做纪伊水道,纪伊水道东岸就是纪伊国,这里有一支熊野水军,十分野蛮悍勇,无论是幕府还是大内家都无法掌控。 除此以外,如果你想通过纪伊水道,还有四国的阿波水军,如果想通过纪伊水道进入大阪湾,最终到达琾城,还要面临淡路岛水军,一点不比走濑户内海安全。” 崇文不由得叹道:“实在是遍地皆贼啊,如果从西面这个海口进入濑户内海呐?” 0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崇文3年7月12日夜。 火,火,四处都是熊熊烈火。 这人间最猛烈的物什四处肆虐,吞吐着炽烈的毒舌,吞噬雄伟的奉天大殿。这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圣天子代天牧民之地,如今正在化为灰烬。 锦绣帷幔变成飞舞的火星,楠樟梁柱变成倒塌的焦炭,流苏氍毹变成了烈焰的帮凶。 烧吧,烧吧,把一切烧光,火带给人间光明,也涤荡一切罪恶。当苍天不能降临正义,就由烈火来做出公正的判决吧。 25岁的崇文天子孙汀静静坐在鎏金龙椅上,注视着他自己制造的烈火炼狱。 是啊,他失败了,败在了他的叔叔们手里。他是神武皇帝嫡孙,是在太庙中昭告天下的法定储君,他继承大位有什么错?这是高皇帝的旨意,也是苍天赋予他的使命,他的叔父们为什么反对他? 整整3年的靖难战争,那些愚蠢将领把祖父留给他的精兵猛将,一次一次葬送在北方。他的实力是燕王的几倍,十几倍,可是一次次的奏报总是惨败。几十万几十万大军崩溃,在祖父神武天子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几年之后他们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统帅,结果依然没有改变。更可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些声称感神武天子之恩,誓死忠于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背叛了他,让他一次次伤心落泪。 就算北军打到扬州,与南京城仅仅一江之隔,他依然坚信胜利属于自己,他掌握着水军左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的长江水师。 北军虽然有10万鞑汉骑兵,但是北人不善州揖,有这支强大水师在手,长江南岸的南京城就稳如泰山。只要他坚守2个月,天下勤王之师赶到南京城下,依然是他必胜的局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自任命的都督佥事、长江水师统领陈瑄竟然投靠了燕王,放任北军20万之众蜂拥渡江,直抵南京城下。 即使是燕王兵临城下,他有祖父留给他的这座雄城,城中还有20万军队,足以一战。可是当燕王旌麾来到金川门外,他最信任的曹国公李继隆竟然开城投降了。北军不发一矢就攻破南京城,包围了他的皇宫。 他的亲军金吾前卫、后卫,锦衣卫和旗手卫仍然在拼死抵抗,但是他知道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了。即使失败了,他也是高皇帝子孙,他身上流着伟人的血,他宁可死也不能屈身受辱。他不能把祖父的龙椅和大殿留给大康卑鄙的叛逆,留给孙氏不孝的子孙。 就让火毁灭这人间的不公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黑烟汹涌,毒气弥漫,熏的崇文帝头昏眼花,涕泪滂沱。烈焰一步一步逼近龙椅,炙烤着他的翼善冠,他的衮龙袍,他害怕烈火焚身的痛苦,他更害怕高皇帝严厉的目光。 祖父驾崩之前还在一次一次的叮嘱他,要提防西面的敌人,要提防燕子入京。可是他太急着削藩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最终还是轻视了燕王,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泉下的神武高皇帝。 他周身火热,意识渐渐模糊,冥冥中他听到大殿外冲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脆响,士卒重伤垂死的哭号,一根巨大的雕梁哄然落地,碎片乱飞,撞击到合抱大柱上。。。 他感到有人拉扯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叫喊:“万岁,万岁,万岁爷爷醒来!”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哪个监寺的内官。莫非这么快就死了,是天堂里祖父派人召见自己么?难道死了还要受到申斥么? 不对,他感到伏身一个强壮臂膀上,身子在急促晃动,他能闻到人身上强烈的汗臭,四周簇拥着纷沓错杂的脚步声,有兵刃轻微的撞击声,公鸭嗓低喝:这边,这边,轻点蠢货! 一切都证明他没有死,有人在背着他!他听出来了,那公鸭嗓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他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宫中一直有内监交通燕王,自从北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多少内监跑到了燕王军中。不好!这些家伙是要生擒自己,献给叛逆。 这些该死的奴才,不!不!宁死也不能受辱!他惊的全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奋力睁开了双眼,神志又回到了头脑。 熊熊烈火中,他很快就看清了四周。一个高大魁梧的内监背着他正快步疾走,看服饰是神宫监微末内宦,网巾包头没戴帽子。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跟在一旁奔跑,手捂着三山帽,衣袍上血迹斑斑,满脸都是黑灰,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冲的一道一道,狼狈不堪。 不远处昏暗中,簇拥着十几个亲军指挥使司的军官,一个个顶盔掼甲,持刀握剑,杀气腾腾,甲胄战袍上都带着血,有些人明显带着伤。 看方向是奔向奉天殿西侧的文楼,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暖阁,西暖阁称文楼,东暖阁称武楼,这是他平时休息读书,私下召见重臣的地方。他们把自己带到这里干什么?崇文帝大喊一声,手脚用力,在那宦官背上拼命挣扎。 突然的叫喊惊动了众人,一行人停住脚步,诧异的看向这边。背着崇文帝的内宦虽然孔武有力,但是猝不及防,竟然让他挣脱了。 这一下也用尽了崇文帝的力气,手足酸麻软倒了,吴亮抢上前来扶住他,公鸭嗓激动的说道:“陛下寄天下之重,岂能轻易殉社稷!”竟然有隐隐的责备,这不是奴仆厮养对天子说话的口气。 崇文帝虽然全身无力,在一腔怒火支撑下还是站了起来,他指着四周的人影大骂:“逆贼,大康何负于你们,先帝神武天子何负于你们,你们竟然勾结篡逆,逞凶弑君,天必殛之。” 吴亮跪倒在地,抱住崇文帝双腿说道:“陛下误矣,高帝洞天彻地,早已料到今日之难,暗中安排了逃脱之计。遗诏命我等危急时刻勤王救驾,他们都是先帝看重的忠贞之士,怎么会不利于陛下。” 崇文帝哪里肯信,他遭到的背叛太多了,哪个不是当面忠贯日月,出了皇城就阴谋变节。尤其是内宦,不孝之人,还谈什么忠诚。不过此时他太累了,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惊魂未定,哪里还有力气斥责臣下,他转过身颓然说道:“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欺瞒于朕。” 吴亮膝行退后几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双手呈给崇文帝,大声说道:“陛下若不信臣,总认得此物,陛下一看便知。” 崇文帝略一迟疑,迈步上前拿过玉佩。这是一块无暇的羊脂美玉,由巧匠雕成龙子蒲牢模样,雕工精美,蒲牢背上是一个昆字。这块玉虽然上好,也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这块玉是祖父生前的爱物,须臾不离身。 既然昆玉到了吴亮手里,那么此人一定深为祖父信任。 他把玉佩还给吴亮,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即使吴亮所说是真,如今又哪里是生路?城外是燕王20万大军,北军已经杀入皇城,奉天殿外就是战场,就算他们冲出火海,又怎能逃脱外面的刀山箭雨。 他长叹一声,说道:“就算你们是大康的忠臣,朕已经误了天下苍生,不能再误了你们性命,你们逃命去吧。” 吴亮大声说道:“高皇帝明并日月,古今所无。可是就算是高帝,也有多少次困厄临头,身陷绝境?若高帝也如陛下一般,遇到挫败就以身殉,哪里有煌煌大康,哪里还有这千秋伟业!” 崇文帝怒喝:“大胆!”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吴亮毫不畏惧,大声说道:“高帝以陛下托臣,臣不敢畏死,畏负先帝!” 大殿上又一根梁柱倒塌,奉天殿的梁柱都是南海巨木,也经不住长久焚烧,文楼火势略小,但是也支持不了多久,四周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在提醒崇文帝,此地不可久留,要立刻决断。 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跪在崇文帝面前,沉声说道:“臣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陛下若弃万民,奈高帝何?” 又一条瘦高汉子跪在崇文帝面前,大声说道:“臣锦衣卫千户刘关,请陛下速速摆驾。”呼啦啦甲胄铿锵,十几条军汉跪了一地,齐声喝道:“请陛下摆驾!” 崇文帝看着这些忠心的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给了多少人高官厚禄,那些人背弃了他,危难时刻不离不弃的却是这些低级军官,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无尽的疲惫压垮了他,无尽的痛苦耗尽了他的精神。 吴亮抢上一步扶住崇文帝,大喊:“王惠,背上万岁爷爷。”那高大内宦闷声上前,抄起崇文帝的臂膀就背到了背上。 吴亮大声指点,众人奔到文楼的主坐上的高阶。吴亮推开沉重的黑檀龙椅,他奋力提起盖板,下面竟然是一个地洞。众人惊呼一声,谁也没想到在**雄伟的奉天殿之下,竟然藏有一条暗道。 0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军汉中以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官阶最高,他大步上前,探头往下看,隐隐有石头台阶不知道通向哪里,黑洞洞如同噬人巨口,让人胆寒。 刘礼从一个军汉手中夺过一把宣花战斧,砍下一条龙椅腿,在烈焰中引燃,抛到暗道里。地道常年不通风,空气污浊有疠气,中者必死,用火把浊气烧光才能进人。 外面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呼喝声却越来越盛,夹杂着一些鞑语,看来北军已经杀散了皇帝亲军,聚在外面观看燃烧的大殿。众人心中沉重,一言不发,只是用刀剑乱砍,制作火把,准备下地道逃命。 吴亮伺候崇文帝脱下衮龙袍,摘掉翼善冠,换上一件粗布曳撒。然后扶着崇文帝坐在石头台阶上歇息,看了看,又取出一块青帕包在崇文帝头上。崇文帝任由吴亮摆布,微合双眼,闭目养神。 火势向众人迫近,不能再等了,刘礼喝道:“刘关,先下去探路。”刘关默默点点头,拔出佩刀就要往下走,刘礼把手中的火把递给他,低声说道:“老二。。。小心。”刘关昂然说道:“料也无妨。” 不一刻,下面传来刘关的声音:“底下什么都没有,下来吧!”刘礼一挥手,众军汉开始鱼贯往下走。 吴亮正了正三山冠,再一次跪倒在崇文帝面前,说道:“陛下,臣。。。不能伺候万岁爷爷了,陛下摆驾吧,臣要告退了。” 崇文帝微微睁开眼睛,诧异的问道:“你还能去哪里?” 吴亮沉声答道:“臣哪里也不去,臣就在这里。。。燕王在灰烬中找不到陛下,必然闭关大索。以天下之力海捕陛下一人,那是何等凶险,臣留在这里,可安燕王殿下之心。。。臣僭越了。”言罢,吴亮披上天子龙服,把翼善冠戴到自己头上。 崇文帝挣扎着站起来,焦急的说道:“不可!我命你不可离我半步!” 吴亮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退向火海,大火中传来公鸭嗓的吼叫:“陛下,活下去,重整万里河山。。。活着。。。活着啊。。。”眼看着大火引燃了他的衣袍,他的冠冕,他的鬓发。 崇文帝跌跌撞撞的上前,要把吴亮抢回来,口中喊叫着:“你敢抗旨么?你给朕回来!”刘礼粗壮的臂膀拦住了崇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不要让吴公公枉死。” 此时吴亮的全身已经烧成了大火球,冲天烈火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忠良杀尽崩如山,无事水边成异潭,救得蛟龙。。。真天子,可怜。。。”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在火海之中。 崇文帝惊的目瞪口呆,那在烈火中挣扎的形躯本来应该是自己,吴亮却替自己死了,这又是为什么?这个屈身为奴的家伙,这个残割身体的不孝之子,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就在他身前八尺之遥。 崇文帝吓坏了,吓傻了,那烈火焚身的惨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 刘礼一挥手,王惠上前背起傻呆呆的崇文帝,下到了暗道。刘礼断后,最后一个走进地洞,小心的把顶盖安置好,尽量不露痕迹。 他知道燕王早晚会发现这个地道,早晚会知道崇文帝逃了,早晚会穷追他们。吴亮的死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燕王发现这个西贝货越晚,他们逃命的可能就越大。 地道很宽敞,可容四个人并肩而行,而且修筑的极为结实。大木做梁,有立柱支撑,青砖垒砌,石板铺路,就算是发生地动也不会塌方。 高皇帝纵横天下,绝不会犯低级错误。 一行人举着火把,在幽深黑暗的地道中穿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诡异的声浪。脚下的路坚硬平整,踩上去毫无窒碍,速度极快。地道中除了味道污浊,低矮压抑,竟如行走在通衢大道一般,别说十几个人了,就算是推着车走也无妨。 修建这条地道之人,一定担心有车载着伤者通行。高帝不会顾及他人的性命,他顾及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嫡孙崇文帝。他连崇文帝可能带伤都想到了,不惜血本把地道修建的坚固宽阔。 刘礼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暗暗思忖,地道笔直如矢,看走向是奔东南正阳门方向。燕王大军从北、东、西三面包围了南京城,长江上更是战船云集,帆樯如山,只有东南方向有可能逃出南京城。 “这绝不是巧合。”龙骧卫百户林养浩放缓脚步,等着刘礼跟上来并肩而行,在他一旁低声说道。 林养浩面白微须,看起来是个文弱的汉子,只有眼睛精光四射,显出一丝久经沙场的彪悍。 刘礼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讲?” 林养浩说道:“南京城东西皆山,北面是长江,最佳的出逃方向当然是从长江乘舟东下至海。燕王渡江而来,一定会封锁城东西两侧山地,堵住当今逃到长江岸边的可能。而南京城北地形开阔,利于展开兵力,此时已经大兵云集。 北军唯一的薄弱之处,就是东南正阳门、高桥门、上方门方向,所以高帝早早就安排下这条地道。只要当今出了南京城,就是脱笼的鸟儿,入海的蛟龙,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刘礼叹道:“看来高帝几年前就料定燕王必反,从江北入南京城,所以早早修了地道,选定了死士,一切都是为了救当今。可是既然如此,以高帝之英明,为什么不谋划制止这场骨肉相残呐?” 黑暗中的林养浩摇摇头,说道:“高帝心机之深沉,岂是我等能揣测到的。” 两人又沉默了,刘礼内心里并不喜欢聪明外露的部下,这种人难以驾驭。而林养浩显然就是个聪明人,只不过现在是落难之时,自己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他们并不是高帝选定的人,只是听从御马监提督命令而已,混乱之中莫名其妙成了崇文亲卫,谁也不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刘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估算着时辰。他是军人,知道正常行军一个时辰大约走15里,他们走的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时辰大约可以走18里。他默念着,大约过了正阳门,地势开始向上走。 又走了一盏茶工夫,队伍停下了,开路的刘关喊了一声:“到头了。”刘礼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果然道路已经到了尽头,一道巨大铜锁锁住了石门。这道门分隔内外,又饥又渴的逃亡者已经奋战了一天,水米未尽,谁也不知道这道门外是什么。 肯定没有酒肉,有没有成千上万手持利刃的敌人?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按照刘礼的估算,这里大约是在正阳门外中和桥一带,空气中漂来一股难闻的尿臊味儿,不是熟悉的战马味道。刘礼喝道:“刘关,褚良,把铜锁砸开,我们出去。” 豹韬卫千户祁吕通迟疑了一下,说道:“开了门,我们就回不去了。” 刘礼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用心想想,没闻见这股味儿么?这是正阳门外大校场的驯象千户所,现在北军还到不了这里,砸开。” 祁吕通脸色有些难看,这十几个军汉都是豹韬卫和龙骧卫的军士,龙骧卫以刘礼、刘关兄弟为首,豹韬卫以祁吕通为首。刘礼是卫指挥佥事,从三品,祁吕通只是千户,正五品,以官阶论刘礼当然最高。 但是在这里,在崇文天子身边,龙骧卫只剩下5个人,而豹韬卫有12个人,祁吕通的实力比刘礼要强的多。他不求在这里发号施令,可是刘礼对他毫无尊重,做事从不和他商议,说话粗声大气,这逃亡路上该如何相处啊。 两条军汉用刀背奋力砸开铜锁,一齐猛推石门,却推不动,看来是时间太久,铁枢锈住了。刘礼招呼众人合力推动,石门终于吱呀呀向一侧打开了,猛烈的腥臊气扑面而来,这里确定是驯象千户所无疑,刘礼准确的判断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军心。 没有人欢呼,却都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没有敌人,众人还能多活一刻。 扔了火把,刘礼当先而出,刘关和祁吕通左右夹持着王惠背上的崇文帝,众军拥在他们四周。此刻他们在秦淮河西岸,内城依然有喊杀声,皇城方向火光冲天,外城方向也是乱成一团,那是逃难的南京百姓涌向南城郭诸门,到处是哭爹喊娘,间杂着牛羊的嘶鸣。 这里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草料场,他们仍然在南京外郭之内,并没有脱险。抬头看,正是繁星满天,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中依然有浓浓的腥臊气,可是活着真好啊。 0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从象房方向奔来一队高举火把的军汉,钢铁碰撞的声音说明他们甲胄在身。刘礼面沉似水,厉声喝道:“结圆阵,保护陛下!”众军毫不迟疑的拔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武器向外戒备,把崇文帝围在中央。 那队人马跑到3丈之外,当先一人越众而出跪在尘土中,高声喊道:“万岁爷爷在哪里?臣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前来接驾!” 刘礼并不是高帝为崇文帝安排的死士,他只是吴亮的部下。吴亮官居御马监提督太监,掌管亲军指挥使司,是他的直接上官。他们这些人冒死解救崇文帝只是遵从吴亮的命令,他并不清楚高帝安排的出逃计划,更不知道这位骆宏是不是高帝出逃计划的一环。 知道高帝计划的吴亮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有死,也未必清楚全部计划。 刘礼回头看了看崇文帝,他静静的伏在王惠背上一言不发,看来这位青年天子受了惊吓,不能指望他拿主意。 他对部下低声喝令:“全体戒备,擅动者死!” “喏!”军士的回答低沉坚定。 他整了整大带,大步走到骆宏身前,厉声问道:“谁差你到这里来的?” 骆宏直起身来,看着刘礼答道:“我是先帝钦封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奉先帝遗命,一旦皇城有难,就在此勤王救驾,你是何人?” 刘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乃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你说你有先帝遗命,以何为凭?”骆统说道:“先帝遗命是口谕。”他从背后连鞘拔出一柄利剑,双手捧给刘礼,说道:“此物可为凭据么?” 刘礼接过宝剑,鲨鱼皮剑鞘,黄铜吞口,拔出一尺,月光下如一泓秋水。这是高帝为吴王时候的佩剑,此人手持御用之物,可信。 他把佩剑还给骆宏,扶起他说道:“圣驾受惊,急需休息,你立即准备酒食。还要预备10日糗粮饮水,17套百姓衣袍,我等不能在这里久留,1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城。” 骆宏看着刘礼说道:“我要见驾,我只听命当今天子。” 刘礼不耐烦的说道:“不行,圣驾现在不能视事,这里一切听我处分。” 骆宏坚定的说道:“恕难从命。” 刘礼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只能你一个人见驾。” 骆宏点点头,大步上前,刘礼伸手拦住他,骆宏会意,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刘礼,刘礼这才放开臂膀,带着骆宏走到小小的圆阵前,一挥手,军士放下兵刃,让开正面。 骆宏走到崇文帝身前,再次大礼参拜,口中唱道:“臣骆宏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文帝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刘礼把骆宏搀扶起来,拉到一旁的黑暗中低声说道:“看到了吧,陛下神志不清,你必须要听我号令,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也难逃燕王的罗网。” 骆宏干脆的说:“好,依你便是,还有什么吩咐?” 刘礼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月在中天,现在大约是3更前后,时间很紧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后尽量远离南京城。还有这个骆宏,也难说可靠不可靠,虽说他是高皇帝信任的人,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难说他心思有没有变化。 他盯着骆宏的眼睛,说道:“局面危急,谁也不知道北军有没有兵临南郭。你安排我们休整以后,立即带着你的人控制住秦淮河上的上方桥,还有上方门。我们在这里稍事休整,1个时辰以后在上方门会合,从那里出城。 一旦有北军要从上方门进城,你要拼死抵抗,燃放号炮知会我,我会带着万岁立即向上方门出发接应你们,一起冲出南京。” 骆宏眼睛都不眨,立即抱拳应道:“喏!你们跟我来吧。” 骆宏带着刘礼一行来到驯象卫左千户衙署,安排好酒食衣物。骆宏信守承诺,服从刘礼命令,带着他的亲信部下出了驯象卫,前去占领上方门,刘礼一行在千户所二堂短暂休整。 堂上,内监王惠伺候崇文帝更衣进食,刘礼、刘关和祁吕通在一旁低声商议,众军汉则在堂下吃饱喝足,换了百姓衣服,背靠背闭目养神。庭中一片昏暗,树影婆娑,众军汉默默想着心事,谁也睡不着。 祁吕通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低声问道:“刘公,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刘礼简短的说道:“秣陵关。” “然后呐?” “向西,出湖广云贵,奔缅甸勃固国。” “若是遇上大队北军又该如何?” 刘礼淡淡说道:“只有拼死一战,难道束手就缚不成?” 祁吕通不说话了,默默的啃了一会儿干粮,忽然说道:“我以为,现在出城凶多吉少,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待援兵。” 身材瘦劲的刘关诧异道:“援兵?哪里来的援兵?” 祁吕通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低声说道:“我听说兵部侍郎汪曾泰就在溧水募兵,距离我们不过百里,南京沦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溧水。他一定会北上勤王,到那时我们再与他汇合,陛下只有在万军之中才算安全。” 刘关轻笑道:“汪曾泰就是无用的腐儒,鼓动陛下削藩的就是他,让他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勤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南京陷落的消息传开,他的兵立即就会惊溃四散。就算是他到了南京城下,又岂是燕王殿下的对手,在这里坐等才真正是死路一条。” 祁吕通把口中的干粮吐到地下,提高了声音说道:“可是我们的父母家人还在南京,我们亡命天下,他们怎么办?” 刘礼冷冷的说道:“你说该如何?” 祁吕通瞟了一眼崇文帝,没有说话,烛火摇曳,堂上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杀伐味道。崇文帝依然一声不吭,看都不看这几个人一眼,雄壮的内宦王惠缓缓站起身来,用身体挡住崇文帝,大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烛台。 沉默半晌,刘礼开口说道:“我父,是故黑鞑漕运万户刘炳琪,当年黑鞑暴虐,我父第一个举义旗反鞑,割据温台,称雄浙东,随后群雄并起,遂驱鞑虏。先父生前屡负高帝,而高帝宽仁以待,不戮我刘氏一人,封衢国公,子孙袭爵,安享富贵。 先父临终时对我兄弟说,我刘氏不能忘记神武天子厚恩,子子孙孙须誓死以报。如今燕王作乱,天子蒙尘,正是我刘氏以死相报的时候。你让我缚当今万岁送给叛臣,不但不忠,而且不孝,不忠不孝,何以为人。”刘礼手按刀柄,死死盯着祁吕通,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答、应。” 祁吕通站起身来,同样坚定的说道:“事关大家生死,由不得你们兄弟二人。”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到堂外,站在石阶上大声说道:“弟兄们,听我一言。” 正在假寐的军士们纷纷站起身来,看着祁吕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祁吕通朗声说道:“天家不睦,天子要削藩,燕王要靖难,天下沸腾三年,我等百姓有谁知道孰是孰非?我们与燕王殿下,与北军士卒又有何仇怨?既然如此,我们和他们搏命厮杀,死伤遍野,又是图的什么?” 众军汉一片骚然,却没有人说话,祁吕通这话说的实在是大不敬。 祁吕通继续说道:“我等拼了性命,把崇文天子从火海中抢救出来,我们对天家的职责已经尽到了,可是我们对家人呐?对父母子女呐?你们看,南面就是城外,往那边走,从此东躲西藏,被天下追捕,亲人死于刀斧,还要背上从逆之名。向北,就是南京城,亲人可以保全,功名富贵可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吧。” 堂下一片哄然,祁吕通所说的,所有人都想过,没有人有答案。如今祁吕通当众把这些疑惑讲出来,当然会振动所有人的心,粗笨军汉也是人,也有感情。 一个粗壮汉子缓缓从二堂走出来,站在大门之外,他是如此雄伟,把堂上的灯火都遮住了大半。正是刘礼,他沉声喝道:“愿做大康忠臣的,站到我身左。” 锦衣卫千户刘关,神宫监内宦王惠从堂上大步走出,站在刘礼左右。堂下半晌无声,良久,两个龙骧卫军汉走上前来,站在他们身旁,几条大汉把二堂内的崇文帝遮挡的严严实实。 刘礼冷冷看着林养浩,林养浩躲避着刘礼的目光,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刘礼,说道:“我的寡母七十岁了,我是家门独子。。。” 祁吕通已经胜券在握,他现在有13个人,对方只有5个。他转过身,对刘礼说道:“刘公,你们要做忠臣,我不拦你们。我们是生死同袍,我不为难你,你们走吧,把当今留下。” 刘礼淡淡的说:“万万不能!” 祁吕通诚恳的说道:“我们空手去见燕王殿下,一样难逃一死,你就看着我们家破人亡么?” 刘礼说道:“那就跟着我杀出南京城。” 0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祁吕通知道多说无益,他拔出佩刀,对堂下众军汉喊道:“弟兄们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刘公不义,想活命的,跟我上去杀了他们!” 堂下哄然一声,十几条汉子纷纷拔出兵刃冲上台阶。他们知道祁吕通说的是实情,燕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自古成王败寇,追随崇文帝已经是死罪,如果再放跑了崇文帝,那就是罪上加罪,株连九族。想活命只有拿了崇文帝献给燕王,那样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刚才还在并肩战斗的袍泽兄弟瞬间变成了敌人,双方刀枪并举,嘶吼着,咆哮着,野兽一样互相砍杀,想尽一切办法致对方于死地。 白刃肉搏惨烈无比,此时双方都没有甲胄,兵刃碰上就带伤。刘礼等人虽然人数连敌人一半都不到,却占了一样便宜,青石台阶高2尺,刘礼等5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瞬间就砍伤了两个敌人的脑袋。 刘礼等人背靠背,死死挡住了二堂大门。刘氏兄弟武艺精熟,又深通战阵,刀法又快又猛,这个不用说。让人吃惊的是,内宦王惠左手握着烛台,右手握着一条椅子腿,居然也抡的虎虎生风。他身高臂长,又居高临下,3、4个人都近不了身。 兵刃猛烈的碰撞,血肉飞溅,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惨呼。豹韬卫人数虽多,却过于拥挤,后面的人根本上不去,正面接敌的也就是7、8个人,刘礼等人又占了地利,一时间双方竟然杀了个难解难分。 祁吕通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毕竟这是驯象卫左千户所衙署,万一骆宏还留有人手,闻讯赶来,那可就强弱逆转了,他必须要速战速决。祁千户发一声喊,双手握着大刀,猛劈王惠的胸腹,只要斩了对方一人,立刻就有了缺口,至少两个人的后背会无人保护。 王惠右手的椅子腿正在格挡一把短矛,见大刀劈来,避无可避,只好用烛台招架。那大刀是百炼精铁所制,刀势迅猛无比,细细的烛台如何抵挡,大刀把烛台斩为两段,刀势不止,顺着王惠的右肋划下,生生斩下了腰胯上一块肉。 王惠大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祁吕通的头上,六合一统帽被踢的飞了起来,祁吕通觉得如被重锤击中一般,向后就倒。就在这时,身旁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扑过来,长剑当胸刺来,是林养浩! 祁吕通重心不稳,无力招架,眼睁睁看着长剑穿透了自己胸腔,他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倒下,剧痛让他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终于明白了,林养浩还是忠于刘礼,见刘礼势弱,假意改换门庭,然后趁自己不备突然发难,一举奠定胜势,这家伙好算计啊。 祁吕通当时未死,林养浩抢上一步,挥舞长剑猛向下剁,将祁吕通首级砍下。他左手一探,把祁吕通热血淋淋的首级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都住手!逆臣祁吕通已伏诛,哪个还敢逼王犯驾!” 形势突变,正在殊死搏斗的双方纷纷住手,所有人都看着林养浩手中的人头,一时不知所措。瘦高的汉子刘关大喊道:“祁吕通已死,你们也要陪着他受死么?弃械免死。”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任何一个团队都需要一个领头人。没有了这个人就是乌合之众,心思各异,无法战斗。 一个豹韬卫汉子把佩刀往地下一扔,大喊道:“缚当今天子献给燕王,这和弑君有何区别?老子不干了!” 另一个汉子问道:“刘公,准我等回南京么?” 刘礼一边扯下袍襟裹伤,一边沉声喝道:“放下兵刃,去留自便。”那家伙毫不犹豫把武器抛下,大声说道:“同袍相残,这算什么?!老子也不干了!” 豹韬卫军汉见大势已去,纷纷器械投降。 刘礼包扎好伤口,大声说道:“弟兄们,我说话算话,愿意随我保护万岁的,我欢迎,愿意回家过踏实日子,我也不勉强。燕王虽然凶暴,但是京营20万将士,他还能全部诛灭不成?今晚的事情,只要你们所有人都不泄露,又有谁知道你们护卫了当今万岁?大家放心,回家也无妨。” 一个军汉大步上前跪下,用牙咬破手指,指天发誓:“刘公,我若泄露崇文天子行踪,就让我全身如此指,寸裂而死。” 一众豹韬卫汉子纷纷发誓,让刘礼吃惊的是,居然有两个豹韬卫自愿留下来保护崇文帝。叫李启乾的豹韬卫汉子说道:“我伺候当今几年了,不愿为燕王臣下,反正我也是无家无业之人,这条命就卖给崇文天子吧。” 刘礼说道:“好!愿留的且在这里歇息片刻,愿走的就回去吧,天亮前正好赶回南京。” 豹韬卫汉子们站成一排,向刘礼等人拱手作别。刘礼抱拳还礼,咬破手指的汉子说道:“我等没脸向崇文爷爷辞行了,刘公就替我们向万岁叩首谢罪吧。” 刘礼豪迈的说道:“都包在刘某身上,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诸君一路珍重。” 豹韬卫军汉转身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刘礼目送这些人离去,转过身来拍拍林养浩的肩膀,说了声:“干得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养浩临阵反水是他俩商量好的。 刘礼看了看他只剩下8个人的队伍,几乎人人带伤,王惠伤势尤其严重,再想背着崇文帝行走已经不可能了。 他坚定的说道:“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马上收拾东西。刘关,你背上万岁,养浩,你照料王惠,带伤的互相搀扶些,咱们去马厩。” 驯象卫有大象,也有良马,一行人来到马厩,拉出一匹匹战马,挣扎着跳上马背,刘礼一马当先冲出左千户所。 南京城虽高大坚固,但是当年神武皇帝还是意识到了城防的弱点,就是南京城东西是山岭,南面是丘陵地带。这样一旦南京城被围,四周的制高点就都会被敌人掌握,若是敌人把大炮搬到四周山上怎么办? 于是他下令修建外郭城,把四周的山岭也囊括在内,防区扩大,等于把南京防御弱点弥补了。外郭城垣主要是利用城外围丘陵黄土筑成,只在一些防守薄弱地段加砌一部分城砖,并开设城门16座,俗称“土城头”。外郭号称180里,砖砌部分不到40里。 一行人打马扬鞭冲到秦淮河畔的中和西街,这条街就是通往南郭城垣的大道。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挤的水泄不通,人流十分缓慢。好的迹象是上方门方向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骆宏没有遭遇北军,现在南郭还是安全的。一行人马保护着崇文帝,一步一步向城门方向挪动。 刘礼一拨马头,拐上了高桥。 刘关挤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兄,走错路了,上方桥还在东南4里。” 秦淮河穿过南京南郭,从上方桥通往上方门,从高桥通往高桥门。刘礼与骆宏约定在上方门汇合,出上方门就是通往秣陵关的大道,要按照这个计划,刘礼确实走错路了。 刘礼沉声说道:“我没走错,你脑袋才长错了。” 刘关摸不着头脑,一旁的林养浩说道:“刘公好算计,如果豹韬卫那些家伙泄露我们的行踪,也只会告诉燕王我们出上方门,奔秣陵关方向。我们现在从高桥门出城,穿过青龙山和方山之间的谷地到东面的茅山。燕王如果向南面秣陵关方向追击,我们就又争取了几天时间。” 刘礼不再介意林养浩的聪明外露,刚才就是这机灵劲儿救了他们几个的性命。他沉声说道:“凡是3个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秘密,早晚3百人都会知道。他们10几个人,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言而有信的汉子,也难免不会泄露给他们的亲友,他们的亲友又有多少亲友?我们的行藏是瞒不过燕王的,只有用疑兵之计,多拖一时是一时。” 刘关说道:“那骆宏他们岂不是。。。岂不是被我们坑害了?” 刘礼冷冷的说道:“我们是逃命,不是去游猎,自古以来,有几十上百人聚成一团能逃脱追捕的么?” 刘关摇头叹息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上方门和骆宏汇合,天亮之后北军大举进城,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礼冷冷说道:“从骆宏接过高皇帝佩剑的那一天,他就是个死人,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们能拖住燕王几个时辰,就不算白死。” 说着话,一行已经越过高桥,进入中和东街,通往高桥门方向的大道依然人山人海。刘关又问道:“既然兄长不信任豹韬卫的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放他们回去?不如。。。”他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比划。 刘礼冷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就不会回去,他们真以为燕王能放过他们么?” 这回林养浩也想不透了,他问道:“此话怎讲?” 刘礼说道:“如果他们出城,燕王早晚知道他们是崇文帝身边的人,一定会用他们的家人威胁和引诱他们,燕王一日找不到崇文帝,他们的家人就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如果他们回去呐?” 这次连刘关都明白了:“回去了他们就对燕王毫无用处,燕王殿下正好拿他们的人头立威,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多造杀业,良心不安。” 想到兄长和豹韬卫兄弟们分别的时候,那是何等情真意切。当时他还佩服兄长的胸襟开阔,刚才还杀的你死我活,转眼就殷殷惜别,其实兄长是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他没有继续问心中另一个疑惑,为什么兄长不把这些好汉留下来,这些人都是好手,留下来就是逃亡路上的有力臂助。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兄长说的很清楚,几十个人是逃不掉的,何况这些人还有可能误导燕王的追击方向,放他们回南京显然对逃亡者更有利。 可是为了减小目标,就看着这些朴直的汉子送死,这不太严酷些么?兄长做错了么?当然没有,要想活下来只此一条路,可是刘关还是心中沉重。 林养浩突然问道:“刘公,下一步去哪里只有骆宏知道,如果我们和骆宏分开,那高帝安排的路线岂不是。。。岂不是断了?” 刘礼平静的说道:“高帝已经帮助我们太多,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世上岂有不变的计划,高皇帝要是一味墨守成规,也干不成如此伟业。” 林养浩说:“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刘礼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向东方倾斜,已经是四更天了。秋初天亮的早,这么磨蹭下去恐怕天亮之前未必出的了高桥门,他马鞭一指南面,沉重说道:“先出城再说。” 0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帝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暂时是安全的。驯象卫千户所的短暂休整让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户所发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无心这些事情。吴亮的死并没有惊走他的魂魄,刚开始的震惊之后,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从幼年时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为他延请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实现着圣人教诲,仁厚孝顺,诚笃待人,每日九思。他从来就认为,只有内圣才能外王,圣人之言是治国的不二法门。 可是自从他登上帝位,却发现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国和圣人之言完全就对不上,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难道圣贤是错的么?他魔怔了一样思考着这个问题,默默印证着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记了现实。 好比眼前的事情,刘礼兄弟和其他的护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旗枪杆、刀背,凶狠的驱赶着前面的人流,为队伍开路,他们走的明显加快了。他们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妇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车辆,不顾妇人的尖叫,不顾老人和童子的哀嚎,凶神恶煞一般,这是何等严酷。 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仁恕之道,如果这些可怜的难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能这么干么?刘礼这些人显然不是君子,准确的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凶暴小人。 可是这些人又是他最忠诚的护卫,最大的依靠,他们舍死忘生的保护自己。面对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对两倍的敌人,他们毫不犹豫拔刀奋战,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坚铁利兵。如此看来,他们又是天下少有的忠义之士。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小人,还是义士呐?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如果他闹不明白这些事情,即使他逃脱了燕王的追杀,又能干些什么呐?一次一次的打击让他想到,也许师傅们教给他的圣人之言是错的,并不是帝王术。可这怎么可能呢?历代贤君不都是遵从圣贤的教诲,才天下大治的么?宋太祖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头上怎么就不行了呐? 他贵为九五之尊,掌握着天下的力量都无法打败燕王,这说明过去哪里是不对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逃亡者,如继续错下去,他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夺回祖父高皇帝托付给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错在哪里呐? 摸摸腰间,昆玉触手微凉,这是吴亮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塞在他腰间的,当时没有感觉,到了驯象卫左千户所才发现,取出来拿在手中凝视,月光下蒲牢显得狰狞可怖。 传说蒲牢居于海滨,虽然贵为龙子,却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鲵,遇到那大家伙就会发出恐惧的吼叫,声如洪钟。祖父为什么喜欢把玩这种色厉内荏的东西?那个强大不可战胜的老人在暗示着什么呐? 刘礼不关心崇文帝想什么,现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几个军汉在人流中横冲直撞,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远远的看见了外郭高桥门。坚城已破,守城的军士早就逃散了,城门大开,逃难的人流潮水一样涌过那条狭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将逃出升天的时刻,夜色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北军来啦,逃不出去啦!”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庞大的马蜂窝轰然炸开,人潮发疯一样向回涌,把刘礼等人冲的东倒西歪,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礼大喝一声:“冲出城去,拢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军汉们策马簇拥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紧紧护持在中央。刘礼拔出佩刀,疯狂的在人群中砍杀,众军汉也亮出兵刃,催动坐骑冲杀,黑暗中响起凄惨的哀嚎和怒骂。小小的队伍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逆着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坚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高桥门。月光下,城外无数身影在黑暗中四处逃窜,根本看不到北军的旗号。刘礼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后,护卫们大体齐整,只有军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卷走不知去向。 刘礼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慌乱,现在天还没有亮,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出现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军斥候。我们往东走,奔句容方向,遇敌则战,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镇汇合。” “喏!”众军汉哄然答应,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反倒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惶惑。 刘礼一驳马头,催***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众军汉跟在后面,刘关和王惠夹持着崇文帝,林养浩断后。 高桥门以东5里处就是方山和青龙山,之间有一片低矮的丘陵,这里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处都是乱窜的黑影,惊天的哭喊响彻旷野,刘礼等几个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倒也并不显眼。 逃命要紧,众军汉也不吝惜马力,好在胯下都是辽东良马,长力很足,眨眼间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带。忽然感觉到人流又开始向回跑,远远的看到一队火把,有北军士卒跨在马上高声断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斩!回去,都退回去!” 接着听到一片弓弦的嗡嗡声,有人惨叫起来,大队人潮向刘礼等人涌来。刘礼拔出佩刀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听他们胡说,城中已经烧起大火,北军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几个人挡不住我们,想活命的跟我冲过去啊!” 众军汉砍倒了几个乱跑的百姓,高喊着:“想活命的跟我们走啊。。。”此时的难民早就是无头的苍蝇,在求生的欲望下乱跑乱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这时候有人领路,不自觉就跟了上来,他们裹挟着大批难民向那一队北军斥候冲过去。 黑暗中乱箭不停的射过来,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但是人潮还是越聚越多,汹涌着向那队火把卷过去。 为首的北军斥候是一个总旗,麾下50名精锐骑兵,各个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汉。可是就算他们再能打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潮,那总旗不由得慌乱起来,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里。却见人潮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向他猛扑过来,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来敌。 生死关头,由不得一丝一毫退缩,刘礼猛踢马腹,战马发了疯一样向那总旗冲过去。一支箭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顾不得害怕,瞬间就从总旗身边掠过,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在胸腹之间开了尺多长的大口子,肚肠流淌出来,那总旗惨叫一声落马,被疯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没了声息。 其他斥候还没反应过来,几匹战马已经冲进了他们的队伍,撞的人仰马翻。后面,成千上万的人潮已经涌过来,把这一小队人马彻底淹没了。 刘礼冲过北军斥候的战列,马速慢慢降下来,他勒住战马回头看,聚集一团的人潮迅速散开。刘关和王惠挟持着崇文帝立马在人流中,很是显眼,远处龙骧卫战士李启乾已经策马跟上来,其他人却不见了。 这次冲锋短促迅猛,如果落马绝无活命的可能,看来林养浩他们已经战殁,那50个北军斥候也被无数双脚踩踏而死,想起刚才的惊险,刘礼依然心惊肉跳。 他还刀入鞘,招呼众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环视,地道里的17个弟兄只剩下他们4个人,各个带伤,其中还有一个伤势严重的宦官。 他顾不上伤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轻的皇帝身穿蓝布曳撒,头裹青帕,策在马上像个乡下土绅。身上看不到血迹,只是依旧冷漠的神气,一言不发。 皇帝安全就好,形势危急,刘礼无心和崇文帝纠缠,转过头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你伤势如何?能骑马么?” 王惠尖声说道:“无妨。”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这个雄壮内宦的声音,像个女人。 刘礼看着北面黑幽幽的青龙山,远远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营火,那里就是燕王的大军。他镇定的对大家说道:“燕王的大军就在朝阳门外,离我们不到10里,马上天就要亮了,他们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过来,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追击我们,我们不能休息了,要马上向淳化镇出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透露万岁的身份,只能称呼万岁孙大官人。” 李启乾说道:“人没有问题,马可受不了,淳化还有30里,不近啊。” 刘礼沉声说道:“不必顾惜马力了,跑死为止。” 众人哄然答应,打马扬鞭向东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 0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城中大规模的抵抗和抢掠已经停止,一队队北军战士封锁了街道。街上已经清理干净,死尸搬运出城,冲洗了鲜血残肢和碎肉,断折的刀枪和废砖烂瓦也都清理了,只有皇城方向的滚滚黑烟,提醒着南京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所有南京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门,不得喧哗,因为今天燕王殿下要入驻皇城,看来继皇帝位也就在这几天,有人惊了驾可就不好了。 大队人马簇拥着燕王的大纛和华盖,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燕王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当先而行,这是一条黑须大汉,40多岁年纪,顶盔掼甲,披着一件明黄色大氅,风尘仆仆像个老卒。 都指挥使朱能策马到燕王身侧,低声禀报:“殿下,崇文天子已经。。。已经在奉天殿**归天了。” 燕王马上一晃,哭道:“痴儿,痴儿何必如此啊。” 他侧后是一个骑着马的光头和尚,正是燕王的头号谋臣陈仁孝,身披一件黑色僧袍,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捻着佛珠。他不管燕王的表演,小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朱能问道:“确认就是崇文么?” 朱能说道:“我让4、5个御用监贴身内侍辨认过了,确认无疑。” 陈仁孝的话像利刃一样刺向雄壮的战将朱能:“确认无疑?烧成黑炭了如何确认?” 朱能说道:“还剩下翼善冠上一块美玉,确认是御用之物。” 陈仁孝又问:“马皇后何在?” 朱能说道:“已经在坤宁宫用白绫自尽了。” 陈仁孝这才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着说道:“我听说昨夜南城跑出了不少百姓,还杀了我们一个斥候总旗?” 朱能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逃难的难民太多了,黑夜里我们的斥候阻拦不住。百姓大部分向秣陵关方向逃了,也有少部分逃向了句容。” 燕王拭了拭泪,低声喝道:“传令下去,命都督谭渊立即向秣陵关方向追击,让他直入溧水,剿灭那里的叛臣汪曾泰。。。命指挥使章辅向句容方向追击,搜捕崇文。告诉他们,谁能擒住崇文小儿,我就封他为侯!” 朱能抱拳拱手,大声应道:“喏!”拨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狂奔而出传令。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道衍大师,你现在立即进宫,把当时崇文身边的内监、宫女、侍卫,所有人都扣押起来,逃走的也要一个一个给我抓回来,严加审讯,我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当时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陈仁孝沉声应道:“喏!”他一招手,一队卫士跟着他直奔皇城。 燕王的旌麾从金川门入城,沿着英育坊、洪武街向南,在北门桥折而向东,直奔皇城西安门。他不从正门入皇城,以示他起兵靖难,只为社稷,无意天下。 满城文武早已得知燕王进城路线,旌麾一进濠城,就看到文武百官跪在道左接驾。天家虎争胜负已定,想明哲保身只有改换门庭。看着这些屈膝的廷臣,一时间燕王志得意满,豪情满怀。这3年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多少绝境,他挺过来了,挺到了挥军进入皇城的一天,从此天下尽在掌握,男儿荣耀无过于此。事实证明,高皇帝错了,他选定的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以执掌天下。 旌麾刚过新浮桥,一个绿袍小臣从跪迎接驾的群臣中冲出,张手拦住燕王马头,大声说道:“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 燕王勒住战马,一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低头看着那小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大声应道:“臣翰林院编修杨荣。” 燕王略一沉吟,拨转马头传令:“全军后转出城,去孝陵!” 淳化镇西5里,时当正午,初秋的骄阳依然炽烈,几条汗流浃背的汉子盘膝坐在一颗大槐树下,一边喝水一边啃着干粮,正是刘礼一行。 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逃到了淳化镇,战马都跑死,众人只能步行。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魁梧的内宦王惠更是脸色苍白,他腰胯间的伤势很重,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只是他一声不吭,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哑巴。崇文帝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冷漠的像一块坚冰。 李启乾一边啃干粮,一边问道:“离句容还有30里,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 刘礼摇摇头,说道:“我们不去句容。” 李启乾诧异道:“那我们千辛万苦跑到淳化干什么?” 刘礼说道:“以燕王殿下的精明强干,既然他知道昨晚有人冲破拦阻向东面跑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我猜追兵很可能已经在路上,往句容方向是跑不掉的。” 李启乾说:“他千难万险的打进南京,现在应该忙着继承大位早定人心,还顾得上我们么?” 刘礼冷笑道:“只要万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他首要的大事不是继承大宝,而是确认万岁的下落,除非万岁在他眼前,他绝不会放弃追捕。” 正说着,只见西面大道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狂奔而来。众人脸上一变,纷纷站起身来,手按刀柄。刘礼按住众人的兵刃,口中说道:“是林养浩。” 果然,来人正是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这个聪明外露的家伙终于没有死在乱军之中。他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崇文帝面前跪倒,大声道:“臣林养浩叩见吾皇万岁。” 崇文帝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挥手命他起来。 刘关冲上前去,狠狠给了林养浩一下,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死。”李启乾也捶打着林养浩,劫后余生,迅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众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喜。 刘礼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林养浩说道:“那时我们冲击贼阵,我不慎落马,大群乱民涌来。我钻到一匹死马之下,侥幸逃了一条性命。我算是知道了乱民踩踏的可怕,那些北军都被撞倒踩死,惨不忍睹。 等大队乱民涌过,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挣扎着爬出来,天色已经微明,四周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死人,没了主人的战马跑的到处都是,我抢了一匹马就追下来了,总算是赶上你们。” 刘关看着刘礼说道:“林百户能跑出来,也许还有别人能跑出来,我们再等等吧。” 刘礼坚定的说道:“不行,追兵就在路上,北军马快,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向北奔高资镇,汤山以南是大片湖沼水塘,不利于大队骑兵驰骋,就算他们追过来也太快不了。” 众人纷纷整理干粮兵刃,立即启程向北出发,唯一的战马留给了崇文帝,王惠伺候他上了马,忍痛牵马坠蹬。 一个时辰以后,大队骑兵通过大槐树向东前进,北军骑兵冲入大道旁的村落,搜捕一切从南京逃出来的人口,严刑逼问。 大队北军将校簇拥着一员年轻的战将,背后打着一面“章”字大旗,正是北军大将章辅。章辅是燕王部下第一大将章玉的儿子,东昌之战,章玉为救燕王冲入南军大营,力战身死。燕王甚为痛惜,特别加恩于章玉的儿子章辅,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指挥使,部下5千之众。 章辅也不负燕王的期望,为燕王打进南京立下赫赫战功,这次燕王又把搜捕崇文帝的重任交给他。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燕王给章辅一个封侯的机会。 但是章辅并不这么想,他认为崇文帝逃出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真逃出南京,也是往南到溧水县和汪曾泰汇合,他追击的这个方向希望渺茫。 既然燕王安排他向东追击,他就必须要尽心尽力,他明白事关重大,怎么小心在意都不为过。章家早就和燕王绑在一起了,如果燕王帝位不稳,章家别说功名富贵,全家人头落地也是指日之间的事情,燕王帝位最大的威胁就是崇文帝,他怎敢马虎。 淳化镇中,他细细审问了南京逃出来的难民,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头。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跪在他的面前,衣衫破烂,脸上被揍的鼻青脸肿,满是血污,那家伙哭喊着:“我说的都是实话,将军,都是实话啊。” “胡说!那么黑的夜里,你能看到有人一刀斩了我北军总旗?”章辅凶神恶煞的问道。 商贾说道:“当时北军那一哨人马打着火把,杀人的家伙离我不过5丈,如何看不清楚。” “骑马的有几人?何等模样。” “大约5、6个,都是猛恶的汉子,黑夜里看不真面目。” “他们是哪里口音?” “南京口音,这我听的清楚。” 章辅来回踱了几步,这事情确实透着几分诡异。如果是乱民,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可能有胆量冲上来,是有人裹挟着他们冒死冲向那队斥候,就是那几个骑马的家伙。如此的勇力,如此的刀法,不是江洋大盗,就是身经百战的军汉。 若这些家伙是大盗,趁乱抢了奇珍异宝,拼死杀出南京,倒也说的过去。可是那几个人是南京人无疑,他已经核对过几个口供了,若说高皇帝治下的京城出了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那几个裹挟难民冲阵的家伙更大的可能是京营军汉,可是这些军汉为什么要拼死杀出南京呐?他们的家人都在南京,他们应该想办法保护家人才对,怎么可能不顾家人安危,冒死跑出南京呐?他们害怕燕王到了这种地步么?自己的命不要,家人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这于理不合。除非他们带着使命,或者是出城搬救兵,或者是护送什么大人物逃命。他们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护送崇文帝逃命呐? 既然有这个可能,就不能放弃,他猛的站住了,大声下令:“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向句容进发。” 麾下部将大声答应:“喏!” “等等!命张榖,孙诚两百户向高资镇、龙潭方向搜寻;命王狗儿、陈铁两百户向茅山、东庐山方向搜寻。给我一寸一寸的搜,所有南京逃出来的都给我拿住,一只老鼠也不能放过,跑了要犯,一律军法从事!” “喏!” 0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应天府大牢,陈仁孝正在提审一个豹韬卫军士,赫然就是那个咬破手指,对天发誓绝不会透露崇文帝行踪的家伙。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披蓬头垢面,满身鲜血,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你肯定崇文帝是奔秣陵关方向?”陈仁孝淡淡的问。 豹韬卫军士无力的说道:“我亲耳听见刘礼、祁吕通他们商议的,他们就是要到溧水县。”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问:“可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人告诉我,他们并没有看到崇文帝从上方门出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豹韬卫军士说道:“那你应该问驯象卫,我听到的都告诉你了。” 陈仁孝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那军士面前,低下头轻声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奉天殿下面的暗道,说明你没有骗我,是刘礼骗了你,他们没有去秣陵关。不过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的家人会活着,你走的也不会孤单,你的10个豹韬卫兄弟会跟你一起上路。” 豹韬卫军士一口唾沫吐到陈仁孝脸上,陈仁孝并不着恼,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优雅的擦去脸上的污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一个连一个霉运之后,似乎运气光顾了刘礼一行:天下雨了。 从淳化镇大道往北,就是连绵的湖沼水田,所谓的道路就是田间小路。这种田埂最多能容2人错身而过,下面就是泥泞的水塘,一方方一块块看起来齐整,如果天阴下雨,人畜随时会滑进齐腰深的水里,在这种地方赶路需要很大的勇气。 刘礼等人就在冒雨赶路,他们知道追兵比他们更痛苦。 在他们身后20里处,一支2百人的骑兵分成数个小队,在水田里搜索。恶劣的天气,泥滑的田间小道,都让这些北方汉子叫苦不迭。不知道多少战马蹄铁打滑跌倒,摔断了腿,百户官张榖、孙诚不得不下令全军下马,牵马而行。 雨哗哗的下个不停,所有人畜都湿透了,身上每一寸都沾满了泥浆,简直就是一队队泥人泥马。马匹畏惧这些可怕的水塘,挣扎着不肯前行,士卒们拉着马缰,连踢带打才能勉强前进,行军比爬的还慢。雨幕遮蔽了视野,10丈外的目标就看不清楚,旗帜变成一块块湿漉漉的破布。 在遥远的北方,哪里见过这等水乡泽国,将士都极端不适应。 孙诚凑到张榖身边,大声说道:“老张,人和马都垮了,我们早就迷路了,这样下去不行,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 张榖大声说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停下来避雨?你没听到章指挥使将令么,我们冒雨搜寻,不管有没有找到崇文帝,我们也是尽了全力。停下来?难道不怕章指挥治我们贻误军机的罪名么?” 孙诚哑口无言,良久才反应过来,大声招呼后队:“跟上,都跟上,带伤的马匹都弃了。” 逃亡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各个带伤,烈日淫雨让他们伤口恶化,发疯一样的逃跑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好处是他们就是南京人,适应这鬼天气,熟悉水乡地理,起码能通过简单地标分辨方向,又没有马匹需要照料,他们与追击者拉的越来越远。 南京,孝陵卫指挥使衙署成了燕王孙竑的行辕,明天他就要拜谒高帝陵寝,告之靖难缘由,赢得天下人心,为下一步登基为帝打下基础。 燕王殿下一身燕居服饰,背着手静静看着檐下的雨滴,表情平静,只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谋士陈仁孝侍坐,这僧人依然是黑袍缁珠,麻鞋白袜,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官帽椅上,神色淡然。 终于燕王说道:“如此说来,崇文小儿确实逃了,高皇帝居然在奉天殿下掘了一条暗道,好厉害啊。要是这样。。。群臣劝进,以大义相逼迫,我入不入皇城呐?” 陈仁孝目中突然精光一闪,说道:“入!当然要登基坐殿!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是崇文帝下落不明,可是他弃国而走,已经失了大统,还能坐在那把椅子上么?大王是高皇帝嫡子,年最长,起兵靖难,安定社稷,功盖天下,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宝?” 燕王转过身,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可是崇文小儿毕竟是高皇帝钦定的储君,法统在他不在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起义兵是为了夺取亲侄儿的天下,人言可畏啊。。。我本意是做刘皇叔,这不成了曹操了么?” 陈仁孝说:“当年黄袍加身,后世有谁指摘?那是因为宋祖结束丧乱,立心为民,天下无不感悦,谁会诽谤一位圣君呐?天子的圣德是公德,不是私德,只要大康繁荣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还记得昨日的崇文帝呐。” 陈仁孝的话让燕王心中轻松了一些,心中大事计较已定,他转身坐在一张官帽椅上,问道:“以大师看来,崇文是逃往句容了?章辅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陈仁孝手捻佛珠,说道:“我已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查清楚了,崇文帝确实往东逃了,章辅快马来报,也发现了一些迹象。只是天气恶劣,崇文的侍卫之首刘礼又十分狡诈,想擒住崇文没那么容易。”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以你之见应该如何?” 陈仁孝说道:“章辅虽然精明过人,可是我北军将士不通地理,不熟人情,连言语都不通,在这江南卑湿之地搜捕几个人,无异大海捞针。臣以为,大王要早继大位,以天子大义行文郡县,画影图形海捕刘礼、刘关等人,抓到了刘礼,崇文还能往哪里跑?” 燕王沉思片刻,喃喃的说道:“刘礼。。。刘礼,莫非是故衢国公刘炳琪之子?” 陈仁孝说道:“正是此人。” 燕王说道:“我听说浙东流传着一句谶语:洋屿青,出海精。传说洋屿是一个寸草不生的海岛,有一年忽然长出了草木,全岛皆碧。刘炳琪正是那一年生人,浙人都说刘炳琪就是海精,他刘氏一直就是海上豪雄,刘礼莫不是要带着崇文放洋出海?” 陈仁孝依然淡淡的说道:“大王英明,除了海捕文书,还要力行高帝的禁海之策,片板不得下海。。。只是,大王以藩王身份,如何号令天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登大宝,才能名正言顺。” 燕王终于点点头,说道:“大师所言甚是,马上命钦天监择吉日,我要尽快登基。在此之前,我要以监国身份亲裁国政,先收拾了那些挑拨生事,离间骨肉的佞臣再说。”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虽然我还不能号令郡县,但是总可以号令长江水师,你马上给陈瑄传令,让他封锁长江江面,有一艘民船出海,就让他提头来见。” 陈仁孝躬身施礼,说道:“臣,谨遵钧命。。。只是刘氏在京的家眷,要不要羁押起来?” 燕王冷笑道:“不必,看牢了就行,我倒要看看刘礼小儿敢不敢跟我顽抗到底。” 第二天,燕王殿下谒孝陵,祭高皇帝,随后入皇城,以监国身份登谨身殿视事。他下的第一道敕命,就是重申高帝的禁海之策,岛民一律迁到内地,民不得拥有2桅海船,沿海州县一律实行保甲法,连坐法,一人出海,全家有罪,一家有罪,全甲同罪。 第二道敕命,就是行文直隶、浙江两行省,张榜海捕刘礼、刘关、王惠、李启乾、林养浩等人,同时任命亲信大将李远为直隶应天巡抚,章辅为浙江巡抚,严督地方缉拿要犯。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燕王在华盖殿登基为帝,改元永济,是年为永济元年。同时废除崇文年号,崇文元年改为神武32年,以此顺延。 刘礼等人带着崇文帝幸运的摆脱了追兵,逃到了高资镇,5里以外就是长江南岸,但是他们只能望江兴叹,一筹莫展。此时燕王监国的封江令已经下达,长江两岸的民船被搜罗一空,水师战船往来巡江,日夜不停,想从长江觅船出海是痴心妄想。 高资西面40里是应天府龙潭,东面30里是镇江府丹徒镇,从高资镇渡过长江北上,就是扬州府的仪真县。 高资镇以东3里有个小村寨,名叫流塘湾,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沿河打渔为生。刘礼一行摸到这个村寨,找了一户人家投宿,这家姓毛,家主被称为毛七公。 燕王封江令发出以后,附近的渔民都没了生计,正在家中烦闷,遇到了远客上门。刘礼只说是逃难的南京难民,毛七公见他们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确实是逃难模样,心中怜悯,忙让儿孙置下饮食热汤,腾出干净房间安顿这些南京客。 南京客出手十分阔绰,大把的银两赏下来,让一家人十分欢喜,加意的巴结奉承。小小渔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贯铜钱,哪见过白花花的银子,客人无非也就是要几口热饭热汤,几件粗布衣物,三文不值两钱的,哪里要的了这么多。 李启乾重新裹了伤口,换上了干净衣服,躺在干燥的草垫上,熟悉的舒服感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入娘的,要是在这里歇息两日就好了,这几天像是把一年的路都跑了。” 林养浩阴郁的道:“要不是这么跑,我们现在都是死人。”他转过头看着刘礼,问道:“刘公,长江已经封江,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刘礼坚定的说道:“去吕城镇。” 0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林养浩问道:“吕城?是运河上的吕城么?” 刘礼说道:“正是,我们从大运河南段走水路到杭州,从那里寻机到黄岩县。黄岩,是我刘氏崛起之地,宗亲故吏多如牛毛,藏几个人不是难事。一旦有变,我们还可以躲到海上,燕王奈何我们不得。”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我们隐姓埋名,伺候万岁。。。呃,是孙大官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没有上官,没有军纪,不用见人就叩首,神仙日子啊。” 刘礼冷笑一声,说道:“我就不信燕王篡逆,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总有我们重回南京的那一天。” 林养浩忽然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吴公公死前念的是什么歌诀?” 王惠冷冷答道:“烧饼歌。” 林养浩奇道:“什么烧饼歌?” 王惠尖细的声音说道:“宫里流传着一个传说,诚意伯王基曾为高皇帝推算大康国运,歌诀就是烧饼歌。” 李启乾问道:“这么说来,你们这些公公岂不是后知5百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王惠依旧冷漠的说道:“当时是君前独对,谁敢偷听?就算有内官听到一鳞半爪,又有谁能参破天机?” 林养浩转过头问刘礼:“刘公,你记得吴公公那几句么?” 刘礼摇头道:“不记得。”他又一次没有说实话,他记得吴亮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天他一直在揣摩,想从这歌诀中看出点什么,却怎么也参不透。 忠良杀尽崩如山,似乎是说燕王打算在南京城大开杀戒,诛尽忠于崇文帝的大臣。那第二句是什么意思呐?无事水边成异潭,自己带着崇文帝奔向大海,如果大海从此成为异潭,到底是凶还是吉? 转头看看崇文帝,那青年天子盘膝坐在土炕上,握着那块蒲牢昆玉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从吴亮死了以后,他就神情木讷,一言不发,望之不似人君,把刘氏兴亡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一场什么样的赌局啊。 太祖高皇帝定制,每行省是由三个权力机构管理,布政使司负责民政,按察使司负责司法,都指挥使司负责军政,各管一摊,各负其责,互不统属。 新鲜出炉的燕王监国为了缉捕崇文帝,特意在南直隶和浙江设立巡抚,统一指挥地方军政、司法和民政,成为了三司事实上的长官。三司官员自然一肚子不乐意,可是燕王威震天下,很快就要登基坐殿,谁敢触他的霉头。 苏州府,知府衙署临时改为了巡抚行辕。新任应天巡抚李远是燕王亲信部将,他带着大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府衙正门,三司官员一起在阶下跪接上官。 李远跳下战马,随手把马缰抛给侍从,大步走上衙署石阶,威风凛凛的说道:“都起来吧,臬司、藩司和都司到正堂回话,其他人等都退下,在公廨等我传唤。” 随后把氅襟一甩,旁若无人的走进正门,身后幕僚随从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一队队士兵把衙署内的衙役、门子、侍卫、仆役、轿夫、厨子等等全部赶了出去,接管了衙署的防务。粗野的大兵推推搡搡,大声呵斥,不容任何人分说,闹的知府衙门鸡飞狗跳。 好在大兵们知道分寸,没有骚扰知府内宅。 三位司长官无奈跟在李远屁股后面,其他官员也纷纷起身,目送李远走进官衙,有官员悄悄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什么东西!” 李远大步上堂,把大氅解下随手抛给侍卫,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早有部下军汉奉上清茶,李远端起茶盏就喝,毫不理会官场端茶即是送客的规矩,也不给几个官员让座,就让这些地方高官站着回话。 按照官场规矩,下属参见上宪要先递手本,再报履历。可是今天并不是正式庭参,只是普通问话,并不需要大礼参拜。老几位心里瞧不上李巡抚,大礼能拖一天算一天,也许这位糊涂巡抚忘了,也就免了一跪之辱。 藩司心中暗骂了一声粗坯,脸上却带着谄媚的笑容,说道:“李军门路途劳乏,还是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办公事不迟。” 李远抬眼看了一眼藩司,把茶盏放在几案上,粗声大气的说道:“歇息?我歇息,刘礼那厮会歇息么?”他重重一拍几案,大喝一声:“崇文小儿会歇息么?!入娘的,放跑了贼子,我掉脑袋之前,先斩了你们几个!” 对这样的军汉,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众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李远冷哼一声,说道:“跟诸位交个底,李某就是个厮杀汉,除了为燕王殿下卖命,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你们那些什么狗屁藩库、卫所、臬司大堂我才懒得管,我来苏州只为一件事,就是抓捕废帝。 你们该怎么贪怎么贪,该怎么吃花酒怎么吃花酒,不关我老李屁事。但是误了燕王殿下的差,别怪我参你们个崇文余孽!京师已经开始锁拿崇文一党,听说有剥皮实草的,还有诛十族的倒霉蛋,你们不想跟他们作伴吧。” 三个官儿吓的浑身都抖起来,一个个双腿发软,跪在李远身前,口称不敢。 李远见这几个家伙老实听命,哼了一声,说道:“张藩司,你立即行文各府、州、县,在各个城门,各坊场河渡,各馆驿、酒楼、茶舍、各邮传驿站,都要画影图形,张榜海捕那几个要犯。无论何人,擒拿贼子以献的,赏银千两,行踪报官的,赏银5百两,藏匿不报的,族诛。” 张藩司躬身应道:“是,是,下官都记下了。” 李远抬高声音,喝道:“还不下去安排,3日之内,我要榜文张遍应天府!” 张藩司如蒙大赦,说道:“谨遵钧命,下官告退了。”转身飞奔而去。 李远看着张藩司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过脸对臬司说道:“赵臬司,你要严督各巡检司,在各个水陆码头,险关隘口,水闸钞关,盘查所有南京口音之人,一经发现,立即锁拿,羁押在臬司大牢,等我派人甄别。嗯,还有各个庵寺道观,回回庙也不能放过。” 赵臬司看着李远,慌忙说道:“好,下官这就去办,军门还有什么吩咐?” “先把这些事办好,别的我想起来再说。”李远不耐烦的说道。 赵臬司说:“那我退下了,马上安排。” 李远摆摆手,不再看他,转头对都指挥使说道:“各个卫所镇城也要一并张榜,各卫所辖堠台、火路墩、海港水澳暖铺,都要严加盘查行人船只。” 何都司不擅言辞,只有惶恐叩首,李远身子往前一探,推心置腹的说道:”何都司,你我都是军汉,功名利禄全靠功勋,和那些巧言令色,巴结上进的文臣不同,你要好自为之。” 何都司说道:“全靠军门提携。” 李远挥挥手道:“退下吧。” 打发走了应天官员,李远一拍几案,喝道:“那个混账苏州知府在哪里?我的儿郎跟着我在大雨泥巴里行军5百里,无酒无肉,连口热汤也没有,苏州府良心何在?!” 大运河南段,就是秦始皇开凿的丹徒水道,2千年来不断开凿疏浚,现在可以从杭州直通长江。这条水道是整个江南最重要的一条运输通道,每天无数货物和旅人在这条大动脉上流动,见证着大康帝国的繁荣昌盛。 吕城是大运河上的一个小镇,从高资镇出发要先经过长江南岸的丹徒镇,再沿着大运河向东南50里就是吕城。国朝初年,国势强盛,神武皇帝非常重视道路建设,水旱道路都通畅宽阔,要是正常商旅。从高资到吕城,走陆路不过3日脚程,水路只有2日可达。 只是对于逃亡者,不可能有愉快的旅行。刘礼小心谨慎,一行人专捡荒僻的山野小路,晓行夜宿,一路东行。歇脚打尖不敢在旅店驿站,有荒村破庙投宿就算交了好运。让众人担心的是,崇文帝的贴身内监王惠伤口化脓,发起了高烧,实在走不动了。 这里是白鹤溪以北的一处砾石滩,北面有一片栎木林,吕城镇大约就在东面10几里处。刘礼看看天色已晚,说道:“就在这里歇歇脚,大家去溪里打些水,给王公公清理伤口,再烧些热汤。”他找了个平坦所在,脱下披风铺在地上,扶着王惠躺下。 众人垒起石头火塘,用铁盔烧了热水。李启乾给王惠清理伤口,王惠高烧已近昏厥,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围着塘火坐下歇息,密林中有夜枭凄厉的叫声,火光闪烁,映着众人疲惫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多日的逃亡生活,把众人折磨的形容枯槁,如同牢囚乞丐。一个个满眼都是血丝,毛发从破旧的网巾里蔓延而出,一绺一绺的垂下来,脸上胡须蓬乱,散发着恶臭,连崇文帝也不例外。 刘关喝了一口热水,对长兄说道:“我们不能这么进吕城,太显眼了,明天天亮我一个人先去镇里找船,你们在镇外运河边等着。” 刘礼神秘的一笑。说道:“傻小子,到了这里,听我措置便是。” 林养浩扭头看向刘礼问:“我也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在丹徒找船,走水路到杭州可以省一半路程。” 刘礼拨了拨火拢,悠悠的说道:“刘氏并非是高帝旧臣,我们本来是海上人家,与高帝共同反鞑举义,那时候可没有君臣名分,只是高帝英明神武,先公不得不屈为臣下。 高帝始终对我刘氏存有戒心,诏拜我父为浙江行省左丞,却留京不遣,不放先公到任。先公日日惊惧,生怕高帝心生猜忌。所以,先公生前在江南各地暗中安排了人手船只,一旦发生不测,也能给刘氏留下一线血脉。” 林养浩眼睛一亮,说道:“吕城镇就有刘氏的暗桩?” 刘礼淡淡的说道:“正是。” 0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关听到兄长的话,忽然神色黯然,良久才说道:“我以为父亲大人待我最厚,哪知道家里的秘密竟是一无所知,他还是最看重你。” 刘礼一搡他的脑袋,笑骂道:“贼厮鸟,瞎想什么呐?那时候你还是个入娘的小屁孩子,管的住嘴巴才怪。事关全族性命,哪敢跟你透露,刘氏一族只有我和明善大兄知道这个秘密。” 林养浩说道:“是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大人么?” 刘礼说道:“正是,他是我从父刘炳汧之子,族中后辈最年长,跟随先公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是先父最信任的人。” 林养浩点头道:“高帝待你们刘氏也算仁厚了,赐给你们公爵甲弟,子孙一个个高官显爵。最终还是刘氏救了崇文天子,看来善有善报,冥冥中自有天意。” 刘关却说道:“你又骗了我们,你根本就没想去黄岩县,你一直就想带着我们到明善大兄统辖的镇海卫,从吴淞江入海。” 刘礼微笑着说道:“傻小子也知道用心了,正是,我们沿着运河到苏州,转吴淞江到镇海卫,从吴淞口出海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刘关说道:“我还是不敢信,你口中没有一句入娘的实话。” 刘礼笑容一敛,正色说道:“事关天子安危,我等性命,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若是我们谁不幸落到燕王手里,也不至于害了其他人,你懂得么?” 李启乾忽然口中“嘘”了一声,众人停住话语,呆了片刻,李启乾说道:“好像有人,我听到脚踩在砾石上的声音。” 李启乾天生耳聪目明,在豹韬卫也一直担任尖兵斥候,这方面刘礼也最信任他。刘礼压低声音下令:“收拾东西,把火灭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要扑灭塘火,只见东面亮起了一排火把,一队人向这边快速跑过来,脚踩在砾石滩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夹杂着兵刃撞击的声音,透露出不怀好意的味道。 刘礼凝神数了数火把,大约有9支,自己这边能战的只有4人,还拖累着一个重伤的王惠和一个痴呆的皇帝,跑不掉,战也没有胜算。 他低喝道:“把兵刃收起来,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那队人很快跑到近前,看服饰是官府公人,没披甲,但是挽弓持刃,个个身怀利刃。刘礼心里一沉,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一个人大步迎了上去。那队官兵站成一队,为首的汉子大步走来,厉声喝道:“奔牛口巡检司巡河,你等是何人?” 刘礼抱拳拱手,平静的说道:“我们是行脚的客商,被盗贼打劫了货物,失了关凭路引,在这里暂避一时。” 那巡检走到刘礼面前,上下打量刘礼,问道:“南京来的?” 刘礼说道:“是。” 那巡检冷笑道:“既然如此,跟我们走吧,巡抚大人有令,所有南京口音的人一律羁押。” 刘礼摸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巡检手中,低声恳求道:“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总爷行个方便吧,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伤号,如何进得衙门。” 巡检接过银子,聚指一捏,足足有5两,手一翻,银子自然而然进入腰间。他不说话,左右环视着几个南京汉子,火光照耀下,这几个家伙蓬头垢面,脸色明暗不定,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辈。良久,巡检终于说道:“既然是镇江府的客商,你们可以到后塘驿投宿。” 说着,他缓缓转身,向部下的几个弓手走去,看样子是放了他们一马。刘礼不动,只是死死盯着他,刚走了几步,巡检突然转过身,大声喊道:“他们是朝廷要犯,抓住他们,重重有赏!” 几个弓手扔掉火把,或持刀棍,或持铁链扑过来,一边喝道:“相好的,你们事发了!” 刘礼猛然拔出佩刀,大喝一声:“杀了他们!”忽然觉得身上一痛,原来是黑暗中射来一支利箭,正中肋下。他强忍剧痛折断箭杆,冲上去一刀砍翻了巡检,身后刘关、李启乾和林养浩早已拔刀冲了过去,与几个巡检司弓手战成一团。 黑暗中双方兵刃猛烈的碰撞,火星四溅,不时有重伤垂死的惨叫。逃犯都是曾经的皇帝亲军,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士,巡检司弓手们抓几个蟊贼还可以,碰上这些猛虎就原形毕露了,很快就被砍倒了几个。 其他弓手哪里见过这么凶悍的贼人,一个个心胆俱裂,一个声音喊的撕心裂肺:“顶不住了,快跑吧!”顿时一片狂呼乱喊,弓手转身就跑,刘礼大喊:“杀光他们!” 逃犯们当然知道放跑了这些家伙的后果,只要行踪泄露,很快就会有大队官军敢来,那还了得。几个军汉拔腿就追,黑暗中又射出两支利箭,一箭射中了林养浩大腿,林养浩闷哼一声,不顾伤势,还是一瘸一拐的追杀过来。 原来有两个弓手在后面伺机射杀拒捕逃犯,厮杀在一起的时候敌我不分,无从下手,如今同伴跑开了,正好发挥他们弓箭的威力。 两个弓手刚刚射出一箭,正要抽箭再射,就见后面涌来如山一样的大力,一下把俩人扑倒在地,铁一样的臂膀同时锁住两个人的脖颈。 原来是重伤的王惠,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绕到了弓手身后,他没有兵刃,只有强壮的身躯。他拼尽全力扑上去,死死压住了两个巡检司捕吏,也救了同伴们的性命。 两个弓手被锁住要害,胸闷憋气,胸腔要爆炸了,四肢拼命挣扎。一个弓手勉力从腰间拔出解首刀,在王惠身上乱捅乱刺,鲜血狂喷。也不知道这个宦官哪来的血勇,闷声扼住敌人,任凭利刃刺在身上,死也不松手。 等刘礼一行杀光其余的弓手回来,眼前的一幕实在惨烈,连这些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不由得动容。三个人倒在乱石滩上,两个弓手的颈骨折断,被活活扼杀,魁梧的王惠胸腹之间都是血洞,血快流尽了,奄奄一息。 刘关俯身在王惠鼻下一探,还有一丝气息,他想把王惠拖出来,可是怎么也掰不开他的双臂,他勒的太紧了,双臂像铁铸在敌人身上一样。 刘礼叹了一口气,说道:“分不开就算了,想不到奴隶之辈也有如此义烈的汉子。” 崇文帝慢慢走过来,缓缓蹲在王惠身侧,静静看着垂死的内宦,他没有说话,但是谁都看得出落难皇帝眼中的悲伤。刘礼心中一动,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崇文帝第一次流露出人的感情,他神智是清醒的无疑,可是他为何像个傻子一样呐。 王惠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了,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昆玉。。。是高帝所赐,陛下。。。须臾不可。。。离身。”声音渐不可闻,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 崇文帝重重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站起身来退到一边。 刘礼最先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沉声说道:“把尸体拖到林子里埋起来,把这里都入娘的清理干净,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李启乾说道:“王惠呐?他救了我们的性命,不能让他和敌人埋在一起。” 刘礼摇摇头,说道:“都是吃老孙家的饭,还谈什么敌我,一起埋了吧,地下还能做个伴。” 月光下,大运河畔一个破败的村庄,几个人悄悄的摸了进去。这是吕城镇东南2里处的一个小村落,村中都是运河的漕户,以拉纤修堤,疏浚河道为生,吃的就是运河上的饭。 刘礼摸到一户人家,轻轻叩门,院中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刘礼沉声说道:“京师刘家的亲戚。” 院中一下子安静了,很快听到有人趿着鞋匆忙而来。门开了,一个老者披着粗布短褂,提着气死风灯站在门口,老者看着当先的刘礼惊叫了一声:“是少公爷。。。你受伤了。” 刘礼挣扎着叫了一声:“阿顺。。。”身子就往下倒,老者一把扶住了他魁梧的身体,冲门口几个人低声喝道:“快抬到屋里来。” 叫阿顺的老者指挥众人七手八脚把刘礼抬到草房中,一个13、4岁的孩子端来热水,在一旁伺候。阿顺俯身凝视,一支箭深深插在刘礼右腹,箭杆已经掰断,由于一直没有起出箭头,血流的不多,但是肝脏已经破碎了。 这是致命伤,没的救了。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刘礼就是带着这么重的伤势率领他们奋战,又把他们领到安全的地方才倒下,这人真是个硬汉,所有人都觉得嘴里发苦,若是自己受到这样的伤,怕是没有这股很劲。 刘关哭着拔出解首刀,就要给兄长起出箭头。阿顺伸出枯瘦的手臂拦住刘关,说道:“二哥儿,你冷静点儿,你想少公爷现在就死么?” 刘关哭道:“总要想想法子。” 那乖巧少年捧着一碗热水递过来,阿顺接过粗瓷大碗给刘礼灌了下去。刘礼悠悠醒来,大口喘着粗气,口中不时渗出带血的泡沫。刘关握住刘礼的手,低声叫了一声:“大兄。。。”又哭出来。 刘礼左手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塞到刘关手里,虚弱的说道:“这是咱们刘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针路薄,高帝禁海,父亲大人藏了10年,临终才传给了我,现在我传给你。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刘氏就能重新横行海上,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刘关一边落泪一边点头,他哭的说不出话了。 1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礼扭头看向老者,低声说道:“阿顺,那位是孙大官人,其余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你要把他们送到镇海卫,让明善大兄送你们出洋,去哪里不用我说,你知道。你以后就跟着二哥儿,保护他,以后。。。二哥儿就是刘氏之主。” 阿顺没忍住,也落下泪来,他跪在床下悲痛的说道:“我这条老命本来就是刘氏的,大哥儿你尽管放心。” 刘礼忽然用全身的力气攥住刘关的手,嘶声说道:“老二,一刻不能离孙大官左右。。。刘氏宗族的性命,就在你一人身上,你若再糊涂莽撞,坏了大事,我做鬼。。。也不饶你。”言罢,气绝身亡。 刘关放声痛哭,悲不自禁,阿顺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刘关挣扎不脱,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老阿顺死死把住刘关,默默陪着落泪。 林养浩和李启乾伫立无言,心中不由得难过。虽然刘礼狡诈善变,欺骗所有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人智勇过人,没有刘礼,他们绝活不到现在。如今这最大的依靠没有了,以后的路该怎么办?两人茫然的看向崇文帝。 只见崇文帝悄然转过身,缓缓走到院中,依然不发一言。 崇文帝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不怕死,自己的死、别人的死都没什么。只是又失去了一个伙伴,他感到有些悲伤。 他不知道刘礼、吴亮、王惠、骆宏这些人为什么豁出性命来救他,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比性命更要紧?君臣大义么?如果是几天前,也许他还相信这套鬼话,如今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他也不是原来的崇文天子了。他绝不再轻信什么,他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信的,但他还想不破,什么可信什么可疑。 这些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原因: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发现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不知所措,他担心做错了事有损他帝王的尊严,更担心害了大家的性命,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学习着别人。 在这个新世界,他好像一个幼稚童子,不要说和刘礼、祁吕通这些人比,就算是阿顺身边那个叫鲶鱼仔的少年他也不如,他怎么敢乱说话? 他受过完整的教育,这些厮杀汉不能比。可是他受的教育完全是为了应付另一个世界,一个满口圣贤道德的世界,大家揖让礼仪,形态优雅,即使是心怀恶意,也是面带微笑。那里的规则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戴一顶大义的帽子,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在那个世界里,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游刃有余,精神愉快。 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那些教育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举止粗鲁,像野兽一样厮杀,随时杀人,也随时会被人杀。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不得不穿着破旧的衣服,在烈日淫雨下拼命的奔跑,忍饥挨饿,全身伤痛。这个时候想什么干净的衣服,优雅的形态,得体的语言,那不是失心疯了么。 想活命只有瞬间的果断决定,和迅猛动作,如同刘礼一般。春秋大义?那太可笑了,抡刀杀人的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嫌活的命长么。 看看刘礼就知道了,可是强明如刘礼还是死了,他活的狡诈无赖,死的问心无愧,运气却差到极点。 对于生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相信圣人教诲:守死善道。道比死更重要,为了道应该不惜死。可道是什么?过去他以为道就是人间的至理,是仁孝,是天命,是大义,现在看来实在可笑。 在这个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战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是谁。这里的规则也只有一个,就是活着,拼尽全力的活着,再卑贱的性命也是大道。 在过去的世界里,死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道具。虽然可怕,但是毕竟遥远,大家都有闲工夫遮遮掩掩的过日子,给一切戴上一顶好看的帽子。可是在这里弄这些无用的东西,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这个世界崇尚简单直接,饿了就吃,打不过就跑,没衣服就偷,想女人了就抢,谁还去三媒六聘,纳吉纳彩。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很要紧,并不是因为大家的仁爱和节烈,真正原因是他的命决定着很多人的性命。有些人拼命要杀死他,有些人拼命要保护他,其实只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这样的忠诚才真正让人不计生死。 吴亮说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因为活下去而结成的情义,似乎比大义结成的君臣关系更牢靠,更值得信任。莫非他一个卑贱的宦官比圣人更懂得生死的意义?他不敢想下去。 他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败给皇叔燕王了,因为燕王和高帝一样,即懂得那个文雅的世界,也懂得这个凶暴的世界。他要想重回南京,就必须要像他们一样,学会凶暴世界的法则。 在那个旧世界,他有很多先生,都是天下名儒。在这个新世界里,他第一个老师就是无名之辈刘礼,虽然他从来就不知道刘礼拼死战斗的原因,但是他知道,如果把自己送给燕王,刘氏怕是要倒大霉。自己是刘礼手中唯一的一张牌,他只能拼死保护自己,自己活着,是刘氏宗族活命的唯一希望。 崇文从刘礼身上学到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就要拼上全部的勇力和脑力,一往无前,不顾生死,这不正是高帝和燕王这些雄杰的本质么? 男儿当如刘礼啊,崇文暗暗敬佩这个并没有带着他们逃出大康就战死的军汉。 现在,刘礼死了,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拿着木锹来到院子里,开始挖掘刘礼的墓地,老漕工阿顺和刘关陪在刘礼遗体前,低声说着什么。 在这个凶暴的世界里,逃亡者没有哀荣,没有姓名,多大的豪杰也只能悄悄埋在荒村土岗。只有情义留在了朋友们心里,可能比文雅世界里的史书更真实、更久远,东海英豪的传说,远远在文字产生之前。 天明时分,众人埋葬了刘礼。棺材是一张苇席,陪葬是一把佩刀,孝服只有刘关头上的一幅白巾,送葬的只有几个亲友。这个运河边的小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位卫指挥佥事,大康衢国公。 老漕工阿顺是刘氏家生子,30年前刘氏船队最有经验的总火长,纵横东海的大海盗,他还有一个令整个东海闻风丧胆的绰号:总兵顺。30年来,总兵顺隐姓埋名在这个破烂村庄,守着刘氏最后的逃命退路,从雄壮的汉子变成垂垂老者。 为了担心泄露秘密,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10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为他养老送终,就是现在的鲶鱼仔。即使是如此忠诚之人,刘礼也没有泄露崇文帝的身份,崇文帝又学到了一招:秘密就是秘密,无关信任。 没有坟头,众人围在墓葬前,总兵顺轻轻哼唱起来:“大哥儿,海上冷冷,船上来啊~” 刘关轻轻应和:“来喽~” “海上冷冷,屋里来啊~” “来喽~” 两人反复吟唱,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所有人都觉得阴风阵阵,似乎刘礼的魂魄就飘荡在这个小院子。这是海上人家的招魂歌儿,不知道多少男儿灵魂在这歌声中徘徊在亲人上空,最终魂归大海,无声无息。 丧礼已毕,刘关环视众人说道:“燕王为了缉捕我们,在苏州府设应天巡抚,在杭州设浙江巡抚。无论是应天巡抚李远,还是浙江巡抚章辅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阿顺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也要谨慎小心。 如果我们沿运河走水路直下杭州,足有6百余里,水闸钞关30余个,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我们就按大兄生前的方略,从苏州松陵口转吴淞江,从李远眼皮底下奔向镇海卫,所谓灯下黑出其不意。” 林养浩沉吟着说:“吴淞江水道也有百五十里,一样艰难。” 刘关说道:“吴淞江防务归镇海卫所辖。” 林养浩哦了一声,说道:“明白了,镇海卫指挥使正是刘明善大人。” 江上有强援,所有人心里都稍稍一松,李启乾问道:“如今我们又该入娘的怎么办?” 刘关说道:“我们饱餐一顿,沐浴更衣,先睡一觉再说。我们现在这个鸟样子,哪里像良民,被人严察起来太凶险。” 总兵顺说道:“酒食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吃顿热的,鲶鱼仔正在给大家准备热水衣袍。” 1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天将傍晚,一队人悄悄溜出小村,看模样是行脚的商人。总兵顺带着一行人七拐八拐,走进芦苇丛中的密集河汊,不久,芦苇荡中撑出一艘浅底沙船,满载着2百石种粮,打着兵部库部司的船旗,这居然是一艘官船! 总兵顺为舵手,刘关为帆手,林养浩和李启乾为橹手,都是一身青布短打。鲶鱼仔则扮作贴身小厮,头戴边鼓帽,背着竹箧,里面是崇文帝的换洗衣物,文房四宝,官牒文凭。 崇文帝头戴乌纱帽,身披团领绿袍,乌角革带,胸前是鹌鹑补子,白袜皂靴,兵部库部司从九品官员打扮。他相貌清秀,看起来就是押船的官员,关防大印绑在手肘上,用宽大衣袖遮住,一切都是真的。 更让他吃惊的是,粮船手续齐备,文牒上盖着左军都督府和兵部大印,还有从南京到吕城一道道关卡的印鉴,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这是真文牒。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运河边的破败村落里,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官用之物。如果随便什么人就能搞到这些东西,那还谈什么设官牧民,自己的朝廷原来是这么一副模样,那把江山输给燕王一点都不冤。 这是一艘小型沙船,由于是官船,船艄部位专门有官舱,供押运官员休息起居。每日在水上飘荡让人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不过比起前几天的艰苦逃亡算是舒适的很了。 漕船像大运河上的其他船只一样,白日通关行舟,晚上就泊系在某个渔港渔村。南京客们不敢暴露口音,好在鲶鱼仔机灵能干,熟悉水上生活,和生人接触都是这少年出面去办。鲶鱼仔白天办理过钞关手续,晚上到村里买来酒肉,从无差池,是个合格的小厮。 无事的时候,他就到后舱帮着总兵顺摆舵,熟悉舵工手艺。崇文帝在后舱,很少听见这一老一少说什么,总兵顺除了偶尔指点鲶鱼仔操舵,几乎不聊家常。 爷孙俩不知道崇文帝的身份,但是都对他十分恭敬,这种恭敬让他感到很舒服。刘关他们的恭敬是臣对君的恭敬,和过去世界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谨慎又透着疏远。也不像总兵顺对刘关的恭敬,那是老奴对少主的关爱和期望。 这对祖孙对崇文帝的恭敬很简单,只是百姓对读书人的尊敬,这让他觉得过去所学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想大儒先生们的心血毫无价值。 日子如水而过,白天大家在繁忙的运河上辛苦操船,各负其责。晚上水手们聚在前甲板,在昏暗的船灯下饮酒赌钱,直到总兵顺低喝一声:“都散了吧,明日还要行船。”大家就和衣而眠。有时候崇文帝想,要是时光停住该多好,这样平静的日子永远不要过去。 由于是官船,手续齐全,运河上的民船都要礼让,各个水关也没有严厉盘查,一切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看来官府的威严还在,有时候崇文帝自嘲的想,自己这几年干的还不算是一无是处。 这一日夜晚驻泊,总兵顺来到前甲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沉声说道:“晚上不能饮酒了,明天就到浒墅关,离苏州城只有20里,要加倍小心。”船上不同陆路,舵把头拥有巨大的权威,仅次于舶长,总兵顺的话有一种莫名的威严。 李启乾不高兴的说道:“那么多关卡都过了,还在乎一座浒墅关?连酒都不让喝,你不会是见不得我们清闲片刻吧。” 总兵顺浓眉倒竖,双眼一瞪,喝道:“大胆,这是船上,不是你豹韬卫。这里我说了算,敢不听招呼,你想绑在桅杆上吃风么?”人老虎威在,李启乾脖子一缩,不敢言语了。 呵斥了李启乾这个愣头青,总兵顺继续说道:“我们这几天走的顺畅,是因为我们对付的是漕运司的小吏和漕丁,顶多加上巡检司的差役,这些人知道漕上的规矩,不会为难官船。 可是浒墅关是苏州门户,又在李远的眼皮底下,他会加派抚标营和应天都司的军士严守关口。我听说李远为人跋扈,他的军士哪管你是官船民船,一定会登船严查。孙大官虽说是官吏模样,可惜是个哑巴,如何应付登船的官兵?” 刘关忧虑的说道:“大官人不是哑巴,不过也不方便说话。” 林养浩说道:“如果我扮作兵部押运官员呐?” 刘关说道:“不行,缺一个橹手就是破绽,总不能让孙大官操持贱役。” 鲶鱼仔说道:“我可以做橹手。” 刘关在他脑袋上狠狠凿了个爆栗,笑骂道:“入娘的,你个贼厮鸟连个娘们儿都摇不动,还摇橹?”鲶鱼仔抱着脑袋呼痛,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关不笑了,他接着说:“就算船上不缺橹手,多了孙大官一个不相干之人,一样无法说通,老林出的是馊主意。” 总兵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让孙大官人装病,明日我和鲶鱼仔应付官兵,关哥儿以为如何?” 刘关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入娘的,活人逼成病人,什么世道,我去劝说孙大官人吧。” 夜半时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崇文悄悄脱下白色中单,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牛犊鼻短裤,光着脚走进运河。渐渐将全身都浸在微凉的水中,月光下只露出脖颈以上。既然他答应了刘关装病,索性就真病,假病未必能蒙混住盘查。 在凉水里浸了一炷香的功夫,崇文爬上船,湿淋淋的躺在后甲板上。江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凝视着天上的月亮,他渐渐睡着了。天亮时分,他果真发起了高烧,总兵顺和鲶鱼仔把他抬进官舱,老舵工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大官人也是条汉子。 运河上的水关大多是用浮桥拦河,桥上有漕丁巡视,河岸上有漕吏公廨。漕吏核对官碟文书无误,船主持官碟到公廨处用印放行。若是钞关,还要根据路程远近和船料多寡交税,完税方可放行。 浒墅关则是筑坝拦河,以铁闸为水门,绞盘牵引,十分坚固。水关可以南北两方向同时通行1艘4百料大船,这也是神武皇帝允许民间拥有的最大船只。水关两侧岸上修有木珊围栏,围栏内有系缆桩,系泊大小船只,等待验船出关的时候,可以在这里等候。 运河两岸除了公事房,还有不少茶楼酒肆,旅舍娼寮。遇到运河繁忙季节,水关两侧等待通关的船只就会排成长龙,不少船只不得不在关口过夜,这些人做的就是船工生意。 可是今天的浒墅关不同以往,两侧的商铺全部封门,关口的兵丁明显增多,一个个顶盔掼甲,戒备森严。水坝上高悬着通缉要犯的榜文,标明了罪犯的身份和赏格,坝上来回巡视的不是漕运司的漕丁,也不是巡检司的弓手,而是抚标营的军汉。 到底是老漕工,运河上的事什么没经历过,总兵顺所料一点都不差。抚标营一位把总接管了关口的防务,他的兵手持榜文一个一个的核对过关船客,漕丁负责检查货物,运河两岸的街道由巡检司负责巡逻,以防罪犯狗急跳墙,朝岸上逃窜。 刘关用竹篙撑住漕船,林养浩和李启乾凑上来,不安的看着水关方向。刘关镇静的说道:“什么画影图形,一点儿都不像,凭那个找到人才是怪事,他们抓人就是靠口音。这是官船,他们没有让船工开口的道理,一切让阿顺和鲶鱼仔去应付。” 两人默默点了点头。 关口搜查的很细,很久才会放行一条船,船只过关缓慢。一直到晌午时分,刘关一行才挨到铁门下,关口小吏带着两个标营军士下到船上,鲶鱼仔呈上关凭路引,通关文牒。小吏把文书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南京来的?” 总兵顺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委托兵部转运的军粮,自然是从南京来的。” 小吏上下打量着总兵顺,良久才说:“押船的这位曹司库在何处,怎的不见人?” 总兵顺镇静的说道:“曹司库在水上受了风寒,正在官舱养病。” 小吏说道:“带我去看。” 总兵顺使了一个眼色,鲶鱼仔说道:“那就跟我来吧。” 到了后舱,果然见一个穿着九品官员服色的人躺在舱中,烧的人事不知。乌纱帽就放在一旁,鲶鱼仔呈上关防印鉴,没有异常。小吏经验丰富,用手敲敲舱板就知道并无夹层,转到前舱,果然是一个个粮袋,也无异常。 终于,小吏走上前甲板,对两个穿着鸳鸯战袄的军士说道:“这是南京来的官船,文书齐备,也没有夹带,料也无妨。” 一个矮壮军汉默默把他推到一边,从怀中取出罪犯画像,一个一个的核对,都是普通船工,和画像上的家伙没什么相似之处。良久,矮壮汉子终于说道: “李军门有令,凡是南京旅人一律羁押。不过诸位放心,既然是官船,当然不会把你们槛送大牢,只要在臬司二堂甄别即可,诸位跟我走吧。” 1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总兵顺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知道这是什么船?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吴淞口千户所的军粮!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兵丁,就是你们李军门也不敢私扣粮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那军士脸色一滞,稍一犹豫还是说道:“我也是公事在身,奉命行事,对不住诸位了,请吧。”他一张手,做出请的手势。 刘关心里一凉,暗道不好,莫非今天要坏事不成。眼角余光看到李启乾在摸怀中的解首刀,他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总兵顺抬手一指后舱,说道:“误了粮期是死罪,曹司库重病都不敢下船,你苏州府羁押我们,将来你去五军府刑狱领死么?何况曹司库病成这样,如何能到大堂问话。” 矮壮军汉手按刀柄说道:“我不知什么曹司库,我只知李军门将令。” 总兵顺冷笑一声:“那你知道大康军律么?知道《皇康大诰》么?” 漕吏见两人争执起来,心下为难,无论是巡抚衙门还是五军都督府,都不是他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得罪的起的。他赶紧上来解劝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两位不必争执,关口就有官轿,可以抬着曹司库到臬司衙门。” 两个同声说道:“不行!” 前甲板上争辩不休,惊动了关上。守关把总一身官袍,他探出身来,粗声大气的喝问:“入娘的,老陈,怎么还在磨蹭?” 另一个抚标军汉仰起头,向守关把总高喊:“启禀大人,有一艘南京左军都督府的官船,还有一个卧病的押粮官,不肯到臬司衙门回话。” 那把总也注意到左军都督府的船旗,他摆摆手喝道:“只要南京来的船只人口一律羁押,你管他作甚?” 总兵顺冷笑道:“谁敢私扣军粮,不知死的放马过来便是。” 那把总喝道:“天大的干系,也先到臬司大堂再说,儿郎们,把船给我扣下!”一队抚标营兵大声应道:“喏!”沿着台阶跑下关闸,刀枪并举就要强行登船。 老舵工大喝一声:“登船者死!” 猛虎虽老,虎威尤在,兵士们不由得停住脚步,刘关、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一齐站在总兵顺身后,虽然手中没有兵刃,依然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烟尘滚滚,奔来一队彪悍骑士,一个个顶盔掼甲,身披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巡街的巡检司弓手哪敢阻拦。 为首的武官身穿绿色官袍,奔到水关厉声喝道:“谁敢动我吴淞口千户所的粮船!” 林养浩和李启乾见来了救兵,胸中长长出了一口气,偷眼看刘关。只见刘关面色平静,毫无惊慌之色,看来这小子早就知道有后援,根本就不担心浒墅关。自从刘礼死后,这家伙沉稳了很多,而且嘴也变得和他兄长一样严,居然一丝口风都没有露。 这队彪悍骑士奔到水关前勒住战马,堵在水坝一侧,为首的武官跳下战马,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两人同样的绿色官袍,彪补子武官服色,看不出官位高低。 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大声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来人并不还礼,只是说道:“在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白松,你是何人?” 守关把总说道:“我是抚标营把总张四维,现任浒墅关守将。” 白松倨傲的说道:“我是正六品,你是正七品,且我是镇抚官,同品大半级,你因何不跪?” 张四维无奈,只得单膝跪地,说道:“下官张四维参见上宪。”捧着手本报履历。 白松这才说道:“起来吧,因何扣押我千户所粮船啊?” 张四维站起身,说道:“奉李军门将令,扣押一切南京来船人口,缉拿要犯。” 白松冷笑道:“笑话,抓贼抓到我千户所官船上来了。你别忘了,我是备御千户所,主海防和江防,不归都指挥使司管辖,直属五军都督府,也就是直属燕王监国,李军门有资格扣押燕王殿下的船只和官员么?” 张四维忽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虽然有李巡抚的严令,可是羁押五军都督府的官船也太过分。且镇海卫是海防要津,朝廷倚重,若是官司打到燕王面前,燕王发怒,他李巡抚可以把罪名推到自己头上,自己往谁头上推? 张四维心里一虚,口气就没那么硬了,他缓缓说道:“我奉李军门将令,在浒墅关缉拿要犯,职责所在,岂能轻易放南京船只过关。” 白松也口气缓和下来,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我千户所的屯田种粮,误了秋播,我千户所几千号人吃什么?鼓噪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张把总你想一想,贼人有可能在五军都督府的粮船上么?贼人躲我千户所还来不及,怎敢到吴淞江上送死?” 张四维沉吟半晌,忽然喝道:“老陈,过来答话。” 矮壮军汉跑到张四维面前,单膝跪下道:“标下参见大人。” 张四维问道:“船上可有可疑之人?有没有夹带?” 老陈答道:“船上并无可疑之人,也并无夹带。” 白松一拍大腿,说道:“着啊,扣了粮船你也抓不到贼人,反倒误了我千户所大事,张把总,你这是何苦哇。” 张四维扭头看了看吴淞口千户所的骑士,一个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若是误了他们的军食,这些家伙非跟自己拼命不可,何苦得罪这些人。仔细想想此人说的也有道理,吴淞江是吴淞口千户所防区,不知道多少官军战船在江上,哪个傻贼去那里送死。 他终于说道:“也罢,我就担了这个天大的干系,总不能让吴淞千户所的兄弟挨饿。” 白松拱拱手说道:“张把总果然是爽利汉子,我所上千军户都承你的情。” 张四维说道:“都是为朝廷办差,不必客气。”他转过身,冲漕吏吩咐道:“带他们去公廨用印,开闸放行便是。” 一道铁闸分隔成两片天,一片意味着无尽的危险,命悬一线,另一片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所有人的心都嘣嘣乱跳,因为希望和绝望其实只在一线之间,而且随时会相互变化。 只有总兵顺依然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迈着老人的步伐拾阶而上,到公事房办理过关文凭,路过白杰的时候,看都不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一眼。船上的逃亡者看着他慢悠悠进了门,又慢悠悠走出来,时间像是停止了。 铁门终于打开了,林养浩解开了缆绳,用撑篙撑离了泊位。老舵工来到后艄,鲶鱼仔帮着他搬动舵杆,总兵顺指挥两个橹手一齐摇橹,沙船慢慢调转船头,慢慢出了水关,又慢慢走上航道,总兵顺喝令升帆,船只奔向苏州松陵口。 岸上,白松和守关把总张四维拱手作别,他带着吴淞口千户所军士就在运河东岸伴随前进,护送船只到松陵。沙船转入吴淞江,几艘朔流而上的哨船迎上来,为首的试百户稳稳站在前艄,大喊:“是兵部的粮船么?” 总兵顺喊道:“正是,来船可是吴淞口千户所?” 试百户的声音远远飘来:“正是,我奉千户胡大人将令,护送你们到所城。” 总兵顺喊道:“如此多谢了!” 战船调转船头,1条船在头前带路,2条船伴随在沙船左右,顺风顺水向下游驶去。刘关转头朝西边看,太阳已经快落山,西边彩霞满天,白松那队骑兵消失不见了。 吴淞口就是吴淞江入海口,所城就建在港口边上,港口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如同一个巨大的蚁巢。这所城比一般千户所大的多,除了千户所衙门,还有武库、粮库、所市、官学、船械所、龙王庙、大校场等等。 所城周1837丈,基广丈4,内外甃以石。凡窝铺百40,敌楼12,城堞2315,军房1987间。建有月城6,每城皆有闸楼。所城坚固无比,城头有炮位36,千斤大炮的炮口直指大海,任何来自海上的威胁都会被轰成渣渣。端的是海防要津,比内陆卫城都要高大坚固。 所城保护着背后的大片农田,秋收已过,千户所军士在修建堤坝水渠,殖土琣垄,准备即将开始的秋播,一派繁忙又恬静的农家景象。 可惜吴淞口并不是逃亡者们想象的安乐窝,没有酒没有肉,没有热水沐浴,没有干净的床榻。甚至还不如逃亡路上,因为他们连自由也没有,一到所城,他们就被关在衙署里一个荒僻跨院。几个军士严加看管,除了送水送饭的仆役见不到任何人,也没人和他们说话。 “这位兄弟,我们的人病的很重,是不是跟上官回禀一声,找个先生给看看病。”刘关跟把门的军士说,那军士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给抓点药总可以吧。”刘关声音高起来,那军士依然不吭声。刘关要往外面走,两个军士伸出刀鞘拦住他。 刘关骂道:“入娘的,爷爷也是大康千户官,和你们千户同品,你们竟敢私扣上官。” 1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院子里,林养浩和李启乾蹲在荒草里捉蟋蟀,堂上总兵顺和鲶鱼仔照料崇文帝。这次的病来势凶猛,到现在烧还没有退,什么药物也没有,只能拧了凉水手巾给他降温。 见刘关吵的厉害,林养浩头也不抬的说道:“刘大人,还是省省吧,跟憨大说话有个鸟用。” 刘关无奈骂了一句,只能扭头回到院子,林养浩拉着刘关坐在台阶上,低声说道:“我猜他们在等一个大人物,又不敢让我们在外面乱跑泄露身份,只能把我们先关在这里。” 刘关有些懊恼的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入娘的,什么事比掉脑袋的事更大,明善大兄在干什么。” 好在这样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傍晚时分,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交领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家伙来到院子,冲刘关拱手说道:“学生是卫指挥司幕僚黄谦,刘大人,有人请。” 刘关扭头看了看他的伙伴们,说道:“就是我一个人么?” 黄谦点头道:“请的就是刘大人一人。” 刘关不再废话,整了整大带,跟着黄谦大步走出了院子。 黄谦领着刘关来到衙署后花园一处阁楼,自己悄悄退了出去。阁楼中灯火昏黄,一个汉子站在书案旁,50岁上下,穿一身灰蓝色道袍,头发半黑半白,青簪别顶,正是刘关的从兄,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终于见到了亲人,这一路若是没有这位兄长,他们也逃不到这天涯海角。刘关心里一热,抢上一步施礼道:“小弟见过大兄。” 刘明善没有回礼,盯着他问道:“礼哥儿在哪里?” 刘关神色黯然,眼中流泪,说道:“他受了致命伤,死在路上了。” 刘明善轻叫了一声:“什么?!”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沉默了半晌,他脸现怒色,低声叱骂:“混账,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我们不欠天家的,他们叔侄相争,凭什么要搭上刘氏子弟的性命?你们。。。”刘明善指着刘关,声音颤抖。 刘关只得如实说了从南京到吴淞口的一路经历,最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只能跟着他入娘的拼命。” 良久,刘明善才一指身旁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吧。”刘关看到桌上有茶水,拿起来仰头一口喝干,放下茶盏说道:“大兄忒也的小气,这些天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就不能给我弄点酒肉,怎地只有茶水。” 刘明善年长刘关20岁,见他这惫赖模样,气的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有心思喝酒吃肉,你知道你们闯了蹋天大祸么?京中正在穷治崇文余党,你们指望的那个汪曾泰早就锁拿进京了,夷三族。还有什么练子诲,李泰,一个个身死族灭,最惨的陈洪儒被夷了十族,古今所无。京师已经杀的人头滚滚了,你这贼厮鸟就不想想我们京中的亲人么?” 刘关脸色一黯,他不怕死,可是怕连累亲人,燕王其实已经牢牢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偷看了族兄一眼,问道:“以大兄之意,只有把崇文帝送回南京,才能保全刘氏么?” 刘明善厉声喝道:“绝对不行!” 刘关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明善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把他送回去,燕王会毫不犹豫用我们刘氏一族给他陪葬,现在有我镇海卫8千水军,燕王暂时还不会动手。镇海卫,是我刘氏两代经营的保族家底,你父亲当年交到我手里,就是为了防着今天。” 刘关忧虑的说道:“镇海卫还是太弱小,燕王那厮若真的翻脸,或者调大兄入京,镇海卫总不能独抗天下。” 刘明善说道:“只要崇文帝到了外洋,他们逼迫过甚,我们刘氏水军随时可以拥立旧君,号召天下。他笼络我还来不及,调我进京不等于逼反我么?燕王没那么蠢。只要崇文天子还活着,京城刘氏就没有性命之忧,镇海卫也安全。” 刘关说道:“明白了,大兄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献出崇文就等于葬送了全族性命,把他掌握在手里倒是死中求活。所以他临死还嘱托我,绝不能离开崇文半步,这是保家的凭仗,入娘的,我还以为他真个忠肝义胆。” 刘明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摇头说道:“他所图恐怕比这个更大,焉知他不是想把崇文帝攥在手里,割据一方,重现我们刘氏的荣耀。只是。。。为这个送了性命,值得么?”老将动了手足之情,眼中流下泪来。 刘关也默默不语。 良久,刘明善拭去脸上的泪问道:“礼哥儿葬在了哪里?” 刘关说道:“埋在了常州府吕城镇,阿顺的村子里。” 刘明善说:“我们刘氏子孙,死了也不能做孤魂野鬼。我会派人把他移出来,葬在咱们老家温州黄岩,和刘氏宗族在一起,只是他的家眷怕是难出京师了。” 刘关说道:“只能有劳大兄,我是逃犯身份,无法哭临了,一切有大兄安排,我也放心。” 刘明善摇摇头,叹道:“放心?你以为到了吴淞口就万事大吉了?李远这厮外粗内细,十分精明,很是难缠,你以为这几天我为什么没来见你。” 刘关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呐。” 刘明善说道:“这几天我正在苏州城和李远打官司。。。自从燕王殿下兵临长江,我就想到你们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提前给几处暗桩做了安排,你以为总兵顺的船旗和文书是从哪里来的? 可我还是担心你们过不了浒墅关,就借着公事到了苏州城,派白松接应你们,万一不行我也只能亲自出马了。好在白松办事可靠,总算把你们送出了关,谁成想李远立即就把我召到巡抚行辕,冲我大喊大叫,我和他争吵起来。 他一气之下,把那守关的把总张四维锁拿到行辕,当着我的面鞭打,差点打死。我看不过劝说了几句,李远顺手就把他赶出标营,我只好把张四维要了过来,再行文兵部,算是调到镇海卫,所以我晚了几日才到吴淞口千户所。” 刘关说道:“这家伙为了我们刘家坏了前程,你可不能亏待人家。” 刘明善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演的苦肉计,万一他是李远那厮派到吴淞口的暗桩呐?他们戏演的太真,我可不敢信。所以我远远把他打发到崇明沙千户所去了,还是把总。那李远刚当上巡抚,就把手伸到我镇海卫来了,我可不敢担保这里没有其他的探子。你们在吴淞口呆长了,难免被他的耳目发觉,你入娘的敢放心,我怎么敢放心,我来吴淞口是轻车简从,不敢露了行藏。” 刘关悚然心惊,原来吴淞口也不是太平之地,一样危机四伏。 刘明善看兄弟脸色不对,安慰他道:“也不必太担心,毕竟镇海卫是刘氏的地头,经营了30多年,不是几个屑小之辈就能渗透的,你先吃饱喝足再说。” 他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楼下一个家将答应一声,大步走上阁楼,刘明善吩咐道:“去让厨下切一只鸡,二斤牛肉,再准备些蔬果面饼,烫一壶酒上来。”那家将领命下去准备了。不一刻,1个仆役提着一个食盒上来,把杯盘酒菜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刘明善说道:“不能给你摆酒接风,我们兄弟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刘关大喜,抄起一支鸡腿大啃起来,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来了。” 刘明善拿起酒壶,在两个酒盏里各倒了一杯酒,悠悠的说道:“恐怕你要过些苦日子了。” 刘关笑道:“我也是大海的子孙,大兄可不要小看人。” 刘明善叹道:“你年纪小,等有了你,我们的日子就已经好多了,你到底没经过多少风浪啊,连你兄长礼哥儿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等你到了海上就知道了。” 刘关喝了一杯酒,把酒盏放在书案上问道:“你打算把我们送到哪里?” 刘明善沉吟着说道:“这个地方要远离官府,可也不能离我的眼睛太远,缓急之间没了照应。我为你选了个地方,宁波府外海,孝顺洋以东,乱礁洋以西有一座双屿,那是再好不过的所在了。” 刘关问道:“为什么不在我们老家,在洋屿岂不是更安全。” 刘明善把筷子往书案上一放,低声斥责道:“混账,你个贼厮鸟想把我们的家乡变成战场么?私藏废帝,这是何等凶险的事情,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是尸山血海,你胆子太大了。” 刘关被一顿呵斥,不敢吭声了,夹起一块牛肉狠狠咀嚼着。 刘明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道:“你们久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事情,其实双屿实在是逃人的好去处。” 刘关却说道:“我听说过双屿,那是一些盐枭海盗走私交易的澳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军不剿灭这些家伙。” 1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刘明善摇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在东海极东之地,有一个岛国仴国。这个仴国是蛮夷小邦,丝、丝绵、绵绸、锦绣、精瓷、棉布、漆器、铁锅、铁针、水银、甘草、川芎等等样样皆无,百姓所需都要从我大康采买。 仴国虽然物产不丰,偏生盛产金银,银子极贱。千年以来,仴人浮海而西,以白银购买我华族出产,沿海商民获利颇丰,有因与仴人海贸而巨富者。 神武皇帝开国,以农战为立国之本,不喜贾人奸猾。又担心仴人强盛,勾结华族叛逆成为我大康之患,所以强行禁绝海贸,将沿海岛民一律迁入内地,通番舶者一律处以严刑。 仴国顿时物价腾贵。湖丝1石5、6百两,丝绵1石2百两,红线1斤70两,川芎1石60两,大铁锅1口1两。1枚铁针要7分银,铁比银贵了,这就是入娘的民不聊生。如此一来,自然就会有穷凶极恶之徒,冒死泛舟来我大康贸易。” 刘关笑道:“那他们岂不是来送死,神武皇帝虽然厉行禁海,可是并没有放松海防。每年春季,我大康水师左右卫、广洋卫和横海卫水军都要巡海,一直到秋天才会回航,秋冬季沿海诸卫也会随时出海清剿海寇,哪里有他们的活路。” 刘明善说道:“你们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实情。若仅仅是几个仴寇,自然是有来无回,就怕有内地奸民勾结。神武皇帝扼杀仴人,可是也苦了我沿海百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边山多地少,渔夫又不会耕作,即使高皇帝分给渔民土地也难以过活。至于富商大贾,断了海上番舶财路,他们岂能坐吃山空。 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谁不眼红仴人的银子?所以穷苦渔夫出海为寇,豪绅大户勾结官府,都在想方设法把仴人带来的船银留下。仴贼和奸民勾结起来,就结成了大股海寇,官军想抓住他们就难了。东海何其广大,岛礁海屿不计其数,如果有人通风报信,提供粮食补给,到哪里找到他们? 官兵出海进剿,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若把他们逼的狠了,他们就上岸劫掠,抢了就跑,官兵援剿不及,带兵的主官就会吃军法。官兵出海无功,还会被海盗报复丢官丢命,谁还有心气跟海盗拼命? 若是与海盗相安无事呐?反倒孝敬丰厚,海疆无事。如果有肆意侵扰之徒,不用官兵动手,海盗们自己就会把那些破坏规矩的家伙收拾了。官兵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好过些。 久而久之,在我大康东南沿海诸岛就有了几个走私澳口,当然也是海盗窝子。大者有广东的南澳,闽越交界处的梅岭,漳州的月港,柘林,最著者就是宁波外海的双屿,因为钱货巨万,被称为小苏杭,至于小的走私澳口可说无数。 这些澳口就是真正的化外之地,王法不及。我刘氏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强则坐拥州郡,逐鹿中原,弱则蛰伏海隅,海外称王。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比双屿更好的藏身之地?” 刘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高帝禁海之后,海上并没有变成盗匪蛮荒之地,而是财山货海,天高水阔,这不是逃亡,而是大有可为之地。 刘明善感到兄弟的兴奋,用筷子指指刘关说道:“又在胡思乱想,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崇文帝,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的身份,燕王会举天下之力杀向大海,你们如何抵挡?”他把筷子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你是去逃难的,藏的越深活的越长久,越有机会。” 刘关一下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他默默啃着鸡腿,良久,才瓮声瓮气的问道:“既然你不让我们占了双屿,过入娘的快活日子,那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刘明善淡淡的说道:“隐姓埋名,去做走私海商,有我在镇海卫,总能护得你们周全,你们就在双屿扎下根基,等。” 刘关不解的问道:“等什么?” 刘明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就像高帝扎根应天府,以待天下之变。燕王大军南下中州,刀山火海里杀了3年,北方空虚,漠北黑鞑又死灰复燃,他该如何应对?他兴兵谋反,以武力夺至亲之江山,难道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他其实已经内外交困,屁股底下如积薪侯燎,随时会成燎原大火,那时候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前提是我们还活着,如果你们轻举妄动,暴露了废帝的身份,那时候老天都救不了我们。” 刘关说道:“我明白了,那你什么时候见崇文帝?” 刘明善冷笑一声,说道:“我见他干什么?你记住了,过去我们是高帝的棋子,如今时移世易,崇文是我们的棋子。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到那个位子上?这个天下,不是留给笨伯的,他一个黄口小儿,有资格执掌华族,号令天下英雄么?” 刘关再也没想到大兄会说出这番话,惊的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跨院,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刘关的伙伴们正在促膝而谈。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大海就是穷途末路之人的家。” 总兵顺冷冷说道:“海上风高浪涌,怪石乱礁,妖魔横行,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你这样的生瓜嫩枣儿,在海上一个月都活不过,那不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坟墓。” 李启乾心里一寒,对总兵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头,他有种说不出的敬畏。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我到底年轻力壮,经得起风浪。” 总兵顺不屑的说:“葬身鱼腹的家伙们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想活命只有同船一心,还有妈祖娘娘保佑,千万不要做触怒神鬼的事情。船上的规矩和忌讳多如牛毛,你最好少说话,要是一不留神害了全船的人,大家会毫不犹豫把你扔下大海。” 林养浩说道:“阿顺大叔,你跟我们说说海上的规矩吧。” 总兵顺沉吟着说道:“有些话确实要先给你们交代清楚,以免将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也希望你们多活些日子。” 李启乾笑道:“入娘的,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放洋出海?反正我们的命也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也许活个长命百岁,老死榻上。” 总兵顺也嘿嘿的笑起来,笑容渐渐敛去,缓缓说道:“吹螺出海,就是死中求活,第一层就是天大地大舶长最大,只要是在船上,舶长说一不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启乾说道:“若是舶主错了呐?” 总兵顺说道:“你记住,在船上舶长永远不会错,错的只是你。” 林养浩说道:“我等本来就是军人,若是光这一层,那可太容易了。” 总兵顺说道:“海上的规矩可比军律严酷的多。比如船上忌讳穿湿衣服,忌出海洗头,身流水湿是沉船之兆,海浪雨水打湿了衣服,要马上更衣。海上只许赤足,赤膊,不能赤下身,那是对妈祖娘娘不敬。 海上不许双脚荡出船舷之外,以免被海鬼拖下水。不许头枕膝盖,手捧双足,因为那是哭相不吉。不许双手托腮或者抱膝,那是发愁,抓不住肥羊的兆头。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在海上,轻则鞭笞、绑桅杆,重则抛下海喂鱼。人活着吃鱼,死了喂鱼,这也算是入娘的天道公平。” 林养浩和李启乾顿时噤若寒蝉,赶紧正襟危坐。 总兵顺点点头,说道:“不许在海上吹口哨,那会惊动巡海夜叉招来风浪。不许拍手,那是两手空空,遇不上船财。不过也有例外,遇到奇石怪礁要鼓掌欢呼,那是取悦龙子嘲风,不然他就会兴风作浪。” 林养浩说道:“传说嘲风喜险要,喜夸赞,礁石上就有嘲风么?” 总兵顺说道:“谁入娘的知道海礁上有没有嘲风,多拜神总比不拜保险。” 林养浩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有什么规矩么?” 总兵顺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倒是不傻,肯听我一个老舵工唠叨,也许真能活的长久些。船上都有老鼠,不能放老鼠从船上跑掉,因为老鼠能掐会算,预测吉凶。若是不能把老鼠请回船中,就不能开船。 船上不允许仰面睡觉,也不许俯卧,因为那是死人相,不吉利,只能侧卧。如果有鱼虾跳上船来,不可食用,要马上送回海中,并赠米一把。因为鱼虾都是龙王子孙,跳上船来是讨食的,如果不对龙王子孙不敬,龙王岂会保行船平安。 船上的一切用具,桶、锅、碗、鱼篓等等都不能倒放,因为倒放就是翻,翻就是翻船,海上人家谁不畏惧翻船?不许把碗筷丢在海里,那是丢掉饭碗。最好不要让女人上船,如果非上船不可,也要远离船尾后舱,因为那里供着海神娘娘,不可不敬。 如果在海上张网捕鱼,网到大鱼骨、大兽骨,特别是人骨头,都必须保留下来,返航以后供奉在海边的神庙里。如果水蛇在海上,船要加快船速,超过蛇最好。因为船是木龙,蛇是水龙,如果木龙斗不过水龙,行船还能平安么? 如果网到海和尚,海鳖等等珍奇海物,要放生。如果海上遇到死尸,一定要捞起来,带到岸上供家属认领,如果无人认领,也要好好安葬,那叫捞元宝。妈祖行善救人,厌恶恶行,大海的子孙要尊奉妈祖教诲,方能得到保佑。” 李启乾大笑起来:“你们在船上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绑票害人的勾当,还有脸提什么行善救人?” 总兵顺板着脸说:“我们害的都是海神厌憎之人,如果无罪,妈祖就会保佑他,我们想害也害不了他。” 林养浩点点头,说道:“海神就是妈祖娘娘么?” 总兵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海上到处是吃人妖魔,也有救苦救难的神明,妈祖娘娘是最仁善的一位。不过我们这些人,船上供奉的是三婆神,她是妈祖娘娘的三姊,所以我们这些人被官军称为。。。阿妈贼。” 1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南京宫城,内花园西宫后殿,燕王已经登基为帝,成为了新鲜出炉的永济天子,这里就是永济的燕居之处。不太明亮的大殿内,陈仁孝正在君前独对,永济拿着应天巡抚李远的奏章若有所思。 终于,他问道:“李远奏报的那条粮船你查的怎么样了?” 陈仁孝盘膝坐在一张大椅上,说道:“我们进城的时候兵荒马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不少文牍档案都毁于兵燹,很难查证,不过我询问了签发此船的曹吏和官员,看来确有此事。” 永济帝冷冷的说道:“确有此事?南京城走了一个废帝,他的侍卫头子叫刘礼。几天以后浒墅关出现了一条粮船,正好是来自南京,镇海卫不顾我的严旨强行劫走了这条船,把这条船送到了吴淞口。而镇海卫指挥使,正好是刘礼的族兄。。。现在你跟朕说确有此事,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说道:“陛下圣明烛照,屑小之辈无所遁形,只是查无实据,如之奈何。” 永济把奏章狠狠扔在龙书案上,恨恨的说道:“查无实据?刘明善竟敢藐视于朕,这也是查无实据么?”他霍的站起身来说:“他真以为他能以一卫之力抗拒朕么?我打败了崇文百万之众!” 陈仁孝忽然睁大双眼说道:“陛下息怒,天子行事要有天子的法度,不可诛无罪之人,也不可诛疑罪之人。高帝何等爱惜人命,山野村夫尚且不能冤杀,何况一卫指挥使。且刘明善虽然不足道,若是他亡命海上,拥立废帝,群凶四起,社稷危殆,陛下又该如何。” 永济怒火万丈,把龙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扫到地下,高声喊道:“朕富有四海,难道奈何不得一匹夫么?!” 陈仁孝并无惧色,他不动声色的说道:“臣反复俦思,对付刘明善要慎之又慎,不可轻举妄动。臣有一计:调虎离山。即擒了废帝,又让刘指挥使有苦难言。没有了废帝,刘明善还有何所恃,那时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废帝崇文现在真正成了永济的心病,崇文不死,他的帝位又怎么能稳固。他的侄儿治国无能,逃跑却是一把好手,几次从自己手边溜走,让他心浮气躁,气血上涌,忍不住大发雷霆。但是陈仁孝的沉着让他冷静下来,他强压怒火,低喝一声:“讲!” 陈仁孝不动声色的说道:“废帝逃到吴淞口,无非是要出海逃命,陛下能在陆上通缉他,就不能在海上通缉他么?” 永济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朕虽有海禁之命,可是沿海诸卫水师巡海是常例,他以镇海卫官军名义逃走,朕又到哪里去通缉他?” 陈仁孝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说道:“如今海贼和仴寇横行,陛下可下诏水军左卫、水军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长久水师,还有直隶、浙江沿海的镇海卫、金山卫、观海卫、海宁卫、金山卫和昌国卫,和长久水师联合秋巡东海洋面,各卫划定防区,限期清剿防区内海盗和逃犯。如此一来,他崇文帝就算到了海上,又如何能逃脱几千条水师战船在洋面上的搜捕。他不出海便罢,一出海就入了陛下彀中。” 永济帝沉思片刻,说道:“若是他畏惧搜捕,不肯脱离镇海卫船队呐?” 陈仁孝淡淡说道:“他敢藏在吴淞口,就等于在陛下眼皮底下,用不了多久李远就会把他揪出来。” 终于,永济帝点点头,说道:“此策可行。” 崇文帝虽然锦衣玉食,却并不是饱食终日的花花公子。在高帝严厉督促下,他不仅要学习圣贤典籍,还要跟朝中宿将学习骑射和兵法,25岁的他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小小的风寒本来不会迁延这么久。 只是国破家亡,又忽然置身于严酷的社会,怨气郁结,缠绵病榻。 王惠死后,鲶鱼仔成了他的贴身小厮,伺候他的起居。鲶鱼仔并不知道崇文帝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是天性聪慧的小家伙,他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贵人,所以尽心服侍,崇文帝的病慢慢好转起来。 为了提防李远的密探,崇文帝一行还是不能随意出入,只能躲在衙署西跨院。和刘关见过一面之后,刘明善也悄悄离开了吴淞口,回到镇海卫城,把他的亲信幕僚黄谦留在了吴淞所,负责和崇文帝一行联络,这也是逃亡者们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渠道。 第一场秋雨飘落的时候,黄谦悄悄来到西跨院,刘关把他让到厢房,关上门密谈。 黄谦低声说道:“京师来了圣旨,命长江水师和直隶、浙江诸卫水师联合出洋秋巡。” 刘关眉头一挑,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好消息,那位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入娘的,我们能不能夹杂在巡海舰队里,肆机南下双屿?” 黄谦摇摇头,说道:“南京那位新天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明知道。。。你们有可能在这里,又怎么会给你们出洋的机会?刘公以为,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刘关问道:“何以见得?” 黄谦说道:“我镇海卫下辖4千户所,崇明沙所、宝山所、刘河堡中所和吴淞千户所,都是控扼长江入海口的海防要地,我卫历次出洋巡海,防区都在长江口外海白水洋。可是这一次嘛,五军都督府给我们划分的防区在苏州洋,等于是和金山卫防区对调,很反常。” 刘关立刻就明白了,他忧虑的说道:“这等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 黄谦说道:“正是,而且让我们直面苏州洋溗州诸岛,用心也不善。苏州洋风高浪急,暗礁密布,海况凶险,历来就是海盗渊薮。如果我们真的出兵进剿,大股海贼报复起来。。。我镇海卫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刘关暗中思忖,诸卫大举出洋,双屿在观海卫和昌国卫联合搜剿之下,起码暂时不是安全之地了,看来和明善大兄商议的藏身之地不可行了。 他沉吟着说道:“如果北上绿水洋和黑水洋如何?” 黄谦摆摆手说道:“那是长江水师的防区,上千艘战舰在海上巡弋,过不去的。” 刘关问道:“向东呐?我们向东海深处走。” 黄谦忧虑的说:“海宁卫和临山卫的防区在钱陈山、大衢山,正好卡住我们向东的航道。” 刘关嘿嘿笑道:“陈仁孝这厮真瞧得起我们,东面、北面都布置了大军,退回长江口的海路也封死。几千条战船,几万大军就为了抓我们几个人,入娘的,他还真下的去本钱。” 黄谦说道:“刘公之意,我们不能乱了阵脚,更不能往他们的圈套里钻,你们就藏身这里,再等时机。” 刘关坚定的说道:“不行!” 黄谦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跪在刘关面前,说道:“我本是黄岩孤儿,蒙先衢公收养,不仅供给衣食,还与族中子弟一起读书,视若亲生。先衢公逝世之后,刘公寄我如腹心,参与谋谟,兼典机要。黄某受刘氏大恩,礼哥儿已经没了,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冒生死奇险。” 刘关默默拉起黄谦,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意气用事,你先坐下听我说。” 黄谦只得坐下,刘关说道:“我们之所以能安全躲在吴淞口,是因为镇海卫本就是我刘氏水军,层层关防,密不透风。可你们出海呐?应天巡抚李远必然趁机往吴淞口派遣细作,时间一长,消息必然走漏,那时候我们才是被瓮中捉鳖。” 黄谦一惊,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理。” 刘关冷笑一声,说道:“陈仁孝算无遗策,可是他忘了我们刘家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在大海上想抓住我们可不容易。你立即派人去太仓镇海卫,跟明善大兄说,我已经有了逃脱樊笼之计,就混在镇海卫水师舰队之中出海,让他安排船只吧。” 黄谦沉吟不语,良久才抬起头,说道:“你要去哪里?” 总兵顺和林养浩、李启乾来到刘关居住的厢房,见案上摊开了刘氏家传的海道针路簿,刘关正趴在案上凝神观看。这是刘氏几代水手用性命换来的,刘礼临终交给他的宝贝。高帝禁海何等严厉,官府和民间的海船、针路、图样一律搜剿焚毁,刘家冒着死罪把这东西私藏起来,如今终于到了救命的时候。 3个伙伴走上前来,林养浩和李启乾看海图如天书,总兵顺却面露惊喜之色。刘关让他们坐下,说道:“永济帝已经下诏,诸卫联合秋巡,意图诱我们出海,在海上缉拿我们。我反复俦思,躲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出海一逞,妈祖娘娘保佑,也许我们能逃脱罗网。” 总兵顺问道:“出海以后,我们往哪里走?” 刘关招手让老头子近前来,指着海图说:“针路上看,从溗州向东,甲寅方向4日夜2更,就是芶丽国济州岛;卯甲方向6日夜6更,就是仴国平户。济州岛地瘠民贫,狗屁也没有,去那里无味的紧。我打算去仴国平户贸易,等明年春天东风起,再回航双屿。” 李启乾大大咧咧的说道:“到了海上,我们乘夜色脱离镇海卫锚地,不挂船灯,谅官兵也寻我们不到,等天亮我们早到东海深处了。。。入娘的,死也是一下活也是一下,总比在这鸟地方抓蟋蟀爽利些。” 林养浩却看着总兵顺,不说话。总兵顺凝视着海图,终于说道:“虽说这个季节出海向东算是顺风顺水,可是到济州岛千里海路,到平户更有千8百里,一路没有岛礁参照,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一旦偏离航道,找不到陆地就是死路一条。” 李启乾笑道:“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我相信老阿顺绝不会把我们带到死路上。” 总兵顺不屑的看了李启乾一眼,说道:“你是相信你运气冲天吧,我可不那么想,怎么看你个贼厮鸟也不像运气好的人。” 刘关一拳砸在针路簿上,喝道道:“入娘的!就这么定了,一路都是死中求活,妈祖娘娘保佑渔家孩子!” 1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雨仍然在下,雨滴落在庭院中,屋瓦上,一条条水线顺着滴水檐流淌。 掌灯时分,鲶鱼仔带着刘关走进崇文帝的堂屋,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门关好。刘关跪倒叩拜,说道:“臣刘关参见万岁,臣有要事奏报。” 崇文帝披着一件轻袍,露出白色的中衣,他无力的抬抬手,示意刘关平身。 刘关站起身来,低着头说道:“京师里有了准消息,马皇后以白绫自缢了。燕王进京以后,吴王被降封光泽王,衡王被降封怀恩王,徐王被降封璷惠王。听说。。。听说吴王和衡王被圈禁在凤阳,徐王奉生母在孝明皇帝陵园居住。那个,那个孝明皇帝也被降封为懿文太子,燕王殿下着实。。。可恶。” 徐王,衡王和徐王是崇文的三个异母弟,孝明皇帝是崇文早逝的父亲孙竣,也就是燕王的长兄。崇文帝继位以后,追封父亲为孝明皇帝,如今燕王篡位,取消了孙竣的皇帝号,重新改为和简太子。 尽管崇文知道燕王一定会对付他的几个亲兄弟,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剧烈的咳嗽起来,久久才平息下来。 刘关默默站着,等崇文帝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老将区炳文获罪,驸马区叡连坐死,江都公主降封为郡主,禁足在家中,听说生了大病。” 江都公主是崇文长姊,崇文帝幼年时期最受长姊爱护,如今竟是如此下场,崇文忍不住热泪横流,他知道,他最爱的人都完了。 刘关继续无情说道:“战乱之中,太子不知所终,怀王只有2岁,听说也被废为庶人,交由故吴王抚养,好在暂时性命无忧。” 崇文拭去脸上的泪水,依然不说话。 刘关忽然抬起头,说道:“臣是武人,粗鄙无文,不知春秋大义。可是为了。。。为了骨肉至亲,陛下也不能堕了志气,总要。。。总要救他们才好。” 崇文抬起双手,无力的捂住了脸,高处不胜寒,而从高处落下何等惨痛,各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到。 良久,崇文帝挥挥手,示意刘关退下。 刘关却依然站在那里,倔强的说道:“臣的族人数百也在燕王殿下手中,臣知陛下痛彻骨髓,可是总要先逃出中州,才能徐图恢复之计。臣等私下计议,只有从海上冲出一条路,才能逃出燕王罗网。若是天不佑臣等,臣等与陛下同死大海就是。” 崇文帝忽然一拳捶在案上,暴怒的咆哮:“刘明善为什么不来见我?!” 刘关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闷葫芦一样的崇文帝,居然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指责担着天大干系救了他的人,这,这岂是帝王心术? 他不知道,他误会崇文帝了,家破人亡的崇文帝一时间只想复仇,除了刘明善这一支水军,还有哪个力量可以依靠?而刘明善显然贪生怕死,不肯为他起兵反抗朝廷。 一时激愤之下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他就后悔了。崇文立即就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俯视众生的大康天子了,刘明善没有义务为他去以卵击石,依附强者才是野蛮社会的生存法则。 他懂的太晚了,其实陈瑄也好,李景隆也好,他们都有可能成为忠臣,刘明善也可能,条件是他自己是赢家,就像祖父高皇帝一样。 而他不是,在野蛮社会,没有天生的王者。他手里只有几个陪着他亡命天涯的侍卫,就是这几个人,自己也给不了他们什么,他们甚至更愿意服从刘礼和刘关,至少刘家兄弟给了他们一个藏身之地,给了他们一条可能的出路,自己在他们眼中算什么? 刘关缓缓跪下,沉痛的说道:“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这千户所衙署之中,也难说有没有永济天子的细作。他来这里,说不定就会暴露陛下行藏,带来不忍言之祸,所以他谨言慎行,也是为了保护万岁。” 崇文沉默半晌,终于无力的挥挥手,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神武三十四年7月26日,沉寂的吴淞千户所沸腾起来,镇海卫4个千户所3百余条大小战船集结到吴淞港,一排排一叠叠,帆樯如山,遮天蔽日。 码头上,一队队红衣战士顶盔掼甲,集结整队以后,在各级军官口令下鱼贯登船。一队队穿青衣的辅兵正在往船上搬运补给,粮食饮水,子药箭支,蔬果腊肉,其余像桐油、石灰、苎麻、缆绳、铁钉等等各种船用物料不计其数。 从码头上看去,最高大是一艘五桅福舡。按大康算法,这艘福舡称的上千料战船,载重5千5百石,合66万斤。这艘战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昂尾高,船艏设有炮床,一口口黑洞洞的炮口令人不寒而栗。船艏水线下安装着钢铁冲角,如同海上巨兽的钢牙。 向上看,三层甲板处是锚室,手臂粗的铁链垂向海水深处。船艉楼三层,四周有厚实的女儿墙和炮位,看起来坚不可摧。船舯部有四层甲板,最上层是操帆和战斗甲板,甲板上密布着固定帆蓬的侧支索。两人合抱的五根主桅高耸入云,锭泊状态帆篷全部降下,可以看到粗大的帆索如蛛网,但看不到战旗,不需要看到战旗,谁都知道,这就是镇海卫指挥使的坐舰。 拱卫这艘巍峨战舰的,是二十余条5百料福舡。不过在旗舰面前,这些二号福舡连小兄弟都算不上,只能算儿子。在港内一字排开的是4百料哨船,3百料海沧船,2百料鸟船,除了水手舵工,鸟船还可以容纳30名甲士。这些战船总有2百余艘,各种舢板艨艟穿梭在各个泊位,负责警哔,通讯,运输,侦搜等等任务。 清晨的薄雾中,6、7条汉子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来到港区,沿着栈桥匆匆走上一艘鸟船。这艘鸟船足有3百料以上,船板都是5寸陈年老料,关键部位有铁筋加固,水下有撞角,上甲板有炮位,显得威武又轻巧。 一个军官迎上来,抱拳拱手,对崇文说道:“标下吴淞千户所试百户白杰,忝为本舰舶长,听候孙大官人调遣。” 崇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登上战船,有些不知所措。 白杰转向刘关说道:“标下之父,是故衢国公帐下红头,本船奉指挥使大人将令,自舶长以下从此伺候关哥儿。” 李启乾忽然指着白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在浒墅关搭救我们家伙。” 白杰说道:“吴淞千户镇抚官白松是在下胞兄。” 刘关冷冷说道:“既然如此,现在我是这条船的舶长。白杰你现在是船上阿班,掌管风帆和桅杆。黄谦,你是财长,执掌直库。阿顺,你是火长,执掌罗盘和舵舱。我还兼任本船哨长,亲领三甲战士,领一甲长,老林你是二甲长,李启乾你个贼厮鸟是三甲长。” 诸人躬身领命,一齐喝道:“喏!” 李启乾要说些什么,林养浩拉了他一把,狠狠使了个颜色,李启乾忽然想起总兵顺的话,船上舶长为大,没出口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只得和别人一样领命。 刘关继续吩咐:“鲶鱼仔,你伺候孙大官人上舶长舱。” 鲶鱼仔躬身领命,领着崇文走向艉楼。 刘关沉吟片刻,说道:“黄谦,你去检查直库,我要1个月的粮食饮水,还有足够的箭支子药,尤其是淡水舱的饮水,不够的马上让岸上补足。” 黄谦领命而去。 刘关转身对林养浩和李启乾说道:“老林、老李,一会儿白杰带着你们到各甲点名,检查他们的甲胄装备。拔锚启航之后,三甲轮流到露台警戒,每班4个时辰。第一班是我,然后是老林,最后是老李。” 林养浩和李启乾齐声应命:“喏!” 刘关在甲板上走了两步,说道:“白杰,安置好了他们两个,你叫两个木匠上来。” 白杰是个沉着稳重的性子,听到刘关的要求也不由得诧异,他以为没听清楚:“什么?舶长要的是木匠么?” 刘关看着白杰,说道:“你看船上的火器,船艏是一门大发熕,艉楼上有三门碗口铳,可是炮位是死的,炮口向前,若是敌从侧舷来怎么办?” 白杰说道:“鸟船从不单独对敌,都是多船作战,互相掩护侧舷。” 刘关神秘的一笑:“这次出海不同,也许我们要单船作战,所以炮位不能是死的。我要木匠上船打造四轮炮车,炮口可以随时指向任何方向,也可以下船作战。” 白杰满腹狐疑,不知道少主要把这条船带到那里去,不敢当面询问,只得拱手说道:“舶长高明,我立即去安排。” 刘关摆摆手,说道:“去吧。” 身边的人都派走了,刘关深吸了一口气,海风扑面而来,儿时熟悉的海上生活又回来了,刘关又激动又忐忑。 向四周看,爎手们正在甲板上忙碌,捆扎缆绳,检查帆索。椗手正在检查备用铁锚,上斗在高高的桅杆上向四周眺望,等待着旗舰发出的命令。扳招手正在船艏安装招垫,船在风高浪急,或者水流湍急的礁石区,仅仅靠艉舵并不能保证航向,需要有扳招手在船艏扳动头招协助调整船头方向,就像鱼的首鳍。 刘关走向船舷的护栏,透过密密麻麻刺向天空的桅杆向大海方向望去。港内波涛不兴,不知名的海鸟在舰队上空飞翔,叫的让人心碎。远处海天一线,一道彩虹悬挂在半空,东虹风,西虹雨,要起风了,正是西北风盛行的季节,马上就要奔向大海了,逃亡者的未来在何方。 -------------------------------------------第一卷完 17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暗想,如今我宝山在手,怕的不是贵,而是这成千上万的铜从哪里来。看来仴国之行要提前了,粮食、布匹、铜料、油脂、**这些东西是当前急需,非从仴国搞来不可,可是仴国沿海岛寇如毛,自己只有一艘船,独闯龙潭没有大炮可不行。 他心里一动,说道:“我在南京**局曾经见过一种西洋快炮,子铳事先装填好,开火之时把子铳置于母铳之内,射完换装子铳即可,射速飞快,你可能制?” 贝尼托说道:“大人说的是一种子母炮,此炮射速很快,每分钟可5-6发。只是子炮的身管太小,装药也不够,射程和威力不足,不可能覆盖整个海港。” 崇文说道:“这种炮我要用在船上,船上的武备我有些不满意。” 贝尼托说道:“用做舰炮最好不过,对付东海上的海盗很轻松。” 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现在就需要这种子母炮,如果你能在一个月之内给我铸出来,你就是我的伙伴,像船上的48名大康战士一样。” 贝尼托说道:“可是我并不是炮工,不一定铸的出来。” 崇文指着山下壮阔的东海说道:“那就只能请你和那伽蛇神族作伴了。” 贝尼托打了个寒战,苦着脸说道:“我一定尽力,不过我宁可下地狱也不想看见那些天杀的蛇神,要是铸造不成,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崇文大笑,鲶鱼仔疑惑问道:“可是铜从哪里来?” 崇文说道:“黄谦从宝山里面已经掘出了上万贯铜制钱,还不够铸几门子母炮么?若是铸的顺利,我还想把船上的大铳融了改成子母炮呐。” 鲶鱼仔眼神发直:“拿铜钱铸大铳,我们可阔气的很啊。” 崇文说道:“大康如今钱贱铜贵,把制钱融了铸铜器的比比皆是,这不算什么。何况如果真的铸出来,此铳就是东海炮王,你的小命就能多留些日子了。” 老贝尼托说道:“你们最大的问题不是火炮,而是火枪。在我的家乡,最先进的火枪是火绳枪,火绳夹在龙头上,扣动扳机即可引燃***。这样,射击的稳定性比你们的火门枪强的多,精度高,射速快。” 崇文想了想,说道:“像阿关他们那种燧石发火的火铳,你能不能造?” 老贝尼托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那机括需要强力弹簧钢片,我可造不出来,钢片弹力弱,那是发不了火的。” 崇文想了想,说道:“铳是一定要换的,关键这铳管制造太难,咱们这几个人怕是不行。” 老贝尼托说道:“我听你们的人说,你们的枪管都是包铁卷制,质量差,速度也慢,每个工匠一个月才能出一根枪管,成本太高了。” 崇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造的呢?” 老贝尼托说道:“我们西方工匠是锻造出一根铁棍,用钻头钻孔,那速度就快的多,质量还好。” 崇文沉思着说道:“船上有苏钢,钻头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人工钻孔,怕是也不容易。” 老海贼微微一笑,说道:“我注意到有一条河,从山上流到东面的海湾里,落差很大,我们可以利用这条河,制造水力锻锤和车床。如果有了这些机械设备,生产火铳,火炮甚至船只,都不是难事。” 崇文一拍大腿,喝道:“就按你说的办!入娘的,没有坚船利炮,我们这些人早晚还是鳘人的命。你需要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人手,我给你办,这件事越早办越好!” 一行人谈谈说说,从龙首峰向东,沿着龙王岛南海岸和东海岸艰难跋涉了几日。观测日月山川,记录数据,回去之后还要好生计算。 在群山之间发现了香樟木,有几人合抱大木,这可是上好的船材,崇文又动起了在龙王岛造船的心思。 通过和贝尼托的交谈,他觉得西洋夹板船也有所长,比如他的舵轮,就比康船轻便的多,视线也好。再比如他的炮甲板,炮阵列在两弦,火力也比康船猛的多,而且两侧对敌,没有帆篷遮挡视线,射界极佳。 当然西洋船没有水密舱,船型底口大上口小,适航性和安全性都不如康船。而且西洋船的软帆轻便倒是轻便,但是无法逆风航行,不像康船,逆风也可勉强行船。 为何不把福舡、广船和西洋船的长处结合起来,龙王岛隐秘,又有优良海澳,倒是试制新式海船的好地方。随后他摇了摇头,那还太遥远,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岛上没什么矿产,崇文只发现了一些石灰石、硫磺,和一条铜矿脉,不过他反复勘察之后,认为铜矿没什么开采价值,矿脉太窄,岩石又太硬,开掘成本太高,不如买铜锭划算。 整个南海岸和东南海岸礁石密布,险滩激流,不可能有来自海上的入侵。倒是岛北面大片棕榈树后就是一片白色沙滩,不可不防。南山上的山泉汇集成河流,一条从西北方向入海,形成一片肥沃的冲击平原,不知道是不是鳘人在这里开垦出水田,总有千余亩。 另一条河流从东海岸入海,河流不长,入海口紧邻着一个小澳口。渔村这个澳口取名西港,东海岸河口处这个澳口取名东港。西北方向入海的那条河取名清涧,东海岸入海的河流取名明涧。岛的东部一片蛮荒,密布着灌木和树林,崇文一直在考虑怎么利用东港。 在南山上他们发现了一处温泉,几处泉眼冒着热气汩汩出水,让大家乐开了花。虽然他已经习惯了浑身臭烘烘,但是能在热水里泡一泡,换件干燥干净的衣服总是享受。几个人扔了几块石头在汤坑里当座椅,脱个精光大泡温泉,热腾腾的汤水中,浑身的伤似乎没那么疼了。 崇文说道:“我听说山里的热汤对伤患极有好处,鲶鱼仔,回去以后跟木匠李二知会一声,让他带着人在这儿盖几间热汤屋,把咱们的伤号送到这里来好好泡一泡,伤好得快。” 鲶鱼仔答应一声,徐义却哭了起来,说道:“要是我兄长活到今天该有多好,有了这么好的地方,再也不用被人撵狗一样追赶了。” 沉默了许久,崇文说道:“死了的弟兄不能白死。我在南山找到了龙眼方位,煞是好风水,就在那里修一座众义祠,给死的弟兄们立神主,岁有血食,香火不绝。 有子嗣的,要想方设法接到龙王岛,继承家业,宝山也有他们一份。没有子嗣的,我们就想办法寻一个承嗣,他们为我们送了性命,不能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徐义哭道:“大出海大恩大德,今后绝没有哪个弟兄畏死贪生。不过我倒是觉得,岛上光修祠还算不上扎下根,还要修一座三婆神庙。咱们这一路惊涛骇浪,一直在生死关头打转,若不是三婆娘娘保佑,哪有今天的神仙日子,得敬着。” 崇文说道:“正是,连海妖都知道礼敬摩加罗鱼王,我们更不能忘了三婆娘娘恩德,回去就修三婆庙,就在鱼王庙旧址,正好把出入宝山的洞口遮掩起来。” 徐海说道:“大出海真是仁义英雄,徐海愿为龙王效死。” 崇文哈哈大笑:“我可不想让谁效死,你若觉得我们救了你过意不去,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们就是,江湖路长,总有相互照应的时候。” 徐海神色一黯,说道:“我一个破戒的僧人,身无分文又无拳无勇,怕是难有出头之日。” 崇文拂开脸上湿漉漉的长发,说道:“谁说的?用不了多久,这条南蛮航线就会尽归龙王岛掌握。只要你在平户立足,奄美、琉球、吕宋、安南、暹罗这些南蛮货尽归你经营,还怕不能飞黄腾达么?” 徐海眼睛亮了起来:“大出海慷慨仁义,只是为何如此信任我,我搞不懂。” 崇文说道:“我看中的,就是你的聪明,这么快就掌握这么多夷语的人,绝对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不过你不光要在平户替我们经营南货,龙王岛也有许多货物需要你采买,黄谦自然会和你商议,此事关系全岛安危,尤其不能耽误。” 徐海正色说道:“大出海且放宽心,我也是龙王岛众,滚海龙王旗到处,就是徐某死所。” 泡完了温泉,鲶鱼仔给崇文梳理一番,又修了面,新鲜出炉的龙王岛大出海不再是胡子拉碴的老海盗,而是英气勃勃的年轻海商。。。 经过详细勘察,崇文对龙王岛的山川地理了然于胸,一座坚不可摧的龙王城已经在心中酝酿成型。几天以后,一行沿着明涧回到西港。此时的西港正干的热火朝天,原来的渔村彻底变成了地坪,临港一侧扎起了木栅,一座座木屋正在木匠的指挥下成型。 18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身份乱七八糟的人正在建设新的家园。 一个黑塔巨人匍匐在崇文脚下,如同一座肉山在崇文面前咆哮着。刘关哭笑不得的说道:“自从你走了以后,这家伙就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谁也听不懂这家伙说什么。” 崇文诧异的看着徐海,徐海说道:“他大概是说,他是巴塔哥尼亚人,远在东海极东之地,万里之外。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要给救命恩人为奴,终身报答,请你收下他。” 崇文一愣,不悦的说道:“我不需要奴仆。”转身就走。 巨人追上来,又跪在崇文身前,急切的说着什么。崇文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巨人是个朴直愚钝的性子,实在是认死理。崇文被逼的没办法,指着神庙故址2丈高的摩加罗鱼王神主说道:“如果你能把那泥塑推到,我就收下你。” 泥塑虽然已经破败,但是依然不啻万斤,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徐海翻译过去,那巨人却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神像。 神庙废墟已经清理出来,这里将是未来的三婆娘娘庙,鱼王神主是必须要清理的。海贼们给泥塑套上粗索,正准备拉倒这大家伙,见那大傻子跃跃欲试的样子,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嘻嘻哈哈围过来看笑话。 巨人整了整腰带,肩背扛住神像底座,先试了试发力角度,一切准备就绪。只见他怒目圆睁,双膀较力,双腿像铁柱一样斜撑在地下,一双赤足陷进地里足有寸许。即使是围观的水手们,也感觉到这惊人的力道,巨人的低吼中,肩膀抵住的部位泥块崩裂,只是神像纹丝不动。 哄然大笑声中,巨人发出惊天一声吼,这一次他爆发出了全力,神像晃动起来,虚浮的泥块从泥塑身上噼里啪啦落到地面,摔的粉碎。这下大家笑不出来了,虽然这巨人并没有推到神像,但是这力道也实在是惊人。 刘关大笑道:“行了,傻大个子,不用推了,我们服了你了。” 崇文也笑着走上前去,劝住了巨人,对徐海说道:“你跟他说,别脱力受伤,让他和大家一起,把这入娘的神像拉倒。”徐海对巨人说了几句,巨人茫然的看了崇文一样,崇文指了指已经套上绳索,准备拉拽的水手们。 巨人这才点点头,眼中露出喜色。崇文和巨人都套上了索套,崇文喊着口号,大家一齐用力,神像哄然倒塌,烟尘弥漫中碎成无数碎块,众人一片欢呼。 巨人也咧开嘴大笑起来,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看见没有,我不需要给我为奴的莽汉,我要的是和我一起催山蹈海的兄弟,明白么?” 徐海翻译过去,巨人一边点头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崇文听不懂,倒也能猜个大概。他转过身,笑着向水手们高喊:“这傻大个要入伙,咱们要他么?” 二出海刘关和其他水手乱糟糟的答道:“要!” “这家伙太有劲儿了!” “让他搬大炮!” 崇文大笑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龙王岛众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铠甲兵刃给你。”徐海翻译给巨人,巨人得意的笑了笑,转身向船上跑去。不一刻,提着一柄30斤大斧跑到水手们面前,这是船上斩圆木铁索的大斧,沉重锋利。 巨人抡了几下大斧,虎虎生风,随即大喝一声砍在地下,斧背没入土中,这力道也实在惊人。徐义笑道:“一斧就能把那头犀牛脑袋斩下,早有这小子,何必废那么多弩箭。” 崇文说道:“你得有个名字”他略一沉吟,说道:“我看你力大如牛,又是捡了条命,是个有福的,以后就叫你来财牛如何”他指了指巨人,反复说了几句:“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明白?” 那巨人并不是真傻,马上就懂了,跟着重复:“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海贼们哄然大笑。 罗盘舱,崇文正在一块白绢上专心画图,仴女浓姬捧着一个黑漆茶盘走进舱来,茶盘里青花瓷茶盏,茶盏里是一碗香茗。 浓姬把茶放到崇文近前,探头看崇文画的是什么,那是一座城,奇怪的城。这城背靠南山,分东中西三座子城,西城墙围绕着海港,东城是一座山城,建在岛东部的半山腰,两城中间似乎是居住区,里坊街道齐备。城墙和南山分布着炮位,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往各个炮台。 崇文把笔放下,说道:“你眼睛好了?” 浓姬躬身说道:“好了,多谢关照。” 崇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说道:“鲶鱼仔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你奉茶。” 浓姬说道:“多承照顾,又把舶长舱让给我主仆,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是无以为报,伺候起居也是应该的。” 崇文强忍着把茶吐出去的念头,入娘的,咸的。低头一看,碧绿的茶汤,茶味没有多少,倒是炒糙米的香味多些,明明是一碗茶羹。原来神武皇帝提倡节俭,喝茶都是将生茶炒制之后直接冲泡,而仴国还保留着古风,把茶磨成茶粉,再加上不少调料烹制而成。崇文喝惯了康茶,仴茶已经不习惯了。 不过温香在侧,再不习惯也得忍着,多喝了几口,特别的香味慢慢习惯了,倒也不是难以入口。他哪儿知道,侬姬为了这一盏茶足足忙活了1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烹制了。 浓姬好奇的看着白绢上的图,问道:“这是南京城么?好奇怪。” 崇文笑道:“这可不是南京城,南京城比这座城可大的多,这是龙王城。” 浓姬看了一阵,说道:“龙王城?是要建在龙王岛的城么?和我们仴国的城不太一样。” 崇文问道:“哦?何处不一样呐?” 浓姬说道:“仴城大多依山而建,主楼都是大木所建,十分坚固,城主在楼上就可以瞭望四野。城内住的都是武士,商人和平民在城外的城下町。可是你的城,把海港都囊括了,里坊似乎也大多是商民,不是武士,这样花费不太大了么。” 崇文点点头,说道:“你们的城是保护领主的,大康是百姓之国,绝不会把百姓弃之城外,这些花费都是应该的。”停了一下,他说道:“龙王岛没有领主,只有兄弟。”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浓姬气色好了很多。东海的阳光下,肤如美玉,目光中闪烁着流星般的光华。她身材娇小,举止中有一股从容柔和的气质,偶尔抬起头来,黑眸专注的看着人,似乎能看到人的内心。 她嫣然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大康的海贼众,你是海贼大将。” 崇文一愣,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说道:“你看我像贼寇么?” 浓姬轻笑道:“在我们仴国,海贼可不是不善的称呼。他们是一些勇敢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贪婪让所有人都吓的发抖,即使是将军和诸国司、守护也有求于他们。。。你们不是英勇的海贼么?。” 崇文说道:“看来你对仴国海贼倒是了解的很,你是什么人,能跟我说说仴国海贼么?” 浓姬躬身施礼,说道:“失礼了,因为我身份特殊,恕我暂时不能透露,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也是海边生长,是大海的儿女,我能告诉你一些海贼底细,不过我有个请求。” 崇文心中暗忖,这女子和宫里的女人真是不同,没有半分逢迎媚气,刚刚脱了樊笼就要跟自己做交易,这绝不是无见识的愚氓之女。他正当青年,离了南京从来没有近过女色,一个绝色女子在身边巧笑低语,吐气如兰,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只是浓姬容貌绝美,气度高华,让人望之不敢生亵渎之心。 崇文收摄心神,淡淡的说道:“请说便是。” 浓姬说道:“我请求大出海把我主仆送回仴国,还有岛上的6个仴人,请一并送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我家必有回报。” 崇文微笑道:“你想多了,我们救人是激于义气,从没想图你们什么。”随即调笑起来:“你们又不是肉票,就算是肉票也柴的很,实在是无味。” 浓姬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柴?” 崇文说道:“在我们大康,海上大盗绑票勒索,家中富裕能多出赎金的叫做沉香,穷苦人家就是柴。岛上有几万里外的民多郎人、宾童龙人、吉兰丹人,我们找谁去要赎金?你们愿意回家,我们是求之不得,岛上粮食不多,我们也养不起啊。” 浓姬笑了,如鲜花灿烂,她说道:“这样就好了,要说仴国的海贼众,恐怕柴德美大人比我更了解,他往来康仴多年,由他来说岂不是好,我补充就是。” 崇文点点头,说道:“也好。” 19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海商柴德美就在船上,身体恢复了七八成,鲶鱼仔把他请到罗盘舱,即退出舱外,和花子比比划划的扯蛋,舱中只剩下崇文、侬姬和柴德美三人。崇文请柴德美坐下,开始询问日本的海上势力。 柴德美是大康宁波府人士,已经是三世海商,专走仴国航线。此人40岁上下的样子,身材不高,海上的风吹的他面容黝黑,眼睛却很锐利。大风大浪见的多了,遇救之后很快恢复了沉着镇定的模样。见崇文发问,柴德美操着一口宁波口音的官话慢条斯理的说道: “这仴国其实是三个大岛构成,西面两个大岛勾连在一起,曰本州、曰九州,中间隔着关门海峡,东面的那个岛是四国岛,隔着濑户内海与西面的两个岛相望。” 他做了一个怀抱手势,继续说道:“就如同是两臂虚抱一个孩童,四国就是胸前孩童,两臂就是本州和九州,后背嘛,就是芶丽国,其余部分都是海水,两臂之间只有一个关门海峡相连。 在仴国的胸前和背后海域,分散着不计其数的岛屿。这些岛民十分贫苦,衣食不周,所有大多民风彪悍,善于舟揖。一旦岛上困苦乏粮,就只能出海掳掠,以挣一旦之命,仴国称这些岛民为水军,即海贼也。 这些海贼慢慢结成大股,就算是仴国的守护大名,国主将军也不敢小视。仴国内争激烈,征伐无日不休,有聪明的,就想到拉拢这些海上水军为自己所用。比如2百年前的坛浦合战,源氏就拉拢了伊予的河野水军,纪伊的熊野水军和摄津的渡边水军,最终才战胜了平氏,建立了镰仓幕府。” 浓姬小嘴角轻轻翘起,插话道:“那也是因为源氏警固众松浦水军英勇善战,逼迫平氏阿波水军主力倒戈,才有了源氏的大胜。” 柴德美微笑着说道:“原来三岛松浦氏还是源氏一族,倒是头一次听说。此战的详情,我一个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浓姬说道:“并不是所有海贼都是野蛮岛民出身,比如松浦氏,祖上就是嵯峨天皇之后裔,松浦先祖源赖光出任肥前守,这才有了松浦四十八党。黑鞑通过海对面的芶丽国攻打仴国,松浦武士才以平户、对马和壹崎三岛为根据,劫掠芶丽国以为报复。” 崇文笑道:“哦,如此说来,曲在芶丽了?” 浓姬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当然。” 崇文暗想,看来这位浓姬和三岛松浦氏必有极深的渊源,不过他并不想纠缠这些细节。他看着柴德美问道:“如今这些水军都如何了?” 柴德美说道:“仴国纷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陆上的将军、守护和豪族要利用水军,水军也利用陆上势力,争夺海岛船只。这些水军也起起伏伏,成败不定,有些成了陆上强者的家臣,被称为警固众,专为主家征战的。也有的独霸一方海面,设关所收帆别钱,也有的放洋出海,或者走私或者劫掠,不一而足。 因为肥前国的松浦氏正处于仴国背部,距离芶丽国很近,颇占地利。所有仴国船只,只要出关门海峡入芶丽,或者大康,就必然经过三岛。松浦水军由此最为兴盛,可是松浦氏也只能称霸外洋,他要过关门海峡入濑户内海,就寸步难行了。 这濑户内海十分要紧,仴国多山,陆路运输不便,大宗货物只能通过濑户内海船运。尤其是仴国京都在濑户内海东端,无论是本州、四国的货物,或是芶丽、大康的货物,都要通过濑户内海运往京都,这内海自然船舶如织,财货如山了。 可是这濑户内海上的岛屿成千上万,岛寇自然也是多如牛毛,官府剿之不绝,只好任这些水军设关收银,肆意劫掠,苦的只是商民。殆至南北朝并立,66国豪族各拥一方,征战不休。无论运输军粮,调动兵力,都绕不开濑户内海,海贼众也依附陆上势力,互相吞并,终于形成了几个大股。 最有名的自然是村上水军,他最先投靠了角根尊氏,并且说服盐饱水军一齐为将军效力。如今角根家一统全仴,开衙建府,村上水军和盐饱水军自然称霸濑户内海。” 浓姬说道:“也不尽然,濑户内海很广阔,村上一家不可能独霸。安艺国以西,就是大内水军的天下,能美岛、吴岛、日高岛、浦刈岛水军都投靠了大内氏,听说屋代岛水军白井氏也成了大内义弘的家臣。” 崇文沉思着喃喃说道:“大内义弘。。。大内义弘,我在大康隐隐听说过这个人,似乎是角根幕府麾下的一员大将。” 浓姬说道:“大出海远在天朝也听说过此人么?” 崇文说道:“偶尔风闻,并不知详情。” 浓姬说道:“大内家本是周访国守护,大内义弘就是现任大内家督,此人十分英勇善战,深得幕府信任。当仴国南北朝时期,南朝在九州设立镇西探题府,得到大部分九州豪族支持。角根尊氏的庶子角根直冬,也曾经依靠这些九州豪族作乱。 九州最大的豪族有三,少贰氏、大友氏和岛津氏,当年幕府支持的北朝试图拉拢这些豪族,打败南朝的镇西府,只是这些豪族是墙头草,在南北朝之间反复摇摆,致使幕府多次吃了败仗。幕府任命的九州探题金川了俊毅然请周访国大内义弘进入九州,这才彻底打败南朝镇西府,征服全部九州,那时的大内义弘只有16岁。 大内氏随后又帮助幕府打败11国守护山内氏清,幕府为了酬谢大内义弘的功绩,封他为8国守护。这8个国不仅控制着濑户内海西部,还控制着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是仴国海上贸易的咽喉要道,至此,大内家把持了九成对芶丽和大康的贸易,成为天下最富有的豪强。” 柴德美说道:“他在周访国建立山口城,松浦氏劫掠所得都在山口城交易,来自全仴的仴货也通过这里出海。我去过那里,真是繁盛,号称仴国西京,果然不假。 不过康商到山口城要向海贼众交太多的帆别钱,并不划算。康商还是喜欢在平户交易,平户是自由港,松浦家并不收税,只是和康商交易。不过濑户内海的海贼众却喜山口城,在那里和琾城的大商人交易。” 浓姬说道:“仴国最繁华的所在还是在京城左近,既是濑户内海东岸,在东岸最大的海港就是琾城。琾城的海货只能来自山口城大内氏,所以大内义弘实际上成为了琾城的主宰。为了用琾城的钱影响幕府,大内义弘常驻琾城,角根义诠将军近来多病,大内义弘想左右下一任将军的人选。” 崇文说道:“就是说他实际上已经收买了村上水军和盐抱水军,打通了海货到京城的海上航路,仴国大半的布匹、书籍、铁器、药材,甚至铜制钱都在大内家控制之下。” 浓姬说道:“正是,大内家实在是幕府将军以下第一人。” 崇文叹道:“此人真乃是仴国的吕不韦,只是不知他会不会落得吕氏的下场。” 浓姬说道:“不过要说大内家控制了整个仴国海面,也未见得。” 崇文奇道:“哦,莫非还有对其不满之人么?” 浓姬说道:“这还是要从村上水军说起。其实村上水军在上代当主村上义弘死后已经分家,他的三个儿子各据一岛,村上义显在能岛,村上显忠在来岛,村上显长在因岛,能岛一脉只是表面上的家督,三家其实各行其是,互不统属。 来岛的村上显忠是伊势水军河野家的女婿,河野家当主河野通直无后,想让显忠继承河野家主的位置,但是遭到家臣的反对,因此河野家内部起了纷争。 河野家臣之所以敢于反对当主,就是因为大内家暗中支持,大内义弘不希望河野和来岛村上合为一家,邻居太强了总不是好事。这让村上显忠十分记恨,如果他真的继承河野家督,来岛村上很可能会与大内水军开战。” 崇文奇道:“若是村上其余两家水军并不支持来岛,那来岛村上岂不是必败无疑?” 浓姬笑道:“大内水军可以打败来岛村上,可是想剿灭来岛实在是不能,来岛附近海域不知道多少海岛,谁知道他躲哪里?大内的商船只要通过那片海域,你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劫掠。大内要的是海路畅通,和来岛开战实在是得不偿失。” 崇文脑袋里,仴国的形势慢慢清晰起来,沉思良久,他忽然抬起头说道:“不对,你们总是说仴国的海上贸易要走关门海峡。可是既然仴国是本州、九州虚抱四国,那濑户内海必然还有东西两口通外洋,海贸为何不走这两条航线。” 柴德美说道:“这就要说到其他几支水军了。濑户内海的东出口,叫做纪伊水道,纪伊水道东岸就是纪伊国,这里有一支熊野水军,十分野蛮悍勇,无论是幕府还是大内家都无法掌控。 除此以外,如果你想通过纪伊水道,还有四国的阿波水军,如果想通过纪伊水道进入大阪湾,最终到达琾城,还要面临淡路岛水军,一点不比走濑户内海安全。” 崇文不由得叹道:“实在是遍地皆贼啊,如果从西面这个海口进入濑户内海呐?” 20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柴德美说道:“如果从南面进入仴国腹地,那你首先面对的就是九州岛最南端的岛津水军。岛津氏自古就是九州三大豪族之一,长期领有萨摩和大隅两国,大隅国控制着仴国最南端的大隅海峡,萨摩控制着仴国以东的航道。 如果你顺利进入濑户内海西端的丰后水道,你还要面对伊予的河野水军和丰后水军。走仴国东部航线本来就路远,再碰这几股海贼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很少有康商走这两条水道。”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远么?我看未必。” 柴德美惊异的看着崇文问道:“莫非大出海有新航线不成?” 崇文摆摆手,说道:“此事以后再说。”他转过头看着浓姬说道:“若说大内氏要垄断对芶丽和大康的海贸,总是离不开三岛松浦氏。” 浓姬说道:“早在南北朝时期,松浦氏和大内氏就是盟友。大内武士进入九州,就是松浦水军以海船运到肥前国上岸,从背后攻打南朝联军,一举击败了南朝名将菊池武光,攻占太宰府,征服九州。 大内氏要放洋出海,获取大康和芶国海货,松浦氏要进入濑户内海,与全仴交易,松浦氏与大内氏是天然的盟友。 只是,在仴国没有永远的朋友,这是一个父子兄弟都随时可能开战的国度。为了活下去,为了家门兴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仴国,每天都会发生背叛和出卖,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生存下去。松浦家不会把命运寄托在大内家身上,大内氏也一样,友谊是暂时的。” 崇文叹息一声,说道:“是啊,活下去,在哪里都艰难无比。” 夜幕降临,笼罩四野,星河灿烂,崇文、刘关和总兵顺在商议海路。 崇文根据柴德美和浓姬的描述,勾勒出了仴国大致的轮廓。如今他有牵星板,有精确的时钟,有直杆,他就能算出龙王岛的准确位置。再根据刘氏针路薄,他就能算出龙王岛到南京,和到平户的直线距离。 不过这不是他需要的,这条航线要跨过2千多里的茫茫大海,没有参照,没有补给,那和瞎子赶路差不多。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从漳州-东番岛-八重山群岛-宫古群岛-琉球岛-奄美大岛-龙王岛这条航线,这条航线沿着一条弧形岛链航行,一路都有参照,补给方便,航行安全的多。 现在,他手里就有这么一张他自制的海图,除了南京到龙王岛的航线,其他都不精确,只有真正走一趟,才能把这张图完善起来。 他忽然抬起头问总兵顺:“你似乎说过,虽然我们冬季逆风,但是一样可以航行到仴国?” 总兵顺说道:“不错。”他指着崇文画的粗略海图,继续说道:“在这个岛链以东,有一股海流,水黑而暖,一年四季向北流,老出海称这海流为黑潮。沿着黑潮,哪怕冬季逆风,也可顺流到仴国东海岸。” 崇文又低下头看着粗糙的海图,说道:“就是说,航行到仴国最南端大隅国海域向西,通过大隅海峡,沿着九州西海岸就可以到五岛、平户。” 总兵顺说道:“不错,前提是我们打败坊津的岛津水军,顺利通过大隅海峡。” 崇文说道:“谁说我们一定要去平户,如果我们沿着黑潮一直向北,就可直达纪伊水道,再向西就进入濑户内海,直达琾城,和那里的仴国大财主做大生意。” 刘关大笑道:“那可热闹的紧了,按照老柴的说法,我们不仅要打败岛津水军,还要打败纪伊的熊野水军,还有濑户内海的淡路水军和阿波水军。” 崇文看着刘关:“你怕了?” 刘关直直腰板道:“妖都不怕,还怕几个蛮夷,龙王岛二出海还没砍过仴寇呐,刀痒痒的很。” 总兵顺说道:“我怕,我们那不是去打通航线,是去送死。” 崇文神秘的扫视了二人一眼,说道:“给你们看一物,你们就不怕了。” 总兵顺不以为然的说道:“无论你变出什么,我还是怕。” 崇文哈哈大笑,拖着他俩走出船舱,喝道:“鲶鱼仔,打着灯笼,头前带路。” 鲶鱼仔巴巴的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笑嘻嘻的给他们带路,几人下了跳板,踏上海滩。不远处的木栅还只是一段一段,木屋群也大多没有上顶,不过被他们救出的囚徒还是迫不及待的住了进去,有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自己造的房子自己住的舒坦,哪怕还没有顶子。 4个人穿过建筑区,向右一拐,进入南山。总兵顺一言不发,刘关越发的好奇了,问道:“到底是何物什,还藏的严严实实。” 鲶鱼仔笑道:“二出海一见就知,不在这一时半刻。” 走了总有3、4里山路,拐过一个山口,正在明涧之侧,这里有个落差10余米的瀑布。远处有灯光,有一排木屋,走近前来,原来这是一个工坊,工棚里可以看见冶炉铁砧,除了从船上取来的锤夹錾锉等工具,还摆着大大小小的铸造模具。 这就是龙王岛的第一个工坊,由贝尼托出任匠头和管事,临出海被刘关拉上船的木匠李二、秦璐为副。第一批学徒就是岛上的青壮难民,总有3、40号,这些来自山南海北的家伙贤愚不一能有几个学到手艺就不好说了。 崇文一伙到工坊的时候,老海盗贝尼托正和几个心腹啃着大龙虾,喝着大杯的蔗酒,徐海和他们兴高采烈的聊着天。见崇文等走过来,花和尚急忙迎上来,崇文问道:“怎么样,铸出来了么?” 徐海说道:“成了两门,不是明天才试炮么?怎么晚上就来了。” 崇文说道:“我等不及,就带着他们过来了,铳呐?拿出来我看看。” 老贝尼托向后面一招手,一个工匠从屋中取出一杆火铳,递给老海贼。和大康的火门枪不同,此铳有龙头,有扳机,后部是木制**,可以方便抵肩,尤其是枪管是熟铁所制,和青铜制的火门枪有所不同。 贝尼托把火绳盘在肩上,引燃绳头,夹在龙口。然后用搠杖把**铅子装进枪管,捣实,又在火门里装填***。这个药室是有盖的,和阴阳机相连,装好***以后,火门盖是关闭的,可以防止风吹走**,也可以防止沾染雨水。当扣动扳机的时候,火门盖打开,同时龙头压下,明火引燃**击发,铅子出膛。 老贝尼托试射了一枪,不仅射击方便,而且射程和精度都比火门枪要好,引起了来客的很大兴趣,纷纷上来询问。老海贼解释道:“这里用的是铅子,对枪膛的损害小,枪管可以用很长时间。而且铅子比较软,枪管的密闭性比铁子好的多,漏气不多,所以射程和威力都要好的多。” 总兵顺问道:“若是铅子,破甲总是不如铁子。” 贝尼托笑着说道:“子弹的威力取决于出膛的速度,即使铅子比铁软,不能打破铁甲,也足以让中弹者骨断筋折,如同遭了重锤猛击一般,人哪里经受的住,放心吧,这枪绝不会比火门枪威力弱。” 二出海早抢过这杆火绳枪,自顾自的摆弄起来。崇文却问道:“这么快就有了水力车床么?” 贝尼托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我这是造了一台脚踏车床,即使这样也比手工快的多,每人大约5日可以钻一只枪管。岛上这些人太笨,又语言不通,如果熟练了,可能还要快。” 一旁的二出海已经装好了子药,冲30步外的木靶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不服气的二出海继续装药,总兵顺却走过来问老贝尼托道:“这种火铳造了几杆了?我看出来了,这种铳到底是比我们的火铳要好。” 贝尼托说道:“装好的有3杆,不过我们已经造好了7枝枪管,很快就能装备一甲战士。这是第一批产品,安全最大,枪管偏厚,单兵射击还是略显沉重,以后经过改进,也许会轻一些。” 说着,贝尼托吩咐工匠从工坊又取出两杆火铳,供来客试射。 崇文又问道:“光靠这种火铳怕是不行,我们的人还是太少,我让你弄的大炮怎么样了?” 贝尼托说道:“重炮暂时是别想了,但是两人操作的大型子母铳我们搞出了两门,昨日刚刚进行了试射。” 崇文眼睛一亮,说道:“入娘的,有这好东西你怎么不拿出来。” 贝尼托笑道:“希望能给阁下一个惊喜。” 2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不一刻,老贝尼托和几个铸工推出两门青铜铳,铳长5尺,前细后粗,前口径约6寸,后面却有一个长两尺的方漕,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依然是四轮炮车,炮车上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里摆了一排长尺半的青铜小铳。 崇文说道:“这是我让老贝尼托铸造的子母大铳,刚刚铸成。你们看,这长炮就是母铳,箱子里摆的是子铳,子药都已经装填好,装药1斤,炮子是1斤铁弹。 开火的时候把子铳从母炮后面这个槽子里放入母铳,炮槽上有个铜销子销紧,子铳开火射击完毕以后,再从后面槽子里退出,装入第二发子铳继续射击。如此炮速飞快,无人可当。” 刘关惊讶道:“原来这些日子你背着我们在捣这个东西。” 崇文说道:“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们,我是信不过浓姬,到现在为止,你知道她真实身份么?你知道她是敌是友?至少现在,我不想她知道我们所有底细,你们也要仔细,今天看到的一个字也不许向外人透露。” 刘关点头说道:“大出海放心,事关龙王岛众生死,我知道轻重。不过嘛。。。我在京师**局见过铸炮,光泥胎晾晒就得半年,不然胎里有湿气,膛里有气泡,铳就废了,这么短时间铸出的铳怕是不行。” 崇文说道:“我让他们把泥胎烧成陶胎,打磨细密平整,可不快的多?就是不知道陶胎到底如何,所以这么晚了,还要急着来看。” 老贝尼托凑过来说道:“总共铸了5门,其他3门都废了,以后有了经验,报废就没那么多了。另外时间仓促,没有加照门和准星,准头总是差些。” 崇文点点头,说道:“船上都是老炮手,影响不大,弹种呐?” 贝尼托说道:“两种,一种就是船上的1磅实心铁弹,一种是霰弹。” 崇文点点头,说道:“试射吧,两种炮子各两发。” 贝尼托笑呵呵的冲后面挥了挥手。几个炮工快步跑到百步以外,点起一排篝火,又在60步外点起篝火,形成两排火线。原来那里布置了一排石头垒成的铳靶,预备明天试铳所用,夜晚试射视线不清,所以点火照明以示靶位。 随后炮工们把大铳推到炮位,铁链砸钉固定好。一个炮工装填一发实心弹,炮工趴在炮身上向火光处观瞄,随后退到炮车旁,示意已经做好射击准备。 几个人退到10步以外,贝尼托猛然向下一挥手,炮工点火,随后卧倒在地。一声炮响,百步以外一处石垒应声破散。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炮工已经拔出插销,不顾射击完毕的子铳依然火烫,用铁夹一扯而出。 子铳拋在地下,飞快的从弹药箱又中取出一枚子铳,一推一顺子铳就已经入膛,插销插紧。瞄准完毕,示意已经完成准备,贝尼托再次向下挥手,炮工点火。这一次是霰弹,30枚拇指大的铁子横扫60步以外的标靶,寸许厚的木板顿时被撕成碎片。 炮工装填飞快,眨眼工夫已经完成4次射击,实心铁弹和霰弹各两枚。刘关和总兵顺看的目瞪口呆,若是大炮射击能够如此之快,海上谁人能当! 刘关撒腿跑到标靶处,只见百步外的石垒被打的四分五裂,这要是打在木头船板上,那威力可想而知。60步以外寸许厚的木板被撕成碎片,铁甲盾牌无论如何挡不住,一铳下去,不死也要残废。 这家伙威力相当大,射速又如此之快,实在太可怕了,刘关傻傻的愣在靶位上。鲶鱼仔跑过来把他拉到一旁,这才进行了第二门炮试射,杀伤效果和第一门不相上下。 刘关向崇文喊道:“这家伙开铳像打雷一样便捷,船上还有4斤炮子,为何不铸4斤大炮,我们能横扫东海。” 崇文说道:“铸大炮何等之难,你敢保证一个月之内铸成么?何况我们的船太小,两门4斤大炮齐射非倾覆不可。”刘关呆了半晌,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忽然手按刀柄,指着老贝尼托喝道:“兀那红毛番鬼,你敢离开龙王岛半步,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崇文哈哈大笑,对老贝尼托说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伙伴了,不得不说你运气真好,你现在拥有的财富恐怕你的蛮王也比不了。”徐海翻译过去,老贝尼托睁大了眼睛:“你是说,现在我拥有了水手辛巴达的神奇宝藏么?那我可以拿走我的财宝么?” 崇文认真的说道:“不错,准确的说,是我们拥有无尽的宝藏,那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财富。你当然可以拿走你的那一部分,只是我想提醒你,如果离开我们这些人,你恐怕一天都享受不了这些财富的荣耀,等着你的只有杀身之祸。” 贝尼托呆呆的想了半天,终于颓然说道:“也许你说的对,我的家乡太远了,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回不去。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只有你们这些朋友,没有你们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好吧,我入伙。但是我的国王是伟大的亨利四世,不是蛮王。” 崇文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你的国王不是蛮王。。。不过你得学会我们的语言。不然的话,不管你的国王是不是蛮子,你的伙伴都会天天踢你的屁股。” 他不再理他,转过身看着总兵顺。老家伙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崇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怎么样?还害怕么?” 总兵顺喃喃说道:“不怕了,我们现在就应该杀进仴皇京师大内,抢光他的金银宝贝!” 神舱里香烟缭绕,三婆娘娘目光慈祥,注视众生。舱中,崇文恭恭敬敬的上香,舱外水手们跪了一地。礼敬了三婆娘娘,崇文取出一对奇贝,此贝来自深海,像玉石一样圆润光滑,内壁雪白,外壁有青色波涛纹。 崇文轻轻向上一抛,海贝飞起,又落到地板上,两只贝壳一正一反,青白鲜明。 舱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这就是阿妈贼的投珓相询。三婆娘娘怜悯海民,只要求告,无所不答。每次出航以前,水手们总要投珓相询,预测吉凶。若海贝全是正面,或是全是反面,不吉,不宜出海。只有一正一反,才是大吉,出海安全又获利。无有不中。 龙王岛上的娘娘庙还没有建成,只能在船上神舱投珓。结果已经出来了,此次出海,必得三婆娘娘保佑,这些在岛上已经开始闲的蛋疼的家伙如何不激动。 崇文退出神舱,走到艉楼二层木廊,甲板上站满了龙王岛众。新入伙的柴德美、来财牛、徐海、贝尼托等也混在人群中,浓姬主仆在舶长舱,好奇的看着眼前一幕。 崇文向大家说道:“弟兄们,龙王岛众们,岛上粮食不够了,其余布匹铁料、药材纸张无一不缺,所以我们必须要出海到仴国贸易,换来我们急需的物资。” 水手们欢声雷动。 等人声渐息,他继续说道:“但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去仴国,龙王岛是我们的家,必须有人把家给我们看好,建设好。伤势未愈的弟兄留下,贝尼托留下建设工坊,财长阿谦留下,统领岛众,兴建龙王城。 船上两门碗口铳给你们留下,火铳弓弩,炮子药矢给你们预备充足,你们要牢牢的把我们的家守住,不然我们这些人就永远流落仴国了。” 黄谦说道:“大出海放心,我等绝不会让你们失望。” 崇文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船上财长由鲶鱼仔继任,掌管直库,出海需要备的货物我已经交代给他了,阿谦你从岛上直库划拨给他。如此大家准备去吧,我们明日启航。 最后我想说一句,不管走的还是留的,同生死者即兄弟。活着,我们共同拼杀,死了我们众义祠重聚,来生接着把入娘的东海搅个天翻地覆!” 龙王岛众一齐高举右臂,齐声大呼:“同生死者,即兄弟!”每个人的胸中,都燃烧着熊熊火焰,恨不得现在就上天入地,杀个痛痛快快。 鱼贯下船,开始往船上装货。鲶鱼仔拿着簿册,跟着黄谦到山洞调货,这次能够带的货物不多,主要是一些南蛮药材,香料,另外就是大批金银珠贝之属。在那堆宝山中,黄谦居然清理出几百匹尚未腐烂的木棉布,这次一并带上。 到了晚间,水手们把船上两门碗口铳卸下,安放在栅墙木楼上,相距3百步,可控制6百步左右栅墙。贝尼托则带着几个炮工把两门子母铳推到港口,水手们用铁链吊装到战船艉楼露台上,刘关大呼小叫的吆喝,生怕把他的宝贝磕了碰了。船上的火铳也全部换装火绳枪,淘汰下来的火门枪都留给了岛上工坊农庄。 罗盘舱内,崇文把他画出的龙王城图交给黄谦,街坊尺寸,炮位多寡,神庙位置,岛众居住的山城,港口,武库,粮库,壕沟,谯楼,角楼,马面,窝铺,道路,每一个细节都标注清楚,反复给他讲解,直到龙王城已经扎根到黄谦心里才罢休。 大康永济元年冬10月12日,龙王岛众拔锚启航,走向风云激荡的仴国。 ----------------------------------本卷完 2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正说着,一个头戴侍鸟小冠,身穿织锦金襕狩衣的家伙缓缓从回廊走进茶室,见礼之后落座。此人40岁左右年纪,一脸的阴鸷,身后伺候的家臣喝道:“细川赖之大人奉上精铠一领,鲨鱼皮鎏金太刀一柄。” 浓姬轻声说道:“细川赖之,四国岛管领,还是近畿河内一国守护,幕府执事,角根义满殿下的老师。他是个贪婪又阴险的家伙,没有任何人喜欢这种人,你在友岛狠狠收拾他豢养的狗,茶室里这些人心里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子。” 崇文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喜欢你在船上大呼小叫的样子。。。杀贼啊,杀贼啊!即使不是为了大内家,你也希望细川赖之跌掉大牙,是不是?” 浓姬说道:“是。”她忽然掩着小口轻笑道:“刚刚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太肮脏了,浑身都臭烘烘的,像野兽一样粗鄙,比仴国的海贼还要凶恶,实在让我欢喜不起来。” 崇文笑道:“如今呐?” 浓姬说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仴国最有权势的人,也是最令人憎恶的人,在我心里,你的伙伴比他们干净百倍。” 崇文沉默了,良久才说道:“看来,你把你父亲也归到他们那一伙人里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浓姬坚定的说道:“妾身迷恋的,是大出海殿下开拓历史的豪迈,使我的生命如盛开的樱花一般灿烂。如果有一天,你也变得像他们一样蝇营狗苟,让我厌恶,我就杀了你。” 浓姬紧紧握着小拳头,显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崇文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这美丽的仴女敢爱敢恨,和后宫里那些唯唯诺诺、以色侍人的小脚女人不是一回事,她真可能干出可怕的事。 茶室中央堆满了贵重彩头,这让崇文忽然想起那些一辈子没吃过大米的海贼,他和这些仴国权贵没有恩怨,可是一腔憎恨还是涌上心头,和浓姬几乎没有区别。 当年的自己,和这些仴国权贵有什么区别,皇叔燕王看自己,大约就如现在自己看他们一样吧,崇文心中微微叹息一声。 茶室内侧纸门推开,四天王寺主持僧绝海中津走进茶室,向客人双掌合十为礼,说道:“诸位都是尊贵的客人,若是不嫌冒昧的话,今日就由贫僧来担任茶头,诸君以为如何?” 梦窗疏石苍老的声音说道:“绝海大师是茶道国手,肯担任茶会茶头,那是再好不过,若是大家不嫌弃,就由老衲最后点茶。” 斯波义将一脸惊喜的说道:“自从尊氏公去世之后,就再也无人见到梦窗大师的拉花绝迹,莫非我等今日有如此之幸么?”连打瞌睡的佐佐木道誉也睁开了昏花的双眼,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 梦窗疏石神色落寞的摇摇头,说道:“恐怕这也是老衲最后一次拉花了,自从尊氏公去世之后,老衲就不愿再与人论茶。可是为了尊氏公未尽的事业,为了天下安泰,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堺城了。” 见梦窗说的伤感,众人一时沉默了,绝海中津施了一礼,退到一角的茶房开始磨茶烹水。 细川赖之忽然说道:“我听坊间有传言,大内大人反对幕府与大康的堪合贸易,此事是真的么?”他的声音又尖细又阴冷,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大内面无表情的说道:“在下以为,堪合贸易是事关全仴的大事,有必要征求镰仓公方的意见,不然以后必起纠纷。当年尊氏公与直义公兄弟不合,引发观应扰乱,执事大人不希望事情重新上演吧。” 细川赖之冷冷说道:“既然义诠将军已经有了定议,似乎镰仓公方也应该遵从。” 大内微笑着说道:“如果幕府不尊重镰仓公方,那会出现什么事情?幕府将军可以颁布《御教令》,镰仓公方也能颁布《御内令》,我想执事大人也不希望一个幕府出现两种完全不同的命令吧。” 警戒龛中,浓姬轻声向崇文解释,一边说道:“虽说角根氏幕府以将军为尊,但是镰仓公方的地位和将军不相上下。将军直辖守护大名,而镰仓公方直辖关东八屋形;将军有2千御马回卫戍,镰仓公方则有2千奉公众卫戍;将军能颁布《御内书》,镰仓公方也可以颁布《御教书》,都是对三位以上官员发布的敕命,同样有效。” 崇文微微摇头:“这岂不是一国两主,实在算不上良策。” 浓姬说道:“也是当年尊氏公的无奈之举,为了防止兄弟相残,只能给兄弟同等的权力。” 崇文心中暗叹,祖父神武皇帝何尝不是为了制止骨肉相残,给了燕王太多权力,结果又如何?这实在不能庇佑子孙,可是崇文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茶室里,斯波义将插话道:“既然大内大人不同意堪合贸易,完全可以入京向将军当面讲明,何必与镰仓公方私下往来呐?” 大内义弘笑道:“如果在下与镰仓公方私下商谈,斯波大人又如何得知?在下和镰仓公方一片公心,从来就没有隐瞒任何人。 至于说道入京嘛,若是正常情况,在下自然要当面向将军殿下陈情。可是我听说义诠殿下接连吐血,已经不能理事,在下要向谁解释呐?向执事大人么?” 细川赖之不高兴的说道:“当然不是向在下一人,即使将军不能理事,还有幕府重臣公议,总有个协商的办法。而大内大人未经幕府允许,私下到镰仓面见公方殿下,这是要挑起幕府和镰仓不合么?大内大人难道忘了幕府前执事高师直是何等下场么?” 崇文不太了解幕府往事,侬姬轻声给他解释:“当年幕府执事高师直与尊氏公之弟直义公不和,高师直侵凌直义公,逼的直义公谋反,这就是观应扰乱。结果直义公身死,高师直族诛,细川赖之语近威胁,十分无礼。” 崇文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看着这些人的争执。 大内义弘说道:“堪合贸易,你们私下已经有了定议,将军又病重,那么我到京都还有什么意义?我可不愿意被你们羞辱。” 佐佐木道誉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如果将军殿下发布明文,命大内大人进京呐?” 大内义弘沉吟良久,说道:“如果是将军殿下的命令,在下当然只能进京,可是为了自身安全计,在下也有条件。” 佐佐木道誉逼视着大内义弘问道:“条件是什么?” 大内义弘淡淡说道:“除非细川大人隐退,由畠山满庆大人接任幕府执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内义弘这是疯了么,如此孤立,竟然还要赶幕府执事下台。畠山满庆长大了嘴,斯波义将抱着肩膀揪着小胡子,佐佐木道誉嘴角露出微微的冷笑,细川赖之则满脸通红,手紧紧握在刀柄上,似乎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浓姬想了一会儿,才对崇文解释道:“看起来这不像是一时兴起,倒像是镰仓公方争取幕府重臣支持开出的条件。如果义满殿下继位,就只能是细川赖之继续担任执事,这是其余几家很难接受的,他们结怨太深,谁做执事其余几家都不会满意。如果镰仓公方继位,将由一个最弱势的家族担任执事,至少不是最糟糕的选择,也许有些人会动心。” 崇文奇道:“那细川家岂不是吃了大亏,细川赖之怎么会轻易答应?” 浓姬摇了摇头,握了握崇文的手,示意他接着看下去。 梦窗疏石忽然说道:“细川大人是义满殿下的老师,如果他隐退,就意味着义满殿下失宠,义诠公是绝不会同意的。” 大内义弘向梦窗疏石微微一躬,说道:“幕府要万世长存,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地藏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安慰细川大人,在下可以让出纪伊一国,使细川殿下的领地从四国、纪伊、到近畿的河内联成一片,这可以补偿细川大人了吧。 在下愿意为了幕府安泰放弃领地,义满殿下为何不能放弃将军职位呐?让一个9岁的孩子统治全仴,这不太残忍了么?而镰仓公方富于春秋,资望仅次于将军,难道镰仓公方没有继任将军的权利么?” 梦窗疏石微笑着说道:“大内大人果然是气魄惊人。” 2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忽然明白了大内义弘这次谈判的用意,他开出条件就是拉拢和分化,目的是争取时间,哪怕为此放弃一国也在所不惜。如果这些幕府权臣贪图眼前的利益,开始考虑拥立镰仓公方的可能,那就是鱼儿上钩了,这个反对大内氏的联盟就会提前分裂。 崇文喃喃的说道:“他在向强大的敌人示弱,你父亲真是个枭雄人物。” 浓姬轻声说道:“也许他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但是我相信最后的胜利者还是你,因为你掌握了大海。父亲大人再能干,也只是仴国英雄,他还没有真正懂得大海。” 崇文微微一笑,看来浓姬比自己还有信心,我还没有掌握最重要的那些盟友啊,只有他们站在我一边,我才有最后胜利的可能。 佐佐木道誉忽然说道:“恕贫僧直言,执事大人到底犯了什么过错,要被迫去职呐?畠山大人又立下了什么功勋,有资格得到执事职位呐?这如何让天下武士心服?” 警戒龛里,崇文轻笑道:“你的老毒蛇在试探了,他在坐等镰仓公方开条件。” 浓姬轻声说道:“老毒蛇已经得到了六国守护,其中还包括近畿摄津国,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只是他太老了,他担心的是子孙保不住如今的地位,细川赖之不会放过佐佐木家,斯波义将也盯着他的摄津国,其实畠山满庆执政对他最有利。。。看来老毒蛇要的更多。” 大内义弘尖刻的说道:“这里是茶室,不是室町的评定室,这里只论利益,不论原因。镰仓公方认为,赤松义则大人不适合掌管侍所,倒是京极高诠大人更合适,这并非是因为京极大人更有资格,而是为了让某些老家伙死的安心。” 畠山满庆笑了出来,其他人则不动声色。 崇文不解的看着浓姬,浓姬微微一笑,说道:“幕府执掌军队的机关就是侍所,尤其是掌控着京都的卫戍,是幕府至重的职位。京极氏是佐佐木氏的庶支,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佐佐木家,就是让他不要担心仇人的报复。” 佐佐木道誉冷笑道:“你想激怒我,逼迫我退出茶会,然后把挑起战争的罪责推到我头上。不要用这种小伎俩试探我,你为何在回避勘合贸易问题,因为你一直想用走私贸易摧毁幕府,现在又想用小恩小惠搞垮我们,你办不到。” 廊下惹恼了大内的家臣,一个年轻的武士大步走来,跪坐在茶室门前高声喝道:“道誉大师的污蔑不实之词十分无礼,你必须要向主公道歉!”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崇文注意到浓姬呼吸急促起来,小手心上满是冷汗。 茶室里,大内义弘大声呵斥:“混账!退下!” 佐佐木道誉却冷冷说道:“且慢,义信大人,请问老衲哪一句话是错的。” 那青年大声说道:“想当年,先将军尊氏公为了一统九州,派遣今川了俊大人为九州探题。当时了俊公人马不过3百余骑,主公当年只有16岁,却集合了全族4千精兵,跟随了俊公东征西讨,20年间打了28场血战,替幕府讨平了九州9国,这是何等忠义。 明德之乱时,又是主公亲率2百精兵远赴京都,负伤两处不下战场,替幕府讨平谋反的山名氏清。就在去年,九州少贰氏谋反,又是主公派遣亲弟大内满弘大人赶赴战场,结果满弘大人为幕府壮烈战死! 30年来,主公对幕府、对角根氏尽忠尽节,战死了多少忠勇家臣。道誉大师所言主公要摧毁幕府,无凭无据,不是污蔑是什么。在下以为,这是对武士的侮辱,如若大师不向主公道歉,在下就与道誉大师决斗,你可以指定任意一名家臣与在下一决生死!” 佐佐木道誉手按刀柄冷笑道:“贫僧虽然年老,却从不惧上阵厮杀。” 大内义弘却厉声喝道:“义信大人,你是在藐视我么?我说了,今天是茶会,不是评功之会,更不是决斗之会。” 那青年双手伫地,长跪谢罪道:“对不起,在下失礼了。” 大内义弘冷冷说道:“你的无礼是不可原谅的,你去寺外切腹吧。” 所有人都震惊了,大内义弘居然一言不合就要处死忠心的家臣!梦窗疏石说道:“大内大人,在茶会上杀人似乎不妥。” 大内义弘一摆手,说道:“大内家不允许任何丢脸行为,大师不必解劝。” 那青年家臣强压着凄凉,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在下谢主公恩典,如果能让孙三郎教佑大人为在下介错,在下将不胜感激。” 大内义弘淡淡说道:“请求允许了,退下吧。” 青年家臣又施了一礼,无声的退下了。 崇文觉得浓姬快要晕倒了,死死握着崇文的手,竟让他觉得生疼。崇文挣脱出手,搂住了侬姬柔软的身体,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浓姬流泪说道:“那是我丈夫,父亲大人杀了我丈夫,而且让他死的如此耻辱。” 这下连崇文都震惊了,脑子一下混乱起来,岳父居然因为微不足道的小过处死女婿,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他手指急促的抖动着,一时间想不出所以然。 倒是浓姬在短暂的失态以后迅速恢复过来,她以极大毅力克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颤声说道:“父亲大人是在向幕府认输,他可以支持堪合贸易,为此不惜出卖松浦党,条件是镰仓公方成为下一任幕府将军。” 崇文脑子依然在糊涂之中,他自言自语道:“这不会是又一个缓兵之计么,如果他真打算支持勘合贸易,那他还要新航线做什么。。。大内义弘大人啊,你脑袋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茶室里,斯波义将不动声色的说道:“这么说,大内大人支持勘合贸易了?” 大内义弘说道:“如果是将军殿下的《御教令》,在下只能支持,否则就是谋反。” 斯波义将皱着眉头说道:“我还是不敢相信。” 大内义弘冷冷说道:“只要镰仓公方得到应有的正义,大内家死尚且不惧,一些贸易利益又算的了什么,你以为天下人都是斯波家么。镰仓公方同意限制关东将军的权力,将甲斐和伊豆两个直属国领地交给关东管领,斯波大人可满意了么?” 斯波义将依然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没有说话。畠山满庆忍耐不住,问道:“那么大内家将得到什么?” 大内义弘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大内家以为,堺城应该结束自治状态,归于幕府管辖之下,大内家不才,愿意出任堺城代。” 斯波义将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无耻。” 细川赖之冷笑着说道:“做梦!” 正在这时,绝海中津捧着小茶几从茶房中走出,躬身说了一句:“失礼了。”茶几摆在梦窗疏石面前,茶几上正是大内家的异宝楢柴肩冲茶合。 茶合上摆着一只名贵的唐代陶碗,碗中盛着磨好的绿色茶粉,掺杂着同样磨成粉状的各味调料。一只红泥执壶盛着半壶沸水,竹制茶筅放在红泥壶一旁。 梦窗疏石轻轻抚摸着楢柴肩冲,叹息道:“绝世珍宝啊,大内大人好福气。”大内义弘微微颔首,叹道:“福气也要长久才好,京都的事情,拜托了。” 梦窗疏石拿起红泥执壶往茶碗中注入了一点沸水,开始用茶筅搅拌成膏状,一边轻轻搅拌,一边说道: “此茶名为佗茶,佗之本意,在于佛心清净无垢。从露地到草庵,拂去尘土,宾主坦承相交,不必拘泥规矩、茶器、身份,来到这间茶室就是缘法,一切皆平等。大内大人有话请讲便是,不必在意茶室外的烟云,也不必揣测京都的福祸。” 大内义弘微微一笑,说道:“大师所言甚是,既然如此,请恕在下直言,镰仓公方显然是接掌幕府最合适的人选,他能给予诸位的,也是义满殿下给不了的。” 细川赖之尖声说道:“恕在下不能苟同,细川家不会为了家门利益辜负义诠将军恩义。” 大内义弘哈哈大笑:“那么堪合贸易呐?在下已经同意了幕府的主张,哦,应该说是诸位的主张。” 佐佐木道誉冷笑着说道:“据我说知,大内大人依然在与大康海贼交往,幕府不能相信大人的诚意,除非大内大人亲自到幕府谢罪。” 大内义弘说道:“那么镰仓公方的条件呐?” 斯波义将傲慢的说道:“不管怎么说,大内家也是义诠将军的家臣,只有先取得幕府谅解,大内大人才有代表镰仓公方商谈的资格,请大人无论如何尽快入京。” 大内义弘转过头对梦窗疏石笑道:“看来在这间茶室里,有人并不同意大师的主张。” 此时梦窗疏石手指上下飞舞,一边加水,一边将绿色茶汤打出泡沫。在老和尚娴熟的手指控制下,雪白的泡沫汇聚又分散,渐渐在茶碗中央汇集成“天下”两个字。 绝海中津轻声惊叹:“想不到此生还能见到如此茶道,实在是三生有幸。” 与会诸公也发出一阵轻轻的惊呼。 梦窗疏石不动声色,缓缓说道:“众生皆平等,谁都有言语之权,不同意老衲再平常不过。在茶室里商谈,总比战场上用刀兵商谈的好。”老和尚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点茶,一碗仴国绝世无双的好茶就此完成。 01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大康崇文3年7月12日夜。 火,火,四处都是熊熊烈火。 这人间最猛烈的物什四处肆虐,吞吐着炽烈的毒舌,吞噬雄伟的奉天大殿。这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圣天子代天牧民之地,如今正在化为灰烬。 锦绣帷幔变成飞舞的火星,楠樟梁柱变成倒塌的焦炭,流苏氍毹变成了烈焰的帮凶。 烧吧,烧吧,把一切烧光,火带给人间光明,也涤荡一切罪恶。当苍天不能降临正义,就由烈火来做出公正的判决吧。 25岁的崇文天子孙汀静静坐在鎏金龙椅上,注视着他自己制造的烈火炼狱。 是啊,他失败了,败在了他的叔叔们手里。他是神武皇帝嫡孙,是在太庙中昭告天下的法定储君,他继承大位有什么错?这是高皇帝的旨意,也是苍天赋予他的使命,他的叔父们为什么反对他? 整整3年的靖难战争,那些愚蠢将领把祖父留给他的精兵猛将,一次一次葬送在北方。他的实力是燕王的几倍,十几倍,可是一次次的奏报总是惨败。几十万几十万大军崩溃,在祖父神武天子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几年之后他们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统帅,结果依然没有改变。更可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些声称感神武天子之恩,誓死忠于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背叛了他,让他一次次伤心落泪。 就算北军打到扬州,与南京城仅仅一江之隔,他依然坚信胜利属于自己,他掌握着水军左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的长江水师。 北军虽然有10万鞑汉骑兵,但是北人不善州揖,有这支强大水师在手,长江南岸的南京城就稳如泰山。只要他坚守2个月,天下勤王之师赶到南京城下,依然是他必胜的局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自任命的都督佥事、长江水师统领陈瑄竟然投靠了燕王,放任北军20万之众蜂拥渡江,直抵南京城下。 即使是燕王兵临城下,他有祖父留给他的这座雄城,城中还有20万军队,足以一战。可是当燕王旌麾来到金川门外,他最信任的曹国公李继隆竟然开城投降了。北军不发一矢就攻破南京城,包围了他的皇宫。 他的亲军金吾前卫、后卫,锦衣卫和旗手卫仍然在拼死抵抗,但是他知道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了。即使失败了,他也是高皇帝子孙,他身上流着伟人的血,他宁可死也不能屈身受辱。他不能把祖父的龙椅和大殿留给大康卑鄙的叛逆,留给孙氏不孝的子孙。 就让火毁灭这人间的不公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黑烟汹涌,毒气弥漫,熏的崇文帝头昏眼花,涕泪滂沱。烈焰一步一步逼近龙椅,炙烤着他的翼善冠,他的衮龙袍,他害怕烈火焚身的痛苦,他更害怕高皇帝严厉的目光。 祖父驾崩之前还在一次一次的叮嘱他,要提防西面的敌人,要提防燕子入京。可是他太急着削藩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最终还是轻视了燕王,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泉下的神武高皇帝。 他周身火热,意识渐渐模糊,冥冥中他听到大殿外冲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脆响,士卒重伤垂死的哭号,一根巨大的雕梁哄然落地,碎片乱飞,撞击到合抱大柱上。。。 他感到有人拉扯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叫喊:“万岁,万岁,万岁爷爷醒来!”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哪个监寺的内官。莫非这么快就死了,是天堂里祖父派人召见自己么?难道死了还要受到申斥么? 不对,他感到伏身一个强壮臂膀上,身子在急促晃动,他能闻到人身上强烈的汗臭,四周簇拥着纷沓错杂的脚步声,有兵刃轻微的撞击声,公鸭嗓低喝:这边,这边,轻点蠢货! 一切都证明他没有死,有人在背着他!他听出来了,那公鸭嗓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他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宫中一直有内监交通燕王,自从北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多少内监跑到了燕王军中。不好!这些家伙是要生擒自己,献给叛逆。 这些该死的奴才,不!不!宁死也不能受辱!他惊的全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奋力睁开了双眼,神志又回到了头脑。 熊熊烈火中,他很快就看清了四周。一个高大魁梧的内监背着他正快步疾走,看服饰是神宫监微末内宦,网巾包头没戴帽子。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跟在一旁奔跑,手捂着三山帽,衣袍上血迹斑斑,满脸都是黑灰,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冲的一道一道,狼狈不堪。 不远处昏暗中,簇拥着十几个亲军指挥使司的军官,一个个顶盔掼甲,持刀握剑,杀气腾腾,甲胄战袍上都带着血,有些人明显带着伤。 看方向是奔向奉天殿西侧的文楼,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暖阁,西暖阁称文楼,东暖阁称武楼,这是他平时休息读书,私下召见重臣的地方。他们把自己带到这里干什么?崇文帝大喊一声,手脚用力,在那宦官背上拼命挣扎。 突然的叫喊惊动了众人,一行人停住脚步,诧异的看向这边。背着崇文帝的内宦虽然孔武有力,但是猝不及防,竟然让他挣脱了。 这一下也用尽了崇文帝的力气,手足酸麻软倒了,吴亮抢上前来扶住他,公鸭嗓激动的说道:“陛下寄天下之重,岂能轻易殉社稷!”竟然有隐隐的责备,这不是奴仆厮养对天子说话的口气。 崇文帝虽然全身无力,在一腔怒火支撑下还是站了起来,他指着四周的人影大骂:“逆贼,大康何负于你们,先帝神武天子何负于你们,你们竟然勾结篡逆,逞凶弑君,天必殛之。” 吴亮跪倒在地,抱住崇文帝双腿说道:“陛下误矣,高帝洞天彻地,早已料到今日之难,暗中安排了逃脱之计。遗诏命我等危急时刻勤王救驾,他们都是先帝看重的忠贞之士,怎么会不利于陛下。” 崇文帝哪里肯信,他遭到的背叛太多了,哪个不是当面忠贯日月,出了皇城就阴谋变节。尤其是内宦,不孝之人,还谈什么忠诚。不过此时他太累了,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惊魂未定,哪里还有力气斥责臣下,他转过身颓然说道:“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欺瞒于朕。” 吴亮膝行退后几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双手呈给崇文帝,大声说道:“陛下若不信臣,总认得此物,陛下一看便知。” 崇文帝略一迟疑,迈步上前拿过玉佩。这是一块无暇的羊脂美玉,由巧匠雕成龙子蒲牢模样,雕工精美,蒲牢背上是一个昆字。这块玉虽然上好,也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这块玉是祖父生前的爱物,须臾不离身。 既然昆玉到了吴亮手里,那么此人一定深为祖父信任。 他把玉佩还给吴亮,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即使吴亮所说是真,如今又哪里是生路?城外是燕王20万大军,北军已经杀入皇城,奉天殿外就是战场,就算他们冲出火海,又怎能逃脱外面的刀山箭雨。 他长叹一声,说道:“就算你们是大康的忠臣,朕已经误了天下苍生,不能再误了你们性命,你们逃命去吧。” 吴亮大声说道:“高皇帝明并日月,古今所无。可是就算是高帝,也有多少次困厄临头,身陷绝境?若高帝也如陛下一般,遇到挫败就以身殉,哪里有煌煌大康,哪里还有这千秋伟业!” 崇文帝怒喝:“大胆!”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吴亮毫不畏惧,大声说道:“高帝以陛下托臣,臣不敢畏死,畏负先帝!” 大殿上又一根梁柱倒塌,奉天殿的梁柱都是南海巨木,也经不住长久焚烧,文楼火势略小,但是也支持不了多久,四周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在提醒崇文帝,此地不可久留,要立刻决断。 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跪在崇文帝面前,沉声说道:“臣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陛下若弃万民,奈高帝何?” 又一条瘦高汉子跪在崇文帝面前,大声说道:“臣锦衣卫千户刘关,请陛下速速摆驾。”呼啦啦甲胄铿锵,十几条军汉跪了一地,齐声喝道:“请陛下摆驾!” 崇文帝看着这些忠心的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给了多少人高官厚禄,那些人背弃了他,危难时刻不离不弃的却是这些低级军官,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无尽的疲惫压垮了他,无尽的痛苦耗尽了他的精神。 吴亮抢上一步扶住崇文帝,大喊:“王惠,背上万岁爷爷。”那高大内宦闷声上前,抄起崇文帝的臂膀就背到了背上。 吴亮大声指点,众人奔到文楼的主坐上的高阶。吴亮推开沉重的黑檀龙椅,他奋力提起盖板,下面竟然是一个地洞。众人惊呼一声,谁也没想到在**雄伟的奉天殿之下,竟然藏有一条暗道。 02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军汉中以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官阶最高,他大步上前,探头往下看,隐隐有石头台阶不知道通向哪里,黑洞洞如同噬人巨口,让人胆寒。 刘礼从一个军汉手中夺过一把宣花战斧,砍下一条龙椅腿,在烈焰中引燃,抛到暗道里。地道常年不通风,空气污浊有疠气,中者必死,用火把浊气烧光才能进人。 外面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呼喝声却越来越盛,夹杂着一些鞑语,看来北军已经杀散了皇帝亲军,聚在外面观看燃烧的大殿。众人心中沉重,一言不发,只是用刀剑乱砍,制作火把,准备下地道逃命。 吴亮伺候崇文帝脱下衮龙袍,摘掉翼善冠,换上一件粗布曳撒。然后扶着崇文帝坐在石头台阶上歇息,看了看,又取出一块青帕包在崇文帝头上。崇文帝任由吴亮摆布,微合双眼,闭目养神。 火势向众人迫近,不能再等了,刘礼喝道:“刘关,先下去探路。”刘关默默点点头,拔出佩刀就要往下走,刘礼把手中的火把递给他,低声说道:“老二。。。小心。”刘关昂然说道:“料也无妨。” 不一刻,下面传来刘关的声音:“底下什么都没有,下来吧!”刘礼一挥手,众军汉开始鱼贯往下走。 吴亮正了正三山冠,再一次跪倒在崇文帝面前,说道:“陛下,臣。。。不能伺候万岁爷爷了,陛下摆驾吧,臣要告退了。” 崇文帝微微睁开眼睛,诧异的问道:“你还能去哪里?” 吴亮沉声答道:“臣哪里也不去,臣就在这里。。。燕王在灰烬中找不到陛下,必然闭关大索。以天下之力海捕陛下一人,那是何等凶险,臣留在这里,可安燕王殿下之心。。。臣僭越了。”言罢,吴亮披上天子龙服,把翼善冠戴到自己头上。 崇文帝挣扎着站起来,焦急的说道:“不可!我命你不可离我半步!” 吴亮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退向火海,大火中传来公鸭嗓的吼叫:“陛下,活下去,重整万里河山。。。活着。。。活着啊。。。”眼看着大火引燃了他的衣袍,他的冠冕,他的鬓发。 崇文帝跌跌撞撞的上前,要把吴亮抢回来,口中喊叫着:“你敢抗旨么?你给朕回来!”刘礼粗壮的臂膀拦住了崇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不要让吴公公枉死。” 此时吴亮的全身已经烧成了大火球,冲天烈火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忠良杀尽崩如山,无事水边成异潭,救得蛟龙。。。真天子,可怜。。。”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在火海之中。 崇文帝惊的目瞪口呆,那在烈火中挣扎的形躯本来应该是自己,吴亮却替自己死了,这又是为什么?这个屈身为奴的家伙,这个残割身体的不孝之子,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就在他身前八尺之遥。 崇文帝吓坏了,吓傻了,那烈火焚身的惨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 刘礼一挥手,王惠上前背起傻呆呆的崇文帝,下到了暗道。刘礼断后,最后一个走进地洞,小心的把顶盖安置好,尽量不露痕迹。 他知道燕王早晚会发现这个地道,早晚会知道崇文帝逃了,早晚会穷追他们。吴亮的死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燕王发现这个西贝货越晚,他们逃命的可能就越大。 地道很宽敞,可容四个人并肩而行,而且修筑的极为结实。大木做梁,有立柱支撑,青砖垒砌,石板铺路,就算是发生地动也不会塌方。 高皇帝纵横天下,绝不会犯低级错误。 一行人举着火把,在幽深黑暗的地道中穿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诡异的声浪。脚下的路坚硬平整,踩上去毫无窒碍,速度极快。地道中除了味道污浊,低矮压抑,竟如行走在通衢大道一般,别说十几个人了,就算是推着车走也无妨。 修建这条地道之人,一定担心有车载着伤者通行。高帝不会顾及他人的性命,他顾及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嫡孙崇文帝。他连崇文帝可能带伤都想到了,不惜血本把地道修建的坚固宽阔。 刘礼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暗暗思忖,地道笔直如矢,看走向是奔东南正阳门方向。燕王大军从北、东、西三面包围了南京城,长江上更是战船云集,帆樯如山,只有东南方向有可能逃出南京城。 “这绝不是巧合。”龙骧卫百户林养浩放缓脚步,等着刘礼跟上来并肩而行,在他一旁低声说道。 林养浩面白微须,看起来是个文弱的汉子,只有眼睛精光四射,显出一丝久经沙场的彪悍。 刘礼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讲?” 林养浩说道:“南京城东西皆山,北面是长江,最佳的出逃方向当然是从长江乘舟东下至海。燕王渡江而来,一定会封锁城东西两侧山地,堵住当今逃到长江岸边的可能。而南京城北地形开阔,利于展开兵力,此时已经大兵云集。 北军唯一的薄弱之处,就是东南正阳门、高桥门、上方门方向,所以高帝早早就安排下这条地道。只要当今出了南京城,就是脱笼的鸟儿,入海的蛟龙,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刘礼叹道:“看来高帝几年前就料定燕王必反,从江北入南京城,所以早早修了地道,选定了死士,一切都是为了救当今。可是既然如此,以高帝之英明,为什么不谋划制止这场骨肉相残呐?” 黑暗中的林养浩摇摇头,说道:“高帝心机之深沉,岂是我等能揣测到的。” 两人又沉默了,刘礼内心里并不喜欢聪明外露的部下,这种人难以驾驭。而林养浩显然就是个聪明人,只不过现在是落难之时,自己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他们并不是高帝选定的人,只是听从御马监提督命令而已,混乱之中莫名其妙成了崇文亲卫,谁也不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刘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估算着时辰。他是军人,知道正常行军一个时辰大约走15里,他们走的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时辰大约可以走18里。他默念着,大约过了正阳门,地势开始向上走。 又走了一盏茶工夫,队伍停下了,开路的刘关喊了一声:“到头了。”刘礼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果然道路已经到了尽头,一道巨大铜锁锁住了石门。这道门分隔内外,又饥又渴的逃亡者已经奋战了一天,水米未尽,谁也不知道这道门外是什么。 肯定没有酒肉,有没有成千上万手持利刃的敌人?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按照刘礼的估算,这里大约是在正阳门外中和桥一带,空气中漂来一股难闻的尿臊味儿,不是熟悉的战马味道。刘礼喝道:“刘关,褚良,把铜锁砸开,我们出去。” 豹韬卫千户祁吕通迟疑了一下,说道:“开了门,我们就回不去了。” 刘礼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用心想想,没闻见这股味儿么?这是正阳门外大校场的驯象千户所,现在北军还到不了这里,砸开。” 祁吕通脸色有些难看,这十几个军汉都是豹韬卫和龙骧卫的军士,龙骧卫以刘礼、刘关兄弟为首,豹韬卫以祁吕通为首。刘礼是卫指挥佥事,从三品,祁吕通只是千户,正五品,以官阶论刘礼当然最高。 但是在这里,在崇文天子身边,龙骧卫只剩下5个人,而豹韬卫有12个人,祁吕通的实力比刘礼要强的多。他不求在这里发号施令,可是刘礼对他毫无尊重,做事从不和他商议,说话粗声大气,这逃亡路上该如何相处啊。 两条军汉用刀背奋力砸开铜锁,一齐猛推石门,却推不动,看来是时间太久,铁枢锈住了。刘礼招呼众人合力推动,石门终于吱呀呀向一侧打开了,猛烈的腥臊气扑面而来,这里确定是驯象千户所无疑,刘礼准确的判断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军心。 没有人欢呼,却都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没有敌人,众人还能多活一刻。 扔了火把,刘礼当先而出,刘关和祁吕通左右夹持着王惠背上的崇文帝,众军拥在他们四周。此刻他们在秦淮河西岸,内城依然有喊杀声,皇城方向火光冲天,外城方向也是乱成一团,那是逃难的南京百姓涌向南城郭诸门,到处是哭爹喊娘,间杂着牛羊的嘶鸣。 这里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草料场,他们仍然在南京外郭之内,并没有脱险。抬头看,正是繁星满天,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中依然有浓浓的腥臊气,可是活着真好啊。 03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从象房方向奔来一队高举火把的军汉,钢铁碰撞的声音说明他们甲胄在身。刘礼面沉似水,厉声喝道:“结圆阵,保护陛下!”众军毫不迟疑的拔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武器向外戒备,把崇文帝围在中央。 那队人马跑到3丈之外,当先一人越众而出跪在尘土中,高声喊道:“万岁爷爷在哪里?臣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前来接驾!” 刘礼并不是高帝为崇文帝安排的死士,他只是吴亮的部下。吴亮官居御马监提督太监,掌管亲军指挥使司,是他的直接上官。他们这些人冒死解救崇文帝只是遵从吴亮的命令,他并不清楚高帝安排的出逃计划,更不知道这位骆宏是不是高帝出逃计划的一环。 知道高帝计划的吴亮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有死,也未必清楚全部计划。 刘礼回头看了看崇文帝,他静静的伏在王惠背上一言不发,看来这位青年天子受了惊吓,不能指望他拿主意。 他对部下低声喝令:“全体戒备,擅动者死!” “喏!”军士的回答低沉坚定。 他整了整大带,大步走到骆宏身前,厉声问道:“谁差你到这里来的?” 骆宏直起身来,看着刘礼答道:“我是先帝钦封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奉先帝遗命,一旦皇城有难,就在此勤王救驾,你是何人?” 刘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乃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你说你有先帝遗命,以何为凭?”骆统说道:“先帝遗命是口谕。”他从背后连鞘拔出一柄利剑,双手捧给刘礼,说道:“此物可为凭据么?” 刘礼接过宝剑,鲨鱼皮剑鞘,黄铜吞口,拔出一尺,月光下如一泓秋水。这是高帝为吴王时候的佩剑,此人手持御用之物,可信。 他把佩剑还给骆宏,扶起他说道:“圣驾受惊,急需休息,你立即准备酒食。还要预备10日糗粮饮水,17套百姓衣袍,我等不能在这里久留,1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城。” 骆宏看着刘礼说道:“我要见驾,我只听命当今天子。” 刘礼不耐烦的说道:“不行,圣驾现在不能视事,这里一切听我处分。” 骆宏坚定的说道:“恕难从命。” 刘礼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只能你一个人见驾。” 骆宏点点头,大步上前,刘礼伸手拦住他,骆宏会意,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刘礼,刘礼这才放开臂膀,带着骆宏走到小小的圆阵前,一挥手,军士放下兵刃,让开正面。 骆宏走到崇文帝身前,再次大礼参拜,口中唱道:“臣骆宏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文帝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刘礼把骆宏搀扶起来,拉到一旁的黑暗中低声说道:“看到了吧,陛下神志不清,你必须要听我号令,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也难逃燕王的罗网。” 骆宏干脆的说:“好,依你便是,还有什么吩咐?” 刘礼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月在中天,现在大约是3更前后,时间很紧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后尽量远离南京城。还有这个骆宏,也难说可靠不可靠,虽说他是高皇帝信任的人,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难说他心思有没有变化。 他盯着骆宏的眼睛,说道:“局面危急,谁也不知道北军有没有兵临南郭。你安排我们休整以后,立即带着你的人控制住秦淮河上的上方桥,还有上方门。我们在这里稍事休整,1个时辰以后在上方门会合,从那里出城。 一旦有北军要从上方门进城,你要拼死抵抗,燃放号炮知会我,我会带着万岁立即向上方门出发接应你们,一起冲出南京。” 骆宏眼睛都不眨,立即抱拳应道:“喏!你们跟我来吧。” 骆宏带着刘礼一行来到驯象卫左千户衙署,安排好酒食衣物。骆宏信守承诺,服从刘礼命令,带着他的亲信部下出了驯象卫,前去占领上方门,刘礼一行在千户所二堂短暂休整。 堂上,内监王惠伺候崇文帝更衣进食,刘礼、刘关和祁吕通在一旁低声商议,众军汉则在堂下吃饱喝足,换了百姓衣服,背靠背闭目养神。庭中一片昏暗,树影婆娑,众军汉默默想着心事,谁也睡不着。 祁吕通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低声问道:“刘公,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刘礼简短的说道:“秣陵关。” “然后呐?” “向西,出湖广云贵,奔缅甸勃固国。” “若是遇上大队北军又该如何?” 刘礼淡淡说道:“只有拼死一战,难道束手就缚不成?” 祁吕通不说话了,默默的啃了一会儿干粮,忽然说道:“我以为,现在出城凶多吉少,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待援兵。” 身材瘦劲的刘关诧异道:“援兵?哪里来的援兵?” 祁吕通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低声说道:“我听说兵部侍郎汪曾泰就在溧水募兵,距离我们不过百里,南京沦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溧水。他一定会北上勤王,到那时我们再与他汇合,陛下只有在万军之中才算安全。” 刘关轻笑道:“汪曾泰就是无用的腐儒,鼓动陛下削藩的就是他,让他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勤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南京陷落的消息传开,他的兵立即就会惊溃四散。就算是他到了南京城下,又岂是燕王殿下的对手,在这里坐等才真正是死路一条。” 祁吕通把口中的干粮吐到地下,提高了声音说道:“可是我们的父母家人还在南京,我们亡命天下,他们怎么办?” 刘礼冷冷的说道:“你说该如何?” 祁吕通瞟了一眼崇文帝,没有说话,烛火摇曳,堂上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杀伐味道。崇文帝依然一声不吭,看都不看这几个人一眼,雄壮的内宦王惠缓缓站起身来,用身体挡住崇文帝,大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烛台。 沉默半晌,刘礼开口说道:“我父,是故黑鞑漕运万户刘炳琪,当年黑鞑暴虐,我父第一个举义旗反鞑,割据温台,称雄浙东,随后群雄并起,遂驱鞑虏。先父生前屡负高帝,而高帝宽仁以待,不戮我刘氏一人,封衢国公,子孙袭爵,安享富贵。 先父临终时对我兄弟说,我刘氏不能忘记神武天子厚恩,子子孙孙须誓死以报。如今燕王作乱,天子蒙尘,正是我刘氏以死相报的时候。你让我缚当今万岁送给叛臣,不但不忠,而且不孝,不忠不孝,何以为人。”刘礼手按刀柄,死死盯着祁吕通,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答、应。” 祁吕通站起身来,同样坚定的说道:“事关大家生死,由不得你们兄弟二人。”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到堂外,站在石阶上大声说道:“弟兄们,听我一言。” 正在假寐的军士们纷纷站起身来,看着祁吕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祁吕通朗声说道:“天家不睦,天子要削藩,燕王要靖难,天下沸腾三年,我等百姓有谁知道孰是孰非?我们与燕王殿下,与北军士卒又有何仇怨?既然如此,我们和他们搏命厮杀,死伤遍野,又是图的什么?” 众军汉一片骚然,却没有人说话,祁吕通这话说的实在是大不敬。 祁吕通继续说道:“我等拼了性命,把崇文天子从火海中抢救出来,我们对天家的职责已经尽到了,可是我们对家人呐?对父母子女呐?你们看,南面就是城外,往那边走,从此东躲西藏,被天下追捕,亲人死于刀斧,还要背上从逆之名。向北,就是南京城,亲人可以保全,功名富贵可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吧。” 堂下一片哄然,祁吕通所说的,所有人都想过,没有人有答案。如今祁吕通当众把这些疑惑讲出来,当然会振动所有人的心,粗笨军汉也是人,也有感情。 一个粗壮汉子缓缓从二堂走出来,站在大门之外,他是如此雄伟,把堂上的灯火都遮住了大半。正是刘礼,他沉声喝道:“愿做大康忠臣的,站到我身左。” 锦衣卫千户刘关,神宫监内宦王惠从堂上大步走出,站在刘礼左右。堂下半晌无声,良久,两个龙骧卫军汉走上前来,站在他们身旁,几条大汉把二堂内的崇文帝遮挡的严严实实。 刘礼冷冷看着林养浩,林养浩躲避着刘礼的目光,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刘礼,说道:“我的寡母七十岁了,我是家门独子。。。” 祁吕通已经胜券在握,他现在有13个人,对方只有5个。他转过身,对刘礼说道:“刘公,你们要做忠臣,我不拦你们。我们是生死同袍,我不为难你,你们走吧,把当今留下。” 刘礼淡淡的说:“万万不能!” 祁吕通诚恳的说道:“我们空手去见燕王殿下,一样难逃一死,你就看着我们家破人亡么?” 刘礼说道:“那就跟着我杀出南京城。” 04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祁吕通知道多说无益,他拔出佩刀,对堂下众军汉喊道:“弟兄们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刘公不义,想活命的,跟我上去杀了他们!” 堂下哄然一声,十几条汉子纷纷拔出兵刃冲上台阶。他们知道祁吕通说的是实情,燕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自古成王败寇,追随崇文帝已经是死罪,如果再放跑了崇文帝,那就是罪上加罪,株连九族。想活命只有拿了崇文帝献给燕王,那样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刚才还在并肩战斗的袍泽兄弟瞬间变成了敌人,双方刀枪并举,嘶吼着,咆哮着,野兽一样互相砍杀,想尽一切办法致对方于死地。 白刃肉搏惨烈无比,此时双方都没有甲胄,兵刃碰上就带伤。刘礼等人虽然人数连敌人一半都不到,却占了一样便宜,青石台阶高2尺,刘礼等5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瞬间就砍伤了两个敌人的脑袋。 刘礼等人背靠背,死死挡住了二堂大门。刘氏兄弟武艺精熟,又深通战阵,刀法又快又猛,这个不用说。让人吃惊的是,内宦王惠左手握着烛台,右手握着一条椅子腿,居然也抡的虎虎生风。他身高臂长,又居高临下,3、4个人都近不了身。 兵刃猛烈的碰撞,血肉飞溅,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惨呼。豹韬卫人数虽多,却过于拥挤,后面的人根本上不去,正面接敌的也就是7、8个人,刘礼等人又占了地利,一时间双方竟然杀了个难解难分。 祁吕通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毕竟这是驯象卫左千户所衙署,万一骆宏还留有人手,闻讯赶来,那可就强弱逆转了,他必须要速战速决。祁千户发一声喊,双手握着大刀,猛劈王惠的胸腹,只要斩了对方一人,立刻就有了缺口,至少两个人的后背会无人保护。 王惠右手的椅子腿正在格挡一把短矛,见大刀劈来,避无可避,只好用烛台招架。那大刀是百炼精铁所制,刀势迅猛无比,细细的烛台如何抵挡,大刀把烛台斩为两段,刀势不止,顺着王惠的右肋划下,生生斩下了腰胯上一块肉。 王惠大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祁吕通的头上,六合一统帽被踢的飞了起来,祁吕通觉得如被重锤击中一般,向后就倒。就在这时,身旁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扑过来,长剑当胸刺来,是林养浩! 祁吕通重心不稳,无力招架,眼睁睁看着长剑穿透了自己胸腔,他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倒下,剧痛让他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终于明白了,林养浩还是忠于刘礼,见刘礼势弱,假意改换门庭,然后趁自己不备突然发难,一举奠定胜势,这家伙好算计啊。 祁吕通当时未死,林养浩抢上一步,挥舞长剑猛向下剁,将祁吕通首级砍下。他左手一探,把祁吕通热血淋淋的首级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都住手!逆臣祁吕通已伏诛,哪个还敢逼王犯驾!” 形势突变,正在殊死搏斗的双方纷纷住手,所有人都看着林养浩手中的人头,一时不知所措。瘦高的汉子刘关大喊道:“祁吕通已死,你们也要陪着他受死么?弃械免死。”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任何一个团队都需要一个领头人。没有了这个人就是乌合之众,心思各异,无法战斗。 一个豹韬卫汉子把佩刀往地下一扔,大喊道:“缚当今天子献给燕王,这和弑君有何区别?老子不干了!” 另一个汉子问道:“刘公,准我等回南京么?” 刘礼一边扯下袍襟裹伤,一边沉声喝道:“放下兵刃,去留自便。”那家伙毫不犹豫把武器抛下,大声说道:“同袍相残,这算什么?!老子也不干了!” 豹韬卫军汉见大势已去,纷纷器械投降。 刘礼包扎好伤口,大声说道:“弟兄们,我说话算话,愿意随我保护万岁的,我欢迎,愿意回家过踏实日子,我也不勉强。燕王虽然凶暴,但是京营20万将士,他还能全部诛灭不成?今晚的事情,只要你们所有人都不泄露,又有谁知道你们护卫了当今万岁?大家放心,回家也无妨。” 一个军汉大步上前跪下,用牙咬破手指,指天发誓:“刘公,我若泄露崇文天子行踪,就让我全身如此指,寸裂而死。” 一众豹韬卫汉子纷纷发誓,让刘礼吃惊的是,居然有两个豹韬卫自愿留下来保护崇文帝。叫李启乾的豹韬卫汉子说道:“我伺候当今几年了,不愿为燕王臣下,反正我也是无家无业之人,这条命就卖给崇文天子吧。” 刘礼说道:“好!愿留的且在这里歇息片刻,愿走的就回去吧,天亮前正好赶回南京。” 豹韬卫汉子们站成一排,向刘礼等人拱手作别。刘礼抱拳还礼,咬破手指的汉子说道:“我等没脸向崇文爷爷辞行了,刘公就替我们向万岁叩首谢罪吧。” 刘礼豪迈的说道:“都包在刘某身上,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诸君一路珍重。” 豹韬卫军汉转身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刘礼目送这些人离去,转过身来拍拍林养浩的肩膀,说了声:“干得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养浩临阵反水是他俩商量好的。 刘礼看了看他只剩下8个人的队伍,几乎人人带伤,王惠伤势尤其严重,再想背着崇文帝行走已经不可能了。 他坚定的说道:“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马上收拾东西。刘关,你背上万岁,养浩,你照料王惠,带伤的互相搀扶些,咱们去马厩。” 驯象卫有大象,也有良马,一行人来到马厩,拉出一匹匹战马,挣扎着跳上马背,刘礼一马当先冲出左千户所。 南京城虽高大坚固,但是当年神武皇帝还是意识到了城防的弱点,就是南京城东西是山岭,南面是丘陵地带。这样一旦南京城被围,四周的制高点就都会被敌人掌握,若是敌人把大炮搬到四周山上怎么办? 于是他下令修建外郭城,把四周的山岭也囊括在内,防区扩大,等于把南京防御弱点弥补了。外郭城垣主要是利用城外围丘陵黄土筑成,只在一些防守薄弱地段加砌一部分城砖,并开设城门16座,俗称“土城头”。外郭号称180里,砖砌部分不到40里。 一行人打马扬鞭冲到秦淮河畔的中和西街,这条街就是通往南郭城垣的大道。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挤的水泄不通,人流十分缓慢。好的迹象是上方门方向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骆宏没有遭遇北军,现在南郭还是安全的。一行人马保护着崇文帝,一步一步向城门方向挪动。 刘礼一拨马头,拐上了高桥。 刘关挤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兄,走错路了,上方桥还在东南4里。” 秦淮河穿过南京南郭,从上方桥通往上方门,从高桥通往高桥门。刘礼与骆宏约定在上方门汇合,出上方门就是通往秣陵关的大道,要按照这个计划,刘礼确实走错路了。 刘礼沉声说道:“我没走错,你脑袋才长错了。” 刘关摸不着头脑,一旁的林养浩说道:“刘公好算计,如果豹韬卫那些家伙泄露我们的行踪,也只会告诉燕王我们出上方门,奔秣陵关方向。我们现在从高桥门出城,穿过青龙山和方山之间的谷地到东面的茅山。燕王如果向南面秣陵关方向追击,我们就又争取了几天时间。” 刘礼不再介意林养浩的聪明外露,刚才就是这机灵劲儿救了他们几个的性命。他沉声说道:“凡是3个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秘密,早晚3百人都会知道。他们10几个人,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言而有信的汉子,也难免不会泄露给他们的亲友,他们的亲友又有多少亲友?我们的行藏是瞒不过燕王的,只有用疑兵之计,多拖一时是一时。” 刘关说道:“那骆宏他们岂不是。。。岂不是被我们坑害了?” 刘礼冷冷的说道:“我们是逃命,不是去游猎,自古以来,有几十上百人聚成一团能逃脱追捕的么?” 刘关摇头叹息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上方门和骆宏汇合,天亮之后北军大举进城,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礼冷冷说道:“从骆宏接过高皇帝佩剑的那一天,他就是个死人,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们能拖住燕王几个时辰,就不算白死。” 说着话,一行已经越过高桥,进入中和东街,通往高桥门方向的大道依然人山人海。刘关又问道:“既然兄长不信任豹韬卫的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放他们回去?不如。。。”他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比划。 刘礼冷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就不会回去,他们真以为燕王能放过他们么?” 这回林养浩也想不透了,他问道:“此话怎讲?” 刘礼说道:“如果他们出城,燕王早晚知道他们是崇文帝身边的人,一定会用他们的家人威胁和引诱他们,燕王一日找不到崇文帝,他们的家人就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如果他们回去呐?” 这次连刘关都明白了:“回去了他们就对燕王毫无用处,燕王殿下正好拿他们的人头立威,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多造杀业,良心不安。” 想到兄长和豹韬卫兄弟们分别的时候,那是何等情真意切。当时他还佩服兄长的胸襟开阔,刚才还杀的你死我活,转眼就殷殷惜别,其实兄长是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他没有继续问心中另一个疑惑,为什么兄长不把这些好汉留下来,这些人都是好手,留下来就是逃亡路上的有力臂助。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兄长说的很清楚,几十个人是逃不掉的,何况这些人还有可能误导燕王的追击方向,放他们回南京显然对逃亡者更有利。 可是为了减小目标,就看着这些朴直的汉子送死,这不太严酷些么?兄长做错了么?当然没有,要想活下来只此一条路,可是刘关还是心中沉重。 林养浩突然问道:“刘公,下一步去哪里只有骆宏知道,如果我们和骆宏分开,那高帝安排的路线岂不是。。。岂不是断了?” 刘礼平静的说道:“高帝已经帮助我们太多,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世上岂有不变的计划,高皇帝要是一味墨守成规,也干不成如此伟业。” 林养浩说:“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刘礼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向东方倾斜,已经是四更天了。秋初天亮的早,这么磨蹭下去恐怕天亮之前未必出的了高桥门,他马鞭一指南面,沉重说道:“先出城再说。” 05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崇文帝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暂时是安全的。驯象卫千户所的短暂休整让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户所发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无心这些事情。吴亮的死并没有惊走他的魂魄,刚开始的震惊之后,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从幼年时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为他延请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实现着圣人教诲,仁厚孝顺,诚笃待人,每日九思。他从来就认为,只有内圣才能外王,圣人之言是治国的不二法门。 可是自从他登上帝位,却发现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国和圣人之言完全就对不上,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难道圣贤是错的么?他魔怔了一样思考着这个问题,默默印证着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记了现实。 好比眼前的事情,刘礼兄弟和其他的护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旗枪杆、刀背,凶狠的驱赶着前面的人流,为队伍开路,他们走的明显加快了。他们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妇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车辆,不顾妇人的尖叫,不顾老人和童子的哀嚎,凶神恶煞一般,这是何等严酷。 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仁恕之道,如果这些可怜的难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能这么干么?刘礼这些人显然不是君子,准确的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凶暴小人。 可是这些人又是他最忠诚的护卫,最大的依靠,他们舍死忘生的保护自己。面对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对两倍的敌人,他们毫不犹豫拔刀奋战,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坚铁利兵。如此看来,他们又是天下少有的忠义之士。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小人,还是义士呐?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如果他闹不明白这些事情,即使他逃脱了燕王的追杀,又能干些什么呐?一次一次的打击让他想到,也许师傅们教给他的圣人之言是错的,并不是帝王术。可这怎么可能呢?历代贤君不都是遵从圣贤的教诲,才天下大治的么?宋太祖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头上怎么就不行了呐? 他贵为九五之尊,掌握着天下的力量都无法打败燕王,这说明过去哪里是不对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逃亡者,如继续错下去,他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夺回祖父高皇帝托付给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错在哪里呐? 摸摸腰间,昆玉触手微凉,这是吴亮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塞在他腰间的,当时没有感觉,到了驯象卫左千户所才发现,取出来拿在手中凝视,月光下蒲牢显得狰狞可怖。 传说蒲牢居于海滨,虽然贵为龙子,却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鲵,遇到那大家伙就会发出恐惧的吼叫,声如洪钟。祖父为什么喜欢把玩这种色厉内荏的东西?那个强大不可战胜的老人在暗示着什么呐? 刘礼不关心崇文帝想什么,现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几个军汉在人流中横冲直撞,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远远的看见了外郭高桥门。坚城已破,守城的军士早就逃散了,城门大开,逃难的人流潮水一样涌过那条狭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将逃出升天的时刻,夜色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北军来啦,逃不出去啦!”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庞大的马蜂窝轰然炸开,人潮发疯一样向回涌,把刘礼等人冲的东倒西歪,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礼大喝一声:“冲出城去,拢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军汉们策马簇拥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紧紧护持在中央。刘礼拔出佩刀,疯狂的在人群中砍杀,众军汉也亮出兵刃,催动坐骑冲杀,黑暗中响起凄惨的哀嚎和怒骂。小小的队伍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逆着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坚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高桥门。月光下,城外无数身影在黑暗中四处逃窜,根本看不到北军的旗号。刘礼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后,护卫们大体齐整,只有军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卷走不知去向。 刘礼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慌乱,现在天还没有亮,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出现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军斥候。我们往东走,奔句容方向,遇敌则战,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镇汇合。” “喏!”众军汉哄然答应,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反倒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惶惑。 刘礼一驳马头,催***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众军汉跟在后面,刘关和王惠夹持着崇文帝,林养浩断后。 高桥门以东5里处就是方山和青龙山,之间有一片低矮的丘陵,这里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处都是乱窜的黑影,惊天的哭喊响彻旷野,刘礼等几个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倒也并不显眼。 逃命要紧,众军汉也不吝惜马力,好在胯下都是辽东良马,长力很足,眨眼间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带。忽然感觉到人流又开始向回跑,远远的看到一队火把,有北军士卒跨在马上高声断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斩!回去,都退回去!” 接着听到一片弓弦的嗡嗡声,有人惨叫起来,大队人潮向刘礼等人涌来。刘礼拔出佩刀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听他们胡说,城中已经烧起大火,北军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几个人挡不住我们,想活命的跟我冲过去啊!” 众军汉砍倒了几个乱跑的百姓,高喊着:“想活命的跟我们走啊。。。”此时的难民早就是无头的苍蝇,在求生的欲望下乱跑乱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这时候有人领路,不自觉就跟了上来,他们裹挟着大批难民向那一队北军斥候冲过去。 黑暗中乱箭不停的射过来,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但是人潮还是越聚越多,汹涌着向那队火把卷过去。 为首的北军斥候是一个总旗,麾下50名精锐骑兵,各个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汉。可是就算他们再能打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潮,那总旗不由得慌乱起来,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里。却见人潮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向他猛扑过来,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来敌。 生死关头,由不得一丝一毫退缩,刘礼猛踢马腹,战马发了疯一样向那总旗冲过去。一支箭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顾不得害怕,瞬间就从总旗身边掠过,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在胸腹之间开了尺多长的大口子,肚肠流淌出来,那总旗惨叫一声落马,被疯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没了声息。 其他斥候还没反应过来,几匹战马已经冲进了他们的队伍,撞的人仰马翻。后面,成千上万的人潮已经涌过来,把这一小队人马彻底淹没了。 刘礼冲过北军斥候的战列,马速慢慢降下来,他勒住战马回头看,聚集一团的人潮迅速散开。刘关和王惠挟持着崇文帝立马在人流中,很是显眼,远处龙骧卫战士李启乾已经策马跟上来,其他人却不见了。 这次冲锋短促迅猛,如果落马绝无活命的可能,看来林养浩他们已经战殁,那50个北军斥候也被无数双脚踩踏而死,想起刚才的惊险,刘礼依然心惊肉跳。 他还刀入鞘,招呼众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环视,地道里的17个弟兄只剩下他们4个人,各个带伤,其中还有一个伤势严重的宦官。 他顾不上伤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轻的皇帝身穿蓝布曳撒,头裹青帕,策在马上像个乡下土绅。身上看不到血迹,只是依旧冷漠的神气,一言不发。 皇帝安全就好,形势危急,刘礼无心和崇文帝纠缠,转过头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你伤势如何?能骑马么?” 王惠尖声说道:“无妨。”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这个雄壮内宦的声音,像个女人。 刘礼看着北面黑幽幽的青龙山,远远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营火,那里就是燕王的大军。他镇定的对大家说道:“燕王的大军就在朝阳门外,离我们不到10里,马上天就要亮了,他们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过来,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追击我们,我们不能休息了,要马上向淳化镇出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透露万岁的身份,只能称呼万岁孙大官人。” 李启乾说道:“人没有问题,马可受不了,淳化还有30里,不近啊。” 刘礼沉声说道:“不必顾惜马力了,跑死为止。” 众人哄然答应,打马扬鞭向东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 06 - 海国英雄志 - 凶猛老狐狸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城中大规模的抵抗和抢掠已经停止,一队队北军战士封锁了街道。街上已经清理干净,死尸搬运出城,冲洗了鲜血残肢和碎肉,断折的刀枪和废砖烂瓦也都清理了,只有皇城方向的滚滚黑烟,提醒着南京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所有南京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门,不得喧哗,因为今天燕王殿下要入驻皇城,看来继皇帝位也就在这几天,有人惊了驾可就不好了。 大队人马簇拥着燕王的大纛和华盖,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燕王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当先而行,这是一条黑须大汉,40多岁年纪,顶盔掼甲,披着一件明黄色大氅,风尘仆仆像个老卒。 都指挥使朱能策马到燕王身侧,低声禀报:“殿下,崇文天子已经。。。已经在奉天殿**归天了。” 燕王马上一晃,哭道:“痴儿,痴儿何必如此啊。” 他侧后是一个骑着马的光头和尚,正是燕王的头号谋臣陈仁孝,身披一件黑色僧袍,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捻着佛珠。他不管燕王的表演,小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朱能问道:“确认就是崇文么?” 朱能说道:“我让4、5个御用监贴身内侍辨认过了,确认无疑。” 陈仁孝的话像利刃一样刺向雄壮的战将朱能:“确认无疑?烧成黑炭了如何确认?” 朱能说道:“还剩下翼善冠上一块美玉,确认是御用之物。” 陈仁孝又问:“马皇后何在?” 朱能说道:“已经在坤宁宫用白绫自尽了。” 陈仁孝这才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着说道:“我听说昨夜南城跑出了不少百姓,还杀了我们一个斥候总旗?” 朱能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逃难的难民太多了,黑夜里我们的斥候阻拦不住。百姓大部分向秣陵关方向逃了,也有少部分逃向了句容。” 燕王拭了拭泪,低声喝道:“传令下去,命都督谭渊立即向秣陵关方向追击,让他直入溧水,剿灭那里的叛臣汪曾泰。。。命指挥使章辅向句容方向追击,搜捕崇文。告诉他们,谁能擒住崇文小儿,我就封他为侯!” 朱能抱拳拱手,大声应道:“喏!”拨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狂奔而出传令。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道衍大师,你现在立即进宫,把当时崇文身边的内监、宫女、侍卫,所有人都扣押起来,逃走的也要一个一个给我抓回来,严加审讯,我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当时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陈仁孝沉声应道:“喏!”他一招手,一队卫士跟着他直奔皇城。 燕王的旌麾从金川门入城,沿着英育坊、洪武街向南,在北门桥折而向东,直奔皇城西安门。他不从正门入皇城,以示他起兵靖难,只为社稷,无意天下。 满城文武早已得知燕王进城路线,旌麾一进濠城,就看到文武百官跪在道左接驾。天家虎争胜负已定,想明哲保身只有改换门庭。看着这些屈膝的廷臣,一时间燕王志得意满,豪情满怀。这3年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多少绝境,他挺过来了,挺到了挥军进入皇城的一天,从此天下尽在掌握,男儿荣耀无过于此。事实证明,高皇帝错了,他选定的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以执掌天下。 旌麾刚过新浮桥,一个绿袍小臣从跪迎接驾的群臣中冲出,张手拦住燕王马头,大声说道:“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 燕王勒住战马,一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低头看着那小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大声应道:“臣翰林院编修杨荣。” 燕王略一沉吟,拨转马头传令:“全军后转出城,去孝陵!” 淳化镇西5里,时当正午,初秋的骄阳依然炽烈,几条汗流浃背的汉子盘膝坐在一颗大槐树下,一边喝水一边啃着干粮,正是刘礼一行。 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逃到了淳化镇,战马都跑死,众人只能步行。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魁梧的内宦王惠更是脸色苍白,他腰胯间的伤势很重,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只是他一声不吭,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哑巴。崇文帝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冷漠的像一块坚冰。 李启乾一边啃干粮,一边问道:“离句容还有30里,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 刘礼摇摇头,说道:“我们不去句容。” 李启乾诧异道:“那我们千辛万苦跑到淳化干什么?” 刘礼说道:“以燕王殿下的精明强干,既然他知道昨晚有人冲破拦阻向东面跑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我猜追兵很可能已经在路上,往句容方向是跑不掉的。” 李启乾说:“他千难万险的打进南京,现在应该忙着继承大位早定人心,还顾得上我们么?” 刘礼冷笑道:“只要万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他首要的大事不是继承大宝,而是确认万岁的下落,除非万岁在他眼前,他绝不会放弃追捕。” 正说着,只见西面大道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狂奔而来。众人脸上一变,纷纷站起身来,手按刀柄。刘礼按住众人的兵刃,口中说道:“是林养浩。” 果然,来人正是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这个聪明外露的家伙终于没有死在乱军之中。他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崇文帝面前跪倒,大声道:“臣林养浩叩见吾皇万岁。” 崇文帝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挥手命他起来。 刘关冲上前去,狠狠给了林养浩一下,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死。”李启乾也捶打着林养浩,劫后余生,迅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众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喜。 刘礼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林养浩说道:“那时我们冲击贼阵,我不慎落马,大群乱民涌来。我钻到一匹死马之下,侥幸逃了一条性命。我算是知道了乱民踩踏的可怕,那些北军都被撞倒踩死,惨不忍睹。 等大队乱民涌过,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挣扎着爬出来,天色已经微明,四周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死人,没了主人的战马跑的到处都是,我抢了一匹马就追下来了,总算是赶上你们。” 刘关看着刘礼说道:“林百户能跑出来,也许还有别人能跑出来,我们再等等吧。” 刘礼坚定的说道:“不行,追兵就在路上,北军马快,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向北奔高资镇,汤山以南是大片湖沼水塘,不利于大队骑兵驰骋,就算他们追过来也太快不了。” 众人纷纷整理干粮兵刃,立即启程向北出发,唯一的战马留给了崇文帝,王惠伺候他上了马,忍痛牵马坠蹬。 一个时辰以后,大队骑兵通过大槐树向东前进,北军骑兵冲入大道旁的村落,搜捕一切从南京逃出来的人口,严刑逼问。 大队北军将校簇拥着一员年轻的战将,背后打着一面“章”字大旗,正是北军大将章辅。章辅是燕王部下第一大将章玉的儿子,东昌之战,章玉为救燕王冲入南军大营,力战身死。燕王甚为痛惜,特别加恩于章玉的儿子章辅,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指挥使,部下5千之众。 章辅也不负燕王的期望,为燕王打进南京立下赫赫战功,这次燕王又把搜捕崇文帝的重任交给他。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燕王给章辅一个封侯的机会。 但是章辅并不这么想,他认为崇文帝逃出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真逃出南京,也是往南到溧水县和汪曾泰汇合,他追击的这个方向希望渺茫。 既然燕王安排他向东追击,他就必须要尽心尽力,他明白事关重大,怎么小心在意都不为过。章家早就和燕王绑在一起了,如果燕王帝位不稳,章家别说功名富贵,全家人头落地也是指日之间的事情,燕王帝位最大的威胁就是崇文帝,他怎敢马虎。 淳化镇中,他细细审问了南京逃出来的难民,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头。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跪在他的面前,衣衫破烂,脸上被揍的鼻青脸肿,满是血污,那家伙哭喊着:“我说的都是实话,将军,都是实话啊。” “胡说!那么黑的夜里,你能看到有人一刀斩了我北军总旗?”章辅凶神恶煞的问道。 商贾说道:“当时北军那一哨人马打着火把,杀人的家伙离我不过5丈,如何看不清楚。” “骑马的有几人?何等模样。” “大约5、6个,都是猛恶的汉子,黑夜里看不真面目。” “他们是哪里口音?” “南京口音,这我听的清楚。” 章辅来回踱了几步,这事情确实透着几分诡异。如果是乱民,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可能有胆量冲上来,是有人裹挟着他们冒死冲向那队斥候,就是那几个骑马的家伙。如此的勇力,如此的刀法,不是江洋大盗,就是身经百战的军汉。 若这些家伙是大盗,趁乱抢了奇珍异宝,拼死杀出南京,倒也说的过去。可是那几个人是南京人无疑,他已经核对过几个口供了,若说高皇帝治下的京城出了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那几个裹挟难民冲阵的家伙更大的可能是京营军汉,可是这些军汉为什么要拼死杀出南京呐?他们的家人都在南京,他们应该想办法保护家人才对,怎么可能不顾家人安危,冒死跑出南京呐?他们害怕燕王到了这种地步么?自己的命不要,家人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这于理不合。除非他们带着使命,或者是出城搬救兵,或者是护送什么大人物逃命。他们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护送崇文帝逃命呐? 既然有这个可能,就不能放弃,他猛的站住了,大声下令:“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向句容进发。” 麾下部将大声答应:“喏!” “等等!命张榖,孙诚两百户向高资镇、龙潭方向搜寻;命王狗儿、陈铁两百户向茅山、东庐山方向搜寻。给我一寸一寸的搜,所有南京逃出来的都给我拿住,一只老鼠也不能放过,跑了要犯,一律军法从事!” “喏!”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