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穿越 - 清宫有毒 - 夕幼 金井一叶坠,凄凉瑶殿旁,残枝未零落,映日有光辉,沟水空流恨,霓裳与断肠,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 ——大学士忻毓鼎 ———————————— 正是深秋时节,园子里一树一树的红叶,愈到秋深,愈是红艳,打眼看去,宛如一大团正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灼灼染红了天际。 一阵秋风萧瑟拂过,片片枫叶随风飞舞,似一只只疲惫的蝴蝶,在风中灵巧地翻飞着,滚动着,旋转着…… 仿若我此时的心情,已经来到光绪十四年整整五天了,可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脑子里面仍是一片空白,总觉得某个早上一觉睡醒,就会发现其实自己还躺在家里那张柔软舒适的席梦思大床上,就会发现自己还是二十四岁的待职毕业生肖瞳,而不是这个才十三岁的满族镶红旗户部侍郎长叙的小女儿——他他拉•子兮。 五天前,我从便利超市买完东西,大包小包的挎着准备回家,一时走在路上像往常一样的翻看着手机消息,并没有注意到旁边横冲而来的车辆,当听到有人对我喊叫时,再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瞬间,我就被撞飞了出去,刺耳的刹车音,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使整个场面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伴随着金属刮擦和撕裂的声音,我在巨大的恐惧下看见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殷红在空中急速划出的唯美血痕。 再醒过来时,我就已经睡在这具身体前主人的床上了,只觉浑身瘫软得几乎无法动弹,眼中迷蒙浑浊又酸涩难耐,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模糊影子,像是有无数人影在面前晃动。 好久才看得清了却不晓得是在哪里。 藕白色的帐幔映入眼帘,上头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似是檀木的味道。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便都被染上了一层靛蓝色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 我心不免一怔。 后来听丫鬟说,因这身体的前主人生性好动,日前非吵嚷着要去爬树,结果脚一滑就从几丈高的树上摔了下来,然后发烧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才刚来,自然是对于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大夫却诊断说我是由惊吓过度引起的暂时性失忆。 站了不过片刻,我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丫鬟白歌在旁劝道:“五姑娘,还是回去吧,虽说已经过了毒夏,可这会儿才有俗话说得‘秋老虎’,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呢!” 我一口承应道:“好。算起来这个时辰姐姐的字也该练完了,哥哥们也该回来了。” 我现在的名字叫他他拉•子兮,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其中三个姐姐已经出嫁,只剩下与我一母同胞的四姐他他拉•子玉。 而三个哥哥,两个是原配所生。志锐、志均,分别是大哥、二哥,剩下的三哥志琦则是我这个身体前主人的同胞哥哥。 至于我这个四姐,她的性格放在古代来说,是温柔合群有涵养,可要放到现代去讲,那就是胆小懦弱怕惹事,一天的时间里总有半天把自己关在房里练字读书,也不嫌闷得慌。 不过从这五天来看,她对这个妹妹倒很是不错,凡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我挑,几乎不怎么考虑自己的需求。 还记得在大学时,上课总喜欢走神看各朝各代的野史,在这里歇了好几日,才恍然意识到将来我要面对的历史是什么。一想到最后凄凉的结局,浑身就忍不住直往外冒冷气,我虽来自现代却也一样改变不了历史本该有的进程,但好在,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说不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就已经回到2020年了,所以暂且还不用去担心许多。 回到屋中时,志锐和志均都已经在了。他们正坐在桌旁,一面吃点心,一面攀谈着什么,见我进屋,志均就带着嗔怪的语气朝我招手说:“怎么才来,都等了你几时了。” 幸而这一家子人的思想都还算开放,特别是这两个哥哥,与他们一般交流起来倒没有什么大问题。我走过去,侧身坐在志均旁边的椅子上,好奇问道:“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志锐说:“我们刚刚在聊皇上亲政的事。” 我想了想说:“这是好事啊。” 白歌托着盆盂过来,半躬着身服侍我净手,看着被撕碎的各色花瓣在水里头上下沉浮,我自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光绪皇帝亲不亲政哪有什么所谓,反正最后还是死在了慈禧的手上。 我拿过毛巾擦干手,又抹了点油腻腻的雪花膏,不怎么舒服,但味道不错,是我喜欢的桂香。 正好有些饿了,准备挑几块桌上的点心吃,刚一抬头就发现志均一直在盯着我看,我心一猝,生怕错了什么规矩,忙疑惑问道:“怎么了?” 志均突然笑了,“你呀以前最是个活泼爱动的性子,谁的话都是不往心里去的,这次自个儿吃了点苦头,看起来反倒好了些!” 我松了口气,一口塞了点心,含糊回说道:“我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志锐卷起袖子,挑筷从玛瑙盘里夹了块我爱吃的绿豆糕递过来,“前儿才选过秀女,再过半年就要进宫了,也该有点规矩了,这样我们做哥哥的才能好放心啊。” 我一惊,一口绿豆糕一下滑到喉咙里,噎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志均赶紧斟茶水给我,白歌忙着帮我捶背,我捂着帕子用力地猛咳了两声,又连着灌了几盏茶,才慢慢缓过气来。志均在一边盯住我,好气又好笑,只说:“还是不能夸,才说着有点规矩了,一下就回了原形。” 看着眼前的两个清秀少年,我踌躇着琢磨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要进宫了,如果告诉他们我是从一百年之后来的,他们肯定不会相信,说不准还认为是我脑子摔坏了。 我稍稍吁出一口气,悄声问:“上次听四姐说伯父长善原来是广州将军,我们三年前才回到京城,难道是因为选秀女的原因?” 志均道:“阿玛去得早,奶奶又是明理之人,伯父本辞去了广州将军带着咱们回到北京谋生,不成想正好碰上选秀,奶奶知道你们选上后,其实无奈多于欣喜,但也实在没有办法。这六个月你可得好好学学规矩,否则入宫后有你的罪受!” 志锐敲了我一下头,说:“你脑子是真不记事了还是假不记事了?有的事你记得倒清楚,有的事你反而记不得了。” 我回瞪着志锐,趁机反问道:“要说话你就把话说清楚,我哪里记得清楚,哪里又不记得了?” 志锐看了看我,又指着点心道:“你对于吃的倒记得十分清楚,大事反而一丝都记不得了。” 听言,我低头笑了笑,还真是的,不管身在何处,古代现代,到底都是个吃货。 ——————————————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熟悉环境,我左逛逛,又逛逛,这个不算很大的府邸几乎都给我逛了个遍,从主院到后院,从园子到鸽子房,一路入眼的有花繁草茂满园的华丽,有翠竹落英山石的雅致,还有鱼戏绿波花浓的和谐。 更渐渐地觉得这个身体比之前几天轻盈灵巧了许多,越来越像是自己的了。问过白歌,也曾路过真他他拉•子兮摔落的那棵大树下,站在那里望了半天,几次都有冲动想爬上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一些可以让我回到2020年的线索。 但可惜的是,我根本不会爬树,而且每当夜深人静时,脑海深处其实隐隐能记起在车祸中看到的恐怖一幕。 片段虽破碎,却真实。 那绝不是幻觉。 我拼命想弄清楚自己在2020年究竟是生,还是死……可是我却想不起更多。 万一回到了2020年,我却变成了个残疾,又或者,我已经……岂不是比留在这儿更加可怕? 至于我的灵魂意识为什么会到这具古人的身体里,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解释——我穿越时空了! 002 黯然 - 清宫有毒 - 夕幼 太阳渐渐下落,姗姗现出的霞色宛如一条鲜艳的丹红绸子飘挂在天边,我斜坐在假山前的石块上,半仰着脸,看着头顶的天空,层层叠叠的斑斓云块,原来是这样的烂漫,这样的姹紫嫣红,紫红变成了深红,深红变成了粉红,粉红最后又变成了淡红。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天空,也是北京的天空。我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北京,本来已经跟父母说好,等天气一转暖就安排一场三天的北京自由行,我甚至连假期都挤出来了。但可惜,我却以这样的方式比他们先来到了这里。想到父母,心里总免不了一阵伤痛,难以想象,当他们得知我遭罹车祸的消息时,会何等的悲痛,我是家中的独女,正是该回报父母,回报社会的时候…… 正陷入深深的伤感中,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问:“你在做什么呢?怎么一动不动的?” 我侧头一看,原来是志锜,一身湛青色的蜀锦袍子,手腕处松松挽起,随性又略带端方,我微笑着指了指天空说:“在看晚霞。” 他走到我身边,扫了一眼天空,道:“这有什么好看的,”看了我一眼,又打量说,“大哥、二哥说得果然没错,你还真是变得安静了许多呢!” 我心里微微一颤,很快又平和,仍旧看着天空,问:“我以前很不安生吗?” “自光绪十二年我们随伯父回到北京后,你哪里有一日安生过,奶奶平日里见到你,总说你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马,以后恐怕是要嫁不出去的。” 我侧头看了看志锜,淡红色的霞光映射到他的脸上,似乎在他的眼睛里轻轻流过一道闪闪的亮光,他的嘴角随即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 我一碰到他的目光,忙就挪开了自己的视线,低了低头道:“我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我能明白那种笑容是他对真子兮的宠溺,可我不是她的妹妹他他拉•子兮,我是肖瞳。 志锜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更喜欢你以前那样。” 我轻笑问:“以前哪样?” 他低低笑了一声,说:“没心没肺,胡天胡地。” 我蹙眉瞟着志锜,嘴上虽逗趣说:“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可心里却沉沉一叹,原来真子兮是这样的人。 志锜点点头,反问道:“不然呢?”他清了清嗓子,又接连数落道:“五岁打翻伯父千金淘回来的杯碟,六岁把志锐的辫子系在椅子上,七岁差点失足掉进井里,八岁偷跑出去拿了人家的花灯被追得满街跑……” 我越听,就越觉得窘迫,即便这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我也还是会觉得窘迫,毕竟我正顶着这副不成事的身子。我忙打断他的话,说:“你看,天边的晚霞充满了变幻的颜色,多美!” 他笑着看了看我,又抬头浅看了看天空,道:“开缄日映晚霞色,满幅风生秋水纹。” 好歹我在现代也是文科出身,立马反应过来,说道:“原来你喜欢白居易。” 志锜收回视线来,惊讶地看着我,说:“什么时候开始肯在诗书上面又重新下功夫了?” 我晃了晃头,没理他这话,继续看着天空,默了半晌,出声道:“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等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道:“好一个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一笑,没有说话,他又问:“还有六个月你就要进宫了,说实话,你害怕吗?” 我抿了抿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什么打算,想与大哥和二哥一样在仕途上用心吗?” 他道:“明明是我先问的你,你先回答我,我再告诉你。” 我挣了挣眉,“你不说,我也知道。”说完,便不再理他。天空中的余晖仍未散去,就像是一抹半灰半红的胭脂,使天空充满了瑰奇的神秘色彩。 我侧脸看他仍立在原地,没有丝毫要离去的意思,只得道:“怕,怎么不怕,人家不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吗?” 他“嗯”了一声,道:“算你还懂些道理,奶奶最担心的也正是你这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毫不顾忌的性子。”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 志锜不解地看着我,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转过头,看着他,心想倒有几分一家之主的样子,怪不得这个家里后来都是他在当家作主。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难道告诉他,我成为珍妃后的曲折经历吗?难道告诉他,我在历史中既定的凄凉下场吗?难道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每个人的结局吗? 我笑着叹了口气,轻声道:“三哥,你相信命运吗?” 志锜瞅着我说:“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这都光绪十四年了,西学告诉我们这个世间是由物质组成的,”扬了扬眉,“我只相信人定胜天。” 说着,突然假山后传来一阵笑声,志锐和志均一前一后从洞里头转出身来,志锐脱了外褂,只剩里面一件水烟色的锦绣长袍,大笑着对身后的志均说:“好一个人定胜天!” 我一看是他们,站起道:“是你们。” 志均笑着摸了摸下巴,“本来只是闲逛,没想到正好听见你们在这里说话。”薄柿色的纹锦花边在漫天霞彩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艳丽。 志锜笑道:“我也是在这里恰巧遇到了子兮,忍不住就多聊了两句。” 志锐拍了拍我的后背,对着志均、志锜扬眉道:“你们就没觉得子兮从那棵树上摔下来后,就变得沉静许多了吗?” 我瞥了志锐一眼,道:“我哪有!” 志均含笑打量着我。 志锐忙拉过志锜,问:“志锜,你最不会说谎,你来说,有没有?” 志锜尚未作答,我就已抢先抬手打了志锐一下,微嗔道:“你还说!” 志锐朝我做了个鬼脸,向后退了两步,笑说:“我就说!我就说!” 志均摇了摇头,一把拽过志锐,道:“你就知道欺负子兮!” 志锐恨恨道:“哥,你怎么老是帮着她,我才是你嫡亲的弟弟!”言语中大半是玩笑的意味。 志锜劝道:“大哥,二哥向来如此,放过他吧。”志锐忙跟着点头。 我看着他们,心中不禁酸涩起来,如果他们生在现代,一定会活得很快乐,一定可以在适合的领域发挥他们各自所长,可偏偏他们生在了古代,还是穷途末路的光绪年间。 他们现在闹得越凶,笑得越开怀,我越觉得周遭黯然。 003 颜狗 - 清宫有毒 - 夕幼 志均想了想,惊道:“坏了!坏了!” 志锐含笑问道:“什么坏了?” 志均“唉”了一声,蹙眉道:“昨儿伯父不是交代咱俩今儿申时去书房找他的么!” 志锐这才晃过神来,深吸了几口气,一拍脑袋,急忙嚷道:“是了是了,瞧我这脑子!”他又摇了摇头,懊恼道,“竟把正事给忘了个干净!伯父恐怕还在等着呢!” 志锜满脸不解地看着他们,说道:“迟了就迟了,你们俩急什么?” 志均拍了拍志锜的肩头,语重心长道:“等你以后走上了仕途就明白了。”志锜不过轻笑着摇了摇手。 志锐撇嘴笑道:“哥,你就别逼他了,别人不知道他,你我还不知道吗?” 我笑了笑,看起来,这志锜大约是不想在官宦仕途上有所成就了。 志锐紧盯着我问:“子兮,你笑什么?” 我扬声“嗯”了一下,忙道:“没什么啊,”挣了挣眉,“就是觉得你们说话挺有意思的。” 志锐摸了摸头,不解说:“有什么意思?往日我们不都这么说话吗?” 我面上含着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志锜道:“你们不是赶着要去见伯父吗?” 志均蹙着眉头,拉了拉志锐,催道:“赶紧走了!别误了大事!” 志锐本还要再说些什么,听了这话,只得敛色道:“走走走!”刚走出去没两步,又回过头来指着我交代说:“子兮,你给我等着,晚些时候我再去找你!” 我对着志锐轻点了点头,看着他俩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禁在心里暗暗地想,古人难道都是这样的吗?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格外像个大人。 我侧脸扫过身边的志锜,说道:“你不喜欢官宦仕途?”微风吹起地面上落着的无数莹尘,漫漫飞舞着掠过眼前,我似乎看到他的面上被淡淡地染上了一层朦胧散光,正戚戚透着一股怨愁。 志锜笑了笑说:“是,不喜欢。” 我又问:“那你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 志锜蹙眉道:“不知道,但我决不愿走上官宦仕途。” 我低了低头,“挺好的。” 志锜打量着我道:“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怎么不继续劝我了?” 我想了想,说:“没什么可问的,事实的确如此,官宦仕途本就不是最好的选择,有力挽澜,却无力回天,”看了看他,“况且即便我苦劝你,想来也是无用的,方才大哥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志锜咧嘴笑看着我,“你还真是不大同了,这一摔,本还担心你这脑子会不会被摔坏了,这下看起来反倒摔得更灵光了些。” 我斜睨着他,笑道:“不跟你说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去看看四姐,”脚步顿了顿,又回来对着他说,“不过你既然对以后没什么打算,我倒是可以建议你去经商。” 志锜看着我说:“走哪个门路?” 我噘了噘嘴,道:“人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饭都喂到你的嘴边了,你还要问我?我们在广州待的那些日子可都是白呆的?玩的那些新奇玩意儿可都是白玩了?”说完,我瞟了瞟志锜,轻叹一声,向前走去。 似乎听见志锜在后头道了一句:“这小妮子!” 往回走时,白歌领在前头,也不说话,我一面走,一面想这三个哥哥,志均成熟持重,志锜老实木讷,唯独只有志锐为人有些意思,可是历史上的志锐最后却也没有得偿所愿,大展宏图,而是孤身在边疆戍守十年,下场十分凄凉。 我摇了摇头,忽悄声问白歌:“我这三个哥哥,你最看好哪一个?” 白歌蹙着眉头说:“奴婢不敢妄论主子。” 我撇嘴叹了叹,独自走在前面极小声地嘟囔道:“你们这些古人可真没意思。” 白歌跟上来问:“五姑娘说什么?” 我忙笑了笑,说:“没什么,”又伸手戳了戳她,“你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去。” 白歌看着我,抿了抿嘴,半晌后,低声道:“若要说看好,那自然是二少爷,二少爷从小饱读诗书,又中进士,博学多才。” 我捂嘴笑了笑,说:“我也觉得他这个人不太一样,挺有趣儿。” 白歌扬眉看了看我,语气疑惑道:“什么?” 我对她嘻嘻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只有跟志锐在一起玩的时候才最是有意思。” 已到了门口,我也没管白歌什么反应,就径直走进了屋子。 他他拉•子玉正盘腿坐在榻上,好像是在描画着什么。丫鬟默然地站在侧前方,手里替她小心地研着彩墨,丫鬟看到我,手腕微微一颤,欲要行礼。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子玉穿着一身嫩黄缎子水红锦袍,上面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着珍珠翠领,高高梳着的螺髻上别插着一支银攒蝴蝶流苏钗,晶莹夺目,玲玲闪闪,衬得她整个人十分俏丽娇艳。脑中突然浮现出我以前在电脑上看到的那些黑白老照片,心尖一抽,实在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竟叫她这样的一个女子变成了留存在现代复原照片上的那副狼狈模样。 子玉稍抬了抬眼,看到我来了,忙丢下了画笔,朝着丫鬟摆了摆手,全身换了个姿势,靠着垫子坐好,对我笑道:“你现在是越发文静起来了,不似以前那样调皮了。” 我仔细打量着她,一张圆圆的鹅蛋脸,两颊晕红,晶亮的眸子中明净清澈,一颦一笑之间,高贵的神色自然流露,更叫人不得不惊叹于她清雅淡泊的气质。 她不解地向我问道:“你今儿总看着我做什么?” 我低了低头,轻笑道:“我是奇怪,”叹息一声,“我也正在想为什么你们这两日都是这么说?”又摇一摇头,“说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恍惚了。” 丫鬟斟过一杯茶来递给她,她慢慢接过,浅浅地抿了一口,笑道:“谁叫你自己以前着实没个女孩子的样儿,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要一起进宫了,前儿我和奶奶还在担心呢,现在看到你,也稍稍放心了些。”她唇边带着得体的笑容,就像丹青洇染在素净的宣纸之上,画上韶华胜极的夏日映荷,泛滥开来,娇艳明丽。 我淡淡说:“选秀那日的事情我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子玉挣着眼,看着我问:“果真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我垂下眼睫,点了点头,“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四姐,你能不能跟我讲讲,当时究竟是怎么个情景?” 子玉重重地叹了一声,“选秀那日发生了不少事儿,在殿上,我也偷偷用余光瞄看过两眼,见皇上本想把手上的玉如意给德馨家的两个女儿当中的一个,就在这时老佛爷轻叫了声:‘皇上。’皇上回望了老佛爷一眼,就择了老佛爷的亲侄女为皇后。” 我轻点了点头,似乎听起来,跟我所知道的历史没差许多。我又问:“那我们是怎么被选上的?” 子玉看着我说:“后来,是荣寿公主把荷包给了我们,老佛爷向来宠爱荣寿公主,就也没多说什么。” 我歪着头笑了笑,问:“那皇上长得是什么样子?”我虽在历史课本上看过光绪皇帝的画像,但也听到过许多其它不同的传闻,心下着实是又好奇,又担心。 子玉笑盯了我两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蹙了蹙眉,抓着子玉的手臂,急切问:“四姐你倒是说话啊!”我撇了撇嘴,又问:“玉树临风?” 子玉依旧笑对着我,不言不语。 我又试探道:“风流倜傥?” 子玉盯了我一眼,出声问:“皇上的长相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我忙点头,“自然重要。”即便是在现代,我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颜狗”,如果穿越到这里却让我跟一个面目难堪的人始终捆绑在一起,那我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子玉朝着丫鬟们挥了挥手,丫鬟们轻轻退下。 子玉又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才小声对我道:“你大可放心。皇上虽大我们几岁,但也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是一个潇洒富贵少年郎。” 我看了看子玉,惑问道:“四姐,照你这么说,皇上又不是长得不堪入目,你这么小心说话做什么?” 子玉敲了我额头一下,道:“本身妄议皇上的龙颜就是忌讳,你还不小心些?” 我“哦”了一声,心里却在咒嫌,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不过是封建罢了。摇了摇头,我又道:“四姐你能不能说得更仔细一些,比如皇上的高矮、胖瘦什么的,到底是怎么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啊?” 子玉侧头愣愣地望着旁边架上的青纹细口瓶里插着的一株木芙蓉,像美丽羽扇一般的粉红色花朵正在顶端轻轻绽放着,袅袅亭亭的孤立在床头,独自芬芳,托着的枝节是浅浅淡淡的青绿丝绦,相搭并不落俗套。 片刻,她面上悄然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来。 我推了推子玉,催说:“四姐,你快说说嘛。” 子玉斜了我一眼,轻声道:“到时候进宫了,你自己看到皇上,不就知道了?” 我撇了撇嘴,嗫嚅道:“我自己未来的夫君长得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总该要有个心理准备吧。” 子玉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对我道:“看起来时间也不早了,你快回去洗漱休息吧。” 我拿眼睛不放松地瞅着她,身子没有丝毫要动弹的意思。 子玉也拿我没办法,轻轻叹着,安静过了半晌,才朝外头喊道:“白歌。” 白歌进来行礼道:“四姑娘。” 子玉交代说:“时候也不早了,带你家姑娘早点回去歇着吧。” 白歌回:“是。” 我抿了抿嘴,轻轻出了口气,看起来今儿也是问不到什么话了,只好缓缓起身,垂着脑袋随白歌一道向外头走去。 暮色四合,头顶的月光透过薄薄的乌色云层,铺洒在了脚下的石子路上,风轻轻柔柔地从脸边飞滑而过,如同彩凰背上巨大的软毛翅翼一般,亲切柔和的抚摸着一切。 004 下棋 - 清宫有毒 - 夕幼 志锐来时,我已经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净过手了,底下的丫鬟们也已经趁我不在时将古筝弦间的松香上好,这会儿正有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兜头兜脑地幽幽飘上脸来。 我信手撩拨了一下,从离弦间沉沉发出的响声,瞬间就打破了屋内本该有的宁静,心里一慌,忙用指尖按住。我慢慢低下头去,一面轻轻勾挑着琴弦,不想让它发出过大的声音来,一面垂眼小声数:“十九、二十、二十一。” 志锐笑看着我道:“你这琴是有多久没练了,竟退步至此?” 我抬头对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心里想,我又没学过古筝,当然不会弹。 白歌挑起帘子,奉了一盏茶水上来递给志锐。 志锐接过抿了一口,朝白歌摆摆手,白歌退下。他放下茶盏,坐在椅子上随意的挽了挽自己的袖口,对我道:“方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我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过就是弹了一个弦音,你就能听出我退步了?” 他想了一下说:“那是自然,有话道‘七条弦上五音寒’,又有道‘洋洋乎,诚古调之希声者乎’,只一个音其实就已能窥见寻常所下的功夫,”他顿了顿,悠然叹出一口气来,又道,“说起来,我也有日子没去留香乐馆看看了。” 我蹙眉问:“留香乐馆?你经常去吗?” 志锐笑摸着鼻尖道:“倒不是经常去,距离上次去大概也是两三年前了,”语气里似是含着许多惋惜,“诏安城内有八街,街街都有古乐馆社,其影响最大的是四也乐馆和张永固先生组织的留香乐馆。乐馆以乐会友,夜临乐声四起,热闹非常。张永固先生自操古筝,还配有弦、竹弦、洞箫、小三弦、双清等乐器和合,演奏者七、八人,多至十多人。他们不奏潮乐,只崇古乐,有时还加入曲笛随唱昆腔助乐。云霄县和漳浦县会乐活动也非常领繁。” 我轻叹一声,撇嘴道:“我还以为你经常去,就在我们这里走几步路就能到呢,原来那么远,现在说来有什么用?” 志锐缓缓说:“还真是想念小时候的日子,无忧无虑的,有的时候想想,在这个世道,仗剑走天涯,倒也觉得是一个不错的活法。” 我盯了志锐一眼说:“怎么?你后悔了?” 志锐笑道:“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吗?” 我抿嘴笑了笑,摇头说:“应该没有的。” 志锐回道:“既没有,那后悔有什么用?”他的目光一下就变得认真而决绝起来,“我自己选择的路,就算叫我头破血流,我也一定要走完。”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蹙眉道:“你就没有想过放弃吗?”心里不知究竟是该以他自豪,还是该为他惋惜。如果是真子兮的话,应该是会以他自豪的吧。 志锐瞅了我一眼,“从小到大,但凡是我决定要去做的事情,你有见到我放弃过吗?” 我又想,反正历史就摆在那里,要如何发展也不是凭着我一人的心境就可以改变的,我即便千般万般的为他感到惋惜,那又能怎么样呢? 我站起来,走到志锐对面坐下道:“我们下棋吧。” 志锐摇头说:“不下。” 我问:“为什么?你不会?” 志锐看了看我道:“不是我不会,而是不想与你下,你总会赖皮。”说着,抬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 我向后一躲闪,却还是中了招,忙揉了揉道:“谁要跟你下围棋了,我们下象棋。” 志锐忍不住地笑了两声,向我问:“你确定吗?” 我“啊”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慢慢低下头去,假装无意的掰起手指来玩,忽想到以前在家里和我爸下五子棋的景象,慢慢抬起眼来,看着志锐,小心问:“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五子棋?” 志锐诧异地反问:“五子棋?”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道:“你没听说过?” 志锐蹙眉道:“这你是从哪里听说的,从来也没有玩过这个东西。” 我叹息一声:“那就算了。” 志锐忙道:“我们下五子棋!” 我问:“你不是不会下吗?” 志锐道:“不会我不能学吗?”他又挽了挽袖子,“哪有人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 我想了想,笑道:“那好,我教你下,其实这个很简单的,你我一人持一种颜色的棋子,黑子先行,反正上下左右,也包括斜线,谁只要有一处能率先连成一条五颗子的线,谁就赢了。” 志锐认真地听着,眼睛里似是闪动着炫亮的清光,如同是从夜空上划过的一条流星。 我规行君子之风,把先手的黑子让给了他。 他想了想,许是还惦记着围棋的下法,竟找了一角,落下子来。我看了看志锐,心中又惊又喜,对他嬉笑道:“你这样下,简直是找死。” 志锐盯了我一眼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我捂嘴偷乐道:“让你瞧瞧我的梅花阵。”下了关键性的一子,顺利连成了两条双杀。 志锐埋头琢磨说:“什么啊?” 一会儿的功夫,不过又行三子,我高深笑道:“志锐,你输了。” 志锐满脸的郁闷,道:“什么我就输了?” 恍然忆及在现代陪我爸下五子棋时,每次自己落败后的表现就跟眼前的志锐一模一样。老爸看着我抓耳挠腮的样子,总会丢下一句话说:“我去洗个澡,你自己慢慢研究吧。”然后扬长而去,独留我一人凌乱。 这一刻,我好容易在古代、在志锐身上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忍不住咧嘴笑道:“二哥还没看出来吗?”清了清嗓子,我又装腔作势道:“那你先琢磨着,我去叫白歌倒杯茶来喝。” 志锐仰面道:“你胜之不武!” 我“嗯”了一声,双手一摊道:“那又怎么样?” 志锐软下声音道:“我这是第一次下这个五子棋,你也不让让我。” 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让你?” 志锐大叹一声,“让了都这样,那要是不让得输得多惨啊!” 我看了一眼棋盘说:“其实,也还好,不算惨,比我第一次好多了,”想了想,又说,“你只是输在了起跑线上。” 志锐疑惑道:“什么意思?” 我道:“五子棋和围棋可完全不同,围棋是‘中央开花三十目,棋从断处生’,而五子棋则是‘先守要攻,后手要守,以攻为守,以守待攻。攻守转换,慎思变化,先行争夺,地破天惊。守取外势,攻聚内力,八卦易守,成角易攻’,切记最好要‘一子双杀’,你明白了吗?” 志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皱眉沉思着什么。 我问:“还要再下吗?” 志锐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色的圆形怀表来,上面清晰勾勒着祥云托着富贵牡丹的花纹,由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系着,他翻开盖子看了一下,浑身一颤道:“不知不觉都已这么迟了,”缓缓站起身来,扫了一眼棋盘,意犹未尽道,“今儿就不下了,待我回去研究研究,下次再来杀你一局。” 我笑着点点头,“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跟着站起,把白歌唤了进来,交代道:“好好送二哥出去。”又吩咐丫鬟们准备浴汤。 白歌轻应了一声,就恭敬地领着志锐掀了帘去。 005 眼睛 - 清宫有毒 - 夕幼 昨晚上泡完热浴,只觉浑身舒畅,仿佛任督二脉都被打通了一般,一觉香甜,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我挺直身板抻了个懒腰,白歌掀帘进来:“姑娘好睡,终于醒了。” 我打着哈欠含糊不清问道:“什么时辰了?” 白歌走过来打起绡帐,笑道:“已经辰时三刻了,”又道,“姑娘,起吧,二少爷一早上已经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了。” 我一下掀开被子,问:“志锐,”想了想,又好奇问,“他找我做什么?” 白歌摇一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看样子像是挺急的。” 稍一侧目看见外头柏树枝梢上零落的簌簌油叶都像是烫了一层金似的,浓浓的染上了一抹澄黄,反射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辉,宛如两条透明的金带,内里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尘埃,透过镂画月窗打在妆台前的菱花银镜上斑驳了一片,我忙趿了鞋下床道:“白歌,我要洗漱梳妆。” 白歌应了一声后就开始帮我捯饬起来,又是篦发,又是盘发,又是敷面,又是点绛,繁琐至极。过了大半晌,竟连一点结束的意思都没有,我暗暗揣度着,照这样下去,恐怕到天黑都出不了屋子,一脸焦急地摆了摆手道:“白歌,简单点就好,去见志锐,又不是去见外客。” 白歌轻声道:“五姑娘长相这样清秀,就不想把自己弄得更精致,更讨人喜欢一些?” 我来到古代的时日不长,本来还没心思注意这些,当下经白歌这么一提醒才猝不及防地发觉这个十三岁的他他拉•子兮长得跟我十三岁的时候倒的确有几分相像,特别是这一双眼睛。 整个人都好像失了魂一般,目光盯着镜子看得久了,就连我自己也被里头的这副容颜惊住了,心底有一瞬的抵触和不相信,这根本不是什么他他拉•子兮,这就是我,就是我肖瞳啊! 幼稚的白净面庞上含着一双淡静的眸子如同掩映在流云里的月亮。 我不禁想,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前世今生? 一会儿,白歌拉一拉我的衣袖,轻声问:“姑娘怎么了?” 我猛地缓过神来,摇一摇头,回身含笑道:“没什么,怎么了?” 白歌松了一口气,道:“方才见姑娘像是晃了神一般的。” 我笑,“无事,必定是晚上睡得多了,这会儿觉意还未散。” 白歌看着镜子里的我,浅笑道:“五姑娘不晓得,奴婢们私下里常会说起姑娘的一双眼睛状若桃花,却不轻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最是好看。” 我握着半盒胭脂在手,抚一抚发鬓间插着的犀玉簪子,触手生温,“你们这些小蹄子就知道打趣我,你们怎么不敢去嚼姐姐的舌根子?” 白歌挣一挣眉,笑道:“四姑娘为人老成本分,平日里一言一行也都是规矩严肃的很,容不得一丝错,下面的奴婢们即便是想跟四姑娘拉近距离,可谁又敢呢?”她又抿嘴看了我一会儿,轻松说:“比不得咱们五姑娘活泼开明,奴婢们有时还会奇怪,都是老爷从广州带回来的,怎么两个人性子会这样的天差地别?” 我摇一摇头,笑看着她道:“好了,你叽叽喳喳的,都说了快一壶的话了,嘴不干么,”说着,随即低头轻轻一笑,推她道,“赶紧去喝口水润润吧。” 白歌含笑略颔了颔首,拿了件浅粉色的蝶纹外衣给我披上,又将妆台上的东西都安置妥当后,才肯随着我出了屋子去找志锐。 进屋时,我吩咐白歌在外头候着,自己独自进去,打眼就看见志锐坐在案前侧脸望着窗外一拢绿竹发呆,修长枝干上碧色的竹叶捱捱挤挤,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志锐背后拍了他一下,他身躯一惊,回头见是我,浅浅松了一口气,笑嗔道:“你这丫头怎么悄无声息的就进来了?” 我挨着他坐下,轻叹一声,缓缓道:“不是我悄无声息,而是你看得太入神了。” 他释然一笑道:“再过不多久,这些窗边的竹叶就会慢慢变黄、枯萎、凋零。” 风轻悠悠地吹拂着,竹叶在微微地颤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好像在与人喃喃细语一般,我笑瞅着志锐道:“亏了你这么喜欢竹,难道不晓得一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么,竹向来是最坚韧的,从古而今,人一直喜欢用它来比喻君子,”说着,我抬臂往窗外翠竹浓荫处随手一指,“你看,这一株株翠竹这样的高耸挺拔,这样的顶天立地,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它们都会屹立在那里,于寸土间展示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还有不屈的姿态,”我收回视线,又瞥了志锐一眼,打趣道,“还喜欢竹呢,依我看,你要是一拢竹子的话,也只能是一拢萎竹。” 静了一会儿,志锐往我身边挤了挤,顶了我肩膀一下,眸中闪着狡黠的光芒,没头没脑地问我:“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 我疑惑地“嗯”了一声,反问:“什么日子?” 他用指尖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还真是过糊涂了。” 我一把捉住他的手,急忙问:“到底什么日子啊?” 志锐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七夕,你以往不是最喜欢这天的么,从没有忘记过,今儿是怎么了?” 我有些紧张,咧嘴笑了笑道:“对,七夕,我喜欢。” 志锐轻嗔了我一眼,“前厅各色瓜果食品早就陈列焚香了,都派人去催过好几次了,还在睡着,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不上心,”他一面打量着我,一面又道,“我见你以前也没这么贪睡啊,自从树上摔下来后,你整个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局促地挣了挣眉,“可能……是我还没恢复好。” 志锐缓缓点头,“那今晚上的香桥祭会你还去不去?” 我一听到这话,一下就来了十分精神,激动道:“那岂不是可以出门了?” 志锐看着我,笑道:“每年七夕大栅栏都会搭香桥以祭祀牛郎织女祈求愿望,还会有很多有趣的活动,可谓是热闹非凡,你若是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我立刻道:“去,当然去,我怎么可能不去凑这个热闹,”话至于此,我不免发出轻轻一声叹息,“况且以后我恐怕想凑热闹都没有机会了。” 志锐微笑,“那行,你去准备准备,酉时一刻府门口见。” 006 少年 - 清宫有毒 - 夕幼 既然要出门,我就趁着还有不少空闲时间,赶忙让白歌给我挽了一个飞仙髻,换了一身崭新的烟粉色锦绣外衫,又连声催白歌换衣服。 白歌笑叹道:“姑娘别急呀,香桥祭会一般要等天黑了才开始,去早了也没意思不是?” 我趴在妆台上,托着脑袋问:“香桥祭会真的像志锐说得这么热闹吗?一般都有些什么玩意儿?” 白歌动作一顿,神色担心问:“姑娘又不记得了?” 我抿嘴点了点头,装可怜道:“很多事情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白歌轻叹一声,“香桥祭会最主要的还是搭香桥,就是用各种粗长的裹头香搭成的长四五米、宽约半米的桥梁,装上栏杆,于栏杆上扎上五色线制成的花装饰,入夜后,人们祭祀双星、乞求福祥,然后将香桥焚化,象征着双星已走过香桥,欢喜地相会。” 我又问:“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白歌笑道:“自然还会有一些别的游戏,反正奴婢也说不清楚,姑娘去了就知道。” 很快,白歌也换好了衣服,又拿了两件披风随我走到府门前,志锐一身蓝色锦袍,腰间绑着一根白色蛛纹金缕带,站在那里英姿勃勃,终于和他碰了头,一道出了府。 我们并肩而行,白歌和一个小厮跟在身后。 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志均和志锜呢?” 志锐轻笑道:“他们两个向来对这种祭会不感兴趣,古板得很。” 我晃一晃脑袋,“那可不见得,人不可貌相。” 志锐瞟了我一眼道:“旁人我还不敢说什么,但就志均和志锜的性子实在是了如指掌。” 我道:“好歹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平日里发现的许多新奇玩意儿他们不是一样照收?何来古板一说?” 志锐道:“那是因为那些新奇玩意儿要么是真的有趣儿,要么是真的好用,否则你当他们为什么,”他轻轻撇嘴一笑,又叹声道,“况且,性子古板是一回事,心胸能否容纳海川又是另一回事,二者绝不能混为一谈。” 走了会子,志锐领我到了一坐酒楼,说道:“时间还早,夜里寒气重,我先带你去喝杯酒暖暖身子。” 小二显然以前见过志锐,忙给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安排我们坐下,“以往爷都是和两位爷一道过来小酌,今儿怎得反而带了位标志的美人儿,不知是京城哪家小姐?” 志锐的目光扫过我面上,侧头笑答道:“别瞎说,这是我家五姑娘。” 小二忙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原是小的眼拙了,没认出来,望五姑娘别见怪!” 我抿着嘴笑一下,“没什么的,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平日里都是待在家里也不常出来,这酒楼更是没来过,你不认得也是有的。” 小二听了我的话暗自斜瞄了志锐一眼,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异色。 志锐眉梢轻颤了颤,盯住我笑了笑:“我这五妹妹……”话才起了个头,就扭过脸去对小二继续解释说,“前些日子不巧从高树上摔了下来震到了头,如今还没完全恢复呢!” 小二随即明白,“小的说呢,”又转眸过来,笑看着我道,“五姑娘怎会没来过,当时还闹了好大的事故,虽算起来也过了几年,但忖度着姑娘怎么也不该忘的。” 我深吸一口气,反应过来,一拍脑袋,“都怪那颗树,我要没摔那一跤,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记事。” 志锐见小二还站在原地不动,只催促道:“还不快去上酒菜来,等会儿咱们还要去香桥祭会呢!” 小二道:“是是是,小的糊涂了,酒菜马上来,待会做戏的就从底下过,二位坐在这里看,既清楚又不会被三教九流腌臜。”说完,小二就堆着笑下去了。 天色慢慢黑下来,繁多灯火散出的璀璨色彩,远远的点缀着天际,一望无尽,像是连接了天河,与星星一同坠落入凡间。高处的吊笼靠着阁楼瓦砾发出黄蒙蒙地光亮,仿佛是一轮圆满清月悬挂在空中。沿街举办的芳宴玩乐庆祝活动,多不胜数,摊位绵延无尽头,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一众女子在精致妆容的衬托下都显得格外光鲜艳丽,玩乐时的美好笑靥全部都映照在九枝的火光下。 我颇觉新鲜的不停向下观望,自言自语道:“古代人的活动虽没有电子轰趴,却也别有另一番风味。” 志锐抽出筷子敲了一下我的头,“你怎么好奇得像第一次来似的?” 我回过神来,叹道:“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以来,身子又没有大好,人只能日日在家里闷着,简直像坐牢一样,我都快忘记外面是什么样了。” 志锐满上了小二刚拿过来的酒,“谁让你自己不安生的,况且前些日子奶奶也是念着你和子玉快要进宫了才想先收收你的性子。” 一说到进宫,我就头疼,一努嘴,嘟囔道:“我才不想进宫呢!” 志锐狠瞪着我,低训道:“别瞎说。” 我舔了舔嘴唇,没再吭声。场面有些静,忽听到哪里有一个声音唱道: “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 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 诗句豪迈奔放,将写景与言情巧妙结合,既含蓄又不失生动。仿佛能看到一位英气勃发的少年郎,正骑马登上半山间的潼关古道,傍山监河,乘兴前进,任清脆的马蹄声被猎猎西风吹散、吹远,终飞入滚滚的云涛里。 我不禁抿嘴一笑,大概从古至今,这巍峨的雄关就被白云团团簇拥着,一直不曾解围吧? 好奇一回头,见竟真是一个少年郎坐在我身后自饮自吟,他身姿偏瘦,穿着一袭绣绿纹的紫色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一面用筷子敲击着杯碟,一面喝酒吟诗,气定神闲的样子,很是潇洒。 我朝志锐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你听到没有?” 志锐点了点头,朝我招了招手,我忙弓起身子附耳过去,听他道:“这人有点意思。” 我向后稍指一指,道:“何不去结交一下?” 007 同伴 - 清宫有毒 - 夕幼 志锐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来,斟了杯酒,起身就朝后头那少年郎走过去,“兄台这首诗可真是绝佳上品,首句以一种远景式的遥望,展现潼关一带苍茫雄浑的气象,紧接着第二句又以轻捷有力的笔调,将‘秋风’、‘马蹄声’引入诗中,不但以听觉感受补充了前一句所造成的视觉画面,更渲染出潼关一带独具的氛围,而且打破了原先画面的静态,给全诗增添了一种动感,”说着,志锐顿了一下,打量一番眼前少年郎,又道,“对于久处书斋的文弱书生来说,萧瑟秋风也许是惹人伤感的凄凉之物,但对胸怀大志,亦文亦武的兄台来说,秋风中那矫健的马蹄声才更能催动豪情。” 少年郎怔了怔,抬眸望着志锐道:“兄台是谁?” 志锐道:“我乃户部右侍郎长叙二子,满洲镶红旗人。” 少年郎面色有些微妙,“你是他他拉•志锐?” 志锐道:“正是”,又道,“敢问兄台高姓?” 少年郎轻笑一声,托起酒杯起身道:“东海赛冥氏。” 志锐眉间一蹙,露出迷惑的神情,“东海赛冥氏……” 东海赛冥氏……我挠一挠头,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乍然反应过来,大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少年郎,简直不敢相信历史书上大名鼎鼎的‘戊戌六君子’谭嗣同此刻就站在我面前。半晌后,我指着他道:“谭—嗣—同—” 志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瞅着我道:“你在胡说什么?” 谭嗣同挑着眉看我,也是一脸惊诧,“我从未告诉过他人真正名讳,姑娘是如何知晓我的?” 我一扬眉毛,兴奋道:“你真是谭嗣同啊!”过了一会儿,才稍稍收敛几分,又道:“你能知晓我二哥的名讳,为何我就不能知晓你的名讳?” 谭嗣同埋头笑了笑,“见姑娘的样子,谭某人心中也有几分数了。” 我问:“什么数?” 谭嗣同道:“姑娘必定是户部侍郎长叙的五姑娘,日后的……”说到一半他反而不说了,见他面色笃定又了然,就像是知道一切似的,我心里不禁对他有些起疑,决定出言试探一下他,“今日天气寒凉,我想问问公子出来穿了几件衣裳,闲时阅了几本书?” 谭嗣同身子震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视线盯着我,含笑道:“家中挂衣二十件,藏书两千册。” 我抿嘴一笑,“同道中人。” 志锐在旁边满脸的疑惑,忙打断道:“什么同道中人?你们中了邪啊?说得这是什么话?问和答都是驴头不对马嘴的!” 我对志锐笑道:“这位公子可不是普通人,二哥一定要结交。” 志锐点头,“那是自然,”目光又看向谭嗣同,“兄台在这首诗中所呈现出的是一种扩张外拓的心态,也正是一种在当下事物新旧交替之际所急需的新型人才应有的精神状态。” 我一拍手,“对,你们都是新式人才,日后都要为朝廷出力的,所以说是同道中人嘛!”又用胳膊肘拐了拐志锐,“二哥,对吗?” 志锐满意地“嗯”了一声,“为朝廷出力,本是士子之责。” 下面正在玩着丢巧针的游戏,不时传来女子的嬉笑声,我有些好奇,探头往外看去。志锐也跟过来道:“七夕前数日,种麦于小瓦器,为牵牛星之神,谓之五生盆。幼女以盂水曝日下,各投小针,浮之水面,徐视水底日影。” 我望着水底影子有的分散像盛开的花朵,有的灵动如天上的云彩,“有什么说法吗?” 谭嗣同笑道:“人们是用这形态各异的针影来辨别女孩儿是否灵巧可爱,这被称为‘卜女之巧拙’。” 我轻笑一笑,小声道:“还真是迷信。” 谭嗣同朝我眨一眨眼睛,作揖道:“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我看向志锐,志锐摆一摆手,“快去快回。” 跟着谭嗣同往无人处走了几步,我问:“你也不是这里的人?” 谭嗣同点头,“你是怎么来的?” 我反问:“你是怎么来的?” 他道:“火光,我记忆里在现代的最后一幕就是火光,可能是家里瓦斯泄露引起了爆炸,也可能是别处,实在记不清了,反正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我讶异,“你居然连自己怎么穿越的都不记得了?”想一想,心中倒有几分明了,“难怪你这么着急问我是怎么来的。” 谭嗣同道:“我虽然失去了自己在现代的绝大多数记忆,但我却继承了这个身体原来的所有记忆。” 我蹙眉,心里生出一丝落寞,“我倒是能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越来的,能记得在现代发生的一切,可我却一点都没有继承到这个身体前主人的记忆。” 他问:“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悲戚一声,道:“都怪我自己,走路不当心,玩手机,被车撞了个稀巴烂。” 他点了点头,“看来我们两个本身的情况不尽相同。” 我苦笑,“我本来以为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个现代人,没想到上天待我不薄,还送了我一个同伴。” 谭嗣同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一切或许都是历史的安排呢?” 我无奈一笑,“你应该也知道将来要面对的历史是什么吧?” 他点头,“就是一个字,惨!” 我问:“你来多久了?” 他算了算,“大概有好几个月了吧!” 我忙道:“我才刚来不久,”又急切问,“那你有没有找到回去的方法?” 他摇头。 我问:“没有?” 他道:“既是没有办法,也是不能回去。” 我不解问:“为什么?” 他道:“你想啊,我们灵魂穿越到这里来继承了这个身体,如果我们回去了,那么,这个身体就变成了原本的死人,历史又该怎么发展下去呢?”他叹息一声,又道,“我们都知道,一旦历史发生了改变,产生的后果极有可能是不可估量的,很多事情或许都会被颠覆,那么,到时现代还有没有我们都是一个问题,况且……” 我见他欲言又止,轻轻垂眸,黯然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由的紧紧蹙起眉头,继续道,“况且现代的我们是死是活、是伤是残都还不一定。” 他缓缓点头,“所以,至少我们应该先按照历史的大致进程走完作为这个身份该走完的一生,说不定那个时候任务完成了,我们自然也就能回去了。” 我叹出一口气,看着他天真的样子,着实有些无奈,“兄弟,你以为这是在玩游戏啊!” 008 力争 - 清宫有毒 - 夕幼 话说了大概一晌,夜色已经深沉,志锐过来对我道:“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 天气颇冷,白歌把预先备好的披风给我披上,我余光瞄着谭嗣同,趁志锐没注意,又朝谭嗣同耸了耸肩膀,谭嗣同撇嘴一笑。 志锐拍了拍谭嗣同的肩膀,笑说:“日后若得机会一定请兄台喝酒。” 谭嗣同应了。 出了酒楼,我和志锐散漫地走着,白歌依旧跟在后面,志锐出声问:“你方才在跟那个谭嗣同说什么竟然说了那么久?” 我摇头,叹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的诗不错想问问他师从何人。” 志锐道:“何人?” 我展一展眉,“他不肯说。” 志锐道:“人家不肯说肯定是有人家自己的道理,算了,凡是不要强求。”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 志锐道:“你可是以后要入宫的人,女儿家的心思只能放在皇上的身上,否则耽误的是你自己。” 我目光盯住志锐,“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正说着,一抬眼,忽见到不远处火光大作,黑夜上空被照得像白日一样亮堂,还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我问:“那是什么地方?” 志锐本不在意,稍一想,忙执了我的手跑过去,“那是醇亲王府。” 醇亲王府,难不成是和硕醇亲王,光绪皇帝生父的府邸?! 我一面跑,一面吁吁问:“醇亲王好歹是个和硕王爷,能出什么事?” 志锐道:“我也不知,就怕是有关皇上。” 我不解,“又关皇上什么事?皇上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待在皇宫里吗?” 志锐焦急,“许多事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大致就是最近醇亲王身子不大爽快,皇上去求了老佛爷说想来王府探望,不仅被老佛爷一口回绝还被训斥了一顿。” 我没好气,“老佛爷怎么这样不通人情,”又道,“我知道了,你必是怕皇上放心不下,自己偷偷跑出来闹了一通,是不是?” 志锐点头。终于到了醇亲王府前,我大喘了几口气,扶着志锐的肩膀,“都怪你……跑那么快,我都岔气了。” 我目光无意间扫过志锐时,见他神色紧张,凝视着前面一人,那人面对府门站着,背脊挺直,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坚韧力量,身着一袭惨绿罗衣,袖口露出一圈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脑后垂下长长的辫子以银绳束起,正跟府门前的小厮据理力争,“醇亲王乃朕生父,不能侍奉于病榻前已是不孝,何以连看一眼都要阻拦?” 小厮道:“实在不是奴才不放皇上进去,而是王爷不肯见皇上,不仅不见,还要奴才转告皇上,私自出宫,已是越矩,望皇上千万保重龙体,早些回宫,勿要挂念。” 原来眼前的少年便是光绪皇帝,就是那个要陪我在古代走过一生的人,愣了片刻,我才缓过神来,小声道:“只听一些野史说醇亲王做人一向谨小慎微,本以为是谣传,如今看来还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志锐撇下我,走向光绪皇帝,行了礼,“皇上实在冲动了。” 光绪皇帝缓缓回头,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他瞳仁灵动散着幽幽的光,水晶珠一样的吸引人,蹙着眉头道:“志锐,竟连你也要劝朕吗?” 志锐道:“臣知道皇上一直视臣为自己人,所以臣才不愿皇上走了错路,皇上可曾想过如果真的进了王府那扇门,见了醇亲王,之后该如何收场?” 光绪皇帝道:“自然难以收场,但无论怎样,朕不仅是皇帝,也是儿子,作为儿子,如果连孝道都无法遵行,又何以能治理天下?古话亦有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深吸一口气,歇了片刻,又道:“朕倒想问你一话,若是朕今日进去了,老佛爷会怎样,众臣又会怎样,即便是老佛爷不允,众臣拥护老佛爷,左不过就是日后不必垂帘听政,自此独揽朝权,如此一来,朕倒还落得个清净,从此以后,更是能在王府与阿玛、额娘共享天伦之乐不是?” 志锐摇了摇头道:“醇亲王不会让皇上进去,老佛爷也不会登上皇位,众臣虽多拥护老佛爷,但那也是自身利益驱使所致,却绝不会容得江山改姓,几位王爷更是容不得,因为这是底线。” 光绪皇帝沉声道:“朕若是今晚执意要进去呢?” 志锐颔首道:“那么群臣只会更加认定皇上年纪尚小,心智不够成熟,难担当君王大任,便只好由翁大人继续陪着皇上读书,政事暂时全交由老佛爷处置。” 志锐的话似是一根针戳痛了光绪皇帝,言语间顿时就涌动起一股难抑的怒意,“好好好,朕不成熟,不稳重,那么朕不做这个皇帝,朕退位让贤还不行么?” 志锐默然。 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府门缓缓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老奴,手上端着一方食盒,跪在光绪皇帝面前道:“这是嫡福晋叶赫那拉氏为皇上亲手赶做的一碟香酥饼,福晋说:‘府里万事安泰,平日里总听那些陪醇亲王进出宫中的小厮们议论,说如今老佛爷辅佐着皇上使国家太平,百姓安宁,恐皇上日常读书劳累,吃些甜食酥饼,闲暇保养,注意身子,祝祷老佛爷和皇上身体康健。’” 光绪皇帝接过食盒,忙问:“还说了什么没有?” 老奴道:“福晋还说,皇上为人正派,日后必定是个好皇帝,大清能得皇上庇护是大清的福分。” 光绪皇帝低声道:“她又怎知朕会是个好皇帝。” 老奴道:“前几日福晋去寺庙上香时路过施粥棚,灾民都说:‘因着旱极而蝗,致整年欠收,一家人根本吃不上饭,只能挖野菜,最后就连野菜也吃不上了,奏报了朝廷许久不管,后来还是皇上亲自下的令,才得以于此荒郊处搭了粥棚赈济灾民。’” 光绪皇帝点头,“朕记得这事,朕是觉得百姓依赖朝廷,朝廷便也该为百姓做些什么,否则百姓何以为安?” 老奴磕了个头,不再说话。 志锐忙道:“福晋也希望皇上能做一个明君造福于天下,不负抱负,不负所学,这是普天之下有识之人共同的期冀。” 光绪皇帝道:“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志锐道:“皇上要知道,在孝经之中天子之孝并不同于庶民之孝。” 光绪皇帝问:“有何不同?” 志锐道:“天子之孝重在将德行教化施于黎民百姓,让天下百姓尊崇效仿。” 光绪皇帝道:“你所言,朕都明白,但不管怎么说,醇亲王都是朕的生父,血浓于水,而今日日缠绵于病榻,朕竟连一眼都不能相见,朕心何忍?” 志锐道:“自从过继的那一日起,醇亲王爷便不再是皇上的阿玛,”深吸一口气,“皇上的阿玛只有文宗皇帝,”又道,“只要皇上厚待百姓,醇亲王自有百姓之福相依托奉养。” 我觉得志锐这话说得没道理,便上前几步,照葫芦画瓢,也俯身行了大礼,“生而为人,早晚都有一死,旦夕祸福,根本没有天命所言,什么百姓之福,依托奉养,都是糊弄人的鬼话,岂可当真?” 光绪皇帝的目光轻轻扫过我,“你是……” 志锐忙道:“这是臣家中五妹妹,他他拉•子兮。”说着,他下死眼狠瞅了我一下。 我心虚地低了低头。 光绪皇帝“哦”了一声,“是你啊……” 我暗暗想,难不成光绪皇帝从前认识这个他他拉•子兮,又转念一想,应该是选秀时见过,再加上这个他他拉•子兮的五官长得本就不错,能给光绪皇帝留下些许印象没什么奇怪的,“奴才本不该在皇上和哥哥说话时插嘴,但心中有话,必要一吐为快才行。” 光绪皇帝道:“你说得没错,反倒是旁人没你看得透彻。” 我偷偷抬眸,他没有笑,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含着温和的笑容。 我轻声道:“皇上没错,”又道,“所谓的存天理,灭人欲,其本身就是一种妄言,血缘是割不断的,也不是说放就能轻易放下的,做人最重要的是应该把握当下,否则一旦失去了定会后悔莫及。” 志锐觑着我,低训我道:“子兮,不许再说了!” 我只得乖乖闭嘴。 光绪皇帝走到我身边一把拉起我,他身上好似有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香味,淡淡的,很好闻,“跪了那么久,你膝盖不痛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关心吓得怔住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略低了低头,嗫嚅道:“这不是规矩么?” 光绪皇帝下巴微微抬起,我站定后,他随即松开手来,向后退了两步,稍摆一摆手,对四周众人道:“都起来吧!” 志锐道:“夜色深沉,皇上还是早些回宫为好,明日还要上朝。” 光绪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也好,”临走时,又低垂眼睑,轻睨了我一眼,“朕记住你了。” 芙蓉月下妖娆,浅红色的新蕊,我心中却有些涩涩的酸楚,一切都要开始了吗? 009 奶奶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连几日,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那晚光绪皇帝的模样,看起来,他也算是一位颇有仁德,胸怀百姓的皇帝,只是一想到他最后会被囚禁于瀛台孤苦十年,直至中砒霜毒而亡,这般一生郁郁凄怆的下场,心中实在有些沮丧。 光绪皇帝还真是倒霉,本该是一位富贵贝勒,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却生生摊上了皇帝运,还是在大清气运将至的时局,既无天时,也没地利,仿佛是上天注定他要走上一条不归路。 说实话,经过上次被白歌的一番摆弄之后,我现在面对清朝的发髻、妆容、旗服还有许多沉重的首饰,心里真是怕极了。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觉得并不太好看,正经打理起来,更是一点不会。早上刚睡醒,就又被白歌和一众小丫鬟们各种张罗摆弄着,在我极力的抗拒下,她们只盘了一个还算简单的圆满髻松松地固定在我头上,发鬓两端点缀着一对蜜花色水晶发钗,正好迎上窗镂间漫进来的清亮阳光,水色中隐隐约约透着几丝乳白色,竟也能显出人几分娇巧雅尘的气质,钗间几条细细的流苏垂下,微风吹过耳边时,便会低低地发出一串清脆响声。 白歌左右看了看我,笑道:“五姑娘肌肤白皙,戴这蜜花色果然好看。” 我摸了摸垂在耳边的流苏,朝白歌问道:“今日你们把我打扮的这么精致做什么?” 白歌一脸喜色回道:“奶奶身边的丫鬟刚过来传话,说等会儿要过这边府邸来看看四姑娘和五姑娘。” 我一怔,在这里也住了几天,确实还未见过这位长叙夫人,她是志均和志锐的身生母亲,也是这个家族里的原配,大家都叫她“奶奶”。 我微笑道:“好久没有见过奶奶了,也不知奶奶身体可好?” 白歌回道:“等会儿五姑娘看到了,不就清楚了?”她又拿过两件缎锦袍举在我的面前,笑问:“姑娘今日想穿哪一件?” 我一目扫过,看见左边的霞色袍子上绣的是彩云攒着翔鸟,右边的黄色袍子上绣的是蝴蝶迎春翩翩。 我低头想了想,一会子,抬手指着右边的袍子道:“这个吧。” 半晌后,打扮停当,我才知道清朝的女子有多遭罪,为了表示对这次见面的看重,毕竟算是长辈,不能随意应付,白歌从里到外足足给我穿了有四五件衣服,其中有两件的料子还不太透气,即便是秋天,捂个一时半刻,我也觉得身上无比的闷热。走到客厅时,子玉已经坐等在一旁的莲纹镂金凳子上了,神色自若悠然。我满头大汗地看着她问:“四姐,你不觉得热吗?” 子玉打量了我几眼,掩嘴笑道:“现在深秋将至,不过五件衣服而已,有这么热吗?” 我坐在旁边,一面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一面道:“果真是热,奶奶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就要中暑了。” 子玉皱眉问:“中暑?” 我忙道:“就是中暍的意思。” 子玉听后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中暍啊,”叹了叹,“中暍就中暍,中暑又是从何而来?” 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告诉她,中暑是现代的说法吧,只好胡诌道:“西学里是这么讲的。” 正说着,就看见帘子挑了起来,一人鱼贯而入,青螺眉黛长,弃了珠花流苏,三千青丝仅用一支雕工细致的梅簪绾起,淡上铅华。 穿着一件略显朴素的藕白色的长缎衣,上头像是用浅灰色的丝线绣出了一块块苍苍白云,而丹红色的丝线则是在白云下盘出了一朵朵凌寒盛开的梅花,外头披了一件深棕色的系口纱衣,一举一动皆引得纱衣在光亮下如水一般的波光流动之感。 我暗暗赞叹,奶奶年轻时必定是绝美的。 奶奶看见我,目光里尽是和蔼慈爱,嘴边噙着笑,又转开视线看向子玉,满屋子的丫鬟仆妇都俯下了身子,我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俯下了身子。 奶奶微笑着扶起我和子玉,说了句:“都起来吧。”丫鬟仆妇们起身后,才又笑着对我和子玉说:“让你们等久了吧,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 子玉笑了笑说:“奶奶且忙,我们无事,等着就是。”子玉看了看我,我忙跟着点了点头。 奶奶坐定后,丫鬟服侍着擦脸、洗手,子玉则转身出去,吩咐外头的丫鬟传膳,我在旁边仍站着,只感觉当下规矩甚大,实在不敢乱动。 奶奶嘴角一直挂着笑容,看上去像是有些累了,半闭着眼睛养神。子玉进来后,微笑着说:“可以开始用膳了。” 奶奶“嗯”了一声,挣了挣眼睛,看着我笑问:“子兮是越长越好看了,你小时候就是爱调皮的性子,再跟着你伯父在广州无拘无束的长大,这下被选入宫中,我心里还真是为你担心,”低了低声音,“到底不知进宫于你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我回道:“世间之事,大多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奶奶不必为我担心伤神。” 奶奶道:“长大了,快别站着了,坐下吧。” 我点点头,和子玉一道坐下,席间,奶奶时不时和子玉笑说几句话,我则是在一旁默默的吃着。 奶奶道:“今儿我来主要就是想跟你们姐俩说说入宫的事,选秀也过去不少日子了,再过两天,宫中恐怕就要来人教授你们宫中的礼仪和各类规矩了,到时候礼部衙门会同内务府指派一大群近支的宫眷、太监、嬷嬷来宅子里,还是需要人来好好打点一番的。” 我心里一惊,道:“这么快!” 奶奶道:“这还算快么?” 子玉道:“一般后妃入宫,学习礼仪都有半年之久。” 我看到子玉满面的喜悦神色,而我却一点都不开心,叹气道:“来这么多人看着我,岂不是不能再见志均、志锐和志锜了吗?” 奶奶道:“是。” 我蹙眉道:“这样的话,日子得有多无聊啊!” 奶奶盯着我笑道:“才说你长大了,如何还是那副老样子,看看,不担心你怎么成?入宫后可不能像在家里一样,凡是都要多存个心眼,”又看了看子玉,“子玉也是一样,这皇宫,看上去金碧辉煌,可却是个真真切切能吃人的地方。” 我好奇问:“奶奶见多识广,可知道皇上是个怎样的人?怎样的皇帝?” 奶奶面露遗憾道:“我再见多识广,也终是一介妇人,如何有机会能面见天颜,更别说知晓圣上是什么人品手段了。” 我泄气道:“我一点都不了解皇上,怎么能安心嫁给他嘛!”即便是七夕那晚偶然见过光绪皇帝,却也只能看出三分人品气度,其余七分便一概不知,况且仅仅一面之缘,寥寥几句话,根本做不得十分数。 奶奶疑惑的看着我问:“选秀时,你们不是面见过老佛爷和皇上么?”稍想了会子,又道,“按理说,冷眼看着听着,旁观谈吐作风,应该是能瞧出几分气度的,何至于如此担忧?” 子玉道:“子兮不是前几日从树上摔下来了么,大夫说她磕到了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诊断说是,惊吓过度引起的暂时性失忆症。” 奶奶蹙眉道:“暂时性失忆症?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症候?” 子玉道:“原来奶奶也是第一次听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呢!” 奶奶问:“是什么大夫,医术到底如何?” 子玉道:“是伯父请回来的,想来医术不会错的,据说那大夫曾跟着西医学过几年西学,这个说法就是西学里的说法。” 奶奶点点头道:“下次还是要再请个中医大夫来看看才安心啊。” 我忙道:“不用,我除了一些事情记得不太清外,其它的都觉得挺好的。” 奶奶看着我,担心说:“忘了什么不好,偏偏把这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停了一下,想了想,继续道,“不过就你这毛躁粗心的性子,就算记得,恐也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来,只好等日后进宫再慢慢了解,”一会儿,又瞪了我一眼,“你自己瞧瞧,都是快要进宫的人了,还要在府中爬高上梯的,可是不是太过胡闹了?” 我微微颔首,一脸愁苦道:“奶奶,你就别再说我了,我已经受到惩罚了。” 奶奶无奈的盯着我,叹出一口气来,摇头说:“只希望你入宫后能收敛收敛你这性子。”又略坐了一会儿,婆子在门口问:“奶奶今日可歇在这里吗?” 奶奶淡淡说:“不用了。” 一炷香后,等奶奶一走,我立即放松下来,小跑嚷嚷着叫白歌赶紧给我换下衣服。子玉一面笑看着我,一面从袖子里盈盈抽出锦帕,帮我轻轻扇着,“我怎么不觉得有你这么热呢?方才奶奶穿得比我们还多呢!她也不热啊!你可真是火烧心!” 我笑嘻嘻地无奈看着子玉,不说话,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不觉得热,只能说或许她们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渐渐地,就习惯了。 奶奶出了府,子玉还有丫鬟婆妇的脸上都挺开心,看起来好像只有我是满心寂寂,不敢多想。 010 离骚 - 清宫有毒 - 夕幼 天是一片淡淡的蓝,时而浮云朵朵,一团团似洁白的棉絮,微风吹动着它们柔软的身体,浅吟低唱着,一路悠哉游哉。 落日留下长长的影子,茵茵的绿草与鲜花儿呢喃,寻着泥土的气息,嗅着花儿的淡香,心就像被一个东西撞了一下,撞掉了上面沉落着的尘埃,突然感觉很轻很轻。 我坐在花园里的一颗大树下随手翻看着《离骚》,只因昨儿晚上睡前,我打眼在书架上瞄到了,一时兴起就拿过来看,这才发现距离我上次读《离骚》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仿佛是在初中熟读后,就再没看过了。 我低着头,认真念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我停住想了想,轻轻把书放在膝盖上,这几句曾是我背得最熟,也是我最喜欢的,仰面遥望着远处灰暗如岱样的壮丽颜色,我看见那屹立在暮色下的白杨和青松,婆娑的枝叶透着最后一抹斜阳的余晖,斑驳稀淡的光彩如同一方被扯破的丝巾,摇摇挂在树梢上一点点地随风坠落。 若真的能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秋兰结成索佩挂身旁,也是足够风雅。 光阴似箭,谁都无法跟上,岁月如水,悄然流逝于指尖。记得在我二十三岁生日时,也曾为时光流逝之快速而心慌过,害怕过。 因为无论是随着时光慢慢衰退的容颜,还是渐渐长大内心生出的浓厚孤寂,全部都是我不堪承受的。 可是现在我却好像发现了另一种可能,不仅光阴会倒回,岁月同样也可能重来。 如此一想,《离骚》竟也变得不尽不实了,心中不免划过一丝凄楚的好笑。 早晨采集木兰,傍晚摘取宿莽。香草美人的比兴使得《离骚》的韵律哀怨而缠绵,只可惜屈原,这位提倡“美政”的真正香草美人,最后却以身殉国,自沉于汨罗江。 着实可叹。 但我此刻又觉得,或许屈原并未离开,只是与我一样的活着,活在另一个时空里,活在另一段历史中。 不过,他会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呢?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撇了撇嘴,自嘲一笑,忽觉得身后像是有人,一侧头,就恰好看见志锐站在几尺远的地方,正带着笑意打量我。 我心里猛然惊惶,过了片刻,想起以前在现代用来打发时间才看的那些杂书里说的有些道理,其实也并不全是胡诌。我不由的自言自语:“如果有人盯着你看三秒,你就会发觉,居然应验了。” 志锐似是发现了我嘴里在说着什么,忙走近问:“你方才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一副慵懒的样子,抻了抻腰,慢慢从地上站起,“我何曾有说过什么?” 志锐伸手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现在的脑瓜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心思,我倒看不明白了,”垂眼瞅了瞅我手上握着的书,“在看什么书?” 我笑答:“《离骚》。” 志锐眉间抽搐了一下,笑了笑,打手把书册轻抽过去,翻了两页,道:“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又轻轻一叹,“真可惜。” 我道:“是可惜,堂堂的香草美人,楚辞之祖啊。” 志锐侧头看着我,问:“你竟也知道这个典故?” 我回道:“知道,”满面得意的笑,“我以为,世人大多不懂屈原,更不懂《离骚》。” 志锐点点头,往假石山的方向望去,“你大可说来听听。” 我琢磨了下,看他脸上依旧稍带笑意,不偏不倚,也辨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淡淡回道:“世人皆知香草美人,却不曾深究香草美人到底指代的是什么,”顿了顿,“实则他以鲜花、香草来比喻品行高洁的君子,以臭物、萧艾比喻奸佞或变节的小人,以佩带香草来象征高人一等的品德修养,屈原的作品充满了积极的浪漫主义,将对理想的热烈追求融入了艺术的想象和神奇的意境之中。” 志锐的目光中流过一丝如泉水般润泽的光彩,盯了我半晌,才道:“你已把《离骚》剖析到了这样的境界,是我没有想到的,”扯着嘴角伤怀一笑,这样哀婉愁怨的笑,是我在志锐脸上从未见过的,刹那入眼,更觉得与他眉宇间渗出的明朗格格不入,“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死,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恶劣的政治环境,使屈原陷入极端艰难的处境之中,圣君和贤臣是他的理想,但他却以生命的挚诚来捍卫自己的理想,可最后楚国郢都,还是被秦军攻破。” 我没有说话,暗暗在心里忖度着,志锐果然是学霸,我知道其中的道理是因为在现代十七年的寒窗苦读,也看过许多诗词上的名家赏析,篇篇都是聚集了上下五千年的智慧精华。而志锐在清朝如此闭塞的年代,定然是没有我这样的条件,可他却理解得比我更详尽,更透彻。 他叹息一声,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乍然听到志锐提起这一句,倒觉得十分应景,清朝即将走到末年,行将枯木的时局下,最艰难的永远是百姓,不禁淡淡一笑,问:“你可晓得《离骚》的创作缘由?” 他想了想,“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引刘安《离骚传》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又说:‘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我点头,“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里说:‘屈原放逐,著《离骚》。’据此则当作于屈原放逐之后。今人对此说法不一,有说作于楚怀王时屈原被疏远以后,还是作于楚顷襄王时屈原被流放以后,有说作于怀王末顷襄王初,有说始作于怀王时而成于顷襄王初,迄无定论,但不管作于何时,屈原的‘忧愁幽思’和怨愤,终究是和楚国的前朝政局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前朝政局影响着天下局势,天下局势又影响着黎明百姓,真正的良臣当如屈原,能担大责,亦能为百姓着想,屈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楚怀王疏远屈原,不堪大任,最后亡国也是理所当然。” 他笑,“说得对,真正的良臣不仅应该为圣上分忧,还应该要有一颗为百姓着想之心。” 我轻“嗯”了一声,眸光落在志锐的面上,恳然道:“希望你也能成为这样的良臣。”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我记得你向来喜欢词曲诗经,很少会看这些。” 我随口道:“一时兴起,随便看看,才发觉原来《离骚》中的许多典故词句也很不错。” 志锐笑道:“你九岁时,便赋诗‘月影井中圆’一句,可见,在诗书方面,你是有慧根的,如今将《离骚》读成这样,也已经很是不错了。” 我心一惊,蹙眉问:“月影井中圆?” 志锐看着我点头道:“是啊,怎么了?你自己作的,难不成连这个你也忘了?”他眼中透出一股玩味的神采。 我忙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你还记得。” 志锐扬眉道:“这事我如何能忘?当时,众人皆夸赞你文采章卓,即便比起我们几个哥哥也不差分毫,弄得我和志均、志锜很是无地自容,苦读诗书许久才罢。” 我笑道:“这么说,你能有今日的功名成就,还有我的一份力了。” 志锐笑叹着摇摇头,“走吧,日头下去了,该回去用饭了。” 我点点头,志锐提步行在前头,我跟在后头,始终垂着头,在心里细细揣摩着那句:“月影井中圆。”实在叫我后背一阵阵的发凉,历史上的珍妃不就是最后被慈禧下令扔到井里溺死的吗? 这一句就好像是早为人生结局做好的一个伏笔,难不成这个世界也果真有所言的天定命数吗?我以前从来不信神佛鬼怪,同样也只以为人定胜天才对,直到我发生车祸,不仅没有化作一抔尘土,与世长辞,反而来到了这里,实在忍不住开始渐渐怀疑我往日所认知的一切现象。 我紧跨几步,轻皱着眉头,朝志锐问:“你相信这个世界有前世今生,有命中注定吗?” 志锐缓下脚步,用手背靠了靠我的额头,“子兮,你没发烧啊,怎么会这么问?” 我微微颔首道:“你只答便是。” 志锐想了想,背起手道:“我自然是不信,这是一个物质组成的世界,哪来的这些怪谈?”他顿了顿,又道,“化作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无论是谁,最后都只会化作一抔尘土罢了,所谓的前世今生,所谓的鬼神怪谈,不过都是世人心里暗藏的一种虚妄罢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端详着我,“子兮,我怎么觉得你从树上摔下来之后,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我低了低头道:“是不一样了。” 志锐斜睨了我一眼,“别再胡思乱想了,今儿都初三了,算算日子,差不多宫里该来人了,还不好好准备准备。” 我瞥了他一眼说:“有什么可准备的。” 志锐笑看着我道:“怎么,看你这样子似是并不愿意进宫啊?” 我当然不愿进宫,一进宫就代表着我离那方阴潮的井口越来越近了,真是可怕,更可怕的是,谁也不能确定最后会怎么样,到底是会穿越回现代,还是永远葬身于光绪年间。 我抿了抿唇,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志锐道:“有多少女子眼巴巴的想进都进不去呢!” 我大方道:“那让她们去好了。” 志锐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可不敢乱说。” 我不屑道:“怕什么,若是皇上不合我意,我也是不愿跟他一起的。” 志锐听了我的话,一时脸都青了,“什么皇上不合你的意!皇上怎么可能不合你的意?” 我突然灵机一动,颇有些谄眉问:“好哥哥,你可能跟妹妹讲讲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又问:“他懦弱吗?他……昏庸吗?” 志锐连忙摆手道:“私下这样议论皇上,若被发现了,可是大罪。” 我撒娇道:“你就说说嘛!这里就你我两人,没人会听见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况且我本来就是要进宫的,了解皇上不过早晚的事,日后我可是皇上的宠妃,你先跟我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叉着腰,“难不成你与子玉一般的胆小?” 志锐不解的望着我道:“你怎么知道你将来会是宠妃?” 我垂了垂眼睫道:“我就是知道。” 志锐玩笑道:“万一老死冷宫呢?” 我怒瞪了他一眼,“志锐,你再敢瞎说这样咒我的话,我就撕烂你的嘴!”我早知结局,“老死冷宫”四字于我来说便也不再是玩笑。 志锐见我又气又急,咧嘴清笑了两声,道:“也罢,就与你说说,也好叫你有个心理准备,”清了清嗓子,“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你可能明白?” 我静一静心,忖了忖,“磬折似秋霜……” 容貌就像春天茂盛的、美丽的桃花和李花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有光彩,品性又像秋天严霜之下的草木般坚韧不拔。 志锐朝我点头。我心里一下就安然了许多,能这么比喻的人品,必定应该不会差,轻声道:“志锐,你可曾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 志锐凝视我,轻摇了摇头,浅浅一笑后,缓缓俯下身子,在我耳边低声道:“放心,有哥哥帮你把着关,皇上是配得上我家子兮的。” 011 长善 - 清宫有毒 - 夕幼 深秋的清晨带着丝丝寒意,懒洋洋的阳光透过湛青色的新湖窗纱,展露出无以伦比的锋芒。我叫了白歌进来打开窗子,随即一股冷气扑来,凉飕飕的,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里似乎悄然弥漫入了无尽的青草气息。院子里栽种的树木被笼罩在晨曦里,一缕一缕缓慢地在泛黄的枝叶上游离着,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 白歌一面服侍我洗漱,一面道:“今儿姑娘起得早,有些时间准备,奴婢本还担心姑娘起不起的来呢!” 我转了下眼珠,不太明白白歌的话,显见的疑惑,“准备什么?” 白歌笑道:“刚刚老爷身边的小厮过来传话说卯时三刻要姑娘去一趟书房有事说。” 我问:“什么事?” 白歌摇了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小厮也没多说。” 我又问:“是只要我一个人去呢?还是要我和四姐一块儿去?” 白歌想了想,“这个小厮也没说,但奴婢想着应该还是为了四姑娘、五姑娘进宫的事吧,大概四姑娘也是会去的。” 我稍稍舒出一口气,来到古代以后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跟同辈人混在一起,长辈除了奶奶再没见过其他人,今儿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伯父长善,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去,心里还真是有些担心自己搞不定,“白歌,我问你,伯父是个怎样的性子?” 白歌蹙眉,“姑娘,你还没把事情想起来啊?” 我挣了挣眉,镇定道:“我是在考你。” 白歌面露微笑道:“老爷之前为广州将军,性子自然直爽些。” 我问:“那你觉得我跟伯父的关系如何?” 白歌莞尔,一脸的骄傲神色,“那还用说嘛,老爷在这些姑娘少爷里最疼爱的就是五姑娘你了。” 我抿嘴一笑,装模作样的点点头,“算你还有几分眼力。” 白歌翘起嘴角,一时来了兴致,又多说了两句,“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府中上下谁不知道,老爷对谁都严苛,除了家里的五姑娘,奴婢们时常说笑,若是五姑娘有一日要那天上的月亮,老爷恐怕都会派人去摘的。” 我道:“你们说得也太夸张了。” 白歌连忙道:“一点都不夸张,还记得那次五姑娘和老爷一言不合就砸碎了老爷托人好容易买回来的新古玩,老爷只是看着翠玉碎片悲叹两声也就罢了,竟都没责怪姑娘一句。” 真不知道这个他他拉•子兮从小到底砸坏了长善家里多少东西,突然莫名觉得好笑起来。 白歌又道:“姑娘慎笑,别的古玩倒也罢了,姑娘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这翠玉莲花托盏据说乃元朝之物,当时老爷废了好大的力气,花了几千两才得来的,陪了多少大小面子,前儿里二少爷不小心碰了一下就被老爷好大训斥了一顿,还差点挨了板子。” 我问:“还有这事呢!” 白歌“嗯”了一声,朝我重重的点了点头。 简单的穿戴之后,已经卯时二刻,我便匆匆领着白歌去了长善的书房,刚进门就听见长善的一声叹息,心底一慌,脚步稍有凝滞,看着长善扣着手立在案前的背影紧张得不禁深吸一口气,静了半晌,待没那么不安后,我才规规矩矩的走进去,满面含笑的行了礼,“不知伯父找子兮过来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长善回身过来,一身冰蓝色的上好丝绸,正面衣襟子上仿佛是用银线绣着几匹正在草原上奔腾着的骏马,脑后麻花辫的黑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面容虽不可避免的染上了几许岁月痕迹,却也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出过去的气宇轩昂,他笑睨了我一眼,“转眼间,连你都这么大了,都要嫁人了。” 我稍一撇头,轻叹道:“谁要嫁人,还不都是被逼的,我根本不想进宫去!” 长善瞅着我说:“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以后这话就不准再说了,”他盯着我,摇一摇头,又语重心长道,“还有子兮你这性子进宫后一定要改一改,否则你是要吃大亏的。” 我在心里轻笑一声,至于吃不吃亏,我其实才是最清楚的,但面上还是点了点头。正要再说话,子玉便从外头步了进来,行动不急不缓,礼数周全道:“伯父,子玉来的有些迟了。” 长善笑着扶她起来,“你也是太过周到了,在家中行事迟个一时半刻的能有多大关系,只是入宫后必与家中不同,要多加些小心谨慎才是。” 子玉恭敬道:“子玉明白,伯父放心。” 长善沉声道:“我如何能放心呐!” 子玉道:“子玉知道伯父在担忧什么,入宫后,子玉会处处照看着子兮的,不会叫她出了什么乱子。” 我抿了抿嘴,心想还不知道谁照看谁呢! 长善点头,看着子玉道:“你自小处事轻重得益,有的放矢,”又转脸看了看我,“而子兮,为人聪明灵动,乖巧可人,你们姐妹一道进宫,我倒也不太担心,只少不得唠叨你们两句就是了,”说着,他面色渐渐变得深沉,不免叹出一口气来,小声说,“我心里最担心的反而是老佛爷。” 子玉疑惑问:“老佛爷?” 长善道:“皇后选的是老佛爷的亲侄女,为了巩固地位,只怕老佛爷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我问:“伯父,难道是老佛爷已经有了什么行动?” 长善点头,“是啊,这就是我今日找你们姐妹二人来书房的原因。” 我平静问:“老佛爷究竟想做什么呢?” 长善眉头一皱,缓缓道出四字:“驰马角胜。” 我不解,“驰马角胜?” 长善朝我轻轻一笑,“就是一种咱们满族人的马上竞技,你从小长在广州,不知道也是有的。” 子玉道:“咱们大清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满族儿女大多尚武。” 长善满意的颔一颔首。而我却失魂,高头大马我只在现代骑过一次,即便是有人在前头帮我牵着缰绳,我当时却还是被吓了个半死。唯有寄希望于这个他他拉•子兮原来也不会骑马。 过了一会儿,长善敛了敛色,言归正传道:“老佛爷昨日就给各位福晋格格少爷小姐们派了帖子,说要同乐一番,就在明日。” 子玉诧异,“竟这么快!” 我回神过来,忍不住轻嗤一声,“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长善道:“的确如此,说是同乐,其实却是……”话说一半,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我见长善没有说下去,便脱口道:“其实就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长善轻瞪了我一眼,“说什么呢!” 我笃定道:“本来就是嘛!” 长善无奈的摇一摇头,沉默着的片刻,屋子里惟有他连连的叹息声。 012 交代 - 清宫有毒 - 夕幼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问:“皇上也会去吗?” 长善摇头,“这段时间正是秋操的紧要关头,皇上明日会去南苑围地田野主持操练,压根儿没工夫凑驰马角胜的热闹。” 我浅浅一笑,嘟囔道:“难怪。” 子玉侧头问我:“难怪什么?” 我轻哼一声,稍稍垂眸道:“难怪这事安排的这么快。”慈禧原来是有意想要避开光绪皇帝,好把我和子玉单独关在她用疾言厉色编织的小黑屋子里告诫一番,叫我们知道前路有多么的崎岖难行,暗示我们入宫后要乖乖听话。若是以前的那个他他拉•子兮恐怕尚会畏怯,但是我,好歹也在现代活了二十四年,小学初中大学都不知道遇到过多少难缠的人,如今面对慈禧这个古人,在我丰富的人生经历中不过就是小菜一碟,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子玉轻蹙一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老佛爷是故意避开皇上的?” 我看着子玉,“嗯”了一声,“这样老佛爷想怎么教育我们就怎么教育我们喽!” 子玉点头,“也有些道理,”想了想,她又忍不住低声道,“况且老佛爷的表侄女实在是有些长得……” 我心里自然知道子玉要说的是什么,只颔首嘻嘻一笑。 长善瞅着我们说:“你们还有心情谈论人家如何,选皇后并不在貌,而在于仁德孝善。” 我并不以为然,抬手轻扯一扯子玉的袖子,笑道:“四姐,你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呢!” 子玉努一努嘴,嗤了我一下,“别说了。” 我轻叹了叹,走到长善身侧,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伯父,你就让子玉把那四个字说出来吧!憋着多难受呀!” 长善垂目看我,“你呐,”伸出手来拍了一下我的额头,“本来还说不担心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真有些担心起来了。” 我一把推开长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扫兴,“不就是不堪入目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子玉走到我面前,牵住我的手,笑问:“你好了?” 我故意想了想,“有些事情记起来了,还有些事情记不起来。” 长善语气关心道:“子兮,你的伤势还没养好啊,”又蹙起了眉头,语气有些着急道,“那些个大夫实在枉为人医,简直一点不中用,”眼神略显担忧的望住我,“要不要再换个大夫瞧瞧?” 子玉垂一垂眼睫,轻声说:“伯父不该怪大夫,子兮的伤势说来也是内伤,必是要好好将养个一年半载才行的,纵使是神医再世也不可能即刻就能治好的,伯父莫急。” 长善叹了一声,“我怎能不急,你们姐妹就快要进宫了。” 我笑了笑,摇头说:“伯父,不用担心我,除了一些记忆有点模糊之外,其它的我都没什么问题。” 长善松下一口气,看着我道:“那就好,明日驰马角胜一事,可是要劳累一天的,你们也知道了,就回去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子玉轻轻点头,默了一会儿,像是有话要问。 长善看着子玉道:“子玉,你可是还有话说?” 子玉轻声问道:“明日,只有我和子兮两人去么?” 长善道:“志均和志锐也会和你们一块儿去的。” 我忙又问:“伯父和志锜不去吗?” 长善平和道:“我明日要去参加田野秋操,恐赶不回来就只好回了不去,至于志锜,他无衔职不能觐见,自然也是去不了的。” 我点点头,暗暗觉得古人的各种规矩还真多。又过了一会儿,长善叫我先回去,留了子玉说还有话要交代。 我也没多问,左不过也就是见子玉为人沉稳,特意嘱咐她要入宫后要处处谨慎,步步为营什么的。 出了屋子,光色慢慢地透过云霞闪耀着金色的光华,铺洒在地面镶嵌的细石子上以清澈动人的光线,弥漫开来,我一时不觉就看入了神。 有人从身后猛拍了我一下,我随即一惊,忙乱地回头,原是志锐和志均。我被唬得一跳,没好气道:“你们两个人来做什么?伯父没空见你们!” 志锐含笑看着我问:“明儿驰马角胜一事你可听说了?” 我翻了个白眼,浅浅叹息一声,“自然是知道了。” 志锐展眉,绕在我身边道:“亏得我和志均以为你还不知道,一下朝就赶着回来要告诉你,早知道这样,我和志均就该直接去酒楼喝酒去!” 我翻了个白眼,推开他道:“你去啊!你去啊!又没有人求你回来告诉我!” 志锐瞅着我,委屈道:“今儿是怎么了,跟吃了枪子似的。” 志均在旁边拉了拉志锐,小声道:“女孩子嘛!” 志锐大声说:“女孩子怎么了!” 志均一把扯过志锐,附耳说了几句话。 我见志锐面色慢慢变得有些怪异,最后竟连耳根子都红了,便知志均说得必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大跨几步,向前去拽开两人,指着志均问:“你刚刚说得什么?” 志均连连摆手,陪笑道:“我……能说什么,没说什么……” 我眼睛瞅着志均,手里拽着志锐,“志锐连耳根都红了,还说没什么?” 志均笑道:“真的没什么。” 我转面过来盯着志锐,“你说!” 志均在旁边拼命地挤眉弄眼提醒志锐三缄其口,志锐局促地看着我,舔了舔嘴唇,“真的没说什么。” 见志锐嘴硬,我以更加威胁的目光死死锁住他,没了法子,他居然和我谈起了条件,“你先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我揣度着他的神色,轻轻呼出一口气,又点了点头,慢慢松开手来,“说吧!” 志锐整了整衣领,一个箭步躲到志均的身后,轻叹道:“哥说得果然没错,惟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一听这话,我有些急了,忙追着志锐打,“你才难养呢!”又连声道:“一定不是这句!” 志锐一面躲,一面笑,“就是这句!就是这句!除了这句还能有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每一掌都结结实实的拍打到了坚硬的身躯,就连手掌都有些火辣辣的痛。可是志锐还是活蹦乱跳的,好像一点都没被伤到似的,气得我眼冒金星,但凡有影子闪过眼前,我就一巴掌甩过去,过了片刻,志均忍无可忍,大喝制止道:“好了!” 我停下手来,这才看到志均狼狈不堪的样子,原来我的每一掌都是打在志均的身上,心中一时生出了些许愧疚来,但转念一想,他和志锐原是一伙儿的,倒也不算无辜,“谁让你们窃窃私语,胡说八道的!” 志锐从志均身后探出脑袋来问:“什么胡说八道,难不成你知道我们方才说得是什么?” 我瞅他一眼,傲声说:“我当然知道!” 志锐走到我面前,嬉皮笑脸问:“那你说!” 我嗤了他一下,“又没有好处,我干嘛要说!” 志锐想了想,“你若是说对了,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可好?” 我瞟了他一眼,道:“这怎么算数,”又歇了歇气,“况且即便我说对了,你也可以说不对啊!” 志均恢复微笑,郑重道:“我作证,保证志锐不能耍赖,也不能赖账,你说吧!” 志均为人沉稳,大概率不会骗人,如此一来,赚一个要求回来,着实也不亏,我就点了点头,“好,那我说!”刚要开口,志锐忙打断道:“等一下!” 我看着他,抱臂道:“怎么?你后悔了?” 志锐昂一昂头道:“我才没后悔呢!”随即他又道:“只是要先说好,你不能提出我做不到的要求!” 我笑,“你放心,一定是你能做到的,更不会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以吗?” 志锐满意地点点头。 我抿了抿嘴,盯着志均、志锐,见两人都是一脸的期待,继续道:“你们刚才肯定在说女孩子每个月都会有的那么几天,是不是?” 志均一挣眉,整个人怔了半晌,我就知道一定是说对了。志锐打量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就是会这么无聊的,这种情形我在现代就是上初中的时候都不知道应对过多少次,还差你们一个么,轻轻一笑,“我猜的!” 志锐深吸一口气,大方道:“好吧,你说,要我做什么?” 我想了想,现在不愁吃,不愁穿的,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回到现代过着正常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出过车祸,也没有穿越到这里来过。可是这个心愿是志锐办不到的,只得道:“我现在还没想好,先欠着吧!我以后想好了再来跟你兑现!” 志锐笑道:“也好,”看了看我,又低低问道,“你到底是不是……” 我蹙眉,“是不是什么?” 志锐神色好奇问道:“是不是……那几天?” 我深吸一口气,对他大声道:“当然不是!” 志锐问:“那你今儿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微微颔首,小声说,“脾气还差!” 我睨着他,“被吓的。” 志锐“哦”了一声,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被明儿的驰马角胜一事吓到了,对不对?” 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才不是。” 志锐一拍我的肩膀道:“子兮,你就承认吧,从小你就不敢骑马,这事儿咱们都知道,有什么可觉得不好意思的,方才那……”他顿了一下,朝我咧嘴一笑,“是吧,你都没不好意思,这有什么的。” 我听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忙问:“真的,你说得是真的?” 志锐迷茫,“什么真的假的?” 我着急道:“我是说,我真的从小就不会骑马?” 志锐神色讶异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松开手,忍不住开心起来,“太好了。” 志锐盯着我问:“子兮,你不会连这都不记得了?”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刚刚的反应可能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激了一点,于是,挠了挠头,挑眉道:“我知道自己现在不会骑马,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从树上摔下来的缘故才导致的。” 志均于旁微笑道:“子兮,你放心,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你从来都是不会骑马的。” 013 巾帼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虽然不会骑马,但也随众人穿了一身骑装,皮质革带紧束着腰腹,显得人身姿特别修长,外面再披上一件猩红色斗篷更衬得皮肤白皙透亮,早上揽镜自照倒果真觉得像模像样,平添了几分英姿飒爽,别有一种铿锵玫瑰的美。 我问了白歌意见,她也说好看。 正如子玉昨日所言,满族儿女绝大部分都是善骑射的,毕竟大清就是在马背上才得来的天下,几百年来,尚武不尚文的观念已经在他们的思想里根深蒂固了,贵族子弟更是从小就会勤练。 半晌前,又有太监传懿旨下来说,不论男女,只要骑得好都有赏赐。很多自恃技高一筹的少爷们、姑娘们现都正三三两两的在外面选马遛马。 大帐三面都用兽皮围着,十分华丽,里头统共也没几个人,我和子玉掀帘进去时,只有志锐、志均和几位年轻的少爷们在坐着谈笑。 见到我们终于来了,志锐忙起身走过来,“你们怎么才来?” 子玉扭头看了我一眼道:“还不是因为子兮贪睡不肯起才拖拖拉拉了大半晌,出来的时候都快辰时了。” 志锐抬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笑嗔道:“我就知道。” 我见志锐今天的心情好像很不错,目光便不由的在他面上多逡巡了两眼,问道:“听说今儿只要骑得好都有赏赐,你怎么没去?” 志锐挑一挑眉毛,笑道:“我若去了,别人哪还有机会得赏?” 我想了想,倒也是,一场角逐势均力敌才好看,要是实力差距过大失了悬念转折反而没趣儿。 突然帐篷外传进来一阵又一阵叫好的声音,像惊涛骇浪一般的盖过里头的嘈嘈说话声,众人一时都被吸引住,凝神向帐外看去,只见一匹通体丹红的鬃马,风驰电掣地凌过眼前,“哒哒”的马蹄声如流星一般划过广阔的长空。金色的马鞍上坐着一位身着淡粉骑装的女子,发髻上长长的流苏在风中飞扬,她在马上挺直身子,一手甩鞭,一手挽缰,冲过终点时,她向后一仰,看准时机用马鞭卷起木架上预先放好的彩绣球,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顿时惹得四周围观人的呼喊喝彩声越发响亮。 我不禁看直了眼,也忍不住跟着鼓起掌来,激动地拉了拉子玉的衣袖,问道:“四姐,这是哪家的姑娘?”一圈跑完,见她正勒着马缓缓退出场子,我随即又道:“我今儿才算见识了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子玉笑着推开我道:“这有什么好奇的,咱们满族儿女喜欢骑马就好像汉族儿女喜欢诗词歌赋一般的寻常。” 我慢慢收回视线来,兢兢问道:“四姐你喜欢骑马吗?” 子玉轻叹一声,笑着摇一摇头,“我小时候原是一直想学的,只可惜自来身子不太好,奶奶也不愿人来教我,后来又去了广州就更没这个心力了。” 我“哦”了一声,铺眉道:“我也记得四姐是不会骑马的,”过了一会儿,我垂了垂眼眸,又特意补充了一句,“看来我没记错。” 正说着话,方才那个穿着淡粉骑装的女子,已经手握马鞭走了进来。大帐里头的人看清后都起身恭谨行了礼,我虽不知她是谁,但觉得这种时候随大流肯定是没错的,就也跟了礼。 片刻的鸦雀无声后,她身子轻轻转动,眼神大致打量了一圈,流云裙摆借力散开就像一朵绽放的桃花,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她朝众人勾了勾手,“不必拘礼。” 起了身,我对志锐道:“这姑娘好大的架子。” 志锐小声说:“你可别乱说话,这位身份尊贵得很,乃道光第六子恭亲王长女,固伦荣寿公主。” 我整个人都惊住了,果然黑白老照片不可信,印象里的固伦荣寿公主又老又丑,怎么也不会跟眼前的这位联系起来,虽谈不上花容月貌,但至少也算是明眸皓齿。 荣寿公主缓步朝我走来,微微抬起下巴,目视着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一抖,躬身道:“奴才他他拉•子兮。” 荣寿公主轻笑道:“你还记得么?”说时,她满脸都是高傲不可攀的神色。 我一挣眉毛,不明所以,“记得什么?” 她的目光从我面上一下就掠到了子玉的面上,里面透出一股凌人的气势,像锋利的针尖直戳人心窝,“你们姐妹可要好好记住,选秀时,香囊是我给你们的,否则就凭你们哪有这个机会能进宫伺候皇上。” 子玉颔首,“奴才不敢忘的。”说着,子玉又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服软。 我知道荣寿公主深受慈禧喜爱,又想到自己日后是要进宫的,许多场合少不得要跟她碰面,心中便也觉得还是不要招惹这个主为好,即便心里有气也不好发作,只得不情不愿道:“奴才也同样不敢忘。” 荣寿公主睨着我,“你好像不太服气的样子?” 子玉忙打圆场道:“奴才的妹妹前几日从树上摔下来,身子还没恢复,望公主不要见怪。” 荣寿公主“哦”了一声,讥诮说道:“原来是脑袋摔坏了。” 我一蹙眉,不卑不亢道:“奴才的脑袋好好的,”怒视着她,又道,“只是公主恐怕不知道,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女子,并不是所有女子都一心一意整日盼着要进宫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也不知道这些古人懂不懂。 荣寿公主竖眉道:“那你的意思是,你其实并不想进宫喽?” 我含着的“是”字还未出口,志锐忙上前来,跪在地上道:“妹妹不是这个意思,能有机会进宫伺候皇上,妹妹自然是求之不得。” 荣寿公主轻笑道:“这是你想的,可是你妹妹却不是这么想的。” 志锐笃定道:“奴才的心意便是妹妹的心意。” 荣寿公主眼光淡淡地看着我,缓缓问:“是么?” 我垂下的眸色正好对上志锐向上投来的严厉余光,我知道,那是一种警告,算了,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只用力咬一咬嘴唇,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是。” 荣寿公主含着丝缕笑容,“看来你还是很听你哥哥的话嘛!” 我轻哼一声,扭过脸去。 荣寿公主盯着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难不成你以为自己日后进宫做了后妃就能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我暗暗想,神经病! 志锐赶紧陪歉道:“公主息怒,妹妹没有这个意思。” 荣寿公主板着脸,抬手指着我道:“看看她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还说没有这个意思,”视线迫视着志锐,言语更是一点不饶人,“还要怎样才能算是有这个意思?” 志均疾步过来,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公主息怒,妹妹年纪太小,不懂世故,说话冲撞了公主,回去一定好好教训,还请公主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了,今儿是好日子,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别让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坏了公主兴致。” 荣寿公主沉默了片刻,许是听志均说得在理,只冷哼了一声,回身走开,没有再理我,自找了个位子讪讪坐下。众人等她坐定,便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014 志锐 - 清宫有毒 - 夕幼 经过方才那么一闹,场面有些尴尬,大帐里的人都冷着脸不敢多说一句话。 正在这个时候,慈禧领头从外面走了进来,大朵牡丹翠蓝烟纱碧霞罗外衣罩在身上,鬓发低垂斜插一枝翡翠凤钗,肌肤如雪,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不愧是喝人奶保养起来的面貌,一点都不显老,就算是和普通的年轻女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慈禧身后跟着一位黄衣女子,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满头的珠寰在阳光下耀出刺眼的光芒,身姿十分枯瘦,就好像一根早已被风干了的火柴。 而不知什么时候就静立在一侧的太监整个人却是精瘦精瘦的,衣着一丝不苟的太监服,腰身自然而然微弯着,正帮她们打起帘子。 我一面随着众人起来请安,一面暗暗想,果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一个个人的奴性都这么重。 慈禧一面坐下,一面笑道:“都起来吧!” 黄衣女子宛然坐在侧首,对着荣寿公主笑吟吟道:“都说恭亲王的长女最有咱们满族女儿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荣寿公主含笑道:“妹妹过奖了,那些只是在民间的一些讹传而已,当不得真,我的骑术跟满族众多亲贵相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花拳绣腿倒还勉强算得上。” 我小声道:“看她刚才那气势凌人的样子,现在怎么又这样谦虚起来?”心中忽然觉得这些古人可比我们现代人能装多了!跟她们比起来我们就是小巫见大巫! 志锐用胳膊肘轻轻杵了我一下,往我身旁更凑近了些,才小声说:“她并非是谦虚,”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目光一转,又道,“你可知坐在侧首的那个黄衣女子是谁?” 我没多想,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水,侧脸随口问:“是谁?” 志锐正了正坐姿,悄言道:“那位是副都统叶赫那拉•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满洲镶黄旗人,名叫静芬,小名喜子,老佛爷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姐,钦定的中宫皇后,其实你们选秀时就应该见过。” 我听后,身子不受控地一震,手里握着的茶盏差点没摔在桌上,眼睛直盯着志锐,诧异道:“什么?!” 志锐无奈的撇了撇嘴,耸了耸肩,“没错,就是她。” 我扭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前头笑靥如花的女子,心叹,原来隆裕皇后就是她。 随即又放眼过去仔仔细细地瞅了两眼,默然地摇一摇头,小声嘟囔道:“不像,不像,除了枯瘦,简直没一个地方像的,至少……没那些照片上那么丑。” 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神,慈禧突然朝众人问了句:“他他拉家的两个女儿在哪儿呢?” 志锐忙又用胳膊肘狠杵了我一下,我肩头一阵钝痛,这才反应过来,见子玉已经起身要过去,忙也跟了上前,随后两人一道跪在地上请安。 慈禧叫我们起了身,关切问道:“不日便要入宫,你们姐妹两人在家中准备得如何了?” 我不作声,怕说错了什么,却实在难抑心中好奇,余光总时不时的偷瞄着坐在侧首的叶赫那拉•静芬。 子玉彬彬道:“多谢老佛爷关心,奴才和妹妹在家中一切安好,诸事已经妥当,静待老佛爷旨意。” 慈禧“嗯”了一声,“如此就好,”轻蹙了下眉头,又道,“哀家听说前些日子他他拉家的小女儿从丈高的树上摔下来了发烧昏迷了一天一夜,”说着,目光就向我投来,柔声问,“可大好了?” 我回声道:“已经大好了。”凝目看着她面上带笑的样子,可真像极了一位慈祥的长辈,若不是已经知晓她的狠辣心肠,我一定会糊里糊涂地被她感动。 慈禧嘴角一牵,“这样哀家就能安心了。” 叶赫那拉氏忽然笑道:“他他拉氏,你们姐妹俩既然也都穿了骑装,为何不也上场跑一圈为众人助助兴呢?” 慈禧满面笑容,“喜子,你这个主意倒好!” 陷阱!我在巨大的战栗中哆嗦着身子,心里随即大呼,完蛋了,既不能硬上又不能驳回,什么法子也没有,只是埋着头不敢吭声。 荣寿公主坐在一侧瞥着我,一声清笑道:“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嘛,”过了一会儿,她扬了扬眉毛,又道,“我满族儿女几乎都是跨在马背上长大的,骑术不说一定有过人之处,但也不至于拿不出手吧!今日众人兴致正高,你们姐妹二人何必这样扭扭捏捏的不像满人爽朗的样子!” 我心里恨恨地想,以你那样的骑术,放在现代就连一般的男子都比不上,我可是从小坐在小轿车里长大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要真骑上马跑起来可就摔死了,一面恨恨地想着,一面看了看她,瞅了瞅叶赫那拉氏,终是只能接着保持沉默。 慈禧笑说:“他他拉•子兮你的身子既然已经大好了,不如就上马去跑一圈给大家助助兴!自个儿也活动活动、松乏松乏!” 不愧是慈禧,一上来就给我下了个这么大的套,大帐里那么多人谁都不选,偏偏选我,还找了一个跟本不能叫理由的理由,要说我身子没好全,可我也来了,要说我不想活动松乏,慈禧更是一定会不高兴,搞不好一怒之下还会趁机惩治我一番。 我实在无路可走,忙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回老佛爷的话,奴才不是不愿意给大家助兴,而是奴才的确不会骑马。” 荣寿公主冷笑道:“不巧被我说中了,还真是拿不出手!” 叶赫那拉氏轻哼一声,讥讽道:“都说他他拉氏乃新贵,家中个个能文能武,今日看来,传闻也不可尽信,大多都是无稽之谈,仅仅一项最寻常的马术就难倒了他他拉家的两位小主,”又轻轻一叹,“说来也是,巴图鲁一朝能出几个,英雄也不是处处都有,即便有也断不会出在你们这些新贵当中,”她傲然一笑,转身道,“既然他他拉氏的两位不成,那奴才就请缨上场给大家助兴一番。” 叶赫那拉氏话音刚落,慈禧还未及应允,志锐就站了起来,从后头缓步走上前来,微微一笑,对慈禧说:“他他拉氏并非无人,臣的两位妹妹身子娇弱,奶奶自小疼惜,这才没有教授马术一项,”又是一躬身,“臣愿意上场给大家表演助兴,只是臣今日没有骑马来,恐要借用一下荣寿公主的马。” 荣寿公主浅浅一笑道:“你可得想好了,我这匹马虽好,但性子却烈得很,若是它把你狠狠地从马鞍上摔了下来,你可别气恼我没事先提醒你。” 志锐瞅着荣寿公主,含笑道:“不是烈马,臣一般还用不上。” 荣寿公主坦然地点了点头。 听了志锐这番话真是大快人心,却又有些为他担忧,不知道他的骑术到底好到什么程度,若不是好到极点,慈禧最后定然会有说辞。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静看了。 慈禧点头同意后,志锐转身出了大帐。 我心里有些着急,忙不迭走到帐前观看。 志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他面色倒是淡然,对我轻声道:“别担心,志锐的骑术那可是一绝,世上只有志锐看不上的马,没有志锐训不服帖的马。” 015 豹狸 - 清宫有毒 - 夕幼 远处,阳光正在与山峦缠绵,慢慢地横向移动,周围的晕光,把秋树的枝桠描绘得精致无比,仅半晌的功夫,志锐便骑着一骥丹红色的鬃马狂奔近了场子,所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绝尘滚滚,弥蒙的沙土隐约掩映着骏疾翻腾的四蹄,迎风飞扬的长鬃,马似流星人似箭,速度快得我只能捕捉到一条又一条重叠的影子,志锐在马上的架势风流倜傥,姿态从容洒脱,曹植在《白马篇》中描写过的“矫捷过猴猿,勇剽若豹狸”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立时,大帐内外的叫好声如雷贯耳,紧接着又此起彼伏,没有一点要平息的意思,我也是鼓足了劲的鼓掌。 一会儿,志锐骑行的速度有些慢下来。我这才能看清,原来他肩上还背着滚银的长弓,在阳光下散发着熠熠的光泽,他松开缰绳,从挂在马腹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根白羽箭来,左手拿弓,右手搭箭,两只手指夹住箭的末尾,用力地向后拉,随着鬃马的匀速奔行,他始终瞄准箭靶,几乎看不见羽箭是什么时候离弦飞去,只知道最后箭靶的红心上正中一支白羽箭。 就是志锐那一支! 随后,周围又是一阵狂乱地喝彩。 志均轻笑一声,“这些人真是没见过世面,好戏还没来呢!” 我忙问:“还有什么好戏?” 志均展了展眉,伸手指了指远处,“喏!” 我徇目看去,只见志锐又绕场一周回来,速度却仍然未减,人直立在马背上,眼瞳里折射着午日的光辉,一缕一缕的光芒从他身后照射过来,仿佛晕开的美好,他头戴皮貉帽,帽檐上一道淡蓝色的锦缎压边,上绣青竹花纹并在额前缀着一块品质极佳的翠玉,一身骑装偏给他穿出几分文雅之气,右手又抽出一根白羽箭搭好,左手持着弓,左肩对准靶子,两脚开立与肩同宽,身体微向前倾,线拉满后忽然一放,令人叫绝的是,这一箭不仅正中红心,还把上头原来的那一支给顺势打落了下来。 四周保持了片刻的寂静,紧接着帐内外爆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呼喊声、叫好声,久久不绝。 我知道志锐文武双全,但我却没想到他的骑术已经这般出神入化,难怪他说要给别人留点机会。 志锐跳下马,随手把缰绳交给旁边的侍卫走了进来。进帐后,志锐俯下身子向慈禧说道:“臣行动冒失,请老佛爷责罚。” 慈禧堆笑道:“你有如此好的骑术,哀家竟从来不知,这样好的骑术尽展大清满族风范,该赏才是,怎么会该罚呢?” 我偷偷瞅了一眼叶赫那拉氏,脸色很是难看,又瞧了瞧旁边坐着的荣寿公主,她却是满脸的钦佩仰慕,眼睛直直地盯着志锐不放松。 慈禧一面让志锐起来,一面对志均说道:“你这个弟弟日后可要了不得。” 志均温和道:“正是,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经过这两场精彩的马术表演,众人都在互相窃窃私语,对后面的表演都不是很上心,看得也不是很专注。子玉自打落座后,就是满脸的失魂落魄神色,估计被吓得不轻。志均则是微微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大帐外头萧索景色,等着散场。我心里也愈加觉得憋闷,遂起身悄悄从帐内溜了出来。 午后的阳光直直的从天空中泄下来,宛如一道金色的纱幔,漫步在泛黄的草地上,由正午欣欣然的盛华日光,悄然转变成暮气氤氲的柔和光线,晓日的灼光璀璨已然渐渐消融,给人一种衰飒苍凉的夕暮气韵。 我在心里默默琢磨着,以后在皇宫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就今天冷眼来看,没一个人是好相处的,都是气势凌人的样子,都是那种自以为高高在上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尊严的人。 正在愤然悲叹,忽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打趣道:“怎么,嫌丢人了?” 我回头看,原是志锐,一身风尘仆仆,负手立在面前盯着我,唇边蕴着一抹如碧海晴空般的明朗微笑。 我淡淡道:“你想错了。” 志锐面色疑惑,“那是因为什么才这样愁眉不展的?” 我摇一摇头,叹息一声,朝前走去,“跟你说了恐怕你也不会明白的。” 志锐抿唇一笑,陪在我身侧,平和道:“或者你是怕了。” 我故意不去看他,“我怕什么?” 他目光微微一黯,“你是害怕日后宫中生活不如意,不好过。” 我神情一动,心中一凉,清风徐徐扑面而來,夹杂着青草奔放而清冽的气味,吹得人神清气爽,风中隐隐带来几声马鞍上铃铛的清脆叮铃,远远地,断续地,过了一会儿,不由叹道:“是的,我是害怕日后生活不好过,无论荣寿公主,还是叶赫那拉氏,都不是好相处的主,这没错,可是,对于未来未知的恐惧谁都有,桥到船头自然直,却也没什么好让人发愁的。” 志锐问:“那是因为什么?” 我扭头凝视着志锐,“因为我不明白。” 志锐道:“你不明白什么?” 我蹙眉道:“为什么这里的所有人都甘愿做一个奴才,就好像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全部都是理所应当的一样?”又轻轻摇一摇头,激愤道:“我何止不明白,我根本不能接受!” 志锐微微注目于我,很快又恍若无事一般转开了,“子兮,你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在皇宫中勾心斗角。” 我轻轻一笑,沉默半晌后,沉了脸道:“我无法忍受荣寿公主那般的气势凌人,更加无法忍受叶赫那拉氏的出言侮辱,这分明不该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但凡有点气性的年轻人都应该有与我相同的感觉,不是么,”说着,我稍一凝神,转过脸去,看向志锐,“你也一样无法忍受,是不是?”过了一会儿,我又轻声道:“否则你也不会上前请求表演助兴。” 他凝视着我,认真答:“是,我与你一样无法忍受,但那是因为你我并非自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中,究其根源,无法忍受的并非只是这几句污言秽语,而是大清的整个格局,整个环境,一个没有尊严可言的格局,没有自由可言的环境,几乎就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心头一紧,忙笃定道:“那就去改变它,改变这个让人生恶的格局,让人憋闷的环境。” 志锐怔怔道:“只可惜,能幡然醒悟、感同身受的人实在太少。” 我目光定定落在他面上道:“我就是一个。” 志锐的笑意徐徐漫上他眼中。 等大帐内散了场,我们回到伯父府中时,天已黑透。小厮虽已经放慢了马车速度,白歌还为我添了件外衣,却仍然感觉有些冷。 志锐、志均骑马领在前头,马车停稳,志锐扶我下来,我道:“你先去吧!” 他想了想说:“今天的事情还是由我去跟伯父说清楚比较好。” 我笑道:“我和四姐都是要进宫的人,为了保全大局,谁也不会怎么样的。” 志均也过来道:“志锐说得不错,今儿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要好好琢磨一番的,看看要如何铺排收场才最恰当,免得为日后留下什么隐患。” 我问:“什么隐患?”想了想,“你们的意思可是害怕老佛爷日后会借此事发挥?” 志锐一笑没有理我,自顾上前拍了门环。志均也左顾右盼地不理我。 白歌把子玉扶下了马车,子玉整个人看上去怔怔的,满脸很累的样子,好像还是没缓过来。 我见志锐、志均执意如此,也就随了他们。 门很快就开了。两个开门小厮见我扶着子玉和志均、志锐并排立在门前,忙陪笑跪下请安。志锐淡淡道:“起吧!去给伯父报个信,就说我们回来了。”一个小厮立即飞奔而去,另一个忙掩了门,领着志均、志锐往前厅步去。我向他们点点头,自行扶着子玉回屋去。 016 宣旨 - 清宫有毒 - 夕幼 光绪十四年十月初五,宫里的太监来府中宣旨,奶奶特意过府,一早就领着志均、志锐、志锜、子玉和我来到客厅接旨,太监宣道:“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五岁女,他他拉氏,着封为瑾嫔。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三岁女,他他拉氏,着封为珍嫔。”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心中虽然深深为自己的将来而感到担忧恐惧,但还是得跟在后面静静地接旨谢恩。 又引过一位着宫女服制的年长女子,带着合乎体统的浅笑,目光温和,面容看上去很是慈祥。我猜测她应该是进宫前教习我和子玉规矩的教引嬷嬷,便轻巧地服了服身,宛然叫了声:“嬷嬷。” 她一怔,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样以礼待她,忙下跪向我请安道:“奴婢璇玑,参见两位小主。”因我和子玉一同被选入宫中,所以,我们两人的教引嬷嬷就都是璇玑。 奶奶早已准备了钱财礼物送给了宣旨的太监,太监收了礼,又请了璇玑嬷嬷和太监一起去饮茶,更为璇玑嬷嬷准备了上好的房间,山珍海味的款待着。 宅邸外面是宫中派来的护军站岗,里面则是太监、宫女服侍。 我和子玉仍旧借住在伯父长善的宅邸当中,但我们平日里所居住的闲汀阁、稻栖阁都已被严密地封锁起来了,要遵守的规矩严谨,每日只教引嬷嬷陪着我们学习礼仪,闲杂男子一概禁止入内。 除了要带去宫中的近身侍婢可以贴身服侍,连志均、志锜和志锐想与我正经见面都要隔着帘子跪在门外的软垫上说话。 奶奶则需一直在伯父长善府中住到我和子玉入宫的那一日,因为是女眷,尚可一日见一次,但见面时也要依照礼数向我请安。 子玉与我都是宫嫔,倒可以常常往来走动,也在一起学习礼节,清朝最讲求女子“三从五纲”。 也就是——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珍嫔的封号象征着我已经是皇家的人,虽然位分不算高,但母兄也都得向我下跪请安。 我着实不忍心看着奶奶年纪不小还要跪在帘子外面,俯着躯体与我说话。 “珍小主万福吉祥,愿小主福寿安康。” 言语间的毕恭毕敬让我很不舒服,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强按捺住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和难过。 之后,我就尽量对奶奶避而不见,每天让白歌带话出去,再由志均、志锐和志锜告诉奶奶我的近况并时常会在字里行间叮嘱奶奶定要好生保养。 我每日早起和子玉听璇玑讲解宫中规矩,下午依例午睡后,就要起来再三练习宫中的制度礼仪,如何站立,如何走路,如何请安,如何吃饭乃至如何出恭等等繁杂细小的动作。 好在我和子玉都是一点即透的人,很快就学得娴熟。空闲的时候便会听璇玑讲一会儿宫中的闲话怪谈。 璇玑原在慈禧皇太后身边当差,性子谦恭温顺,伺候得极为周全。她甚少提及宫闱内事,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夕相处间,虽只是偶尔的只字片语,但也让我对宫中的真实情况明白了个大概,再加上我自己脑子里的一些历史知识,估摸着差不多应该够用了。 光绪皇帝,也就是我未来的夫君,从三岁起,他便失去了童年的欢乐,也失去了父母真挚的爱。光绪皇帝的生活起居,一开始完全由慈安皇太后照顾。 慈安皇太后性格温和、善良,以前照顾同治帝,同治帝于她的感情更胜于自己的亲生母亲慈禧皇太后。这时,慈安皇太后又无微不至地爱护光绪皇帝。 慈安皇太后虽然是位对政治不感兴趣之人,生前她也是听从慈禧皇太后一人安排。然而,慈禧皇太后对她仍不放心。 光绪七年三月初十,光绪皇帝十一岁时,慈安皇太后在吃了慈禧皇太后送的糕点后,于子夜初暴毙,这是一件至百年后仍未解开的迷案。 而慈禧皇太后,现在人人敬畏的“老佛爷”。她对光绪皇帝既不关心,更不照顾,甚至从不给光绪皇帝好脸色看,因而光绪皇帝自幼对这位“亲爸爸”具有恐惧心理。 璇玑说,有一次,光绪皇帝在慈禧皇太后宫中,慈禧皇太后对他感到厌烦,便对太监恨恨说:“把这东西给哀家带下去。” 光绪皇帝听了这话,回到他自己的寝宫后,便大发起脾气来。 太监们就认为这位小皇帝脾气不好。 其实他是在发泄不满情绪。 璇玑话说到这里,我在心里不禁想:作为皇帝高高在上,可他心中的苦闷又能向谁述说呢? 光绪皇帝是位用功读书,求知欲强的人。从六岁起,在老师翁同龢与夏同善的共同教授下,满文和汉文均学,所学课程以汉文儒家经典为主,共有二十余门课程。 翁同龢还施以现实教育,经常与光绪皇帝谈论急剧变化的世界形势及国情,并为光绪皇帝安排了中外史地及有关启蒙思想家的著作课程,于其中大量阅读出使各国的使臣们所写的考察游记。 翁同龢更会从军机处和内阁档案中挑选有关轮船、机器、开矿、海防、海军等的奏折给光绪皇帝进行讲解。让光绪皇帝掌握各方面的知识,了解各方面的情况,使其能成为一位博学多才的好皇帝。 翁同龢教授光绪帝二十年,二人感情深厚。 既定的隆裕皇后是慈禧皇太后的亲侄女,我想,慈禧之所以会挑选她为光绪皇帝的皇后,也是希望由自己的亲侄女来监视光绪皇帝的一举一动。我也见过隆裕皇后,她姿色并不算出众。而且历史已经言明,她性格柔懦,身为皇后既不得帝王宠爱,在宫中也得不到慈禧皇太后的十分欢心。 可我却明白,偏偏就是这个人,会在十年后的某一天把我推下万丈深渊。 在清朝,将后妃分为八等级,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和官女子。 妃嫔制度是清圣祖康熙制定下来的,后来也重新制定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完善,沿用至今:皇后居中宫,以下皇贵妃一名,再次贵妃二名,再次妃四名,再嫔六名,然后贵人、常在、答应,人数不定,诸嫔妃各分居东、西十二宫。 东宫有景仁宫、承乾宫、钟粹宫、延禧宫、永和宫、景阳宫,西宫有永寿宫、翊坤宫、启祥宫、长春宫、咸福宫、储秀宫。 自懿旨下了以后,奶奶带人忙着为我和子玉准备要带入宫中的体己首饰衣物。其中最重要的是,那些要与我们一道入宫的陪嫁。 陪嫁一般的数额通常代表着女子的出身和地位,展现这个女子是名门贵女还是寒门贫女。陪嫁的穷富悬殊,厚薄不一,既不能带多了显得小家子气,又不能带少了撑不住场面被人小瞧,并且还必须样样精致大方。 在陪嫁中,除了名贵的珠宝金饰外,还有许多象征好兆头的东西。 例如,以痰盂作子孙桶,希望女儿开枝散叶,儿孙满堂;以红尺作子孙尺,有良田万顷之意;花瓶代表花开富贵;铜盘及鞋则寓意同偕到老。 银包皮带有腰缠万顷之意;剪刀有指蝴蝶双飞;龙凤被、床单及枕头一对,祝福新人恩爱缠绵;片糖则比喻甜蜜幸福;龙凤碗筷作衣食碗,有丰衣足食之意。 这样挑剔忙碌着,到底也费了不少功夫。 而里头最珍贵的莫过于那颗伯父长善从广州给我弄过来的翠玉白菜,白菜寓意清白,象征着新嫁娘的纯洁,昆虫则象征多产,祈愿新妇能子孙众多。翠玉白菜通身翠色晶润淡雅,通透无暇,由一块一半灰白、一半翠绿的玉石雕刻而成,看起来与真白菜一样大小,滋润新鲜。 我在现代时就曾经听说过这颗翠玉白菜的事迹:自慈禧皇太后的墓里盗出,后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中。来历众说纷纭,大多数人一直以为是子玉的陪嫁。 没想到,原来竟是我的陪嫁! 虽然和志均、志锐、志锜三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见面,但我与子玉的感情却日渐笃定,几乎是形影不离,就连同一根玉簪也是两人轮流插戴。 但我到底是现代人,三天两头就要逛逛商场才开心,此刻人被强拘在这里,心情就像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一样,并不觉得十分愉快。 017 花纸 - 清宫有毒 - 夕幼 漫天雪花,像春天的柳絮一般不停地飘舞着,已经缠绵了两日,高高低低的松枝上,都托着大大的雪团,寒风一吹,又静静地落到地上或是别的枝丫上。无限幽静秀美的银白色世界在微露的月光淡淡映衬下,含蓄地闪耀着熠熠粼光,轻轻融合在朦胧的视线里,若有似无。 时近新年,府中也日渐透露出喜庆的气氛,我居住的闲汀阁虽然被封锁得密不透风,但白歌、莺儿、鹊儿的脸上也多是笑意,白歌一面吩咐着下面人把居室打扫一新,一面悬挂吉祥如意灯笼,门廊上处处是高万枝、戴春荣张贴着的倒“福”字,寓意为:福到。 我拢着暖手炉站在窗子底下,看着簌簌而落的雪花,细细碎碎地,分明是上天派来凡间的六角精灵,翩跹着的形态像柳絮,像芦花,像蝴蝶……我就这样如醉如痴地凝望着那片片晶莹,悄然浸润着脑中静默无边的思绪。白歌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小主想什么竟想得这样入神?” 我回过神来,扯一扯嘴角道:“仿佛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志锐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最近在忙些什么?” 白歌道:“小主可别伤了神,奴婢听说宫里发话下来了,除夕那一日小主和瑾主子是可以陪着一同用家宴的,沾沾新年喜气,也能图个入宫吉利的好彩头。” 我心一动,根本忍不住面上一瞬迸发的笑意,“真的?” 白歌点点头,“今儿早些时候奴婢也是听到外头的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传话进来说的,应该有七八分真。” 我笑,“这样就太好不过了,”不禁深出一口气来,方才的阴霾一下就都被这个消息驱散了,只觉得满身舒畅,“我终于可以见到志锐了,没他在我身边转悠,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白歌笑,“小主嫌日子无聊,不如就跟着奴婢一起剪窗花?” 我一时来了兴致,“这个简单,我都会的,”转脸又打量了一圈屋子,一会儿,手指着小窗道,“我们一起剪了就贴在那扇明窗月纱上,人看着也热闹欢喜些。” 白歌高兴地应了一声下去,不一会儿就抱着一摞彩纸并几把大小剪子进来。古代的女子镇日无事多爱用刺绣剪纸来打发时光,而宫中的宫女太监也大多擅长此道。一来,是主子们裁衣制服时常有花样要求,作为伺候的人自然不能手生。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生活,宫女太监条件艰苦,许多事物都需自己动手。因此一听说我要剪窗花,在屋子里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也都一同围在暖榻下剪了起来。 不过才一个时辰,桌上便摆满了各色图案的花纸,剪得一个比一个精致,有戏剧人物、有历史传说、还有花鸟鱼虫、山水风景及吉祥图案等等许多,什么“三国戏”、“水浒戏”、“西游戏”,什么“吉祥喜庆”、“丰年求祥”、“五谷丰登”、“人畜兴旺”、“连年有余”、“贵花祥鸟”图案栩栩如生,仿佛活得一般,看得我目不暇接,心中暗暗赞叹古人的手艺还真是出神入化,只可惜这些剪刀艺术流传到现代也只剩寥几了。 我小心拿起“三国戏”,上头剪的故事是诸葛亮舌战群儒,无论是宫殿之上的雕栏玉砌还是针锋相对的人物形态无一不跃然纸上,且衣着发饰,各不相同。我看直了眼,不禁问道:“这是谁剪的?” 白歌脸色微微一红,“是奴婢剪的。” 我惊叹道:“简直绝了!” 白歌连连摆手,谦虚说:“奴婢这算什么,哪里比得上戴公公的‘鹭鸶羽’,”说着,她便从戴春荣的手里抢过刚剪好的大红窗花递给我,“小主,瞧,这剪得就跟真的似的!” 戴春荣双手揣在袖里,低着头,脸都有些红了,“小主尽听她胡说,奴才只是随意剪的,没有什么稀奇。” 我将窗花打开细瞧,是一张剪成的“木棉图”,上头的木棉花有初开时的直瓣,也有盛开时的卷瓣,一瓣套着一瓣,一瓣勾着一瓣,剪起的地方片片相连,瓣瓣相随,花瓣之间的粗细、大小参差有致,且变化不同,就像鹭鸶的羽毛一样丰满而美丽,我敬佩地看着戴春荣,“戴公公,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双巧手,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戴春荣抿嘴笑道:“多谢小主夸赞,奴才笨拙,也只会剪个花样子。” 回头再看看我自己剪的,更觉拿不出手,也就丢在一旁不管了,只看着他们剪,忽生出好奇问:“你们这等人才,为何要入宫做太监,做宫女伺候别人,在外头过自由的日子不好么?” 短暂的沉默,莺儿开口道:“奴婢们也是没办法,下三旗女子都要过这一关的,大清朝的宫女常规是每年一选,十三岁以上的女子都要由内务府会计司将候选人按旗属和年岁造册,落选者才能回家成亲。” 我正要说,又顿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才小声问:“那你们为什么不故意落选呢?回家后随意做个什么能赚钱的营生不比困在宫中伺候人的好?”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鹊儿抿了抿嘴,悄声说:“谁又敢呢?”蹙着的眉头难以平复,“若是被人当场戳穿可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我挣了挣眉梢,又转过脸去问戴春荣、高万枝:“你们呢?” 高万枝叹息一声,眼中似有水光闪烁,“奴才们要么是汉人出身被官府抓来强迫净身,要么是满汉血统一半一半,家里实在穷的紧,没办法,只好入宫净了身当个太监,每月俸禄用来养活宫外的家人倒还足够。” 我心尖一颤,鼻头有些微微地发酸,“日子不好过,你们就牺牲了自己?” 高万枝静默地点了点头,叹息声中全是无可奈何。 我目光逡巡着戴春荣、高万枝:“你们就没有想过一句‘凭什么?’吗?” 戴春荣摇一摇头,垂眸道:“什么都不说,就凭奴才是家中长子,就得这么做,想法子养活家中弟妹高堂是天经地义的,正所谓长子如父,长子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我蹙眉,语气中夹着些许隐发的怒意,“什么长子如父,全都是瞎说的,说白了,就是自私,老的,小的都想逃避责任,才把担子全推给你们,生来是不是长子谁又能决定呢?难不成是长子就注定要倒霉,注定要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吗?这也太黑太不公平了吧!” 高万枝叹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过下去了,”摇一摇头,又道,“说一句不好听的,奴才们谁心里又愿意?不过是日子实在难过,饥寒交迫的,不净身入宫就只能看着家人们生生饿死。” 我竖眉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么?靠着一双手勤勤恳恳地劳作怎么可能饿死呢?” 戴春荣叹道:“小主,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不晓得外面的民生疾苦,若能靠着一双手劳作养活一家,谁又愿意净身入宫?” 高万枝道:“奴才们净身前必定是千万法子都想过,试过,实在不行才走的这一条不归路。”说着,高万枝吸了吸鼻子,一会儿,又用袖子抹了把眼泪。 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是了,在现代来说,这种情况应该就是供不应求,人太多,工作机会却又太少。清朝长久以来更是根本不注重资本、科学的发展,百姓生活穷困潦倒,养儿防老的思想又根深蒂固,这样一来,孩子自然越生越多,然后就变成了一个死循环。 我无奈地摇一摇头,站起身来,“屋子里太憋闷,我要出去转转。” 众人一听面色都有些着急,高万枝忙跪下说:“都怪奴才不好,什么不好说,偏偏跟小主说这档子事,惹得小主心情不佳,奴才自个儿掌嘴,只求小主别出屋子乱跑。” 白歌也拉住我道:“是啊,小主,别出去了,太晚了,雪大路滑的不好走。” 紧接着,莺儿、鹊儿、戴春荣也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求:“小主,歇吧!” 我环视一圈,用力一跺脚,道:“我都被关在这屋子里多久了,这种没有自由的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我又不是犯人,就是犯人每天还要被带出去放放风呢,不管怎么说,我今晚一定要出去转转才罢,谁也别再拦着我了!” 高万枝还要再劝,我已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外,站定回首道:“这时候站岗的护军都歇下了,就我一个人去,一会儿就回来,不会被发现的,谁也不许跟着,谁也不许嚷嚷,若谁大胆再敢拦着,除夕那晚就罚他在大雪地里跪着守岁。” 还没走出闲汀阁正门,莺儿和鹊儿就急忙追上来,行了礼道:“奴婢不敢拦阻小主,只是想叫小主拿上这盏八角琉璃灯谨防着雪路难行。” 我笑了笑,伸手接过,这灯拿在手上竟十分轻巧,不似平常的宫灯:“亏了你们提醒,否则我恐怕免不了要磕碰了。” 莺儿又把一个暖手炉放我另一只手里:“小主拿着取暖,冷了就赶紧回来,奴婢们会一直等着。” 我轻笑着摇头道:“手炉就不必了,等会儿里头的炭烧完了拿着反而冰冷。” 莺儿点点头,“那么这暖手炉小主不带也罢。” 我笑道:“这就是了。” 鹊儿也笑,叮嘱道:“小主可得早早的快些回来,别让奴婢们担心呢!” 我应道:“回去吧,我在自己家还能迷路不成,我去走走就来,冻不着我。”说罢转身出去。 018 偶见 - 清宫有毒 - 夕幼 走了半晌,花园石阶上下都厚厚地堆满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树上,雪着得很重,在雪的下层结成了冰块。路边偶有几株山茶花,正在艳开着粉红色的花朵,姿态有些弯缀下来,半掩在雪花里,红白相映,色彩灿然,使人感到一种华而不俗,清而不寒的风骨。 蓦地,我的目光被远处一抹烈艳般的红色吸引住了,那是木棉花。在现代时,我从未亲眼见过木棉花,原来它竟是这样美,倏而落入眼里,使我整个人都怔住了。 一株株高大挺拔的木棉树上,一朵朵,一簇簇,像极了一丹鹤尾翅上柔软轻盈的羽毛,木棉花正互不谦让地竞相开放着,高高地傲立在枝头,那花朵就像一团熊熊的火苗。最难得的是,虽开得很红,但却又不像牡丹红得娇媚,木棉花红得稳重而庄严,把墨黑的天际染出一片通红,似鲜血在燃烧。 我不禁走近,视线所及,木棉树挺拔的枝干好似君子手中不折不挠的毛笺,横生的枝条宛如九天仙女的裙带,花红似火,蕊红如焰,被冰雪轻掩的花瓣,红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红,待我更凑得近些,鼻尖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在空气中暗暗弥漫着的幽香,馥郁却并不浓重,直叫人为之心醉。 四周万籁俱寂,只能闻得冬风吹落枝上积雪的呼呼轻声,我紧紧用羽缎袍子裹住身体。星光忽明忽暗,雪地皑皑一片,头顶繁多花树的乱影迷乱地交错着,好像无数芝兰银花的枝桠投映在溶溶月色下,半明半昧,朦胧满天。 忽听得前方近处似有人声,便循着走过去,我怕惊动了人,就吹灭了灯火,尽量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慢慢往里头移动,生怕脚步踩重了落叶积雪发出一丝声响,隔着花影看见一抹银灰色衣角与我相距不远,上面的银线绣着的柳叶纹路在雪光中隐约可见,他步子踱来踱去,显得好不焦躁,语气又仿佛开玩笑一般的对着旁侧两人说道:“自从子兮没跟我们一块儿玩闹,这日子还真就变得一般无聊又无趣,说起来,我跟她还有一盘棋没下完呢!”说着,他又拍了拍坐在石桌左侧人的肩膀,“志均,你赶紧想个法子,让子兮出来跟我们闹会子才好!” 志均笑道:“子兮在的时候你总欺负人家,子兮不在了,就数你念叨的最多,子兮离进宫的日子没多久了,她那个性子,你还是让她在闲汀阁好好学学礼仪规矩吧!免得日后吃了大亏去!”旋即摇一摇头,自顾自地拿起小炉上温着的酒壶斟了满盏递给坐在自己右侧的人,并问道,“谭兄台,你说我的话可在理?” 谭嗣同接过酒盏,抿了一口道:“志均的话虽在理,可却不通人情,”轻轻一笑,“不仅志锐,就连我都有些想见你家这个五姑娘了,”想了想,又道,“再说了,吃不吃亏跟学不学礼仪规矩也没多大关系。” 志均看着他好奇问:“你也认识子兮?” 谭嗣同笑道:“有过一面之缘,不与京城里的普通姑娘相同,很有个性。” 志锐叹息一声,“只可惜,等我家子兮进宫后,咱们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更别说跟她一块玩闹。” 谭嗣同忙摆了摆手,“你家这个五姑娘并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是要凤凰凌御九天的,”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志锐的面上,“你大可放心,你们一定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志锐盯着谭嗣同问:“你就这么肯定?” 谭嗣同幽幽一笑,“我万分肯定。” 志均喝了一盏酒,“你们也别想那么远,眼下就有一机会能见到子兮。” 志锐忙问:“什么机会?” 志均道:“宫里发话下来了,除夕那晚子兮、子玉可与家人同欢,搏个入宫前的好彩头。” 志锐疑惑,“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也是以往都没有的恩典。” 志均含笑道:“我托人打听到,这是皇上今早特意拟诏的恩典,”又眯一眯眼,缓缓问,“对于这事,你们两个有什么看法?” 谭嗣同自然诸事了然于胸,坦然笑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志锐抱起臂来,指尖轻轻抠着嘴唇,“只是不知这是对咱们他他拉氏一家的恩典,还是皇后也承了这份难得的恩典?” 志均想了想,“这根本不重要,众所周知,皇上只选了一后两妃,两妃都有的恩典,再怎么也不可能薄了皇后那一份,即便皇上并不十分中意皇后,但看在老佛爷的面子上,有些事也不得不为。” 谭嗣同轻笑道:“不管你们信不信,皇上一定是因为喜欢你家五姑娘才这样做的。” 志锐连忙摆手,笑道:“不可能,不可能,据说当时选秀,皇上本是想把手上的玉如意给德馨家的小女儿,后来老佛爷出声阻拦皇上才作罢,这才过去多久,皇上又怎么可能反过来喜欢子兮呢?”顿了一会儿,又道:“何况,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不是一个容易沉迷女色的人。” 志均咂摸着道:“你这话说得也是,关于选秀这件事儿我倒也有所耳闻,”想了一会儿,面上含起笑来,继续道,“你们可晓得,那德馨家的小女儿一日间大喜大悲得太快,选秀结束后就病倒了,缠绵病榻直到今日。” 志锐困惑道:“这就奇了,前一段时间醇亲王也病倒了,”说着,声音就慢慢低了下去,“七夕那日你们猜我在醇亲王府门前遇见了谁?” 志均问:“谁?” 志锐道:“皇上。” 志均讶异,“真的?” 志锐道:“这还能有假?” 谭嗣同问:“七夕那日?”默了半晌,又问:“难不成你家五姑娘也遇到皇上了?” 志锐点了点头,“遇上了。” 志均倏而直起身子,指着志锐道:“你……”又是一声叹息,“子兮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你竟就私自带她出去还不跟我们说一声!” 志锐低声道:“你们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祭会的么?” 谭嗣同揣摩了一会儿,“这就难怪了。” 志锐问:“什么难怪了?” 谭嗣同嘴角含着丝缕笑意,“许是皇上选秀那日后闻得德馨家的小女儿大病一场尚未痊愈,又在醇亲王府门前偶遇五姑娘,恍然发觉五姑娘的好来。” 志锐想了想,“这倒不是没有可能。” 志均道:“只是……你们不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吗?” 谭嗣同挣了挣眉道:“有什么奇怪的,像爱情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他举起酒盏对着明月晃了晃,“说起来爱新觉罗家几百年间倒是真出了不少情种皇帝,例如皇太极和海兰珠,例如顺治帝和董鄂妃,例如乾隆帝和孝贤纯皇后,如今皇上也是个多情种子对五姑娘情根深种倒也不足为奇啊!” 志锐面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轻声道:“若是子兮将来集宠于一身,便也是集怨于一身,皇后和老佛爷还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怎么容得她?” 谭嗣同点头,“这话不错,你们想想我方才说的那些个宠妃宠后里头又有几个是得了好下场的?” 志均蹙眉无语。 志锐抱拳道:“不行不行,我绝不能让子兮被别人欺负了去。” 谭嗣同拽住志锐的衣角,“你静一静吧,你不让别人欺负别人就不会欺负了吗?何况你一个外臣又能做得了什么?” 三人静默了一会儿,志均叹道:“子兮入宫后,便是高墙瓦砾,两个世界,我们即便有力也使不到地方,万事也只能靠她自己谋划了。” 我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觉得浑身冻得有些僵住。虽然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但这么一条漫长的路并不是几个重大事件就能填满的,寂寂深宫的邃长甬道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到尽头,谁也帮不了我,以后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年复一年的春夏秋冬,更是要靠自己去度过,去谋划。 过了须臾,冷风吹过脸庞带起一缕垂落的鬓发,好似利刃狠狠地刮过肌肤,这才回神过来,一颗心好像被一只猫爪死死地揪住不放,生生被抠出一个空洞来,那般的深不见底,那般的漆黑一片,眼前已经模糊得看不见事物,只用手捂着嘴后退几步,摸着黑急急跑了出去,脑中纷乱如麻,手脚都是冰凉,仿佛身后有人拿刀追着我一般的惊怕,周身的暖意全部散了个干净,脚下踩着一路碎冰折过悠长的廊巷终于跑回了闲汀阁。 白歌一干人见我魂不守舍地进来,跑得珠钗松散,鬓发皆乱,面色不由地惊恐起来,围着我连声问:“小主这是怎么了?可是被冷风打着了?” 我飞快摇头,“走到花园那边时,一阵风过,这琉璃灯里的烛火就被吹灭了,四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可吓坏我了!” 高万枝懊恼道:“奴才就说不该让小主这么晚出去的。” 莺儿忙斟了茶过来,“小主好歹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我一口灌下,身子才稍许暖了些,“外面儿虽冷,空气却也清新,走一走整个人舒服多了。”鹊儿又拿了鸭绒斗篷来给我裹上,“离进宫没几日了,幸而姑娘没被冻坏,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提到进宫,我心中陡然一惊,不免又生出些颤颤的畏惧,并不是畏惧慈禧,而是畏惧自己将来被命运摆弄却无所适从,进而生出的许多无奈绝望。白歌许是看出我的心绪不宁,目光扫了一圈,淡淡道:“快别说了,时间也不早了,天也快亮了,小主也累了,大盆热水来给小主洗漱后,就都赶紧歇着吧!” 019 太妃 - 清宫有毒 - 夕幼 寒风萧瑟,叶落纷纷,荏苒的时光就这样悄悄地如流水般慢慢消逝了,一年岁始的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眼前,闲汀阁众人今儿一大早也都开始忙内忙外,热火朝天,一会儿扫地,一会儿掸尘,一会儿抹窗…… 我被声响吵得哪里能睡得好,于是很早就起来梳洗,白歌巧手在我头顶绾了个螺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红宝石石榴簪,莺儿服侍着穿了一身年前新制的碧霞罗对襟袄,绣着蝴蝶团花锦纹,项上挂着圈玲珑剔透红水晶镶银串,腰间用一条月白锦绣带轻轻挽住。 我等不及问:“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见到志锐他们?” 鹊儿端了盆热水进来,拧了块干帕子双手呈给我,“小主千万别急,今时不同往日,等收拾好了,还有许多礼仪规矩要走个过场,再怎么赶,恐也要到晚上了。” 我“啊”了一声,吁气道:“还未进宫呢,就有这么多的麻烦,等日后进了宫岂不是要琐碎死人了?” 鹊儿笑道:“小主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京城中不知多少女儿还求之不得呢!” 我抿一抿嘴,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可求之不得的,如果可以,我宁可把这个机会让给她们去,田舍之家,淡盐布帛,却能得遂天伦之乐,紫禁城中虽看似富贵,却实际是骨肉分离,不得见人的去处。” 莺儿立在后头叹息一声,“小主说的也是了,奴婢虽入宫时日不长,但也眼见着先帝留下的许多太妃们,日日望着天井度日,过得可当真是无趣又可悲。” 我蹙眉问:“太妃?” 莺儿点头,轻声说:“先帝,也就是清穆宗同治帝,人实在去得太早,留下了一后四妃,孝哲毅皇后阿鲁特氏最受穆宗宠爱,仅在穆宗崩逝后三个月也就跟着去了,现在西六宫只有四妃住着,分别是敦宜皇贵妃、瑜妃、珣嫔和瑨嫔,”说着,莺儿又低了低声音,“说起这四个太妃来,倒也是挺可怜的,在穆宗生前就不太受宠,一年也不见得能被诏幸几次,在穆宗死后年纪轻轻都还得守着活寡。” 莺儿话音刚落,鹊儿又道:“四妃虽说日子都过得贫乏,但敦宜皇贵妃比起另三位却要好上不少。” 我问:“为什么?” 莺儿道:“只因敦宜皇贵妃深受老佛爷喜爱,老佛爷一直打心眼里觉得敦宜皇贵妃长得很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我点点头,好奇问:“那这四妃为人如何?可好相处么?” 鹊儿不假思索道:“除了敦宜皇贵妃以外,余下的瑜妃、珣嫔和瑨嫔一个是久病成疾,十天有七天都下不来床,很少会有机会见到,一个又始终是依靠着敦宜皇贵妃,成不了什么大事,最后一个却是天生的闷葫芦,对什么好像都是淡淡的样子。” 我笑问:“闷葫芦?” 正好戴春荣进来,打了个千儿,抢话道:“小主一定是在说瑨嫔,那位主子就是一个棒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人,不会对小主怎么样的,小主尽管安心就是。” 白歌忍笑道:“戴公公说话可真是没羞没臊的,什么屁啊尿的都一股脑地说出来了。” 我也跟着笑,“无事的,说话寻常些倒显得亲近,以后日日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言语间自然是多些生动最好,免得漫漫长日无聊平乏。” 白歌笑答了一句:“是。” 目光扫了莺儿、鹊儿,见她们都一脸的想笑不敢笑,我摇一摇头道:“你们想笑就笑吧,连哭笑都不能自主,岂不是活得太过憋屈了?” 莺儿、鹊儿福一福身后,不免颔首轻笑。 我想了想,又问鹊儿道:“你方才说除了敦宜皇贵妃之外,”轻蹙了下眉头,“那么,敦宜皇贵妃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鹊儿道:“敦宜皇贵妃虽姿色俏丽,为人却有些专横跋扈,宫里头上上下下没有不怕她的,奴婢们远远见到皇贵妃的身影都是回头绕路走的,生怕撞见了这位主子。” 戴春荣道:“这位主子若是心情好倒还尚可,教训两句也就罢了,若是正好遇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奴才们可就要倒大霉了。” 我问:“好歹是在宫中,她怎么会这样?” 鹊儿道:“敦宜皇贵妃是员外郎凤秀的掌上明珠,也是康熙朝户部尚书米思翰子马齐的七世孙女,出身显贵之家,入宫后又仗着老佛爷的宠爱,一向骄纵惯了。” 戴春荣道:“奴才还听人说,当年就连孝哲毅皇后都管不了这位主子。” 我叹出一口气来,暗暗想,那我以后定也要少惹这位皇贵妃,否则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虽然我在现代也看过不少宫斗剧,但那些大多都是理论,还没有真正的实践过,绝不能仗着这些就乱来。过了会子,我才想起问戴春荣:“对了,戴公公,你方才进来是有什么话传吗?” 戴春荣颔首道:“奴才是进来告诉小主一声,外府都已齐备,小主可出闲汀阁去前厅了。” 我忙起身,“怎么不早说!” 戴春荣磕头道:“奴才方才见小主聊得热火朝天,不敢扰了小主兴致,这才没说。” 我笑,“好了好了,你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说完,就领着一众人疾步出了闲汀阁。 行了一刻,来至前厅院中,伯父长善已经吩咐人在那里设下了天地香烛并用银碟盛了瓜果祭品摆在案台上。我和子玉一道炷了香,行了礼,奠茶烧纸后,又去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磕头,行毕了礼。 出来后,两人先至伯父长善处拜见,长善拉着我们说了好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什么“草芥寒门”,又什么“凤鸾之瑞”,再有什么“上锡天恩”、“苍生之福”……我因心中记挂志锐他们,想快些见到,所以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都只得胡乱应了。反而子玉倒是听得认真。然后又去暖阁见过奶奶,娘们抱在一起哭了一通,正要磕头,奶奶却说:“不敢受两位小主如此大礼,恐折了福寿。”我们也只好作罢,又歇了半晌,拉了许多家常,奶奶才肯松口放我进园子里来逛会子。我邀子玉同行,但她仿佛没什么兴致,一口回绝了,人也就顺势留在奶奶屋子里继续陪着说话。 020 东风 - 清宫有毒 - 夕幼 刚退出门来,我就打发了莺儿、鹊儿一众人先回闲汀阁,只让白歌跟着,急急步入园子后,见脚下的砖地上被悄然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渣滓,就像巨大而轻软的羊毛毯子,在柔弱的橘色光华下闪着寒冷的银光。那刺穿云块的阳光就像根根金线,纵横交错,把浅灰蓝灰的云朵缝缀成一幅美丽无比的图案。突然,一阵寒风迎面吹来,打破了所有的美好,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埋下头,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只觉得面庞似乎僵住了,透心的冰凉。一时转过假山上了八角亭,志均、志锐、志锜三人都在,我不由地欣喜,掩面一笑,“今儿倒是聚得挺齐,倒像是谁下了帖子请来的。” 志锐忙不迭地小跑过来,双手揽住我的肩左看看,右看看,随即满面笑意道:“还不是你这个珍小主的面子大!” 我注目着眼前的人,身着一领鹦哥绿丝长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鹤毛绦,足踩一双狼皮四缝干白靴,嘴角勾起漾着令人眩目的笑容,阔别整月,与他再见面时竟无一点陌生之感,还是那般地熟悉,仿佛从未分开过一样,似乎有一股蜿蜒的春水暖暖滋润上心田,一颗心就这样被润泽而柔软了起来,心底里冰封的种子又重新慢慢发芽,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看起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过得还算不错嘛!” 志均原本靠在八角亭的石柱上,听了我的话,面上含着隐约笑意,慢悠悠地走到志锐身边,轻叹一声,对我道:“什么不错,”说着,他又摇一摇头,斜目睨着志锐,上手拍了拍志锐的肩膀,“你不在的时候就属他念叨得最多,再见不到你,我和志锜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志锐嗔瞪了志均一眼,“我哪有!你可别瞎说!” 我蕴着笑,打量志锐一圈,心里忽生出一抹玩意来,而后,板了板脸,轻“哦”了一声,就作势要走,“既然没有,这么珍贵的相聚时光可不能浪费在这儿,那我可要去找奶奶聊天儿了。”刚要抬脚,志锐一把拉住我手腕,三步并做两步地拦在我身前,“不许走!” 我抬一抬手腕,笑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志锐有些局促地蹙眉,“好容易你才能从闲汀阁里出来和我们闹会子,还没说几句话就要走,我是断然不依的,”又叹息一声,终于肯拉下面子来,对我说了一句软话,“说实话,你不在,日子确实难捱,无趣得很,显得一点儿都不热闹。” 我笑了笑,好奇问:“说正经的,你们今儿到底是为了什么聚的这么齐?”忙又眯着眼,指一指他们道:“可别说是因为我,我才不信在你们心中我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呢!” 志锐望着我,唇角微微上扬,带着点邪邪的笑意,道:“子兮,我可真是冲着找你来的,”说着,他言语间顿了顿,目光煞有其事地看向志均、志锜,“至于他们两个原本是为了谈什么事情就不好说了,反正是不巧遇上了我,然后到现在为止两人也就什么都没谈成。” 志均瞅了志锐一眼,眼中有一瞬的晶莹,叹息一声,对我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志锜的本意是不想劳师动众的,所以我和志锜本想着等这事十有八九定下来了再跟你们说的,既然此番问起,我们就也不好继续隐瞒下去,”又抱起臂来,转脸问志锐,“这事究竟是你自己说呢?还是我替你说呢?” 志锜一甩墨色的绣花罗袍下摆,从一侧的石凳上缓缓起身,看着我道:“这事要论起开端来,还真与子兮脱不了干系。” 我不解,“与我脱不了干系?” 志锐和志均听了这话也是满面地迷惑。 志锜容色恬淡,“你们也都知道我不愿走上官宦仕途,却想着总也不能整日待在家里坐吃山空,最后还得让伯父、大哥和二哥养着,所以我是想谋划着做点小生意,也算是为自己日后谋一条出路。” 我思绪如潮涌,立刻明白了,忙问:“那你可想好了要做什么生意?” 志锜的视线轻轻扫过三人,认真道:“还记得咱们在广州时最喜欢去照相馆拍照片、洗照片么?” 志锐一口道:“自然记得,那是咱们在广州时最喜欢,也是最觉得新奇的玩意儿!” 志锜“嗯”了一声,道:“那时咱们在广州只恨不能自己给自己拍照,不能随心所欲地拍自己喜欢的风格,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依靠在别人的那座小小的照相馆里完成,局限得很,更少不了遗憾。” 志锐皱一皱眉,问:“你是想自己开一个照相馆?” 志锜点头,“是的,现如今放眼京城里尚还没有一家照相馆开的是广州那种西式相馆,我也出去考察过那些分散在京城周边的中式照相馆,它们无论是设备还是照片质量都属下乘,又老又旧的,用的背景不自然也就罢了,甚至洗出来的照片也特别模糊,几乎看不清人的五官,”说着,他嘴角牵出一丝淡淡的笑来,又笃定道,“如果我能最先开起广州那种西式照相馆,”目光随之一凛,“也就是我们以往常去的那种,我相信一定能引领一股西式潮流。” 志锐拍了拍志锜的肩膀,笑道:“好啊,这条路子亏你能想得出来!” 志锜不好意思地摇一摇头,“最初我也是有心没头绪,”说着,他侧脸看了看我,“还多亏了子兮一语道破提醒了我。” 我忙摇手,浅笑道:“千万别,”挣一挣眉,又道,“我可没说让你开照相馆啊!” 志锐、志锜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斥着满溢的笑意。 片刻后,惟有志均“唉”了一声,沉声道:“虽然万事俱备,却还是欠了一个东风。” 志锐摆做瞬间恍然大悟的模样,对着志均、志锜嬉笑道:“难怪你们两个今日要到这里来商量,原来是还欠了一个东风!” 我敛起笑,问:“什么东风?” 志均、志锜一时都面露难色,仿佛不好启齿。 志锐叹了叹,朝我笑道:“自然是本钱咯!”说着,他还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性格里没一点儿内敛。 021 连珠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少不得被他惹得一阵好笑,过了一会儿,才仔细想了想,说道:“那么此事就必要让奶奶和伯父知晓了。” 志均点头,“的确如此,只是我们还未想好到底是跟伯父开口还是跟奶奶开口。” 志锐道:“自然是都要说,不仅要说,还要在一个大家都在场合说,道理更要说得不由分辨,头头是道,”他摸着鼻子思索片刻,又道,“但这本钱最终还是由奶奶来出比较好。” 我问:“为什么?” 志锐敲了一下我的额头,“你傻呀,”目光又盯住我说,“伯父终究是伯父,不是阿玛,况且以往还带着咱们在广州见识了这么多年,现如今伯父已经辞了广州将军的职来到京城,而今每月所拿俸禄跟在广州时自是无法同日而语,如何还能让伯父再为我们掏钱?” 我点头,“如果要说的话,就得赶快,不然我和子玉进宫后,不是生生少了两张能言善道的嘴么?”思忖了下,我又道:“其实今晚就是最好的时机。” 志锐笑,“子兮说的不错,最后如果奶奶还有犹豫,我再在奶奶旁边打打边鼓这事应该大差不差的也就成了,若是没了子兮和子玉两张嘴帮衬,只剩咱们三个兄弟还真是不太容易开口。” 志锜满面感激神色,手里捏着志锐的肩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志锐叹出一口气,拂下志锜的架在他面前的胳膊,回视着志锜、志均道:“让你们两个把这么重要的事瞒着我和子兮,这事儿要是没有我和子兮在旁边帮忙,怎么可能成得了?” 志均含笑对志锐道:“是是是,奶奶最疼你了,那晚上一切就交给你了!” 志锐挣眉道:“别别别,万一我把事情搞砸了就全变成我的错了,况且就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成得了事,还得大家齐心协力才好。” 志均朝我怒了努嘴,“你不还有子兮么?”又是轻叹一声,“如我这般无用之人终要退场了。” 我笑,“大哥怎能这样说?难不成是嗔怪志锐方才的话得罪了大哥?” 志均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就凭着子兮这张嘴还怕什么不成?” 志锐含笑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志锜忽扬眉浅笑,盯着我道:“二哥总是念叨着你欠他的那盘棋,”目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志锐,“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盘棋居然让二哥能记挂这么久?” 我疑惑,“棋?”想了半晌才记起来,“哦”了一声,不觉含情微笑,“你们说的是五子棋啊!” 志锜问:“五子棋?什么是五子棋?” 志均也好奇,“我也从未听说过什么五子棋。” 我淡淡一笑,“五子棋其实是很古老的一种棋,只是长久以来一直没有得到发展,反而落了围棋和象棋的下风,五子棋最初名为‘连珠’。” 志锜疑惑,“连珠?有何出处么?” 我道:“《汉书•律历志上》中有云‘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联珠’一句,故而才称做为‘连珠’。” 志均道:“取了‘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联珠’作为名,现又被称为‘五子棋’,恐怕此棋下法自然也万变不离此诗之宗吧!” 志锐跳脱道:“对!”又笑道:“下棋双方分别使用黑白两色的棋子,下在棋盘直线与横线的交叉点上,先形成五子连线者就赢了。” 志锜抱臂想了想,点头说:“这听起来倒是比围棋要简单多了。” 志均问:“比起围棋、象棋一类,五子棋仿佛确实易上手,只是不知这棋具好不好找?” 我笑,“棋具乃十五道盘,棋子乃黑白棋子,只沿用围棋所用棋具方可,”说了一半,稍停下来抿一抿嘴,“不过五子棋虽然下法简单,但想要下得好却很不简单,里面包含的技巧策略数不胜数。” 志均道:“洗耳恭敬。” 我脑中随即想起以前无意中在网络上看到有说过中国现代五子棋的开拓者那威荣誉九段,多年钻研五子棋,潜心发掘出了一种五子棋中国民间阵法,谓之为《那氏五子兵法》。我一时想要在志均、志锜面前将五子棋数不胜数的技巧策略一一说清也不现实,又暗暗想,只先把这个现成的《那氏五子兵法》拿来简单一用岂不正好对付,于是道:“守取外势,攻聚内力,八卦易守,成角易攻。阻断分隔,稳如泰山,不思争先,胜如登天。” 志锜、志锐听的连连点头,像是得了什么秘籍一般的,只顾颔首细细揣摩,一言不发。 片刻后,志锐突然一推我,对志均、志锜笑赞我道:“别看子兮平时糊里糊涂的,这五子棋下得倒算是出神入化,我曾与子兮对弈过一局,算是惨败而归,只能喟然长叹。” 我扬眉道:“什么叫‘算是’,分明‘就是’。” 志锐含笑点了点头。 志锜、志均在一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约莫半晌,他们又讶异地抬眸望着志锐,一脸的不可置信神色,憋笑问:“什么?!我没听错吧?!”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哄笑声。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也不知这他他拉•子兮的棋艺曾经到底差到什么程度,才会被这样无情地嘲笑,但我可不是他他拉•子兮,我绝忍不了别人这样嘲讽于我,只“嗯”了一声表示疑惑,双手叉着腰扬起脸道:“怎么,我就不能下得好吗?” 志均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抚一抚胸,朝我作揖打趣道:“那下次我定要好好请教请教。” 志锜忙抹了一把脸道:“大哥,什么时候?”歇了两口气,又道:“千万要记得叫上我!” 志均、志锜默然对视一眼,不免又是一阵哄笑。 我嘟着嘴,生起闷气,一面恨恨觉得这个他他拉•子兮简直是个废柴,好像除了闯祸就不会别的了,一面又暗暗打算着,哪日定要让志均、志锜好好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正闹着,远远儿地就看见一个丫鬟来传话说:“奶奶那里传晚饭了。”暮色朦胧,月光渐渐漫上云彩,漾出柔和而迷离的光晕,白歌并着一众丫鬟小厮在前面点起灯笼开道,志均忙领在头里出了八角亭,转身下了假山,而我和志锐、志锜则安静地跟在后头,一行人很快步出了园子,再由后廊往西走去。 022 斟敬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们进入客厅的时候,里头已有许多丫鬟婆妇侍候在侧,待众人皆到齐后,方才安设桌椅。一列丫鬟从后头小门挑帘贯入,有的捧杯,有的安箸,一俱先后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就连一声咳嗽都不闻。长善一人在正面大椅上独坐,两旁近处摆着四张空椅,对面也摆着两张空椅。志均忙拉奶奶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奶奶作为长辈自然也不十分推让,只是面上露出些许难为情神色。 长善笑道:“嫂子平日很少在府中留宿吃饭的,今日嫂子是客,原该这么坐。”奶奶听长善这么一说,坐得便安然了几分。长善命子玉和我分别也坐了。志均、志锐、志锜三个告了坐方上来,志均坐右手第一,志锐左手第二,志锜右手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在后头立着,一动也不动。婆妇接连端了意头菜上来,一道“年年有余”,连年有余有头有尾,寓意丰收富裕。一道“金鸡送福”,有鸡“有计”,寓意生财有计,逢凶化吉。一道“步步高升”,年糕有白年糕和黄年糕,象征着白银和黄金,寓意着喜庆。一道“招财进宝”,饺子又称作“交子”,“交”是新旧交替之意,“子”为“子时”,寓意着暂新一天的开始。一道“生财有道”,生菜读起来与“生财”谐音,讨个口彩。一道“四季平安”,四季豆角形状笔直与竹子相似,寓意着平步青云,百尺竿头,扶摇直上。还有一道“手到财来”,红烧猪蹄味道香甜,寓意着横财就手。而后,婆妇也不下去,皆静侍于案边布让。 过了一会儿,志锐缓缓站起身来,含着笑,亲自夹了一筷子生菜给志锜道:“你一定要多吃点生菜,接下来的一年里才能生财有道。” 志锜愕然,挣了挣眉,面庞上头晃过一瞬青白,似一块剔透的青玉,显然有些料想不到志锐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志锜整个人仿佛都怔住了,愣愣地举目望着志锐并不答话。 志均随即也反应过来,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又夹了一块红烧猪蹄放进志锜的碗里,笑道:“这猪蹄寓意也好,叫做‘横财就手’,自然也是为三弟准备的。” 志锜不自然地蹙眉,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志均的胳膊,低声说:“大哥,你别……” 打铁要趁热,我忙斟了酒,起身先敬长善、奶奶道:“今日除夕子兮祝伯父、奶奶家兴业兴财源兴,人旺体旺精神旺。” 长善和奶奶两人听后都是满面喜色地受了,口中连连说:“好。” 我并未安坐,随后斟了一杯再敬志均、志锐道:“子兮祝福两位哥哥,新年大吉,六六顺意,八方鸿运。” 志均和志锐相顾一眼,一道含笑起身受了,而后,又分别回敬了我一杯。 三杯酒下肚,我面上有些微微地发烫,却也顾不得,遂低头斟了第四杯酒,对着志锜笑敬道:“子兮祝三哥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得贵人相助,心想事成,财源滚滚。” 志锜缓缓起身,与我对干了一杯,“承子兮良言,”话音未落,志锜“哦”了一声,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又道,“不对,原该改口叫小主了。” 我深深出了一口气,“本是除夕家宴,不必过于拘泥。”说完,我悠悠坐下,又与子玉碰了杯,并趁机朝她使了个眼色。子玉眼神飘忽不定,满面不解,小声问我:“什么意思?” 我余光扫了一眼长善和奶奶,见两人在说话,并未注意到我们,便附耳道:“等会儿事情如果起来了,四姐一定要站在我们这边,切记切记。” 子玉轻蹙了蹙眉头,煞有其事地看着我,低声威胁道:“不许胡来。” 我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得轻启唇齿,哑语比划道:“怎么会。” 奶奶必定是看出什么来了,慢慢放下筷子,盯着我和子玉道:“你们俩姐妹好好的年夜饭不吃在嘀咕什么呢?” 我目光扫过志均、志锜,抿一抿嘴,“奶奶,话都到嘴边了,子兮也不好再瞒你,志锜……他……”说着,余光轻轻瞄了志锜一眼,志锜急忙站起身来阻拦道:“奶奶,你别听子兮胡说,其实根本没什么事情。” 不过一个恍惚,志锐倏然立起,眼神死死盯住志锜道:“志锜,我一直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怕事胆小的性子!”停了片刻,志锐又浅浅叹息一声,眼中似要喷出火星来,直直地瞅着志锜道:“说到底这件事还是你自己的事,你若当真不想说也就算了,至此罢休,别最后弄得好像是我们都逼着你似的,吃力还讨不到一点好。”说完,志锐灌了自己一杯酒,面色恨恨地拂衣坐下。 奶奶一脸茫然,“这是怎么了?你们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志均想了想,抬手拍了拍志锜的肩膀,对他道:“志锐话糙理却不糙,逃避不是办法,你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理想终归沦为一纸空谈吧?” 志锜深吸一口气,颔下首来,眉头越蹙越紧。 奶奶大为不解,侧头看了长善一眼。长善放下碗筷,敛起色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无人应答,长善瞪着志均道:“志均,你向来不会撒谎,你来说!” 志均刚要开口,志锜忽抬起头来,抢言道:“伯父,奶奶,我不愿和大哥、二哥一般的走上官宦仕途,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希望你们能够成全我。” 长善听后,舒了舒气息,笑意弥漫道:“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呢,原来就是要说这个话啊,”面色轻松地转过脸去,微笑着睨了睨奶奶,片刻,他的目光又回到志锜面上,平和道,“咱们家本来就不是那般迂腐人家,即便是以往你尚未说出这话时,又可曾见过我和你奶奶硬逼过你什么?”随即思虑半晌,又道,“你既不喜欢官宦仕途,不愿承高官厚禄,那便日后寻个什么正经生意做一做也是好的。” 志锐静了一静,淡淡道:“其实,志锜已经为自己打算好了。” 长善“哦”了一声,眸光闪过志锜,忙问:“那你就来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志锜语气幽幽微微,“不瞒伯父,我是一想到在广州时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十分怀念,来到京城后,虽谈不上不好,但差距极大,心中失望落寞是难免的,还记得那时在广州咱们兄妹几个特别喜欢去照相馆拍照,也留下了很多珍贵的记忆,而我就是想把这份珍贵延续到京城来。” 长善愈听这话,脸色便愈加难看起来,从鼻孔中喷出的粗气扰得胡须颤颤巍巍地一阵凌乱,目光缓缓逡巡了一圈,自志均而起,至子玉而止。 023 存异 - 清宫有毒 - 夕幼 奶奶亦大为震惊,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善不肯放松,问:“他方才说得可是真的?”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又厉色道:“人都说西式的那种照相馆可是能吸人精气魂魄的,我把他们兄妹几个交予你看管,心内原十分放心,可你怎能任由他们几个去那种地方胡闹?” 长善身子一怔,对着奶奶的质问也是十分为难,“我也不知此事,”眸色如幽暗四溅的火花,转过脸来,指责我们道,“在广州时,我可是有交代过,除了那些开在街边的西式照相馆别去,其它地方随你们怎么玩怎么闹?”又轻哼一声,“你们呢?全然当做耳旁风!太令人失望了!” 志锜目光微微一挑,反驳道:“不是这样的,照相机只是一种利用光学成像原理形成影像并使用底片记录影像的设备而已,怎么可能吸人精气,夺人魂魄!” 志锐眼中精光微闪,“是啊,奶奶听到的那些都是无知之人的一些无稽之谈!这都光绪十四年了,奶奶竟还全然相信那些所谓的鬼神之说!” 奶奶一敲桌子道:“好好好,我倒成了无知之人了!” 志锐挣眉道:“奶奶这分明是在强词夺理,我何曾说过奶奶是无知之人!” 长善瞪着志锐,低喝一声,“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 静了片刻,奶奶深吸一口气道:”那些鬼神之说真也好,假也罢,我只知道无论何时面对怪力乱神总要心怀虔诚尊敬,祖宗几百年传下来的道理必然是没错的,”又道,“即便三分是错,另外七分一定也是值得信奉的!” 长善低眉敛神,一呼一吸甚为沉重,抬手指了指志锜,又指了指志锐,“我在广州花大价钱供你们去西式学堂读书,不是让你们学来这些旁门左道的!” 志锐眸光一蹙,指尖叩在茶钟盖子上叮当轻响,嘴边蕴了一缕意味深长的微笑,沉默半晌,终于出声道:“祖宗几百年传下来的道理其实许多都是没有道理的,”眼色又轻轻勾住志锜,“就拿照相机来说,志锜说得对,它只是一种利用光学成像原理形成影像并使用底片记录影像的设备而已,没有什么稀奇的,如果说照相机真的能吸人精气,夺人魂魄,那么我们兄妹几人在广州早就被吸干了精气,七魂也早就失了六魂,今日怎么还可能好端端的站在奶奶的面前说话呢?难不成奶奶还认为现在活生生站在、坐在奶奶面前的我们都已经是鬼魅了吗?” 奶奶手一抖,“胡乱说什么!” 志锐笑着摇了摇头,“那不就是了,”叹了一下,又道,“说到底,还是因为闭关锁国的缘故,才让如今这么多百姓的思想被死死地束缚住,才会有这么多百姓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如果这些人都能出去走一走,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或许格局就不会这样小了。” 长善也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是啊……是啊……”嘴角挂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又略侧身看了看奶奶,“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随他们去吧,像我们这样的老家伙都已经跟不上世界发展的潮流了。” 我摇了摇头,唏嘘道:“其实,伯父已经走在大清的前端了,并非是伯父和奶奶没有跟上世界发展的潮流,而是大清朝没有跟上世界发展的潮流,像志锐,像志锜,像志均,在这里说出这种话若是被外面人听到了,恐怕会把这些话认作是离经叛道,更会把他们看做是异类,不过这种存异却是好的,只是很多人不能接受,但是伯父和奶奶却这么快就接受了,实在叫人佩服,这种容纳新事物的气度并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奶奶深吸一口气,反问我:“是好的?” 我点头。 奶奶又侧了侧身子,蹙眉问子玉,“真的是好的?” 子玉也轻笑着“嗯”了一声。 奶奶又暗自揣度了半晌,这才稍稍安心,“既如此,我等会儿便和你们伯父将这件事情前前后后仔细商量商量,再做定夺!” 我挑一挑眉毛,起身走到奶奶身后,轻轻扒在她肩头撒娇道:“奶奶,这么好的事,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只一口答应了便是。” 奶奶笑而不语,端起白瓷缠枝的酒杯,慢慢啜了一口。 我又使劲摇了摇奶奶的胳膊。 奶奶笑道:“既要开馆子,就必定要本金,还要看风水,找商铺,上下打点,不知有多少事情需要筹谋,你以为说一句要开就能立马开得?” 我忙笑问:“那奶奶的意思是答应了?” 奶奶“嗯”了一声,“我可不是那般迂腐之人,道理解释清楚了,自然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饭毕,一尾七个丫鬟掀帘进来客厅,手中都端着一方精致的金纹小楠木盘,上头供着统一花色的白瓷茶盏。我随着众人的样子接过茶盏,揭开茶盏盖子,里头泡的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一片片茶叶在芸芸热水中翩迁起舞,如同一个个灵魂在水中游走,一缕缕白色的水雾从杯口袅袅升起,伴随着静雅清幽的香味,馥郁一身,品了一口,刚放下茶盏,原立在后面的丫鬟又捧过漱盂,我也跟着漱了口,然后用温水盥了手,又端了一色的青瓷茶盏上来,这才是最后喝的茶水。 我虽来到古代已有一段日子,但今儿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碰上除夕这般重大的节日,他他拉氏一家聚在一起用饭,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大的规矩,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我处在今儿这样的场合里必然是要闹出洋相的,想到这里,我轻轻吁了口气,心中暗叹了一句,好险! 坐了一会儿,酒席撤了,伯父命人在府内空旷处放了几桶烟花,以求来年吉祥如意,隔着玻璃花窗望见一条又一条耀眼的光华在空中闪烁腾飞,迸发的火星一瞬绽放后,便稀稀疏疏地窜向四周,虽说流光溢彩,把原本寂寞的夜空装点得灿烂夺目,却也终究只是易散之物,不过眼前一时的繁华罢了。 因着除夕,又因着志锜的事情谈妥,志均、志锐、志锜心中必然高兴,就也不免多喝了几杯桂花酿,没多久,兄弟三人就都醉得摇摇晃晃,几乎无法支撑,伯父和奶奶看在眼里,也着实无奈,便只好叫来各自小厮把他们小心扶回了各自住处,并吩咐要好好照顾。 我和子玉分别向伯父、奶奶告了退,并和志均、志锐、志锜一道走出客厅。我看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怀不舍,不知下一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了,过了半晌,就连一丝影子也看不见了,才肯安心地与子玉携手同归。 正要一道回闲汀阁和稻栖阁休息,头顶一钩泛着鹅黄的弯月,弓刀似的形状,再就是稀疏的简单几颗星子,就像是镶嵌在浓重夜幕上的宝石,周围的树木萧然默立,荫影浓重,看上去一重重,一幢幢,让人感到无比的冷峻,我抬起头望了望疏朗的树梢,没有树叶,枝头空旷,原本带着的七分醉意立即就被散去了五分,轻晃了晃子玉的胳膊问:“四姐,反正今晚守岁,根本睡不成,不如去我那里坐坐,聚在一起说说话,也好打发这漫漫长夜,如何?” 子玉低头想了想,踌躇道:“可是我阁内的婆子甚是烦人,不过半晌必是要找来的。” 我笑,“这有什么难的,我只吩咐人先去稻栖阁传个话,再给婆子太监们几两银子叫那些人自己去乐,我就不信一时半刻婆子太监还有闲心来管咱们怎样!” 子玉微笑,“这样倒好了。” 白歌听了我的话,提着灯笼抬脚就先往稻栖阁方向小跑去了,前头没了人,后头跟着的小丫鬟忙忙地就上来补了空缺,继续向前。 024 射覆 - 清宫有毒 - 夕幼 走了半晌,终于回到闲汀阁,见莺儿、鹊儿、高万枝、戴春荣一众人不知在玩些什么,笑声传出来竟如银铃般开怀清畅,我上前轻轻推开门,悄步走进去,见到她们都坐在地上玩乐,便伸过头去好奇问:“你们都在玩些什么呢?” 莺儿、鹊儿忙停下手来,随即跪在地上请了安,“奴婢们不晓得小主回来,还请小主恕罪!” 高万枝、戴春荣吓得脸都白了,立刻跪下挥了自己两个耳光,“奴才懒惰,求小主责罚!” 我笑叹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正巧白歌从门外进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忙问:“这是怎么了?” 我笑道:“我不过是问问她们在玩些什么,哪晓得她们就被吓得这样!” 我又瞅了白歌一眼,白歌会意,抿嘴一笑道:“小主让你们起来呢!还不赶紧去打水给两位小主洗手!” 地上的一众人见没被责罚都讶异得面面相觑,满脸不敢相信的神色,我无奈笑道:“今儿是除夕,普天都该同乐的日子,如何偏不准你们玩一玩?”又道:“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还不赶紧打水来先让我和四姐洗了手再一块儿玩?” 莺儿、鹊儿连声应了出去。 高万枝和戴春荣也起身,却只静立在门边,不敢再有丝毫差错。 半晌后,莺儿、鹊儿服侍着我和子玉洗了手,两人进暖阁坐下,窗外月华澹澹,树影子微微摇曳倒映在青色厚实的窗纸上,仿如是谁人颀长的身影,白歌已经摆好一桌零食:八仙果粒、云片糕、糖莲藕、糖冬瓜、糖莲子、枣泥山药糕,还有木樨清露。 白歌温和道:“方才怕两位小主只顾着说话,没有吃好,这才稍稍准备些吃食给两位小主备着,等会儿熬过子时可能会饿的。” 子玉叹出一口气来,笑道:“你这里的丫鬟做事就是机灵,不愧是一直跟着你的,我那里就没有这样机灵的丫鬟,”抬眼瞧了瞧桌上的吃食,又道,“刚刚席上的酒菜寓意虽好,却终归是有些油腻,不太能吃的下去。” 我从翠玉盘子里拣了一颗糖莲子递给子玉,笑道:“四姐若觉得心中发腻,就请尝尝我这里的糖莲子,最是解腻的。” 子玉拿了放在口中尝了一会儿,果然惊叹道:“这个糖莲子做得真好,苦中一点甜,着实解腻,”又朝我问,“竟是谁的手艺?” 我笑着指了指立在身侧的莺儿,“莺儿出身于江南,这糖莲子便是她最拿手的。” 子玉上下打量着莺儿,含笑道:“从宫中出来的自然是不同凡响。” 莺儿轻轻一俯身,“小主实在谬赞了,奴婢不敢当。” 我笑着拉过莺儿,仰面问:“方才还没告诉我,在我们还没回来时,你们方才玩什么玩得那么开心?” 莺儿笑道:“奴婢们在玩射覆。” 子玉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你们竟还会射覆?” 莺儿轻点了点头,“因为宫中主子们时常会想玩儿,所以奴婢奴才也都要会一些,奴婢们方才玩的射覆都是比较简单的一种,不敢跟主子们较高下的。” 我看着子玉,“难道姐姐也会玩儿?” 子玉轻轻笑道:“我也只是会点皮毛,射覆原是一种近于占卜术的猜物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汉书·东方朔传》有云:‘上尝使诸数家射覆。’颜师古注亦曰:‘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闇射之,故云射覆。’古代帝王将相、文人雅士,大都喜易,常玩射覆这种游戏,其中玩得好的便有三国魏管辂、汉东方朔等人。” 我想了想,射覆应该就跟《红楼》里的掣花签差不多,这对于我这样一个已经把《红楼》、《纳兰词》、《唐诗宋词》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的文科生来说,倒也不算难,便笑说道:“不如我们也来玩儿?” 子玉笑道:“射覆这种游戏人少倒没意思了。” 我目光扫视一圈,笑道:“依我说,咱们就叫上丫鬟太监们一起,也是随便玩一会儿,不拘什么,也好打发时间啊!” 莺儿、鹊儿忙欠身,“奴婢不敢。” 我起身,先拉了白歌至桌边坐下,又拉了莺儿、鹊儿坐下,笑道:“有什么不敢的!” 子玉笑了笑,“这样也好,”说着,她便朝自己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笑说,“霁月,你也去坐。” 霁月面色惊慌地行礼,她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奴婢实在不敢,奴婢在旁伺候,小主玩得开心就好。” 我笑着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过去强拉了她来,“你就快些过来坐下吧,不然等会儿要是你家小主输了咱们,便会说咱们闲汀阁的人联合起来欺负她。” 霁月拗不过,只好坐了。 然后我又强按着高万枝、戴春荣也坐了。 白歌起身拿了手巾、扇子、笔墨、盒罐等所藏之物过来放在桌上,又拿了蓝瓷瓯盂来覆盖某一物件,鹊儿拾了方才落在地上的一个竹雕签筒,里面装着许多翠玉赋名签子。 我指着签筒,好奇问:“这是什么?” 鹊儿笑道:“这是令,若是谁没射着,或是谁没覆好,便掣一个玉签,必须遵照上面的令来行事。” 我暗暗想,这规矩不就是跟现代玩的真心话大冒险差不多么,又轻轻一笑,“那咱们可要先说好了,输了不许有人哭鼻子,更不许有人当真存气。” 子玉坐在我身侧抬手轻推了我一下,“咱们可都是你拉来陪你玩儿的,自然不会当真,只一点,你自己输了可不准哭鼻子!” 我做人向来小气,此番被这么一说,脸倒不自觉地有些微微发烫,小声道:“我怎么会哭鼻子,不过嘱咐一句罢了。” 子玉含笑道:“都是托了子兮的福,日日总说人家夜饮聚赌不好,今儿咱们自己竟也如此了。” 高万枝含笑道:“一年之中也不过寿宴除夕如此,并没有夜夜笙歌,自然不妨事。” 白歌拭了一把签筒里的玉签,笑道:“咱们做奴婢奴才的自然是下首,就请两位小主先覆一个。” 我转脸看了看子玉,微笑说:“姐姐年纪最长,就姐姐先来覆吧,我年纪次之,自然是由我来射。” 子玉点一点头,又想了会子,清润的目光环视一周,最终凝滞在窗格间,片刻又收回来,然后朝我笑道:“有了,子兮你可听好了,”见我点头,她接着道,“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子玉一面说,一面在纸上覆了一字,作为留存。 我想了想,毕竟是第一次玩,尚有些犹豫,不知子玉究竟覆的是窗还是雪,在脑中左右回忆起方才她的目光来,那般的闪烁分明,隐约还有幽幽的光,像是在看远处,思索一会儿,终横下心来,存着赌一把的心态道:“姐姐或许覆的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说完,我就用肩头顶一顶子玉的肩头,笑问,“姐姐,我可射着了?” 众人皆等不及笑问:“可射着了?” 子玉盯住我,抿了抿嘴,打开手中纸团,推给我:“喏!你自己看!” 025 人影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目光所及便是一个“雪”字,心下欣喜不已,忙拿过签筒递给子玉,“快掣快掣!” 子玉边摇着签筒取了一根玉签边道:“早知你这么厉害,下次我可不让你了,”视线落在玉签上,“也不知签上要我做什么?” 子玉低头看了许久都没说话,我等不及,一把夺过,见玉签上头写着一句“珠箔笼寒月,纱窗背晓灯”,难怪子玉静了那么久,的确不是好意头,便出声开解道:“虽说这句诗有些凄婉之意,但是好在底下的注解有趣。” 众人问:“是什么?是什么?” 我笑道:“在席共以另诗词雅覆为贺,以解此伤怀困局。” 霁月忙道:“奴婢先想到一句话,可就先说了?” 子玉笑道:“我倒要听听你们是怎么哄我的?” 霁月竖起指尖道:“‘桃李盛时甘寂寞,雪霜多后竞青葱’,奴婢以此贺小主畅怀。” 戴春荣清了清嗓子,“奴才也来,曾经听人说过‘明月朗朗星为伴,银河迢迢云似涛’一句甚是好!” 我笑道:“我也想了一句是作‘举案齐眉多恩爱,琴瑟和鸣永同心’,”说着,轻晃了晃子玉的手腕,问,“姐姐说我这句好不好?” 子玉啐了我一口,“人家说得都好好的,偏你的不同,我掣了个下签,你倒反过来打趣我!” 高万枝道:“小主话可不能这么说,掣了这个签看似是坏,其实倒是好的。” 子玉问:“怎么说?” 高万枝笑道:“小主这时掣了这个似乎不是个好意头,但却能及时解了此困局,自然日后会是顺风顺水、吉祥如意。” 子玉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话中听,”又转脸过来,笑看着我,“该你了!” 我指了指坐在我下家的白歌道:“我覆,白歌来射!” 白歌挑眉道:“小主可不能欺负奴婢,简单些吧!” 我正想着,眼前的烛火突然一动,便起笔在纸笺上写下一个“烛”字,并道:“驰隙流年,回首长安远,曾侍瑶池宴,万烛光中,数点寒灯。” 白歌轻轻皱起眉头,想了许久,众人都等不及催了,鹊儿玩笑道:“白姐姐还没想到么?就连妹妹都想到了!要不要妹妹替你说一个?” 白歌觑了鹊儿一眼,语气里含着不确定,“烛光花影夜葱茏?” 我低眸含笑。 白歌轻轻摇晃着我的臂膀,小声问:“奴婢可射着了?” 我笑,“你是不是偷看了我的纸笺?” 白歌欣然,“奴婢果真射着了?” 我把一团纸笺往桌上一扔,正要说话,高万枝掰开纸笺一看,惊喜道:“果然是烛火!” 众人忙不迭把签筒推到我的面前来要我掣,我耐不住只好掣了一根,抽出来自己先看一回,又笑着说:“什么嘛,这个不好,我重新掣!”说着,就想要把玉签放回去,子玉眼疾手快挪开签筒,不依不饶道:“这可不行,方才我都没有重掣,不许赖皮,快让咱们看看掣了个什么好签?” 我手死死握住花签上头的话,“哪有什么好签,都是些浑话!” 众人皆不肯放过我,“不行不行,小主不能赖皮!” 子玉一把抱住我,并朝众人笑道:“你们快来,快来抢过去看看,她到底掣了个什么样的签,竟羞成这样!?” 我自然斗不过这么多人,戴春荣抢过签去,拿在手上一看,不禁咧嘴笑道:“大家可都听好了,便是一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话音刚落,众人一阵起哄。子玉笑,“这可是极好的兆头,说不准入宫后子兮会是第一个被诏幸侍寝的那个!” 我脸红得如飞霞一般,低着头羞涩说:“姐姐可不准胡说!” 子玉笑,“好好好,我不胡说了,你呢,还要给我们唱一曲。” 众人哄声道:“唱一曲!唱一曲!” 我挣目,“我被你们笑成这样,没人贺我也就罢了,还要我给你们唱一曲,这签可真是太不公平了!” 鹊儿笑,“花签上可是说了,此乃上上之签,要以新曲一支贺至众人,共沾喜气。” 我叹出一口气,“好了好了,唱就唱吧,反正我今儿是逃不过你们手掌心了,”闷头想了想,就择了《牡丹亭》一曲中的选段来唱,虽是用现代流行歌曲唱法改过的,却也没人说不好,“新诗句句,念来如情话。恨年年灯月,照人孤另,虚渡芳华,梦中人何处也。紫钗初戴,粉脸泛红霞。赖步徘徊,情伤灯月下。为谁樵粹,暗咬银牙。” 一曲唱毕,到了白歌,她笑着拿起笔来,戳了戳自己的下巴,信手写了一个字,嘴上道:“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霁月握着一块枣泥山药糕,笑道:“奴婢看,白姐姐是想成为诗仙呢!” 白歌睨了莺儿一眼,“胡说什么,快快射来!” 霁月笑,“君子三端擅一名,秋毫虽细握非轻。” 白歌喜不自禁,“错了错了,霁月没射着,”又半起身子够了签筒过来,“快快掣签!” 霁月不解,“怎么没射着了?” 白歌笑道:“那且问你,你射的是什么?” 霁月道:“秋毫啊!” 子玉对着霁月笑,“那你还是赶紧掣签吧,你果真没射着!” 霁月问:“那是什么?” 子玉笑,“白歌覆的是个‘诗’字。” 霁月“哎呀”了一声,“真是可惜,奴婢方才都猜着了。” 说着,霁月胡乱掣了一签,白歌凑过去看了,顺势念道:“荷叶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霁月想了想,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上头什么令?” 霁月道:“得下签者需皆敬之一杯。” 我笑,“那也就是说,姐姐要敬霁月一杯酒。” 霁月连忙摆手道:“这怎么能行,奴婢受不起的。” 子玉笑,“这里倒也没设酒,我就用木樨清露代酒敬你一杯吧!” 子玉大方敬了,霁月也只好颤悠悠地受了。戴春荣才要覆,只听外头有人敲门,白歌忙过去开门,原来是稻栖阁遣婆子来问子玉何时回去的。 子玉问:“几更了?” 外头婆子回:“已近三更了,小主该回了。” 我十分不信,非要过表来瞧了一瞧,果然是丑初一刻,“不知不觉都玩了这么久。” 子玉也起身说:“我也撑不住了,回去还要洗漱呢。” 白歌笑说:“是时候了,也都该散了,过会儿天就要亮了。” 莺儿、鹊儿还要留着众人,高万枝、戴春荣都说:“夜实在太深了,这已是破格逾矩,若是再闹,恐无下回了。” 我命人点灯好生送子玉一行人出去。鹊儿、莺儿打着灯笼一齐将人送过了小院那边才回来。 关起门来,又说笑了一阵,我才命莺儿、鹊儿去打水来洗漱,莺儿一面拧着帕子,一面对我道:“刚才奴婢送瑾小主过去小院,真奇怪,好像有个人影闪过似的。” 我坐在妆台前,从发髻上抽了簪子放在妆奁中,笑道:“我看你啊,必是今日玩儿疯了,都出现幻像了。” 莺儿托着温热帕子来到我身边,小声说:“真的是奴婢看错了吗?” 鹊儿摊开我的头发,一面细细篦着,一面微笑道:“一定是你看错了,咱们俩原是一块儿去送的,怎么偏就你看到了呢?” 莺儿想了想,面色犹有些疑惑,“可是……” 我拿过帕子抹了一把脸,“这两日树梢上积雪也多,又许是你错把被风吹落的雪团当做人了呢?” 鹊儿笑,“是啊,哪有人会一闪而过,”又侧头对莺儿说,“一定是你看错了。” 说着,白歌从床边过来,柔声道:“小主,床已经铺好了。” 我“嗯”了一声,向众人摆了摆手,众人退下。 我躺在床上,午夜梦回,耳边隐约听见外头的鞭炮声响了一发又一发,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老觉得有明黄色的光影穿过重重叠叠的纱帐,堪破眼前紫红色的如幻梦境,就这样静静地照耀在我面前,一直……一直…… 026 嫁妆 - 清宫有毒 - 夕幼 新年,就这样过去了。盘指算来,离我入宫的日子也没有剩下几天了。 这日,万里晴空,阳光灿烂,时值初暖乍寒之计,风虽然依旧呼啸着,但相比冬日,却少了些许凛冽,院子小池旁栽种的桑树,叶子一向茂密葱茏,就好像一片片翻腾起伏的绿云。 小轩窗前,莺儿、鹊儿服侍我起来洗漱,阳光温柔似水,透过窗格恰到好处的打下点点金光,投射在妆台上本就玲珑的白底套绿料年年有余纹鼻烟壶上,壶身花纹一时漫生出几许剔透明澈的光亮。 我伸手拿了鼻烟壶在手上把玩,轻声问:“这个鼻烟壶是一直都放在妆台上的吗?” 我头上的发髻刚盘了一般还未及固定,莺儿略停下手来,夺目看了一眼,忙笑道:“这个鼻烟壶花纹十分精致,奴婢记得,奴婢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了。” 鹊儿端了漱口的水过来,眼神扫过,笑道:“真是好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宫中都很少能见到这样精致花色的鼻烟壶。” 我蹙眉,忖度着要想弄清楚这个东西的来历恐怕还是得问白歌,轻轻放下鼻烟壶,接过鹊儿手中的白瓷盏,“白歌呢?” 鹊儿往窗外瞄了一眼,并未见到白歌的身影,遂想了想,才道:“白姐姐大概是去找璇玑嬷嬷了。” 我漱了口,抬脸又问:“去找璇玑嬷嬷做什么?”顺势把白瓷盏递给鹊儿,继续道:“该学的规矩礼仪,该制的入宫礼服不是已经都弄得差不多了么?” 鹊儿笑,“今儿白姐姐是去点清单的。” 我对着镜子,捋了捋额角的碎发,“点清单?” 鹊儿点头,“再过几日两位小主就要进宫了,无论是从宫中抬出来的陪礼还是两位小主自府中带入宫去的嫁妆,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要盘算得清清楚楚才行。” 我听后,想着其实现代也沿用了这个古礼,于是笑道:“这个我懂,”抿一抿嘴,又道,“认真说起来也不用这么麻烦,反正陪礼和嫁妆都是要两两抵消的。” 鹊儿忙道:“小主,可不是两两抵消!” 我蹙眉,一头雾水,“不是两两抵消么?” 鹊儿笑,“不是两两抵消,”又道,“从宫中出来的陪礼待两位小主入宫时是要一起抬回去的,至于两位小主的嫁妆也是在入宫时要一起进宫的。” 我消化了片刻,也就是说,所谓陪礼只是暂时送出来帮我撑撑场子的,与其说帮我撑场子,还不如说是替皇家挣面子。来自2020年的我,在男女平等的时代生活惯了,突然就要面对这种与现代天差地别的婚嫁制度,自然是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甚爽快,但我也知道这里是古代,还处于万恶的封建社会,即便心里多么的嗤之以鼻,也只能默默接受,过了一会儿,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立马意识到“嫁妆”的问题,忙又问:“那带进宫去的嫁妆又怎么说呢?” 鹊儿含笑道:“两位小主带进宫去的嫁妆都会在内务府登记后收入国库的。” 我简直忍无可忍,咬一咬唇,扬眉道:“那些嫁妆可都是伯父给我傍身的东西,怎么就收入国库了?难不成日后我要用自己的东西还要通过内务府申请审核批文不成?” 莺儿在妆奁中抽出一根碧玉簪子插在我发髻上,“小主没有成过亲自然不知道这些规矩,大清数百年,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家都是向来如此,女子出嫁所带嫁妆从来都是留给夫家的,皇家纵使千金万贯也不能免了俗去,否则不吉利的,所以如今也不仅仅是小主他他拉氏一家,就连皇后叶赫那拉家也是必须要如此办,”说着,她轻轻一笑,又道,“不过小主不必过于担心,除了登记入册的嫁妆外,其余小主带进宫去的东西都是由小主自己支配的,不然今儿璇玑嬷嬷遣人来叫白姐姐过去清点又是所为何由呢?” 我阖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来,不情不愿地嘟囔道:“算了,入乡随俗。” 莺儿手一颤,好奇看着我问:“入乡随俗?” 我缓缓睁眼,看着镜子里的莺儿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随口胡扯道:“我从小长在广州,那里的婚嫁习俗仿佛并不是这样,我也从来不知京城里的婚嫁习俗竟是这样。” 莺儿有些讶异,“是么?”想了想,又问:“广州竟不是这样么?奴婢一直以为大清所有属地都是这样的习俗呢?” 我正要说话,白歌就从外头进来了,满脸堆笑道:“老爷果然心疼咱们小主,奴婢刚刚去清点小主的嫁妆,可多了!” 戴春荣跟在白歌后头,拽着白歌喜冲冲地问:“怎么个多法?” 白歌歇了口气,笑说:“奴婢方才去清点完才知道咱们小主的嫁妆整整比瑾小主的嫁妆要多了一倍不止!” 莺儿收拾着妆奁,我忙起身问:“竟多了这么多?” 白歌点头,“是啊,要不是奴婢亲自清点,奴婢也不敢相信。” 我一时想到在现代看的一些宫廷剧,心里有些隐隐地担忧,不由地蹙眉问:“那么嫁妆的多少是否会影响什么?” 鹊儿笑道:“自然是会有大影响的,入宫后,各处奴才奴婢对各位小主的看重程度、尊敬程度都是凭着嫁妆排场来判定的,据说以往有的小主家道中落,或是所带嫁妆不多,入宫后都是受人冷眼嘲讽不断,除非日后宠冠六宫,否则日子难过呢!” 我垂眸思索片刻,遂起身要出屋子,“我去找伯父说话。” 白歌忙拦道:“小主要去找老爷说什么?” 我焦急道:“我要去找伯父让他给四姐再加点嫁妆。” 白歌道:“小主,来不及了。” 我瞪着白歌,“什么来不及了?” 白歌道:“所有的嫁妆已经都清点登记过了,再加多少也无济于事。” 我脚下一时失了力,无可奈何地轻轻一叹,只好又坐下,胳膊撑在桌上扶额沉默了半晌。 莺儿的目光扫过我,信手拿着那个鼻烟壶来到我面前,“小主,你不是说等白姐姐回来了,要问问这个鼻烟壶的来历吗?” 我看见莺儿手上翠蓝色的鼻烟壶方才缓过神来,忙侧头轻声问白歌:“你可知道这个鼻烟壶的来历?” 027 霁月 - 清宫有毒 - 夕幼 白歌想了一会儿,“这个鼻烟壶很久没用过了,就是一直放在妆台上的,奴婢也记的不大真切了,仿佛是瑾小主在广州时拿来送给小主的,当时小主应该是很喜欢才会一起带回京城来的,但后来小主就没再用过,慢慢地,似乎也就淡忘了,平时奴婢见着积灰了顺带着擦一擦罢了,”说着,就从莺儿手上拿过鼻烟壶,又问,“不是一直在妆台上放的好好的么?怎得今儿又把这个玩意儿拿出来了?”随后白歌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随即神色关切问:“小主病了?” 我摇头,“我怎么可能生病,不过是一时注意到了好奇问问来历。” 白歌听了,重重地泄了口气,“小主安泰就好。” 莺儿道:“白姐姐,这可是好东西呢!在宫中都不是一般能见到的!” 白歌一挣眉,疑声问:“果真?” 莺儿点头,“莺儿怎么会诓骗白姐姐呢?” 鹊儿也过来道:“白姐姐,的确是好东西。” 我想了想,“既然是姐姐的,我现在一时也用不到,”又侧脸看向白歌,“陪我去一趟稻栖阁将东西还给姐姐吧!” 白歌含笑道:“这么多年了,小主也没说一句要还,现在没头没脑的去还,又算什么呢?” 我瞅着白歌道:“以前不还是因为众人皆生活在府中根本无须还,可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我和姐姐几日后都要入宫,我若手里还拿着姐姐的东西,叫有心人看去实在不好,况且姐姐向来不事奢华,过得俭朴,这个鼻烟壶放在我这里,我用的次数一定少之又少,但如果还给姐姐,姐姐日后或许能派上大用途,既是个好东西,那即便是叫宫中奴婢奴才们看见给姐姐傍傍身也是好的,不至于日子多么难过。” 白歌道:“哪有什么有心人能知道这个鼻烟壶是瑾小主给小主的呢?” 鹊儿道:“白姐姐这话就是有所不知了,宫中人心险恶,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若是有什么人当真想要知道这个鼻烟壶的来历,还怕没有人脉去查吗?” 白歌听了面色一怔,忙道:“是了是了,再说了咱们这儿什么都有,并不缺这一个鼻烟壶,既然原是瑾小主的东西还是尽早还回去的好,”她垂下眸去,静静想了一会儿,才道,“奴婢方才回来路过稻栖阁隔着窗户见到霁月正在整理瑾小主的妆奁,里头一俱皆是乌黑银饰,一件明器都无,实在有些寒酸,叫人心生不忍,”随即叹出一口气,又道,“奴婢心中是既为小主高兴,又为瑾小主担忧。把鼻烟壶还回去也算是一举两得,对小主和瑾小主都是好事。” 鹊儿见我缓缓起身,从橱子里拿出一件缟色狐毛披风为我披上,细细扎好颌下毛领的两条紧口飘带,“外头太阳虽好,但风还是大,小主很快就要进宫了,可千万不能冻病了。” 我笑,“没事的,”又嘱咐道,“白歌和戴春荣陪着我去就行了,你们自个儿在闲汀阁里玩一会儿,我还了鼻烟壶,即刻回来。” 白歌将鼻烟壶收在袖中,静静地跟在后头和我一道出了闲汀阁,高万枝在身侧扶着我大约走了半柱香,特意避过南房,从左边小院进了稻栖阁,还没走到屋前,就看见霁月正躲在荒废月台后的墙角边抹眼泪。我走过去问:“霁月,谁欺负你了吗?” 霁月看到我忙用袖子拭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人欺负奴婢,奴婢只是沙子迷了眼睛。” 我盯住她,“胡说!”目光一凛,又道:“刚刚我分明看到你是躲在这里抹眼泪,还不跟我说实话吗?” 霁月垂下眼眸,“珍小主,真的没有什么。” 我问:“可是下面有人苛待了你们稻栖阁?” 霁月摇头,“没有。” 我又问:“可是有人在背后说了稻栖阁什么闲言碎语?” 霁月埋着脸继续摇头。 我想了想,笃定道:“那么,就必是有人给稻栖阁脸子看!” 霁月蹙眉,“珍小主就别问了,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愈加好奇,就更朝前一步问:“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霁月只是低头不语,脸色青白,身子有微微的战栗,“你在害怕?”见霁月不答,我静一静,又道:“我本也不必知道,但看你这个样,今儿就非要知道不可了,正好我来也是找你们小主有事的,你既不肯说,我正好去问你们小主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那么大本事能让稻栖阁受了委屈却不敢言明!”说着,我就转身欲走,霁月一把拉住我,“小主现在不好进去!” 我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不能进?” 霁月拽着我衣角的手一点不肯放松,却也不愿回答。 我一扬眉毛,道:“你若执意不肯告诉我缘由,那我必是要进去看一看了。”白歌和高万枝见状都急忙过来要掰开霁月的手,也不知霁月哪里来的力气,直耗了半晌,白歌和高万枝才把我的衣角从霁月的手中硬薅出来。 我朝屋前疾步走去,刚要转进院子,霁月挣开白歌和高万枝狂奔过来“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哭求道:“珍小主现在真的不能进去,咱们小主现正在屋子里做重要的事情,特意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去打扰。” 我挣眉,“谁都不能进去打扰,”我又轻轻一笑,“姐姐最疼我,里头一定不包括我。”我左跨一步,想要绕过霁月,却又被拦住,她眼神哀怨地望着我,小声说:“珍小主,没有人让稻栖阁受委屈,请不要让咱们小主难堪。” “难堪?” 霁月歉歉点头。 我心一紧,深吸一口气,伫立在原地,俯视着霁月,“那你告诉我,你方才为什么偷偷躲在那里抹眼泪还不肯承认?”又问:“还有,你为什么哭?” 霁月看了看白歌和高万枝以及跟着的一众人,又回眸紧盯着我,“珍小主,事关重大,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点头,朝白歌和高万枝摆了摆手,两人会意,带着一众人退开了,见人走远了,我目光又落回霁月面上,“你现在可以说了么?” 霁月咬一咬嘴唇,“奴婢告诉珍小主,珍小主可千万别再告诉别人去,此事有关咱们小主声誉。” 我蹙眉,“声誉?”带着几分疑惑叹了叹,又道:“你尽管说来,我答应你便是。” 霁月轻声道:“方才奴婢不是为自己的委屈流泪,而是为咱们小主的委屈流泪。” 028 不允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问:“委屈?”稍忖度了一会儿,“不会啊,伯父对我们兄妹几个向来都是好的,怎会让姐姐受这样大的委屈?” 霁月摇头,“奴婢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问:“那是什么意思?” 霁月道:“半年多前,两位小主还未进宫选秀的时候,小主一日带着奴婢去了胭脂商铺,谁晓得那个商铺老板不是好人,一心认为咱们小主奇货可居就想要轻薄小主,千钧一发之际幸而有一位少年及时出手救了小主,三拳两脚就把那个老板给打发了,后来一次小主跟着奶奶去寺里上香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位少年,就多攀谈了两句,小主还和那位少年交换了信物,小主自那日回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选秀时,小主也一心盼望着自己千万不要被选上,结果总是天不遂人愿。” 我大为讶异,“那个少年是谁?” 霁月道:“奴婢也不甚清楚,但看谈吐打扮应该也是某个世家的公子少爷。” 我问:“难道姐姐在选秀前就没找过伯父谈及此事吗?” 霁月道:“何曾没找过,”她眼睫轻轻一抖,似要沁出泪来,“就在从寺中上香回来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小主就偷偷去找过老爷说起此事,老爷断然不允,说选秀是祖制,不可能因为一人更改,又拿府中上下几十口人命压在小主身上,小主跪了整整一夜,直道次日清晨小主晕倒在院子里,老爷派小厮把小主抬回稻栖阁,并千叮万嘱封了众人的口。” 我沉沉一叹,命运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真是遗憾……” “是遗憾,”一个清越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平白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原是子玉拉了门出来,她一身若草色的锦衣罗裙,腰间系一跳翠色锦带,一支玉钗被斜斜地簪在发髻上,莹亮的眼睛柔柔地望着我,对我轻声道,“有什么话进来说。” 霁月跟在后面关上门,屋子里只剩我和子玉,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像一潭水,半晌后,我出声问:“原来姐姐早有心上人了?” 子玉淡淡垂眸,“是又怎样?” 我睨着她问:“姐姐怎么不告诉我?” 子玉笑着说:“告诉了你又能怎样?”她轻轻一摇头,一面走到桌前帮我斟了一杯水,一面道:“不过是多一个人烦心罢了。” 我未接杯盏,只问:“为何每次谈及入宫时都未曾见姐姐有过一点凄伤神色?” 子玉轻轻把杯盏放在桌上,“整日哭丧个脸就能不进宫了吗?面上笑容光彩就一定是开心吗?”她无奈一笑,又道:“面上多欣喜,心里就多悲痛,面上有多少笑容,心里就滴了多少鲜血。” 我侧目看见墙角边的铜盆里蓄着一堆死灰,隐约缝隙间尚藏有些许火星,余温还未彻底凉透,“姐姐刚刚是在烧东西么?” 子玉目光扫过,轻声说:“是在烧东西。” 我问:“在烧什么?” 子玉道:“在烧一些对于这个世道来说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用处的东西,比如回忆,比如感情……” 子玉的语气仿佛冬日里一汪冻结的死水,平静得让人害怕,我心中掠过一瞬的惊惶,深深地担心子玉会陷入无法自拔,在现代,许多的抑郁症患者都是这样开始生病的,目光悄然落在她身上,含笑自诩道:“如果换我是姐姐,我一定做不到这样安静,我一定会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阖府不宁,闹得鸡飞狗跳,我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大不了玉石俱焚,”说着,我又牵过她的手,“姐姐,有什么事千万不能自己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子玉平静地看着我,“子兮,其实我特别羡慕你,羡慕你这无拘无束,不管天高地厚为所欲为的性子,”她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么,有的时候,能恣意妄为也是一种福气,”她笑说着,又缓缓侧脸看向窗外,山茶花正在枝头昂首怒放,开得荼蘼,红艳的颜色如同一团火焰跃上浅淡的窗纱,轻叹一声,浅声道,“像我,就从没有这样的福气。” 我心倏然一动,紧紧握住子玉的手,安慰道:“姐姐,像你这样的人品根本就无需为了男人伤怀,没了爱情又怎样,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东西值得留恋的,”我转身拿起桌上的杯盏,手臂朝外一挥,杯子里头的水全都被泼了出去,溅出一地水花,“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就让它像这杯中泼出去的水一样,既然再也收不回来了,就全都忘了吧,生活还是要继续的,翻开新的一页会有新的活法,我相信即便只有姐姐自己也是一样可以撑出一片天的。” 子玉微笑看着我,“子兮,我和你不一样,你从小就被伯父捧在手里呵护着在广州长大,眼界和想法自然与我不同,或许你会有更多的新篇章,可是我却不会再有了。” 我目光逡巡在子玉面上,“怎么会不再有?”又道:“咱们才多大年纪,若这个时候姐姐就已经心如死灰,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道出一个字来:“熬。” “熬?” “其实从那晚伯父明白跟我说出‘不允’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失去了意义,不知快活为何物,不是没有想过去死,之所以我还苟活于世与你一道选秀入宫,其实还有另外的原因。” 我忙问:“是什么?” 子玉眸光一闪,说道:“他说过自己的家世是京城有名的悬炉世家,他本身也在宫中太医院当值,我只一心期盼着或许入宫后,我还能远远地望见他一眼、两眼。” 我蹙眉,低声道:“姐姐,你太傻了,你可知道一旦被发现的后果是什么吗?” 子玉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里面透出几许绝望,“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也不行吗?” 子玉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实在心疼,抓住她的手腕道:“姐姐,你跑,你离开京城,不要进宫!” 子玉眉间一蹙,“跑?” 我点头道:“是的,去找他,和他私奔,我帮你!” 子玉的眼中燃起一瞬的光彩,随后又渐渐低下去,缓缓摇头,“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道:“天下之大,一定有容身之处的,”古代又不像现代到处都是高清摄像头,跑到哪里都无所遁形,“我想只要好好计划就一定会成功的。” 子玉漫生出一丝笑,“来不及了,”又道,“况且就算来得及我也不愿让他放弃前途跟我一起流浪,”她轻轻叹出一口气来,看着我继续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根本没有私奔这个勇气,如果我跑了,一定是后患无穷,伯父、奶奶、志均、志锐、志锜还有你都会受到牵连,甚至已经嫁出去的三个姐姐都免不了一场祸端,我实在没有勇气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我望住她道:“入宫后我可就只有姐姐你一个亲人了,你若是放不下一个‘情’字,入宫后出了什么事情我又该怎么办呢?”又道:“我会难过死的!” 子玉摸了摸我的额头,含笑道:“傻子兮,你放心,就算身不由己,我也不会让自己轻易出事的,即便是为了你,为了他他拉氏一门。” 029 珍重 - 清宫有毒 - 夕幼 银色的月亮点缀着深蓝的夜空,轻纱般的云霭在天空上中漂浮不定,好似隐藏着殿阁宫阙的飘渺仙境。 这是我进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依着惯例,家人可以见面送行。因伯父长善临时接到旨意外出办事去了,所以只有奶奶带着哥哥们来与我和子玉惺惺话别。奶奶走到璇玑身旁,往她手里塞了一包银子,含笑道:“一点心意,还请嬷嬷笑纳。” 璇玑推开奶奶的手,摇一摇头,“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略福一福身,“至于银子,奴婢实不敢再收。”说完,璇玑就转身过去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安静退出了屋子。 一想到明日就要进宫,我和子玉早已哭得满面泪痕。 哭的是不舍,是遗憾,也是自己。 我明白,这一进去,恐怕一生都无法挣脱出来,只能一步步走向毁灭,日后再想见到这些在古代对我关怀备至的亲人们一面更是难如登天。 我并非铁石心肠的人,虽然我不是真的他他拉•子兮,但在这段日子与他们亲厚地相处下,心里早已把他们当做自己真正亲人一般的对待。 我擦干眼泪,扯出一丝笑容来,望着奶奶,分明年纪已是四十出头,面容看上去却年轻了十岁不止,应是得益于平日里的悉心保养。她用帕子不断地擦拭着脸颊上滚落的泪水,仅仅一夕之间,盘起的发髻里似乎又多出了几根白发,眼里的泪花好像断线了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的夺眶而落。她拈着薄绢来回抹拭着,面上敷的脂粉被擦去了大半,肌肤透出黄褐的颜色。 我盈泪劝道:“奶奶,我此去是入宫中享福去的,白歌也还跟着我,必不会受到委屈,只是还未尽到为女之孝道,就要离去,心中实在不安,但好在哥哥们会替我和子玉好好照顾您的。” 奶奶不停地点头,泪水却还是难以止住,过了一会儿,反倒呜咽得更加厉害了。 志锜走近拍了拍奶奶的肩膀,安慰道:“奶奶不必难过,子兮不是说了,她们姐妹俩都是入宫享福去的,家里不还有我们在么?”他微微一笑,又朝我道:“子兮放心,我会替你们姐妹俩好好尽孝道的。” 奶奶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拭了一把泪水,叮嘱道:“你们两人要记住,一入宫门深似海,最是无情帝王家。与老佛爷和皇后相处时更要处处注意,面面小心,子玉为人娴静,我自是放心,”眼神越过子玉,着重看向我,“只是子兮,你要记住,宫中不比家里,做任何事之前,定要先考虑结果,保全自身。” 子玉勉强笑了笑,语气温婉说:“奶奶放心,我全记下了,也望奶奶能好生保养自己身体。” 我跟着低声道:“我也记下了,”沉默了半晌,又侧头对志锜道,“伯父今晚虽没来,但我还是想要多嘱咐他一句,公事自然要紧,但自身将养更是要紧,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 志锜含笑道:“你放心,这话我必定帮你带到。” 我轻点了点头。 志均盯着我的目光里尽是哀伤,“子兮,以后你的一切荣辱皆在自身,他他拉氏满门的荣辱自然也系于你这一身了。” 我“嗯”了一声,应道:“我明白。”余光无意看见志锐仿佛在思虑什么,一直隐忍不言,我知道志锐原不是这样犹豫的性子,心里必定是藏着什么要紧的事,稍想了想,便对奶奶道:“奶奶,时候也不早了,明儿还有的忙,不如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奶奶再三叮嘱后,才肯依依不舍地去了。 众人尽散,可志锐的脚步依旧顿在原地,我看在眼里,只轻声叫住他,“志锐,你且等一等,”眼睛紧紧地睨着他,轻声问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志锐的神情微微错愕,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子兮,我不知该怎么说。” 我淡淡地看着他,蹙眉道:“志锐,你我最是玩得开,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只跟往常一样,直言便是。” 志锐凝视着我,半晌,悄声道:“子兮,自你从树上摔下来后,你应该知道我待你是与旁人不同的。” 我眯眼打量着他:“你指的是……” 志锐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道,“面对后来的你,我心里真的很纠结。” 我看着他深情的神色,心里猛然一惊,嘴上依旧平和,提醒道:“志锐,我是你的妹妹。” 志锐摇一摇头,朝我更近一步,俯下身来,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子兮。”他的声音陡地透出一股森冷,就好像是在一个晦暗的夜里锋利的竹尖上瑟瑟刮过一阵寒风,惹得我头皮不受控地紧绷发麻,心脏也跟着愈加战栗,疯狂地跳动。 我紧皱眉头,看着志锐,掩饰一笑道:“你莫不是疯了?我不是子兮还能是谁?” 志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并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说着,他叹出一口气来,“你明日便要进宫,我心里的疑惑怕是还要你现在来替我解答,我今晚才能安寝,今后才能安心。” 我柔声道:“我原本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我就是子兮,我在为她而活着,”稍停了一下,我又道,“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活着,但这两者并不冲突。” 志锐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瞬落寞,片刻后,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对你说一句:‘珍重。’了。” 我笑道:“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哥哥的。” 志锐的目光在我面上来回逡巡道:“如果你不是顶着子兮这张脸这副身子,我恐怕早就想带你离开京城了。” 我摇头,“你不要异想天开了,即便你要带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无论是谁都有自己该走的路,而你的路也一样早就定好了,根本不容一丝更改。” 他问:“我的路?” 我点头,“是啊,你注定要待在京城中沉浮,即便我不是他他拉•子兮,你也带不走我,”目光轻轻盯住志锐,笑了笑,“你的路,倒也算精彩。” 他又问:“你知道我以后的路究竟是怎样?” 我笑,“我知道,”我看着他渴望求知的眼神,随即又摇了摇头,“但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无论是谁都逃不过‘人生苦短’四个字。” 志锐想了想,轻笑道:“你不说也好,多一些未知,至少人生还有所期盼,”停一停,他视线直直地勾住我,又道,“既是先知,那么现在看来你的路果真就像是如你所说那般,要进宫当宠妃的。” 我笑问:“你信了?” 他叹,“不敢不信了。” 030 枷锁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望着他,轻轻“嗯”了一声,“宠妃”二字听上去仿佛是一片光明坦途,实际上这些古人又哪里知道“宠妃”这二字背后所深藏的凄然注定,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真子兮的?” 志锐嘴边划过一丝笑来,“子兮琴意极好,从小跟我一起,自然也知道留香乐馆,可她,却从不会研究《离骚》,再加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表现,还不够我疑心的么?” 我轻笑了笑,垂眸道:“志锐,你果然很聪明,你既然早就已经察觉,今日开了口,我自然也不想要继续瞒你,因为我根本无从辩驳,但是许多话今晚你问过了,我也如实答了,就请你不要在别人的面前再多提起一句,否则就连我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志锐眉宇间皆是不解,“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我对他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此事你必要对他人三缄其口,这样对你,对我,甚至对所有人,都最好。” 志锐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会子,缓缓点头,蹙眉道:“好,我答应你就是,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无奈一笑,“面对你,我总是会输的,”他语气渐渐宛然,“旁人如果听到你以后会是皇上宠妃的这个消息或许会觉得高兴、荣耀,但我却反倒希望你永远不是。” 我面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问:“为什么?” 志锐叹道:“宠妃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他神色恍然变得忧虑起来,“后宫的争斗纠缠,古往今来,时有发生,这种争斗会让你时刻身处在风口浪尖上,危险至极,我不希望你最后会成为皇族斗争中的牺牲品。” 我不置可否,低眸看见架上的烛光正轻轻摇曳着,底部是温暖的橘黄,火尖上闪着幽幽的红光,“若有一日,我果真如你所说处在风口浪尖上无法自救,到那时,你会帮我吗?” 志锐抬手狠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觉得呢?”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 志锐低声说:“无论你是不是子兮,我保护你,都理所应当。”他说这话的语气中满是宠溺,我晓得这种宠溺不是对真子兮的,而是对我的。 我看着他真挚的眼神,半晌无语,心中一酸,泪水又潸潸而落,伸出手去,“志锐,能在这里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 志锐拍了一下我伸出的手,又凑近捏了捏我的脸说:“我也很高兴。” 我定了定神,端详着志锐,与他视线交汇的瞬间,我的眼泪竟已不受我的控制,眼前一片模糊,这些日子以来,心里的恐惧,担忧,委屈都在这一瞬间交织喷涌。 “志锐。” 我声音很轻。 志锐应了一声,扶住我的肩,轻轻摩挲安抚着我,温和嘱咐道:“进宫后要千万小心皇后,她是老佛爷的亲侄女,当然,更要小心老佛爷,你这么聪明,必定明白的。” 我啜泣着点头。 过了一会儿,门上两声轻叩。 我低了低头。 白歌进来屋子道:“时候不早了。” 我渐渐平静下来,对志锐柔声说:“确实不早了,你说的我都记着了,但你也不能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 志锐退了两步,满脸不舍之情,深深地凝视着我。我定了定神,让白歌送了志锐离开。望着他的背影,我又不由得蹙紧眉头黯然流下两行泪来。 半晌过去,眼睛甚觉酸胀。我知必是不能再哭了,只得把心里溢出的悲伤和感怀再重新压回心底。 明儿一早,我就要进宫了,但此刻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不顾白歌劝我就寝,披上锦绣披风独自踱步至小院中。 晚风悠扬,围着小院走了一圈,从缺口那里绕进去便到了子玉所住的稻栖阁,看着夹路上的一草一木,泥土香味馥郁鼻尖,心里忽然无比留恋起这个我已经居住了六个月的府邸,一时竟有些抑不住的感伤。 在现代我从没发觉自己会是这样感性的人。 正走着,余光无意间瞥见稻栖阁的月台边隐约矗立着一个凄伤的人影。我以为又是霁月躲在那里难过,走近了才发现站在那里的人并非霁月,而是子玉。 她正双手合十仰面向着明月祈祷着什么,我立即停住脚步,退到一棵苍树后,月上中天,皎洁温柔,柔和的月光把迷离夜晚烘托出一片难得的平静与祥和,月亮的光落在树丫上,漏下一片斑驳的黑影,枝叶的影子宛如绣纹一般投射在子玉身上,越发显得她姿态凄清落寞。 夜音如此清净,光色如此惨淡,耳边似乎能稀疏听见子玉极力压抑着的断续啜泣声,我晓得她此刻思念的沉重,或许她现在脑海里的回忆正像洪水般翻涌,铺天盖地席卷着她的意志,啃噬着她的灵魂,掠夺着她的快乐……心里只能假装那份美好的时光自己从不曾挥手告别过,因为惟有这样才能麻木自己,人,才能保有一丝的冷静和理智,才不会痛到癫狂。 原来无论是谁终究都逃不过命运的枷锁,无疾而终的情爱终会被埋葬在现实中,眼前如子玉,方才如志锐。纵使子玉对那人有万般情,千般意,恐怕今生也已经注定是有缘无份了,志锐对我之情亦然。 我静静望着子玉的这番情景,心里不禁觉得还真是应了那句“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的话。 绿珠原是西晋富豪石崇的宠妾,传说她“美而艳,善吹笛”。赵王伦专权时,他手下的孙秀倚仗权势指名向石崇索取,遭到石崇拒绝。石崇因此被收下狱,绿珠也坠楼身死。只是我并不希望子玉和那人会走上如石崇绿珠一般的不幸命运,其实许多事情正史都不会有所记载,最后全部都无声无息地被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至于子玉,就连我也不清楚她的感情究竟会怎样发展,又何去何从,不免为她心生担虑,又突然觉得其实在某些情况下相濡以沫真的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若是子玉和那人真在紫禁城中干出些什么破格的事情,那不仅是毁了他们自己,更是闯了弥天大祸,必要殃及两家府邸上下几十口人。 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是要跳出来一般,但依照这两天的情形来看,我却更相信子玉不是那种容易被一份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在关键时刻,她是能够保持理智的,至多是如唐琬那般的叹一句: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叹息了一晌后,回到闲汀阁,白歌已经帮我铺好了床,我静静地平躺在被子里,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分明感觉全身疲乏难耐,可是却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头脑中的意识无比清醒,直到天色大亮。 031 入宫 - 清宫有毒 - 夕幼 光绪十五年四月初四日,听外头说,宫中来迎接我和子玉入宫的大队人马已到门外,静待吉时。 按清宫制度,尽管嫔妃入宫礼仪不如皇后的隆重,但也比一般家庭的婚礼盛大,封嫔之礼也极为奢靡。 我坐在铜镜前冷眼看着自己,想到日后种种,面上不见一丝笑意,显得愈加寂寥,就像一口波澜不起的枯井。 我身上穿着翠绿色的烟纱碧霞罗长褂,袖口绣着大朵牡丹,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裙角上绣着细碎的石榴花瓣,百褶如亮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头上简单地绾了个飞仙髻,斜插着一支金制的镂空兰花珠钗,颊上薄施粉黛,只增颜色,若隐若现的红扉感,竟把我死灰般的心境遮盖的一分不见,反而营造出来一种纯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花间纷飞的蝴蝶,又似池塘里茕茕孑立的荷花。 白歌奉上一小盒零陵香让我抹在耳后,淡淡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薄如轻纱般的直叫人心醉。她灿然笑道:“小主容貌倾国倾城,入宫后,皇上必定宠爱有加。” 我尽管心中怅然,但面上依旧是挂上了明艳的笑容,说道:“这身入宫装束虽是好看,却也束缚的很。”我凝眸向镜,方觉自己实在演技不佳,不用多花心思都能看出镜中人的笑容是那样勉强。 白歌微微侧目,眼角眉梢皆是飞扬的神采,言语间却仍是存着恭顺,道:“这才是嫔位装束而已,若以后小主圣恩得宠,想必加封礼时,定会更加劳累。” 我忙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岂是能乱说的?若是传到别人的耳朵里,不知道要惹来多少是非!” 白歌反应过来,脸色一白,敛了敛喜色,低声道:“是,奴婢日后定会注意说话分寸。” 我又道:“入宫后,你我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明白?” 白歌轻应,“小主放心,奴婢明白。”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随即淡淡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吧。” 和风在始春四月的日光里,贴着我的发髻徐徐吹了过来,初暖乍寒之计,树叶的叶芽慢慢舒展开来,花儿的蓓蕾也是初绽,历经风雪磨砺的树枝,一改僵硬呆板的冬姿,仪态轻柔娇嫩。大地惭惭地铺上了一层淡绿色,上面还点缀着粉、黄、橘、玫等颜色的小巧娇花,裹挟着暖意,一丝丝淡雅的花草味扑面而过,让人瞬间就觉得心旷神怡起来。 清色透明的日光下,志锐独自负手站在屋外的桃花树下,白粉色的花瓣碎碎落了一地,我浅笑着看了他一眼,出声唤道:“志锐。” 志锐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很快就反应过来,神色安然地跪在我面前,恭敬说:“臣受命特来送亲珍嫔娘娘。” 我极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一片哀凉,温和说道:“快请起。” 志锐站起身来,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灼亮的凄然之色,仿佛雪花落在掌中,转瞬不见。他道:“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宅外等候。” 我徐徐走到他身旁,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担心,入宫后,我定当首先保全自身,再言其他。” 志锐叹了口气,小声道:“既你已知,也有打算,我便也能安下几分心来了。” 突然,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我便知时候到了,婉然道:“吉时已到,我该走了。” 志锐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掌心的温暖渐渐蔓延到我心中,声音也凝固在我耳边,“臣恭引娘娘入宫,以示皇恩浩荡。” 我点头道:“那就有劳哥哥了。” 志锐厚实的手掌稳当地托着我,一路迤逦而出,伯父长善的大宅屋院重重,一道道门槛就好像怎么也跨不完一样。 两排宫女内监垂首恭谨地跪迎着,丹红色的凤鸾小轿,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想要燃尽我生命的活力,最后只剩下一瓮死灰。大红色的彩绸帷幕,上面绣有富贵杜鹃、丹凤朝阳和百子图等吉祥图案,缀以金、银色两色,檐下四壁外侧镂刻卷云缠金花。 志锐把我的手交给璇玑,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小心上了轿,我坐在其中,心中默然:以后我都要在皇宫的巍峨高墙中生存了。 我不禁自己掀起盖头,目光游走在帷幕缝隙外,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炫耀着五颜的色彩,除去敲锣打鼓声,我似乎还听到了一群南飞的大雁正嘶鸣着掠过一泓如洗的天空。都说雁过无痕,我现在当真想看看外面碧蓝天空上到底有没有留下一道风一般的剪影。 贞顺门外早有穿暗红衣袍的内监恭候,有嬷嬷帮忙摘下盖头,銮仪卫和羽林护军的簇拥着,我从轿子中出来,一下轿就看见子玉站在前面。想着日后苍白的生活里还有子玉相陪,我悬着的整颗心一时倒安慰不少。因顾着规矩,两人都不能说话,我只好趁着在与她视线短暂相交的一瞬间,飞快地付出淡淡微笑。 紫禁城,布局严格遵循着封建等级礼制,秩序井然,重檐尖顶阁亭突起,宛如五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气势雄伟。碧色的琉璃壁上,九条栩栩如生、神态各异、颜色各不相同的巨龙口戏白珠,或是翻腾卷涌,或是盘旋上升,或是俯冲下落,似乎是要直腾九天云霄,又似乎是要扎进深渊碧海。而中间饰有山石、云气作背景,整块九龙壁雕塑精美、色彩华丽,我在心中叹为观止。 走了一路,不知不觉,我已来到了一座殿宇前,宫殿的匾额上三个楷书大字:景仁宫。 景仁宫坐北朝南,门内有石影壁一座,传说是元朝的遗物,未知真假。前院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檐角安放五个走兽,檐下施单翘单昂五踩斗栱,龙凤和玺彩画。明间的前后檐开门,次间、梢间都是槛墙、槛窗,门窗采用双交四椀菱花槅扇式。屋内悬挂着乾隆帝御题“赞德宫闱”匾。天花为二龙戏珠图案,内檐是龙凤和玺彩画,方砖墁地。殿前还有一座宽广的月台。 东西两侧有配殿各三间,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顶,檐下绘有旋子彩画。配殿的南、北各有耳房。后院正殿五间,檐下施斗栱,绘有龙凤和玺彩画。后院西南角还有井亭一座。 032 册赏 - 清宫有毒 - 夕幼 据我所知,景仁宫不仅格局辉煌,修葺精致,还很有些历史色彩。康熙帝和其兄长,也就是顺治帝皇二子福全,兄弟二人一直感情甚笃。康熙帝甚至曾命宫中画匠,绘制一幅自己和兄长福全共坐桐树荫下的画,以示两人共老。在康熙四十二年,福全过世时,康熙帝在丧期以哀沉的心情居住景仁宫致哀。 还有清孝康章皇后佟佳氏、清雍正朝熹贵妃、清乾隆朝纯惠皇贵妃苏氏、嘉庆朝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清咸丰朝婉贵妃索绰洛氏都曾在这里居住过。而清同治朝敬懿皇贵妃赫舍里氏、庄和皇贵妃阿鲁特氏,也就是现在四太妃中的瑜妃和珣嫔,两人则是封嫔时曾在景仁宫接过册宝。 我转了一圈,回到院中,眼见株叶上的石榴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一丛丛,每一朵都如同喷吐的火舌般烈艳,每一树就像一匹瑰丽无比的锦缎铺展在天地间。 我扫视着两边一直规规矩矩跪着的太监宫女们,微微颔首,随口问:“这是新种的石榴树?” 身边搀扶我的宫女恭谨答道:“老佛爷吩咐,宫中新进妃嫔,所居宫室多种桂花、石榴二色,以示新贵入主,内宫祥庆,取多子多福之意。” 我点点头,“劳老佛爷费心了,”随后又朝白歌蹙一蹙眉,白歌自当会意,从袖子里掏出来几色荷包,里头揣着满满当当的银子元宝,我含笑道,“你们也累了一日,这些银子就当是打赏你们喝茶的。” 一众太监宫女齐齐跪下谢我。我忙叫了起来。 白歌刚把银子分发下去,还未及进了正殿,宫门外就已经有小太监急急过来传话说:“吉时已到,该去清宁宫行册位礼。” 我问:“这么快么?” 小太监笑道:“自然,皇后娘娘正位中宫礼昨儿就先做过了,今儿一早也已经和皇上一道去了宁寿宫给老佛爷行了礼,诸事妥当后这才命奴才们分别到珍主和瑾主这里来传话,珍主还要快着些,千万别叫老佛爷等急了。” 我笑,顺势塞了一包银子给小太监,“那就请公公领路吧!” 清宁宫前设有黄幄,更有黄案于幄内,正副使节至清宁宫宣读册文,进满洲、蒙古、汉字三种表文,依次宣读,并行庆贺礼,我和子玉双双跪地接过册文,并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礼成,正副使节退下复命。 并未在清宁宫见到慈禧和光绪皇帝,礼毕后,回到景仁宫问过才晓得原来慈禧和光绪皇帝在行册位礼时应在乾清宫阅览册宝,日头已过晌午,从一大早忙到现在我甚觉疲累,刚想进殿中卸下头上身上戴着挂着的劳什子去榻上歪着休息一会儿,高万枝、戴春荣就匆匆过来笑说慈禧的赏赐已到了门口,并还是李莲英亲自送来的。我总不好怠慢,只得起身请了进来,李莲英礼数周全,先施礼请了安,满面笑意对我道:“老佛爷特地命奴才将这些赏赐好生送至景仁宫来,奴才委实不敢怠慢。” 我向外头淡淡看了一眼,果然很多,前头皆是些绫罗绸缎,金具玉器,片刻,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微笑道:“多谢老佛爷赏赐,尚不能去宁寿宫给老佛爷磕头,奴才之心还请李安达代为转答,李安达也辛苦了,不若喝盏茶歇歇再走。”说着,我随即朝白歌吩咐说:“还不赶紧去给李安达沏一壶上好的龙井来。” 白歌应声刚抬脚要去,李莲英忙笑道:“不必了,奴才哪里能歇得了,这不还得给瑾小主送赏去,”又道,“小主的心意奴才必定带到。” 我瞅了白歌一眼,白歌会意,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三锭金元宝送上,我上前笑道:“本宫初来乍到,还望李安达日后多多徇导才好。” 李莲英先辞了辞,我当然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就又多笑说了几句不得反驳的话,最后李莲英以一种看似为难的姿态收了,看着他离去的谄眉背影,脑子里生生浮现出六个字:伪君子,真小人。 随后,其他太妃的赏赐便也一个接着一个地送来,只晓得这些太监宫女都是有几分体面的一个也不好得罪,不停地迎来送往,根本没有休息的机会。 眼见着阳光逐渐暗淡下去,透过窗纱在黑漆小几上投下一道梅红色的斑驳光影,交叉纵横宛如竹枝被秋风吹得凌乱,景仁宫中终于稍稍安静了下来,白歌、莺儿、鹊儿三人正在耳房清点赏赐入库,高万枝、戴春荣依旧在宫外等候来人,我也不敢睡着,只懒懒地靠在小榻上环顾四周,还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高万枝在门外请安的声音:“瑾小主吉祥!” 我忙起身,还未走至门廊,子玉就已经含笑走了进来,面上笑意正好不浅不浓如沐水春风,叫人看着舒心无比,“平日里看你倒活泼,这才哪到哪怎么就蔫了?” 我轻轻笑叹道:“姐姐还不晓得我,最怕这些应酬之事。” 子玉携着我的手缓缓坐下,“刚我从外头进来看着赏赐不少。” 我笑问:“姐姐的永和宫赏赐应该也一般无二吧?” 子玉点一点头,淡淡道:“这是好事,说明宫中有人看重咱们姐妹,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我低低叹了一声,“我知道,”默了一会儿,见屋子里除了我和子玉,只有霁月伺候,才又道,“但其实,我打心眼儿里是不想要这些赏赐的。” 子玉问:“为什么?” 我垂眸,“常言道:拿人的手软。我只是不想受制于人罢了。” 子玉微微笑道:“不过是一点子赏赐,又能如何,但凡新人入宫都有这个规矩,”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若实在不喜欢,日后寻个由头慢慢还回去也就罢了。” 我点点头,忽想到什么,起身去到妆奁前拿了上次的鼻烟壶过来,又笑道:“上次去稻栖阁原是要还姐姐东西的,结果中间出了个岔子,反倒忘了,又给我拿了回来。”说完,我就将手中的鼻烟壶递给子玉。 子玉一笑,拿过手中摩挲把玩一番,“亏你还记着这个东西。” 我笑,“上次拿出来莺儿、鹊儿都说是极好的东西,姐姐在广州时送给我,我一直留在身边,想着现在倒也用不着了,况且宫中人大多势利,姐姐向来俭朴,但都说入宫后总要有些好东西傍身才不至于被冷落,而且这个东西终究是姐姐的,我如今拿着叫有心人看去大做文章也是不好。” 子玉笑起来,“你说的不错,以前你说这个好看我才给了你,再言你如今身边也不缺个东西,”她目光在鼻烟壶上轻轻一扫,又抬手将鼻烟壶在我眼前晃一晃,笑看我道,“那这个我可就拿回去了?” 我展颜一笑,轻“嗯”一声,点了点头,随眼望着窗外夕阳半边瑟瑟半边红,原来紫禁城中就连夕阳都跟外头的不一样。 033 慈禧 - 清宫有毒 - 夕幼 春光容易流逝,常常使人追赶不上,樱桃才红熟,芭蕉又绿了,转眼间,春去夏又到。 整个五月里,我几乎每日都在慈禧的宁寿宫中服侍,为她代笔写大字,多是“寿”、“福”、“禄”之类的吉祥字眼。春意尚未完全褪去,殿外的绣球花已经变得雪白,繁茂蓬勃,远远望去,如同雪花压树。枝杆上长满了翠绿翠绿的叶子,绿叶长得一点也不留缝隙,风摇枝动,又像一树流动着的云,满枝的白云就随着风势缓缓飘动,俏立水畔,顾盼生辉。 宁寿宫,四周以黄绿琉璃砖瓦围起透风灯笼矮墙,檐廊柱枋间为镂空云龙套环,枋下云龙雀替,皆饰浑金,堂皇富丽。东次间开门,置光面板门两扇,上为双交四椀亮子,门左右下砌槛墙,上安直棂吊搭窗。后檐明、次间为门,每道门双交四椀菱花扇四扇,室内吊顶镞花蝙蝠圆寿字天花。 檀木桌上放置着一盏金瓯永固杯,用八成金制成,杯为圆形口,口边刻有回纹。杯口边铸有“金瓯永固”、“乾隆年制”篆书,通体錾刻缠枝花卉,其上镶嵌数十颗硕大珍珠,红、蓝宝石和粉色碧玺。杯两侧为双立夔耳,夔龙头各嵌珍珠一颗,底部是三象首为足,外形呈鼎式,十分雍容精致。 许多时候,慈禧只是默默地坐在内殿批览奏折,虽说载湉已经亲政,但似乎宁寿宫的奏折,一天也没有少过。 至少,就我在宁寿宫走动的这一个月来,慈禧每日都必定要花上三四个时辰来批阅回遣一摞又一摞的奏折。 案上碧玉香炉里焚着龙脑香,是用南洋的香木制成,水烟渺渺,淡淡萦绕在鼻尖,纯净而浓郁的味道就如同远山轻霭一般,境外缥缈,似有若无。 笔触最后以有力地一勾收尾,“寿”字写好,我放下笔来,满意地看了看自己今日的成品,嘴角不禁意地微微上扬。 半晌,我轻轻道:“老佛爷也喜欢这南洋香木制成的泥香吗?” 慈禧直起身子,舒了舒背,缓缓道:“用惯罢了,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其实龙脑香就是现代的冰片,具有开窍醒神,清热止痛的功效。常常会被用于治疗热病神昏,惊厥等病症。 我道:“奴才有时也会点来醒醒神,静静心,倒是比沉香要好。” 慈禧起身,扶着荣儿的手走出来,安然地看着我,微笑道:“不错,无论是何人,人生都必是不能样样如意,在后宫之中更是要懂得排遣,你这样倒是蛮好。” 我浅笑道:“都是老佛爷教导奴才有方。” 慈禧轻轻翻阅我写的几张大字,小指上的珐琅錾花镂雕凤尾护甲划过月白色的青檀纸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淡却锋利的痕迹。她淡淡笑道:“不过才练了一月有余,线条粗细变化明显,跌宕有致,很是可教,”打眼瞅着我,“你很是聪明,不怪皇帝喜欢你,哀家也十分喜欢你的机灵劲儿。” 不过是轻描淡写几句,面上已有些发烫,说起来,我的字一向是颇为自持收敛的,当然,也是因为来到古代刚练不久的缘故。 我在现代时,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日拿毛笔写字。 是圆珠笔不香?还是嫌水笔太贵? 但说来也巧,大约我十岁时,在小学错报过一年书法班,这才阴差阳错的有些基础沉淀,穿越过来之后学得也比常人快些,融会贯通只用了两个月而已。不久前,与载湉合书过一阕纳兰的《虞美人》,月光似水,他贴着我的耳畔,呵出的淡淡气息,轻拂在耳边融融痒痒,低声细言:“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珍儿的字,朴实无华而兼纳乾坤,婉转如婀娜窈窕的美人,秀美如春风拂面繁花一片。” 我侧过头,肆意挑笑道:“皇上实在言过其实,奴才的字不过鬼画符罢了,哪里比得上姐姐。” 他目光霎地暗淡下来,冷冷道:“瑾嫔的字是好,只是太过工笔,失了韵味,她人,也一如她的字,无趣得很,朕看着很累。” 思绪回到当下,我咧嘴一笑,对慈禧道:“奴才承蒙老佛爷看得起,勤能补拙而已,要说字,奴才哪里比得过两位姐姐。” 慈禧嘴角轻搐,静静地望着墙角独自开放的一株牡丹,将手中的宣纸递给荣儿,慢慢道:“牡丹真国色,皇后关乎国体,字自然不能差,最稀罕的是瑾嫔才对,听说她每日都要闷着头练好几个时辰的字,也该歇歇了,”思索片刻,问荣儿,“瑾嫔好像许久未来过哀家这里坐坐了。” 荣儿道:“是有日子了,上次还是带珍小主过来拜见老佛爷的时候呢!” 我暗暗揣摩,不再言语,隆裕并不得载湉的宠幸,慈禧自然要为她多打算一些,可是她自己不争气,什么都差人一等,论才气比不过子玉,论灵气又比不上我,至于人品嘛……落到这步田地又怪得了谁,就算旁人再如何推波助澜,大概也终归是无用。 慈禧望着我道:“珍嫔的底子很不错,很有灵气。” 我低声道:“奴才惭愧。” 慈禧看着我的眼光深沉又空洞,似笑非笑道:“承宠以来,字应属这个月练得最多吧?” 我双耳不觉地更加炽热起来,“奴才生性懒惰,幸而老佛爷看得起奴才,前些日子还让缪老师特意入宫一趟来亲自指导,奴才不敢不再尽心。” 慈禧仰面笑了两声,“也是,年轻的时候哪能静得下性子来好好练字,皇帝宠爱你难免喜欢你陪着,疏忽了练字也不打紧,皇帝喜欢不喜欢,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计较,只是别太过了就好,后宫祥和,前朝才能太平,哀家也老了,到底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不要再叫哀家操心,你原是个懂事的,应该明白哀家这话的意思。”慈禧如今待我不错,可就是这一番后宫祥和的道理又偏生摆明了要我把载湉往钟粹宫推,我一点儿都不愿意,载湉也不愿意,但慈禧见不着好就总是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换着说法来暗示我,不免叫人心烦不已,一而再,再而三的,更是让我这个现代人的现代思想开始不停地在自己胸中搅动作祟,一股子不满的情绪正在心中油然而起。 我虽猝不及防,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心下一横道:“奴才自然明白,奴才也不想叫老佛爷操心,可是有的事情也不是奴才能左右的,皇上每次去皇后娘娘的钟粹宫都是黑着脸被赶到奴才的景仁宫来,说是,一去皇后就会摆脸子给皇上看,”说着,便低头跪下,“奴才也没有法子了。” 前日载湉来我宫中留宿,我便择一个绝好的机会婉转劝他多临幸隆裕,他只是扬眉苦笑:“朕的珍儿竟这样大方?” 我叹气道:“奴才怎么会大方?”我又蹙了蹙眉,声音颤抖道:“只是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皇上也不能太冷落了,不然老佛爷又要找奴才练字说话了,奴才心里怎么想的,皇上知道就好了。” 034 载湉 - 清宫有毒 - 夕幼 终于从宁寿宫出来,还好慈禧每日午时三刻都有小憩的习惯,我才得以偷闲,走拐了几个方向,离宁寿宫已经很远。这个时节,御花园的景致最好,内外多倚围墙,少数精美雕琢的亭台立于园中,舒适而阔广。四周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园内景象变化多端,层次分明。地面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等象征性图案,大概是要取之吉祥的意思。堆秀山是宫中重阳节登高的地方,叠石独特,磴道盘曲,下有石雕蟠龙喷影壁。听载湉说,冬日里,翠竹、白皮松,还有墙外的数株玉叶梅,三者相互呼应,更是得以形成一处松、竹、梅,“岁寒三友”的绝妙佳境。 数株翠竹秀逸有神韵,纤细柔美,和煦的阳光从竹林的叶片枝杆中洒下了千丝万缕的金线,泛起碧海金波。一根根轻盈细巧,未曾出土先有节,细细的叶,疏疏的节,叶子在微微地颤动着,风儿吹过,纤细伸展的枝叶更是随之轻舞,闭目凝神时,似乎还可以听到“沙沙”的竹语。 翠竹环绕着六块长短不等的淡绿色剑石,石前墨牡丹花瓣重重叠叠,花色秀韵多姿,美得流光溢彩,美得雍容华贵,美得绚丽娇艳,美得惊世骇作。传言有云:后周宰相魏红博为官清廉正直,素爱养花,尤甚牡丹。魏宰相得知有人从邙山挖来的一株墨牡丹,走近观看,牡丹墨色晕染恰到好处,多一份则艳俗,欠一份则平淡,处在兰红之间,恰到好处的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深知其为牡丹中的珍品,便花重金买下。又经数年精心培育,成为了当时的花中之王。 “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一句就是出自这个典故。 下午的天气极好,天空澄碧,纤云不染,浅蓝色的天幕像一幅洁净的丝绒,镶着黄色的金边,连一丝浮絮都没有。 白歌帮我拣了一块大石,抽出绢子来拂了拂尘。我安然坐下,看见那缀于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落花,心里不由得凭添几缕神伤,花瓣在风中轻颤,几番挣扎却还是一片一片无奈地在风中飘散,好似迟暮美人万般无奈盈盈带泪的一回转,凄婉的眸子里是满含着深深的唏嘘,暗结的心绪里有着欲说还休的惆怅,落寞的身影里有着风华褪尽后的幽怨凄怆。悲伤无尽就仿佛我那还未开始就已既定的结局。我私心根本不愿去想,可有时现实却又叫我不得不去考虑。 温暖的风轻轻吹过,缓缓搅动了身侧那一树繁密的梨花,丝绸般柔软的花瓣点点地息落在我身上,洁白如雪,银光闪闪,就像仙女那白色的纱裙,随风飘舞。 我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正心下黯然,身后忽传来一声女子的呵斥:“什么人在那里?怎得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过来?” 我本就不快,又逢有人这样对我说话,起身回头去看,隆裕一身明黄色旗装,上面绣有“八宝平水”的纹样,大拉翅样的发髻上缀着层层流苏,珍珠青金石点翠华盖,红宝石坠角,应是有“吉庆有余”的好意头。她挺身盈盈站在树下,满脸的暗火如河底汹涌湍急的旋涡在澎湃翻滚。她身边的宫女如儿指着我唤道:“还不过来,娘娘说得就是你。” 我瞬间被惹恼九分,面上仍极力维持着平和的微笑,慢慢走过去,行礼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白歌跟着请安后,用力瞪着如儿道:“我家小主好歹是珍嫔,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奴婢指手画脚!” 如儿目光稍露怯色,打量了我两眼,侧身看着隆裕,小声委屈嗫嚅:“皇后娘娘……” 隆裕视线垂睨着我,掩口笑道:“本宫想叫你,也不行吗?” 我淡淡笑道:“皇后娘娘想叫奴才自然是可以的,只是皇后娘娘如何今日这样有雅兴出来走动?” 隆裕目光一敛,“你有几个胆子,敢如此暗嘲本宫!” 我心里一哼,轻蔑想:果然这些自卑到极致的封建女子是无法跟别人好好交流的,不管说什么,都觉得别人在嘲讽自己。 我低头,曼声道:“奴才没有这个意思,奴才和娘娘都是后宫之人,理应同心同德,共同照顾皇上起居安好。只是皇后娘娘平日里的确很少出来走动,一时好奇嘴快罢了。” 隆裕嘴角一飞,语气中透着对我的厌恶,“本宫有句话要奉劝珍嫔,珍嫔晚上照顾皇上劳苦,白日里还要过宁寿宫服侍老佛爷,有这个闲暇不如回到景仁宫好好休息,免得出来叫人平白遇到珍嫔这副妖媚惑主的皮囊,越发招得人嫌。” 我心中的怒火彻底难耐,一旁的白歌也是恼得鼻端直出粗气。我想了想,含笑道:“娘娘对奴才的教诲,奴才自当遵守。不过奴才这里也有一番话想要对娘娘说。” 隆裕斜着目光看着我,十分不耐烦道:“你说。” 我微笑道:“一来,奴才今儿到御花园来绝非贪玩,而是要采集新鲜的花瓣,为皇上烹茶。二来,奴才再怎么说也是个主子,”眼睛缓缓上移,盯着隆裕身边的如儿,“奴婢理应向主子行礼问安。” 隆裕“哦”了一声,道:“如儿是本宫身边的宫女,也要向珍嫔请安吗?” 我轻笑道:“奴才并非要苛求什么,只是皇上和老佛爷向来喜欢宫中礼仪周全,奴才其实是想要告诉娘娘,娘娘何以总讨不得皇上……” 我话还未说完,隆裕忙厉声打断:“住口!” 隆裕恶狠狠地瞪着我,指着我道:“给本宫掌嘴珍嫔,十下!” 我不惧道:“都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聪明贤惠,又是老佛爷的侄女,自当能恪守宫规,不滥用私刑!” 隆裕朝如儿使了个眼色,如儿立刻领会,向我走来,一个耳光甩在我的脸上,顿时我便感觉左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踉跄了两步,白歌忙扶住我。隆裕满目冷光,嫌恶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说着,她大约是觉得不够解气,就又要自己上来再行对我动手:“还剩九下呢!” 如儿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娘娘,珍小主如今圣眷正隆,若是让皇上知道就不好了,不如……算了。” 隆裕听了这话,面色愈加难看,怒瞪如儿一眼,随即转过手去“啪啪”两个耳光无情地扇在如儿脸上,如儿脚下一时没吃住力,直直向后摔了个跟头,隆裕森森的目光凌厉地瞥过如儿,随后复又冷冷地落在了我面上,一步一步缓缓走近,眉目一挣,刚抬起手高挥在半空中还未及落下时,就被一人生生截住,“娘娘请自重!” 原是那尔苏,载湉身边的一等侍卫,初次在乾清宫见到他就觉得这人气质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宛如黑夜中的鹰。隆裕吃痛,手腕一软,恼羞成怒地朝他吼道:“凭你一个小小侍卫,也敢来管本宫之事!” 如儿见状忙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那尔苏的胳膊,撕扯道:“快放开皇后娘娘!” 那尔苏嫌恶地用胳膊肘杵开如儿,面上不过清冷一笑,带了几分无稽神情自是利落地撒开了手。 我正要张口,不远处就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厉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先行漠视宫规,又是谁在春夏相交繁盛之际,在大庭广众之下滥用私刑煞大好风光?!” 我闻声看去,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与我相伴整整一月,心头情绪顿时纷乱交杂,原本面对隆裕心中熊熊燃烧着的怒火一下便幻化为了无尽的委屈和苦楚,两种感受互相地交替着刺激我,泪水渐渐充盈了眼眶,手上不自觉的攥紧了裙上的流苏。 一袭玄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挂白玉玲珑腰佩,身姿清瘦挺拔,步履轻缓,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周身散发着说不出的尊贵雅致。 俊美无铸的脸上,带着淡淡的不悦,细细长长的单凤眼,里面藏着一种凛冽桀骜的眼神,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 隆裕见是载湉,眼中目光陡变,恍若秋水彩云光亮般温柔明媚,恭敬道:“皇上吉祥。” 载湉点了点头,并未多加理睬她。她上前讨好问:“皇上怎么有空过来御花园?” 载湉眉毛一挑,“你能来,朕怎么就不能来了?” 隆裕满脸卑微,小心翼翼说:“奴才听人说,皇上近日爱来御花园散心,想必景色一定很好,所以也想过来看看。” 载湉皱眉道:“听人说?听谁说?”他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范长禄,范长禄连忙跪下道:“奴才实在什么都不知道。” 载湉“嗯”了一声,轻摆了摆手,“你起来罢。” 隆裕怯声道:“奴才……奴才是听得一些闲言碎语。” 载湉讥诮道:“可见你不老实,与朕说话都这样不尽不实,半藏半露,”又道,“如若后宫闲言碎语颇甚,此乃皇后不严之责。” 隆裕语气矫揉道:“奴才只是想多了解皇上一点,日后可以好生陪伴皇上左右。到底该如何管理六宫,奴才还要跟老佛爷多学。” 载湉身子一颤,冷声道:“御花园中景色好坏,终究看人心境,境界不到,满眼不过俗气红翠而已。管理六宫事务自然是要多去请教老佛爷,可是依朕看来,这几日宁寿宫倒是珍嫔去得多一些。” 载湉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怔怔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哪里还说得出来话。 我缓缓跪下去,磕了一个头。 035 处置 - 清宫有毒 - 夕幼 他一把扶起我,和颜道:“你已无辜受罚,无须再行这样大的礼,”又靠近在我鬓边低声询问,“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 “怎得半边脸都肿了?” 载湉一面说,一面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忙忍着痛道:“皇上。”暗示他还有旁人在场。 他清一清嗓子,转身唤了白歌起来,交代道:“好生照顾着你家小主,”又敛了敛声色,冷冷地望着隆裕,缓缓道,“皇后这样急躁的性子,日后何以能母仪天下。得改。” 隆裕气咻咻地站在原地,眉毛怒气冲冲地向上挑着,嘴却向下咧着,大声道:“皇上!皇上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想要废了奴才吗?奴才是老佛爷的亲侄女,老佛爷是绝不会答应的!” 载湉安静地看着隆裕,半晌才说话,嗓音又粗又重,“皇后别动不动就断章取义,动不动就喜欢拿老佛爷来压着朕!”接着眉头浅浅一蹙,“朕何时说过要废了你!朕又何须废了你!” 片刻后,载湉指着躲在隆裕身后的如儿道:“方才可是你动手打得珍嫔?” 如儿自载湉来了后,就一直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她额上的汗水早已流湿领角,如今听载湉的语气又明摆着大有严惩之意,忙跪行上前两步,扯住载湉的袍角哭喊道:“皇上,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今日是脑子不太清楚才会对珍小主无礼的,求皇上宽宥奴婢。” 隆裕沉声道:“如儿是奴才身边的宫女,皇上果真要严惩吗?”这话说得既不叫人感到诚恳,也不令人心生怜惜,字里行间只剩下一股淡漠挑衅的意味。 载湉嫌恶地看了隆裕一眼,并无多话。如儿见形势不对,一叩三拜,宛然膝行到我身前,大肆哭泣道:“奴婢今日犯下大错,不求小主原谅,只求小主能放了奴婢一命。” 我瞥一眼哭得狼狈的如儿,说到底她也是听命于人,替人受过,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推开白歌的手,走到载湉面前忍着灼痛开口,声音柔软,道:“谁人无过,知错能改就好,奴才想着如儿定是已然知错了,奴才不过挨了一巴掌,也无甚大事,还请皇上就饶她一命吧!” 载湉看了看我,又瞥如儿一眼,道:“既是珍嫔亲自开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太拂了她的面子。本愿赐死,现下……就打发去辛者库做奴役吧。” 载湉往后退了几步,扬了扬手,范长禄使唤了几个年轻的小太监,上前请了安,又分别朝隆裕和我打了千儿,载湉皱眉道:“带下去吧,”范长禄扭头看了一眼面色青紫的隆裕,瑟瑟着不敢动手,载湉眯眼,轻喝道,“还不拉下去!“随即又道:“宫女无规无矩,着内务府再替皇后挑两个机灵的使唤。“ 范长禄应了一声“是”,几个人拖拽着瘫软在地的如儿下去了,载湉瞥了一眼隆裕,“皇后,记住,自个儿身边的宫女不懂规矩,你要好好调教才是,否则生出今日这般事来,外人看着,会以为朕私心偏袒于皇后,亦会说朕处事不公,这即便是老佛爷在也一样是无话可说的。” 隆裕使劲地搓揉着手里的绢子,道:“奴才知道。”面上却全是不服气的神色。 隆裕行礼退下。载湉走过来笑吟吟地看着我,语气体贴道:“珍儿快回去上药,若留下疤痕就不好了,”他凑得极近,声音极低,低得只有我和他两人能听见,“朕晚上再去景仁宫看你。” 我笑了笑,极低极软地“嗯”了一声。 白歌扶着我终于回到景仁宫,我能明显感受到自己被隆裕掌捆的左半边脸颊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慢慢地一点一点肿起,高万枝、戴春荣看到我后,面色都是一骇,忙对里头高声道:“莺儿、鹊儿,小主回来了,快去打盆水。” 莺儿、鹊儿一道小跑出来,忙上前来,焦急问:“小主这是怎么了?去了一趟宁寿宫请安,脸怎么就肿成了这样?”说着,两人的目光急促一凛,露出些许讶异,过来片刻,又小声询问:“难道是老佛爷对咱们小主用刑了?” 白歌一咬嘴唇,“才不是,好好儿的,老佛爷怎么会对小主用刑呢?” 莺儿一面将我迎进正殿,一面说道:“正是呢,奴婢也觉着奇怪,老佛爷那么喜欢咱们小主,又怎么舍得这样对小主,”叹出一口气,又道,“可咱们小主这么受宠,宫中除了老佛爷,还有谁敢对咱们小主用刑?” 白歌轻哼一声,“还能有谁,皇后娘娘呗!” 莺儿轻一撇嘴,语气忿忿道:“皇后娘娘向来看咱们小主不痛快,平日里总是冷嘲热讽的,自己不得宠却总喜欢把缘故全怪在咱们小主身上,小主一再忍让,皇后娘娘不仅不知收敛,如今还变本加厉起来,竟对小主动用私刑,真是过分!” 鹊儿端了一盆水进来,拧了把冷帕子,悄步过来轻轻敷在我的脸上,顿时一阵刺痛,“没错,要不是咱们小主时常劝皇上不能太过冷落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那钟粹宫可能比冰窖还要更冷上三分呢!” 我轻叹一声,“你们也都少说两句吧,”目光环视了一圈,继续道,“明知道皇后娘娘本就对我存了极大的敌意,你们还这样口无遮拦的,万一被不小心传了出去可怎么好?” 鹊儿见帕子热了,又去拧了一把,过来帮我敷上,“小主居然还帮皇后娘娘说话,奴婢可都是为小主抱不平。” 我微笑,温和道:“我自然知道你们是一心为我好,”看着鹊儿、莺儿、白歌为我担心又为我义愤填膺的模样,我不禁叹出一口气来,轻抿了下嘴,又摇了摇头,“其实静下来换位思考,我也能理解皇后娘娘的作为,她也不过是爱之深,恨之切罢了。” 莺儿面色疑惑,“爱之深,恨之切?” 我含笑道:“皇后娘娘钟情于皇上,甚至愿意为皇上付出一切,可是皇上对皇后娘娘的情意却总是视若无睹,反而对我情深意重,”停了一会儿,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皇后娘娘无论是作为皇上的正妻一国之母,还是仅仅作为一个爱慕皇上的女子来说,爱而不得都是一种莫大的痛苦,而这种痛苦的根源便是来自于我的存在,”说着,我轻笑了笑,又道,“所以,皇后娘娘有多爱皇上,就自然会有多恨我,这大概就是一种很深刻地情感转嫁,”想了想,不免好笑,“说起来如果换成是我处在皇后娘娘的境地,我也不一定能好到哪里去,只是在这里我比较幸运罢了。”想一想,以前在现代时我曾也是找过前男友的现女友互撕过的女人,在感情面前,我也不敢说自己可以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冷静理智。 莺儿道:“才不是呢!小主可比皇后娘娘善良多了!” 我轻笑,“是你们把我看得太好了才是真的!” 鹊儿笑道:“小主本来就好嘛!不然小主怎能一进宫就既让皇上倾心,又让老佛爷喜欢呢!” 白歌转身斟了一杯茶给我,“小主,这是皇上今儿早上特意遣人送来的毛尖,听说是昨儿江南那边刚进贡来的,只有两斛,一斛送去宁寿宫给了老佛爷,另一斛就在咱们景仁宫了。” 我扬眉一问,“真的?”随即接过梅纹青玉杯盏,揭开杯盖,贴近鼻尖嗅了嗅,清香馥郁,如碧霞沉碎,亦如泛乳花轻,不禁含笑道:“果真是好茶,”又轻轻一叹道,“看看,这茶就是了,分明江南只进贡了两斛,按尊贵自然理应一斛给老佛爷,另一斛给皇后娘娘,但皇上偏偏把这另一斛给了我,这不就正是我占了皇后娘娘的东西么?” 白歌轻嗔道:“小主莫要胡说,”向我福一福,才又道,“要像小主这么说,那连皇上就都该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了,可众所周知,皇上一点儿都不喜欢皇后娘娘,皇上若是没了小主陪伴在侧,时常红袖添香,那恐怕就只剩下一句‘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斜晖’了,这样的一生岂不是太过凄凉了么?” 我想了想,觉得白歌说得也是,在现代一夫一妻都是得益于自由恋爱选择结合,饶是这样还有那么多最后走不下去,选择离婚的夫妻。而在这个只能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下一纸婚书的古代,生生把两个毫无感情可言的男女硬凑在一起,好与不好全听天命,真是悲哀! 古往今来,人就是这么不服输的,换个思维方式看待,大概古时的三妻四妾可能也是为了终其一生找到那个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罢了,在古代一纸休书自然简单,但被打发回娘家的女子却和现代女性不同,一生便会被钉在耻辱钉上惟有无限悲凉。 036 如儿 - 清宫有毒 - 夕幼 过了一会儿,思绪终回到眼前,我颔首,无奈一笑,“既然你们都把我夸得这么好,那我就也少不得要做一件好事了。” 鹊儿笑问:“什么好事?” 我淡淡一笑,眼神瞧着白歌,“白歌,你马上去一趟辛者库,把如儿带到我这里来,我有几句话要对她说。” 白歌十分不解,“小主这是何意?” 我叹道:“说起来,方才的事也不能把所有过错都让如儿一个人扛,辛者库看管嬷嬷性子最是泼辣,必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的,那不是她能待的地方。” 白歌蹙眉,不情愿道:“奴婢不去,”跟着一扭身道,“小主不是没看到如儿方才狐假虎威的样子,见到小主连礼都不行,小主竟还要帮她,像她那样的人就该让辛者库的看管嬷嬷好好给点颜色瞧瞧。” 我道:“你这是什么话!” 白歌没好气道:“如儿本就是钟粹宫的宫女,要救也该是皇后娘娘去救,关咱们景仁宫什么事,况且即便去了指不定人家还不领咱们的情呢!” 我道:“以皇后娘娘的性子此刻必定不会为了一个小宫女再费什么心思,毕竟钟粹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伺候妥帖又机灵的宫女,”叹了叹,又道,“至于如儿,”目光看了一眼白歌,“你放心,到了这个时候她不会不领情的,这个世界上或许有人不怕死,但却没有人不怕折磨。” 白歌垂眸,低声说:“话虽如此,可奴婢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瞟她一眼,“如此见死不救,那咱们景仁宫和钟粹宫又有什么区别呢?”我随后轻轻一笑,又催促白歌道:“你快去吧!” 白歌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过了片刻,鹊儿小声说:“奴婢虽没有跟着小主,也没有亲眼目睹,但奴婢是知道白姐姐性子的,连白姐姐都这么大火,那如儿就一定是很过分了,小主真不该叫白姐姐去救她。” 我笑,“我哪里是只在救她呢?” 鹊儿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又道:“我是在救我们景仁宫里的所有人。”她们不知道最后景仁宫的凄凉下场,但我知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关心我的人不得善终,我自己逃不过历史的轴轮,总也要努力为她们铺设一条后路。 莺儿、鹊儿互视一眼,都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我扬唇一笑,“在宫中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留一条后路给别人就等同于将来留一条后路给自己,谁也不能肯定自己会一直笑到最后不是?” 鹊儿道:“小主就是太过宅心仁厚,要是换成皇后娘娘还指不定怎么在钟粹宫里幸灾乐祸呢!” 我和颜道:“她是她,我是我。” 莺儿道:“是了,奴婢听说皇后娘娘从小娇生惯养,在府邸时就没人敢说她一句不好,奴婢还听说就在大婚那晚皇上入了钟粹宫半刻就出来,连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头都没碰,惹得皇后娘娘好大的不痛快,当即就跟皇上吵闹了起来,皇上被气得眼圈都红了。” 我叹道:“这事儿也怪皇上,大婚当晚半刻就出来,皇后娘娘面上自然挂不住。” 莺儿道:“才不是呢,皇后娘娘一身的戾气,当时拨去府邸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还告诉奴婢,”说着,她停住了,稍低了低声音,“皇后娘娘在府邸时若有伺候的人说了一句不好听的实话,她就要割人舌头。” 鹊儿被吓得脸色煞白,不自主地“啊”了一声。 我笑,“又是听谁人胡说呢!大概皇后娘娘也是说这话吓吓众人,怎么可能真的割舌头。” 莺儿焦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歇了一口气,又道,“是真的割舌头,之前宫中派过去的一个宫女名叫翠儿的,就被割了舌头,人也疯了,就关在冷宫里呢,样子可吓人了!” 我正色说:“不准瞎说,整日听风就是雨的,可是我太纵着你们了?!” 莺儿道:“奴婢没有瞎说,后来被派过去顶上的是福子,之前福子跟奴婢关系挺好的,人又单纯没有心机,什么话都会跟奴婢说,进宫后,福子就跟在钟粹宫伺候,时有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 还要再说时,白歌就已经带着如儿进来了,鹊儿喝道:“小主要问你话,还不快过来,在那里磨蹭什么呢!” 如儿见状,只得快走几步跪在我面前请安,怯生生不敢抬头。我看着她含笑道:“你不要害怕,本宫没有恶意,只是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 如儿低头道:“方才在御花园是奴婢得罪了小主,小主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奴婢自当谨遵,不敢再有一丝违逆。” 我朝众人摆了摆手,白歌领在头里退了出去,我轻轻一叹道:“说起来,方才在御花园也不能把所有错全都怪罪在你的身上,你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小宫女,大多行事都是听主子命令,罚你去辛者库实在有点重,”见她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喜色,我故意顿一顿,“经过方才的事,你应该也知道本宫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你那么聪明,也应该晓得什么是良禽择木而栖,”说着,我身子微微向她耳边俯去,“听说皇后娘娘经常会动用一些可怕的私刑,冷宫的翠儿便是你的警惕。” 她听我说完后面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俯首道:“奴婢粗笨,从前哪里能跟着什么良主,只能听之任之罢了,如今能得珍主不计前嫌,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珍主尽管吩咐,奴婢没有不从的。” 我直起身子,轻笑望着她道:“这就很好,”过了一会儿,我又道,“你放心,本宫会让皇上把你调去别的地方,辛者库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如儿满面欢喜的仰起头来说了一句:“奴婢谢小主恩典,谢小主恩典。”随后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我伸出戴着半三寸长镂空琉璃玛瑙攒绢花护甲的食指轻轻划过她颤栗的脸庞,最后停滞住手上动作,用冰凉尖锐的甲端勾起她下颚,徐徐道:“可你更要记住,本宫既能把你拉出十八层地狱,便也能让你再回去,”我嘴角轻轻一扯,接着说,“本宫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你一心事于本宫,本宫必会厚待于你,但你若还想要跟本宫玩什么心眼,本宫劝你慎重,你也晓得,本宫不是那般好糊弄的!” 满屋子的寂静,如儿直勾勾地望着我,像是被我唬住了,脸色有些发青,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木雕一般,半晌,她才缓过神来,身子匍匐在地上,声音微微颤抖着说:“小主放心,奴婢并非是那种三心二意,不知感恩图报的人,小主救了奴婢,奴婢必然以身殉之。” 我清然一笑,“本宫要你的性命做什么,且先不必说这样的大话,说实话,不管你此刻怎样表忠心,本宫全然不信,还是要看你日后的所作所为究竟值不值得本宫去信任。” 037 红妆 - 清宫有毒 - 夕幼 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窗外皎洁的月亮躲在柔和似絮的云朵间静静地撒下一片素洁的光辉。依在墙边的红漆檀木架上摆着一盆画珐琅委角长方蜜蜡佛手栽景,点翠枝干上缀满了蜜蜡佛手和蜜蜡五瓣花,寓意福气吉祥,枝叶均以薄金托片明蓝色翠鸟羽制成,与黄橙色的蜜蜡佛手交相辉映,盆底四周还有染色象牙装饰的水仙、奇石、蜜蜡灵芝和其它花草作为点衬。翠玉枝叶本就柔美光泽,此刻,更是被琉璃烛灯如雾霭轻纱般的朦胧光色轻轻笼住,仿佛有淡淡水华浸润着似的晶莹饱满,入眼栩栩如生。 听见载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忙对白歌使了个眼色,“皇上来了,你且去外面迎一迎,千万小心,别让皇上看出什么纰漏来。” 白歌低头一笑,朝莺儿、鹊儿摆了摆手,默默行礼退出。 莺儿、鹊儿模样连月来生得是愈发齐整端正,我看着心里也很欢喜。她们自然明白白歌的意思,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一面将内室的纱帘拉上,一面朝我“呵呵”笑道:“小主别急,来得及的。” 我打手掀开纱帘的交合缝隙处,只从内室探出一个头来,小声交代道:“等会儿皇上进来后,你们奉上茶水就可以先退出去了。” 莺儿、鹊儿巧笑道:“是,小主。” 满室的红烛正在一根一根被点燃,莺儿、鹊儿年纪虽说都不大,但行事却都是惊人的老成稳当,手脚也十分利索,两人在府邸时就一直跟着我,伺候得小心谨慎,想必是可以放心的。 墨青色的纱帘外恍如白昼般亮堂,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穿金边琵琶襟薄衫,腰间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带,鬓间落去钗环,如瀑般披散下来的墨发,现已被长长的编成了一根粗辫垂悬在脑后,上衔红宝石,末缀珊瑚黄金穗。手上持着的象牙折扇,扇端镶嵌着的蝶状玛瑙不时泛出幽幽的光泽,嘴角轻轻一勾,倒还果真是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然。 门被“吱吖”一声关上,我透过纱帘丝缎的密密勒勒间隐约能看到载湉踱了两步坐下,莺儿、鹊儿早备好了锦缎鹅羽垫子铺在他常坐的那张虎头漆木椅子上,一把荼芜香在座侧的莲托灵芝纽耳铜炉里淡淡地焚着,沉静的香味似有若无地丝丝萦绕入扣在洋洋空气中,就好像看到了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颤这样高洁的场景。 须臾,我用折扇缓缓挑起纱帘,笑唱道:“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这首曲子我是闲着无事新学来的,并在古典韵味中又巧妙地融合了一些现代流行音乐的元素进去。 载湉先是一惊,然后只怔怔地起身看着我。《梁祝》是中国汉族民间四大爱情故事之一,自西晋始,在民间流传已有一千七百多年,可谓是家喻户晓,流传深远,还被誉为爱情的千古绝唱。从古到今,有无数人被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惨爱情所感染,我也不例外。即便我如今身在满人的天下,但里面所传达出的爱情、韵味,所给予人的感动、震撼,我相信能懂得的人应是不分名族、不分时代的。而载湉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感受到这份意境沉淀。 载湉果然很快反应过来,颔首微笑,漫步走近,附和道:“贤弟,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我抿嘴一笑,眼神轻轻地望住载湉,朝他婉声问道:“皇上觉得奴才唱得怎么样?” 载湉微笑道:“甚好,”随即一把搂过我,“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是不是红妆,但是朕知道朕的珍儿本就是红妆,还是那种绝色红妆。” 我颔首,低声道:“皇上戏弄奴才,信口胡说。” 载湉扬了扬眉,笑道:“朕如何胡说了?”又抬手在我的鼻尖上点了一下,“你若今儿不给朕道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来,朕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去。” 我仰面看着载湉,含笑道:“谁都知道皇上当日选秀原本是看中镶红旗满洲江西巡抚德馨家的两个女儿,自然她们才能称得上绝色,此刻,奴才如何又能当得?” 他垂眼回望着我,身子靠的更近了些,我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在我睫边穿梭喷涌,弄得我眼皮一阵痒,声音极低,极沉,“如果朕告诉珍儿,朕是故意的,珍儿可信?” 我心里震惊,愣了半晌,悄声道:“皇上是说……你是故意选德馨家的女儿好让她们选不上……”说着,我蹙了蹙眉头。 载湉道:“这样一来,你必然就能被选上。” 我难以置信道:“皇上从一开始就……”我思绪变得有些混乱,实在没想到选秀从头到尾都是载湉的一个谋划,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德馨家的两个女儿也只是载湉手中的两颗棋子,亏我在现代时还为载湉一眼万年就像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且爱而不得的初恋替他哀惋叹惜了那么久。我大脑飞速运转,随即也明白过来在进宫前的那个雪夜里偷听到志均他们所谈及的那个“奇怪之处”究竟是什么了。 如果载湉真的在选秀时对德馨家的女儿一见钟情,那么他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放下还移情于我,自然,以他的性子,若是真的动情,当得知德馨家的女儿大病后更加不可能镇定得仿佛不关己事一般。要知道,醇亲王病中时,载湉可是想尽了一切法子要去探望的。对于载湉来说,放在心尖上的人出了事,他是一定会失去所有理智的。 志均侍君侧多年,深知载湉脾性不在话下,所以那时他会感到奇怪。至于为什么志均没有点破点明,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因为少了一丝灵光,或是一点契机吧! 载湉笑道:“其实朕第一眼就看到了你,于是就想了个这样的法子留住你,老佛爷的意思朕怎么会不知道,叶赫那拉氏,她是老佛爷的亲侄女,必然是皇后之选,躲不掉的。” 我叹了一口气道:“所以,皇上就在这件事情上抓住了老佛爷的软肋,老佛爷必须要为自己的亲侄女以后的荣宠多考虑一些,一旦看出皇上对德馨家的女儿有好感,就一定不会选择,”想了想,又说,“皇上这一步棋走得真好,”随即摇了摇头,“就是有点可惜了。” 038 确定 - 清宫有毒 - 夕幼 载湉垂着眼眸问:“可惜什么?” 我仰面一笑道:“可惜德馨家的女儿肯定会觉得皇上原本着意于自己,本或许可进宫得专房之宠,却终是碍于老佛爷的意思落了选,这还不得在闺房里日日难寐,时时哀叹啊,”说着,身子依向载湉,顺势轻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低声说,“皇上这法子还真是够损的,奴才可是听说德馨家的两个女儿落选回去后,大女儿心思尚可,但那小女儿只因对皇上思念成疾,免不得大病了一场。” 载湉的声音渐渐沉迷,“朕当时才顾不得那么多,那日余光扫过你,你就独自站在一片落红成阵里,那种清秀婉转的样子,仿佛一汪泉水般的干净清澈,这种气质朕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见到过,惟有你,珍儿,才有。” 想来那时载湉见到的我,并非现在的我,如果我没有穿越过来,载湉应该会更加喜欢原来的那个他他拉•子兮吧! 我小声问道:“皇上喜欢珍儿吗?”停了一下,又问:“皇上喜欢现在的珍儿吗?” 他深情地看着我说:“当然,”他抬手抚了抚我的后脑勺,将我拥入怀中,“珍儿,朕告诉你,朕今日爱你之心,更甚当日。” 我笑问:“为何?” 他温柔说道:“因为当日朕是看中你的容颜,你身上所带的独特气质,却并不确定你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而现在朕知道了你,更了解了你,十分确定你就是朕心中所想所要。” 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墨色深邃的目光里闪动着溢彩的流光,如置在烛光下的帛锦,一头沉溺进去就再也无法挣扎出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珍儿永远都会站在皇上这边。皇上也是珍儿心中所想所要,”抿了抿唇,踌躇了一会儿,我又说,“珍儿有一句话,可能说出来会有些僭越。” 载湉低声道:“珍儿,你说。” 我悄声道:“在珍儿的心里,皇上虽是独一无二又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但是珍儿却只当皇上为知己,为夫君。” 面前这如凰凤般高贵的男子,簇金天子锦衣,眉目清俊,眼中颇有坚毅神色,语气真挚,“珍儿视朕为知己,为夫君,朕又何尝不是,朕是天子,已注定不能给你正妻名分,但是朕答应珍儿,朕心如磐石,只归珍儿所有。” 我往他怀里钻了钻,“在如今这个世道里,珍儿能寻得知己已是不易,却更是没想到这知己偏是皇上,而皇上竟也是珍儿的夫君,皇上又待珍儿这样真心,这样好,珍儿无以为报。”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际,“朕不要你报答,”幽幽一叹,“朕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却唯独给不了你最尊贵的皇后之位。其实朕心里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我忙道:“皇上无须自责,珍儿不怪皇上,珍儿知道皇上尽力了,立后也实在是势在必行,没有办法,现在珍儿能陪伴皇上左右,珍儿已经很知足了。” 他道:“你知道?” 我微微点头道:“珍儿知道,”低了低声音,“珍儿入宫后听人说,皇后娘娘入紫禁城那晚,偏生走水,一把大火将太和门燃尽,闹得人仰马翻。若不是皇上……还有谁会这样去做……旁人再如何大胆都好,怎么也不敢冒着大不韪去做这么一件事。珍儿大胆猜测也正是因为前朝中守旧一派人的思想大多腐朽,皇上才敢这样去做。能有这样智慧胆量的,除了皇上,哪里还有第二个人。” 他道:“何以不是意外呢?” 我仰面道:“意外?”又摇了摇头,含笑道:“不会,太巧合了。” 他一直低眸凝视我,片刻,道:“知朕者,珍儿也,”叹息一声,又道,“的确是朕着人去做的。可惜没有奏效。这次朕倒是失策了。” 我语气柔软道:“皇上没有失策,老佛爷守旧,迷信神佛,也正是有皇上这一局,老佛爷对皇后娘娘的信任宠信才大不如前,才有了现在皇上和珍儿的好时光。” 他声音笑的低沉,极具磁性,我虽然在现代也算是阅人无数,但对载湉,始终仍是无力招架,脸颊不由的一时滚热。他贴近我的脸颊看了又看,满脸担心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下午皇后打得你脸的地方还痛?” 载湉正要叫人,我忙拉住他,低低道:“不是,皇上不要劳师动众了,已经冷敷过了,皇上尽管放心,珍儿真的没事。” 载湉笑看着我说:“幸好是你,要换成一般的女子,满身的小家子气,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 我笑了笑,心想,当然了,大庭广众之下被掌嘴,在这个年代,作为一个后妃承受如此刑罚应该算是极大的侮辱了。可是,我并不在乎,我又没有这些古人奇奇怪怪且无比强烈的自尊心。换句话说,如果把这些古人放到现代去看心理医生,那绝对十有八九都是属于心灵扭曲。我跟这些成长不健全的人计较什么?我翘了翘嘴角说:“珍儿有皇上的疼爱、怜惜和理解就够了,至于其它,珍儿没什么可计较的,”灵机一动,歪了歪头,又问,“不对呀!皇上这话,奴才怎么听着好似在说奴才老脸皮厚呢?” 载湉“噗嗤”一笑,轻轻捏了捏我的脸,“朕何时说过这话,都是珍儿自个儿过多解读,”我低头嫣然一笑,他的目光亦跟着垂落下来,紧锁在我脸上看了半晌,随后,轻拍了拍我的背,贴在我耳边温柔说,“好了,朕不跟你闹了,朕知道,珍儿是想故意逗朕开心。” 我一惊一怯,把头埋得更低了,说道:“连这都被皇上看出来了。珍儿可再也没法子应付皇上了。” 载湉看着我满目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宠溺神色。 过了一会儿,我手指轻轻抠着载湉胸前的龙纹暗绣,小声说:“皇上,珍儿想再求你件事儿。” 他轻声说:“你讲。” 我道:“下午在御花园的事儿究其根本也不能全怪如儿,她只是一个宫女,听主子命令行事而已,罚她去辛者库实在太重了。” 载湉低眸看我,叹声道:“是啊,究其根本是皇后的过错,但朕总要给老佛爷留个面子,不能太过苛责,否则朕何止仅仅是只严办一个如儿。” 我忙道:“不要,皇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若是皇上和珍儿都把气都撒在一个如儿身上,实在不公平,况且宫中有那么多的太监宫女,人心所向呐,皇上还要三思。” 载湉稍蹙一蹙眉,“可是朕也的确不想再看到她那副嘴脸,令人生恶得很。” 我想了想,低声道:“这也简单,皇上若当真不想再看到她,便打发她远远儿的去就是,”抿了抿嘴,继续说,“西苑,或是冷宫。” 载湉望住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便知此事九分成了。 039 觐见 - 清宫有毒 - 夕幼 也不知载湉什么时候走的,手臂往床右边一摊,空荡荡的锦绣鸭羽如意双鱼软枕尚存一丝热气,才五更天,我就被硬生生地拖起来,带着九分睡意,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却被服侍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这是进宫后第一次正式觐见后宫后妃,隆重至极。景仁宫的宫人们似乎全部一夜未睡,不管是白歌,还是莺儿、鹊儿,看上去都有些紧张局促,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 莺儿、鹊儿仔细的帮我上好胭脂水粉,白歌则在一旁捧着一盒首饰问:“第一次觐见后宫,小主虽没有艳压群芳之意,但也要打扮的稍显精神些,才不算失礼。小主想如何打扮?” 我叹了一口气,困怠说:“朴素一些就好,别让皇后娘娘抓到话柄。” 白歌面色有些难看,踌躇道:“奴婢说句实话,即便小主素衣素环,皇后娘娘也是望尘莫及,既是望尘莫及,皇后娘娘心中就必定不快。但正式觐见后宫,又不能太过失礼于人,毫无装扮。” 我余光看到莺儿一直盯着镜子中的我,满脸欲语还休的神情,忍不住问:“莺儿你想说什么?” 莺儿帮我把两鬓的碎发捋到脑后,小声说:“咱们小主在后宫里绝对算得上美色无双,即便不打扮的多么妖娆隆重,也能艳冠群芳、一枝独秀,怎么都比皇后娘娘她们好看,皇上喜欢咱们小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试问谁会不喜欢美好的事物呢?”她撇了撇嘴,“可现在,为了迁就皇后娘娘,就连打扮都不能好好打扮,小主真是委屈。” 鹊儿低声道:“是啊,饶是这样,皇后娘娘还总嫉妒小主,处处针对小主。小主处处忍让,皇后娘娘却得寸进尺。奴婢也替小主不值。咱们小主天生丽质,才配得上皇上赏下来的这些宝石钗环,现在反倒不能用,皇后娘娘那样的长相,不管用什么,都简直是暴殄天物,衣不衬人,钗不衬面。”言语间多是讽刺。 我无声地回头看莺儿、鹊儿一眼,她们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不过莺儿、鹊儿说得也没错。而且,既然打扮与不打扮同样都是罪过,那我为何不打扮的光彩夺目一些。 原以为现代看脸,没想到古代也这么看脸。 说来,这个他他拉•子兮的五官随着时日越长跟我越像,渐渐地,就已经不仅仅是局限于一双眼睛了。开始时,我心里对此还有些震惊惧怕,可一日日的变化看在眼里,觉着既然无法阻止,也就只能慢慢去接受这个事实。有的时候我坐在镜子前望着这张脸,不止一次有过恍惚的错觉,觉得就是我本身来到了这里,而不是我占用了一具不相干的古人身体。 在现代,我的长相大概算得中上等,到了这里居然就成了国色天香,不得不暗叹,果然近亲结婚,生出来的孩子质量普遍不高啊! 我淡淡说:“梳普通圆满髻即可。”白歌端了首饰上来,我挑了一对银鎏金镶玛瑙钗,色泽透亮,衬得皮肤奕奕流光,髻尾别了一支点翠银发钗,是用翠鸟两翼下最软的那一撮羽毛制成的软翠,两旁点缀珍珠翡翠,戴上愈发显得人精致艳丽,典雅高贵。又着淡粉色的“蝶栖繁花”图案的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霞罗薄纱衣,举手投足皆引得纱衣仿若粼粼波光涟漪摇曳生色,更是给人一种清雅不失华贵的感觉。 我打扮妥当,莺儿、鹊儿都看得几乎要呆住了,半晌,由衷称赞道:“小主真是好看,就好像天仙下凡一般。” 宫轿已候在景仁宫门口,虽然还未到盛夏时节,但在这样大的日头下生生站上两三个时辰也是不易的,想来这些小太监的里衣应该全都汗湿透了,辛劳至斯,我于心不忍,就叫白歌拿出几两银子来打赏他们。而后,我才小心上了轿,白歌和高万枝随在轿后一道跟了去。小太监们许是拿了赏钱的原因,路上伺候的甚是周到,轿子抬得十分平稳,一点磕绊也无。过了好一会儿,轿外有个尖细的嗓音喊:“宁寿宫到,请珍小主下轿。” 高万枝挑起了帘子,白歌上前扶住我的手,一路进了皇极殿。皇极殿位于宁寿宫中央,坐北朝南,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取“帝尊九五”之制。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前檐出廊,枋下浑金雕龙雀替。殿中四根沥粉贴金蟠龙柱,顶置八角浑金蟠龙藻井,下设宝座。殿内左置铜壶滴漏,右置大自鸣钟,制作考究。皇极殿丹陛左右分置日晷、嘉量,是体现皇权的重要陈设。御道两侧分别有六方须弥座一个,座上置重檐六角亭,亭身每面镌篆体寿字各三。石座中心有铸铁胆,每年腊月二十三至正月十五日,则改立灯杆于其中,是古代多用途基座实例,今仅存其座。另外,殿中安设铜龟、铜鹤各一对,鼎炉两对,入眼很是堂皇。 同治皇帝的敦宜皇贵妃、珣嫔、瑨嫔也都已到了,互相行了礼,各自按照身份位次坐下。又大概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子玉形色匆匆走进来,依次行礼,走近见到我这般装扮,先是一怔,我拍了拍她的手,再朝她会心一笑。很快,她也恢复面上原本微笑,向我点了点头,肃然入座。 一阵规矩低密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钗环叮铃,脂香幽幽,慈禧被一众宫女簇拥着坐上了宝座。隆裕于旁谨慎搀扶着慈禧,看上去一副极怕失了分寸的样子,一点皇后的威严都不见。后宫人忙都跪下请安,口中齐齐道:“老佛爷金安,皇后娘娘万安。” 隆裕一袭金黄色的五仙望花裙,绣五翟凌云花纹,用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慈禧的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髻,戴着朱金红宝石簪环并几朵琉璃牡丹花,耳垂上三钳丁香夜明珠耳坠,大朵牡丹嫣红绫罗蜀锦,五彩金线绣着的凤穿牡丹活灵活现,袖口上绣着淡红色并翠蓝色的牡丹,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蓝色的海水云图,胸前戴着一方血色玉佩明珠装饰,凤髻露鬓,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鬓发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 040 贿赂 - 清宫有毒 - 夕幼 慈禧眼眸慧决地横扫一眼,见众人都在,遂浮出满面的笑容道:“不想后宫众妃嫔都如此勤勉,实在是大清之福,”片刻后,依旧含笑道,“都起来吧。” 李莲英随即走过来继续引着我和子玉向隆裕行了叩拜大礼。 隆裕受了礼,又吩咐赏下礼物,我和子玉谢了恩。 慈禧左手边第二个位子空着,慈禧微微侧目,李莲英道:“瑜妃娘娘身子未见好,今日又没能前来。” 慈禧“嗯”了一声,关心道:“瑜妃的身子何以总是不见好,太医到底可否用心医治了?” 李莲英道:“太医不敢不尽心,只是瑜妃娘娘的身子乃是不调之症,怕是要调养好一段日子了。” 慈禧轻轻叹了一声,“那也罢了,就让她且歇着吧,”又对后宫众妃嫔嘱咐道,“你们平日里可要记得好生保养,别弄得跟瑜妃似的,终日缠绵病榻才知道厉害。” 众人皆低眸道了一句:“是。” 慈禧斜靠在宝座上的吉祥如意侧枕上拨弄着大拇指上的一枚血玉戒指,目光扫到我面上,指着我道:“珍嫔,你过来。” 我心里一怔,起身离座,跪在慈禧面前,恭声道:“奴才惶恐,望老佛爷不吝赐教。” 慈禧摆了摆手,笑吟吟问我:“听说昨儿下午你从哀家宁寿宫出去没多久,皇后就着人打了你,没事吧?”说着,慈禧瞧了隆裕一眼。 我看向慈禧,微笑道:“多谢老佛爷关怀,都是奴才不懂事惹得皇后娘娘生气,皇后娘娘手下留情,宽宏大量,奴才已然无事了。” 慈禧“嗯”了一声,轻笑道:“珍嫔懂事,无碍就好,这样哀家也能放心了,”又对着隆裕说,“皇后记得日后别动不动就知道动手,千万要以德服人,后宫姐妹祥和才是皇后之福,皇后之功。” 隆裕道:“是,奴才受教了。” 慈禧并未叫我起来,我只得跪着,半晌,慈禧抿了一口茶,问我:“哀家知道珍嫔因昨日的事受委屈了,想要什么赏赐,哀家都答应。” 我心中暗道:好一个慈禧,一方面仅在口头上训斥了隆裕,给了我脸面。另一方面让旁人在表面看上去觉得她是称赞于我,但其实内里倒反而真正是处罚了我。 她训斥了隆裕多久,我就跪了多久。先叫我尝了一个下马威,再装模作样地给我一颗糖吃。还真当我是小孩子一样的来安抚! 我温和道:“奴才并不要什么,就是有句话必定要告知老佛爷才有用处。” 慈禧好奇问:“何事?” 我道:“不知老佛爷有没有听过‘贿赂’二字?” 慈禧沉声道:“自然是知道,珍嫔此话何意?” 我垂眸道:“老佛爷既知‘贿赂’二字,就一定知晓贿赂之危害。” 慈禧眯着眼睛看我,“哀家怎会不知?” 我蹙眉道:“老佛爷既然也觉得贿赂不好,那这事儿老佛爷就一定要管。” 慈禧轻笑道:“珍嫔的话绕来绕去,到底想跟哀家说什么事儿?” 我微笑道:“奴才初入宫中,才知道原来自皇上起,所有宫眷、经常入宫的储王、大臣,每次觐见老佛爷均要向公公们送红包,否则寸步难行。有些公公们居然还规定,每日皇上向太后请安,需纹银五十两,依次皇后、嫔妃逐级递减。如果交不出红包,便不能向老佛爷请安,那就是天大之罪。奴才更是听说,甚至因为这个还曾逼出过人命。” 慈禧眉心一纵,侧头瞅向李莲英,李莲英忙跪下道:“老佛爷明鉴,奴才实在不知道有此事。” 我道:“李安达不知道此事理所当然,李安达深受老佛爷宠信,哪里就缺这五十两银子了,定是下面的公公不懂事。” 慈禧舒了两口气,沉声道:“皇上何以从没跟哀家提起过此事?” 我轻声道:“皇上向来仁孝,对老佛爷也极是敬重,奴才想来即便是每日要五十两纹银,皇上也是宁肯自己吃了亏去,绝不愿老佛爷生气担心的,一心只愿老佛爷能安泰享福,”低了低声音,“原是奴才不懂得人情世故,才实在没忍住多嘴说了这一句,叫老佛爷生气,但此事恐怕也只有老佛爷说话管用了,奴才实在看不得那些公公狗仗人势的嘴脸。试问,在座的哪位姐姐没有吃过这群公公的亏去?” 我越说,隆裕脸上越是气得躁红,眼见着她坐不住了,起身道:“老佛爷,的确如此,奴才虽向来不喜欢珍嫔狐媚,但这事珍嫔倒是说得对,上次奴才去宁寿宫请安,一起子小太监们居然生生要了奴才四十两纹银,简直大胆!本以为是老佛爷的意思才没多说,现在才知晓内情并非如此,还请老佛爷为奴才做主!” 慈禧一拍案,沉默在那里出着粗气,许久,才道:“李莲英。” “奴才在。” “去把宁寿宫下面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一齐抓了来,经查实私收贿赂一事属实,不用上报,直接杖毙即可。” “奴才遵命。” 李莲英走过我身侧时,似乎是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但我又不很确定。 却也无碍,我随即笑了笑,一面叩拜,一面道:“老佛爷英明。” 慈禧的目光顿在隆裕面上,道:“难不成若是哀家的意思,皇后就纵容此等脏事了?”叹了叹,“有空多跟珍嫔学学那股子机灵劲儿,皇上才会更喜欢你。” 我忙道:“奴才不敢。皇后娘娘天香国色,奴才怎敢与日月相较。” 隆裕斜目冷笑一声,低低对我说:“亏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我低眉道:“是。奴才自知愚钝,无法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慈禧无奈摇了摇头,亮声道:“皇后!”出口的这两个字,无比沉稳,又无比压抑。 隆裕低了低头,不敢再过多言语。 随后,我和隆裕都回到了座位上,一时觉得双腿很是酸痛,手心不由地紧捂在双膝上,却不能露出痛苦的表情,只得忍了又忍。一会儿,慈禧笑了笑,和蔼说:“时候不早了,都先跪安吧!” 唉!又要跪。 041 挑衅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时间众人散去,我和子玉携手同行,正朝外头走着,忽听见身后有人笑道:“方才珍嫔妹妹说话口齿好生伶俐,胆子也是大得很,竟连本宫都自愧不如!” 两人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治皇帝的珣嫔,她一面说着,一面脚步婀娜款款驱上前来,言语中略带几分挑衅意味,“竟敢跟老佛爷提宁寿宫太监私收贿赂一事,这么长时间了,谁都受过宁寿宫太监的气,可谁都没说,偏珍嫔你一来就忙不迭的向老佛爷告状,紫禁城中人人都知道李莲英李安达是老佛爷身边最信任的人,下面的小太监也都是李安达替老佛爷管着,老佛爷才能少操些心,妹妹此举就当真不怕惹祸上身?”她又是蔑然一笑,“本宫方才可是看到了李安达下去时的那脸色,可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你似的。”她言语中说得那样轻松,嫣然巧笑仿佛春日里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上下翻飞的蝴蝶。 我又怎会不怕呢! 有些时候胆子比她们略大些,行事比她们更放得开些,只不过是因为我并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历史的轴轮会往什么方向发展我比谁都清楚,我明白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却还是想做些什么,不是为了这个时代,只是为了载湉。 我还未开口,子玉便上去两步挡在我身前,轻轻一笑,语气温婉道:“妹妹年纪尚小,许多人情世故还没开窍,想来李安达大人大量,不会同咱们计较的。” 珣嫔瞥过眼去,冷笑道:“算算日子,你们才入宫几日啊,张嘴闭嘴就‘咱们咱们’的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两个是同一府邸里出来的姐妹一样,”顿一顿,她转而浅浅一叹,“若真是姐妹情深倒也不用人前人后的强调吧,谁又是瞎子呢?”过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你们入宫前教引嬷嬷难道没告诉你们姐妹在宫中遇见比自个儿位分高的主子要自称‘奴才’么?” 初入宫闱就乍然听到这样毫不掩饰肆意揣度的污蔑话语,纵使子玉千般万般的温顺有涵养,此刻面上也是挂不住地为难起来,整个人又羞又躁,低下去的脸庞就像是放在炉子里烧红了的炭火,隐着怒气却又不敢爆发,半晌,只道出一句:“是,奴才受教了。” 我心中亦有恨恨不平之意,此刻却也只能压下气焰,因今日行事已经大为惹人注目,若再生起事端恐怕就要惹火烧身了,打量看她穿了一身桃红色的锦绣蜀锦山水华服,艳丽至极,却是极不合适的,不禁暗暗生出一声叹息。 这样德行的人居然也能被选入后宫,转瞬又想到隆裕,两人半斤八两,隆裕既能是皇后,那么珣嫔倒也没什么再可说的了,随之忍不住好笑起来,到底也难怪野史上老说同治皇帝面对后宫整日郁郁寡欢,宁愿出宫去寻花问柳。 望着眼前的人儿,用“庸脂俗粉”四字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说实话,要换成我是同治皇帝,我也一样提不起兴趣。 珣嫔面容泛黄,身形肌瘦,眉毛淡得几乎不见,便是用青黛描着,也还是朦胧晦暗没有一丝该有的缱绻风韵,一双眼睛细长微挑,难得的目光灼灼里却又透着世故,不免俗气,眼角眉梢带出的神情既不勾魂摄魄,也不妩媚灵气,只留有一股不合时宜的高傲逼人。 她伸出干瘪如枯枝的手指着我道:“你瞪着本宫做什么?”走向往下的嘴角随之勾出一抹不屑来,“可是不服?” 我面色不愠不恼,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卑不亢道:“奴才没有瞪着娘娘,”淡淡含笑,脑子有如飞轮快转,“奴才只是觉得娘娘国色天香,一时不觉看得呆住了,”又行一礼,“还望娘娘恕罪。” 珣嫔满意一笑,“珍嫔的嘴果然是伶俐得叫人喜欢。” 我颔首,继续恭维道:“奴才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珣嫔听言,面上止不住的盈满笑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紫禁城上下也就你珍嫔最有眼光!” 我抿嘴一笑,并未回答,抬眸往珣嫔身后一看,立刻屈膝行礼,“敦宜皇贵妃吉祥!”子玉、珣嫔还有一干宫人都未察觉,一时怔住,见我行礼已毕才反应过来,纷纷跪下请安。 “国色天香?” 敦宜皇贵妃笑意浅浅,透露着几分嘲意,睨了珣嫔一眼,珣嫔随即垂首,“看来方才皇极殿内的觐见倒没叫你累着,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同新人拌嘴。” 珣嫔双腿一软,向后连退两步,“娘娘,方才殿内珍嫔出言不逊,奴才只是想替娘娘训诫一下她而已。” 敦宜皇贵妃看也不看她,摆弄着自己小指上的珐琅金丝护甲,缓缓说:“珣嫔真是不辞劳苦,是老佛爷不在了,还是嫌皇后手段稚嫩,后宫竟需要一个小小嫔位来代为训诫了?”歇了一会儿,轻轻发出一声笑,继续道:“况且本宫见你们方才聊得挺开心的,又何来训诫一说?”半刻前的散漫语气一下竟变得咄咄相迫起来,完全凌驾于珣嫔之上,“珣嫔胆子愈发大了,竟都敢出言来诓骗本宫了?!” 珣嫔被吓得浑身发抖,一连几问,即便她想要辩驳,也无从可辨,只得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敦宜皇贵妃凤眸一挑,“方才在皇极殿内,事情不是很清楚了么,都是那起子下作太监的缘故,李安达平日里事多人忙,怎能顾忌到这等小事,况老佛爷也已经发落了,珣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点眼色都没有了么,”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笑着,措辞却是凌厉,话音未落,眼光轻轻扫过我,“本宫出来前还听到老佛爷在里头说珍嫔这孩子不错呢!” 珣嫔嘴唇霎然发白,低低应了一声,“是,奴才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敦宜皇贵妃目光流转如池子里的春水,婉然道:“既晓得了,就不要惹事生非了,跟着本宫回长春宫去闭门思过吧,”敦宜皇贵妃的声音说不出的妖娆,可我却又觉得这说不尽的妖娆缱绻中似乎隐藏着说不尽的危险,她又望了望一侧嶙峋的叠石假山,崖壑深邃,岗峦峥嵘,朝我们摆手交代道,“近日宫中各处园子里的风光都很好,珍嫔、瑾嫔可自行去漫步欣赏一番。” 我和子玉如释重负,只道了一声:“是。”便急忙告辞退下。只听“哎呦”一声,却是子玉不小心被脚下石子绊了一下,我一把扶住她。敦宜皇贵妃见了轻笑一声,一脸惬心模样。 据我所知,珣嫔和已薨的孝哲毅皇后应该是姑侄关系,双双入宫后自然理当守望相助,就如同现在的我和子玉一般,但为什么珣嫔却会选择依附于敦宜皇贵妃,这一直是我想不通的点,本以为是敦宜皇贵妃看重珣嫔更甚孝哲毅皇后,今日看来也并非如此。 和子玉相互搀扶着,直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停下来,我吩咐所有跟随的宫人们都先在远处等候。两人却一起爬到园子里不高的假山顶上建筑的碧螺亭一处坐了下来,亭子的五根柱子呈梅花形,亭顶的藻井、栏杆上的浮雕都是梅花图案,用紫酱、孔雀蓝两色琉璃瓦筑成,虽然有些褪色,但看上去还是十分素雅别致,“碧螺”二字还是乾隆皇帝亲题的匾额。我取出丝帕来擦额上的汗,抬眼见子玉脸色煞白,身子微微颤抖,便好笑问道:“你怎么了?” 子玉沉吟片刻说:“今日可真是一波三折,刚刚你也看到了,咱们身边可没一个好惹的人。” 我吁出一口气,不以为意,“那又如何,”眸光轻轻落在不远处的一拢雏菊,白的像雪,粉的像霞,黄的金光闪闪,紫的雍容华贵,千姿百态,就像一把把撑开的小伞,四周的花瓣垂下来,在阳光下玲珑剔透,宛如碧玉雕出来一般,“咱们只管过好咱们的日子就行。” 子玉小心翼翼地向左右看去,生怕被什么人的耳目听了去,直到确信四周无人,才极小声地问我说:“你可看出来了?” 我想了想,问:“你指的什么?”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道:“敦宜皇贵妃言语间似乎在有意拉拢咱们。” 我轻叹一声,摇一摇头,拍了拍子玉的手,沉声说:“若是有意,可不是敦宜皇贵妃,而是老佛爷,”过了一会儿,又道,“据说当时同治爷选后时,老佛爷认为富察氏像自己年轻的时候,而十分喜爱,所以主张选富察氏,也就是现在的敦宜皇贵妃。” 子玉咂摸着道:“也就是说,敦宜皇贵妃和老佛爷是穿的一条裤子?” 我点头,低声道:“老佛爷拉拢咱们,想必是希望咱们能做她的眼线以此来监视皇上动向。” 子玉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今儿整件事情下来也能看得出来珣嫔十分害怕敦宜皇贵妃。” 我回看着子玉道:“所以,这还不够明白么,不仅仅是敦宜皇贵妃和老佛爷是穿一条裤子,自然还少不了珣嫔这个没头没脑的前锋。” 她身子略略前倾几分,悄声询问我:“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蹙眉,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回声:“什么?” 她言语中略显犹豫道:“你……可会投向老佛爷?”半晌后,又试探道:“老佛爷对你还是不错的。” 我沉默良久,轻摇了摇头,付之一笑,却没有作答,只是反问:“你会吗?” 耳边和风暖意融融,拂过枝叶的簌簌声,她久久无言,“我是心死之人,入宫不求荣宠,只求日子能过得安宁。” 042 蚂蚁 - 清宫有毒 - 夕幼 歇了大概一炷香,我们才起身下了碧螺亭,子玉因刚才被石子稍崴了一下脚,本以为没事,但现在她却开始感觉到脚踝有些许的发胀疼痛,我听得也就只好让她先携了宫人们回永和宫去了。 见天色晴朗,我便还想再逛一会儿,蔚蓝高高的天壁上镶着大理石纹似的云缕,燕子愉快地划破了天空的沉寂,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柳絮,像是一点一点的小雪团,随风轻盈飘扬,上下浮动。 周围栽种的一路杜鹃花随风摇曳,三个一团,五个一簇,绽开的花瓣娇艳得就像绸缎,不时还有淡淡的清香飘入肺腑,让人陶醉,映衬在阳光下,绮丽多姿,绚丽动人。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储秀宫前,储秀宫属西六宫,这坐落在树丛中的宫殿,奢华巍峨,朱墙未至处露出的一个个琉璃瓦顶恰似一尾尾金色的凰翅。 但门前的一切却安静得不寻常,就好像是沉进了一片杳无人影的海市蜃楼里,就连来路上不绝于耳的莺雀叽喳,还有自不远处假山上传来的淙淙水声,也似乎都在这里被悄然凝冻住。 上抬有楹联曰:日映东方,光华被艺圃。源流北海,沆漾挹文澜。 白歌有些畏怯,拉一拉我的衣袖,小声道:“小主,咱们走吧。” 我瞧着她一脸局促紧张的样子,笑问道:“怎么了?” 白歌愁眉说:“小主不知道,这里便是那瑜妃的住处,病气重得很,还是离得远些好。” 我问:“为什么?” 白歌想了想,煞有其事地说:“奴婢听那些老嬷嬷说,这紫禁城本就阴气重,特别是像井边还有这些住着病人的地方根本不能来,会给人带去厄运的。” 说到井边,我心不由地一怔,稳了稳神思,又疑惑问:“瑜妃不是住在翊坤宫吗?” 白歌舔了一下嘴唇,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小主有所不知,这储秀门及翊坤宫后殿、体和殿被修改成一间穿堂殿。体和殿东西耳房各改一间为通道,使储秀宫与翊坤宫相连,关上殿门,两宫依然可以成为独自院落,原本为了修葺才让瑜妃暂时搬去翊坤宫,后来老佛爷见瑜妃病势愈加沉重,就在储秀宫翻新修葺好的即日,便又叫瑜妃搬回了储秀宫,储秀宫正殿比起翊坤宫更加宽敞明亮,老佛爷的意思是让瑜妃住得更舒心些,于病情也有益些。” 我点一点头,虽未见过这瑜妃,但慈禧对她这样关怀,来路也必定不简单,若她也是慈禧那边的人,往后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不免生出一声叹息来,苦笑道:“老佛爷对瑜妃娘娘还真是关怀备至,可见老佛爷宅心仁厚,是会厚待咱们的。” 白歌忽然发出“哎呀”一声喊,整个人步步后退,言语断续道:“小主……小主……你看……” 我回头瞪了她一眼,“怎么这样突然大惊小怪的没有规矩,你到底怎么了?!” 她臂膀颤抖着指着地上,焦急道:“小主,你快看,你快看呐!” 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地上一看,当场也被唬了一跳,向后逼仄了两步,十分惊讶——就在我刚才驻足的地方,竟有乌压压一整片蚁群从四路八方聚集在储秀宫门边的墙根底下,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只蚂蚁,看得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些蚂蚁并未全部停在墙根底下,有一部分正慢慢爬在储秀宫的红墙玉壁上,蜿蜒而有序的形成了一个图案! 白歌大跨几步到我身边来,讶声道:“小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目光紧紧盯着墙壁上的图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过白歌的衣袖问:“白歌,你看这个图案像什么?” 白歌仔细端详着,声音颤抖,“像是……像是一条龙。” 我点头,“是啊,像一条龙,”似有若无的,仿佛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又问白歌,“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白歌挑眉望着我说:“没有啊。” 我蹙眉,“你真的没闻到吗?”但我不仅闻到了,还觉得味道越来越浓了,闻着像是什么香料。 她尝试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忍不住猛打了两个喷嚏,“是,好像有一股很浓的香味,却又不似寻常香料,闻着有些作呕。” 我点头,“有什么香是这样的味道?” 白歌微微一愣,立刻骇道:“莫不是这储秀宫被诅咒了?” 我松出一口气,轻轻一笑,扭头看了白歌一眼,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瞎说什么!” 白歌满脸惊惧,“是真的!小主!奴婢以前在老家时就总听老人说起过诅咒,许多事情就像现在一般的奇怪!你别不信!小主!咱们走吧!”越说她语气越是激动,最后近乎哀求。 我无奈地摇一摇头,“别怕,这世上哪有什么诅咒,必定是有人在搞鬼,专门来吓像你这样封建的人。” 白歌问:“封建?” 我宽慰道:“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诅咒,”又道,“退一万来讲,即便是有,但咱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怕什么?” 白歌面上青白相间,半信半疑问:“真的吗?”过了一会儿,她又点了点头,恳然道,“奴婢信小主。” 我“嗯”了一声,那股奇怪的味道越来越重,熏得人头发晕,我仿佛觉得那股味道就是从墙根底下散发出来的,就缓步走过去蹲下,深一吸气,感觉整个头皮都发痛,眼睛也睁不开,忙站起来,喊了一声:“白歌!” 白歌即刻就过来扶住我,“小主!” 我缓了半刻,抽出绢子来揉了揉眼睛,连打了几个喷嚏,勉强挣开眼,捂着鼻子,朝那墙根底下指了指,“味道就是从那儿飘出来的,肯定有东西埋在墙根底下,你去找个树枝什么的,把东西挖出来看看。” 白歌“嗯”了一声,立刻就去旁边的树丛里折了一根胳膊长小指粗的灌木枝干来,我留心把绢子覆在她口鼻上系在脑后,才悄声说:“快些去。” 白歌上前去一面挖,一面止不住地咳嗽,不停地嫌弃道:“小主,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随着白歌挖得更深,味道也更加浓郁,更加难闻。 我似乎能感觉到就快了,因为我已经快要忍受不了了,直问:“怎么样,有东西吗?” “有了,有了,”白歌语气倏而变得异常兴奋起来,从怀里抽出一方丝帕裹着手竟掏出了一方木盒来,神色又是激动,又是疑惑,“这是个什么?” 她轻蹙着眉头,将那方木盒捧到我面前,我卷起袖子接过手来,前后仔细端量了一番,大致是紫檀木为身,盒上整边的柳叶花纹雕刻得十分精致圆滑,一看便知是女子用品,我指尖用力弹开已经生了锈的金属扣子,一阵轻风过,拂开紫色的丝绢,伴随着难言的骚臭袭来,里头装着的是暗褐色的大颗粒,共有五粒整齐地摆放在紫色的丝绢上,我打手又是一抽,那紫色的丝绢摸在手上质地柔密,像是蚕丝线织的,并非寻常人物能用的东西,丝绢一角上头针脚均匀细致,绣着一枝错落青竹绕着红梅。 拿着木盒的时间久了,我已经感觉眼睛发痒,连舌头都是苦辣苦辣的,受不了地蹙着眉头,半眯着眼睛问道:“这些颗粒是什么?” 白歌也不知怎么了,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一拍打,木盒从我手中摔落于地,本就腐朽,这下更是砸了个稀碎,我惊道:“白歌,你干什么?!” 她忙拽开我连连后退,神色惊恐道:“小主快离远些,这些是麝香!” “麝香?!”我扭头一望,原在墙根底下的蚁群像疯了一般的瞬间又转移阵地包围住地上的破碎木盒,仿佛当空皓日被乌云遮廓,曾经的踪迹和光线一下就消失在人眼中且无处可寻,“可是麝香怎会是这样的味道?” 白歌眼眸轻垂,小声道:“小主,奴婢听人说麝香中最厉害的林麝在还未和水划开时就是这样难闻的恶臭。” 我一听,忙又向后退两步,惴惴道:“紫禁城中怎会有这样多的厉害麝香。” 白歌还未及说话,储秀宫大门敞开,从里头走出一位妇人,看起来大约三十上下年岁,一身翠绿衣衫,皮肤雪白,双眉弯弯,面庞清秀却病态尽显,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在光线下发出淡淡的光晕,衬映得她面色更是苍白,轻启双唇,语气淡漠道:“你这婢女说得不错,的确是麝香。” 我一愣,打量着她的装束,朴素得的确不像是妃位,却又见左右两个宫女扶着她,这才敢确认,恭敬行礼道:“瑜妃娘娘吉祥。” 她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本宫也只是个病中人罢了,受不得这么多礼节。” 我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忙解释道:“瑜妃娘娘,奴才不是故意要把储秀宫弄成这样的,只是奴才刚刚路过这里时看到了一个诧异的景象,一时好奇才……” 瑜妃抬手打断我道:“不必多言,本宫都知道。” 我颔首,心里有三分惊诧,“娘娘都知道?” 瑜妃拢袖轻咳两声,“知道又或者是不知道其实都不打紧,珍嫔还是赶紧回宫去吧。” 我蹙一蹙眉,“娘娘和奴才从未见过,如何知道奴才就是珍嫔?” 瑜妃微笑道:“本宫与珍嫔从未见过,珍嫔又如何知道本宫是瑜妃呢?” 我笑一笑,“奴才明白了。” 瑜妃仰面望一望天,“入夏雨水将多,珍嫔可去园子里看看李花,否则被雨水打落了,就不好看了。” 瑜妃这话没头没尾的说出来,我倒有些没听懂,转身欲要走,她却又出声嘱咐道,“珍嫔可要记住本宫方才的话。” 我怔了怔神,回身谢礼时,余光见她似乎故作无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便更觉得奇怪,虽揣摩着是否内有乾坤,却一时无解,也只是轻笑着道了一句:“是。”旋即就疾步离开,但在回去的路上依旧低头反复思索了许久,这才暗暗有些明白过来。 043 苹果 - 清宫有毒 - 夕幼 回到景仁宫已时至傍晚,莺儿、鹊儿见我久久不归都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期间一个不小心,出了点什么岔子。见我回来两人倒十分默契地把本提在胸口的那口气一道深深松了下去。 院子里穿堂风过,精致如碧玉一般的树枝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石榴花跟着扬起轻盈的舞姿,恰似红色的宝石镶满绿色的屏,远远欣赏,眼底美不胜收,不时散发出一股股浓淡不一,却泌人心脾的花香,使人拾得一种醉了的感觉。 我昏昏然斜倚在榻上,蝉的嘶鸣一声近,一声远的传进屋子里,我身子发虚,双膝酸痛,困倦欲睡,可惜又不能安睡,只剩下一片寂静,一番心事。 慈禧对我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她似乎有心拉拢于我,但又保留了些许态度。所以白日里在皇极殿上先是当众作势惺惺惩罚于我,而后又听我谏言严办手底下的小太监。也正是因了这件事,恐怕我和李莲英的梁子就此算是结下了。我稍微有些后悔,明明知道李莲英是慈禧身边最得脸面的太监,实在不应该这样开罪于他。 但转念一想,即便我不开罪于他又怎样? 反正历史注定我都是要死的。况且,根本谁都不能保证李莲英这种人善变而又阴毒的城府心思里究竟在琢磨些什么,就算是慈禧也不能。 几乎可以肯定,在这个紫禁城里我早已经树敌不少,李莲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慈禧虽然态度暧昧,但目前看来她暂时还在观望,不会对我动手。不过要是依照历史来看,慈禧对我动手也只是早晚的事情。我宠冠六宫,与载湉携手,绝计永远不会站在慈禧那一边。而当慈禧看清楚这一切的时候,必然会觉得我有心跟她作对。到那地步,我便会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定要想方设法除我而后快。 入宫前,奶奶要我千万保全自己,我自当清楚,万一我获罪,估计他他拉氏一门全都免不了要受到牵连。 一虑到这些,实在心有余悸,既然我已先知将要发生的许多事,总也不能等在这里任人宰割,还是要早些做点准备才行。 我望着满枝绽放优渥,翩翩随风起舞的石榴花,心中暗暗思忖计较。 晚风吹过身上不由的漫起一层凉意,我紧了紧臂膀,疲倦一笑道:“莺儿、鹊儿,去给我拿一件锦缎披风来。有点凉。” “好。” 听见像是载湉的声音,惊得我一下翻身坐起,“皇上,这会子怎么来了?”才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敏捷按住。 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缎面袍子在身。载湉看着我笑道:“看来珍儿好似不想看到朕来,那朕可就走了。”他即刻回身抬脚要走,我如何看不出来这是他假意逗我的把戏,却也只能陪他演着,一把拽住他的袖角,卿卿道:“皇上。” 他在我身旁坐下,顺手端起榻侧春滕案几上放着的象牙雕松鼠葡萄叶形碟,以象牙制,造型为一片宽大的葡萄叶,边沿稍内卷,叶脉清晰,一端连接葡萄藤,藤上端另有一叶,小叶上蜷卧着一小鼠,蔓上还挂有几颗似未成熟的小葡萄,葡萄叶的另一端爬有两只小虫。整个象牙碟构思巧妙,造型优美写实,里面放了几颗刚才从井里湃过的苹果,怔怔地托在眼前看了半晌,含笑道:“珍嫔苹果脸。” 我不解,微笑问:“什么?” 他用指尖轻轻一触,碟面发出一道叮铃之声,很是悦耳,“朕方才看着苹果,忽然在脑中闪过珍儿遗世独立的美貌,信手便拈来了这么一句话,”说着,他拣了一片切好的放到我嘴边来,清香飘溢在鼻尖,“张嘴。” 我张嘴含过,口中清脆甜润,一会儿,我拿过一颗比在脸旁,故意装作有些不满意的样子,问:“皇上夸人也不会,奴才的脸哪里就像这苹果了?” 他突然双手撑在春藤案几上,伸过脸来啃了我脸边的苹果,骇了我一跳,“白居易曾说过‘每看阙下丹青树,不忘天边锦绣林。’珍儿就是朕的‘锦绣林’。林子里自然是要结果子的,因而朕看到苹果就会想到珍儿。” 古人说情话就是这样委婉又动人,我不由地低了低羞红的面庞,“皇上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了,弄得奴才有些措手不及,竟不知该答些什么。” 载湉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笑道:“不知该答些什么?”他又轻轻“嗯”了一声,假装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此,那朕可要罚你了。” 我仰面,嬉问:“皇上要罚什么?” 他一面看着我,一面挑了一片苹果尝了尝,“就罚珍儿来对朕方才说得那句话。” 我问:“珍嫔苹果脸?” 载湉笑道:“是。” 我胳膊肘抵着膝盖,手背托着下巴道:“原来皇上是想要考奴才啊!” 其实我知道下联是什么,以前在语文课上老师曾说过这个无情对,但又不能立马就说出来,也只好先表演起思考神态来。 半晌后,载湉放下银签,一脸期待地看着我问:“珍儿可想到了?” 我歪头笑了笑,眼波流转,满腔成竹在胸,一句掷地有声道:“瑞士葡萄牙。” 载湉听了连连点头,来来回回五个字倒被他咂摸了半晌,啧啧道:“这阙无情对,对得好啊,”又问我,“珍儿是如何想到的?” 我撒娇道:“请恕珍儿罪,珍儿不能告诉皇上。” 载湉好奇问:“为什么?” 我抿嘴笑道:“若是珍儿告诉皇上珍儿是如何想到的,日后皇上再考珍儿就没了惊喜。” 载湉忍不住捏了捏我的下颌,“你这个鬼精灵,朕还果真是拿你没了办法。” 我身子向后靠了一靠,推开他的手道:“不然呢?” 载湉一把搂过我道:“像你这样伶俐的女子,朕还是第一次见。” 我伸手点了一下他的薄唇,假意叹出一口气来,“那若是以后皇上遇见了比珍儿更加伶俐的女子,恐怕就不会像今日这般宠爱珍儿了。” 他笑道:“瞎说。” 我噘嘴,“珍儿可没有瞎说。” 载湉附在我耳边小声道:“朕的眼里只有珍儿的伶俐。” 我低低道:“珍儿的伶俐也只在皇上的面前才有。” 载湉看着我笑,轻声道:“听说白日里,你向老佛爷提起那事了?” 我问:“何事?” 载湉言简意赅:“贿赂。” 我答:“是。” 载湉叹道:“宁寿宫下面的小太监被杖毙了十数人。” 我睨了他一眼,问:“皇上看上去好像并不开心。” 他拿起我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朕心里很是纠结。” 我问:“皇上纠结什么?” 载湉搂了搂我的肩,“小太监的命也是命,但贿赂一事也是板上钉钉。” 我“哦”了一声,道:“既然是板上钉钉,那就是死罪,如此结果又有何不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载湉蹙眉道:“朕指的不是这个。” 我问:“那是什么?” 他郑重道:“上行下效,”又道,“那些底下的小太监不过是看着上面人都这么做,才跟着也这么做,罪不至死不说,还替上面那个本该受罚的人顶了罪。” 我缓缓低声问:“皇上说的可是李莲英?” 载湉微微摇头,沉声道:“朕指的是……老佛爷。” 我凝视着他深邃的眸子,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老佛爷……”我蹙了蹙眉,身子一颤,“这么说来,奴才倒帮了老佛爷?” 载湉微笑看着我,呼出一口气,释然道:“珍儿不必介怀,你并不知晓其中更深内情,朕不怪你。” 我靠在他胸前,低低道:“皇上不怪珍儿,但是珍儿却无法原谅自己做了一件这么愚蠢的事情。” 载湉的手软软地抚摸着我的额际,“朕最怕的就是珍儿对自己的无法谅解,其实此举已经足见珍儿的勇气,就连朕都自叹不如。” 心里稍许安慰,他有力的心跳声沉沉入耳,“皇上待珍儿这样好,珍儿却没能帮上皇上。” 载湉呢喃:“只要珍儿在朕的身边,就是帮了朕。” 我仰面望他,“珍儿的心里只有皇上,珍儿永远都会陪在皇上身边支持着皇上。” 载湉亲了亲我的脸颊,“皇后和瑾嫔乏味,总叫朕厌烦,后宫中,也只有珍儿这里才能叫朕真正的无拘舒心。” 我推了推他,“可是两位姐姐那里,皇上也不能不去。” 提起这话,载湉总是笑得勉强:“朕知道,否则珍儿的日子又该不好过了。” 我道:“其实,珍儿劝皇上去,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载湉问:“什么更重要的原因?” 我悄声道:“皇后娘娘实际上是老佛爷安插在皇上身边的一双眼睛,只有老佛爷觉得皇上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才会渐渐放下对皇上的警惕之心。” 他的目光中有着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睇着我,“珍儿……你……” 我指尖轻轻覆在他的唇齿间,“皇上不必说。珍儿懂。” 044 麝香 - 清宫有毒 - 夕幼 淡淡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翠绿色窗纱筛进来,光彩中少了一分明媚灼人,多了一分淡雅清新。院子里几棵新栽种的石榴树油亮亮的叶影子透过窗纱投在屋子墙壁上影影绰绰,绽放的石榴花正吐露着袅袅香气,随着柔和的暖风慢慢盈满屋子。我怔怔望着桌上供着的一插瓶淳朴杏花,由五片如水晶般的花瓣组成,就这样默默地在枝头绽放,从不向世人特意炫耀自己的美。 白歌坐在小榻前一面在帕子上做着刺绣,银针敛着光华彩线间来回穿梭,一面小声问我:“小主,你说瑜妃娘娘的意思真的是这个时候要过来吗?”过了会儿,又疑惑问:“瑜妃娘娘莫不是想要拉拢小主?” 我打了个哈欠道:“这个嘛……我也不敢肯定,原本也只是我的揣度而已,”我撇过脸来,饶有兴趣地看着白歌手中的银针彩线,“反正她来不来对我也没什么影响,我本来也是镇日都在虚度光阴。” 白歌笑道:“最近将要入盛夏,天气都好得很,暖而不骄,奴婢正想趁着光色大好时分来多做些针线上的活计,否则一旦入了盛夏这些活计再想要做可就来不及了。” 我问:“为什么?” 白歌停了一下,抬脸笑看我一眼道:“小主以为这些活计是做来干什么用的,全都是要给小主制薄夏衣的,”说着,她垂眸,用手轻轻抚一抚已经绣了大半的花纹,“这些纹案可不能有一点马虎,不然皇后娘娘必定会借题发挥嘲讽景仁宫慵常。” 我微笑,“管她作甚,”又道,“我盛夏薄衣够多了,根本穿不过来,实在不用费心再新制多少。” 白歌忙道:“那可不成,这是小主刚进宫的头一年,一定不能低了别人一头去,否则皇宫里的那起子人也都会不重视小主的。” 我笑着摇一摇头,“那就随你吧,”想了想,“诶”了一声,又好奇问,“皇宫里但凡制衣裁服不都是由内务府广储司负责的吗?” 白歌叹道:“奴婢的好小主,内务府那起子人自然都时时巴结着老佛爷和敦宜皇贵妃她们几个,有好的哪里能先轮得着咱们景仁宫,心思也全然不会向着小主,送来景仁宫的服饰奴婢也仔细看过了,只凭着不出错也就罢了,若要想服饰上头刺绣的纹案好看细致,略胜人一筹,到底还得奴婢自己动手才行。” 我淡淡道:“也不必胜人一筹,只看得过去就行了。” 白歌慢慢捋着手腕上繁复的绣花彩线,“再怎么说,小主也是个嫔位,又如此受皇上宠爱,总归不能太过清素吧,否则,在人前岂不是给皇上没脸?” 我低头抚摸着手腕上莹然生光的白玉手镯,想了一会儿,轻叹道:“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就算我自己并不在意这些门面上的东西,但毕竟我也算皇上身边的人,出去还得顾及着皇上的面子才是。”一般来说,男人不都是最注重自己身边女人的穿着打扮能否给自己添光增彩么,白歌的话倒是结结实实地提醒了我,况且像慈禧这样对待容貌特别喜欢大事奢华的中年妇人,说不准某天正巧看到我朴素简单的穿着反而会以为我故意在借机讽刺于她,这样一来,她心里岂不是对我更加生恨。以后的日子本来就不太好过,还是别再给自己添堵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外头高万枝小声道:“小主,娘娘来了。” 我瞧了白歌一眼,她便放下活计起身去开门,只听门“吱呀”一声轻响,闪进来一位披着棕黑斗篷的女子,长及曳地,腰间系着条紫色镶着翡翠的织锦腰带,她轻轻掀下头上的帽子,露出发间插着的一支七宝珊瑚簪,一张脸都是病恹恹的模样,只有双眸似水,却又带着淡淡的冰冷,好像能看透世间一切情故似的。 我趿起鞋子,缓缓起身行礼,微笑道:“瑜妃娘娘果然守约。” 她浅浅笑道:“好久没出储秀宫了,从西六宫过来竟比往日生生多走了大半晌,身子实在不中用了。” 我朝白歌摆了摆手,示意她在外头好生守着。白歌会意,只过来给瑜妃上了一盏茶就静静退了下去。我忙又让着瑜妃坐,“娘娘身子不好,本该静养着,却偏偏被奴才无意中扰了娘娘的清净,奴才实在该打。” 瑜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轻笑道:“本宫自昨日在储秀宫前见到珍嫔便知珍嫔聪慧,与旁人不同,这才暗示珍嫔要于今日相见,”笑看着我,继续说,“今日所见,本宫确实没有看错人,眼光还算未退步。” 我道:“奴才也只是揣测罢了,娘娘说雨水将多,要奴才去赏看李花,奴才听言心中便觉奇怪的很,李花既不妖娆也不华贵,花色向来清淡,与御花园中诸多花植相比起来毫无关赏价值,况且这些日子一直晴空万里,娘娘又怎会知道近来雨水将多,所以奴才便大胆猜测娘娘是以二十四节气中四气雨水对应的三候李花来暗示奴才要在一周期之时来访,因而奴才今日便静坐恭候娘娘。” 瑜妃轻轻一笑,说道:“想来珍嫔心头应该更是挂念着昨日在储秀宫前所看到的一切吧?” 我摇了摇头,含笑道:“奴才并不挂念,因为奴才知道娘娘今日前来便是告知奴才缘故的。” 瑜妃问:“若是本宫今日未前来呢?” 我笑,“那奴才就权当昨日什么都没看见。” 瑜妃点点头,抿嘴不语,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从袖中慢慢拿出又一方紫檀木盒,看起来与昨日在储秀宫墙根底下被我挖出来的那方并无二样,递给我道:“你先瞧一瞧这个。” 我蹙眉接过,迎着光色反复端详了几遍,忙回头道:“这不是昨日我在墙根底下挖出来的那方吗?”想了想,又缓缓摇头道:“这不可能啊,那方不是被白歌打碎了吗?” 瑜妃似笑非笑道:“这并不是珍嫔昨日在墙根底下挖出来的那方。” 我愈加迷惑起来,眼睛盯着手里的木盒,“那这是……” 瑜妃的眼色轻轻落在木盒上,语气淡淡道:“这是本宫刚入宫时,孝哲毅皇后赠给本宫的。” 我诧异,“什么?” 瑜妃眼睛眸光一转,“原本里面还装了一颗夜明珠,那时孝哲毅皇后说是给后宫妃嫔的见面礼,本宫也就跟着其他几位一起收下了,”过了一会儿,瑜妃无奈笑了笑,又道,“其实本宫的储秀宫里还有许多这样的木盒,只是里头都曾装过麝香,今日不便带过来给珍嫔看罢了。” 我听得越来越糊涂,“很多?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瑜妃轻轻一叹气,“那些木盒……本宫原也是与珍嫔一样,一时心生好奇才从地里无意中挖出来的。” 我默然思索片刻,惊得我竟觉得连维持笑容也变成了一件为难的事,忍不住小声问:“紫禁城中怎么会有这样大量的麝香?” 瑜妃指尖轻轻摩挲着桌布上暗绣的花纹,淡漠道:“说起来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后宫一种掩人耳目的争宠手段罢了。” 045 惜命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疑惑,“争宠手段?” 瑜妃点头,“当年先帝十分宠爱孝哲毅皇后,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先帝坚信孝哲毅皇后身带吉祥,乃是天降‘福星’,觉得孝哲毅皇后一定能给自己带来无边福气。” 我蹙眉,“先帝……怎么会这样觉得?” 瑜妃笑了笑,“自然是因为那些蚂蚁。” 我先是疑惑,“蚂蚁?”随即又想了想昨日在储秀宫门前看到的景象,心下陡然就明白了过来,原来那条龙是有人用麝香故意画上去的,引得蚂蚁群集,好让皇宫里路过的人都看见,从而大肆渲染出“天降福星”一说,我无奈地笑着摇一摇头,“竟也有人信。” 瑜妃看着我道:“许多人亲眼所见,并非虚言,为何不信?” 我微笑问:“娘娘信吗?” 瑜妃盯着我,轻咳两声,歇了一口气,才道:“原来本宫也是信的,毕竟亲眼所见,不得不信,不过后来承老佛爷恩典,入住储秀宫养病之后,发现了此事些许端倪,这才开始明白其中乾坤的。” 我忖道:“既然当年孝哲毅皇后给后宫妃嫔都送了见面礼,那么谁都有那方木盒,这麝香也并不一定就是孝哲毅皇后弄的鬼啊!”又问:“娘娘如何就能这般确定?” 瑜妃浅笑着摇一摇头,“可千万别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储秀宫外壁上的图案你昨日也看到了,孝哲毅皇后生前就每年都会发生一次类似的奇观,本以为孝哲毅皇后薨逝后就不再见,没想到,本宫之前刚搬去储秀宫养病没几日就又发生一次,也有叫人前去刷洗过,老佛爷以前也着内务府给储秀宫从里到外全部上了新漆,可蚂蚁每年这个时候还是会往墙上去,可见麝香已经完全浸入墙里了,若非经年累月不能形成,况且储秀宫原本就是孝哲毅皇后的住处,再有当年‘龙图腾’一事实在沸沸扬扬,许多人都曾在储秀宫的那壁墙上看到过相似图案,本宫也一样,每年此时都能见到图案,久而久之,宫里的老人也就都见怪不怪了,只有像珍嫔这样刚入宫的,才会被唬住。” 我轻笑,“娘娘这话错了,奴才从没有被唬住过,当时只是讶异为何紫禁城中会有这样大量的禁物却无人发现,无人管制。” 瑜妃看着我,“现在你应该明白缘由了。” 我点头,“不得不承认孝哲毅皇后此举是成功的,不仅没有被发现同时也获得了先帝穆宗的宠爱,但同时奴才也不得不说一句,祸福向来相依,孝哲毅皇后在决定做这件事时同样也埋下了无穷祸根,谁都晓得麝香这种东西即便是一点点,每日闻着都会对女子根本产生非常不好的影响,更何况是与这样多的麝香朝夕相处这么多年。” 瑜妃轩一轩眉毛,漠然道:“珍嫔以为在皇宫中发生的事有多少能逃得过老佛爷的耳目?” 我肃然问:“老佛爷知道?” 瑜妃轻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我想,难怪慈禧一直不喜欢孝哲毅皇后,原来真正的孝哲毅皇后也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单纯小白兔,“老佛爷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制止?” 瑜妃端然道:“制止,为什么要制止?”又道,“老佛爷从孝哲毅皇后入宫的第一日起就不喜欢孝哲毅皇后,制止岂不是反而帮了孝哲毅皇后,对于老佛爷来说让孝哲毅皇后圈地自牢不损一兵一卒才是打击敌人的最好方法,”说着,她的目光轻轻落在我面上,问,“珍嫔,你说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跟着轻轻一叹,心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孝哲毅皇后在这件事上固然有错,但又让人不忍苛责,轻声道:“其实孝哲毅皇后也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吧!” 瑜妃倏然收敛起淡淡的笑容,正色问我:“你会吗?”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奴才会什么?” 瑜妃道:“如果你是孝哲毅皇后,你会这样做吗?” 我悄然施了一礼,“娘娘,奴才不是孝哲毅皇后,所以,奴才一定不会这样做,即便是处于相同的处境也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瑜妃问:“那么,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做?” 我笑,耸了耸肩,“奴才不知道,”停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正因奴才不是孝哲毅皇后,故而奴才只知道自己不会像她那样做,更不会像她那样傻,但奴才永远都不会处于孝哲毅皇后的处境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奴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奴才做任何事情绝不会以伤害自己身体健康为代价去换取什么,就算是为了皇上的宠爱,奴才也不行。” 瑜妃道:“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老佛爷并不想让孝哲毅皇后孕育出嫡子,孝哲毅皇后此举正中老佛爷下怀,”过了片刻,又嘱咐我道,“你很好,千万不要改变自己的想法,千万不要走上孝哲毅皇后的老路。” 我笑,“娘娘放心吧,奴才不会的,奴才比任何人都惜命。” 瑜妃低了低声音道:“皇贵妃若是恶狼,珣嫔就是恶狼的利爪,老佛爷便是那双能在黑暗中勘透一切的狼眼,紫禁城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做任何事情都要再三思虑,步步为营,”瑜妃目光沉沉一凛,“不仅要避开面前的名枪,更要顾及背后的暗箭,明枪易躲,暗箭却是难防,只怕身受其害却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这才是紫禁城中真正的可怖之处。” 瑜妃这一席话出口倒是把我弄得更加糊涂了,本以为她是慈禧的人,现在看来仿佛不是,许是方才话说得太过用力,瑜妃苍白的面上一双翠眉已经紧紧地皱在一起,几乎要连成一条细线,她极力压抑着咳嗽,却还是没能忍住,猛咳了两声后,呼吸就变得更加沉重,伴随着极亮的啸音,我忙又倒了一杯茶来给她。 我心里猜测这瑜妃得的病大概是现代所说的慢性哮喘,看着她,关切问:“娘娘这病可找过能治的太医看过,怎么一点儿都不见好呢?” 瑜妃清了清嗓子,含笑道:“太医看过说无碍,本宫这病只能靠养着才行。” 我想了想道:“太医大多熟悉中医药理对待这些炎症没什么太多的法子治疗,娘娘这样受老佛爷看重何不从宫外请一位西医来试试?” 瑜妃蹙眉看着我,“炎症?” 我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又说错了话,忙回身垂下眸子,咬一咬嘴唇,解释道:“炎症就是身体对于刺激的一种防御反应,比如发红、肿胀、发热、疼痛都是炎症。” 瑜妃问:“你又是如何知晓‘炎症’一词?” 我支吾了一会儿,笑道:“奴才小的时候比较崇尚西学就喜欢看关于西学的一些书籍,有的书也会提及一些简单的药理。” 瑜妃轻笑,“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叹出一口气来,又道,“还是不用了,本宫的身子本宫自己知道,到底也不想太过劳师动众,从外头请西医恐老佛爷也不会答应。” 我问:“为什么?” 瑜妃道:“西方的很多东西对于紫禁城里的人来说实在太过激进,老佛爷是接受不了的。” 见她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劝。送了瑜妃从角门出去,一时间白歌进来,我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因为我突然了解到原来自己所处的环境是这么的险恶可怕,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刀光剑影无处不在。 半晌后,莺儿、鹊儿进来说外头有养心殿小太监过来传话,我忙叫请进来,小太监请了安后,恭敬道:“皇上请小主去养心殿有话说。” 我“嗯”了一声,“本宫知道了,待本宫换身衣服就随公公前去,”又朝着莺儿道,“先请公公去外殿喝会子茶。” 046 北洋 - 清宫有毒 - 夕幼 来到养心殿已是将近未时,黄色琉璃照壁前几鼎西府海棠正开得娇艳动人,一般的海棠花无香无味,只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艳,乃海棠中的上品。西府海棠花形较大,四至七朵成簇,朵朵向阳,花骨未开时,蓓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每到春夏之交,迎风峭立,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 风光和煦柔软似絮的拂过面颊,仰面望着金色琉璃瓦顶被轻轻笼罩在一片犹如薄纱蝉翼般的淡金色中,心情颇好,一路过来入眼皆是暖意浓浓,盎然生姿,格外漪丽动人。 驻足欣赏还未半刻,就见到范长禄小跑着趋上前来,亲自扶了我的手上阶道:“小主终于来了,皇上都向奴才催问过好几次了,焦急得很!求小主进去好为奴才说两句好话,就是奴才们几生修来的福气了!” 我瞧着范长禄神色略有忧虑,于是和颜笑慰道:“皇上就是这个性子,公公也是知道的,公公放心,本宫进去劝一劝恐怕也就好了。” 范长禄长舒一口气,语气渐归平和,“也只有小主来劝,奴才才能这般安心。” 我压低声音说:“范公公这话可不是乱说的,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可是要大做文章的。” 范长禄扇了自己一巴掌,陪笑道:“瞧奴才这破嘴,就是没个把门的,”低头看着石阶,极小声说,“不过奴才说得倒也是实话,皇上在养心殿次次都召小主伺候左右,这可是极大的荣宠,足可见小主在皇上心里的位置。” 我抿嘴一笑,嫣然问:“今天皇上可有为什么政事烦恼?” 范长禄悄声说:“奴才只知道皇上似有提及北洋水师。” 我心中遽然一紧,该来的终归还是会来,一切事情都有条不紊的在按照历史发展着。我即便无法改变历史,可我也想尝试着改变载湉的命运。我不能亲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结局。正想着,殿内忽然传出“嘭”的一声拍案发出的闷响,接踵而至的就是玉器落地碎裂的淅沥声。范长禄看了我一眼,面上尽是困窘神色,小声委托道:“小主进去可千万替奴才们劝劝。” 我“嗯”了一声,伸手推开朱紫色的琉璃殿门,东暖阁以隔扇分割,南室靠窗为一通炕,东壁西向为前后两重宝座,西南处有御笔“明窗”,北窗下有一匾为“寿寓春晖”。此间格局庄重而大气,柔和的阳光从镂空格栏间被丝丝筛入,寂静之中清晰可见几折光影的离合辗转将窗外疏疏密密的潇湘竹潇潇落落、斑斑点点的照映在常年冷却如霜的黑金理石砖地上。 案几上的鎏金银竹节铜熏炉从上到下共浮雕九条神态各异的祥龙,长柄铸成五节竹节形状,竹节上刻有竹叶,炉盖为镂空的山峦形状,里头焚着他素性常用的龙涎香,一丝一缕在空气中缱绻如烟如雾,似弥漫于群峰之间,恰如传说中的海上仙山,意境迷人。香气一点一滴浸润在殿阁内的每一个角落,沉静幽幽醉人,似有若无却穿透骨髓,弥漫在飘渺与真实之间,轻轻飘散,满殿暗香。 载湉坐在蟠龙如意胶花宝座上,轻烟缭绕着从他面上拂过,再缓缓发散开来,好像博山晨雾茫茫迎着熹微光芒,干净辽远。而载湉的神色就被自然的掩在了云海之中,浑然天成得不带一点假饰造作。我悄步走近,一时间也不好贸然地去问什么,更不好开口说什么,毕竟这是在古代皇家后宫,不得干政,一旦被追责就是死罪。我只是把旁边木架上的盆栽吊兰抱至明窗下,支起后面接近山水林木的月窗,酥软的暖风徐徐灌入,见着一朵朵小花均匀地分布在匍匐茎上,满盆的绿叶衬托着格外出众,不时随风轻轻摇曳,翩翩起舞,仿佛一朵朵绽开的烟花,一个个闪烁的精灵。 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漫漫道:“珍儿。” 我回头,笑道:“皇上,奴才来了。” 他扶着我的胳膊将我轻轻拽起,恬和微笑道:“怎么才来?” 我想了想,嬉道:“皇上这还不满意啊?”挣了挣眉,我又说:“奴才可是一听到皇上的传召就过来了。” 载湉抚上我的手,他拇指上碧色的和田玉戒指摩挲得我手背泛出丝丝凉意,轻声道:“那定是范长禄办事不力,把朕诏传得太慢了。” 我咧嘴笑道:“皇上可别怪范公公了,他对皇上忠心无二,哪里敢有一点不尽力?” 他点点头,从案上拿过一本黄绸面的奏折道:“你自己看看吧,”忍不住叹了口气,“李鸿章竟这样大胆!” 我忙道:“奴才不敢,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奴才不能坏了规矩。” 载湉道:“朕说你可以看,你就可以看。” 我蹙眉道:“这是国事,奴才不敢。” 载湉道:“于旁人来说这是国事没错,但于珍儿和朕来说,此乃家事。” 我依言接过,一看之下也能明白载湉烦恼的缘由,原来这一道奏折是李鸿章呈上来弹劾志锐,以此进而反对载湉建立北洋水师一事。 我倒是疑惑得很,“皇上,奴才不太明白。” “不明白什么?” “据奴才所知,北洋水师从光绪元年开始就是李鸿章创设的,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发展壮大着,壬午兵变丁日昌奉命率威远、超勇、扬威三艘军舰赴朝以壮声威,拘捕了大院君,迅速平定了叛乱。李鸿章现在又为何要反对?” “因为现在是朕,朕意要建立统筹北洋水师。” 我眉间轻蹙,“皇上的意思是,李鸿章创设北洋水师并非为了朝廷,而是想拥兵自卫,为己所用,”我顿了顿,轻哼一声,“好一个李鸿章,居然想用着朝廷的银子,养起自己的水军家将。” 载湉讽刺一笑道:“可不是么,”声音深沉似谷,“十一年时,中法战争,法国舰队横行无忌,朕就下过‘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一谕,朕如何不知他李鸿章打得什么主意,只是那时无奈前朝李鸿章,后宫老佛爷,朕手上无实权在握,才不得已采纳了李鸿章专设衙门以统辖画一之权的建议。” 我道:“北洋水军必须要由朝廷,由皇上统一管理,否则实在后患无穷,李鸿章居心叵测,北洋水军绝对不能长久的落于他之手,”想了一会儿,低声说,“如果皇上真的可以把北洋水军收归朝廷,那么对于皇上的身后支持势力,也不乏是一种壮大。” 载湉道:“珍儿所言极是,朕也是如此想法,若果真顺利,朕也就不必再畏首畏尾了!” 我合上奏折,思及阻碍,不禁微微变色道:“只是此事万般艰难,前朝李鸿章的党羽不少,还有老佛爷的保守势力,不容易对付啊!” 载湉一拳重重击在案角上,恨恨道:“一副烂摊子!” 我忙拉过他的手来,翻覆察看着,案几是用极坚硬的檀木制成,案角工匠勾勒细致,载湉的骨节处立时泛出一片尚还浅淡的血瘀。我一阵心疼,蹙眉嗔道:“皇上心里有气拿着玉盏碎蝶撒出来也就罢了,何苦伤了自己的身子?” 载湉道:“珍儿,你不知道朕在这皇宫里做着一个傀儡皇帝有多窝囊!”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道:“珍儿知道。” 他语气疑问:“你知道?” 我点头道:“几位先帝爷,要么庸碌无为,要么天不假年,才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就好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泱泱洪水,皇上没有三头六臂,想要对付国内、国外、前朝、后宫诸多问题着实太难,即便是圣祖康熙爷,也不曾面对过这样的艰难局面。皇上有心气,有大志,有才学,有眼界,却偏偏少了天时地利。这一切,对于皇上来说实在是不公平。” 载湉道:“珍儿,你知道么,朕从不在乎后世史书如何评判朕,朕只求无愧于心,无祚于天地,但这大清天下若再让那些毫无远见之人耽误下去,恐大清就真的离亡国不远了,”又道,“更何况,即便不谈大清气数,朕亦实在不愿看见他国之人凌掠吾国之领土,掠夺吾国之文化。” 047 不识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默默黯然了一会儿,出声问:“珍儿斗胆问一句,皇上贪念这皇位带来的一切吗?” 载湉释然笑道:“珍儿觉得朕会贪念这皇位吗?”他微微摇头,眼眸神色流转,“这皇位给朕带来了外人看似的荣华富贵,却真正拿走了朕的自由,朕的童年,朕的选择,如果朕可以选择,朕宁愿做一个逍遥王爷,和朕心爱的人厮守终身。”说着,他晶亮的眸子盯着我焕出一抹光彩。 我点头,笑看着他道:“皇上,等一切事情尘埃落定,珍儿就陪皇上去一处没有人认识皇上和珍儿的地方安度余生,好不好?” 他眸中精光一闪,缓缓道:“好,”随后,那抹亮光又渐渐低熄下去,“只是朕根本不知道何时才能尘埃落定,既然天意落在了朕的肩上,朕就要倾尽全力来尝试改变这一切,挽救这一切。” 我笑了笑,“珍儿要皇上答应珍儿,日后无论什么结果,皇上都要保重自己。”我心里免不了一阵酸涩难堪,只觉得现在入眼有多意气风发,以后结局就有多悲戚哀凉。我知道所有的结局,可是我没有办法转圜一丝一毫,因为我发现自己身处于这样的旋涡中,竟也一样开不了口。 载湉一把握住我的手,道:“朕答应珍儿,但珍儿也要答应朕,要永远陪在朕的身边。” 我低笑点头,轻声道:“珍儿答应皇上。”明明知道他的一生一世并非我的一生一世,但还是笑着答应了,心里却在滴血。 他浅浅苦笑,“为长远计,朕也只能忍耐。” 眼前的他身为帝王,原来竟也有着这样多的无奈和隐忍,许多事情不是不想为,而是不可为。骤然知悉的血肉现实,繁杂交错纵横掣肘并非现代史书论坛上的短短几行字能表述清楚的,里面所暗含的荡气回肠,缠绵悱恻也不是后人能了解的痛彻心扉。 我情不自禁地靠在他的肩上,他肩头玄黄相间的蟠龙缎袍柔软光滑,“其实很多事情非人力可为,皇上也不必过于强求。” 载湉轻声道:“珍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太过窝囊?” 我望住他道:“连越王勾践都需卧薪尝胆多年方能成大业,大丈夫能屈能伸,皇上忍一时之痛,才能为朝廷谋万世之全,并非窝囊,而是屈己为政,是皇上心怀大义之举动。” 载湉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蝴蝶骨,紧了紧揽着我的臂膀,叹道:“珍儿的话总能叫朕宽心。” 我平和道:“珍儿可不是故意说好听的话来哄皇上,珍儿字字发自肺腑。” 他淡淡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决绝,“是,朕要忍。朕还是要忍的。” 我仰面才要说话,范长禄在门外突然出声道:“礼部右侍郎求见。” 我一惊,倏而从载湉怀里直起身子,轻声问:“志锐?” 载湉笑着对我点了点头,低低道:“是你二哥,”又朝着门外扬声道,“让他进来。” 我曲身行礼道:“既然皇上有政事与志锐相商,奴才就先退下了。” 载湉一把拉过我说:“朕是特意叫你二哥这个时候过来的,就是有意想让你们兄妹见一面,你现在走了倒没意思了。” 我犹豫说:“可是……”他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嘴唇,打断我的话,自己道:“没什么可是的。” 话音刚落,就见志锐已进来跪在地上,正色行礼请安。载湉面上露出喜色,握着我手臂的力道更重了几分,对着志锐欣喜道:“起来吧。” 志锐茫然地看着我,蹙眉问:“这位是……” 我先是惊异于志锐居然认不出我来,后来转念一想,也是,我现在是女扮男装大辫子往身后一垂,还带上了圆形的帽子,碧玉的顶戴帽正,脚上一双粉底宫靴,活脱脱一个少年令郎模样。最重要的是,这些日子,我既长高了,也长大了。 载湉笑吟吟道:“礼部右侍郎果真看不出此人是谁?” 志锐盯着我认真看了半晌,身子一震,忙跪下道:“珍小主,恕臣眼拙,珍小主吉祥。” 载湉不以为然,摆了摆手道:“快起来吧,珍儿是不会在意这些虚礼的。” 我指着志锐含笑道:“好你个志锐,居然认不得我了!”我挑眉坏笑,又挖苦道:“认不得我也就罢了,只可惜昔日子兮何辜?” 志锐行礼道:“小主恕罪,实在是小主出落的愈发精致秀丽了,臣一下没敢认出,”而后,又轻轻抿唇微笑,道,“不过就凭着小主这张嘴,臣此刻也已然不敢不认得了。” 我掩面一笑,忙扶过志锐问:“奶奶可好?志均、志锜可好?” 志锐笑道:“小主放心,家里一切都好。” 我点头。 志锐道:“小主在伺候皇上之余,也要记得擅自保养,千万不可忘记奶奶进宫前的嘱咐。” 我道:“放心,珍儿都记在了心里,一刻都不敢忘。” 载湉看着这番兄妹相见的亲和景象,心情甚好,“朕不是暗示过你,此次进宫有意让你们兄妹见上一面?” 志锐颔首道:“是,皇上的恩惠臣铭记于心。” 载湉笑道:“那怎么两手空空的就来了?如何没带上一点珍儿喜欢且宫中又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又侧头看了我一眼,“珍儿性子无拘无束,朕倒怕把她成天关在紫禁城里憋闷坏了。” 志锐猛地一拍自己脑袋,这才从口袋里急急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来,一边递给我,一边说道:“这是志锜叫有空带给小主的东西,说小主一定会喜欢,此次进宫正好就给小主你带进来了,臣实在太兴奋,若不是皇上一语提醒,臣差点都忘记了。” 我把那东西接在手上把玩一番,又重又沉,打眼看上去倒是与现代的数码相机有几分相似,便想道:“这是新式的照相机?” 志锐含笑道:“是。” 载湉也心生好奇,凑过来看了几眼,“照相机是为何物?” 我把照相机塞到载湉的怀里,笑道:“照相机是从西方传进来的一个能把所有人的样貌都照下来,然后留存下来,可以给自己以后看或者是给后世看的一个东西。” 048 古董 - 清宫有毒 - 夕幼 载湉不可置信道:“能把所有人照进去?” 我点头道:“嗯!不仅人,所有的一切都能被照进去!” 他问:“那也能把朕照进去吗?” 我道:“当然啦!” 他问:“那也能把朕和珍儿一起照进去吗?” 我笑道:“当然可以!” 载湉一下兴致四起,“那不若现在就一起照一张看看。” 我道:“好啊,”说着,我就从载湉的手里拿过照相机,摆弄了许久,也没搞清楚这个古董应该怎么用,小声嘟囔道,“这个跟我以前用的不太一样啊!” 志锐正色道:“既然皇上和珍主想一起照一张,那臣就斗胆替皇上和小主照这大清第一张相。” 我本苦恼着研究,志锐这么一说,我立刻把照相机丢给他,笑道:“那好,有劳了!” 我回身挽住载湉的胳膊,满面亲昵。 “啪啪”两声—— 志锐起身道:“好了。” 我忙跑过去道:“好了!”下意识想去看看照得怎么样。 但志锐却疑惑地侧头看着我问:“小主何意?”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的照相机是没有屏幕的,嘴上又不好解释,只能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我刚才怎么就没弄明白呢?” 志锐“哦”了一声道:“这个还是很简单的,小主回去好好捯饬捯饬必定能发觉其中玄机。” 我点头,重又拿起照相机,嗫嚅道:“古董就是古董。” 载湉拉过我,指着照相机,笑问道:“哪里能看到朕和珍儿?” 我一时有些窘迫,如果是现代的数码相机自然一拍就能看到照片,但是我方才忘了这是个老古董,埋头想了想,道:“皇上,方才珍儿说得简单了些,照是照进去了,如果想要看到照的景象,就得把底片交给志锐带出去洗成照片,隔些日子再进宫带给皇上看才行。” 载湉蹙眉问:“照片?” 我道:“就是能把皇上和珍儿一起囊括进去的一张小纸片。” 载湉惊讶道:“这世上果真还有这样的东西?一张小纸片就能把朕和珍儿一起囊括进去?” 我“嗯”了一声,盯着载湉问:“皇上不信?” 载湉不置可否,面色到底还是半信半疑。 志锐在一旁帮腔道:“是,小主说得没错,皇上若要看到照片,就得需臣把底片拿出去洗好了,再带给皇上才行。” 载湉指着志锐道:“那你带出去洗,朕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我捣鼓着终于把底片交给志锐,忧虑问:“不知这紫禁城外哪里有洗这照片的地方?难不成还要送到千里之外去洗吗?” 志锐笑道:“请皇上、小主放心,志锜在粉子胡同里开了一家照相馆,生意还不错,他那里就直接可以洗。” 志锜心心念念的照相馆终于开了。我心里顿觉惊喜,笑道:“志锜无意于仕途,终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很为他开心。” 过后,我看了载湉一眼,觉得他们君臣应该还有政事要谈,就附在载湉耳边轻声说:“皇上,你们一定还有事要谈,珍儿不便在这里,还是先行退下了。” 载湉对我笑道:“也好,你先去罢。” 我微笑着行礼退下。走出东暖阁的琉璃门,才意识到天色已然昏暗下来,就连最后一抹斜阳也被月色替代,风静静的,带来西府海棠沁柔迷润的芬芳,徐徐从我鬓边吹过,暗香浮动,一影一摇。阁内烛火轻曳,窗纱上生生映出两道修长的剪影,伴着竹枝晃动,侃侃而谈。 刚转身要走,便见那尔苏正从前头的院落中缓缓步过来,额间是红宝石顶戴,身着九蟒五爪蟒袍,补服上头是用银线绣的麒麟,我笑迎上去,“刚从哪儿来?” 他一低眸,含笑道:“刚去了一趟出入扃钥。” 我一挣眉,玩笑道:“大人都已经是执豹尾枪一等侍卫了,这些琐事还需劳大人亲自跑一趟?” 那尔苏目光散漫,笑着摇一摇头,“得皇上赏识,臣实在不敢不事必躬亲,”过了一会儿,又拢身打量着我,笑道,“今儿皇上召了礼部右侍郎入养心殿相谈要事,小主此刻也在这里,想必定是兄妹相见过了?” 我笑着点头,“刚刚才见的,”说着,又向后指一指阁内道,“皇上正在里头谈着呢,后宫不得干政,我也只得先退出来了。” 那尔苏稍稍一展眉,“其实以小主的聪明才智,若能在皇上身边出谋划策才算得上是人尽其用,如今整日待在后宫里跟些无知妇人尔虞我诈的也实在是委屈小主了。” 我不免嫣然轻笑,“大人说笑了,皇上身边有像大人这般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物护着,哪里就缺少我了?”想了一会儿,又对他道:“其实大人对后宫确有偏见。” 他寻味地看着我,“哦?” 我得意一笑道:“要说后宫之中的确井底之蛙不少,却也并不尽然,”看他一眼,又继续道,“比如姐姐就让人刮目相看!” 他一哂笑,“姐姐?”随即又问:“瑾小主?” 我点头,“是啊,我一点儿都不夸大其词,姐姐在家中时大半时间都在读书,如果姐姐是个男子必定能考取功名。” 那尔苏问:“那么比之小主如何?” 我愧然笑道:“我自小贪玩,自然比不得姐姐用功。” 那尔苏淡淡一笑,“本以为小主已经是博闻强识,不曾想瑾小主也这般叫人肃然起敬,他他拉氏一门还真是人才辈出。” 我笑道:“皇上如今身边既有大人,又有他他拉氏一门从旁相助,我心里其实十分放心,”我低一低声音,又道,“跟大人说一句实话,其实对于朝野权力之事我并不感兴趣,身为女子有心爱之人为我遮风挡雨这才是最幸福的事。” 那尔苏听了我的话,面上虽是笑着,但目光却有些落寞,只道:“是啊。” 我随即关切问:“大人怎么了?” 那尔苏笑着摇一摇手,“无事,大概是有些累了。” 我亲和笑道:“大人事多,着实劳累,那我就不再叨扰大人了,大人赶紧回去休息吧!”又向后看一眼窗纱上的人影,回首笑道:“想来皇上和志锐在一块儿谈事情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况且志锐文武双全,即便出了什么事情也必能保护皇上周全,大人就请安心休息吧!” 那尔苏看着我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转身就慢慢朝配殿走去。 049 闲坐 - 清宫有毒 - 夕幼 暮色已经模糊起来,堆满着晚霞的天空,也渐渐地平淡下来,一时天地间没了色彩,徒剩绿叶枝杈间里杜鹃的一声声轻啼,心里却并不想就这样回景仁宫,鹊儿在侧前方打着黄纸灯笼,轻声问:“小主想去哪儿?” 我笑,“你怎么晓得我不想回去?” 鹊儿抿嘴一笑道:“奴婢也伺候小主一段时日了,看小主的神情便也能猜中小主几分心思了,况且小主在养心殿待了有半日,天色又还不算晚,小主的性子定然是想去哪里逛逛的。” 我想了想,“这个时辰御花园的景色也不好看,前几日姐姐不是崴伤了脚吗?” 鹊儿道:“是了,这几日瑾小主行动不便,老佛爷知晓后特意免了瑾小主这些日子的晨昏定省,说等大好后再行请安,这都好些日子没见着瑾小主了。” 我轻笑,“那就去永和宫瞧瞧姐姐去。” 鹊儿应了:“是。” 路上经过景阳宫,打眼看见里头竟开了一树梨花,枝头花开得虽不多,只有零星的花瓣随风摇曳,却似鹅黄嫩绿的枝头上添了一层雪白的纱帘,便抬眸随意瞻望了一会儿,本还想进去近看,可鹊儿说景阳宫是东西六宫最为冷清的所在,正逢一阵冷风吹过,门头上挂着的两盏枝节灯笼也不巧被吹灭了一盏,周围景观立即变得瑟人起来,便赶紧先行离去了。 进了永和宫前院,目光所及便有檐角走兽五个,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绘龙凤和玺彩画,翠色深深,似无边无尽地绿意浓浓,霁月听到太监传话声响出来迎人,见是我,忙上来笑道:“珍小主怎么来了,快请入正殿。” 正殿曰同顺斋,面阔五间,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明间开门,双交四扇门四扇,中间两扇外置风门,次间、梢间槛墙,步步锦支窗,下为大玻璃方窗,两侧有耳房。东西有配殿各三间,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以旋子彩画。 子玉正坐在正间室内用着晚膳,身上只穿了一件家常的碧青色缎袍,见我进来忙招手道:“自从那日把脚崴了后,这些日子都不得见人,可无聊死我了。” 我笑着过去坐下,仰目望着头顶悬乾隆御题“仪昭淑慎”匾,吊白樘箅子顶棚,方砖墁地,叹气道:“这永和宫好是好,就是这‘仪昭淑慎’四字提得也实在是膈应人。” 子玉失笑,“好好儿的你和这不得开口的匾置什么气,”随即问,“可用过晚饭了?” 我轻轻摇头,“还未,刚从养心殿出来,”看了子玉一眼,忙又道,“姐姐,志锐进宫了。” 子玉惊喜问:“真的?你见过了?” 我点头,“方才见了一面,志锐像是来和皇上商讨什么的,我也不便听就赶紧退出来了。” 子玉朝霁月吩咐道:“去给珍小主加一份碗筷,再叫小厨房多做几道菜出来。” 霁月还未及应,我忙拦道:“不用了,我略坐坐就走,景仁宫想来也准备好吃食了,只是我心中记挂着姐姐的伤势才来看一看的,若是我这一来反倒劳得永和宫众人不安生,那我只好即刻就走。” 子玉笑,“好了,”又朝霁月说,“那就算了,只上盏茶过来。” 霁月福一福身,笑道:“是。”正要退出去准备,鹊儿忙道:“奴婢也和霁月姐姐一块儿去准备。” 见她们出去,我才转过身去问:“姐姐的伤怎么样了?” 子玉笑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想来再过两日便能恢复晨昏定省了。” 我点头,“那就好,”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问,“不知……姐姐的伤势是哪位太医在照料?” 子玉心思何等细腻,一下就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轻笑道:“太医院赵太医。” 我稍一低眸,见无人过来,便小声试探问道:“这位赵太医可就是姐姐心中属意之人?” 子玉沉吟不语,半晌方道:“是……又如何……” 我心底烦上一股寒意,皱眉道:“姐姐糊涂啊……”过了一会儿,又道,“请哪位太医来照料都可以,为何偏偏非要请最请不得的?” 子玉眉宇间也颇有隐忧神色,似碧水间雾气缭绕,语气却是沉静:“我又何尝想这样安排,赵太医是老佛爷亲指来照料我伤势的,我又怎好严词拒绝?”正说着,霁月进来斟了茶,我往门边看了看,“鹊儿人呢?” 霁月笑道:“她呀,见着梅韵在小厨房里渍果子,看得挪不开眼呢!” 我啐了一口,“这小蹄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说了去帮忙,自己却反而找乐子玩起来。” 子玉拍了拍我的手,“你的心我还不晓得,待这些房里人就好像待自己妹妹一般的,偏生我也是与你一样心思的人。” 我点点头,“所以我才愿意来姐姐这里相伴。” 子玉笑“嗯”了一声,问:“天儿也快热了,你可想喝点青梅汁?” 我连忙摆手,“还是不要了,我真怕酸倒了牙!” 子玉轻轻“咦”了一声,“你以前是最爱喝的呀!现在怎么反而不愿喝了?” 我笑,“就是因为小时候喝多了,现在才不愿多喝,况且人总是会变的嘛!” 子玉笑,“好,”过了片刻,她又对霁月吩咐道,“这里不用人伺候了,你也去玩吧,我和珍小主自个儿再聊一会儿。” 霁月行了礼,低头退出去。 须臾,我叹息一声,心里一直觉得奇怪,打着闷葫芦,“太医院里那么多太医,好好儿的老佛爷又怎么会亲指赵太医来照料,”忙一把握住子玉的手,紧张道,“莫不是老佛爷发现了什么?” 子玉眸光一凛,“怎么可能?!” 我停一停,深吸一口气,冷静道:“咱们也别先自己吓自己,说不准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呢?” 子玉的声音清冷如秋思盖在荒草之上的寒霜,“我之所以苟活入宫,一来是为了他他拉氏一门性命,二来也是因为他在宫中太医院,想着也许可以偶尔的远远望他一眼,但若是因为我的存在,我的大意而不小心连累了他或是他的家人,我就是万死也难赎罪,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自裁以谢真心。” 我听言一惊,忙安慰道:“姐姐,你先别急,更别说这样的丧气话,方才我说的都是自己的猜测,当不得十分真的,你若是此刻心里真的害怕了,以后就一定记住要离赵太医远一点,更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看着子玉的面上烦忧之色已然大现,又道,“而且就算老佛爷看出些端倪,心生怀疑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日后必然会一再试探姐姐和赵太医,届时姐姐一定不能露出马脚就是了,面对赵太医更要像从未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子玉点头,“这话我明白,老佛爷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就必然不会是软柿子,我也曾听人说过老佛爷向来惩处严厉,”她想了想,又蹙眉道,“只是老佛爷若果真觉出了什么来,我实在想不通老佛爷是怎么觉出来的,我入宫后从未与他私下里见过面。” 我摇了摇头,往窗外看了看,小声说:“姐姐,老佛爷的眼线可是无处不在,姐姐可否能确定这永和宫里伺候的人全都忠心无二?” 子玉身子一怔,颔首沉思,没有回答。 我又凑近几分道:“如果不能,姐姐就一定要开始小心留意永和宫人的奇怪之处,一旦发现确定绝不能姑息,必须要让这永和宫里里外外干干净净,不然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 子玉稍显慌张道:“我从未顾及到这方面,若果真如此岂不是太过可怕了?” 我笑,“这算什么,紫禁城中更可怕的事情都有,”过了一会儿,我伸手指了指门外,又道,“姐姐,眼前的幢幢殿阁飞檐金瓦,直栏横槛长桥卧波,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阴谋。” 子玉叹息道:“本以为紫禁城中的后宫妃嫔大多应该相互依仗,相互扶持,如此才能一起安然度过平静无波澜的一生,怎么也想不到这里竟会是这样的暗流涌动。” 我轻哼一声,“只可惜大多数的人都并不甘于平淡一生,总想要争一争什么的。” 子玉摇头,“可这些人永远不晓得有些东西不是争就可以争来的。” 我微微一笑,对着子玉说:“我旁观看来,霁月、彩云、梅韵、李元他们几个是可以信任的,”又道,“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姐姐的永和宫。” 子玉问:“那是什么?” 我盯着子玉,叹道:“是太医院。” 子玉疑惑,“太医院?” 我低声道:“太医院一定不可能没有老佛爷的眼线,我担心赵太医某日一个不妨头就被什么人抓住了马脚纰漏或是套出什么话来。” 子玉黯然,良久才开口道:“我一定会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单独通知告诫他。” 我轻轻“嗯”了一声,“要小心。” 050 丁香 - 清宫有毒 - 夕幼 御花园水面很静,静得像一缎色的丝绸。一缕缕阳光轻抚着水面,使人觉得无比温暖,偶尔拂过阵阵微风,轻轻划过水面,泛起星星点点层层叠叠的涟漪波纹。 一时走到储秀宫门前,也不知瑜妃身子这两日好些了没有,就让白歌上去敲了门,片刻,里头有太监出来,见外头立着的人是我,忙福了福身,请了大安。 我一面进去,一面笑问:“你们娘娘这两日可好些了?” 太监低着头,“奴才笨拙说不上来,小主自个儿进去看一眼便知道。” 在这烟树参差的季节,院子里惟有一树芙蓉花开,散发着一股淡淡甜甜的香味夹杂在空气中,举目望去,整片碧玉般的树冠上浮着一层深浅不一的瑰红,簇簇细密的花朵放射出细密的光芒,在轻风的温柔地吹动下,像朵朵在跳动着的火焰,正好于蝉鸣的焦躁单调中平添一季的馨香与清幽。 我随手一指那棵芙蓉花树,含笑道:“储秀宫的芙蓉竟开得这样好,看来日后若要想赏芙蓉便一定要来储秀宫了。” 太监轻笑道:“原是先帝命人将这花树种在储秀宫的,这些年实在不敢怠慢,娘娘日日细心照料着没几年就长成这样茂密了。” 正说着,有宫女从明间出来,一身橙红颜色对振式收腰托底罗裙,头上两把髻斜插一根檀木丁香簪,脸蛋很是殊璃清丽,一看便知不是普通宫女,她嘴边含着一缕淡淡的微笑向我行了礼,柔声道:“奴婢丁香,小主快请进,娘娘正在里头喝药呢!” 我笑着端量了她两眼,“难怪你头上插了支丁香簪子,原来你本身就叫丁香啊!” 丁香福了福身,轻声道:“奴婢原名双喜,只因犯了皇后娘娘的讳,娘娘见奴婢平日里就喜好丁香,便就将奴婢改名为丁香。” 我笑着点头,“杜甫曾有诗云: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就是赞美丁香花的倩丽幽香,圣洁高雅,看起来娘娘很喜欢你。” 丁香抿嘴一笑,忙领着我进了明间,整个屋子装饰得精巧华丽,窗饰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正中设地屏宝座,后置五扇紫檀嵌寿字镜心屏风,上悬“大圆宝镜”匾,东侧有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西侧有花梨木雕玉兰纹裙板玻璃隔扇,分别将东西次间与明间隔开。 瑜妃里头穿着一件略显简单的素白色长锦衣,肩上披着玄紫色的敞口纱衣,正端着瓷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药汁,苦涩的药味弥漫了一室,一进去便能清晰地闻到,见我来了,瑜妃苦笑道:“味道很不好闻吧?” 我笑着摇头,“平日里闻多了那些香料味道,今儿猛地嗅到了这样清苦的药味反而觉得好闻。” 瑜妃将瓷碗递给丁香,又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下,笑道:“你这个宠妃有这个时间不去讨皇上、老佛爷喜欢,跑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 我低眸一笑,“奴才就是觉得和娘娘投缘,总想来探望娘娘,关心娘娘身子,不行么?” 瑜妃抽出绢子,笑着往我唇边轻点一下,“不怪老佛爷和皇上都喜欢你,你这个小嘴儿哟,着实甜得招人喜欢。” 我挣眉道:“这话奴才可真没对旁人说过,只对娘娘说了。”说着,丁香从外面斟了一盏茶进来,瑜妃朝她摆了摆手,丁香便退了出去。 白歌趁势行礼道:“奴婢见院子里的芙蓉花开得甚好,便想着能去拮一些晚上给小主做芙蓉花糕,不知娘娘也能允奴婢?” 窗外,芙蓉花树枝头羽扇一般的花朵正开得如火如荼,花团锦簇,瑜妃注视一眼,目光随即回过来,笑道:“也亏了你这样记挂着你家小主,本宫若不允岂不负了你一片孝心?” 我睨着白歌道:“这算什么,平白竟开这样的口!”又道:“想来是我平日里把你们纵得都没了规矩。” 瑜妃拍一拍我的手,“你这说的什么话,几朵芙蓉花罢了,有什么的,何必置起气来,”说着,又含笑向白歌道,“你去吧,让丁香带着你去。” 白歌行礼退出。 我剥着指间一枚金橘,掰开一半递给瑜妃,含笑道:“娘娘或许并不知晓,奴才一心想引娘娘为知己。” 瑜妃笑,“本宫又怎会不知你的心,说实话,本宫在储秀宫前第一次见你时便中意你,只是怕你已站在老佛爷一边。” 我忙道:“怎会?!” 瑜妃柳眉微蹙,凝神望着我道:“宫中人大多都巴结着老佛爷,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怎么偏你不同?依你现在的情势看只要多在老佛爷面前说两句好话,哄得老佛爷开心,必得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面对这些你就没有丝毫的动心?” 我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娘娘不也没动心吗?” 瑜妃摆手,“本宫与你不同,本宫已是身心俱疲之人,行将就木,如何比得你前程繁华似锦?” 我勉强一笑,“若说一点不看重荣华富贵那是假话,但是于奴才来说,自己的心才是最重要的,心之所向,才是大光明。” 瑜妃问:“那么,你心所向何处?” 我道:“奴才心之所向,便是皇上心之所向。” 瑜妃疑惑,“何解?” 我举起瓷盏,轻轻嗅一缕清怡桂花茶的甜香,嘴角牵出一缕笑来,“奴才自小在家中便跟着几位哥哥熟习西学,这才发现大清早已经被整个世界狠狠地踩在了脚下,”看着瑜妃,又道,“大清真的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了,而皇上的抱负志向正在于此。” 瑜妃点头,“本宫明白了,”目光凝睇着我,“只是局势如此,只凭着你和皇上的一腔热血,真的以为可以改变什么吗?” 我摇头,“奴才和皇上只求无愧于心。” 瑜妃垂眸不语,几乎足不出户,发髻装饰也清简,不过在圆髻间戴一枚素色的镶宝石碧玉花簪,上头细小的明珠宝石宛如夜空中闪亮的明星迎着月光生出温软的光泽,静了一会儿,她淡淡道:“如今妃位空悬,本宫看来,不久后皇上便会想要封你为妃。” 我微微一笑,“妃位如何,嫔位又如何?” 正说着,门外忽传进一声俏丽的言语,“奴婢荣儿给瑜妃娘娘请安,参见珍小主。” 我眉尖一蹙,盯住瑜妃,“娘娘,这是为何?” 瑜妃也是满面不解,小声道:“本宫这些年从未多与老佛爷有过交集,”转过头去,又出声问,“是有何事么?荣儿怎么亲自来了?” 荣儿道:“是老佛爷着奴婢找珍主子过宁寿宫去的,奴婢去了景仁宫,宫女太监说珍小主去了御花园,奴婢去找了也没有,正好路过储秀宫便想着进来问问,果真在了。” 我一惊,忙对外头喊道:“白歌,”随后又朝荣儿道,“还烦请略等等,本宫即刻就来。” 白歌赶紧进来,帮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抬脚要走,瑜妃忙叫我站住,从妆奁里寻了一支银镀金点翠嵌朱石甸子来给我簪上,我抬手轻轻一摸,丝绢般的质感细腻柔软,瑜妃左右看了我两眼,笑道:“可以了,就这样去吧,”又凑近我耳边,嘱咐道,“小心应付。” 我婉然一屈身,“娘娘放心,奴才心中有数。” 051 代庖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到宁寿宫时隆裕还有子玉都已经在了,我只拣了个靠着窗子的位置坐下,耳边不时闻得窗外莺啼呖呖,明澈如水的阳光静静地照着我手腕上早起戴的一对花青翡翠镯子,在日光底下,滑润的镯子中疏密不一、浓淡不定的绿色宛如隐隐流动水波中的一弯浮萍,淳酣内敛,含蓄韵致。 慈禧双手捧着一串碧玺海蓝宝朝珠看了又看,满意地笑赞道:“这东西光泽不错,颜色也娇嫩欲滴的,适合十几岁的年轻女子穿戴,”说着又叫荣儿取出松软香甜的新制杏仁酥饼过来,好让我们品尝,杏仁酥饼用一色豇豆红盘盛着,小心分成了三份,刚上到我这里时,慈禧的目光也跟着含笑打量我道,“依哀家看这串朝珠最衬珍嫔容貌,不若就赏给珍嫔吧!” 我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忙起身行大礼,推脱道:“奴才无功不敢受禄。” 慈禧摆了摆手,朝我笑道:“说什么功不功的,平日里看你这孩子也不是这样古板的人呐,”浮华一笑掠过,又道,“哀家不过是今儿着人收拾库存无意找出了这串珠子,方才见着倒觉得很适合你这孩子戴,哀家年纪大了也戴不了这样娇嫩的颜色,皇后尊贵自然也戴不得,瑾嫔气质稳重哀家看来她更适合海紫一色,至于那起子太妃们先帝去后早已懒怠打扮,哀家自个儿心里也不太愿意把这么好的东西送给她们,觉着若是搭配不佳反而浪费了,不如送给你这孩子戴,你若是不肯收,就只好日复一日的压在库中箱底落了灰去,日子久了东西便也会渐渐失了灵气,如此一来就更是暴殄天物了,”过了一会儿,慈禧想了想,侧脸问李莲英,“是不是快要立夏了?” 李莲英颔首,微笑道:“明儿立夏。” 慈禧又问:“立夏后不就正好是端午了?” 李莲英笑道:“是的,老佛爷。” 慈禧点点头,“这事儿不也巧了,珍嫔说自个儿无功不受禄,这眼前的功即刻就像长了腿儿似的跑过来了。” 子玉抽出绢子来掩嘴轻笑一声,“奴才最喜欢听老佛爷说话,言语间的风趣幽默总能叫人开怀不已,奴才且学且用都不得老佛爷分毫神韵。” 我垂眸,看了一眼子玉,“老佛爷乃后辈楷模,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自然处处都是令人学之不尽的。” 慈禧眼神扫过我和子玉,一脸怡然自得,忍不住“呵呵”笑道:“珍嫔毓秀,而瑾嫔也算是个伶俐的,皇上能娶到你们姐妹可是得好福气了。” 隆裕神色本清冷而淡漠,正悠然看着自己指甲上赤金嵌琉璃青瓷的护甲开着小差,听到慈禧的话后,身子一怔,眼角随即蔑然一飞瞪住我和子玉,拈起绢子轻笑一声,“这后宫中瑾嫔最是会说话,句句都能说进人心坎儿里,只是奴才在府时常听人说起一句话,能人通常寡言,只有慵常之辈才最是喜欢用言语迷惑他人,”歇了一口气,她嘴角依旧含着一缕浅薄的笑,目光明媚地盯着我,又道,“珍嫔就不大相同了,老佛爷经常会在奴才的面前夸赞珍嫔懂事有才气,更把皇上照顾得无微不至,让老佛爷省心许多,就连奴才都有心想要多跟珍嫔讨教一番手段呢!” 慈禧唇角轻扬,浅浅一笑凝在面上,“皇后有此心极好,”她以手支颐,斜靠在安木榻大炕上,轻瞥我一眼,笑问,“珍嫔,你说是吧?” 我颔首,哂笑道:“奴才景仁宫庙小,如何能供得上皇后娘娘这尊大菩萨,若是日后娘娘有何赐教只需着人叫奴才去钟粹宫便是,万不能劳驾娘娘半分。” 隆裕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屏息片刻,目光如锋刃一般从我面庞上狠狠划过,口中却道:“珍嫔果真愈发懂事了。” 慈禧声音沉着有力,“端午宫中必是要庆的,哀家思虑再三,心中决定端午典礼便由珍嫔来主持。” 我心中大震,急唤道:“老佛爷,万万不可。”说着,忙就磕了一个头。 慈禧摆一摆手,示意李莲英挽我起身,“有何不可?” 我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宫中典礼向来是由皇后主持的,奴才怎能越俎代庖?”说完,我悄悄侧目用余光瞧了隆裕一眼,隆裕的面色发灰惨淡,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恨不得将我拨骨抽皮才甘心的模样。 慈禧淡淡笑道:“皇后仁孝有余却就是少了一股子机灵劲儿,还需多历练学习,说到礼仪周全当属瑾嫔,但要说到敏而好学自然还是珍嫔,此次端午庆典礼节很多,全然不是你们入宫前在府邸时学的那些,离端午也没几日了,若是说起现学来,哀家思来想去还是更放心珍嫔。” 我随即低首道:“奴才惶恐。” 慈禧展一展眉,缓了片刻道:“哀家要是自个儿来主持,只怕前朝那起子小人就又要跟皇帝进谗言说哀家并未真有心归政于皇帝了,届时皇帝心里又有隔阂,再来跟哀家耍心眼岂不麻烦?” 我抬眼见慈禧轻轻摇头,面色仿佛疲倦的很,我在心中冷笑一声,暗暗想着,慈禧收买人心的把戏玩得真是不错,演技也很好,但却迷惑不了我这试炼了几千部电视剧的眼睛,既然这事逃也逃不过,那倒不如欣然应允,好好准备,艳惊四座。 虽然我知道这就是一个坑。 随即又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平和应道:“若是老佛爷确实因此而焦虑,奴才愿为老佛爷分忧,老佛爷千金之躯绝不能因为此事劳神而伤了本元,那样就不好了。” 老佛爷笑看着我道:“起吧,别老跪着了,”又侧脸将手中的碧玺海蓝宝朝珠交给一边的荣儿,“去,给珍嫔戴上哀家看看。” 荣儿应了一声便缓缓走过来,我只好略低了低头,任荣儿给我套上挂着。 慈禧点头笑道:“古有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今有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我陪笑道:“奴才不敢受。” 慈禧笑,“这是事实,有什么不敢的!” 我刚起身就听见隆裕在旁边不满地小声说:“巧言令色,惺惺作态,一股子小家子气。”我只装作没听见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慈禧神色凛然,唤了一句,“皇后,”片刻,又语气清凌凌道,“若是皇后能有珍嫔半分乖巧聪慧,哀家也不至于为这么一件事而烦扰至此。” 隆裕许是有些尴尬,微垂面颊,作势拢一拢腕上白晃晃的银镯,随即又盈盈一笑,“老佛爷教训得是,方才是奴才小心眼儿了说错话了。” 慈禧“嗯”了一声,点点头道:“皇后自也有皇后的好处,全然不必因了哀家一句话就如此妄自菲薄起来。” 隆裕低低道:“是。” 慈禧转眸望着望着门外碧绿叶片点缀的青翠枝条,过了一会儿,交代李莲英道:“珍嫔再伶俐却也是第一次主持这样大的宫廷典礼宴会,你要好生照看着,珍嫔那里若有什么不足的,就来告诉哀家,哀家添上,珍嫔若有什么不懂的,你也需多加提醒,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李莲英道:“奴才明白,”眉目轻轻一蹙,又道,“只是不知老佛爷想要哪位嬷嬷去景仁宫教习珍小主礼仪?” 慈禧不禁蹙了眉头,“这倒是个问题。”想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一言不发。 片刻,李莲英贴在慈禧耳边小声说:“珍小主在府邸时乃是璇玑嬷嬷一直教习的宫廷礼仪。” 慈禧听完依旧沉默不言,又是半刻过去,才吐出一句:“璇玑本是姐姐宫中伺候的,后来才调到哀家宫中,哀家见她为人沉稳本分,前两年就让她去了内务府帮忙。” 慈禧话说一半看了李莲英一眼。 李莲英笑着点了点头,笃定道:“老佛爷好记性。” 慈禧轻轻一叹,又道:“既然入宫前也一直是她在你们姐妹身边教习,那便只好再劳烦她一次,隔日便去景仁宫继续教习珍嫔几日罢。” 李莲英应了一声:“是。”而后,躬身悄步退出,大约是布置去了。 我心里也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幸好是璇玑,若是旁人我还真不能完全放心。 052 端午 - 清宫有毒 - 夕幼 天儿渐渐地长了,嬷嬷太监镇日无事总喜欢坐在一起聊些闲言碎语,于是,后宫便成了流言传播最快的地方。 慈禧命我主持端午节庆之事没几日就已经传遍了后宫角落。隆裕那样好面子的一个人,这下必然会觉得面上无光,无法来景仁宫找我的晦气,少不得去了几次子玉的永和宫闹上一闹,然而终究也没闹出什么大风波,不过是给婆子太监们平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我初次主持端午节庆自然事事力求谨慎小心,手中大小事宜千头万绪,更要抽空学习很多艰涩的典礼礼节,那些礼节要求简直就是要我反人类重力学,说白了,就是折腾人,穿着花盆底鞋,头上戴着沉重的头饰,走丁字步,还要一步一安,跪下磕达儿头,头饰和耳坠不能不摆,也不能乱摆,头磕得不能太偏,又不能不偏,即便有璇玑在旁指导,也实在够让我焦头烂额的了,难怪慈禧没有把这件事情交给隆裕去做,又或许慈禧早教过隆裕,只是隆裕没能学会。 李莲英倒是时常过来询问端午节庆进度,一再嘱咐千万不要过于节省使场面寒酸让慈禧和载湉没脸。慈禧向来喜欢铺张些显得天家尊贵,我心里虽然不耻但表面上也只能应着。 景仁宫众人这些日子以来自然也跟着我前后忙碌不堪,载湉素日心肠不改,自从我无法像往日一般时时陪伴在身旁,他便很少踏足后宫,几乎夜夜歇在养心殿批奏折,也因为此事慈禧曾相劝过几次,但也并无什么用。至于我,这段时间不仅无法时时陪伴载湉,也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储秀宫看望瑜妃了。 端午节这一日家宴便设在了乾清宫,因慈禧素喜热闹,更兼载湉大婚,在李莲英的监督下愈加操办的花团锦簇、极尽奢华。 设御筵于乾清宫皇帝宝座前,御座东、西南向稍后设太后、皇后宝座宴,皇后左右设皇贵妃、妃、嫔等筵席。我率皇贵妃以下人等穿吉服,按序列分别入宴,而后奏请载湉升座行丝竹奏乐。 正中金龙大宴桌,桌上餐具为金盘、碗,由里向外摆八路膳食:头路正中摆四座松棚果罩,内放青苹果,两边各摆一只花瓶,内插鲜花,或是“岁寒三友”,或是“吉祥富贵”。二路摆高足碗九只,盛蜜饯食品。三路摆折腰碗九只,盛满洲悖悖,即点心。四路摆红雕漆果盒两副,内有果盅十件。五路至八路摆冷膳、热膳、群膳共四十品,主要是关东鹅、野猪肉、鹿肉、羊肉、鱼、野鸡、狍子等制成的菜肴。 大宴桌靠近座位处正中摆金勺、金镶象牙筷和小金布碟等进食餐具。餐具左边摆奶饼、奶皮及干湿点心,右边摆酱小菜、水摧菜、葬菜缨、青酱等佐餐调料。地平上,大宴桌左侧设皇后座东面西带帷子高桌,桌上用金盘、碗或黄里黄面暗云龙盘碗摆冷、热、群膳三十二品,荤菜十六品,果子十六品。地平下东西向摆皇贵妃、妃、殡、贵人等宴桌。 按照等级,除去皇帝、太后、皇后外,皇贵妃为一桌,妃、殡,两人一桌或三人一桌。妃殡宴桌分别用位份碗摆冷、热、群膳十五品、荤菜七品、果子八品。位份碗是身份的标志,即不同身份用不同颜色的餐具:皇帝、太后用金餐具和黄里黄面暗云龙餐具,皇后、贵妃用黄地绿云龙餐具,妃、嫔用蓝地黄云龙碗。每桌旁皆设一几,几上供炉瓶三事,焚着宫廷御用的牡丹砂香,一应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亦是俱全。 正面台上两端挂有红楠雕嵌的大纱绣艾草花纹的缨络,悬了一宫各色花灯,后头早由尚膳监备馔、尚茶具茶、司乐陈乐,承应宴戏人等毕集,此刻一班小戏皆已经有序静立在正中央屏息等待着席上人点出,慈禧点了一出《白蛇传》,载湉点了一出《屈原》,慈禧随即疼我劳苦叫我也点一出自己喜欢的,我笑让着给隆裕,隆裕毫不客气,也点了一出《长生殿》。 唱腔声调时而清新绵邈,时而富贵缠绵,时而惆怅雄壮,时而涤荡混漾……如岑幽妙境,秋江白鹭,琴瑟和鸣,琵琶琳琅之声清凌细致,莹滑通透,宛如叮咚的泉水在山间流淌,又像是璀璨的星辰在夜空中闪烁不停,轻拢慢捻间或有小弦切切,或有大弦嘈嘈,相得益彰,曲文又字斟句酌,无怪俗世领略不到也,“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雅语也。“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壮语也。“碧澄澄云开远天,光皎皎月明瑶殿”,巧语也。 慈禧看着台上精彩,心中一喜,就朝李莲英摆了摆手,爽朗笑道:“赏!” 二鼓早过,华灯璀璨如星,我面带微醺的绯色醉意,略倾一倾身子,意犹未尽地饮着壶中所剩无几的雄黄美酒,目光悄然停驻在正与慈禧说话的隆裕身上,她的脸庞轻轻隐在发髻中重重叠叠姹紫嫣红堆纱而起的牡丹宝石簪子之下,大朵牡丹金丝烟纱碧霞罗一层层地渲染开艳丽的重彩,将她嘴边的笑容衬托得那般讨好又无力。慈禧眸中含着一缕笑意,细长的手指随着音律缓缓有致地叩击在桌上,气度闲雅从容,酒腻在喉头,我慢慢放下酒杯,遥遥对上载湉投注来的关切目光,我心中一诧,慌忙回过头去吩咐白歌给我倒杯茶来,如今时今日这般好花好景,终将不会长久,但哪怕是转瞬即逝,却也能叫人在无可挽回的余生里心底能回甘出一丝苦涩的清甜。 眼神闪躲时,正好触碰到瑨嫔面上,在这热闹之际不发一言的她反而显得气质清幽绝尘。 我悄然对身侧的子玉道:“太妃瑨嫔今儿所见还真是觉着她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与上次见面的观感很是不同。” 子玉一饮而尽,轻笑道:“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不过私心罢了。” 我忙小声说:“你疯了还是喝多了,千万慎言。” 子玉叹息一声,“我啊,”她面色嫣红,笑了笑,又道,“看起来,我似是找到了同路人。” 我轻轻一蹙眉,“什么同路人,你可千万别到处去说你和赵太医的事儿,宫中险恶,可不是人人都能信任的。” 子玉侧过脸,笑看着我,“我知道分寸,你尽管放心。”说着,她又灌了一杯酒,我瞅着她,如何能放心,拦住她叹道:“借酒消愁愁更愁。” 珣嫔一眼瞄着我们,发笑道:“哟,瑾嫔这是怎么了,喝这么多酒,有心事?” 我陪笑,“姐姐只是入宫一段日子,不免想家。” 慈禧也跟视了子玉一眼,含笑道:“瑾嫔若是想家,就来哀家的宁寿宫小住一段日子,”目光遂又看向载湉,“皇帝以前亦时常想家,都是哀家带着一块儿睡,现在长大也就好了,并不似小时那般胡闹泼皮。”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慈禧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脸皮厚得我都有些敬佩。 载湉面上笑意很淡,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勉强,过了一会儿,他一字一句道:“多亏了老佛爷多年的悉心照料,”嘴角随即又轻轻一勾,“朕才能是朕,朕才能有幸成长至今日。”说完,载湉举杯一饮而尽。 慈禧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敦宜皇贵妃漫然道:“老佛爷,皇宫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只可惜了瑜妃不能前来。” 慈禧复笑,“瑜妃那身子骨可顶不住这么闹。” 珣嫔看了一眼敦宜皇贵妃的脸色,也笑道:“说起来,瑜妃娘娘实在是没福气,每每大肆宫宴正好都撞上娘娘身子不爽。” 慈禧目光盯着台上的小戏,过了一会儿,轻笑道:“那个小旦角儿看着倒是不错。” 载湉一听,目光随之看去,眉间不觉轻轻一蹙。 我心忽然有些好奇。 053 兰莲 - 清宫有毒 - 夕幼 北方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又过半晌,众人面上都有了些许酣意,慈禧眼角眉梢春意绵绵,缓缓起身扶着李莲英的手摇摆着行至太和宫门前,向外凝望片刻,回身笑道:“皇帝,哀家看外面今儿的景致很是不错呢,皇帝整日闷在养心殿处置政事辛苦了,不如趁着暖意融融之时陪着哀家一块儿四处走走?” 载湉听得此话,手中的酒杯轻轻一颤,还未及回答,隆裕于旁就很自然的盈盈娇嗔一笑,“老佛爷说得不错,正是好光景,真该出去逛逛。” 载湉低头饮了一口酒,唇角含着的笑意似扔进水中的鹅卵雨花石,倏然沉入水底,一片静寂,片刻后,他才徐徐道:“也好,”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问我道,“既然端午节庆是珍嫔筹备,珍嫔可有何提前准备么?” 我稍稍别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寥寥几片白云,在暮色下显得格外广阔,不由笑道:“都说,清明插柳,端午插艾,奴才早已着人为皇上和老佛爷准备了艾枝艾叶,若皇上和老佛爷有兴致便可前往御花园中送了艾草以祭龙脉。” 载湉眉毛微微一挑,“甚好。” 隆裕面上血色渐去,笑得勉强,“珍嫔做事总是滴水不漏,全然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我心中默然叹息一声,嘴角却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皇后娘娘谬赞了,奴才只是怕做不好,奴才比不得皇后娘娘金贵,届时老佛爷和皇上定会嫌奴才粗笨。” 旋即沉默片刻,目光冷冷地从隆裕面上划过。 慈禧一面往我的方向来,一面笑对我道:“珍嫔说得这是什么话,”目光锁住我,“你自个儿心里应该晓得哀家有多看重你这孩子,今儿这端午节庆办的有声有色,哀家很是满意。” 我忙颔首,浅笑道:“多亏了李安达时时在旁帮衬着奴才,否则奴才定是手忙脚乱,哪里能有今日?” 慈禧侧头笑看了一眼李莲英,李莲英福一福身子,“奴才只不过三天两头去问一句,哪敢居功?”又笑道:“还是珍小主聪慧,不用奴才多费心,一点就透。” 慈禧来至我面前,轻轻执起我的手,笑道:“那咱们就赶紧去御花园看看你这机灵鬼儿都玩了些什么花样来!” 我行礼,轻声道:“是。” 我被慈禧执着手一道并肩出去,行了半刻,能隐约见到水池一角,弥望的是油绿的叶子碧玉般地轻浮在水面上,慈禧柔声感叹道:“暖日和风香不尽,伸枝展叶碧无穷。” 子玉跟在后头,忽出声道:“都说兰花高洁,可奴才却反而不这么觉得。” 慈禧眼角含笑,“哦”了一声,停了一下脚步,回首看着子玉,笑问:“那么你是怎么觉着的?” 子玉淡淡一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奴才心中莲其实才是真正的高洁君子。” 我余光小心瞟了载湉,他只抿唇不语,看起来没有一丝兴致,隆裕陪在他身侧半步不肯放松,也时不时地挑话跟载湉讲,可是载湉却始终没什么回应。许是自觉有些尴尬,隆裕只垂一垂眼眸,笑问子玉:“那照你这么说,前人所称四君子,梅兰竹菊岂不是全然不如莲花?”她根本没有给子玉任何挽澜的机会,随即又语出讥讽道:“可见瑾嫔这说法还真是贻笑大方!” 我虽在旁没有多言,但在心里已经翻了一千一万个白眼了,子玉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想顺着慈禧的话来讨好慈禧,在场的妃嫔多多少少心里也都有些数,偏偏隆裕一个什么数都没有,还非要多插这一句嘴,反而惹得慈禧心里不快。 慈禧的笑倏而凝滞在面上,敦宜皇贵妃颔首思索片刻,胳膊轻轻拐了隆裕一下,提醒道:“皇后娘娘,梅花雪百裁冰,一身傲骨。兰花空谷幽香,孤芳自赏度。竹子筛风弄月,潇洒一生。菊花凌霜自行,不趋炎势。而莲花却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其实莲花不入四君子许是前人觉得莲花最是高洁,没有花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呢?” 在敦宜皇贵妃无数次的眼神暗示下,隆裕的目光终于扫到慈禧冰冷的面庞神色,忙惊得颔首,“奴才见识短浅了。” 慈禧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领着众人朝前走去,池水边的柳树千丝万缕,柳影摇曳,临风起舞,柳动影随就像是对镜梳妆的少女,又像是舞袖飘飘的仙子,她指一指柳枝,清眸一转道:“小的时候家里头人总喜欢折了柳枝给孩子做花环戴。” 敦宜皇贵妃走上来笑问:“老佛爷竟也戴过?” 慈禧“呵呵”一笑,“怎么不戴,哪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喜欢打扮的满头珠翠花朵鲜亮?” 载湉听了,眼神只含情望向了我,然后浅浅一笑又低下头去,不巧这一幕正好被隆裕尽收眼底,她嘴角一牵,含笑道:“珍嫔不同,奴才每每看见珍嫔都是打扮素淡,可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句,说得不就是珍嫔么?” 我目光眷念地看着载湉,轻轻一笑,又转目看向慈禧,“奴才自小性子就是这样,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就是想打扮也不成,比不得老佛爷灵巧精致。” 慈禧抚一抚我的胳膊,笑道:“你这孩子,怎得能这样说自己,哀家看今儿这宴做的就不错,女子怎能不会打扮,下次你来宁寿宫哀家亲自教你,保管叫你又清简又不失颜色。” 我笑,“那是皇上和老佛爷不嫌弃奴才笨拙罢了,若能得老佛爷真传,奴才可真是求之不得。” 慈禧一面漫步走着,一面欣赏景色,我渐渐抽身出来,载湉趁势握一握我的手指,他盯着我的目光中似有歉意和安慰,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告诉朕,你还准备了什么?” 我心中想着载湉果然了解我,抿嘴一笑,勾视着他道:“奴才不告诉皇上。” 载湉垂眸看我,淡淡笑道:“好啊你,翅膀硬了。” 我抬眸瞅着他,低声道:“才没有,”静了片刻,我又道,“方才皇上看那个小旦角的眼神才不对,”说着,我稍撇一撇嘴,迫视着载湉,又问,“皇上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奴才?” 载湉身子一怔,面上倏而荡漾起一种看穿我的神色,忍不住咧嘴笑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又凑近我说:“你想多了,朕发誓,朕绝对没有。” 我的眼光拂过他的面上,心虚的舔了舔嘴唇,“奴才没那么想。” 载湉笑,轻轻“嗯”了一声,好像不大相信的样子。 我略低一低头,才又要说话,就隐隐听得不远处有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正徐徐奏起,众人又惊又愕之时,我只得不动声色地退后出去安排,才欲抬脚,手就被载湉一把捉住,他蹙眉问我:“干嘛去?” 我看着他,小声说:“待会儿皇上就知道了。”说着我就轻轻拂下载湉的手,迅速退出人群。 旋即朝一直跟在左右的白歌吩咐:“去把准备好的艾叶艾枝拿出来。” 白歌应了。 大约一刻后,天空中便多了成千上百只风筝,有软翅的,也有硬翅的,各色鹰、蝴蝶、蜜蜂、燕子、仙鹤、凤凰、蜻蜓、寒蝉、花篮、鸳鸯、喜鹊、鹦鹉形态,一隙漫天飞舞,满目繁华,就连我自己都看得眼花缭乱起来,周围的啧啧赞叹之声自然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载湉和慈禧正都在目不暇接的观赏,我笑道:“虽说清明插柳,端午插艾,但是奴才知道端午也要放飞纸鸢,所以特意命内务府用艾枝艾叶做了这些纸鸢放飞。” 说着,我把线柄分别递到载湉和慈禧手中,早有内监分扯好了线头,载湉和慈禧两人先是握着线柄牵上一牵,随即有宫女递上一把小剪子,磨得极利,制得极精致,只消轻轻一剪,风筝就会遥遥飞上天去,永远不会互相缠连在一起。 我给慈禧的是一个“凤凰于飞”的大软翅风筝上头用金缕丝细细缝制而出,耗时三日不止,灿烂斑斓的颜色即便只是在这样柔和的暮色日光下依旧十分闪耀。 载湉手中的则是“龙鹤九天”图案,我亲自设计,亲自画就,里头的心血情意绝非分毫,鹤顶的翅膀一张一弛,制得十分逼真,鹤鸣九皋,鼎成龙升,极好的寓意。 天空中一时龙飞凤舞,相映成辉,好不壮观。 立于我身后的隆裕显然惊后怒极,单单冷哼一声。 子玉步至我身边,笑道:“果真好心思,如何能想到这样巧的布局?” 我沉吟一声,心里暗暗想,开玩笑,我可是从一百多年后穿越过来的现代人,若不比你们这些古人见多识广,我还要不要混了,但口中却只玩笑说:“人被逼到了极致,什么想不出来。” 仰目望去,一池碧水翠叶,水波轻软荡漾间,折出万千流光涟漪与金色的斜阳辉然相接。 054 荣寿 - 清宫有毒 - 夕幼 八九月间,暑气更盛,随着端午节庆一系列忙碌的事情过去,日子缓缓前移,而我也渐渐清闲下来,前两日慈禧赏了我一盒枇杷膏,说是对于解暑有奇效,非要叫我试试,推都推不掉。枇杷膏我在现代从小喝到大到底有什么功效,有几分功效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躺在景仁宫贵妃椅上手里握着枇杷膏左晃晃右摆摆,脑子里一时想到了瑜妃,她常年咳嗽正好枇杷膏可以止咳利咽,对症下药,枇杷膏于她来说才是极好的。 我忙起身叫来莺儿,“你去拿把伞打着,我要去趟储秀宫。” 莺儿“哎”了一声,转身从小柜里找出一把鸳鸯锦绣杂丝伞出来,笑问:“小主,这把可好?” 我蹙眉想了想,“这把伞哪儿来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莺儿笑,“这是前儿内务府荣禄大人遣人送来的。” 我问:“荣禄?瓜尔佳•荣禄?” 莺儿点头,“荣禄大人是内务府总管大臣之一,一次遣人送来了很多好东西,养心殿都不见得有,可见小主受重视。” 我想起来了,瓜尔佳•荣禄乃满洲正白旗人,因受慈禧赏识留京任步军统领、总理衙门大臣、兵部尚书,一度官至总管内务府大臣,加太子太保,后又转文华殿大学士,可谓是确确凿凿的慈禧守旧一党。载湉日后的大对头。 我轻笑,“当真这些东西养心殿都没有?” 莺儿答:“是。” 我稍一垂眸,朝莺儿道:“换一把我平日里常用的伞吧!” 莺儿犹豫,“可是外头那么大的太阳,奴婢可听人说这把鸳鸯伞正是能遮日头的,小主当真要换一把?” 我道:“换,日后没我吩咐都不准打这把伞还有荣禄使人送来的任何东西,”看了莺儿一眼,“明白吗?” 莺儿抿一抿嘴,“奴婢知道了。” 一会儿,打着一把普通的绣伞出来景仁宫,一路烘烘地走着,不免香汗淋漓。 刚入储秀宫明间就闻得有缕缕香气缓缓溢出,更往里走,香气愈发充盈,清幽甘醇馥如樽樽冽酒清泉,直欲人昏昏醉去,原是两株洛神,鲜红的花瓣在阳光照耀下慢慢舒张,犹如涂上了一层明油,光泽而明亮。瑜妃坐在炕上直盯着洛神,兴致盎然,我轻轻上前请安,瑜妃见是我来,忙指一指花盏笑问道:“珍嫔看这两品花色如何?” 我笑,“‘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一句出自《洛神赋》,此花名为洛神,今儿亲眼看了才觉得曹植言之不虚,”想了想,我又道,“只是这花品种在北地实在难觅,不知是哪位奇人异士竟能为娘娘寻得这样珍贵的花色来插瓶供养?” 瑜妃抬袖饮茶,微微举眸窥视着我,片刻随着一系脚步声愈行愈近,她轻轻放下茶盏,但见一双玉手仿若白脂,十指纤纤宛如柔萸,让人羡慕,她笑指了指我身后一如白云苍狗一隙划过,“喏!你自己看,她进来了就在你身后呢!” 我先是一惊,随即展一展眉,缓缓回头,明媚的阳光下,蓦见面前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穿着红玫瑰香紧身纱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心里又猛然一动,有些疑惑,有些惊讶,有些意料之外,又有些情理之中,良久,只轻笑一声,“是你。” 她也盯住我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走过来面上肌肉一跳,微微一笑道:“自从上次驰马角胜后就无缘再见,没想到今儿居然能在储秀宫见到珍嫔你,珍嫔你说这世上的事情是不是很奇怪?” 我稍一凝神,浅笑道:“的确奇怪,我也没想到能在娘娘这里见到大公主,”又轻轻一叹气道,“我还以为只有在宁寿宫才能看到大公主在跟前尽孝的情景呢!” 荣寿公主颔首轻笑,道了一句:“彼此彼此。” 自是有些针锋相对。 瑜妃稍显讶异,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荣寿公主,“你们竟早认识?” 我看着瑜妃点一点头,温言道:“认识。” 荣寿公主嘴角一牵,笑道:“怎么不认识?”她随即又侧脸望了瑜妃一眼,“不瞒娘娘,我就是忘了那日的全部人,也忘不了这个不敢骑马却敢跟我对着干的珍嫔。” 瑜妃抿嘴一笑,饶有兴趣的朝我问:“珍嫔,你当真不敢骑马?” 我不好意思地点一点头,“是,”又转眼看着荣寿公主道,“不仅奴才不会骑,奴才的姐姐也不会骑,奴才家女儿向来尚文不尚武,不似如大公主般飒爽的满族儿女。” 荣寿公主晏晏一笑,“这话听着倒是新奇,说得好像你自己不是满族儿女一般。” 我心“咯噔”一宕,垂了垂眼睫,“我可没这样的意思。” 瑜妃笑,“不会就不会吧,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又侧头望住荣寿公主道,“日后可不准总是欺负珍嫔啊!” 荣寿公主垂眸,“娘娘,我什么时候总欺负她啦,娘娘怎么老帮她说话,她是在这里学乖,你是没看到那日驰马角胜时她对我的态度,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我瞅了荣寿公主一眼,忙疑惑问瑜妃:“日后相处?” 瑜妃点头轻笑,“老佛爷昨儿才命人将大公主接到宫中来长住的,”说着,目光扫过我和荣寿公主,“依着本宫看,你们两人性格相似,日后定要好好相处,不许不愉快。” 我心里暗道:哪里相似了,一个隆裕还不够,又来一个荣寿公主。内心里只觉悲怆,不禁小声嘟囔道:“长住……可有得受了……” 瑜妃淡淡一笑,“大公主可不是第一次进宫长住了,大公主自小老佛爷就喜欢,便时常接入宫中来陪伴,只是之前大公主进宫时珍嫔你还未及进宫,所以不知道。” 我“哦”了一声,眼睛瞅着荣寿公主傲娇的样子,遂叹气道:“只要她不跟着皇后娘娘一个鼻孔出气来欺负奴才,奴才就谢天谢地了。” 荣寿公主转身坐上炕,随手自盘中拈了一颗梅子吃了,问我:“你来做什么?” 瑜妃朝丁香摆一摆手,丁香很快从后头端了一个木漆雕花椅来让我坐下,我定一定,目光凝在她身上,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但见她面色霎时变得讪讪,我微微侧目,瞧着她只笑不语,我便又对着瑜妃道了来意,“奴才前儿刚得了一盒枇杷膏,奴才自个儿也没什么不舒服的自然用不着,放着也是可惜了,就想着娘娘总是咳嗽老不好,必定能用得上,奴才也看过一些医术,枇杷膏就是用来治疗娘娘这样的咳症的。” 说完,我便回身看了一眼莺儿,莺儿随即呈上。 瑜妃笑道:“东西是好东西,只是珍嫔刻意模糊了此物的来路。” 荣寿公主将梅核一吐在自己掌心,盯着我笑道:“必然是老佛爷那里赏的吧!” 我深深地看了荣寿公主一眼,“是老佛爷赏的,可那又如何?” 荣寿公主轻叹一声,“我就说嘛,要不是老佛爷赏你,你哪儿来的那么好的东西?” 我含笑起身走到小几前弯了一枝洛神花轻嗅,“洛神花自然是上品,只不过若非仗着老佛爷宠爱,大公主又如何能有机会、人力去寻得这样好的东西?” 荣寿公主瞪住我:“本公主与你怎么相同!” 我回身过来,浅浅一笑,挑眉道:“大公主自然与我不相同,所以,还请大公主赶紧离开储秀宫免得扰了娘娘休息。” 荣寿公主瞪住我,轻嗤道:“该走的人应该是你!” 055 西医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双手一摊,“前儿老佛爷在端午节宴上提了娘娘,奴才前来探望一番,合情合理,不像某些人明知道人家不欢迎自个儿还偏要挤进来讨好,还偏送洛神花,华而不实,中看不中用,手里有银子却不用在正途上头。” 荣寿公主气得站了起来,“你胡说!”转身又问瑜妃:“娘娘,你不欢迎我吗?我送的洛神真的华而不实吗?” 瑜妃笑说:“哪里的话。” 荣寿公主朝我一昂头,“娘娘分明是不欢迎你!” 瑜妃忙拽过荣寿公主,一蹙眉道:“大公主,”随即又拉过我的手来,“不管是大公主还是珍嫔,本宫啊,都欢迎。” 我和荣寿公主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都不乐意地翻过眼去。 过了一会儿,瑜妃又笑道:“本宫年纪大了,到底也用不了你们带来的这些东西,都带回去自个儿用吧!” 我忙道:“不行,”向瑜妃道,“娘娘咳疾久久不愈终归不是办法,若是奴才能有自由之身必定出宫为娘娘寻得良药医治,只可惜身不由己,这次老佛爷赏了枇杷膏,正适合娘娘用,娘娘为了保全自身,千万不可再行推脱了,况且老佛爷心里其实也一直记挂娘娘病症,即便知晓奴才所为,也不会怪罪的,”说着,我又轻轻一叹,“若是枇杷膏能和西药并用定会事半功倍,只是可惜……”还未说完,我便摇了摇头。 荣寿公主问:“可惜什么?” 我叹道:“可惜宫中太医院根本就不会有西药。” 瑜妃道:“没有就算了,本宫这把老骨头到底也散不了架的。” 荣寿公主忙道:“那怎么行,”又对着我问,“你当真能晓得怎么治?” 我笑,“我虽不很懂医理,但有些西医常识我也知道。” 荣寿公主点头道:“正是了,我既能废九牛二虎之礼在外头找到洛神来送给娘娘喜欢,也必能在外头找到可治娘娘病症的西药。” 瑜妃又推脱说了两句,我和荣寿公主的视线双双看向丁香,丁香无法,便也上来劝:“娘娘,想来没什么的,也不必太过小心了,若非今儿不依着,恐误了大公主和珍小主的一片心。” 瑜妃无奈叹了口气,见拗不过我和荣寿公主,也只好顺着我们的意思,又坐了一会儿,听了瑜妃絮叨不止,却也有趣儿,过了正午,丁香提醒瑜妃要午睡一晌,话入了我和荣寿公主的耳,便也都觉得不好再打扰瑜妃休息。于是,一行人并肩出了来,储秀宫外金灿灿的阳光倾泻下来,注进水池碧波,使单调而平静的水面变得闪耀起来,一时走到钦安殿前,正是合欢花争相开放的季节,满树绿叶红花,翠碧摇曳,有似含羞的少女绽开的红唇,又如腼腆少女羞出之红晕,似幻影轻纱,如仕女纤指,幽幽飘散着淡淡的香气,一夕天地间笼罩着一层绯红的烟霞。 荣寿公主双颊盈满恬美的微笑,轻轻开口道:“多谢你。” 我倒被弄得不知所措起来,反问:“谢我什么?” 荣寿公主侧过头来,发鬓间一双鎏金累丝五彩琉璃转珠步摇垂在耳边的碎碎明珠曳曳晃动,“我入宫多次,和瑜妃娘娘私交甚好,也着实为娘娘咳疾心忧不已,你晓得怎么治又愿意帮助娘娘治,我当然要谢你。” 我叹出一口气来,“大公主大可不必先急着谢我,宫中太医乃天下名医,宫中太医院珍贵药材也应有尽有,多年来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我不能肯定自己一定能帮娘娘治好,若我之法无用,那今儿大公主的谢岂不白费?” 荣寿公主颔首低笑,“不管治得好治不好,就凭你对娘娘的一片心意,也能受得我今日的一谢,若他日娘娘果真痊愈,我必然再谢。”说完,她抬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笑着摇一摇头,“那大公主的再谢我可要先定下了,在广州,治病救人早已流行西医,西医治疗见效极快,不似中医调理需要时日,我虽不能十分肯定娘娘病症可否痊愈,却也有七八分把握。” 荣寿公主脚步一顿,拉住我问:“当真?” 我含笑点头。 荣寿公主一蹙眉,“西医果真这么神奇?” 我笑,“西医是西洋人带入关的疗法,奴才之前在广州时也有所涉猎,不过也是有针对性的,而娘娘这种咳疾用西医来治疗最是有疗效,只可惜奴才一入宫门便再不得出宫去见人,若非如此,奴才早就去广州替娘娘寻得西药了,”又轻轻一叹,“分明是可以一夕之间治好的病症,娘娘却生生忍受了这么多年不必要的折磨。” 荣寿公主面色还是有些怀疑。 我问:“你不信?” 荣寿公主言语吞吐:“不是不信……而是存有担忧……有点不敢信……毕竟这么多年了娘娘她身子……” 我挣目道:“有什么不敢担忧的,我还能害娘娘不成,你要实在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啊!” 荣寿公主笑道:“何需本公主自己去问,”想了想,又道,“差个人跑一趟广州不就知道了。” 我“切”了一声。 荣寿公主拽住我,“你别生气嘛!我又不是冲你!” 我目光逡巡了她片刻,深吸一口气,摆一摆手,“算了,不愿跟你计较,”过了一会儿,又犹豫道,“可是老佛爷那边……” 荣寿公主轻笑道:“老佛爷那儿,你就放一百个心,我太了解老佛爷秉性,自有法子,不会有事的,”说着,她侧目看了我一眼,“原来你怕老佛爷。” 我斜了她一眼,“你也太小看我了。” 又走了半晌,她忽然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听说珍嫔是现在最得皇上和老佛爷宠爱的妃子,你大可青云直上,何必行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反问:“大公主呢?大公主不也是一样是老佛爷最宠爱的固伦公主,又为什么还要对瑜妃娘娘这样好?” 她笑,“因为瑜妃娘娘是这宫中难得的明理之人,”静了一会儿,才又道,“我当年第一次入宫时,宫中人都奚落于我,就在我最难过,最无助,最彷徨的时候是瑜妃娘娘陪着我走了过来,这份情我自然记在心里不能忘的,”说着,她反问我,“你呢?” 我笑,“可能……是投缘吧,”瞧了荣寿公主一眼,一面朝前走着,一面又道,“自从我入宫后总不适应宫中生活,还有这宫里的人,只有瑜妃娘娘是我打从心里觉得真实的人,”笑了笑,试探问,“不知公主可知有关蚂蚁的事?” 荣寿公主摇头,“蚂蚁?并不知,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轻笑道:“没什么,说起来我和瑜妃娘娘相识还是因为蚂蚁呢!” 荣寿公主不解,“什么蚂蚁?” 我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传闻,大公主只需稍加打听一下便能知道缘由,简而言之,就是我在储秀宫门前遇到了蚂蚁,十分惊诧,然后娘娘就出来解释。” 荣寿公主“哦”了一声,含笑道:“所以你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我点头,轻声说:“是啊。” 056 英文 - 清宫有毒 - 夕幼 正是风露清绵,堂前的合欢花开得很盛,流光易逝,花飞无声,满树的花叶,一团团,一簇簇,翠碧摇曳,云彤豆蔻,似含羞少女无意间笑绽开来的红唇,又如腼腆妇人羞涩尤晕出的红腮,缥缈似幻影变换柔纱帘帘,纤弱如仕女轻握茱萸的指尖,一夕天地间竟好像被朦胧笼罩着一层绯红的烟霞。颜色明媚而温润得逼人移不开眼。蝴蝶状的花须就这样安然躺栖在枝头绿叶间,恬静优雅,从容内敛,昂扬却不张扬,灿烂却不浮华…… 月色清冷如白霜,偶有从枝尖发出的两声杜鹃啼唱,悦耳清澈,调子一阵高,一阵低,似有若无的隐约滴沥,缠绵而又婉转,为这寂静如水的夜色里带来一丝灵动。 我怅怅地叹息一声,一面信手写,一面随口念:“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一曲《长恨歌》述说着杨贵妃和唐玄宗的爱情悲剧,两人的爱情却被他们自己酿成的叛乱断送了,真是酸恻动人,荡气回肠,却又不乏深深的讽刺。 可怕的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我和载湉的爱情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呢? 只唯一不同的是,我当不了杨贵妃,载湉也不是唐玄宗。并且,我们正身处在一个比开元更加艰难的时期,这里没有盛世,更没有奢靡。我们无法满足于现状,更无法安然如杨贵妃、唐玄宗那般的一味沉溺于享乐之中。因为我们知道,如果再不励精图治,一如以往的继续闭关锁国下去,那么我们将要面对的是“国将不国,民将不民”的局面。 可是我也知道,无论我们再怎么努力,结果还是一样。 于我来说,不过心理上好受一点罢了。 白歌捧着一盏琉璃瓦灯立在案前,静静侍在一旁,镶着银边花纹的衣袖拂在腕侧,月光漏过纱窗一筛尽落在上头,袖边凌然着微亮的光泽,向上看去,她眉宇间倒是淡淡的,“小主,时候不早了,今儿皇上应该不会过来了,就寝吧。” 我思绪尚在别处,侧头望着外面月上柳梢头,圆满得就像一轮银盘,余辉幽幽泄了半天河汉,竟连璀璨星斗都失了闪亮的颜色,“再等一会儿吧。” 她劝道:“皇上一次没来没什么的,小主可别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我浅笑,“我并不是为了皇上。” 白歌不敢再多说,独自紧紧蹙着眉头,一脸不解的神色,垂头像是在思虑着什么。 我看着她迷惘的神情,轻轻一叹,无奈笑了笑,刚开口说了一句:“今儿月色很好,我想再看看。” 就听到门外似是有靴子踏在一地花叶之上的清脆声响,隐隐约约,轻轻浅浅,我眉目不动,满心疑惑。 难不成是载湉? 而后,是范长禄的声音划破了这夜色寂寂,他身在门外,语气如往常一般的恭敬,低声问道:“珍小主可在屋子里面?” 白歌把手里托着的灯盏悄然放在案上,迅速朝门边走去,脚步倏倏两声,隔着门纱答道:“自然在。” 范长禄道:“不知小主可睡下了?” 白歌回望了我一眼,我朝她点了点头。她照实答:“还未,”又问,“不知范公公深夜前来有何事吗?” 范长禄道:“皇上遣奴才来请小主过去养心殿一趟。” 我听了,忙搁下笔,走到镜子前,对着理了理发鬓,挑了一支累丝嵌珠宝金钗为素华发髻青丝上增添了些许颜色,钗头是盆景式的纹饰,錾刻有花叶蝴蝶图案,钗柄衔接处牵着红宝石,两端花叶出嵌着蓝宝石,华丽异常。这支朱钗是载湉私下里赠与我的,白日里从不敢簪戴,觉得太过招摇。而此刻已夜深人静时分,所到之处应该也少有人来往,一时戴着便也无不可了。 白歌匆匆回了一句:“还请范公公稍等,小主已在准备了。”之后,便赶着过来帮我整了整衣物,再系上了纱絮披风,吹灭了灯火,扶着我拉门走出。 莺儿、鹊儿已经休息,只有高万枝卧在廊下守夜,见我出来,他忙打了个千儿,问:“小主这会子了还要去哪里?” 范长禄小声道:“皇上请珍小主过养心殿一趟。” 高万枝微笑说:“原来是皇上啊,”舒了舒眉,又问我,“要不要奴才把常泰叫起来陪着小主去?” 我笑了笑,摇头说:“不用了,你在这好好守着就行。” 高万枝道了:“是。” 我随着范长禄出了景仁宫,一边走,一边问:“皇上有事?” 范长禄嘴角含着丝笑,“皇上找小主必定是思念小主,还能有什么事?” 我面上霎地一烫,心里庆幸着还好现在夜深灯暗,旁人看不出我的异样,不由地略略低了头,赶紧转了话题道:“前儿白日里,志锐什么时候出宫的?” 范长禄想了会子,说:“大概是小主离去后的一个时辰左右。” 我心里细细揣度着,这个时候载湉找我一定不是为了男女之间的风花雪月之事,但除了这些以外,还能有什么事情呢? 不会还是关于北洋水师的事情吧? 又或者是前儿傍晚时分在与志锐的攀谈中得知了什么更加令人烦扰的事情? 到了殿前,范长禄侧立在一边,悄声说:“小主进去吧,皇上就在里面。” 我看了看范长禄问:“皇上一个人在里面?” 范长禄点头,“是,皇上处理事情时不喜欢奴才们总是跟着。” 我“嗯”了一声,走进屋子里头,熟悉的龙涎香隐约浮在花香中,兜头兜脑,熏得人一阵心醉,我轻轻走近载湉,装作要给熏炉添香的样子,端起碧瓮,舀起小小的一勺棕色粉末,一面着手把香粉细细地铺满炉底,一面快速地瞄了一眼载湉正在看着的书卷,上头密密麻麻的全是花体英文还有一些用毛笔做出的标注。 原来载湉是在学习英文。 我看着载湉一手托着额头烦恼的样子,不由地撇了撇嘴,耸了耸肩,慢慢退到一边椅子上坐下。 057 三秋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随手拿起被丢在桌上的一本书来看,却是全然心不在焉,一头想着载湉学英文应该是光绪二十年之后的事情,而现在才光绪十五年。难不成是我记错了?一头又觉得载湉学的那些如果放在现代来看,其实并不太难,只是载湉的语法理解错了而已,清朝对于英文的教学远远不及现代专业,肯定没有系统的语法归纳课程,况且英文和中文的使用习惯本来就不一样,根深蒂固的半文言思想也确实是载湉学习英文的阻碍,但以我十多年学习英文的经验来看,全文言文的使用规律倒是跟英文有些许的异曲同工之妙,却可惜清朝人写的文章已经和我所说的全文言文大相径庭了。 但想是这么想,我总不能上前教他什么是语法,告诉他从句包含名词性从句、定语从句和状语从句吧,就连受过英美教育的两位国子监的老师都没整理出来的东西却被我归纳出来了,不是很奇怪吗?载湉如果问我怎么会知道,我又该怎么回答? 过了一小会儿,他终于说话,“你准备要在椅子上坐多久?” 我愣了一下,缓缓放下书,随即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奴才看皇上正为了学习英文而烦扰着,实在不敢出声。” 他一笑,又一叹:“是,”眉头轻轻一蹙,“你说这些西洋人说话怎么那么奇怪?朕熟习满文、汉文、蒙古语等多种语言,没一个是学来这么废人功夫的!” 我起身走近,躬下身子问:“皇上可相信奴才?” 载湉的手轻轻柔柔地拉过我的手,摩挲着说:“当然。” 我微微点头,悠然伸手指了指案上被翻得横七竖八的书卷,问:“这是国子监给皇上留下读的?” 载湉轻笑道:“要是仅仅是给朕读的,朕就没这么烦了。” 我问:“那是什么?” 载湉道:“是国子监的两位给朕今日留下的功课,明儿还要交。” 我笑笑,颔下首,眼睛在那些英文句子上面徘徊着,先在心里细细翻译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之后,才道:“这上头写的是英国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创作的一部喜剧——《仲夏夜之梦》里头的几句经典对白。不过,国子监也真是够想着法子的为难皇上了。” 载湉手掌一颤,盯着我问:“怎么说?” 我道:“国子监是不是要皇上自己选出其中完全正确的几句对白?” 载湉眉梢一扬,“珍儿怎会知道?” 我暗笑,一般出题不都是这么出的么,跟我做过的选择题比起来,倒也不算多么刁钻,再怎么说,我也是过了四六级的人,“珍儿猜的。” 载湉问:“猜?” 我道:“其实不瞒皇上,珍儿能看得懂上面写的英文,所以,很容易就猜到了国子监两位老师的用意。” 载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光亮,欣赏而又迷惑,“珍儿如何懂得?” 我微笑说:“奴才自小跟着伯父长善待在广州,广州比起紫禁城民风民俗都要开放许多,自然也遇到了一些有识之士,才有幸学了一些不一样的知识。” 载湉又问:“何以志锐不曾懂得?” 我回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珍儿就是比较喜欢西学罢了。” 载湉点头,喟然道:“不过你哥哥志锐的文章写得也的确好。” 我心里想,八股文放在现代谁都会写,有什么难的?嘴上却道:“是。志锐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喜欢传统文化。” 载湉笑盯着我,他手掌里的温暖如温泉水一般的缓缓贯穿我心,半晌,才开口说:“朕有疑惑,不知珍儿可能为朕解答?” 我笑问:“是什么?” 载湉指着书卷上的一句,问:“这一句里面有一个‘the course of’,”又分别指了指上下两句,“这两句里面却分别有一个‘in course of’和‘in the course of’,朕看来看去也弄不清究竟有何区别?” 的确,对于初学者来说,国子监两位老师出的题都算得上是刁钻,而载湉说的这三个词组则是其中顶难分辨出区别的。我半蹲着身子,拿起一支笔比划解释道:“‘in course of’是‘正在…中’的意思。而‘in the course of’是‘在…过程中’或者‘在…期间’的意思。‘the course of’则是‘这……’或者‘过程’的意思,”我悄悄看了载湉一眼,怕他还是不能理解,又继续说,“‘in course of’侧重于强调‘正在…之中’,现在的状态,现在进行的过程。‘in the course of’则是更加强调在一大段时间内的过程不强调现在的状态,只说明了这段时间的状态。”不知不觉中,我的脸颊已经无限趋近于载湉的脸颊,一怔后,我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载湉侧头问我:“怎么不说了?” 我有些羞涩,“没什么,”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所以这一句对白看来,是应该选‘the course of’这句最好。” 载湉一把搂我在膝上,语气温软如旭旭日光明媚,“‘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的意思为真爱无坦途。”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忙推一推他,“皇上。” 他又说:“‘l’m sick when l look not on you’国子监给出的解释是‘我看不到你就会觉得心痛’,可是朕却觉得应该解释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更加唯美。就如同朕思念珍儿之心一般。” 我瞥了一眼载湉,柔声说:“原来皇上的英文已经融会贯通,早知道就不信皇上的了。”我假装轻嗔的模样,使劲儿忍着嘴边的笑意。 载湉的声音极富磁性,像饮了酒一般的叫人沉醉,“朕何时骗过珍儿?” 我欣然微笑,看见泛黄的墙壁上是烛光掩映着一双人影,“皇上。” “嗯?” 我又道:“怕是以后国子监的两位老师都不敢再教授皇上英文了。” 他展目看着我,“何意?” 我叹息一声,“他们教授英文给皇上,也是想让皇上可以更加学有所成,中西合璧,融会贯通才好,可是皇上却因此失了休息,辗转难寐,忧心伤身,岂不是他们的罪过了?”我见载湉不语,我继续说:“再则,这些英文不过是平日里皇上无事时解解乏闷的,皇上如此用功,也的确是因此失彼。” 他怔了一怔,敛色说:“谁说朕是用来解乏学着玩儿的?” 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头皮一麻,忙挣起又回身屈膝下去,“奴才失言。” 他的手早挡在我身前,把我一下拽回怀里,“谁又要怪你了?” 我紧盯着他,轻唤:“皇上。” 他的唇贴在我耳边,悄声道:“朕学英文固然不是学着玩儿的,”我微微侧头,看到他眸中一道耀人的光芒,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心一涩,静静听着他说,“死死抱住三千年前所形成的‘老规矩’的时代已经过去。要应付当今列强,必须相应改变国家制度。” 我倾心望着他,“皇上说的,都是有智慧和胆量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顿了顿,“珍儿觉得皇上说得没错,在未来,中华民族也应该在文明国家行列中占据适当地位。” 载湉兴奋问:“珍儿也觉得朕说得在理,是不是?” 我点头,“那当然,在珍儿心里皇上的眼光远见,绝非常人可比拟的。” 058 拉拢 - 清宫有毒 - 夕幼 午膳过后时分,就连空气也是热烘烘的,知了不住地在枝头发着令人烦躁地叫声,戴春荣、高万枝早领着常泰一众小太监拿了小房里的粘竿去抓一晌过去了却好像并无成效,我不禁心念起现代杀虫剂的好来,正出神,荣寿公主已经迈了进来,“听说昨儿晚上皇上又诏幸你了?” 白歌见了,忙行礼。 荣寿公主一面朝小榻跨过来,一面对白歌摆手道:“罢了罢了,”又笑吟吟问我,“刚从养心殿回来?” 我笑意浅浅抬眸瞧着她,“怎么,大公主今日是来景仁宫问罪的么?” 荣寿公主盈然侧身坐上了小榻,面对着我笑叹道:“诏幸谁去养心殿伺候本就是皇上的自由,我怎么敢问罪珍小主,谁不知道珍小主现在可是皇上和老佛爷身边最大的红人。” 白歌从外头进来,上了一盏胖大海,并两三样精致点心,荣寿公主摩挲着揭开盏盖,当眸光触及盏内时,面色猛地一惊,忙又盖上,抚一抚胸口,强作镇定问我:“这里头泡的是什么虫子?”说着,眉头又不免轻轻一蹙,感叹道,“也太恶心了吧!” 我不禁掩嘴一笑,“大公主在马背上巾帼不让须眉,居然还怕这些个。” 荣寿公主嫌弃地推一推茶盏,睨着我问:“你是不是故意吓我?”随后又道:“我就不信你平时会喝这种虫子泡的水!” 白歌站在旁边也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解释道:“大公主莫要害怕,奴婢给大公主泡的乃是上好的胖大海,天气渐渐热了,胖大海也并不是虫子而是一种植物,泡在水里胀大了看着才会有些唬人而已,胖大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就该是这时候喝的,景仁宫自从入了夏就一直改了雨前龙井泡胖大海在喝。” 荣寿公主听白歌说了一通,这才稍稍出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又看了看白歌,朝我含笑道,“看来你这景仁宫还真是人才济济,伺候的人连这些个偏方都知道。” 白歌忙道:“才不是呢,”又抿一抿唇,颔首笑道,“奴婢见识短浅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这些都是小主告诉奴婢们的,一开始奴婢们也和大公主一样害怕,后来小主跟奴婢们讲,奴婢们才懂得的。” 荣寿公主缓缓捧过茶盏,揭开盖子,尝了一小口,“还真是的,入口很清爽,”又多喝了两口,连连点头,一会儿,抬起眸来看着我说,“珍嫔,我可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我笑,“大公主说得这是什么话,不过泡个胖大海而已,有什么值得佩服的。” 荣寿公主笑道:“好好好,不跟你争辩,我啊,就是喜欢夏日里这些能清凉人的东西。” 我想了想,“大公主如果很喜欢清凉的东西,就一定要试试在胖大海里多放两片新鲜薄荷。” 荣寿公主疑惑,“薄荷?”又问:“哪里能找到薄荷?” 我往窗外瞧一眼,天空湛蓝得像水洗过一般,没有云彩显得那样广阔,“紫禁城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几片薄荷。” 荣寿公主好奇问:“你知道薄荷一般长在哪里?” 我点头,“薄荷,又名‘银丹草’,多生于山野湿地河旁,全株青气芳香,叶对生,花小淡紫色,唇形,花后结暗紫棕色的小粒果,平常以薄荷代茶,能清心明目。” 荣寿公主胳膊架在面前小几上,双手掌心托着头仰目想了想,须臾,她兴奋道:“我知道哪里能找到薄荷了!”说完,连忙下榻拉住我的手就要往外走。 我一把拖住她,笑道:“大公主别急,我还没穿鞋呢!” 白歌听了,赶紧利索地拿了双我家常穿的月白色缎绣竹子元宝底鞋来给我细细套上,荣寿公主站在旁边一脸等不及的模样,连声问:“好了没?”白歌又帮我拢了头发,插了一对镶珍珠碧玺花簪固定,荣寿公主叹气说:“你们这些后宫妃嫔,出个门捯饬来捯饬去的,就是麻烦!” 我坐在镜子前笑问:“你们?”垂眸想了想,“哦”了一声,轻声玩笑道:“我明儿就去钟粹宫告诉皇后娘娘,看她治你不治你!” 荣寿公主“切”了一声,笑叹道:“我才不怕皇后呢!” 我点点头,“我晓得了,大公主和皇后娘娘关系本就不一般,好得跟姐妹似的,自然是不用怕的。” 她忙道:“才不是呢!”又道:“我心里根本看不上皇后的样子,没有一点作为一国之母该有的气性,既不够贤良,又不够聪慧,既不够貌美,又不够端庄,若不是念在她是老佛爷亲侄女的份上,我连表面上的三分薄面都不会给她。” 我笑,“可我见上次驰马角胜时,你和皇后娘娘一起聊得不是挺投缘?” 她轻笑,“她啊,就是嘴上说得好听些,你要让她真上马,她必然是不会肯的,又要搪塞过去,我最是看不惯这样的人,真正令人敬佩的应该是像你二哥他他拉??志锐那样拿出真本事来服人。” 我打量着她,抿嘴笑说:“看来志锐给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她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朝我笑道:“何止志锐,你们他他拉氏几个,我印象都很深刻。” 我歪一歪头,恳切地望着她清澈的眼眸,“志锐尤其深刻。” 她瞪我一眼,“别胡说,”又道,“连老佛爷当时都夸他日后必成大器呢!” 我恻然,微微一笑道:“看来老佛爷在大公主心里份量倒不小,老佛爷老早的一句话劳得大公主记到今日,难怪老佛爷格外看重大公主。” 荣寿公主笑得浅淡,睨了一眼窗下粉白的菊花道:“你不也是一样?” 我轻轻摇头,“正如大公主那日在储秀宫中所言,我俩可不一样。” 荣寿公主大步走到镜子前对我道:“我那是在跟你赌气,是开玩笑的!” 我稍稍低一低头,琉璃珠晶流苏的木兰钗上垂着细碎的水晶圆珠,冰凉光滑地拂过面庞,慢滋滋地生出一股凉意来,“大公主,可我不是开玩笑。” 她目光带着些许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眼前的荣寿公主,据我所知,荣寿公主一生深受慈禧宠信,从未失过宠,心里恍然生出一个想法来,如果我能拉拢荣寿公主,也算是为载湉日后谋了一道保险,即便我不在了,只要荣寿公主在就不至于让载湉的日子多么难过艰苦,这样我也能安心一些。于是,轻笑道:“做人理应光明磊落,我将大公主看在眼里这些时日,虽交情不深,但心里却亦深觉大公主并非卑鄙之人,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瞒大公主,倒显得我矫情,”稍稍停了一下,我又说,“其实,在我的心里,皇上不仅是皇上,更是我的夫君,作为人妻,我理应照顾好夫君的日常起居冷暖温饱,也理应支持夫君在社稷上的正确作为,在我心里,皇上是个心存百姓,胸怀社稷的好皇帝,他要履行作为皇帝的责任,他要履行朝廷对百姓的承诺,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坚定不移的站在皇上的身后,永不改变。” 荣寿公主眉间轻轻一蹙,“那老佛爷……” 我摇头,“在我心里,老佛爷仅仅只是老佛爷,仅此而已。” 荣寿公主问:“那如果有一日让你在老佛爷和皇上心里选一个呢?” 我立即答:“皇上。” 荣寿公主浅浅一笑问:“你竟连想都不要想一下?” 我摇头,“不用,有些事情站在哪一边是根本不用考虑的。” 荣寿公主面色有些不解,“你为什么告诉我?你就不怕哪日我会去宁寿宫告诉老佛爷?” 我笑,“你不会的,正是因为你不会我才告诉你。” 荣寿公主笑看着我,“我可不是什么老好人,你千万不要看错我了。” 我点头,“我知道。” 荣寿公主问:“你知道?” 我“嗯”了一声,“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就算你去告诉了老佛爷我也是不怕的。” 荣寿公主听了,“咯咯”笑了一会儿,扬眉问我:“这些话你怎么不去找你姐姐说?” 我耸了耸肩,“姐姐在府邸时对我很好,”说时,眼睛不觉看向荣寿公主,“大公主应该晓得,在宫中生活有些话越是过于亲近的人就越是不能轻易告诉。” 话音刚落,白歌突然在身后出声道:“小主,妥当了。” 荣寿公主身子一惊,眉头隐隐颤抖,我在镜子中无意瞥见她稍显后悔慌张的神色,只付笑道:“景仁宫里的人跟我都是一条心,大公主只放心好了,有分寸的。” 059 请安 - 清宫有毒 - 夕幼 白歌本来说要跟着,荣寿公主非不让,因方才叫她等了许久,我心里着实也有些过意不去,便只得应了她。两人一道出来走了大半晌,荣寿公主拉着我直直来到御花园堆秀山底下,两侧设有石蟠龙喷泉,山腰处暗设水缸储水,以管相连,引水至蟠龙口中喷出,周围草木特别茂盛,冬青树的叶子油亮油亮的,老榆树也是枝繁叶茂,撑起了一片浓浓的绿阴,我笑,“这里还真是紫禁城在夏日里难得的一处阴凉所在。” 荣寿公主又拉住我的衣袖一起往假山上头走,“可不是么,我就不信在这里找不到薄荷。” 我叹气,沉吟须臾,道:“大公主在这里还真是找不到。” 荣寿公主脚步凝滞,一挑眉问:“为什么?难道这里还不够湿凉吗?” 我笑,“所谓山野湿地河旁并非只代表着够潮湿够阴凉就行。” 荣寿公主问:“难道不是么?” 我笑着摇一摇头,“除去这些,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是这里没有的。” 她问:“是什么?” 我笑道:“地气,”看了一圈周围,又道,“堆秀山御景亭乃人造假山观花亭,而且时常有宫人打扫走动,即使有几分生出的地气也一定被破坏了,哪里能集日月精华生出薄荷这样的药材来呢?” 她又问:“何为地气?” 我想了想道:“地气便是地中之气,也是土地山川所赋的灵气,《礼记·月令》有云:‘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有了地气才会生出草木。” 荣寿公主轻轻一泄气,“那紫禁城哪里才能有呢?” 我一摊手,“我也不知道,”笑了笑,又道,“看缘分咯!” 荣寿公主沉吟一会儿,煞有其事地朝我勾一勾手,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一个地方,里头奇花异草栽种繁盛品种甚多,春夏正是开交时节,”说着,她盯住我问,“你敢不敢?” 我问:“敢不敢什么?” 她道:“与我一同去瞧瞧。” 我徐徐一笑,勾起嘴角,“这有什么不敢的,哪里?” 荣寿公主含笑说:“钟粹宫。” 我一惊,“钟粹宫!” 隆裕的寝宫,好容易这几日她没来找我吵闹能摆脱了冷嘲热讽耳根子清闲会子,现在我倒自个儿上赶着找上门去,不是贱骨头是什么?! 荣寿公主笑,“你不敢了?” 我又转念一想,我怕什么,隆裕总不能把我吃了,况且我和荣寿公主一块儿去应该不会发生什么过分的事情,便道:“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 荣寿公主抱臂看我,点了点头,“没想到,你还真挺果敢的!” 下了堆秀山,拐过千秋亭,一面朝钟粹宫的方向走着,我一面问:“紫禁城这么大,为什么你偏偏要去钟粹宫?”见荣寿公主含笑看着我,我忙又补充说:“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后悔!” 荣寿公主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你不用急着解释,我知道!” 我小声嘟囔:“我才没解释呢!” 过了一会儿,她叹出一口气,道:“钟粹宫里头的许多奇花异草都是当年东太后亲手栽植的,每至春夏秋三季整个庭院都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蝶飞蜂舞,十分醉人,只可惜后来东太后暴毙便没人那般精心的对待那些花花草草,几年间就少了好多光彩。” 我在心中揣度,荣寿公主口中的东太后应该就是慈安,叹出一口气,微笑道:“其实养花养草也能看出人的心性来,”歇了片刻,我继续说,“东太后一定是一位耐心而温柔,善良而高情的女子。” 荣寿公主粲然轻笑,“是啊,当年我才五岁,刚入宫来什么都不懂,十分想家,还是东太后照看着才慢慢好的,犹记得小时候跟先帝一起在钟粹宫玩,那股子袭人的花气,随着柔风喷在人身上就会染及衣袖裙摆一味经久不散的清香,是任何香料都比不得的,十分好闻,先帝因为总喜欢来钟粹宫,所以先帝身上总会带着浓郁的味道,再后来我长大了,先帝骤然薨逝,跟着皇上就入了宫来,先前也一样是由东太后照看着,说起来也好笑,皇上时不时的也最喜欢来去钟粹宫,皇上入宫时比我还小一岁,睡梦中被悄悄抱入宫莫名其妙的成了大清的皇帝,一睁眼整个世界就被颠覆了,曾经以为理所应当的生活全然被撕碎,可以想见皇上当时心里藏着多少彷徨恐惧,若是没有东太后,无论是我还是皇上还是先帝恐怕都熬不过来。” 我问:“那后来呢?” 她笑看我一眼,“后来?”浅浅一笑,眸色黯然,“后来没过多久,便正逢上我出嫁,往后当我再回来时一切就已经都物是人非了,钟粹宫渐渐得也就无人去了。” 我听了只觉满心凄凉,侧头问:“你有听说过花殇吗?” 她好奇,“花殇?” 我轻轻一笑,“有人说,花草也都是有灵气的,亲手养植的人去了,这些花草也会生出哀伤,最后会跟着人的生命一道慢慢衰落,渐渐殇死,无可挽回,六月飘雪,十月飘絮,这便是花殇。”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钟粹宫前,杏花已经完全盛开了,水晶般的花瓣,默默的在枝头绽放,忽而一阵暖风拂过,不少花瓣纷纷扬扬飘零下来,像是透明的玉屑,又像是银色的霜花,更像是水洗的胭脂。 荣寿公主伸手接了一片柔弱的花瓣,目光轻凝着像是在注视什么宝贝一般,“我还记得这杏花,那时钟粹宫的杏树开得都是淡粉色的花朵,漫天漫地与桃花蔷薇一色,为何现在只剩下一片惨白的颜色,”她越说声音越有些颤抖,缓缓抬眸盯着我问,“难道这便是你说的花殇吗?” 我将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心上,微笑道:“是啊,你看连杏花也都在伤心呢!” 荣寿公主叹息一声,“俗人不会打理,我宁可钟粹宫一直空着。” 我还未及回答,就听见不远处的小门里盈盈转出一人,穿着黄色五枝连栖蝶花妆花纱单袍,一面小步走着,一面四处张望,入眼一路杏树、桃树碧玉妆成都是付之嫌弃地目光,“本宫最是讨厌这些花儿粉儿的,难怪钟粹宫里那么多飞虫爬虫,择日赶紧找个木匠来把这些花植全部移了,看着就心烦。”静谧里隆裕的声音轻细如一弦淡淡的雅音。 当空丽日,树丛的高处是怒放的白花,荣寿公主面色变得有些悻悻,目光紧紧瞟着步步走近的隆裕,我拉一拉她的衣袖,她一怔,稍一低头,转而含笑,迎上隆裕的步伐,“酷暑炙人,皇后娘娘怎得从钟粹宫里出来了?” 我行了一礼,笑道:“皇后娘娘这里日光明璨,真是花团锦簇、落英缤纷,好看极了。” 隆裕没理我,微笑注目于荣寿公主,“本宫刚从宁寿宫回来,老佛爷今儿心情很好,就留了本宫多聊了一会儿,”说着,视线向上环视了一圈,微微变色,眉心一蹙,“本宫要今儿不出门还真不知道,钟粹宫外头竟开了这么多花,难怪明间内整日都有捉不完的蚊虫,实在扰人厌烦,明儿本宫就叫人来把这些花树全部移走,”深深出了一口气,笑瞟了我一眼,“本宫听着珍嫔的意思好像是很喜欢,不若本宫就叫人把这些花树全部移到珍嫔的景仁宫去可好?” 荣寿公主侧头看我,眼睛里全是期待的神色,我心里其实也不愿意,毕竟在古代夏日蚊虫实在骇人,但为了载湉,我也只能轻轻一笑,说了违心的话,“皇后娘娘若肯赏,奴才自然求之不得。” 荣寿公主嫣然一笑,“皇后娘娘,钟粹宫这些花树赏了珍嫔可就不能后悔了。” 隆裕眼角一撇,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发髻两旁愈见从金钗上垂着的水晶流苏颜色透亮,“那是自然,”随即又问荣寿公主,“今儿大公主来本宫的钟粹宫是有什么事情吗?可是承乾宫里缺了什么东西?”跟着骂道:“本宫平日里就说内务府那起子小人不中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荣寿公主忙道:“不是不是,”须臾,她轻轻看了我一眼,又徐徐对隆裕道,“我听说皇后娘娘的钟粹宫奇花异草最多,前两日在《本草纲目》一书上看了薄荷一味药材可以夏日入茶清凉解暑,心生好奇,便想来钟粹宫瞧一瞧有没有,赶巧路上刚好碰到珍嫔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隆裕轻哼一声,不屑看我,“她会有这个心特意来给本宫请安?” 我静一静神,悄然颔首,福了身道:“端午节庆后,许久未独见皇后娘娘,向皇后娘娘请安,奴才心里颇感不安,这才前来。” 隆裕微微一笑,“就你自个儿来的?” 我点头道:“是。” 隆裕思索片刻,朝身侧的宫女摆一摆手,“去敲门。” 宫女端然行礼道:“是。”而后,便扶风般的走上前去敲了门把,只待半盏茶的功夫,钟粹宫朱红的大门便被慢慢拉开。 060 靛蓝 - 清宫有毒 - 夕幼 隆裕领在头里进去,“大公主的心思在钟粹宫恐难以实现。” 荣寿公主跟在后头问:“为什么?” 隆裕轻笑一声,“本宫方才也说了本宫不喜欢那些个花花草草的,院子里原还有几品花卉,本宫并不知晓名称,早在入主钟粹宫时就着人来移走了,”说着,又随手指了指檐外的几株蓝色绣球,“本宫只看着这几株还稍顺眼些,好似也不太招蚊虫,颜色更是新奇便就留下了。” 目光所及大如球的花冠上由许多细碎的蓝色小花组成,肥厚宽大的绿叶葱绿舒展,仿佛一个个宽大的手掌将朵朵绣球捧了起来,一阵风吹来风摇枝动,满株的靛蓝随着风势缓缓流动,宛如一位裙裾纷飞的蓝色妖姬,俏立水畔,顾盼生辉。蓝色的绣球花向来少见,更何况还是这样浓郁的靛蓝色,我不禁开口问了一句:“皇后娘娘,奴才多嘴问一句,钟粹宫将养的绣球花向来就是这样的颜色吗?” 隆裕回首飞我一眼,随之傲然一笑,“那是自然,本宫要的从来都是最特别的,不似寻常俗人,什么都当成个好的。”说完,隆裕脚步轻顿一下,回过身来上下打量我一番,付之一声嗤笑,才又继续往里走。 我在后头摇一摇头,轻轻一叹。 荣寿公主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惑色,悄声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颜色的绣球花?” 我忙驱上去问:“大公主说什么?” 荣寿公主蹙眉摇头,“没什么。” 随后隆裕抽出绢子来拭了拭额上的汗珠,长叹不已,“这天儿太热了,本宫要进钟粹宫换件衣服,大公主不是说要找薄荷么,碰碰运气吧,本宫就不陪了,”说着,目光又轻轻扫到我面上,嘴角轻轻一勾,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并朝我冷言道,“想来珍嫔也是不愿跟本宫共处同一屋檐下的,两两相对,本宫不开心,你也不快乐,不若就替本宫陪着大公主在院子里找薄荷吧,也好在烈日下体会一番人世艰难,心存感怀,以后伺候皇上才会更加尽心。” 我一俯身道:“是,谨遵娘娘教诲。” 隆裕悄然走进去死死关紧窗门,看着一列宫女太监从耳房内搬了几桶块冰进去,又打了两盆井水,随后是茶盏点心,便知道正殿内必是清凉无比,悠然自得,不比外头流金铄石、暑气熏蒸。荣寿公主左右看了看,拉过我走至后院,眷眷了半晌,恨声道:“真是气死我了,好好的花草都被她糟践完了!好好的钟粹宫只剩下一片瓦砾堆砌!” 我叹息一声,“算了,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现实,毕竟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说着,我又垂眸往地上探了几眼,惋惜道,“奇花异草几乎全被移植,想来也不会长出薄荷了。” 荣寿公主双肩微微颤动,“紫禁城里我唯一眷念的地方也没了,钟粹宫封存着的太多回忆,一下就全没了。” 我轻轻唏嘘,似落雨飞絮,侧头看一眼她,柔声安慰道:“许是上天在告诉我们要朝前看,不要总是流连于过去,好好的继续生活便是不负寄托不负眷念了。” 荣寿公主的手有冰冷潮腻的汗水,紧紧握住我的手,小声说:“你可注意到方才前院里的那几株绣球?” 我一凛,点头说:“我也正想问大公主,日前你可在钟粹宫见过这个颜色的绣球花?” 荣寿公主思忖一下,摇头道:“不曾。” 我问:“大公主确定?” 她“嗯”了一声,肯定说:“我确定。” 我深吸一口气,蹙眉道:“这就奇了。” 她问:“怎么?” 我一挑眉,反握住她的手,抬脚就朝钟粹宫外走去,出了来,又多走了几步,才肯道:“蓝色的绣球花本就少见,何况还是这样浓郁的靛蓝色,若是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颜色倒还没什么可说的,但若是后来才慢慢形成这样的颜色,那么里面就必有文章。” 荣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怆然,“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事有些古怪,”过了一会儿,又道,“钟粹宫自从东太后薨逝后便不再有人住过,直到皇后再次住进来。” 我一个激灵,“大公主难不成是怀疑这里头有些事情跟皇后娘娘有关?” 荣寿公主摇头,“我是怀疑这里头的事情跟东太后有所联系。” 我看着荣寿公主,暗暗思量,越往深了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她颓然道:“东太后身体向来硬朗康健,当年听说了东太后乍然离世我心里本就怀疑,只恨自己无从下手。” 我问:“既然怀疑,又经常入宫,你后来就没有去问过皇上?” 她垂眸,“问过,只是当时皇上还太小又被老佛爷控制着,哪里知道什么?”叹息一声,又道:“开始是先帝,然后又是东太后,他们一个又一个的从我身边离去,我却无能为力,甚至就连他们的真正死因都弄不清楚,”她看向我的目光里含着清灵的水光,“是不是很可笑?”轻轻一叹,继续说:“这就是帝王家。” 一句话道出了无限悲哀,我知道紫禁城中的冤魂绝不仅仅只是同治皇帝、慈安皇太后,以前有,现在有,日后还会有,就连载湉都逃不过。其实想一想,荣寿公主也挺可怜的,但很多事情也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历史虽非人力可以挽回,但有些事情却尚可以谋篇布局,我轻声安慰道:“雁过留痕,凡走过必有痕迹,没有一个凶手可以逃脱真相的束缚,真相会迟到,但是终归会到来。” 荣寿公主看着我婉声道:“你发现里头有什么相干了么?” 我点头,“自然,不过还不能完全确定,”过了一会儿,我凝视着她,声音沉静而寂寥,“我还希望大公主能告诉我一句实话。” 她眸光闪烁问:“什么话?” 我目光在她面上逡巡,徐徐问道:“大公主时常入宫,刻意接近老佛爷是不是因为先帝和东太后?” 她眉心猝然一跳,静了半晌,随后点了点头,恳然道:“是。”一个字干脆利落,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坦诚的说出一个“是”字,不带半点解释,我开始有点真心地敬佩她了。 我又问:“瑜妃娘娘呢?” 她颔首垂眸,微微摇头,“不是,”又道,“我对娘娘是真心的,我想保护她,我不想让她最后跟东太后和先帝一样蹊跷而亡。” 我浅浅一笑,抿了抿唇,“想来瑜妃娘娘在宫中时日长久应该知道一些内情,我们不妨去问问瑜妃娘娘。” 荣寿公主瞧着我,“你不是已经发现里头的相干了么?” 短暂的沉默,我轻声道:“正是因为里头的相干我才更要去问问瑜妃娘娘一些曾经的事情,否则我无法推断,更无法确定。” 荣寿公主抓住我的衣袖,焦急道:“那你先告诉我里头的相干。” 我摇头,“不行,”又道,“我必须先听瑜妃娘娘怎么说。” 她目光凄厉地瞪住我,“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低低道:“没有,”眼睛深深看着她,无限殷切,“在这紫禁城,除了载湉,现在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歇了一口气,我又道,“大公主你不明白,有些事情咱们这样是说不清楚的,反正一切前因后果等去了储秀宫就什么都知道了。” 061 土壤 - 清宫有毒 - 夕幼 太阳已从西边渐渐落下,月亮也随之从东边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照在大地上,伴着几点星光,宛如盏盏明灯,几许薄云萦绕在月亮的身边,宛如仙子踏着白云要降临在地面上一般,月窗内点着几盏八宝蜻蜓如意琉璃灯,柔和的烛光在丝丝晚风中摇摇晃晃,在四壁上清晰衬出三人成影。 丁香在外头风炉的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地熬着药,苦涩的味道从窗纱丝缝间悄然飘入,浸了一室,瑜妃面色萎白如纸,半靠在床上,后背枕着一方极软的鹅羽垫子,“别七拐八拐的了,你们两个小东西有什么话就问吧!” 原本是想来问一问关于慈安皇太后薨逝前后的一些往事,现在见瑜妃旧疾复发惨淡成眼前这个模样,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张口了,只含笑道:“娘娘定要好好保重身子,大公主已经着人去广州寻药了,想来不日便至,娘娘的病就要好了。” 我说完轻睨了荣寿公主一眼,荣寿公主忙附和道:“珍嫔说得没错,我前儿已经打发人去了,估摸着再几日就该回来了。” 瑜妃涩涩一笑,“好了,”又道,“本宫晓得你们两个今儿这样着急过来储秀宫必然是有事故要问,别兜圈子了,本宫还撑得住。” 我和荣寿公主轻轻对视一眼,面色都显得踌躇,不知该不该问。 须臾,瑜妃又道:“本宫知道你们两个心里在犹豫什么,你们两个要知道,本宫身子不济并不代表精神也不济,身子乃是旧疾,犯与不犯,好与不好,也不是与你们说几句话就会怎样的,况且你们两个来时神色匆匆,满面困惑,本宫阅人无数,还会看不出你们这点子心思么?” 闻得这话,心中不禁触动,我深吸一口气,又在瑜妃颈下添了一个锦绣枕叫靠的舒服些,“娘娘既这么说,奴才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又道,“奴才原和大公主去了钟粹宫请安,偶然发现钟粹宫中有些不寻常之处,奴才心里虽有几分想法,却因不知往事缘由,无从考证,望娘娘能为奴才解惑。” 瑜妃目光轻骇,看我一眼,“珍嫔想在本宫这里得到什么考证呢?” 我缓缓道出三个字:“东太后。” 瑜妃指尖一颤,眉宇轻皱,“东太后?”片刻,她问:“怎会突然提及东太后?” 我侧头瞅了荣寿公主一眼,荣寿公主轻睨着瑜妃道:“那时我尚在夫家,听说东太后在钟粹宫乍然离世的消息心里本就十分震惊,东太后身体向来康健,怎会说去就去?”她说着,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悲悯:“在我心里东太后当年的死因就是一个深深埋藏在我的心里的谜团,我一直在找证据解开心里的谜团,只可惜没有一点线索,我想要知道东太后薨逝前后紫禁城中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瑜妃目光凛然,正一正身子,压低声音问我们:“你们两人今儿到底见到了什么?” 我被瑜妃的凛冽眸色骇得悚然一惊,稍缓了缓气息,慢慢道:“奴才和大公主今儿去钟粹宫发现钟粹宫里的许多奇花异草都被皇后娘娘移植别处。” 我还未说完,瑜妃面色一松,笑道:“东太后生前确实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的,很有灵性。” 我笑,“是啊,花草是集天地之精华供养生长,自然是有灵气的,”叹出一口气,又道,“可惜了钟粹宫以往的花木,到如今,钟粹宫也惟剩下一品绣球花了。” 瑜妃问:“你是怎么知道钟粹宫以前奇花异草甚多的?”随即又看了荣寿公主,不禁释然笑道:“本宫晓得了,自然是大公主告诉你的。” 荣寿公主低一低头道:“是我和珍嫔闲聊时无意中提起的。” 瑜妃笑,“本宫晓得你们两人必定会惺惺相惜,成为紫禁城中互相的知己,却没想到竟这么快。” 我收紧神色,道:“娘娘,你就不想知道那品绣球花有什么不同之处么?” 瑜妃淡淡问:“什么不同之处?” 我语气中蕴着一股浅淡而森冷的气息,缓缓说:“那品绣球花是靛蓝色的,”目光轻轻看向窗外夜空,“蓝得就好像窗外浓墨般的夜幕。” 瑜妃讶异问:“怎么会这样?” 我蹙一蹙眉,“这便是关键之处,为什么会这样,”说着,我看了一眼旁边的荣寿公主,“大公主告诉我说以前钟粹宫中是没有这种颜色的花木的,绣球花大多也是白色和粉色。” 瑜妃点头,“是啊,本宫也记得,那时钟粹宫中花团锦簇,多是黄、粉、白、红几色,绝没有你所言靛蓝此种妖色之花。” 我“嗯”了一声,“这便是了,依奴才浅见,之所以好好儿的白色绣球花会变成靛蓝色就是因为土壤的问题。” 荣寿公主忙问:“土壤?” 我想了想,道:“在西方,有人做实验证明过,之所以白色的绣球花会慢慢变成靛蓝色是因为绣球花的颜色由一种属于花青素类的色素飞燕草色素来控制,当其与铝离子结合后,就会在色素的生物合成过程中形成一道屏障,从而引发产生蓝色花。” 瑜妃面色迷惑,“这是什么意思?” 我盯住瑜妃,气势咄咄道:“意思就是,东太后并非死于自然,而是背后有人在作祟,而靛蓝色绣球花就是上天留给后人的证据,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人做过,便一定会留下痕迹。” 瑜妃摇一摇头,“本宫还是不明白。” 我目光在瑜妃面上逡巡,徐徐道:“好,奴才就说简单些,”稍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敢问娘娘可还记得东太后当时栽植花草用的工具是什么材质的?” 瑜妃眉心猛然耸动,面色里尽是难言的惊诧,半晌才道:“是西方进贡的铝制八爪小花铲并小花揪三品。” 我又慢慢问:“那么娘娘可还记得这些工具是谁赏的?” 瑜妃身子遽然一惊,挣目看着我道:“老佛爷。” 我轻笑,“这就是了。” 荣寿公主忙问:“可这些又与东太后的死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我笃定道:“当然有联系,”眼中含着丝丝凄然轻轻望向瑜妃,“这就需要娘娘再来回忆一番告诉了。” 062 过分 - 清宫有毒 - 夕幼 过了片刻,瑜妃已经完全冷静,轻轻道:“本宫只记得当时东太后就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的,皇上也总喜欢往钟粹宫跑,老佛爷总是在后妃面前叹息说,皇上言行所为一如当年穆宗,更有甚于者,后来一日老佛爷叫内务府整理库存,从里头找到几柄圣祖爷时期西方进贡的八爪小花铲并小花揪,当时正好本宫也在老佛爷处,见了这几样东西,着实精致好看,因是铝制的握在手上一点不重,轻巧方便,”说完她停了一会儿,又不解问,“这有什么?” 我想了想,心里有些疑惑,“只有这些么?”又摇一摇头,“不对啊……娘娘可还记得更加细致一些的关于东太后生活起居的习惯?”随即继续补充道:“这里头一定是忽略了什么,许多事情一定有联系!” 瑜妃叹息,“本宫向来身子不大好,也很少跟东太后走动,所知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荣寿公主垂头思索,忽出声道:“是了,我还记得东太后除了喜欢栽种花木还会在后院里栽种一些果蔬,每每先帝去时东太后都会自个儿在菜圃里弄些新鲜的蔬菜来叫小厨房做给先帝,自然我还有皇上也是一样吃过,”说完,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想知道的是这个么?” 我深吸一口气,内心悚然,跟着缓缓点一点头,“这就是了,”又不免叹道,“好精细好阴险的心思。” 荣寿公主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抓过荣寿公主的手,轻声说:“紫禁城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东太后当年喜欢摆弄花草,喜欢自个儿栽种果蔬,自然老佛爷不会不知道,赐了铝制花铲看上去像是善意之举,实际上暗藏凶机,铝制品中的铝元素本是人体需要的一种元素,但是过多便会人体内慢慢蓄积起来,可引起慢性中毒,毒性发展缓慢且不易察觉,然而,一旦发生代谢紊乱的毒性反应,则后果非常严重,损害人的脑细胞,使人记忆力减退、智力低下、行动迟钝、催人衰老等等,”吁出一口气,又道,“东太后当年日日用铝铲栽种翻土,挖菜择菜,每一木花品,每一种果蔬里都吸收了大量的铝,日复一日的吃下去,自然死的蹊跷,而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宫中太医多是望闻问切,难以诊断出这些缘故。” 瑜妃愣在床上,沉默不语。 我小声说:“紫禁城中实在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心方为上上之策,可是再如何小心,终究也难以逃过有心人的算计。” 瑜妃颤颤说:“太可怕了,本宫从未想过竟连东太后这样淡然的人都……”话刚说一半,瑜妃就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似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丁香忙进来照顾,一面捶着瑜妃的后背,一面端过热水喂给瑜妃。 我愁眉道:“丁香,我前儿送来的枇杷膏可有给你家娘娘按时喝?” 丁香朝我摇一摇头,“娘娘性子倔,就是不肯喝。”瑜妃听了这话忙对丁香摆手制止。 我睨着瑜妃,“娘娘,奴才一片心意,娘娘为何不肯喝呢?” 瑜妃歇了一口气,“没什么的,别浪费了好东西。” 静了须臾,我付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只是奴才也不懂,为什么呢?” 瑜妃靠回锦绣枕上,缓缓道:“本宫当年入宫时就听人说过东太后当年由嫔妃升为皇后只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堪称大清晋封速度最快的皇后,可见东太后有多受文宗皇帝的喜爱,那时后宫人人皆以东太后为榜样,无论是家族支持还是后宫位分,东太后都要胜过当年的老佛爷……许是因为女人之间……”话还未说完,突然,只觉绣床一阵晃动,“太过分了!”侧目看见荣寿公主双手握拳死死地捶在红漆床架上,眼中含着重重怒气,似要沁出血来,又轻哼一声,“太过分了!” 丁香不明所以,忙谦声道:“大公主消消气,娘娘不是……”还未等及丁香说完,荣寿公主就抬脚夺门跑出,瑜妃倏然起来半个身子又软下去,目光盯了我一眼,我随即对丁香道:“放心,大公主不是冲储秀宫生气。”说完,我也跟着冲出了储秀宫。 夜色融融,黝黑的天幕上缀满了繁星点点,微风吹过,树叶摇曳,地上的影子也随着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姿态,我一面追,一面在后头喊:“大公主……等一下……”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跑过了,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百米赛跑的场上,一路汗流浃背,终于在荷花池子旁追到了她,我一把拽住她愤愤道:“好了,不要跑了!” 荣寿公主转过头来满面泪痕,随手抹了一把泪,抬眸嘶声道:“我就知道东太后一定是死得蹊跷!都怪我!都怪我!我要是不那么早嫁人多陪在东太后身边几年,东太后或许就不会死了!” 我忙嘘了一声,遏制说:“别说了!大公主还嫌不够乱吗?!” 她点点头,用力吸一口气,努力叫自己停下抽搐。 我看着她眼睛里流水划过,在星光下一片烁光,摇一摇头,“不管大公主嫁人与否,对东太后你都是无能为力,否则,为何皇上日日在紫禁城却也一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东太后离奇薨逝?” 荣寿公主止不住地流泪,“皇上那时候还太小,即便有心也无力,可我不一样,我可以……我本来可以保护东太后的……” 我摇头,“不可能的,东太后逃不过的。” 荣寿公主“哇”的一声哭出来,“为什么你就不相信我的话呢?!” 我苦笑,“因为不仅东太后逃不过,你我也逃不过,逃不过的,是命运。” 荣寿公主含泪看我,摇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笑,“终有一天大公主会明白的,”不免悲叹,轻轻一垂眸,抚一抚她的后背,又过了一会儿,柔声道,“回宫吧,好么?” 荣寿公主点一点头,应了一声。 063 文盲 - 清宫有毒 - 夕幼 这日晨起,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场小雨,有千万条细丝荡漾在半空中,宛如迷迷漫漫的一层轻纱,一下就把肆意萌生的蓬勃暑气冲散了不少,反正不出门,我只穿着素净的薄衣衫,披散着三千如瀑青丝,将一株婀娜姿态的木兰小心地插入瓷瓶中,一色的浅素嫩白,清淡恬雅,有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美,一阵湿风灌入,我抬手轻轻打开雕花窗棂,看见窗外雨点滴答,自飞檐上轻轻滑过溅上芭蕉。昨儿我一时兴起吩咐小厨房照着我的描述新做了几样精致点心,成品出来我很是满意,午间时分便拿去了载湉的养心殿,翠竹透过落栗色的南熏湖纱挂帘,落了一地森森重影,刚放下食盒在案上分拣,载湉就随手递来一本折子,明黄色的缎面散着隐隐的光泽,面色半明半暗,“朕现在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担忧。” 我关心问:“皇上怎么了?” 载湉伸手点一点我拿着的折子,示意我看,“珍儿看后也好帮朕分析分析形势。” 我轻轻蹙眉翻开手里的折子,喃喃念:“什么什么一,什么什么九,”上头的文字简直就像是鬼画符,我完全看不懂,本也没多想,顺势随口问,“甲骨文么?” 抬眼才见载湉正用一种讶异的目光盯着我,须臾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珍儿说什么?”他又捂面笑了一会儿,扬声问:“甲骨文?” 我挠了挠额头,小心翼翼问:“不是甲骨文么?” 载湉站起来揉一揉我的后颈,满面好笑道:“当然不是,上头的文字是咱们满文,朕从来不晓得珍儿竟不识得。” 我心“哐当”一震,心想完了,但转念又一想,上次看的折子写的分明是汉文,而且我在府邸时见志锐他们也都是用汉文,便理直气壮道:“珍儿自小在广州长大,整日在西式学堂混迹,家里哥哥姐姐们也都是熟习汉文,”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识得满文有什么奇怪的。” 载湉抿嘴含笑,眼睛向下轻睨着我,淡淡道:“珍儿可晓得在大清不识得满文跟文盲也差不太多。” 我听这话心倏忽一揪,我好歹也是一个在现代寒窗苦读了十六年的大学生,一朝穿越到清朝来居然被说成是不识字的文盲,心里自然满是委屈和愤懑,却又不能强言,只是倔强地把头一侧,发出一声不甘心地轻哼。 载湉笑瞅着我,轻轻从我手中抽出折子,打开看了两眼,叹出一口气又轻轻合上,“珍儿就不想知道上面说的什么话?” 我唇角一动,“珍儿才不好奇呢,”缓缓颔首,指尖一圈圈的缠绕着腰间玉带上垂落的丝绦,“后宫不得干政,老佛爷都是警告过的。” 他歉然地抚一抚我的肩胛,凑近言道:“这便是气话了。” 我依旧垂眸不看他,嘴硬道:“珍儿没有。” 他盯住我,轻声道:“朕今日早朝时问了李鸿章关于北洋水师的事,他未正面回答,随后便上了一道折子给朕看,上头写着一句话。” 我忙问:“什么话?” 他笑,“珍儿又好奇了?” 我轻嗔了他一眼,身子微微一侧,“皇上不说就算了。” 载湉拉过我的手,“朕偏要说,”我抬眸看他,在他清澈的眸底仿佛看见了我眼中的灼灼眸光,他道,“李鸿章的那句话里不过八个字,东亚第一,世界第九。” 我一听,不免冷笑着摇一摇头。 载湉问:“珍儿笑什么?” 我含笑道:“珍儿是笑李鸿章李中堂。”李鸿章吹嘘的本领还真是了不得,大言不惭得都不需要打一下草稿,甚至脸都不会红的。我看着载湉被蒙在鼓里的模样,该把实情告诉他吗?我这么做会不会改变历史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正在踌躇时,载湉黯然道:“北洋水师实力磅礴,朕既为此欣喜不已却又担心不已。” 我问:“皇上在担心什么?” 载湉道:“朕曾跟你说过的,李鸿章一手把持北洋军务多年,不让别人插手,甚至于朕想拿回北洋水师都受重重阻碍,并非一件易事,若有一日李鸿章将北洋水师为己所用,大事休矣,”他停一停,指尖冰凉,“更让朕担心的是,北洋水师会不会已经被李鸿章归为己用终有一日来对付朕。” 我轻声说:“不会的,”又道,“只有愚忠之人才会做出这等愚事,北洋水师将领多是有识之士,必然不会的,皇上放心就是。” 载湉问:“珍儿如何知晓北洋水师将领为人如何?” 我当然知道,但我该怎么告诉他呢,难不成我要告诉他我是从历史书上看来的?忽灵机一动,我轻笑道:“以前在府邸时偶然听哥哥们提起过。” 载湉问:“他们说什么?” 我微笑道:“哥哥们虽并不知晓北洋水师实力究竟如何,但却都晓得有一个水师将领叫邓世昌的,不知皇上了不了解这个人?” 载湉想了想,幽幽道:“朕打听过此人,乃是李鸿章的得意门生。” 我道:“邓世昌为人刚正不阿,绝非结党营私之徒,”我心中一动,定定注视着他,“其实皇上可以尝试着将邓世昌收为己用。” 载湉的目光明灭不定如摇曳的烛火,“珍儿何以这样肯定?” 我微微沉吟,“珍儿也不瞒皇上了,在入宫前珍儿和二哥志锐在七夕出门玩乐时结识过一位少年东海赛冥氏,绝非平庸之辈,许多消息也正是此人告诉志锐的。” 载湉点点头,过来半晌,他忽抬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半眯着眼笑问道:“珍儿真的不识得满文么?” 我瞪了他一下,随即竖出两根手指来,“满文有什么难的,珍儿只需要两个月必然能熟习,”说着,我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为何上次珍儿见的折子上头却并非是满文?” 他无奈一笑,摇一摇头,“呈上来给朕的奏折向来规定用章草书就,不过李鸿章嘛,向来喜欢有意为难于朕。” 我叹息一声,目光盯着载湉轻轻流转,“皇上也是不易,前朝有李鸿章、荣禄一派守旧势力虎视眈眈,后宫还有老佛爷并着皇后娘娘几个紧追不舍。” 载湉拉着我的手摩挲,回视着我,笑意融融,“珍儿又知道了?” 随后从养心殿出来,我便指使莺儿去翰林院借出几本初习满文的古籍来,天色将晚时分莺儿才匆匆回到景仁宫来,抱了几本书进来,一本是乾隆撰的《御制盛京赋》,一本是奎善撰的《满文流源》,还有一本最厚的是嵇璜撰的《清朝通志》,上头大多是讲满文的篆字、历史、修改、运用,我不过才靠在榻上随意翻了半本《御制盛京赋》,就已经是看得头昏脑涨,满眼金星了,不禁自己哀声叹道:“乾隆高宗害人不浅!”仅仅是满文篆字就足足有三十二体,什么鸟迹篆、垂云篆、鸾凤篆,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全是天书,越盯着看就越感觉好像是在看电视剧里头道士画给妖怪的符咒。 却是一个熟悉的男声缓缓传来耳边,“让朕听听是谁在抱怨呐?” 我一惊,骤然转身,却见载湉一袭银灰蟒纹薄衫常服缓缓朝我步过来,忙起身相迎,莺儿、鹊儿两人早已行过礼站在原地不动,我睨了一下她们两个,轻嗔道:“皇上来了怎么也不晓得通传?” 莺儿笑,“通传本是高公公戴公公的事儿,既然两位公公吭都没吭一声,便定是皇上不让通传,奴婢们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我笑嗤她一下,“想来是我平日里太过纵着你们这些小蹄子了。” 莺儿、鹊儿笑道:“奴婢不敢。”见着载湉朝她们笑摆一摆手,两人相视轻轻一笑,便识趣的退下了。 我又坐回榻上,一面翻书,一面和颜悦色问:“皇上怎么来了?” 载湉也屈身坐在我旁边,在我耳边轻轻一呵,低抑着声音,“怎么?不欢迎朕?” 我侧脸笑看着他,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他一下,“怎么会?” 载湉柔声道:“你早上送去的茶点朕尝了,唇齿留香,十分可口。” 我含笑看一眼他,“皇上喜欢就好。” 载湉带着笑,目光追随着我到小几上,“看到哪儿了?”说着,就将脸更凑近过来,“原来是《御制盛京赋》,这是高宗皇帝在第一次东巡盛京祭祖时所创作的一篇歌颂先世创业之功和盛京物产之丰富、人才之鼎盛的作品,‘长白隆隆,沧溟濊濊,形胜之选,奕世永赖’,高宗皇帝后令臣工广搜载籍,据援古法,撰写各体篆文,镌刻成书,一种篆体为一卷,内容相同,共三十二体,”随即挑一挑眉宇,感叹道,“翰林院这次倒用心了,《御制盛京赋》确实是初学满文者的必读本。” 我侧头直勾勾地盯着载湉,淡雅如雾的晚光流云里,他宁静地望着那张纸,浓密的眉,高的鼻,眼睛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却让人不敢小看,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与优雅,沉吟片刻,我心突的一跳,竟生出一股惜然来,双手捧过他利落的下颌,“皇上真厉害。” 他被我弄得一时不知所措,只哑然地望着我,“嗯”了一声。 我又道:“皇上熟习满、蒙、汉、英四种语言,更习骑射,可珍儿仅是面对一个满文就被弄得一头雾水,天崩地裂,珍儿现在自惭形秽得很,满心只能觉着皇上的厉害。” 载湉笑着叹了一口气,摇一摇头,眼波微微一横,似温润泉水沁人心田,“朕是皇帝,朕是一国之君,自当要饱读诗书,无论满蒙还是汉英都需信手拈来,否则无法行外交之事,一问三不知,更是有失国体,”说着,他笑看着我一丝不放松,“但珍儿大可不必如此,作为后宫妃嫔其实只需每日养尊处优即可,可是朕的珍儿却亦非甘于平庸,亦能朕所不能,会朕所不会,”眼角蓄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凑近道,“别忘了,朕的英文可还是得到珍儿指点的呢!” 我抿一抿嘴,歪过身子涩然说:“皇上打趣珍儿,那又算得了什么,珍儿不过是略懂皮毛罢了,凭着皇上的聪颖天资,不需两年就必要超越珍儿之上了,届时珍儿必定是望尘莫及。” 载湉笑睨着我,“果真一个满文就把珍儿打趴下了?” 我一头扎进载湉的怀中磨蹭着,“是啊,珍儿软弱了……屈服了,”说着,我伸出一只手猛捶了两下摊在小几上的《御制盛京赋》,无可奈何道,“还是屈服在了满文的淫威之下。” 载湉笑着拂过《御制盛京赋》,掸了掸,低头朝我道:“好好的非拿它出气做什么?” 窗外晚色朦胧叠合,我抓过载湉的另一只手,又缩了缩抵在他下颌的脑袋,娇声说:“不拿它出气,难道要拿皇上出气么?” 载湉笑得宛如灰色的夜空中正盈盈挂着的一举弦月。 064 相见 - 清宫有毒 - 夕幼 天气渐渐变得和朗而温柔起来,不似月前那般炎热炙烤,景仁宫里本用来盛碎冰的青花裂纹大缸一早也被高万枝着人撤了出去,殿中一下就变得宽敞空阔许多。 辰时,范长禄满脸堆着笑来到景仁宫,白歌赶忙将他请进了殿来,我正用着午膳,一时见到范长禄红光满面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一喜,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却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放下汤匙,笑问:“范公公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范长禄抬眸,目光快速地掸过我面上,随即又低下去,陪笑道:“小主,皇上请小主往养心殿走一趟,奴才出来时礼部右侍郎已经到了,”说着,他嘴角笑意止不住的浮现出来,又道,“小主赶紧收拾一下前去相见吧!” 我笑惊道:“志锐!”猛地一起身,“真的?” 范长禄点一点头,一会儿,又笑道:“好像右侍郎这次还特意带了些东西来给皇上和小主,奴才看皇上仿佛十分高兴的样子。” 我思忖片刻,一定是上次的照片终于洗出来了。 忙就让白歌帮我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因着我在景仁宫无事时一向喜欢把头发散着或是像在现代一般简单的扎个揪,当下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梳妆再戴上旗头,我只吩咐着简单的编一个麻花辫就罢了,白歌又生怕别人看见说我不尊祖宗规矩,好容易从柜子里翻出那个黛色顶戴帽给我戴上,“后宫闲言闲语多了终归对小主不利,还是小心着些好。” 我笑对她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我装束好后,谁也没带出来,只身跟在范长禄的后头,就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一路低着头走了半晌,这才进了养心殿,我沉沉吁出一口气。 步入东暖阁,见日光透过窗格花木轻轻泻于清亮的玄砖之上,映照出里头两人修长的身形,载湉和志锐分坐在炕上两端,一个认真看着手中的照片翻来覆去,一个稍显局促地捧着茶盏不知该当如何。 我悄悄走近,志锐闻得动静回头,见是我,眸光瞬间一亮,一口笑道:“子兮,”而后,又像是觉察到了什么,面上一凛,忙起身行了礼,随即又改口道,“珍主子吉祥。” 我瞪住志锐叹一口气,“怎么?”又道:“我们难道已经生分至此了吗?” 志锐面色不定,“小主是小主,臣该向小主行此礼数。” 我挣目道:“养心殿里又没外人,你怕什么?” 志锐左右都不是,语气显得有些忐忑起来,俯首道:“臣实在惶恐,万万不敢逾矩与皇上和小主谈及内人外人之说,更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我啐了他一口,“才多少日子未见,你的胆子是越发的小了。” 志锐睨着我道:“这里是紫禁城,是养心殿,可不是伯父的府邸随着怎么闹都成。” 我仰目整一整眉,作势问:“你现在可是教训我?” 志锐忙颔首,“臣不敢,”说着,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又奇怪问,“你今儿怎得这副打扮?” 我笑着转了一圈,循声问:“怎么样?我这样好看吗?” 志锐抱起臂来指尖轻轻摸着自己的鼻子,缓缓道:“这般看起来倒活像个粉雕玉琢的少年郎,真怕出了紫禁城有哪家小姐格格被你勾了魂去。” 我轻叹一声道:“还出紫禁城呢!我这副打扮要被老佛爷听见看见恐怕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志锐一惊,竖眉道:“那你还不赶紧换了去!” 我笑看着他,“又不叫我‘小主’了?” 志锐身子一怔,显见的慌乱。 我正嘻嘻笑着,载湉缓缓放下手中的照片,起身走近我,抬眸瞥了志锐一眼,笑道:“珍儿,你就别再吓他了,昨儿他在宁寿宫被吓得可不轻,今儿还没缓过来呢!” 我紧张蹙眉,“宁寿宫?” 志锐叹息一声,背过手去,神色乍然认真起来,“昨儿臣被老佛爷身边的李公公带去宁寿宫说话,听老佛爷的意思……大概是想要拉拢。” 我絮絮念叨:“李莲英李安达……”我忙又问:“那你呢?怎么说的?” 志锐凛然地看着我,反问:“小主不信臣?” 我连连摇手,“我可没这么说。” 志锐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臣自然婉拒。” 我轻声道:“老佛爷叫你去了宁寿宫说话,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志锐笑,“老佛爷在紫禁城眼线众多,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起一件事简直是易如反掌,小主没听到风声也属正常。” 我侧目看向载湉,轻声问:“那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载湉闻言微笑,“朕自然有朕的法子知道。” 我一眯眼睛凝视着载湉,一臂够住载湉的肩,步步靠近小声道:“珍儿晓得了,因为皇上也有眼线。” 载湉捉住我手臂,低眸看着我笑而不语。 志锐笑叹道:“真是嫁出去的妹子泼出去的水,”我面上一羞,回头瞪他一眼,他又道,“上次的照片臣给皇上和小主送过来了,”说着就往小几上指一指,对我问,“小主就不想看看?” 我走过去,拿起小几上的几张黑白照片正仔细看着,虽不比现代的高清彩色,却也能看出里头的载湉是多么英姿焕发,凛凛倜傥,里头的我又是那般笑靥如花,窈窕玲珑,只可惜这些照片注定是会被毁掉的,注定一张不留,不会有后人能从任何一张照片里窥见这些风采,想到这里,我心不禁有些微微的伤感,半晌,后头载湉的声音又把我拉了回来,“志锐,朕有一事要问你,”停了一下,又道,“你可接触过邓世昌?” 我回头见志锐蹙眉,缓缓摇头,“邓世昌不是李中堂李大人的得意门生吗?”随即又道:“怎得最近许多人都在臣面前提及此人?” 载湉忙问:“还有何人提及?” 志锐淡淡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就是臣之前偶然结识的一位兄台,他近来也在臣的面前多次提及邓世昌这个人,言语中多是对邓世昌的溢美之词,更大赞他日后必是一代英豪,都快把臣说动摇了,不过谁都知道李中堂十分看重邓世昌,到处宣扬此人乃他得意门生,”打了个千,又缓缓道,“臣,尚不敢轻举妄动。” 载湉蹙眉问:“那人是谁?” 志锐笑,“不过是一布衣,名为谭嗣同,喜欢自称自己为‘东海赛冥氏’。” 载湉缓缓重复,“东海赛冥氏……”说着,他侧目看向我,“前些日子,珍儿也对朕提过一嘴,”跟着又轻声问,“珍儿告诉朕你们是入宫前七夕那日结识的,许多消息就是这位东海赛冥氏透露给你的?” 志锐瞅我一眼,点头道:“是,”又道,“此人确实有才华,有手段,知道很多臣不得而知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正与皇上维新思想不谋而合。” 载湉微微点头,眉头蹙得更紧,问:“跟朕仔细说说,他在你面前怎么说的邓世昌?” 志锐想了想,“他说邓世昌一身正气乃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之人,”说完,又付之一笑道,“皇上千万不必尽信,他如何能知晓内情,恐怕他也就是自个儿揣度着随口说说罢了。” 窗外一缕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青翠葱茏,一带清流,静静反射出银色的犀利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我轻轻放下手中照片,深吸一口气,终回身过来,出声道:“志锐,”一步步走向载湉,清越声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上若想要知道邓世昌此人究竟如何,哪日找个时机召他前来对峙一番不就全看出来了?若好,皇上便为己用,若不好,皇上弃之便是,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皇上千万不要因为怕诸事繁琐而错失了人才。” 载湉听了右手顶在领下思量片刻,眼睛凝视着我,“珍儿说得对,既有人这么说,就说明并非空穴来风,”踱了两步,又朝志锐道,“你今日回去便安排此事,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是真君子还假小人。” 志锐不明所以,“皇上要召见邓世昌直接让公公去领人便是,何以要通过臣?” 载湉眼中清光一闪,嘴角浅浅含笑,“一来朕不想打草惊蛇,二来因为朕在见邓世昌之前想要先见一见你们口中的那位东海赛冥氏。” 我和志锐都是眸中一惊。 载湉笑,“他若果真有才华,朕心里着实想问问他何以不考取功名?” 我忙道:“那如果皇上见了觉得他不过如此呢?” 载湉抿一抿嘴,轻叹道:“那么朕也只好治他个欺君之罪。” 我心猛然一跳,上前拉一拉载湉的衣角,小声问:“皇上,话都是我们说的,他何时欺君了?” 载湉侧身看我,“他名声大噪传遍京城,却有名无实,便是欺君。” 我怔怔地看着载湉,背后一凉,不禁担心谭嗣同如果真的就这样死了该怎么办,历史岂不是要改变了,过了一会儿,我脑子忽然反应过来,现在这个谭嗣同虽然是跟我一样从现代穿越来的,但他与我在根本上不同的是,他完整的继承了原本那个谭嗣同的思想、学识还有眼界,倒也不至于有名无实,想到这里,我才稍稍安了心。 志锐走过来道:“皇上一直想要拿回北洋水师的兵权,却始终被李中堂握得死死的,一点都不肯放松,皇上此次若是真能将邓世昌为己所用,也不乏是一件好事。” 载湉轻笑,“李鸿章在前朝风生水起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不可能料不到朕若想完全亲政摆脱操控就必须要将北洋水师兵权收回来,”叹息一声,又道,“他这个老狐狸怎么会肯,见朕愈大只会将兵权握得更紧。” 志锐问道:“臣知道,皇上一直都在敛避锋芒,只是……” 载湉问:“只是什么?” 志锐道:“朝廷拨了大量军饷给北洋水师,但若皇上迟迟收不回北洋水师只会养虎为患。” 载湉无奈道:“若朝廷不拨出军饷给北洋水师,一旦有敌寇来袭,恐无法自保,但要一时收回北洋水师兵权也的确难办,特别是那些守旧老臣一个个结党营私,互相包庇,即便有些事情朕心里很清楚,但朕一旦想要插手,这些人便会抱起团来阻拦朕行事,就好像是立在朕面前的一堵墙,叫朕寸步难行。” 说完,阁内只剩一片默然,正当两人为此苦恼时,我轻轻抬眸道:“既然不能聚而歼之,那咱们就来各个击破,朝廷里那么多人才一定有许多都是站在皇上这边的,只是被这些老臣压得死死的出不了头罢了。” 载湉道:“这事儿朕也知道,却更是急不得,储备人才定要循序渐进的慢慢试探才行,非三年五载不得成事。” 我柔声道:“那皇上就慢慢来,试探、擢升、提拔、任用,一步都不能急不能错,任人唯贤,量能授官才是最重要的。” 载湉点头。 志锐缓缓俯身道:“臣在宫外也会想法子在暗中为皇上招揽可用人才的。” 载湉“嗯”了一声,沉声道:“如此,便就从今日谈及的开始细细缓缓为之吧!” 我看向志锐,嘱咐道:“虽在宫外行事不比在紫禁城中束手束脚,但也要小心谨慎,切完不可露出什么马脚来让人抓住。” 志锐应了一声,“小主放心,臣心里有数,”又笑对我说,“果真比不得以前了,整个人都更加成熟,想法也周全许多,倒有些瑾小主当年妥帖的影子了!” 说到子玉,志锐眸光有些黯然下来,叹息道:“也不知瑾小主怎么样了,倒是许久未见过她。” 我安抚说:“你放心,姐姐诸事皆好,不必担忧。” 志锐笑说:“哪里是臣担忧呢!” 我笑,“我晓得,奶奶和伯父必然放心不下的。” 载湉想了想说:“要不朕把瑾嫔也找来?” 我心中一喜,但还未及说话,志锐就抢先说:“皇上,不必麻烦,见到珍小主臣已经不甚感激,况且方才小主也告诉臣瑾小主的近况,臣回去也好交代,天色将晚,宫廷内苑,臣也实在不宜再继续久留。”说完,志锐对我轻轻一笑。 065 微词 - 清宫有毒 - 夕幼 入宫已将近一年,早上晨起去宁寿宫请安,正好荣寿公主也在,慈禧着李莲英从敬事房要来《起居注》一页一页翻看着,大半过去,慈禧眉头已然越蹙越紧,颇有微词,“后宫牵连着前朝,敬事房不可一味依着皇帝的性子,要多劝解皇帝雨露均沾才是。” 荣寿公主在旁睨我一眼,上前去拽过慈禧的衣袖,俏声道:“老佛爷,翻谁的牌子本就是皇上自个儿的事,这种事如何能强求,就随皇上去吧!” 隆裕眉心一紧,放下手中才喝了一半的瓷盏,看向荣寿公主,问:“大公主不是一向跟珍嫔不合么?怎得今儿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荣寿不解,“皇后娘娘何以这么说?” 我眸光轻轻扫过隆裕略显焦躁的面上,缓缓抬手拨一拨垂在颈边的珍珠流苏耳坠。 隆裕冷哼一声道:“后宫有谁不知道皇上连月来独宠珍嫔。” 荣寿公主听了含笑道:“皇后娘娘这话说得可就是错怪我了,我向来与人为善,从来没有与珍嫔有过什么不合,那日驰马角胜我和珍嫔也不过是小小的拌了两句嘴,各抒己见,时过境迁,这点子小事多亏了皇后娘娘还记得,我和珍嫔早都忘了,”说着,她目光投向我,“珍嫔,你说是不是啊?” 我淡淡一笑,点一点头,“大公主说得是。” 荣寿公主嘴角蓄着一缕笑意,随即又道:“况且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也并没有想要帮谁,我如何能得知《起居注》里的内容,不过是说出常理罢了,毕竟我曾也是出嫁过的,关于床笫之事并非是一无所知。” 见慈禧不说话,敦宜皇贵妃妗妗笑道:“大公主虽说也是出过嫁的,但说起来紫禁城里的规矩可要比王公府邸里大多了,大公主当年在富察家极尽尊荣,但凡想与驸马相见也依旧受到制约,遑论偌大的紫禁城,皇上是一国之君,自然要平衡前朝后宫,侍寝之事已经并非皇上一己之事,怎么如大公主所说的那般随便皇上心意怎样,平民人家尚且不可宠妾太过以免宠妾灭妻伤及家族气运,何况皇家国运?” 珣嫔烟眉轻蹙,“谈及皇上后宫作为太妃本不该插嘴,但有一句话奴才却不得不说,”她略抬一抬眼睛瞧着隆裕,“皇后娘娘乃是中宫,又是老佛爷的亲侄女,身份何等尊荣,按理说,头一年皇上本该看重最为钟粹宫,可是皇上却凭着自己的性子宠冠景仁宫,暗地里皇后娘娘黯然失魂的样子全然不肯表露出来叫老佛爷担心,又怕叫后宫众奴才奴婢笑话,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奴才时而看在眼里都为皇后娘娘感到委屈呢!” 我淡淡道:“娘娘说笑话了,”慢慢抬眸悄然凝视着珣嫔,“太妃长居西六宫的长春宫,而长春宫主位乃是敦宜皇贵妃,皇后娘娘的钟粹宫又在东六宫,两宫之间相隔甚远,娘娘是如何在暗地里时而看见皇后娘娘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的?” 珣嫔一挣眉,转眼看见一旁的子玉,不免笑道:“说起来珍嫔瑾嫔你们两姐妹关系还真好,瑾嫔眼睁睁地看着亲妹妹得眷圣宠,自己却门庭寥落,现面上竟还这么沉得住气,要换成是我早就怄得不行了。” 这话刚说出来,慈禧正了正坐得有些歪斜的身子。 子玉举起瓷盏轻轻一嗅,半眯着眼睛,面上浮现一丝漠然的微笑,眼睛缓缓看向慈禧,“老佛爷用心良苦,让奴才和奴才妹妹一同入宫便是希望奴才姐妹能够守望相助,希望后宫能够少些猜忌得以安宁,奴才怎能辜负老佛爷的一片心血呢,况且如果连一起长大的亲姐妹都互相嫉妒数落的话,岂不正是向世人宣告他他拉氏一族门风小气么?” 子玉的一番话说得叫我心生敬佩,不禁望着子玉道:“姐姐自小对奴才关怀备至,为人又谦逊大度,奶奶和伯父入宫前都说姐姐懂礼知进退,对任何人都温恭自虚,若是要跟姐姐比这些,奴才自愧不如,跟姐姐相比,奴才就显得十分小家子气,姐姐最能代表他他拉氏一族的门风。” 荣寿公主朝慈禧笑道:“老佛爷,这才是大家闺秀,谈吐礼数都属不凡,比起那些跟自个儿姐妹争宠吃醋还大言不惭的小气鬼要显得高贵多了。”说完,荣寿公主的目光倏而看向珣嫔。 慈禧不免叹息,侧头对李莲英吩咐道:“你仔细着去叫敬事房规劝皇帝,却也不必太过插手,别叫如当年孝哲毅皇后一般就是,”说着,慈禧就把手里的《起居注》递给李莲英,目光轻轻扫过下面众人,卷眉一蹙,又道,“珍嫔、瑾嫔年纪还小,你们这起子太妃要知道好好教导指点才是,只在哀家这里耍嘴皮子有什么用。”李莲英跟着就打了个千儿退下去。 几位太妃一齐道了:“是。” 过了半刻,慈禧又说自己有些气虚乏力要进去睡会子,只让众人自行退去,外头阳光明媚,麻雀迎着微风往来梭巡,半空中充满了它们呢喃的繁音,几株紫薇花树虽相依着盛开将近荼蘼,但枝杈间粉红粉红的花瓣依旧艳丽多彩、芳香扑鼻。 我、子玉还有荣寿公主三人一道散漫的走着,出来宁寿宫少不得闲话两句,第二进院里古华轩后的垂花门下绽放的菊花五颜六色,有火焰一样红的,有雪花一样白的,还有茄子一样紫的,入眼五彩缤纷,姹紫嫣红,走过门前忽听得里头有人在说话,像是隆裕的声音,我蹑手蹑脚靠近扒在门边偷听,“本以为大公主是站在本宫这边的,不曾想什么时候又和珍嫔几个串通一气了!” 子玉、荣寿公主也悄步过来,我转头盯住她们两人,荣寿公主竖起食指来示意我噤声,里头珣嫔的声音又响起道:“老佛爷还叫咱们好好教导指点,咱们哪里又能奈何教导的了那两姐妹。” 066 严峻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从鬓发间抽出一根金钗来,用金钗尖锐的尾端在门纱上小心挖出一个洞来,竖眼看进去。 敦宜皇贵妃发出一声轻浅的笑,淡淡叹息道:“只怕再这样下去,明儿便是她们姐妹来教导指点咱们了。” 隆裕音色变得慌张,“娘娘这是何意?” 敦宜皇贵妃笑道:“珍嫔、瑾嫔再这般风光下去,封妃那是指日可待的,四妃之位如今空悬已久,如若珍嫔、瑾嫔赶在年里攀上了正二品妃位,只怕她们姐妹就连口汤都不会给皇后娘娘剩下的,而咱们这些老太妃也就愈加说不上话了。” 隆裕一惊,猛地站起,坐着的圆木凳子被腿肚子一下拱得老远,片刻,意识到失态,又缓缓坐回凳上,“册妃?不能吧?这才刚进宫多久?” 珣嫔一笑,“只要皇上喜欢,有什么不能的,往远了说,世祖的孝献皇后入宫一年不到就被封为贤妃,仅一月有余更是晋封皇贵妃,当年博尔济吉特氏被从中宫贬为静妃有多惨,皇后娘娘应该在阁中时就听说过,再往近了说,当年东太后在时,咱们老佛爷可是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出了差错,就连安公公死的时候老佛爷都没吭一声,眼下形势有多严峻,皇后娘娘自个儿掂量掂量就是。” 隆裕言语间有所忖度道:“即便是皇上有此心,老佛爷也不会答应的。” 敦宜皇贵妃笑一声,“我前儿也看过敬事房的记档,这连着两个月以来珍嫔圣恩不断,瑾嫔也跟着沾光,哪有皇后娘娘的热闹,除了每月十五皇上过钟粹宫来吃一顿饭以外,皇上可曾踏足过钟粹宫半步?”又道:“以往还能说老佛爷不知道,今儿老佛爷可是把《起居注》看得明明白白,可有多为皇后娘娘说一句话帮衬?”她又笑一笑,叹道:“就连咱们想为皇后娘娘说句公道话最后可不都被老佛爷暗暗训斥了一句?” 隆裕一时气得咻咻直出粗气,伴随着一声冷哼,猛地一拍桌面。 我捂嘴轻轻一笑,侧头与子玉对视一眼,双双回头盯住荣寿公主,她挤一挤眼,又往角廊方向朝我们一努嘴,随即会意,三人依次轻悄的抬脚转过廊角,又多走了几步才敢直起半弓着的身子,我抻一抻腰,走在前头道:“飞来横祸……飞来横祸……”又回身道,“以后的日子只怕多的是飞来横祸。” 子玉发髻间插着的一根翠玉珍珠钗在阳光下隐约生出温润的光华,淡淡笼着眉道:“宫中妃嫔得宠失宠本就是家常之事,以往看皇后娘娘只觉得她是稍许骄纵些,却不曾想她已经早早的为我们布下天罗地网,为自己做好了许多打算,更是暗中联合了两位太妃,可见用心之深。” 荣寿公主扭了扭脖子,敛眉笑道:“这本只是后宫之事,说起来也与我没什么相干,但方才听着她们说得那些话倒好像是也把我按在了计划里头,这下我反而不能不管了。” 我的手指从袖口纹锦上缓缓拂过,滑腻轻薄,触手生凉,轻叹一声,“不管什么时候都总有许多像她们这样一味杞人忧天的人,”又道,“封妃?”不免付之一笑,沉声说:“怎么可能这么快。” 荣寿公主沉静道:“这可说不好,总之她们刚才有一句话说的倒是挺对的,只凭着皇上喜欢,没什么不能的。”金色的日光从她面上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疏影,我凝望着她笑了笑,我心里很清楚直到光绪二十年我这个“珍嫔”位分才会被晋为“珍妃”,但不管是“嫔”还是“妃”,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更加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古人会这样在乎这样看重所谓的位分,最重要的应该是人吗,是心,不是么,浅浅一叹息,“不还有老佛爷了么?” 子玉沉吟一会儿,才出声道:“是啊,今儿在宁寿宫若非有荣寿公主在旁帮衬说话,今儿老佛爷恐不会这么容易松口,大概是要罚子兮一场才罢。” 荣寿公主听了子玉的话,一时不解地看向我,“听这话的意思老佛爷之前经常罚你么,”又道,“人不都说老佛爷挺喜欢你的么?” 我笑,“老佛爷喜不喜欢是一回事,罚不罚又是另一回事,况且老佛爷的喜欢里又能有多少事出于真心实意,这些真心实意里头又夹杂着多少权术心思?”又道:“老佛爷的喜欢我可担待不起。” 荣寿公主轻轻一笑,目光忽落在我的发鬓间,一怔后,惊声问我:“你头上戴的那根金钗呢?” 我还未及回答,子玉忙慌乱说:“莫不是丢在了古华轩那里?” 荣寿公主也无措起来,“若是被那几位看到了可了不得!” “还不赶紧回去去找!” 说着,子玉就抬脚欲要往回走。 我抬手拦住子玉,轻轻一笑,随后从袖子里抽出金钗,金灿灿的阳光落在金灿灿的钗子上,两厢都显得格外耀眼,“喏!不在这儿么!” 子玉深深看一眼我手上的金钗,大大的出一口气,面色放松下来,手抚着胸口道:“好在没丢!吓死我了!” 荣寿公主过来轻嗔道:“真是的!好好儿的金钗你把它拿下来做什么!” 我一展眉,笑说:“我是方才拿来在门纱上戳洞来着的!用后怕丢了就收起来了!”又拍一下荣寿公主的肩道:“谁晓得咱们大公主竟这样细心呢!” 子玉也笑,“是,就连我都一时没发觉呢!” 荣寿公主只是一笑,“是我太小题大做了。” 我看着荣寿公主,并非是她小题大做,而是她实在心细如尘,想来荣寿公主她也不想,毕竟哪个女孩儿不愿意做一个简单的小太阳呢! 但自小在紫禁城这样一个地方长大,周围的人事都逼迫着她不得不成长为现在这样,处处小心谨慎,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心智,复杂思想。 不过是为了生活,为了生存。 我轻轻一叹,执过荣寿公主的手,“大公主……” 067 没错 - 清宫有毒 - 夕幼 偌大的紫禁城一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必然都瞒不过隆裕和慈禧安排在各处防不胜防的眼线。 就在辰间时分。 我眼见着阳光正好,月尾暖意依旧融融,整个天空都是湛蓝湛蓝的,就像透明的镜子那般明净,几片厚厚的白云,如同一团团柔软的棉花,一阵阵平和涌动着的浪涛,一会儿挂在天这边,一会儿又缀在天那边,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幅巧夺天工的油画,和煦的秋日光华悄悄映入花蕊,细风轻轻绵绵摇动着一尾花枝,莺燕翩然起舞,蜂蝶留连花间,趁着最后一场花色烂漫,委身丛中,竞相争美,将本沉闷至极的绛雪轩一下就点缀的五彩缤纷起来。 我沿着轩内的石子路慢慢走着,一路越看越觉得喜欢,便叫鹊儿赶紧回景仁宫一趟,这样花团锦簇的斑斓颜色,我是绝对不能辜负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非要拿志锐带给我的照相机将这些景色记录下来才觉得完好。 绛雪轩内的门窗多为楠木本色,不加一丝油饰。柱、框、梁、枋皆落斑竹纹彩画,朴实淡雅。轩前的琉璃花坛颇为精致,坛内以叠石为山,栽有牡丹等许多名贵花木。原先轩前有五铢海棠树,每当花瓣飘落时,宛若雪花片片缤纷而降,遂名绛雪轩。可是前一段日子慈禧命人从河南移来太平花代替了古海棠。太平花叶片呈长椭圆形,边缘有稀疏小齿,四枚白色花瓣,就是现在这个时节开花,气味闻来倒也清香淡雅,只是没了海棠树那一番文人风雅气质。 说起来,事情也怪我,白歌本趁着鹊儿回去的这段时间里劝过我说:“小主,奴婢想还是回景仁宫吧,在自己宫里面怎么胡闹都没关系,因为都是自己人,可是这里,”她左右小心看了看,低声又说,“这里或许有老佛爷和皇后的眼线,奴婢实在不放心。” 我却笑说:“这绛雪轩都几时无人居住了,哪里来的眼线,而且我都已经叫鹊儿回去拿了,难不成让她白白取过来?” 白歌又道:“奴婢扶着小主先回去,鹊儿稍后过来见着没人,自己也就知道回去了。” 我遂瞅了她一眼,道:“这就更不成了,一来一回的,她一个小宫女,万一路上遇到了个什么岔子就更加说不清楚了,”笑了笑,又反劝,“哎呀,能有什么事,你就别煞风景了。” 很快,鹊儿就把照相机取过来了,正当我摆好姿势准备拍照时,隆裕刚好路过看到,逮了个正着。隆裕本来就在一直愁着没由头整治我,现在好容易撞破了我的错处,哪可能轻易放过我呢,于是,忙走过来,一把从鹊儿的手里夺过照相机,喝问道:“此为何物?” 鹊儿身子瑟瑟发抖,竟被唬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静静说:“照相机。” 隆裕应是气极了我,连身边人都不遣了,直接自己上手狠狠给了我一巴掌,“珍嫔,你好大的胆子!” 她大概是十成力气全用上了。我耳边“嘭”的炸了一声响,整个人一阵眩晕,脚下支撑不住,重重摔跌下去,出于自我保护意识,胳膊肘生生顶了一下坚硬地面,顿时左半边身子感到一股难耐的酸痛贯穿筋骨,随后,转圜过来才觉得脸上也是火烧火燎的疼痛,竟比上次更甚,“皇后娘娘,奴才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得皇后娘娘这样大的火气?” 隆裕指着我厉声说:“你竟然还敢顶嘴!” 我道:“奴才没有,奴才只是要个究竟。” 隆裕冷哼一声说:“本宫要把这件事告诉老佛爷,让她老人家来定夺,”颔首一脸得意的笑看着我,“你不是要究竟么,去找老佛爷要啊!” 此刻,豆沙色的窗纱静静筛下一抹灿烂柔和的橘,刚好辉映在桌上摆着的粉红玻璃冰纹缸上,通体都是磨花状的紫色玻璃,口边、花卉皆描金,底饰菊汶瓣,盆底椭圆形,边缘锯齿状,里面规整放着十片大小同等的黄白蜜瓜瓤,淡淡的清香闻着都觉得甜津津的。 午时刚过,我就被召进了宁寿宫,见隆裕、子玉都在,我便知道慈禧必是要问上午的事情。一股脑跪到现在,已足足有两个时辰,我感觉膝盖都僵了,一点知觉也无。 我想,慈禧九成也是因为这事,才破天荒没有午睡。她眼圈微微泛着青色,连上好的脂粉也没遮住,但精神倒还算不错,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小拇指五宝镶金石护甲上的金纽子,开口淡淡道:“珍嫔,你可知罪?” 我稳一稳心神,从容不迫道:“老佛爷,奴才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有何罪?” 慈禧柳眉一蹙,略抬了抬眼睛,“照相机系淫巧之物品,更会夺去人之魂灵,致使损害寿命,”一面说,一面睨着我,“珍嫔平日里不仅自己喜欢照,更喜欢拽着皇帝一起照,哀家说得可有此事?” 我心直想到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和载湉两人分明只照过一次,当下被她说得就好像日日都无所事事地捧着个照相机玩乐一般,我也不过只能付之一叹,随即淡淡扬起嘴角道:“老佛爷既然什么都清楚,又何必再来问奴才?” 装模作样。 我最是讨厌这种人,若在现代,我说话根本一点面子都不会留。 可在这里就不能太过分了,最好就是服软。 慈禧眼角隐隐有丁点怒色,“珍嫔这话是在暗指哀家什么吗?” 我道:“奴才不敢。” 慈禧稍稍放松神色,“珍嫔,你既然做错了事情,就得认罚。” 我垂眸,话语严谨,一丝不肯放松,“奴才并未做错事情,还请老佛爷慎言。” 慈禧勉强一笑。子玉忙上来道:“珍嫔,你说话放肆了。” 我知道子玉是在提醒我,但理字当头,叫我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只微微侧一侧头,语气透着几许强硬道:“奴才没错就是没错,没有人可以把莫须有的罪名强按在奴才的头上。” 子玉拼命朝我使着眼色,我头一扭,直接忽视。 慈禧渐渐愠怒,静了一会儿,蹙眉说:“这宁寿宫今儿怎么这么热?” 068 解围 - 清宫有毒 - 夕幼 李莲英一直站在慈禧身边,听言忙哈腰道:“奴才去叫人把帘子放下来。” 慈禧道:“嗯。”一会儿,李莲英便悄摸的使唤荣儿把明窗上勾着的夏红锦花簇金软纱薄翼卷帘放了下来,隔住烂漫的光色,落了一屋霏霏殷红的影子,恍惚如妖冶的红牡丹炼制出朱砂颜色,摄人心魄。 慈禧举起玛瑙杯,轻轻嗅一缕清然如山水苍翠的茶香,缓缓道:“去,把皇帝叫来。” 李莲英答:“是。”走时还暗戳戳地笑瞥了我一眼,才匆匆去了。 我一怔后,又义正言辞说:“奴才的事情,何必去烦扰皇上。” 慈禧浅浅一笑,“你的事,就是后宫的事,皇帝若连后宫诸事都无法平衡妥善的话,何以能管好天下,需知后宫前朝本就息息相关。” 我似笑非笑,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的话:“敢问老佛爷,奴才犯了大清律中的哪一条?” 慈禧眼睛中透出无限森冷,“以上犯下,其罪当诛。珍嫔,你可知道,就凭你现在的态度,哀家就能定你死罪。” 我道:“奴才只要一个理字,若是老佛爷能说出奴才喜欢照相到底犯了大清律的哪一条罪状,奴才甘愿受任何责罚。” 慈禧听得此话,脸色大变,指着我嗔喝道:“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我一惊,子玉忙跪过来道:“老佛爷息怒,珍嫔年纪还小,不懂事,还求老佛爷饶恕珍嫔这一次。” 慈禧瞪着我,“如此尊卑无序,没大没小,行为举止一点教养都没有,哀家以前真是错看你了,还以为你机灵聪明,孺子可教,能明白哀家的苦心!” 我看一眼隆裕,外头花草盛开灿烂,她的笑意晏晏如轻浮藻花,“奴才并非尊卑无序,只是受不了被欲加之罪而已。” 隆裕笑吟吟道:“老佛爷,珍嫔原是被皇上宠坏了,忘记了宫中规矩森严,责罚骇人,连着瑾嫔也不把本宫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子玉面色微微一颤,隆裕已然忍不住笑开,“不如给他他拉家的两位妹妹一点小小的教训?” 子玉求告道:“奴才一直循规蹈矩,并未犯过任何错处,求老佛爷开恩。” 我一把拉起正在磕头的子玉,强色道:“奴才一人做事一人担,如果皇后娘娘一定要责罚一人才能消气的话,奴才甘愿受罚。只是姐姐并无错处,还请老佛爷公正一些,放过姐姐。” 慈禧看着我,点头说:“好,哀家就成全你,也趁此机会好好教导教导你。” 隆裕似乎不满足,还要再说,载湉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屋子里一众宫女的目光皆被点亮,像是暗夜里生起的银河璀璨,行礼过后,载湉跪在慈禧面前,“儿臣给老佛爷请安。” 慈禧“嗯”了一声,沉声道:“今儿扰着皇帝了。” 载湉道:“并未,”侧目轻轻瞧了我一眼,又转脸问,“不知老佛爷找儿臣过来所谓何事?” 慈禧语气低沉如晚暮黑压压一片,道:“原是你自己后宫里的事,还要劳哀家替你主持,你害不害臊?!” 载湉起身看着隆裕问:“究竟何事?” 隆裕浮声道:“珍嫔在绛雪轩照相。” 载湉不解道:“这又怎么了?” 隆裕眸光一挣,急急道:“皇上难道不知道照相机乃淫巧之物吗?”又道:“照相会夺去人灵魂,损害阳寿的。” 载湉叹息一声道:“照相机原本乃西方产物,是上等人才可用的东西,好容易传进了大清,不过机械之物罢了,怎会夺去人灵魂?”他面色始终不变,凛然如清风苍翠,傲然如红梅白雪,“况且珍嫔手中的照相机是朕送给珍嫔把玩的。” 隆裕竖眉冷言道:“皇上果真疼爱珍嫔妹妹,有什么好东西都送给珍嫔,奴才进宫后可什么都没再皇上那见过。” 载湉轻笑一声,双手一背,暗暗讥刺道:“朕倒是想送给你,可你敢要吗?” 隆裕却丝毫未察觉,“珍嫔就是仗着有皇上这份恩宠,方才敢和老佛爷顶嘴。” 载湉转向慈禧道:“珍嫔性子无拘无束,最是受不了欲加之罪,但也因为年纪尚小,却没有体味出老佛爷对她的一片爱护之心,”说着,面上微微一笑,“老佛爷久居皇宫中自是看惯了性子温和迂回婉转绵里藏刀的后宫人,可曾见过像珍嫔这般一根肠子,不怕天高,不怕地厚,有什么说什么的人?” 慈禧默了默,随后面上笑容一下绽开,煞是奇怪,“皇帝说得不错。” 我微微抬眸看了一眼隆裕,她的神色极不自在。 载湉紧握住的双手这才缓缓松开,“若是老佛爷不喜欢,朕就叫珍嫔以后不再玩照相机就是,”说着,又睨我一眼,“且珍嫔有了这次的教训,朕见她大概也不敢了。” 慈禧点头,“听说皇帝也一起拍了一些照片?” 载湉道:“是。” 慈禧笑道:“哀家想看看。” 载湉道:“即日朕就遣人给老佛爷送过来就是。” 那些都是我和载湉的回忆和留念。我虽然心中不肯,但也只能顺从,无奈似死水一般在我胸中蔓延,不屑的表情凝滞在脸上。载湉目光扫过我一眼,蓦然深吸一口气,走过身边来抓过我的手,紧紧一捏又松开,一切都很快,随后于旁提醒道:“还不谢恩!” 我回神,悄然看了看他。他朝我蹙了蹙眉头。我自当明白,吁出一口气,好像一句长长的轻叹,消散在仁寿宫冰冷严肃的空气中。 慈禧问:“珍嫔,你还不满意?” 我抬起眼帘正撞上她深藏着的一丝冰凉目光,颔首摇头,低声说:“奴才谢老佛爷。” 慈禧看了一眼桌上,淡淡说:“嗯,这照相机哀家就留下了,以后哀家也不想再见到第二个。” 我道:“是。” 慈禧道:“皇帝?” 载湉道:“是。儿臣谨遵老佛爷教诲。” 慈禧点头,轻叹一声,缓缓起身,“哀家乏了,散了吧,李莲英扶哀家进去休息,”李莲英忙迎上去,慈禧扶着李莲英,走了两步,又嘱咐说,“别忘了,把照片尽快都送到哀家这儿来。” 载湉道:“是。” 慈禧进去后,载湉忙扶我起来,我跪的太久了,根本站不住,一个踉跄,载湉一把揽我在怀里,关切问:“没事吧?” 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瞬间的软弱竟叫我含起泪来,我微笑,默默摇头,努力直起身子,“珍儿还好。” 载湉颔首笑,缓缓松开手来,低低道:“如此朕也就放心了。” 069 掣肘 - 清宫有毒 - 夕幼 月光穿过树荫,自窗格缝隙间透入,漏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似秋霜如冬雪,殿中朦胧的烛火中生出正摇曳着的红光暗暗滋长出几分微弱的暖意。 我肩头披着一件鹅黄色的织锦兔毛斗篷倚在小榻上,柔软的毛尖滑过手掌触觉宛如丝绸一般细腻,我低头轻轻地抚弄着毛影,“今儿可是去内务府领俸的日子?” 白歌手里支着铜签蹲在墙角一面拨弄着铜炉里正烧得“滋啦”发响的焦炭,一面轻轻“嗯”了一声。 我目光往窗外一瞟,声音仿佛夜空中一道划过天际的流星,“多少?” 只听白歌一声叹息。 过了一会儿,白歌拢了一个铜手炉起身过来递到我手边,“小主,虽说今年冬天来得比往常晚一些,但寒意却不减,还是捂个手炉千万别染上风寒。” 我低眸看一眼手炉,轻轻一推,含笑道:“你们不必瞒我,我晓得的,宫里的炭不多了,是不是?”凝视着白歌,又道:“一大早我就见莺儿兴冲冲地奔去内务府领俸,回来的时候满面都是风尘仆仆,显见的是跟人吵过嘴了,午间时分,鹊儿看了莺儿从内务府领回来的东西又一脸不服气地和莺儿一道出了宫去,两个人下午回来就坐在廊外头的墙根底下白白静了半日,平常她们俩一个比一个闹腾,都这么着了,你们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我见白歌面色戚戚,摇一摇头,轻声道:“我知道那两个必定躲在房里闷恼呢,把宫里人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白歌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转身就开门出去,一阵寒风进来冷森森的扬起梁下的纱帐帷幕,再落下拂过一地清冷的玄色方砖,能感觉到瑟瑟的凛冽正一点一点向我袭来,不禁伸手紧了紧领口的绸带,一会儿,白歌便领着高万枝一驱人进了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蔫蔫的,我的目光慢慢扫过众人面上,朝白歌一勾手,“打开我床头柜子把里头放着的几个木漆盒子拿出来。” 白歌悄步过去,将三个大小不一的妆奁盒子并在一起规整的放在我面前的小几上,我轻轻一叹,直起身子抬手打开来,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首饰银两,琉璃耳坠、血玉镯子、宝石戒指、玛瑙朱钗、珍珠项链并着一层金灿灿的元宝锭子……在微弱的光亮下散发着最温润的光泽,宛如春水流淌泛起秀姿涟漪,自持道:“你们也看到我今日光景,你们若有谁想走我不拦着,毕竟主仆一场,也没让你们得到什么好处,”话说一半,我抬手指一指妆奁,继续道,“你们就从里头挑一样带走,就算是我尽了主仆之谊,日后也就两清了。” 我见没人要动,我又道:“你们可要想清楚了,今日光景才只是刚刚开始,日后恐会有更艰难的日子,到底是要良禽择木而栖,还是要继续跟着我这个不争气的主子,错失了这一次机会可就没有下一次了,若是今日不走,日后被我发现有别的心思,我定是不饶的,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静了片刻,原躲在众人后头的一个青衣女子出来跪在地上说:“小主,求小主打发奴婢走,奴婢想走,”我端量着她长了一张圆润的面庞,十三四岁的样子,嘴唇是惨淡的颜色,她身子轻轻颤抖着,“奴婢上有八十母亲,下有三岁弟妹,求小主体谅奴婢,奴婢来生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小主。” 鹊儿上前来怒瞪着她,低喝道:“碧儿,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碧儿原应是鹊儿手下的人,平常指使着干些杂活,不让进屋伺候的。 今日是我第一次把这个名字对上了这个人,我点点头,打手从妆奁里抓了一把金瓜子,笑道:“聪明人都该向碧儿一般选择。”说着,我就将手里的金瓜子送至碧儿手上,碧儿双手接过。 莺儿眸光恨恨地看着碧儿,“站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哪个家里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但做人得凭良心,咱们小主好的时候何曾亏待过咱们这些人,景仁宫的奴婢奴才出去哪个不是体体面面的,现在小主一落魄就有人上赶着要走,真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碧儿眼中将要滴泪,只垂着头不敢吭声。 白歌过来拉了拉莺儿的衣袖,眼色瞅了我一眼,示意莺儿不要再说,“想走的留也留不住,别说了,人各有志。” 莺儿忙禁了声,只是眼睛依旧恼怒地盯住碧儿。 过了一会儿,高万枝打了个千儿道:“小主明鉴,奴才是绝不肯走的,但奴才手下还有几个不懂事的,若有谁想走的,万请小主能善待。” 我轻轻一笑,“这是必然的。” 正说着,就有一个小太监出来跪在面前,连磕了三个头道:“奴才小春子一直跟着小主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还求小主看在奴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过奴才这一次吧!” 我望住眼前这个瘦削的小太监,叹息道:“你起来吧,我说过不会怪罪的,”话音未落,我就从妆奁里拿出一块上好的藕花玉佩来,“只希望你日后能跟上一个好主子过着安稳衣食无忧的生活。”小春子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直道自己该死,其实有什么该死的,我对他们并没有过大的恩惠,在无望中寻求出路本就理所当然,小春子微抬起脸接过玉佩时,我无意看见他额头竟磕肿了好大的一个包,心里不免又是一阵酸楚,只觉得没有必要。 若是他们能活在现代该多好! 半晌后,我又问了几句,见再无人说要走,便就让白歌将碧儿和小春子两人送出去,白歌回来后,我嘱咐道:“你们既安心要侍候我,想必也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我,不存二心,我是什么性子,你们也都知道,日后我若好,你们便好,但若我不好,也盼着你们能跟我一条心,一条命,什么该说,什么该做,都是聪明人,不会不懂。” 一屋子宫女太监皆道:“从今往后只以景仁宫马首是瞻!” 我环视一圈,很是满意,“嗯”了一声,便就叫众人散了,只留了莺儿、鹊儿下来说话,我盯着眼前的两人,缓缓道:“说实话吧,今儿去领俸遇见什么事儿了?” 见两人不肯说,我又道:“到底领了多少回来?” 白歌对两人清声道:“别瞒着了,小主心里都清楚,不然方才也不会有那一出。” 莺儿轻整娥眉,欲要落泪,“内务府里外都是小人,整日里拜高踩低,见人下菜碟儿,之前小主风头正盛时忙不迭的就跟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了,何曾要景仁宫自个儿去领过俸,都是遣人早几日就送过来了,今儿奴婢见俸迟迟未到就自个儿去领了,结果生生要奴婢在风口等了两个时辰,这也就罢了,回来才发现内务府竟然私自克扣了小主的东西,小主这才稍稍不得意些,那起子小人就这样欺负上来了。” 我吁出一口气,轻轻道:“如今我惹了老佛爷不快自然比不得往日风光,用度都尽量节省着些。” 莺儿咬唇道:“还有一整个冬日要过呢,内务府这次送给咱们景仁宫的全是黑炭,烧起来全是浓烟根本就用不了,还有那些裁衣的料子,里头全都被霉蛀了,还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呢!” 白歌眉心一猝,“什么!?黑炭!”白歌神色怆然地看着我,慨然道:“咱们小主什么时候用过这样的东西,就是在府邸时老爷也是当作宝贝般的疼着,黑炭,连奴婢都没见过。” 莺儿愤然道:“黑炭很难点起来,就算点起来了也会烧的满是烟尘,气味难闻呛得人连脑壳都疼,根本不能放在室内用。” 我深吸一口气,分别拉过她们三人的手,“是我连累了你们,”又垂眸道,“好在我这里还有许多好料子可以用,裁衣也可以学着自己动手,至于那黑炭若实在不能用也就罢了,多捂几个汤婆子,多盖几床被子。” 白歌忙道:“小主自个儿动手?”连声又道:“那绝不行的,小主尽管放心,一切有奴婢呢!” 我叹息一声,“连景仁宫都这副光景,遑论姐姐那儿了。” 沉默了一会儿,莺儿忽小声道:“奴婢听说内务府大臣荣禄乃是受老佛爷提拔,咱们小主前儿刚惹恼了老佛爷内务府今儿就跟上了,可不是这内务府荣禄大人想要趁此机会给老佛爷出口气呢?”她想了想,又道:“若是果真如此,大抵也不太会牵连到瑾小主,毕竟瑾小主一直循规蹈矩并未有什么过激之处。” 提及瓜尔佳??荣禄,我倒觉得莺儿的话有几分可信,心内不禁黯然,以往没觉着什么,在这一刻才恍然发觉到在这紫禁城中生活,内务府竟是这般重要角色,才顶了几句嘴就是如今这样惨淡光景怎么能行,也实在太过掣肘了,嘴里喃喃道:“我得想个法子脱此困境才行。” 鹊儿道:“小主可以去找皇上啊!” 莺儿道:“是啊,皇上那么宠爱小主,只要小主稍稍一说,皇上必定会让内务府勤谨补上。” 载湉处境本就艰难,我若再让他出头,慈禧的矛头恐怕就要转向载湉。 这样一来,载湉就会更加寸步难行。 我忙摆手,“不成不成,这件事情我想要自己解决,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要依靠皇上吧,”又道,“况且皇上手头的麻烦事情已经够多的了,我不想再用自己的事情去加重皇上的负担。” 鹊儿抿一抿嘴。 我想了一会儿,忽问:“内务府大臣仅荣禄大人一人么?”又尝试问:“内务府里有没有一个名叫杨立山的?” 鹊儿忙道:“奴婢知道杨大人!” 我挣眉,一时仿若有了生机,“你知道?” 莺儿忙跟着道:“奴婢也知道杨大人!” 我看着这两人一舒眉,“这人在紫禁城里竟这么出名?” 莺儿笑道:“奴婢们知道是因为开春前杨大人派人做了一扇玻璃窗欲要安装在皇上的寝宫里却不巧正好叫老佛爷知道了,就把杨大人叫过去骂了一顿,搬出祖宗体制来威吓杨大人,好在老佛爷对杨大人的印象不错,又逢着李安达于旁说情这才逃过一劫。” 我好奇问:“那么,那扇玻璃窗最后装上了吗?” 莺儿、鹊儿摇一摇头。 慈禧对载湉可真是冷血。 我轻轻一叹,“杨大人这是舍了孩子又没套着狼,”过了一会儿,我又道,“明儿叫高万枝去内务府打听打听这个杨大人现在光景如何,回来告诉我。” 莺儿、鹊儿面面相觑,“小主这是何意?” 我笑,“现在我也说不好,反正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白歌一面收拾着小几上的首饰妆奁,一面含笑道:“小主心思多呢!” 我无奈笑道:“什么心思,不过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罢了。” 莺儿忙不迭道:“那明儿一大早我就叫高万枝去打听。” 我嘱咐道:“告诉高万枝暗中打听可要避着点儿人,别叫轻易发现了。” 莺儿笑,“小主就放心吧,高公公必然是知道的。” 月细勒如钩,光华却晦暗不明,仿佛被谁人用水模糊了边界一般,月光就像刚刚洗涤后的绸缎,又像婴孩涓涓的皮肤,子夜,檐瓦间泻下的无数清辉,自小窗中溜出的橘黄色灯光幢幢种种,倒与素洁的月光构成了一幅绝妙的佳品,我痴痴地望着外头,耳边闻得旁边鹊儿对莺儿玩笑打闹的声音渐渐变得远了,“怎么你们都有事做,明儿……” “明儿你就去给小主打洗脸水……” “你这小蹄子!” “凭你是什么?” “看你水灵灵的,小心晚上走在路上遇见小太监!” “好你个烂舌头根子的!在小主面前竟说这种话来,盼着你未来嫁个黑瞎子,省得你胡说!” “……” 070 一举 - 清宫有毒 - 夕幼 午日无事正欲小憩片刻,才放下手中刚喝得只剩下半盏的蜂蜜水,高万枝便已经匆匆抽身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奴才今儿一大早就去内务府小心打听了小主口中的那个杨立山杨大人。” 我忙问:“怎么样?” 高万枝道:“这个杨大人说起来还真有几把刷子,光绪五年时,杨大人以员外郎出监苏州织造,历四任乃得代,又论修南苑工,赐二品服,后累迁奉宸苑卿、总管内务府大臣并正白旗汉军副都统,前些日子刚要擢升为户部侍郎,前儿只因着为皇上安玻璃窗一事惹恼了老佛爷,升迁事宜也只是搁浅至今,没再提起过。” 我揣摩着点点头,又问:“依你看来,杨大人这个内务府大臣在内务府可能说得上话?” 高万枝想了想道:“杨大人毕竟是内务府大臣必然是能说得上几句话,只是眼见着如今光景,虽同是内务府大臣杨大人却着实比不上荣禄大人风光。” 听了这话,我心里暗暗欣喜起来,灵光一动,忽生出一个绝佳的想法来,随即起身对白歌道:“我要去一趟养心殿,不必午休了。” 白歌看着我说:“小主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能解如今困局?” 我笑,“我不过是要做一场好戏罢了。” 白歌也跟着笑道:“那么奴婢就让鹊儿跟着小主去养心殿,小主既不午休,奴婢也好收拾收拾屋子,做些活计。” 我“嗯”了一声,点一点头。 高万枝随即说:“奴才这就叫常泰去养心殿传话给范公公。” 话音刚落,高万枝抬脚就要走,我出声拦住他,“别急,我还有话要问你,”见高万枝又回身过来恭候,我才接着问,“你今儿去内务府打听没叫什么偷偷摸摸的人发现吧?” 高万枝笑道:“小主放心,莺儿昨儿晚上出来就交代过了,今儿奴才去大厅时天还未亮,内务府周围几乎没什么人,奴才以往在宫里有几个信得过的兄弟,现轮流在内务府当差,奴才就是托他们告诉的消息。” 我送出一口气,“这样就好,”又道,“也是辛苦你了,一大早就为了我跑前跑后的,还拖各种关系,”说着,停了一下,想了片刻,又朝白歌道,“去拿几锭银子来。” 白歌笑着应了“是”。 我望见高万枝讶异的神色,含笑对他道:“你那几个兄弟当差也不容易,总不好叫他们顶着刀刃白为我做事,几锭银子虽不成敬意,倒也算我的一份薄礼一点心意,你带去给他们几个就说是我请喝杯茶的。” 高万枝从白歌手上接过三锭银子,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直到白歌出声提醒,高万枝才回神过来,“奴才替那几个谢过小主赏。” 高万枝退出去后,白歌捧了一件白羽纱面白狐狸毛衬里的大氅过来为我披上,颜色纯白无一丝杂毛,指尖偶然触及水毛只觉绵软柔韧,细腻飘逸,更甚于昨晚的兔毛,我不禁问:“这是哪来的?” 白歌含笑,“这是小主入宫前二少爷为小主置备的,一齐放在箱子里带进宫来。” 说到志锐,他还真是一个细心体贴的人,想必那个时候他已经怀疑我了吧,其实也不奇怪,毕竟是与自己相处了十多年的妹妹,一夜之间换了个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一想到那晚他说的话,虽说已经时过境迁,话也都说开了,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仍有些酸酸涩涩的,如果我不是正好穿越到这个他他拉??子兮的身上,又如果这个他他拉??子兮不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说不准我还真会动了心思被他的温柔关怀打动。 但这一切都只是“如果”罢了。 早已无关紧要。 转瞬已经出了景仁宫走了快半晌,眼前的雾霭好像一层乳白色的薄纱,一会儿分散,一会儿聚拢,缠绕在树枝间,又或是高檐边,水烟阵阵,浮去飘来,轻轻腻腻地使周围一切都变得朦胧而微醺。鹊儿跟在旁边打着灯笼,“今年这天儿还真是奇怪,前些日子那么热,突然一下又这样冷,好好的午后竟然下起了大雾,弄得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养心殿的琉璃砖瓦被模糊昏晕了光华,窗洞内闪闪烁烁地漏出几点淡黄的颜色,无边无际的雾霭莽莽苍苍,分散聚拢,徐徐升腾,举目望去,整个养心殿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 载湉今日气色极好,“朕本就要去景仁宫看你的,不成想你倒先着人来了,俗话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大概就像是朕与珍儿一般吧!” 我歪着头想了想载湉方才的那句,“虽说平日里人都喜欢读一读李商隐的诗,但是这一句皇上用的却不好,”稍稍一侧身,又小声道,“珍儿不喜欢。” 载湉“哦”了一声,凝视着我想要听我说来。 我一抿嘴,挣眉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原是写相思之苦的,分隔两地,天各一方,深深相爱而又不能长相厮守,绮丽流动中含有沉郁悲慨的自伤,”说着,目光轻轻看向载湉,“珍儿可不想和皇上有这般情形。” 载湉将我拢于怀中,笑哄道:“好了好了,不过一句诗词戏言而已,珍儿何必如此当真。” 我轻轻一叹,抬眸望着他。 是啊,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一句戏言。 风自窗下贯入,空气中瑟骨的凉意虽已透在冬寒之中,但养心殿里的炉火烤得却是越发焦炙起来,散出融融如春日般的暖意,再加上地炕上的热气一烘,我手心沁出点子汗意来,这才发觉进来时未及解下大氅,我轻巧地从载湉怀里脱出,喊了一声莺儿,莺儿随即从外头过来帮我把大氅换下挂起,载湉立在原地盯着我看了许久,开口道:“何必要换,珍儿今日穿的这件大氅花样绣纹都十分好看,剪裁也十分配珍儿身形,裁衣之人想必是尽了心的。” 莺儿退出去。 我低头一笑,“不过是珍儿还未入宫时,志锐送来阁中的。” 载湉揣度着一挺眉,“你家中几个哥哥待你倒是极好,”过了一会儿,又道,“也是,如果朕也有像珍儿一般无二的妹妹也必定会放在手心里疼的。” 我笑着摇一摇头,“不过是珍儿在家中排行最末,哥哥姐姐们都让着珍儿罢了。” 载湉悄步走近我,嘴角含着一缕笑意,双臂轻轻环过我,低低一叹道:“果然还是朕最有福气。” 我仰面,“嗯?” 他轻吻我耳垂,温温道:“你却是朕一个人的了。” 窗纱外是高远而望不到的天际,心似是被温暖盎然的春风软软一击,我依靠在载湉的怀中,心境就像个现代课业沉重却欲抵抗学习的孩子,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愿永久的沉沦在这一片幽幽不绝如缕的软香中随心所欲地懒惰散漫,外头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片刻的安静后,载湉仿佛觉察到什么,于是颔首问:“怎么了?” 我心里掠过一丝惊惶,“没什么,”又笑问,“皇上怎么这样问?” 他缓缓握住我的手,过了一会儿,对我轻声道:“你在发抖。” 我摇头,“珍儿……只是……有些畏寒。” 载湉睨住我,“还不说实话么?” 我心一震,就这样被看穿了,反倒有些无措起来,只低头不答。 载湉问:“内务府苛待景仁宫了?” 被戳中心思,我鼻头不免一酸,几乎要落泪。 他不再说话,只紧了紧搂着我的手臂。 我伸手挽住他修长的脖颈,凑近他道:“皇上,珍儿知道缘故,有法子让自己脱出险境。” 他笑。 我道:“皇上可晓得内务府大臣杨立山杨大人?” 载湉依旧目光柔软地看着我,稍一扬眉,缓缓点头。 我接着道:“荣禄大人是老佛爷那边儿的人,得了老佛爷欢心自然能不顾祖宗为所欲为,杨大人仕途本也畅通无阻,只因着之前为了皇上的事得罪了老佛爷,这才被冷落,若珍儿能助杨大人一臂之力重获老佛爷欢心,那么珍儿的困境也就顺势解决了不是?” 载湉含笑睨着我,“你怎么肯定荣禄就是老佛爷那边儿的人?” 我笑,“这是人所皆知的,”又道,“况且珍儿前脚刚出言不逊,内务府后脚就紧接着给珍儿一个下马威,这也太快了不是?” 过去须臾,载湉又问:“你当真想帮杨立山重获老佛爷欢心?”说时,他眼中带着几丝打量。 我一笑,把脸靠在载湉的肩上,“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珍儿是在想,若是皇上能将杨大人说动笼络住……” 载湉道:“你想将杨立山安插在老佛爷身边?” 我“嗯”了一声,“这样皇上做起事来不是会更方便一些?”又道:“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载湉问:“你想怎么做?” 我向后一仰,眼神盯住他道:“先不管珍儿要怎么做,前提是皇上可有把握能说动杨大人?” 载湉淡淡一笑,静了一会儿,轻声说:“杨立山,本就是朕的人。” 这句话倒叫我怔住了,载湉笑看着我,片刻我仍不动,他抬手狠狠揪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怎么了?吓傻了?” 我摇一摇头,揉一揉鼻子,愣愣道:“没有,”抬眸望着眼前的载湉,忽觉这才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绝是那些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模子远远不及的,“只是觉得皇上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一时,我心里竟第一次开始对后面会发生的事情产生了好奇,与载湉相处了这些日子,我深知他绝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他有布局,有谋划,有城府,有学识,能隐忍,能识人,能包容,能观色,可为什么最后他却落得个那样惨淡的收场,大约半晌过去,我终于回神过来,痴痴一笑,心中猛然又划过一股巨大的哀叹,悔道,“早知道这样,珍儿何必要绕那么大个圈子,”叹息一声,最后又道,“就直接来找皇上诉诉苦就好了啊!” 载湉不由失笑,作势道:“谁叫你平白小看了朕?” 我凑近小心问:“皇上生气了?” 话音未落,只见载湉抿嘴一笑。 我看着他笑,自己不觉也笑起来,“那就是没有生气。” 片刻后,载湉敛起色来,正经问:“快说啊,想怎么做?” 我疑惑,“怎么还要问?既然杨大人早是皇上的人,景仁宫好坏不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吗?” 他笑叹道:“你以为那么容易,即便杨立山是朕的人,但由于现在时机未到也并不好公之于众,特别是老佛爷要是知道了,你以为杨立山还能待在内务府做事么?” 我浅浅叹息一声,盯住载湉说:“珍儿明白了,原来还是要找个由头才行,”说着,我颔首轻笑一声,不免道,“古有三国吴蜀联盟合抗曹魏,现又有帝盟暗抗西宫老佛爷,”大概是这话说得太过滑稽,载湉面上也跟着浮出点滴逗笑来,我继续道,“新年将至,必有大宴。”说完,我盯了载湉一眼。 载湉轻声“嗯”着松快地挣了挣眉。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雾气也渐渐褪去,灰色的半空中似乎有粉腻腻的小雪花随风纷扬飘落,像是一粒粒白糖,又像是细细的棉絮,我开口问:“下雪了?” 载湉低眸看我一眼,随即目光也往窗外看去,“是,下雪了。”没过一会儿,雪就下得更大了,晶莹剔透的仿佛谪仙从天界撒下的莹白色花瓣雨,玉叶和银花交杂一块儿,干净得无法形容,又好像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似的,不消半晌,空树枝上就挂满了一条条既柔软,更厚重的雪条,还有一些薄薄的冰甲,就像春日里还未绽放的花苞,眼影摇曳,高而深远,载湉怀中的温暖宛如一隙温泉,脉脉流淌入我心溪里,眼里仿佛已至明媚娇艳的春日。 071 新年 - 清宫有毒 - 夕幼 北方的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似南方缠绵,不过一夜,便已是一个白茫茫的琉璃世界,风刮得很紧,窗外依旧簌簌落着鹅毛似的雪花,像蝴蝶似地扑向月窗,在窗格间轻撞一下,又翩翩地飞向另一旁,日子还是过得处变不惊,仿佛没有一丝变化。 子玉在得知我的艰难处境后时不时的会遣永和宫里的太监给景仁宫送些青冈炭过来救急。荣寿公主和瑜妃也是明里暗里的接济。 我深知人世间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只有在落难时分才能看出人的真心,心里感怀之余也不免对她们更加深了一份的情谊。 生活里有好就有坏,每当这些事情正好被隆裕撞见时,她就总会借此嘲讽我一番,我的难堪一时就成为了她这段日子最大的乐趣。我虽恨恨,但时机尚未成熟,只得忍着性子。每日早起去宁寿宫请安,慈禧见了我的光景更是权当不知模样,还总在众人面前奚落道:“珍嫔最受皇帝宠爱,但凡有什么好东西皇帝必然先顾着珍嫔,恐怕景仁宫中的好东西比哀家这宁寿宫都要多上许多。” 我听了心中自然亦是不快的,胸口像是被一座大石堵住一般,但除了继续隐忍却也别无他法。 大年三十,家宴设在乾清宫,早开设了万寿天灯,腊月里每晚都要点亮,几乎是昼夜不息,万寿天灯的后面左右都悬挂万寿宝联,每幅宝联两面都用金丝绣上联句。万寿灯光映照在宝联及绣着的金字上,散发出的熠熠金光使得原本较为暗淡的宫殿变得特别透亮,营造出浓烈的新年来临的喜悦气氛。檐下陈设了中和韶乐,乾清门内陈设了丹陛大乐,交泰殿檐下陈设了中和韶乐。 在乾清宫内,每人一张的宴桌按照严格的等级秩序排列:皇帝宝座前设金龙大宴桌,左侧地平上,面西座东摆着慈禧的宴桌,其余皇后、嫔妃的宴桌排在左右,东西向,面朝北,座位依次为隆裕、几位太妃们以及荣寿公主、子玉和我。 酉时,众人入宴,隆裕领着我和子玉在座位处向载湉、慈禧行礼,礼毕后,各入座进馔。过了一会儿,因宫中素喜热闹,先叫上一班京城名角儿出来在前台演了两出杂剧一出为《殿前欢》,另一出为《巧百戏》,生、旦、净、末、丑,或念白,或歌唱,或滑稽,或科诨,看着倒也新鲜有趣,却总感觉少了些滋味。 乾清宫内琴瑟丝竹相和酬,并着后宫妃嫔的欢声笑语,绕梁不绝,外头大雪虽渐停,但却落满了天地之间,杨树枝叶仿佛也成银色的了,像一条条银蛇匍匐在树上,空际萧索却又融入迷蒙,宴过半巡,我见时机差不多了,目光便淡淡看向载湉,过了片刻,载湉轻轻一叹,自顾自地饮了一杯酒,却什么也没说。 慈禧微醺着别过头去盯住载湉问:“大年三十的,皇帝做什么哀声叹气的?” 载湉摇一摇头,轻声道:“回老佛爷的话,没什么。” 慈禧不知所以,这时,荣寿公主笑道:“老佛爷,皇上必定是觉得看腻了这些戏文。” 慈禧听了也点点头,“难怪皇帝要叹气,这些戏文哀家看着也觉得没甚心意,乍然惊艳,看多了却也十分无趣。” 载湉又饮了一杯酒,并不多言语。 慈禧忽出声问:“今年的这场家宴是内务府办的?” 李莲英笑道:“自当是荣禄荣大人亲自操办。” 慈禧轻叹一声,将身子斜斜倚上靠背,对李莲英道:“去,把荣禄给哀家叫来。” 李莲英揣摩了一下,随即应声退下。 慈禧歪一歪身子,荣儿忙给慈禧添了个鹅羽锦绣靠枕,慈禧面上这才稍好些,很快,李莲英便领了荣禄上来,慈禧添了一口酒问:“今儿这宴是你操办的?” 荣禄打了个千儿,俯身道:“是奴才一手操办。” 慈禧面色一怔,一拍桌子道:“真是你一手操办的?!” 荣禄见慈禧面色难看,忙跪在地上,“是……是奴才。” 慈禧一哂,眯着眼道:“说,”叹息一声,“这一场究竟有多少银子去了你自个儿的口袋里?” 荣禄颤抖着磕头,“老佛爷,奴才不敢。” 慈禧轻轻一蹙眉,睨着荣禄说:“你不敢?” 荣禄说话愈发磕碜起来,“今儿……这……这宴上所有的角儿都是京城里的名角儿……奴才……奴才实在不敢。” 慈禧嗤笑,“大清大宴小宴数不胜数,哪一次宴,请的不是京城里的名角儿?” 荣禄在慈禧身边这么久不可能到现在还看不出来慈禧并不满意这次家宴的安排,微微一抬眸,接连又磕了两个头,哭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奴才有欺君之罪!” 载湉神色一凛,忙问:“什么‘欺君之罪’?” 荣禄吓得面色发紫,“这次家宴并非全由奴才一手操办。” 载湉故作疑惑问:“哦?” 荣禄道:“奴才在内务府里里外外近来事多,实在无暇顾及这次的家宴,所以这次的家宴其实大部分都是由杨立山杨大人操办的,奴才只是做了全局的统筹而已。” 载湉一拍案,“把杨立山给朕带上来!”只半盏茶的功夫,范永禄就领着内务府大臣杨立山杨大人进了乾清宫,这位杨大人看着很是面善,黝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一双小眼睛,笃定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心思澄净并无杂念,憨厚老实的长相中尽显质朴无华,他先恭谨的请了安,载湉问:“这次家宴乃是你一手操办?” 杨立山答:“是奴才。” 酒滑过喉头有一丝火辣,徐徐盈目看着今儿乾清宫这一幕最好的戏码,心间不乏含笑。 载湉紧盯着杨立山道:“看来今儿老佛爷果真是错怪荣大人了,原来用以置办家宴的大半银子全是去了你的口袋!” 荣禄轻轻出了口气。 杨立山随即惊惶道:“奴才冤枉!” 慈禧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若非如此,怎得今儿这家宴操办得这样枯燥无华,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糊弄住哀家和皇帝吗?” 杨立山忙道:“还请老佛爷听奴才解释。” 慈禧竖眉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又厉声道:“必定是上次之事还怀恨在心!” 杨立山磕头道:“老佛爷明鉴,奴才怎敢,奴才本准备了一个极好的玩意儿却还未及呈上,老佛爷和皇上便已经大发雷霆,”又道,“奴才还求老佛爷和皇上给奴才一个机会看看这个玩意儿,若是不能叫老佛爷和皇上满意,再处置奴才不迟!” 072 烟花 - 清宫有毒 - 夕幼 慈禧已经极为扫兴,断然不肯,我见此局面,心猛然大慌,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慈禧不给机会,眼眸淡淡扫视一圈,找准时机避开隆裕一帮人的视线,忙侧过脸去朝荣寿公主使了个眼色。 荣寿公主虽然不明所以,重重睨了我一眼后,却也赶紧出言相助道:“老佛爷,不如看看,万一真的是个新鲜玩意儿,能叫人打心眼里开心起来,不看岂不可惜?” 慈禧毫无兴致的摆摆手,“不看不看,一点子兴致都没了,还看什么,”又厉色吩咐道,“把杨立山给哀家拉下去!” 杨立山连忙求告,载湉面色一时也略有几分慌张。 荣寿公主笑道:“老佛爷,大年三十处置人,恐怕对来年不利,”又道,“反正时日还早,不若看看,否则老佛爷带着一心的怒气回宁寿宫,人也会老的!” 慈禧听言手臂轻轻一颤,握一握指尖,静了一会儿,才叹道:“也好,”又朝杨立山道,“若是不好,哀家日后定当要狠狠处置你!” 杨立山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 一会儿,乾清宫外头的夜空上划过一声利响,忽现出两朵像雨伞一样的烟花,又是像蘑菇一样的烟花,又是像鲜花一样的烟花,还有像太阳一样的烟花……五彩缤纷,有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粉红的…… 今儿天际暗黑如泼墨,无星亦无月,绝美的烟花在今夜绽放得没有一丝保留,没有争艳之物,惟有一只独秀,仿佛就连天公都在做美。 几日前我就叫载湉让杨立山去江南一处订了几千筒烟花运来,紫禁城中过年多是爆竹,这种“海上蜃楼起烟浪,更有奇花次第悬”恐怕还是极少的,更何况是这样漫天如银河降落般的烟火,流光溢彩宛如人间仙境。 那尔苏领着侍卫用了整整半日才在月台上摆满的烟花筒一直在向四周喷射出火光,颗颗火星如宝石镶嵌在夜幕中,渐渐变成一道星光瀑布慢慢地坠落下来。 不仅慈禧看直了眼,乾清宫里的所有人都看直了眼,载湉嘴角也浮现出了浅淡的笑容,银子如流水般逝去,直放了半晌,待外头慢慢归于平息,杨立山道:“月前奴才就在置备这一场玩意儿,打听了许久才知道整个大清只有江南一家在做,工程复杂,造价颇高,奴才委实没有把银子装入自个儿的口袋,还望老佛爷和皇上明鉴!” 慈禧缓缓回神,侧头看向载湉,“皇上处置吧!” 载湉笑道:“古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百知是荔枝来’的美谈,今儿倒也有了杨立山为搏老佛爷一笑,千里运烟花这一佳事,能搏老佛爷一乐,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慈禧视线仍旧徘徊在乾清宫外的天际,无限动情,“怎么能功过相抵呢!” 载湉忙道:“那便去慎刑司领十大板子去吧!” 慈禧眸光一闪,阻拦载湉道:“今儿这事儿办的这样漂亮怎能不赏反罚呢?” 载湉稍作不解,“老佛爷的意思是……” 慈禧笑道:“杨立山今儿的事儿办得甚合哀家心意,就将今儿宴上所用一百零九碗,加上宴中所进汤膳、酒宴,合计一百五十三品赏赐给杨立山。” 片刻的沉默后,杨立山愕然谢过。 李莲英站在一旁也是面目含笑,唯独荣禄一人面色苍白如死灰,盯着杨立山的眼神里藏着万般恨恨。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旁边坐着的子玉拉一拉我的衣袖,小声问:“可是你在其中捣的鬼?” 我微微有些诧异,又顾及前后左右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随后只得怅然一叹,幽幽道:“姐姐说笑了,我哪能有这样的本事呢?” 子玉打量着我,“紫禁城中就属你鬼主意最多,若非你,谁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我笑道:“杨大人啊!”又道:“杨大人是内务府大臣什么没见过,什么想不到?” 子玉凝眸道:“要说杨大人能想到放烟花我自然相信,但若要说杨大人能想到将烟花弄到月台上放,还分派人将百筒一齐放上天弄成宛若银河倾斜般的效果,杨大人,他行吗?” 我在短暂的一言不发后,缓缓笑叹道:“姐姐,这会儿我自个儿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心思弄这些个东西?”又道:“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又所谓‘人不可貌相’嘛!” 子玉沉吟片刻,暂且信了我的话,不再追问。 这时,荣寿公主又笑道:“方才那烟花可真是好看!” 我笑,“大公主搞得好像从来不曾看过烟花似的!” 荣寿公主一抿嘴,“看是看过,以前在富察家时每逢年节便会放一些添添喜气,但却从未见过这样大阵仗的烟花。” 我拿起杯盏轻抿了一口,含笑问:“什么大阵仗?” 荣寿公主一挣眉,“当然是这种‘飞空旋作雨声来,怒撞玉斗翻晴雪’的大阵仗,今儿未见之前,我只以为这种阵仗奇景只在诗文里才会有呢!” 子玉轻笑,趣言道:“大公主怎得不以为诗文里的那些阵仗多是夸大其词?” 荣寿公主“噗嗤”一笑,“我总是相信那些文人墨客是果真亲眼见过才能写出这般绝句的!” 我浅笑道:“并不见得,”又道,“人的想象力其实是无限的,有些事物并非一定要亲眼见过才能下笔。” 荣寿公主歪头想了想,“真的么?”又道:“我不信。” 子玉揶揄道:“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打趣的不就是这一类人物?” 我和荣寿公主听了都不免一阵嬉笑。 静了一会儿,荣寿公主忽正色问我:“这几日景仁宫可还过得下去?” 我颔首淡淡一笑,“要说过不过的下去,其实怎么都是过得下去的,只是要看怎么过罢了。” 荣寿公主越过子玉握一握我的手道:“若是缺了什么,尽管来找我就是。” 我笑,“并不缺什么,只是过得稍清苦些罢了,没什么的。” 子玉面色也担忧起来,“冬夏两季最是难过,听说前儿内务府给景仁宫的料子都是些霉烂的,过两日我遣霁月给景仁宫送些好料子去。” 荣寿公主面色一讶,“果真如此?”又道:“内务府那起子狗东西真是过分!” 我笑,“没事的,”目光看向子玉,“我那里还多的是从府里带进宫的料子,姐姐不必费心,”说着,又拍了拍荣寿公主的胳膊,“大公主千万别动气,还在宴上呢!” 荣寿公主一敛眉,“不行,正好在宴上,我这就上前去跟老佛爷说这事儿!众目睽睽下看老佛爷到底管还是不管!”话音未落,荣寿公主便要起身,我忙拉住,“别!”子玉跟着也拉住荣寿公主,“大公主,千万别去!” 一阵动静,惹得慈禧注意过来,视线紧紧睨着荣寿公主,忽出声问:“怎么了?” 我和子玉双双放开手来,荣寿公主瞅了我一眼,我向她投去阻拦的目光,转瞬之后她面上只是一笑,从桌上拿起酒盏,“老佛爷,托老佛爷的福才能看到这么好看的烟花,”又道,“我敬老佛爷一杯!” 慈禧被荣寿公主的举动惹得“呵呵”一笑。 我和子玉正一正身子,互觑一眼,都沉沉地送了一口气。 073 骨牌 - 清宫有毒 - 夕幼 经过新年一宴,整个正月里内务府大大小小的事情慈禧都要杨立山去办,荣禄眼见着失了慈禧宠信,跟着在宫里也失了势。恰好一次去宁寿宫请安后出来看到荣禄形单影只地等在宫门外头,人显见的瘦了一圈,脸色也是枯干而蜡黄,跟一个月前红光满面的样子相比起来实在像是老了十岁不止,见了我也得微微俯身请安,不敢有一丝逾矩,神色亦不似往日般张扬,瞧着荣禄现在的样子,内心甚悦,我向来最是讨厌像他这种两面三刀,不分黑白是非,只知一味讨好的人,不,应该是奴才。 随着杨立山重获慈禧宠信,景仁宫的日子也渐渐恢复往日,倒也无人多说什么,万木凋零之际,寒风刺骨,大地银装素裹,冰凌垂挂,后宫妃嫔几乎都躲在自己的宫殿中烤着炭火,无人愿意踏出宫门湿了鞋袜,时日久了,倒也无聊得很。终于一日,慈禧耐不住寂寞,遣了李莲英至东西六宫拉了众人聚集在宁寿宫陪着玩骨牌。一时都请过了安,隆裕因为身子不大好就告了假没来,不消片刻,牌桌也都摆好了,慈禧缓缓起身,走向牌桌坐在东位,笑道:“镇日无事性子无趣的很,找你们来也是一块儿寻寻乐子,不若斗牌,哀家许久都没有功夫斗牌,手许是都生了!” 敦宜皇贵妃也过去陪笑道:“难得老佛爷今儿兴致好,奴才必定是陪着的,”慈禧轻笑,敦宜皇贵妃又问,“老佛爷觉着是跟原来一样四个娘们在一起玩好呢,还是多添一二个人?” 慈禧想了想,笑道:“自然还是四个好,以往都是珣嫔和瑨嫔陪着一块儿,既然珍嫔、瑾嫔已然入宫,不若这次就让珍嫔两个上来吧!” 敦宜皇贵妃目光艳地扫过我和子玉,直应了一身“是”。 我忙起身道:“老佛爷!” 慈禧凝视着我问:“珍嫔有什么问题吗?” 我讪讪道:“老佛爷,奴才……实在不会斗牌,恐愚笨扰了老佛爷兴致。” 慈禧轻一蹙眉,“上次珍嫔说自个儿不会骑马,这次又偏说自个儿不会斗牌,可是不愿意陪哀家这个老糊涂玩儿?” 我连连摇头,“老佛爷明鉴,老佛爷怎会糊涂,奴才又怎会不愿意,只是奴才真的不懂怎么玩儿!” 慈禧笑睨着我,“你说自个儿不懂,哀家就偏要你上,”眼眸垂落在牌桌上,一手轻轻划拉着瓷牌,又轻声道,“看看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荣寿公主听了这话忙过来推我道:“珍嫔,老佛爷让你上你就上,不要再推辞了!” 我拼命向荣寿公主使眼色,对她为难地小声私语道:“我……我真不会!” 荣寿公主直把我推上牌桌才肯罢休,把筹码往我面前一堆,“你就玩吧!还怕输几个钱不成?!” 慈禧闻言抿嘴一乐,朝子玉挥手道:“你也来!” 子玉自知不好推却,也只得上了。半晌,荣儿从外头沏了一壶铁观音进来,分别给各人倒上,又吩咐下头宫女拎了几把椅子过来叫其余人好坐着观牌。李莲英铺上红毡,洗牌告上,制了骰子,是个“五”,头人起牌,跟三人胡乱斗了一回,我也大概摸清了其中几分套路,大约李莲英见慈禧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和牌,扫了我一眼,又递了暗号儿与敦宜皇贵妃,人缩在慈禧后头偷摸摸的比了个“九”的手势。敦宜皇贵妃正该摸牌,眸光一闪,笑道:“奴才这张牌必定是在老佛爷手中握着呢,本想杠个九万平白的就是不出来,罢了,奴才重算吧!”说着,就从手里出了个九万,见慈禧没有动静,就又含笑摸了一张。 自知慈禧要一张“九”字牌,我哪里敢要,但凡摸到“九”字牌全都一色扔出去,几轮下来,几张九万,九饼出去都不见个动静,众人便知慈禧要的是一张“九条”,和着众人都没摸着,忽的,荣寿公主在我身后兴奋道:“珍嫔自摸了!” 我并未发觉自己自摸,反倒被唬了一跳,朝后笑问:“哪里就自摸了?” 荣寿公主起身过来将我的牌一通放倒,挨个儿指着道:“一饼二饼三饼,一条二条三条,一万二万三万,三发两红中,不就是自摸了吗?”又朝着一边的太妃瑨嫔问,“我可说错了?” 瑨嫔笑道:“竟还是天和呢!” 我眉梢一挑,骨牌这种东西果然越是不会玩的人,手气向来都越是极好,目光不免轻轻划过慈禧,见她面色不佳,我忙笑道:“不过是撞了大运,做不得数,风水轮流转,再来一圈吧!” 说着,各人平了筹码,便又重开一轮,敦宜皇贵妃笑道:“珍嫔、瑾嫔两个还说自个儿不会玩,结果算着比谁都精明!” 子玉抬眸望她一眼,回道:“奴才手里并没有娘娘的牌。” 敦宜皇贵妃笑道:“瑾嫔慎言,本宫等会儿摊了牌可是要查的。” 子玉幽幽道:“娘娘等会儿只管查去。” 荣寿公主伸手指着敦宜皇贵妃手里的牌道:“娘娘且发下来,让我看看是什么!” 敦宜皇贵妃便送在我跟前,我一看,原是个东风,想到牌也好几轮了偏就没见个东风,只明白笑道:“奴才倒不稀罕这个,只怕老佛爷成了。” 敦宜皇贵妃一听我这话,顺势笑道:“本宫发错了!” 慈禧趁笑着的时机已然推下牌来,指着敦宜皇贵妃道:“落牌无悔!怎还带你拿回去的玩儿!真是小气吧啦的!” 敦宜皇贵妃作势一叹道:“话说这风水怎得就不往奴才这儿转转呢!” 慈禧笑道:“你这丫头片子,算得跟猴儿似的,风水再往你那儿转转,咱们这些愚笨的又该怎么玩儿?” 又向后头的李莲英笑道:“哀家不是这么怕输几个钱儿,原是个彩头儿。” 敦宜皇贵妃笑道:“若是老佛爷都成了个愚笨的,恐怕天底下就没个聪明的了!” 李莲英笑,“是了,想来众人可不是这样想老佛爷的,只是老佛爷凭着自个儿说嘴罢了,哪里有老佛爷口里说得那般糊涂人——竟还要碎嘴道老佛爷怕输钱的呢?” 荣寿皇贵妃正算着筹码,听了这话,把钱送至慈禧面前,转脸又向众人笑道:“这下成了,被老佛爷算准,奴才这儿既输的两手空空,还要平白顶个糊涂的骂名!” 慈禧规矩是李莲英代为洗牌,李莲英一面动手,我和子玉也把该给的钱算清了一齐放过去。 慈禧低头拨弄着那些银子并着铜板对李莲英道:“不必再洗。”李莲英拿起牌来笑问:“老佛爷不玩了么?” 慈禧心满意足道:“天色也不早了,叫她们几个早些回去用膳才是。” 说着,就命在外头等候的一众宫女进来,交代道:“都好生送你们主子回宫去!” 宫女们皆行一礼。 荣寿公主依在慈禧旁边,笑道:“日后老佛爷可还要再叫咱们来玩儿,也好给个翻本的机会!” 慈禧打一下荣寿公主的手,笑道:“不过玩儿罢了,她们几个输了钱的还未说什么,你反倒磕碜起来了!” 我站起来穿了白色鹅毛披风一把拉住荣寿公主,回头指着慈禧放赢钱的一个檀木盒子笑道:“大公主瞧瞧那儿。”话未说完,荣寿公主便徇目看去,又回过头来,不解望着我问:“怎么了?” 我笑道:“那里头可是金山银山呢!怕是这檀木盒子里头有吸力,多少钱都是要被吸进去的,老佛爷手气极好,必是不会轻易放过,若是应了大公主的话过几日还要再来一局恐咱们几个就不仅是两手空空,大概是要两袖清风了吧!”说完,我又作怯怯模样道:“奴才是绝不敢打主意要再回来翻本的了!不然怕抵不过老佛爷头顶金光缠绕,必要输的连饭都没得吃了!” 这话引的慈禧笑个不住,“这说得真是可怜见的!”又玩笑了几句,才退出门来,敦宜皇贵妃领着珣嫔并宫女走在前头先出了宁寿宫,瑨嫔不多说话单单自个儿朝前走,旁边自有宫女跟着打灯,子玉劳了一日也是扶着霁月回去永和宫休息,惟有荣寿公主兴致不减,说要去我那儿坐一坐才罢,只跟我一道同行,遥望天空一片深红色的云霭,映照在冰雪面上,原本白茫茫的一片倒被融成了极淡的蔷薇色,在宁寿宫逛了一圈还未及出去,就见到那尔苏迈着稍许沉重的步伐走过来,见了我们先是脚下一顿,随后俯身请了安,我凝神望着他,觉着他神色有些复杂怪异,透露着憎恶、无奈、忌惮、不甘,在宁寿宫乍然看见他,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说着,我看了看身后的宁寿宫,窗格间透出晶亮的橘黄光色,似笑非笑问:“宁寿宫么?” 那尔苏面部一抽搐,随即点了点头,也不辩解,只道:“不错。” 想来正好撞上我,他也无从辩解,我浅笑睨着眼前的峻隽男子,平声道:“原来大人已经是宁寿宫的人了,我之前竟从不曾看出,是我眼拙了。” 那尔苏面上依旧维持着谦和淡然的神色,“近来天冷,小主请回吧!” 我凑近一步,凌厉的望住他,小声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尔苏笑,“重要吗?” 我忿忿地看着他,“当然重要,”又道,“皇上待大人不薄,大人也向来……”默然一会儿,我继续说,“我不明白为什么?” 那尔苏淡淡地看着我,笃定神色尽数流露在眉梢眼角,“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为,”停住片刻,又问道,“小主,你能明白吗?” 我后退一步,摇头道:“我不明白,”继续道,“身不由己并不能成为你背叛皇上的理由,你无法用这四个字来搪塞我,最多只能用来麻痹自己罢了。” 那尔苏低头一笑,过了一会儿,又抬眸道:“回去吧,皇上过会儿会去景仁宫找小主,小主好好准备侍驾。” 我漠然一笑,“就不劳大人操心了。” 我拉住一旁不明所以的荣寿公主正抬脚要走,那尔苏又叫住我,“此事还请小主不要告诉皇上。” 我冷冷回:“大人放心,我不会说的,皇上那么信任大人,我也不想让皇上伤心。” 他出了一口气,“那就好。” 我对他轻蔑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也请大人能念及往日情份,在宁寿宫言语时不要太过分了,否则,若是伤了皇上分毫,我绝不会放过大人你的!” 那尔苏玩味地看着我,“哦”了一声,“小主欲备怎样不放过臣?” 我不卑不亢,唬他道:“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在所不惜。” 那尔苏一挑眉,这时,李莲英从里头出来笑迎那尔苏,那尔苏朝我一俯身,就随着李莲英进了去,我回身看着他背影,也不晓得他会给慈禧带去怎样的消息,这些消息又会不会对载湉造成伤害。 白歌在前挑着灯笼,一路上我都是闷闷的,荣寿公主于旁忽出声问:“见你方才的神情,原来你和那尔苏很熟悉吗?” 我轻哼一声,惨淡一笑道:“算不上很熟,他是皇上身边执豹尾枪的一等侍卫,我又经常出入养心殿,自然比旁人更熟悉一些。” 荣寿公主道:“我只听说过这个那尔苏,据说他是僧格林沁的孙子、伯彦纳谟诂的长子,尚未娶妻,不到二十岁就担任了清廷乾清门侍卫,很得皇上赏识。” 我讥笑,“是,”又慢慢道,“很得皇上赏识。” 荣寿公主听了我这话,并着方才情景,必然心中已经明了因果,过了一会儿,又轻声问:“你真的不准备把这事告诉皇上吗?” 我缓缓摇头,“皇上若是乍然知晓此事,必然伤心,”又道,“不若日后抓住蛛丝马迹再慢慢告知。” 我侧头看了荣寿公主一眼,见她恨恨道:“我一直以为那尔苏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也是吃里扒外这般龌龊之人!” 我叹息一声,“不过都是各人的选择罢了,谁也不好说谁,我只是不明白那尔苏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老佛爷就真的比皇上好么?他心里就真的没有一丝愧疚么?他居然还能每日泰然自若的在皇上身边当差言笑晏晏!他是怎么做到的?”说着,我和荣寿公主两人默然相对,一时无语。 074 帝师 - 清宫有毒 - 夕幼 夜凉如水,淡淡的月光洒在斑驳的树影上,实在是太静了,月光仿佛是朦胧的银纱织出的锦布一样,随风徐徐拂过树枝,拂过廊柱,拂过窗棂,点点烛光将载湉肩头袍服上以银线织就的云纹晖映得光华无限。半晌前回到景仁宫时载湉就已经在了,荣寿公主只在殿中稍坐了片刻就眼力见十足地识趣退下了。 白歌添了茶盏也领着莺儿、鹊儿出了屋子,门被轻轻关上,两人坐在桌前,一时无语,我只侧目看着旁边案上的青花瓷瓶里供着一株红梅,花瓣润滑透明,艳如朝霞的颜色中有透露着冰清玉洁的雅致,原本浅淡的芳香被屋子里的炭火热气微微一烘倒变得馥郁起来。载湉的目光在屋子各处不停逡巡着,过了一会儿,他道:“杨立山事情做得不错,这景仁宫看着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我听言,也挪了视线跟着环顾一圈,胳膊顶在桌面上以手背托着脸颊笑道:“杨大人颇有才干,皇上定要好好重用。” 载湉身子向前一倾,好奇问我:“这么晚才回来,去宁寿宫做什么了?” 我看着他,轻轻一笑,“老佛爷嫌镇日无聊,今儿下午叫了后宫众人陪着摸了几把骨牌。” 载湉笑问:“赢了?” 我睨了他一眼,不免叹息一声,“赢什么啊,奴才又不会骨牌,老佛爷又不肯放过,偏要奴才上去,也就只能是瞎陪着玩儿呗,”换了只手托住脸颊,又道,“最后大约是老佛爷看着奴才已经输的叮当响这才放奴才回来的!” 载湉一面抬手摸着下巴,一面打量着我,“竟还有珍儿不会的?” 我一蹙眉,“皇上说什么呢,皇上可是太高看奴才了!奴才不会的东西可多了!” 载湉眸子一低,絮絮道:“珍儿就连什么……五子棋……都会……”还未及他说完,我身子一怔,忙问:“五子棋?” 载湉大睁着眼睛盯住我点一点头。 我凝眸问:“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载湉展目一笑,“上次志锐入养心殿东暖阁时告诉朕的,”又笑道,“志锐可是在朕面前夸下海口,说珍儿这五子棋下得可是出类拔萃,世无其二,说就连他自个儿都甘拜下风。” 我问:“上次东暖阁奴才也在,他竟是什么时候跟皇上说得这个事儿?” 载湉笑,“在你来之前跟朕说了好一阵呢!” 我叹了口气,“皇上可别信志锐的,他就喜欢到处去说这个事儿,生怕谁不知道似的,况且奴才也只是玩的多比旁人熟练罢了,哪有他说的那么神!” 载湉只是笑,片刻,对我道:“你知道他是怎么跟朕说得么?” 我自然也好奇,“怎么说的?” 载湉笑着摇一摇头,“他竟把自个儿下五子棋时的景象比成是像胡照麟一般人等,朕当时一听这话十分惊讶,志锐倒也算是在棋艺上有所造诣,怎得就能被朕的珍儿在五子棋上逼得这样落荒而逃?”他淡淡地扬一扬嘴角,继续说:“听志锐说了一通,朕心觉得这五子棋也并不是很难,甚至在某些方面与围棋还是有互通之处的,便道甚无心意,可朕这话刚出口,志锐就忙嘱咐朕日后定要与珍儿较上一较方才能晓得其中关窍,说是在府邸中他他拉一家兄弟几个现在都只围在一起下这五子棋。” 胡照麟是乾隆年间的一个扬州盐商,酷爱下棋。传言说有一次,胡照麟与名手范西屏下棋,下到中盘时,已明显居下风,就不敢再下了,谎称肚子疼而封盘告退。 回忆及在府邸时在古代第一次跟志锐下五子棋时的情景,原来他最后匆匆离去并非全然是顾及时间太晚,还有一个原因是输得不敢再下了,偏还要装作一脸正经的样子掏出怀表来看,弄得我都信了,自无半分怀疑,现在想来不禁觉得志锐那厮真是好笑又可爱! 我颔首一笑,“五子棋怎能跟围棋相较,说白了,只是玩意儿罢了,比之围棋,大约是浅于筹谋,深于策略吧!”想了一会儿,我又道:“但五子棋另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费时间,输赢比之围棋要快上不少!” 载湉唇角微动,“要不,珍儿也亲自教教朕?与朕杀一盘?” 我别过头“噗嗤”一笑,又回来胳膊抵在桌上,双手托着下颚玩笑问:“那这么说,珍儿也是和翁同酥翁大人一般的帝师了?” 载湉伸手过来,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长目微睐,里头有重重笑意:“要是这么算的话,帝师可就太多了,”看我一眼,又道,“多算珍儿一个倒也不打紧。” 我一把抓住他的食指不肯松手,笑问:“皇上,即便是国事繁重,皇上也还要学吗?” 载湉点一点头,盯住我道:“劳逸结合。” 我笑,“好,”说着,便从小几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白歌收着的围棋棋盘出来,一通铺好,给了载湉黑子,我拿了白子,又笑说,“皇上先请。” 载湉问:“第一子下在哪里可有说法?” 我耸一耸肩,“随意,找活路罢了,千万别把自己堵死就行。” 载湉扬眉一笑,随后在中心落了一子,我见着,心叹载湉还挺有天分的,倒比志锐聪明多了,便问:“皇上以前下过?” 载湉摇头,“朕只下过围棋。” 我问:“围棋和五子棋的下法策略大有不同,皇上怎么晓得不按围棋的下法来落子?” 载湉得意一笑,“朕又不傻,若是这五子棋下法与围棋一般无二又何必要分成两个棋种?” 说得倒还挺有道理,我又下了两子后,只觉得载湉还真不容易对付,才短短几个回合,告诉了他大致的规则,又行两子后,他就好像已经摸透了玩法策略,不仅有了自己的阵势,更是来势汹汹,这边连起三个,那边连起四个的,我居然只能被牵着鼻子走,除了堵还是堵,“早知道皇上这么厉害,一开始就不让着皇上了!” 载湉的目光紧盯着棋盘,“朕还没赢呢!” 我没好气,“皇上这才第一次下就想赢奴才,可没那么容易!”说着,我又堵了一颗子。 载湉总是在想法子进攻,反而忽略了防守,稍后纵观全局,才乍然一惊,“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将要连成一线的白子?” 我摸了摸鼻尖,笑道:“皇上,奴才这叫以守为攻,以退为进!” 载湉思索一番,也放弃了进攻,开始堵起我的白子来,好在他醒悟的不算晚,趁我还没成定势全力回守,终于将威胁消除了干净。 我脑中忽灵光一现,想到这五子棋棋盘不就好像人生的格局一般么,又想到晚上从宁寿宫出来时看到的那尔苏,“皇上,纵观全局,进攻必然重要,可千万别放松了警惕,”又道,“皇上可听过‘灯下黑’一词?” 载湉落下一子,抬眸问:“灯下黑?” 我笑着把桌上正点着的烛灯推到载湉的面前,指了指由于被琉璃灯座自身遮挡住,而在灯下产生阴暗区域,“灯下黑,”把食指和拇指夹着的一颗棋子落在有四颗黑子将要连成的一线头里,这是载湉给我设下的一个陷阱,他早已料定了三步之外,“有的时候,越是发生在自个儿身边很近的人和事越是难以让人看见和察觉。” 载湉手腕一抖,缓缓放下棋子,身子靠在桌边,抬眸问我:“珍儿是想提醒朕什么吗?” 我微微一笑,金灿的烛色反耀一点明晃晃的光泽,“珍儿只是想提醒皇上不要掉以轻心,不要让后院失火。” 载湉一笑,伸手刮一下我的鼻尖,随后掌心停滞在我的面颊上,“朕的后院不就是珍儿你么?”又认真问:“珍儿会让朕的后院失火么?” 我淡淡地一扬嘴角,伸手去抚载湉的手,缓缓道:“珍儿当然不会。” 他的手暖暖的,在我面上温柔地游移着,“那就够了。” 我看着他,心里直呼,真的就够了么? 又下了一会儿,这场棋势均力敌,到最后也没能分出胜负。或许我和载湉之间根本就无需胜负。 075 请安 - 清宫有毒 - 夕幼 走在御花园里,冬天花草大多都凋零了,眼睛几乎看不见一点绿意,唯独几株白皮松依然是苍翠挺拔,叶子一簇簇向外伸长着,像细针一般,掩映着几拢翠竹,绿中泛着微微的黄,宛如一片片莹色的翡翠片,在日光下滑腻出点点忽闪的光,玉璧般的色泽令人观之愉悦。 子玉常日里喜欢把自己关在永和宫中一心只读圣贤书,难得能有机会如今日一般跟她一块儿在御花园中闲逛,和煦的阳光一连三日将大地烘得干净爽朗,紫禁城中各处檐角上挂着的冰凌也早已渐渐融化开来,忽然想到有日子没去看瑜妃了,便出声询问子玉的意思,“姐姐可想与我一道去储秀宫给瑜妃娘娘请个安?” 子玉侧目看着我问:“你经常去储秀宫吗?” 我笑道:“瑜妃娘娘身子不好,之前偶然撞见多聊了几句,”转过脸去迎上子玉投来的目光,又笑道,“瑜妃娘娘比之其他几位太妃,也的确是个好相处的主。” 子玉缓缓移过视线,静静仰目看着一道道景明的阳光,不禁眯一眯眼,“瑜妃娘娘很少露面,而我自入宫以来也从未主动去过储秀宫,本早该去请安问候的,说起来,我倒没你懂事了。” 我拉住她的手,笑道:“那今日姐姐就同我一块儿去储秀宫,想来瑜妃娘娘若是看见姐姐定会无限欢快的。” 子玉点一点头,道了:“也好。” 我拐着子玉的胳膊一道踏着彩石路面,转过钦安殿,走了小半晌,就来到储秀宫门前,我叫白歌上前去敲门,从里头出来的毫无意外是丁香,她看见我们一众人,先是请了安,随后一面将我们迎进去,一面笑道:“说来今儿可不是巧了么!” 我笑问:“什么巧了?” 丁香领我们进了院子,笑道:“大公主前脚刚到,才在里头说到珍小主,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有人敲宫门了,奴婢一开门还真就是珍小主来了!” 我咧嘴一笑,“大公主也来了?” 丁香点了点头,“是呢!”又看了一眼我旁边的子玉,笑道,“没成想瑾小主也来了,储秀宫这下倒十分热闹了!” 储秀宫明间未关门,我和子玉便一齐悄步入了进去,荣寿公主和瑜妃娘娘分别坐在小榻上磕着瓜子说笑,见到来人,忙让出了位置,朝我摆手道:“许久未见你了!快来叫本宫看看!” 我拉着子玉走过去行礼,笑道:“瑜妃娘娘,这是奴才姐姐,与奴才一同被封入宫的瑾嫔。” 瑜妃抬眸上下打量着瑾嫔,一时笑得合不拢嘴,看样子十分喜欢子玉,一把拽了子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认真的细看着子玉,目光从子玉的面上、脖颈上,最后慢慢游移到子玉的手腕、指尖,“瑾嫔长得珠圆玉润,必定是有后福之人。” 子玉乍然听得瑜妃的话,只有些不好意思地颔下首来,脸庞微微发红,看着很是嫣然,倩倩道:“娘娘说笑了,奴才比不得妹妹受皇上宠爱。” 瑜妃拍一拍子玉的手背,“这福气并不全在于是否受皇上宠爱,有时,能安稳富贵一生才是真正的福气。” 我和荣寿公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生出了一种独特的默契,两人正好对上眸子互觑一眼,不由地双双发笑,我走过去坐在她身侧,用肩头顶了她一下,笑问道:“大公主笑什么!” 荣寿公主抓了一把花生给我,“吃!” 我一面拨着花生米,一面看着对面的瑜妃总顾着和子玉说话并不理旁人,也就玩笑道:“早知道不带姐姐过来了!” 瑜妃听了我这话,回神一笑,目光落到我身上,随即身子稍稍前倾,伸手过来狠扭了一下我的面颊,笑道:“你呀!” 我撂了一颗花生米在嘴里嚼着,“姐姐来了娘娘就只喜欢姐姐了,偏跟姐姐坐在一处说笑,反倒不爱理奴才了!” 荣寿公主也跟着起哄道:“还有我呢!”说着,一臂揽过我的腰际,“娘娘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下我和珍儿都成旧人了,只能抱着相互取暖了!”说着,她另一臂又抱了上来,我顺势也抱住她,两人面上装作呜咽模样,余光轻轻瞥见瑜妃和子玉坐在对面只静静地看我们两个表演,不到片刻,喉咙里假意的沥沥呜咽声就都转而变成了铃铃笑声,我随即放开荣寿公主嬉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装不下去了!” 荣寿公主整个人全都伏在我的肩头,也笑得一抽一抽的,“你还说呢!我都岔气了!”说着,就又从袖中掏出一块丝绢向瑜妃和子玉扔过去,“两人就凭着这么看,也不知道来劝劝!” 子玉笑道:“一看便晓得你们是在打趣,难不成我和娘娘还要贴过去任更肆意的你们说笑吗?” 瑜妃面上跟着笑,“正是呢!” 说笑间,丁香上来给众人上了茶盏,里头泡的是乌龙铁观音,平日里我并不常喝铁观音,只觉得味道过重,但今儿看着盏里的茶汤金黄丹红,茶条在滚水中微微卷曲,肥壮圆结,又沉重匀整,色泽砂绿,形状似蜻蜓头,香气入鼻倒别有一番风味,“娘娘这铁观音倒是极好的,不似寻常喝的乌龙铁观音那般冗杂沉闷。” 瑜妃微微含笑,“说起来这乌龙铁观音还是当年穆宗赏给孝哲毅皇后,孝哲毅皇后又赏给本宫的呢!” 丁香嘴角蓄着一缕轻笑,“娘娘一直放在库里舍不得拿出来喝,近来大公主和珍小主常往储秀宫跑,娘娘就吩咐奴婢说把这个拿出来招待。” 瑜妃朝丁香摆摆手,丁香自当会意,转身就过去妆台那边收拾盒奁去了。 随后瑜妃释然一笑道:“不过是见你们平日里跑得勤,又没好的招待,见你们可怜见的实在于心不忍,只把这个拿出来了,”又道,“平白放着也是可惜了,本宫这个身子你们也都是晓得的,日日喝着药壶里的药,到底也不能喝这些茶水。” 荣寿公主身子一凛,像是想起什么来了,大呼道:“我怎么忘了!”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荣寿公主身上,荣寿公主一叹息,继续道:“上次说是派人去广州寻的西药前几日就送到我手上了,正逢前些日子事情多,就一直没抽出空来提起这件事,”说着,荣寿公主拉过我的胳膊,“珍儿哪日有空闲来我住的承乾宫一趟?” 076 绿檀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笑,“明儿就有空!” 荣寿公主激动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瑜妃叹息一声,道:“你们实在不必这样为本宫费心,本宫的身子本宫自个儿知道。” 子玉凝眸看着身侧的瑜妃,也出声劝慰道:“娘娘不应这么说话,若是果真有能彻底根治的法子,何乐而不为呢!” 荣寿公主眼光一闪道:“这话正是呢!” 瑜妃只是微微颔首,视线缓缓扫过我们,并未多说什么。 片刻的沉静,正在收拾妆奁的丁香在旁边“哎呀”了一声,众人的目光一下就都被吸引了过去,瑜妃扭过头去,淡淡问:“怎么了?” 丁香一抬头,笑朝我们道:“只是妆台上头的木柜抽屉掉了,大约是木柜太老里头有些腐朽了,明儿去找内务府的人来修一下应该就好了。” 我起身走到妆台那里,见一俱都是小柜黄花梨打造,五菱花纹虽是精致,但看上去确实已经十分老旧,“娘娘何以不直接跟内务府换一个去?” 瑜妃含笑道:“可换不得。” 荣寿公主疑惑问:“为什么换不得?” 瑜妃微笑,轻叹道:“原这储秀宫正殿明间是孝哲毅皇后的住处,里面一应用品都是孝哲毅皇后留下的,本宫原是住在储秀宫的左偏殿,后来孝哲毅皇后薨后,东太后看着本宫以往和孝哲毅皇后相交甚好便下了懿旨让本宫住进正殿明间。” 我目光盯住妆台,有些讶异,虽知道储秀宫曾是孝哲毅皇后的住处,却也没想到里头的东西也保存得这样完整,“这居然还是孝哲毅皇后留下的,真是不可思议!” 瑜妃眉目濯濯,将眼光轻轻投向妆台这里,“所以才换不得。” 我又好奇问:“可是储秀宫不是曾翻新修葺过吗?” 瑜妃道:“老佛爷让翻新修葺的是大致格局,还有一些腐朽陈设,至于孝哲毅皇后留下的东西一应都是半新的,既是本宫继续住着,也就没换,一直用到现在,就仿佛孝哲毅皇后从未离去过。” 子玉宁和道:“娘娘对孝哲毅的皇后的感情真是叫人感佩。” 瑜妃微微一愣,窗外日光轻斜,随风挑动无澜的秃枝,“许多年里,本宫也是尝尽了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后来蒙孝哲毅皇后垂怜,让本宫搬至储秀宫与自己同住,穆宗这才爱屋及乌关注到了本宫,孝哲毅皇后一直对本宫有再造之恩,亦如亲姐妹一般相待。” 我轻轻一叹,低眸望着妆台,伸手去缓缓扶住,其上每一寸的雕龙画凤,镶嵌雕刻都是那样的细腻精美,焕然夺目,仿佛当年孝哲毅皇后坐在五屏式妆台小轩窗,对镜贴花黄的情景就在眼前,目光忽转到一个小锦盒里,一缝隙中透出一抹莹亮颜色,我轻巧打开,装着的是一把绿檀梳,漆亮的乌红色宛如全新,上头镶着三颗大小不一的红、黄、银三色宝石,拿在手上滑润无比幽幽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宫中多用檀木梳,慈禧妆台上用的就是极为珍贵的紫檀,因檀木梳据说能百毒不侵,又能避邪治病,故又称“圣檀”,人们常把檀木作为吉祥物,以保平安吉祥,我随手拿起,随口笑问了一句:“这也是孝哲毅皇后的东西么?” 瑜妃神色先是一凛,随后平复笑道:“不,这是本宫自个儿用的。” 这把檀木梳子也实在是太过崭新了,一点都不像是有人用过的东西。 我存着疑虑拿过去,抬手将檀木梳子对上自窗棂外透入的清亮阳光,不禁轻声道:“这把梳子真是奇怪。” 荣寿公主忙问:“哪里奇怪?” 我还未及开口,子玉就抢先道:“大公主可能闻到一股极好闻的香味?” 子玉这话未说之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乍然反应过来,身子不由的一颤,余光无意间瞥见瑜妃眉心已然微微蹙起,心里瞬时跟着一慌,连忙放下手来,将檀木梳子缓缓丢在小几上,转脸又看见荣寿公主于旁深吸一口气,而后面色惊道:“是了!的确有一股很香的味道!” 子玉侧头问瑜妃:“这梳子果真是娘娘的东西吗?” 瑜妃缓缓点头,神色却透露着些许的心虚。 子玉拿起小几上的檀木梳子对荣寿公主道:“恐怕娘娘的病症也与这把檀木梳子大为有关,”又关切地对瑜妃嘱咐道,“娘娘可千万别再用了。” 瑜妃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应答。 荣寿公主放下手心里握着的花生,连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子玉紧紧蹙着眉头,摇一摇头,倏然起身,对霁月道:“去太医院将赵太医请来储秀宫。” 瑜妃听言面色一惊,立刻警觉,忙拦话道:“不用!”话音未落,随即又示意丁香赶紧拦住霁月,丁香疾步过去拽住霁月,“本宫倒觉得没什么问题,大可不必费事找太医过来!” 霁月被眼疾手快的丁香拦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因着瑜妃的激烈反应,弄得子玉也是一头雾水,只满面疑惑地看向瑜妃,“娘娘……可……” 在场的人里头大概除了霁月一般储秀宫中的人外,也就只有我知道瑜妃心里担忧害怕的是什么。 荣寿公主起身走到瑜妃身边,轻皱着眉头,好言道:“娘娘无须担忧麻烦,”目光轻轻扫过子玉手中握着的那把梳子,“既然发现了端倪,就一定要查个明白才安心!”说着,荣寿公主又过去拖开丁香,对霁月道,“若是太医院有人问起来也不必牵连你们小主,只说是我在储秀宫身子忽感不适要请个太医来瞧瞧!” 霁月应了一声,就退出去了。 我见瑜妃面色煞白,笑容似有若无,欲语又还休,不禁在心内深深后悔,瑜妃和孝哲毅皇后感情甚笃,自然想要为孝哲毅皇后明哲保身,不愿意麝香一事再被人重新提起。 我自知生了事,只悄步走过去轻轻勾住瑜妃的手,小心唤了一句:“娘娘。” 瑜妃漠然地扫开我的手,瑜妃从未对我这样冷漠过,此番看来必是生气了,我也不敢再招惹,只得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待瑜妃消气。 荣寿公主许是看出了些许异样,缓身坐在我旁边问:“面色怎么这样难看?” 我慢慢摇一摇头,随即朝她一笑道:“没什么。” 子玉一直站在窗边仔细端量着手中的檀木梳,不时划过鼻尖轻轻一嗅,一色紫藤如火如荼倒影窗纱之上,繁茂的枝叶中,串花层层叠叠开得蓬勃,一阵风过,就像一只只淡紫色的小蝴蝶在翩翩起舞,不一会儿,外头就铺了满地的花瓣。 077 内情 - 清宫有毒 - 夕幼 目光忽然触到窗外一抹靛蓝色的浮影掠过,还未及说话,人已经步入屋中请了安,视线微转,正好看见子玉一回身清亮的目光幽幽对上那双邃然正经的眸子,随后她身姿一颤,人就这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之前从没见过子玉眼里散发出如现在这般泠泠晶亮的光彩,乍然见到也是一惊诧,缓了片刻,才可起身走到子玉身边轻扯一下她的衣袖,又朝子玉的目光死死盯住的那人问:“你就是太医院的赵太医?” 他微微躬身道:“正是臣。” 我点点头,笑道:“早有耳闻赵太医医术很好,出身世家,今日终得一见,何其幸会,日后还望赵太医能好生相待咱们,无论是谁千万不要厚薄了彼此才好。”他抬眸的一瞬,滑过我面上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华美。 赵太医微笑颔首,“臣不敢,”又恭谨道,“有何事小主尽管吩咐就是。” 子玉终回过神来,向前走去,将手里的檀木梳悄然递给赵太医,“有劳赵太医验一验这把檀木梳子。” 赵太医浅浅瞅了一眼子玉,随即躬身接过,将药箱放在桌上,再回过身来仔仔细细地观其色,闻其味,良久,他神色遽然变得严肃起来,又片刻后,转身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布袋,小心翼翼的自布袋里抽出来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头恰好对上外头漏进来的灿黄日光,随即最尖处飞快划过一道凌厉的光亮,他将银针轻轻贴在檀木梳子上的齿间,不消半刻,银针便尽然发黑。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惊,我捕捉到赵太医难骇然的目光,立刻朝白歌一干人摆一摆手,示意她们先行退下。瑜妃也跟着让丁香领在头里出去,吩咐宫女太监都到偏殿去喝茶玩乐,待一晌后再回来。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五人,其实到了这步田地每个人心里都已经有了几分数。 瑜妃微微闭目,平和道:“请赵太医直言罢。” 赵太医道:“这梳子里含有大量的麝香。” 荣寿公主和子玉听了这话面色都是一惊,“麝香?!” 我却了然,摇一摇头,过了一会儿,又上前问出自己心里的疑惑,“可麝香并不会让银针发黑!” 赵太医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下眸去,声音淡淡道:“因为除了麝香,这里头还含有一味砒霜。” 我大为讶异,“砒霜!” 荣寿公主满面只剩震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目光幽幽看向我,“在方才赵太医说到麝香的时候,珍儿你的面色并无一分惊讶,但提及砒霜,你的面色却大为不同,大有震惊之色,”说着,眼睛一直端详我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我轻轻蹙眉,侧眸看了瑜妃一眼又赶忙收回视线。 子玉也疾步过来,面色焦急道:“在紫禁城私藏麝香可不是小事,你若是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吧!” 我实在为难,不敢再擅做主张说什么,怕又引出一场更大的祸事来,这样一来,恐怕瑜妃这气就要生得长了,须臾过去,我一直只低着头,不言不语。 荣寿公主和子玉两人都快急坏了,瑜妃见我被逼迫得退无可退,这才出声道:“别逼珍嫔了,这事原是本宫告诉她的。” 荣寿公主神情猛然一凛,恍然反应过来,“是了,娘娘说储秀宫正殿明间里头都是孝哲毅皇后的东西,娘娘自然知道的更多。” 瑜妃静默半晌,轻轻一低眸,语气和然道:“麝香原本就是孝哲毅皇后的东西,本宫之前在储秀宫四处已经发现不少。” 荣寿公主紧紧皱着眉头不放松,揣摩道:“难不成……难不成是……”荣寿公主在紫禁城中多年许多事情自然明了,只是一时难以宣之于口罢了。 瑜妃盯住她道:“就是你想的那样,”又道,“后宫嫔妃甚多,若是没个手段,又如何能得穆宗独宠多年,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更不必大为惊诧,孝哲毅皇后在本宫心中是个绝好的人,并不会因为一个麝香就抹杀了孝哲毅皇后在本宫心中的位置,而你们也不该因为一个麝香就改变孝哲毅皇后在你们心中原本的印象。” 子玉缓缓道:“所以娘娘就心甘情愿的将此事压下,好保全孝哲毅皇后贤德的名声?” 瑜妃眸光一亮,“不,”立即又说道,“孝哲毅皇后贤德的名声根本不需本宫来保全。” 荣寿公主转目过来看着我问:“那珍儿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淡淡一叹道:“阴差阳错,娘娘无法也就只能告诉了。” 过了一会儿,荣寿公主又出声问:“那砒霜呢?砒霜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实话,我也好奇砒霜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里头还有一些隐藏得更深一层的密辛? 一时,四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住瑜妃,她沉沉叹息一声,瞬间双眼通红,静默了许久,缓缓吸一口气,用努力压制着的声音道:“砒霜……砒霜……”还未说几个字,瑜妃的面庞上就已经滚落泪珠,“砒霜是本宫……本宫亲自端给孝哲毅皇后的……” 此言一出,几个人面面相觑,大瞪着双眼,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恐怕无人敢信,我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过去须臾,我颤声问:“怎么会呢?” 瑜妃忿忿切齿道:“当时老佛爷拿本宫赫舍里氏一门的性命来威胁本宫,跟本宫说只要将那碗药端进屋内递给孝哲毅皇后就……会放过赫舍里氏一门性命,大家相安无事,否则……杀无赦……本宫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照做,本宫不能赔上赫舍里氏一门无辜性命。” 瑜妃面色黯然,又道:“若是天有报应,就报应在本宫的身上吧!” 子玉立在一旁叹息不已,将事情串联道:“跟着娘娘后来就病倒了不问世事,这病……原是心病。” 瑜妃静静流泪,“是本宫,是本宫对不起孝哲毅皇后,”又道,“孝哲毅那么相信本宫,本宫端进去的药孝哲毅皇后想都没想就喝了,其实那个时候孝哲毅皇后身子已然大不如前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我强按住狂热的怒意,压低声音道:“因为只有娘娘,孝哲毅皇后才不会疑心,因为老佛爷痛恨孝哲毅皇后,就如同老佛爷痛恨东太后那般。” 078 背叛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不!” 突然,一道清丽而铿锵的声音穿透沉郁的气氛骇了众人一跳,抬目一看,竟是珣嫔,身着暗花柔云百鸟褶缎袄,墨绿色的绸缎面没有一丝瑕疵,原本泛黄的面上现在倒生出两分苍白来,手里拿着剔红梅花纹漆盒,语露惊恐道:“不是这样的!” 我和子玉无所适从,荣寿公主一把将珣嫔拉进来,探出头左右看了看,随即关上门,疾步走到珣嫔面前问:“那是如何?” 珣嫔捏一捏手里握着的漆盒,缓缓递给瑜妃,“前儿娘娘给的蔷薇硝很好,奴才今日是特意来还这个的。” 瑜妃面色无比慎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珣嫔,一把拽住珣嫔的胳膊,冷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珣嫔这才缓过神来,自知说错了话,眉宇一挣,目光逡巡在瑜妃的面上,随后用力地将胳膊挣出来,失措地退后两步,低着头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何……为何又说起这件事?” 瑜妃怒目瞪着珣嫔道:“孝哲毅皇后是你的亲侄女啊!”缓缓起身走向珣嫔,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漆盒,又道:“若不是看在你是孝哲毅皇后的亲姑姑的份儿上,本宫才不愿管你的死活!” 珣嫔脚步虚虚一晃,很快脸色一变,竟仰目笑道:“奴才从来都是靠着自个儿才一步步走到今日,奴才从不求娘娘管过奴才的死活。” 瑜妃挣目道:“孝哲毅皇后是你的亲侄女,可你却始终背叛她!” 珣嫔笑得森森,“背叛?”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冷静了下来,又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谈背叛?皇上喜欢她,看不上我时,她又何曾管过我的死活?”说着,珣嫔又轻轻一笑,那样鄙夷,那样不屑,“况且她又算得上什么阳春白雪般的人物,不还是一样要用麝香这种卑鄙恶劣的行径来获宠吗?”深深叹出一口气,继续说:“恐怕穆宗至死都不知道自个儿一直在受麝香的侵蚀和摆布吧!” 我蹙眉,指责珣嫔道:“你竟然一直在外头偷听我们讲话!” 珣嫔狠睨了我一眼,“你别胡说!”又厉声道:“知道这些事情,我何须偷听你们讲话!” 瑜妃竖眉,“你早就知道?” 珣嫔竖眉大笑两声,而后岔气吁吁道:“我固然早就知道,”眼睛又瞥着瑜妃道,“待在老佛爷身边什么不知道,我恐怕比你知道的还要更多!” 瑜妃死死盯住珣嫔问:“你方才在那里大呼‘不是’,到底不是什么?” 珣嫔凝视着瑜妃问:“你当真想知道?” 瑜妃点头。 珣嫔笑,“你求我,你跪下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瑜妃肃言道:“你可知就凭你这句话,本宫就能将你即刻拖出去打死!” 珣嫔点点头,“那么,娘娘就永远不会知道孝哲毅皇后真正的死因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震惊,“真正死因?!” 珣嫔的目光逡巡一圈,鄙夷道:“你们……都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最后目光停在瑜妃的面上,手指着瑜妃道:“还有你,凭什么指责我!” 荣寿公主上前重重拨开她的手,冷冷道:“你能威胁得了别人,却威胁不了我,我给你半刻钟,你若不说,我即刻叫人将你拖下去弹琵琶,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珣嫔眉宇一怔,“你!” 荣寿公主气势不减,指着案上的一方长形香炉,里头的供香只剩小半段,目光瞟着珣嫔道:“待那香全部燃尽时你若还不肯说,我说到做到!” “威胁?”珣嫔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一把抓住荣寿公主手臂,露出极为阴冷的一笑道:“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威胁吗?” 众人不解。 荣寿公主更是不解。 珣嫔道:“穆宗当年所患病症久治不愈,后来太医院太医说已无力回天,但有一法可放手一试,便是砒霜,但太医也只是见到古籍记载从无真正试过,穆宗尊贵,药量多少都不好,便需有人以身试药,我亲眼看着老佛爷逼迫孝哲毅皇后每日试药,渐渐地,孝哲毅皇后的身子也跟着穆宗的身子一起每况愈下,最后穆宗薨逝,孝哲毅皇后必然一死,”说着,珣嫔看了一眼瑜妃,“即便没有你那一碗药,孝哲毅皇后也活不过几日,你那碗药不过只是一道催命符罢了,”又道,“而我,为了阿鲁特氏一门不可说,也不能说,直到有一天,敦宜皇贵妃在长春宫聊天时说漏了嘴,我才知道当年孝哲毅皇后是被老佛爷以我和穆宗二人性命相威胁才肯答应试药,即便孝哲毅皇后期间也一直都在尽力反抗,说尽了好话,用尽了一切法子,却终是无用,那时谁都没想到老佛爷要孝哲毅皇后试的药竟是砒霜,想来自己的身子自己应是最值得的,大概在喝下那最后一碗药之前,孝哲毅皇后就知道自个儿将不久于人世了吧,”目光凛然看着瑜妃,小声说,“她是想要成全你,你明白么!” 又冷笑道:“她若知道你后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应该也会后悔当日选择吧!” 这样连珠般字字贯穿下来,瑜妃震惊不已就连还口之力也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难看,良久脸色一颤,悻悻道:“竟真是如此么……” 珣嫔嗤笑道:“否则呢?” 我和子玉的目光悄然落在赵太医的身上,他淡淡道:“臣在太医院的脉案中也看到过其中记录的一些蛛丝马迹,只是不甚明了,臣心中虽一直颇有怀疑却又无法断定,今日这样一说,也就尽然了。” 我问:“脉案?” 赵太医道:“也就是处方,太医为帝后及皇室其余重要成员治病时,辨脉、用药皆需记录在案,小至日常保健、饮食调理,大至生老病死、弥留记录。太医院脉案有折单和簿册之分,臣所看的便是折单。” 我问:“有何不同?” 赵太医道:“折单为每次看病、用药的记录,大小不等,而簿册则是一般为几个月的治病记录汇总,自当折单更为详细细致。” 我好奇,“你心中怀疑就没找过当年诊脉的太医询问一番?” 赵太医摇头,“当年诊脉的那位太医早在臣入宫侍奉前就已经告老还乡了。” 珣嫔嘴角浅浅勾笑,“说是告老还乡……实则……”话说一半,珣嫔就没再说下去。 荣寿公主瞪住珣嫔,“实则什么?说清楚!” 珣嫔回望着荣寿公主,一面笑着朝荣寿公主更为逼近,一面缓缓道:“不知大公主在宫中这许多年可曾听说过‘灭口’二字?” 荣寿公主眼圈一红,后退两步,声音颤颤道:“老佛爷……她怎么能这样做……一个又一个……在我心里老佛爷不该是这样的人……是我从前识人不清么……在这寂寂深宫中究竟还有多少不曾为世人所知的事情……” 我过去轻拍一拍荣寿公主的后背,悄声道:“这些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殿外绵绵的余晖洒落在遒劲的枝干上斑驳一片,鲜红的夕阳缓缓落下,只见一片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锦绣灿烂,但最终还是被晓月替代,无限光彩悄然消失在无言中。心就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时觉得寂寞而凄凉。空虚的紫禁城就像坟墓一样的压抑,背后带着噬骨的寒凉,这种寒凉是不知多少冤魂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窗外兀地亮了灯,原来白歌、霁月并着丁香一干人已经从偏殿说笑着出来,她们手里提着的灯笼散发出的幽幽火光左右扑闪就像是无数鬼魂死都不愿瞑上的眼睛。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决绝之意,偏侧过脸去,望着荣寿公主笃定道:“不能再让紫禁城中有人如这般的无辜死去了。” 079 不公 - 清宫有毒 - 夕幼 时光荏苒一如流水悠悠而过,终将逝于指缝之间,无法回头。没有风波的日子里,冬寒也渐渐退去,新一年的春色正在泥土之间慢慢生长,柔软的日光透过明纱糊的窗格,是一种浅淡的碧色。自那次事情之后,荣寿公主整个人不似往日欢快,神情变得更为沉闷,其实,无论身份尊卑,人的心底都终归是无比脆弱的,我也晓得在心底里落下的伤痕比起血肉之躯更加难以愈合。近两个月里,几乎每两三日间就要往承乾宫跑一趟,说是一起探讨瑜妃病理好配置西药,实则我是心里放心不下非要亲眼看见她好好儿的才能放心。 瑜妃自吃了荣寿公主遣人去广州寻来的西药后,身体好了不少,心里藏的事一股脑说出来,神色更是显见的爽朗起来,心宽了,人也眼见的胖了一圈,看上去也更加慈祥。珣嫔回去之后还是依附于敦宜皇贵妃左右,表面上看着并没什么不同,只是不免碰面时,她在话语间少了许多讽刺,眉宇间少了许多跋扈,虽不至于友好,但也够了。 一院子的花草蓓蕾竟已争相初绽,满目绽红泻绿,早上出门时还未有颜色,想来是午间日头高湛才温熟了这些移植花木,歪在榻上看着满院的花团锦簇,桃李春风,心情也稍稍好了些。 早上见承乾宫的梨花最是美好不过,开得枝头密密匝匝如雪堆云涌,银波琼浪,几许欣喜,一股似有似无的清香和着暖洋洋的微风飘散在承乾宫每一个角落,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下散发着透亮的光芒,千朵万朵压枝欲低,素洁而淡雅。 待到午时才从承乾宫出来,今日见到荣寿公主神色尚好,我也稍稍安心,走过御花园的石子甬道正要回景仁宫时,却迎面遇上了那尔苏,气氛一时变得很是尴尬,上去也不是,掉头也不是。前几日听见莺儿说慈禧为那尔苏物色了瑞郡王奕志的第七女爱新觉罗??清宁为正妻,两人虽未曾见面,但因着是慈禧的懿旨,伯彦纳谟诂也不得不接受安排,近来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嫁娶之六礼,好在这瑞郡王奕志的第七女身份还算尊贵,给那尔苏做正妻也并未辱没了那尔苏家族的门庭。 我驻足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尔苏,须臾才回神过来,眼见着躲不过就朝白歌吩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白歌自当遵命。 我缓步走过去,施施然道:“本宫先恭喜大人了。” “恭喜什么?” 他的声音如檐角风铃闻得微风拂过发出的铃铃轻响,清淡而浅碎。 我一笑对之,“大人年里加官进爵,年后尤得佳人相伴,不日便要行请期之礼,还不值得人来恭喜的么?” 那尔苏默然地注视着我,目光柔和而恳切,向我靠近一步,我却向后退却一步,“若对小主说,一切都是身不由己,非臣所愿,小主可会相信?” 我失落地回视着他,“身不由己什么?身不由己背叛了皇上?身不由己加官进爵?还不身不由己娶妻纳妾?”漠然一笑后,又道:“大人的身不由己,本宫实在不懂。” 那尔苏微微低头,“那要怎样小主才会相信臣?” 我摇头,“大人这又是何苦呢?”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其实大人无论做什么都根本无须本宫相信,人生在世短短十数载,还是活的坦荡一点为好。” 他一愣,眼睫轻轻一颤,似乎是一只蝴蝶被谁人触到了最敏感脆弱的双翼,“小主以为臣是在欲盖弥彰?” 我沉吟一会儿,看着他道:“大人是不是有心在欲盖弥彰,本宫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说着,我不由的蹙起眉宇,“只是本宫想问大人一句,真小人和伪君子,大人一定要选择一个的话,大人会如何选?” 那尔苏自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眼眶有些许的发红,低眸下来沉声问我:“小主这是什么意思?” 我面上一直带着合乎体统的微笑,“本宫以为大人一定是会选择伪君子,大多数人都会这样选择,因为至少里子没了,还有面子,”目光始终盯在他脸庞,又道,“但是本宫却会选择真小人,因为至少这样的人性子里还有一份为人的坦诚,至少这样的人敢于直面真正的自己,”我紧紧地睨着他追问,“大人,你说是吗?” 他也不答,只是淡淡一笑,“看来小主心意笃定,不论臣说什么,小主都不会改变心意了。” 我缓缓道:“本宫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尔苏轻笑,“小主不过是看到臣出入宁寿宫,怎么就能这样断定臣的心背叛了皇上?”又道:“小主凭着这样一幕就认定臣乃不忠之人,小主就没有觉得对臣十分不公平吗?”他说着,轻轻一嗤,淡淡道:“小主其实根本不曾信任过臣。” 我苦涩一笑,“还不够么?”又问:“还要怎么样呢?”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饶是这样,本宫都不敢告诉皇上,皇上把大人视作左膀右臂,大人不会不知道皇上的心思,本宫信不信任大人又能如何,重要的是皇上是否信任,”我凝视着那尔苏,又说,“若是再看到什么更加确凿证据,本宫恐怕就不能像现在一般对大人之事置若罔闻了,即便知道皇上会痛的锥心刺骨,本宫也必然会开门见山的告诉皇上,而不是如今日一般行事,到那时,大人以为自己还能好好儿的站在这里与本宫说话吗?”说完,我猛然反应过来,不免自嘲一笑,补充道:“本宫方才说得不对,差点忘了,大人现在是老佛爷身边的红人,自然会有贵人相助,自然能顺利渡过波澜的,日后或许大人不仅会站在这里跟本宫说话,还可以居高临下的教训本宫。” 那尔苏惶然别过头,淡淡道:“臣了解皇上,皇上没有小主想的那般脆弱。” 我笑,“是啊,所以大人就毫无顾忌的去了宁寿宫。” 那尔苏蹙眉望住我问:“小主这是在责难臣吗?” 我仰目回望,徐徐反问:“不然呢?”随即讥诮一笑,又道:“本宫祝愿大人步步高升,暖玉在怀。” 说完,我扭头就走,决绝得没有半步停留,多面对他一秒,我心里就多一分的恶心,白歌忽出声问:“小主方才在跟那尔苏大人说什么说了这么久?” 我道:“没什么。” 白歌回望一眼,道:“奴婢看着那尔苏大人还站在那里看着,好像面色并不太好呢!” 我道:“他面色好不好,与我何干?” 白歌小声说:“可是那尔苏大人不是皇上身边的人吗?” 我侧头瞅住白歌道:“最近你是太闲了吗?!” 白歌面色一惊,显然没料到我的愠怒,忙跪在地上道:“奴婢多嘴,小主恕罪。” 我叹息一声,“你起来吧!”又道:“不该问的别问!” 白歌低低应了一声“是”。 080 思君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仰面望,各殿宇都是檐牙高啄,各抱地势,矗不知其几千万落,一时走到永和殿侧门,本想着时日尚早,不如进去找子玉聊会儿天,正见眼前一拢开得极盛的月季,含笑怒放,花瓣舒展开来宛如孩子的笑靥,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娇羞地露出面庞来,我俯下身子欲要信手摘一朵来,还未触及就听见门里头传出来的絮絮声音,我太熟悉了,是子玉的声音,娇媚柔软,她似乎是在跟一男子交谈,子玉向来沉稳自持,绝不会轻易越矩,不必多想也晓得里头那男子是谁。 子玉道:“只可惜我已经是皇上的妃嫔,你我二人再无可能。” 赵太医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在紫禁城中过得并不幸福。” 子玉道:“我在紫禁城中过得幸福与否早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 赵太医道:“怎么没有关系!” 子玉道:“缁黎,”她停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挂怀了!” 原来赵太医的名字叫做缁黎。墨者,乌也,缁黎者是。 赵太医道:“你是我第一个付出真心的女子,这段日子,我已经想好了,我可以为你放弃官职,放弃荣耀,放弃前途,甚至放弃家族,跟你一起浪迹天涯,隐姓埋名,晓看天色暮看云,且以深情度余生,只要你点头。” 听到这里,我心一抖,赏心乐事共谁论,晓看天色暮看云,愿无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余生,脑子好像瞬间被抽空一般,很快却又缓过神来,因深知他们是走不了的,心底不免深深地为他们感到遗憾和悲哀! 有情人呵!总是不能终成眷属的! 子玉默了良久,才出声说:“可我不愿意,我不是没有打过这个念头,我若要走,入宫前便会去找你了,那时,我妹妹还说过要帮我!” 赵太医道:“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子玉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我二人走了,留下的人该怎么办?”又道:“是,你可以为我放弃一切,我也可以为了你放弃一切,隐姓埋名,粗茶淡饭,但是其他人该怎么办?两个家族上下几十口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凭什么要让他们为我们承担后果?!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赵太医道:“你成全了所有人可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为我们想过?” 子玉颤声道:“想过,”过了一会儿,又道,“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后半句她语气听上去平和了许多。 赵太医叹气道:“不要寄希望于来生,因为根本就没有来生。” 子玉道:“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来找我了,老佛爷已经有些疑心了。” 赵太医问:“老佛爷怎么会知道?” 子玉道:“深宫虽然看似寂寂,实际上四处都是眼线,你整日待在太医院又不长居后宫自然不知晓其中利害。” 赵太医只剩连连叹息,片刻后,沉声道:“若是身子有什么不适,尽管来太医院找我。” 子玉应声后,叫了人来送走赵太医。而后,霁月过来问:“小主,你为何要对赵太医这般决绝?” 子玉静默许久,只道了四个字:“有缘无分……”然后便是叹息,叹息,叹息…… 我坐在小门外头,抬脸望见今日夕阳,光色像是被人夺取一般,不再耀人眼目,十分柔和温存,向西缓缓退着。诚然,人生在世实在有太多牵绊,是不能随心所欲。 直坐了半晌,白歌也不敢紧催,只立在一旁静静等着,待到斜阳落寞时分才终于回到了景仁宫,戴春荣出来开门时见我面色不太好,与白歌相交一眼,就什么也没多说。 莺儿、鹊儿见我回来,忙都从偏殿跑出来。鹊儿也没注意到我的脸色,直笑道:“要说皇后娘娘真是有意思,原本钟粹宫这么好的花木,偏生要全部移植到咱们景仁宫来,去年秋天植下去还没见什么,多亏戴公公、高公公两个不时就往内务府营造司跑,一秋一冬照看得极好,”说着,就拉过我来到迎春花圃旁,品种是极为珍贵的红素馨,一条条墨绿色的嫩枝交错重叠,蓬松着的优美弧度上缀满了一簇簇丹红的小花,娇巧而润嫩,就像像蝴蝶的翅膀,薄薄的,软软的,在灿烂日光的照拂下,开得那么楚楚动人,清风吹过,又宛如一只只红色蝴蝶在风中翻覆舞蹈,她指了指笑问,“小主,你看,好看么?” 大约是忻悦会传染,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只轻点一点头,含笑道:“好看。” 一弯新月宛如一叶小舟,翘着尖尖的船头,在深夜的静湖中划行,给我送来一片情思,想着下午在永和宫门外听到的对话,不禁心尖又是一颤,深深觉得在这个世道能和自己情投意合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眼前浮现载湉,只感到自己幸运,怅然叹出一口气,从榻上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停在案前,随手拨弄着案上一直摆着的一尾古琴,来到古代这么久了,我也隔三差五的会翻看许多太音古籍,却还是无法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只笨拙的拨弄着几个音符,“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风乍起,门口似有动静,这么晚,他还是来了,轻轻然的声音仿若漂浮在空气中,“珍儿什么都好,只是这琴艺……” 我缓缓抬头,白歌并着伺候的旁人早都已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载湉静然相对,一瞬后,我一抽身直接扑入他的怀中,脸颊在他锦绣衣衫上磨蹭着,嘴里带着些许嗔怪的语气,“都这么晚了……” 他的眼睛里折出亮晶晶的光,低眸看我,“这么晚了,珍儿不是一样还在等着朕?朕若不来,岂不伤心?” 我笑着一推他,“皇上……不来才好呢!珍儿乐得逍遥!” 载湉挣眉轻笑,“逍遥?”又道:“那么朕方才是听得谁在里头弹那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凄婉之语,伤春之情?” 我被正中心事,有些怯怯然,感觉耳根子有些发烫,“珍儿自个人伤自个儿的春,关皇上什么事?” 载湉佯装失落,转身欲要走,“既然不关朕的事,朕可就去看皇后了?” 我一手牵住他,轻嗔道:“你敢。” 载湉仍作势,“朕有何不敢的!” 我啐他一口,“好啊,那皇上去啊,想来钟粹宫也备了好酒好菜正等着皇上临幸呢!”说着,我手顺势一松,转身坐到桌边近处的椅子上,挑眉道,“本来嘛,皇后娘娘才是正妻,皇上理应是皇后娘娘的!” 载湉听了这话,一个箭步就跨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提起,揽在怀中,口鼻呼出的热气喷在耳边痒痒的,“什么朕是皇后的!”我听他的语气有些凌厉,恐怕是方才的话说重了,便用软语哄道:“皇上别生气,珍儿乱说的!跟皇上开玩笑呢!” 载湉依旧苛声道:“这种玩笑也是能开的?!” 我身子一凛,本欲要屈膝跪下去,他却伸手拽过我胳膊,挡住了我的跪势,我茫然的看着他,他却道:“谁要你跪了!”说罢,重新将我揽入怀中,一会儿后,只小声而亲昵道:“记住,朕是你的……朕是你的……”他不断在我耳边重复,重复,重复……弄得我头皮发麻,全身汗毛都在战栗不已,还未缓过来,他又颔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鼻尖,清然道,“日后若再让朕听见这样的玩笑,朕可真就要生气了!”没想到载湉他一个古人,情感洁癖竟然比我还要严重! 081 赵墨 - 清宫有毒 - 夕幼 日子一晃就到了六月中,去宁寿宫晨昏定省时正好路过御花园的池子,水面静得像一块缎色的丝绸,一缕缕清光覆在水面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波光一如银河中璀璨的流星。 才进宁寿宫门就听见正殿内莺莺燕燕的声音,仿佛十分热闹,荣儿刚好领着一行宫女正要上去添茶,见到我,只过来行了礼,笑道:“珍小主今儿可算来迟了!” 我忙让了她,“正是呢!只因昨晚读了一本《太音》,早上便起得迟了,这下倒不敢进去了!” 荣儿满面笑意融融,“珍小主这是什么话,老佛爷不是这等小心眼儿的人,不会怪罪的。” 我抿嘴一笑,“固然老佛爷不会怪罪,里头谈笑风生,只又怕乍然进去会坏了老佛爷此刻的兴致。” 荣儿笑,“无妨,珍小主进去就说是在外头与奴婢说了会子话就是。” 我稍稍一欠身,欲要道谢,荣儿忙忙的就拦住了我:“小主这是要折煞奴婢了!” 隆裕、敦宜皇贵妃、珣嫔、瑨嫔、瑜妃等人皆在,慈禧正与荣寿公主说话,见我刚至,便问:“珍嫔今儿怎得来迟了?” 我正要张口,身后的荣儿就进了来,一面上去给慈禧添茶,一面笑道:“原是奴婢的错,方才在外头见了珍小主就少不得聊了两句。” 慈禧“哦”了一声,闻言只是略微点头,“聊得什么?说来也叫哀家听个新鲜!” 我看向荣儿,并未说话。 敦宜皇贵妃着意打量我一番,笑道:“珍嫔不必小气,说来也让众人听听!” 荣儿过去上了一盘小点,笑道:“原怪奴婢,本想给老佛爷一个惊喜才求珍小主替奴婢保密,这下弄得倒是不说不行了,”轻轻一叹,又道,“奴婢私心里想为老佛爷绣个万寿袍讨老佛爷开心,可惜奴婢并不识字,后宫中又属珍小主的字最得老佛爷真传,方才见到珍小主也不管什么了,只忙不迭就上去去求了,没想到珍小主一口就应下了。” 再抬头慈禧已经满面含笑,春风得意模样,“珍嫔这孩子一直很乖觉懂事。” 我微微颔首,恭谦道:“奴才当不得老佛爷如此夸赞。” 慈禧叫我起了来坐在左手最后一个位置上,荣儿替我上了茶和小点,我目光宁和趁势轻轻睨了她一眼,表示感谢她方才替我解围。 荣儿对我轻付一笑,自当懂得。 耳边忽闻得慈禧道:“瑜妃近来神采尚好,看着面色也红润许多,不比往日那般苍白。” 瑜妃缓缓放下手中茶盏,陪笑道:“多亏了太医院赵太医这段日子的悉心照料,这旧疾才好了许多。” 慈禧沉吟片刻,“赵太医……可是那个叫赵墨的?” 瑜妃笑答:“正是呢!” 我侧目见子玉指尖轻轻一颤,随即伸过手去握住子玉,这才发觉她指尖竟寒凉如腊月冰凌。 慈禧支颐道:“说起来,这个赵墨赵太医也有些来历,说是汉军旗,但实则祖上乃是圣祖朝的河西四汉将之一的赵良栋,在平定三藩之乱中有大功,虽比不得‘尚、耿、石、李、佟、祖、蔡、王’八家,但在汉军旗里却也是绝无仅有的尊贵体面一族。” 敦宜皇贵妃问:“既是大将军,何以后世子孙竟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廷太医?”又道:“岂不是太过讽刺了么?”说着,敦宜皇贵妃面上就浮现出丝缕嘲弄的笑意。 子玉手已悄然握拳,掌心沁出汗意涔涔,想来她胸中有股暗藏的怒气亟待爆发,但理智却让她一直忍着。 慈禧亦笑,“后来的事谁又晓得?” 隆裕讥笑道:“毕竟也并非人人都能是满清巴图鲁!”隆裕正说着,慈禧的视线就已经悄然拂过了子玉面上,缓缓问:“瑾嫔,你说,皇后这话是吗?” 子玉微微抬眸,深吸一口气,眉间一蹙,语气听上去十分镇定,“请老佛爷恕奴才罪,奴才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 慈禧轻笑着撇过头去望着敦宜皇贵妃、瑜妃,“太医院赵太医年纪不小却尚未婚配,不知有哪位世家格格与之有缘?” 敦宜皇贵妃嫣然笑道:“说起来大清女儿多是喜欢英武雄伟气概非凡的男儿,像赵太医这般脆生苗子若是想找为门当户对的格格还的确是不容易。” 瑜妃道:“小儿女之事谁又说得好?”对着慈禧又是一笑道:“不过,奴才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倒觉赵太医还是不错的,医术高明,为人又正派。” 敦宜皇贵妃笑,“什么时候太医院的太医医术高明也成了可以信口吹嘘的好处?” 瑜妃笑而不语,慢慢端起茶盏来沾了一口。 子玉哂笑,“奴才倒觉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总有人会喜欢赵太医,况且若是两厢情愿,并不一定非要是门当户对的格格。” 珣嫔倩然一笑,“奴才可是有幸见过这位赵太医一次,长相也算是清秀俊朗,只不过身板看上去确实有些单薄,不比咱们满族大好男儿。” 隆裕抬手别一别耳边垂落的鬓发,轻笑道:“汉军旗嘛,终归是比不得的,”又道,“满军旗伟岸男儿甚多,与这般男子相比岂不是自降身价?” 我微微垂眸,“皇后娘娘这话说得倒是不中听,先不谈世祖、圣祖两朝大力推行满汉一体,就说皇上也并非是皇后娘娘口中那般身姿浑厚雄伟的男子,”又道,“皇后娘娘今日说此话岂非也在暗讽皇上身单力薄难堪大任?” 隆裕一时局促,口中的话被我堵得说不出来。 荣寿公主紧接着笑道:“正是这话呢!方才我在旁听着,也觉着奇怪呢,仿佛若非身材魁梧的铮铮铁汉就当不得满族大好男儿了?”又道:“依我看来,世上大多翩翩如宸宁潘安般样貌男子都并非是敦宜皇贵妃和皇后娘娘口中的那般粗狂,而是应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列松若玉山之将崩。” 敦宜皇贵妃笑道:“谁人不知大公主向来喜欢长相俊美的男儿,否则也不会下嫁富察??志端,只可惜不过五年就……” 荣寿公主一时被戳中了心窝,免不得愠怒,“你!”“唰”的一下从椅子上腾起来,指着敦宜皇贵妃道:“我不许任何人出言侮辱额附!” 敦宜皇贵妃还要还口,却被慈禧生生截住。 “好了!” 慈禧轻蹙眉头,眼神厉然睨着敦宜皇贵妃,“还要吵到什么时候!”又朝敦宜皇贵妃低喝道:“你也是!多大的人了!还要跟一起孩子计较这些话吗?!” 敦宜皇贵妃听慈禧这般说,也只得把尚未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下去。 082 额附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从没问过荣寿公主有关富察??志端的任何事情,更加不知道富察??志端究竟因何而死,本以为荣寿公主和早夭的额附富察??志端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以往伤怀不过是因为自己年少就成了寡妇,但从今日景象看来荣寿公主对富察??志端的感情似乎不像我想的那般浅淡。 瑜妃眉宇淡淡道:“额附向来是大公主心中所痛所惜,今儿娘娘的话确实欠缺考虑,说得重了些。” 慈禧“嗯”了一声,举目看着敦宜皇贵妃,静然道:“你也是守寡之人,言语间怎能这般奚落于大公主,以往哀家喜欢你机灵,看见你就宛如看见了哀家年轻时候的样子,”轻轻一声叹息,“却不想你竟会说出今日这般糊涂言语!” 敦宜皇贵妃颔首,低声道:“奴才刚刚不过是随口说说。” 荣寿公主一挣眉:“随口说说?!” 慈禧随即肃声道:“随口说说也不成!” 敦宜皇贵妃应了“是”。 慈禧转眸又对荣寿公主道:“你也无须这般气愤,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也该学着释怀,再这样闹下去,若非要伤了后宫和气?”说着,又叹息一声,温言道:“敦宜皇贵妃方才的话大概也并非出于有意,哀家已然斥责了她,你也消气吧!” 荣寿公主泛出淡淡红色的眼眶里似有几滴晶莹,听了这话,也得平声静气的坐下,不再发作。 过了一会儿,慈禧的目光又幽幽看向子玉,言语间似有若无的暗示道:“其实,哀家就喜欢大公主这个性子,才让她长久的入宫陪伴左右,凭着旁人如何好,眼光却只能看见自个儿身边的额附,大公主的情深义重,至死不休,其之妇德更堪为女子典范。” 我不敢太过,只微微侧头瞄一眼子玉,见着她嘴角含着一缕淡淡如云烟般一撩即散的笑意,随即缓缓对慈禧道:“大公主对额附的情意感天动地,自然当世无二。” 慈禧默然片刻,又道:“说起来皇上近来不是在乾清宫就是养心殿,也该多出去锻炼骑射,毕竟咱们大清是在马背上得来的天下,”随即目光侧过去看了看隆裕,又回过来看了看我和子玉,“你们几个倒也该时常多提醒皇帝,不能因文废武。” 隆裕叹息道:“老佛爷说得是,奴才何时不劝来着,皇上也得要听啊!”说着,视线偏生斜了我一眼,“要说皇上最听哪个的话,珍嫔若当第二,谁还敢称第一呢?” 我浅笑,也不客气,“倒是奴才的错了!” 今夏的天气雷雨很多,去时天气尚好,姣好日光当空流照,不想才说了一会子话,突然天色就变得阴下来,雷声大作,不消片刻,殿外瓢泼大雨就已经倾盆而下。 荣儿去外头瞧了瞧,李莲英正好步进来:“奴才刚从外头回来,雨下得极大,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要耽搁诸位娘娘小主回宫呢!” 慈禧笑道:“今年这天也是奇怪的很,说热就热,说下就下的,就跟小孩性子似的说变就变,你们可是走不成了,看来是老天爷想多留你们在宁寿宫陪哀家多说话呢。” 见雨天大作我心中虽不悦,但慈禧在前,哪敢抱怨天气,急着要走,见众人都笑道:“可不是老天爷有心,能跟老佛爷多说会子话,正是求之不得呢!” 我也只得附和。 慈禧听见这些话不免高兴,越发上了兴致与众人闲聊。 一时聊到喜事,我便道:“听说那尔苏大人不日将要娶妻,还是老佛爷亲自下得懿旨指的婚呢!” 瑨嫔笑道:“那尔苏大人可真是好福气!” 我笑,“可不是嘛,年里加官,年后娶妻,还是老佛爷亲自指婚,极大的体面,极大的尊贵呢!” 瑨嫔又道:“难怪去年年尾总能见着那尔苏大人往宁寿宫这边跑。” 慈禧笑,“那尔苏那厮哀家看着的确欢喜,固然要给他指一门好亲事,绝不能亏待了他。” 瑨嫔笑,“老佛爷还真是看重那尔苏大人呢!” 我陪笑道:“那尔苏大人能文能武,最能彰显满人体统,很有些当年圣祖爷身边一等侍卫纳兰大人的风范。” 说到这里慈禧掩不住的喜欢,忙笑道:“珍嫔这话倒是不错,哀家也一直如此觉得。” 又多聊了两句,直到未时三刻,雨方渐渐止了,众人才向慈禧告辞各自散去。 雷雨初歇,妃嫔们大多结伴而行。我见瑨嫔又是独自一人,便拉了她与我和荣寿公主同行,出来宁寿宫,见敦宜皇贵妃、珣嫔二人正要一同回宫,子玉跟着瑜妃路过,双双朝着敦宜皇贵妃行了礼,敦宜皇贵妃打量瑜妃几眼道:“瑜妃面色果真好多了。” 瑜妃含笑道:“是赵太医医术高明。” 敦宜皇贵妃轻嗤一声,“太医院医术佼佼者甚多。” 子玉盯着敦宜皇贵妃的眼神十分骇人,里头藏着三分愠怒,三分自持,四分怨恨,这些情绪落在我眼里皆成无限担忧。 随后,敦宜皇贵妃也没过多纠缠,眼角一飞就领在头里离去了。 下过雨路滑难行,一个不小心就会溅起一裙泥水,乌云蔽日,天色沉坠坠的也并不甚好,一行人走得极慢,聊及瑨嫔,说是本来与瑜妃住在一处,后来因瑜妃去了储秀宫,咸福宫一时没了主位,也就让瑨嫔一人独占了一宫,风过处,树叶哗哗作响,我对荣寿公主道:“真没想到大公主对额附的感情竟是这般深厚。” 瑨嫔淡淡说道:“这是自然,大公主和额附应该算的上是青梅竹马。” 我好奇,“青梅竹马?” 荣寿公主苦笑道:“我和额附其实一早就认识的。” 我有些许的讶异,“一早就认识?” 荣寿公主点头,“他是满清王公富察??景寿的儿子,一等荫生,经常会跟着他阿玛富察??景寿出入宫中。和志端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我们一块儿在阳光下骑马,在林子里狩猎,在郊外喝酒谈天,暖阳和煦,微风轻拂,伴着手里桃花酿淡淡的熏香,不沾春秋,无关风月,只为真心。”听着荣寿公主说起这一段美好的时光,她面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小女儿的娇俏神色,就连极小的细节她都能记得清楚,仿佛那段日子已经深深的印刻在了她的心里,她嘴角不经意露出的笑容宛如泡在一罐蜂蜜中封存般的长久甜蜜,这是我之前一直不曾在她面庞上或是眼中看过到的。我想,那时的荣寿公主应该是陷在热恋中的幸福女子。 也可想见富察??志端的死对她的伤害有多大。 无关风月,只为真心。 红拂女与虬髯客第一次见面时说的一句话,两人真心去面对未知的一切,彼此欣赏,共度余生,比起海誓山盟更让人矢志,只可惜最后还是逃不过“看尽洛阳花,春风容易别”的凄凄结局。 我笑,“原来大公主的骑术这么好是额附教授的。” 荣寿公主也跟着笑道:“我的骑术向来很好,哪里需要他来教授呢?” 我侧目看着荣寿公主,显然她还没有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终是问出了那个剜心的问题来,“可是额附何以会这么早就去世?” 瑨嫔声音轻轻然,“额附是因病去世。” 荣寿公主方才面上的笑意不消片刻已然全部消逝,惟剩一片落寞神情,“若是他那日不去参加那场围猎或许就不会患上附骨疽,若是我那时能照顾他更多一些,他也不会这么早就……那时我以为我们还有许多的时间……” 珣嫔慰声道:“这如何能怪得大公主,”叹息一声,又道,“大公主那时也不过二八年华。” 083 诚慎 - 清宫有毒 - 夕幼 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我正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那尔苏昨晚吞金而亡的消息晌午时分才急急传入景仁宫,心内震惊之余,更加担忧载湉。他是性情中人又一直当那尔苏是左膀右臂,乍然听得此事心绪必然哀恸难当。可我知道那尔苏并非忠良,老早就背叛载湉投靠了宁寿宫,我私心里并不希望载湉为了这样一个人哀思酸楚不断反伤了自身,而后,只对莺儿简单交代两句就忙忙的打了锦绣伞出了景仁宫欲要前去劝慰。 走在路上,我不禁想方才听得高万枝口中有关宁寿宫行状的消息,仿佛慈禧悲痛之心并不亚于载湉半分,不过一早上慈禧就已经追封那尔苏谥号为“诚慎”。 “诚慎”,这可是一个极好的谥号。 人刚到乾清宫,范长禄就急迫地迎了上来,“小主,您可来了!” 我看见范长禄的面色急躁又担忧,就知道载湉的情况不好,这也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只宽慰道:“范公公千万别太着急,那尔苏大人去得猝然,皇上一时不能接受也是有的。” 范长禄叹息道:“方才皇后娘娘也来过了,说要进乾清宫看一看,生生被皇上呵斥走了,现在恐怕可就只有小主能够宽慰皇上几分了。” 我问:“皇上怎么了?” 范长禄蹙一蹙眉,“在里头有两个时辰没说话了,皇后娘娘来了刚在门外出声请了安,皇上就怒喝说皇后娘娘是来看笑话的,让皇后娘娘滚!”说着,范长禄无奈地摇一摇头,“皇后娘娘悻悻走后,皇上又是长久的不出声,皇上从未这样过……奴才心中实在害怕皇上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个时候,隆裕不去宁寿宫陪着慈禧,反倒跑来了乾清宫看载湉,此举也算着实叫人摸不透,难怪载湉要将她呵斥走,谁知道她是不是替慈禧来乾清宫刺探军情的! 我面上笑得温和,又慰声道:“范公公尽管放心,皇上没有那么脆弱。” 范长禄道:“小主说得是,但凡是也只怕个万一不是?” 我微微一笑,“公公安心就是,本宫这就进去瞧瞧。” 范长禄应了一声,忙就开了门,铜胎掐丝珐琅香炉并排放置于硬木几架上,檀香的味道丝丝缕缕从里头飘散出来,沉静而清幽。墨玉一般的砖墁上不落一点灰尘,清晰地倒映出金扉上雕刻的“二龙戏珠”图案,栩栩如生,载湉就站在窗扉前背手立着,金黄的光色从黛青色薄翼纱丝隙间点点透入,柔和却散漫。我悄然步近载湉,见他一动不动,只停立在他身后缓缓伸出双臂环住,身子轻轻靠在他背上,过了一会儿,我静声道:“皇上,那尔苏大人死了。” 载湉身子一震,片刻的沉默后,他低沉道:“死了。” 不知怎的,乍然听得载湉说出这两个字,我不禁眼圈一热,缓了片刻,才问道:“那尔苏大人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我感觉手背上落了一滴温热的水珠,我知道,那是眼泪,载湉深吸一口气,只道了四字:“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我记得那日那尔苏也对曾对我说过这四个字。 载湉道:“前日伯彦纳谟诂早朝上向朕奏请欲带三子回科尔沁左翼后旗祭奠僧王墓时朕就该察觉事有蹊跷,若朕不允,那尔苏大概就不会死了。” 我诧异,“那尔苏大人不是在家中吞金自杀的么?” 载湉道:“为了平息祸端伯彦纳谟诂亲自折断手上的金镏子,好让那尔苏吞金自杀。” 我愈加不解,“祸端?” 我即刻反应过来,“难道跟老佛爷有关?” 载湉苦笑一声,“朕安排那尔苏去宁寿宫打探消息,却从未想过老佛爷竟……竟……”许久,载湉话都说不出口。 我心也跟着肃然起来,问道:“什么?” 载湉缓了一口气,才又道:“朕从未想过老佛爷见到那尔苏一表人才竟动了暧昧之心,私下里和李莲英勾结逼迫那尔苏就范。” 什么! 真相竟是这样?! 那我岂不是一直都在错怪那尔苏,还对他说了那么多决绝的话语,想在想来,悔不当初! 可是事已至此,悔已无用。 此刻仔细想来,发生这一切倒也不觉有什么奇怪之处,那尔苏天庭饱满,唇红齿白,才貌皆是不凡,慈禧看见心生旌曳,午夜梦回花样年华并不在话下,只是那时谁也不会,也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我轻声道:“皇上……一直都知道么?” 载湉缓缓摇头,“今日早朝后朕亲自问了伯彦纳谟诂才知晓其中还有这样多的波折,”又道,“伯彦纳谟诂担任九门提督、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等数十个职务,位高权重,在得知亲儿那尔苏与老佛爷有染后,顿如晴天霹雳,怕此事一旦泄漏,老佛爷定会诛灭九族,伯彦纳谟诂更加以为祖祖辈辈为朝廷立下的汗马功劳也必将因此毁于一旦,所以,伯彦纳谟诂便想出了个法子来,”又是一声低沉的叹息,“朕……委实对不住那尔苏,朕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朕而死……”说着,他轻轻抚上我的双手,终于回身过来,满面的哀凉似秋日里一瓮枯水,低眸视着我,“珍儿,你能明白么……” 我使劲勾起嘴角想要浮出一丝笑意,“皇上,珍儿明白,皇上为那尔苏大人的死凄然伤感也就罢了,只是皇上不该迁怒于自个儿,那尔苏大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算是风流不拘,人世走一遭,能如那尔苏大人这般倒也不枉,”又道,“何况那尔苏大人是为家族而死,大概也是心甘情愿,那尔苏大人生前又一心侍于皇上左右,大人也必不想皇上因其哀伤过度有损自身,珍儿想那尔苏大人最舍不下的应该就是家中娇妻,还望皇上能为其好生安排往后生活。” 载湉点头,“伯彦纳谟诂告诉朕那尔苏死前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希望儿子阿穆尔灵圭能好生成人,二是希望死后能埋在科尔沁祖坟内。” 我讶异,“那尔苏大人都已经有儿子了?” 载湉难得付出一笑,“遗腹子,自然还未出世。” 我抬眉问:“若是女儿又该如何?” 载湉道:“那朕就破格封其为和硕格格。” 我轻轻一笑,回身走至桌前铺了素纸,跟着在镶金口梅花纹银水盂里洗了笔,又拿起龙游朱墨在红丝砚里细细磨着,抬面对载湉微笑道:“皇上,请吧。” 载湉凝视着我,眸光深沉如静潭中水,悄步走过来,一面写,一面道:“朝廷命:贝勒带骑领侍卫十员,往奠故科尔沁贝勒那尔苏茶酒,赏恤如例,子阿穆尔灵圭袭爵。” 就这样静静地陪着载湉直到晚上,月光幽幽,宛如苍茫的大海中一叶正摸索前进的小舟,宫殿前的日晷白玉石须弥座的上部刻云纹,中部束腰处刻山石纹,下刻水纹,星光迷离一转,大约已是酉时,风轻拂而过,摇曳碰撞了一天的树叶也疲倦了起来,万籁俱寂,就连白日里飞舞啼鸣的鸟儿也归巢不再鸣啼,我和衣躺在窗下月榻上,载湉就在我身侧,他仰目望着窗外的几颗惨淡星子,不言不语,我忽出声唤:“皇上。” “嗯?” 我随口问:“若是皇上处在那尔苏大人的境地下,也会这么做么?” 他摇头,“朕不会。” 我侧过脸去,又问:“为何?” 他收回视线,定定的看着我,“心之所向,便将是朕身之所向。” 我低头轻笑一声,“皇上说笑了。” 他捧起我的脸,对我道:“情之所起便是朕一往而深,朕能看得出来,瑾嫔的心并不在朕身上,而朕的心在哪里瑾嫔也是知晓,与之不过相敬如宾,倒也刚好,至于皇后……实在是老佛爷错点了鸳鸯谱。” 我望着他道:“若是没有珍儿,皇上或许和皇后娘娘不会如现在这般。” 他嘴角一牵,摇一摇头,道:“朕并非皇后良人,即便没有珍儿,也是一样。” 夜风自月窗涌入,几许清凉,脑海中突然想起荣寿公主不日前所说的许多话,心不免一怔,忙从榻尾拉过薄被轻轻覆在载湉的身上,他轻睨着我,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两厢对视良久,他幽幽道:“珍儿,你知道么,自四岁入宫以来便不再有人对朕这样好过。” 我淡淡一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怔怔看着他眼中眸光闪烁似水波,片刻,手缓缓抚上他精致的面庞,心内无比恻隐,“对不起皇上,珍儿,来迟了。” 084 惬意 - 清宫有毒 - 夕幼 隔了两日,慈禧因为那尔苏悲伤不已,甚至把伯彦纳谟诂诏到宁寿宫去骂了两次,晨昏定省时我也见到慈禧的光景,只能用黯然销魂、哀毁骨立来形容了,一提到那尔苏,慈禧就开始抽抽噎噎地哭泣,弄得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跟着呕心流涕,大生哀嚎之状。李莲英也跟着瘦了一圈,静立在慈禧身旁蹙眉苦脸。 天儿一日比一日更热,慈禧便说要去圆明园九州清晏避暑,带了子玉、隆裕、敦宜皇贵妃、珣嫔,看着瑜妃身子尚好便也带了去,本来荣寿公主也是要去的,不过荣寿公主以事俭朴之名回绝了,慈禧也就随她去,这样一来,惟剩下载湉、我、瑨嫔和荣寿公主几人留在紫禁城,我当然知道慈禧的用意,她是把那尔苏的死迁怒于载湉还有我的身上,圆明园是避暑胜地,九州清晏更是上元三晏,乾隆曾题诗说九州清晏,棼橑纷接,鳞瓦参差。前临巨湖,渟泓演漾。周围支汊,纵横旁达,诸胜仿佛浔阳九派,驺衍谓裨海周环为九州。除了心中有些遗憾不能亲眼看见这传说中华美奢侈的宫殿群,其余的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去与不去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倒是子玉,要自己一个人在慈禧身边生活两个月,我很担心慈禧会因我迁怒于子玉。 至于我跟载湉,没了慈禧在耳边啰嗦,两人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时值盛夏,清风徐徐,景仁宫里石榴花开得繁盛,黄昏升起晚霞火红一片,金灿灿的颜色打在石榴花上愈加显得艳丽,我和载湉时而躺在榻上一道看书念词,从诗经到宋词,无一不唱,时而卧在小几上下棋谈古,上下五千年,从秦时明月到大清风云,不拘朝政,不拘风流,时而坐在廊外嬉笑怒骂,打情说俏,我会跟他说起自己的喜好,从口味到颜色事无巨细,也会跟他说很多现代的事物,不过说时自然是要加以修饰的,不能让他心生过多怀疑,他对于我口中的事物也是无比向往,他告诉我自己心中描摹的盛世景象,也告诉我他最简单的愿望只是随心所欲,只是柴米油盐诗酒茶。 盛夏的夜晚,星星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一点,两点……闪烁不定,动人的光芒在天宇上凝聚,忽然,一颗流星飞来,吸引住我们的目光,一眨眼的工夫,它又从我们的目光底下隐遁在天际的另一端,我连忙双手合十许起愿望,载湉则在一旁笑看着我,“方才还在跟朕说神佛鬼怪之言不可信,这下,怎么自个儿倒先向神佛许起愿望来了?” 知了在树隙上吱吱鸣叫着,我轻轻一咬唇,笑道:“皇上,珍儿许愿只是心中寄托罢了,并非当真以为靠着神佛就能愿望成真的。” 载湉直起靠在软垫上的身子,卷起书籍在手上轻轻一敲我的额际,“倒什么话都被你说了!” 我笑着贴过脸去,“皇上是君子,应是不会跟珍儿这般小女子计较的吧!” 载湉对于我的赖皮恐怕早就习以为常,只是笑看着我一脸无可奈何模样,就在此时,白歌进来说荣寿公主来了,我笑道:“快请大公主进来。” 荣寿公主进来后见了载湉轻轻一行礼就坐在我身旁,白歌上了一盏我教她们做的瓜果汁,荣寿公主喝了一口很是觉得惊艳,拉着我问:“这个是怎么弄得?” 我笑,“只叫人把西瓜瓤剖出来,再把梨子、黄瓜去皮切成小块一起搅烂出水最后用纱网滤掉渣滓就是了。” 荣寿公主一饮而尽,含笑说:“珍儿就是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却也都是好的,”又道,“今儿来就是有一事想要求珍儿的。” 载湉听了颇觉新鲜,“哦”了一声,问道:“大公主向来伶俐敏觉,如何还有事是要求珍儿的,”说着,他目光凝在我身上,不免一笑,“珍儿手脚笨拙得很,竟是哪里承大公主看好?” 虽说载湉说得不错,但我也是要面子的,随即就定眼轻嗔了他一下,“皇上!” 荣寿公主捂嘴轻笑,“我也是晓得珍儿的,更晓得皇上爱惜珍儿,哪里又敢过于劳她,只不过此事除了珍儿的确无人能帮我。” 我问:“什么事?” 荣寿公主道:“我知道珍儿向来精通于琴棋书画,皇上可知道如今京城棋馆中最风靡的是何棋种?” 载湉含笑,似乎猜到了什么,“千万不要告诉朕是五子棋。” 荣寿公主听了也笑得合不拢嘴,一竖指道:“正是!” 我蹙眉,有些不可置信,“五子棋?!”我不乏好笑,没想到我的一时兴起竟还在京城中带火了原本平平无声的五子棋。 荣寿公主展眉点一点头,“所以,我是来求珍儿教我一教,日后出去也不好落了下风。” 我笑着打量她,“大公主在外头可是惹了什么人?” 荣寿公主眉心一颤,连忙道:“没啊!” 载湉也看出几分不对来,只问:“输了谁?” 我跟着一笑。 片刻后,荣寿公主见再也瞒不下去只缓缓低头,小声说:“还不是那个杀千刀的他他拉??志锐。”说完,她随即竖眼瞪了我一下。 我和载湉诧异的对视一眼,“志锐?” 荣寿公主睨着我,“就是你二哥。” 我不解,“他……怎会惹到大公主的不快上?” 荣寿公主说:“上次我见他马术不错便想着再找他一较高下,结果他抛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跟他下五子棋,若是赢得了,他就再与我赛一场。” 我说:“大公主身份尊贵,若要与他赛马,他怎敢不肯。” 荣寿公主挑眉道:“我若以身份压制或是命令又有何意趣,他必定不会全力以赴!” 我点点头,叹息道:“那可就难了,”说着,我目光从载湉面上扫至荣寿公主,“志锐这个人虽说有趣,但有时却也较真,恐怕大公主若赢不了他,他真的不会承应大公主的邀约。” 085 吃醋 - 清宫有毒 - 夕幼 荣寿公主焦急说:“所以我才来求珍儿教我啊,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又道:“我找人打听过了,珍儿可是志锐学五子棋的半个师傅!难不成师傅倒还下不过徒弟不成!” 我听了这话,身子轻轻一侧,眼睛盯了载湉一眼,载湉一挣眉,稍正了正身子,假装不解,拿起小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我见之低头一笑,荣寿公主目光瞅着我问:“珍儿,你听到我说得话了吗?” 我忙点头,“听到了!” 荣寿公主一叹气,“日后定不能拣皇上和珍儿在一块儿的时候来找珍儿说话!” 载湉笑问:“怎么了?朕……可是做错什么了?” 荣寿公主盯住载湉道:“都是皇上弄得珍儿心不在焉的!” 载湉一摊手,神色十分委屈,“朕可什么都没做。” 荣寿公主道:“皇上还要做什么!皇上只是坐在这里就已经很麻烦了!” 载湉一挑眉,“朕麻烦?” 荣寿公主一把抱住我,朝着载湉挑衅道:“只要有我在,皇上就不能将珍儿据为己有!” 载湉听了这话只是无奈叹气。 又聊了几句闲话,载湉本以为荣寿公主要走,面色渐渐有些复兴,但没想到荣寿公主对于知识却也算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说了,谈及了,就要马上学,我也只好抛下载湉,连着教了她两晌,什么路子,什么阵法,一件不落,又仔细教授了斜月局、名月局、慧星局三种开局,必定先声夺人,荣寿公主真的十分聪慧,一教就会,我也省了不少力气,我在心中暗暗笑,不知志锐对上这样一个被我亲自教授过的荣寿公主会不会胆怯,不知志锐能否看出荣寿公主的行棋手法是出自于我,直过了两晌,至戌时三刻荣寿公主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开,白歌送了荣寿公主出去,我起身走到载湉的身旁,见他在读一折戏文,只是笑道:“若叫老佛爷知道皇上在抽空读这个,必要大发雷霆,皇上可怎么办?” 他并不理我。 我瞅着他想,难道是吃醋了?伸出食指来戳一戳他,“皇上?” 他看我一眼,神色平淡,“老佛爷现远在圆明园,何尝能知道这些,况且即便老佛爷知道了,这也该是珍儿担心的事情吧?” 我含笑问:“奴才有什么可担心的?老佛爷责怪的又不会是奴才!” 载湉自是安然,“朕自小被老佛爷责怪惯了,自是不怕的,至于珍儿嘛……”说着,他谄眉看我一眼,又转过眸去,“自然也是逃不过的。” 我坐在他身侧,“逃不过就听着呗,”我将头抵在他肩膀上,“可能皇上不太清楚,珍儿可不是养在深闺的那些高楼小姐,既不温文尔雅,也并非窈窕淑女,自小胡打海摔着长大,闹出不少笑话,自然也是被伯父、奶奶口中骂惯了的,皇上这话可吓不到珍儿,”举目看着他的侧脸被烛火掩得割裂,轻轻从口中吹出一股气拂过他耳腮,脖子往前一伸,笑问:“皇上在看什么戏?哪一出?” 他静了片刻,未有动静,就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反身把我压在了榻上,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我,对我道:“朕在看《长生殿》。”两个人挨得这么近,我似乎能闻见他身上所带的馥郁沉香,我被这一下唬得不轻,心大力地“砰砰”直跳,只低低地撇过脸去,“哦”了一声。 他轻轻一笑,低声问我:“你怕了?” 我回过头来,“奴才怕什么?奴才是……” 我还未说完,他就含着笑低吻上我的脸颊,然后轻轻浅浅地一路游移着贴上了我的双唇,熟悉的感觉让我渐渐平静下来,温柔地回应着他。 至亥时,他揽我在怀中,在四下寂然中,忽清声道了一句:“朕吃醋了。” 我坐起来好笑的垂眸看着他,“那是大公主!皇上也要吃醋吗?” 他展一展眉,一脸的理所当然模样,“那又怎样?” 我披散着三千青丝,笑着摇一摇头,拿过烛灯旁的一把小剪轻轻拨弄着烛头上残留的蜡花,漫然道:“皇上可怎么办呀,也太过容易吃醋了,”又回头玩笑道,“忍耐是个好词,皇上要多参透参透其中奥妙。” 他从身后又揽住我,“不好么,”又道,“朕真希望时间只停留在这一刻,没有瑾嫔,没有皇后,亦没有老佛爷,天地间,只有珍儿和朕……”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希望的呢?可是人生偏不会这样如意的,日子一旦到了极盛便会开始每况愈下,我虽知晓许多事情,却也一心愿沉溺在此刻的温柔美好中,“君不弃,便定不负相思意。” 他叹息一声,下颚顶在我的肩颈上,“只不过老佛爷终归会回来的,该面对的终归还是要面对。” 在他这一声叹息中,我能听出里头的疲惫,反手轻轻抚上他面颊,“真是可怜的皇上。” 载湉苦笑道:“世人都以为皇帝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又有几人知道作为皇帝的心酸。” 我心微微一动,“是啊,高处不胜寒,这个紫禁城就好像是一个黄金的笼子,珍儿和皇上都是被关在里头的金丝雀,旁人看着只会赞叹其美,并不会问一问这里头的金丝雀开不开心,金丝雀本该属于林间,世人却偏要它堕入寸尺之地,与繁华为伍,岂能好过?” 载湉静静地看着我,无限动情,眸光闪烁。 过了一会儿,我又道:“珍儿能体会皇上的感觉,真的,远离亲人,是那么的痛苦,那么的难过,却又那么的无奈,那么的无力,心中挂念却又无法亲近,独处之时,每每思及,无限凄凉,周遭逾是繁华喧嚣,心中逾是孤单。” 载湉眉宇轻轻一抖,“珍儿你……” 我自己眼中也温热起来,轻轻摇一摇头,盯着载湉,“日后,皇上不会孤单,珍儿也不会了。” 载湉握住我的手,低眸一笑,“这般……极好。” 086 送回 - 清宫有毒 - 夕幼 睡得不知几何,东方第一缕辰光透过窗格霞纱轻轻然的缥缈在苏芳色的帐幔间,一袭一袭的流苏似乎在眼前随风轻摇,晃出浅浅淡淡的晕光,耳边仿佛能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话,声音和脚步都极轻,我收拢意识,缓缓睁眼,见一室青灰色的明光,又竖耳细听一番,周遭安静得很,好像并无人说话,一时顿觉恍惚,不知方才究竟是梦是醒,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转头看一眼身侧熟睡着的载湉,他面颜细腻光洁仿若松下清风绘着皎皎明月,一味精致的面庞上迎合着微弱柔和的亮光泛出如瓷器一般的滑润光泽。看得有些发了怔,心里只觉幸运,片刻过去,正才要阖目继续睡下,就听见门被轻轻敲响,有小太监的声音在门外低声唤:“皇上,小主。” 我刚一回头,就见载湉已经支起半个身子,无奈的叹息一声,沉声问:“何事?” 小太监道:“启禀皇上,瑾小主在九州清晏出事了,今儿一早上就被老佛爷送回宫中了。” 我听了心里一震,拉了载湉的衣袖,蹙眉道:“皇上!” 载湉也看我一眼,随即披衣起身,我跟着一把掀起帐幔也要下床,他却拦住我道:“时日还早,朕先去永和宫看看,你不必跟着起来。” 我忙摇头,“姐姐出事了,奴才还怎么睡得住,就让奴才跟皇上一块儿去吧,况且皇上等会儿还要早朝,永和宫不能没有人看着不是?” 载湉见我说得有理,就也没再多加阻拦,过了一会儿,白歌领着莺儿、鹊儿从门外贯入,半晌,洗漱穿戴后,就和载湉一起急急往永和宫去,好在永和宫与景仁宫相隔得并不太远,一路过去也只用了片刻的时间,刚进院子,就看见正殿内灯火闪烁,隐隐透着半黄半橘的灰暗颜色。霁月开门迎了我们进去,面色显得十分担忧,瑨嫔早已从咸福宫过来,并带了一宫宫人来永和宫帮手侍奉,殿内众人见了载湉忙下跪请安,载湉道了一声:“起来,”才又向瑨嫔询问,“如何了?” 瑨嫔平和道:“太医已经在里头抢救了。” 我倏然蹙眉,“抢救?!”心里一急,抬脚就要进去内室。 载湉一把拦住我,悄声对我道:“珍儿,朕知道你着急,但逾是这种时候愈要冷静,”我怔怔地看着他,随即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一点头,然后,他又对瑨嫔说,“既然太医已经进去了,人多过于嘈杂反倒对病情无益。” 瑨嫔点头说:“正是呢!” 载湉道:“打发人去承乾宫告诉大公主先不要来了。”瑨嫔应了一声,就有一个小太监忙忙的就退出传话去了。 载湉更走近瑨嫔,面色谦和道:“原本是朕后宫之事,此刻还要劳烦太妃,大清早忙的也着实累人,既然朕和珍嫔已经在了,太妃就请先回宫去休息吧!” 瑨嫔含笑道:“也好,”正要走,又回过来道,“本宫带来的宫人现下也都在永和宫忙着,并不好直接抽身,就先让她们在永和宫侍奉着吧!” 瑨嫔思虑十分周到,我心一软,直接上前行了礼,温婉道:“多谢娘娘。” 瑨嫔朝我浅浅一笑,让我起了身后,只独自扶着一贴身宫女出了殿去,以前听别人唤过这宫女的名字,好像是叫莫苔,冷眼看着她长相虽平淡却很舒服,也难怪瑨嫔一直很喜欢她。 掀帘进了内室,几位太医见了载湉都慌乱的请安行礼,载湉忙叫他们起了身来,问:“怎么样了?” 我一眼就看到赵太医苍白焦躁的面色,忙过去问:“怎么?姐姐不好么?” 太医齐刷刷的跪了一地,只赵太医垂头道:“小主昏迷,伴有呼吸困难、干咳、喘鸣、发绀等症状,臣等实在是对此束手无策。” 我紧紧攥着的拳头这下攥得更紧了,只觉得指尖隐隐疼痛,“束手无策?!”又道:“你们可是大清上下最好的太医了!怎么能束手无策!” 赵太医蹙着眉心,见载湉沉沉叹了一口气,才又道:“臣等方才根据小主的病况大致拟了一张方子……只是不知效用究竟如何……不敢擅专。” 又有其他太医说:“只要瑾小主能醒过来也就无大碍了。” 我记得在现代时有看过某本书上说子玉曾经患过大脖子病,也就是在现代常说的甲状腺肿大,初中生物课上曾也说过这个病,病因并不完全清楚,好像情绪、药物、遗传、炎症、自身免疫等许多因素都可以干扰甲状腺激素的合成、储存与释放,并引起甲状腺肿大,总而言之,就是缺碘。 想来,子玉现在这个病应该就是所说的甲状腺肿大了,只可惜,这个病应着重预防,并没有特别好的治疗方法,就是在现代也是在特别严重时手术或是吃一些特效药,而古代科学技术并不甚发达,这个时候又哪里来的特效药呢!更别说手术了!恐怕就连卫生水平都达不到! 载湉拿过方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淡淡道:“人参一味去了吧,对瑾嫔此病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赵太医望住载湉,轻轻一蹙眉,“这……” 载湉道:“瑾嫔体质一直温和,不宜火补,”又道,“此病既无良方,还是多用食疗吧!” 赵太医应了一声“是”。 我略带讶异地侧目看着载湉,不曾想过居然他还懂得医术,片刻,我方缓过神来,忙叫住赵太医,转脸问霁月:“永和宫可有虾皮?” 霁月想了想,点头说:“有!” 我朝赵太医道:“不知这方子里头若是加一味虾皮进去会否冲撞药性?” 赵太医面色更加惊奇,“虾皮?!” 我点头,“就是虾皮。” 赵太医并另几位太医相商了一会儿,才过来道:“并无冲撞。” 我点头道:“那就好,”又嘱咐,“药中定要多加些虾皮才好。” 赵太医虽不解,却也只能应着。众太医们见载湉没有说话,这才唯唯诺诺地退下去。 087 王商 - 清宫有毒 - 夕幼 忙碌一晌过去,我走至载湉面前,“皇上先去早朝吧,永和宫就交给奴才。” 载湉双手扶住我的肩,垂眸看着我叹出一口气来,“那就辛苦你了。” 我笑着摇头,“这有何辛苦,姐姐生病,妹妹理应照看在侧。” 载湉静静看着我说:“也就只有你……” 我低头一笑,推一推他,“皇上快去吧,否则早朝恐就要迟了。” 载湉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也只得松开手去了。 我悄步走到床边,见霁月正跪在那里流眼泪,抽抽噎噎的,我从身后轻拍她一下,她忙起身行礼,不敢再哭,只是面上挂着的泪痕犹未干。 我扶起她问:“到底怎么回事?怎得去了一趟圆明园就成这副模样了?” 霁月“扑通”一下又跪在我身前,语气中透着几许愤恨之意,“老佛爷说是带了小主去圆明园避暑,其实每日都苛待小主,而且总用言语来吓唬威胁小主,不过十多日小主就病倒了,小主身子一直不太好,怎么受得住那般苛待,小主又不准奴婢惊动他人,硬生生扛了几日实在扛不住了才让奴婢去叫了随行圆明园的太医,结果老佛爷知道了直接就把小主给送回来了。” 我心一揪,心中怒意横生,问:“老佛爷是如何苛待姐姐的,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霁月应了一声后,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详明的跟我说了在九州清晏隆裕如何克扣子玉的吃食、用度,如何时常恶语相加,慈禧分明知晓却只全当不知,晨昏定省时总也暗语警告子玉不要妄图旁人,这个旁人指的自当是赵太医,敦宜皇贵妃最会添油加醋又时常举出红杏出墙的例子讽刺子玉。 其实这些事情若是放在我身上倒没什么,我毕竟是现代人老脸皮厚惯了,但子玉却是个正经的古代大家闺秀,本身体质又弱,如何受的这般凌辱恐吓,回想原来的那个他他拉??子兮只是从树上摔下来就挂了,此刻子玉受辱多时想不开病来势如山倒也属正常,过了一会儿,我出声问:“瑜妃娘娘呢?她没有护着姐姐么?” 霁月道:“瑜妃娘娘自然是会护着小主的,只不过又是皇后娘娘,又是敦宜皇贵妃,又是老佛爷的……老佛爷自那尔苏大人去后,心情一直都不好,只凭着小主撒气呢!” 我轻轻一叹,安慰了霁月几句,叫她起身,侧头看子玉躺在床上,已然换了干净衣物,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实在骇人,她整个人此刻昏迷不醒,原本素净的青色帐幔,灰色锦被忽让我觉得沉重,衬得子玉面色更加如死灰一般没有生气,她额上的汗水划过眉间,落在眼皮上像是一滴泪。 子玉这病在古代也只能调养,实在难以想象当她见着自己这副姣好的面容日后渐渐变得肿胀而难以接受时又会是什么样的绝望心情。 我心一酸,从霁月手中接过毛巾,轻轻帮她拭去汗水,“这样如金似玉的一个人竟生生被折磨成了这副惨淡模样。”才不过两个月啊,只觉古人脆弱,异地处之,如果换成我,或许能坚持得长久一些吧!须臾,又不免在心中担心起载湉,担心起他的身体,他的健康,更加担心以后我不在的日子里他会不会也被这样折磨……生不如死…… 霁月反过来劝我,“珍小主也不必太过伤心,太医也说了,只要小主醒过来就无碍了,奴婢相信小主能醒过来的,光绪十四年珍小主不也曾从树上摔下来昏迷了一天一夜么?珍小主不也挺过来了?” 我抽了绢子拭了拭鼻尖,虽知道真相,但嘴里也只是道:“是……是……” 一会儿,赵太医端了药进来,味道十分难闻,酸酸的,涩涩的,霁月过来小心地扶起子玉,我接过药碗一勺一勺温柔地喂,可子玉却是口齿紧闭,一点儿都喝不下去,即便是喝了两口也会吐出来,我十分焦急,霁月看着比我更焦急。正在两人束手无策时,赵太医只疾步至床前,从我手中一把抢过药碗,我本以为他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给子玉嘴对嘴喂药,浪漫而温存,却不成想,他却是过去用拇指和食指大力地捏住子玉的下颚,狠狠地将药猛灌了进去,一点都不留情,子玉一边呛咳着,一边吞下了药汁,场面残横得就连我这种心若磐石的人看着都有些不忍,好容易喂了药后,子玉下颚上最终留下了两道紫红色的印记,霁月又服侍子玉重新睡下,我陪着赵太医出了来,我好奇问他:“你方才如何能对姐姐下得了那样的狠手?” 赵太医浅浅一笑,“因为臣是太医,小主是病人,对待小主这般弥留的重症病人可绝不能有一丝手软,”他看我一眼,深出一口气,“臣只是在救小主的性命而已。” 我侧目回看着他,点了点头,“赵太医说得不错,原是本宫糊涂了。” 他只是笑笑,并未说话,静了半晌,我又问他:“赵太医,你有多喜欢姐姐?” 他含笑望着远处水波纹般的云彩,似乎是在慢慢地游动,重重地吸一口气,“海枯石烂,矢志不渝,够吗?” 我并未正面回答,只盯着他的眼睛问:“如果有一日姐姐变得不再是现在这般模样,你还会像今日这般喜欢她吗?” 他默然不答,过了一会儿,才道:“臣不明白小主的意思。” 我随即一笑,人性是最经不住考验的东西,我向来清楚这个道理,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子玉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能觅得真正的良人,而不是错付一生感情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赵太医不必挂怀,本宫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毕竟哪个女子不害怕容颜不再,面目衰颓。” 赵太医问我道:“难道珍小主也害怕吗?” 我笑,“本宫也是女子,如何不怕?” 赵太医笑,“是了,愈加美丽的女子便愈加害怕红颜老去,”又道,“可是世间谁人不老呢?” 是啊,春残花亦渐落,世间谁人不老,在现代我最喜欢的一句话便是:优雅的老去! 我轻笑,“不过都是黄粱一梦罢了。” 赵太医叹息一声,“即便知道人生仿若黄粱一梦,也极少有人能够看透红尘,”说着,他问我,“小主能看透吗?” 我摇头。 赵太医告退后,一个小太监过来候在我身边,只静静立着,十分懂得分寸,我看他一眼,问:“早上可是你来景仁宫禀报的?” 小太监打了个千儿道:“正是奴才。” 我问:“你是永和宫的太监?” 小太监道:“奴才是伺候乾清宫的。” 我问:“你与范长禄范公公也认识?” 小太监道:“范公公正是奴才师傅。” 我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说:“奴才名叫王商。” 我轻轻一笑,“你很机灵,很聪明,也很识时务,本宫很喜欢你,不愧是范公公调教出来的,”又道,“日后定要好生伺候皇上,好生在乾清宫做事,可晓得?” 王商道:“是,奴才谨遵小主教诲。” 我一面叫他起来,一面叹道:“什么教诲不教诲的,你只当本宫在与你闲聊也就罢了。” 王商羞涩地笑了笑,见我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又问我:“小主这是……” 我“哦”了一声,温和道:“瑾小主在里头服药睡下了,本宫也出来透口气。” 王商道:“方才大公主遣人过来问了情况,说原本欲要来的却正好得了皇上旨意,只得罢了。” 我道:“若是大公主再遣人来你就说瑾小主并无甚大事,叫大公主安心便是。” 王商道了“是”。 我又道:“等会儿再遣人去一趟内务府,搬几块冰过来,永和宫里头着实有些闷热,这么捂着并不利于瑾小主身体的康复。” 王商忙道:“奴才这就去。” 我拉住他,“忙什么,”又道,“这边还在煎药,一会儿还要换水,哪里还能少得了人?” 王商俯身道:“是奴才做事急躁了。” 我微笑道:“急躁不怕,只是做事时定要思虑周到才好。” 王商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我问:“早上瑾小主被送回宫时可有听得老佛爷要回来的消息?” 王商摇头,“并未听得什么消息,”说着,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这天儿还热呢,想必老佛爷要回来的话还得等一段日子呢!” 听了王商这话,我才暗暗放了心,好在子玉能有一段日子恢复。 088 星月 - 清宫有毒 - 夕幼 子玉在床上已经生生躺了有一个月不止,我几乎每日都会去一趟永和宫探望,就在不久前,荣寿公主出宫去找志锐赛马,回来后,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般,每每后宫几人聚在一起聊天时,荣寿公主总会在不经意间提起志锐,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于是,一日,我便忍不住笑问她:“大公主那次赛马可赢了?” 荣寿公主低低一笑,“自当是输了!” 我随即和榻上的子玉互视一眼,抿嘴轻笑道:“赛马虽输了,可是大公主棋艺必定高于志锐一成。” 提及于此,荣寿公主不觉傲然笑道:“那是自然的,毕竟不能给珍儿丢人不是?” 子玉不明所以,含着淡淡的笑意问:“这是何意?” 荣寿公主对子玉道:“我的五子棋可是珍儿教的!” 子玉问:“五子棋?” 荣寿公主点头,“正是,”又道,“瑾嫔不知道,现在京城中最为风靡的棋种便是这‘五子棋’了!” 子玉笑着摇头,“竟从未听说过。” 荣寿公主看了我一眼,“珍儿‘五子棋’下得极好,瑾嫔怎会不知道?” 子玉听言,好奇地侧目瞧了瞧我,“在家中时,众人皆知子兮的棋艺是……”子玉还未说完,荣寿公主道,“不啊,我之所以晓得珍儿的五子棋下得极好,正是志锐告诉我的!” 子玉掩面轻轻一笑道:“大公主可真是三两句话离不开志锐!” 荣寿公主面颊嫣然淡红,朝子玉挤一挤眉,笑嗔道:“瑾嫔可别胡说!” 打打闹闹的欢声笑语不断萦绕在脑海中,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好笑来,却也压不下那股难言的忧愁,就如同暴雨倾盆前灰色天空上沉郁着的整片将要泄落的乌云,全因昨日听载湉说起近来大清内外的局势,内有慈禧奢靡无度,意欲长久把控朝政,始终不肯放手,至于外部,前有日本虎视眈眈,后又有德法伺机而动。 我当然清楚,大清的军备远远不如日本,军事变革基本停留在改良武器装备的低级阶段暂且不谈,编制落后,管理混乱,训练废弛,直接导致战斗力低下,甚至今年开始,北洋水师就连枪炮弹药都停止购买了,但是最可怕的还并在于此,而是经过数十年的洋务运动,初见成效,大清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皆开始得意轻敌,丝毫没有对外敌的警惕之心。 可是,我即便知道一切,也不能告诉载湉,这是历史必有的进程,我不能插手改变,天知道,我有多想插手,我有多想去告诉载湉所有的一切,可是我不能,况且我的身份还是载湉的后妃珍嫔,后宫不得干政,否则便会被扣上独断骄横的帽子。 甲午中日战争的爆发应是在光绪二十年,距离现在还有三年的时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听起来好长啊,长得可以让故人初心变却,可以消磨掉某些人曾经的骄傲与热情,亦可以使得在外漂泊许久的浪子回头,三年过起来却又好短,短得就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脑子里想到将来的一些动荡,不可能不害怕,但也晓得害怕是无用的,必须要去面对,既然逃不过,那就只有好好珍惜此刻,好好享受窗外明媚的日光。 不知从时候起我开始并不讨厌夏日这强烈刺眼的阳光了,反而觉得敞亮舒心。 一日,我正坐在案前看着戏文,一时觉得颇为有趣,便笑了两声,是一出《西厢记》里头的初遇,崔莺莺带着青春的郁闷上场,当她遇到了风流俊雅的张生,四目交投,彼此就像磁石般互相吸引,她分明觉察到一个陌生男子注视着自己,但她的反应却是“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剧本写红娘催促她回避,而她的反映又是:  回顾--觑末--下。照封建礼教的规定,为女子者,应“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崔莺莺竟反对张生一步一回头,全把箴规抛之于脑后。 鹊儿端了一盘果子茶水进来,闲话道:“小主怎突然笑得这么开心?” 我轻轻放下戏文,胳膊撑在案上,手掌托着下巴,好奇一问,“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你会把箴规全然抛之于脑后吗?” 鹊儿想了想,摇头说:“奴婢不知道,”又笑着反问,“那么小主会吗?” 我也想了想,心里在问自己,我会为了载湉孤注一掷吗?终是道:“想来应该是会的吧!” 鹊儿笑,“那小主应该就是‘这边’的了!” 我一时没听懂,反问:“什么‘这边’‘那边’的?” 鹊儿道:“其实宫中人都看得清楚,老佛爷和皇上之间在前朝摩擦不断,一直在暗中较劲,前些年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罢了,而今就算旁人看不出端倪来,但时常在身边伺候的人终归能看出点东西,奴才奴婢们私下里也会聊及,袒护皇上的人呢,就称皇上为‘这边’,称老佛爷为‘那边’,反之亦然。着实有趣。” 我打量着她笑道:“你们这起子还倒晓得看破不说破了!”又道:“若是这么说来,那你就是袒护皇上这边的了?” 鹊儿坦然点头,笑说:“小主在哪边,奴婢就跟在哪边!” 我望着她,撇嘴一笑,还要再说时,就听见白歌在外头笑语清然,“皇上吉祥。”我知道他下了早朝必定要来,因而就连殿门都没让关,他踏了落花步了进来,我忙起身请了安,见他站在风口,袍角染了风尘被暖风吹得扬起,便笑道:“皇上是不想进来了?”说着,我就走过去拉了他来至内殿,从床上的双枕边取了一袭银灰色祥云纹素袍递过去,“皇上快换了吧!” 载湉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只展臂对我道:“朕这身衣服也是早上刚换的。” 我轻轻一笑,去到他面前伸手扯过袖后的袍角,拿在他眼前笑问:“都这么着了,皇上还不干净换了去?” 载湉见自己衣物上沾染了一片污迹,眉心一蹙,“这是何时染上的,朕竟一点都未发觉!” 我笑,“恐怕是皇上走在外头时伺候的公公不大小心才沾染了风尘,没有见到,就连公公都没有见到,皇上心急火燎地过来又怎能发觉?”我又道:“看今儿情形大约不是范公公跟着的!” 载湉一听,抬手戳了一下我的眉心,打趣说:“就属你机灵!”又道:“是王商。” 我一面帮载湉解开扣子脱下他身上被弄脏了的衣物,一面转身拿过床边的干净衣物给他换上,一面又道:“王商公公是范公公调教出来的,也必是好的,只不过王公公年纪尚小有时做事不免粗心急躁些,还多需历练提点,皇上也别怪他,想来再过个一两年定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载湉展臂任我摆弄,眼睛却追着我道:“朕也是觉得这孩子十分聪明,这才叫他跟着的。” 我又从柜子里挑出一条玄色龙凤玉带来给载湉系上,正在反手扣着后头的扣子,与他靠得很近,大约只有一指的距离,鼻尖馥郁着他身上所带的惯常香味,刚扣好最后一颗,就感觉背后被人有力的一推,顺势整个人就倒在了载湉的怀中,我推一推他,仰面问:“皇上,你干什么?” 他却垂眸笑看着我,金灿灿的日光中,他的容色润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愉悦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旁人伺候得多么小心翼翼,朕也总觉浑身难受,”随即又笑问,“珍儿原来知道朕要来?” 我盯着他,不觉轻笑,有意顶了他的话,“奴才才不晓得皇上来不来呢!” 他道:“那为何朕进来时殿门大开,床上的衣物也都备好,就连果子茶水都事先端上来了?” 我只低头未答,他却笑意更深。过了一会儿,他牵着我来到榻上坐下,自己叫了王商进来,我好奇问他:“皇上,把王公公叫进来做什么?” 载湉稍摆了摆手,王商就从胸前掏出一方锦盒来递给载湉,然后退下,我看着载湉问:“这是什么?” 载湉笑着过来坐在我身边,“喏!送给你的!” 我惊讶,“送给奴才?” 载湉点头,将锦盒往我面前一推,“还不打开看看?” 我接过来含着几分疑惑打开,红色遍绣蝴蝶纹的锦盒里头装着的是一对白玉手镯,上头似是有暗暗凸出的纹路,看着像是祥云,十分精致,他推一推我,轻笑道:“拿起来看看。” 我侧目瞧他一眼,点一点头,本就想拿出一个手镯来看,却没想到拿起一个才发现原是一对连环白玉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有些微微一怔,他道:“这对连环白玉镯乃是天然形成,并非后天雕琢,十分罕见,朕记得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就再未见到,前儿朕着人去内务府库里找来找,果然找到了!” 我不觉笑一声,望着他说:“这么稀罕的东西,皇上就送给奴才了?” 载湉展目道:“这是朕在内务府库里一眼看上的东西,除了珍儿,还有谁能配得?” 我心一动,并非是这个镯子有多么贵重,而是这镯子是他第一眼就看上的东西,这份心意,让我不免触动,笑吟吟道:“那珍儿就只好收下了。” 载湉忙不迭说:“快戴上让朕看看!” 我卷起袖子,脱下原本手腕上的烟色琥珀串子,载湉亲自帮我戴上,细腻通透的质素在纤纤手腕间划过滴露玲珑的光华,内更有虹光萦绕,绮丽无比,仿佛其中镶着星辰。 我正在惊讶,载湉目光盯着我手腕,淡淡笑道:“果然好看,”又道,“戴上了朕的手镯可就不许摘了。” 我抬手轻捶他一下,嗔道:“皇上这话可真是霸道,”说着就要脱下腕上的镯子,玩笑道,“只这么着珍儿可就不敢要了。” 载湉眉宇一动,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不许。”又道:“珍儿可晓得这镯子的寓意?” 我侧头,伸另一只手摸着他的下巴,笑问:“是什么?” 他欢欣一笑,把我的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愿朕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我嘴角一牵,月暂晦,星却常明。 089 闺乐 - 清宫有毒 - 夕幼 时光忽忽一转新年又至,今年宴会的一切规格与往年并无什么不同。 这些日子以来,载湉对我的宠爱日甚一日,翻看《起居注》,载湉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都是宿在景仁宫,其余的时日则是歇在养心殿,大多时候也是由我陪着,每当夜深珠履伴着疏疏竹影,浓点烛光,载湉时常跟我谈起志均、志锐,尤其是志锐,似乎深得载湉心意,“过些日子朕要召志锐入宫与他详谈。” 我时时于旁添香磨墨或是斟茶披衣,轻轻问:“皇上要与他谈什么?” 载湉笑得粲然,“他同朕说起谭嗣同为人,又同朕说起照相馆用途。” 我想了想,“照相馆原是志锜开的,怎得又跟志锐相关起来了?” 载湉道:“这就是拜那谭嗣同所赐,朕日前短短见了此人一面,听他说了几句话,的确风姿绰约,不似凡品,言语间很有些见地。” 我玩笑,“那皇上可问过他何以不考取功名?” 载湉也笑,“问过。” 我道:“看来他回答的不错,并未听到皇上要下旨处置于他的消息。” 载湉道:“他与朕说了很多科举制度的弊端,甚合朕意,朕心甚悦。” 我道:“倒不如趁着这次志锐入宫时皇上吩咐志锐带上谭嗣同一道入宫觐见。” 载湉道:“朕正有此意。” 隆宠已至极盛,晨昏定省时每每看到隆裕凌砾如刀子般恨不得要即刻杀了我的眼神,每每看到敦宜皇贵妃、珣嫔等几位太妃艳羡却又凄然的眼神,每每看到慈禧把我看做眼中钉肉中刺的眼神,心内不禁几许怅然! 隆裕愈加的只像个摆设,载湉平日几乎不理,经慈禧劝诫过后,载湉更是无心,宁可去子玉的永和宫坐坐,也不愿踏足钟粹宫半步。 我看在眼里,心既悦又忧,多么矛盾! 今年的冬日来的比往常都早一些,却未下雪,也并不寒冷,似乎是个暖冬,乾清宫大殿外开满了似血杜鹃,艳丽茶花,桀骜梅花,雍容牡丹,美丽至极又引人入胜,于悄然中驱散了寒气。 目极华丽,耳倦丝竹。 载湉跟慈禧两人以往若是暗暗较劲,如今便成了明目张胆,都不再掩饰什么,慈禧总会说:“皇帝现在翅膀硬了,想要展翅高飞,可是皇帝并非翱翔于天际的雄鹰。”言语间一味喜欢夹枪带棒,极为恶心人,也容易叫不明所以的人误解载湉。 至于载湉,一向少动嘴皮子,这话入耳也只是含着浅浅而得体的笑容自顾自的喝酒并不理会,他当然能听出慈禧话中的意思,只是不愿在这些极小的地方去多加计较什么,我问过载湉原因,他只说:“老佛爷总归是老佛爷,是长辈,不得过于忤逆,况若朕将话还回去又与老佛爷有什么不同?”他即便看不惯慈禧,也不会如慈禧一般当众揭她的短,不是揭不过,而是心怀尊老爱幼之中华传统美德,更不愿与淖泥为伍,他的胸怀是我最喜欢的,如山间清风般峻穆,又如万里草原般广阔,更如潜渌小涧般透澈。 虽载湉能忍住,可我却忍不住,不过抚一抚鬓间玉钗,轻轻一笑道:“鹰扬虎噬,太过凶恶,皇上乃是鹤,鹤鸣九皋,鹤唳时,可以败鹰。” 子玉身子渐好,正端坐在我身侧的位置上,一袭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夹袄裙,缓缓托起清华盏品了一口梅花酿,笑道:“珍嫔这话不对,皇上乃是天子,便应是龙,龙驭九天,有逆鳞径尺,如何是鹰鹤能与之相较的?” 我听了,侧目望住子玉,付出嫣然一笑,忙道:“姐姐教训得对,原是我脑子不清楚,竟说出这等胡话来!真是该打!”说完,我余光轻轻扫过慈禧面上,凝滞一片寒凉宛如殿外檐下结出的冰凌。 隆裕在上冷笑道:“珍嫔、瑾嫔就是会说话讨皇上欢心,不比本宫笨嘴拙舌的只会忠言逆耳。” 慈禧肃声道:“你是皇后,身份何等尊贵,怎可比得她们!” 隆裕微微颔首一笑,露出居高临下的神情,可于我眼中却像是冬叶落索。 荣寿公主面上难得抹了淡淡的胭脂,笑说:“后宫女子身份再尊贵又如何?打扮的再雍容华贵又如何?”又道:“最重要的还不是闺中之乐,闺中情趣,否则闺怨愁思终不得解,一人一宫惟剩一片落寞而已,又有何意趣?” 隆裕穿着八团彩云金妆花纱锦袍,一抹煞人明黄,锦绣妆花,高高在上,扎眼却不耀眼,明亮却又晦暗,她并不搭荣寿公主方才的话,只当是没有听见,眸子慢慢低落下去沉入酒盏直到不见。 片刻,瑜妃叹道:“大公主这话可真真儿是戳到本宫并几位太妃的心坎儿上去了!” 荣寿公主涩然一笑道:“又何曾不是戳在我自个儿的心坎儿上呢?” 荣寿公主话音刚落,我便悄然望见对面瑨嫔目光平静得毫无波澜仿佛一汪死水,看不到一丝情感的起伏涟漪。 敦宜皇贵妃眸色幽幽,“大公主何苦道来这话。” 然后,就这么一人一句的又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整个宴的气氛都是沉闷的,众人皆觉没什么意趣,很快,也就各自散去了。 回到景仁宫时,我有些倦,躺在榻上望着瓷瓶里折的一株白梅,晶莹如白玉雕刻而成的花瓣傲然的绽放着,就像一个降临凡世的谪仙,不染一丝烟火气息,那样的高贵,那样的玉洁,不知怎么回事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再醒过来是被莺儿、鹊儿乐滋滋欢喜声闹醒的,两人把我拉起来,往窗外指了指,“小主,快看谁来了!” 我睡眼惺忪地朝外头看去,目光中有一官服男子站在院中,晶亮的蓝宝石顶戴,九蟒五爪蟒袍,补服孔雀,我心一抖,忙掀了毯子起身出去,“志锐!” 他见了我,缓缓拜下,“小主吉祥!臣……”我忙阻止他说,“景仁宫中没有外人,在我面前无需称‘臣’,我也不在你面前自称‘本宫’。” 志锐笑着点头,他身姿比起以往更挺拔些,也更清瘦些,鼻头一酸,上前将他扶起,迎进正殿中,我上下打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090 入探 - 清宫有毒 - 夕幼 志锐微微一笑,笑得是那般陌生又熟稔,“听说瑾小主前儿身子不大好,现在可大好了?” 我点头,“尽管放心,姐姐早就大好了,只是还需费心调养着。” 他问:“皇上待你好么?老佛爷有没有为难你?还有皇后娘娘……” 我笑看着他,说着他又抬眸左右扫视了一圈殿内陈设,不免好笑说:“皇上待你自然是极好的……” 我随之嫣然一笑。 他歇了口气,眉心猝然一动,动情地看着我,“在瑾小主之前就听说去年年头时你也受了些委屈,我本还很担心你的处境。” 我笑,“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还提他作甚,早就过去了。” 他垂眸片刻,轻轻唏嘘,“好在皇上对你一心……” 我淡淡一笑道:“是啊,皇上……他一直待我很好,”随即我忙反问起,“家中奶奶可好?伯父可好?” 志锐道:“你也尽管放心,家中一切都好。” 过了一会儿,莺儿、鹊儿上了茶,志锐望了一眼,问:“怎么不见白歌在屋子里伺候?” 莺儿笑答:“正月里事多,白姐姐和高公公两个方才去内务府领东西去了。” 志锐“哦”了一声,我对之付出一笑道:“前几日皇上就说过要叫你入宫来详谈事情,乾清宫可去过了?” 志锐笑,“自然是先去的,皇上正在乾清宫里和谭嗣同两个一起说话,吩咐我先抽身来景仁宫会你。” 我朝莺儿、鹊儿摆一摆手,她们退下。 关起门来,我问志锐,“谈的怎么样了?” 说及于此,志锐神色也忽变得认真起来,“我在奏折当中说志锜在东华门外经营的照相馆可以用来互通宫内外的消息,是个极好的掩体,无人会怀疑的。” 我疑惑,“可是志锜会答应吗?” 志锐笑,“志锜原也是不答应的,后来在谭嗣同的步步引导下居然心甘情愿的同意了,我刚得知时也是十分震惊,谁不晓得志锜那个比石头还硬的性子,不想却被谭嗣同说通了,现在我倒对谭嗣同又多了几分佩服。” 我思忖片刻,轻轻一叹道:“这倒也是好事。”心里却不大认同自己才说出的话。 志锐道:“志锜那个照相馆现在不仅仅是谭嗣同了,还有许多维新人士时常聚集在一块儿谋划。” 我脑中乍然浮现出“戊戌六君子”几个字,忙问:“还有谁?” 志锐道:“康广仁、梁启超、康有为、杨锐……” 听着志锐谈及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我心无比黯然。 志锐又道:“方才在乾清宫也跟皇上说了,这个照相馆若果真要利用起来还真少不了小主在里头平衡。” 我一蹙眉,“我?” 志锐点头,“要掩人耳目,就需要小主的帮助。” 我笑问:“同样都是他他拉氏的女儿,你怎么不去找姐姐?” 志锐笑,“瑾小主向来行事谨慎周到,为人保守,是不断不会做也不能做这等事情的!” 我心里想志锐还真是不了解子玉,面上又继续笑问:“那你们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会答应?” 志锐看着我说:“你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又道,“我和谭嗣同笃定你不会沉溺于守旧。” 我胳膊靠在桌面上,含笑问:“皇上也希望我这么做?” 志锐面色稍稍一怔,道:“刚才在乾清宫提出这个想法时,皇上决然不认同,这不,还在乾清宫谈着呢吗?” 我浅浅一笑,扬起眉毛说:“所以你就先过来游说我了?”又道:“我说呢!按照你的性子,怎会舍得放谭嗣同一人在乾清宫谈大事,自个儿跑来看我了,即便皇上要你来,你必然也要先等在乾清宫门外得出个大事结论才罢,想来皇上必不知道放你过来有如豺狼虎豹!有如放虎归山!皇上以为你我兄妹相见必是泫然湿袖,闲话家常,没想到你却还挂念着乾清宫那档子事!皇上若是知道了还不得扒了你的皮!再不得让你单独见我!” 志锐听了也不免一笑,问我:“所以,你到底应不应?” 我望着他笑道:“我只问你,我应了对皇上可有好处?” “自然有!” “那我还有什么不应的理由?” 日影西斜,志锐只是握着茶盏久久的盯着我不说话,他的眸光中似乎有一种看一眼少一眼的落寞,我展眉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他笑,视线终于从我面上缓缓移至窗外霞色,“今日晚霞真美!” 我道:“还记得那时在府中看晚霞的时候,本以为心中苦楚会日甚一日,时至今日竟才发现那日凄伤更甚于今日。” 志锐道:“这是自然,那时……”停下叹了又叹,终归没有说下去,静了片刻,他才又道,“今日你有了皇上这个良人自然比不得那时才来的落寞孤寂,”静了一会儿,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又缓缓道,“如此说来……你竟从未把我放在心上过。” 我笑看着他,“我说过了,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哥哥的,事实上,你的确是他他拉??子兮的哥哥,这么多年了,你究竟还在纠结什么?”又道:“也罢,时间终会冲淡一切。” 他问我:“如果你无需进宫,你会选择我吗?” 我笑着摇头,“我不会,”又笃定的小声说了一遍,“就算我无需入宫,我也不会喜欢你。” 他又问我:“如果皇上不是皇上,你还会喜欢他吗?” 我想了想说:“那么……应该就不会了吧,因为那样的话,我根本就遇不到他。” 过了一会儿,志锐忽出声道:“前些日子大公主来找我赛马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头,“知道,怎么了?” 志锐道:“五子棋……是你,教她的?” 我点头,“是,”又笑道,“你看出来了?” 他道:“当然。” 我道:“你喜欢吗?” 他身子一震,疑惑问:“什么?” 我笑,“我说,你喜欢大公主找你赛马吗?” 他吁道:“还不错!” 我问:“那么,你喜欢大公主去找你下棋吗?” 他想了想,“还不错。” 我问:“那你喜欢大公主吗?” 他听言面色一凛,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沉声说:“不许胡说!” 我挣出手来,“大公主对你的印象倒是不错。” 他认真的看着我道:“此话休要再提。” 我只得“哦”一声胡乱应了。 091 溃崩 - 清宫有毒 - 夕幼 晚些时候,志锐看窗外天色已不早,起身要走时,王商就过来景仁宫传话说:“皇上还请小主和侍郎大人一道去乾清宫说话。” 我稍稍思忖,“皇上政事谈完了?” 王商笑道:“应是谈完了,现正要用晚膳呢!” 我浅浅一笑,便带着戴春荣、莺儿两个和志锐一道随王商出去,走在半路上,志锐忽慢下脚步,轻扯了扯我的袖角,在我身侧低语道:“谭嗣同也想见你一见,只怕你不肯。” 我侧目,“谭嗣同?” 志锐小声道:“他说他有话想要问你。” 我在心中暗暗计较,都是现代人自然有话说,恐怕他是记忆中有一些历史不明晰的地方要来问我一问,便应道:“也好,我也有话要问问他。” 一路驱行到了乾清宫,王商领着入了西暖阁,里头左右列图史玑衡、彝器、前后四扇菱花槅扇门,槅扇裙板镂刻升龙,绦环板镂刻宝相花,光线自镂纹中丝丝隙隙的漏进阁内,打在墙上的细腻龙纹暗影仿若逼真,载湉坐在宝座上正和谭嗣同说笑,见我来了忙起身过来牵我,“这是珍嫔。” 谭嗣同睨我一眼后只得跪在地上行礼请安,他今日穿了一件亮绸面的湛蓝红纹长袍,外罩一件紫色对襟袄子,整个人还是那般意气风发,不见沧桑,只是似乎在眉宇间多了几分锋利的笃定,我忙让他起来,并笑道:“看来还是你日子过得最是逍遥。” 话刚出口,载湉就盯着我问:“珍儿竟和谭嗣同认识?” 我轻轻一笑。 谭嗣同不禁也笑,只对载湉道:“有幸在小主尚未入宫前结识,不过是一面之缘。” 我含笑,“高山流水觅知音,有些人,一面之缘已经足够,”看了看载湉的大好面色,又道,“看来你已经不单单是我的知音,也已经是皇上的知音了?” 载湉道:“方才朕……” 还未及载湉话出口,我便抬手挡了他的话,笑道:“皇上不必再说,志锐已经在景仁宫跟奴才谈过了,奴才定要答应的。” 载湉听了,瞅着志锐,“志锐,朕让你先去景仁宫可不是叫你去跟珍儿说这些话的!” 志锐一骇,忙跪在地上。 我瞧着志锐狼狈的样子,不乏一笑,而后轻拽了拽载湉的胳膊,“皇上就别怪志锐了,”说着,我视线又扫一眼志锐,“他也是一心为了皇上。” 载湉又气吁吁的多说了志锐两句,只好罢了,色近黄昏,最后一抹余晖终被吞噬在巍峨高墙之下,婆娑的零星树叶被冬日冷风吹得生脆枯黄,宛如一只孤寂的枯叶蝶,宫门将要下钥,志锐和谭嗣同也该出宫去,我向载湉请了特旨,送两人至太和殿。 我朝志锐看了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对谭嗣同交代了之后出宫碰头的地点后,只独自向前去。 偌大的紫禁城此刻已经陷入一片灰色中,一股严肃而庄重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向后退两步,望着谭嗣同问:“你要见我?” 他道:“是的。” 我问:“有何事么?” 他道:“将近了,你是怎么想的?” 我倒被问得有些奇怪,“什么怎么想的?” 他道:“你甘心吗?” 听他这话的意思不像是要问我不明晰的历史,倒像是想要游说我与他一起改变历史的意思,我心不免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道:“你我都是现代人,也都清楚下面将要发生的许多事情,以及历史的大致走向,你难道就不想改变悲剧吗?”又向前一步,低声道:“我能看出来,这个光绪皇帝是对你真心的,而你对他也是真心的,难道你就不想和他白头到老,共襄天下吗?” 我问:“何出此言?你不是不太能记得在现代的一些事吗?” 他叹息一声,“慢慢地似乎也有些印象了。” 我道:“恐怕不只是有些印象吧!” 他不说话。 我问:“你记起什么了?” 他磕磕绊绊道:“我……我可能已经……” “已经什么?”见他面色惊惶,我又问:“是已经死了吗?!” 他听言身子一震,看着我的眼睛里满含红色血丝如织网密布,他喃喃说:“我不确定,可是那样大的爆炸……那样蓬勃的火光……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我承认,他刚刚的话确实诱人,在某一个瞬间,我几乎心动了,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行,“这就是你找我的原因?这就是你想改变历史的原因?” “是。” 我有些微微的愠怒,“你是现代人,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不管。” 我看着他说:“你不能这么自私,我也不能!” 他情绪看上去有些崩溃,“我不想死!我不想去面对那些可怕的后果!” 我低喝道:“我也不想!谁想?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又道:“在现代,还有我们的家人、朋友、或许你还有恋人或是妻子、孩子,你就不该为他们想一想吗?” “我没有!我不要想!我不要!” 他的声音低沉又威胁。 说完,谭嗣同就转身离去。我也不清楚自己的话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希望他听进去了吧! 第二日,志锐就买通了一个小太监过来景仁宫递消息,我就让戴春荣偷偷跟着去了,时值午间,温暖的阳光自小窗中透入布满了桌上,许多纤细的尘埃在明光中凌乱飞舞,我憩在榻上串着珠子,刚串到最后一颗时,戴春荣回来了,步入殿中将藏在袖中的消息纸条递给我,我看了上头是关于北洋水师邓世昌为人事迹和载湉亲父和硕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病重的消息,连忙起了身来遣了白歌去探载湉是否在乾清宫,过了半晌,白歌回来说:“皇上刚下了早朝,现正在乾清宫批阅奏折。” 外头虽是冬季,天气却格外晴朗,腊梅和栀子花都在绽放,疏影横斜的劲枝,喷吐幽香的花蕊,温润如玉的池水也在缓缓流着,池边横斜着几尾小舟,过了御花园,便至乾清宫,只身步了进去,载湉正在云烟缭绕中抚眉深思,我到他身边灭了香炉里头的龙涎香,“龙涎香虽能醒神,但终归是人工香料,尽量少燃些吧。” 092 消息 - 清宫有毒 - 夕幼 他缓缓抬脸看我,“你怎么来了?” 我见他面色昏沉煽红,心里倏而担心,连忙上去问他:“皇上身子不适吗?”说着,手背就贴上了他额际,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我大惊,他正烧得滚烫,正要叫人,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随即道:“不必了。” 他的手也很烫,我回身看他,不解问:“皇上病了,何不宣太医?” 他凝望着我说:“昨晚朕歇在昭仁殿是你陪着的,若让老佛爷知道,必然是要为难你的。” 我瞪着他说:“为难就为难,皇上烧得这样烫,必然是要召太医来看的!” 他虚弱地看着我笑,“朕的身子朕自个儿知道,朕真的没事。” 我焦急,“皇上怎么会知道?!”转念一想,在上次子玉的事中仿佛能看出载湉懂些医术,只得缓一口气,俯身下去用嘴唇贴在他额头上,古代没有温度计,只能用这个方法来大约估计体温究竟高到了个什么程度,记得在现代时我妈就总是用这个方法来帮我频繁地测量温度,依着载湉这个热度体温烧得没有四十摄氏度也得有三十九摄氏度,我的唇离开他额头,片刻,我双手捧着他的脸颊问,“皇上可多喝热水了?” 他点头,抬手握住我的手腕,“朕真的没事,”可言语间却有些细微的哆嗦,他紧接着眉心一蹙,问我道,“你突然来乾清宫做什么?” 我见他这副病容,心中实在有些不忍告诉他醇亲王病重的消息,一时有些犹豫起来,可我哪里能瞒得过他,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踌躇心思,容色轻轻一敛,小声问:“可是志锐的消息入宫了?” 我盯着他点头。 他又问:“怎么?消息不好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一横,还是决定告诉他,叹息着从袖子里掏出纸条来,他望着我从手里接过,展开来认真看了,在看到最后时,手腕显见的有些颤抖,良久不言,我握过他的手:“皇上。”算算日子,醇亲王的死期也就是这两日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他,我实在不会也不想说谎骗他。 他难过,我比他更难过。 就这样安静过了半晌,载湉缓缓放下那张纸条,深吸一口气,“朕要去一趟和硕醇亲王府。”说着就起了身来。 我眉心一蹙,忙抓住他的衣袖道:“皇上!皇上不能去!” 载湉回身轻笑着睨我一眼,“你以为朕去和硕醇亲王府是要做什么?” 我不解,只是看着他。 他道:“邓世昌爱妻与载沣侧福晋邓佳氏关系极佳。” 听他说着,我缓缓松开手来,“皇上是想要通过载沣贝子侧福晋来拉拢邓世昌?” 载湉道:“朕打听过,邓世昌与之爱妻伉俪情深,朕这里道理一说,夜里安眠时枕边风再一吹,事情不怕不成。” 我蹙眉道:“可是这样一来牵扯进来的人甚多,皇上就不怕有人不小心泄露了只言片语?”又道:“何况皇上出宫去醇亲王府实在逃不过老佛爷的眼线。” 载湉道:“载沣是朕的亲弟弟,自然不会有错,至于他那个侧福晋朕还真有些拿不准。” 我想了想,道:“皇上稍安,不如就让奴才来试试看可好?” 载湉目光炯然,“你?” 我点头,“怎么?皇上不信奴才?” 载湉的手在我手臂上游移着,含着浅浅的笑说:“怎会。”又道:“不过,珍儿久居深宫,又如何能见到侧福晋?” 我淡淡一笑,“皇上尽管放心就是,此事倒也不急,只等着便是,珍儿必定让皇上得偿所愿。” 载湉点了点头,看着我轻笑。 见他坐回座上,感觉十分疲惫的样子,我转身从架子上拿过一件外袍给载湉披上,又斟了一杯热水过来,半跪在他身前,抓住他的手小声劝说:“皇上,唤太医来瞧瞧好不好?” 他缓缓摇头。 我又道:“唤太医院的赵太医来看看好不好?” 他问:“赵太医?” 我点头。 最终他还是应了。我连忙起身去外头吩咐范长禄去太医院将赵太医唤过来,范长禄应声去了,我又让白歌、戴春荣去井边打盆冷水进来,王商依旧守在门外。 我将载湉扶到小窗下的榻上躺着,白歌将水盆端进来,我又让她出去准备点米粥,自己卷起袖子亲手拧了帕子,搭在载湉额上,冬季的井水可真冷,冰得我指尖都僵硬得没了知觉,载湉轻轻抓过我划过他额间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呵了口气,正对视着,范长禄就领着赵太医进来了。 载湉道:“朕不过是风寒束表罢了,并无大碍,你既来了就看看吧!” 赵太医请了安,依礼给载湉把过脉,说是:“皇上舌淡红苔薄白,脉浮紧,确是偶感风寒,并无甚大事。”然后开了个方子吩咐范长禄抓药熬药去了,见范长禄出去后,赵太医才又对我说:“皇上乃房欲之后盖覆单薄,寒邪乘虚入里,遂成斯疾。”乍然听得这话,一点心理准备也无,弄得我一时面红耳赤,只颔首怔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载湉则是躺在榻上忍不住轻扯嘴角,面上浮着淡然似乎不关己的笑,忻忻得意。 我随即狠瞅他一眼。 他只作不见。 赵太医清了清嗓子,“此虽系调治可愈之证,但小主和皇上可千万不能小看,如若调养不好发展成附骨疽就麻烦了,”又道,“皇上也应该知道曾高宗五子和硕荣亲王爱新觉罗??永琪,圣祖十三子怡贤亲王爱新觉罗??胤祥及其子弘暾皆患有此疾且多早逝。” 我问:“什么是附骨疽?” 赵太医道:“附骨疽常生于大腿外侧……由体虚之人乘凉寒湿侵袭,三阴不足,外邪过盛,大腿通肿,皮色不变,疼痛日增不消不溃者,此属虚寒骨冷,初觉寒热往来,如同感冒风邪,随后筋骨疼痛,不热不红,甚则痛如锥刺筋骨,不能屈伸。” 我忙担忧问道:“那该如何调理?” 赵太医道:“小主不必焦急,皇上现只是风寒,还未发展到那一步,只需内服祛风散寒之药物,平日里温通气血,多加保暖即可。” 我这才放心。 赵太医退下后,载湉拉过我的手,让我坐下,笑对我道:“朕都跟你说了,朕没事。” 我轻哼一声,抬手推了他一下以示讨伐惩戒方才之笑。 093 荒谬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不消得几日,载湉的风寒就已经痊愈,正在此时和硕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过世的消息也传入内廷,载湉得知后自是极为悲痛,但又屈于慈禧的淫威,不敢过于外露,因而一连几日情绪都不是太好。见载湉整日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心里自然也跟着不好受,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多陪在载湉身边。 这就是历史该有的进程。有的时候坐在景仁宫闲庭下也会想起那日暮色四合时谭嗣同对我提起的话,说没有再心动过是假的,每每这个时候脑子就会跳出一个极为理智的声音告诉我不可以,不可以这么想,更不能这么做……可这个声音越是这么告诉我,我心里就越是痒痒的,这种无限痛苦的纠结萦绕着我已经整整十日,但凡想起,皆是苦不堪言。 一日晌午时分,载湉来到景仁宫小休,刚步入殿门我就看见他原本分明的柳叶状眉毛已经紧紧的拧到了一起,双眼里迸发着一道道刀一般锋利的光,像是要杀了什么人一般,径直过来拂衣坐下道:“真是气死朕了!” 我缓缓从榻上坐起身子,端过小几上特意斟凉了的桂花甜露奉过去,温言道:“皇上今儿因着什么竟生了这么大的怒气?” 这么一问,他愈加恼火,接过桂花甜露,却又放回小几上,抓过我的手,冷哼一声,才低喝道:“还不是因为那个李鸿章!” 我一面揭开盏盖,一面平静问:“李中堂又做了什么让皇上不高兴的事情了?” 载湉握拳一锤小几道:“李鸿章一手把持北洋军务,不肯让旁人沾手半分,甚至就连朕都不知道北洋水军的真正实力,今儿早朝上朕不过才问了一句,李鸿章就以朕不懂军务为由相驳斥,更对朝上众臣再三讲,北洋水师,东亚第一,世界第九。” 我轻笑道:“李中堂对北洋水师这样有底气,对于大清来说不是挺好的事情么?” 载湉怒喝道:“简直荒谬!” 我用小勺舀起甜露喂到载湉嘴边,温和问:“皇上不信北洋水师的实力?” 载湉一口含了,片刻,又道:“朕自然是相信北洋水师的实力,但现在局势紧张,朕迫切需要知道关于北洋水师更多更细致的长短利弊,才好相应的统筹布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而这些并不是从他李鸿章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话所能讲清楚弄明白的,”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但朕每每提及插手北洋水军,他都必然驳斥,又说不出什么真正能令人信服的理由,要么说朕年纪尚幼,还需历练,要么就是说军务乃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要缓缓为之,不可操之过急,今日居然又说朕不懂得军务,朕见他那个老顽固才不懂得军务呢!北洋水师军权若不尽快拿回迟早败在他李鸿章的手里!” 两人四下里沉静了一会儿,载湉又说:“况且,即便北洋水师再如何不错,也达不到李鸿章所吹嘘的那个程度,让这样不夯实的人掌管着水师大权,朕又如何能放心?!” 其实,载湉虑得极是,事实的确是如此严峻,甚至比载湉说得要更为严峻几分,并且北洋水军最后也正是败在了李鸿章的手里,载湉一语成谶。可我现在又能说什么呢?又该怎么说呢?不过问道:“那么翁同酥翁大人又是怎么说的?” 载湉叹出一口气来,胳膊撑在小几上,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语气十分无奈:“朕最气的也正是这一点,老师在朝上居然也说合肥治军数十年,屡平大憝,今北洋海陆两军,如火如荼,有何可惧,不仅只字未提朕之心意,更是大有推崇李鸿章之统领北洋水军之意。” 翁同酥在我这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但是载湉此刻并不晓得,也难怪今日载湉会生这样大的气,于是,我又问:“难道前朝就没有一个在此事上与皇上一心的人么?” 载湉冷笑一声,道:“就连张骞都说以日本蕞尔小国,何足挂齿,非大创之,不足以示威而免患。” 看来这些人根本看不清北洋水军的真正实力,都是自以为义、得意洋洋之徒,看不清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他们从未想过要去看清。我也不免摇头冷笑,片刻,载湉问我:“笑什么?” 我举目看着载湉,抿一抿嘴说:“皇上,依奴才看来,这些前朝大臣实在有些太过低估对手。” 载湉乍然听了我的话,面色倒变得饶有兴趣起来,看着我问:“珍儿有何见解?” 殿内有清风灌入,轻轻吹过我的脸颊,吹起我散落下来的三千青丝,载湉抬手帮我细细别过稍显凌乱的发丝,我面对他,淡淡道:“见解不敢说,只是觉得朝中有一些未办过实务的大臣如徐桐等人,他们看不到日本明治维新后日新月异的变化,以为日本还是过去那个落后的小岛国,着实可笑,”过了一会儿,我又继续道,“只是奴才没有料到,翁同酥大人还有张謇大人也会说出这样不明所以的话来。” 载湉盯着我道:“珍儿话的意思是说北洋水师实力根本不敌日本?” 我耸一耸肩,轻笑道:“奴才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载湉凑近过来,吻一吻我被他撩起的发丝道:“珍儿或许不晓得老师于朕情感并不亚于亲父。” 我静静地盯着他听他继续说。 “老佛爷向来强调威严,朕入宫后便一直生活在恐惧当中,唯有在书房里朕可以和老师随意嬉闹,老师不仅在学习上耐心教导朕,也在生活上给了朕无微不至的照顾,光绪六年时老佛爷生了病,太监便疏于对朕的照管,结果朕只得亲自铺床,亲自倒水,被烫得一手的血泡,老师见到后就去找太监替朕出气,而后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老师总会出面保护于朕。” 我不禁唏嘘,虽知道载湉和翁同酥感情深厚,但亲耳听见载湉将往日情份亲口娓娓诉说出来,心头还是不免生出些酸涩之感,眼中竟也有些热热的湿润,并不是感慨于载湉和翁同酥二人的深厚感情,而是怜惜于载湉惨痛的成长经历,心中居然更是有些庆幸,还好有翁同酥护着载湉,否则还不知道载湉那时要被欺负到什么田地,“皇上……所以皇上信任翁同酥大人,也相信他所说的任何话。” 载湉点头,“朕必须信,朕只得信,老师毕竟是陪伴了朕二十年的人,若老师都不可信,那么朕真的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人的话,”然后,他又道,“紫禁城中人人都说朕勤奋好学,却极少有人知道朕之所以日日勤奋学习是因为朕发现如果朕学习能好一点的话,那么被老佛爷呵斥的次数就会少一点。” 我心里愈加不是滋味,看着眼前的载湉,周身始终散发着一种钟灵毓秀的华贵,旁人只知道他是大清的帝王,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旁人只知道当今皇帝有逸群之才,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他今日的气质才华。 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仅是暂时离开家人一个晚上就哭得不能自已,仿佛坠入地狱般的可怖,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觉得自己那么的可怜。 现在想来,这些完全不能跟载湉的经历同日而语,作为大清帝王的他才是天底下最可怜,最凄惨,最倒霉的人。 我心里就算原本还有预备要说出的话,但此时又如何还能说得出口,告诉他北洋水师终会不敌日本么?不就是等同于在挖他心肝儿么? 他现在的确只能相信翁同酥的话,如若不然,那么他与翁同酥二十年如父子般深厚的感情又该置于何地,想到这里,我心不禁沉沉一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皇上,奴才从不晓得皇上是这样过来的,”静了一会儿,我又缓声问,“如果……奴才是说如果,如果事实并非如翁同酥大人并其他几位大人所言那般,届时皇上会如何处置?” 094 沸扬 - 清宫有毒 - 夕幼 载湉听后,轻笑着垂下眼睑,低低道:“有错便该责罚。” 我望着他道:“可是翁同酥大人和皇上情如父子。皇上真的下得了手吗?” 载湉吐出一口气,沉声说:“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若是因为是朕的老师就错而不罚,实在有失不公。” 我道:“可是皇上,天子犯法何曾与庶民同罪过?” 他道:“以往没有,那便自朕而始。” 载湉这话一出口,着实叫我吃了一惊,也难怪他是能做出“维新变法”这样举措的人,而后载湉又向我控诉几句李鸿章的不是之处,我好言劝慰两句,他胸中的怒气就也渐渐消了。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却不想李鸿章偏不安生,居然还闹到了慈禧那里,弄得前朝后宫一时沸沸扬扬。窗外的雨“哗哗”下着,犹如千万条银丝,荡漾在空中,恰如串成的珠帘,我看在眼中却根本无意欣赏这样的美景,宁寿宫中此刻气压低沉一如窗外天空中笼罩着的乌云,似乎有难以遏制的怒意弥漫在空气中感觉马上就要爆发。 原本慈禧叫了后宫众人来宁寿宫品茶闲话,结果还未说得几句,载湉也至,慈禧便向载湉提起了关于北洋水师的话,“李鸿章自元年始掌管北洋水师多年,甚多经验,皇帝实在不该在朝上对李鸿章说出那样不过脑子的提议来。” 北洋水师一直是载湉的一块心病,他本就对李鸿章气恨难消,今日又听了慈禧这样的话,怎能不怒,便全然不管旁边还有众人,猝然竖目道:“老佛爷,当今局势眼见着紧张起来,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应知晓有关北洋水师的一切军务,只听李鸿章一人之词怎可明晰,”又道,“常言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今朕却连自家水师大权都不能掌握,将来何以面对强大的日本与西方诸国?” 慈禧忽大笑道:“强大的日本?”言语间特意加重了“强大”二字。 载湉目光沉闷地看着她,道了一句:“是。” 听及要谈前朝政事,因着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众人皆自觉行礼欲要退下。我自然也跟着大流行礼正要一道退出宁寿宫,脚尖却还未及跨出一步,慈禧就道:“珍嫔留下。” 步子凝滞下来,只得回头继续听着两人说话。 子玉和荣寿公主听得慈禧忽叫住我,大约也知道没什么好事,身子都跟着一震,踏出屋子前两人都回身朝我隐隐地抛来一个甚为担忧的目光,我见之则是耸耸肩,并付出微微一笑,好让她们放心。 几位太妃最先退出宁寿宫,现早已远去,我侧目静静看着她们的背影倒不得不感叹一句她们那“世事如云任卷舒”的淡然态度,很快,几人就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天上的雨点像筛豆子似的往下掉,骤雨抽打着地面,雨飞水溅,迷蒙一片,仿佛天地间只有隆裕那一抹渐行渐远的明黄色最为显眼。 我心里一阵恶心,稍撇了撇嘴,收回视线来。 慈禧目光扫过我,又扫过载湉,缓缓捧起小桌上头的瓷盏抿了一口,随后只蔑然道:“不过弹丸小国耳!” 载湉听言,脸一时急的煞白,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说道:“日本明治维新举措颇丰,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国力日渐强盛,即便算不上什么强国,但也绝非是大清可以小看的,即便北洋水师实力不弱,却也得要严阵以待不容差错才好。”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些话对于慈禧来说不过是对牛弹琴。 慈禧的充耳不闻尽在意料之中,她只安然细数以往的功劳簿道:“八年时,皇帝才多大,朝鲜发生壬午兵变。丁日昌奉命率威远、超勇、扬威三艘军舰赴朝以壮声威。清军拘捕大院君,迅速平定叛乱。 十年时,中法因越南问题再起战事,为加强海防力量,‘超勇’、‘扬威’开赴南方,准备会同南洋水师的‘南琛’、‘南瑞’、‘开济’、‘澄庆’、‘驭远’,组成特混舰队一起南下。日本看到大清对法作战,便试图在半岛挑起事端,唆使朝鲜亲日的开化党发动政变,驱逐驻朝大清军队。为稳定局势、震慑日本,丁汝昌奉命率‘超勇’、‘扬威’从上海北上,并指挥‘威远’运送淮军增兵朝鲜,很快平息局势。 况且北洋舰队各主要战舰舰长及高级军官几乎全为福州船政学堂毕业,并多曾到西方英国海军学院留学实习。中层军官内多有原留美幼童,被召回后到福建水师学堂学习海军后服役。舰队内一直亦有外国人担任军官作技术专家及指导。北洋舰队的军官多能操英文,内部指挥命令亦是以英文发号,”说着,慈禧含笑打量了载湉两眼,“说起来,皇帝的英文尚在学习中,恐无大用。” 载湉面对慈禧的列举与挖苦全然不怯,只道:“老佛爷只道八年、十年之事,却不道十一年时,清廷深受法国舰队横行无忌地刺激,十六年时,琅威理‘升旗事件’发生后,北洋水师洋员数目更是锐减。” 慈禧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皇帝如何知晓十六年北洋水师洋员数目锐减?” 我心随之一怔。 载湉却只作不觉,嘴角含了一抹浅淡平和的态度,沉着说:“琅威理‘升旗事件’在前朝中还有何人不知?” 慈禧眼睛看向我问:“珍嫔也晓得么?” 我含笑低下身躯,“老佛爷明鉴,此事奴才并不晓得。” 慈禧“哦”了一声,机巧说:“不过哀家听说前几日皇帝下朝后怒气冲冲的进入景仁宫,难道就没有跟珍嫔说起过北洋水师的事情?” 我淡淡一笑,眼眸看向载湉,“皇上从未跟奴才提及过北洋水师之事,只是那日皇上心情的确不佳,进了景仁宫一言不发,奴才随口宽慰了几句而已,”又道,“后宫不得干政,奴才知晓的。” 慈禧凝视着我道:“珍嫔果然与众不同,只是随口宽慰几句就能叫皇帝怒气尽消。” 我眼睛始终盯着身侧的载湉,随后笑道:“皇上不嫌弃奴才愚笨罢了。” 载湉未管慈禧是否开口,只回看着我道:“珍嫔性行温良,端庄淑睿,甚得朕心。” 慈禧含着浅浅的笑意道:“看来皇帝大有封珍嫔为妃之意。” 载湉正色道:“待珍嫔育有子嗣,便仰承老佛爷慈谕、以册宝、封尔为妃。” 慈禧听言,面色明显不快,却也无法驳斥这话,只是沉默着。 想来,慈禧应该心中已有决断,她是不会让载湉和我有孩子的。 我低首,心中自然也十分清楚自己和载湉是不会有孩子的,因为历史不会错,不过今日在载湉提及子嗣时,我能看见他的目光中宛如有一汪清泉般的眷然,隐约其间又有几许春花亮蕊闪烁,我才恍然发觉他有多么期待一个孩子的降临,期待一个我和他的孩子降临,此时摆在大窗下的一盆海棠花悄然落入眼中,层层叠叠地开得正娇艳,颜色鲜红得像是我心中沁出的血滴。 095 小宴 - 清宫有毒 - 夕幼 载湉虽料想到北洋水军实力或许不似李鸿章说得那般天花乱坠,但永远也料想不到北洋水军真正的实力已如朽木一般的薄弱,我几次想提,话就在嘴边,却总也不好开口,一方面,既碍于翁同酥于载湉来说有如父子一般的深厚感情,即便载湉甲午战争失败后终将发现翁同酥而今所言俱虚,但大概也不该由我现在说出来。另一方面,也是碍于担心话出口后会否影响到历史发展真正该有的进程,我不能冒险去打破历史的平衡,更不能让无辜的人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去承担一些未知且可怕的后果。 说实话,在现代时,我从未发觉自己竟是这么有社会责任感的一个人,许是在现代我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了吧,自小到大从未让我独自面对过什么大事! 因着那日载湉和慈禧一言不合,支持载湉的帝党和支持慈禧的后党也皆跟在后头摩擦出不少火花,前日刚听说志锐在前朝公然弹劾了瓜尔佳??荣禄,载湉趁机将瓜尔佳??荣禄连降两级,黜为西安将军。慈禧在宁寿宫乍然听得此事虽大为不满,却也没有横加干涉,毕竟内务府大臣杨立山现在才是慈禧面前的红人,杨立山这两年筹办的大小家宴多不胜数,慈禧没有不喜欢的,当然这里头少不了有我的出谋划策。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照载湉这边的想法进行着,顺利得简直叫人害怕,但依旧没有到载湉能够彻底跟慈禧撕破脸的时候,虽然载湉以及这边的众人都满怀希望,但我自当晓得这边最终必然是输家,我私心里并不是在筹谋什么,而是真的不希望到时候载湉和慈禧的关系闹得太僵以至于慈禧万般折磨载湉,慈禧的狠辣我不是不知道。于是,我去找了荣寿公主想让她帮忙想个法子来从中调和一下慈禧和载湉的矛盾,恰巧,荣寿公主也有此意,与我所想不谋而合,即日,荣寿公主就遣了人去一趟云南府活捉了十只蓝孔雀,昨日傍晚方归,今儿一早去宁寿宫晨昏定省时荣寿公主提及此事,慈禧大为欣喜,荣寿公主欲要张罗着开一宴给紫禁城添些热闹,慈禧听了自是没有不允的。 五月初,万物从沉睡中全部彻底苏醒过来,无论是青草还是树木都开始一点一滴的抽出嫩芽。因为是寻常小宴,又是打着载湉的名义张罗开来,地方只得择在乾清宫后头的小榭,待得傍晚时分,霞色慢慢褪去,凉月已然升起,众人一时过来进入谢中,脚下踏着白石甬路,目光所及两边皆是翠松青柏,月台上设着浅雕伏莲,高低起伏变化有致,有一班杂耍闹热场子,行动不止,一会儿雄狮戏绣球,一会儿雌狮戏幼狮,一会儿幼狮或匍伏脚下,或搂抱肩头,反正极尽亲昵之态,实在有趣。 众人路过看着也是捂嘴嬉笑。 栏杆里头正放着两张大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面设着各色筷勺盏碟。有宫女煮茶,亦有宫女煮酒,人多不乏热闹,难得的是诸事却又进行的井井有条,慈禧扶着李莲英的手自入了来便是满面笑意,喜滋滋地上了座,“也亏得大公主能想到这么个新鲜玩意儿!” 上面一桌自然是慈禧、载湉、皇后还有敦宜皇贵妃,其他人便在下面一桌,荣寿公主自在旁边伺候安排着,敦宜皇贵妃见了,只起身笑道:“哎呦呦,本宫可不敢劳大公主站着伺候!”忙就让出了座位叫荣寿公主坐下。 荣寿公主不肯,慈禧就也笑说:“本就是寻常小宴,不必太过繁琐,”说着,又指一指周围伺候的宫女太监,“他们都是懂得的,你只坐下便是。” 李莲英忙上前笑道:“大公主尽管入座,奴才替大公主暂时看着。” 荣寿公主见李莲英过来如此说,便又对身边的香云吩咐了两句,才肯入座。 笑谈着看了会儿杂耍,正要上热菜,荣寿公主顺势看我一眼,我便晓得意思,只放下杯箸一起下来张罗。 一连从后头上了四道菜来,一是名为“孔雀开屏”,另一是名为“风华绝代”,又一是名为“洛神汤”,最后是名为“国色天香”,一俱色泽晶蓝,奇香四溢,好不好吃不知道,但的确是耐得赏看。敦宜皇贵妃净了手后,只帮着慈禧夹菜剔骨,孔雀肉虽鲜却实在刺骨过多,吃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 隆裕拾起筷来给载湉夹了一块孔雀翅。 载湉空洞的目光看过去,轻轻扫视隆裕面上,随即又缓缓撇下眼去。 子玉看着盘子里头或蓝或紫的东西,只喝了碗汤也就不再吃了。 其余人也都是各盏泛泛品尝了两口。 孔雀肉不过是吃个新鲜有趣,哪里能真的抵饱肚子,热菜仅用了半晌,众人就都洗了手,一时闲聊起来。宫女撤下热菜后,又献上桂花酒、落英茶、青稞果、吉祥糕等小食换口,榭廊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宫灯高悬,金石弦管之声如幽泉山涧般叮当流出,汇成一泓碧玉深潭,水潭中似乎又荡起一层层细碎的涟漪,摇曳着一轮金黄的明月,也不知荣寿公主从哪里找来的这班子,着实有两把刷子。伴着乐声,慈禧忽笑道:“算起来皇后入宫也有几年了,肚子如何就没个动静?” 此话一出,许多人身子皆是一颤,隆裕虽羞红了脸,缓缓低下头去,却也没忘记趁机平白瞪我一眼,随后收回视线,咬一咬唇,似乎很不好意思,只道了:“老佛爷……” 敦宜皇贵妃于旁笑说:“老佛爷,要说这些年也是珍嫔、瑾嫔承宠最多,要有也该是她们两个先有才是。” 慈禧微笑不语。 瑜妃忙也含笑说道:“娘娘此言差矣,能不能有喜这种事都说个机缘,并非哪个承宠多就是哪个一定先有。” 敦宜皇贵妃侧头看瑜妃道:“虽说并非一定,但总也机会大些不是?”话音未落,敦宜皇贵妃就转眸看我一眼,又道:“特别是珍嫔,皇上一个月中几乎有大半时间都跟珍嫔在一起,这都多少年了,怎得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是不是珍嫔身子不好有什么隐疾?”说完,她从袖子中抽出丝绢来捂嘴轻笑两声。 慈禧看住敦宜皇贵妃,眼中也跟着露出嗔笑。 隐疾?我坐在下面一桌刚喝了口落英茶,一时听得这话,不禁举眸望着敦宜皇贵妃并在心里咒骂道:你才有隐疾呢!你全家都有隐疾! 096 原来 - 清宫有毒 - 夕幼 这个他他拉??子兮刚入宫时才十四岁,葵水还未至,怎么可能怀孕,今年倒是来了初次,几个月下来却也不规律,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怀孕,而受孕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理过程,哪有她们说得这样简单,一句说怀就能怀上的? 殊不知现代有多少夫妻为了怀孕各种方法百尝不殆。 天时地利人和少一个都不行。 不免轻轻一叹,无知……无知啊…… 子玉听了敦宜皇贵妃这话,忙替我忿忿不平道:“珍嫔自小活泼爱动,家中大小无人不知,怎可能身子不好!方才娘娘口中的隐疾一说更是毫无头绪,想来是珍嫔年纪尚小的缘故,”说着,子玉扫眼看了看慈禧和敦宜皇贵妃,“老佛爷都还未开口催珍嫔,娘娘急得什么?” 我在桌下握一握子玉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随即自己抿嘴一笑道:“皇后娘娘都还没有,奴才不敢着急。” 慈禧含笑看向载湉,“皇帝可听到没?” 载湉微微颔首,轻笑道:“大清子嗣上天祖宗自有主张。” 慈禧听言眉间浅蹙。 荣寿公主见状,急急笑着撇开话题道:“老佛爷马上快要六十大寿了,可定是要好好过的!” 瑜妃亦笑,“正是这话呢!” 慈禧故意抿嘴笑说:“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过什么!随意吧!” 敦宜皇贵妃掐准了时机道:“可不能随意!古往今来六十从来都是大寿,花甲之年可是不易的!” 慈禧依旧笑着摆一摆手,“近年来大局不稳,弹丸小国前来滋事,还是将银子充裕水军为好!” 我目光悄然扫过载湉,见他面色泛白便已知他心中必然不肯帮慈禧过这寿,但他却也知道若要安抚慈禧,此事就不得不为,便道:“老佛爷过慎了。寿,还是要过得。” 慈禧看着载湉问:“皇帝竟不反对?” 载湉笑说:“朕岂敢不孝。” 慈禧“嗯”了一声,“既皇帝都如此说了,哀家若再推辞倒是显得虚伪了,”想了会子,又道,“穆宗时曾下谕修园,此为穆宗赤子孝心,而却因当时经费不足之故不得不停修,去年哀家带着几位太妃、皇后、瑾嫔去避暑时便觉九州岛清晏、上下天光、杏花春馆、万方安和、武陵春色几处着实不甚合意,皇帝意下如何?” 我知道这事,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好像是说当初同治皇帝因听信内务府的引诱游说下令要重修圆明园才闹出了后来一系列的前朝政治风波。 据说那时,恭亲王爱新觉罗??奕訢、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与其他一些王公大臣联名上疏,痛陈修园之巨弊,恳请急停。可同治皇帝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对他们怒斥一番,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大学士文祥见状伏地痛哭,几乎昏厥。 结果同治皇帝革去了恭亲王爱新觉罗??奕訢的一切差使,并革去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其子爱新觉罗??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 同时,更以“朋比谋为不轨”的罪名将惇王、醇王、文祥、李鸿藻等十名力主停修的王公大臣尽行革职。 但就在第二天,慈禧突然在弘德殿慰谕爱新觉罗??奕訢,表示“十年以来,无恭王何以有今日,皇帝少未更事,昨谕着即撤消。”同时更下了懿旨赏还奕訢及其子爱新觉罗??载澂爵秩,这一“夺”一“还”,其实都是慈禧在幕后操纵,意在再次向朝廷内外表明爱新觉罗??奕訢等王公大臣都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她早已大权在握,不可撼动,权威更是不容轻觑,不容侵犯。 至此,历时半年的“修园之争”虽以“停修”而结束。但由此引发的前朝政治风波却进一步加强了慈禧太后的权威。 我不禁忖度,难道慈禧想要故技重施? 载湉坐在那里,恐怕他也没料到,慈禧会厚着脸皮再次提出这般无理的要求,进而只是含笑道:“若非老佛爷六十大寿将至,朕必应允……”还未及载湉说完,慈禧就忙问道,“皇帝这话何解?” 载湉依旧平和笑道:“朕心欲为老佛爷办一场空前绝后的六旬万寿庆典,先着户部拨款一百万两入手准备着,”随即又拟言道,“在清漪园受贺,仿康熙、乾隆年间成例,自大内至园,路所经,设彩棚经坛,举行庆典。“ 慈禧听得载湉这话,自是大喜,连声道:“好……” 就在无人注意到的某一瞬间,我看得清晰,载湉眼中隐隐陨落的一道流星,里头的颜色一如冰冷的秋水,我虽跟他座位隔得尚远,但耳边似乎依然可以听得到他心底落叶的声音,就这样悄然地碎在了寒凉的大地上。 左右都是割舍,也只能选择割舍得更少的一方。 随后,敦宜皇贵妃兴奋的声音划过耳边,“太好了,有些日子没半场大喜事了!又有得热闹了!” 珣嫔喝了一盏桂花酒,跟着笑说:“看起来要比十五年时更加热闹呢!” 李莲英立于一侧,也对慈禧笑道:“老佛爷,有日子要好好准备了!” 慈禧稍点一点头。 敦宜皇贵妃眉梢一挑,又对周围众人道:“不若咱们给老佛爷凑个份子吧!” 慈禧“呵呵”笑说:“哪里轮得到你们几个凑份子,你们一个月才有几个钱!”而后又道:“只看你们到时候能奉上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儿来叫哀家开心开心就成了。” 那边讨论得热火朝天,这边则是一片漠然。 荣寿公主拉一拉我的袖子,小声说:“现在这内外大局势明眼人都能看得清楚,这当口上,皇上是不是疯了?” 我侧目看向她,轻摇一摇头,“大公主,可别乱说,”稍低一低声音,又道,“左右都是流水银子,若换成是大公主,大公主是会选择重修圆明园呢?还是会选择为老佛爷办一场空前绝后的寿宴呢?” 荣寿公主想一想,低低道:“似乎还是寿宴用的银子要稍少些。” 子玉忙侧身过来道:“皇上神色看上去也是为难得很呢!”我和荣寿公主听言都侧目看一眼载湉,再回过视线来,过了一会儿,子玉又疑惑道:“说起花费银子,难道你们两个不晓得红白两件喜事其实才最是无底洞么?” 我和荣寿公主大为疑惑,面面相觑,自是不懂。 正万般不解间,瑜妃幽幽叹出一口气,对我们说:“皇上是没有选择,不得不为罢了,”过了片刻,又道,“幸而皇上没有应了重修圆明园。” 瑜妃此话一出,我和子玉、荣寿公主都各有各的满心好奇,歪着个头想听个究竟,瑜妃小心的往旁边看了两眼,确定那边无人注视,这才小声道:“穆宗当年大兴土木实则本意是欲让两宫好搬去颐养天年,即便是库款支绌,入不敷出,穆宗还是坚持动用储款行事,老佛爷知道后心里自然不悦,却又不好当场发作,便暗暗在前朝掀起风浪,这才亲手制止了此事。” 原来,竟是这样! 097 八月 - 清宫有毒 - 夕幼 日子浅浅一过,便又到了暑气灼人的八月,北洋水军虽然有了规模,却又逢慈禧大肆热闹着筹备还有许久才至的万寿庆典,载湉一时在前朝被弄得焦头烂额,外部局势愈加紧张,可老的八旗绿营无法改造,新的勇营湘军、淮军,一个早已半残,一个又是暮气沉沉,正在重蹈绿营覆辙,说要整顿,也只空有一个计划而已,具体的行动一拖再拖,八字都没一撇。所谓练军,不过就是一个影子罢了。 在这样一个处处需要用钱的关键时候,还要为慈禧举办一场空前绝后的六旬万寿庆典,载湉本就不悦,却谁都更没想到的是整整一百万两还不够慈禧塞个牙缝。听载湉说起,大清每年财政收入不过也就五千两上下,每项开支也都是固定的,为了之前那些费钱的洋务运动,国库已经将近空虚,就那拨出的一百万两,几乎是在寅吃卯粮了。 可饶是这样,慈禧依旧并不满意,户部见状只得又拨三百万两,不用想我也知道这里头必然包含着偷偷被挪用的北洋军费,后头各级官员报效养廉银又是共约一百余万两,官商额外也报效了将近两百万两,各省不分大小贫富皆要求上报三万两,十八行省总共就是五十四万两,一一算下来少说也得有七百万两。 其实,也只是过个六十岁生日而已,居然就要花费七百万两。由此可见,慈禧有多舍得为自己花钱,日子过得有多奢侈。 没过几日,慈禧更是动用了户部拨下的一百万两着人修复了清漪园,并改名为“颐和园”。 载湉每日在养心殿见户部上报的一张又一张统计奏表,气得眼圈都是闷红的。大约这日已然忍无可忍,才愤然拿起手边的瓷盏就朝墙上砸去。 我本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书,耳边忽听得一声脆响,抬眸一看载湉面色极怒,眼睛里像是蕴藏着火似的,我便起身走过去道:“皇上,既然势在必行,就不要再跟这手边不会说话的茶盏过不去了。” 载湉食指重重地在奏表上扣两下,紧蹙着眉头说:“一个六旬万寿庆典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百两银子还不够,大清体制从上至下生生又平添了将近六百万两!”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极力压抑着胸中的怒气,哂笑道:“六百万两!竟能拨捐出六百万两!若不是老佛爷此次庆典,朕怎么也不可能料到!日前朕以局势紧张,恐要一战为由提出想要给北洋水军添充军费一言时,这些人又是怎样的另一副嘴脸,在朝上是如何的对朕言之凿凿,如何的委屈谏言说各处各地不堪重负,实在拿不出钱来,下朝又是多少奏折上疏劝朕打消念头,”说着,他冷哼一声,“此刻想来真是极为恶心!” 我一面捡起地上破碎却锋利的盏片,一面含笑劝慰道:“皇上,向来都是夜晚天色越黑,星星越亮,”过去片刻,我余光瞄一眼载湉,又好声问道,“皇上可听说过掩耳盗铃的故事?” 载湉走过来,一把拽起我,“别捡了,小心伤着你,等会儿叫范长禄过来收拾就罢了。” 我轻轻一笑,“皇上若是以后不想伤着奴才,就千万别再摔这些个瓷脆物什了,”见他微微垂眸,又一点头,我才渐渐安心,他怕碎片伤着我,我当然也怕伤着他啊,只须臾后,我目光看着他继续道,“皇上还没回答奴才呢!” 载湉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眸,随即一挣眉,“自然是听过的。” 我转身将手中的碎盏片小心的放置小桌上,回头温和笑说:“既如此,皇上又何以不能**?”又道:“他们不过是一群掩耳盗铃之徒尔!” 载湉不免叹气摇头,“他们是掩耳盗铃之徒不错,但却也误了大清!” 我用目光勾住载湉的目光,稍稍歪着脑袋对他道:“既是掩耳盗铃之徒,食之无味,那便弃之,也不算可惜。” 八月中旬,有外使入宫朝见,载湉自是在紫光阁摆了几桌酒席接待,阁高数丈中作团顶小殿,用黄瓦,左右各四楹,接栋稍下,瓦皆碧。南北垂接斜廊,悬级而降,面若城壁。王、贝勒、贝子、四品顶戴宗室都在席上。 于是,慈禧领着后宫妃嫔也来凑了这个热闹,说是席上不谈政事,只谈家事,殊不知,天家哪有真正的政事家事之分,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门下廊上摆着桌案,上头陈设一色玉器,正位甬道上分东西摆放席后预备赏赐的物品,就近搭设紫色凉棚十个,预备摆放席上菜馔。 卯时三刻,载湉的乾坤御驾升座,乐队奏中和大乐,在阁内外就坐的都在正门两旁按辈分等级侍立恭候。升座毕,中和乐止。所有赴宴人员皆分批次向载湉和慈禧行三拜九叩礼,各自归座,乐又起,茶膳坊向各席进奶茶,赐茶完毕,奏乐即止,范长禄首先向载湉呈进米面炉食制品等十五种,摆在填漆花膳桌上,并置好五寸黄盘、叉子、毛巾等,乐声再起。载湉开始给王公宗室赐酒,这时,众王公宗室们都要离座,行一叩礼,依次接受赐酒。酒赐毕,礼仪方止,然后再赐肴馔。 筵席上,南府艺人还要演戏。 说笑间,忽有一个金发碧眼的魁梧男子昂然起身缓缓上前来,一身翠绿色加以金线密织上下紧身装束,肌肤美得就像院子里的桃花,气质十分矜持贵重,一开口便是能让人听得懂的汉话,我心中一时颇为讶异,“我王入清,特来拜会大清皇帝。” 他面上含笑,既不行礼,也不屈膝,只是脱帽并微微弯下腰肢,载湉还未发话,他就自己起身,然后身板直直的站在那里,双手又抱拳一拱,算是含笑问安,这些年在紫禁城见惯了卑躬屈膝,乍然见得这般情景,心中居然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不过一阵温热划过心头。 载湉并不作色,只随口问了他几句外邦之语,场面看着也算友好。 只是不料慈禧于旁却有些愠怒,登时出声道:“既来大清觐见,怎不按大清规矩行礼请圣上万安,更不奏上名来,就这般向圣上说话,实在大胆!” “约翰??维尔逊!” 说时,他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漫然的涟漪来。 载湉轻摆手道:“约翰使臣,入座吧!” 约翰??维尔逊模样温文尔雅,笑着点了点头,走过我身畔时,他目光一凛,轻轻打量我一番,不禁笑道:“You  are  gorgeous!” 098 听懂 - 清宫有毒 - 夕幼 说完,他嘴角悄然一勾,露出一脸坏笑来盯着我不动。 我当然能听得懂他这话的意思,不过只是赞我一句漂亮罢了,依着礼数,我只含笑回道:“谢谢。” 约翰??维尔逊目光有些惊诧地看我,怔了一会儿,才道:“你竟能听懂!” 我付出一笑,“自然。” 我虽是能懂,但在座的无论是其它妃嫔也好,还是许多王公大臣也好其实都不大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霎时阁中众人便皆窃窃私语起来。 隆裕坐在在上首望下来,视线扫过我,嘴角不免含起一抹讥讽之色来。 而敦宜皇贵妃也悄悄掩口而笑,不怀好意。 子玉欲辩又觉不屑,因不大懂英文,更是无从开口,刚要站起身姿势就凝滞住,还是只得含怒坐下,一言不发。 慈禧观望众人,自是指着约翰??维尔逊道:“大胆!区区弹丸使者竟敢对天朝妃嫔大不敬!” 约翰??维尔逊听言,身子一颤,目光终于从我面上收回,却不恐慌,缓缓侧过身去对慈禧道:“老佛爷根本无需动怒,方才老佛爷责怪我不以大清礼数相见,其实是我王担虑大清皇帝不懂外邦之语缘故,因而只吩咐以我国行动礼数相交!”说着,随即又看我一眼,继续道:“不过,此般看来实在是我王过虑,竟连席中一佳人都能通晓外邦之语,阁中众臣自当亦是习得。” 此言一出,许多王公大臣显见地坐不住,暗暗低下头去,生怕被点名要说所谓“外邦之语”。 载湉敏慧,习了好几年,此刻自然也已经能听懂约翰??维尔逊方才说的那句英文是何意思,面色说不上难看,应该没有动怒,但反正肯定有些吃醋颜色就是了。他只对约翰??维尔逊道:“使者可知刚刚你口中的佳人乃是朕后宫妃嫔中的珍嫔,依着大清规矩,使者该称之一声:小主。” 约翰??维尔逊眉心一动,叹出一口气来,轻轻摇首,不觉目光渐移向四周打量,从慈禧始至瑨嫔止,“素闻珍嫔小主自入宫就一直深受大清皇帝宠爱,今日得见果然聪慧干练,标志过人,如此看来,小主能深受大清皇帝喜欢也是有道理的。” 我听之心里虽高兴舒服却也不免为之一怔,在这种场合,这个使者约翰??维尔逊口中只大肆称扬于我一人分明是给我引火上身,他大约不明白世上女子多为小心眼,而后宫女子则最是如此。不禁在心里为自己深深叹气,刚一抬眸就恍然对上他投来的异瞳目光,忙躲闪一避,随即见载湉眸中精光一闪,一瞬后复又如常,面上只含着合乎体统的笑容紧紧看着约翰??维尔逊,旁人虽不察不明,但我却知道这笑里头的火气! 不知回去后又要花多少时间去哄载湉开心了! 约翰??维尔逊回至座位上又拿起酒杯说了祝祷载湉万福绵鸿之类的敬语,也不管载湉应不应,只自顾自将酒杯中酒一饮而尽,恐是西方多喝葡萄酒、威士忌,乍然喝不惯高粱酒,酒气冲得他倒自己忍不住捂嘴狠嗽了两声。众人见状皆颔首轻笑。一时话毕,范长禄唤上歌舞,宾主觥筹交错,莫不欢颜,看似一副升平景象。 一会儿后,约翰??维尔逊开口问载湉道:“我王听日本参谋本部制定得所谓‘清国征讨策略‘,第一步是攻占台湾,第二步是吞并朝鲜,第三步是进军满蒙,第四步是灭亡大清国,不知大清皇帝对此如何看法?” 载湉不失为帝稳重,含笑反问道:“使者又是如何以为?” 约翰??维尔逊却没正面回答,只是笑道:“常听闻大清北洋水师甚为雄壮,我自当是支持大清皇帝与日本天皇一战,给明治点颜色瞧瞧!” 我没想到这个约翰??维尔逊还真坦诚,就西方各国来说在一定程度上时支持日本侵略的行径的。 载湉勉强一笑,未给出正面的回应。 约翰??维尔逊又道:“据悉同治六年时,明治天皇睦仁登基伊始,即在《天皇御笔信》中宣称‘开拓万里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这难道还不够表明心迹吗?” 载湉心如明镜,自然能听出此话中暗含的意思,也自然晓得这话的重量,却因着帝王至尊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缓缓拿起面前酒杯轻抿一口,随即浅笑道:“难得大不列颠国竟这般忌惮日本天皇之语。” 约翰??维尔逊不管载湉的话,只继续咄咄笑说:“日本乃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虽中日两国签订了《中日修好条规》,就是不知日本会不会永久遵守这一条约,难道大清皇帝陛下就不曾为此担虑过么?” 载湉面对约翰??维尔逊的来势汹汹,语气略加强硬,不逊其半分:“弹丸小国耳,又有何惧!” 载湉此话一出,慈禧连连含笑点头,面上十分满意模样。 我知道载湉故意说这大话实则是在稳定局面,一阁中不仅有许多王公大臣,后宫妃嫔,更有不少各国使者,这个来自英国的约翰??维尔逊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约翰??维尔逊轻轻哂笑道:“早前亦听闻北洋水师刘步蟾逼走了水师教习英国琅威里,你们这里不是有句古话叫过河拆桥么,也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载湉显然不知缘故,听了身姿一颤,而后,缓缓笑道:“可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强扭的瓜不甜,更有叫一个巴掌拍不响,并非北洋水师逼走琅威里,原是琅威里呆不惯北洋水师才选择离去。” 大约过去半个时辰,阁中气味渐渐变得浑浊,我几杯高粱酒下肚,不过半晌,就已经深觉脸颊如烧,只起身静静扶着白歌退出去欲至香扆殿换一层外衣歇会子再来。 外头云雾翻动,幽幽的澹香搅杂在空气中,偶有清风拂面,也拂过花树,一阵花雨飘落下来,洋洋洒洒,让人顿觉风无影而实存,脚下踏着花泥紧步了片刻,逐渐离歌舞俗声远了,待我行至偏僻之处,只见周围有树阴池影,苍柏一俱葱翠万状,缓下步调,轻轻松开扶着白歌的手,其实我自出来吹得淡风意识就慢慢恢复清明,醉熏之意散去八分,早就足够意识到身后有人在跟,此刻见四下无人,我才立定,回身见是王商,便忙问道:“事情如何了?” 王商行了礼,小声道:“今儿载沣贝子没来,”我听言叹息一声,他大约是见我脸色焦灼,还没歇得一口气,急忙又道,“倒是侧福晋邓佳氏替贝子来了,”我未及开口问,王商偏又说道,“奴才已经去传过信儿了,小主尽在此处等着就是,大概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侧福晋肯定就来了。” 我这才安心,对王商点头笑说:“这事儿办的不错。” 王商笑道:“皇上和小主看重奴才,奴才不敢不尽心,况且平日师傅教导甚严,奴才一字一句都谨记着。” 我微笑道:“你自个儿敏觉,怪不得人要看重你,”又道,“范公公在皇上身边侍奉多年,身上还有许多学问仍需你自个儿细细去学。” 王商道:“奴才自当用心跟着师父学习。” 我“嗯”了一声,笑道:“想来紫光阁那边也少不了你,你快回去罢,省得人怀疑。” 王商颔首一笑,应了声“是”后,便躬身退下。 099 蓦动 - 清宫有毒 - 夕幼 果然,没等一会儿,就见有一着深兰色织锦长裙的清淡女子朝我步来,腰上系着一条白色锦绣带子,上头钳着五色宝石,华丽贵重,乌黑的头发挽成如意髻,插着白玉簪,面上薄施粉黛,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并有些透着微红。我忙迎上去,温和笑问:“你就是侧福晋邓佳氏?” 她朝我行礼笑道了一句:“正是。” 我笑着打量了她两眼,携了她的手往前走去,因为并不熟识,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走了片刻,她先问我道:“不知小主这次叫王商公公找奴才前来有何事要说?” 我叹息一声,慢了步调,朝身后白歌摆一摆手,待白歌身影远了,我才道:“侧福晋十八岁入了载沣贝子府邸侍奉,现如今深受贝子宠爱,已是府邸中最大赢家,想来不论侧福晋说什么做什么贝子都是无不答应无不反对的。” 邓佳氏轻轻一蹙眉,看着我问:“娘娘这是何意?” 我凝眸望住满地闲花幽草肆意生长蓬勃,“听说侧福晋和邓世昌大人爱妻私下里很是熟识?” 邓佳氏道:“是,时而会约着喝茶品琴。邓夫人知书达礼、气若幽兰,与她相处,奴才不觉腌臜。” 我默然了一会儿,心中虽依旧踌躇,却还是选择把明白话说出口:“不知侧福晋也有所听闻关于北洋水师的事情?” “奴才有所听闻。” “侧福晋既与邓夫人私下熟识,冷眼旁观以为邓大人如何?” “邓大人乃是上忠之将。” 我听了,心中自然欣喜,又道:“侧福晋,你与本宫本不熟识,只是此事说来关乎皇上,更关乎大清,纵观全局无人能为,只得来相求侧福晋帮忙。”说着,我欲要行礼,邓佳氏大惊,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有如此纡尊降贵的行为,忙阻止了我,“小主有何事直说便罢,何需如此?!”她拍一拍我的手背,又道:“说起来,小主和奴才原本算是妯娌,只是天意弄人,才会导致如今混乱局面,虽不常入紫禁城,但在宫外也早有耳闻,后宫妃嫔中,皇上万般疼宠珍小主,说来惭愧,奴才本还对小主看法尚有保留,但于今日初见小主后,甚觉面善,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般,又见方才小主行为,小主能为皇上做到如此,也是全心相待了,所以不管如何,小主有事尽管吩咐就是,若事情奴才果真能办必然会替小主和皇上办妥。” 一面望着眼前的邓佳氏,一面听她说着,我心蓦然一动,不管日后如何,至少此刻她对我,对载湉是坦诚相待的,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晓得在紫禁城中能遇到一个坦诚相待的人是有多么困难,直静默半晌,我才低声说:“如若可以,还求侧福晋能替我联系邓夫人。” “联系邓夫人是为何?” 我叹气说:“李中堂不准人插手北洋水师之事,皇上面对愈加紧张的内外局势,实在着急,想要弄清楚北洋水师实力究竟如何,也实在无奈,听闻邓大人乃是大义凛然之人,所以才想通过本宫不动声色的联系上邓大人。” 邓佳氏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也是,李中堂十分看重邓大人,自然也明白邓大人为人,必不会轻易将邓大人放给皇上,”静了片刻,她又道,“更何况,还有老佛爷……皇上处境艰难,以前时而就听阿玛提起过,因而许多事奴才和贝子都晓得的……” 我握住邓佳氏的手,恳然道:“本宫和皇上之心皆系于侧福晋身上了。” 邓佳氏想了想,随即抬眸看我一眼,笃定道:“说到底还是皇上想私下召见邓大人,何劳邓夫人,只奴才回去府邸跟贝子说明,叫贝子将皇上心意告知邓大人便是,皇上只等着,邓大人不日必至。” 我点头,笑道:“这样甚好,”垂眸一想,又道,“好容易见到侧福晋,果真出水妙善、落雁沉鱼,方才又从侧福晋口中闻得邓夫人美名,本宫也想一见,哪日本宫回过皇上定要两位来景仁宫一道小悦片刻。” 邓佳氏一笑,福一福身子说:“若是小主相邀,奴才必然相至。” 待得回到紫光阁时,饭席已经过了大半,歌舞也都歇了下去,慈禧早已不在座位上,应是喝的熏醉回宁寿宫歇息去了,后宫妃嫔目光大多也都是怔怔的,恐也是因席间高粱酒后劲颇大,纷纷有些挺不住了,我只觉何必呢,若非想在这些外邦使者面前卖弄,紫禁城中根本不会有人喝这高粱酒,此刻也不必皆在这里强撑,伤人先伤己,伤人十分,自损七分,载湉酒量向来不错,面上亦有薄醉之色,我附耳交代白歌去端来一碗蜂蜜水让范长禄上给载湉,至于约翰??维尔逊那帮外邦使臣皆撑在桌上,姿态各异,要么以手托头昏昏欲睡,要么僵直的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空洞,更有甚者整个人直接趴翻在地,不消一晌,王公大臣依次退下,载湉着太监将那些外邦使臣运送回各自居住驿馆,范长禄视我一眼,手上端着一盏蜂蜜水过去附在载湉耳边轻说几句,载湉随即侧头看他一眼,接过玻璃盏去,喝了两小口,幽幽放下,见人散尽,才起身悄步朝我走过来,“方才去了哪里?” 我侧头看一眼隆裕,她正被钟粹宫的宫女太监扶着向后出去,几位太妃怡然,子玉虽没喝醉,却对我和载湉谈话不感兴趣,也扶着梅韵跟着瑜妃一道出了去。 我望住载湉打量问:“奴才自是去换衣服去了,皇上怎么这样问?” 载湉“哦”了一声,装作无意道:“朕不过是方才见了那个约翰??维尔逊也出去了半刻,怕他对珍儿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来。” 我盈然一笑,“皇上分明晓得约翰??维尔逊不过是随口一句罢了,也分明晓得他不能对奴才怎样的。” 载湉只是看着我。 我小声说:“皇上,奴才只是去见了侧福晋而已。” “谁?” “侧福晋邓佳氏。” 载湉淡淡“哦”了一声,松出一口气,看似无意,实则是在掩饰心虚,说:“也不知那个约翰??维尔逊方才做什么去了……” 我望着他,不禁悄然笑说道:“嘶,怎么这么酸啊?” 载湉随即问:“什么酸?” 我不言,只是耸一耸肩,嫣然笑看着载湉。 载湉猝然也明白过来,点着我的鼻尖,对我玩笑说:“你竟戏弄朕!” 我忙作委屈状,“奴才怎敢?” 载湉微微颔首,抓过我的手,将我人拉得更近些,“日后,朕不准你再跟别的什么不相干男子说话,更不许跟他们眉来眼去……”他还没说完,我忙抬眸盯住他道:“奴才何时眉来眼去了?!”说着,就挣开他的手,回身向前走了两步。 四下里片刻沉默,我正奇怪载湉怎么还没哄我,忽然整个人就被圈入了一个弥香的怀抱,声音漫声耳畔,“别跟朕耍小孩子脾气了……”这话说得我没理他,他又道,“别生朕的气了……”其实我心里早就没气了,只还是不想理他,须臾后,他问我,“难道珍儿就果真没看出方才朕是在吃醋么?”他言语间着实委屈,更有些着急,我听了随即“噗嗤”一声笑,回身反抱住他,“早就看出来啦!” 100 乐悠 - 清宫有毒 - 夕幼 载湉看一看左右正在低头收拾残局的宫女太监,只牵住我的手急急步了出去。 载湉并不准旁人跟着,一时只我和他两人来到翔鸾阁,这里是中南海的最高点,瀛台岛上北有石桥与岸上相连,桥南为仁曜门,门南便为翔鸾阁。从这里俯瞰下去,山石花草,藤萝翠竹,石桥造型别致,笔直的桥栏下有水泉,澄澈得如同刚开凿的水晶,在以怪石砌起的小坡上蜿蜒流泻下去,绵延不断,远处更有秀丽的石塔正沐浴在玫瑰色的霞光中,后头的楼阁亭台,亦皆是金碧辉煌,且地势多拥水而居,在青松翠柏当中掩映重叠,幽美而绚丽。清圣祖康熙曾在这里领着大臣们垂钓,此为乐哉!清高宗乾隆年少时曾在这里读书,此为悠哉!载湉日后也会在这里度过漫长而孤寂的岁月,却只能一个人晨间看溪光树色,午时赏窗外闲云,子夜听清露梧桐,此为凄然! 我缓缓侧过头去看一眼载湉,他正认真瞭望着天边晚霞,云卷云舒,整个天际渐渐都变成深红,像几团淡火燃烧,他并未转眸,却轻启薄唇,问我:“你一直看着朕做什么?”说完,他收回视线来恰时地对上我的眸子。 我并未躲闪,一笑道:“看皇上好看呗!” 他笑,“朕知道。” 我笑,“皇上还真是不谦虚!” 他一扬眉毛,“分明是事实,朕为何要故作谦虚?” 我好笑两声,回过眼来,手伏在栏上,遥望整个西苑瀛台岛,轻轻问:“皇上觉得瀛台如何?” 载湉身子反靠在栏上,稍想一下,说道:“清高宗御制《瀛台记》中有道:奇峰峭壁,翏轕蓊蔚,有天然山林之致,”说着,他又回头看一眼,才继续道,“朕看实景只觉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是无二话说的。” 我见他话语似还未完,便道:“除了景致呢?” 载湉撇嘴一笑,稍稍侧身凑近我耳边道:“其实除了景致,这瀛台还有一绝,旁人必定不会知晓。” 我问:“什么?” 他道:“瀛台酒。” “瀛台酒?” 他点头。 我“哦”了一声,笑说:“我知道了,就是方才在席上喝的那一种!” 载湉摇头,“方才在席上不过是寻常高粱酒罢了。” 我看着他,他继续说:“瀛台酒,能工巧匠、不惜工本,应季回沙、石窖瓮陈,酱香幽雅、细腻柔滑、协调丰满、醇厚悠长、爽醉仙飘,素有‘天下第一酿’之极崇美誉。” 我道:“竟这么厉害?” 他点头。 我问:“皇上喝过?” 他叹息一声,缓缓摇头,“朕哪里有这口福,只听说九年时老佛爷曾在瀛台酿酒,以赏亲信之臣。” 我灵机一动,笑问:“那皇上可晓得这瀛台酒被存在何处?” 他一展眉,似乎看出端倪,盯着我问:“你要做什么?” “在何处?” “蓬莱阁。” 我拉着载湉忙就下来翔鸾阁往蓬莱阁去。 尚未入阁中便见周围有梧桐遮蔽,山柳摇曳,只因今日特别,宫女太监都着实忙碌,一面要伺候慈禧、太妃、妃嫔,一面还要收拾打理,一时门口并无人看守,我和载湉一闪身就入了进去,霎时间,就闻得满阁四处飘溢着一股清纯的幽香,直暖人心房,蓬莱阁一楼有酒窖,二楼是茶室,不得不说,享受这件事真是古今亘古不变的追求,凭海赏酒品茶,的确是为一景。阁内收拾得十分整洁,地面铺着泥砖,格外一尘不染,整个房间都挂满了用金花点缀的淡粉色织锦帐帘,左边紫檀架上一格一格地被分开,格中放置许多形状不一的坛子,数十坛口都被用彩布死死封住。右边洋漆笔架上悬着十支小马毛笔,桌面上摊着册子。我过去翻开看,原是记录于何时出了多少坛瀛台酒,这么看来瀛台酒着实珍贵,只一本册子就已经把从清世祖顺治皇帝出的瀛台酒次数多少一直记录到今,越往后看越让人震惊,最后几页几乎写的一俱都是:宁寿宫出。以至到近几次都不再记录一次出多少坛了。 载湉从紫檀架上挑了两坛提过来放在桌上,凑过脸来,问我:“在看什么呢?” 我轻轻一笑,把册子打在他手上,“自己看。” 他睨我一眼,随即拿过册子细细翻看起来,我时不时的瞄过他面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观察他神色的变化也已经成为我平日里的乐趣之一,当看到最后几页时,恐怕他与我一样震惊,面上颜色变得有些苍白,目光随之一紧,神情自然是凛若冰霜,我叹息一声,轻声一笑,随手揭开坛子上的彩布,他忙抬眸一步跨过来,似乎是想制止我的动作,却没来得及,整个人只怔在那里,手中还捧着已经被合上的册子。 我侧目看他问:“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沉沉呼出来,“朕还想自个儿揭开,感受一番呢!” “这有什么好感受的?” “这是一种仪式感。” “仪式感?” 原来古人也讲求“仪式感”! 我不禁一笑道:“好了好了!下次!下次珍儿一定把这个揭彩布的活儿留给皇上亲自来!” 载湉瞟我一眼,小声嘟囔道:“哪里还能有下次啊!” 我望着他,“不然皇上自个儿再从架子上拿一坛子来揭?” 他抬手狠弹了我脑门一下,瞅着我说:“你可知这瀛台酒可是选取糯高粱、天然茅河水、纳天赋微生态、蕴山川仙灵气,经端午踩曲、重阳投粮、七轮取酒、经五年酿藏才能成,哪里有多少来这么糟蹋的?!” 我吃痛“啊”了一声,捂着脑门,睨着他道:“那皇上要怎么样嘛!”随即转身坐在椅子上横声道:“反正珍儿是揭开了,又不可能再给它盖上去让皇上重揭一次,这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事儿,珍儿可做不来!” 载湉叹一声,直接撑坐在桌子上,一手拿起一坛来喝了两口,我仰面看着他,忙问:“味道怎么样?” 他目光先是看向我,然后又朝另一坛瞅了瞅,“自个儿尝尝不就知道了。” 我在现代时酒量极差,在古代酒量虽也不好,却还能喝两杯不倒,今儿本就在席上喝得有些微醉,此刻原不应再喝,但最终却还是因为心中的好奇,十分想尝尝这酒的味道,看看比之别的酒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于是就硬着头皮喝了点儿。 待及回甘,才发现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101 卖缺 - 清宫有毒 - 夕幼 再后来,我记得自己喝得醉醺醺的,甚至有些断片,后面还做了什么我实在都不大记得了,再有意识时,我就已经躺在床上了,衣服也换了,只见窗外月明如洗,白歌说我是被载湉抱回西苑屋子的。我问白歌:“可生出什么祸端来?” 见白歌摇头。 我才放心,还好没被人发现。随后便又沉沉睡去,黑甜一觉。 回到景仁宫,隔了两日,又至三更时分,夜幕更浓,天空上缀满了点点璀璨的繁星,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花儿被轻风微拂着拢起的花瓣,悄然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散发着丝丝清香。 小窗外,月光朦朦胧胧,好像隔着一层寒津津的薄雾,一地冷清苍白的颜色叫人心底不由地弥漫出阵阵凄凉,我纷乱的思绪宛如正在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里点着的乌沉香一般,轻烟缭绕飘摇,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沉静的空气中随风荡漾到九霄云外去。 最终却还是被一声无奈的叹息拉回眼前。 我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斟了一盏碧螺春到载湉面前,垂眸看一眼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虽知道他习惯夜里批阅奏折,就好像我在以前现代时喜欢半夜写文章一样,但还是不免出声劝道:“三更了,朝政繁忙,皇上也该注意身子。” “不知不觉都已经这么晚了,”他放下朱笔,掌心抚上我手背轻柔的摩挲着,抬眸温和看我,道,“你该去休息的。” 我摇一摇头,含笑凝视着他,“奴才要陪着皇上。” 他苦笑一声,“那些言官只知道给朕递上来一堆不痛不痒的折子,什么都要说上两句,正事儿反倒是一点儿没办成,真是叫朕烦恼至极。” 我婉约一笑,“身为言官并无实权,许多事情根本有心无力,大多也只能如此,皇上不必过于苛责他们,”又听载湉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才又问,“皇上近来两日火气很大,到底是在为何事烦恼?” 他捧过茶盏并不饮,蹙着眉头道:“还不是为了筹措水师军费一事。” 我神色一凛,“北洋水师?” 载湉沉吟道:“李鸿章本已与英领事谈妥购置几艘军舰,可惜因为大办老佛爷的六旬万寿庆典导致现在国库空虚,反倒无力办事。” 我轻声喃喃道:“老佛爷……”说着,也不由的跟着叹气,“可若是反口不办庆典,天下人便会指责皇上乃无孝心之人,皇上金口玉言更是不好食言,这个节骨眼上办与不办,左右都是两难。” 载湉再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掼,里头茶水四溅,案头摊开的奏折上尚有几笔还未干透的朱批被滚热的茶水浸湿,丹红色渐渐晕染开来,载湉两腮紧咬,冷哼道:“只恨那些以刚毅、荣禄、李鸿章为领头的太后党都这个时候了还只是顾自己整日淫乐,对于花天酒地之事向来是推波助澜,更是喜欢一味讨好老佛爷,心里全无大局观念,”他手心握拳又往桌案上重重一捶,“天下人指责朕又怎样,朕从不畏惧史书后世如何评判,朕只求无愧于心!”又道:“朕若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最好,若不能,百年之后,朕真的不知有何颜面去面对祖宗先人?!” 桌案边角祥云花纹镶着赤金宝玉,质地坚硬无比,我见载湉手背骨骼处顿时就现出了大片红印来,忙上前抓过他的手,心疼道:“皇上这是要怎么样,和他们置气也就罢了,何苦总偏要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一面用拇指轻揉着载湉伤处,一面道,“说到底不就是筹银子的事,奴才这里有个路子可走,就是怕皇上不肯。” 载湉一把捉住我的手臂,问道:“什么路子?” 我垂眸,实在难以启齿,片刻后,才出声悄言道:“卖官鬻爵。” 载湉听言神色即刻就变得无比严肃起来,一口否决道:“不行!” 我抿了抿唇,低声说:“眼下皇上还有更快更好的筹措银子的方法么?” 载湉摇头道:“这可是卖官鬻爵,你知道何为卖官鬻爵吗?你知道卖官鬻爵之风一旦盛起对大清朝廷有多大的危害吗?”越说他语气就越加沉重,“朕绝不能开这个先例!” 我轻蹙眉头道:“奴才知道。” 载湉厉色道:“你知道还敢把这个路子说出口来!”他停一停,整张脸被气急得发紫,语气十分冷峻,“东汉末年太学生之所以总跟宦官作对闹学生运动根本原因就是他们寒窗苦读的出路被卖官挡住了。明朝灭亡,‘南明’福王朱由崧南京称帝在朝野中卖官其中一项就是取消生员考试录取制度,改以纳银多少来定名次,直接导致‘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的不堪局面。鬻官者,欲民之死。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连朕都开始卖官,那么下属更会以朕为榜样弄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哀声道:“奴才怎会不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买卖会带来多大的弊端,可是这无本万利的先例早已经开了,否则也不会有人找路子找到了奴才这儿来。” 载湉愕然,竖眉道:“什么?” 我静默片刻,言语冷静道:“卖官之事恐已有老佛爷在前,也不知道事态发展到了哪个程度,但是当务之急是筹建海军不是吗?” 见载湉未说话,我又道:“非常时期需行非常手段,既然已开先例,一时又无法制止,北洋水军一事迫在眉睫,不如先得一笔收入以筹银款解了燃眉之急,再行处置贪官污吏,孰轻孰重,皇上掂量掂量。” 有须臾的沉寂,一阵狂乱的风声簌簌,窗外密密匝匝的竹枝竹叶被撩拨轻扫得哗然作响,载湉旋即平静下来,眼底那种凛冽逐渐缓和,“是谁人找路子找到了你这儿来?” 我嘴角淡淡浮出一抹扯笑,举笔在花帘纸上写下“鲁伯阳”之名递给载湉,他看了一眼问:“这人是何时找你的,怎么没见你跟朕提起过?” 光线昏暗的烛光浅影里,他眸光深邃如无底深渊,我轻轻出一口气,道:“聂揖规将升任江苏臬司,原职务江海关道即将出缺,几日前这个叫鲁伯阳的人写明此事托人辗转到景仁宫意思是想出钱找奴才买此缺。奴才刚看到时也很震惊,陪伴皇上左右多年不会不晓得皇上心性,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决断不能答应去做的,就想着先叫此事不了了之,等六旬万寿筵后再找机会和皇上好好谋划卖官鬻爵一事的后续处置,可是皇上近日来都是愁眉不展的,奴才也不好提,今日皇上说起筹建水军的烦扰,奴才竟突然觉得这个路子倒是可以走一走,虽是下策,但皇上这么急,也只有这个路子来银子最快最好。” 载湉暗暗计较,“聂揖规……”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人是曾国藩的女婿,的确是有这么一桩升迁,”随即又冷笑道,“这人出钱买缺倒知道托人在后宫辗转,反而前朝一丝消息也无,瞒得是密不透风,这操作也是熟稔得很,可见是早已有前人趟过泥泞路子的,大道已成,如今后人办事才这么一路坦阔无阻。” 我“嗯”了一声,淡淡道:“奴才私下着人查过,发现宁寿宫一直花销甚大,并非近日,后宫其余诸妃的开销加起来竟都敌不过,如此大的流水账目除了能从这个路子里来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了。” 102 十万 - 清宫有毒 - 夕幼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夏日风光旖旎而蓬勃,缤纷而炫丽,灿烂而热烈。已经过去好些日子,心里一直记挂着邓佳氏,也不知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邓佳氏有没有跟载沣提及那话,载沣有没有去找邓世昌坦诚相告,邓世昌听后又有没有要来找载湉的意思。 每日几乎从早到晚要么躺在榻上想着,要么趴在案上想着,要么坐在廊上想着,弄得我整个人都有些痴怔了。不仅仅白歌,就连载湉都看出我的异样。本想事成给载湉一个惊喜,可是又等了两日依旧还是没有消息,我实在坐不住了,只把事情全然告诉载湉,于是,载湉便着人出宫去打听,原来是李鸿章从中作梗,为了邓世昌处处防着载沣接近,甚至派人时时盯着邓世昌府邸,一刻不放松,载沣不敢打草惊蛇,一拖就是十日。好在这一日,慈禧的一个突发奇想倒是歪打正着恰好解了我和载湉的困局。 逢着荣寿公主出宫几日,夏日炎炎众人也都蔫蔫儿地,冷清几日,慈禧嫌紫禁城愈发无趣,便着李莲英召了几位福晋夫人入宫陪她聊天说话,顺便一道想想六旬万寿庆典上怎么玩儿法,我于旁听得可真是心惊胆战,有的福晋夫人说的热火朝天,一个点子接一个点子,慈禧听着笑得合不拢嘴,合着不是自家的银子花得不心疼,这群人里头以李鸿章的继室赵氏为首,有的则是越听面色越如死灰,却又不能发作,只是提心黯然,与我心境一般无二,比如邓佳氏,又比如初次入宫的邓夫人。 因初次入宫邓夫人以不大懂规矩恐冲撞老佛爷为由只让邓世昌一道陪着进了来。 想来,此刻邓世昌应该已经在乾清宫了。 两晌过去,慈禧欲要用膳,众人也都各自散去了,我便请了邓佳氏以及邓夫人一道回了景仁宫。 白歌、莺儿、鹊儿上了茶后,静静退到一边。我起身,行了一礼,“本宫替皇上多谢侧福晋和夫人。” 邓佳氏、邓夫人见我如此,忙大惊失色,过来扶起我说:“小主这又是在做什么,奴才哪里受得起小主这么大的礼!” 我笑,“自当是受得起的,本宫晓得若是其中没有两位相助,皇上今日必不能见得邓世昌大人。” 邓夫人桃腮泛红、檀口粉嫩,着一身碧色翠衫,如清波玉嫩,流盼香娇,开口淡淡道:“方才奴才听得老佛爷所言实在心惊肉跳,不敢苟同,如今局势微妙,战争一触即发,眼见着李中堂也并非大义之人,奴才早就欲让大人相见皇上,只可惜一直无法,终于等到机会,必然不能放过,其实奴才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皇上,也是为了大清,更是为了全局。” 没想到,这邓夫人的眼界果真颇高,能当面说出这一番话来,更是不禁让人心生敬佩,我看着她点头笑道:“夫人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轻轻一声叹息,我继续说,“皇上也是时刻为了大清前途担忧,并非为了自个儿,”看着她们两人认真的神情,我又道,“你们也晓得,皇上的这个皇位不是他自个儿选择的,皇上曾跟本宫说过,若非如今大清内外交迫,皇上宁可去过那种闲云野鹤的日子,皇上并不贪念皇位,他只是有一腔热血抱负,他只是热爱自个儿脚下的土地,不想它有一日终将倾颓,更不想它有一日要遭外人凌掠。” 这话说出口,我微微怔了会儿神,心中无比凄然。 邓佳氏听着不禁一叹息说:“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老佛爷还要大办六旬万寿庆典,这才哪儿到哪儿,银子简直花得跟流水一般。” 说到银子,我倏而凝视邓夫人,问道:“不知邓世昌大人可晓得北洋水师现况究竟如何?” 邓夫人蹙眉想了想说:“曾听大人说起过,仿佛北洋水师这些年状况一直不好,军饷短缺,军备老旧,后勤管理腐败,自刘步蟾逼走了水师教习琅威里,后备人才更是不足。” 邓佳氏闻得此话,忙惊诧道:“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么?如何以前从未听及过这话?” 邓夫人摇一摇头说:“李中堂一直把持北洋水师,大肆吹嘘,这些里头的腌臜事向来不准人说,外人自然是不曾知晓的。” 我对此并不讶异,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就连邓世昌的爱妻都知道这么多,恐怕邓世昌在乾清宫必然会告诉载湉实情,我不免有些担心。 我低头摆弄着衣带,又深深觉得可笑,载湉一直在为北洋水师筹措军费,可如今却亲耳听得北洋水师军费一直短缺,这么说来两头空,那么那些不翼而飞的银子究竟去哪儿了呢? 难不成银子还会自己长腿跑了? 当然不! 邓佳氏忽出声问我:“小主何以发笑?” 我笑哼一声,“方才听得夫人说北洋水师军费短缺,细细想来着实可笑。” 邓夫人眉尖若蹙,问我:“小主这话是在责怪奴才么?” 我摇头,“不是,”又道,“夫人和侧福晋或许不知道,皇上这些年一直在千方百计的为北洋水师筹措军费,少说也有几百万两银子,方才乍然听得夫人说北洋水师军费短缺,便觉可笑,难不成银子还能自个儿长腿飞了不成?” 邓夫人面色变得阴郁,“自然不会!”她又道:“一定是李中堂!” 邓佳氏道:“奴才也晓得皇上一直在筹措银两,阿玛在时常常私下提及,妹妹提及,都不乏叹息流泪,说皇上处境已然艰苦,却还想着要为北洋水师筹措银两,着实不易。” 邓夫人一拍桌子,桌面上的茶盏盖子猝然一震,“难怪老佛爷万寿庆典李中堂一人就能报效十万两白银!” 邓佳氏挣目道:“十万两算什么,奴才听说李中堂可是预备给老佛爷置办百件‘绣缎龙袍’为贺礼,刺绣面料指定由江南,杭州,苏州三大纺织制造府来承担,大约将要花费二十万两白银不止!” 邓夫人讶异,“龙袍?!” 邓佳氏点头,“可不么!” 邓夫人眼中火星四起,道:“他们竟已经如此不顾纲常伦理了吗?” 我笑,“他们向来如此,龙袍……”欺负人都已经欺负到头上来了,我绝容不得李鸿章和慈禧这样跋扈,更看不得载湉受此大辱,忽就心生一计,“本宫自有法子让他们不能得逞。” 103 伶冠 - 清宫有毒 - 夕幼 虽离六旬万寿庆典还有一段不短的日子,却因着慈禧素日就喜欢热闹,内务府昨儿就把京城里头十分有名的两三个梨园唱戏班子请进了紫禁城来,一班人住在漱芳斋,一班人住在畅音阁,一俱有蓝翎侍卫看守,总共二十四人平日无事时也只能待在各自住处练功,不得随意出入宫中各处。 听说里头有一个在之前端午节庆的时候就进乾清宫唱过小旦角的优伶,慈禧见之甚爱,后来一直念念不忘,这次又命内务府将人请了来。 我对这优伶也是颇有印象,扮上一身行头后整个人一举手一投足皆是玉软花柔,比女子还要女子。最重要的是,端午节庆那时我曾见载湉神色微动,他心里似乎也对这人生出了些许兴趣。 这日下午,天空一片青灰色,蝉在窗外的树上低沉而缓慢地叫着,阳光仿佛不再如午间一般的炙热,恰逢一阵南风从小窗下吹进来,伴着丝丝清新的木槿香味,让人不觉心绪沉静,眼中困意陡然袭来,我本躺在榻上看书,光影洒在书页上颤颤晕晕,一时更加昏昏欲睡起来,白歌坐在一侧正替我打着扇子,见我光景,微微俯身,低声问:“小主要不要去床上?” 我放下书来,打了个哈欠,懒怠地摇一摇手,“不必。”说完,我就缓缓起身,抻一抻腰肢,透过小窗看出去,才发现原来夏日倦乏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莺儿、鹊儿两个坐在廊下身子靠着廊柱上早已睡得不知时日几何。高万枝、戴春荣都卧在院子里石榴树下的石桩子上一动不动。 我笑着朝白歌招一招手。 白歌过来,我指给她看。 白歌道:“太不像话了,怎得都睡倒了,每一个清醒的,奴婢出去把他们叫醒。” 我忙拦住,“算了,夏乏在所难免,也没什么事情,就让他们睡着的,这些日子宫里头也是闹腾得很。” 白歌止步。 我转身坐在镜子前,让白歌帮我梳了个简单的两把发髻,自己又稍微抹了点儿胭脂,“听说御花园的荷花今年开得不错,我要去看看。” 白歌站在我身后,一面垂眸帮我簪着花钿,一面道:“奴婢叫莺儿陪着小主去,奴婢还要替小主准备晚膳呢!” 白歌仔细簪好后,我感觉有点歪,就又抬手扶了扶发鬓间细碎的桃花钿,莹润的淡粉光泽在夕阳光华下逾显透亮,“不用,你忙你的就是,我自个儿去转转就行。” 白歌忙道:“这哪成!近来紫禁城中来了两班小戏,人龙混杂的,小主怎么你一个人出去逛呢!万一遇到了什么图谋不轨的人可怎么好!” 我笑,“你想太多了!但凡能进来的戏班都不是一般的戏班,这点规矩他们还是懂的,况且漱芳斋和畅音阁都有侍卫看守着,哪里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出的呢!” 刚说完,我就已经踏出了屋子,白歌跟上来在后头喊:“小主!” 我本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听到白歌声音,就又一回头,笑道:“放心吧!半个时辰我必然回来!”又道:“今儿我想吃石炙鸡肉!” 御花园满池的荷叶就像一把把碧玉制的扇子在香风中轻轻摇曳,亭亭玉立的荷花从层层叠叠的绿色中探出羞怯的脑袋,嫩蕊摇芳,娇羞低语,妩媚着香风,轻歌曼舞,一田田,一圈圈,如脂如染。池子里的细流弯弯,绕过荷叶则更清,流经荷花则愈香,缠缠绵绵,清清悠悠,与周围的鸟啼虫鸣应和着,更不失情趣。 正看得入神,身后忽响起一把脆生生的男音,“你是何人?” 这把音色我从未听过,于是心中带着几许好奇回头,入眼是个全然陌生的男子,我一惊,后退几步,敛色问:“你又是何人?” 他一身淡紫色锦袍,上头用彩线绣了百花蝴蝶,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辉,这样光亮华丽的色泽必是贡品柔缎,前儿载湉也给了我一匹这样的绸缎,倒还没来得及做出成衣,“皇上赏的?” 他疑惑的一挑眉,“什么?” 我轻轻一笑道:“本宫是说你这身儿衣服料子看起来是贡品无疑,可是皇上赏的?” 他“哦”一声,笑道:“是,”一下展开手中握着的香木折扇,一面轻轻摇着,一面又道,“本宫?” 我笑,“本宫乃是宫中珍嫔,”说着,我顺势问他,“你是何人?可知道像你这般闲杂人等在紫禁城里头是不能随意乱逛的?” 他依着礼数行了礼,“奴才乃梨园伶冠。” 待他报上名号,我这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长得倒也算是唇红齿白,难怪能在梨园称绝称冠了,不免笑道:“原来就是你啊!” 伶冠不解,“小主难道认识奴才?” 我笑,“除了你,怕是也无人能出得了漱芳斋和畅音阁在紫禁城中随意走动了。” 伶冠淡淡一笑,“早在宫外就听说过小主,如今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我看着他道:“本宫也记得你,你在端午节庆上的青衣唱得很好,不仅得了老佛爷的喜欢,就连皇上似乎也沉浸其中,被你吸引。” 秀气的叶眉之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深棕色眼眸,他眼角微微上挑,朝我近一步,“原来小主吃醋了。” 我有些心虚地低眸下去,“本宫有什么可吃醋的?” 伶冠嘴角含着一缕斜斜的笑,回道:“小主以为皇上对奴才的扮相动了心。” 我仰面正要再说话,就被载湉的声音生生打断,“什么动心?” 话音未落,载湉就从几株花树之后现出身来,走到我身边又问:“什么动心?” 我和伶冠都请了安,载湉忙叫我们起来。 我看一眼伶冠,含笑对载湉道:“方才伶冠公子说皇上那日在端午节庆上对他的扮相动了心。” 伶冠听了我的话面色难为,忙道:“奴才没这么说!” 我问:“那你是怎么说的?” 伶冠不言,过了片刻,他才道:“伶冠知道小主心里头是在跟伶冠吃皇上的醋,因为小主以为皇上那日对奴才的扮相动了心。” 载湉清朗一笑,问我:“可是真的?” 104 静待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一时羞涩难言。 载湉一臂将我揽过,低声说:“就算你不说话,朕也晓得,伶冠所言据实。” 我一仰头,“皇上!”随即又羞怯的低下头去。 载湉又是两声笑。 过了一会儿,伶冠微笑道:“小主不必再将此事挂在心上,如今说开就是。” 我一挣眉,“什么说开?” 伶冠看一眼载湉,又靠近一步,小声说:“奴才不过是皇上的眼线罢了。” 我一怔。 伶冠又道:“奴才第一次入宫并非是端午节庆,奴才老早就与皇上相识。” “眼线?” 我看一看伶冠,又看一看载湉。 载湉笑,“不仅仅是眼线,更是朋友。” 我“啊”一声,随即一拍载湉,轻嗔说:“皇上怎么不早点告诉奴才!” 载湉煞有其事地叹一声,“朕端午节庆时不就曾跟你说过没有,你自个儿不信,”又笑道,“朕委实没想到珍儿竟也这样小心眼儿。” 我觑载湉一眼。 伶冠笑,“小主对皇上小心眼儿那是在乎皇上才会这样的。” 载湉看向伶冠,玩笑道:“你这道理也是在戏文里学来的?” 伶冠瞅着载湉,随手把我拉过去,得意洋洋说:“皇上要再这么着,奴才可就对小主下手了?” 载湉身子一震,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伶冠喜欢的女子并非珍儿这般。” 伶冠扭头盯住我道:“谁说的?”随即又道:“小主身上实在是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若非小主已然入宫成了珍嫔,奴才必然是要下手的,把小主圈在奴才的梨园中一生一世。” 我站在旁边猝不及防。 这个伶冠现在是在跟我告白么? 看起来我在古代桃花运还挺旺! 载湉眉目一凛,硬生生掰开伶冠拉着我手腕的手,把我拽到自己身边,暗戳戳地将我挡在身后,“天底下万千女子任君挑选,唯独朕已经选中的这个不行。” 说完,载湉就拉着我离开了。 伶冠在后头清然喊道:“开玩笑的!真是小气!” 走了一会儿,我问载湉:“伶冠公子他真是你眼线啊?” 载湉点头,“既是眼线,也是朋友。” 我叹声道:“算起来,他最多一年才能进一次宫,你们传递消息啊?” 载湉含笑,“这当然少不了志锐的功劳。” 我侧头看他,“志锐?” 是了,那个照相馆吧! 载湉道:“伶冠在宫外若有什么消息就会到照相馆给志锐,志锐会想法子带进宫来。” 我点头,“我也帮志锐传递过一两次消息,难道有的消息就是伶冠公子打听的?” 载湉“嗯”一声,“不错。” 我道:“原来伶冠公子跟志锐也认识。” 载湉道:“认识,”又道,“你二哥志锐时常会去梨园捧伶冠的场子呢!” 我轻轻一笑,又将身子倚在载湉臂膀的上头,悄声说:“皇上深不可测!” 载湉侧头瞧着我笑,又抬手捏一把我的脸。 正乐着,到了乾清宫门口,载湉拉着我一块儿进去,屋前范长禄见载湉回来,忙驱上来,陪笑道:“礼部右侍郎有事求见皇上。” 载湉侧脸看我一眼,笑道:“走!” 入了南书房,志锐就静静地立在里头,载湉笑说:“久等了。” 志锐道:“臣原该的。” 志锐看到我也来了,不觉就笑起来,行礼后,左看看,右看看,“真是女大十八变!” 我也笑,“你就好像从未见过我一般,要说入宫后妃嫔,你我见得也算频繁了。” 志锐应声道:“是,”随即看一眼载湉,“对亏了皇上恩典。” 载湉含笑道:“朕只是看不了珍儿思念家人的模样。” 志锐笑着点头。 我步到载湉身边,抱着载湉的胳膊,对志锐说:“皇上待我极好。” 志锐“嗯”一声。 过了一会儿,载湉问志锐:“今儿你来找朕可是有什么事情?” 志锐问:“臣来只是想问问皇上,伶冠可是跟着梨园入宫了?” 载湉说了“是”。 志锐稍稍吁出一口气,“难怪这几日都见不到人影,果然是入宫了,臣本来还担心伶冠出了什么事情呢!” 载湉问:“伶冠入宫前没通知你们吗?” 志锐摇头,“大约走得急,若是通知了,臣还用得着火急火燎的入宫来寻吗?” 载湉笑,“难为你了。” 志锐轻叹出一口气,“臣方才一路进宫来见到紫禁城里头极尽奢华,这老佛爷的六旬万寿庆典弄得也太过盛大了些。” 说及于此,我跟载湉也都是深深一叹。 我道:“没法子,皇上也是左右为难,就这,还是因为开战简化了的场面。” 志锐也是叹息,片刻后,忽又问:“听说老佛爷很是喜欢伶冠?” 载湉“嗯”一声。 志锐道:“不乏趁着这些日子让他去宁寿宫多加走动走动。” 载湉道:“老佛爷是什么人,再多走动,伶冠可就要难以脱身了。” 志锐想了想,“也是……” 之后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在志锐欲要退出时,我忙道:“稍等等!”又向载湉道:“皇上可能让奴才跟志锐单独说两句话?” 载湉睨了我一眼,还是点了头。 我领着志锐来到外头,环顾左右无人,直接就开门见山,“志锐,我有事情要你帮忙。” 他问:“什么事?” 我附耳悄声将李鸿章和慈禧趁着六旬万寿庆典置办了百件绣缎龙袍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志锐。志锐听后脸色急遽一变,“什么?!”我忙示意他噤声,“小点声,皇上还不知道此事呢!” 于是志锐抑了声音问:“李中堂这是想干什么?让老佛爷取而代之吗?” 我道:“因而绝不能让李中堂得逞。” 志锐看着我问道:“你有法子了?” 我浅浅一笑,又附耳把自己的计策告诉了志锐。 说完,志锐直起身子考虑了一下,随即点头道:“这事儿可等不得,我回去收拾一下就即刻启程。” 我点头。 志锐像是想到了什么,问我:“就连皇上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笑,走近他两步,小声道:“你忘了,我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志锐一拍脑袋,“是了,瞧我这记性!” 笑了一会儿,我缓缓敛起色来,拉住志锐的袖子说:“我身在紫禁城也出不去,一切就都只能靠你了。” 志锐抬手轻抚一抚我的肩头,“静待佳音,”说完,他就转身离去,刚走两步,又回身过来交代道,“既然皇上还不知道此事,那么就无需再让皇上知道了。” 我问:“为何?” 志锐无奈一笑道:“免得糟心!” 105 典前 - 清宫有毒 - 夕幼 光绪二十年十月十日是慈禧的六旬万寿典礼,近日来,阖宫上下都为此事而忙得不可开交。载湉早先已经发布谕旨令礼亲王世铎、庆郡王奕劻、大学士额勒和布、张之万、福锟、户部尚书熙敬、翁同酥、礼部尚书李鸿藻、兵部尚书许庚身、工部尚书松洼为总办万寿庆典大臣,会同内务府、户部、礼部、工部办理庆典事宜。 就在一切看似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中时,李鸿章着江宁制造府日夜赶工的五千匹云锦绸缎仅在一夜之间全部付之一炬,因是在运送途中出事,李鸿章谁也怪不得,只能自认倒霉。南京云锦色泽光丽灿烂,美如天上云霞,用料考究、织造精细、图案精美、锦纹绚丽、格调高雅,且寸匹寸金,织造工艺独特,对于技术要求很高,需由拽花工和织手两人相互配合,用老式的提花木机织造,必须由提花工和织造工两人配合完成,拽花工坐在织机上层,负责提升经线,织手坐在机下,负责织纬、妆金敷彩,两个人一天最多只能生产一两寸,而且这种工艺更是无法用现代机器来替代,所以南京云锦被誉为“锦中之冠”。 其实李鸿章所要求的五千匹云锦绸缎在短时间内根本生产不出来,志锐去时江宁织造正急得跳脚,于是,在某个深夜里两厢商讨下,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就应运而生。 我身在紫禁城得知事情成功后,心里免不得一阵开心,也可以说是幸灾乐祸。 我固然和载湉是一条心,深觉不该在这种时候大肆庆贺寿辰,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去,只是平白看着都无比心疼,却也实在没办法,惟有亲眼见证正在一步步发生的一切。 后宫中,即便是提不上筷子的宫女太监大多也都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之徒,要想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而不被欺侮,这点面子上的往来固然是必不可少的。 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大抵能道出几分慈禧此番的隆重和尊荣。 宫灯在万寿期间需求数量十分庞大,除各处常设宫灯外,紫禁城、西苑、颐和园、万寿寺等处殿宇,游廊,大门内外皆需额外添设,宁寿宫、储秀宫、钟粹宫、长春宫几处俱上灯三千余只。 而人宫搭建的各种景观包括龙棚、经坛、经棚、戏台、牌楼、亭台等共六十段,自长春桥至高梁桥长河两岸,外檐油市见新,桥座、闸口、雁翅等处堆砌云步山石全长一百九十丈,各处之间,由内务府“相夺地势,撙节办理”。 我自几日前亲手送上整整绣了半月的《竹禽图》去宁寿宫目睹了一次所谓的迎来送往后,就绝计这段时间里再也不要踏出景仁宫一步。 明日就是万寿庆典,院子里桂花树枝一拍青绿,掩映下,朵朵小花开得花团锦簇,就像是夜空上的星星,一丛丛,一簇簇,就这样被青叶衬托着,益发显得多姿多彩。我靠在窗边,浓郁的桂香馥郁在鼻尖,望着深黄若金的金桂,洁白如玉的银桂,还有橙红似火的丹桂,一声唤道:“鹊儿。” 鹊儿立在一旁端着茶色犀角盏,“是,小主,奴婢在。” 我扫了一眼犀角盏,内壁花瓣片片,层次分明,线条勾勒流畅,外壁又有浅雕的花蕾、细叶缠绕,圆雕蒂茎环盘在底部,里头盛的却是澄黄普洱,不觉轻皱了下眉头,“这犀角盏虽算不上名贵,但也是细致风雅之物,用它来盛放普洱实在不好。” 鹊儿看了我一眼,忙道:“奴婢这就去换。” 我点头,“昨儿不是酿了一瓮桂花蜜封在那里么。” 鹊儿刚抬脚要走,我忽在脑中过了下日子,忙拽住她,又问:“明儿可就是老佛爷的万寿庆典了?” 鹊儿答:“是。” 我想了想,说:“今儿可有什么事情发生?”依着历史进程,今日载湉应该会在太和殿跟李莲英起了冲突,而这事应该也是后来两人矛盾的一个最重要的导火索。可我却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上把事情给忘了个精光,一刻前才刚想起来。 鹊儿小声道:“说起来,今儿早上还的确是发生了一件事情。” 我问:“什么事?” 鹊儿面色有些紧张,“这事说起来都是李安达的不是。” 我小声道:“李莲英。” 鹊儿点点头,“是啊,”低了低眉,“今儿一早皇上就率领文武大臣在太和殿练习明日万寿筵上的朝贺礼仪,李安达作为总归太监自然是要到的,可他却让皇上和文武百官生生等了他将近三个钟头,委实不该。” 我一听不好,忙问:“后来呢?” 鹊儿摇一摇头,“后来皇上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命人将李安达拖下去,打了四十杖。” 我轻笑了笑,“能将皇上这样一个人逼得当场就大发雷霆,下令杖责,这李莲英也算是个人才,才四十杖,倒也该。” 鹊儿挣了挣眉,“皇上这几日一直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李安达也算是正好撞在枪口上了。” 我叹一叹,“甲午开战在即,七百万两银子分明就是一支北洋水师啊,”深出一口气,又道,“却被白白花费在了这样一顿荒淫享乐上,皇上日日看在眼里,怎么可能开心的起来?” 鹊儿抿嘴说:“奴婢去给小主换杯甜水来。” 我点点头,却又问:“白歌去内务府领俸银可回来了?” 鹊儿朝外头探了一眼,“似是还未。” 我“嗯”了一声,道了句:“你去吧。”之后,便不再说话。 六旬万寿筵席开在三大殿中的太和殿,此处地气和暖,光色也好,抬眼远远看过去,只见外壁是一派红墙黄瓦,朱楹金扉的辉煌颜色,走至近处,才能看见台基四周还有矗立成排的雕栏,柱头雕以云龙云凤图案,前后各有三座石阶,中间石阶雕有蟠龙,衬托以海浪和流云。殿内有沥粉金漆木柱和精致的蟠龙藻井,上挂“建极绥猷”匾,殿中间是金漆雕龙宝座,椅圈上共有十三条金龙缠绕,最大的一条正龙昂首立于椅背的中央,椅面之下是一个须弥底座,在束腰的地方透雕双龙戏珠,宝座后方摆设着七扇雕有云龙纹的髹金漆大屏风。 106 蕊宫 - 清宫有毒 - 夕幼 正中摆着金漆纹龙大宴桌,面北朝南,慈禧坐在中间主位,载湉、隆裕并肩次之。隆裕身着水芙色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内衬淡粉色锦缎抹袍,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腰上系了一条金色腰带,贵气之余又显得身段窈窕,面上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载湉则是穿着烟色灰缎长服,鱼鳞般闪着红金相间的小圆片镶嵌在每一寸衣袍上,领口缀满了宝石和玉石,举手投足间皆是波光粼粼。 载湉也只有在这种场合才对隆裕生出几分客气和尊重,姑且能说上两句场面话给那些文武大臣看,所谓的龙凤呈祥、琴瑟和谐不过皆是人前假象。我在下面仰望着两人,心里也无一丝羡慕,因为我能瞧出载湉看着隆裕的目光中终究是没有对我那般的恩爱情意。 虽说隆裕是慈禧的亲侄女,但慈禧对她也是寡淡的,许是介意隆裕长相平庸的缘故,即便是亲侄女在这种场合却也是有些嫌弃的吧。 台上正上演着《九九大庆》戏,里头许多剧目场面宏大,据说要连日上演,暂听了几场,最喜欢《洞仙庆贺》,钟离权、吕洞宾、铁拐李、蓝采和、白猿和柳树精讨宝,与龙子、龙女、龙王交战,这一出十分热闹,并且在上头唱吕洞宾的小戏子长得也十分俊俏。 我徐徐饮了一口葡萄酒,心里竟黯然地生出一分对隆裕的怜悯之情来,其实隆裕也挺可怜的,虽说是执掌凤印的一国之母,却也只是争权夺利中的一颗棋子,被锁在这朱墙金瓦中终其一生得不到枕边人的一丝爱意,更是没有子嗣,最后只剩下无边无尽的孤寂清冷。 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放近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宫规严谨,亲贵男子非重大节庆宴会不得与妃嫔见面同聚,可是今日是慈禧的六旬万寿筵,得到特许,自然也就不拘礼了。慈禧的左手下是亲贵与女眷命妇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张漆黑的香檀木纹花大桌坐着几个小辈,分别是爱新觉罗??载沣、爱新觉罗??载洸、爱新觉罗??载洵和爱新觉罗??载涛。 爱新觉罗??载沣一身淡青色荼纹长衫,鼻子高挺,嘴唇稍薄,眉宇之间充斥着淡淡的英气,眼底露着几分精芒,以前偶有听人说过他与载湉长得很是相像,我今日一见,方觉传闻还是不可尽信,虽说他生得也算是俊俏,但与载湉星月之姿的相比之下就难免显得局促见绌了。 未见嫡福晋瓜尔佳氏,惟有侧福晋邓佳氏伴在爱新觉罗??载沣身侧。 爱新觉罗??载洸与载湉亦并非一母所生,长相更是天差地别,却好在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裁剪合体,衬得身姿清瘦挺拔,气质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潇洒雅致。而在他身旁陪坐着的福晋也是极美,仅瞧着爱新觉罗??载洸选福晋的眼光就知晓他并非俗人一般,眼中两人当得上是郎才女貌,极为登对。 爱新觉罗??载洵圆脸短眉,面色红润腻白,生得膀大腰圆,一团养尊处优的富贵景况。 爱新觉罗??载涛穿着深紫色锦缎袍子,下颌方正,目光清朗,剑眉斜飞,整个人却给人感觉器宇轩昂。 右边第一席坐着敦宜皇贵妃、珣嫔和瑨嫔。虽说珣嫔、瑨嫔位分与我和子玉一样,但又因着她们是同治皇帝的后妃,论辈分自然大我们一截,被安排在第一席也是理所应当。至于我和子玉则只能屈坐在第二席。 敦宜皇贵妃穿着一件略嫌朴素的深蓝色长锦衣,用银色丝线在衣料上绣出了奇巧多变的祥云图案,丹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盛放的梅花,从袖口一直延伸到肩头。头上发髻里插着一支累丝金凤钗,面上薄施粉黛,只增颜色,倒也不失华美。 子玉一袭粉色石榴裙,胭色的裙摆上还有一层粉色的丝绸,上头绣着的百鸟蝴蝶若隐若现,两把发髻只用一支紫钿桃花簪子盘上,腕上带着一个翠玉手镯,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玉坠,周身还散发出淡淡的胭脂香味,整个人灵动剔透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 临开席的时候,瑜妃才缓缓走进来,丁香、芸香于左右好生扶着,瑜妃身子仿佛又反复起来,整个人颤巍巍的行了跪拜之礼。慈禧忙朝她摆手,示意她赶紧起来,一脸担忧道:“身子不好还赶过来,也没什么要紧事。” 瑜妃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上渐渐现出一抹甜笑来,“老佛爷六旬大寿怎会不是要紧事,更何况今日盛况空前,奴才定是要来开开眼界的,”说着,便又向扶着她的宫女芸香道,“把贺礼拿上来。” 芸香忙奉上了一个黑漆螺钿松梅纹竹节形墨盒,粉紫渐变并掺杂着蓝绿色的梅纹,蓝色枝干,紫色调松枝,金色的蝶徘徊在周围,流云镶嵌着金色的边,有仙鹤展翅欲要腾飞,打开盖子,里头正放着一枚鸡蛋大的黑色夜明珠,众人见了不禁都啧啧赞叹起来,夜明珠本就稀罕,更何况是一枚黑色的夜明珠,通体黝黑乌亮,色泽晶莹凝重且圆润多彩,璀璨眩目得不像是凡尘中物。 慈禧含笑道:“这枚玄明珠你进宫之前哀家便见过一次,乃是你母家传家宝。” 瑜妃从袖子里抽出一方素丝帕,轻咳两声,舒了口气道:“老佛爷好眼力,正是此物,奴才身子一直不见好,总是病着,东西放在奴才这里到底也无用,反而过了病气,不如献给老佛爷,嵌在簪子或是饰物上,还能叫人一睹其风采。” 慈禧喜不自禁,笑道:“既瑜妃如此说,哀家只好先收着了。” 瑜妃微笑道:“这样奴才方能安心。” 慈禧点了点头,“快入席吧。” 瑜妃站着说了一会儿话额前就已经渗出了一头汗珠,淋漓滚落,体虚至如此,看在眼里也着实吓人。丁香、芸香忙扶着她坐在右边第一席上。 冠冕堂皇的祝语说完,便是丝竹管弦乐声清逸奏起,宫中舞姬随之蹁跹起舞。众人皆一面享受着葡萄美酒,一面紧盯着舞姬轻步曼舞如燕子伏巢,目光不肯有一丝转移。美丽的舞姿闲婉柔靡,悠扬琴瑟似在蕊宫阆苑,如听钧天帝乐,知他几遍,一曲采莲新传,翩翩起舞,柳腰轻摆,莺舌微啭,逍遥烟浪羁绊,彩鸾芙蓉斜盼。筵中珠缨旋转,花蔓抖擞,转着的轻盈身子彷如昙花一现。 我暗暗感叹,今夜应是这大清王朝最后一次如此盛大的筵席了,清朝作为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从努尔哈赤开始也不过才区区三百年时光竟就要这般气数将近,世事迁移,却也不知究竟还能做些什么,望着坐在上位的载湉,面上神色尽显浮华光彩,性子也愈加内敛沉稳,可只有我知道,他内心里愤懑抑郁的怒火是怎样在熊熊燃烧吞噬着一颗心,也只有我能感受到他此时的烈火焚身之痛。 107 华筵 - 清宫有毒 - 夕幼 酒至半巡,慈禧欢愉开口道:“今日十月十日,哀家举天同庆,大喜,擢升敦宜皇贵妃为敦宜荣庆皇贵妃,瑜妃为瑜贵妃,珣嫔为珣妃,瑨嫔为瑨妃,瑾嫔为瑾妃,珍嫔为珍妃。” 后宫众人皆起身行跪拜大礼谢恩。 载湉付之一笑道:“今日原本是老佛爷生辰,不曾想她们竟也跟着一起沾了光。” 慈禧支着身子,微醺道:“所谓同庆,理应如此,”说完,静默了半晌,又道,“前几日说起来哀家也收到了不少贺礼,其中最叫哀家心里舒坦的还属瑾嫔送来的一幅《竹禽图》仿绣作,东西虽不在贵重,却也花了一番心思。” 载湉面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一笑,“老佛爷说得可是宋徽宗留下来的那幅花鸟画作?” 慈禧缓缓点头道:“正是。” 载湉“哦”了一声,语气里大有疑惑的意味,口中却似寻常道:“《竹禽图》乃是宋徽宗工笔写意画作造诣上的代表作之一,每一笔都画得极其精细,错金镂玉,别开生面,可是不好仿作的。” 别说载湉了,就连我自己都有些被慈禧没来由的赞赏弄得糊涂无措。 隆裕脸上泛起异样的神色,淡淡出声问:“可是奴才的鸳鸯莲瓣纹金碗送得不合老佛爷心意?” 慈禧微笑道:“你送的那个金碗纹饰富丽,两层浮雕式的仰莲瓣,上层内嵌刻鸳鸯、鹦鹉、鸿雁、獐、狐、鹿,下层作忍冬草、如意云头,内腹底刻宝相花,均是好意头,哀家也很喜欢,只是不免俗气了些,且不如珍嫔的亲绣《竹禽图》有心思。” 我忙起身行了礼,含笑道:“奴才也只是觉着老佛爷金玉之器一类想要便没有得不到的,就自己忖度着放些心意进去或许会好。” 慈禧笑看着我问:“哀家见你这副图画针脚绣的细密,画面栩栩如生,方才皇帝也说这幅图不好仿作,便更加好奇你这孩子到底花了多长时间在这上头?” 我低眉恭顺道:“半月有余。” 慈禧满面祥和神色,“半月有余,”点点头,“不错,亏得你有这份孝心,也难怪皇帝如此喜欢你,懂事之人谁又不喜欢呢?” 大抵听出来慈禧这话里的几分正话反说的意思,但我却不想理会,只好装聋作哑道:“奴才这份孝心也是皇上的意思,实在不敢独承老佛爷这几句夸赞之言。” 慈禧“嗯”了一声,转头瞧了瞧载湉,“既是如此,皇帝何以不提一言?” 载湉一哂道:“终究还是珍嫔心窍灵巧,朕不过是偶然一日在珍嫔面前提过一嘴便没放在心上,到底她却放在心上了,更是替朕还了老佛爷一片赤子孝心。” 慈禧轻笑道:“这便清楚了,”目光又扫过隆裕面上,“皇后,你服侍皇帝在心思精致之处还是要多与珍嫔学一些才好。” 隆裕虽声音平和,道了一句:“是。”可她眼光却好像一道火焰般的顺势斜飞了我一眼。 我自是觉得瞳孔一阵灼热,就赶忙颔首敛目。 慈禧朝我轻摆了摆手。 我依礼回到了座位上继续品名酒,嚼热炙,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裙摆划出令人痴迷的弧度,旋转在寂寞的边缘,亭亭翠盖,盈盈素靥,冰帘半掩,明乱坠,风吹过处,月影凄迷,露华零落,舞动得像一只悲傲的雀,身躯辗转缠绵。葡萄酒虽甘冽极好入喉,却没料到这年头的西洋酒后劲这样大,不过又三杯下肚,面上就热热的烫起来,头也晕沉沉的,只听到许多人说笑的声音在耳边晃晃荡荡,大抵此刻正是众人把酒言欢兴致最高时,不过嘱咐了子玉几句就悄悄扶了白歌离席出去想着换件薄绡衣裳,再略转一圈也好醒一醒酒。 莺儿、鹊儿早在暖阁内备下了一瓮碧螺春和替换的衣裳,太和殿虽说比其它所在都要空旷许多,却也搂不住几十个人一同在里头饮酒作乐,氤氲鼻息热气圈在里头,久久难以散去,又穿着合乎规制的衣裳里三层外三层的不透气,贴身的里衣早被憋闷得湿腻粘黏在背上,难受得紧。 此处东西一应俱全,皆是上品,专门给后妃女眷宽衣休憩所用,高万枝和常泰见我进来,忙迎上前给我递湿绢子递茶水。我接过茶盏猛灌了一口,缓过来道:“即便是十月里的天气,人也禁不住穿这么多件。” 高万枝陪笑道:“太和殿人多,还要应酬饮酒,也难怪小主嫌热。” 我轻声道:“今日老佛爷才是主角,哪里轮得到我来应酬。” 高万枝笑道:“难怪今日小主出门前特意换了件云岚色的衣裳。” 我拿过湿绢子擦了擦汗道:“今日除了老佛爷众人都是配角,配角原是衬托着主角的,怎能反而去抢了主角风头。” 莺儿边替我换衣,边嘴快说道:“紫禁城里哪有想避就能避开的是非?” 高万枝道:“无论怎样,小主小心些总是好的。树大招风。” 我睨了莺儿一眼,“你现在胆子是越发的大了。” 鹊儿道:“要说这紫禁城中胆子最大的奴才也算的上时李安达了吧,竟能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迟了三个时辰,自以为有老佛爷撑腰就了不得了,想怎样就怎样,最后还不是生生挨了四十板子。老佛爷也没办法。所以才不能叫人以为咱们小主也是仗着皇上宠爱为所欲为的人,有些事情才要能避就避,小心为上。” 我微笑道:“这话倒说得不错。我跟李莲英可绝不能是一种人。” 换了一身碧色宫装,鹊儿笑问:“小主可要返席?” 我想了想说:“大办筵席我估摸着离结束还有许久,里头空气实在浑浊憋闷,既已出了来,不如去外头转一圈消遣些时间再回去,”说着,就扶了白歌的手,“你们都先在这里守着。” 外头的空气果然比太和殿里清爽些,吹着凉风,果然散去了些热气,不知不觉竟已经走到御花园里,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古柏藤萝,皆是数百年之物,将园子点缀得情趣盎然。园子里的彩石甬路均以不同颜色的卵石精心铺砌而成,组成至少几百余幅不同的图案,有人物、花卉、景物、戏剧、典故等,沿路观赏,妙趣无穷。白歌陪着我赏了一回古植,又看了几幅图案,着实有趣,心里愈加不想回席,也就一面看赏着,一面走得更远了。 108 无礼 - 清宫有毒 - 夕幼 四周寂静并无人影。一时玩心大起,随手脱去了脚上穿着的锦绣宫鞋递给白歌,伸了双足踩在彩石甬路上走动按摩足底玩儿,许是这古代的小姐身子骨太过虚弱,足底竟触碰痛痒得我忍不住笑喊出了声。 白歌捂嘴一笑,笑得娇俏,“小主还是这样贪玩,在紫禁城里也有几年了,怎得性子竟一点也未改?” 我微微弯了身子,回头苦笑道:“哪里还跟以前一样了,已经收敛很多了,要换在我以前,绝计是一分气都不肯受的,饶是这样,还有人明里暗里地算计我呢!”见白歌面色有些许凝滞,忙又道:“我是多喝了些葡萄酒,有些醉了,和你说着玩呢!” 白歌认真道:“奴婢跟着小主一路走过来,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自从小主入宫至今,何曾有过一日放松,心里那根弦稍稍放松了些,就会有事故找来。” 我微笑道:“好好儿的说这些话做什么,好歹还有瑾嫔跟我一起,我心里也算是有个依靠,”轻叹一声,向白歌招手说,“我曾看书里说,在石子路上走一走有助于舒缓经络,常年坚持,还能延年益寿,你要不要也过来走一走?” 正说话,余光忽看见不远处似是有一个人影,忙警惕着对白歌道:“快把鞋子拿来给我!” 白歌“哦”了一声,小跑过来,问:“小主,怎么了?” 我伸手指了指方才看到人影的方向,小心翼翼道:“那里好像是有个人。” 白歌蹙眉一望,低声回:“没有啊,小主莫不是看错了?” 我随即再定睛一看,确实不见了人影,“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疑惑得入神,竟没有发觉那人影已经越来越近,猛然间闻得似有一股浓郁的桂花酿酒气从背后扑袭过来,一系零碎又陌生的脚步声入耳,我立刻便知来人并不是载湉,也不是我熟识的后宫人。心中一惊,赶紧穿好鞋子站起来,大概是刚刚在甬路上走得久了,脚下惶然一软,跟着一个踉跄。白歌没反应过来要伸手拉我,生生只来得及喊一声:“小主。” 我身子一旋,在摔下去前,就已被人拉住了胳膊,好容易站稳了身子,怯怯不安地看着眼前人道:“多谢。” 他的手顺势滑到我掌心,并笑嘻嘻道:“你的手还真是柔软。” 说话这样不知分寸,捏着我的手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我霎时间有些恼怒,使劲儿抽回胳膊,厉声道:“放肆!” 白歌惊惶挡在我身前,低喝道:“大胆!你可知面前人是谁竟敢这样无礼?” 见他面上泛着浅浅的红晕,我便晓得他应该也是喝多了,有些微醉,再加上这里无人秉灯,光线昏暗,一时认不出我身份来,也是有的。但我却能认识他,仅凭着这几分与载湉的相似长相,找遍整个紫禁城,大致也没有第二个人了。他神情慵懒倦怠,眯着双眸打量了我几眼,问:“我救了你,你是哪家进宫来见世面的格格?” 我低头一笑,正色道:“本宫并非格格,还请醇亲王自重一些。” 白歌神色讶异地看着我,“小主……” 我淡淡道:“还不过来见过醇亲王。” 白歌面上虽疑云密布,却也依着我的话恭敬行了一礼。 爱新觉罗??载沣不久前刚袭了爱新觉罗??奕譞爵位。 他笑看着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稳重答:“王爷是爱新觉罗??载沣,老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第五子,皇上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爱新觉罗??载沣反问道:“今日这么多贝子贝勒亲王入宫,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我轻笑,“除了爱新觉罗??载沣,还有谁能跟皇上长得有几分相似?” 他身子一怔,“方才是本王失礼了,”又端详了我一会儿,问,“你又是皇上的哪位后妃?” 我本意不愿明说,作为皇上后妃,私下跟亲王见面实在于理不合,况且我并不了解这个人的品性,根本不知道他会不会替我保守今日之事。 他又道:“你不愿说也就罢了,只是竟不知皇上后宫里还有你这样的绝代佳人,”顿一顿,“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说得大抵就是你这样的。” 我施了一礼道:“今日多谢王爷相救,太和殿上筵席未毕,本宫就先告辞了。” 他看我要走,忙握住我的手腕道:“你不说本王也能猜到。” 白歌见情势紧急,过来猛力将他一推,忙喝道:“这是珍小主,岂容得你放肆!” 他醉得渐深,脚步盘旋,往后两个踉跄,口里小声道:“本王知道,本王知道你是皇上最宠爱的那个珍嫔……” 我蹙了蹙眉,实在想不到,爱新觉罗??载沣为人竟这般轻浮,心里不免暗暗忧虑起来。若不是念在他乃载湉亲弟的份上,今日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笑着指我,“也就是你,那日在西苑找本王侧福晋说话。” 我欲要走,听了这话只得驻足复回头道:“正是,”对他福一福身,又道,“邓世昌大人那事本宫在这里谢过王爷愿意帮忙。” 他轻笑摆手,“不必谢本王,若非侧福晋开口,本王不一定会帮这忙。” 是啊,他未来的长子爱新觉罗??溥仪将会是大清最后一个帝王,而他自己也会成为权倾朝野的监国摄政王,一时炙手可热,面对眼前这个身姿清修的桃花少年,我不禁提前感慨他的一生。 载湉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兄弟,实则他们并未真正的朝夕相处过,我若开口让他念及兄弟情分就仿佛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在绑架一个少年,实在有些难以开口。 我点头一笑,“人各有志,王爷放心,日后本宫不会再去打扰王爷和侧福晋了。” 可是载湉,又该怎么办呢? 抱着满心的凄然,未等及爱新觉罗??载沣回答,我便转身离去。 刚走两步,白歌就看着我,出声问:“今晚上的事儿可不能被旁人知道,小主可有计策了?” 我叹道:“计策自然多得是,可他偏偏是皇上的亲弟弟,还是算了,我不想伤害他。”既是不想,更是不能。 白歌抿了抿唇,问:“那今晚之事又该如何,难保他日后不会说出去。” 我脚步凝滞,又回首,清清然的目光落回在爱新觉罗??载沣身上,想着警戒几句也好,便趁着他还有几分意识疾步走回至他面前,语气十分严肃道:“王爷也应该晓得,本宫是皇上的后妃,今晚王爷与本宫偶然相遇之事,王爷绝不能向人再提起一个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爷你也不想因今晚之事牵连家人九族吧。” 他半眯着眼睛,紧紧地望着我,轻笑道:“本王自然懂得,只是你……” 我决意打断道:“没有只是,只当今晚是一场醉梦吧!”说完,我终于匆匆离去。 直到走得很远,我才对白歌嘱咐说:“今晚之事你也一个字不许向人提及,否则景仁宫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歌更是个明白人,应声道:“奴婢明白。” 109 无情 - 清宫有毒 - 夕幼 慈禧的六旬万寿庆典一连闹了三日不歇,畅音阁和阅是楼张灯结彩,唱腔不断,伶冠青衣日日登台三次,总会在我和载湉面前大吐苦水说好好儿的嗓子都要唱哑了,又一脸无奈说慈禧真是会折腾人!直到前儿早上才看见内务府着人领戏班子出了紫禁城,回来又在各处正好生收拾着残局,趁着喜庆,内务府更是很快将擢升妃、贵妃、皇贵妃的册立规仪一并操办了起来。 天刚亮,我闭着眼被伺候着梳洗穿戴好,才出景仁宫门就见妃制仪驾已陈设于阶下及门外候侍,高万枝扶我小心坐了上去,白歌、高万枝一行人跟在后头,仪驾由四个太监抬着,一路驱行至太和殿,銮仪卫早陈设法驾卤薄于太和殿外,还未踏入正殿,心中便已觉这次典仪比之封嫔时更要隆重盛大许多。 乐部将乐悬于太和殿外。礼部鸿胪寺官也早设节案于太和殿正中南向,设册案于左西向、宝案于右东向、龙亭两座于内阁门外。礼官自内阁捧出金册宣读册文,读毕后,有钦天监官员报告吉时,并鸣起钟鼓。 载湉具礼服在礼官之前引和侍卫的扈从下,至太和殿降帝舆。中和韶乐队奏乐,入殿后至册宝案前阅金册,阅毕升座,乐止。 銮仪卫官赞“鸣鞭”,丹犀下三鸣鞭,丹陛大乐队奏起“庆平之章”。 鸿胪寺官引正副使进东阶,至丹陛北面立,随之,鸣赞官赞“有制正副使跪”,宣制官进至殿中门之左,宣制曰: “光绪二十年,钦奉皇太后懿旨,册立敦宜皇贵妃为敦宜荣庆皇贵妃,瑜妃为瑜贵妃,珣嫔为珣妃,瑨嫔为瑨妃,瑾嫔为瑾妃,珍嫔为珍妃。命卿等持节行礼。” 宣毕,内阁礼部官将册设于龙亭内,由銮仪卫抬行出。 时光潺潺流逝,一分不等人。院子里那几株石榴树,光秃的枝干被西风吹得上下摇摆,所剩不多的几片树叶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转,然后又被无情的甩在地上,任凭风的戏耍又无可奈何。早在七八月时,清军和日本就经历过了成欢、平镶两战,战势自是不出意外,由于清军主帅叶志超的指挥失误和临阵脱逃,导致清军节节败退,以至直接影响了整个战局。 慈禧因忙着自己的六旬万寿庆典根本无暇顾及这档子事儿。一边是庆典将近时的热火朝天,欢声笑语,一边是面对西风残照的柳啼花怨,满目萧然。 那日邓世昌和载湉在乾清宫里谈了整整半日才出,月光朦胧时分,夜空中的星光亦是闪烁不定,就像随时会失去的一颗颗明亮宝石,一粒粒耀眼珍珠。我悄然步入暖阁内,一目见载湉正在案上写着什么,即便是低着头,我也能看出他面色十分怆然,便过去轻声唤道:“皇上。” 载湉并未抬眼看我,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用无限疲倦苍凉的声音问我:“朕这副挽联写的如何?” 我望着他侧脸,展一展眉,缓缓低下了眸子,但见挽联上用飞白书写着: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我心猝然一震,“皇上……这是……” 载湉无奈一发笑道:“邓世昌已经将北洋水师全部的情况都告诉朕了,”说着,他又叹息一声,“但大战在即,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已容不得朕反口说不战,而临阵怯战更是兵家大忌。” 他还未说完,我就连忙问道:“难不成邓世昌大人方才已经请战去了?” “是,”这一个字出口简直重如千斤,随后载湉又怆然道,“邓世昌是大清最早的一批海军军官,也是大清北洋舰队中‘致远’号的舰长,他跟朕说:‘人谁不死,但愿死得其所尔!’他这样的大义凛然,朕怎可不应他这一颗赤子之心!” 我很清楚邓世昌必是有去无回,带着悉知一切的心情再听邓世昌的这句话便更觉惆怅,不禁挽住了载湉的胳膊。 载湉稍稍侧目看我,“怎么了?” 我摇一摇头,挤出一丝笑来,轻声道:“其实从古至今但凡有识将领都愿驰骋疆场以马革裹尸还,司马迁也在《报任安书》中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邓世昌大人置生死于度外,实在令人敬佩,可歌可泣,即便不能成事也足以流传千古。” 载湉嘴边漠漠一牵,将笔置于架上,侧过身来,目光望住我轻轻一叹道:“即便不能成事也足以流传千古,”接着,他又沉声道,“朕也晓得,这将是一场必败的战争,”乍然听得这话,我心中不禁悲痛难已,原来他清楚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原来他竟知道……我在现代从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但载湉的那句话入耳,瞬间就击中了我的泪点,只是满目盈泪地看着他,他又道,“朕如果早些知道北洋水师真正的情况,朕是绝不会轻易主战的。” 语气中似乎含着许多难言的悔恨和落寞。 说着,他抬手帮我拭去面上潸潸滚落的泪水,随即清然一笑道:“好好儿的,朕还没哭,你倒先哭起来了。” 我摇头,用袖子随意抹了一把,勉强笑了笑说:“珍儿才没哭呢!” 载湉捏住我的双肩,轻声道:“虽说这次大清胜率不高,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只要大清各主帅将领都能一鼓作气、奋勇当先,朕想大清还是有机会扭转战局的。” 他这话一说,我心里又是一阵酸涩难耐,实在看不得他眼里正闪烁着的冉冉火苗,更加看不得那火苗终将熄下去的那一刻,他现在到底还是有所期盼的,但他却不知如今的期盼过不了多少日子就会变为无尽的失落。 我低眸转身,深吸一口气道:“珍儿只希望皇上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能珍重自身。” 载湉从身后悄然抱住我道:“朕晓得。” 他贴近我的那一刻,我浑身一颤,随即微微侧过脸,对他低声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并非能事事都能称心如意,也并非事事皆是凭皇上一己之力所能掌控住的,”说着,我停住了,眸光流转向上,看他一眼,“请皇上千万答应珍儿,日后,若是有些事情让皇上大为失望了,皇上也千万不能因此就认定人生中事事都是绝望的,皇上一定要继续坚强努力,继续心存希望地生活下去。” 一会儿,载湉的唇瓣已柔柔地贴在我额际,并悄声问我:“珍儿为何要跟朕说这番话?”不消片刻,他又垂眸,含情地视着我道:“难不成珍儿心中已然认定了北洋水师会输给日本的联合舰队?” 载湉不知后事,会这么想再正常不过,可我说这些话哪里就只是为了一个北洋水师呢? 我缓缓摇头,“不是的,珍儿怎能认定北洋水师一定会输,”又道,“珍儿只是不想皇上日后伤心难过,万事皆备中一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是么?” 就在平壤陷落的第三天,日本联合舰队在鸭绿江口大东沟附近的黄海海面挑起了一场激烈的海战,也就是著名的黄海海战,一个曾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的海战。 黄海海战是双方海军一次主力决战。 传来紫禁城的第一封战报上说,十五日,战斗开始不久,北洋舰队旗舰“定远”舰由于下水十二年,七年未修,主炮炮塔起火,丁汝昌烧伤,信旗被毁。丁汝昌拒绝随从把自己抬入内舱,坚持坐在甲板上督战。 日第一游击队四舰利用航速优势绕攻北洋舰队右翼“超勇”、“扬威”,二舰相继被击中起火,退出战斗。日舰“吉野”也被北洋舰队击中起火,但很快被扑灭。 午时左右,“超勇”沉没,管带黄建勋落水,“左一”鱼雷艇驶近相救,抛长绳援之,黄建勋不就,从容死难,舰上官兵也大部壮烈牺牲。 当日本第一游击队绕攻北洋舰队右翼时,本队也与北洋舰队主力交相攻击。 日本军舰“比睿”、“赤城”、“扶桑”、“西京丸”遭到北洋舰队截击。“定远”、“来远”、“经远”重创日舰“比睿”、“赤城”。“赤城”舰长坂元八太郎阵亡。“西京丸”受重创。 不久,第二封战报就匆匆传来,战况似乎更加焦灼,日本舰队绕至北洋舰队背后,与第一游击队形成夹击之势。北洋舰队腹背受敌,队形更加混乱。在混战中,北洋舰队一直冲杀在前的“致远”舰受到“吉野”、“高千穗”等的集中轰击,多处受伤,船身倾斜。伊东祐亨令第一游击队救援“赤城”、“比睿”。 而最让人揪心的是上头的最后一句话:“吉野号”冲在最前面,正遇上全身着火的“致远”舰。 我永远无法忘记载湉在乾清宫拿着战报时细微颤抖着的指尖,他彻夜未眠,只为等第三封战报,我不知道他这时心里在想什么,或许是盼望着在最后一刻北洋水师能奇迹般地扭转战局,又或许是向上天祈祷邓世昌能平安归来,北洋水师保存实力。 就在翌日清晨,第三封战报上传来“致远”沉没的消息,全舰官兵除七名遇救外,其余自邓世昌以下全部壮烈殉国。 现实不是童话,更没有奇迹,不会有天降奇兵,也不会出现风云相助。 载湉听到消息后震恸不已,当即御笔亲撰祭文、碑文各一篇,并赐予邓世昌“壮节公”谥号,追封“太子少保”,入祀京师昭忠祠。 110 皑皑 - 清宫有毒 - 夕幼 松树苍翠地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随着凛冽的寒风摇曳着挺直的身姿,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像是在有意蔑视没有暖意的冬天。 这日,邓世昌的夫人入紫禁城来受封,身上着一袭白色梅花暗纹锦绣缎衫,鬓间只斜插一支羊脂玉簪,淡施粉黛,灵秀雅致的脸上多了几分风霜哀痛。 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受封后直接就来了景仁宫。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太过伤悼,载湉整个人也一直是怔怔的提不起精神,好像每个人的心上都被蒙上了一层阴翳,我固然也穿得清素,刚从正殿出来便见邓夫人立在那里,她见了我欲要行礼,我忙出手拦住了,“夫人这是做什么?” 邓夫人对我浅浅一笑,还是跪了下去,“娘娘已是珍妃,奴才见到娘娘理应行此礼。” 我赶紧扶了她起来,“壮节公为国身先士卒,忠烈无比,本宫怎可再受夫人大礼。” 邓夫人却道:“奴才不可因大人功勋而废了礼数,见了娘娘若是不跪,旁人会说奴才不懂规矩的,岂不是更给大人丢脸?” “旁人?哪个旁人?景仁宫绝不会有这样的旁人!” 话说完,我便牵了她一道进了殿中,莺儿上了茶后,见我和邓夫人还有话说就识趣地退了出去。关起门来,我道:“壮节公殉国说起来与本宫也逃不了干系,若是本宫没有牵线搭桥的话,或许壮节公不会在黄海一役中出事,”说着,我看一眼邓夫人问,“夫人心中可是曾特别埋怨过本宫?” 邓夫人轻轻一笑,摇一摇头,“娘娘,若是奴才真心埋怨娘娘,奴才今日便不会来景仁宫找娘娘说话。” “可是本宫心里却深感歉疚。” 邓夫人揭开手中茶盏的盏盖,一股清新的氤氲茶香渐渐弥漫开来,“娘娘可想知道奴才为什么不曾埋怨小主?” 我问:“为什么?” 邓夫人眼睛看着茶盏里头的茶汤,叹息道:“因为即便没有娘娘的牵线搭桥,大人还是会这么做的,他生前时常对奴才说:‘吾辈从军卫国,早置生死于度外。’的话,奴才也早知道大人之心,更是早料到会有这一天,”话说一半,她看向我,眼中并非全然凄怆,更多的是一种接受现实的坦然,“无论娘娘是否牵线搭桥,结果都是一样,其实,奴才心里反而十分感谢娘娘当日能让大人有机会私下面见皇上,一吐多年来心中藏着的衷言,”片刻,又道,“能让皇上看清北洋水师真正的情况,能让皇上认清大清真正面对的局势,一直是大人多年来的夙愿。” 原来,历史也并不会因为我的一点小动作就会发生什么实质改变的,一切早已注定。过了一会儿,我道:“皇上这些日子为了壮节公的事情痛心不已,总说壮节公殉得壮烈。” 邓夫人喝了一口茶,“‘致远’舰上救回来的官兵奴才已经见过,他们跟奴才说了许多当时的情景,不仅壮烈,更是惨痛,还有失望,”静了一下,她又道,“皇上大概并不知道这些详细的事情。” 载湉的确不知,因为我实在不忍将这些惨烈的事情再告诉他,他近来已经够伤心的了。我叹出一口气道:“皇上确实不知晓。” 邓夫人抿嘴轻笑,缓缓放下茶盏,对我道:“他们说当时大人所在的‘致远’舰全身着火,大人见吉野恃其船捷炮利,横行无忌,只愤而说道:‘倭舰专恃吉野,苟沉是船,则我军可以集事。’便决意与之冲撞,同归于尽。大人毅然全速撞向日本主力舰‘吉野’号右舷,日本官兵见状大惊失色,集中炮火向致远射击,‘致远’右侧鱼雷发射管被击中,引起大爆炸。” 这是“致远”沉没前的情景,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叹一句:太惨了! 如此而已。 但此刻亲耳听到邓夫人说起,我只是垂眸不语,顿觉眼眶微热。 邓夫人又道:“本都是应尽之事,但奴才只是一事不解,‘致远’沉没后,何以‘济远’管带方伯谦、‘广甲’管带吴敬荣会临阵脱逃?” 听得“临阵脱逃”四个字,我一凛,“果真?” 邓夫人笃定道:“自然是真的,难不成回来的官兵那样愤慨的跟奴才说及此事,还是装的不成?”说着,邓夫人起身跪在我面前,“那些回来的官兵无法面见皇上只能找到奴才,还请娘娘代为将方才的话代为转告皇上,让皇上定夺,方能安殉者之心呐!” 原来他今日来景仁宫找我,是要跟我说这件事的。 “本宫不明白,都是北洋水师的军官,壮节公以身殉国,方伯谦、吴敬荣怎会做出这般糊涂事来?” “奴才以为,有人视死如归,就一定有人苟且偷生。” 我扶起她道:“夫人放心,本宫定然转告皇上,”又道,“若真有此事,本宫相信皇上会秉公处理的。” 送走邓夫人后,已是接近傍晚时分,来至养心殿,暮色已经模糊起来,堆满晚霞的天空也渐渐平淡下来,没了色彩。范长禄守在殿外,面色灰白,我走上前,范长禄给我开了殿门,进去后,见载湉人不在里头,我就知道他必是穿过了屏风后恬澈、安敦两小门去了后殿。 我自然也入了过去,后殿北墙设雕龙柜,南窗下设有雕龙床。几许剩余的昏昏光亮从南窗玻璃上投进来,柔柔打在载湉阖目养神的面上,四下安静,载湉正和衣躺在雕龙床上,我走近看见他修长的睫毛正上下轻微抖动着,便晓得他一定没睡着,只往里头挤了挤也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低低道:“皇上,奴才有话要说。” “说。” 我侧脸看他一眼,他依旧闭着眼睛,似是想逃避什么,“邓夫人今儿入宫受封?” “嗯。” 我仰目望着天花板,静声道:“邓夫人今儿下午来景仁宫找过奴才了。” “说话吧,”见我疑惑地“嗯”了一声,他缓缓睁眼,侧过身子来,静静看着我说,“邓夫人是去景仁宫找你说话的吧?”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是。” 他也只是“嗯”了一声。 我随即拉了拉他的衣袖,盯着他道:“只不过,夫人说得话倒让奴才很是惊讶。” 他问我:“什么话?” 我认真道:“皇上可知道黄海海战的真实过程?” 载湉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道:“壮节公所在的‘致远’舰最后毅然全速撞向日本主力舰‘吉野’号右舷,决意与敌同归于尽。倭舰官兵见状大惊失色,集中炮火向‘致远’射击,不幸一发炮弹击中‘致远’舰的鱼雷发射管,管内鱼雷发生爆炸导致‘致远’舰沉没。壮节公坠落海中后,其随从以救生圈相救,被他拒绝,并说:‘我立志杀敌报国,今死于海,义也,何求生为!’,所养的爱犬亦游至其旁,口衔其臂以救,壮节公誓与军舰共存亡,毅然按犬首入水,自己亦同沉没于波涛之中,与全舰官兵两百五十余人一同壮烈殉国。” 说完,我鼻头一酸。 载湉眼中也有些晶亮的东西,怔怔地盯着我说:“这些你是怎么知晓的,竟就像在当场一般?” 我也怔怔地看着他,差一点我就想顺势告诉他我究竟是谁,来自何方,片刻后,我的理智还是压下了我的冲动,只是缓缓道:“邓夫人说的,”稍低一低眸,又道,“也是回来的官兵告诉邓夫人的。” 他深深出一口气,点一点头,“终是朕负了他们。” “可是皇上一定不知道,‘致远’沉没后,‘济远’管带方伯谦以及‘广甲’管带吴敬荣临阵脱逃。”我话音刚落,载湉身子猝然一震,一下坐起,抓住我的胳膊挣目问:“谁说的?!” 我道:“邓夫人。” 过了一会儿,载湉叹息一声,一晌无话,直到外头天色尽暗,我起身点灯时,他才沉沉道:“除‘致远’舰以外,‘经远舰’以一敌四,拒战良久,其管带林永升不幸突中炮弹,脑裂阵亡,帮带大副陈荣和二副陈京莹也先后中炮牺牲,最后中弹累累,左舷舰首向水中沉,全舰官兵二百余人,除十六人遇救外,其余全部阵亡。说起来,一切都是朕的过错,明知这将是一场必输的战争,却还是让这些官兵冲锋陷阵,殉国而亡,朕……凭什么,凭什么决定他们的生死?”又叹息道:“临阵脱逃恐也是求生吧。” 我一蹙眉,放下手中的燃烛,回身走近载湉道:“可是皇上,他们是大清官兵,他们领着朝廷俸禄,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用壮节公的话说就是死得其所,像主帅叶志超以及‘济远’管带方伯谦、‘广甲’管带吴敬荣若不严加处置不以平军愤民愤,此等宵小之徒根本不配在北洋水师中与壮节公等共处之。” 载湉沉声道:“但若是处置了方伯谦、吴敬荣,北洋水师可就真的只剩下个空壳子了,他们可都是北洋水师中从外国进修回来的最顶尖的人才。” “那就重新再来。” 载湉默然无声,伴着红烛摇曳,仿佛烛柄上一点一滴流下的是滚烫的泪,过去片刻,他忽肃声道:“若要处置,那么该处置的,就一个都跑不掉。” 111 哆嗦 - 清宫有毒 - 夕幼 “若要处置,那么该处置的,就一个都跑不掉。” 原本我还不太明白载湉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两日后载湉不仅严办了方伯谦和吴敬荣,更是免去了翁同酥的职务,我没有想到载湉早在甲午战争开战之时就已经把翁同酥查了个底朝天,载湉面对翁同酥无视学生王伯恭的谏言一意孤行,出于私心,一力主战,全然不顾大局的行为十分恼火,却又因心中始终挂念着二十年的师生情分才没有当即发作,忍了许久,直到我对载湉提起处置方伯谦和吴敬荣的话,大约那时载湉才决意要翁同酥承担应有的罪责。 一层薄薄的白雪像轻软的羊毛毯子轻轻覆在紫禁城寂寥的灰色砖地上,闪着寒冷的银光,刚进宁寿宫便有一股喷香的暖气扑头盖脸照过来,正见矮架上的瓷瓶里正供着两株完全开放的鹿角海棠,海棠花花姿潇洒,花开似锦,素有“花中贵妃”的美称,枝叶间翠绿一叠叠,一朵朵紫色的花面妖娆艳丽,好似成熟的少妇掩面,含情脉脉。 慈禧歪在座上,支着身子赏花,满面含笑道:“大公主还真是有心,自个儿没来得了万寿庆典还特意着人先给哀家送来了这两株鹿角海棠,哀家闻着味道倒很是比宫中花品不同。” 今儿瑜贵妃也在,看着她面色还不错,透着些红润,不似之前苍白,听了慈禧的话,忙笑问:“也不知这大公主什么时候回宫来,近来宫中冷清,奴才还真有些想大公主的欢声笑语了。” 慈禧想了想,吁出一口气道:“算起日子来,也就这两日该入宫了。” 听见荣寿公主要入宫,我心里也不免生出喜悦。 瑜贵妃眉目一挣,淡淡点了点头,随手捧起小桌上刚添的热茶来轻嗅了嗅。 我请了安,自是坐在后头座上,荣儿过来上茶,我对她轻轻一笑,“老佛爷真是好调教,眼看着荣儿越发出落得精致齐整了!” 荣儿随即也对我回了一笑,谦虚说道:“奴才算什么,要说齐整奴才哪里能比得上李安达的妹子!” “妹子?” 我有些好奇,视线看向立在慈禧身后的李莲英。 隆裕也被这话吸引了来,“李安达的妹子?” 荣儿回身看了看隆裕,又看了看慈禧,说道:“可不是么!老佛爷这两日起居都喜欢人家陪着!再过几日,奴才恐怕就要被打发了!” 瑨妃正捧着茶盏要喝,见荣儿说了这番话,只笑着摇头道:“今儿这双清茶怎得这么酸溜溜的?” 荣儿忙道:“不会啊,”疾步走到瑨妃身边结果茶盏,“奴才去给娘娘换一盏来。” 瑨妃一把抓住荣儿的手道:“不必换,再换也是酸的!” 荣儿疑惑,“怎么会呢?” 众人听了这话也都跟着笑。 片刻过去,慈禧笑了两声,指着荣儿道:“瑨妃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荣儿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放下茶盏,朝着瑨妃一瞅,“原来娘娘在取笑奴才。”说完,荣儿就自己不好意思的跑出去了。 慈禧跟着一叹,“这小蹄子!哀家是太惯着了!还越发吃起醋来了!都没了个上下尊卑的规矩!到底不如倩丽懂事乖巧!” 瑜贵妃笑道:“老佛爷说笑呢!荣儿一直是在老佛爷身边伺候的,论身份,论尊贵,怎么也得比肩格格!” 瑜贵妃随即飞快的看了我一眼,我忙也笑说:“娘娘这话奴才可就听不得了!” 瑜贵妃反问:“怎么听不得了?” 我笑道:“荣儿现在出落得这么标致,日后被皇上看上晋封为妃也不无可能,那时哪里是格格身份能比肩的!” 话音未落,瑜贵妃连声说:“是了,倒是本宫说得低了!” 子玉也非迟钝,怎么听不出来我和瑜贵妃正在一唱一和?她目光淡淡扫过我,跟着玩笑道:“若是荣儿真的被皇上看上,那可真是与你我比肩了,日后哪里还敢说一句让她伺候的话?” 我扯袖一笑,“那时若是再想起如今岁月,岂不更叫人羞!” 敦宜荣庆皇贵妃眸中微微一亮,灵动逼人,“快先别谈荣儿了,这里还有一个更加标致可人的妹子呢!”说着,敦宜荣庆皇贵妃眸光也是又直直投向李莲英。 慈禧摆了摆手,回头看了李莲英一眼,轻笑道:“倩丽才十五岁的女娃,不过生得颇有些姿色,跟鲜花儿似的,哀家看着喜欢才让在宁寿宫伺候几时,这样,倒也能引得你们这般眷注?” 子玉不乏一笑,“既如此,这等人才老佛爷可就别藏着了,赶紧叫出来让奴才们也好见见。” 我附和道:“正是呢,奴才也很想见见这位妹妹,看看比之荣儿更胜多少?” 慈禧掩口一笑说:“倩丽小家孩子向来生得腼腆,若见了你们这起子机灵鬼儿,还不吓得她哆嗦!” 敦宜荣庆皇贵妃眸光一扫,眉角一挣,嘴边止不住的笑意使她媚色尽生,语气却是慵软的,“在老佛爷口中,奴才们一个个倒都成了平日家里常说笑的泥腿子、破落户了!倒见不得人了!” 一时听了敦宜荣庆皇贵妃这话,慈禧忍不住“咯咯”笑两声。 李莲英随即在后头轻声说:“奴才妹妹自小在家中无人约束,粗鄙惯了,到底怕出来污了各位娘娘的眼睛。” 敦宜荣庆皇贵妃啐了李莲英一口,“快别说这种话,赶紧叫出来见见才是正经!” 李莲英看了看慈禧,面色颇有些为难道:“娘娘明鉴,真不是奴才不肯带出来见,而是奴才这妹妹果真是不懂规矩。” 珣妃轻哼一声道:“连老佛爷都喜欢的,怎会是没规矩,”叹出一口气,又道,“想来是李安达不愿叫自个儿妹妹见咱们这起子人怕污了去!” 李莲英急得连声道:“娘娘这话要说得奴才无地自容了。” 慈禧默然片刻,随后笑道:“这孩子上山下海的没个准,这会子倒不知又跑到哪里玩去了!” 我揣度着慈禧必定是有意不让见,于是道:“今儿恐是人家不方便,咱们就别逼着了,不见就不见吧,日后定会有机会一睹芳容的。” 众人一推一就,也都大致看明白了慈禧的意思,一时见不到,没了八卦趣味人都变得有些蔫蔫的,又扯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各自散了。 112 八卦 - 清宫有毒 - 夕幼 刚从宁寿宫出来,挽着子玉漫步走着,耳边传来子玉的一声轻叹,我侧头望她,“你怎么了?” 子玉道:“你说,这李莲英妹子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老佛爷又为何不让见?真是奇怪!” 我又奇又笑,“姐姐竟也开始八卦了?” 子玉叹道:“我又不像你,整日有皇上陪着,不聊些闲话,漫漫时日要如何排遣?” 我轻啐她一口,“皇上……日理万机的,哪里有时间能整日陪着我……” 子玉含笑看我,“没有整日陪着你,那每日被皇上诏去乾清宫、养心殿陪着的人是哪个?” 我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姐姐莫要笑我,”低了低声音,又道,“若不是姐姐从来无心争宠哪里能轮得到我呢?” 子玉面色一滞,随即叹出一声道:“男女之事其实就在一个缘分,你和皇上是有缘分的,谁想阻拦都阻拦不了。” 我小声问:“就好像姐姐和赵太医一般?” 子玉觑了我一眼,示意我慎言。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养心殿外,我笑道:“姐姐有许久未见皇上了,都已经到这儿了,不若跟我一块儿进去打个招呼?” 子玉抬眸看了一眼养心殿的朱门红墙,缓缓摇一摇头,“还是算了。” 我不依,偏要架着子玉一块儿进去,“不行,我今儿非要姐姐进去瞧瞧皇上在做什么!” 不是我突发奇想,而是我不得不为。已经是光绪二十年,我晓得自己在这里的日子不多了,若是子玉和载湉一直这样生分下去,那么我走了之后,接下去的局势对他们两个谁都不好,但若是他们两个能相依相傍扶持着的话,大概日子便都会好过些。 刚将子玉拖进养心殿,就看见有人在跟王商吵嚷着什么话,语气很是恶狠狠地,“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拦着我见皇上!” 王商正色道:“并非奴才不让你进去,而是皇上不愿见你,”说着,王商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立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又道,“在紫禁城中你我皆是奴才,奉劝一句,好生慎言!” 王商抬眼见到我和子玉走过来,忙驱上前笑着行礼道:“两位娘娘吉祥!” 王商起来后,我目光觑着养心殿门前的那女子问:“那个女子是哪位格格吗?” 王商一脸不屑,“什么格格,不过就是李莲英的妹子,现就在宁寿宫伺候老佛爷,也不知怎么的,今儿一早就穿着这般艳丽过来说要见皇上,皇上心里还在为壮节公的事儿难过呢,这才过多久,哪有心思见她!”回头睨一眼,又走近我道:“况且即便皇上有心思,也是断然看不上的!” 我听了,不禁展一展眉,侧头朝子玉轻笑道:“难怪在宁寿宫怎么都见不到这位主儿呢!” 子玉随即冷笑道:“原来是在这儿有事儿呢!” 我目光看向那抹清苗倩影,“这李莲英的妹子到底何许人也,我倒想去会会她!”说着,我抬脚就走上前去,最后的一步就凝滞在她身后,只静静地盯住她,直过去半晌,她也未发觉回头,眼睛似乎一直盯着养心殿的大门,根本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大约是心思全然不在外头的缘故。 莺儿见我站了这么久,就在后头出声喝道:“前头人好没规矩,见了娘娘还不过来行礼!” 她这才回神过来,身子一震,缓缓回头,四目相交的一瞬间,电光火石般的碰撞,随后只见她抿着嘴,笑吟吟地斜眼瞅着我,肤白如新剥鲜菱,眼下一颗小小的红痣,一张瓜子脸颇为俏媚,一身玫红色夹袄上头用彩线绣着烟霞绿波,鬓发上插着一根足金红宝石流苏钗,蹙眉问我:“你是什么人?” 我轻笑瞄她一眼,“本宫不是什么人,不过珍妃而已。” 她听得我的名号,面色一白,缓了一会儿,便过来左右端详着我说:“在家中时总听人说后宫中珍妃最受皇上宠爱,本以为有什么过人之处,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并不恼,“方才从宁寿宫过来,听得老佛爷大家夸赞李安达的妹子倩丽,却并未得见,此刻看起来应该就是你吧?” 倩丽得意一笑,“正是。” 我笑道:“李安达平日见了本宫尚要行礼,敬让三分,更何况是你了!” 倩丽听了这话,神色显得有些慌张。子玉走过来道:“紫禁城中向来礼仪周全,若是让老佛爷知道你背着人时是这样的处事人品,你以为老佛爷还会把你留在宁寿宫中伺候吗?” 子玉这话又是给倩丽当头一击。 我靠近倩丽整了整她衣衫上头的珍珠流苏,“你身上这件衣服必然是老佛爷赏的,但你可有见到宫中有哪位包衣奴才敢穿着这般鲜艳华丽,”又道,“什么人做什么事自个儿心里得有些数,别还没飞上枝头就被打落九尘了。” 倩丽虽身姿颤颤,但言语却依旧强硬不让,“我可是老佛爷让来的!你别想吓唬我!” 莺儿见状上前教训道:“放肆!在娘娘面前怎可自称‘我’,得称‘奴才’!” 我朝莺儿挥了挥手,莺儿这才退下。而后,我对倩丽叹息道:“你可知本宫即刻就能打发你去慎刑司,”见倩丽听到“慎刑司”三个字时,面色一僵,我又道,“本宫若要跟你较真,仅这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你已经死十次不止了。” 倩丽一挣目,“我……”又道,“奴才今儿偏要见到皇上才罢!” 我扬眉,盯着她问:“你当真一定要见皇上?” 她横答:“是!” 我轻叹着更靠近她身侧,小声说:“你当真以为自个儿是得天独厚才得老佛爷欢心?”轻轻一笑,我继续道:“你看老佛爷身边的荣儿,论姿色,不下于你,论规矩,更上于你,何以老佛爷没让她来勾引皇上?”我叹息一声,随即又道:“不要被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就你这点儿聪明还想见皇上,即便见了,恐怕也只能叫皇上生厌吧!”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可知皇上近来在为壮节公的事儿难过,最是见不得如你这般穿着艳丽的人在面前晃悠,你也算是正中皇上下怀了!” 我见她神色渐渐暗淡,便退后两步继续道:“今日若不是看在老佛爷和李安达的面上,本宫早就将你打发去慎刑司了!” 王商见倩丽正人都有些被我话唬得痴痴地,忙叫了两个小太监过来欲将她送出去,子玉忙叫住,又过去说了两句话才肯放人走。 我问子玉:“你方才又说了什么?” 子玉笑道:“不过是两句恐吓的话让她知道若是在老佛爷面前乱说话会有什么后果。” 我微笑,“我倒忘了这一点,还是姐姐周到。” 王商立在面前笑道:“娘娘可真是好手段!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要奴才说,这东西哪里是娘娘的对手!” 子玉拉了我道:“还看不看皇上了?” 我笑着看了看王商,又看了看子玉,“姐姐,皇上哪里在养心殿呢?” 子玉惊诧的“嗯”了一声。 我瞅着王商,王商笑道:“娘娘果然好计算,此刻皇上早在乾清宫了!” 子玉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笑,“如果皇上果真在里头,怎么忍得了方才倩丽这么闹,况且门外更不止是王商公公在候着了。” 王商笑道:“这倩丽早上就在乾清宫等着,皇上在里头觑了她一眼之后就对她心生厌烦,于是想了个法子叫奴才连哄带骗的领她来养心殿,本以为过一会儿她自觉无趣也就走了,没想到硬生生闹到了两位娘娘过来。不想惹得两位娘娘心烦,到底是奴才办事不力的缘故。” 子玉微笑道:“王公公快别这么说,这哪能怪你呢!要怪就怪那倩丽正经是没个眼力见儿!” 113 宫女 - 清宫有毒 - 夕幼 因知道载湉人不在养心殿,我便和子玉一起退了出来,刚才天儿还暖阳高照,此刻竟已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雪来。 雪花在空中无休止地盘旋打着转儿,晶莹透亮似柳絮,似梨花,轻轻盈盈,随风飞舞,徘徊弥漫在天空中。 谁也未料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我和子玉都没穿披风雪靴,眼看着这样大的风雪,不消半晌,路上都要结上坚冰,没有披风雪靴恐是要冻僵滑倒的,于是,我和子玉便赶紧分了手赶紧各自回宫中去躲歇着,于是,见载湉的事也只能暂时搁置了。 送了子玉半程,我折返回来欲要回景仁宫,没走一会儿,就见到有许多旧黄色的碎冥纸在半空中回旋荡漾,夹在愈大的落雪中显得格外衬眼,根本不需特别注意便能看得十分清楚,我抬手抓住已经飘到面前来的半张碎纸片,捏在手中前后端详一下问:“宫中怎会有这个?” 莺儿忙过来从我手中抽走冥纸,惊惶道:“娘娘快扔了,不吉利的!” 我回身对后头跟着的戴春荣道:“去看看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戴春荣面色骇得青紫,忙应了一声就去了。 我仰面看半空中的冥纸只增无减,仿佛是从宁寿宫前头飘过来的,抬脚就欲往冥纸飘来的方向走,莺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道:“娘娘可别去,小心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侧脸一笑,“哪里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本宫说,这世上最不干净的东西便是人心。”说完,我反过来拍一拍莺儿的手,想要继续往前去。 莺儿依旧不肯松手,“不行,奴婢若是放了娘娘去,回去白姐姐知道了必是要怪奴婢没看顾好娘娘。” 当我还要再说时,戴春荣就小跑着回来了。 我问他:“怎么样?” 他微微俯着身子,小声道:“前头的确是有人在烧半旧的黄冥纸,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问:“那人在哪儿?” 戴春荣侧过身子指着道:“就在前头不远处宁寿宫北端的一口井那里烧着呢!”他看了看漫天的黄冥纸,又道:“照这么下去,不需半晌恐怕整个紫禁城就要人尽皆知了!” 我舔一舔嘴唇,呼出一口气道:“本宫去看看!” 我也不顾莺儿和戴春荣的阻拦,夺了步子就径直朝前去,莺儿、戴春荣只在后头赶着过来。没走多久,我就看见前面正蹲在井边一张一张烧黄冥纸的宫女,远远儿的就能听见她凄苦的啜泣声,背部一抽一抽地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心中悲痛,我立在她身后出声道:“你难道不晓得在紫禁城私自焚烧冥纸是有违宫规的么?!” 宫女听见我的声音,身子明显一震,手里的黄冥纸霎时就散落了一地,她缓缓转身向我行礼,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怯怯抬眸瞄了我一眼,见我盯着她,便赶忙垂落下去,生怕我怪罪,她一直低着头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在颤栗发抖,许久都一言不发好像在等着我对她的审判。 我蹙眉肃声问:“本宫问你话呢!你不晓得在紫禁城私自焚烧冥纸是不吉利的吗?!” 宫女颤颤答:“奴婢晓得。” 我睨着她,“你既晓得,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宫女微微抬眸,眸中似有水华流盼,语气中带着些许哭腔,“因为……因为……”话语间的哽咽又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道:“若有话你尽管说来,有什么事本宫替你担着就是!” 宫女稚嫩的面庞还是有些恐惧。 莺儿见状上前道:“紫禁城中谁不知道景仁宫的娘娘向来说一不二,你若还不赶紧从实说来再过半刻,恐怕就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宫女又惊又伤,只哭着道:“今儿是芒儿的头七,奴婢想给她烧点纸,叫她在下头能好过些,不受别人欺负。” 我问:“芒儿?” 宫女道:“芒儿是和奴婢一道进宫的,一直以来,奴婢和她都是守望相助,关系好的像亲姐妹一般,只是……只是……”说着,她又啜泣起来。 我急问:“只是什么?!” 宫女忙擤了擤鼻子,继续道:“只是芒儿因为一时失手被人活生生扔进井里溺死了。”说完,她抬眸视了我一眼。 我听及这话不免浑身一颤,静了片刻,才又问道:“你是在哪个宫里伺候的?” 宫女道:“奴婢小樱,和芒儿两人都是在钟粹宫伺候的。” 莺儿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钟粹宫……也就是皇后娘娘……” 我忙瞅了莺儿一眼,“别胡说!” 宫女只是跪着哭泣。 我深吸一口气,指了指眼前的石井,问她:“就是这口井吗?” 宫女答:“是。” 我问:“那么,人已经捞上来了吗?” 宫女摇头,“本……本就是暗地里做的,奴婢……奴婢也是偷偷看到才知道的。” 我整一整心绪,缓缓走到井边,伸出头往井里探了一眼,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只是黑洞洞的一望无底,也不知里头究竟有没有水,人究竟有没有被淹死,目光只一点一点的往下走,快到底时心脏忽然猛地一宕,我整个人一惊,竟生出一种坠落悬崖的感觉,忙收回了视线,后退两步。 莺儿赶紧驱上来扶住我。 歇了两口气,我正要交代,便见戴春荣已经着人把地上散碎的黄冥纸清理干净了,只长长吁一口气,对宫女交代道:“今日之事本宫权当没见过,你快些去吧,以后千万不可再干此等事情,若再被旁人抓住也就没今日这么好运气了。” 宫女怔怔的看着我,不说话。 莺儿忙对宫女低喝道:“还不赶紧磕头谢恩!” 宫女赶紧朝我磕了两个响头。 我正要转身离开,宫女突然过来抓住我的衣角,哭求道:“娘娘!娘娘!求娘娘救奴婢一命!” 我回头一挣眉,“你?!” 宫女道:“奴婢不想再留在钟粹宫了,皇后娘娘迟早会杀了奴婢的!求娘娘救救奴婢!”说着,她又狠磕了两个头,“求娘娘救救奴婢吧!” 我叹息一声,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本宫救不了你,唯一能救你的只有你自个儿。”说完,我就使劲从她手里扯出衣角,决绝离去。 半晌过去,一行人走在半路雪地上,寒风瑟瑟,不禁让我紧了紧臂膀。 莺儿忽出声问我:“娘娘方才为何不肯救了那小樱?” 我道:“不是本宫不肯救,而是本宫根本救不了。” 莺儿道:“娘娘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要个宫女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我道:“可她是钟粹宫的宫女,是伺候皇后娘娘的人,本宫又有什么理由平白跟皇后娘娘抢人?” 莺儿担忧道:“可是皇后娘娘那样残忍,小樱留在钟粹宫恐怕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我道:“本宫方才也说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许多事情今儿看着好,明儿恐就不一定了,世事纷杂难测,继续留在钟粹宫是她唯一的路子,也是最佳的选择。” 正说着,景仁宫就到了,莺儿还是一脸不解的神色,我不过付之一笑,进了正殿,白歌忙将拢好的炭炉捧到我手边,我转身坐在榻上,白歌又端来脚炉让我捂着,鹊儿斟了枣茶过来,一时外头风雪更加大了,吹得声音“呜隆呜隆”,很是唬人,就连月窗都被风雪喷得“支拉”直响,不知为什么,这屋子里暖洋洋的炭气一哄人倒愈加困乏起来了,刚想靠在榻上补会儿眠,外头高万枝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皇后娘娘吉祥!” 114 一悚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一惊,隆裕? 外头风雪交加的,她没事跑来景仁宫做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方才那宫女小樱的事儿? 心中一悚!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 带着好奇,我只好起身,披了褂子缓步出来行礼。 隆裕并未叫我起来,只大步进来让福子脱了披风不客气地坐在了正殿上位,没好声道:“这景仁宫怎的这么冷?是没炭火吗?” 我道:“景仁宫简陋,自然比不得皇后娘娘的钟粹宫。” 隆裕斜着眼看我说:“本宫问你了吗?” 我一挣眉,不再说话。 白歌不敢怠慢斟上茶来,隆裕喝了一口,一瞅眉,嫌弃道:“这茶怎么也这么淡?”还没等及人回答,隆裕随即一拍桌子,指着我喝道:“珍妃,你好大的胆子!” 我不明所以,只抬脸问:“皇后娘娘这话什么意思,奴才倒听不明白了。” 隆裕冷笑道:“珍妃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我抬眸视着她说:“奴才是真的不明白,”又微微颔首道,“奴才愚钝,还望皇后娘娘明示。” 隆裕将身子向后靠一靠,盯着我半晌才道:“既然珍妃想要本宫明示。好!那本宫就明示!”说着,隆裕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番,又看向福子和太监高寿,肃声吩咐道:“带人给本宫好好搜搜这景仁宫,看看有没有本宫想要的东西!” 福子面色虽踌躇却还是跟在高寿后头应了。 我并不知道隆裕所指的是什么东西,但也立刻对白歌、高万枝高声交代道:“还不跟上去领着路!” 白歌、高万枝听言立即就跟着出去了。 我跪在正殿只听得各处不时传来“叮叮铛铛”的声音,忍不住问:“不知景仁宫到底犯了什么忌讳竟劳得皇后娘娘亲自带人前来搜宫?” 隆裕坐在上头倒是气定神闲,一盏茶捂在手上,幽幽道:“本宫既然前来搜宫就必定是有道理的,千万别急,待会儿珍妃不就知道了?” 隆裕成天无所事事就喜欢找我的晦气,这么多年我也就见怪不怪了,平声静气问:“若是皇后娘娘搜不到想要的东西,又该当如何?” 隆裕一拍桌子,瞪住我道:“大胆!珍妃这话什么意思!本宫还诓你不成!本宫既来便就是有十足的把握!怎可能搜不到!” 我还要再说,高寿就已经拿了一件蜀锦布料的梅红单衣过来呈给隆裕,隆裕一看,便笑道:“就是这个!”随即瞥我一眼,甩手就将单衣砸在我脸上,怒声道:“自个儿看看!” 我把单衣拿在手上端量片刻,才想起这好像是载湉在慈禧的万寿庆典之前送给我的布料,内务府制成了单衣就一直放着没动,仿佛只穿过一两次,左右看看花纹配色,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实在不明白隆裕找出这件衣服来所为何由,“皇后娘娘,这件单衣并无不妥。” 隆裕反问:“并无不妥?”又语气讥讽道:“想来珍妃并没有注意到就在老佛爷六旬万寿庆典当日有一个进宫演出的戏子所着单衣与珍妃这件可是一般无二啊!”停了片刻,隆裕更朝我厉声呼道:“珍妃此举是想借之侮辱皇家威严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实在无言以对,只道:“奴才没有这个心思。” 隆裕冷哼一声,眸子瞪住我说:“究竟是没有这个心思还是刻意存了这个心思装作没有?” 我静静看着她,心想:分明就是想欺凌我,还非要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真恶心! 隆裕一挣目道:“你瞪着本宫做什么!” 我忙移开视线,“奴才没有。” 隆裕没好气道:“你分明就有!” 我没答。 是是是!我分明就有!分明就有还不行么! 隆裕对高寿道:“珍妃竟敢以下犯上对本宫不敬,去拿沾了黄油漆的竹竿来鞭策珍妃一下!” 高寿忙应声去了。 我听了,目光只随着高寿划了一下,忙道:“皇后娘娘明鉴,奴才何时对娘娘不敬?!” 隆裕冷笑一声,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微微弯下腰来用锋利冰凉的轻珐琅五寸护甲从我额头上慢慢划到颊边,我感觉面上一阵抽痛,她随即用护甲抵在我咽喉一侧对我小声道:“本宫是皇后,说你错,你就是错,说你不敬,你就是不敬,”她又含着讥笑道了一句最让我受不了的话,“珍妃你记住,本宫是妻,而你永远是妾!” 我虽听不大明白她这话到底是在恐吓我,还是在跟我炫耀什么? 但不管是恐吓还是炫耀,隆裕都成功的激怒了我。 我听言随即抬眸,冷冷地向上睨着她,生出轻笑道:“皇后娘娘此刻的确是位高权重,皇后娘娘却自以为必得一世荣华,一世富贵,但皇后娘娘可曾听过一句登高跌重,水满则溢的话,说来清世祖的静妃不也曾是皇后,可是最后还不一样被孝献皇后弄进了冷宫!” 隆裕气急,“你竟把本宫比作静妃!” 我直直地盯住隆裕冷笑,大概一脸都是那种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得意模样。 恰好此时高寿已经拿了竹竿子进来,隆裕一把夺过竹竿子就要朝我脸上抽过来,我一躲闪,她倒扑了个空。 隆裕歇了一口气,对福子喝道:“去给本宫压住珍妃!” 福子前后踌躇着不知进退,隆裕随即用力推了她一把:“去啊!”然后又对左右立着的小宫女道:“你们也一道上去!” 宫女们目光扫过我,也都低下头去不敢向前。 我左右环顾,一笑道:“看起来皇后娘娘在钟粹宫尽失人心啊!” 隆裕听了我这话怒气更甚,就连脸色都变得发青,眉毛拧到了一起,眼睛里迸发出一道道刀一般锋利的光,她直接又抬臂一鞭子抽过来,这次我无处可躲,白歌见状一下就扑到我身前替我挡了一鞭子,竹竿子打在白歌肩上,登时肩头的衣服就撕裂开来,殷红的血色慢慢浸出来,染红了一片月白夹袄。 莺儿唤了一声:“白姐姐!”抬脚就跑过来扶住白歌。 我胸中怒火瞬间也被熊熊点燃,愤然视着隆裕道:“皇后娘娘不顾纲常人伦,做下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夜里就不怕冤魂前来魇住娘娘索命吗?!” “本宫何时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艴然指着我,又道:“珍妃说话可要有凭据!” 我一扭头,轻哼一声。 景仁宫正是一片混乱,忽听得殿外有一道明媚的声音传来:“什么凭据不凭据的!我今儿刚入宫路过景仁宫就听得里头一阵喧哗,一时倒好奇想进来看看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曾想竟真看得一出大戏上演!” 隆裕举眸一探,深出一口气,缓了缓心气,冷冷说:“大公主回来了?” 荣寿公主一面笑着步进来,一面问道:“哟!珍妃娘娘这是犯了什么事竟让皇后娘娘请出了了黄油漆的竹竿来鞭策!” 高寿道:“皇后娘娘方才在景仁宫找出了一件跟那日万寿庆典戏子穿得衣料相似的衣服!”高寿刚说完,隆裕就回头觑了他一眼。 荣寿公主目光一凛,朝高寿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主子们说话的时候哪有你插嘴的份儿!”须臾又道:“跟本公主说话如何不下跪行礼!还有点奴才样子么!” 高寿听言忙颤颤跪下。 荣寿公主嫌恶的看一眼高寿,对身边的香云吩咐说:“去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本公主拉下去杖责二十以示惩戒!” 隆裕忙道:“大公主!”又陪笑道:“大公主息怒,这高寿可是本宫身边最得意的奴才,大公主若将他打坏了本宫就无人可使唤了。” 荣寿公主也笑道:“正是因为高公公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意的奴才,本公主才要重责,否则钟粹宫上行下效还有个规矩么?!”说着,荣寿公主余光扫到了地上的那件单衣,缓缓步过去拿起来,问隆裕:“皇后娘娘所说的可就是这件衣服?” “正是!” 荣寿公主“呵呵”笑两声,“这件衣服原是本公主落在景仁宫的,后来出宫得急也就没来得及过来拿走,”随即转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隆裕,继续笑说,“看来这场误会,本公主还得算个罪魁呢!” 隆裕轻哼: “当真是大公主的?!” 荣寿公主点头: “怎么,皇后娘娘不相信?” 隆裕嘴角一飞: “大公主都这么说了,本宫怎敢不信呢!” 荣寿公主一挣眉,稍福一福身子,“既然误会已解,那么皇后娘娘也不必在景仁宫为这等小事大动干戈了不是?” 隆裕凝视着荣寿公主,轻轻冷哼一声,侧头对钟粹宫的宫女太监摆一摆手,随即一行人一如来时一般地大步跨出景仁宫。 待得隆裕出了景仁宫大门,荣寿公主才过来将我扶起,“没事吧?” 我摇头,起身后干净让莺儿、鹊儿赶紧扶了白歌去侧殿擦药。 我又回头看着及时雨一般的荣寿公主,只得俯身行礼道谢:“这次真是亏了大公主及时赶来,不然我今日恐怕真逃不过一顿鞭子了。” 荣寿公主摆了摆手,笑说:“哪里是我来得巧,”说着,她目光轻轻看向立在门外的高万枝,“多亏了高公公及时去乾清宫找皇上救场,好在我那时刚好正在乾清宫请安,听到消息这才急忙赶来,幸而赶上了,”她轻叹一声,又道,“方才在乾清宫皇上听了可着急了,差点我就没劝住他。”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淡淡一笑。 荣寿公主看着我笑嗔:“你还笑!” 我反问:“不然呢?”又道:“难道要我哭啊?” 荣寿公主无奈地望住我笑,转身坐在椅子上想了想说:“你这也算是大难不死了吧!” 我一撇嘴,“算不算大难不死我不知道,但肯定没后福倒是肯定的。” 荣寿公主觑我一眼,“哪有人像你这般说丧气话的!” 115 流光 - 清宫有毒 - 夕幼 大雪直下到晚间时分也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月亮隐约挂在夜空中似乎并不圆满,一圈淡黄的光晕就像是被自银河飞流而下的碧泉化得这样模糊开来,重重叠叠的光影便仿佛是点点暗淡星辰渐进影灭的遗存。大约半晌前范长禄就已经让王商来过景仁宫了,传话说载湉今日翻的又是我的牌子,嘱咐我好生准备。我不过轻轻一笑置之,老夫老妻的,什么惺忪睡颜没有相互见过,根本已经不太在乎,人静坐在镜子前,也懒得装扮,只随意着了一身藕合缎绣花卉水绵睡袍,斜簪一支宝石钗大致能把头发挽上就行了,更是不愿上粉黛,面上颜色清水一般,尽管旁的繁杂装饰皆可省去,但腕上那对连环白玉镯我是一定会带着的。 因为我喜欢那句:“愿朕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鹊儿一面收拾着妆奁,一面说:“娘娘可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我问:“什么得心应手?” 鹊儿笑道:“皇上啊!”又道:“别的娘娘那里但凡皇上要去哪个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有娘娘才能这般闲适,不怕皇上离开。” 我觑她一眼,“瞧你说得!”伸手捋一捋胸前的一缕头发,又问:“白歌伤势怎么样了?” 鹊儿道:“大约没什么事,也上过药了,正在屋子里躺着呢!” 我点头,“你们今儿屋子里炭火不要断,可别再冻着了,伤势不容易好!” 鹊儿道:“知道了!”又道:“奴婢这就去给白姐姐打热水去清洗,屋子里还有莺儿伺候娘娘!” 我笑,对着镜子里的人说:“快去吧!” 没一会儿工夫就已经是申时三刻,似乎屋子外面有靴子踏在干雪之上的清簌声响,我自悠闲的躺在榻上抿唇一笑,半举起手臂悬在空中,指尖一面描画着,口里一面数着:“十,九,八……三,二,一,进!” 果然,话音刚落门就被敲响,“咚咚”两声,白歌自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不好伺候,鹊儿则是去照顾白歌,帮她洗伤口、换药,屋子里只莺儿一人陪我,原本莺儿正在绣着一张帕子,打眼看去,帕子上头的图案像是祥云飞鸟,迎着晏晏烛光不停地来回穿针引线,猝然听见叩门声后,她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亮针彩线小跑过去拉开门,随即就有一股透心彻骨的寒气就从门外扑进来,扰得烛火一阵明灭不定,我忙缩了缩脖子,“莺儿,快关门,外面太冷了!” 莺儿行了礼后就赶紧把门死死关上了。 载湉脱了风袍抖擞了一下身子走进来,我看见他,却也不起身,不请安,只侧躺凝视着他,一会儿,才笑说道:“外头这样大风雪,奴才还以为皇上今晚上会自个儿歇在养心殿!” 他衣领上有几许稀薄的雪沫子,腰间系的琉璃宝石锦带在橘黄的烛光下折出一晕亮晃晃的光华,对我笑着感叹说:“外头风雪的确是大!亏着你没出去!” 我笑,“奴才渴了!” 他无奈一笑,亲自斟来一杯水递给我,戳一戳我的额头,“你呀!跟朕在一起越来越放肆了!” 我一面喝着水,一面低眸含笑道:“皇上既嫌奴才放肆就别来景仁宫啊!”我又道:“永和宫,钟粹宫……都巴巴儿的等着皇上去呢!” 他唬我一下,“给你个弹指吃!” 说着,他一转身就坐在我身边,手轻轻抚在我肩膀上。 我抖一抖肩,把手里的水杯递给他,“喏!” 他笑着拿过随手放在面前的小几上,“原是打算歇在养心殿的,不过下午听得皇后来景仁宫找茬甚至还打伤了你的陪嫁宫女,虽大公主过来跟朕说了无甚事,但朕还是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来看到你没有受伤才罢。” 我挪了挪身子,将头靠在载湉的肩上,“皇上,奴才没有受伤,对亏了奴才的陪嫁宫女白歌替奴才生生挨了一鞭子,”默了一会儿,我又道,“外头风雪甚大,景仁宫距离养心殿并不算近,皇上实在不该来的。” 他眸光低下来,睨着我说:“这样叫朕牵肠挂肚,朕怎么放得下你?” 一合上眼,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上午倩丽在养心殿的事情,只轻轻一推他的肩,直起身子自己在旁边又拿过一个枕头来枕着。 载湉倒被我弄得有些疑惑起来,“你怎么回事?” 我轻哼一声,“皇上明知道奴才在紫禁城里树敌颇多,还尽自个儿在养心殿乐得清闲,什么后宫事儿都不管!” 载湉听我抱怨,他只是一笑,“朕见不得那些庸脂俗粉,”说着,手就过来拉了我的衣袖,“朕的心意你又不是不晓得,老佛爷这些年总想方设法的要在朕身边弄点子蜂蝶来惹得朕不安宁,朕实在懒怠管。” 我抽开手来,轻嗔他道:“皇上说得像自个儿什么时候管过似的!” 载湉又握住我的手掌,一笑说:“朕如此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又含笑道:“只怕某日朕要果真管了,你就要偏生拦着朕不让朕管了。” 我一侧身,“皇上说笑了,奴才哪里有这个本事!” 他也侧过身来,面上含着重重的笑意,“看来李莲英的那个妹子还挺厉害,竟把你也折腾得这样一肚子火气,”停了一下,又转过我的身子,对我笑说,“好了,你若当真不想再见到那倩丽,朕明日就着王商把她人带到乾清宫来见面,朕当面绝了她就是!” 载湉话音刚落,我忽就想到那倩丽长得满脸桃花相模样,整个人风流妖娆如罂粟,心里就不大放心,忙道:“别!” 载湉笑睨着我,一脸看出现世报的得意模样,笑等着我心虚的一番解释。 我左右逡巡着他,随后舔了舔嘴唇说:“奴才可不是要拦着皇上,只是皇上若是当面回绝她,措辞必当严峻不留余地,倩丽再怎么说也是李莲英的妹子,若是因此李莲英怀恨在心在老佛爷面前撺掇两句,估计就又是一浪风波。” 载湉轻轻一笑,在我耳边悄声说:“借口!” 116 笑话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一惊,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一般怔怔地看着他,一挣眉,小声否认说:“奴才没有!” 他“嗯”了一声,淡淡道:“聪慧如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现在的形势?”说着,他朝我挣了挣眉,目光始终静静的盯住我,片刻后,又道:“即便没有李莲英在老佛爷身边撺掇,老佛爷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能给朕以打击的机会。” 说完,载湉忽就敛起了面上玩意,不禁沉沉地叹息一声。 我问:“旅顺口那边……怎么样了?” 他摇头,“战报消息上说,六日时日军击溃连顺、徐邦道等部,进占金州。七日,大连守将赵怀业闻风溃逃,日军不战而得大连湾。十八日,日军前锋进军土城子,徐邦道的拱卫军顽强抗击。十九日,黄仕林、赵怀业、卫汝成三统领先后潜逃。” 我讶异,“皇上前些日子刚处置了方伯谦、吴敬荣还有……翁同酥,”不解问,“这些人竟还顶风作案,不知所谓么?” 载湉无奈,“随着之前在黄海一役中的大清北洋水师节节败退,其实朝廷内部主和派已占了上风,这些人在各处大肆宣扬投降活动,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朕想管也管不了,”还未说完,他言语中就已经透出莫大的担忧,苦楚的吁出一口气,继续道,“若是旅顺口失陷,那么日本海军便会在渤海湾获得重要的根据地,从此北洋门户洞开,北洋舰队深藏威海卫港内,大约战局更是要急转直下。” 其实载湉说得一点没错,事实也就是这样,在这种时候其实我应该出言安慰他两句,好让他心里感觉舒服一点,但我就是说不出口,我第一次讨厌自己这样不会撒谎! 一时我和载湉都沉默着不说话,屋子里悄然无声,向月窗外看去,仿佛连月亮都是疲倦的,躲入愈加厚重的云层中没有踪影,外面一片昏暗,只有院子里几盏宫灯散出来的橘黄色光芒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载湉忽发笑两声,我扭回头看他,他轻轻然出声道:“朕跟你说个笑话吧!” 我点头,“嗯”了一声。 他将左臂枕在自己的后脑勺下面,随即嘴角轻轻一翘,“道光二十年五月,英舰队在广东海面集结,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时,宣宗竟还不知道英国所在何方,以为不足为惧,就好像如今老佛爷看轻日本是弹丸小国一般。” 我笑问:“皇上也信?” 他目光凝滞在小架上的琉璃八角灯上头,低声说:“并非无中生有,宣宗曾问过一句话: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无旱路可通?” 虽说这话问得讶人,但提到第一次鸦片战争,我仍记得初中时在历史课上学完这一章后心中的愤懑感觉,印象深刻。 于是,此时信口就拈来道:“六月,英军北犯定海,疯狂屠杀,占领定海,七月,英军直抵天津,当时的直隶总督琦善与义律在大沽口会谈,最后向英人妥协,宣宗迫于英军气焰,竟将林则徐、邓廷桢交军机处严加议处,十二月,琦善擅自与义律订定《穿鼻草约》,私许割让香港,开放广州,赔偿烟价,道光二十一年正月,英军攻陷虎门沙角、大角炮台,宣宗被迫下诏向英军宣战,道光二十二年五月,英军攻陷长江吴淞炮台,江南提督陈化成力战牺牲,上海失陷。七月,英军舰侵入南京江面,钦差大臣耆英与英驻华全权公使璞鼎查在南京江面英舰上谈判,答应英国一方提出的全部条款。宣宗批准中英《江宁条约》,答应割地、赔款、五口通商。” 载湉淡淡道:“的确是不平等条约,”黯然一笑后,他又道,“还有后来中英、中法、中美、中俄签订的《天津条约》、《北京条约》,”说着他目光一凛,一把抓到我的手道,“眼下局势,朕真的很害怕不久后朕也要面对签订这些条约的羞辱。” 这是必然的,并且这一天载湉不会等得太久。 载湉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朕是在重蹈宣宗当年的覆辙?” 我忙道:“皇上,不一样的,皇上是皇上,宣宗是宣宗。” 载湉一声叹息,随后道:“朕那时听及太监宫女笑谈起宣宗不知英国在何方的话本以为是大清四库七阁并未曾绘制收录世界地图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来朕也特意去过四库七阁询问,结果朕竟发现早在清圣祖时就大清已经绘制过世界地图藏于四库七阁中,也频频进行过修改,上头明明白白的标注英国、法国、俄国的位置所在,朕这才恍然大悟,并非是没有,而是从无人去想过要看一看。” 我心头疑惑,小心翼翼问:“宣宗真的这般懈怠吗?” 载湉回道:“并非宣宗十分懈怠,而是清人的整个地理认知,长期都陷淖于一种‘地理不可知论’的怪圈里,面对林林总总,数十年累积下来的许多混乱地理命名还有不同地区的文化互相碰撞的世界观,最后四库七阁大多也只能‘姑录存之,备参考焉’。代代忽视,自然,宣宗也不会突然想起四库七阁中还有那些世界地图。” 我道:“所以重点是大清人的思想局限。” 载湉无奈说:“可什么都好改变,最难的偏偏就是这有识却无形的思想。” 我“嗯”了一声。 稍过了一会儿,我忽歪过头盯着载湉问:“那么皇上一定痛定思痛,早仔仔细细看过那些世界地图了?” 载湉点头,随即又愧然一笑道:“朕一向自视清高,原以为自个儿做的会比宣宗要好一些,但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见他说这样的话,我心蓦然一软,挺一挺身子,掰过他的脸轻声道:“皇上,一切还没结束,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载湉摇头,捏一捏我的手说:“朕心里清楚,败局是能预料到的。” 我凝视着他道:“皇上,败局根本不仅仅在外,更是在内啊!” 载湉回望住我说:“朕晓得,”又茫茫道,“可惜上天给朕的时间太少,许多事情都还来不及去做。”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皇上,千万不要放弃。” 117 效仿 - 清宫有毒 - 夕幼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这时前方又传来一个消息,日军左翼司令官大寺安纯少将被清军炮弹打死,大寺安纯也是日本在这场战争中唯一阵亡的将军,左翼支队的四个中队日军被迫退至冯家窝。 对于载湉来说,这大约是开战几个月以来唯一听到的好消息,就在他正喜出望外时,隆裕就像算准的一样,顶着风雪来到养心殿找载湉说自己父亲叶赫那拉??桂祥很想外放任总督一事。我几乎日日都在养心殿侍候笔墨,这也是后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隆裕见到我也在面色并不多么惊讶。因着载湉心情大好,虽然没有马上答应隆裕的请求却也没有立即回绝,只说要再考虑一下,叫隆裕回钟粹宫等候消息。 隆裕近来在载湉面前也学的乖了,就算心里不愿意,面上也不会表露出来,不过就是私下里来找我的晦气罢了。 她听得载湉的话,也照旧行了礼。 待得隆裕离去后,载湉出声问我:“你以为呢?” 我手里正磨着丹砚,耳边听见载湉忽向我询问意见,倒也是一惊,随后不过漫不经心答:“皇上不是已经有了决定了吗?” 载湉置下笔来,淡淡道:“要说皇后之父想外放任一个官职倒也不算过分,若是皇后今日来要的不是总督职务而是别的不拘什么闲职也就罢了,只是这总督为正二品加授兵部尚书,统管一省或两三省的军事、行政大权,并非什么人都能干的。” 叶赫那拉??桂祥一生无所作为,不过因为叶赫那拉一门出了一位皇太后和一位皇后的缘故,才门庭显赫。 听了载湉的话,我轻笑道:“皇上的意思是觉得叶赫那拉??桂祥乃庸常之辈,不堪大任?” 载湉向后靠在椅子上,一手托着脸,含笑仰面望着我说:“你难道不是也这样以为的吗?” 我见载湉不再批阅奏折,就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视着载湉笑说:“奴才怎么会了解叶赫那拉??桂祥是什么样的人?” 他盯住我,“朕不信。” 我笑,“皇上可是看出奴才心里并不赞成将叶赫那拉??桂祥外放任总督?” 载湉笃定点头,面色却戏谑。 我继续说:“奴才不赞成叶赫那拉??桂祥外放任总督并不是因为知道他是平庸之辈,而是因为奴才觉得绝不能让外戚专权,诚如皇上所说,总督一职干系甚大,从军务、粮饷,到河道、巡抚,若是这些都被叶赫那拉氏一门掌控在手中,皇上就不怕吗?” 载湉叹声道:“朕怕,可是……”随即又握拳一敲桌子道,“你说得没错,当年汉朝吕后专权,吕姓外戚把控朝政,而今老佛爷这是想效仿吕后呢!” 惠帝七年,刘盈于未央宫去世。太子即位,史称少帝。吕后借口少帝年幼,无力执政,便亲自临朝称制,代行皇帝权利,乱汉王室。 第二年,吕后更是想立吕姓为王,丞相王陵等大臣和刘姓王侯表示强烈反对。吕后勃然大怒,于是剥夺王陵丞相大权,以亲信审食其为左丞相,控制汉朝政权。之后,又开始迫害、消灭刘姓王侯。 我轻笑道:“刘邦与群臣盟约‘不是刘姓而称王,天下共击之’最后也不过成为了一句空话。” 载湉面色为难道:“可若是朕不允,表面上只是朕不想让叶赫那拉??桂祥外放任总督,实际上是又一次开罪了老佛爷。” 我看着他笑,“皇上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载湉咧嘴一笑。 我微微颔首说:“其实奴才倒有个法子,皇上想不想听?” 他道:“你说。” 我深出一口气道:“皇上可以放出消息说原本有允意,只是因为听及奴才以汉朝外戚专权之事的劝谏,于是决定不了了之,这样一来,皇后娘娘和老佛爷也就知道皇上的意思,便不会再说什么了,而皇后娘娘和老佛爷也不会把这事儿怪罪在皇上身上。” “不行!” 我话音未落,载湉就断然否决,又道:“那朕成什么人了!皇后和老佛爷固然不会怪罪在朕身上却会迁怒于你,绝对不行!” 我浅笑着走到他身边摇一摇他肩膀,低声说:“皇上,即便没有这件事,皇后娘娘和老佛爷对奴才的敌意也不会少多少的。” 他抓住我的手摩挲着道:“就是因为你跟皇后、老佛爷一直摩擦不断才不能再让你被更加记恨,否则你面临的形势将会更加艰难。” 我蹲下身子说:“皇上,这样做最差不过是奴才一人艰难,反过来想,若是真的让叶赫那拉??桂祥外放任了总督,那恐怕艰难的就远不止一人了,损失难以估量,大清体制会被破坏,功臣利益将荡然无存,也,就此埋下了颇多隐患,”又道,“想想汉朝,在吕后死之后随即就爆发了诸吕叛乱,大清此番和日本的战争还未停歇,哪里还能再承受一次朝廷内战呢,皇上要为大局考虑。” 要说隆裕也真是一个锲而不舍的人,不过两日后,隆裕便索性直接来了景仁宫,白歌肩上的伤此时已经结痂,一场冰封大雪后,天地间少了许多颜色,只有被白雪装饰的琼枝玉叶,粉妆玉砌,打眼便是清然一片,我正和莺儿、鹊儿在院子里搭雪人玩,才滚了个圆嘟嘟的身子,就看到戴春荣匆匆过来的身影,我笑问:“怎么了?” 戴春荣道:“奴才方才在外头看见皇后娘娘好像是朝咱们景仁宫来了。” 我疑惑地“啊”了一声,“这青天白日的,我也惹着她呀,跑景仁宫来做什么?” 听了这话,莺儿、鹊儿也都敛起了笑意,从雪地里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上次皇后娘娘来没说几句话就要搜宫,搜出一件衣服来就开始打人,幸而上次有白姐姐眼疾手快挡着,真不知道这次皇后娘娘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莺儿面色严肃仿佛如临大敌般的,抓住鹊儿的手道:“这次若是皇后娘娘又找茬儿要对娘娘动用私刑,咱们两个可要勤谨着些!” 鹊儿点头。 景仁宫的宫门被敲响,戴荣春过去开门,我掸一掸肩上头上的雪沫子,隆裕威风凛凛地进来见到我忙走到面前来牵过我的手,上来就陪笑道:“这大冷天儿的,妹妹怎么就站在殿外迎着冷风吹,”又笑道,“难不成是出来迎接本宫的?” 妹……妹妹? 一头雾水…… 118 装腔 - 清宫有毒 - 夕幼 隆裕今日的态度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说是三百六十度的转变都不为过,大约不是有求于我,便是装腔作势,很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也只好跟着轻笑道:“皇后娘娘万尊之躯,听了宫人说皇后娘娘朝这里来了,奴才便赶紧出来迎接。” 隆裕拉着我的手一道步入正殿中,左右看了看说:“本宫上次来就说了,景仁宫炭火实在烧得不够,明儿本宫叫内务府再给景仁宫送些来!” 我忙对莺儿交代道:“皇后娘娘说这殿里不够暖和,还不再去添点炭火去!”随即又转过头来朝隆裕笑道:“劳皇后娘娘挂心了,奴才不过妃位而以,该多少是奴才的就是多少,奴才不敢骄纵。” 隆裕点一点头,缓缓坐在椅子上,鹊儿上了一盏乌龙茶来,隆裕端起茶盏来品了一口,随后笑问我:“上次本宫实在气急,打了妹妹的陪嫁宫女,此刻可大好了?” 亏得隆裕还敢提起这事儿,我虽在心里暗暗咒骂,但面上还是和颜悦色,“幸而皇后娘娘手下留情,白歌已然没事了,皇后娘娘不必过于挂心。” 隆裕“嗯”了一声,面上恍然生出些愧疚神色来,低头轻轻一叹,“那日也是本宫性子太急,眼里实在容不得一粒沙子,后来真相大白,本宫回到钟粹宫后实在懊悔不已,今日才特地来景仁宫瞧一瞧,”她说着,又执起我的手道,“还望妹妹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记恨本宫才是。” 懊悔?我看你是懊悔没打着我吧? 隆裕话刚说完,我就屈身跪下去,“皇后娘娘言重了,那日奴才也有不是。” 隆裕稍弯下腰来,笑着将我扶起来,“妹妹哪里有不是?本宫怎么不记得了?” 我亦一笑,“那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的大度。” 隆裕喜滋滋,指了指左手边的一把椅子,对我道:“你也坐下说话。” 我含笑应了。 满屋子的寂静,铜盆里的炭火乌黑中透出猩红就像是一条会吞火的小蛇,在“滋啦”地吐露着信子,过了一会儿,隆裕眉心一动,忽问:“本宫记得珍妃曾为一个名叫鲁伯阳的人向皇上推荐过缺?” 原来还是为了捐缺这档子事。 我笑,“皇后娘娘尽听那起子小人瞎说,奴才哪有这个本事?” 隆裕笑,“若你没有这个本事,恐怕后宫就无人能有这个本事了。” 我问:“皇后娘娘是听哪个瞎说的?” 隆裕摇一摇头,道:“哪里还需人说呢!”又道:“本宫也就直说了,本宫的亲舅舅听闻福州将军将出缺,他自是想某,你也知道,本宫说话在皇上面前没什么份量,本宫原是推辞,但本宫的这个舅舅在本宫年少时曾对本宫有过恩惠,所以本宫必要换他这个人情,实在很为难,无奈之下,只好来景仁宫求珍妃妹妹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帮本宫舅舅一把,珍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嫔,珍妃妹妹的话皇上必定听的,珍妃妹妹一句抵得过本宫十句。” 可笑! 还真是无论古代或是现代总有这样的人,其实我很不理解这样的人是以什么心态来对我说出诸如此类帮忙的话,用到你时跟你的关系就能好得像亲姐妹一般,自动把之前发生的种种不堪都全然清除,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有时弄得我都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有偏差,可惜只要仔细一想一幕一幕全都浮现眼前,我不是圣母,我不仅记得,还记得无比清晰,在现代时我潇洒走过,在古代也不例外。 而且,福州将军可不是什么闲缺,官位从一品,是驻福建八旗驻防兵的最高长官,实权虽不及总督、巡抚,但地位则高于总督、巡抚,上次叶赫那拉??桂祥没得逞,这次居然又来了个亲舅舅,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低眸一笑道:“皇后娘娘说笑了,汉朝外戚专权的警戒尚在眼前,皇后娘娘还是不要让皇上难做了,其实,谁去跟皇上说结果都是一样。” 隆裕带的青瓷护甲轻轻敲击在茶盏上,发出“叮叮”的响声,十分渗人,“这么说,珍妃是不愿替本宫跑这一趟了?” 我低低道:“不是奴才不愿,而是不能。” 隆裕竖起目光瞄着我说:“对于珍妃来说,这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罢了,若非是珍妃心里头还在记恨本宫以往治宫太过苛刻?” 我起身跪下去说:“奴才岂敢。” 隆裕冷声问:“那是为何?” 我语气清冷道:“不为何,”又道,“奴才已经说过了,谁去跟皇上说结果都是一样。” 隆裕问我:“上次本宫去养心殿跟皇上说本宫阿玛外放任总督的事,本来皇上将要应允,偏生就是珍妃的一句话叫皇上改了主意,不是吗?” 我笑,“皇后娘娘莫要听人乱说,奴才哪里敢妄议政事。” 隆裕带着笑容说:“皇上在养心殿日日要珍妃侍候左右,若说珍妃从不和皇上谈论政事,谁又信呢?” 我微微颔首说:“奴才在养心殿侍候皇上,不过是聊些古今怪谈,历史人文,鉴品书画罢了,并无其他。” 我知道隆裕始终不会相信我的话,我越是解释,她就越是不信。 隆裕看着我说:“珍妃不用跟本宫解释这么多,难道珍妃没有听过解释就是掩饰这话吗?” 我垂头不语。 片刻,隆裕目光向下睨着我,又问一遍:“珍妃当真不愿帮本宫舅舅说句好话?” 我应声道:“是。” 我深知这一个字便是我万劫不复的开始,心头虽是颤颤,却也还是做了一回自己。 隆裕露出真面目,身子微微前倾,沉声恐吓我说:“珍妃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该清楚这个决定背后将会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我依旧低眸,深吸一口气道:“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 隆裕直起身子,双手互击两掌,轻笑道:“好!好!好!好得很!”我稍稍抬眸,隆裕面上虽是笑着,却是十分阴森,骇人无比。 又过去片刻,隆裕气冲冲走后,莺儿、鹊儿忙上前将我扶起,“皇后娘娘方才的面色好可怕!” 鹊儿道:“还不如往日那般呢!” 我道:“相由心生,心里暗怀鬼胎,勾结不堪,面容即便装的再好也是无用,不过更让旁人觉得阴森可怕罢了。” 莺儿叹气,“真担心福子,她每日跟在这样的主子后面,也不知好不好。” 我侧头看莺儿,“你不是经常跟福子闲话吗?” 莺儿道:“以前是,”随即低一低头,又道,“自从上次皇后娘娘来景仁宫闹了一通后,皇后娘娘管钟粹宫的宫人就更严了,哪里还能见得着!” 我道:“上次皇后娘娘叫她来打我,她倒是好的,没上来对我动手,照皇后娘娘的性子,回去恐怕少不了一顿骂。” 鹊儿道:“娘娘就别管旁人这么多了,福子到底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哪里会怎么样呢,奴婢看皇后娘娘今儿的面色可是不佳,恐怕日后景仁宫才少不了绊子呢!” 我叹气,耸一耸肩,“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咯!” 119 骇人 - 清宫有毒 - 夕幼 新仇旧恨齐上心头,我早就料到隆裕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 果然,今儿一大早起来就有宁寿宫的小太监过来通风报信说隆裕正在慈禧面前哭诉景仁宫不尊重她,要我早做准备。 不用想,这小太监必是荣儿遣过来的,整个宁寿宫中也就荣儿敢这么做,会这么做,正是因此,在整个宁寿宫中也就荣儿一人我尚且相信几分。 隆裕是慈禧的亲侄女,平时偶有宫女太监对隆裕稍有不敬之处,慈禧都会严厉责罚,更何况这次忤逆隆裕意思的人是我。以往和隆裕、慈禧虽面上不曾过火,但背地里大家都知到我们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形势了。隆裕和慈禧这次好容易抓住了个我的把柄,要说宁寿宫、钟粹宫不趁机会火上浇油,再大做一番文章出来我都觉得奇怪! 刚梳洗完毕,李莲英便已带着一队禁卫军来景仁宫拿了人,上至白歌、莺儿、鹊儿、戴春荣、高万枝这些在房里伺候的贴身心腹,下至一些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外头干些杂活的宫女太监,全宫上下二十余人,无一幸免,全都被禁卫军架到了宁寿宫。 动静闹得比我想象中要大,还来不及通知任何人,就也只身跟着来到了宁寿宫。 清晨的日光从四处洋洋洒洒的落入殿中,玻璃细口瓶里插的一株牡丹正潋滟着动人的芬芳。但我站在那里却感觉不到一丝勃勃生机,满殿只有一股死气沉沉的骇人味道。 慈禧愠怒坐于宝座之上,隆裕昂扬立于阶下,一袭华贵赤衣下神色炫耀而得意,看了我一眼,又仿佛不关己事一般低下眸去,双手只悠然的顺着胸前翠袄背心上头垂下的玄色流苏。 慈禧面目狰狞,凶光毕露,重重地一拍桌子,抬手指着景仁宫一众人道:“一群乌合之众!” 四下里无人敢应声,只是沉默跪着,片刻后,荣儿端着茶盏上前来,嫣然劝道:“老佛爷千万息怒,别伤了自个儿的身子。”上完茶,荣儿用力的觑了我一眼。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让我小心应对。 我视线一转向窗外,一片落叶疏疏划过纹纱,割出一道裂锦。 我平和地点了点头。 荣儿退出,清悄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 慈禧先并不管我,只是铁青着脸厉声问跪着的太监宫女话:“今儿叫你们来是听说皇后在景仁宫受了委屈,可是你们这起子下作人兴的?!” 白歌她们平日里都被我惯着,衣食起居丝毫不逊于旁的小姐格格,乍然听得慈禧的话,怎能咽的下这口气,特别是莺儿,生性有几分刚烈,她听言随即抬头道:“老佛爷明鉴!奴婢们只知道照顾主子不失分寸,从来不会在主子面前兴起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慈禧冷哼道:“这话说的,难不成还是哀家错怪你们了?” 莺儿强声道:“景仁宫的奴婢们从来只会说事实,不会胡编乱造!” “你大胆!” 慈禧手里本来从桌上的水晶盘子里拿了个橘子握着,莺儿方才话音刚落时,慈禧面目便是一凛,随手就把橘子往莺儿面上砸过来,我目光追随半空中橘影,最后却被砸偏了。 我吁出一口气。 白歌见状忙磕头道:“老佛爷息怒!是莺儿不懂规矩!” 慈禧倒吸一口气,神色轻蔑的视着白歌问:“你就是景仁宫的管事宫女?” 白歌颔首道:“是。” 慈禧上下打量道:“果然还有些规矩,”她说着抚了抚胸,以手支颐,斜靠在足金飞凤雕花宝座上,殷殷问,“那就你来说说珍妃平日里的起居状况。” 白歌立马回道:“娘娘行事甚为恭谨。” 慈禧冷冷一笑,目光淡淡的从我面上划过,“果真如此?” 白歌道:“果真如此。” 慈禧又问一地的宫女太监,“珍妃果真恭谨?” 宫女太监皆道:“果真如此。” 隆裕听及脸色霎然大变,踱了两步走上前指着一地的宫女太监怒气冲冲道:“你们……你们这起子贱骨头,秘不直言!”气得她大喘两口气,缓了一会儿,才继续大声说:“如果……如果珍妃真如你们所说,为何那日本宫去养心殿找皇上谈及阿玛外放任总督一事时,皇上本有意允诺,后来又反口不提!必是珍妃在里头搅局!” 我上前跪在地上道:“老佛爷明鉴!”又蹙眉道:“后宫不得干政奴才还知道,皇后娘娘所言奴才不敢苟同!” 慈禧眼光并不看我,只是浅浅垂着,过了会儿,慈禧唇角轻轻一扬,“皇后这话确实没有证据。” “老佛爷!” 隆裕随即高喝一声,锐利的声音似是要划破宁寿宫宽阔的梁顶,然后又低眸盯住我高喝道:“那么鲁伯阳一事珍妃又作何解释!” 我不答。 慈禧冷眼看我,“鲁伯阳?” 隆裕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当日曾国藩的女婿聂揖规,将升任江苏臬司,江海关道即将出缺。一位叫鲁伯阳的想出钱买此缺。就是珍妃写了‘鲁伯阳’之名交予皇上的!” 我挑目睨着隆裕,尽量使自己面上不露一分怯,“皇后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隆裕蔑然视我一眼,又道:“次日,皇上早朝时拿出此名。查其籍贯、履历,但遍查皆无。这时朝上才有人恍然大悟,向皇上禀报,如果皇上想用此人,根本无需查找,”说着,隆裕又冷笑一声,“可是,最后鲁伯阳花了银子而却未能上任。因为湘军宿将刘坤一不许其就职。” 分明是后宫都不得干政,偏整日找我寻衅,自己干政到这地步都不却不言说一分。我一蹙眉,一股怒火不由得从两肋一下窜了上来,立时就反口问:“敢问这些朝堂之事皇后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呢?!” 隆裕神色一紧,哑口不言。 慈禧目光如针尖,甩手就推翻了桌上的茶盏,只听空阔的殿中一声清脆犀利的响声,慈禧身子一前倾,面目盛怒,额上静脉奋张,眼睛瞪得老大,指着我说:“身为妃嫔,皇后如何该是你问的吗?!” 随即就让李莲英传来掌刑太监,“诚如皇后所言,景仁宫一众人等皆不言实话,看来今日是不打不会招的!” 一地的太监宫女听言都瑟瑟发抖起来。 慈禧脸色白一阵红一阵,“若是你们立刻从实招来或许尚可免去皮肉之苦!” 却始终无人说话。 见此情形,我心甚为感动。 120 喜脉 - 清宫有毒 - 夕幼 半刻后,一应刑具都准备俱全,掌刑太监只在身后立着,慈禧愠怒道:“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说是不说?!” 又是一阵无人应答。 慈禧只对掌刑太监摆手道:“不识好歹,打死算完!” 掌刑太监得令即刻就过来硬生生扒了景仁宫宫女太监的衣服,几个掌刑太监就好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任凭宫女们怎样哭闹反抗,他们都不带半丝怜悯。景仁宫的几个太监完全露出半个身子,而宫女都只剩下一件贴身小衣,掌刑太监转身拿过大竹板来握在手上,用力的鞭笞拷打着景仁宫人,不消片刻,哭泣哀嚎声便已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才不过几下,莺儿、鹊儿月白色的小衣上就已满是血痕。 “区区景仁宫宫女身上的小衣居然都是薄纱锦制的,景仁宫上梁不正下梁歪,全然不顾上下尊卑,哀家今日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起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隆裕眉眼间划过一丝笑,“老佛爷英明。” 白歌本就受了伤,整个人一惊,瘫倒在地上。 太监们更是显见的皮开肉绽,血沫横飞,情形惨不忍睹。我满目都是殷红色的血痕和掌刑太监凶狠的嘴脸,耳边一下一下都是响亮的竹板鞭笞拷打在皮肤上利落的“啪啪”声。 大竹板子上被血浸得滑腻,掌刑太监待得快要握不住时便会在小桌上的抹布上正反擦一擦再继续笞打。 不需一晌,浓郁的血腥味便充斥了整个宁寿宫。 我实在于心不忍,只跪走上前,拉着慈禧的衣角说:“老佛爷息怒!奴才真的没有做什么,屈打成招并无任何意义!” 慈禧不理,只微寐着双目粗粗地出气。 我又道:“求老佛爷开恩,他们都是听命于奴才,伺候奴才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老佛爷放了他们吧!” 慈禧“哦”了一声,干笑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珍妃应该知道什么吧?” 我向上望着慈禧摇头,“不,奴才也不知道老佛爷所言的那些事!”接着又道:“奴才真的没有做过!” 慈禧睨着我,神色更加难看,太阳穴青筋一暴,高声说:“好了!”掌刑太监听令停手,慈禧随即起身到最近的一个掌刑太监面前,从他手中一把夺过大竹板,回身过来朝我就是奋力一击,我整个身子直接载摔在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在了阶角上,刚一抬手就感觉后背痛得快要炸开了。 随即心里暗暗较劲,她下手可真狠! 我艰难地从地上撑着爬起半个身子,抬起脸来斜斜望着慈禧,额头上似乎有温温的液体顺着鼻梁流下来,当滴在地上我才晓得原来那是鲜血。我也不擦,只是死死地望着慈禧,冷冷一笑,我想要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心中所知晓的一切诅咒都通过这种阴森的眼神传达给慈禧。 她们这些古人不是最信神信佛么,不是最想要死后能位列仙班么,我就偏要让她认清自己是多么的十恶不赦,双手沾满了多少血腥,她终将只会堕入十八层地狱经无上锤炼。 我压低声音道:“就算今日老佛爷将景仁宫人全部打死也不会得到老佛爷想要的答案!” “你!” 隆裕目光凛冽地瞅着我,欲要上前来掌嘴,却被慈禧一把拦住。 “下作人而已,你身份高贵跟她计较什么!” 我听及不过低头一笑。 余光能看见白歌她们看着我的担忧神色,她们挣扎着身子想要过来保护我,但却是已经寸尺难移,一目扫过去,他们每个人都是伤痕累累,碗大的口子在背上,胳膊上,甚至脸上。 我心里十分愧疚难过,眼泪将要喷薄而出,却终是被我忍回去,因为我绝不会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敌人看。 彻骨的冰凉,我始终用胳膊肘撑在地上,就在殿内此刻的雅雀无声中,从殿门外疾步进来一抹亮紫色的身影,背逆着朝日阳光,仿佛是从日头上走下来的一般,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圈光晕围绕着,那么闪耀,那么明朗……一瞬间就照亮了整个宁寿宫…… 然后就再也不见。 “大公主……大公主……不要……不要……” 耳边似乎听见有人的声音—— “娘娘,不要什么?” “不要告诉载湉!” 我倏忽惊醒!身体不受控“腾”的坐起,大睁着眼睛,一霎后,我才反应过来,眼前有微微的烛光跳跃,夜风掠进,一切都是那么寂静,方才在宁寿宫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噩梦一般。 荣寿公主朝香云瞅一眼,“怎得有风,还不快去把月窗也关上。” 香云点头去了。 荣寿公主坐在床边问我:“你还好吗?” 我无意识地点头。 荣寿公主微笑道:“你睡了一会儿,景仁宫人都受了伤,我就让他们去各自休息了。” 竟不是梦,是真的! 我忙一把抓住荣寿公主的手说:“不要告诉载湉!” 荣寿公主一惊,随后深吸一口气,问我:“你是指哪件事情不要告诉皇上?” 猝然听及“皇上”两个字我居然觉得有些陌生,再一想,才发觉刚刚自己的失言,赶紧低了低头,心里侥幸的期望着荣寿公主不要发现我的失言,转念又一想荣寿公主的话,心里就更觉奇怪,“哪件事?” 荣寿公主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多亏了荣儿机灵。” 荣儿? 是了,一定是荣儿。 还未说话,香云就端来一碗冒着白气的药来,闻着味道就晓得一定很难喝,我向后缩了缩道:“大公主,我没什么事,能不能不喝啊?” 香云笑道:“别的药还可从着娘娘的意思,只这碗药却是不得不喝。” 荣寿公主点头说:“是啊,快喝了吧!”说着,她就从香云的手里接过药碗抵在我面前。 我虽退无可退,但还是想努力的辞一辞,“我的确觉得好多了,真的……不用喝药。” 荣寿公主笃定道:“不行!” 于是,我一面撑起身子下床,一面道:“大公主不信,我真的没事了,你看!”可双脚才沾到地上,身子就是一晃,全身软得根本没有一丝力气,这身体此刻一点都不像我平时,我只垂着脑袋坐在床沿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方才晕倒时我的灵魂从这身体里抽出去现在要重新适应? 又难道是我的灵魂力量已经无法驾驭这个身体了? 我正苦苦思索着,只听荣寿公主在我耳边低声道:“刚刚赵太医才走,替你把过脉了,说是喜脉。” 喜脉? 喜脉! 我不可思议地侧脸盯着荣寿公主,“有没有搞错!”又讶异道:“喜脉?!” 荣寿公主笑道:“一点没错,就是喜脉,”又端过药碗来,“这碗安胎药你非喝不可!” 怎么会这样?!历史上的载湉是没有后裔的! 不也就是说,我这个孩子迟早都是要没的! 我慌忙地拽住荣寿公主的胳膊,药碗里的药汁被晃得洒了半碗,“大公主!我有孩子的事儿绝不能,绝不能告诉皇上!” 荣寿公主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又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皇上若是知道你有孩子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慎慎松开手,低一低头,黯然道:“就是因为皇上会很高兴,我才不能告诉他。” 荣寿公主想了想,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皇上会跟当年清世祖对待孝献端敬皇后的皇四子一般大肆隆重张扬,太过尊荣反而使孩子不得其时,不堪其重。” 我其实只是因为知道这个孩子不可能出生于人世,不想让载湉得而复失,大喜大悲,不想让他太过难过,毕竟,如果从没有得到过失去时也不会觉得太过痛心。 但我不能说心里话,只可点头道了:“是。” 121 戴亡 - 清宫有毒 - 夕幼 猗兰馆里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精巧华丽,纱幔低垂,日光朦朦透入并不十分耀人却足够照明,瑜贵妃腰间的纹锦织带上垂着小小的香囊,里头是好闻的药香,“也不知这场战什么时候能打完。” 荣寿公主与子玉对坐在榻上,一面眼睛紧紧盯着小几上头的棋盘托头揣度,一面嘴里道:“娘娘没听说么,威海卫前些日子已经失守了!” 我本坐在一旁跟丁香要来花样丝线随意绣着荷包上头的纹案,听及于此,我指尖不自主地一颤。 子玉见荣寿公主尚没有什么思路,只轻轻放下两指间的棋子,叹气道:“这都打了大半年了,不管输赢也该有个结果了。” 我抬脸问:“不管输赢?” 子玉轻“嗯”了一声,漫漫道:“这场战争旷日持久,后备补给大约已然不足,再强撑着打下去就算最后赢了也毫无意义,大清面对的列强终归不止一个日本。” 荣寿公主抬眸睨着子玉说:“我不同意,”又道,“既然已经开战,打了这么久,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自当是要搏个赢面,咱们大清若是赢了这一战,其它列强看在眼里必定短时间内也不敢轻举妄动!” 子玉问:“那么大公主可能想见为了一个‘赢’字,前方要牺牲多少将士的性命?” 荣寿公主终在棋面上落下了一子,“我不知道前方牺牲了多少将士,但我知道有战争就必然会有鲜血和死亡,”轻轻一蹙眉,她又道,“一个‘赢’字在你我看来的确没什么过多的意义,但是这一个‘赢’字若是放在大清的层面上来说,那么意义可就大了,一个‘赢’字就能震慑其它列强,就能挽回成千上万无辜百姓的性命,还有,这一个‘赢’字对皇上也很重要。” 我头也不抬,淡淡道:“十日,弹药告罄,刘步蟾大人自杀。十一日,丁汝昌大人在洋员和威海营务处提调牛昶昞等主降将领的胁迫下,拒降自杀。洋员和牛昶昞等又推署镇远管带杨用霖大人出面主持投降事宜,杨用霖大人最终自杀以表明心迹,”说完,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四字,“败局已定。” 一瞬间的安静。 “这些事定是皇上告诉你的。” 我轻轻一笑,将绣针浅浅插在荷包上,举眸看一眼荣寿公主,点了点头,“嗯。” 瑜贵妃的眉目在光影下显得格外疏离,似窗外竹枝浅浅一抹剪影,“皇上也实在太过胡闹,”言语间顿一顿,又对我悄声说,“后宫向来不得干政,珍妃应该晓得。” 子玉手里执着棋子,轻轻一哼,“要说后宫不得干政,那老佛爷这么些年不也一直或多或少地把持着朝政不愿彻底放手么!” 我听言悄然抬眸,见瑜贵妃紧张的目光早已投过去。 片刻后,荣寿公主似笑非笑道:“以往这紫禁城中俱是老佛爷的眼线,而今时局大为不同了,更多的是皇后娘娘的眼线,”说着,她向前唬一下子玉,双手跟着响亮一拍,轻俏一俏眼角,“说不准就在咱们哪个宫中潜着呢!” 子玉眉目一挣,显然是被荣寿公主方才的行为吓着了,不免抚着胸道:“魂儿差点都被你吓出来了!” 我看着这个情形也不乏一笑,“反正经过上次后,我敢肯定景仁宫必然是没有的!” 子玉一听及那事,面色一青,忙道:“那次可真是吓死我了,一早起来就在永和宫听李元说景仁宫全被带走审问,正想去找皇上,走到半路正巧遇上赶去的大公主。”说着,子玉就轻轻握了握荣寿公主的手又放开。 荣寿公主微笑,“幸而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瑜贵妃面色遽然担忧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本宫怎么一点儿没听到外头风声?” 我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三日前老佛爷叫了白歌她们过去问了问奴才的衣食起居,娘娘身子本就不好,奴才怎能再让娘娘为奴才的事情悬心奔走呢!” 瑜贵妃忙问:“现在景仁宫怎么样了?” 我还未开口,荣寿公主就说道:“什么怎么样,自然是惨不忍睹了,就连珍儿都挨了一板子呢!” 瑜贵妃“啊”了一声,随即起身拉过我上下其手一番,关切问:“可上过药了?” 我笑着点头,“娘娘放心,奴才不过小伤而已。” “什么小伤!你都……”我立刻回头觑了荣寿公主一眼,荣寿公主随即改口道:“你都这样了,那日回到景仁宫背都挺不直了还小伤!” 瑜贵妃怜惜地看着我说:“真是可怜见儿的,难怪大公主怎么让,你今儿都不愿上榻下棋,”叹了口气,瑜贵妃又道:“都这么着了,偏还来储秀宫做什么,赶紧回景仁宫休息去是正经!” 我正要应声,丁香就从外头形色匆匆地步进来,满脸焦虑,瑜贵妃看她一眼问:“没叫你就进来,什么时候这样没有规矩了?” 丁香蹙眉不语。 荣寿公主见丁香形色匆匆,急急就下榻来,“你等什么呢?”疾步至丁香面前,又道:“快说啊!” 丁香怯怯抬起的眸光投向我,欲言又止。 我问:“是景仁宫出事了?” 丁香点头。 我忙过去问:“出什么事了?” 丁香道:“莺儿过来传话说李安达去景仁宫把戴公公捉去了!” “什么?!” 我随即就向瑜贵妃告了退,大步跨出储秀宫,不消半晌,我就回来景仁宫,莺儿、鹊儿几个人都在景仁宫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伤也不养了,床也不躺了,药也不熬了。听他们说了一通,原来是慈禧托人打听到了上次我让戴春荣去志锜的那个照相馆拿消息的事情,于是慈禧就以太监不能出宫门的祖宗家法,把戴春荣捉去宁寿宫,不知生死。 我弄清事情原委,刚要出门去宁寿宫讨人,荣儿就遣人过来说不用去了,戴春荣已经被慈禧当场杖毙。 杖毙! 笞罚人畏其不死,皆杖讫不放起,须其肿愤,徐乃重杖之,懊血流地,苦楚欲死。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被活生生施以如此残忍的一个刑罚。 不一会儿,载湉就来了。 他必然也是听到了消息。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桩下,万里霞光红艳似火仿佛是在为戴春荣送葬,“皇上知道了?” 他叹息一声也坐下来,“朕才知道。” 我心里为戴春荣的死十分懊悔又无奈,淡淡道:“都是因为奴才,如果奴才那次不让他出宫去通消息,老佛爷就不会把他捉去,他就不会死了。” 载湉抓住我的手将我一拉入怀中,在我鬓边轻声道:“不是你的错,”又道,“即便不是戴春荣也会是高万枝,错的是李莲英和皇后。” 我缓缓仰面,“李莲英?皇后娘娘?” 载湉“嗯”一声,“过去那么久的事若非有人在老佛爷面前提起,老佛爷又怎会翻起旧账来?” 我黯然点头道:“是,”想了想,又道,“万一是老佛爷想翻旧账呢?” 122 奇姣 - 清宫有毒 - 夕幼 “老佛爷想翻旧账?” 载湉笑着摇一摇头。 我问:“不可以么?” 载湉看着我道:“老佛爷的眼线有多少,在哪里,朕很清楚,老佛爷不会知道此事的,倒是皇后,朕没有想到她也有如此心计,那时就晓得安插眼线。” 我往他怀里缩了缩,轻轻阖眼,有一滴冰凉的泪划过太阳穴,“紫禁城真是没有一处真正安全的地方。” 载湉低声问我:“朕怀里也不是么?” 我沉沉一笑,不作回答。 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过了一会儿,载湉轻声道:“老佛爷这是杀鸡儆猴。” 我低低道:“是,杀戴春荣警告奴才不准胡来。” 载湉冷笑说:“或者是以伤害、折磨珍儿来敲打朕,让朕记住谁才是紫禁城的主。” 我轻轻道:“想来李安达必定还记恨着倩丽的事儿呢!” 载湉的手背暖暖柔柔地在我脸颊上抚摸着,“此等乏味之人后宫已经够多了,无需再添她一个。再而就算不提老佛爷,那李莲英自个儿心里打得什么主意朕也不是看不出来。” 我浅笑,在脸边握住他的手放在腿上,“皇上怎么不反过来说,此等乏味之人后宫已经够多了,无关再添她一个。” 载湉颔首含笑问:“珍儿这话难道是想要朕立了她么?” 我嘴角浮出一丝笑,“后宫三年一选秀,上一次皇上因为开战才特批免了,下一次选秀又还要等上一年,倩丽容色妖娆姣好,皇上听奴才这么说不开心么?” 载湉转手牵过我的脸,当他猝然看到我面上的蜿蜒泪痕时,容色明显一颤,定了定目光,才郑重对我道:“朕当然不开心,你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心里已经不在乎朕了?”空中最后一缕丹红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的脸在逆光里仿佛更加精致俊俏,内里透出的气质却是更加高洁肃穆。 我蹙眉一抖,“皇上是奴才的夫君,奴才怎么可能不在乎皇上,”说着,我不禁微微颔首,“只是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全那些无辜的人。”话毕,我就把脸埋在载湉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滚烫的泪水划过鼻梁最终浸湿了载湉一片衣料。 我抽噎着,连话语都因为抽搐而字不成段,“戴春荣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景仁宫里的人都是那么的善良,她们看不到么……景仁宫从来没有伤害过旁人的性命,为什么旁人却不肯放过景仁宫……”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许久才止住了情绪。 载湉就静静地听着,一直轻轻拍着我的背,过了一会儿,我停住了,他才淡淡道:“她们不是不想放过景仁宫,是不想放过你,她们不是不想放过你,是不想放过朕。” 说完,载湉就把我打横抱起,天色将晚,两人刚入了正殿,王商就进来说赵太医来给我请平安脉了,我心一怔,也不知道荣寿公主有没有交代过他不要对皇上说起我怀孕的事情,一时紧张不已,手心湿腻,载湉握着我的手,“怎么手这样冰凉还出了这么多冷汗,赵太医来的正好一定要让他好好给你瞧瞧。” 很快,赵太医就已俯身步进来,见载湉也在,便恭谨地行了礼,“臣来给娘娘请平安脉。” 载湉“嗯”了一声,点头道:“朕正担心着呢!你快些吧!” 载湉说着就转了个身子让出位置来。我目光紧紧盯着步步过来的赵太医,妄想要通过他面色来判断他的主意。 载湉视线始终直勾勾地看着我,根本找不到机会暗示赵太医什么。这使得我愈加紧张,心脏仿佛就要蹦出嗓子眼一般。 赵太医跪在床边,在我手腕间敷上个帕子,然后食指轻轻切脉,一会儿,赵太医抬眸扫我一眼,神色淡淡道:“娘娘一切皆好,就是有些受到惊吓,臣等会儿给娘娘开一方镇定药剂喝着晚上更容易入眠。” 我悄然出一口气,微笑道:“多谢太医。” 赵太医忙后退道:“照顾后宫各位娘娘和皇上身体安泰原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何敢娘娘言谢!” 载湉看了看我,又问赵太医:“珍儿面色如此苍白,像是气血两虚之证,当真无事么?” 赵太医回道:“皇上无须为娘娘担心,气血两虚多因久病消耗,气血两伤所致,或先有失血,气随血耗,娘娘之前身体一向康健并未久病,”说着,他就转脸问我,“臣且问娘娘,近来可有少气懒言、疲乏无力、心悸失眠或偶有肢体痿废等症状?” 我摇了摇头,答:“并无。” 赵太医“嗯”了一声道:“过于惊恐或悲伤都会引起血色不佳,并非全然都是气血两虚缘故,娘娘症状待得情绪缓和后便会好的,若皇上实在担忧臣便在娘娘汤药中加一味当归补气血并无不可。” 载湉想了想,点头道:“去办吧!” 赵太医正要走,载湉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拦下他,又交代道:“朕今日看景仁宫众人伤得都还不轻,脸上,脖子上淤痕难消,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照顾珍儿,到底也不是个法子,既然赵太医来请平安脉就顺道帮景仁宫一众宫女太监都瞧瞧吧!”停了一下,又道:“该包扎的包扎,该抹药的抹药!” 我听言心中一喜,对载湉道:“多谢皇上恩典!” 载湉笑看我摇一摇头。 赵太医应了“是”之后提着药箱缓缓退出。 看着他消失在殿中的身影我才深深的吁出一口气,不禁在心中暗暗夸赞荣寿公主办事利索。 载湉睨着我道:“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我回过神来,摇一摇头说:“没什么。” 载湉劝慰我道:“你其实不用过于自责,大约戴春荣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低头道:“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奴才甚至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眼,都没机会问一问他有什么还未完成的心愿。” 载湉道:“朕着人去看了,回来的人说戴春荣走得还算体面,并无过多挣扎。” 我只是望着他。 载湉正一正身子,继续叹息道:“戴春荣,家住京外城胡同里的一个破瓦房,为家中长子,上有老妪,其父十五年时得恶疮而亡,下有两弱弟,一弱妹尚在襁褓,”说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朕以为他所愿便是一家安乐,衣食不愁吧!” 我“嗯”一声,忙道:“奴才会想法子送些银子过去的。” 载湉压住我的手道:“京城底层人污秽不堪,恐银子还未到他家便消失无踪了。” 我问:“那该如何是好?” 载湉拍一拍我的手道:“你且休息,此事朕来想办法。” 我忙一挣目说:“皇上日理万机这点小事怎么还能劳烦皇上呢!” 我还想再说,载湉抬手捏住我的嘴,“人命关天,怎么能是小事,况且戴春荣不仅仅是为你而亡,更是为朕而亡,了他心愿,理所应当。” 因着倩丽一直对载湉不死心,终于一日,听荣寿公主说慈禧将贤王福晋叶赫那拉??婉贞请进了宁寿宫小坐。李莲英安排倩丽在一侧侍奉福晋茶水,这一波操作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原是荣寿公主闲暇来景仁宫找我画花样子,一时就聊到了这事,“那日我刚好在宁寿宫,见到了福晋,为人十分亲和,”又道,“李莲英的那个妹妹倩丽一直在旁边伺候陪着说笑,可就不知怎么的,福晋愣是没正眼瞧她一眼,看那倩丽急成那个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可真是要笑死我了。” 我停下手中的画笔,好奇问:“大公主竟也没见过福晋么?” 荣寿公主道:“哪里能见到,我虽在宫中时日长久,但福晋入宫这还是破天荒的一次呢!” 我问:“福晋以前都未进过宫?” 荣寿公主道:“极少,即便进了宫也只能见老佛爷一人。” 我吁出一口气,笑道:“看起来老佛爷这次为了倩丽也算是下了血本。” 荣寿公主小声道:“就是!” 随后,我将画好的花样子草稿递给荣寿公主,“大公主看看,”荣寿公主拿过端详,我又淡淡道:“大公主恐还不知道,我跟那个倩丽早就过过招了。” 一会儿,荣寿公主眼眸离开手上花样子,挑目想了想,对我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知道,倩丽定是与你过招输了,否则她怎会舍近求远去讨好福晋?” 我笑着一摇头。 荣寿公主又道:“其实在我打眼看来,那个倩丽除了尚有几分姿色外,简直就是一无是处,行为荒诞无稽,作风粗俗轻佻,别说福晋看不上眼了,就连我都看不上眼,她这样的人与你过招不就是必输无疑么?” 我轻轻觑她一眼,叹息道:“你说起来轻松,我却是觉得如临大敌。” 过了一会儿,荣寿公主拿过一张干净的白纸铺在几上,笑道:“女子若是真心爱上一个男子大多都是这样的草木皆兵,”我听言忙就抽身拍她一下,她随即道,“对了,福晋原本还想见你的呢!” “我?” 我十分讶异。 隆裕在前,子玉在侧,平白地,叶赫那拉??婉贞怎么就偏想要见我? 旋即,荣寿公主“嗯”一声,并道:“点名要见珍妃。” 我抬眸,好奇问:“后来呢?” 荣寿公主又将我画好的花样子草稿铺在白纸下头,平和道:“自然是老佛爷不应了。” 我手托着下颚,浅浅一笑,“也是,原本为了倩丽才破例请了福晋入宫,怎么也不好反而让我占了先机。” 荣寿公主一面执笔低头描摹着花样子,一面静静点头。 123 并未 - 清宫有毒 - 夕幼 没过几日,载湉就跟我说他已经把戴春荣家里人都安顿好了,叫我放心。我问他是怎么做的,他说是托人给了一笔银子好让戴春荣的家人衣食无忧,以谋日后。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是戴春荣下面两弱弟都还未成人,总不能逼着两个还不懂事的孩子离家谋生,至于戴春荣的老妪更是无用,这毕竟是在古代,大多女子根本不耻跟男子一般的抛头露面。 时光如沙子,一点一滴从指缝间一泻千里,转眼间冰雪消融,战事皆休,已至和煦四月,仿佛从无事发生,风中还透着些许微凉,景仁宫院子里栽种的迎春花却早就急不可耐的生出了骨朵,直到今儿午间阳光颇有些热人暖意时才一丛丛一簇簇的争相开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在人眼中肆意蔓延着。 正是四月初,每年的这个清明时节慈禧总要召见那尔苏的福晋去宁寿宫喝茶,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倒是生出不少的讶异来,从没想到慈禧对那尔苏的用情竟会这么深,真是可笑又可悲,可悲又可叹! 莺儿手里拿着两株君子兰进来,墨绿色的兰叶又细又长,随意舒展着就如同仙女的飘带一般不落尘俗,君子兰特别引人注目,花瓣又薄又大,淡淡的黄色,中间还布满赤褐色的小丝条,窗下有风贯入,真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莺儿从架子上拿了一瓮水瓷瓶将两株君子兰细细插好,又转身拿过小剪子俯身在那里仔细修剪着,“以前景仁宫里头的这些花花草草都是戴公公和高公公在照顾,戴公公不在了,高公公近来总是害怕自个儿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这些花草!”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绣暗银线桃花的长衣,坐在镜子前自己梳理着打结的头发,“这些日子的确难为高万枝,一个人管这么多事儿,我用不惯外人,又还没寻着好的,”说着,我侧一侧身子,“你们这些日子也都好生替我留意这底下的太监,看看到底哪个机灵又忠心可以提拔上来抵了戴春荣的位置。” 莺儿应了一声,“是,奴婢会告诉白姐姐她们的。” 头发刚梳理好,我就打了个哈欠,近日来总是特别嗜睡,我知道这应该是妊娠反应,也已经努力的克制不让旁人觉察出什么问题来,可是毕竟是生理反应,并非是靠意志就能抵抗住的,我轻轻把梳子放在妆台上,起身就要往床上躺,莺儿过来一把拽住我说:“娘娘,最近怎么老是犯困,昨儿娘娘未时就说要小睡片刻,结果一睡就到了申时三刻,皇上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回几趟娘娘还是睡着,”她随即又问,“娘娘可是身子哪里不适么?” 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睡成这样,骇得一挣目,强打起精神道:“怎么会?!”见莺儿不说话,我又道:“今儿老佛爷不是召见诚慎贝勒福晋入宫吗?难得不用去宁寿宫请安,我上床懒怠一会儿不行么?” 莺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片刻,她轻声对我道:“娘娘忘了?” 我不明所以,“忘了什么?” 莺儿提醒道:“再过半刻赵太医要来请平安脉的。” 我想了想,疑惑问:“平安脉?今儿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赵太医怎么会巴巴地过来请平安脉呢?” 莺儿神色疑惑道:“不是娘娘昨日去宁寿宫请安前交代鹊儿今日请赵太医过来请脉的么?” 莺儿话说到这地步,我才恍然大悟记起来,一拍脑袋道:“是了,我这记性怎么越来越差了!” 莺儿担忧地望着我,“奴婢听白姐姐说起过,娘娘从前在府邸时曾从树上摔下来过,可是以往那旧疾复发了?” 古人这瓷碎身子我也是弄不懂,只道:“可能吧!正好赵太医来了让他帮我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高万枝就步进来道:“娘娘,赵太医来了。” 我忙道:“请进来。” 莺儿赶紧将桌上的杯盏拿开,我缓缓走至桌边坐下,赵太医刚好进来,朝我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安,我轻轻一笑,对他摆手道:“起来罢,正好我身子有些不适想要问问赵太医究竟是什么缘由引起的。” 赵太医应了一声,随后过来把了脉道:“娘娘气色不错,身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又看着我道,“臣可否问及娘娘不适症状?” 我深吸一口气,稍稍向后靠一靠,看了莺儿一眼,“我这会儿嘴里有点苦,你去拿点甜食过来。” 莺儿点头,应声退下。 随后,我才对赵太医说:“不瞒你,我最近有些嗜睡,我知道这是有孕的正常现象,但我既有心隐瞒就不能让旁人看出破绽来。” 赵太医微微垂眸道:“娘娘有孕三月,伴嗜睡之症状十分正常,日后恐还会呕吐,食欲不佳,娘娘身体负担加重,所以也会比平时更加容易劳累。娘娘平时切记勿要过于伤神,注意休息,还有……” 我问:“还有什么?” 赵太医清一清嗓子道:“还有勿要跟皇上过于亲近,免得出事。” 我听言脸颊一红,颔首点一点头。 赵太医又道:“臣给娘娘开张药膳方子每日让小厨房做出来,或许能帮助娘娘减缓嗜睡之症。” 我笑,“那就有劳赵太医了。” 赵太医“嗯”了一声,起身收拾东西,我想了想,又问:“还有,我最近记性变得特别差,可是也跟有孕相关?” 赵太医手里的动作一凝滞,问我:“娘娘日前可吃过、用过,除景仁宫准备之外的什么陌生东西?” 我思索片刻,摇头道:“没有。” 赵太医“嗯”一声,“那就没事,待娘娘分娩后情况就会好转。” 听及这话,我心一揪,但很快就缓了过来,淡淡笑道:“没事就好,我还以为是从前自树上摔下来的旧疾复发了呢!” 赵太医道:“娘娘安心。” 这两个月来,我每每看到赵太医都想向他言谢,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要么是载湉在,要么是子玉在,要么就是荣寿公主在,今日无人,倒是一个绝佳的时机,我抬头看着赵太医,清然道:“我知道是大公主告诉了赵太医对于我有孕之事要三缄其口,这些日子没有生出什么风波,但终究是赵太医为人守口如瓶,一诺千金,我心里很感激赵太医肯帮我这个忙。” 他轻轻一笑,“臣为娘娘办事心甘情愿,职责所在,娘娘不必言谢。” 我一抿嘴,点了点头。 赵太医转身要走,却在门边停住了脚步,回身对我道:“其实有一事娘娘误会了。” 我问:“什么事?” 赵太医轻轻道:“大公主并未交代过臣什么。” 我身子一颤,“什么?!” 不禁疑从心来。 我还未及问,赵太医就好像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一样,便道:“那次为娘娘诊脉,臣一诊便知娘娘喜脉,但随后娘娘盯着臣,脉搏急促,跳动无力,浮而不沉,臣便窥得娘娘的一二心事才没有当场戳穿。” 我问:“那后来你为什么也一样没有说?” 他道:“若是娘娘想说,又何必臣来开口,若是娘娘不想说,臣更无需多此一举。” 我一笑,“赵太医果然通透。” 他道:“并非臣是什么通透之人,而是太医难当,紫禁城中各人都是七巧玲珑心,臣若不让自己机灵些,恐难以在紫禁城安身立命。” 赵太医说完要走,我叫住她,想了想,小声嘱咐道:“有空还劳烦赵太医多去永和宫看看姐姐。” 赵太医只是盯着我不说话。 124 灵圭 - 清宫有毒 - 夕幼 向晚时分,我闲来无事,又强打着精神着实无趣,于是遣了高万枝去探载湉是否在乾清宫中,高万枝却回来道:“范公公说皇上在养心殿看奏折呢,奴才已经让小厨房准备好了点心,娘娘可是要去给皇上送些吃食去?” 我“嗯”了一声,刚要应声说话,却又想到下午赵太医的嘱咐,若是去了,真的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又该如何收尾,对于我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载湉从始至终不知道有过这个孩子的存在,否则怎么样都躲不过一场可怖的伤害,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最好还是尽量不见。 我道:“既然已经准备了点心,就让白歌送去养心殿给皇上吧。” 莺儿急道:“娘娘不亲自去看望皇上吗?” 我道:“皇上忙于国事,我怎好去打扰。” 莺儿道:“娘娘今儿是怎么了,以前……娘娘都是亲自出入养心殿的呀……” 我心下微微怆然,截断她的话头道:“我没事,让白歌送去,你陪我去御花园逛逛。” 莺儿一愣,忙上前来托住我的手,也不再言语,直直一道出了门去。 自从景仁宫因着久前隆裕的那话而被移种了许多花木过来,院子里一到春夏两季就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就连御花园都感觉逊色不少,漫天的彩霞染红了半边,也映红了荷花池面,点点红光在水面闪耀,晚风吹来,吹拂着水面圆盘似的荷叶来回荡漾,近处的石桥、亭台、楼阁,远处的红墙金瓦、檐牙高啄仿佛静卧在水面上,依着花石子甬路行走,贪看那美好春色,渐渐走得远了,四周奇石罗布,佳木葱茏,青翠浮碧间我似乎影影绰绰看到一丝人影,猝然停下脚步,莺儿疑惑问:“娘娘,怎么了?” 我忙示意她噤声,指一指不远处的人影,“你在这里候着,我去看看那是何人。” 莺儿一拢提灯,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一个人去是不是有些危险?” 我拍一拍她,“放心,紫禁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况且我是珍妃,谁敢把我怎么样!” 于是抬脚径自往前踏去,叠叠嶂嶂的白杨松柏枝叶横生,密得几乎没有一点缝隙,遮天蔽日,戏白云苍狗,伴空山流岚,沐日月星辰,染天地浩荡,光线渐暗,方才在外头看见的身影到了近处反而寻不得,我心里有些暗暗地发怵。 清寒渐重的暮光中,丝丝微弱光影的交错里我看到一抹淡绿色,碧霞罗上头还绣着淡粉色的合欢花,那女子始终背对着我。 我驻足在一尺的距离外,出声问:“你是什么人?” 女子身子一震,回头看我,淡淡一笑,手腕挽了挽纱袖,眸子似是含了春水清波般的流盼婉转,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碧玉轻凤钗,轻轻打量我两眼,盈盈俯身行礼道:“奴才爱新觉罗??清宁给珍妃娘娘请安。” 爱新觉罗??清宁? 我问:“你就是瑞郡王奕志第七女,诚慎贝勒的福晋?” 她微微颔首道:“正是奴才。” 看着眼前的这个亭亭玉立的可人儿,我不禁心生怜悯,柔柔说道:“今儿是老佛爷召你来给大人做奠的吧?” 爱新觉罗??清宁低低答道:“是。” 我走到她身边,温和问:“祭奠早该结束,那你如何这个时候还不出宫?” 爱新觉罗??清宁淡淡一笑道:“奴才难得入宫一次,很想瞧瞧大人走过的地方。” 这个爱新觉罗??清宁刚嫁给那尔苏没几日,那尔苏就出事了,应该跟那尔苏没什么情分可言,却要守寡至今。 我含笑道:“本宫没想到福晋竞对那尔苏大人这般情深义重。” 她看着我道:“娘娘是不是觉得奴才原应跟大人没什么夫妻情分,因而对大人之事也该冷漠处之?” 这个爱新觉罗??清宁倒比我想的更要伶俐。 我微笑摇头,“本宫没这么觉得。” 她也笑,只是她笑得比我坦然,“娘娘不必藏掖话语,但凡正常人都会这么想的。” 我问:“既如此,那福晋为何……” 爱新觉罗??清宁轻笑道:“虽说奴才的确与大人情缘浅薄,但奴才心中敬重大人是个君子,奴才的夫君是大人这般人物,奴才引以为荣。” 我淡淡道:“可是诚如福晋所说,福晋和那尔苏大人情缘尚浅,福晋又如何能肯定大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爱新觉罗??清宁笑看我一眼,然后一面抬脚朝前走,一面浅笑道:“若是娘娘知道大人赴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娘娘绝不会有此一问。” 我一蹙眉,“真正原因?” 爱新觉罗??清宁语气淡然道:“众人知道的原因只不过是表面上的,也是大人刻意想让众人知道的。” 我问:“刻意?” 爱新觉罗??清宁点头道:“大人骗过了所有人,包括阿玛。” 我假装不解,“那尔苏大人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这件事里头还有什么隐情?” 爱新觉罗??清宁侧头看着我说:“娘娘独受皇上恩宠,娘娘应该晓得大人和皇上的交情几何。” 我微微垂眸,“本宫自然晓得,皇上待大人如兄弟一般信任,”说着,我又羞愧一笑,“要真说起来,本宫曾经还怀疑过大人对皇上的忠诚呢!”我故意没有在言语中提及宁寿宫以及慈禧就是不想她知道那件恶心的事情伤心难过。 可她却直接道:“娘娘当时一定是在出入宁寿宫请安时频繁看到大人才会心生怀疑。” 说完,她侧头来盯住我,目光灼人,我心一怔,问她:“你……知道?” 她点头,“奴才自然晓得,大人在新婚之夜就对奴才坦白过一切。” 我问:“你不在意么?” 她笑一笑,过一会儿,轻声道:“早已释怀了,毕竟事情不是大人所愿。” 这也能释怀么? 爱新觉罗??清宁的心胸我倒也是小看了。 我凝神注视着她。 爱新觉罗??清宁回望了我一眼,又道:“当时奴才问过大人缘由,大人只道四字。” 我连忙问:“哪四字?” 她深吸一口气,侧身看住我道:“大人道,身不由己。” 是呵,身不由己…… 我正出神,爱新觉罗??清宁继续道:“娘娘以为老佛爷是什么人,老佛爷必行之事是不会念及往日情分的,即便老佛爷对大人有几分执念,但也绝敌不过老佛爷心中对权力掌控的欲望,”说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后来,老佛爷屡屡逼迫大人交代皇上行踪和筹划,大人屡屡扯谎欺骗老佛爷。” 我盯住她问:“老佛爷发现了?” 爱新觉罗??清宁微微颔首道:“老佛爷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一直没也点破,不过因为贪及大人罢了,大人也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就在奴才进门后,老佛爷大概怎么也没有料到大人会一心待奴才,于是,一时妒火心中烧才下了毒手。” 我问:“是老佛爷?” 爱新觉罗??清宁摇一摇头,“不是老佛爷,但也和老佛爷绝脱不了干系。” 对一切本就不大明白的我,听了爱新觉罗??清宁的话就更加糊涂了。 她又道:“在大人自杀前几日,老佛爷曾私下对大人动用过几次私刑,大人黎明时分被宫中太监送回府邸,皮肉青紫,表面无破损流血,可是伤势已经十分严重,累及五脏六腑,所以阿玛没法子,只好去跟皇上请旨说要回科尔沁乡祭祖,实际大人是在府中疗养伤势。” 我小声说:“怎么会这样?” 爱新觉罗??清宁叹息道:“那晚,大人转醒,我端着药碗进了屋子,大人对我说万不能殃及皇上,为消老佛爷怒气,他只有一死。” 我问:“你……竟答应了?” 她惨淡一笑,默然了一会儿,才对我道:“娘娘与其说奴才是答应,不如说,是成全。” 我问:“为什么?” 爱新觉罗??清宁笑道:“因为就在那日早上,奴才刚得知自个儿有了身孕,”又道,“况且大夫说大人伤势严重恐也拖不了太久。” 我有意显出震惊神色道:“大人有孩子?何以本宫竟从来不知?” 爱新觉罗??清宁平和道:“娘娘不问,奴才不提,试问娘娘又怎会知道?” 我点头,想了想道:“福晋聪慧,若是本宫大概也会这么做,”又道,“算起来那孩子今年已经有五岁了吧?” 提及孩子,爱新觉罗??清宁一身都散发出一种祥和慈爱的气息,只有为人母后,才会存在的一种气息,“再过三个月刚满五岁。” 真好。 我又问:“老佛爷知道了吗?”问完我就觉得自己傻了,慈禧当然不会知道。 见她缓缓摇了摇头。 我一笑,“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爱新觉罗??清宁轻轻道:“阿穆尔灵圭。” 我点点头,含笑说:“这孩子长得一定会跟他阿玛一样好看的。” 爱新觉罗??清宁道:“奴才倒不希望阿穆尔灵圭跟他阿玛一样少年得志,出尽风头,只希望他能做一个平庸闲散的快活王爷就很好。” 125 寻衅 - 清宫有毒 - 夕幼 二十三日时,李鸿章在日本抱着“宗社为重,边徼为轻”的宗旨,与日方草签了《马关条约》,几天后消息传到了载湉的耳朵里,军机大臣才把条约内容透露给载湉,载湉看后,深觉条约内容苛刻,割地实在太多,坚决表示对《马关条约》的不允,更是拒绝签字用宝,许多爱国官员的谏诤活动以及不少举人的上书活动也在这个时候风起云涌,载湉怀着最差可通过迁都而与日本周旋的想法曾到过宁寿宫请求慈禧接受这唯一可行的办法,并道:“台割则天下人心皆去,朕何以为天下主?”之言,但结果却遭到慈禧的果断拒绝。 就在今儿早上,高万枝匆匆从外头跑回景仁宫跟我说,军机大臣孙毓汶正拿着李鸿章从天津送来的和约稿本与爱新觉罗??奕訢等人共同逼迫载湉签字,这个时候慈禧自然是不甘落后的,也伙同那些人,下了懿旨命令载湉必须批准和约,载湉在乾清宫左右为难,最后也只得被迫在《马关条约》上签了字。 慈禧在暗地里沉寂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动作,为了内斗而不顾大局从来都是慈禧的作风,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按照慈禧的性子是绝不会放过载湉的,恐怕下一步就是要对付载湉,我如果想要保护载湉,就必须要暂时转移慈禧的注意力,那么最好的诱饵,当然就是我自己。因为除了载湉,慈禧最恨的人应该就是我了。 于是我就故意让景仁宫众人将河南巡抚裕宽当时进京祝寿,身上带有大量银两,想活动四川总督,请人与李莲英联系过,可李莲英要价太高,使裕宽很舍不得,然后他便别找门路,托人联系上了我,欲要请我向载湉美言,好让他出任四川总督一职的这件事诸多消息放风出去。 当然裕宽这件事我当时压根没理,只让高万枝把那封信件交还回去,从没想到早已抛诸脑后的事如今倒生出了几分大用。 说白了,李莲英就是在帮慈禧做事,见我这么光明正大地夺她生意,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 为了处置我,慈禧以去太庙祭祀先祖为由支开了载湉。 因着“四孟时享”,载湉刚下早朝就出了紫禁城。 宁寿宫中,片片落红,抢走了绿意,廊下的杜鹃花灿似彩霞,绚丽动人,红色映衬在阳光下,娇艳的就像羽纱裙摆上织锦缎造的样子,淡淡的清香飘入肺腑,让人陶醉。 慈禧当面讯问裕宽一事,我供认不讳的回答已惹得她极为光火,“你可知自个儿犯的是什么事儿?” 子玉也跪在旁边,忙替我答道:“求老佛爷息怒,妹妹不懂事,还求老佛爷能从轻发落。” 慈禧怒容满面,指着子玉喝道:“还有没有规矩了!”凛冽的眸光睨住子玉,又道:“哀家问你话了吗?” 子玉赶紧磕头说:“奴才知错了。” 慈禧此刻活像一只愤怒得随时要扑上来撕扯人的豹子,“珍妃!哀家问你话呢!哑巴了?!” 激怒慈禧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我只一挑眉毛,淡淡道:“奴才这也是上行下效,若是老佛爷不叫李安达开这个源端,奴才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是不敢的。” 慈禧双眼里的光突然闪烁了一下,瞬时就变得漆黑,接着姗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一拍宝座扶手,呼呼怒吼道:“珍妃你竟敢公然顶撞哀家!” 我嘴角一牵,举眸瞪着慈禧道:“奴才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慈禧听言更加怒不可遏,眼珠瞪得老大,一手覆在额头,对李莲英道:“去……去把掌刑太监找来,给哀家杖……杖责珍妃……一百杖!” 李莲英踌躇在原地,小声确认,“一百杖?” 慈禧紧皱着眉头一转身,对着李莲英咆哮道:“快去啊!” 李莲英见慈禧这个神色,立刻就应声退出。 荣寿公主眼光看着李莲英渐渐远去的背影,连忙从椅子上起身,走上前跪下道:“珍妃固然该罚,但是上次戴春荣不过才杖了五十就已经没有生息了,珍妃身子娇弱,一百杖恐怕不堪承受。还求老佛爷能开恩。” 子玉也抽噎这俯身,跟着哭求道:“老佛爷,这一百杖实在太多,若是真打完了这一百杖,妹妹就没命了呀!” 慈禧冷冷道:“那也是她自个儿找的!” 说着,隆裕在一侧冷笑道:“瑾妃竟然还有心思为珍妃求情,有时间还是多为自个儿担心担心吧!”她身子稍稍向前一倾,嘴边含着骇人的笑,随即又道:“你以为你自个儿能跑得了吗?” 瑜贵妃就坐在隆裕的右手边,听了这话,忙出言道:“瑾妃并未做错任何事,若要连坐惩处是否有些不公?” 隆裕轻轻然地“哦”了一声,不免讥讽道:“贵妃娘娘以往向来和珍妃、瑾妃走得甚密,今儿贵妃娘娘又这样为珍妃、瑾妃姐妹说话,可是也在里头参了一份子?” 瑜贵妃一挣目,嗔着隆裕道:“皇后娘娘慎言!本宫向来与世无争,老佛爷是知道的!” 慈禧沉默不言。 瑜贵妃又道:“本宫这些年来一直与人为善,珍、瑾二妃不过是平日不嫌弃本宫污秽多来探望本宫,皇后娘娘从未踏足储秀宫请安,本宫从未怪罪,但是本宫实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尊长守礼竟成了错,反而懒怠不孝值得赞扬,”说着,瑜贵妃目光淡淡扫过慈禧面上,继续道,“何况时常来储秀宫探望本宫的何止珍、瑾二妃,大公主也会时常来探望。” 慈禧粗粗地出一口气,瞅了一眼隆裕,嫌道:“身为皇后,言语间更要懂得分寸,话不在多,在精,否则日后何以能母仪天下?!” 隆裕只是低一低头,不再说话。 敦宜荣庆皇贵妃以及珣妃、瑨妃三人都是一脸看好戏模样,并未多言什么。 过了半晌,李莲英领着掌刑太监进来,“老佛爷,人已带到。” 掌刑太监看我一眼,颤颤道:“依奴才看,珍妃娘娘身子娇弱,恐怕……” 慈禧没好气道:“恐怕什么?!” 掌刑太监惧声道:“恐怕难以承受一百杖的刑罚。” 慈禧脸色紧绷,“好啊!”又道:“现在哀家的话竟连一个小小的掌刑太监都敢出言反驳了,你们还把哀家放在眼里吗?!” 126 断嗣 - 清宫有毒 - 夕幼 荣寿公主忙道:“老佛爷息怒,的确是珍妃受不得一百杖责!” 慈禧愈加恼怒,指着掌刑太监怒喝道:“给哀家打!谁若敢故意放水,哀家就先诛他全家!” 掌刑太监一听,面色猛地一骇,忙磕头道:“老佛爷懿旨,奴才不敢不遵!” 随即我就被两个太监架到长凳上死死地压住,就跟上次白歌她们一样被撕扯扒开一件件外衣,直剩最里头的一件银线绣暗梅霞影纱衣,目光猝然落到我微微凸起的腹部,这才意识到我身体里原来还有另外一个小生命,余光扫到一侧荣寿公主,还有子玉惊诧的目光,我不过付之淡淡一笑,可能是我从未希冀过他能来到人世,所以在知道他即将离家我时也并不觉得有多难过。 荣寿公主眉宇一蹙,高声对慈禧道:“老佛爷!珍妃已经有了皇上的血脉!老佛爷手下留情啊!” 慈禧却置若罔闻,只更加狠厉地牵扯嘴角道:“打!” 我被按在长凳上,冰凉坚硬的竹板打在温暖柔软的皮肉上比我想象中的要更痛,每一杖落下都让我痛得忍不住浑身抽搐,不仅打在身上的那一刻痛,抽离的那一刻更痛,感觉背上的一整块皮肉都被粘黏在竹板上一并带下,我手里死死攥着袖子硬是不发一声呻吟,只是用一种憎恨的眼光盯住慈禧,耳边不断听见荣寿公主、子玉还有瑜贵妃的向慈禧叫喊的声音—— “老佛爷!皇家血脉不能断!” “老佛爷,求老佛爷开恩……” “若老佛爷真打死了珍妃,那么要让皇上日后怎样面对老佛爷呢?珍妃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 渐渐地,她们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我感觉下半身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小腹、背部早已都痛得没有知觉,胸口憋闷恶心,肠胃翻滚不停,仰目看到慈禧悠然自得的坐在宝座上喝茶,心中愈加愤恨,又见隆裕眼角含笑,更是不甘。眼前恍惚生出馝馞的薄雾,鼻尖弥漫着腥香,低眸隐约看到从长凳上滑过朵朵血莲驻足在地上,似乎掌刑太监也没了力气,一杖更比一杖拖泥带水。 血红的夕阳透过大窗染红了吊顶,镞花蝙蝠圆寿字天花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宫殿内寂静得只能听见一声接着一声竹板打在破碎皮肉上发出的沉闷声响,也不知到底打了多少板子,原本数着责打数字的小太监到后来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不禁在心里埋怨小太监,真是的,一百杖就好好数嘛,万一多打了我一杖那得多亏啊! 还是说这小太监根本就是想这么做来讨好慈禧呢? “都给朕停手!” 忽然感觉背上袭来一阵凉风,好像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接下来的一板子,我使劲儿地一侧头,见载湉一掀龙袍跪在地上,眼角流露忿忿之意,“老佛爷刻意支走朕就是为了行责打后妃之事?” “皇帝这是在诘问哀家吗?” 慈禧自上而下的声音仿若幽远空冥。 “是。” 听及载湉铿锵回答,慈禧随即沉闷地冷哼一声。 载湉的语气那样愤怒和急切,“老佛爷,若是珍妃有事,朕也不欲苟活于世,天下乱世又逢无主,恐老佛爷会更加难办!” 傻子!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保住你,你现在却这样出言威胁慈禧,岂不是负了我一番打算,更枉费了咱们孩子的牺牲…… “皇帝!” 仅仅两个字就能听出慈禧心中欲要焚烧一切的火气已经喷涌而出,难以压制。 我实在撑不住了,整个人从长凳上滚落下来,钗髻松散开来,青丝垂落一地,我匍匐在地上忍不住作呕,竟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我看得很清楚,是血,是鲜红的血! 我骇然,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可是转念又想到历史上的珍妃并不是这样死的…… 但好冷…… 子玉爬到我身边来将我翻起,耳边仿佛有争吵声,哭泣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人打横抱起,我晓得是载湉,他有力的怀抱是那样温暖,他身上的沉香味道是那样熟悉,我仿佛听到他愤怒处置旁人的声音,我仿佛听到他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眼前仿佛有一片灿烂的夕阳,世界是那样的美好静谧,又仿佛是他急促的喘息声喷落在我额前的碎发间,弄得我痒痒的。 一定是堕入了梦魇,能听到周围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嘈杂混乱的汽笛声,这种感觉是那么似曾相识,这一刻,眼前的天地是完全颠倒的,我只能看见蔚蓝的天空,就像一方洁净的丝帕,上头停留着细碎的云块,极明,极静,极宽广,余光又好像看见有个穿着黑色皮鞋的人正朝我一步步走过来,我想动却动不了,更加看不清那人的样子,愈想看,愈模糊,他似乎是在我身边蹲了下来,伸出了手,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就在他触碰到我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就破碎了,坍塌了……我想叫也叫不出来……满目好像只有闪电和雷雨…… 不要! 我大吼。 “珍儿!珍儿!” 我狠狠抽搐了一下。 是不是有人在喊我,这语气无限缱绻,无限温柔,仿佛是那么熟悉,他是谁……是谁…… 我又感觉唇瓣上似是有温温凉凉的气息,只是轻轻一触,我知道了,是妈妈,每当我生病发烧时妈妈都会这么做,“妈……妈……” “你说什么?” 这次我听清楚了。 不是妈妈。 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身子突然一阵剧痛,意识一下就抽离了回来,不自觉地唤道:“载湉……载湉……” “是朕。朕在。” 他的话语间隐有抽噎,不过只是一点点,只有我能听出来的一点点。 我感觉牙齿在“咯咯”地打着颤,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不过是只言片语,可载湉好像也能听明白我的意思,他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朕?” 为什么不告诉他? 载湉这话惶然提醒了我,心里一时间转过深深的恐惧。 我为什么会怕?我为什么会不敢? 明明我不难过的。 明明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终究会离开。 我终于还是缓缓将手往小腹上迁移,小心翼翼地抚在上面,原本的微微隆起的腹部又变回了平坦的样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127 害了 - 清宫有毒 - 夕幼 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这个梦好像做得特别长,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莺儿,银晃晃的帐钩上挂着几个蓝色的药包,从药包里头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艾草味道,不大好闻,甚至有些熏人。 莺儿面色平和地看着我笑道:“娘娘终于醒了,”转身就端过一晚还冒着热气的药碗来,坐在我床边,用汤匙舀起药汁轻轻吹着喂到我嘴边,“娘娘快喝药吧,赵太医交代了等娘娘一醒来就定要喝下这碗药的,为了等娘娘醒,药都已经拿下去热了两三遍了。” 周遭是这样安静,安静得有些叫人害怕,殿中燃着的柔和烛光,温暖而明亮,我环顾一圈问道:“屋子里怎么就你一个人伺候,其他人呢?” 莺儿低一低眸,含笑道:“鹊儿在外头给娘娘熬药呢!” 莺儿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心中深觉事情不大对,“那白歌呢?”见她不答,我又问:“高万枝呢?” 莺儿只是笑道:“娘娘还是先喝药吧。” 我摇头,盯住莺儿,“是不是被老佛爷带走审问去了?” 莺儿一听闻我这话,眼圈霎时就微微有些发红,还未等及她说话,我忙就要撑着下床,“我要去宁寿宫!” 莺儿赶紧跨过来就要拦我,“娘娘别去。” 我死命挣开莺儿,态度决绝,“我绝不能再因为自个儿连累她们受刑了!” 莺儿见实在拦不住,一面喊着:“鹊儿,”一面“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啜泣说,“娘娘不用去宁寿宫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我一头雾水。 鹊儿也冲了进来,见莺儿已经跪在地上,自己就也跟着跪在了地上,含泪道:“一日前娘娘还未完全转醒时,高万枝就已经被杖毙了!” 我心一震,“你说什么?!” 鹊儿说着也“嘤嘤”哭起来。 我忙蹲下身子,拽着鹊儿、莺儿问:“那白歌呢?” 两人都不说话。 我含泪又喝问一遍:“白歌呢?!” 两人呜咽不已,根本无法说话。 我着急喊道:“说话呀!” 正闹着,载湉大步进了来,莺儿、鹊儿连忙啜泣着磕头请安。 载湉并不理会,只摆手叫她们出去。 待得鹊儿、莺儿退下后,我缓缓站起来,静静地看着载湉,问他:“为什么?” 载湉叹息一声道:“老佛爷以卖官之事逐层追究下去,随后又召见了军机大臣,老师自然明白老佛爷的意思,便投其所好,出言道高万枝有罪,不如交给内务府扑杀,老佛爷顺势同意了这话,”又道,“原本老佛爷将景仁宫里的人全部下了狱,后来,在大公主的再三哀求下老佛爷才同意释放。” 我反问:“翁同酥大人?” 载湉点头。 我不解,“翁同酥大人不是被皇上停职了吗?” 载湉道:“朕将他复职了。” 我蹙眉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又问:“白歌呢?” 他不言。 我上前去扯住他的胳膊,厉声问:“白歌呢?!” 载湉眼眸向下睨着我道:“她已被老佛爷驱逐出宫。” 我蹙眉,“驱逐出宫?!”后退两步,又含泪道:“白歌自小跟着珍儿,伺候珍儿,这会儿老佛爷将她驱逐出宫,她何以能谋生?!” 载湉淡淡道:“这是老佛爷的意思。” 呵!老佛爷的意思! 我死死咬着牙,拖着疲躯又冲到他面前,用力地撕扯着他的领口,哭喊道:“你呢!你的意思呢?!”随即瞪着他继续喊:“皇上!你可是皇上啊!” 他眉目一凛,挣开我的手,低吼道:“能怎么样!朕能怎么样?!”冷哼一声,对我怒喝道:“消息是你亲自放出去的!你此刻还要朕怎样?!” 载湉的话让我一颤。 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是我害了高万枝。 害了白歌。 载湉这话仿佛当头一棒,使我向后踉跄了几步。 过了片刻,我难抑心头悲伤,凄然道:“是……是,消息是奴才亲自放出去的,可是奴才也有自个儿的苦衷,奴才也没有料到会因此而牵连高万枝和白歌!” 载湉紧紧蹙着眉头,盯住我道:“朕真的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紧走了几步到我面前来抓起我的手腕,沉声问我:“你究竟知不知道自个儿在做什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里头有那样多的失望,那样多的悲伤……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拼命摇晃着我的肩膀道:“告诉朕!你要做什么!告诉朕!” 我躲闪着他的目光,哭着摇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载湉面上划过一丝伤痛,他停下来厉然地盯着我,捏着我双肩的手力气愈大,痛得我抽搐了一下,随后他一把甩开我,“你不用对朕说对不起,你该说对不起的,是咱们的孩子!” 心里的防线一刹那就被击溃,泪水宛如断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潸潸而落,孩子,我说了啊,我一直都在心里说,已经说了千万遍……载湉,你可知道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可能出生于人世,你可知道……我是想要保住你……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遏止住了眼泪,极力平复着气息,望着载湉背对着我的身影,沉静道:“皇上,对不起,珍儿知道你有多盼望这个孩子。” 他身子僵了一僵,回身过来看着我,眼睛里满是落寞神情,他抑着声音道:“你知道,可是你亲手杀了他,你亲手杀了咱们的孩子!”他含着一缕凄苦的笑,又问道,“他只是朕的孩子么?他不是你的孩子么?!” 我一只手死死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边缘,竟感觉不到一丝痛,面对载湉的质问,我只能缓缓低下头,因为我不想看见载湉对我失望的表情,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载湉对我的质问。 载湉抬手死死捏住我的下颚骨,用力的掰起我的脸,沉声说:“朕虽然想不明白你究竟意欲何为,但是能做出牺牲自个儿未出世孩子这样冷血行为的人,你现在跟老佛爷有什么区别?!” 我并不辩驳,只是滚泪望着他。 片刻后,他用一种怅恨的目光凝视着我,声音沙哑,一字一句道:“他他拉氏,得沐天恩,贵为珍妃,却心怀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亲子,有失妇德,宫闱之内,若见鹰鹯。主者详案旧典,日前已黜其妃号,贬为珍贵人,谪居景仁宫,自朕不见一年,于今而始。望其能仍掬孝道,悔过静思。” 载湉说出的每一个字就好像匕首在一刀一刀地深剜我的心,痛得我不能自已。 说完,他就嫌恶地撇开我的脸,利落地孑然离去,不带一丝犹豫。 模糊的视线中惟剩一抹被昏黄光色拉长的身影。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贵人不贵人……我要的从来都是载湉的心,可是这个一直被我视为最珍贵的东西现在却被我自己给弄丢了…… 载湉走后,鹊儿、莺儿进来,我趴在地上不停的啜泣着,两人见我这样,也都忍不住跟着流泪,半晌才上前来将我扶起,刚回到床上靠好,李莲英就步了进来,说是慈禧遣他给我送来了八盒精致满洲糕点。 三人忙都默契地抹了一把眼泪。 李莲英虚伪地陪笑道:“老佛爷这次杖打娘娘完全是为了维护祖宗家法,不得已为之,还望娘娘不要多想,养好身子要紧。” 哼!祖宗家法! 说得真好听!以为我会信这鬼话吗? 慈禧自己串通李莲英等人受贿、卖官,为何不受祖宗家法惩法呢? 鹊儿和莺儿都目光凛冽地睨着李莲英,恨恨道:“景仁宫多谢老佛爷关怀,只怕咱们娘娘受不起这么大的恩典。” 李莲英听言面色一挣。 我靠在床上忙瞅着鹊儿、莺儿道:“怎么这样没规矩!还不去给李安达上盏茶来!”两人退出后,我又对李莲英笑道:“鹊儿、莺儿年纪还小,说话没个分寸,李安达千万不要跟她们计较。” 李莲英忙笑,“奴才跟她们计较什么,”又笑问,“皇上方才可是来过了?” 我心一抽,李莲英正击我的要害,我眼中一酸,仿佛又要滴下泪来,不禁含着尴尬地笑颔下首来。 过了一会儿,我才轻声道:“来过。” 李莲英笑,“皇上那样心疼娘娘,能将奄奄一息的娘娘直接从宁寿宫抱走,不顾老佛爷心气,这才救得娘娘一命呢!” 我不过凄然一笑,心中又悲又痛。 默然片刻后,我抬面对李莲英含笑说:“本宫有些累了。” 李莲英忙道:“奴才东西也送过来了,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 我“嗯”一声,“本宫没办法亲自前去宁寿宫谢恩,盼着李安达回去后能替本宫谢谢老佛爷恩典。” 李莲英点头道:“应当的。”说完,他就俯身退出。 128 常泰 - 清宫有毒 - 夕幼 冬去春来,没有载湉的日子,时光仿佛过得一日比一日漫长难捱。 自那次争吵后,载湉就真的再也没有来过景仁宫。 我真怕他心里对我并不仅仅只是生气这么简单。 我害怕他恨我,害怕他会一直恨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景仁宫没了白歌,没了戴春荣,也没了高万枝,随之而离去的还有景仁宫以往的欢声笑语,打闹调侃。 一向爱闹的鹊儿、莺儿如今也变得寡言持重,许久未露笑颜。 夜深人静时,我总会在梦里见到戴春荣和高万枝,他们浑身是血的望着我痛哭流涕,说自己死的有多惨多痛,哀求我救他们。 可我却无能为力。 惊醒后,才发觉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消散后,我心里就会开始担忧白歌的境况,担忧她在宫外会不会挨饿受冻,会不会衣不蔽体,会不会染上恶症,会不会缠上无赖,左思右想,我始终都不能安心。 身上的伤痛是好了,但心里的伤痛却愈加沉重起来。 赵太医时常来景仁宫给我请脉,次数似乎反而比起往日我得盛宠时要更多上许多,他总会给我带来子玉的情况,也会给子玉带去我的情况。 一日,赵太医来给我送药,他一面搭着我的脉,一面抬眸看了看我的面色,随即轻轻一叹,嘱咐我道:“娘娘千万不可忧思太甚。” 我拢一拢袖子,淡淡道:“没什么,”跟着问,“姐姐近来如何?皇后娘娘还总会去永和宫为难她吗?” 赵太医摇一摇头道:“娘娘被禁足在景仁宫,娘娘虽出不去,但许多麻烦也同样不会找上门,但是瑾贵人就不同了。” 我懊恼道:“都怪我,如果不是因受我牵连,姐姐怎会落得如斯地步?” 赵太医言语温和道:“你们姐妹同气连枝,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娘不必过于愧怀。” 我看他一眼,“我怎能不愧?”又道:“赵太医以为我听闻姐姐也被连累受苦,自个儿还能过得心安理得吗?” 赵太医回视着我,“就算娘娘再寝食不安于大局而言也是无用,如今唯一能助你们姐妹脱离苦海的方法就是娘娘重夺盛宠,”说着,他低一低声音,问我,“娘娘就真的没有再想过吗?” 我苦笑一声,许久,才道:“皇上不愿见我。” 赵太医徐徐道:“皇上虽近来并未踏足景仁宫,但皇上也并未踏足其它几宫,娘娘实在不必因为皇上这些日子没来景仁宫看娘娘而沮丧伤怀。” 我低下眸子,缓缓摇头,终究是我伤他在先,只无奈道:“我没有资格沮丧伤怀。” 赵太医仿佛不太明白,“娘娘……” 确实,他也不该明白。 我扯出一丝笑来,“我是害怕。” 他问:“娘娘害怕见皇上?” 我并不答,过了一会儿,只道:“对于我和皇上来说,现在这样不见倒比见面生厌要好。” 他疑惑,“生厌?” 我笑,“你不懂。” 赵太医神色一怔,很快又恢复如常,“娘娘平日里要多注意休息,臣开了方子就着太医院的太监给娘娘送过来,定要叫鹊儿、莺儿熬了按时服用。” 我点头,叫了莺儿进来,吩咐道:“好生送赵太医出去,”莺儿应了,就在赵太医将要跨出门时,我忙叫住他,又道,“我不在皇上身边,恐还要劳烦赵太医多去乾清宫瞧着皇上的身子。” 赵太医听了,似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把话生生咽了下去,应了一声:“是。” 以往不是去乾清宫、养心殿,就是去宁寿宫、储秀宫,要么就是去永和宫、承乾宫,这被禁足哪里都去不了,人一下子就清闲了,于是,只时常都躺在榻上,看着云卷云舒,看着日升日落,院子里的花草开得还是那么繁盛,姹紫嫣红得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就好像那些走了的人仍然还在哪里忙碌一样,每次想到这里,我眼睛就忍不住酸胀起来。 恐是春日疲倦,刚阖上眼睛没过多久,整个人就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最后仿佛是被一阵窸窸的呜咽声吵醒,睁开眼睛,小窗外已是弦月如钩,几许繁星陪伴闪烁着的冷月,淡淡的清风拂过,稠密的叶子随着月色波光轻微摆动,夜里的馨香弥漫开来,我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些日子我总是会发生幻听,多是哭泣声,叹息声,脚步声,走到外头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刚要起身却又听到一阵被极力抑制的呜咽声,我披了一件单袍就转身出了屋子,左右看了看,发现廊下正蜷缩着一个小太监,我走过去问他:“你是景仁宫的?” 小太监抬头看是我,忙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跪在地上磕头说:“奴才原是高公公手下的,扰着娘娘安歇了,奴才实在该死!” 我轻轻一笑,“与你无关,”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道:“奴才常泰。” 我“哦”了一声,“原来你就是常泰,以前总听高万枝嘴里提你,”静了一会儿,又道,“你很受高万枝信任。” 常泰道:“奴才不过就是做些本分之内的事,根本算不得什么,能得高公公信任是奴才的荣幸,只是……”话说一般,他沉沉叹出一口气,随即又抹了一把脸。 我问:“你方才在哭?” 常泰点一点头,“高公公去得惨,奴才念及以往高公公对奴才照顾有加,奴才一时心酸就没忍住,还请娘娘责罚奴才!” 我深出一口气道:“你也算是有情有义,我责罚你做什么,”随即又道,“既然你是高万枝带出来的,以后就顶了高万枝的位置吧!” 常泰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忙就磕头,“奴才叩谢娘娘!” 我让他起来,“日后有什么不懂的不必怕,就去问莺儿、鹊儿,她们两个会告诉你的,谁都是从无到有,好在这段日子景仁宫没什么忙碌的事情,你就趁着历练历练,不多久你就都懂了。” 常泰恭谨应道:“奴才明白。” 反正我也睡不着,抬头看一眼星空,黑蓝的天幕上星光迷离,流银泻辉,如此美景,岂可辜负?于是,我一侧身也坐在廊下,常泰忙要躲闪,我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没事,坐吧。” 常泰惊诧道:“这怎么能行,奴才怎么能跟娘娘坐在一处!” 我笑,“我说没事,”见他还是局促,我便道,“难不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常泰连忙道:“怎么会!”他看我依旧坚持,只得硬着头皮坐了。 我问他:“高万枝杖毙时你去看了?” 常泰叹息答:“是。” 我问:“他……怎么样?” 常泰倒是不明所以,侧头望着我。 我也望他一眼,浅笑道:“高万枝可有留什么话?”又道:“他……去得可痛苦?” 常泰低一低视线,蹙了眉毛,装作无意地抠着自己的手指说:“娘娘一定要好好保重,高公公为了保住娘娘宁愿赴死,不吭一声,高公公被杖毙时奴才就在旁边看着,人被打得口吐鲜血,面目难辨,奴才去收尸,高公公还留着最后一口气跟奴才说了‘娘娘’两个字才肯闭眼去了,高公公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奴才也知道高公公是让奴才一定要好生护着娘娘安危,”他停了一会儿,又道,“奴才知道的。” 我听着,眼泪又忍不住决堤,我仰目看着天上的繁星,过了很久,我对常泰道:“你知道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吗?” 常泰问:“什么?” 我指一指夜空道:“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又道,“你看,戴春荣、高万枝,他们都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常泰深信不疑,只又跪在地上朝天上的星星磕头,“戴公公、高公公,你们放心,奴才虽然粗笨,但一定会护着娘娘的!” 129 瓷瓶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晃就到了六月间,我虽被降为贵人,但内务府却没有自行克扣我的份例,景仁宫也依旧让我一个人住着,日子过得倒也算清闲滋润。 除了见不到载湉以外,我再无别项可贪求之心。 正当辰光时分,莺儿抱着刚晒干装在水晶缸里的茶叶掀帘进来,对我笑道:“娘娘好睡,竟生才醒。” 我啐她一口,起身缓缓走至妆台前坐下,“你这小蹄子,没人治了还,现在胆子大得连我都敢打趣了!” 鹊儿恰好打了洗脸水进来路过月窗前听到了屋子里头的对话,忙转进来,“娘娘,莺儿自从那次怼了李安达之后,这谱子摆的就越发大了,遇谁都敢说两句不是!” 莺儿放好了茶叶缸,回过身来对鹊儿道:“我哪里就摆谱子了?还不是为了咱们娘娘!” 莺儿话刚出口就已经有些后悔,神色一凛,忙停住不再多说。 屋子里霎然沉默,三个人都尴尬不已,鹊儿、莺儿面上的笑意渐渐拢下去,我一面对镜子梳着发尾,一面轻笑道:“刚才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说了?” 鹊儿从我手中接过梳子,“说着说着就要说到一些让人觉得不开心的事。”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稍侧一侧身子问:“前儿叫你托人递出去的一封信可办妥了?” 鹊儿笑,“娘娘放心吧,已经按照娘娘的意思交给赵太医了。” 我“嗯”一声,“希望志锐能早些接到这封信,也好替我照顾好白歌,毕竟她伺候在我左右这么多年。” 莺儿将拧好的帕子递到我手上,似是有话要讲。 我擦了脸,扭头问她:“怎么了?” 莺儿拿过帕子,又拧了一把挂好,“今儿一早娘娘还未起时,醇亲王侧福晋托内务府送了点东西来景仁宫,奴婢见来的是荣禄身边的小圆子,奴婢一时没压住火气就给退回去了。” 我一惊,“退回去了?!” 莺儿低垂着头,不敢搭话。 我想了想,“说不准就是赵太医暗地里请了醇亲王帮忙带信,这次侧福晋送得东西里头就夹着志锐的来信呢!”说着,我盯住莺儿,又道:“再者说,即便没有,这些东西也是侧福晋的一番心意,怎么都不能退回去的呀!” 莺儿“扑通”跪在地上道:“奴婢错了。” 我赶紧扶她起来,看着她叹息一声,“算了,你也是为了我,”又道,“想来内务府应该还未及退回醇亲王府,你即刻就跑一趟内务府把东西要回来吧!否则若当真被退回去我成什么人了!” 莺儿应了“是”后就急急的退出去了。 鹊儿一面笑,一面帮我梳了个圆满髻,随后就从妆奁里头挑了个石榴花钗,“今儿院子里头的石榴花开了,娘娘不若也戴这个吧!也好讨个彩头!” 又到了石榴花盛开的季节。 从月窗里头看出去,石榴花果然开得很美,娇羞展露出妖艳的朱颜,绿翳里忽闪的嫣红,细蕊微微,令人莞尔,风从枝叶间轻轻拂过,树枝震了一下,撞落了一朵,橘红色的花就像一只翩飞的蝴蝶,不觉就摄住了我的心。 我点了点头。 不消一会儿,莺儿就回来了,手上也没拿什么东西,跟常泰在外头简单说了两句,人就匆匆步进了屋子。 我刚穿戴好,走过镜子到她面前,低声问:“东西呢?” 她轻轻一笑,从袖子里头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然后双手递给我,“娘娘,侧福晋托人带来景仁宫的就是这个。” 我接过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是一瓶药丸,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我又问:“只有这个?” 莺儿点头说:“只有这个。“ 我心里一时有些奇怪,也有些担忧,奇怪的是这青花瓷瓶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药,担忧的是会不会志锐给我的回信被内务府瓜尔佳??荣禄扣着了预备择日交给慈禧领功,于是,我就又吩咐莺儿道:“这事儿不能等,我一定要弄清楚,你再去一趟太医院把赵太医找过来。” 莺儿听了我的话便又去了。 很快,赵太医就被莺儿拉来了景仁宫,赵太医刚放下药箱,我就拽着他问:“我那封信你交给谁了?” 他面色倒是显得不解,“当然是交到礼部右侍郎手上了。” 我问:“果真?” 他道:“那当然,臣是特意等在乾清宫外待早朝一下亲手交给右侍郎的,”说完,他问我,“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出一口气,点点头,“没事,我就是问问。” 他“哦”了一声。 我又拿过那瓶药递给他,“还请赵太医帮我看看这瓶药丸究竟是个什么?” 赵太医觑了我一眼,随即接过瓷瓶,打开盖子放在鼻端闻了一闻,又倒出两粒白色药丸来看了看,掰碎一粒放入口中尝了尝,才对我道:“这是阿司匹林,”随即又问我,“敢问这东西娘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轻轻一笑,“今儿早上醇亲王侧福晋着内务府给我送来的。” 赵太医道:“娘娘竟还和醇亲王侧福晋有所瓜葛?” 我微微垂眸,“以前有些交情,后来我答应过醇亲王不再去打扰侧福晋,只是没想到侧福晋居然一直没忘了我,在我落难是还想方设法的给我送来这个好东西。” 赵太医笑道:“大概是侧福晋害怕娘娘被禁足冷落,缺医少药,病了无人医治。” 我轻声道:“侧福晋真是心细如尘。” 赵太医想了想,面色有些稍许为难,却还是开口道:“臣不知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我笑道:“你讲。” 赵太医道:“皇上原是不让臣告诉娘娘的,只是现在娘娘手上有了阿司匹林,臣才不得不拂逆了皇上的意思。” 我一听是有关载湉,又有关阿司匹林,心忙就一揪起来,问:“皇上怎么了?生病了?” 赵太医道:“皇上近来饮食劳倦,导致阴阳失调,气血虚衰,不时发热,舌淡苔白,肝脾不和,伴有头风,臣这几日正在太医院愁着该如何开方。” 也就是发烧加头痛。 我忙道:“赵太医也无需发愁了,直接用阿司匹林就好。” 说着,我就将瓷瓶交给赵太医。 赵太医也不推辞,直接就拿了。 130 探病 - 清宫有毒 - 夕幼 赵太医走后,我一直很担心载湉的身体状况,于是遣了常泰去找王商,旁人怎么说我都不信,一定要亲眼看一看他,我才能安心。 半晌,常泰就回来了。 他道:“娘娘,奴才去问过王公公了,王公公说这些天皇上身体都不大好晚上一直都是宿在养心殿不曾去别的宫里。” 我问:“皇上身子不适,难道无人照顾吗?” 常泰道:“原本是说后妃轮流侍寝的,但是现如今娘娘被禁足,后宫只剩下瑾贵人和皇后娘娘了,一是皇上自个儿不愿意见,二是皇后娘娘也嫌劳累,所以一直都是御前的几位公公在照应着。” 我心中焦急不已,“皇上这样怎么能行!” 忙就交代了莺儿、鹊儿帮我准备一套小太监的衣服来,只待得子夜时分偷偷跑去养心殿,一切准备就绪,却在临近傍晚时,荣寿公主偏生过来看我,我有些讶异,忙跑出去问她:“大公主怎么会来?” 荣寿公主一面执了我的手走进来,一面笑道:“今儿一早去宁寿宫给老佛爷请安时见老佛爷面色不错就趁机请了懿旨来景仁宫看看你怎么样了!” 听了荣寿公主的话,我更讶异了,慈禧那么讨厌我,恨不得我每日过得寂寞如雪才罢,居然会答应让荣寿公主来看我! 我道:“老佛爷竟会放大公主你来景仁宫看我?” 荣寿公主耸一耸肩,“说实话,老佛爷一口答应的时候我也有些奇怪,但想来想去也觉得没什么,只怕是今儿老佛爷心情着实不错的原因!” 我点点头,也许因为是荣寿公主开口,慈禧才应了,毕竟慈禧向来喜欢荣寿公主,而且荣寿公主能来我心里十分高兴,不消半刻两人便聊得火热,一点儿都没有分别数月未见的那种陌生尴尬,就好像昨日刚见过一般,莺儿上了一盏茶,荣寿公主喝了,“你人虽被禁足,但这茶喝的倒还不差嘛!” 我笑,“内务府倒是没克扣我各项的份例!” 荣寿公主点头,“我还怕老佛爷要对你下狠手呢!” 我忙道:“保不准是老佛爷叫你来探我的,你回去可千万别告诉老佛爷我真实的景况!” 荣寿公主缓缓放下茶盏问:“那我该怎么说?” 我一挣眉道:“当然是有多惨就说多惨咯!” 荣寿公主笑着“哦”一声。 我也笑。 荣寿公主那般机灵,一眼就扫到了我床上置着的太监衣服,竖眼问我:“你想做什么?” 我见瞒不过,只有据实相告:“听说皇上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我很担心,预备今晚去养心殿看看。” 荣寿公主好笑道:“你怎么知道自从你被禁足后皇上除了每月十五陪皇后娘娘用顿午饭之外就没踏足过后宫?” 我问:“真的?” 荣寿公主点头。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 荣寿公主道:“要说皇上真的是对你一往情深!” 一往情深…… 一往情深还把我降为贵人,并且禁了足,要说我心里一点不怨倒也不可能,没有发作是因为这件事的确是我理亏在先。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你是如何确定皇上一定会在养心殿?” 我含笑道:“我虽被禁足,但我身边的人还是可以进出的呀,紫禁城里头这么多太监宫女的总能闻得些风声,想打听点消息还不容易?” 荣寿公主“嗯”了一声,思索片刻,终于道:“怎么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晚上我陪你一块儿。” 我问:“一块儿?” 荣寿公主点头,“晚上我以探病为由去养心殿,你就装作小禄子跟在我后头一道进去,保准不会叫人发现。” 想一想,这个法子倒也不错,更加不容易在半路上被人识破。 我便笑道:“那就劳烦大公主帮我这个忙了!” 荣寿公主挺起身子来拍我一下,“跟我还这么客气!” 荣寿公主在景仁宫一道与我用了晚膳,随便扒拉两口就把饭菜撤了下去,忙碌须臾,我换好衣服,也编好了辫子,一身行头一样不缺。 荣寿公主打量着我说:“你这么一扮起来旁人还真看不出来!” 我笑,“那是自然,若是能被轻易看出来还得了么?” 荣寿公主点头,“也是。” 月上梢头,院子里的地上泛着淡淡的蓝光,夜色渐浓,漫天繁星就像深蓝色布上的碎银子,坐在榻上望着窗外,一切都是静静的。 我心有牵挂,缓缓收回视线,过一会儿就扭头问莺儿一次,“什么时辰了?” 莺儿道:“酉时了。” 我叹息道:“还有一个时辰。” 荣寿公主也坐在另一边,出声道:“戌时是紫禁城巡逻最薄弱的时候。” 我点头。 荣寿公主依旧看着窗外,“在宫中好久没看到这般繁花似锦的景象了。” 我问:“大公主想起东太后了?” 荣寿公主轻轻“嗯”一声。 我道:“东太后着实是个巧人,自从许多花木移植过来后,景仁宫小院里真的多了很多色彩,无论是春秋还是冬夏都有自个儿独特的颜色,”过了一会儿,我又道,“大公主可以随时来景仁宫啊!” 荣寿公主含笑点头。 又聊了会子。 终于到戌时,我跟着荣寿公主出了景仁宫,一路都低着头,不知为什么,自知快要到养心殿时周身忽然有些紧张,脚步明显放慢,心里竟打起了退堂鼓,就如同离家多年的游子乍然归乡的那种不自在,也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万一载湉还是不想见我,我这一去不是更加惹他厌烦,本来在景仁宫我还能自己安慰自己会好的,若是见了他事情并非我所想的那样,我可就连安慰自己都不成了。 越想就越害怕见面。 正焦灼地走着,突然前面现出一个人影,打着灯笼走到那人面前看清了才晓得是璇玑嬷嬷。我与璇玑在府邸朝夕相处了不少时日,凭她的眼力见儿完全可以不费力气的把我甄别出来。于是我更低了低头,并退到一行人最后。 璇玑笑着跟荣寿公主在前头说了两句话,荣寿公主便摆手叫众人退下,我原也是预备跟着众人一道退下的,结果被璇玑叫住:“最后面那个提着八角灯笼的小公公你且等一等!” 我悬着一颗心,只好回身过去。 131 不愿 - 清宫有毒 - 夕幼 待得众人都退到很后面了,璇玑才对我微微行了一礼,目光勾着我一面打量,一面笑道:“珍贵人不必藏了,奴婢年纪虽大了些,但眼睛还看得清楚。” 我挑目睨了荣寿公主一眼。 荣寿公主笑,“嬷嬷方才就发现了。” 我自知无法躲藏,也抬起头来,望住璇玑道:“实在是事急从权,还请嬷嬷不要把事情张扬出去。” 璇玑含笑道:“原来奴婢在娘娘心里竟是这样多嘴的人?” 我忙道:“绝非如此,我心里一直敬重嬷嬷,只是这事儿关系重大,不得不提醒一句罢了,我倒不是担心自个儿,我是担心皇上还有大公主的安危。” 璇玑忽然声音一沉,嘱咐道:“偏生娘娘最得担心的就是自个儿的安危。” 我倒不是很明白璇玑的话,说起来我应该是光绪二十六年才会被丢进井里,况且慈禧若是对我生了杀心又怎会留我至今。 我道:“还请嬷嬷明示。” 璇玑叹息一声,道:“这养心殿娘娘是去不得!” 我蹙眉问:“为什么?” 璇玑盯住我道:“这整件事情就是老佛爷下得一个套,否则为什么皇上什么时候不病偏偏就这个时候病了,为什么皇上病了这个能让皇后娘娘跟皇上共处一室的大好时机老佛爷却不让侍疾,又为什么今儿老佛爷会应了大公主去景仁宫探望的要求,这些种种,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 我问:“可是老佛爷为什么要给我下套呢?我已经被降为贵人,我已经被禁足了呀!” 璇玑一笑道:“娘娘以为老佛爷只是这般惩戒一下就满足了么,”我眉心一抖,看着璇玑,她又道,“老佛爷想要的其实是娘娘的性命!” 我虽震惊,却也冷静分析道:“若是老佛爷对我动了杀心,那么那日在宁寿宫就能将我打死,就算皇上救了我,后面老佛爷也能给我定罪,反正老佛爷若想要杀我是绝不可能留我至今的!” 荣寿公主站在一侧,听及于此终于开了口,声音轻盈,“你想知道为什么老佛爷会放过你吗?” 我扭头过去,讪讪问:“为什么?” 荣寿公主道:“因为皇上。” 我挑眉,“皇上?” 荣寿公主继续道:“你还在昏迷时,老佛爷召见了所有的军机大臣,先是斥责李中堂贻误甲午战机,其意是为自个儿挪用北洋军费军款开脱罪责。然后,再转入你卖官的事情,皇上大概是听出老佛爷语气里似有严惩之意,见翁同酥大人也不帮腔,于是皇上只能采用丢卒保帅的策略,在老佛爷的面前说是高万枝有罪,不如把高万枝交内务府扑杀,老佛爷无话可说,后来皇上跟高万枝说了这事儿,高万枝是心甘情愿惨死于杖下的。” 我无言。 万万没料到,慈禧居然那个时候就对我动了杀心。 幸而载湉设法救了我,否则历史岂不是要改变了,我这才明白过来,不是我死不了,而是我不能死。 原来载湉之前都是骗我的,都是在做戏。 荣寿公主接着又道:“你在宁寿宫快被打死的时候,我们跪了一地,怎么求都无用,众人都能看出老佛爷就是想要你的命,好在皇上及时从太庙赶回来直接把你从宁寿宫抱走了,当即就跟老佛爷呛起来了,后来我听说皇上根本没去太庙,皇上是从半路直接折返回来的,你昏迷的那两天皇上一直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除了早朝,哪里都没去,连奏折都是在景仁宫批阅的,就怕老佛爷再对你下手,皇上之所以降了你的位分,禁了你的足,恐怕也是为了保护你而不得已为之,已成为众矢之的的你,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你固然出不来,但别人也一样进不去。” 是啊,赵太医之前也这么说过。 我想保护他。 他想保护我。 璇玑听完,轻轻叹一声,“皇上有心了。” 我随即问璇玑:“可是嬷嬷你说这是老佛爷的套,但是皇上生病与否老佛爷又如何能掌控?” 荣寿公主疑惑道:“难道皇上根本没有生病?”又蹙眉摇头道:“可是这不可能啊!皇上这两日病了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儿啊!而且皇上也没有理由陪着老佛爷装病演戏就是为了要珍儿的命?!” 璇玑沉沉吁出一口气,“你们也太小看老佛爷了,皇上是真的病了,而这个套也的确是老佛爷下的,只要贵人娘娘一出现在养心殿,就会即刻被抓个正着,那时老佛爷想要再行处置娘娘可就是名正言顺了!” 我和荣寿公主面面相觑,两人都不太懂璇玑话中的意思。 璇玑看着我们,面上浮出森森一笑,“你们永远不会了解老佛爷的心肠有多狠辣,”停了一下,才又道,“你们恐怕不会知道先帝穆宗究竟是怎么去的。”说时,璇玑特意加重了“究竟”两个字。 听言我心不禁一凛,分明是六月份的天气,我却仿若置身于腊月般,手脚渐渐冰凉。 荣寿公主听言身子更是一震,向前一步睨着璇玑,低声道:“难道跟老佛爷有关?” 璇玑回视着她道:“自然。” 荣寿公主面色遽然就变得更加紧张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好奇,想听个原委。 璇玑轻轻冷哼一声,说:“时人只知先帝患了天花,却不知道那天花是有人故意为之,将天花人用过的茶盏混在先帝的用具里,紫禁城里头死了一个两个太监宫女根本不会有人关心。” 荣寿公主稍一忖度,眯一眯眼睛问璇玑:“你的意思是老佛爷?” 璇玑摇一摇头,冷冷一笑道:“这并非是奴婢的意思,路凡走过必留痕迹,当时有个养心殿的太监正好跟奴婢相熟,是他在死前告诉奴婢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紫禁城到处是暗箭,奴婢宁可错信,也不能错失,” 过了一会儿,她又无奈道,“饶是这样老佛爷还是不肯放过,奴婢记得很清楚就在十二月初四那一日,孝哲毅皇后来东暖阁侍疾,当时先帝神志清醒,似有好转之象,见到孝哲毅皇后愁眉锁目,泪痕满面,乃细问缘由,其实在孝哲毅刚入养心殿时就早有太监去宁寿宫走报了老佛爷,老佛爷即刻前往乾清宫正好听到了孝哲毅皇后和先帝的所有谈话,孝哲毅皇后和先帝并无察觉到老佛爷就在门外,一顿哭诉。先帝劝慰孝哲毅皇后,说等自个儿病好之后总会出头的日子。 不料老佛爷听到这话正刺所忌,立刻闯入暖阁一把揪住孝哲毅皇后的头发用力拖拉,劈面就是一掌猛击,孝哲毅皇后顿时就血流满面,一大撮头发连同头皮都被拽了下来,场面一度失控,惨不忍睹,老佛爷仍不觉解气,还要传杖棒打孝哲毅皇后,要知道,那时孝哲毅皇后可是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的人,先帝大惊,霎时就昏厥过去,又想要拦,就从床上跌落在地,导致病势加剧,从此昏迷不醒,待得太医前往东暖阁时先帝已经牙关紧闭,滴药不进,最后于初五日晚薨逝。” 荣寿公主听完这一通话下来,双手紧紧握着拳,双眸里已经尽是因憋怒而生出的交错血丝,她极力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声音已有些微微的颤抖,“老佛爷怎么能够这样残忍,穆宗可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亲生儿子?” 璇玑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我记得荣寿公主曾说过她和同治皇帝其实是在一块儿长大的,自然两人感情比起旁人要更加深厚,今日乍然听得同治皇帝的死因想必不会好受。 荣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又不能当即发作,只是忍着,双眸里早盈满了泪水,欲哭又不能哭得畅快淋漓,大约已经是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我出声问:“嬷嬷又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呢?” 璇玑缓缓道:“奴婢原本就是在老佛爷身边伺候的,那日奴婢刚好在场,也就在那一日,老佛爷就把奴婢调离了宁寿宫。” 我点头。 璇玑随即看了一眼赫然愤愤的荣寿公主,“亲生儿子又怎么样,大公主一定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东宫优于德,而大诛赏大举措实主之,西宫优于才,而判阅奏章,及召对时咨访利弊。’对于老佛爷来说区区亲生儿子根本敌不过她强烈的政治欲望。” 我也倒是知道咸丰十年时,咸丰帝在英法联军入侵京城的时候心力交瘁,便经常口授让慈禧代笔批阅奏章。 这也算得上是为虎作伥了吧! 难说慈禧现在对政治权利的强烈愿望不是被咸丰皇帝当年一点一滴培养起来的。 荣寿公主抑着声音道:“那也不必痛下杀手啊!” 璇玑轻轻叹息,“这个摩擦在先帝选皇后时就开始了,先帝最终向东太后靠拢,后来先帝和东太后又一起诛杀了安德海,这件事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荣寿公主平了平心绪,略略沉色道:“安德海这件事儿我也知道,安德海当年依仗着老佛爷的宠信胡作非为,同治八年安德海到江南置办龙衣的时候,一路招摇过市,在山东被丁宝桢大人抓获,先帝在钟粹宫跟东太后提及此事,东太后大怒,就下令让丁宝桢‘立命杀之’,结果安德海被就地正法,那时老佛爷并没有说什么,”又道,“况且安德海这个人本就该杀!” 荣寿公主刚说完,璇玑就讥讽一笑,“安德海不过就是个太监,许多事情其实都是老佛爷纵容的,安德海乃老佛爷心腹,嘴上不言,但老佛爷心中其实一直都记着这件事儿。” 我知道慈禧狠辣,但没想到她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心猛地一宕,脑子里全是载湉。 转念又一想,既然璇玑今晚能来阻拦我,那么她就一定知道什么额外的内情。 我忙就等不及地一把抓住她的手问:“那皇上的病又是怎么回事?皇上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璇玑想一想,说道:“奴婢听说皇上这次的病乃是老佛爷算准了的,六月交季最是容易受寒,只消夜间悄悄把屋子的窗户打开,发热、头风都是很简单的事儿,”顿了顿,她又道,“这次老佛爷并没有对皇上下狠手,其目标是谁应该也很明了了吧!” 璇玑的话也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随后,我淡淡道:“是我。” 璇玑笃定地看着我道:“因而今晚这养心殿娘娘是绝然去不得的!” 我心里无比焦急,“但是皇上病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话音未落,璇玑急忙又道:“老佛爷就是算准了娘娘放心不下。” 我稍稍冷静下来后,不得不承认璇玑的话确实有道理,只深深出了一口气,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方玉佩来交给璇玑,“还劳烦嬷嬷能多加照看皇上一些。” 璇玑推了我的玉佩,含着笑道:“娘娘实在不必如此,娘娘尽管放心,奴婢会替娘娘照看皇上的。” 她不收我的玉佩,我哪里能安心,因为我实在不懂为什么璇玑会这样无条件的帮我。 璇玑看了我的脸色,大约明白我的苦恼,笑问:“娘娘是在疑惑为什么奴婢会帮娘娘吗?” 我也不藏着掖着,大方点头承认。 璇玑看了一眼深蓝色的夜幕,叹息一声,道:“奴婢也不愿再看到任何悲剧发生在紫禁城了,紫禁城里的冤魂已经太多了。” 132 瑨妃 - 清宫有毒 - 夕幼 待回到景仁宫,已经是将近子时了,这个时候宫中各处都熄了灯,不见一丝人影,不闻一点人声,安静得只有虫鸣蛙叫,无人拘着,突然感受到一种消失多年的自由气息,于是,我就决定先不进景仁宫门,再朝前走走,多呼吸几口新鲜的自由空气,不经意间抬头,一弯新月宛左右伴着两颗银闪闪的小星斗,落下一片莹白色的光辉,越看越觉得两颗星星像眼睛,月亮像绽放微笑的嘴角,整个天幕犹如女子的笑靥。 一路漫然地驱行着,也不知的怎么回事就走到了咸福宫门口,咸福宫住着的是瑨妃,我向来与她并无过多交集,本想就径直掠走过去,却就在转弯处,我恍惚听到红墙里头是有什么声音,一时心生好奇就跑了两步到小门前透过缝隙看进去,里头不仅有人影,更有火光,像是灯笼未熄,都这个时候了,瑨妃居然不睡觉反而在后院里不知在做什么,实在是让人摸不清头脑,眼睛瞪得都有些疼痛,也没看清楚里头在做什么,只是侧耳听到有几句很吸引我的话从门缝里透出来。 一男子道:“今日乃双星伴月的奇景,百年难得一见,娘娘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瑨妃道:“大人这次可定要为本宫算准了时辰才好。” 一男子道:“臣定当尽己所能助娘娘一臂之力,若是成了,臣也可大开眼界。” 我听及这段谈话,心里不禁生出一种怀疑,一种跟当年对谭嗣同一样的怀疑。 难道瑨妃也是从现代穿越来的? 难怪她一直人淡如菊的模样,原来是一直在找法子回到现代,可是回到现代跟“双星伴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想要知道! 我轻敲了两下门,里头人的声音忽然就小了,灯火也被熄灭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问:“这么晚了,是何人?” 我小声说:“是本宫,珍贵人。” 里头人问:“娘娘已经睡下了,不知贵人深夜前来有什么事情?” 我道:“瑨妃娘娘的秘密本宫刚才都看到了,若是此事被老佛爷知道恐怕瑨妃娘娘日子不会好过。” 瑨妃道:“莫苔,开门。” 咸福宫的小门缓缓打开,迎人的就是莫苔,我看着她问:“方才是你在里头跟本宫说话的?” 莫苔道:“是。” 我含笑点了点头,刚要说话,瑨妃就过来,“贵人怎么深夜前来,也不打声招呼,贵人不是还在禁足吗?” 我行了礼,起身一笑道:“奴才有把柄在娘娘手中,娘娘也有把柄在奴才手里握着。”说完,我就径直到了后院,站在正中央,笃定道:“大人,出来吧!不必躲藏!” 瑨妃忙跟过来,“贵人可不能乱说,后宫私藏男子可是死罪!本宫可不敢逾矩!” 我笑望住瑨妃,“娘娘不敢么?奴才看娘娘敢得很呐!”随即,我走近瑨妃两步,在她耳边又小声道:“不过也是,咱们现代人总归会比那些古人要胆子大得多,对吗?” 说完,我缓缓直起背脊。 瑨妃惊讶地看住我,“你竟……也是么?” 我点头,“所以,娘娘不必瞒,大人也不必藏了。” 瑨妃蹙眉凝视着我半晌,朝莫苔一挥手,莫苔便把灯火重又点上,我这才看清原来院子里还有许多交错纵横牵在树上、廊上、衣架上的红色丝线,我猛然看见竟生有些眼花缭乱,百折千回看上去十分复杂,像是一个阵势,根本数不清里头到底有多少根,我正诧异时,院子一侧的灌木丛中忽然发出一阵骚动,随后竟有一男子里头走出来,身着五蟒四爪蟒袍,补服上用丝线绣着一只练雀,头上是起花金顶戴,走到瑨妃身旁,眼睛觑着我,小声问瑨妃:“这是……” 瑨妃轻声道:“珍贵人。” 男子听言忙过来请了安。 我目光随即也看向瑨妃。 瑨妃走过来,又对我道:“这位是钦天监五官灵台郎。” 我点头,简单打量了一下这位五官灵台郎,年纪大约三十上下,一挑眉问他:“大人怎会在咸福宫?” 五官灵台郎道:“臣一直与瑨妃娘娘研究星理多年,并不为人知晓。” 我看向瑨妃,小声问:“这位大人可晓得娘娘是现代人?” 瑨妃侧脸一笑,“大人自然知道。” 五官灵台郎也笑道:“贵人娘娘尽管放心,这些臣都是知道的,臣也在一直帮助瑨妃娘娘回到她所在的年代。” 我问:“那么大人也是现代人么?” 五官灵台郎道:“臣自然不是,臣之所以愿意助娘娘一臂之力也是为了开开自个儿的眼界,像臣这种善于观测天象,书云物祥的人,决然是逃不过娘娘身上所牵连事故的吸引的,臣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头。 五官灵台郎问:“贵人也跟娘娘一样吗?” 我也不好直接回答,毕竟我跟谭嗣同的情况就不尽相同,于是,未回答五官灵台郎的话,先转面过去问瑨妃:“娘娘可还记得自个儿是怎么来的吗?” 瑨妃道:“本宫不知道。” 我蹙眉。 瑨妃看着我问:“难道你知道?” 我道:“奴才记得自个儿是在现代出了车祸。” 瑨妃道:“本宫只记得那晚本宫上床睡了觉,一觉睡醒就在这里了。” 我问:“娘娘可还记得在现代的事情?” 瑨妃道:“本宫记得又不记得。” 我不解,“记得又不记得?” 瑨妃道:“本宫记得一些,但是临近来到古代前一段时间的事情本宫就不记得了。” 我问:“娘娘是什么时候来的?” 瑨妃道:“本宫是同治十二年来到这里的。” 我问:“娘娘的记忆一点儿都没有恢复吗?” 瑨妃摇头。 我问:“娘娘来到这里后可知道这个身体前主人原本发生的一切?” 瑨妃道:“本宫知道。” 我道:“原来没个来到这里的人情况都不尽相同。” 瑨妃忙问:“还有谁?” 我看住她道:“谭嗣同。” 瑨妃惊讶,“谭嗣同?戊戌六君子?” 我点头。 瑨妃暗暗道:“他竟也是!” 我道:“看来穿越到这里的现代人还真不少呢!”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娘娘今儿就是在找法子回去?” 瑨妃点头又摇头。 我倒被弄糊涂了。 五官灵台郎道:“今日双星伴月,又是金木合月,金星、木星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夜空中,三星一线的奇景乃百年一见,臣查过,就在娘娘来到古代的那一天也有同样的奇景发生,明月高挂东南方的天空,熠熠生辉,在月亮的两旁各有一颗明星簇拥相伴,左下方是蓝色的轩辕十四,右上方是淡黄色的土星,火星接近心宿二,荧荧火光,离离乱惑。” 我蹙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 五官灵台郎道:“是荧惑,火星侵入心宿,这种天象象征着帝王有灾,天象告变,国运有厄,这种情况如果不移祸大臣,恐怕国家将陷于危难,极为可怕。” 我不屑,暗暗在心里道一句:封建迷信。 瑨妃道:“本宫不要听你说这些,本宫只要知道能不能算准时辰?” 我疑惑,“算准时辰?” 五官灵台郎点头,“并非看到这种大致相同的现象就一定能成功送娘娘回去,前几年也见过几次大致相同的现象,可娘娘却都失败了,后来臣苦思冥想觉得或许是只有一个特定的时间点才能发生一些特定的事情。” 我越听越玄乎,仰面看一看头顶上的红线,问:“这些红线是做什么用的?” 五官灵台郎道:“《尚书??舜典》有云: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日月五星称谓七政,乃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二十八星宿,三垣,十二次,九野,一动一静,分出阴阳两种不同性质,东方苍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二十八星宿从角宿开始,自西向东排列,与日月相同,凡此种种都要靠推理运算得出,在钦天监一般用以浑象,但在这里只能用最为原始有效的牵线方法来做。” 我问:“听上去不简单,能推算出来吗?” 五官灵台郎道:“不知道。” 瑨妃叹息一声,举眸看着红线,落寞道:“许多次了,不知究竟是推算错了,还是本宫错了。” 我问:“娘娘为什么会这么想回到现代?” 瑨妃侧身看我,道:“那里有本宫的家人,那里才是本宫的家!” 我问:“难道娘娘就没有想过,娘娘若是果真今日成功回去了,历史将会发生改变,到那时就会生出不可估量的可怕后果,娘娘……竟都没考虑过这些吗?” 瑨妃一时怔怔,良久,吁出一口气来,道:“本宫管不了那么多,本宫就像回去陪着自个儿的孩子,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子,还有本宫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本宫不想在这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我道:“娘娘!但……” 瑨妃忙打断我:“好了!你不必再说!若是你今日不愿回去本宫便不留了!时间也不早了,贵人早些回去景仁宫吧!” 我还想再说,但瑨妃却不想再听,天色将亮,我也只好离开。 133 失望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面走在路上,一面心生焦灼,只觉得并非年纪越大的人心智就会越成熟,行事就会越谨慎,反而年纪越大的人心中的牵挂就会越多,头脑一热,行事起来就会更加无所顾忌,就好像瑨妃一般,身为母亲放不下自己的孩子理所应当,这我可以理解,但本以为凭她的年纪阅历,为人会比谭嗣同更加理智有担当一些,考虑事情也会更加全面一些。 但结果却是失望,透顶的失望。 又想想,她若是真的在今天回到了现代,那么“瑨妃”就会成为一个死人,那么历史也就被彻底改变了,这样一来必定会牵累到很多人,也许会是我的家人,也许会是她自己的家人。 我更是在想,当她回到现代后发现原本幸福的家庭全然变了个模样,她真的不会后悔吗? 别说陪伴了,就连见一面都会成为奢望。 况且她很多事情都已经不记得了。 可是这些话我却还没来得及说。 东方微微泛出鱼肚白,本来今夜是要去养心殿看载湉的,也不知道载湉好了没有。 终于回到景仁宫,才发现莺儿、鹊儿还有常泰都是一夜未睡,我刚敲门,常泰就过来敲门,穿戴整齐的模样,莺儿、鹊儿也都忙迎出来。我看着她们问:“你们难不成全部一夜未睡?” 常泰道:“娘娘不回来,奴才实在不敢睡,万一出了什么事,奴才也好去接应。” 我淡淡一笑,“大公主陪着,我能有什么事儿。” 莺儿忙问:“娘娘可见着皇上了?” 我摇头,“没见着。” 鹊儿问:“没见着?” 我“嗯”一声。 莺儿小心翼翼问:“可是皇上……不愿见?” 我看她一眼,笑着摇头,“并非皇上不愿,而是不能见。” 莺儿舒出一口气。 鹊儿问:“为何?” 我笑,“说来话长。” 入了屋子,莺儿给我倒来一杯茶,我喝了一口,就赶紧朝莺儿道:“你今日去外头打听打听有关咸福宫的事儿。” 莺儿倒是不明白,“瑨妃向来跟小主没多大交情,平白的去打听咸福宫做什么?” 我道:“你就别问了,去就是了。” 莺儿“哦”一声,就欲去了,随即我在身后又交代道:“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莺儿回首应道:“知道了。” 鹊儿刚好打水进来,见莺儿出去,便问:“莺儿急匆匆地去做什么了?” 我笑,“打听咸福宫的消息去了。” 鹊儿面上也是一样的惊奇,“咸福宫?” 我看她一眼,然后轻声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我得心里有个数。” 鹊儿听了缓缓点头。 洗好脸后,简单梳了个发髻,正准备用早膳,莺儿就回来了。 我忙问:“怎么样了?” 莺儿虽不明所以,却也道:“奴婢去打听过了,咸福宫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很安泰。” 我又确定一遍:“真的?” 莺儿道:“真的。” 听了这话,我本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许是瑨妃及时醒悟,又许是瑨妃没有成功,反正不管什么原因,如今这个情势也算是皆大欢喜,不禁在嘴里喃喃道:“还好还好。” 鹊儿一面帮我盛了一碗豆浆,一面问:“什么还好?” 我笑,“没什么。” 莺儿又道:“不过奴婢还在外头还听到一个消息。” 我舀了勺豆浆喝一口,望着莺儿问:“什么消息?” 莺儿道:“都说今儿一早皇上又去太庙了。” 我放下勺子,一蹙眉,“皇上不是身子不适吗?” 莺儿道:“奴婢也在愁这个呢!皇上本就身子不适再加上舟车劳顿的恐会加重病势。” 莺儿这话说得让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更加揪在了一起。 片刻,我对鹊儿道:“你去太医院偷偷把赵太医请过来。” 鹊儿“嗯”了一声就出去了。 我担心得早膳都不大想吃,只喝了一碗甜豆浆,小半段油条。莺儿刚把碗碟撤下,赵太医就跟着鹊儿进了景仁宫,我忙拉了赵太医到屋子里头,问:“皇上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赵太医一脸狼狈,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并未觉出不妥。 他轻轻一晃胳膊,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正死死地握住他的手腕,一挣眉,忙松开手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太着急了,”低眸静了一会儿,便又道,“听莺儿说皇上今早去了太庙?” 赵太医望住我点头,“是去了。” 我惊道:“皇上不是发热、头风吗?这个时候不好好休息就罢了,如何还能舟车劳顿去太庙呢?!” 赵太医道:“这是老佛爷的意思。” 我一蹙眉,“老佛爷?” 赵太医道:“仿佛是今日一早瑨妃娘娘晨昏定省时跟老佛爷提起昨晚是双星伴月的难得奇景,老佛爷询问钦天监,钦天监说无法判定吉凶,因而老佛爷便让皇上早朝后去太庙拜祭一下,”又道,“不过娘娘不必太过忧心,臣已经给皇上用药了,皇上今儿气色看上去不错。” 我稍稍安心。 思索须臾,我又问:“瑨妃?” 赵太医道:“是,这些事情臣也是听瑾贵人说的。” 难道瑨妃是把昨晚自己没能成功回到现代的责任全都推怪到了我的身上? 瑨妃也知道伤害载湉比起伤害我更能让我难过,简直太过分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一缓情绪问赵太医:“姐姐怎么样了?她可有话要你带给我?” 赵太医道:“瑾贵人只叫娘娘保重自身。” 我问:“就这样?” 赵太医道:“瑾贵人还道了一句,惟有清心寡欲,方能高枕无忧。” 子玉这话倒的确说得恰逢其时。 我笑,“晓得了。” 赵太医点头。 我想了想,含笑道:“也请赵太医帮我带个消息给姐姐。” 赵太医问:“什么?” 我附耳上去说了几句。 赵太医听后一脸惊讶问我:“真的?” 我微笑,“自然。” 赵太医道:“这可是犯了后宫大忌。” 我笑,“我被禁足,这事自然还要姐姐出手,否则有些人终不知天高地厚。” 赵太医道:“此话一定带到。” 我点头。 随后又叫莺儿将他送出去。 鹊儿跑进来问我:“娘娘方才说了什么,赵太医怎么是这样的表情?” 我笑,“没什么,就是说了点实情罢了。” 不过就是把昨晚五官灵台郎在瑨妃咸福宫彻夜未归之事告诉了赵太医罢了,又谎称今晚子时他们一定还会在咸福宫相会,让子玉悄悄地领着慈禧去捉人,五官灵台郎的官儿恐怕是做不了了,至于瑨妃,慈禧还是会留她命的,毕竟她也没威胁到慈禧什么,最多跟我一样被禁足,慈禧如今最大的眼中钉是我,她还犯不着惹了众怒。 我还有理智,也并不是想要了瑨妃的命,只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顺便给载湉出口气,更想彻底绝了她要不管不顾回现代的可怕念头。 本来我也是不必做得这么绝,但是她竟敢用载湉开刀来告诫我,那么我就必须也要让她失去点什么。 告诉她我的底线在哪儿,告诉她我也不是好惹的。 半晌,我在案上写了一封信,上头就是说相约五官灵台郎子时再聚咸福宫有要事相商,署名是瑨妃。 折好了让鹊儿小心送到钦天监,我又害怕五官灵台郎能看出瑨妃的笔迹,就嘱咐了鹊儿送信时一定要透露一些特别的消息给五官灵台郎。 鹊儿听了,为难道:“娘娘,你要奴婢故意告诉大人瑨妃的手受伤了,这封信是有人代笔,大人他会信吗?” 我含笑,“只要你装作无意一些,他自然就会信。” 鹊儿不解问:“可是娘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看着她,想了想,道:“因为事关重大,我此刻不能告诉你,早晚明儿你就会知道缘由了。” 鹊儿眨巴两下眼睛,“哦”了一声。 134 熙攘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特意熬到昨晚子夜时分仍不睡,只为听一听外头是否有熙攘的声音动静。 不出我所料,五官灵台郎果然上了钩,人在紫禁城中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通,咸福宫方向一时火光大作,透过窗纱看出去,头顶夜空大半全被耀得明如白昼,直到寅时三刻东西十二宫才又重新归于平静。 今日一大早起来就打发常泰出景仁宫打听消息,人已经出去了半晌也未见归来。 因没什么事做,我就在殿里跟莺儿、鹊儿胡乱说笑起来,可还没说上几句,常泰就从外头回来了,步进殿中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听咸福宫那边儿的人说,昨晚上夜里瑾贵人失眠外出漫步走到咸福宫时偶然发现了五官灵台郎大人正在宫里头跟瑨妃娘娘私会,瑾贵人忙就现身抓了人,五官灵台郎大人一直据死不认这才将事情闹大了,后来皇上、老佛爷都来了,皇上见五官灵台郎大人在咸福宫,发了好大一通火,直接就把五官灵台郎大人打入了宗人府,并削了官籍,再后来老佛爷带走了瑨妃娘娘,一干人都说瑨妃娘娘正被老佛爷禁足在宁寿宫后头的景福宫思过。” 待得常泰说完,我淡淡一笑道:“看起来老佛爷对瑨妃娘娘的处置还是手下留情了。” 莺儿转脸问常泰:“只是禁足吗?老佛爷竟都没有降瑨妃的位分?” 常泰摇一摇头,“暂时是没有要降瑨妃娘娘位分的消息传出来。” 鹊儿不服气地冷哼一声,朝前走两步,对着门外道:“我算是知道了,老佛爷就是一直在故意针对咱们娘娘,瑨妃夜里都在咸福宫私会男子了,居然也只是禁足而已!” 我坐在椅子上,缓缓拿起小桌上的青花盏,里头是已经晾凉了的菊花茶,花瓣轻浮在水面上头,薄透莹亮,“我也不过就是想要给瑨妃一个小小的教训,只要五官灵台郎不再是五官灵台郎就已经足够了。”说完,我抿了一口茶,清香馥郁,回味甘甜,真不愧是景仁宫自己栽种出来的名菊经采摘晒干后手炒出的花茶。 莺儿扯着眉道:“平日里看瑨妃娘娘不怎么说话,人也是老实巴交的,不曾想到为人居然也这么浪荡!”随后,莺儿又出声讥讽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轻轻一笑,侧过脸,看向莺儿,“也?” 莺儿见我这样问,才靠过来小声说:“奴婢听人说起过,老佛爷之前不耐寂寞总喜欢召那尔苏大人进宁寿宫,一进可就是一整晚,谁知道老佛爷和那尔苏大人两个人在里头都做些什么!” 提及那尔苏,我心里始终有些愧意,随即就嗔了莺儿一眼,“别瞎说!”跟着又叹息一声道:“那尔苏大人都不在了,没有必要事事都再往大人身上牵扯了!” 莺儿应一声,接着又道:“娘娘,奴婢前儿路过宁寿宫时还听到宁寿宫里头的人说老佛爷最近有了新宠。” 我一挑眉:“新宠?” 莺儿道:“就是上次六旬万寿庆典时唱青衣的那个小旦。” 我心一抖,青衣小旦! 伶冠! 他怎么又跟慈禧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难道是刻意接近打探消息? 又难道是他最终还是没能逃得过慈禧的魔掌? 我忙问莺儿:“你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可不可靠啊?” 莺儿煞有其事的模样道:“就是宁寿宫的人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想了想道:“那你近来就再多留意一点。” 莺儿点头。 鹊儿神色稍显不满道:“老佛爷这般行事也实在是太不自重了吧!” 常泰随即接了话头道:“老佛爷就是这种人,奴才以前还听一些老人说过,老佛爷还曾对皇上有过意思呢!” 话刚入耳,我、莺儿、鹊儿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常泰,又都瞠目结舌的“啊”了一声。 我讶异道:“不至于吧!” 常泰低一低声音,“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看先帝穆宗的德行就能窥得一二了,何况文宗早逝,老佛爷空闺寂寞,自然是见一个爱一个了。” 我听了浑身一颤,心里觉得甚是恶心。 鹊儿捂嘴一笑,“什么见一个爱一个,这些年看在眼里,其实老佛爷还是挑的,只有见到仪表不凡的少年郎才会垂涎三尺。” 莺儿“切”一声,不屑道:“要奴婢说,还是皇上最叫人敬重,无论是以往的那尔苏大人还是如今的青衣小旦都甘愿入了宁寿宫嬴奸买俏,只有皇上始终孑然一身。” 其实莺儿只能看见表面上的事情,并不完全明白当中的百转千回,我只道:“以后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还未及莺儿回答,鹊儿就睨莺儿一眼,没好气道:“你怎么事事都帮着皇上说话,皇上都把咱们娘娘这么着了,你还帮着皇上说话!” 莺儿垂下眸子,小声道:“可这也不是皇上的错啊!” 鹊儿一皱眉道:“不是皇上的错,难道还是咱们娘娘的错啊!”说着,又道:“就连瑨妃娘娘夜里在后宫私会男子都只是禁足,那时,咱们娘娘受了责打不说,皇上竟还连降两级位分,竟还要禁足一年,谁都见不得,一点情分都不留,皇上自从禁足那日直到现在,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捎来过景仁宫,可娘娘却眼里心里全都是皇上安危!皇上根本不懂!” 鹊儿这番话说得莺儿、常泰也都只能付出一声叹息。 但只有我知道,载湉懂,他是懂的。 一连好几个月日子都过得如出一辙,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我没有想方设法地去养心殿见载湉,载湉也依旧没有对我付出一点关怀。 不知不觉又时值新年,今年的除夕是我入宫以来过得最清净的一年,倒也说不上不好,远离了繁华世俗,求得一片心上的宁静,高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断断续续,仿佛是从远谷传来的梵音,荡漾着滑过窗边,缓缓流入心田,那么动人婉转的音调感情一听就知道必然是伶冠的好戏。 135 守住 - 清宫有毒 - 夕幼 莺儿不久前才打听来确凿消息说,漱芳斋都快成伶冠的府邸了。 伶冠在畅音阁表现得出不出彩我不晓得,我只希望他能守住自己。 前几日赵太医来到景仁宫请平安脉时告诉我载湉的身子因着入冬多雪湿寒,左右又出现了反复,载湉心绪不佳又失于悉心调养病情这才一直没有大好,本只是小小的发热、头风,一步步又牵连出风寒来,赵太医言语中多是无奈,我虽担忧,却也有心无力。 赵太医道:“这都快一年了,也不知娘娘的禁足什么时候才能撤了,皇上近来面色看上去不大好,恐是长期殚精竭虑、悲春伤秋之故,又曾在病中该调养之时舟车劳顿前去太庙,前后忙碌,身子一直就没有养好,再这样下去皇上恐就要发展成附骨疽。” 我焦急问:“皇上都这样了,皇后娘娘呢?” 赵太医无奈笑道:“皇后娘娘,”说着,他淡淡看我一眼,又道,“皇后娘娘这个人呐,就是那种有福能同享,有难却不能同当的,皇上好时,皇后娘娘总会去养心殿找皇上,就是臣去请平安脉的时候就见过不下五次,皇上不好时,皇后娘娘就在钟粹宫一点动静也无。” 我低一低眸,正在揣度着要不要问子玉。 赵太医随即道:“臣知道娘娘想问什么,”我一挑目,他继续说,“瑾贵人与皇后娘娘不同,皇上病中,瑾贵人也去,只是皇上并不领瑾贵人的情,瑾贵人也知道皇上的意思,后来就不再去了。” 我蹙眉,“皇上怎么能这样呢!” 赵太医道:“其实在皇上心中根本就不在乎皇后娘娘怎样,瑾贵人怎样,皇上是宁愿一个人扛着,也不愿去虚伪应付什么。” 我颔首,在头脑中算算日子,离复位也没多长时间了,等我一旦能随意走动,就必要先去看看载湉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光绪二十一年十五日,以内阁学士宗室寿耆为正使,内阁学士宗室溥颋为副使,我和子玉两人都被赦免,恢复了妃号,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但是对于常泰一干人来说那就是天大的喜事,解了禁足的第一日,鹊儿就乐嘻嘻地问我:“这些日子,娘娘定然憋闷坏了,今儿娘娘想去哪里逛逛,奴婢好先让常泰去预备着!” 我一面低头捋着面前领口上头的珍珠流苏,一面笑道:“待会儿若无人来我要先去趟养心殿看皇上。”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娇俏的声音从门口贯进来:“谁要先去看皇上呀?” 我一抬头,见是荣寿公主,忙笑迎道:“你怎么来了?” 荣寿公主走到我面前,笑道:“我晓得了,珍儿不愿我来景仁宫,是想赶紧能去养心殿看皇上吧!”我才要开口,荣寿公主又嬉笑道:“竟这会儿子都等不得吗?” 我一怯,笑嗔道:“乱说什么呢!” 我刚让着荣寿公主往榻上坐,门口常泰又道:“瑜贵妃、瑾妃两位娘娘吉祥!”忙就又去门口迎,瑜贵妃和子玉两个一道进来,我笑问:“娘娘是跟姐姐一块儿过来的还是在半路上遇到的?” 瑜贵妃和蔼一笑,“哪里能那么巧,自然是一块儿过来的。” 我看一眼瑜贵妃,又看一眼子玉,含笑道:“娘娘和姐姐看着是愈发的要好了!” 子玉赶紧要开口解释,轻声对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微笑,“你别多心,我晓得,我方才不过是随口说说的,”说着,我就牵起子玉上下端详一番,随后又道,“许久未见,姐姐瘦了,可是过得不好?” 子玉笑道:“哪里能过得不好呢!”双手反过来握住我,用力摩挲几下,又轻声道:“我又比不得你被禁足,吃穿用度都不曾缺少。” 我笑,“姐姐也不必为我沮丧,我虽被禁足但也从未被苛待过,不过是日子过得冷清些罢了,”眉目微动,随即又道,“我在被禁足景仁宫的日子里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姐姐一个人在外头面对那些看不见的腥风血雨。” 说着,又让了两人分别坐在榻上和木漆蟠纹椅上,莺儿过来上了几盏茶水,瑜贵妃闻一闻道:“看你景仁宫用的待客茶水就知道没被内务府苛待。” 荣寿公主喝了两口,放下茶盏看着我说:“皇上心里其实一直都有你的,若非皇上在后头顾着,你这景仁宫不被苛待才怪呢!” 我“嗯”一声,问:“皇上身子可还好?” 瑜贵妃叹出一口气,“自你去年被禁足后,皇上身子就一直不大爽快,听老佛爷说,仿佛是皇上自个儿不注意的缘故。” 荣寿公主忙道:“珍儿被皇上自个儿降了位分,禁了足,还得避嫌不得见,一日日的心事堆积起来,再加上老佛爷的虎视眈眈,随时要拿珍儿开刀,朝政上又是一堆的麻烦事儿,再硬朗的身子也顶不住啊!” 子玉听了这话,赶紧问我:“对了,你可知道这次咱们恢复位分是怎么一回事?” 我摇头,目光盯着子玉。 子玉吁出一口气,淡淡道:“一来是新年要添些喜气,二来是皇上生母贤王嫡福晋快要咽气了,皇上就趁此机会向老佛爷提出复位冲喜一话。” 是了,按照历史的进程,载湉的生母叶赫那拉??婉贞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 载湉也是尽了力了,若非是叶赫那拉??婉贞,若非叶赫那拉??婉贞是慈禧的亲妹妹,若非慈禧抢了自己亲妹妹的儿子,慈禧必然是不会答应载湉将我和子玉双双复位这个要求的。 不过,载湉心里应该也很悲伤吧!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呐! 今日载湉居然被慈禧逼到竟生要用亲生母亲的死去做交易,这是一件何其残忍的事情! 而这个紫禁城又是一个多么扭曲的地方,幢幢朱墙白瓦看似雕梁画栋,实则里头隐藏着最为肮脏沆瀣的人性,这种人性能把善良的人逼疯,能把自由的人桎梏,亦能彻底毁了一个人尚未开始的一生。 千百年间,难说世事没有轮回,到底有多少人身陷过与而今一般浑浊的泥淖,在历史的长河中到底又隐藏着多少的无可奈何,已经不得而知,许是早被红尘湮灭,又许是因着某些缘由而被深深掩藏于地底。 这些日子,载湉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么多凄伤而压抑的情感,无处言诉,也难怪会落下病根来。 136 怪过 - 清宫有毒 - 夕幼 瑜贵妃也忍不住叹气,“皇上刚登基那会儿,本宫曾见过嫡福晋一面,那时嫡福晋叶赫那拉??婉贞入宫谢恩,真真儿是个温婉女子,虽说是老佛爷的亲妹妹,但两人人品却完全不同,”说了一半,瑜贵妃浅浅润了一口茶,才又继续说,“那时皇上年幼,就被嫡福晋抱在怀里,嫡福晋自个儿又有了身孕,皇上被宫里嬷嬷抱走时,嫡福晋委实悲痛难当,哭得那叫一个戚风惨雨,就连本宫都有些于心不忍,可老佛爷偏只是面无表情地干看着,后来没两天就听说了嫡福晋在府邸早产,那个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生息,据说后来嫡福晋身子也一直都不太好。” 子玉低一低眸,“其实,皇上也挺可怜的,从小就入宫登基远离亲生父母,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拼力沉浮。” 瑜贵妃道:“谁说不是呢!东太后在的时候还会不时照顾着皇上的三餐冷暖,待得东太后走后,皇上就更可怜了。” 荣寿公主不解问:“那个时候难道太妃们也都不管皇上吗?” 瑜贵妃小声道:“谁敢呐!诸位太妃们就是有心也无力啊!其实皇上刚进宫那会儿性子还是很活泼开朗的,人也长得可爱,但后来就这么被老佛爷苛待着,皇上就愈来愈寡言,小小年纪承受着不该承受的荆棘。” 荣寿公主笑,“而今皇上长得也好看啊!”说完,她伸手一戳我。 我心里自是同意这话,就也付之一笑。 但更多的是一种酸涩揪心。 我虽不能十分的感同身受,但也能料想到几分载湉一路成长的不易。 话又说了半晌,大约她们也都看出我越来越心不在焉,很快就各自告辞了,待得人一走,我忙就披了袍子去了养心殿,外头风雪更大了起来,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不一会儿,我帽檐上一水的雪白兔毛就都被化雪浸得湿透。 养心殿中的铜丝火炉烤得焦炙,我入殿中,一步步走近载湉,终于能看清他的面色,苍白中带着一丝疲惫,见他如此,我心中倏而又疼又酸。 却还是得先轻轻然跪在地上,随即柔声唤道:“皇上。” 载湉手里正批阅着奏折,听及声音,他身子猛然一震,手中提着的朱笔显见的一抖,然后缓缓抬头望住我,须臾,他反应过来,赶忙掷下笔,起身走过来一把扯起我,对我颤颤道:“来了。” 我回视着他,含泪点一点头,笑道:“是。” 载湉微蹙着眉宇,神色里更添了几分风霜,他猛地拥住我,动情之下双手不觉使了力,勒得我肩膀稍许生痛,言语却是悄然地,“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么?” 我抬眸望住他,又伸手抚一抚他的脸,这种感觉无比熟悉,正是我在禁足时日日无比期盼的,这不是梦,他是有温度的载湉,没有人会知道在禁足的这些日子里我有多少次午夜梦回见到两人再见的温暖情形,一惊醒却发觉只是一场美梦的那种无边失落感。 我见他也看着我,只稍点一点头,随后静了一会儿,又轻声道:“这话正是珍儿想要问皇上的。” 载湉的下巴轻轻顶在我的额上,良久的沉默后,载湉沉声道:“朕,过得并不好。” 不知怎地,这句话竟让我潸然泪下,蹙眉问:“皇上,皇上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载湉微微阖目,对我低声道:“朕,很想你。” 我不住地流泪道:“珍儿也很思念皇上,”又道,“但珍儿却不敢来见皇上,珍儿怕皇上还在生珍儿的气,关于孩子那件事,珍儿真的不是有意要瞒着皇上的,珍儿真的是有自个儿不能言语的苦衷。” 载湉一直抱我在怀,静静不发一言,许久后,他才道:“朕刚得知时的确气恼过你,可当朕见到你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想起你被老佛爷杖责得奄奄一息的样子,朕就又不忍心气恼于你,后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一叹,“其实,应该是朕不敢见你才是。” 我摇头,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表述,说不怪,是假话,说怪,也是假话,只能是怪过,但“怪过”二字一说,载湉必然会更加自责内疚,我不要他自责内疚,况且我和载湉两个人之间的纠葛又怎是“怪过”二字可以囊括的,我欠他的,他欠我的,早就理不清了。 载湉问我:“你心里怪朕吗?” 我忙摇头,“若是珍儿的心里怪皇上的话,珍儿今日就不会来,”过了一会儿,我又道,“珍儿见皇上的面色不好,皇上可是身子不适?” 载湉淡淡道:“朕无事,”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来就好了。” 我仰面道:“皇上,朝政固然重要,但是身子也很重要。” 载湉浅浅一叹。 我继续道:“珍儿知道在皇上心里朝政、天下、百姓是最重要的,但皇上可知道,在珍儿的心里皇上才是最重要的,皇上千万要保重,千万不能有事。” 载湉一怔,随即说道:“在朕心里最重要的不是朝政,也并非天下、百姓,”我凝视着他,他接着道,“而只是那个‘一心人’罢了,”说着,他目光也凝在我面上,“朝政、天下是朕身为帝王避不开的责任,但珍儿你,却是朕心中不可磨灭的誓言。” 载湉这话说得叫我心慌,我颤然试探问:“皇上,若是有一日珍儿真的躲不过一死,皇上不会做傻事的吧?” 载湉不消多想就笃定道:“朕会!” 我随即从他怀中直起身子,挣眉道:“不行!珍儿不准!” 载湉睨着我问:“为什么?” 我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柔声道:“皇上,皇上一定要答应珍儿,日后无论发生什么,皇上必要先保重自身。” 载湉不解,“为什么?” 我焦急,“皇上一定要答应珍儿!” 载湉虽不明所以,直直地盯着我打量了半晌,大约是为了安抚我,才勉强答应。 我轻蹙着眉道:“皇上是帝王,一言九鼎,说过的话就不能反悔。” 载湉未应,又重新揽我入怀,在我耳边轻声说:“什么反悔不反悔的,只要日后朕还有珍儿两个都好好儿的,不就一切都好了。” 我清浅一笑,因为深知历史的残酷,所以就更深知载湉这话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小声道:“万一呢?” 载湉的唇伴着热热的鼻息在我耳畔上下吻动着,低低道:“放宽心就是,朕和珍儿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载湉,你难道不知道来日是最不可期的么? 我“嗯”一声,缓缓阖上目。 137 传宝 - 清宫有毒 - 夕幼 载湉的亲生母亲叶赫那拉??婉贞于昨日晚殁了,一大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后宫,正走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两边的垂柳已经生出了鹅黄色的嫩芽,长长的枝条垂在地上又随风摇晃,不禁想,如果人也能像这些花木一样一年一生该有多好! 五月前,叶赫那拉??婉贞就已经是行将就木了,载湉一连几日早朝都是心不在焉,紫禁城中众说纷纭。慈禧大约是念在叶赫那拉??婉贞是自己的亲妹妹的份上也就同意载湉前去醇亲王府邸探病。毕竟这叶赫那拉??婉贞曾多次说过想要见我,但都被慈禧直接回绝。载湉虽心里知道几分却也不言。 既是载湉的亲生母亲,如今又是将死之人,我必是要去了了叶赫那拉??婉贞欲要见我这个心愿的,于是,我就扮成了载湉身边的小太监跟在载湉后头一同出了紫禁城。 来到醇亲王府邸,爱新觉罗??载沣整个人也是瘦了一圈,侧福晋邓佳氏出来迎接銮仪时一眼就认出了我来,却也没张扬,只以为载湉先行探看道路为由将我拉走,一路步至后院才对我稍稍行了一礼,我忙让她起来,“侧福晋好眼力。” 邓佳氏道:“这有什么的,娘娘出尘绝类一眼便能看出非池中物。” 我道:“上次本宫在禁足时多谢侧福晋还想着本宫,托人送来阿司匹林,十分周到。” 邓佳氏道:“奴才跟娘娘也算相识一场,这点子东西不算什么。” 我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邓佳氏道:“奴才知道王爷曾跟娘娘说过些不该当的话,还请娘娘不要跟王爷计较才好。” 我道:“王爷原是心疼侧福晋,担心侧福晋安慰,本宫也答应王爷不再打扰侧福晋的。” 邓佳氏道:“千万别听王爷的,奴才但凡有什么能帮到娘娘的,娘娘尽管开口就是。” 我道:“眼下就有一件。” 邓佳氏道:“什么事?” 我道:“侧福晋快带本宫去见贤福晋。” 邓佳氏应了就带我来到东边的一间屋子,还未进门就闻得层层叠叠的药香弥漫满院,越往里走味道越浓,我入了屋子,邓佳氏好生关上门又叫人守在外头。四下安静至极,叶赫那拉??婉贞就那样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仿佛在一点一滴的慢慢耗尽生息,等待生命尽头的来临,说实话,我有些害怕,不是见到陌生人的那种害怕,而是见到将死之人的那种害怕,叶赫那拉??婉贞不算瘦却也不算胖,肤色白皙,一张圆脸十分富态,再着眼于细处打量,原来载湉柳叶般的眉眼是承于叶赫那拉??婉贞,更走近些才更发觉她现在就连一呼一吸都是那么艰难。 我轻轻坐在床沿边,床上苍白的人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我后,一惊问:“你是谁?” 我笑一笑,微微俯身,小声道:“福晋,我是珍儿。” “珍儿……”她稍想了会子,才反应过来,含着丝丝浅淡的笑意道:“你就是皇上最宠爱的珍妃娘娘?” 我点头。 她目光慢慢在我面上,身上来回逡巡着,虚弱地含笑道:“好……好……”又艰难地侧过身子,握住我的手道:“皇上,就交给你了。” 我忙起身扶着她的背,在后头添了一个软枕,随后才道:“福晋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皇上的。” 叶赫那拉??婉贞的目光凝在我手腕上的白玉镯子,用指尖沿着上头的祥云纹理摩挲一番,轻声道:“这镯子……” 我忙脱下,“是皇上送的。” 叶赫那拉??婉贞将镯子拿在手上,迎着从窗外投进屋子的光亮仔细端详,有气无力道:“这连环白玉镯子原是我家传之宝,后来就在皇上将要选秀时,千方百计托人拿去宫中给到皇上手中,”说了几句,喘息两声,她才继续道,“这镯子是传女不传男,只能传给嫡亲女儿或是嫡亲媳妇的,可见皇上看重你。” 我心一蹙,载湉从未跟我说过这些,“福晋,我不知道这个镯子竟然这么贵重。” 叶赫那拉??婉贞问:“贵重?” 我道:“不是贵重在价值几何,而是贵重在里头所含的意义。” 叶赫那拉??婉贞轻轻一笑,随后用无力的手托起我的手,又将镯子戴回我的腕上,“我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知道,皇上不跟你说是怕你有负担,我跟你说,是希望你能明白皇上心意,也能好好的保存。” 我低声道:“福晋放心,我明白。” 叶赫那拉??婉贞看着我道:“你今儿能来,我已经很安心了。” 我轻声道:“福晋,皇上也来了。” 叶赫那拉??婉贞大瞪着眼睛,几乎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悦极道:“皇上!皇上在哪?!皇上在哪呢?!” 我忙安抚道:“皇上就在府邸中,即刻就会过来,福晋不要太过悲喜,于病情无益。” 大概是方才劲儿使得大了,整个人一下就瘫软在了床上,“不必安慰,我晓得,我这病算是没救了,只想在死前再见一见儿子。” 后来载湉在屋子里头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也不知道载湉在里头都跟叶赫那拉??婉贞说了些什么话,直到回了乾清宫也是一言不发,在他面上眼中根本看不出任何悲喜,第二天载湉就病倒了,半夜里睡着时我就觉得载湉身上烫得出奇,本想连夜召太医过来,却被载湉拦住,“朕无事。” 我道:“皇上!”又道:“皇上身上很烫,一定是发烧了,必然是要找太医过来瞧瞧的!” 载湉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不肯松,闭着眼睛道:“朕说了朕没事。”言语间却又十分殚怠。 我道:“不行,珍儿白日里才答应过福晋要好好照顾皇上的。”说着,我就要下床,载湉将我拉回,“今晚上太医院赵太医并不在,其他太医朕不放心,若是让老佛爷知道……又要大做文章了。” 一整晚,我就让范长禄打了一盆又一盆的凉水来给载湉换帕子,好容易到了寅时,忙就让范长禄去太医院找来了赵太医。 138 履历 - 清宫有毒 - 夕幼 赵太医道:“臣见皇上指节间生出些许肿胀不热不红,皇上身上又寒热往来,必是附骨疽已成。” 我忙问:“那该如何?” 赵太医道:“依臣看来皇上此疾仍并不严重,起病仓促,好在娘娘及时为皇上降了热,待得臣开一剂方子,皇上定要好生调养才是,断然不可再舟马劳顿,风尘仆仆了。” 载湉一觉醒来,已经不再发烫,但面色却依旧不大好,有些发灰发白,我劝载湉休息一日,可他却偏要坚持早朝,刚下地就一个踉跄,好在我和范长禄扶住了。 我心里依旧十分担心载湉的身体,于是就去承乾宫找了荣寿公主,求她偷偷带我去乾清宫金銮殿上窥视早朝,我向来对朝政没什么大兴趣,说是窥视早朝,倒不如说是窥视载湉。 荣寿公主自然也是信任我的,两个人就在承乾宫换了宫女衣服混在一行人种悄摸摸地入了乾清宫金銮殿。 载湉正在朝上震怒,一是因为户部尚书闫敬铭为了讨好慈禧,允许公开出售鸦片并征税,名曰“土药税”,每年此税可收得一百四十余万两白银。二是因为在慈禧的带头之下,满清官员贪污腐化之风极盛,就在这时朝上竟正现出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官场现形记。 载湉斥了户部尚书闫敬铭后,爱新觉罗??载漪、爱新觉罗??载振几个就趁热打铁顺势点出了玉铭。 几个人说玉铭原是西城一家大木材厂的老板,是旗人。因走李莲英之门路,而获得建庙工程。但他却以偷工减料,虚报工价等方便侵吞了数万两白银的营造费。 除此之外,玉铭还勾结太监,偷走皇宫内的十余件古董宝物,价值数十万两白银。仅此生意便让他发了一笔横财。他曾经以修建颐和园为名义给了李莲英不下三十万两白银。没过几日,他就绕过了载湉得了个四川省盐茶道的肥缺。 载湉让玉铭按例上朝谢恩并呈履历,此人长相肥头大耳,一看就是个安于享受的模样,根本不是什么经世之才。 荣寿公主也在旁边小声嘟囔道:“这什么人呐!” 我忙扭头示意她噤声。 荣寿公主撇一撇嘴表示无奈。 殿上,载湉耐着性子问了玉铭一句话:“你一向在何属地当差?” 玉铭答:“奴才一向在万兴号。” 载湉再问:“万兴号属于何衙门?” 玉铭道:“其实是西城的一个大木材厂,奴才是一名管事,上上下下均有奴才一人管理。” 载湉说:“那你是个木匠了?” 玉铭极自在答:“奴才原是木匠出身。” 木匠既非科举,又非军功,仅靠捐资修建颐和园而外放四川盐茶道,这不是在载湉的面前明目张胆的揭露买官内幕么? 载湉不动声色,仍耐着性子问道:“为何不做木匠,而要去做官?” 玉铭直言道:“听说四川茶盐道一年能有十余万两白银进账,比木材厂生意好。” 载湉又问他是否会读满文,他说”不懂”。又问他是否会写汉字,他说“会”。 载湉听后极为生气,手握拳捂嘴清咳了两声。 我心跟着一颤。 又命范长禄将玉铭带下写履历。 等了好久,载湉让范长禄将玉铭重新带上,也不知那纸上写了什么,载湉忍无可忍,将纸张裹作一团扔在玉铭脸上,又立即命玉铭“同知降补”,大约这玉铭是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了。 不消几日,紫禁城中每个人就都知道了玉铭这个人,并成为了许多人茶前饭后的笑柄。 后来载湉又下令进一步调查庙工及偷古玩之事。虽真相大白,但玉铭早已将古玩卖到使馆中,想追脏已不可能。据说在李莲英安排下,玉铭削发为僧,躲入北京西山一庙中,也不知消息真假。 走了半晌,终于到了养心殿,还未上阶,范长禄就忙下来扶着我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好?” 我问:“福晋的事情皇上知道了?” 范长禄叹息道:“早朝前皇上就知道了消息,早朝上就一言不发,下了朝也是一言不发,一直把自个儿关在养心殿里头,奴才们也不敢进去。” 我道:“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怎么也不瞒瞒呢?” 范长禄无奈道:“奴才们想瞒也得瞒得过呐!” 我低眸看范长禄一眼,随即深深吁出一口气,“本宫进去瞧瞧!” 范长禄悄然推开前殿大门,我一人走进去,和煦的阳光透过南窗洒落在玄色的光亮地砖上,斜斜地将载湉落寞的身影打在一侧白墙上,载湉正蜷缩着坐在砖地上,背部靠着榻底,稍稍垂着头,默然怔怔,我见状没有立即过去,只是回头出了门,吩咐范长禄去膳房拿几壶酒来,等了片刻后,王商就烫好了三壶酒过来,我接了,这才端着酒来悄然到载湉身边坐下,在地上斟了一杯递到载湉面前,什么话也不说。 载湉睨了一眼,缓缓抬眸,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我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珍儿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珍儿今日不是来劝皇上的,而是来跟皇上一块儿分担痛苦的。”说完,我也一饮而尽。 载湉抬手抢过我的酒杯,沉声道:“你别喝了。” 我又把酒杯夺过来,“不,皇上,珍儿要喝,珍儿自入了紫禁城后就不敢喝醉,生怕喝醉之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有违体统的事,即便心里再难过也只能靠自个儿压着,珍儿很明白失去至亲的那种无依感。” 载湉侧过脸,“珍儿实在说自个儿的阿玛吗?” 我一笑,缓缓摇头,“珍儿不是在说阿玛。” 载湉淡淡道:“那就是你额娘。” 我摇头,一面再把酒杯斟满,一面含笑道:“皇上不知道珍儿曾经经历过什么,如果皇上知道,就会明白珍儿所承受的痛苦并不亚于皇上分毫。” 载湉喝一口,侧一侧身子,看着我道:“那珍儿就跟朕说说。” 我也喝,“珍儿没有办法告诉皇上。” 载湉道:“你说。朕,不告诉旁人就是。” 139 熏熏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我连喝了三杯酒,初时没觉着有什么,不消一会儿,我整个人已经是微醺醺的了,只把头靠在载湉的肩上,迷糊道:“皇上,珍儿不是珍儿,珍儿的至亲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想见都见不到,也不知道他们好不好,是生是死,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说完,我微微闭上眼。 须臾的沉默后,听见载湉道:“珍儿的至亲在很远的地方,未知生死,但朕的至亲都已经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关心朕,护着朕了。” 我鼻头一酸,睁开眼,抬起头一侧身,整个人都扒在载湉的身上,胳膊圈住载湉的脖颈,两个人挨得很近,近得嘴唇几乎要贴上,“皇上还有珍儿,珍儿会关心皇上,会护着皇上的。” 载湉笑,“你?” 我点头,“探病那日,福晋已经把皇上托付给珍儿了,珍儿会好好对皇上的。” 载湉又笑,“朕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啊?”继续道:“怎么额娘没有告诉过朕?” 我抽出左手来在载湉的眼前晃一晃,“看到什么了?” 载湉一挣眉,“什么?” 我道:“皇上也没告诉珍儿这白玉手镯的来历啊!” 载湉侧脸一笑,“额娘告诉你了?” 我“嗯”一声。 载湉将我揽在怀中,过了一会儿,轻声问:“你不是他他拉家的五姑娘他他拉??子兮,那你是谁?” 我也轻声说:“我……我是肖瞳,很高兴认识皇上。” 说完,伴着满殿酒香,伴着载湉怀中龙涎香的气息,我不觉就沉沉跌入了梦乡,梦里是白茫茫一片,不分东西。 黑甜一觉,再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养心殿的龙床上,猛然翻身坐起,载湉正坐在案前批阅这奏折,窗外漫天星斗,把点滴的光芒融汇在一起,就像将一颗颗宝石镶嵌在深蓝色的衣料上,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案前的椅子上坐下,一觉睡醒,仿佛新生,压根就不记得白日里都对载湉说了什么,一时极为后悔自己偏要逞强喝酒,抬手就恨恨地一拍脑袋。 载湉稍稍举眸看我,“醒了?” 我点头。 载湉问:“饿么?” 我点头。 载湉叫了范长禄进来,“去吩咐膳房做一碗面条送来。” 我忙叫住范长禄,“不用了。” 范长禄看向载湉,载湉问我:“你不是饿么?” 我道:“膳房做得珍儿吃不惯,等会儿回景仁宫让莺儿弄点吃的就行了。” 载湉放下笔来,叹息一声,盯住我道:“你以为你今晚还能回得去景仁宫?” 我一挑眉,“什么?” 载湉清一清嗓子,“留在养心殿陪朕。” 我一颔首,轻轻“哦”了声。 载湉道:“你好像很勉强?” 我忙道:“不勉强,一点儿都不勉强。” 范长禄掩面一笑,问我道:“娘娘,那面条……” 我挤一挤眼,小声说:“不用了。” 范长禄“哎”一声,又对我道:“也不知娘娘白日里跟皇上说了什么就哄得皇上这般好了。”说完就俯身退下。 我视线跟着范长禄到门口又转回来看着载湉,抿一抿嘴,小声试探道:“皇上。” “嗯。” “那个……” “嗯?” “珍儿是说……那个……方才白日里珍儿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什么话?” “就是……嗯……比较奇怪的话……” 载湉想了想,“比较奇怪的话?” 我忙“嗯”一声。 载湉起身朝我走过来,一面走,一面道:“说你会好好对朕,关心朕,保护朕,算不算?”说着,他人已经贴到了我面前。 我不放心,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忙推一推他,又问:“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载湉也不起身,双手撑在椅把上,依旧保持着这个累人的距离,他微微侧头假装思索了一下,才笑道:“没了,”又道,“朕觉得这些话最奇怪。” 我一挣眉道:“哪里奇怪了!”继续小声嘟囔:“这些可都是珍儿的真心话!” 载湉问:“真的?” 我道:“当然了!骗皇上是小狗!” 在养心殿睡到半夜热得出奇,就从床上爬起来欲要打开月窗透透气,外头原本如水的月色这时已经被浓云覆盖,看不见一点月色光华,天上的云层层层叠叠像是要塌下来似的,在月窗边站了一会儿,忽然毫无预兆地生出一条条火蛇般的闪电穿越云层从眼前掠过,发出令人生畏的惨淡白光,随即又是一阵“隆隆”的巨响雷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整个天幕像被劈成了好几半,“不要!”雷声未歇,载湉一下从床上坐起,大吼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我竟从不知道载湉怕雷雨,忙就关上窗走到床边,“皇上,怎么了?” 载湉深吸一口气,摇一摇头道:“没什么。”说着,又重新躺下。 我也上床,从床头抽出绢子来为他擦拭额上渗出的汗珠,低声问:“皇上做噩梦了?” 载湉捉住我的手,侧一侧身子,对我道:“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他。 载湉又道:“之前朕也不是这样,只是这两年,”说着,他轻轻一叹,“很奇怪。” 我轻声问:“哪里奇怪?” 他道:“每次听到打雷声或是见到闪电总觉得脑子里也跟着有一道白光闪过,”随后又是浅浅一叹,看着我说,“朕总觉得自个儿像是忘了什么一般,却又不记得到底忘了什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我也不明所以,“皇上可曾跟珍儿一般的受过伤?” 载湉摇头,“不曾。” 我问:“皇上可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载湉想了想,“只记得大约是一年前的某一次雨夜。” 我道:“一年前?”我在脑海里搜索记忆,须臾道:“可是皇上这两年头部并未受过什么重伤,怎么会这样呢?” 他摇一摇头,表示不知。 我问:“那皇上可找赵太医来看过?” 载湉道:“朕又没病没痛的,也没受伤,找赵太医来一样无用。” 我道:“这也太奇怪了。” 载湉揉一揉太阳穴道:“也可能是这两年朕太累了。” 我把头枕在载湉的胸上,轻轻一蹭,能感觉到他的手心在我头顶上温柔地摸揉着。 稀稀落落的雨点在窗外接连成线,打在屋檐上“啪啪”作响。 140 棺椁 - 清宫有毒 - 夕幼 停灵十天后,叶赫那拉??婉贞需开丧送讣,载湉亲下诏曰从太庙中请来数十众僧人在醇亲王府邸上唱诵往生,超度三日亡后魂灵,并设一坛于贤王福晋叶赫那拉??婉贞以往住处,使十数位萨满法师,继打三日解冤洗业法术。 我估摸着,慈禧必定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罪孽向来深重,因而但凡遇见这种事情,慈禧就没有不应的,说是阴差阳错,但终究也算是给了叶赫那拉??婉贞死后无上尊荣。 三日前,载湉亲自去送叶赫那拉??婉贞的灵柩出殡,晚上回来后,就在景仁宫用了晚膳,饭毕,莺儿上了茶水,他一面手里用盏盖晕着茶汤,一面兴致勃勃地对我道:“珍儿,你猜今儿朕在外头遇见了谁?” 我问:“谁?” 他道:“你猜!” 我想了想,笑说:“奴才猜不到,”又推一推他道,“皇上就别卖关子了。” 载湉缓缓放下茶盏,拉过我手道:“朕在外头遇着许多维新志士。” 我跟着一惊喜,“真的?” 载湉点头,“这些志士真的叫朕眼界大开,朕今日才知道民间早有沸沸扬扬‘公车上书’,都察院却未上奏,”说至于此,载湉一声叹息,缓一缓心气,又道,“文廷式还在民间成立了‘强学会’,译印图书,兼售同文馆和上海江南制造局所译的书籍。” 我笑,“看来皇上出紫禁城走这一遭获益颇丰。” 载湉听言也笑,“这些人里头有一个叫康有为的,他主张‘西法之良’,朕颇觉有些意思,不过……”他话说一半,语气就变得吞吐起来,言语中似乎是还有些保留,随即问我,“珍儿以为如何?” 我含笑道:“皇上这话真是问得奇了,奴才又没见过这个叫康有为的,怎好随便给人下定论,况且……” 载湉见我话未说完,便忙追问:“况且什么?” 我看着他道:“况且皇上心里头已经有了判断,又何苦来为难奴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呢?” 载湉望住我,不禁扯嘴一笑,“那你倒说说朕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抿一抿嘴,缓缓摇头道:“奴才不说。” 他道:“说。” 我还是摇头,“不说。” 我仿佛成功的挑起了载湉的兴致,他睨我一眼,一把拽过我坐在他腿上,在我耳边道:“说。” 我往后一让,笑道:“奴才不知道。” 他盯着我,“你必然知道。” 我回视着他,“奴才真的不知道。” 他一下把我上半身放倒,我躺在他腿上动弹不得,只听见他笑着威胁我的声音,“你说不说?” 我大声道:“不说不说就不说!” 此刻宁寿宫中一片繁花似锦,细口玻璃瓶里杂插着许多花色,一枝大红牡丹,一枝胭粉杜鹃,还有一枝白翠玉兰,笔盈盈地争相绽放,雍容华贵,妩媚娇丽,似乎是在互相争夺着到底谁才是这里的艳绝花王。 就在方才,敦宜荣庆皇贵妃随口说了一句关于叶赫那拉??婉贞丧事料理的话,“也不知道这醇亲王府邸究竟是谁在料理贤王福晋的后事?” 珣妃轻巧道:“爱新觉罗??载沣承了贤王以往醇亲王的宗室爵位,嫡福晋瓜尔佳氏身子又不大好,现府邸中大约自当是侧福晋邓佳氏在料理着了!” 敦宜荣庆皇贵妃叹息一声,“说起瓜尔佳氏来也当真是可惜了,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瑜贵妃含笑道:“瓜尔佳氏又不是吃不起人参的人家,好生料理着总也能好的,况且嫡福晋年纪尚小,病怎可能就这么成性了。” 敦宜荣庆皇贵妃道:“前儿见到侧福晋邓佳氏,也算是一个能干人,怎得现在还未将贤王福晋入了棺椁?” 一时无人应答。 慈禧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悠然道:“婉贞乃是哀家亲妹,必是要给她寻得一副上好的棺木才得下葬。” 敦宜荣庆皇贵妃不免又问:“不知老佛爷可得了好的?” 慈禧轻轻一叹道:“还未得了。” 敦宜荣庆皇贵妃也叹息一声,“棺木这种东西一时还难找呢!” 隆裕一直坐在一侧听着,终于开口,“太妃娘娘方才也说这邓佳氏并非糊涂人,按理说,棺木理应早就置备好的,如何等到今日,人都没了,棺木还尚未备?” 慈禧缓一缓神色,淡淡道:“府邸里自然是备着的,只不过前儿载沣入宫来哀家听得府邸里备着的只是普通的楠木棺,哀家甚觉不好才叫先别急着下葬,待得哀家找着好的再行下葬。” 我微微一笑,“若是老佛爷一直挑不着好的,岂非福晋便要一直停灵在府邸前?” 慈禧看向我,“珍妃不必过于忧虑,哀家早着李鸿章办去了,想来也就是几日间的事儿。” 我含笑,“老佛爷果然妥当。” 荣寿公主道:“若是李鸿章不成,我就着人去办,保准又快又好!” 慈禧目光望着荣寿公主笑,“好,”随后又道,“就你这丫头最爱卖弄才干!” 荣寿公主道:“奴才怎么卖弄才干了?”轻轻一叹,继续道:“奴才帮着老佛爷解决问题竟就成了卖弄才干了!奴才真真儿是委屈!” 瑜贵妃笑道:“大公主也不必委屈,李中堂向来办事利索,哪里又要大公主出手了?”说着,瑜贵妃又把头转向慈禧那边,依旧笑道:“俗话也说,入土为安,福晋操劳了一辈子也该早些入土歇歇身子了。” 珣妃道:“娘娘这话倒是说得有些出入,奴才可要为大公主说句公道话,李中堂上次六旬万寿庆典上置办衣料衣袍不就出了大岔子?” 听言,我心中暗暗一笑。 慈禧肃然道:“都不必说了,哀家这次不会由得李鸿章出什么岔子的,”又道,“婉贞毕竟是哀家自个儿的亲妹妹,又是皇帝的生母,最后必是要让她走得体体面面,容不得一丝马虎。” 慈禧这样说着,子玉只是安分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着头不发一言,也浑然不理旁人的说话。油亮的檀木椅中,只见她清素衣裳下落寞得让人生怜的神情,钗环上垂下的水晶流苏在乌黑青丝中密密闪烁着隐约莹亮的珠光。 过了一会儿,慈禧目光又落在我身上,和言道:“皇帝一直喜欢你,哀家对你也放心,可是如今瞧着你小产后身子一直也不是很好,皇帝身边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你还是好好调养身子,待得日后大好了再服侍皇帝也不迟。” 我如何不懂慈禧话中的深意,就在我被禁足那一年里,载湉都未曾踏足过后宫几次,我如今复位,载湉几乎日日与我相伴,但这毕竟是床笫之私,慈禧也不好在明面上过于插手,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慈禧是担忧的,所以才会这般时时提醒于我。慈禧一定希望隆裕能赶紧生出载湉嫡子,这样一来,叶赫拉拉氏在后宫的地位就更加稳固。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淡忘了,但我实际上心里仍然还记挂着自己那个可怜的孩子。何况慈禧总会故意提及一二,我心在抽搐下就更加难忘。 因而,我也一样不会让慈禧的心思得逞,除了要保证历史平稳不出错处之外,却也不得不承认我心里是夹带有些许私心的。 但明面上还是要给慈禧留余地。 我神色柔和道:“老佛爷言重了,只要是为了皇上好,要奴才怎样都没关系,”停了一下,我又道,“老佛爷这般关心奴才,奴才心里感怀不尽。” 141 心事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时从宁寿宫出来,见子玉一个人走在前头,脚步拙缓似是藏了什么心事,我遂疾步驱行过去,从后头轻拍了她肩膀一下,轻唤:“姐姐。” 子玉在前面的身子先是一惊,随后驻足下来,缓缓回身,看到是我才稍稍送出了一口气,浅浅一笑,复又迈开了步子,“怎么是你,今儿不用去养心殿陪伴皇上么?” 我跟在一侧,含笑摇一摇头,“不必,”默了一会儿,开口又问道,“姐姐有心事?” 子玉抿一抿嘴,微微颔首,悄声说:“没有。” 每当在这种时候越是否认的人往往就代表她越是有事,我不免左右看一看,一手拉她走到甬路尽头的无人处,小声道:“姐姐不必瞒我了,看姐姐今日神情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 子玉听言面色一惊,眼睛死死盯着我问:“这么明显吗?” 我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后,轻轻一点头。 子玉神色稍显慌张,立即担忧道:“连你都看出来了,老佛爷必然也是看出来了。” 我见子玉这般失措,深觉发生的一定不是小事,首要的重中之重是让子玉冷静下来,于是道:“姐姐和我本就是亲姐妹,我能看出姐姐心事乃是自然,旁人不一定有你我默契。” 子玉蹙眉看着我,神色稍稍有些平复。 我赶紧又问:“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能让你这样忧虑不堪?” 子玉眼睛觑着我,眉头紧锁,咬一咬唇,朝我更走近了两步,才悄声说:“我的月信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这话刚入耳,我心就是猛然一颤,但还是抱有一丝侥幸,试探问:“这两个月皇上可去过永和宫吗?” 子玉看着我,轻声道:“皇上有没有来过永和宫,你不知道吗?” 我轻轻出一口气道:“我既不是老佛爷和皇后娘娘,也不是各位太妃,并不能时时去翻看《起居注》,又如何能知晓得那么清楚?” 子玉一把拉过我的手问:“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我该怎么办?” 我想一想,吁出气来问:“姐姐可有找赵太医看过?” 子玉颔首摇头。 我不知为什么,忽的心里就觉得有些愠怒,沉下一口气道:“姐姐如果真的是有孕,那么这个孩子的阿玛除了赵太医还能是谁,姐姐为何不去找他商量?” 子玉颤颤道:“我……不敢。” 我不禁蹙眉,“这有什么不敢的?”稍缓一缓心气,我又道:“姐姐都敢在后宫跟赵太医苟合,还有什么可不敢的?” 子玉睨着我道:“你非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么?” 我也意识到方才的话是说得重了些,一面试图躲闪着子玉投来的目光,一面又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姐姐,我……” 子玉始终瞪着我,无奈之下,我反手一把抓住子玉的胳膊,抬脚就往太医院的方向走,走了一会儿,子玉才发觉我的用意,一面挣扎,一面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也不隐瞒,只道:“太医院。” 子玉手腕用力一挣,“我不去!”但她却没有挣脱。 我回头看着她道:“姐姐,这种事情你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子玉却道:“能瞒一时是一时。” 我有些气恼着急,“你这是逃避!” 我并未松手,依然径直向前走,子玉一直不断的尝试扭转被我握住的胳膊,却始终没有挣脱,眼看着就要到太医院门前了,她最后用力的一甩,终于将胳膊脱出了我的手,我只觉指甲生疼,她忙退后两步,立定在那里,朝我冷声道:“日后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说完,子玉就回身自己离去。 待得霁月和莺儿跟上来时,已经晚了。 霁月不明所以赶紧跟在子玉的后头越走越远。 莺儿在我旁边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摇头,“没事。” 莺儿问:“那瑾妃娘娘怎么脸色怎么那般不好?” 我道:“姐姐是身子不适,歇两日恐怕就要好了。” 莺儿“哦”一声。 我从没想到像子玉一般的大家闺秀竟然也会发生这种事情,她一句要我不管她说得是那般轻巧决绝,但是她若果真被慈禧逮住并查出了苟合证据,想来我大概也是根本无法独善其身的,而赵太医也一样逃不过,更不仅仅只是我们几个人,牵连的还有他他拉和赵氏两族,所以,就算不为子玉,我也得想出法子来解决这件事情才行。 太医院就在前面,看起来我不得不走一趟太医院了,慢慢继续走过去,悄步入了门,见许多太医都在堂内抖擞的忙碌着。我就随便抓了一个煎药的小太监问:“赵太医可在?” 小太监打了个千儿,问我:“娘娘找哪个赵太医?” 我笑道:“赵墨赵太医。” 小太监向后指一指道:“赵太医正在后面院子里晒药呢!” 我笑道:“你可否帮本宫把赵太医请出来?”说着,我就回头看一眼莺儿,莺儿随即就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小太监忙就收下,笑一笑应了。不消片刻,赵太医就从后头步出来,左右扫视了一圈,看到我后,忙就走过来,俯身问:“娘娘怎么亲自过来了?” 我小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觑我一眼,稍点一点头。 待得两人一起走到太医院旁边的一处僻静角落,我才敢将惊惶表露出来,蹙眉道:“姐姐出事了。” 赵太医听言,眉目也是一凛,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叹出一口气,小声道:“姐姐说她月信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什么?!” 赵太医听得这话,猛然一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摇一摇唇,又对他道:“近两个月,皇上也未曾去过永和宫。” 赵太医问:“娘娘她……怎么没来找过臣?” 我低声道:“赵太医,你要晓得这种事情并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是牵连两门,姐姐,她怎么敢呢?”静了片刻,我又道:“其实我知道姐姐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连累赵太医你,你明白吗?” 赵太医道:“可是万一……到时候这件事想瞒都瞒不住!” 我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的,”又道,“还望赵太医能抽个时间去永和宫给姐姐请个脉,看姐姐究竟是不是……若不是,皆大欢喜,若是……拖得越久局面越难以控制,往前走是百丈深渊,往后退是万箭穿心……”话说了大半,我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其中意思,赵太医应该也是心知肚明。 须臾,他想了想,举目看着我道:“娘娘放心,这件事情臣……会妥善解决的。” 我点头道:“若赵太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就是。” 赵太医应了“是”。 我随即又道:“不管事情最后究竟怎么样,也不管是或者不是,还请赵太医都来告诉我一声,别让我悬心。” 赵太医“嗯”一声,轻轻点一点头。 142 巧合 - 清宫有毒 - 夕幼 已经过去多日,子玉的事情依旧还是未能有个定论,赵太医自从那日应承我后直到今日也还未来景仁宫回过一话,我面上虽然看上去与日前无异,但心里头却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定,每日晨昏定省时去到宁寿宫看见子玉整个人都是蔫蔫儿的没有精神,众人谈笑她也不大参与,慈禧问话她也是避而不言,对任何人事的态度仿佛都是淡淡的,心里便就更加担忧焦虑起来,再这样下去几日,慈禧必定能看出几分怪异蹊跷。 这日晌午,载湉刚下早朝,人就大步踱入景仁宫来,带着亟待爆发的怒气,咻咻地侧身坐在榻上,“李鸿章、瓜尔佳??荣禄那起子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莺儿正好从外头端来一碟湃好的西瓜,我上前接过,示意她关门退出,然后笑走到载湉身边轻轻放下西瓜,问:“怎么了?” 他仍有余火,拉过我道:“朕若跟你说,你一定生气。” 我笑,“皇上尽管说来,奴才保证不会生气。” 载湉粗粗地出一口气道:“文廷式前日在朝上弹劾了军机大臣孙毓汶,今日李鸿章便以老佛爷的名义来压朕一头,并斥责文廷式‘语涉狂诞’。” 难怪慈禧最近没有注意到子玉的异样,合着是在关注前朝风波。 我想一想道:“这个孙毓汶可就是曾与李中堂一道逼迫皇上批准合约的那位军机大臣?” 载湉冷哼一声,“正是!” 我讥笑,“前甲午战时,孙毓汶大人为军机大臣中的主和论者,‘力言战不可恃’,积极支持李中堂的妥协策略,当中日事急,凤凰、九连城相继失陷,浸及登莱,孙毓汶大人还日召梨园府中演剧。” 载湉蹙眉问:“珍儿怎么会知道此事?” 我笑,“这事儿早都在紫禁城里传遍了,有谁人不知,不过宫中众人为求自保,皆是敢怒不敢言,看破不说破罢了。” 载湉沉声道:“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占着那么好的一个官坑,朕迟早要将他罢黜边疆。” 我用银签拣一块盘里的西瓜递给载湉,“奴才曾也听人说起这个孙毓汶乃是跟李安达结过兰谱的,深受老佛爷信任,向来不把人放在眼里,暂时动也动不得,说句不好听的,就凭他那样龙钟的模样还能活几天,皇上只当眼前没这个人就是,何苦跟他置气?” 载湉吁出一口气,抿一抿唇道:“这个孙毓汶向来视朕为虚器,这些年了,朕也不屑与他置气,朕只是为文廷式感到不值。” 我浅笑,“文廷式和志均、志锐向来交好,奴才虽没见过,但也总闻得其名,想来是出类拔萃的忠臣,这样的人总会站在光明下,为皇上办事说话,从不会评判值不值得,就像志均、志锐一样,从没想过什么值不值得,因为方正之师,定当万死不辞。” 载湉摸一摸我的额顶,深沉眸中有莫大的喜悦和欣慰,“幸而有他他拉氏一门忠烈于旁。” 我含笑道:“忠烈甚多,又何止他他拉氏一门呢?” 载湉“哦”了一声,竖眼觑着我,似是在等待着我接下去的话。 我轻轻一笑,看着载湉继续道:“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内阁候补中书林旭、谏官安维峻等人皆是皇上的股肱之臣,也皆是大清忠烈,才干更不下于志均、志锐半分。” 载湉伸手刮一下我的鼻子,“珍儿,朕从前只觉得你聪慧无拘,如今倒更添了几分从容筹谋。” 我幽幽叹息一声,向前侧一侧身子,小声道:“还不是被老佛爷逼得!” 载湉笑看着我,随手抚一抚我腕上的白玉镯子,“戴着呢?” 我笑“嗯”一声,低眸觑着他。 他含笑,“朕刚送给你时,见你神色,还以为你不愿长戴呢!” 我一挺眉,“那是皇上没有告诉奴才这手镯的来历,还有意欺瞒着奴才,皇上还不知道奴才?”又抿一抿嘴道:“奴才向来对待这些金饰玉器没有过长久的喜欢!” 载湉盯住我的眼睛,平和道:“怪朕,朕当时没跟你说清楚。” 我咧嘴一笑,“奴才还不懂皇上?”含笑轻叹一声,又道:“皇上没告诉奴才其实是不想奴才被手镯的来历束缚住自个儿的喜好,失了随性自在。” 载湉望住我微笑,“朕怎么也没想到,额娘还是告诉了你。” 我握住载湉的手,“皇上可晓得福晋何以会告诉奴才这些?” 载湉问:“为何?” 我笑,“因为那日奴才手腕上正是戴着这对手镯,恰好被福晋看见。” 载湉道:“真是巧合。” 我忙道:“并非巧合,而是奴才时时戴着,不曾脱下。” 载湉眉宇轻颤,动情地看着我。 我继续认真说道:“皇上千万不要以为奴才现在时常戴着是因为其来历才不得不戴,”回视着载湉,又道,“奴才现在时常戴着是因为真的喜欢,而这份喜欢里头包含着皇上的认定,福晋的信任还有……奴才的真心。” 须臾,载湉游移摩挲着我的手,对我轻声道:“别摘。” 我含笑点头。 晚些时候,半空中胭红的夕色还未褪尽,东边就已有半个月亮慢慢升起来,墨云遮蔽,月亮昏晕,星光稀疏,我正坐在案前无聊得拉着莺儿、鹊儿一块儿折纸,刚折好第五只千纸鹤常泰就从门外匆匆地步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外头来了个脸生的小太监说是要见娘娘。” 鹊儿停下手来,一蹙眉,警觉的睨着常泰问:“脸生的小太监?” 常泰点头,“是啊,奴才在宫中行走这么多年,也不曾分辨出是从哪一宫来的。” 鹊儿听言神色也有些惶然,侧脸对我小声道:“娘娘还是小心为上,别见了吧!” 猝然有人要找我,这件事情十分奇怪,我稍摇一摇头,随即吩咐常泰:“把那小太监领进来。” 常泰面色虽有所顾忌,却也不敢违逆,轻“哎”了一声就退出去领了小太监进殿来。 143 愠怒 - 清宫有毒 - 夕幼 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我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问:“你是谁人派来的?” 小太监也不抬头,只道:“奴才是文大人让来的。” 文大人……难不成是文廷式? 我又问:“哪个文大人?” 小太监道:“文廷式大人。” 我心内愈加奇怪,就叫了小太监起来,“文廷式大人为何让你来找本宫?” 小太监道:“文廷式大人只说有要事欲见娘娘一面。” 我笑,“本宫与文廷式大人向来无交集,”又道,“本宫何以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小太监听言,随即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来。 莺儿拿过呈到了我的面前,环形玉色白翠通透,一看就晓得并非凡品,再仔细端详时才有些发觉这块玉佩好像看着很是眼熟,却想不起曾经是在何处见过。 过了一会儿,莺儿开口道:“这块玉佩仿佛曾在府邸时见志锐大人戴过。” 一语惊喜梦中人。 是了,这个玉佩的确是志锐以往常挂戴在腰间的。 我忙抬眸问小太监:“玉佩也是文廷式大人给你的?” 小太监点头道:“是。” 大约文廷式要见我是与志锐有关,我无法无视,也就应承了:“这事儿本宫知道了,本宫自有主意,”随后又朝小太监问道:“你原是在何处当差的?” 小太监道:“奴才原是在辛者库当值的。” 常泰道:“难怪这样眼生。” 我想了想道:“你也不必回去了,以后就留在景仁宫里做事,明儿本宫自会着人向辛者库交代的。” 小太监一时也不知怎么好,就直直地愣在原地。 常泰见状,忙从后头拍了他一下,“还不磕头谢过娘娘恩典!” 小太监身子一惊,后背吃痛才反应过来,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奴才谢过娘娘恩典,奴才什么都能干!” 次日大早,早朝还未结束,我就已经等在乾清宫金銮殿前了,王商见到我忙就迎上来,“娘娘这一大清早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笑,“这还早?” 王商问:“娘娘来这里可是等皇上?” 我摇头。 王商笑,“那就是侍郎大人!”说着,他想了想,又道:“今日侍郎大人好像未来上朝,恐怕娘娘要扑空了。” 我问:“志锐没上朝?” 王商点头,“可能是身子不适吧!” 我“哦”一声,叹一叹,又道:“等会儿文廷式文大人出来后千万帮本宫截住,本宫有话要问他。” 王商应了。 眼看着去宁寿宫晨昏定省的时辰快到了,就领着莺儿、常泰先去了宁寿宫请安。 打眼没见着子玉,一时好奇,便偷摸着问了瑜贵妃原因,瑜贵妃说子玉是因着近来身子不爽才没能过来,我听及心尖不免一颤。 片刻后,慈禧叹息道:“瑾妃的身子怎得又不行了?” 我笑道:“姐姐向来体虚,身子不爽乃是常事。” 慈禧缓缓摇头,道:“自个儿都这么着了,还怎么能伺候好皇帝起居。” 隆裕抚一抚自己发鬓间的金钗水晶流苏,冷笑一声道:“老佛爷不必忧虑,说起伺候皇上来,哪里又能轮得着瑾妃呢?” 瑜贵妃挣一挣眉,含笑问道:“今儿是有人吃辣椒了吗?” 敦宜荣庆皇贵妃随即接了话头,笑问:“怎么会?!一大早的谁人会吃辣椒啊?” 瑜贵妃抬手在面前作势扇一扇道:“那本宫怎么总觉着殿中有些辣辣的呛人呢?” 隆裕自是听出瑜贵妃话中有话,随即侧目打量了瑜贵妃两眼,“太妃娘娘这是在寒碜哪个呢?” 瑜贵妃托起茶盏来喝了一口,“什么寒碜不寒碜的,话怎么说得这样难听,若是本宫方才那话当得上‘寒碜’二字,那皇后娘娘之前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 隆裕瞅着瑜贵妃的眼神里含着些许怒意,稍一侧身道:“本宫何曾说过什么?” 瑜贵妃不动声色道:“能者劳之,皇上要谁伺候左右,召谁陪伴侍寝,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之事,后宫妃嫔哪个伺候得皇上舒心,皇上自会多多诏幸,与其总在宁寿宫怨天尤人,扰得老佛爷心神不宁,倒不如先从自个儿身上找找原因,瑾妃身子不好,陪伴的略少些自是没的说,但皇后娘娘身子康健无碍,从未有过大病灾,皇上却仍频频不愿与皇后娘娘相处,皇后娘娘就没想过到底是为什么吗?” 隆裕听言,目光一挑就往我这里抛过来,“珍妃可人,本宫自是无法与她相比。” 慈禧随即淡淡道:“伺候皇帝左右在于分寸,若是身边人只知一味投皇帝所好,这也并非好事。” 我稍稍一低眸,“老佛爷说得是,奴才日后必定更加恪守伺候分寸,”说着,我目光又轻轻转向隆裕,含笑道,“皇后娘娘千万不必在奴才面前妄自菲薄,皇上向来体贴皇后娘娘执事辛劳,这才不常去钟粹宫打扰,皇后娘娘身份高贵,奴才不过蒲柳之姿,如何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隆裕轻哼一声,语气讽刺道:“珍妃可真会说话。” 慈禧一皱眉,一眼觑着隆裕,教训的言语中更含着长久的无奈,“这么多年了,皇后竟还没学会身为皇后该有的端庄稳重吗?!”隆裕立马就低下了头,慈禧摇一摇头,歇一口气,又对隆裕道:“争一时嘴皮子上的快活有用吗?!” 这话已经不能算是暗示,而是再明白不过的明示。 众人大概也都听出其中几分意思,也不出声,只跟旁坐两人互相浅浅对视一眼。 隆裕委实不是一块好料子,这些年无论慈禧明里暗里的告诉她多少手段,在她心里都只会以为那是慈禧在跟她生气。 弄得慈禧无奈,她自己也是气咻咻的! 一会儿,慈禧眼神轻轻扫过瑜贵妃,稍稍敛色道:“你也是!年纪越大,为人越放肆!皇后终归是皇后,也是你区区一个太妃能出言不逊的?!可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了?!” 瑜贵妃一怔,福一福身,低声道:“奴才失言。” 慈禧拿起茶盏品了两口,又对瑜贵妃沉声道:“千万别到最后还得了个为老不尊的名号!” 于是,今日的晨昏定省就在慈禧的愠怒中结束了。 144 珍重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出来,我忙就疾步往乾清宫金銮殿的方向走去,常泰、莺儿紧跟在我身后。 “站住!” 忽一声高喝从我身后传来。 知是隆裕,我只得停住脚步,缓缓回身行礼,“不知皇后娘娘还有何指教?” 隆裕嘴角勾着一抹阴冷的笑,一步步慢慢朝我走近过来,面上更带着几许打量的神情,“珍妃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啊?” 我忍住心中的焦灼,含笑回道:“奴才今日听闻姐姐身子不大爽快,奴才正急着要去永和宫探望,”说着,我抬眸悄看一眼隆裕,又温言道,“皇后娘娘要不要跟奴才一块儿去永和宫瞧瞧姐姐?” 隆裕觑我一眼,嫌恶道:“你要本宫去探望瑾妃?!” 我假装一惊,随即福一福身,连忙告罪道:“奴才失言,”片刻,我勾住嘴角,微微一笑,又道,“方才那话原是奴才为姐姐着急糊涂了,原理应是姐姐前来请皇后娘娘的大安,怎好反叫皇后娘娘抽身去探望姐姐,倒扰得皇后娘娘不得安生了。” 隆裕头一昂,“嗯”了一声,淡淡道:“既然珍妃要去探望瑾妃,本宫见你们向来姐妹情深,如此,本宫也不好不近人情的拦着,”轻叹一声,又道,“瑾妃既在病中,人去多了也怕扰着瑾妃,本宫也出一番心意,就请珍妃这次正好替本宫一并带到吧!”说完,隆裕往身后高寿看一眼,高寿随即明了,退了下去。 我颔首道:“是。” 隆裕道:“半刻后,本宫会着人把东西先从库存里头挑出来,你着人来钟粹宫领就是。” 我道:“是。” 隆裕飘飘然笑叹一声道:“你们姐妹两个本是人才,可偏生却是两个药罐子,真真儿是可惜了了!” 我怎么会听不出隆裕话里头的嘲讽之意,但因为心里急着要去金銮殿见文廷式,也就不好再跟她过多纠缠下去,容她逞得一时的口舌之快也好赶紧结束了这番无谓的对话。 因而,我只含笑不言。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笑问:“本宫见珍妃平日里说话伶牙俐齿的,今儿怎得偏不出声了?” 我微微抬眸,和颜道:“娘娘说得是,奴才还哪敢有什么话说呢!” “你今儿倒是识相。” 隆裕心满意足的一笑后,随即又觑了我两眼,方才肯转身离去。 而我一直立在原地不动。 半晌,常泰过来我一侧道:“娘娘,皇后娘娘已经走远了。” 我回头一看果真没了身影,忙就抬脚继续往金銮殿方向赶。 待得我到时,早朝已经结束了许久,望着空荡荡的金銮殿,心中一时焦炙难耐,又是懊恼,又是埋怨,又是担心。谁知一转眸,却正见王商急匆匆的从不远处小跑驱行过来,到我面前后,打了个千儿道:“娘娘,文大人就在乾清宫侧殿那边等娘娘!” 我心头一惊一喜,吩咐常泰、莺儿在此处等候,自己赶紧跟着王商一路行到侧殿,果然有一官府男子站在殿前廊下,九蟒五爪蟒袍,补服为仙鹤,红宝石顶戴,看这一品官服就晓得此人大约就是文廷式无疑了。 他看到我后,先是恭谨的行了礼。 我忙让他起身,并问:“不知大人要见本宫是有何事要交代?” 文廷式举眸看了看我身边的王商,终究有所顾忌,不敢直接言语。 我含笑道:“王商公公乃皇上身边的人,可信的。”但为了安抚住文廷式,我还是朝王商使了个眼色。 王商会意,俯身退下。 一会儿,文廷式叹道:“原是娘娘的二哥志锐叫臣来面见皇上。” 听了这话,我反倒颇为不解,便出声问:“那何以大人却想方设法来见了本宫?” 文廷式摇一摇头,无奈道:“朝上风云瞬息万变,昨儿臣本是要求见的,却无奈这当口刚好被李中堂奏了一本,一下就也不好见了,但志锐的话,臣也必须带到。” 刚好? 我了然,轻轻一笑,“大人难道真的以为这世上的事情全都是这么正好吗?” 这必是算准了的。 文廷式也笑,“难怪众人都说皇上身边的珍妃娘娘颇有见识,臣原本还半信半疑,今日一见倒是确凿信了,难得女子有娘娘这般智慧。” 智慧么? 我轻轻一摆手,“许多都是被逼无奈罢了,大人就不要出言取笑本宫了,”片刻后,我正一正色,问他,“不知志锐让大人带什么话给皇上?”说着,我目光直视文廷式,又道:“大人大可放心告诉,本宫必会转达的。” 文廷式点一点头,含笑道:“跟娘娘这样的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随后,他神色显出万般无奈,摇一摇头,吁出一口气道,“老佛爷近来正在想方设法的欲要惩治支持皇上的许多中坚骨干,臣必是逃不掉的,志锐也早料到自个儿逃不掉,所以才特意提前让臣来告诫皇上要千万小心行事,老佛爷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别被老佛爷抓住了把柄。” 我点头,“嗯”一声,“这是自然,”想了想,又问,“志锐还说什么了没有?” 文廷式也“嗯”了一声,想了会子道:“志锐还道出了几个名字给皇上。” 我左右扫视一圈,更近一步,盯住文廷式,小声问:“谁?” 文廷式微微颔首,悄声道:“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六人,志锐说这六人皆是可用之才,他若有一日果真被老佛爷严厉惩治,凭这六人才干,也能继续堪起大任,为皇上出谋效命不在话下。” 原来是“戊戌六君子”,我稍稍叹出一口气,“本宫晓得了,这话其实本宫昨日就已经跟皇上聊过,若是大人回去见到志锐,还望大人也替本宫带句话给他。” 文廷式看着我问:“什么话?” 我想了想,只说八字:“同道中人,千万珍重。” 文廷式听后一笑,点头应了。 我随后又对着文廷式道:“大人,你也一样,千万珍重。” 文廷式道:“臣会的,”又道,“娘娘和皇上更应如此。” 我浅浅一笑,“你们尽管放心去,本宫会始终陪伴在皇上左右,护着皇上的。” 145 变法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不出十日,前朝事情果然就如志锐、文廷式所料一般,许是因为文廷式曾在朝上弹劾过孙毓汶,致使慈禧对他暗中生恨,因而这次一上来就首先拿他开刀祭旗,不仅斥责他“语涉狂诞”,还以“交通宫闱,扰乱朝纲”之罪下懿旨将他革职,并赶出毓庆宫永不录用。 所谓“交通宫闱”,不过也就是那日悄悄跟我说过几句话罢了。 就连文廷式那般小心翼翼的人,一行一动也都没能逃得过慈禧的眼线。 接着便是贬黜志锐。 慈禧将志锐从礼部贬职,好好的礼部右侍郎被派往乌里亚苏台任参赞大臣。 实际上就是发配边疆。 到这一步,慈禧仍不满足,更是欲要撤了满书房、南书房和上书房,因为这三个重要的权力机关均曾上书主战,并主张停办慈禧六旬的庆寿景点。这些主张自然引起慈禧心中的大为不满,大约慈禧早就在暗地里筹谋着要将这三个书房机关撤销的诸多事宜了。 载湉一让再让,文廷式和志锐革职贬黜载湉虽是心痛,却也已经有所准备,无奈之余也不便多说什么打草惊蛇,但撤销书房一事却使得载湉又惊又恼,完全触及到忍让底线,他必是不同意的,在争辩无果后,就请了恭亲王爱新觉罗??奕出面说话。 后来据说翁同龢也多次向慈禧求情,最后慈禧仅将满书房撤销,保留了南书房和上书房。 安维峻曾上过奏折给载湉,大为斥责李鸿章,说他不但误国,而且卖国,言辞之中更是涉及到慈禧和李莲英,安维峻主张甲午对日抵抗到底,行民族自救之策,载湉曾也给我念过安维峻奏折上头的一句:“皇太后既归政于皇上,若仍事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 那时,我轻轻一笑道:“这份奏折若是让老佛爷看到,必定字字诛心。” 载湉浅叹道:“珍儿可知道,安维峻写在奏折上的话正是朕的心里话,可惜朕顾虑太多,不能公开表明。” 我问:“为什么不能?” 载湉吁出一口气道:“朕为了保全安维峻的性命,”说完,他看我一眼,随后又道,“并且朕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公然跟老佛爷彻底撕破脸全无好处。” 也不知道这些分明是上给载湉看的奏折怎么会隔日就莫名其妙地跑到慈禧的案上去了,慈禧在宁寿宫发作,载湉得到消息后,为了保全安维峻的性命,只好亲自下诏将他革职并发遣。 慈禧的这些一连贯的蛮横措施极大的打击了载湉多年积蓄的势力,乍然痛失左膀右臂,载湉更加难以行事。 奸臣当道,良才无容身之地呵! 以慈禧为首的顽固守旧势力更是预谋着欲对政局进行完全的控制,这更加使得载湉忍无可忍,终于在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载湉在乾清宫召集了所有的军机大臣,并发布上谕:“明定国是,决定变法。” 上谕中提出维新变法的指导思想,即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 更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学。 又驳斥了攻击维新变法的错误言论,为变法在舆论上扫清了障碍。 大体说明维新变法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京师大学堂的筹办设想。 明确这个项目需由军机大臣、总署大臣妥述议奏。 并号召编检司员、子弟世职、下级官吏均可报考入学。 新政诏令颁布翌日,慈禧就胁迫载湉宣布,以后凡是授任新职的二品以上官员,皆须到宁寿宫向她谢恩,更要求载湉任命慈禧的亲信大臣瓜尔佳??荣禄为署理直隶总督,以控制京津一带的兵权。 面对慈禧的咄咄逼迫,载湉却并未退缩。 次日,载湉就任命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为军机章京,赏给四品卿衔,参加新政事宜。 这时,宁寿宫正是一片说笑祥和,李莲英匆匆步进来在慈禧耳边嘟囔了两句话后,慈禧面色一惊,我心里十分清楚必然是因为载湉新政的一些措施让慈禧讶然,又大概是心头被一发触怒,又不好在人前当场就大发雷霆,只能保持着面上的平和笑意,于是慈禧就愈加的坐立难安起来。 珣妃打着一把团扇,上头遍绣蝴蝶杜鹃,轻轻叹息一声,道:“这天儿可真是愈加热了,”说着,又扭头对李莲英道,“李安达定要记着多给老佛爷添些冰砖在宁寿宫纳凉。” 李莲英笑得勉强,“奴才不敢忘。” 慈禧侧一侧身子道:“原是哀家不让添的,近来并不嫌热。” 敦宜荣庆皇贵妃抽出绢子捂嘴一笑,“哪里谁人就都跟珣妃似的火烧心呢?”睨一眼慈禧,又笑道:“凭着奴才在长春宫给珣妃添了多少冰砖都还嚷着热!” 瑜贵妃想了想说:“珣妃现在也算是妃位,当承一宫主位,总跟着太妃皇贵妃挤在一处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慈禧“嗯”一声,“是早该搬了,”蹙眉轻轻一叹,又道,“日前因着跟日本的战争才将珣妃搬迁之事暂且搁置了,”慈禧目光扫向珣妃,“珣妃懂事,一直也未提,时日久了,哀家也都忘了干净,幸而今日瑜贵妃提起,否则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 说着,慈禧问隆裕:“皇后以为呢?” 隆裕平和道:“奴才回去就着人将启祥宫收拾出来给珣妃娘娘入住。” 慈禧点头,“启祥宫宽阔,珣妃住着也适宜。” 珣妃听了,忙就起身谢恩。 瑜贵妃含笑道:“余的倒没什么,就是启祥宫那几株白玉兰每年春日开得极盛,珣妃住进去本宫也好常去观赏,否则一宫无人,本宫虽心中仰慕却也只敢在门外观望,好不尽兴!” 珣妃笑道:“日后自然是欢迎娘娘常来。” 敦宜荣庆皇贵妃笑道:“这下好了,长春宫倒也更安生。” 瑜贵妃笑看着敦宜荣庆皇贵妃,“各自安度各自营生还不好?” 敦宜荣庆皇贵妃笑道:“本宫也少操心,如何不好?” 146 掣肘 - 清宫有毒 - 夕幼 从宁寿宫请安出来后,我正向前步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瑜贵妃走到了我身边,含着和蔼的笑道:“人大了,行事也果更谨慎了些。” 我一面与瑜贵妃漫步朝前走着,一面浅笑回道:“多说多错。也不知李安达方才跟老佛爷说了什么,老佛爷面色猝然变得那样差,奴才还看不出来么?” 瑜贵妃道:“幸而你刚刚没往枪口上撞,否则你在里头只要多说一句话便定是万劫不复。” 我微笑道:“娘娘放心吧,奴才好歹也在紫禁城过了这么多年,察言观色也学了几分,不会平白给自个儿找不痛快的。” 过了一会儿,瑜贵妃清声道:“大约也是为了皇上。” 我淡淡道:“其实皇上没什么值得老佛爷愠怒的。” 瑜贵妃问:“什么意思?” 我侧目看一眼瑜贵妃,“若是老佛爷尊祖宗家法只是老佛爷,皇上在前朝行事乃是乾纲独断,老佛爷好生颐养天年,便没什么事情可值得愠怒的了。” 瑜贵妃听后忙一拉我的胳膊道:“这话在外头可不能乱说。” 我注视着瑜贵妃,轻哼一声道:“分明是老佛爷自个儿想要的太多,而老佛爷心里也清楚这些东西原本并非属于她的,不然凭着老佛爷的性子,方才怎会强忍许久?” 瑜贵妃“嗯”一声,一会儿,叹出一口气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后宫的确是不得干政。” 我轻轻一笑道:“前有吕后,后有武皇,难不成老佛爷还想当第二个武皇吗?” 瑜贵妃摇一摇头,“也不晓得权倾朝野到底有什么好?” 我含笑道:“许是睥睨天下吧!” 瑜贵妃道:“本宫并不觉得好,为了本不属于自个儿的权力弄得众叛亲离,倒不如其乐融融聚在一块儿说笑。” 我想了想道:“娘娘和老佛爷大概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又道,“姐姐曾有句话说的倒对,许多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要强求。” 听及于此,瑜贵妃眸光一闪,像是想起什么,忽出声问我:“你可知进来瑾妃究竟是怎么了?” 我一怔,要不是瑜贵妃这句话提醒了我,这几日我倒还真没心思虑及子玉的事情,目光看向瑜贵妃,蹙眉反问道:“姐姐的不是身子不适吗?” 瑜贵妃语气中含着几许担忧,“这么些天了,竟还未好?” 我静静道:“姐姐身子弱,多需调理。” 瑜贵妃点头,“昨日本宫去永和宫本想瞧瞧她的病,却被霁月拦在了门外,说是瑾妃精神不济,无法见人,本宫心里十分担心,以为你会晓得更多些。” 我吁出一口气道:“近来发生了不少事,奴才也有将近快一月未去永和宫。” 瑜贵妃叹道:“也是,皇上时常需你陪伴左右,哪里能抽的开身。” 前日午间时分,谭嗣同、杨锐、刘光第几个军机章京正在乾清宫跟载湉一道商榷新政事宜,一发聊起来就是将近半日,他们的官腔言语晦涩得叫人发闷。除了载湉并无人知晓,我正躺在帘子后头的榻上看书,窗外已然是霞光满天,一片鹅黄色打底,覆上一层淡淡的橙红,书看得久了,眼睛有些模糊,我不禁放下书卷,轻轻阖上双眼,耳边隐隐也能听见外头人在说话的声音。 这些日子载湉十分忙碌,总时不时的把我偷偷藏在帘子后头,召见的这些人来来去去的,各人说话音色听得多了,就也能在心里大致分辨出七八。 载湉正问道:“非变法不能立国,却奈掣肘何?” 林旭道:“就皇上现在之权,行可变之事,虽不能尽变而扼要以图,足以救国。” 刘光第接着道:“新政诏令不断遭到老佛爷守旧势力的抵制和反对,许多顽固大臣引老佛爷为奥援,并言唯‘懿旨’是尊,不把皇上新政诏令放在眼里,甚至有人更明目张胆地阻挠新政,致使皇上的变法诏书大多成了一纸空文,不得行事。” 载湉沉声道:“惟方今大臣皆耄耋守旧,不通外国之事,朕依仗其欲要顺利变法,正犹缘木求鱼也。” 杨锐忙道:“皇上圣明,洞悉病源,既知病源,则药即在此,既知守旧导致祸败,则非维新、变法不能强,”顿了一下,他又道,“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绝无反悔。” 刘光第语气坚定得像一把匕首,道四字:“惟有反击。” 随后,载湉长久的默然无言。 须臾,林旭便出声问:“若当民有权而君无权时,皇上以为何?” 载湉不假思索道:“朕欲救国,若国能起死回生,朕虽无权又有何碍?” 听了载湉这么说,我心里就更加确定他跟慈禧并非一种人。 载湉是高山流水,是云深不知处。 载湉说完,四下里一时安静无声,于是载湉另起一话,出声问刘光第:“京师大学堂操办的如何了?” 刘光第道:“正在筹备。” 载湉问:“可有阻挠?” 刘光第道:“尚可牵制。” 载湉正声道:“京师大学堂若是建成,便是大清第一所国家成立的最高学府,也是废八股,兴西学的第一步,其重要性应该无需朕再多言了。” 刘光第道:“臣等定当尽心完成。” 婆娑的枝叶透着一抹斜阳的余晖,渐渐被岱样的暮色取代,一时间帘外全然没了声音,侧一侧身子,睁眼一看才晓得是几人都退下了,唯独载湉还立在原地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我已掀帘出去,他都未有发觉,见他蹙着水墨般的眉宇,仿佛被万千思绪萦绕缠裹着。 待得他回神过来时定然会觉得疲累不堪,于是我便抽身悄步出去吩咐王商去斟一壶清茶来,正巧在廊外转弯处碰上了谭嗣同。 我问他:“为何方才在殿中一言不发?” 谭嗣同原是讶异,问道:“娘娘怎么知晓,”但话刚说一半,他随即就反应了过来,付之一笑,“原来娘娘方才也在殿中。” 我轻笑,“你千万别多心,我倒是懒得听你们说那些晦涩的朝堂之事。” 147 之后 - 清宫有毒 - 夕幼 谭嗣同一侧目,问我:“你当真不怕吗?” 我笑问:“怕什么?” 谭嗣同沉声道:“变法之后。” 我含笑,“原来是这个,难怪你在殿中一言不发,”又看着他问道,“心里头竟还想着改变历史命运呢?” 谭嗣同反问我:“你难道不想吗?” 我摇头,“你以为既定的历史真是这么好改变的吗?” 谭嗣同道:“不曾试过又怎么知道?” 我看着他,轻声道:“但你仍在犹豫。” 谭嗣同淡淡一笑道:“并非犹豫,而是觉得旁观者清。” 我举目望着他,不予置喙,过了一会儿,只是小声问:“对于最后的菜市口就义,你可有所心理准备?” 谭嗣同一笑,笃定道:“六君子于菜市口就义是因为维新变法失败,但若是变法成了,六君子就不会被砍头。” 他话说得没错,我轻轻点一点头。 以往我也总觉得人可以改变历史,但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而今我才渐渐发觉,历史并不是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够被轻易扭转的。 片刻,谭嗣同好奇问:“你这次怎么不出言拦我?” 我想了想,又耸一耸肩,平和道:“不拦你。” 说完,我就转身步回殿中。 载湉正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幽幽地品着一盏茶,见我进来后,他静静地用那双晶亮宛若春水般的眸子就深深地睨着我。 我一笑,走上前去问:“皇上,这么看着奴才做什么?” 见他不说话,我就又凑到他脸前面,上下觑了他两眼,才发觉他原来不是在看着我,而是在聚精会神地想事情,于是,我就也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载湉微微沉吟,问我道:“你说,朕是否该反击?” 我想了想,小声反问道:“皇上以为呢?” 他长眉轻轻一凝,道:“反击其实并无不可,朕不是怕触怒老佛爷,只是朕有点担心,更有点于心不忍。” 我问:“皇上担心什么?” 载湉无奈叹气道:“正面对抗老佛爷在外人看来终归有失孝道。” 听及于此,我却有自己的想法,“可在奴才看来,所谓‘孝’,和‘育’是分不开的,与‘爱’一样,这也是一种双向的情感,”说着,我定定地注视着载湉,继续说,“皇上在行孝道之前应扪心自问一番,在皇上入紫禁城后,老佛爷可曾有付出一丝真心关怀抚育过皇上?” 殿中静了须臾,我又道:“若是不曾,皇上也根本不必仅仅为了‘孝’之一字而束手束脚,世人皆知不作愚忠之人,却不知这世上多的却是愚孝之人。皇上可晓得,愚孝比愚忠更要可怕万分。” 载湉怅然道:“可老佛爷毕竟是朕的长辈。” 漠然片刻,我冷冷一笑道:“说句不好听的,老佛爷在皇上面前又何曾有过一丝长辈姿态?”随即看着载湉,又道:“老佛爷对付皇上可是从来都没有手软过!” 载湉微微点头,忽然在言语中生了一点寥落之感,“你也觉得朕应该迎面反击?”可还未等我回答,他就长舒一口气,低声幽然道:“但朕若跟老佛爷硬碰硬,只怕会两败俱伤,届时黄雀在后渔翁得利,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问:“黄雀?” 载湉轻笑,“螳螂和蝉只有一对,但这黄雀可不少。” 我想了想,缓缓道:“其实反击并不一定非要硬碰硬不可,”稍低一低身子,将脸朝载湉更凑得近些,才又道,“有的时候,也可迂回。” 载湉看我,“迂回?” 我轻声道:“皇上主持变法,推动变法,其实对于老佛爷来说就是一种狠厉的反击。” 载湉缓缓放下手中茶盏,一把揽过我,打手就从案上无数奏折中抽出一本明黄诏书来递给我。 我一挑眉,“这是什么?” 载湉一面将诏书塞到我手上,一面徐徐道:“朕已然下诏,允许报纸‘指陈利弊’,中外时事,均许据实昌言,不必意存忌讳,凡院、部司员欲条陈意见,可以上书,通过本衙门的堂官代传于朕,当然,普通百姓也可以到都察院呈递。” 我自是打开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很明显,载湉这是要公然支持文廷式等人发起的组织团体,其实也就等同于向慈禧守旧派势力悍然宣战。我轻轻抬眸凝视载湉,良久后,付出浅浅一笑,问道:“皇上这是想通过强学会的报刊电讯来宣传变法维新的思想么?” 载湉点头,颇含意味地看我一眼,“还不止,”说着,他又从一堆奏折的最底下用力抽出一本诏书来,本整齐垒起的一堆奏折一下就在案上倒塌得凌乱不堪,“你再看看这个。” 我欲要收拾,载湉一把拦住我,“别弄了,待会儿范长禄进来会收拾好的。”说着,他把手上的奏折在我面前晃一晃。 我朝他一笑,将手上的奏折放至案上,自是从载湉手里又拿过这一本看了,上头大约是想要安排皇族宗室出国游学的内容。我不乏问:“皇上可想好了要安排哪个出国去?” 载湉一面用单手抵着自己下颌,一面启唇数出几个名字:“和硕郑亲王之子爱新觉罗??昭煦、和硕豫亲王爱新觉罗??懋林、和硕肃亲王之子爱新觉罗??宪德、庄厚亲王之子爱新觉罗??载功、多罗果敏贝勒之子爱新觉罗??溥伟。” 我侧面盯着他问:“皇上,全是皇族宗室吗?” 载湉抬手轻拧一下我的鼻子,“待得京师大学堂成立后,朕也会挑选里头的学生出国游学,增长见识。” 我轻轻笑“嗯”一声,脑子里突然想到了方才的督察院,于是蹙着眉又重新从案上拿过上一本诏书打开来再看,随后问:“皇上,督察院公车上书时不是不予呈递上书的么?普通百姓上书递至督察院行么?” 载湉环臂搂一搂我,语气也是足够无奈,“朕已经查明原因,其实那次上书并不是都察院不收,而是被闻声而动的许多保守派官员阻挠,上书才没有到达朕的手上,究其根本也怪不得督察院。” 148 不假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七月十九日,载湉在朝上下令将阻挠礼部主事王照上书的礼部尚书怀塔布等六人全部革职,并对王照予以奖赏。七月二十二日,载湉更是将阻挠新政的李鸿章强制逐出了总理衙门。 每每听及常泰从乾清宫范长禄、王商处打听来的这些动魄消息时,我心就不禁紧紧揪在了一起,同时也切身体会到了朝堂上政治变幻莫测、风诡云谲的可怕,这种提心吊胆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描绘出来,其中的明争暗斗虽没有真正战场上的硝烟弥漫,也没有血流成河,但却是你死我活,却是踏错一步就坠入万丈深渊,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以前从不相信恐惧能将人折磨至死,现在我却信了。这两日莺儿总说我手脚冰凉,我自己也时而觉得胸口憋闷,于是今儿一早鹊儿就去太医院请了赵太医过来。 小窗外莺啼沥沥,蓝空碧霄,殿中景泰蓝大瓮中置着两块未碎的坚冰,倒也觉不出什么夏日炎热。赵太医把了脉后,淡淡道:“娘娘乃是忧思惊惧过甚的缘故,若娘娘不能放下心中所忧所惧,恐怕药石无用。” 我缩回手来,卷一卷袖子,轻笑道:“我身子倒是暂且没有什么大碍,这我自己也晓得,今日由着鹊儿请你来也只是想求个安心。” 赵太医听出我话中的意思,忙起身跪在地上道:“娘娘恕罪!” 我目光扫过他,随即朝莺儿看一眼。 莺儿含笑上前扶了他起来。 我道:“赵太医尽职尽责,有什么罪过?” 赵太医道:“臣没有及时向娘娘告知瑾妃娘娘的情况。” 我低一低眸,待得片刻后,才平和问:“姐姐究竟是不是有孕?” 赵太医微微俯身道:“臣没有及时来景仁宫告知娘娘,也是因为瑾妃娘娘并非有孕,而是身子虚弱才导致的月信不准。” 我眉间一抖,盯住他问:“真的?” 赵太医语气十分肯定,“千真万确。” 我心中料得赵太医不敢蒙我,缓缓吁出一口气,又吩咐莺儿去小厨房做两样子玉平日里爱吃的小点。 莺儿退出去后,我才对赵太医道:“即便这次姐姐不是有孕,但赵太医和姐姐两人在后宫苟合云雨却应该并不假,否则姐姐不会这样害怕,赵太医也不会这样慌张,这次赵太医和姐姐能逃过一劫,但并不代表每次都会这么幸运,为了姐姐,也为了你赵氏一门,我劝赵太医日后行走紫禁城需更加谨慎言行,因为一旦出事,后果就绝不是赵太医和姐姐两人可以一力承担起的。” 赵太医听言面上肌肉一颤,“娘娘之言,臣铭记于心。” 我“嗯”一声,点一点头。 半晌无言,见赵太医正在低头静静收拾着药箱,余光恍然瞥见药箱里头的一块银色怀表,我目光随即飞转过去,怔怔地凝滞在怀表上问:“你见过志锐?” 赵太医轻笑道:“前日大人已离开京城往乌里亚苏台任参赞大臣,臣也前去送别,大人临走时将这块怀表赠与臣留作纪念。” 我忙问:“依赵太医看来,志锐他还好么?” 赵太医想了想道:“大人还好,只是有些为皇上愤懑不平。” 我微微颔首,淡淡道:“难得这个时候,他还念着皇上,”随手从赵太医的药箱里拿过那块怀表,捧在掌心端量一番,“这块怀表原是志锐的随身之物,并不会轻易送人,志锐既送给了你,便是认定了你,赵太医定要好生保管,别辜负了志锐对你一片心意。” 赵太医不解,“一片心意?” 我轻笑道:“赵太医以为自己和姐姐的事情果真天衣无缝么?” 赵太医道:“娘娘的是意思是……” 我将手中的怀表递回给赵太医,“我这样粗心大意的人都能看出其中蹊跷,何况志锐向来敏觉,许多事情看破不说破罢了,姐姐在府邸时曾在伯父屋前跪求了一夜无果,大约那个时候志锐就已经嗅到了味道。” 赵太医苦笑道:“可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一点都强求不得。” 我淡淡道:“既然知道强求不得,远观就好,别再亵玩,想来志锐也是这个意思,”思索片刻,我又道,“赵太医若想让花期维持得长久一些,那就请做一个护花惜花之人。” 沉默了一会儿,赵太医才感叹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道?” 我漠漠一笑,看着他回道:“这是一个吃人的世道。” 赵太医摇一摇头,满面无奈,叹息道:“其实相比两位娘娘,其实臣心里更加担忧大人安危。” 他这话倒是正好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是啊,志锐担心我,担心姐姐,担心皇上,担心朝政,安排好了一切,却单单忽略了自个儿,边疆苦寒,哪里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呢?”轻轻一叹,随即又道:“身边更是还没个知心知意,知冷知热的人,日子该怎么过。” 十年,要十年志锐才能再回到京城,十年后的志锐会成什么模样? 满鬓风霜?或者风姿依旧? 但不管什么模样,我都看不到了。 一别就是经年,言之再见却是再也不见。 赵太医轻轻合上药箱,垂眸道:“臣前去送别大人时见到了许多维新人士,他们都是向死而生之徒,臣由衷敬佩,像林旭大人、谭嗣同大人、刘光第大人、杨锐大人还有很多很多有识人士,”他停了一下,将话锋一转,抬眸看着我又道,“可娘娘知道么,原来在这些人心里头,最敬佩的却是皇上和娘娘。” 我含着浅淡的笑,道:“我和皇上只不过是在做自个儿原该做的事情罢了。” 暮色四合,天光暗淡,院子里高高低低的绿植枝叶间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意为月色光华留下的,只是柔弱的月光却和灯光融合成一片昏橘色的光晕,隐约朦胧地将景仁宫廊檐的尖角轮廓在院子里头的灰白地上淡淡描绘出来。 今晚的夜空上没有繁星,惟有几颗零星巧妙地分布着,正努力地散发着点滴光辉。 载湉正立在月窗下朝外头悄然望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听到了载湉的话语却没有应声。 思绪仿佛仍旧留在傍晚时分的永和宫,莺儿做好了小点,我就赶紧给子玉送去永和宫,莺儿上前敲门,霁月出来却没有让我们进去,只道:“娘娘身子不适,不宜见人,珍妃娘娘还是先回去吧!” 我见霁月满面惶然神色,心中就隐隐笃定事情必然有些不对,“本宫今日问过赵太医了,赵太医说姐姐只是体虚并无大碍,何以不能见人?” 霁月目光躲闪,“娘娘正是因为体虚,镇日睡着,才不好随时见人。” 我朝里头望了望,正殿中分明透出橘黄色的光亮,便又出声问:“姐姐现在也睡着?” 霁月一蹙眉,点头道:“是,睡着呢。” 我一面抬脚欲要强行进去,一面道:“即便是姐姐睡着,本宫也要进去看看才能安心。” 霁月却一把拦住我道:“娘娘吩咐近日不见任何人,还望珍妃娘娘体谅!” 我凝滞住脚步,看霁月一眼,随后从莺儿手上拿过食盒递给霁月道:“本宫可以不进去,但这是本宫方才叫小厨房刚做的一些姐姐爱吃的小点,你拿进去给姐姐怎么都要吃一点,人虽病着,但营养得要跟上,这样身子才能恢复得快些。” 霁月接过,朝我一福身就进了永和宫关上宫门。 我不知道永和宫里头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故事,但我知道今晚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不消片刻,我就在永和宫门外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子玉凄厉的叫喊。 149 退让 - 清宫有毒 - 夕幼 白日里赵太医还在时,莺儿就将做好的小点一一端了上来。赵太医横眼扫过,笑道:“臣竟从未见过与景仁宫一般精致的小点。” 莺儿笑,“这些小点都是咱们娘娘自个儿弄出来的。” 赵太医望住我道:“娘娘还真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我轻轻一笑,“镇日无事,自个儿瞎琢磨呗!”随即我又指一指桌上的几盘白糖糕、黑米糕,笑道:“这些都是姐姐以前来景仁宫时总爱吃的。” 乍然说到子玉,赵太医大概是未有准备,面色明显一怔。 我恍然正色,再次沉声试探道:“赵太医,你实话告诉我,姐姐真的只是体虚吗?” 赵太医一蹙眉,踌躇片刻,终是跪在地上道:“娘娘……娘娘救命!” 赵太医的声音都在颤抖,我问:“你在怕什么?” 赵太医道:“瑾妃娘娘有孕无疑。” 我刚道半句:“这孩子不是皇上骨血……” 莺儿于旁听见吓得不禁“啊”一声。 我忙回身示意她噤声,并道:“这话你听到就彻底烂在肚子里,不许再跟任何人说起。” 莺儿慌张地点头。 我回过脸来,盯住赵太医继续道:“赵太医还不明白么?”随即又道:“这个孩子根本不能留!” 赵太医无奈道:“臣也知道,可是娘娘不听臣的呀!若是再耽搁下去,待得月份大了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呼出一口气,“姐姐糊涂啊!” 赵太医缓缓抬头,目光投向那几盘小点道:“事到如今,也只有一个法子了。” “怎么了?” 载湉的声音清清然地贯入我耳中。 我身子一惊,猛地收回思绪,举目望住载湉,什么时候,他已经步到我面前来盯着我看,“奴才只是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 载湉扶住我的肩,轻笑问:“以前?多久以前?入宫之前?” 我浅浅一笑,漫然点头。 载湉想了想道:“志锐前日出了京城,文廷式也过不了几日就要离开了。” 我忽生疑惑,“文廷式革职却并未发配,为何也要离开京城?” 载湉凝视着我,“他不离开,你以为老佛爷会就这样放过他吗?” 我蹙眉,“还能怎样?”牵强一笑,随即又玩笑道:“难不成老佛爷还能暗杀了文廷式?” 载湉眸色深沉如浓墨,须臾,沉声道:“并无不可。” 载湉面上没有一丝轻松之意,这话一出,我心就跟着一紧,一头就埋进了载湉的怀中,“皇上不要说了,珍儿有点害怕。” 他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抚,一边柔声道:“珍儿不要怕,有朕在一日,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我缓缓仰起脸看着载湉,“皇上错了,珍儿是害怕老佛爷不放过皇上。” 载湉听言却只是对我淡淡一笑,或许载湉与我一样早就知道自己终将逃不过的命运,所以才会更加担心对方。 半晌,载湉轻声道:“志锐往乌里亚苏台任参赞大臣,终是朕负了他,朕心实忧,乌里亚苏台在漠北高原,乃穷山恶水之地,常年苦寒无比,若非野蛮土著,无人能撑过十年。” 我心头怦然一刺,却还是缓一缓心气道:“志锐文武双全,去乌里亚苏台一可教化蛮荒无知之人,二可熬得住颠沛苦楚,皇上尽管安心便是。” 载湉低眸看着我道:“朕知道你说这话是在安慰朕,但志锐是在替朕受苦,朕又怎么能安心呢?” 我嘴边含着清淡的笑意,回视着载湉道:“乌里亚苏台虽高远苦寒,但日子却并不一定就比在京城中难过,离开了紫禁城的这个大漩涡,反而能求个心平气和、安度余生不是?” 载湉的双眸怔怔地盯住我,一会儿,轻“嗯”一声。 我手抚上载湉的面庞,不禁叹息一声道:“其实皇上才是处于最危殆的位置上,珍儿真怕老佛爷会对皇上做出什么可怖的事情来。” 说到慈禧,载湉面色一沉,语气冷厉到没有温度一般,“老佛爷心气甚高,气焰嚣张,瓜尔佳??荣禄任署理直隶总督,不仅控制着京津一带的兵权,更常以克扣朝廷粮饷、不开河道来威胁于朕。” 我看着他道:“皇上还准备退让吗?” 载湉蹙眉道:“朕早就不曾退让过了,否则老佛爷也不会日益恨朕更深,想方设法处处掣肘于朕。” 我漠然叹道:“毕竟不是亲生的。” 载湉不乏冷笑,“亲生的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忽在心头生出一个想法,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出来,静静过去半晌后,终于还是道:“既然瓜尔佳??荣禄不知好歹,那皇上便给他个教训就是。” 载湉垂眸睨着我问:“什么教训?” 我抿一抿唇,小声道:“珍儿只怕皇上下不了手。” 载湉眼中神色一颤,似是瞬间就明白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低声问我:“你的意思是要对载沣嫡福晋下手?” 我自知这个主意的纰漏,对于载湉这样的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因而紧张得咬唇,片刻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载湉始终注视着我,见我点头后,立刻否决道:“绝对不行!”说完,他随即就放开了我,并悄然回过身去。 我站在他身后,拉一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珍儿也知道这么做不太好。” 他轻飘飘地一抽袖,又粗粗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肃声道:“知道不太好还说!” 在一瞬间,我真的有些害怕了,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对我说过话。 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一抽,眼中就渐渐模糊起来,“可是皇上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么?” 载湉一背手道:“那也不成,载沣嫡福晋并未有过任何过错,朕不能这样对她!” 话至于此,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颤抖着声音“嗯”了一声,面对此时的局面,脑子里猝然就变成了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的欲要回身,却被载湉一把拽到身前去,他低着眼眸打量我良久,我大睁着眼睛惊诧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许是载湉发现了我眼中闪烁的泪花,忙低声问我:“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赶紧收起视线,颔首摇一摇头,小声说:“没什么。”并在心里强制着自己把眼泪吞下去,但奇怪的是,我越是想让自己把眼泪吞下去,眼泪就越是不自主地往外冒。 载湉神色心疼地揽我入怀,在我髻边轻声道:“好了好了。原是朕方才话说得重了些。” 我用袖子抹一抹眼睛,深吸一口气道:“皇上说得对,珍儿没有怪皇上。” 载湉紧一紧臂膀,又歪下脸来盯住我,含笑轻声道:“不许再哭了,朕会心疼的。” 思量片刻,我终是抬起温热的眼眸望住眼前的他,慢慢道:“皇上可晓得,在这里,珍儿再没有其他的亲人了,亲人只有皇上一个。” 他眉目一动,烁烁目光中显露出几许震惊,几许心痛,几许怜惜,几许爱意,用手抚住我的后脑勺,将我深深护在怀中,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骨子里,“朕晓得……朕自然晓得……” 150 图谋 - 清宫有毒 - 夕幼 人生中许多事情都是莫名其妙地发生,并且大多都出于人的意料之外。 昨晚上我和载湉才因为载沣嫡福晋瓜尔佳氏的话拌了嘴,还惹出了一通眼泪来,载湉哄了许久才将我哄好。 本以为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好再说的,也就这样暂且搁置了下来。 却没想到的是在今日午间时分,谭嗣同、林旭还有志均三个人竟一起入了乾清宫来,现正在殿外等候载湉召见。 我欲要躲入珠帘后躺一会儿,载湉却一把捉住我的胳膊,对我道:“别再躲了,现在维新人士哪个不晓得你?”说着,他就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后又道:“朕的珍儿也不是外头那起子不敢抛头露面的小脚女人,为何要藏着躲着?” 我抬眸看着载湉,小声道:“可是后宫不得干政。” 载湉只是对我轻轻一笑,“今日你大哥志均也来了,不管是于你还是于朕来说,都算是谈论家常而已,并不算干政。” 话说志锐离开京城去了乌里亚苏台,也不知道府邸里奶奶和伯父究竟是怎么个光景,我倒也的确很想见见志均,也好当面问他些话,于是就朝载湉笑“嗯”一声,点头应了。 待得片刻,志均、谭嗣同、林旭三人就前后步了进来,志均看到我立在载湉身侧,神色明显一愣,整个人驻在原地,也不行礼,也不请安。谭嗣同于旁见状就机灵地抬手杵了志均胳膊一下。志均身子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忙朝我和载湉请了安。 载湉端坐在宝座上并让他们三人起了身来。 志均身着四品文官的八蟒五爪蟒袍,补服为雪雀,额前是蓝色涅玻璃顶戴,许是太久没见,我一眼就觉出他面上多了几分世事沧桑,从前志均性子比起志锐来说虽是成熟持重得多,却也因着年少,眉眼里总也会时时会透露出几分跟他自身气质不大符合的少年光俊,可如今看来他身上原来那种丰神光俊已然是被现实磨砺得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沧桑而沉稳的老气,就仿佛是浑然天成的一般。 我心中惊异有余,更多的却是惘然。 时光如流水,再回不去了! 志均在阶下俯一俯身,深吸一口气道:“皇上,臣已查得醇亲王爱新觉罗??载沣嫡福晋瓜尔佳氏乃是老佛爷有意安插在醇亲王府邸的眼线。” 志均这话一出,我心头猛然一惊,有一种可怕的忧虑油然而生。 也不知道前儿侧福晋邓佳氏行事时是否足够谨慎? 若是嫡福晋瓜尔佳氏乃慈禧安插在醇亲王府的眼线,长久地同住一屋檐下,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些事情。 瓜尔佳氏知道不久等同于慈禧知道么? 载湉沉默须臾,蹙眉问:“还查到什么没有?” 林旭道:“瓜尔佳氏乃是瓜尔佳??荣禄之女,嫁入醇亲王府邸时日长久,却时常以体弱多病避人避世,实在心思深沉,并且老佛爷一早就将瓜尔佳氏安插在醇亲王府当中,必定有所图谋,实在不得不防。” 载湉问:“有何图谋?” 林旭道:“恐乃监视。” 载湉轻轻点头,却始终蹙着眉不说话。 志均和林旭满面不解的神色,载湉不说话,他们也不敢动,良久后,两人淡淡互觑一眼,一头雾水。 谭嗣同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载湉微微抬眸,“你讲。” 谭嗣同道:“臣以为并非监视这么简单。” 载湉眸光一挣道:“说下去!” 谭嗣同道:“实为人质,目的是用以牵制皇上行为。” 载湉问:“此言可有依据?” 谭嗣同道:“臣在听闻到志均大人的消息后,便又遣了人乔入醇亲王府邸打探过,从中得知贤王爷以往身子一直康健无碍,正是自从瓜尔佳氏入了醇亲王府邸后,贤王爷的身子才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积弱下来,”谭嗣同说及于此,言下之意颇为明了,稍稍停了一下,又道,“其实贤王爷十七年而亡,其实臣是万万没想到的,那时虽心中讶异怀疑却也没有线索指向,才并未多虑,只以为自个儿是杞人忧天,而如今一切甚为明了,臣不得不核实心中所疑之处。” 载湉“嗯”一声,似乎仍在思索着什么。 林旭眉头紧锁,侧脸望着谭嗣同道:“谭大人,行事前何以不跟众人商量?” 谭嗣同目光轻轻扫过林旭,随即复看向载湉道:“臣以为此事绝计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打草惊蛇就什么都探不到了。” 林旭缓缓道:“那我们又怎么知道你说得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胡乱编排?” 谭嗣同挑目看一眼林旭,眼中流露出极为坦然神色,也不多加辩解。 林旭见之面上明显一惊。 志均忙道:“林大人,谭大人为人旷荡,胸襟光明,绝不会在皇上面前肆意瞎话的。” 林旭想了想,稍稍点头道:“话虽是如此说,但谭大人擅自行事却也冒着极大的风险,万一事败,后果不堪设想!” 谭嗣同道:“林大人不知道风险和回报向来都是并存的么?” 林旭还未开口再言,载湉就缓缓吁出一口气,出声道:“贤王福晋之死可有传言?” 谭嗣同冷笑一声,道:“就连贤王都与之有关,贤王福晋又怎可能独善其身。” 正说着,突然范长禄从门外闯了进来,形色匆匆,范长禄在载湉身边伺候多年,极少会像今天这般不讲规矩直接闯殿,又逢载湉听及谭嗣同的话本就心绪不佳,范长禄算是撞上了枪口,只听见载湉高喝的声音:“谁让你进来的?!不知道朕正在里头谈事情吗?!” 范长禄见载湉愠怒,“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道:“奴才有要事!” 载湉一侧身,并不理睬。 片刻,我弯下身子,好言劝载湉道:“范公公向来礼仪周全,想必这次果真是有急事,皇上千万不要因一时气愤而误了大事才好。” 载湉粗粗叹气,歇了须臾,才视着范长禄问:“何事?” 范长禄道:“奴才刚从宁寿宫的得到消息说,钦天监的保章正英年大人一早觐见老佛爷时提及贤王爷的墓地上有白果树一颗,并建议老佛爷应该立刻伐倒此树!” 林旭听言大惊失色,“陵寝既已成,何能再行乱动!岂不是扰王爷谥后安宁?!” 载湉双手握拳,猝然拍案而起:“去宁寿宫!” 载湉疾步出殿,我少不得要跟上去瞧瞧,于是,出来乾清宫只跟侍在宫门一侧的常泰交代道:“将志均大人带去景仁宫好生招待,我未回来便不许放大人出宫。” 常泰为难:“这……” 我没时间解释,“照我说得去做就是!” 常泰应了。 151 伐计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随后带着莺儿也来到了宁寿宫,荣儿焦急地在宫门外来回踱步,见我来了,忙就领了我进去,刚走到正殿门边,就听见载湉已在里头跟慈禧分辩着,“不过只是一颗白果树而已,老佛爷何以非要让贤王爷身后不得安宁?” 我赶忙进去,悄然行了礼退立在一侧。 慈禧坐在八宝木漆纹金大椅上,愤怒的脸已经扭曲变形,“究竟是哀家不让他贤王安宁,还是他贤王不让哀家安宁!” 载湉听言,更加怒不可遏道:“王爷已然过世多年,老佛爷实在不该相信那些鬼神怪谈!” 慈禧冷哼一声,睨着载湉道:“钦天监是为掌观察天象,推行吉凶之署,自古便有,从无失算,如何到了皇帝这里就成了鬼神怪谈?!” 载湉怒睁着眼,一甩袖道:“不可尽信!” 慈禧森森的目光盯住载湉半晌,仿佛是在极力压制着胸中怒火,缓缓道:“贤王墓地上的白果树高十余丈,荫数亩,形如翠盖罩在墓地上,英年大人按天文地理算法推演,表明这样的白果树只有帝王陵寝才可以拥有,并且白果的‘白’字加在‘王’之上就是个‘皇’字,若留下这棵树必然于皇室大宗十分不利。” 还未待载湉说话,慈禧就回身对李莲英吩咐道:“哀家即命尔等伐之!”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换谁能忍得了? “究竟是于皇室大宗不利,还是于老佛爷不利?!” 载湉铁青着脸,眼神立刻厉然睨住李莲英,里头似是燃着熊熊火焰,像是要将人吞噬一般。 李莲英见状,一下也不敢乱动。 载湉肃声道:“尔等谁敢伐此树,就先砍朕头!” 慈禧面无表情地紧紧瞪着载湉。 载湉也立在原地,回视着慈禧。 谁也没有退让一步的意思,以至两相对峙了许久。 这个场面弄得我一时也很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须臾,只鼓足勇气,上前去行了礼,并道:“老佛爷,皇上不是有意的,毕竟贤王爷是皇上的生父,血浓于水,看不得贤王爷身后被打扰也是理所应当,就请老佛爷成全皇上的一片孝心吧!” 慈禧目光一凛,朝我喝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生父!皇帝的阿玛只有文宗皇帝!”说着,慈禧眼神就又回去死死盯住载湉,“皇上的孝心理应放在文宗皇帝身上,而不是那些本不相干的人!” 慈禧这话我委实不能苟同。 爱新觉罗??奕譞毕竟是载湉生父,怎么可能不相干! 况且载湉本就是被你慈禧抢来的! 于是,我忙道:“想来今日之事若是换成文宗皇帝陵寝,皇上亦会据理力争。” 慈禧面露凶光,睨着我道:“你算得上什么东西!哀家和皇帝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谁让你进来的?!” 我不说话。 荣儿听言,随即进来跪在我身边道:“老佛爷,是奴才让珍妃娘娘进来的,若要罚就请老佛爷罚奴才!” 慈禧蹙着眉,一时指着荣儿喝道:“奴才大胆!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吗?!” 荣儿磕头道:“奴才谢老佛爷恩典!” 旋即,慈禧朝李莲英道:“把这个自作主张的奴才拿下去打二十大板再给哀家拖回来!” 李莲英望着荣儿有些踌躇。 慈禧见李莲英迟迟不上手,便对李莲英断喝道:“去啊!” 李莲英一俯身道:“老佛爷,荣儿向来服侍周到,能不能开个恩?” 慈禧觑着李莲英道:“不然这二十大板由你李莲英代受可好?” 李莲英听见这话,身子一震,只好乖乖照慈禧的意思做。 荣儿被拉下去。 而后,慈禧又对我怒声道:“给哀家滚下去!” 我不禁在心里想,滚? 难道我真的要滚出去吗? 于是我一时就徘徊着没有动弹。 慈禧更大了声音,朝我再吼道:“珍妃你耳朵聋了?!” 我一惊,“哦”了一声,还是不知如何是好,便问:“老佛爷,奴才真的要‘滚’吗?” 慈禧气咻咻地望着我。 我怔怔地望着她,仿若无事般。 慈禧却是面色潮红,眼神像要射出火花一般。 就在慈禧欲要将胸中怒气亟待爆发时,载湉道了一句:“若是朕果真连亲父都不予相认,与山匪贼子何异?朕又有何脸面去面对教化天下臣民?”说完,他就一把拉起我,也不管慈禧面色如何,直接大步朝宁寿宫外头走去。 范长禄、莺儿忙一道跟着。 载湉走了两步朝后头一摆手,高声道:“都别跟着了!” 我随即回头看范长禄和莺儿,两人皆只敢立在原地。 行了半晌,他才缓下脚步来问我:“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抿一抿嘴道:“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我看着载湉,轻“嗯”一声,“反正老佛爷都快被奴才在无意中弄得爆炸了,不如就干脆继续装傻让老佛爷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奴才身上不也挺好的?” 他一皱眉,十分生气的神色,“有什么好的?!” 我平和道:“这样老佛爷就不会把这些怒火再加诸于皇上的头上了!” 他松开我的手,大声道:“你疯了!” 我不过付出一笑,反说道:“皇上方才表现又何尝不是疯了?” 载湉随即一声叹息,缓一缓心气,这才低了声音道:“是,你说得没错。朕刚刚的确是过火了,委实不该跟老佛爷发作的。” 我低眸,重新牵过他的手,淡淡道:“不怪皇上,这事儿换谁都忍不住。” 他盯住我,蹙眉道:“但即便是朕过火了,也该朕自个儿担着后果!” 我稍稍低眸,轻“哦”一声。 片刻,载湉看我一眼,回握住我的手,继续朝前走去,一会儿后,沉声道:“看来,瓜尔佳氏的确是不能再留了。” 我听言,侧头盯住他,“皇上是说醇亲王嫡福晋瓜尔佳氏么?” 载湉“嗯”了一声。 我在心里头轻轻一笑,随后又故作不解道:“昨晚皇上不是说嫡福晋并未有过任何过错么?” 载湉回视我一眼,“珍儿以为老佛爷是如何能知晓贤王爷墓地旁有一棵白果树的?” 我微笑,“自然是钦天监保章正英年大人告诉老佛爷的。” 载湉道:“那英年又是怎么知晓的?” 我目光在脚下的石子路上流转,“也是,难不成这个英年大人整日都已经无聊到要去王爷墓地散步了么?” 载湉道:“醇亲王府邸必然有人在通风报信。” 我点头,“皇上说得没错,这也就更加印证了方才在乾清宫时三位大人的说法。” 静了须臾,载湉叹息道:“大约阿玛也知道瓜尔佳氏的来历。” 我乍然举眸看着载湉道:“难怪王爷那时不肯跟皇上相见。” 载湉点一点头。 原来不是爱新觉罗??奕譞胆小怕事! 随后,我无奈叹道:“没想到宅邸里也有这么多阴谋诡计,真是哪里都不安生,”说着,我稍停了一下,跟着又道,“不过王爷和福晋到底都没有戳穿瓜尔佳氏,只是因为瓜尔佳氏是载沣的嫡福晋么?”侧目看一眼载湉,撇一撇嘴道:“何苦来呢?” 载湉笑着摇一摇头道:“不仅因为瓜尔佳氏毕竟是载湉的嫡福晋,更因为,毕竟朕还是朕,毕竟老佛爷还是老佛爷。” 又走了半晌,我和载湉就到了景仁宫门口,载湉抚一抚我的手,又朝宫门怒一努嘴,对我轻声道:“进去吧!” 我疑惑地望着他,“皇上不进去吗?” 载湉笑,“朕还有事。” 我颔首“哦”一声。 他极不愿地慢慢松开我的手,又低声道:“朕今晚就不来景仁宫看你了。” 我一蹙眉,微微垂眸道:“奴才知道了,今儿是十五,皇上晚上定是要去钟粹宫。” 载湉摇头,对我轻声道:“朕要去永和宫。” 我一惊,“皇上要去找姐姐?” 载湉点头。 我忧心道:“可是姐姐不是一直身子不太好么?” 载湉含笑睨着我,“怎么?这就吃醋了?” 我“切”一声,“才没有。” 载湉笑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敛眸道:“好了,朕不跟你闹了,快些进去吧!” 我往后一探,“皇上先走!” 载湉双手一送道:“你先进去,朕再走。”说着,他就把我推进了宫门里,我也就只好浅浅一笑,转身而入。 步进院子,就看见志均正坐在西配殿中喝着茶,常泰于侧服侍,见我来了,常泰忙就小跑过来,“娘娘终于回来了,大人好几次要走,奴才好容易拦下,娘娘若再不回来,奴才可就真没法子拦住大人了。” 我举眸问:“莺儿回来了吗?” 常泰“嗯”一声,“早回来了,现正在小厨房盯着晚膳呢!” 我点头,对常泰含笑道:“辛苦你了。” 常泰抬手挠一挠后脑,又摇一摇头,“奴才应该的。” 我随即入了屋子,信步走到志均对面坐下,两两相望片刻,竟有一种隔世之感,一会儿,我轻声道:“志均,好久不见。” 志均忙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子上,给我行了个大礼。 我干净扶他起来,并问:“志锐已经离京了?” 志均不禁哀叹一声,点头道:“离开有几日了,乌里亚苏台山高水远的也不知他几时才能到。” 我问:“奶奶可好?伯父可好?” 志均轻怔一下,随后道:“都好,只是志锐离去不免有些伤感,”然后反问我,“娘娘可好?瑾妃娘娘可好?” 我轻扯嘴角,“还好。只是姐姐的身子一直有些反复。” 志均面色一紧。 我忙又道:“不过只需多加调理就会好的。” 志均听了这话,面色才松快下来,稍稍放了心。 一会儿,志均对我道:“皇上长久宠爱于娘娘,家中人都晓得,也都为娘娘高兴。” 我笑着一摇头。 他又道:“以前志锐在府邸时听到我和志锜讲起你在宫中受宠也是这一副神情,总说娘娘在宫中集宠于一身便是积怨于一身,没什么可高兴的。” 我始终无奈笑着,“积怨我倒不怕,只是许多事情,皇上难,我也难。”说完,我就直视着他,“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志均缓缓点头,“如今这世道谁人不难呢?” 我颔首,轻“嗯”一声。 过了片刻,志均又道:“白歌现在依旧是在府邸里服侍着,志锐那日把白歌带回来时,众人见着都骇了一跳。” 乍然聊到白歌,我心头一酸,“白歌她,还好么?” 志均点头,“毕竟是在你身边好生伺候过的人,府中自是不会亏待她的。” 我一叹息,想了想道:“其实宫中险恶,白歌此番能出了宫去倒也好。” 志均点头。 随后,我轻一抿嘴,眼睛看住志均道:“那么白歌就有劳哥哥们代为照顾了。” 志均回视着我道:“放心吧,那件事家中皆有耳闻,娘娘无事就好,至于白歌,娘娘不需操心。” 我缓缓点头,“日后还劳烦哥哥们为她许个好人家才是。” 志均道:“这些家中都晓得的。” 片刻后,我终于说出自己心里最为愧疚的事情:“前儿,志锜的照相馆被查封,实在是我的过错,”说着,我稍稍顿了一下,又轻轻一叹,才继续道,“实在不该把志锜的照相馆也牵扯进来。” 志均忙道:“娘娘不必懊恼,这一切原都是志锜心甘情愿的。” 我静静看着志均。 他又道:“这些年里府邸里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娘娘身在紫禁城中自然不晓得,其实,如今所发生的全部事情都是水到渠成,没有人会去责怪什么的,娘娘也不必揽责,支持维新乃是大清有识之士的共同意愿,能为此出一份力也是一种荣耀,维新若要人身先士卒,臣想是无人会退缩的。” 志均的话我也只是暂且听着,当面对死亡的恐惧,究竟是不是无人会退缩,在我这里尚还有待商榷。 但我面上却是在浅浅地笑着,并迎合道:“是啊,天下只有一个志锐,却也有千千万万个志锐。” 152 厌弃 - 清宫有毒 - 夕幼 盛夏的天气生机勃勃,炽热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大地,我正坐在御花园里一棵硕大的苍数阴凉下发呆,心间颇感落寞。 原听说今日醇亲王爱新觉罗??载沣会携福晋入宫,本笃定以为来的必然会是侧福晋邓佳氏,却难得爱新觉罗??载沣竟携了嫡福晋瓜尔佳氏入宫来给慈禧和载湉请安,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怪就怪在嫡福晋瓜尔佳氏在府邸中并不受醇亲王宠爱,不过是白占了个嫡福晋的头衔,以往,醇亲王惯常都是带着侧福晋邓佳氏入宫觐见,今日也不知是刮了什么风,居然让百年不变的醇亲王突然转了性子。 我昨晚就想着终于能和侧福晋邓佳氏在景仁宫小聊片刻,一早就特意在御花园等着了,可谁知见到的却是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站在爱新觉罗??载沣的身边,女子面容虽清寡,但一色鹅黄素水薄烟纱制的裙衫,上头似乎是用彩线绣着大多芙蓉,色泽明亮,花样富贵,倒是衬得她周身也散出来几分艳丽,因隔得远我并没十分看清瓜尔佳氏的容貌究竟几何。 我在心中轻轻一哼,醇亲王跟载湉真不愧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就连转性都挤在了一块儿。 前儿一连三日载湉都歇在永和宫,中膳、晚膳都在钟粹宫用,一时间弄得景仁宫跟冷宫似的,从昨日起紫禁城中的一些流言蜚语就开始陆续传入景仁宫,恐怕已经甚嚣尘上有一段日子了,许多宫女、太监在私下议论揣测载湉冷落我的原因,别说宫女、太监,就连我自己对于载湉的乍然转性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既没大逆不道。 也没使他吃醋。 这两日里,莺儿不止一次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了又想也无从回答,只得付之一笑。 今早,我悄然从御花园一边的小径走过来,无意听见在茂盛花丛中的窃窃私语,里头声音似乎透露着巨大的兴奋,“没想到,珍妃终归还是遭皇上厌弃了……” “可不是么,皇上都宠珍妃这么些年了,可以了,大清朝哪个皇帝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咱们皇上模样那么俊俏,怎么能就在珍妃一棵树上吊死?” 一听就知道说这话的定是个老嬷嬷。 “嘘!” 小太监提醒:“好歹珍妃娘娘是个妃位,你们这么说话就不怕被人告到景仁宫去?” 嬷嬷“咯咯”飞笑两声道:“凭她是什么,皇上的恩宠才是真,以往皇上专宠,我还忌她几分,如今依然失宠,我才不怕她!” 最先在前面开头那人听声音也不知是宫女还是嬷嬷,“在紫禁城皇上宠谁,谁就是规矩,皇上晚上进了哪个宫,那一宫人就是王道。” 这句话说得倒挺有意思! 我正咂摸着,几个人又在里头窸窸窣窣地说了一通。 我也没凑近听,回神过来,转身欲走,抬眼就看见莺儿的面色已经变得青白相间,吁吁出着愤气。我本胸口也藏着气,忽看到莺儿的模样一时不乏好笑,气也就散了大半,脚下才走两步就正好踩了石子杠到了花盆底,我低头一看,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随即缓缓弯腰捡起那几颗石子,在手中掂了掂,又看了几眼花丛,心里这才有了十分的道理。 载湉的账我稍后再跟他算,虽尚不知这几人到底是谁,但当下的账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否则众人都会以为我好欺负,日后什么人都敢爬到我的头上来了,于是就朝莺儿使了个眼色。 莺儿会意,微微俯身从我手中接过石子,然后一颗一颗大力地往花丛里砸过去。 只听见连连几声“哎呦”,里头钻着的人就一个两个的都爬了出来,左右喝道:“谁啊?!” 抬眼见到是我后,眸光霎然一敛,忙都跪在地上磕头,“奴才们不是故意冒犯娘娘的,奴才们方才正除杂草没见着娘娘过来。” 我轻轻一笑,“若是让你们知道本宫来了,本宫又如何能听得方才那么好的话?” 几人身子一紧,显然不晓得自己方才的话已全然听入我的耳中。 我一面在前头踱步,一面慢慢道:“皇上宠谁,谁就是规矩,皇上入了哪个宫,哪个宫就是王道。这话说得不错。”我随即笑问:“谁说的?” 一不算太老的嬷嬷出声:“是奴婢说得。” 我缓缓弯腰,用戴着累丝金雀护甲的食指轻轻勾起这位嬷嬷的下颚,“哟!嬷嬷额头都流血了!”我嫣然一笑,“原是本宫的错,下手有些狠了。” 回身朝着莺儿吩咐道:“等会儿去景仁宫拿一瓶拭腐粉给嬷嬷回去抹着。” 莺儿一笑,道了:“是。” 我回过头来笑看着眼前的嬷嬷,“这药可好了,嬷嬷抹着必然喜欢。” 嬷嬷忙磕头谢恩。 我直起身子,浅浅出一口气,又问莺儿:“本宫记得仿佛璇玑嬷嬷那里缺不少人手?” 莺儿道:“是了,前儿璇玑嬷嬷还跟奴婢提起过呢!” 我笑,“既然这几位这样闲,想必调到璇玑嬷嬷那里更能人尽其用。” 莺儿笑道:“奴婢等会儿回宫就交代内务府。” 正想着,轻轻一转首,却见子玉和瓜尔佳氏两人从前头步过来,眼看着越走越近,我只得起身手里持着蝴蝶团扇迎上前去,“姐姐怎得有空跟醇亲王福晋一块儿逛来御花园?” 瓜尔佳氏轻盈一行礼,“瓜尔佳??幼兰给珍妃娘娘请安!珍妃娘娘吉祥!” 举眸所见,瓜尔佳氏肤色白皙,瓜子脸庞,其余尚可,就是这一双桃花眼十分撩人,难怪在现代时人都说瓜尔佳氏出美人。我一面扶她起来,一面笑道:“嫡福晋真是让本宫打开眼界。” 子玉着一袭烟绿色的锦缎宫衫,气色仍旧稍显不足,束着一个流苏髻,髻上插着鎏金步摇,笑问我:“妹妹在这御花园做什么呢?” 我抿嘴一笑,“妹妹整日无所事事,自然要给自个儿找些乐子才是,否则一直待在空荡荡的景仁宫里,日子十分无趣,”稍稍一垂眸,往前踏疾步,又执了子玉的手,低声道,“姐姐辛苦了,皇上近来多踏足景仁宫,还望姐姐能够多加仔细,代为照看。” 子玉只是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看着我,“妹妹这话说得仿佛势在必得。” 我轻轻放开子玉的手,含笑凝视着她道:“势在必得?”想了想,轻笑一声,摇头说,“实在没有必要,因为是我的就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瓜尔佳氏于旁笑问:“两位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转眸望着瓜尔佳氏,轻笑道:“这是咱们姐妹之间的事情,与你一个外人无干。” 瓜尔佳氏一时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子玉一笑,自是继续朝前走着。 我必然也跟着。 却没走两步就听见后头瓜尔佳氏一声惊叫:“啊!” 153 嘤嘤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猛然回头,看到有一个蒙面锦衣人飞身冲到瓜尔佳氏面前,一把将她掳走,瓜尔佳氏惊惧得嘶吼,手脚一顿乱扑,却终究还是没能从锦衣人的怀中挣脱出来,一切事情好像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我倒抽两口气,本欲大喊人来,却在尚未开口时就被子玉一把抓住手腕,我身子一惊,扭头看子玉眼中神色,心中便大概知晓今日事情并非偶然,而应是有人刻意安排,方才陡然被唬住没及细想,紫禁城守卫森严,若无人通气怎可能容得外头人随意进出。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等会儿你只管看好戏便是!” “姐姐和瓜尔佳氏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做?” “无冤无仇么?若非老佛爷,我的孩子又怎会……” 话刚说一半,子玉就深吸一口气,断了声音。 我不禁蹙眉望着子玉,“难不成……” 还未说完,子玉忙就拉我胳膊一下,示意我噤声。 过去半晌,子玉才让身后跟着的李长出声大喊:“快来人呐!福晋出事了!快来人呐!” 不消片刻,一队侍卫就奔了过来。 子玉这才让霁月去给宁寿宫、乾清宫通个口信。 侍卫跪在地上道:“不知娘娘遭遇何事?” 子玉面上顿时就现出焦急神色,仿若无措道:“不是本宫!是醇亲王福晋!” 侍卫问:“福晋怎么了?” 我见状顺势也就于旁推波助澜,假装惊惧,紧蹙眉头道:“福晋不知被什么人抓走了!” 侍卫讶异,“抓走了?” 子玉吼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快去找!若是福晋出了什么事,你们能担待得起吗?!” 侍卫听言忙就四散开去找。 一晌后,载湉、载沣和慈禧都聚在了御花园这里,询问过我和子玉后,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慈禧和载沣两人自是无比担忧,无暇顾及其它,载湉一来看见有我,眸中光色随即一凛,似乎极不愿在这里看见我一样,神色十分懊恼,眼光始终死死盯着我。 我只故意对他视作无物,根本不正眼看他,只用余光时而瞟他两眼。 他的心思我还不知道? 不过就是不想让我搅和进来这件事情罢了! 毕竟这个瓜尔佳氏是慈禧的眼线! 难怪这几天载湉都往永和宫、钟粹宫跑,合着一个是在一块儿筹划这事,一个是有意让敌人掉以轻心! 终于,侍卫在景阳宫正殿里的床上找到了两人,已将两人带过来,瓜尔佳氏藕白色的鸳鸯肚兜现还挂在面前坦衣露胸的男子衣襟带上,画面着实让人不忍猝看,我不免稍低一低眼眸,一侧的慈禧和载沣见到这个场面皆是不可置信的模样,一时惊诧得没有回过神来。 载湉也是一皱眉,随后怒喝道:“还不先把衣物穿好!” 两人忙乱地披上外衣。 瓜尔佳氏胭脂斑驳,发鬓散乱,不断“嘤嘤”啜泣着,爬到慈禧脚边,“老佛爷定要替奴才做主!” 慈禧面色也是难看,大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载湉指着锦衣男子,“你说你是怎么混入紫禁城的?!” 锦衣男子眼睛盯着瓜尔佳氏道:“原是福晋将奴才带入宫中的!” 瓜尔佳氏回身过来,怒瞪着锦衣男子,“你胡说!” 锦衣男子望着瓜尔佳氏神色不解道:“福晋这会儿怎得不承认了呢?奴才和福晋早就认识,福晋昨晚还偷偷跟奴才说今儿大人带你入宫,福晋你便正好可带奴才入宫一道开开眼界,顺便……”话没说完,锦衣男子就悄然低下眼眸,不敢再说。 载沣气急,浑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抖,眼中的目光似是刀子欲要剐了面前的锦衣男子,怒声问:“顺便什么?!” 锦衣男子缓缓抬头看一眼载沣,面露无辜,低声道:“顺便……也好行事。” 话音未落,载沣就走到慈禧旁边,拂袍狠踢瓜尔佳氏一脚,并骂道:“贱妇!难怪昨晚你怎么都不肯让本王留宿屋中,原来是另有筹谋!” 瓜尔佳氏单薄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住这一踢,一下就重重摔在了地上,大约是胳膊磕破了,一径鲜血缓缓从宽阔的袖中流出,她艰难的爬起来朝载沣哭道:“王爷,你要相信我,我是冤枉的!” 载沣怒哼一声,弯下腰死死拽住瓜尔佳氏的下巴,“本王怎么也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入流的女人,哪里还配做我醇亲王嫡福晋。”说完,载沣就扔开瓜尔佳氏,跪在慈禧和载湉的面前,亮声道:“奴才求老佛爷和皇上容得奴才休了这个不检点的贱妇!醇亲王府门楣不能让这个贱妇糟蹋了!求老佛爷、皇上成全!” 载湉也不回答,稍稍侧脸望住慈禧。 慈禧此刻已经面无血色,静了一会儿,才淡淡道:“醇亲王爷,无论以后如何,瓜尔佳氏现在依旧是你醇亲王嫡福晋,事情还未查明,王爷你如今就一口一个贱妇的叫,你自个儿觉得合适么?” 载沣颔首,沉声道:“为了瓜尔佳氏这样的女人,的确有失身份。” 慈禧随即肃声道:“醇亲王慎言,瓜尔佳氏女儿并非只有嫡福晋一人。” 载沣不言。 慈禧深吸一口气,睨着载沣道:“若是查明果真嫡福晋不赦,哀家自会为你做主,可若是嫡福晋遭人陷害,哀家也定会为嫡福晋做主!” 载沣气红了眼,回身瞅过瓜尔佳氏,目光又恨恨盯住锦衣男子,“老佛爷,无论瓜尔佳氏是否为人陷害,瓜尔佳氏已与此人苟合,木已成舟,且大庭广众之下,紫禁城中宫人皆知,若瓜尔佳氏继续为嫡福晋,恐怕不久的将来奴才的脊梁骨就要被人戳透了!” 瓜尔佳氏哭着挪到载沣的身边,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啪啪”往下掉,伸手抓住载沣的衣角,用一种让人撕心裂肺的声音道:“王爷,奴才真的是被人陷害的,奴才是被迫的,奴才绝不是心甘情愿的,王爷……你信我……王爷……” 听她说着,连我都不禁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但又想到瓜尔佳氏是慈禧的眼线,看着她现在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是甚觉胆寒,不得不感叹一句,高手啊! 本以为载沣会吃她这一套,但没想到载沣上去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瓜尔佳氏的面上,白皙的面庞瞬间潮红,力气大得更是连瓜尔佳氏发鬓上的珠钗都被甩掉了,头上无数青丝铺洒下来,一阵夏风吹过,青丝胡乱地黏腻在瓜尔佳氏的脖上、胸前、面上,颇为凌乱,打眼看着就像个凄惨的疯子。 慈禧看在眼里,大睁着眼睛对载沣道:“醇亲王爷你给哀家听着,但凡查明嫡福晋清白,你便永远不得休妻!” 载沣目光看向慈禧,两腮上的肌肉都在颤颤发抖。 慈禧浅浅一吐气,随即问锦衣男子,“听说是你将嫡福晋从御花园掳走的?” 锦衣男子颤颤道:“是。” 慈禧怒视着他问:“为何?” 锦衣男子道:“因为奴才等了许久,实在等不及了才……” 慈禧问:“你原在何处等待?” 锦衣男子道:“景阳宫。” 慈禧冷冷一笑:“嫡福晋乃第一次入宫觐见,怎会知道紫禁城中景阳宫最为僻静?” 锦衣男子道:“嫡福晋虽头次入宫,但侧福晋却时常入宫……”还未等及锦衣男子话说完,慈禧就指着他道:“给哀家拉下去打死!” 载湉拦道:“老佛爷莫急,还未审完!” 慈禧视着载湉道:“皇上,已经审完了。” 载湉盯住慈禧,片刻后,一挣眉,双手轻轻一搓,面色显得颇为遗憾,也就松口对侍卫道:“将人拿下去吧!” 于是,一侧等待着的侍卫就将锦衣男子架了下去,最后载湉对载沣道:“不得休妻。” 载沣蹙眉瞪着载湉,良久无言,载湉始终未改口。 载沣气得拂袖就走。 154 闹气 - 清宫有毒 - 夕幼 慈禧深出一口气,只对瓜尔佳氏道:“回去把自个儿弄干净,好生歇息。”然后,也领着一行人渐渐远去。 瓜尔佳氏瘫在地上只是哭泣。 子玉过去对瓜尔佳氏道了两字:“荡!妇!” 语气十分犀利! 瓜尔佳氏乍然停住了啜泣,怔怔抬眸望住子玉,“是你!是你!是你陷害我!” 子玉回身看一眼霁月。 霁月上去就是给了瓜尔佳氏两个嘴巴子。 子玉厉声道:“福晋糊涂了!” 霁月讥讽道:“分明是自个儿不要脸,还总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 载湉沉声道:“好了,”又朝王商使了个眼色,“把嫡福晋好生送回醇亲王府邸。” 王商嘴角浅浅一翘,应声就把人带下去了。 子玉叹息一声,向载湉行了礼,而后退下。 载湉看了我半晌,走到我面前来牵起我的手道:“走吧!” 我敛起色来,飞速一抽手,含笑问:“走哪儿?” 载湉笑道:“自然是陪你回景仁宫。” 我抿嘴一笑,“不必了,奴才自个儿能回去,皇上还是去永和宫陪姐姐吧!” 载湉向后看一眼,“瑾妃刚走。” 我听言,心中愈加来气,难不成若是放在方才,还就真跟着子玉走了?我便又笑道:“那皇上就去钟粹宫看皇后娘娘吧!” 说完,也没等载湉回答,我就回身径直向后走去。 莺儿跟在一侧问:“娘娘,皇上方才要去景仁宫为何娘娘拒绝?” 我打眼看她,“你不懂。” 莺儿笑,“奴婢怎么不懂?” 于是,我笑问:“你懂什么?” 莺儿道:“奴婢晓得,娘娘和皇上这叫情趣!” 情趣?! 我无奈一笑,敲她头一下,“小小年纪,不学好!” 莺儿委屈道:“娘娘怎么这么说?” 我凝滞住脚步,看着她问:“情趣是什么?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信口说得?” 莺儿小声道:“情趣不就是修养么?” 修养?! 我“嘶”一声,挠一挠头,面上有些挂不住,试探问:“你所言的情趣原是这个意思?” 莺儿“嗯”一声,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还能是什么旁的意思么?” 我笑一笑,肯定道:“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就是情趣。没错。” 酉时,常泰入了殿来说载湉今儿翻得是钟粹宫的牌子,我气得连鹊儿刚端进来的银耳莲子羹都没喝下去,忍不住一拍小几,又弄得我手生疼。 鹊儿说帮我梳洗,我不要! 莺儿说帮我篦头,我不要! 鹊儿搬了古琴来,我不弹! 莺儿拣了书籍来,我不看! …… 整个人仿佛像是一个气球,气鼓鼓地,只消人一戳就会立刻原地爆炸! 直到酉时三刻,耳边传来常泰请安的声音,“皇上吉祥!” 我一喜,随即就爬到小几上头轻轻掀开月窗往外偷看,果真是载湉,一袭亮灰色纱缎长袍,腰间系着那条我亲手为他绣制的白竹丝帛水烟绦带,上头扣着金镶玛瑙钩环,月色如水,从天边轻轻泻在载湉的发辫上,剔透轻莹,眼中看着载湉,随后心绪又是一转,想到他多日没有理我,今日还故意气我,火气就不禁冲上心来。 王商在外头敲门,“莺儿,鹊儿,皇上在外头呢!” 莺儿、鹊儿正要去开门,我忙拦住。 只道:“皇上,奴才今儿身子不适,皇上还请回钟粹宫吧!” 载湉被关在门外道:“珍儿,朕来了,别使性子了!” 我道:“皇上,奴才是真的身子不适,皇上请回吧!” 载湉道:“下午时不还好好的?” 我柔声道:“是急症。” 又推脱了一会儿,载湉见必然是进不来了,也就只好悻悻离开。 第二日酉时三刻。 载湉又来了,“珍儿,开门。” 王商白日里自是早就过来景仁宫报过信,说是昨晚上载湉哪里都没去,就是歇在养心殿,又说今儿载湉翻得就是景仁宫的牌子。 我心一疑,王商一个太监,他又是怎么知道我昨晚上有为翻牌子的事情生一份气,要么就是王商天生懂女子的心思,要么就是载湉昨晚在养心殿跟王商嚼了关于我的舌根子。 我正坐在榻上一面吃着甜藕羹,一面朝外头道:“皇上请回吧!奴才今儿有些头晕,恐侍奉皇上不周,皇上还是去钟粹宫或是永和宫吧!” 载湉温言道:“朕今日就是翻得景仁宫的牌子。” 我在里头小声对莺儿、鹊儿道:“这甜藕羹不错,明儿再来一碗。” 莺儿、鹊儿道:“是。” 载湉又敲了两下门。 我刮了刮碗边,轻叹道:“原是敬事房不该把奴才的牌子挂上。” 载湉道:“你根本就没病,为什么不挂!” 我抻了个懒腰道:“皇上,奴才真的有病,皇上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赵太医,”又打了个哈欠道,“皇上,奴才要睡了,皇上请回吧!”说完,我就让莺儿、鹊儿熄灯。 于是,载湉又垂头丧气地走了。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些慌的,因为我根本还没来得及跟赵太医通气,载湉若是一问,必定拿我一个准。 一会儿,莺儿一面帮我铺床,一面问:“娘娘这样好么?明儿皇上会不会就真的不来了?” 我笑,“若是皇上对我的耐心只有这么一点儿的话,我又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莺儿道:“娘娘,后宫妃嫔可以有很多,可是皇上就只有一个。”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一点头,“你说得没错,”随后又道,“不过我也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谁还配不上谁啊!若是一定要我去故意讨好皇上,委屈自个儿,那我好不如孑然一身呢!” 莺儿、鹊儿点头。 我轻声道:“你们记住,皇上要走,没人能拦得住他,皇上要留,也没人能拦得住他。” 本想第三日放载湉进来,但不巧的是,第三日我真的来了葵水。 于是,又过去七日,载湉一直没能踏入景仁宫殿中半步。 这日酉时三刻。 载湉又在屋子外敲门,不过这次他的语气不像前几次那么讨好,而是变得强硬,“珍儿,你若今天还不给朕进去,朕明儿就让内务府拆了你这道门!” 怒气已然烟消云散,我听他这话,忍不住咧嘴一笑,“皇上若是让内务府拆了奴才这道门,奴才还怎么住啊!” 载湉高声道:“那你就开门!” 王商哀求道:“奴才也求求娘娘了,开开门吧!这都十日了!皇上这些日子一直都辗转反侧的睡不好!” 莺儿、鹊儿见我抓准了载湉的小辫子,也都已经乐在其中,听了这话双双捂嘴乐呵呵地笑。 我还未回答,就听见外头有连续脚步的声音,就朝莺儿、鹊儿使了个眼色,莺儿、鹊儿到门边去看了一眼,回来说:“了不得了,皇上正在院子里聚集许多太监要撞门呢!” “什么?!” 我忙也过去门边,看着一群人声势浩大的样子,实在有些骇人,这小破木门可比不得现代家里的密码锁,一撞根本无需等到明天内务府来,铁定当场就飞了,赶紧抽了插销,开了门。 载湉猝然看到我,面上霎时一笑,抬脚进来。 我一侧身坐在榻上,往外看一眼道:“还不让那群人退出去,皇上是要拆了奴才这景仁宫么?” 载湉随即向王商一摆手。 载湉过来坐在我身边。 莺儿、鹊儿见状也一道退出。 载湉揽我入怀,小声道:“珍儿,那件事是朕错了。” 我侧目看他,“皇上哪儿错了,皇上是天子,是不会错的。” 载湉紧一紧臂膀道:“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珍儿你整整把朕堵了十日,你算算,你和朕已经有多久没见了?” 我睨他一眼,“油嘴滑舌!” 载湉也睨着我道:“你还真忍心!” 我一挣眉,“奴才有什么不忍心的,皇上不来景仁宫,不还有钟粹宫、永和宫可去么?” 载湉道:“可别再说了,那几日朕去瑾妃、皇后那里宿着可真是太为难了!” 我道:“皇上宁可让姐姐帮忙,都不肯让珍儿帮忙,可见皇上并未把珍儿放在心里,皇上把珍儿当外人呢!” 载湉道:“你胡说什么!朕不让你插手,是因为不想让火烧到你的身上,万一事败了,瓜尔佳氏可是老佛爷的眼线,你之前本就和老佛爷不对付,老佛爷一旦抓住这个机会可能放过你吗?” 我颔首,小声道:“那也不成。” 载湉道:“好,若有下次朕必然拉上你一块儿。” 我抬眸轻轻看他一眼,俏然的“哼”一声。 我将身子全然躺在载湉的怀中,他的脸挨着我的脸,悄声道:“不要再生朕的气了,日后朕也不许你跟朕这样闹了,朕可受不了,朕可是会得相思疾的。” 我仰面笑看他一眼,轻轻缓缓道:“胡说,哪有什么相思疾呀!” 载湉道:“一曲《折桂令》唱过,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说着,垂眸盯住我,“珍儿不晓得?” 我想了想,轻笑道:“那珍儿就给皇上开一剂方子如何?” 载湉颔首亲我一口,悄声问:“什么?” 我推一推他,笑道:“红豆。” 载湉“嘁”一声,直起背来。 我翻个身子,望住他道:“皇上这可是治相思的良药,王维可说过,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载湉看一眼窗外,淡白的月光投在窗棂上像是镀上了一层亮银,薄暮轻垂,星光点点,“戌时了。” “才戌时。” “朕明日还要早朝呢!” “又不是奴才要早朝!” “你得去宁寿宫晨昏定省。” “那又怎么样?” “你不累么?” “都休息十日了。” “所以呀!” …… 155 自尽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大清早,载湉就离开景仁宫去了朝上。彼时天色还未大亮,外边的枕被衾褥尚有余温,我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蓝澄澄的日光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打了个哈欠就又倒下好生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寅时三刻才不情不愿的被莺儿拖起来,艰难地睁开眼睛,整个人都是昏昏然的不够清醒,就像个木偶一般被莺儿、鹊儿伺候着洗漱、穿戴、敷面,被按在镜子前摆弄了半晌才总算收拾好,险些误了晨昏定省的时辰,连早膳都没来得及吃一行人就匆匆踏着晨露来到了宁寿宫。 走到宁寿宫门外我脑子似乎都还没完全清醒,入了殿中,一如往日般的行了礼,行尸走肉似的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无论周围人说什么,我都只是以手扶着额无精打采,一副沉沉欲睡模样。不得不说,夏日乏困一旦袭来,真的是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而这都得怪载湉! 眯眼见窗外有一对翠色蜻蜓在空中来回地飞舞,婀讷多姿,殿内瑜贵妃的一句话轻轻飘入我的耳中,让我心中猛地一震,周身困意随即被打散九分,“昨晚上醇亲王嫡福晋在醇亲王府邸服毒自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月前不还好好儿的跟着醇亲王进宫来觐见老佛爷和皇上的吗?” 死了! 居然死了! 这古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 这样就自尽了? 我正在心里啧啧感叹时,就听见对面瑨妃道:“奴才听人说就在觐见那日下午在御花园中好像发生了点子事情,弄得醇亲王和嫡福晋不欢而散。” 何止是不欢而散! 瑨妃在宁寿宫古华轩被禁足月余,今日终于被放出来了。 我本还没注意到,偏生她说了这么一句话,于是声音慵懒道:“娘娘可真是耳聪目明,今日初被放出来就知道后宫这么多事情。” 瑨妃目光仿佛腊月坚冰,笑得另有深意,“那也比不得珍妃娘娘绝佳手段。” 隆裕稍稍一挺身子,随即抬手扶了扶燕尾发髻,面上不禁也露出淡淡一笑,眼中皆是坐看好戏的神情,“哟!什么时候瑨太妃和珍妃也开始唇枪舌剑了?” 我自然不能让隆裕称心,只笑道:“瑨太妃怕是被拘得时日久了,无人说话,今日见得众人才这般兴奋。” 隆裕含笑道:“但本宫听瑨太妃话中的意思,仿佛是在暗示那日之事珍妃也有份参与。” 我微微垂眸,浅笑道:“皇后娘娘的话,奴才实在不敢担当,虽说那日下午御花园一事奴才碰巧也在场,但当时情况实在混乱至极,奴才也实在没有弄清楚前后因果。” 隆裕眼角一飞。 瑜贵妃随即问我道:“你既在场,就跟众人说说那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眼光轻轻看向慈禧,慈禧满面暗沉,大约是忌惮,随后我只得道:“这件事情实在不好放在明面上来说,毕竟死者为大,况且我也真的是不知道里头的一些内情。” 珣妃朝瑜贵妃一笑道:“这事娘娘问珍妃可就问错了!” 瑜贵妃“哦”一声,望住珣妃道:“那依着你的意思,本宫该问哪个?” 珣妃抬眸,嘴角蓄着浅浅的笑,朝子玉方向一弩,“自然是该问瑾妃。” 瑜贵妃蹙眉问:“为何?” 珣妃缓缓道:“娘娘难道不晓得,那日出事前正是瑾妃跟醇亲王嫡福晋在御花园中漫步?”又道:“瑾妃自然晓得的更多!” 瑜贵妃含笑道:“本宫在储秀宫深入简出,还真不晓得这么多。” 说着,珣妃眼光就已经紧紧瞅着子玉不放松,含笑问:“不若瑾妃来跟咱们讲讲那日发生的事情?” 子玉听言轻微指尖一怔,不过一瞬后就恢复如常。 她面色含笑,托起杯盏品一口茶汤,随后才淡淡道:“珣妃这话我也是听不懂了,我和珍妃一样在场却也并不明白这一切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当时我和珍妃两个也被吓得不轻,”话说一半,子玉的视线轻轻投向我,“珍妃刚才话说得不错,死者为大,既人已逝,而且毕竟是人醇亲王府的私事,咱们这起子就不要再谈论这件事情,火上浇油了。” 隆裕清声道:“也不知是真不晓得呢?还是不敢说呢!” 只凭着隆裕说,我和子玉也没理这话。 终于,慈禧坐在上头静了大半晌,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嫡福晋乃是为奸人所陷害,于府邸中不堪受辱,因而昨儿夜里才选择自裁以保全醇亲王府邸名节,实在是个忠烈女子,可歌可泣,令人敬佩,赐予二品诰命夫人衔,日后谁也不准再行讨论这件事情,有辱嫡福晋身后名声。” 慈禧这话一说,瑜贵妃也不敢再问,只是垂眸端起茶盏来闻香。 片刻后,敦宜皇贵妃赶紧换了话题,于旁笑说:“今儿一早奴才就看见李安达带着几个人出了宫去,老佛爷可是又要安排伶冠来宫里做戏了?” 慈禧猝然焕出笑容,看着她道:“你这小蹄子!天天就想着玩儿!” 敦宜荣庆皇贵妃见不是为了做戏,不免轻叹一声,发牢骚说:“宫里都冷清了好一阵子了,漱芳斋和畅音阁都要长草了!” 瑜贵妃道:“漱芳斋、畅音阁虽不开戏却日日有人扫洒怎会长草?” 敦宜荣庆皇贵妃望着瑜贵妃一瞅目道:“瑜贵妃为人就是这么没意思,本宫原是在玩笑,你倒还当真说嘴了!” 瑨妃笑看着敦宜荣庆皇贵妃果真就半开起玩笑道:“若非人家伶冠面上俊美,身姿窈窕,想来娘娘也不会如此惦念。” 慈禧听得瑨妃的话,面上一白,眼光微微扫过敦宜荣庆皇贵妃。 敦宜荣庆皇贵妃随即啐瑨妃一口:“呸!刚放出来就不知道消停些,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本宫向来爱戏爱热闹宫中人尽皆知!”说完,敦宜荣庆皇贵妃想了想,又道:“不过说起来这个伶冠人如其名,伶中之冠,一板一眼着实有样,确实是戏上百年一遇的奇才!听说伶冠在外头有一大票戏迷呢!讲的不好听些又哪里轮得着咱们这起子人!” 156 诛心 - 清宫有毒 - 夕幼 慈禧“咯咯”笑两声,五寸足金玛瑙护甲朝敦宜皇贵妃的方向一点,“瞧你说得,跟个行家似的!” 敦宜荣庆皇贵妃见慈禧笑了,自己也笑道:“奴才在听戏方面本来就是行家!” 过了一会儿,瑜贵妃神色好奇问道:“老佛爷让李安达出去既不是找人入宫做戏,那是要做什么?” 慈禧摆一摆手,叹息一声,“前儿钦天监说醇亲王陵寝墓地有一棵白果树十分不利,这不,今儿趁着时日早就让李莲英带人去伐了。” 我心一惊,忙问慈禧道:“皇上可晓得?” 慈禧睨着我,片刻后,含笑道:“哀家命伐之,不必告他。” 我着急道:“可是皇上……”话还没说完,慈禧就打断了我,“珍妃不必再多言了,为时已晚,想来此刻事情已成定局。” 刚从里头讪讪出来就赶紧让常泰去乾清宫给载湉通风报信,后来常泰回来说载湉听到消息后就立刻带人尾随出了紫禁城,直到傍晚时分,夕阳渐渐西落,载湉才回到紫禁城,我去到养心殿还未及进门,王商就小声对我道:“娘娘来了,皇上看上去好像心情有些失落。” 我问:“那棵白果树怎么样了?” 王商叹息一声,无奈道:“皇上带人行至红山口时,那棵白果树就已经看不到了,待得皇上赶到墓地,原来那棵亭亭如盖的白果树树身已被砍倒,李安达还在带人继续砍伐树根,在伐倒的白果树周围,更是挖了一个十余丈的大坑,里面洒满了石灰,以防止白果树死灰复燃。” 我心想,不就是一棵白果树,慈禧有必要搞这么大阵仗么? 而后,我又问:“皇上回来路上可说了什么没有?” 王商黯然摇头。 我悄然步进去,宝案上的鎏金银竹节铜熏炉正焚着浓重的沉香,丝丝缕缕白色的烟雾漂浮在半空中四散开来。我愈走近就愈加觉得眼中沉迷晕眩,于是就走至案边双手悄然捧起熏炉放置到风窗下的小案上,然后直起身轻轻支开风窗,外头焦灼的热气一下就扑面而来,不时有几许暖风在廊上来回穿梭,铺开了香沉。 一会儿,殿中味道便清爽起来。 我拣了一把靠近载湉的椅子安静坐下,过去半晌,我斜着身子在椅背上,凝视着载湉,用手撑着头问:“皇上在看什么?” 载湉浅浅吁出一口气,抬眸看我一眼,并朝我一招手。 我忙驱过去,俯身凑到载湉脸边问:“什么呀!” 载湉抻一抻腰,“朕才写好的稿子,正好你来了就帮朕看看。” 我侧头看他,“什么稿子啊?” 载湉扶着我站起身来,随即一手把我压在宝座上,我忙弹起来,“这可使不得!” 载湉把我生生按在宝座上,“这里就你和朕两个人,一个位置而已,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 我也只好坐着。 他转身到宝案前头一面踱步,一面道:“今日早朝上林旭说京师大学堂已然落成,朕决定届时亲临讲话,”说着,往我这里一指,“这就是朕为过几日讲话准备的稿子。” 京师大学堂。 也就是现代的北京大学。 唉! 考不进啊考不进! 载湉啊载湉,分明是你弄的这个京师大学堂,一百年后怎么就不能给你最爱的我一点优惠呢? 载湉朝我一瞅。 我忙点点头,随手拿起稿子来看,稿子里头提到了王阳明,提到了他说的“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一句。也提到了一个叫周长发的学子,说这人忠厚老实且不善言词,正是因为在京师大学堂报了名而遭受谩骂却不敢还击,最后心里郁结难遣,悬梁自尽。这事倒颇有些现代校园暴力的影子。 我愤声道:“周长发这人还真是软弱!” 载湉道:“何以见得?” 我嗤声道:“才区区被说了两句居然就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载湉停住脚步,轻叹一声道:“这件事儿你和朕不过白纸黑字看上去只有区区数十个字,但其实,究竟里头曾经发生过什么,朕不知,你也不知,况且这个世上并不是什么人都会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我轻叹。 载湉这话倒叫我恍然重新想起在小学时被女同学欺负的画面。 心尖不禁一颤! 于是,我轻声道:“殊不知,所有看似强大的内心都是被许多经历锻炼出来的,都曾被按在砧板上狠狠揉搓过。” 再抬头,就看见载湉正定定地凝视着我,一会儿,他淡淡道:“熬过去了,就是一颗强大的内心,熬不过去就是万丈深渊。” 熬! 是呵,这事也只能用一个“熬”字! 何其贴切! 事实上,事情其实就是这样子的,当别人对你行使暴力的时候,你根本就不敢还手或是还口! 只是因为这些事情早已经离我远去,甚至慢慢有些淡忘了! 所以现在看到周长发的经历心里倒多是生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 但回头仔细想想我当年不也是一样! 我点头,慢慢放下手中的稿子,打量着他问:“皇上不难过,不失落了?” 载湉不解,“朕难过什么?失落什么?” 我轻轻一笑,“王公公方才还在外头为皇上担心呢!” 载湉恍然大悟,“你是在说那棵白果树啊!” 我“嗯”一声,“珍儿也以为皇上会沮丧好一会儿呢!” 载湉想一想,又含笑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再失落也是无用的,倒不如切实的做好手头上的事情。” 我看着他问:“皇上相信吗?” 载湉反问:“朕相信什么?” 我道:“皇上相不相信老佛爷赋予那棵白果树所谓的意喻?” 载湉轻笑,“你觉得朕会信吗?” 我稍一侧脸。 载湉舒出一口气道:“朕自始至终不愿让老佛爷伐掉这棵树,只是不愿破坏阿玛陵寝,不愿扰了阿玛身后安宁。” 我道:“珍儿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珍儿只是觉得老佛爷一定要伐了这棵树除了忌惮之外,更另有所图。” 载湉“嗯”一声,含笑回看着我道:“毕竟打蛇打七寸,诛人先诛心嘛!” 157 拭腐 - 清宫有毒 - 夕幼 院中石榴树下几拢碧草,翠绿澄波宛若裁剪的一角碧泉,顺流在朱墙白瓦间,掀起十里喧腾的绿色波澜。 许久未见荣寿公主,今日终于露了面。 之前也有几次路过承乾宫,但见门口就连悬挂宫灯都是风灭的,心里便也大概清楚屋子里头应是没人居住,也不晓得她到底是何时出的宫。 上次去储秀宫时也问过瑜贵妃,“好几日未见到大公主了,可是出宫去了?” 瑜贵妃坐在榻上想了想道:“确实许久未见到这小妮子了!必定是跑到宫外何处去疯了!”停了一下,又对我道:“你不用担心,等再过些日子小妮子疯够了,自个儿就会回来的!” 我问:“以前大公主也是这样的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宫去了?” 瑜贵妃端起冰碗来喝一口绿豆汤,轻“嗯”一声道:“这小妮向来如此!不过也不是次次如此!回想起来上一次大公主这么着急出宫还是为了额附呢!” 我点点头,低低“哦”一声。 子玉一面在旁边绣着手帕上的鸳鸯花样,一面淡淡道:“后宫众人,终归还是大公主有福气,能得一身自由。” 瑜贵妃吁出一口气道:“大公主毕竟不是后宫妃嫔,比不得咱们,即便老佛爷再喜欢大公主陪伴也只能说是让大公主入宫来小住几月,出入都不好强留的。” 子玉听言依旧是低眸绣着,指尖莹亮的针端在透过窗纱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烁闪,嘴角只是勾出一段浅浅的笑,“你看,世上之事大多都是这样不公平,为何偏生奴才就不是生在爱新觉罗家的格格?” 瑜贵妃眉目一挣,缓缓放下冰碗,一把抓住子玉正在穿针引线的手腕,“你怎会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来?” 子玉终于抬眸,目光淡淡扫过瑜贵妃,含笑道:“这话原是大逆不道么?” 我轻轻一笑,拍一拍瑜贵妃的手臂,“姐姐不过是随意说说罢了,娘娘不必过于当真。” 瑜贵妃回视我一眼,这才慢慢松下手来。 子玉付之无奈笑容,轻声道:“是啊,谁让咱们当初在阴曹地府的时候没能投到好胎呢?人家与生俱来的东西却是你我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 我不免叹道:“在紫禁城中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就已经不错了,为人还是要懂得知足的。” 瑜贵妃道了:“是啊。” 子玉看我一眼,“你自是应该这样想,毕竟皇上始终专宠于你,到底比不得我。” 我晓得子玉话中的意思,不过就是为了一个赵墨赵太医罢了,也就没多说什么。 瑜贵妃笑着摇一摇头,望着子玉道:“你这又算的了什么,若要比,你比的了本宫寂寞凄凉么?” 子玉一时倒也无言。 稍后,瑜贵妃不免轻轻呼出一口气,“要说容易,这世上有哪个人是真正容易的?”而后默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你们以为大公主有多容易,自小便承着为了大清利益恐会被远嫁和亲的风险,总算是熬到了金钗之龄,择了一个自个儿心仪的额附,但又因着公主身份夫妻生活处处受制,没有子嗣,在额附生病时更不能贴身照顾,只能听着传递惊公主府的消息干着急,才二八之年就做了寡妇,不得再嫁。” 说实话,瑜贵妃的这番话当时并未触动到我,因为我也知道古代的公主大多都是这样的人生。荣寿公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此刻望着正坐在我对面执着黑子深锁双眉下一步子该走哪里的荣寿公主,又恍然想到那日瑜贵妃的话,心里不禁就漠然生出一股凄寞的情绪来,大好年华,付诸东宫。 稍后,静一静心思,我笑道:“这都半晌了,大公主可想好了?” 荣寿公主浅浅一叹,把指尖夹着的棋子扔回棋盒里,“不下了,不下了,这不是明摆着我又输了么?” 我笑睨她一眼,“就没见过下棋像你这么赖皮的!” 荣寿公主含笑看着我问:“比珍儿以前下棋还要赖皮么?” 我道:“我下棋可不赖皮!” 荣寿公主一面在棋盘上一颗颗拣着黑子,一面朝我嬉笑道:“就赖皮!” 我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年纪大我不少,性子倒愈发像了个孩子。 说话间,莺儿刚好端上来两碗酒酿甜羹,“刚晾凉的,大公主和娘娘赶紧尝个鲜儿。” 听言,荣寿公主就把手里的黑子一股脑的都撒开,棋子“哗啦啦”地一阵掉入棋盒中,她拍一拍手,笑着接过瓷碗,朝莺儿笑道:“好香啊!” 莺儿微微一笑。 我也不免笑,“大热天的,酒酿吃多了小心上火。” 荣寿公主嘴里塞满酒酿,话也说不清了,“这算得什么,我在关外小酒馆里……和……喝雄黄酒……那才……畅快呢!” 莺儿、鹊儿见荣寿公主这个样,一时也都乐坏了。 我抿嘴含笑道:“才出宫几日啊,竟连点公主的样子都全然不见了。” 荣寿公主吃完放下瓷碗,打了个嗝道:“珍儿你是没有出宫经历过,你若是跟我一样出宫去远方走一趟,定然也是这样。” 我问:“你这次究竟是去哪儿了?” 荣寿公主面色微微一凛,随后又笑,“没哪儿!就是出去随便走走!紫禁城实在是太让人憋闷了!” 我点头。 一会儿,莺儿于旁问:“大公主还要么?” 荣寿公主连忙点头,还未出声就先把瓷碗递了过去。 我忙打手拦住莺儿,“快别让大公主再吃了,大热天儿的,吃这么多酒酿真的会生疮的!” 荣寿公主一抬手,“那我也不怕!” 说着,她就把瓷碗绕过我递到莺儿手上,朝她嫣然一笑。 莺儿退下,很快就又盛了一碗来。 我看着荣寿公主吃甜羹的样子,不禁玩笑道:“若是大公主真的生了疮可别喊痛!” “怎么可能!珍儿不许吓我!” “我可不敢吓大公主!” “即便生了疮就让珍儿去太医院找那个赵太医来给我看看不就好了?” 我一笑,稍稍侧脸问莺儿:“拭腐粉还有么?” 莺儿笑道:“有的。” 我随即回过脸来对荣寿公主说:“届时就让你用这拭腐粉罢了。” 荣寿公主好奇问:“什么拭腐粉?” 我笑道:“自然是去腐生新。” 荣寿公主不解,“什么‘去腐生新’?” 我正要说,莺儿、鹊儿忙就道:“上次娘娘让用拭腐粉的那嬷嬷,奴婢前儿看到了模样。” 我问:“怎样?可好了?” 莺儿道:“好是好了,就是脸上多了一个好大的疤!” 我笑,“疤有什么的,不打紧。” 鹊儿道:“奴婢可是问过璇玑嬷嬷了,据说娘娘赏的东西那嬷嬷不敢不用,左右又有璇玑嬷嬷盯着,更是没找过太医去看,一日三次拭腐粉一次都少不得,额上早该愈合的损伤好了又烂,烂了又拭,拭后再生新,直到一瓶拭腐粉用完才好。” 荣寿公主听着缓缓放下手里的瓷碗。 我道:“这拭腐粉可是专门用于治疗毒疮的。” 荣寿公主面色乍然变白。 鹊儿还欲再说,荣寿公主忙道:“换个话题吧!” 我笑,“那大公主日后都不得再这样暴食了。” 158 圆圈 - 清宫有毒 - 夕幼 荣寿公主正低着头未答,载湉就从门外步了进来,畅声笑道:“这屋子里头好凉爽啊!” 我一抬眸见了载湉,忙抽出绢子来,大步过去帮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珠,“外头是热,”随后叫莺儿拿了一件绡衣过来给载湉换上,“王商公公也真是的,这么热的天儿居然还给皇上穿锦料衣裳!”说着,正要出去把王商叫进来,载湉随即抬手拦住我,“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再说朕现在不是已经换了衣裳么?” 我看载湉两眼,这才肯饶过王商。 随后,载湉步至里屋,“哟!两人原在下棋呢!” 荣寿公主行了礼,笑道:“什么下棋啊!早就不下了!” 我笑,“奴才刚才是在陪大公主喝甜羹呢!” 载湉问:“什么甜羹?” 莺儿听声忙就退出去。 我笑,“酒酿甜羹罢了,谁晓得大公主一吃就停不下来了。” 载湉侧身坐在榻上道:“夏日炎炎,酒酿甜羹还是少吃些好,否则是要生毒疮的!” 荣寿公主一挣眉道:“怎么都这么说!偏生要吓我不是?” 莺儿端了一碗进来小心放在几上。 载湉拿起汤匙舀一舀,笑道:“不过也无事,届时叫太医院配一帖拭腐粉用着,不消几日也就好了,就是伤口疼痛些。” 荣寿公主忙摆手道:“还是算了,听着就吓人,我再也不吃了。” 众人听着皆是抿嘴一笑。 鹊儿随即搬来一把圆凳,我转身坐在上头,胳膊撑在桌上,目光落在载湉身上,淡淡问:“今日皇上心情不错,可是朝上诸事遂心?” 载湉叹息一声,缓缓放下手中的汤匙,“别提了!哪有一日朕能遂心!大臣们天天喊着朕万岁,但整日饶这么着,朕能活到三十就谢天谢地了!” 我一蹙眉,忙道:“皇上不许乱说!皇上就是万岁!” 载湉又是一声吁气。 荣寿公主一歪头道:“竟这么难么?可是皇上的维新变法在宫外可是很受百姓士子推崇的!” 载湉眸光一闪,一侧身问:“真的?” 荣寿公主点头,“百姓都说指陈利弊是良政,奴才也看到了《时务报》,上头写得很好,反正别人奴才不知道,但宪德、载功还有溥伟一听说自个儿能有机会出国游历,一个个的都很是兴奋呢,都叹说终于能出去看看世界了,还有京师大学堂,奴才回宫之前就在路边听到有许多人在纷纷谈论着,入宫前还特意去看了两眼,在学堂门口报名的人都快排到巷口了,很久都没在京城里见到这样热闹的盛况了!” 载湉问:“载功、溥伟他们可准备出发了?” 荣寿公主想一想道:“大约也就这两天吧!” 载湉“嗯”一声,点了点头,“朕想做却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总算他们还有机会。” 这话听得我心头一酸。 荣寿公主抿一抿唇,片刻,又问:“不知京师大学堂何时能正式开学?” 载湉挺眉道:“今儿朝上议过了,主持京师大学堂开学最快也要等到年末了。” 年末? 那这么说,载湉必然是参加不了京师大学堂的开学典礼了! 我心里轻轻一叹。 荣寿公主笑道:“也不急,可多招些学子嘛!” 我淡淡笑道:“皇上恨不得明儿就开学才好呢!皇上前两日就已经把开学典礼上的稿子写好了。” 荣寿公主一讶,“皇上还真是勤政。” 载湉轻轻一摇手道:“勤能补拙罢了。” 我和荣寿公主听言不免都惊讶的互觑着对方笑道:“皇上还拙?” 载湉只是舀一匙甜酿缓缓送入口中盯着我们。 荣寿公主笑道:“凭皇上资质若算是拙的话,那旁人又当如何说?” 载湉浅声道:“天底下聪明人多不胜数,朕自当要谦虚些。” 须臾,我和声道:“京师大学堂的事情也算是定下了,皇上终于可以松快一段时日了。”算起来,载湉离瀛台幽禁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够放下手中的事情好好享受一下所剩无几的自由生活。 载湉却道:“虽然京师大学堂的事情算是尘埃落定,但还有其它很多事情亟待朕去一一完成。” 荣寿公主好奇问:“皇上还有什么新政措施?” 载湉笑道:“朕方才在乾清宫见了谭嗣同和林旭几个,朕心一直想要废八股,诏改定科举新章,诏八旗两翼诸营均以半改习洋枪,其实这些想法,朕之前就提过,但因着京师大学堂的事才暂且没顾上全部提起进程,既然如今京师大学堂事情大致已毕,就也该解决一下有关科举以及改习洋枪的事情了,毕竟朕成立京师大学堂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改变今日弊大于利的科举制度,甲午一战之后朕痛定思痛,深觉除了一些特定因素外,大清军队取西方器械精华所在也是势在必行。” 荣寿公主愈加兴奋道:“这感情好!” 看起来载湉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了。 也罢! 于是,我问:“皇上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西方的军需器械更新换代的这么快?为什么西方会时不时就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舶来?” 荣寿公主道:“是啊,我入宫前还在外头一家小店里订了一只闹钟,到了时间它自个儿就会‘叮铃铃’的响,十分有趣,之前我可见都没见过!” 载湉道:“别说,西方人头脑里的那些奇思妙想就是多!就珍儿刚入宫那一年总爱玩儿的那个照相机,朕之前真是第一次见!” 我无奈道:“可惜后来被老佛爷收走了。” 载湉随即用万般柔软的目光盯住我,借以一道表达他心里的惋惜之情。 须臾,我笑道:“皇上,其实那是创新,是发明,因为西方人思想不受束缚,国家与国家之间经常会进行友好交流,比不得大清闭关锁国了百年不止,人心都闭塞了,自然庸碌无为,没什么想法迸发。” 载湉蹙着眉头思考片刻,随后道:“朕记得曾经读到过一本西方的书籍,里头的思想确实不与大清相同,能让人的思维有另一种开拓。” 荣寿公主问:“什么意思?” 载湉想了想,然后让莺儿从案上拿来一沓纸跟一只笔,他就在白纸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推到荣寿公主的面前去,问她:“大公主觉得这是什么?” 荣寿公主不明所以地看了半天,终是仰面道:“圆圈啊!”又看向我,小声问:“不是么?” 载湉也看向我。 我笑,“自然不止是个圆圈这么简单,大公主再看看!” 荣寿公主又看了半晌,还是摇头,“横看竖看不都是圆圈?” 载湉笑道:“它可以是圆圈,也可以是圆月。” 我也笑,“它不仅可以是圆月,还可以是月饼。” 载湉道:“它不仅可以是月饼,也可以是大饼。” 我道:“它不仅可以是大饼,更可以是圆碟。” 说着,我和载湉两人就不禁会心一笑。 荣寿公主嘟着嘴挠一挠头,“什么嘛!” 载湉抬手在荣寿公主的放向点了点道:“可见,这就是如今大清科举诲育体系的弊端显现。” 荣寿公主笑,“说来说去,绕来绕去,话又说回到了科举上头的事情。” 确实,一切都得从教育体系开始。 我也笑,“所以啊,皇上看事情的眼界是精准的!” 因而,翌日载湉就在早朝上发布了另一诏令,诏裁詹事府、通政司、大理、光禄、太仆、鸿胪诸寺,归并其事于内阁,礼、兵、刑部兼理之。诏改定科举新章,自下科始,乡、会、岁科各试,改试策论。并诏八旗两翼诸营,均以其半改习洋枪。 一时间朝野震动,在大臣们对此事争长论短的同时,紫禁城宫人们也不乏七嘴八舌的人言啧啧起来,很快,事情就传遍了宫闱内外,上至宁寿宫,下至辛者库,有赞同的如我,如子玉,如荣寿公主,也有不赞同的如慈禧,如敦宜荣庆皇贵妃,更有站在中立的,如瑜贵妃,如瑨妃。 159 应对 - 清宫有毒 - 夕幼 近来几日,载湉的许多新政措施都在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然步伐稍显急促但却并不至于急功近利。前朝依然总会生出几句不合时宜的反对声音,好在载湉早已习惯,偶有实在怒气难抑时也不过是来到景仁宫跟我牢骚两句罢了。毕竟对于载湉来说,重要的并非是跟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是要好生主持着那些不同于以往的维新措施赶紧徇徇推进下去。 慈禧在宁寿宫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但我却明白这只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也曾旁敲侧击地暗示过载湉,一晚,屋中轻烟缭缭,馥郁花香,“皇上,老佛爷向来不支持皇上维新变法,如何最近老佛爷那边竟一点动静都没有,连着皇上娘娘在后宫都消停了不少,皇上不觉得奇怪么?” 载湉却笑道:“无事,任凭老佛爷筹谋去吧!” 我自是不解,“为何?”又道:“皇上明知老佛爷是在蓄力择日反攻却不赶紧帷幄于前行抗御之法么?” 载湉看着我道:“诸事皆有轻重缓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并非是关于朕的安危如何,而应是新政措施实行如何。” 我蹙眉道:“可若是皇上出事,那么维新变法岂不就等同于夭折?” 载湉听言叹出一口气来,随后淡淡道:“朕从未想过维新只靠着朕光绪一朝就能根深蒂固,维新需要的是至少不能少于两代皇帝朝廷的共同努力,凭朕之力也只能开得了这个端,若是无后续之力扶助下去就算开了这个端亦是无甚大用的,而今,只要朕所主持的这些新政措施能成功留用后世,朕就已经死而无憾了。” 彼时,漆黑的苍穹里布满了点点闪动的明星,一轮明月透过云尘散发出皎洁的柔光,像一层轻薄的纱悄然覆盖在院子里的郁葱香木上,屋子里悄无声息,耳边不时听见窗外树杈上一声长,一声浅的蝉嘶。载湉今日一来就是现在这一副满面凝重的模样,过去半晌,他终于开口,“珍儿,朕的时间不多了。” 我心里当然十分明白载湉话中的意思,于是,斟了一杯茶过去,轻声问:“皇上可是今日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载湉接过茶盏,不免一声叹息,口中的话语沉肃得宛如深山坚石,“老佛爷,欲要废帝。” 我心一颤,在紫禁城里待了这么多年,这一日还是来了,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但方才乍然听到载湉说这话的时候,头皮还是忍不住发麻,脑子里发出“咯噔”一声响,良久,我才问:“皇上可有应对之策?” 载湉稍稍低眸拾起我的手道:“朕倒不怕老佛爷废帝,朕只担心老佛爷究竟会寻何人来接朕这个帝位,朕心也害怕老佛爷恐会将莫须有的罪过牵连于你头上。” 我微微抿嘴一笑,淡淡道:“皇上,奴才从来都是皇上这边的,老佛爷牵连于奴才是必然的,但是奴才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奴才也不怕。” 载湉看着我缓缓点头。 我对他摇一摇头,随即又道:“奴才不怕被牵累,但皇上却应该搏一搏,皇上方才也说了,万一老佛爷寻了个胸无点墨的纨绔之人来接帝位岂不误事,万一老佛爷又从宗室中寻了个无知孩童岂不作孽,就算不为了他人,也不为了他事,只为皇上自个儿的自由,自个儿的内心,难道皇上就这么甘愿被老佛爷囚于瀛台没有一点自主么?” 载湉疑惑,“你怎么晓得老佛爷会把朕囚于瀛台?” 我一怔,一时看着载湉不知该怎么回答,心中暗悔,又没忍住说错话了,我只是一动不动微张着嘴,一会儿后,深吸一口气,舔一舔唇道:“皇上也不想想,老佛爷若要放心,除了中南海的瀛台还能把皇上囚于哪里呢?” 载湉凝视着我,“嗯”一声道:“那么珍儿可还能猜到老佛爷会把珍儿囚于何处?” 我惨淡一笑道:“钟粹宫吧!因为那里才是珍儿的地狱,日日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拘着,想来皇后娘娘心里无论存了多少怨气这下子到底也都能撒个干净了!” 说着,我绕到载湉的身后双手捏了两下他的肩,随后又俯身靠下去,轻声道:“皇上知足吧,遥想往后皇上的日子可比奴才的日子要好过多了,至少皇上在瀛台尚可以修身养性,以期来日,”胸中轻轻一叹,我紧一紧环着载湉的双臂,继续道,“皇上可千万要记住曾经答应奴才的话。” 载湉笑问:“什么话?” 我侧目看着他道:“不管日后事态如何发展都不许皇上伤害自个儿!” 载湉拉一拉我的手,不置可否,只含笑问我:“那珍儿在钟粹宫呢?又如何?” 我挑目想了想,玩笑道:“钟粹宫那可是紫禁城里的无上炼狱,对于奴才来说可是苦行修炼啊!” 载湉不免一笑。 两人私话一直说到深夜,第二日一早,我躺在床上刚醒来就看见载湉已经穿戴整齐要去早朝了,心里盘算了一晚上,今儿正是七月二十九日,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这一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见他欲要出门,忙挣起身来,唤他一声:“皇上。” 他回身朝我一笑,旋即步过来,神色似是有话要对我说:“你醒了?” 我半坐在床上,望住他“嗯”一声。 载湉侧身坐在床头揽过我,他的怀里有一股幽微的木槿花香,低磁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见你睡得这么熟,本想着等下了朝之后再把东西交给你的,”稍一低眸,问我,“可是朕吵醒你了?” 我往他怀里蹭一蹭,缓缓摇头,“不是,”又道,“这个时辰,珍儿也该醒了。” 他小声道:“朕方才在案上写了一封密诏,不知老佛爷会什么时候对朕下手,估计也就这两日间,待得老佛爷囚朕之后,你定要把朕的这封密诏交到维新党人的手上。” 我浅浅一笑,仰面悄声问:“那封密诏里头说得是什么?” 载湉道:“自当是叫他们设法相救于朕。” 我笑,“皇上想通了?” 载湉垂眸睨我,沉沉“嗯”一声。 过了一会儿,载湉对我道:“但你千万要记住,这封密诏交给他们时定要告诫他们若非万般无奈千万不要惊动袁世凯。” “袁世凯?!” 我一惊,立即就从载湉怀中直起身子,紧紧蹙眉望着他。 载湉也看着我,问:“怎么了?” 我怔住,片刻后,摇头道:“没什么。” 袁世凯可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建元洪宪,推翻共和,复辟帝制,终究抵不过自己心中的贪欲,做了八十八天的皇帝。 随后,我道:“皇上以为袁世凯是个什么人?” 载湉道:“此人朕见过一面,那双眼睛里时时透露着贪婪,绝不可重用,更不值得托付,他现在看似是站在朕这一边,但其实他就是个墙头草,风往哪儿吹,他往哪儿倒,他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为了他自个儿,朕还留着他,不过是因为现在他于朕于新政来说还有些利用价值罢了。” 我问:“利用价值?皇上既已晓得袁世凯为人,竟还敢用?” 载湉道:“不过震慑而已。” 我问:“震慑老佛爷?” 载湉道:“敌不动,朕不动。只要有袁世凯身后的新军放在表面上的支持,老佛爷就不敢轻举妄动。” 我心里有点好奇,全然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小声问载湉:“日后皇上会杀他么?” 载湉视着我,恳然道:“若必要,朕会。” 160 异常 - 清宫有毒 - 夕幼 卯时三刻,人刚到宁寿宫坐下没一会儿,慈禧就对李莲英道:“这个时日皇帝也该下早朝了,你去乾清宫门口传哀家懿旨让皇帝一下早朝就来哀家这里。” 李莲英听后应了一声,忙就退出。 大约慈禧是要跟载湉摊牌了。来到宁寿宫之前我就吩咐了常泰赶紧乔装去宫外打探一下消息,主要是看京城几处守兵今日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也不知常泰是得了什么消息正在景仁宫等我呢! 反正一定不会是好消息,但即便是坏消息我也要知道究竟有多坏! 瑜贵妃含笑道:“凭白的,老佛爷偏把皇上拉过来做什么,咱们娘们说笑不好么?” 珣妃道:“是啊,皇上一来咱们说话都受约束,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都要在脑子过好几次才敢开口。” 慈禧笑道:“你们怕什么,珍妃不是在这里么?” 慈禧话中提到我,我身子一凛,扯出一抹淡淡的笑,说道:“老佛爷和皇上在前,哪有奴才插嘴的份儿?” 隆裕悄然睨着我,“亏得你还明白!本宫还以为你不明白呢!” 我朝隆裕轻笑道:“什么明白不明白的,在紫禁城中生活谨守礼教乃是本分,不过皇后娘娘这话,奴才果真就不太明白了,还请皇后娘娘指教!” 隆裕讥笑道:“难得珍妃还晓得自个儿的本分!” 我还未回答,子玉便道:“咱们的本分就是伺候好皇上,让皇上舒心,行事便宜毫无后顾之忧罢了,皇后娘娘你说是吧?” 隆裕轻哼一声。 敦宜荣庆皇贵妃左右觑一觑,十分有眼色,“既然老佛爷和皇上有事情要谈,奴才也就只好先行告退了。”说着,她就要起身退下。 慈禧拦住她道:“不必这么早告退,哀家有话要当着众人的面说。” 慈禧身侧一瓮细口瓶里的牡丹花形如珊瑚,一品姚黄,一团团,一簇簇,淡淡的嫩黄似娇还羞,仿佛是汲了天地之灵气才会长成如此异彩纷呈。 不一会儿,载湉就正身踏进殿来,后头跟着范长禄,见到慈禧只是微微一俯身,“儿臣听到老佛爷召见急忙就赶了过来,不知是为何事?” 慈禧悄然将手里的苹果放在小桌上,眼睛轻轻望住载湉道:“维新变得如何了?” 载湉道:“一切都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慈禧反问:“是么?” 载湉看着慈禧道:“是。” 慈禧缓缓道:“可哀家却怎么听说朝里怨声载道?” 载湉道:“并无此事,不过是有些守旧老臣寻衅滋事罢了。” 慈禧问:“那皇帝也不管?” “管?”载湉嘴角一勾,睨一眼慈禧,随即又淡淡道:“有些事情并非是朕想管就能管得了的,其中缘由老佛爷清楚,朕也明白,许久以来皆是看破不说破罢了,老佛爷今日何必偏要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呢?”而后,他又道:“当着各位太妃的面,把话说得太明白,想来老佛爷的面子过不去,朕的面子也一样过不去不是?” 慈禧疾言:“皇帝这是说得什么话?”歇了一口气,慈禧才继续道:“皇帝的意思是在暗示那些老臣原是受到哀家的指使,他们才会在朝上那么做的吗?” 载湉含笑,反问:“难道不是吗?” 慈禧一拍桌面,“皇帝!” 李莲英眸光轻轻觑着载湉并在一侧小声道:“皇上慎言。” 载湉悄然瞪住李莲英,“朕和老佛爷说话也能有你插嘴的份儿?” 李莲英随即颔首不言。 载湉缓缓转眸,片刻后,他抬手郑重地摘下头上戴着的红缨东珠冠,与此同时,范长禄从外面慢慢呈着缂丝明黄吉服入了殿中,载湉一侧身并将手上的红缨东珠冠稳稳放在吉服正上方,“若是朕的权力始终要受左右掣肘,朕宁可退位让贤,正好遂了老佛爷的心意,也算是为儿臣的对老佛爷敬上的一片孝心,”说着,载湉身子微微前倾,“老佛爷以为何如?” 慈禧眼中似有熊熊火焰欲喷发而出,坐在上头喘了许久的粗气,直怔怔地盯住载湉,“皇帝这是在威胁哀家吗?” 载湉稍一低头,“朕。不敢。” 慈禧沉声道:“皇帝当真以为哀家不敢废帝?” 载湉含笑,“老佛爷无所不敢为。” 慈禧面色愈加阴沉。 瑜贵妃盯住载湉,忙出言道:“皇上定是在朝上受了气,何必要这样跟老佛爷说话呢?” 载湉面色坚忍,不带一丝迂回妥协。慈禧随即低喝道:“皇帝跑到宁寿宫来撒野恐怕是择错了地方!” 载湉只是浅笑道:“原是老佛爷下懿旨要朕来宁寿宫的。” 慈禧目光紧紧凝视着载湉不说话,过去须臾,猛地一摆手就将范长禄手中端着呈上的吉服和朝冠一并打翻在地,“既然你不想当这个皇帝,哀家就成全你!” 隆裕眸色一惊,忙起身,慌张的跪在慈禧脚下道:“皇上一时糊涂才会说出这话,还请老佛爷三思,收回成命!” 载湉于旁蔑然一笑。 慈禧视线扫一眼载湉,而后对隆裕淡淡道:“你瞧!你原是好心替人家求情,可人家还不一定领情呢!” 载湉视着慈禧道:“与情无干。朕心意已决,想必老佛爷也一样心意已决。” 慈禧笃定道:“是。” 我坐在位置上,看着对面瑨妃的神色寡淡,仿佛事不关己,脸上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看戏神情,瑜贵妃端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沉默再不言语,珣妃表面上依附于敦宜荣庆皇贵妃,虽有微怔,但更是不能得罪慈禧,敦宜荣庆皇贵妃自不必说,嘴角蓄着淡淡的笑意,她的城府比起慈禧来说还是差一些,至于子玉则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眼睛时不时就往我这里瞟,似乎心中有些不解,有些迷茫。 载湉和慈禧的争斗未休,慈禧只是暂时令人将载湉送回了养心殿。我刚回到景仁宫,常泰就告诉我京城看似一切安泰,但其实几处守卫都换了人,而且京城里兵力大增,说是今日一早就有人见到直隶总督瓜尔佳??荣禄领着几乘铁骑军队入了城来,似乎是有所图谋,因而有不少人都在市井谈论猜测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院子里来回踱了一会儿步,道:“这样一来,老佛爷必然会在皇上身边安排眼线监视,也只有我可以将皇上的密诏传递出去。” 常泰问:“娘娘要奴才怎么做?” 我道:“你赶紧去乾清宫前头的月华门瞧瞧还有哪位支持皇上维新的大人尚未出宫。” 常泰问:“若有,奴才该如何,若没有,奴才又该如何?” 我道:“若有,你就想法子通知那位大人好生在那处等我,若没有,你就不要打草惊蛇,悄悄去,悄悄回,可明白?” 常泰点头。 不消须臾,常泰就回来告诉我说杨锐还在月华门没走,已经告诉了他在原地等我,我换了件小太监的衣服就匆匆赶了过去。 我到月华门时,见杨锐正站在门里头满面焦急模样,面容有些说不出的显老,一直顶不耐烦地东张西望,心里恍然觉得这人恐不能托付大事,但又因为如今事态紧急并且也就只有他一人未离开紫禁城,只能在他身上搏一搏了,于是,走上前缓声问道:“杨锐大人吗?” 他道:“是。” 待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眉宇一怔,打探问道:“你是……” 我拉他来到一侧。 常泰左右看一看,见无人才小声道:“这是珍妃娘娘。” 杨锐欲要行礼,我忙拦住,“不必了。” 杨锐问:“臣听说皇上朝后就被老佛爷叫去了宁寿宫?” 我点头。 杨锐焦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向后看一眼常泰,常泰便从袖中抽出载湉早上临走前书写的那份密诏,我拿过递给杨锐道:“这是皇上的密诏,还要劳烦大人带出宫去给谭嗣同大人。” 杨锐接过,慌惧得就连眉毛都在颤抖,“请……娘娘和皇上放心,臣……臣定当竭力。” 我看在眼里,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就把他吓成这副模样,可见杨锐胆小。 要把载湉的密诏交给这样一个人,我心里也愈加发怵,于是睨着他道:“大人,你该晓得,本宫和皇上要得并非只是你竭力而已。” 杨锐捧着密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像是上了弹簧一般,“那是……” 我望着他一蹙眉,沉声道:“不管你竭力与否,事情都要必成,密诏都要必至。”说完,我使劲一握杨锐颤抖不止的手臂,低眸睨着密诏道:“大人还不把密诏收好,不怕被人看到吗?!” 杨锐煞有其事地看着我“哦”一声,忙就把密诏揣在怀里,整个人弯着腰就像是个贼,这分明就是直接告诉别人怀里有蹊跷,我一拽他,无奈道:“大人!你这个样子怎么能逃得过紫禁城中那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常泰也看不下去道:“大人,你不必怕,你就当怀里没这个东西,大摇大摆的出去就成!无人会拦你的!” 杨锐眸光左右闪烁,连连点头,朝我道:“臣懂,臣懂。” 常泰又教了好一会儿,才让杨锐离开,我和常泰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杨锐出了月华门才安下心来。 161 密诏 - 清宫有毒 - 夕幼 也不知道杨锐那个胆小鬼究竟有没有把密诏交到谭嗣同一干人手上,一连好几日都没个消息递进来,甚至就连一丝风吹草动也无。 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上徘徊不定。 载湉被慈禧拘在养心殿已经两日未上早朝,范长禄也一并失去了出入紫禁城各处的自由。那日深夜,我偷偷换了一身太监衣服去养心殿看了载湉,见他整个人清瘦了一圈,我不免心疼,驱过去左右打量许久,才蹙眉道:“皇上怎么这样不爱惜自个儿?” 他抓起我的手问:“密诏可交出去了?” 我缓缓点头。 他问:“交给谁了?” 我轻声道:“杨锐大人。” 载湉“哦”一声,随后又看着我问:“这两日可有消息入宫?” 我吁出一口气,摇一摇头。 载湉领着我来到案前,一面执笔,一面道:“杨锐虽忠于朕也支持维新变法,但杨锐这人生性胆小,虑事万全,绝不会冒险,恐第一封密诏还在杨锐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说话间我已帮载湉裁好了纸铺在案上,正在侧身研着丹墨,“奴才前日将密诏交给杨锐大人的时候打眼就看出了大人几分性子,心里头也不免忧虑,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只有杨锐大人还在月华门未走,奴才也只能将筹码压在大人身上搏一搏,但却直到今日都未听到有什么动静风声,这才想着来找皇上商量一下。” 载湉蘸了墨,“朕这就再书一封密诏,明日乾清宫外你亲手交给林旭,”说着,载湉低眸刚写了几个字,就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对我道,“范长禄大约是帮不了你了,你去找王商,他尚未被老佛爷监视拘禁。” 我点头“嗯”一声。 翌日,辰时刚至,我就已经穿戴好低着头等在了乾清宫门外,不得不说在紫禁城里行事还是小太监的服装身份最好用,只要不太行为扎眼,就几乎无人能认出你是谁,毕竟谁也不会无聊到动不动就盯着一个小太监看。半晌,里头补服官员一一踏出来,瓜尔佳??荣禄和他塔拉??刚毅走在前头一块儿絮絮聊着。 瓜尔佳??荣禄道:“刚毅大人方才在朝上的那番话可真是大快人心呐!” 他塔拉??刚毅笑回道:“皆是为臣本分罢了,皇上年少气盛,天马行空,全然不是经世治国之才,臣在朝上也不过是实话实说,到底也比不得大人见地独到。” 瓜尔佳??荣禄轻笑着摆一摆手道:“我先在这里恭喜大人擢升了,”随后摇一摇头,又道,“我原也不必有这番进言,只是心里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塔拉??刚毅一拱手,“下官日后还要靠大人多多照拂。” 瓜尔佳??荣禄道:“都是为人臣子,我又能关照得了你什么?” 他塔拉??刚毅笑道:“瓜尔佳氏为国牺牲甚多,下官由心敬佩,何况老佛爷也是瓜尔佳氏,大人今儿起自当官运亨通!” 瓜尔佳??荣禄垂头叹息道:“官运亨通……可怜了幼兰小小年纪就……” 他塔拉??刚毅道:“大人一家皆是大义凛然,令嫒柳弱花娇也能有这般聪慧刚烈,实属不易。” 瓜尔佳??荣禄侧目睨着他道:“谁说幼兰柳弱花娇!” 他塔拉??刚毅忙道:“是下官失言。” 瓜尔佳??荣禄深吸一口气道:“也不怪你,旁人都只道幼兰柔弱不禁风吹,却不晓得我家幼兰才是真正的落落大方,巾帼不让须眉!” 他塔拉??刚毅听言不乏又跟着在后头好言附和几句。这样的对话着实让人觉得恶心欲呕,我也懒得再听。这时,恰巧余光就瞥见了林旭正和谭嗣同满脸忧虑地步出来,不乏缓慢跟在人群的最后头似有心事,见状我心一悦,忙就抬脚绕到两人背后,轻轻一拍林旭和谭嗣同,两人身子一惊,猛地一道回身过来,定睛一看是我,神色都万分讶异,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 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我抬眸盯了两人一眼,随即又微微低下头去,小声道:“还请两位大人跟我来。”说完,我就继续颔首朝前走。 林旭和谭嗣同对视一眼后,也都屏气跟着。 待得走到一处无人地后,我才停下脚步,回身问他们:“前日本宫让杨锐大人带给你们的一封皇上密诏,你们究竟有没有看到?” 林旭和谭嗣同听了我的话都是疑惑神色,两人一时皆蹙起了眉头,林旭问:“什么密诏?” 看他们的神色我便知道杨锐根本尚没有把密诏交给谭嗣同,于是我道:“前日皇上已然料得老佛爷欲要废帝,皇上便书了一封密诏让我交给你们,但老佛爷动手太快,密诏还未送出皇上就被监视圈在养心殿了,十万火急,本宫也只能先将密诏交给杨锐大人,并嘱咐他一定要把密诏带出去交给你们众人,可谁知直到今日本宫都没有听到你们的丝毫动静,因而本宫就又偷偷去了一趟养心殿,皇上料定杨锐大人性子,必然是没有把密诏交给你们,实在没有办法,皇上这才书了第二封密诏。” 谭嗣同恍然大悟道:“难怪这两日早朝上都见不到皇上。” 林旭忙问道:“皇上身子可好?” 我道:“皇上当然好,”看着两人的担忧面色,我不免多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会这样问?” 林旭侧目看一眼谭嗣同道:“这两日臣等见不到皇上,便在朝上问及缘由,老佛爷于后垂帘听政说是因为皇上身体欠佳,卧床不起,这才无法早朝,老佛爷迫不得已才又重新垂帘听政。” 听完,我就在心里大呼:放屁! 但我依旧尽量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道:“今日本宫才去看过皇上,皇上很好,根本无事,老佛爷所言的卧床不起全然是无稽之谈!” 林旭和谭嗣同听言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我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瓜尔佳??荣禄和他塔拉??刚毅的谈话来,便问:“方才本宫见到荣禄大人和刚毅大人面上都是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知道今日朝上都议了些什么?” 林旭叹气。 谭嗣同蹙眉道:“瓜尔佳??荣禄和他塔拉??刚毅刚才在朝上竟然联名主张废黜皇上,老佛爷听言立即升任他塔拉??刚毅为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 废黜……那么一切就都要赶紧了! 我冷哼一声,也没多说,只道:“等着吧!日后有他们的好果子吃!”话音未落,我就从袖子里抽出载湉的第二封密诏递给谭嗣同。 谭嗣同回看我一眼,随即就要打开看。 我忙抬手一拦,“在这里看不太好吧?” 谭嗣同视着我道:“事态紧急,没什么不好的,立马看,立马烧!” 林旭也道:“是啊,成大事者应不拘小节,况且事关皇上,一刻都等不得!” 我点头“嗯”一声,这才收回手来。 谭嗣同和林旭一道看了,须臾,林旭焦急道:“皇上时局艰难,让臣等妥速密筹,设法相救!” 谭嗣同一面从怀里拿出火柴盒抽火,一面道:“事已至此,也只能通知袁世凯火速领新兵前来救驾。” 我忙道:“不行,”又道,“袁世凯并非值得托付之人,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惊动袁世凯。” 林旭问:“皇上怎么说?” 我道:“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谭嗣同将已燃一般的密诏丢于地上,片刻便化为灰烬,谭嗣同又用脚在上头踩了踩,“老佛爷欲要废帝,皇上无兵马不能成事,如今也只有袁世凯的新军可以依靠,否则只有等死!” 我睨着谭嗣同道:“你也应该知道,即便是袁世凯来了也一样不能成事,情况或许会更糟糕!” 谭嗣同回看着我说:“是,”又笃定道,“以往是,现在却不一定。” 我蹙眉,“什么意思?” 谭嗣同道:“臣即刻启程,亲自去一趟天津!” 我道:“你想做什么?” 谭嗣同道:“臣去劝归袁世凯。” 林旭盯着谭嗣同问:“能有几分把握?” 谭嗣同道:“七八成。” 林旭点头。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靠谱,“袁世凯这个人唯利是图、贪得无厌,你凭什么去劝归他?” 谭嗣同静静地看了我半晌,随后靠近我一步,微微俯身在我耳边小声道:“你可知我在现代是做什么的?” “什么?” “谈判。” 听及“谈判”二字,我心里有一瞬的动摇。 谭嗣同说完就缓缓直起身子,向后退两步凝视着我。 我踌躇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谭嗣同摇头。 林旭道:“就算有法子也没有时间了。” 我还是有些心慌。 谭嗣同道:“娘娘一定要相信臣。” 又犹豫片刻,林旭道:“娘娘不能再彷徨了,否则复生赶不到天津,况且依臣看复生的口才不错,娘娘应该信任复生。” 但是,再好的口才也说不动那颗阴奉阳违的贪婪内心呐! 谭嗣同道:“什么法子都要一试才能知道结果不是么?” 我望着他。 谭嗣同又沉声道:“娘娘应该晓得臣必然会尽全力。” 反正左右都是死,不如就放手让他一搏? 最差也不过就是按照历史的流程继续走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低一低眸道:“谭大人,千万不要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本宫和皇上会在紫禁城里等大人的好消息。” 162 莞尔 - 清宫有毒 - 夕幼 廊外,眼中的一簇簇丁香花,紫色显得是那么的华美高贵,白色又是那么的完美无瑕,朵朵相互簇拥着,在微风吹动下荡起花海涟漪。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其实万千事物最美不过缺憾! 人生中的很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事与愿违,我和载湉满怀期待地等了将近十日,等来的却是袁世凯向瓜尔佳??荣禄告密的消息,四小军机见载湉大势已去,在这个时候也一道出卖了载湉,一时情势雪上加霜。 八月十七日,我已经完全联系不上谭嗣同等人,传递消息互通有无更加是绝不可能。昨晚我担心载湉会做出什么傻事,就又去看过,果然,载湉正在养心殿朝范长禄发怒,“奏折呢?!奏折呢?!” 范长禄只得颤颤地跪在地上,含泪不言。 我抽身进入,先让范长禄退出,而后,走到载湉身边道:“看起来,谭嗣同大人谈判失败了。” 他冷哼一声道:“朕就知道袁世凯此人不能信任!” 我执过载湉的手道:“皇上千万不要怪谭大人,大人也尽力了。” 载湉依旧是板着脸。 我道:“前儿林旭大人才告诉奴才,谭嗣同大人因舟车劳顿,日夜奔波缘故,刚回来京城,人就病倒了,也不知现在好些了没有,奴才已经许久没有大人的消息了。” 载湉眸光一凛问:“谭嗣同病了?” 我点头。 载湉忙又问:“什么病?好了没有?严不严重?” 我浅浅一笑,“皇上,奴才也不晓得。” 载湉长长吁出一口气,叹息道:“朕哪里是在气他们,朕原是在跟自个儿怄气罢了,”说着停了一下,他又感慨道,“朕真是无用。” 我扯一扯载湉的衣袖,“皇上不准这么说,许多事情都是大势所趋,根本不能怪皇上,皇上在做的事情本来就是会令臣朝侧目,令小人记恨,况且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在守旧派的眼中皇上主持的新政就是离经叛道,个人思想的局限,皇上帮不了他们。” 载湉道:“维新却可以。” 我点头,“那也要看他们愿不愿意接受。” 载湉听言无奈一摇头。 我手在载湉的胳膊上抚着,突然发现他手肘处的衣裳也不知在哪里竟然割破了一个大洞,一时心酸,拽过衣裳来看了看,并轻声道:“皇上衣裳都破了也无人帮皇上换件衣裳么?” 载湉一胎胳膊,笑道:“老佛爷都这么着了,紫禁城里哪还有人会管朕的冷暖衣食几何?” 我抿嘴一笑,“那就请皇上把衣裳脱下来,奴才帮着皇上补好它?” 载湉侧头不禁莞尔。 我趁着他脱外裳的空子,转身至橱子里欲要找一件寻常行袍来,可打开橱子一看,里头的衣服全都已经被人剪得稀烂,心头先是一怔,再是愠怒,紧跟其后的便是心疼,作为千尊万贵帝王的他居然被慈禧这样作弄,他心里不知承受了多少悲苦,压抑了多少愤懑,在我面前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鼻头一阵发酸,愈想眼前视线就愈加渐渐模糊,回身时见载湉手里挂着外袍正立在原地望着我,我心蓦然一软,抬脚一个箭步就冲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根本不必出言宽慰什么,只要紧紧抱着他就好。 须臾,他却反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语气中含着的那种轻松让我更加觉得揪心,“朕没事,不就是几件衣服吗?” 我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柔声道:“你不是还要替朕补衣裳么?”又道:“再不动手,天儿可就要亮了。” 我这才缓缓直起身子,平复了心境,问他:“养心殿针线都放在哪儿了?” 载湉笑问我:“你竟不晓得?” 我也含着淡淡的笑意,推他一下,轻声说:“奴才又没有在养心殿替皇上补过衣裳。” 载湉低眸,手指往矮橱那边一挥,我没多想,直接就大步走过去。 左翻右翻的终于找到针线后,便回来坐在榻上心无旁骛地穿针引线,大约过去半晌,我舒出一口气来,拿起剪子剪断了丝线并在指尖打了个结,确定看得过眼,才拿起来在载湉面前抖一抖,极有成就感地对他笑道:“好了,皇上试试?” 载湉接过,目光在上头左右端量道:“珍儿的女红可是没好好练?” 我听言,旋即就一拳轻捶在他肩上,“什么嘛!”载湉面上瞬间就露出一种十分痛苦的神色,我忙蹙眉靠过去问:“皇上怎么了?珍儿没有用力啊?” 载湉俯着身子过了一会儿,朝我摆手道:“与你无关,过一会儿就无事了。” 我焦灼道:“什么无事!才轻轻碰了皇上一下就这样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就要扒开他的衣服看个究竟。 载湉一把拦住我,含笑道:“珍儿就这么急不可耐么?” 我一羞,“皇上胡说什么!”轻轻吁出一口气,随后又道:“珍儿要看看皇上到底伤到哪里了!”说时,我手里攥着载湉的衣领并未松开。 载湉的手则是攥着我的手,让我无法动弹,并低声道:“不必看了,过几日就好了。” “不行!”我盯住他仿佛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若是真的没什么皇上为何不敢让珍儿看一看?” 载湉道:“真的没什么。” 我又不傻,才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于是用力一扯,领口终于被我拽了下来,锁骨上下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即刻就映入我眼帘,鲜红如廊下绽放的金凤,宛如秋日红叶,又像云霞红艳,格外鲜亮,格外引人注目,一会儿,我悄然抬眸觑他一眼,轻声问:“上过药没有?” “没有。” 于是,我转身去柜子里找来一瓶金创药,然后仔细倒在他伤口上,并悄声问:“皇上怎么不上药呢?” 他不答,只是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将我揽在怀中。 我有点无措,手里攥着药瓶道:“皇上,你松一松,金创药还没上好呢!” 他将脸贴在我鬓边道:“朕晓得上什么金创药都是无用的,只有你才是朕最好的金创药。” 163 探狱 - 清宫有毒 - 夕幼 这几日,我一直都在景仁宫仔细算着往后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将要步步继续发展下去的具体时间线,昨日我让常泰悄悄去乾清宫找王商打探前朝消息。 常泰回来后就跟我说在这些支持维新的人士中,康有为是最早离开京城的,梁启超也已经于前日逃入了日本使馆,而谭嗣同则是拒绝出走并在朝上对慈禧表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弄得许多支持维新的大臣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慈禧听了这话后立马震怒,当场就叫瓜尔佳??荣禄拿下了谭嗣同。 早朝后另有其余数十人被捕,除谭嗣同外,更有四品衔章京刘光第、杨锐、林旭等人。 短短两日后,山东道监察御史杨深秀、康有为胞弟康广仁也相继被捕。 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在层层叠叠茂密的枝叶中,在阳光下怒放出红艳似火的花瓣,绿翳里忽闪着的,热烈而灿烂的殷红,细蕊微微,原来也袒露着静静地婀娜,清风掠过,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钻入鼻中,好似人世的滚滚红尘中那一道翩然的思绪在心海中荡漾辗转。 许多事情就在面前飞速的发展着,可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力去做任何改变。大局已定,历史没有因为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而有发生过一丝变动,历史的轴轮正在轨道上平稳有序的行进着,人被淹没席卷在浩渺的历史洪流中显得是那么的渺小而羸弱。 人呐,总是会习惯在一切尚可控制时高看自己一眼,以为自己的力量很大,可一旦走到最后,往往就猝然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一早就发布了上谕,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六人将于九月二十八日斩于菜市口。之前支持载湉维新变法的徐致靖处以永远监禁,张荫桓则发放新疆,湖南巡抚陈宝箴被革职且永不叙用。所有新政,除京师大学堂和各地新式学堂被保留外,其余主要新政措施均被即时废止。 一场浩浩汤汤、惊心动魄的维新变法总共历时三个月。 临近晌午,常泰才从外头回来,匆匆步入殿中,满头大汗对我道:“娘娘,一切都打点好了。” 我问:“刑部那里也打点好了?” 常泰觑着我点头,“王商公公找的路子应该不会错。” 我道:“什么时候?” 常泰道:“王商公公说是会在未时前来,要娘娘早些准备好千万不可误了时辰,王商公公还说原本皇上也是欲要有此一行,但养心殿毕竟眼线太多,不大容易成事,既然娘娘也有这个想法,当是极好。” 我问:“皇上原也要去?” 常泰“嗯”一声。 我想要冒险走一趟是为了最后见一见谭嗣同,毕竟我和他都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还有些话要问。 可载湉又是为了什么呢? 于是,我问:“皇上可说明为何想要冒险?” 常泰低下眸子,叹出一口气,黯然道:“王商公公说皇上想要和这些维新君子最后见一面,最后一面,君臣一场,也算是临了话别。” 是呵,君臣一场,毕竟在一起奋斗过,努力过,即便最后输的头破血流但在其中建立起来的革命情谊总是长存心间的,只是可惜,慈禧终究是没有给载湉这样一个机会。 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都不给他。 未时三刻,一路都是提心吊胆,终于跟着王商来到了刑部监狱,监狱里头的味道甚是古怪难闻,鞋底溅着污水,粪土搅和着血腥腐朽的味道喷涌入鼻中,一阵眩晕,我不免微微抬头,见一缕残阳从头顶的小窗外照进来,随即便被眼前无边的黑暗所吞噬,在四周残破崎岖的泥墙上掀不起一丝波动,墙上挂着几盏油灯使得门上铁索发出森森的光泽。谭嗣同一行六个人被分别关在两个四方格子里,我驻足在关押谭嗣同、林旭、康广仁三人的格子门前,林旭只是安静地靠墙坐着,面上神色都是淡淡的,谭嗣同则是虚弱地躺在一捆稻草上,面色发白,康广仁似是已经绝望。 王商道:“娘娘,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我点头。 就在王商欲要退出时,我一侧身拦住他道:“回去告诉皇上,本宫晓得皇上要说什么,皇上心里头的话本宫一定会替他转达,戊戌六君子会永远在皇上心中,皇上也是无奈。” 王商眸光一闪,“娘娘深知皇上心中所想,奴才定会告诉皇上,皇上心愿娘娘已替皇上完成。” 我抿嘴点头,片刻一摆手道:“你去罢!” 王商退下。 狱卒开了门后也抽身退出。 我走到格子中,林旭、刘光第、杨深秀三人都过来跪在我周围,隔着一层木栏,刘光第道:“臣等无才辅佐皇上,臣等甘愿以死明志!” 我吁出一口气,示意三人起来,随后侧目看着刘光第道:“大人大义,本宫佩服!” 林旭道:“臣知道皇上是逼不得已才会下诏将臣等六人斩首示众,还望娘娘回去告诉皇上臣等死而无憾!” 我动情点了点头,目光悄然扫过三人,旋即又看着他们问:“大人们如何不也跟着一块儿离开京城?” 刘光第、杨深秀稍稍颔首。 林旭面色淡然道:“离开?”眉目一挣,嘴角付出一道略带讥讽的笑意,又道:“娘娘‘离开’二字说得好听,实则不过逃跑耳!” 刘光第听言举眸,跟着道:“对!臣等虽无诸葛大才却也明白圣贤之礼,君子之风,决不做战场逃兵!” 听及于此,我眼圈不禁一热。 心里几分感动,几分震惊,从没想过,真有古代人是这么的笃信不渝,高风亮节。 一直觉得这些品质都不过是只会出现在诗文的只言片语里。 我凝视着他们道:“不后悔么?” 一目掠过,无论是眼前的林旭、刘光第、杨深秀,还是绝望无言的康广仁、颤抖惧怕的杨锐都在缓缓摇头。 片刻,林旭问我:“皇上如何?” 我稍稍颔首,深吸一口气道:“皇上已然被老佛爷拘禁在养心殿中无出入自由,皇上处境并不比六位大人好上多少,即便是这样皇上也在想方设法欲要来到刑部监狱见六位大人最后一面,可惜终是未能成行,所有的这一切定论皆是老佛爷的意思,六位大人应该明白皇上已经不能做主,但是本宫知道皇上会永远记住各位的,就算是变法失败了,但至少也曾一起心潮澎湃过,胸中的那一腔热血并没有辜负,本宫更相信后世必定会给各位大人一个最公正的评价。” 164 准备 - 清宫有毒 - 夕幼 话音刚落,林旭于旁满眸含泪道:“臣等无能,臣等拖累了皇上。” 杨深秀听言亦只是在一侧无声流泪。 随后,我摇了摇头,“并非各位无能,而是当今大势所趋,有些既定的结局并非人力所能轻易改变。” 杨深秀用残破的袖口一抹面上泪水,仰天无奈道:“臣惟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看着杨深秀说出这番话,面上不禁微露凄然,叹息道:“世上无人不死,哪有真正能万岁的?”说着,我稍稍垂眸,接着又道:“对于皇上和本宫来说最后若能死得其所便已是福气!” 林旭道:“娘娘千万不可这么想,皇上安危便是大清安危,若臣等此番果真能为皇上挡上一刀,臣等自当义不容辞,但皇上绝不能出事,日后臣等不在,皇上安危还得依靠娘娘周旋。” 我望住林旭,他的眼中仿佛依然有期盼神色闪烁,但我却明白,这一切不过都是徒劳,周不周旋也一样没什么区别。 但我却必须要让他们走得安心,便应承道:“大人的意思本宫懂得,就算大人不说,本宫也容不得老佛爷迫害皇上分毫。” 随后,林旭朝我行了个揖道:“如此,臣就将皇上全然托付给娘娘了。” 我点一点头,静了一会儿,目光轻轻落到后头墙角稻草堆里躺着的谭嗣同身上,早就注意到他的不对,脸色那样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发紫,于是轻声问林旭:“谭嗣同大人这是怎么了?” 林旭叹道:“复生日前疾驰天津时就感染了风寒,后来袁世凯告密,维新变法被强行终止,复生得知后,病势就更加沉重,大夫说是因为复生心绪过于哀痛怨悔的缘故。” 我“嗯”一声,悄步走过去,弯下腰来拍一拍谭嗣同的肩,他身子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是我,眼中神色更加惊讶,片刻,才道:“娘娘终于来了。” 我一怔,“大人知道本宫会来?” 谭嗣同缓缓翻身坐起,凄然一笑道:“原以为皇上会来的。”说着,谭嗣同看一眼一侧的林旭。 林旭一点头,回身步去。 我问他:“你怎么不跑?” 谭嗣同悲戚一笑,反问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还跑得了么?” 我叹出一口气,“没几日了,你可做好心理准备了?” 谭嗣同看着我道:“做没做好重要么?” 我道:“可是很痛的。”说完,我手在脖子上作势一剌。 谭嗣同苦笑,“至少我努力过了,这些结果本就是我该承受的。” 我道:“历史就是历史,容不得人有本分改变,以前你我还天真的以为历史会因为你我的某一个行为而发生改变从而影响后世,其实,不管你我做什么历史都会以既定的轴轮继续滚动下去。” 谭嗣同凝视着我含笑问道:“这个道理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 我还真记不清了! 我想了想道:“大概是许久之前。” 谭嗣同一撇嘴角,思索片刻,浅浅吁出一口气,小声问我:“你说,我还能不能回到现代?” 我想了想,摇一摇头。 他问我:“你觉得不能?” 我道:“我是不知道。” 谭嗣同叹息道:“如果那一天我煮泡面的时候能小心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家里就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爆炸了,我也不会这么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里来。” 我一笑,对他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我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恐怕就吃了。” 谭嗣同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看着我道:“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先走一步了,你自己留在这里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不免含笑,点一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对他道:“你要是真能再回到现代,就上网给1111这个邮箱发个消息,如果我以后某一天也同样穿越回去了的话就会给你回消息的,毕竟你是我在古代交的第一个现代朋友。” 他笑,“你放心,如果我真回去了的话,我一定会拉一个巨大的横幅,那么在你回去的第一天就会知道我在找你。” 我一扬眉,好笑问:“横幅?” 他也含笑,“巨大的。” 我虽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却也“嗯”一声。 回到景仁宫换了件宫制薄绡衣,梳了往日极少梳的大拉翅发髻,正坐在镜子前选着钗环步摇,莺儿忽出声问我:“娘娘,今日怎么会想要穿戴得这样正式?” 我含笑道:“你以为老佛爷会这样放过我吗?” 莺儿不解。 我在镜子中看她一眼,又道:“若不出我所料,今晚老佛爷就会召我前去宁寿宫。” 话音还未落,常泰就从外头匆匆步进来,“娘娘,老佛爷懿旨,要娘娘今晚酉时去宁寿宫面驾。” 我不觉惊讶,只对常泰道:“知道了。” 莺儿手一抖道:“老佛爷这个时候要娘娘去宁寿宫一定不是好事!” 我淡淡道:“当然不会是好事了。” 随后,莺儿稍显无措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凝视她道:“你等会儿先去内务府和西苑分别把璇玑嬷嬷和如儿唤过来。” 莺儿问:“璇玑嬷嬷也就罢了,唤如儿是做什么?” 话说着,正好鹊儿也端着茶盏步了进来,我回身望住莺儿、鹊儿道:“大局已定,我不能让你们继续跟着我丢了性命。” 三人听了我的话皆是一怔。 跟着我又道:“如儿这些年在西苑差事做得不错,现在已经是西苑的掌事姑姑了。” 常泰忙跪在地上道:“奴才晓得,娘娘这是在为奴才谋出路,但奴才是决不愿自个儿出去苟且偷生的!” 莺儿也跪在地上道:“奴婢也不走!” 我眸光看向鹊儿,鹊儿立在原地,坚定的一摇头。 我蹙眉道:“你们这又是何必呢?” 鹊儿走过来道:“奴婢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娘娘和皇上做得事情是对的,奴婢认定了娘娘是奴婢的主子,就不会改变,况且娘娘于奴婢来说并不仅仅只是主子。” 我叹道:“其实我又何尝舍得你们,我一直把你们当做朋友来对待。” 莺儿跪走到我面前,轻轻执起我的手,“娘娘从不对奴婢们颐指气使,不像紫禁城中其他的主子那样不把奴婢奴才们当人,娘娘但凡有什么好的都会想到奴婢们。奴婢并不是木偶,奴婢能感受到娘娘的真心相待,奴婢愿意跟着娘娘,奴婢既能跟娘娘有福同享,那便也能跟娘娘有难同当。还记得娘娘初入宫的那一年一样就在这里对奴婢奴才们说过景仁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看着他们倔强的神色仿佛早就已经考虑好了似的,过了一会儿,我不禁挣目道:“可是你们要知道,继续跟着我可能会让你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就算是这样,你们也不肯走么?” 常泰一磕头,“奴才不走!” 莺儿、鹊儿亦然。 我一摇头,随即不免又轻声道:“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莺儿不答,只是反问道:“娘娘又是何苦呢?”又道:“娘娘分明知道今晚一去宁寿宫就是踏入万丈深渊,恐永无天日可见,但娘娘还是要去!” 我语气决绝道:“我与你们不同,我不能抛下皇上。” 鹊儿跟着道:“奴婢也不能抛下娘娘。” 常泰、莺儿跟着点头。 165 可在 - 清宫有毒 - 夕幼 走在甬道上,迎面的风似热浪扑来,慈禧今日终于释了载湉,路过乾清宫时听见载湉在里头早朝的声音,铿锵杂糅在风中划过耳边,“朕不自惜,生死听命,愿尔等肯激发天良,顾全祖宗基业,保全新政,朕死无憾!” 面对着就像兵马俑一般,伫立在各处始终无动于衷且心中皆只想着废掉眼前这个曾行事触及自己利益的年轻皇帝的一殿守旧臣子,载湉这些话不过都是对牛弹琴罢了。 我心里为载湉难过、不值。 也不晓得金銮殿上的载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愤怒? 亦或是无奈? 御花园的池面很静,静得就像是一幅画,绿色的颜料大片铺开,一缕缕阳光轻拂着水面,颜色是那样的温暖,偶有一阵微风吹过,格外苍翠茂盛的柳枝在水面上轻轻徜徉,柔柔泛起星星点点来回闪烁着的波纹。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见到这幅景象,心尖莫名生出几许感动。 昨晚去到宁寿宫时,载湉正在被慈禧痛斥,我从容步进去,打眼就见荣儿立在一侧紧蹙着眉头,拼命朝我使眼色,我只作不见。 我上前行礼道:“老佛爷万安。” 慈禧不理,依旧盯着载湉道:“皇帝还不明白么?所谓维新,所谓变法,根本就是胡闹!” 载湉哂笑,“到底是不是胡闹,百年后老佛爷再来做评判为好!” 李莲英面上神色肃然,看我一眼,随后稍稍俯身好像是在慈禧耳边小声说了什么话。 慈禧猛地侧头对李莲英怒声道:“哀家知道了!用你说?!” 李莲英被斥了一句,忙就直起身子,不再多话。 慈禧回过头来,对载湉断然道:“林旭、谭嗣同等六人必须斩首示众,否则不能平民愤!”语气中似乎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载湉眉间一蹙,盯住慈禧道:“究竟是不能平民愤,还是不能平老佛爷心中忧虑?” 慈禧片刻不言,目光直视着载湉像是要杀了他一般,许久,慈禧才沉声道:“皇帝这话哀家倒是听不懂了,皇帝倒来说说哀家心中到底有什么可忧虑的非要杀了林旭、谭嗣同等六人呢?” 载湉冷笑道:“老佛爷这话不应问朕,只需看一看案上那枚‘同道堂’的印章不就什么都清楚了?”载湉稍稍低眸,又道:“当年文宗皇帝薨前立下的顾命八大臣共同赞襄政务后来是因何而被革职、拿问、捕杀,老佛爷应该比谁都清楚,”随即又是一笑,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慈禧,缓缓道,“看!一直以来,老佛爷的手段总是如此相似!” 慈禧被载湉这话说得坐都坐不住,气得就连金线袖口都一直在不住的颤颤发抖,桌上宫灯散出黄色的烛光照在滑腻的衣料上头更加显得袖口熠熠生色。 我抓住片刻的沉默,高声道:“老佛爷应该即刻放了皇上!” 慈禧眼光幽幽转向我,抬手指着我,蹙眉疑问:“你说什么?” 我又道一遍:“老佛爷应该即刻放了皇上!” 我余光看见载湉于旁担忧的瞅着我,欲语却还休。 慈禧火冒三丈,睨着我道:“你再说一遍!” 我深吸一口气,大胆道:“皇上日前已发布上谕斩杀林旭、谭嗣同等六人于菜市口,若是老佛爷依旧拘禁着皇上的话,恐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届时悠悠众口,老佛爷如何堵得住?” 慈禧亮声道:“那便杀!” 我反问道:“老佛爷今日可杀六人,明日可否能杀千人、万人?” 慈禧轻嗤一声,对我道:“你这话是在威胁哀家?” 我抬头看慈禧一眼,“奴才不敢,”随即又颔首下去,轻轻吁出一口气来,平和道,“奴才只是知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只赌老佛爷把政多年,也深谙人心所向的重要,想必老佛爷不能不顾及。” 慈禧不屑一顾道:“哀家当年既能立帝,今日便能废帝!” 我也哂笑道:“皇上乃是老佛爷曾经一手扶持上皇位的皇帝,若是老佛爷今日废帝,又有何人能立即承此帝位,这个时候,又有何人敢应老佛爷承此帝位?” 慈禧冷哼道:“宗室子弟那样多,找一个合适的皇室后裔来承此帝位于哀家来说容易得很!” 我含笑摇一摇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皇上还在,难道老佛爷是要新帝学习明代宗让皇上如明英宗一般退居为太上皇吗?”又道:“可是明英宗当年是因为被瓦剌大军困在土木堡俘虏一年,虑及国不可一日无君,明代宗才登上帝位,后来才将接回的明英宗尊为太上皇居于南宫,短短六年后,夺门之变,南宫复辟。而老佛爷如今若要效仿恐怕却不是明智之举,皇上正好好的在紫禁城,一旦老佛爷这么做,必定会招来百姓猜忌,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不可随心所欲,若是无奈而为之尚可理解,但若是故意为之,谁也不是傻子,大清本就动荡,老佛爷就别在这当口再兴风作浪了吧,况且退一万步来讲,若是皇上当真为太上皇,老佛爷又该如何自处?” 话毕,慈禧眯眼凝视着我,久久不言。 我缓缓抬眸,回睨着慈禧,又沉声道:“老佛爷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结果,应该明白勿要赶尽杀绝的道理,毕竟谁也不知道百年以后会是怎样的局面,给别人留一条活路也算是给自个儿留条后路,”说完,我轻轻一笑,随即又反问于她,“老佛爷,奴才说得是不是?” 昨晚的画面总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整个人就跟抽了魂似的,不知不觉,竟已经走到了承乾宫门前,上前去轻叩两下门,出来开门的是荣寿公主身边的小禄子,见到我忙就行了礼,“珍妃娘娘怎么这会子过来承乾宫?” 我问:“大公主可在?” 小禄子一面领在前头进去,一面含笑道:“大公主正在里头描花样子呢!” 说着,香云就从正殿迎出来,驱到我面前来,笑问:“娘娘怎么来了?” 我笑,“怎么?不愿本宫来么?” 香云一阐眉,“娘娘说什么呢!娘娘来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话音未落,香云就朝后头看一看,随即收回视线来,又问我:“莺儿、鹊儿怎得没跟着?” 我执过她的手轻轻一拍,小声道:“今儿本宫是自个儿来的,有些话要找你主子说一说。” 166 重要 - 清宫有毒 - 夕幼 香云似是觉察到几分不同寻常,“哦”一声,赶紧就带我入了正殿中,里头未燃香料,只有一股茉莉花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中,清纯而又淡雅,整枝就供在木架上的一尊白玉细口瓶中,案上的玻璃盏中还盛有大半的西瓜汁未喝,阳光从双交四菱花扇窗中透进来,滤过的光色不如外头扎眼,却又显得殿中十分明亮。荣寿公主原正在案前用彩色颜料给图纸上的花样子描色,但见我来了,忙就丢下了画笔,朝我步过来,“好些日子未见你了,你可好?” 我未回答,只问:“大公主近来在忙些什么呢?” 荣寿公主笑,“你也看到了,我在学着描花样子。”说着,荣寿公主就回身把案上描了一半的花样子拿过来递给我看。 我接过,仔细端量一番,笑道:“大公主当真是心灵手巧。” 说着,香云就从外头推门进来,给我上了一盏西瓜汁。 我端起杯盏喝了一口,笑道:“看来我景仁宫的一点子东西都被大公主学来了!” 香云含笑退出。 荣寿公主笑道:“谁让珍儿的东西都是好的呢!” 我含笑一抿嘴,稍稍颔首,然后将杯盏缓缓放回桌上,从胸中吁出一口气来。 荣寿公主看着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举眸望荣寿公主一眼,随即起身欲要向她行大礼,却被荣寿公主生生拦住。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急言问我。 我看着她问:“大公主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荣寿公主一叹气,默了一会儿,倏而起身,不禁蹙眉对我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前几日我确实又出宫了一趟,今日一早才回来,所以我当真不知道近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仿佛天翻地覆了一般!” 我仰面望着她点一点头,“我信大公主,”随后,静了片刻,我才又道,“许多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但只要大公主日后有心打听一下便什么都会知晓,如今,我来只是求大公主看在我们两人相处这些年的情分上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荣寿公主听了我的话直怔怔地盯了我半晌,眼中的神情渐渐渗出迷惘不安,伴着窗外蝉鸣,她又慢慢坐下,并小声问我:“你说,什么事情?” 我郑重地睨着她道:“维新变法失败,戊戌六君子即日也会被斩首,老佛爷不会轻易放过我,大约这两日老佛爷便会对我和皇上动手,届时大公主千万不要为我多费唇舌,只求大公主日后能多替我去西苑照看皇上,皇上绝不能出事。” 荣寿公主一震,“斩首?!” 我点头。 荣寿公主忙问:“那你呢?” 我摇头,“我不重要。” 荣寿公主觑着我道:“你怎会不重要?” 我深吸一口气,“大公主无需管我,只要保住皇上不受老佛爷戕害便可。” 荣寿公主平复了一下心情,跟着叹出一口气来,语重心长道:“你不明白么?你是这么想的,皇上也同样会这么想,你想保住皇上,皇上想保住你,若是没有珍儿你,你认为皇上……”说着,她舔一舔唇,吞咽一下,才又继续道,“你认为皇上还会意气风发得起来么?” 意气风发? 我从没想过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往后谁还能意气风发。 我摇头道:“我只求大公主能让皇上日后在西苑过得舒坦一些,不要少衣缩食就成。” 荣寿公主睨着我道:“珍儿,你也太看低我了,如若事情真如你所说到了这一步,这些该做的还需要你说么?你我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摆在心里说话还需要用得着一个‘求’字么?” 我目光在她面上流转于左右,随后微微低眸,轻声道:“日后的这些事情做起来并不容易,老佛爷看重大公主,大公主本不必为皇上做什么,更不必为谁承担这样的风险,如今我开口要大公主做出这样的牺牲,自然是要用‘求’字的。” 荣寿公主身子稍稍前倾,眼睛始终睨着我说:“我与你相识一场,也与志锐相识一场,皇上更不必说,我心一直与你们是同在的,你这么说就是要让我们生分了。” 我摇头,抬眸看着荣寿公主,眼眶一热,“我一直当大公主是知己,所以更加不愿将大公主卷入这一场是非里来,究其根本,还是我、皇上与老佛爷之间的争斗,大公主若要全身而退就要撇清与我,与皇上之间的牵连。” 荣寿公主轻轻一笑道:“你以为老佛爷是那么好骗的,许多事情老佛爷看在眼里自当明白,有的时候越想撇清关系就越是说不清楚,反而容易让别人更生出怀疑来。” 我“嗯”一声,“那么,皇上就交给大公主了。” 荣寿公主点头道:“士为知己者死,我自当责无旁贷,”她思索片刻,又道,“但是珍儿,你是否太过悲观了,或许老佛爷终会放你和皇上一条生路呢?或许老佛爷压根就没有打算对你和皇上动手?” 我苦笑道:“老佛爷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老佛爷会放过我和皇上,除非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从始至终,老佛爷对皇上可从来没有手软过。” “你怎么就能这般确定?” “我就是可以这般确定。” “毕竟皇上可是皇上啊!” “在老佛爷眼中,皇上根本什么都不是,老佛爷一直以为皇上会永远是她手中的玩物,直到有一日她突然发现皇上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容易操纵的无知孩童了,皇上有了自个儿的思想,知道了要为自个儿争取,要为天下争取,清楚的知道大厦将倾,更懂得要做些什么来挽回,而皇上也的确义无反顾的去做了,但是期间却愈加触碰到老佛爷一边的个人利益,所以,老佛爷,她便急了。” 静了须臾,荣寿公主目光缓缓看向窗外,感慨道:“我在紫禁城中生活多年,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离开却无能为力,若是这一次果真叫你一语成谶,我便一定会倾尽全力保住你和皇上的。” 我忙摇头,拽过她的手道:“我不要大公主保住我,事实上,大公主你根本也保不住我,我只要大公主能保住皇上就行!” 荣寿公主蹙眉看着我,那种万般无奈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我晃动着她的手腕,“大公主,答应我!” 荣寿公主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不定,“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不行?”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荣寿公主面对我的笃定,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我不管,你让我保住皇上可以,但首先你不能放弃自个儿,否则的话,我一个都不会管!” 听见她这话语气异常坚定,我心中万般胶着,过去片刻,我见荣寿公主面色依旧没有一丝的缓和,实在无法,只得先答应她,“好,我答应你就是。” 167 酉时 - 清宫有毒 - 夕幼 酉时,我人已在养心殿,去过承乾宫后,总算是放下了心里头一块悬着的大石头。微凉斑斓的夜色正在四下里静静的流淌着,拂过我的面颊,也拂过载湉的笔尖。我手中翻过书页的“沙沙”声更为静谧中平添一分难得的油墨书香。漆黑的天穹里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星,一轮模糊的弯月斜斜的挂在檐上空中,淡淡的月华从窗棂间透进来像是在砖墁上镀了一层晶亮的碎银。 我和载湉在殿中静默许久,两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如今事情究竟发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明日一早戊戌六君子就会被斩杀于菜市口,今晚不仅是戊戌六君子的最后一晚,也或许是我和载湉能温存相聚的最后一晚。 我坐在靠近窗边的黑漆纹花大椅上,稍稍侧着身子,手里捧着一本《离骚》在看。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忧国忧民呵!如今眼中猝然看见这几个字竟是觉得这般扎眼! 恍然忆起那时和志锐在府邸里的侃侃而谈。 美好呵! 载湉伏在案上,就着一盏琉璃宫灯中散发出来的昏黄烛光看着慈禧申时特意让李莲英转呈到养心殿的奏折。载湉怎么会不知道慈禧这本奏折就是专门来恶心人的,可他最终还是打开来看了,半晌过后,他修手紧紧握着拳头,腕上的经络已经一根根暴起,极力压抑着胸中将要迸发的怒气,须臾后,终是嘶哑着声音沉沉道出了一句:“皆助纣为虐尔!” 我缓缓合上《离骚》,浅叹一声,随即抬脚走到载湉的身侧,俯下腰肢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老佛爷这本折子原就是送来养心殿膈应皇上的,皇上可千万不能中计啊!” 载湉深深一叹,目光徐徐看向我,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寒霜,“老师在朕左右辅政将近三十余年,朕年少时,老师颇为照看,就算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老佛爷就这么凭着他塔拉??刚毅上奏的几句话就直接将老师赶回了常熟老家,实在是过分,朕也明白朝上那些守旧大臣必定是一言不发,只会各自顾着自个儿的那点利益,可是朕如今也身陷于此囹圄,几无自由,即便知晓也一样是无能为力。” 我想了想,柔声道:“翁同酥大人在京城驰骋官场几十年,奴才以为大人早该累了,如今能回归原籍也算是落叶归根了,于大人来说倒是好事。” 载湉付出淡淡一笑道:“珍儿总能找到话让朕舒心,”随后,载湉微微低眸轻轻执起我的手来,语气中略含愧疚之意,“朕却没有保护好珍儿,最后还是让珍儿受朕牵连,无法免得祸及己身,”叹息一声,又道,“也不知日后老佛爷和皇后会怎样苛待你。” 我深吸一口气,浅浅一笑,摇一摇头道:“皇上不该这么说,这不是祸,这是福,能和皇上荣辱与共、甘苦与共,原是珍儿的福气。” 载湉稍一蹙眉,动情的看着我,“朕这些日子不止一次想过,若是当年朕未使计选你入宫,或许你会过得更加快乐无忧,如今也不用跟朕一块儿承受这些苦难。” 我温婉一笑,凝视着载湉道:“皇上不是珍儿又怎会知道珍儿是怎么想的呢?” 载湉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双手握着载湉的手轻轻捏着,含笑道:“对于珍儿来说,能有幸遇到皇上,能入宫和皇上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在府邸时奶奶就曾告诉过珍儿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因而,不管什么艰难坎坷其实都在珍儿的预料之中。” 载湉听了我这话静了半晌,平视我的眸光中脉脉含情,“若是老佛爷和皇后当真对你下手,朕不会让你一个人撑太久的。” 我忙道:“皇上千万不要!皇上千万不要管奴才如何!皇上定当要先保重自身才是!原本老佛爷的矛头就是对准皇上的,紫禁城中尽是老佛爷的眼线,若是皇上行事不幸被老佛爷发现,岂不是正好给了老佛爷处置皇上的理由吗?” 载湉道:“可是朕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人糟践!” 我望住载湉道:“皇上要明白,只要皇上好,奴才终会有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的一天,但若是皇上出事,那么奴才才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了!皇上知道奴才去到刑部监狱里看望谭嗣同、林旭等大人时,他们对奴才说什么吗?” 载湉正一正身子,忙问:“什么?” 我吁出一口气道:“他们说为皇上而死,死而无憾,他们还把皇上交付给了奴才,这是他们众人对奴才的信任,奴才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更加不能辜负他们的殉身,”说着,我目光紧紧睨着载湉,又道,“不仅奴才不能辜负,皇上也不能辜负!” 载湉听着,视线渐渐移向窗边,望着外头浓墨一般的乌色,月上中天,悄然无息,不免凄然道:“果真是戊戌六君子,没几个时辰东边就要亮了,星星要陨落了。” 我轻声道:“但是月亮还在。” 丑时三刻,东边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养心殿的帘幔上,我和载湉卧在月窗小榻上,我整个人蜷缩在载湉的怀中,即便是在睡梦中也能感到一种莫名的舒心安稳,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过了,近来午夜梦回,总是会被噩梦惊醒,心底在遽然的惊惧后慢慢发觉一切只是梦境,似要崩裂的胸口隐隐有被撵成齑粉的震荡,贴身小衣也全然浸湿,载湉一抽身,我便也跟着醒了,稍作洗漱准备后,王商打开殿门,李莲英领着内廷侍卫正等在外头,载湉刚蹋出去,李莲英便迎上来道:“奉老佛爷之命,请皇上驾临西苑!” 我侧目皱眉盯着载湉。 载湉回过眼来,捏一捏我的手心,含着淡淡的笑意道:“好生珍重。” 我一笑点头,“皇上也是。” 载湉深吸一口气缓缓上了銮仪,最后他深深觑了我两眼。 我亦然。 168 现实 - 清宫有毒 - 夕幼 在被送回景仁宫后,我才见到莺儿、鹊儿已经被控制了起来,莺儿、鹊儿被太监压着跪在一侧,嘴也被毛巾塞住,两人眸中含泪,看到我进来后就开始拼命地朝我“咿咿呀呀”喊叫着,我四下里在正殿各处遍寻常泰不见,随即一蹙眉,正要说话,却立即就被慈禧派来的几个嬷嬷逼迫着撤去了簪环,嬷嬷们力气极大,三两下就把我死死按住,使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我挣扎着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放开本宫!” 嬷嬷横声道:“奴婢劝娘娘还是好生依着,否则弄坏了娘娘哪里,吃罪的也并非奴婢!” 我怒声道:“本宫犯了什么罪!怎容得你们这起子糟践!” 嬷嬷道:“奴婢原也是不愿的!怪只怪娘娘不识好歹罢了!” 就这样,我被关入了钟粹宫后面北三所的景旗阁小屋里,这里原是宫女的住处,窘苦备至,莺儿、鹊儿自然也被关了进来继续服侍我,正门从门外反锁,并且在将我关进来的第一天就已经被慈禧用木栏死死封上,一点缝隙都不透,日常饮食必须由一扇窗槛下送进,其余的窗户也一样被死死封住。 我有时都觉得自己会不会被闷死在屋子里面? 说是屋子不如说是监牢! 过了两日,从给我送饭的一个宫女口中得知,景仁宫中的三十余名太监宫女被全部捉拿,并施以气毙之刑,也就用七层棉纸沾水封口、鼻、耳,再用杖刑击毙。 当然,常泰也在其中。 看起来何其残忍呵! 要是放在我没被关进来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残忍,但如今看来,其实死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但莺儿、鹊儿却没有这种“福气”,只能继续跟着我活受罪! 每日午时就会有不同的宫女或是太监来给我送吃食,大多都是馊饭烂菜,我都已经习以为常,根本不期盼着会送来什么正常的饭菜,经常自己麻痹自己说就权当是在古代减肥了。 这日,一个小太监来给我送饭,看起来他入宫不久,于是就在饭盒被接过来的同时,我顺势把早先就准备好的一锭银子强递到小太监手中,轻声道:“还望公公笑纳。” 小太监先推一推,“奴才无功不敢受主子禄。” 我笑道:“公公不必推拒,此处无人,本宫有求于你,你只安心拿着就是,公公不言,本宫不言,绝然不会有人发现端倪的。” 小太监又推道:“不成,奴才实在不知有什么可以帮到主子的。” 我推回去道:“公公不要惊慌,本宫只是想问公公几句话罢了。” 小太监听了我的话,这才颤颤收下银子,随后左右探了探头,小声问我:“主子有什么话想问奴才?” 我道:“公公可知林旭、谭嗣同等几位大人的情况?” 小太监“哦”一声,“那几位大人不是早被斩于菜市口了吗?” 我问:“当时……怎么样?” 小太监反问:“什么怎么样?” 谭嗣同好歹也算是跟我朋友一场,我内心里只希望他不要承受太多痛苦,同时,却也想得个究竟。 我道:“几位大人走得可安详?” 小太监一笑,讶异道:“安详?”跟着,又“咯咯”笑两声,然后道:“老佛爷在前一晚就给刽子手祭出了自个儿奉藏了多年的那把大将军。” 我疑惑,“大将军?” 小太监道:“就是钝刀。” 钝刀? 我疑惑看着小太监继续道:“据说第一个被行刑的是杨深秀杨大人,刽子手没有控制力道,一钝刀下去,血不停地往外冒,头却没有断,场面一度失控,人自然没有一下子就死去,只不过是看着血多罢了,一刀下去根本没砍多深,就这样连续重复了多次,这事在紫禁城早已经成为了奴才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还有谁人不知的,”说着,他叹息一声,“这哪里是砍头,根本就是生生锯头。” 我心一骇,忙问:“那谭嗣同大人呢?” 小太监道:“说到谭嗣同大人奴才还真是打从心底里佩服,大人当时说是被排在了第五个,换做旁人看到前面几人的惨状,一般都会感同身受体会到深刻的痛苦,面上大多都有凄惶之色,但大人却是面不改色,极有胆气,据说大人当时是被砍了三十刀死的,当时场面极为血腥,大人在被押入囚车,解往菜市口刑场时,曾昂首对围观群众说:‘为救国而流血,愿从谭嗣同始。’并亦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之言,康有仁大人因而也慷慨地高呼道:‘我辈为义赴死,中国自强之基在此矣。’”随后,小太监又道:“后来在刑部大牢里有人发现谭嗣同大人留下的一句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真是快慰淋漓!”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是! 这是谭嗣同的绝笔! 想通? 妥协? 过了一会儿,我终是将纷乱的思绪抽离回来,摇一摇头道:“你竟还懂诗?” 小太监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奴才虽不懂得,但听着也觉得气势恢宏。” 默然片刻,小太监又道:“奴才今日逗留得太久了,若是主子没什么别的话要问,奴才就先告退了。” 我脑子如轮盘,飞速的想了想。 就在小太监刚要回身时,我立即道:“公公等一等,本宫还有话要问!” 小太监驻足对我道:“娘娘快些,若是被李安达发现奴才在偷偷跟主子说话,奴才也会倒霉的!” 我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不知公公口否知道他他拉氏一门情况如何?” 小太监道:“主子想问的是瑾妃娘娘吧!” 我摇头,“不仅仅是姐姐,还有旁人。” 小太监道:“瑾妃娘娘日子无大碍,不过清苦些罢了,但比起主子来说的话,那好得可不是一点半点。至于他他拉氏旁人,奴才就实在不太清楚了,不过偶有听说他他拉氏被主子这事牵连举家迁去了松江府,未知真假。” 我缓缓点头。 志锐早就被慈禧贬往外蒙古任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 志均也被罢黜,永不录用。 志锜原就无心仕途。 若是果真举家迁去上海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听见这话,心里头不免还是有些难过,毕竟兄妹一场,最终还是被无情的抛弃了,如今我已是废子,曾经对这一家人付出过的真心到底逃不过现实的摧残!现实总是能让人看清事情的真相,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叫人分辨出真伪好坏,以往难以分辨的,甚至根本分辨不出的,如今当真一清二楚。 这就是封建社会呵! 不过也好。 及时止损嘛! 小太监十分焦灼地看着我道:“奴才真的要走了。” 我“嗯”一声,轻轻对他一笑。 169 训斥 - 清宫有毒 - 夕幼 被关入景祺阁也有一段日子了,每月但凡逢初一、十五慈禧就会在午膳时派李莲英来对我进行训斥,言语大多污秽不堪入耳,十句里头有九句都并非实事求是,说白了就是为了训斥而训斥,换着法子的对我进行人身攻击罢了。其实,如果我不是现代人,如果我脸皮不够厚,恐怕早就要在景祺阁上吊自杀了,一开始我还有心抵触,后来有一日我突然就觉得满文中骂人的话也颇有意思,而后每次再听着李莲英口中用来骂我的脏话,渐渐倒更觉得十分有趣,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每个月都要来几次,每次还都不能用相同的话来训斥,也的确是为难李莲英了,这么一想,心里就不禁好笑起来,什么“derakū”,什么“seshe”,又什么“akina”……一时愈加心生好奇,在满文中到底有多少骂人诛心且不会重复的话。 在训斥中我需要跪听,训斥过后我还需要磕头谢恩,这规矩是我最无法容忍的,却也没办法,只能照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李莲英第一次来景祺阁训斥我的时候,说要跪听,我根本不屑,只是坐在小板床上一动不动,“李安达有什么话说就是!本宫听着!” 李莲英盯着我道:“奴才是代老佛爷传话,娘娘桀骜是否太过逾矩?” 我回视着李莲英,冷笑道:“本宫自进了景祺阁就一直都安分守己,并未再有任何过激举动,老佛爷今日让李安达来景祺阁训斥,这事本就不合规矩,既老佛爷行事都不合规矩,又何况本宫?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老佛爷便是这后宫上梁,连老佛爷都不正,本宫歪一歪想来也并无不可吧?李安达又何必紧咬着这一点不放?” 李莲英扬声质疑道:“本宫?” 我平声静气道:“皇上不曾废妃。” 李莲英听言面色铁青,站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出声,仿佛时光凝滞般,又过了一会儿,李莲英微微颔首一笑,抬眸睨着我轻声道:“奴才劝娘娘还是尽量收起自个儿的刺,好生的跪听老佛爷恩典,否则皇上在西苑的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 提到载湉,我心蓦然一惊,不免口中要问李莲英一句:“皇上可好?” 李莲英轻轻一笑,似有深意,随后道:“娘娘必定还不知道,前两日老佛爷为了进一步震慑皇上,消除异己,便下令将皇上身边的范长禄及一众下面的太监或是处死,或是发往军台,几乎全部清除,不留一人。” 听及于此,我已经后悔方才的冲动言语。 载湉原也这么艰难。 我心里虽然早就波澜起伏、七上八下,生怕自己的冲动言行再给载湉带去麻烦,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和,含笑觑着李莲英问道:“老佛爷可寻得能承袭皇上帝位的人了?” 李莲英稍稍一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正一正身子道:“李安达莫要诓本宫!老佛爷并不敢现在就对皇上动手,老佛爷没有退路一旦动了手便是千夫所指!”说着,我停了一下,随即起身,缓缓步到李莲英的面前,睨着他轻声道:“老佛爷尚不敢!” 李莲英语气疑惑:“老佛爷不敢?”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笑道:“看来李安达伺候老佛爷那么久,虽分内的事情都伺候得十分周全,但却还是不尽了解老佛爷的心思,”看他一眼,继续道,“要知道,在紫禁城中并不是做好自个儿的事情就万事大吉的,李安达一心为老佛爷,但是你可曾想过老佛爷是否同样也真的全然信任李安达呢?”话音未落时,就看见李莲英面色转而发白,我心中一喜,旋即又道:“李安达以为本宫何以会站在皇上这边?”说着,我眉间一挺,稍一侧身,又道,“许多时候为人处世,毕竟真心错付才最是难堪,而比难堪更可怕的事情便是最后就连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会被什么城府深沉的人当成枪使,那人过河拆桥或许能全身而退,但你却不行,李安达在紫禁城中多年,见多识广,至于为什么也不用本宫多说了,本宫只是奉劝李安达一句,你年纪也不小了,日后,还是要多为自个儿筹谋一些为好,李安达应该比本宫更加清楚老佛爷的手段,老佛爷可从来不是什么善茬,”我笑一笑,一目扫回来,“就连亲生儿子穆宗老佛爷都不曾放过,何况是李安达!” 一番话弄到最后,倒不是李莲英来训斥我,却是我把李莲英唬得没话说。 莺儿、鹊儿跪在地上一声不吭,我回身将她们扶起来,“你们两个都去壁洞中将私带的东西全部拿出来交给李安达带走回去复命!” 莺儿、鹊儿听言面色难看,都是极不愿意的,“这景祺阁什么都没有,壁洞中藏着的东西都是一些日常必需用的,若是连这些都被抄走了,娘娘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两人说着脚步徘徊不去。 我睨着她们厉声道:“还不快去!难道要本宫亲自去吗?!” 莺儿以为我果真生气了,忙就应声要去,李莲英恍然抬眸看我一眼,随即出声制止道:“不必了,奴才回宁寿宫复命就说娘娘景祺阁什么都没有抄到!” 莺儿驻足。 我望住李莲英道:“李安达这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道:“娘娘一言惊醒梦中人,奴才也不是恩将仇报的人,这次便算了,也算是奴才还娘娘一份人情。” 我微笑,“应该的,岂有见死不救之礼?” 李莲英走后,门又被封死,莺儿过来拽了拽我的衣袖,不解问:“娘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鹊儿也是满脸疑惑神色。 我掸一掸身上的细屑的灰尘,回身坐在床沿道:“李莲英这种人和慈禧原是一丘之貉,坏事做得越多,自然就更加多疑,我这话一说他自觉也有几分道理,自然就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生怕老佛爷害他。” 莺儿斟来一盏水,“娘娘真厉害!三言两语就让李安达跟老佛爷生了嫌隙!” 我接过水,望着莺儿含笑道:“你想的简单,要让李莲英和老佛爷生出嫌隙还早得很呐!” 鹊儿问:“那要怎么样才能让李安达和老佛爷生出嫌隙?” 我喝一口水,想一想道:“如今李莲英听了我的话至多也就是心存几分怀疑,若是李莲英回去留意后真的能发现几处不寻常这话倒还差不多。” 莺儿笑,抚一抚胸口,“幸好娘娘不是来真的,方才奴婢还以为娘娘当真要把东西交给李安达呢!” 我把杯子递到莺儿手上,笑叹道:“我傻呀!我前几日千辛万苦为了在皇后娘娘和老佛爷眼皮子底下藏点东西才特意费力气凿了个壁洞,今日就把东西双手奉上?”说着,我觑她们一眼,“你们还真是好骗!”片刻,我看着莺儿、鹊儿抿嘴一笑,接着又道:“不过好在你们没有看出来,否则在李莲英面前也不会表现得这么真实!” 一会儿,鹊儿忽担忧问我:“可是娘娘都跟李安达说景祺阁里有壁洞,李安达会不会早晚把事情告诉老佛爷?” 我垂眸一笑,这也正是我有些担心的,“至少现在不会,日后会不会我倒还说不准,若是李莲英最后还是把一切告诉了老佛爷,那也只能是天意如此了!” 毕竟在尽人事之后,还有一句听天命嘛! 170 晦气 - 清宫有毒 - 夕幼 看着小窗外原本翠绿的树叶渐渐地随着时日也失去了生命的颜色,在风霜雪雨的侵袭下,一天比一天枯黄,然后悄悄地随风漂落。 秋风扫落叶! 正吃着晚膳,就听见门外“叮叮咚咚”的开锁声音,想必是隆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莺儿、鹊儿警觉地对视一眼,立即就去梳妆台上把东西收拾好,刚才拿出来的木梳和清露又被熟练快速地放回了壁洞中去。我再吃不下去,随便扒拉两口糙饭也就放下了筷子,叹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稍侧一侧身,正面对着门框严阵以待,因为每一次隆裕来景祺阁一闹后,必定是弄得满地狼藉,还记得上一次隆裕走后,莺儿、鹊儿生生收拾了三日才把所有被砸坏的东西全部都修置好。 隆裕去西苑,载湉不理她,她回来就要来找我的晦气。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外头捯饬了半晌,门终于被打开,隆裕一身绿色花缀绣八团花缎锦袍,发髻上插着一支玛瑙碧玺花簪,小家女儿的打扮,不比她往日雍容华贵,外头浅淡的月华轻轻地漏进来,洒下一地清冷,秋日凉风穿堂而过,隆裕疾步迈入了屋子,走过来就是劈头盖脸地给了我一记响亮的巴掌,“小贱人!狐狸精!” 我双耳戴着的碎银耳环立刻就从脸颊旁甩飞了出去,除了面颊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须臾,腮边似乎也传来一种犀利的钝痛,我好奇用手一摸,才发现原来腮边早被耳环划出了一条细细的口子,一直在浸出点点鲜血,我捏着一滴殷红的鲜血在指尖缓缓揉搓一番,然后抬脸视着隆裕,故意含笑道:“不瞒皇后娘娘,奴才还是挺喜欢皇后娘娘称奴才为狐狸精的!” 隆裕不出我所料,正中下怀,立即就被我的话激怒,面色显见的愈加恼火,用力揪住我的发髻道:“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要脸!” 我虽头皮剧痛发麻,却也不依不饶,斜睨着她笑道:“奴才再怎么不要脸,可惜皇上就是喜欢,皇后娘娘每次到奴才的景祺阁来闹,不过就是因为皇上不愿正眼看娘娘一眼罢了,娘娘空闺寂寞,难免心气不平,这些奴才都是知道的!” 隆裕沉喝一声:“你!”随后,隆裕深深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来,朝后头的高寿招一招手,高寿俯身上前来,隆裕转身坐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目光从我面上扫到鹊儿面上,森森笑道:“珍妃不仅口齿向来伶俐,还有一双能陪皇上下棋、研墨、添香的巧手,说来上天有的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本宫早就看不惯了,不若就毁了珍妃这一双手,也懒得本宫心里头始终堵得慌!” 高寿面上神色似乎不解。 隆裕抬手扶一扶鬓边的海棠花钿,幽幽道:“听说大清有一种刑罚叫做‘拶’,本宫也只是在府邸时听阿玛说过,未曾有幸得见,今日倒也可以用在珍妃身上让本宫开开眼界!” 拶! 也就是拶指! 在现代时经常能在电视剧里面看到,从未想过居然有一日也会用在自己身上,十指连心,必定很痛,我是个就连平时在医院取手指血都要深呼吸做心理准备半小时以上的人,这可是满清酷刑之一,可是我更加不可能对隆裕低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愣在原地大睁着眼睛瞪着隆裕,半晌,才道:“皇后娘娘在后宫私用酷刑,恐怕于理不合!” 隆裕盯住我一笑道:“怎么?珍妃怕了?” 我冷冷一哼。 隆裕寒声道:“今儿看谁还能来救你!” 鹊儿、莺儿在旁边磕头道:“求皇后娘娘开恩,放了咱们娘娘吧!” 隆裕随即凝视着莺儿、鹊儿,侧一侧身子,抚一抚食指上头的金丝鸳鸯护甲,淡淡道:“本宫可以放了珍妃,但这刑罚却不能免,不若你们两个忠仆替珍妃受过如何?” 莺儿、鹊儿忙道:“奴婢愿意,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说着,两人就“咣咣”朝隆裕磕了三个响头,没有一点犹豫。 隆裕面色一滞,嘴角一飞,语气略带嫌恶道:“做梦!要替珍妃受过!你们两个下贱胚子倒还不配!” 我蔑然的看着隆裕道:“皇后娘娘有什么气就冲着奴才来,不要为难她们这些伺候的人!” 隆裕一面缓缓朝我拍手,一面亮声道:“好!” 正好这个时候高寿已经从内务府请了掌刑太监来,又是那起子没有感情的伤人机器,几个掌刑太监扛过来的刑具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许多,这要是把手指往拶子里头一套,掌刑太监又大多力道过人,想来不消片刻,手指就会断的。 掌刑太监很快就把刑具都处理好了,只待隆裕一声令下就会上来压住我。 隆裕叹出一口气,一扬手,打了个哈欠,“快些吧!本宫都有些乏了!” 掌刑太监应了“是”后就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莺儿、鹊儿两个都上来拦在我身前,无畏地瞪住掌刑太监。 掌刑太监面上不带任何表情,脚起脚落就把莺儿、鹊儿踢得老远,两人一个摔在墙角,一个撞到木架,一时都不能起来。 几个掌刑太监过来把我压到刑具一侧,硬生生地将我的十根手指都塞到刑具缝隙里,刑具似乎是用竹棍制成的,指间能感觉到一种坚硬的冰凉,掌刑太监力气十分大,无论我浑身上下怎样扭动挣扎都无济于事,终是逃不过这一劫难! 还没开始用力紧收,我的十根手指已经开始颤颤发抖,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皮肉有一种被撕裂的疼痛,是一种很明显的疼痛! 至此,我心里愈加紧张,也愈加害怕! 我睨着隆裕道:“皇后娘娘你就这么恨奴才吗?” 隆裕回视着我,压低声音道:“本宫真心希望你去死!” 我能从她眼睛里看出,她这话是真心的! 隆裕说完就将身子向桌边轻轻一靠,气定神闲。 掌心太监会意,几人拉着缰绳用力紧收。 瞬间就能听见我十个手指骨头错位的“啪啪”声,这种疼痛是根本忍不了的,我顿时就喊出了声,“啊!”然后以自己最快的反应速度道:“等一下!皇后娘娘!奴才有话说!” 隆裕却在我面前含笑,“珍妃,好好享受。” 力度越来越大,眼泪直接从眼睛里彪了出来,不是我想哭,而是我的生理反应,我感觉痛得浑身滚烫,像是发烧了一样,此起彼伏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袭来,根本令我没有喘息的机会,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尖叫声比过山车还要过山车,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身体上的疼痛稍微缓和一些,大约半晌过后,我手指似乎已经麻木了,竟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可是十指在我眼前畸形得让人害怕,看着扭曲的十根手指,我不禁哇哇大哭! 凄风苦雨! 我被自己吓哭了! 刑罚结束后,我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虚脱了一般,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呼吸都是费力的,地面上无比湿滑,我身上穿得素锦袍子早就全部湿透,似乎能拧出水来,鬓边散落的发丝仿佛全都黏腻在脸颊边、脖颈中,但我也无暇顾及,只是趴在地上,真实觉得自己此刻周身无比轻松,好像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已经离我远去,原来平时的日子已经算是美好的! 人呵!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171 废了 - 清宫有毒 - 夕幼 九月的日子是明亮的,天簌轻响,藕色的窗纱投入雾色晨曦,有微凉的风从手边划过,我这才反应过来昨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侧脸见莺儿、鹊儿双双趴在桌上撑着脑袋睡着了,脑子里乍然划过昨晚用刑后见到的十指扭曲的惊悚样子,心里头难免又惴惴不安起来,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要知道自己的伤势,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十分的勇气缓缓抬臂将双手送到自己眼前,赫然在目,十指都被裹缠住厚厚的绷带,从绷带的缝隙中似乎还流出些许黄色的液体,我尝试着动一动其中几根看起来还比较正常的手指,瞬间就有一阵剧烈的钝痛钻入心田。 这手大概算是废了! 我轻轻将手交叉摆在腹部盖着的薄棉被上头,睁着眼睛望住帐顶,不够细密的帐孔被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晨风拂得如波浪摇摆,心里头不禁开始自怨自艾,深深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可怜,被打不能还口,被骂不能还口,就连受了伤都无药可治,十指连心尚不能止痛,一行清泪顺着眼角划在枕上,恍然遥想到现代医疗的各种好处,什么止痛药,什么抗生素……应有尽有,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又忽然浮现出在现代的家人,忽然思念起以前家人那些被我嫌弃的而又无微不至的各种关怀。 那时我是这般不耐烦—— “瞳瞳,要不要吃苹果?” “不要!” “帮你削好了。” “放在那里,我要吃自己不会吃吗?!” 那时我是这般敷衍—— “瞳瞳,感冒发烧要记得多喝热水。” “知道了。” “瞳瞳,要早点睡觉,不要熬夜。” “知道了。” 但该怎样我还是怎样! 而今,一切离我都是那么遥远。 就像前世。 正想着,莺儿已经走到床边将帐子掀起来挂在柳叶铜勾上,视线先扫过我的手,再落在我面上,“娘娘,这是怎么了?” 鹊儿听到声音也疾步过来问:“娘娘可是手指太痛了?” 我缓缓摇头,稍抬起手问:“这绷带?” 莺儿轻声道:“是奴婢和鹊儿连夜把一件棉衣给拆了,取出里子裁剪的,”说着,她担忧问我,“娘娘可是这么包着不舒服?” 我忙道:“不是。” 莺儿稍一蹙眉,“皇后娘娘简直太过分了,奴婢求皇后娘娘请赵太医来看看,皇后娘娘就是不应,见娘娘晕厥在地,皇后娘娘竟直接就拂袖离去!” 鹊儿面色也不好看,“幸而娘娘远见,叫奴婢都好生藏些东西在壁洞里,这才藏了一瓶跌打药酒派上用场,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我笑,“哪里是我有远见,分明就是你们有远见,我都没想到要藏些药膏药酒什么的。” 还没说几句话,小窗那里就被外头人敲响,我惊魂未定,以为隆裕又来了,不禁一慌,莺儿含笑帮我掖了掖被角,平和道:“大概是来送早膳的。” 我点一点头,这才稍稍安心。 莺儿回身步过去,打开小窗,我让鹊儿扶我靠坐起来,打眼一看果真是来送早膳的小太监,说话声音很是清脆,“莺儿姐姐,今儿的早膳想必娘娘会喜欢。” 莺儿接过食盒,柔声道:“多谢公公,”随即又小声道,“我家娘娘昨日刚受了刑,不知公公可能偷偷去问问赵太医该如何是好?”说着,莺儿就塞了一包银子给那外头的小太监。 小太监推一推,“娘娘受了什么刑?” 莺儿问:“难道公公不是钟粹宫的?” 小太监道:“你说就是。” 莺儿道:“拶。” 小太监神色一怔道:“拶?拶指?” 莺儿点头。 小太监问:“怎会如此?” 莺儿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道:“皇后娘娘向来看我们娘娘不顺眼,三天两头来寻衅自是不必说的,没想到昨晚竟然还在钟粹宫对我们娘娘动用了私刑,还是拶指,奴婢说要替娘娘受刑,皇后娘娘却不让。” 小太监听后也不说话,直接就关窗离去了。 莺儿将食盒那到桌上,打开盒盖,莺儿神色明显一惊,抬脸向我道:“娘娘!今日!” 我看过去问:“今日怎么了?” 莺儿道:“今日的早膳居然是现做的!” 我和鹊儿也一样讶异。 我忙就让鹊儿扶我去桌边,一看还真是现做的,一盘白面馒头还在冒着云云热气,莺儿拿起一个馒头本意是掰开分着吃,没想到馒头中间竟还夹着一张纸条,缓缓打开,递到我眼前,上头原是一首短诗: 鸟岂能言者,和鸣亦应时。漫云莺出谷,会见凤来仪。 我看完,心尖一抖,这是载湉的手笔,绝对是载湉的手笔,紫禁城中除了他大概也没人能写出这样的绝句来。 既然载湉能安排小太监把食盒送到景祺阁来,就必定也能将食盒安然无恙地收回去,于是,我起身来到案前坐下,想一想,并叫莺儿研墨,莺儿先是一怔,随后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道:“娘娘的手昨晚刚了这么严重的受伤,今日怎能就提笔写字呢?” 鹊儿也道:“是啊,娘娘此番提笔不仅会伤上加伤,而且写出来的字也不好看啊!” 载湉我是不能辜负的,我若不回恐怕他会胡思乱想,心里头会更加担心,我不想让他担心,只是淡淡一笑,“你磨吧!我自个儿有数!若是实在不行再说!” 莺儿拗不过我还是研了墨。 这墨并不似往日用得好,磨了许久于我来说还是不够浓稠,只得将就着写道: 世人能有几多愁,成败取舍届时休。唯有伊人思君泪,流到天涯无尽头!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只感觉骨骼间有一种摩擦感,酸痛难当! 鹊儿蹙眉道:“娘娘!” 我一抬头,看着她惊恐的神色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莺儿忙转身过去从衣裳里子新扯了一段棉带来,“娘娘赶紧让奴婢帮着换了吧,血都浸出来了。” 说着,莺儿朝我手稍稍一指。 我一翻手才晓得手背上裹着的棉绷带已经染得鲜红,一讶后就赶紧放下笔将手挪开案面,生怕绷带上的血渍蹭到雪白的纸上。 若是让我再写一遍,大约是不成的! 晌午时分,早上的小太监又来了,莺儿将早上的食盒交到小太监手中,“早膳很好,娘娘很喜欢,但还是剩了些东西没吃,公公千万不要浪费才好!” 小太监看着莺儿笑道:“奴才知道,”说着,小太监又递进来一个食盒,“娘娘慢用,奴才晚些再来!” 打开食盒里头原是一张方子,还有几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莺儿见了喜不自禁:“太好了!奴婢赶紧帮娘娘上了吧!否则若是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我“嗯”一声,莺儿、鹊儿一面小心翼翼地帮我把棉绷带扯开,生怕弄疼了我,一面小声道:“幸而皇上遣了这个小太监来,不然还不知道娘娘要被皇后娘娘糟蹋到什么境地呢!” 我半晌不出声。 172 相思 - 清宫有毒 - 夕幼 莺儿问:“娘娘不说话,可是奴婢弄疼娘娘了?” 我收回思绪,缓缓摇头,“也不知道皇上自个儿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缺什么,少什么的,最重要的是,皇上有没有被老佛爷动用私刑。” 鹊儿道:“娘娘还是多顾顾自个儿,都这个样了,皇上终归是皇上,老佛爷行事应该还是把握着分寸的。” 分寸? 分寸这个东西在慈禧这个人的心里头根本就从来没有过! 不然慈禧一直以来何以要用砒霜毒人? 不然最后载湉也不会被慈禧用砒霜毒死! 为了巩固权势而不择手段才是慈禧一向作风,谁挡了她的路,谁就要死! 晚膳时候,小太监又送了东西来,我走到小窗边左右看了看,小声问:“可是皇上打通关节遣你来的?” 小太监道:“奴才原是承乾宫的。” 承乾宫。 荣寿公主! 我问:“原是大公主?” 小太监道:“既是大公主,也是皇上。” 我不解。 小太监悄声道:“大公主曾偷摸着去了一趟西苑。” 听了这话,我心里头便明白了几分。 我问:“皇上还好么?” 小太监道:“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吧!” 我问:“现在西苑是哪位公公在伺候着皇上?” 小太监道:“王商公公。” 我点头。 也不知道王商是怎么逃过慈禧的魔掌活下来的。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好在还有一个心腹王商在载湉身边,想来他会好好伺候载湉的! 我道:“你回去就跟大公主和皇上说本宫很好。” 小太监点头。 就这样,三天两头这个小太监就会来景祺阁,几次三番的也就混得熟了,这日,鹊儿扒在小窗边笑道:“小坤子,今儿又有什么要带给咱们娘娘的?” 我在后头一拍鹊儿的脑袋,“别贫了,若是被发现就不好了!” 鹊儿一挣眉,忙就躲开去。 小坤子也含笑,“娘娘别为难鹊儿姐姐,奴才来时已经看过了,钟粹宫这个时辰无人在的,娘娘安心说话便是。” 我问:“皇后娘娘不在钟粹宫倒是做什么去了?” 小坤子道:“今儿是霜降,都被老佛爷请去听戏去了。” 听戏。 大约伶冠是要进宫的。 我笑问小坤子,“今日是几张机了?” 小坤子竖起五个手指头,“今儿娘娘再和一曲给皇上便是六张机了。” 我嫣然一笑。 我和载湉对彼此的浓情蜜意,丝丝眷念都化在了字里行间,飘香书墨中,我能看到他在西苑的“欲双飞”,大约他也能窥见我在景祺阁的“鸳鸯欲”。 过了一会儿,小坤子忽问:“娘娘手可好些了?” 我笑,“好些了,幸而你带来的药膏极好。” 小坤子道:“原是太医院赵太医开得方子,必定是不会错的。” 我含笑道:“一定是大公主交代的!” 小坤子摇头,“原是皇上交代的!” 载湉! 载湉又一次拨动我心! 现代有一句话说: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但载湉偏是这种又会说又会做的人! 我被吃得死死的! 五张机。烈丹岁黄秋明媚,并蒂莲花巧心思。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不敢说相思。 不敢说相思! 不敢说相思时才最是相思! 载湉的意思我懂。 从雕窗缝隙中望出去,西苑如今景色应是极凄,极美,载湉大概会坐在廊下赏菊,而我却只能望见屋外的一株松树,难辨四季。 无一丝诗情画意。 今日是霜降。 六张机。蕙兰琼树不自伤,倒影犹得玉凄凉。初霜还道,菱花镜里,几度寄相思。 说起来也奇怪得很,每每看到载湉付在纸条上的婉转唱词,我都忍不住词意大发一再唱和,即便我的才情根本比不上温李花间,但也因着心中想诉说的话实在太多,每每执笔书写时,就连手指上的伤痛也都不尽然了。 七张机。凿池为鱼已堪悲,上下天光九洲苑,轻绡催趁,青锁星光,隔帘忆静香。 就这样,时光仿佛跟着笔下的墨迹也一点一点温柔进骨子里,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半月,隆裕并未再来寻衅过,大约她是觉得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吧! 小坤子十分机灵,不会日日来见我,有时会是隔日来,有时又会是一日来个两三次,因而才一直没有被钟粹宫的人怀疑。 我的手伤也已经好了大半,这全都得益于小坤子时而带来赵太医的处方,已经与载湉和到八张机,我字迹也恢复了八九分,只是将要入冬,天气渐寒,长久以来,载湉只是会向我倾告星月般的思恋,从不曾会在字里行间提过一点自己难过的地方,我心于他亦然。 人长久,共婵娟。 至少我和载湉还有一轮明月可以共渡。 以往我也晓得载湉的诗风,大多如飒飒松风,直节自孤高,忧国且忧民! 而像九张机这种秾艳精致、清婉精丽的曲词大概也就在与我相和时才能看到,这是载湉的另一面,极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只属于我。 八张机。袅袅灵风灭烛稀。万缕愁思接丹青。描成一段,回纹锦字,寄星去呈伊! 载湉,一堵宫墙,就好像两个世界,隔着你和我。西苑,是我曾经跟着你一起酣畅醉过的地方,林瑟瑟,水泠泠,水木明瑟,尘澄六幕,有泽皆春,你在那里,倒也极好! 不过,我自然更晓得,西苑冬日寒冷,恐怕会要难捱些,但你既不愿告诉我自己日子的蹩蹙之处,那么我便也只当做全然不知。 九张机。一清束在俏花枝。八节四时佳丽夕。海落妆梅,望绣成堆,慵懒待郎归。 刚收笔触,小坤子就已经等在小窗外了,正和莺儿一里一外的说笑,“娘娘可好?” 莺儿点头,“当然,”并从小坤子的手中接过食盒,探头问,“外头这几日好像很热闹的样子!” 小坤子道:“是啊,将近年里了,外头都在为腊月准备着呢!” 莺儿讶异,“都快除夕了?!” 小坤子笑,“是啊,姐姐原是跟着娘娘在景祺阁里呆得久了又不得出去,每日看着日升日落都快不分时日了!” 莺儿大睁着眼睛道:“是呢!” 我将纸条放在晌午的食盒中,鹊儿收拾好自是走到小窗边递过去,“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莺儿道:“都快腊月了!” 鹊儿也“啊”一声,满脸的不可置信,“腊月了!” 小坤子笑着捧过食盒,掰着手指稍微一数,望着里头道:“娘娘,今日就是九张机了。”说着,他就抬手朝我站着的方向比了个“九”。 我也过去含笑问:“皇上近来饮食如何?心情如何?” 小坤子笑,“娘娘就别担心了,皇上近来饮食尚佳,心情就更不用说了,每次看完娘娘回的纸条,面上都是心满意足的模样,就好像再无他求一般的!” 我抿嘴笑道:“那就好。” 小坤子盯着我道:“娘娘的气色看起来也好了许多呢!” 这些日子我倒没有太过注意到自己的容颜几何,当下小坤子提起,我倒是一惊,不免抬手抚一抚面颊,片刻后,才道:“是么?”随即又问:“本宫日前很难看么?” 小坤子含笑道:“娘娘怎样都是别具风韵,日前面色虽憔悴却也弱柳扶风自成一股风流,如今气色好些,则更是红粉青娥的天生尤物!” 莺儿把手伸出去敲小坤子一下,“就你会说话!” 我问:“你读过书?” 小坤子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奴才尽身入宫前曾上过两年学,大约识得几个字。” 我听言茅塞顿开,笑道:“也就难怪皇上会这般信任看重于你。” 小坤子道:“皇上是好人。” 我看着他,语重心长道:“你不比其他的那些公公,你原是知书知礼的,能分辨善恶好坏,不与旁人一道同流合污,这也是皇上看重你的原因,你一定要像莲花一样,在泥淖中濯而不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那一份洁净才好。” 小坤子点头,“奴才会的。” 173 袭上 - 清宫有毒 - 夕幼 灰暗的暮色中,大雪夹着呼呼吼叫的北风,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下来,把景祺阁前院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刚用过晚膳,莺儿、鹊儿正在帮我的十指上药,一股浓郁的草本味道毫不客气的钻入鼻孔,指头已经不似往日那般肿胀,望着乌色结痂的十指我不禁一叹:“也不知道这个手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好。” 鹊儿笑道:“赵太医的医术在太医院可是绝对数一数二的,必然不用过多久娘娘的手就会彻底恢复如初的,到那个时候娘娘不仅可以和皇上对诗和词,还可以琴瑟和鸣,博弈作画。” 我一抿嘴,笑看着鹊儿道:“你就会哄我,如今我在景祺阁,皇上在西苑,见一面都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琴瑟和鸣,对弈作画?” 幽黄的烛火明灭不定,鹊儿从发鬓上抽出银簪来拢了拢歪倒的烛花。 莺儿用棉布扎紧了我最后一根手指,并道:“奴婢还记得以前娘娘闲暇时曾为皇上制过一个天香对襟,就花样子都画了三版才定下,只可惜襟子还未制完,老佛爷就对皇上和娘娘发了难。” 我想了想,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这等极小的事情,莺儿不说我倒还真全然给抛诸脑后了,而今听见,不禁笑着一摇头道:“对!”随后,叹息一声,又道:“也不知如今这个才制一半的东西被放在景仁宫哪里落尘呢!” 莺儿一笑,回身从壁洞里拿出一块曙色锦绣缎子来,乍见觉得很是眼熟,待得莺儿将缎子拿到面前来时我才反应过来,“襟子!”不免一怔,抬眸盯住莺儿惊喜问:“这东西你是怎么带进来的?” 莺儿笑,跪在地上道:“奴婢有罪。” 我瞅着她,煞有其事地笑问:“什么罪?” 莺儿含笑道:“奴婢原是穿在里头身上带进来的。” 在这种时候,莺儿倒是向来机灵! 她是极细致的。 我不免咧嘴一笑,扶了莺儿起来,“你的小聪明转喜欢对在这些无用功上头。” 莺儿一挣眉,“怎么是无用功呢?” 我笑道:“就算你带了这襟子进来又能怎样?”看住她,又道:“这里既没有彩线也没有丝织,就连画花样子的彩墨都没有。” 莺儿挺眉道:“奴婢带这襟子进来可不是让娘娘做女红的!” 鹊儿于旁倒是不明白了,满头满脸的都是疑惑,“那你带这个襟子进来是什么意思?” 莺儿道:“折子戏里头才子佳人不都常会或是睹物思人,或是寄情于一物来行消遣愁思的么!” 鹊儿道:“那你是把皇上和娘娘比作戏里头的那些人物?” 莺儿道:“若是皇上和娘娘能被作成一本折子戏必定比以往看过的那些都要荡气回肠、摧人心肝!” 正说着,小窗外似乎有人靴子踏在雪渣上头的“嚓嚓”声,我忙对莺儿、鹊儿一嘘,示意她们噤声,指一指小窗,“听!好像有人!” 莺儿、鹊儿随即就闭了嘴,静听一会儿,压着声音惊道:“果真有人!” 鹊儿身子一紧道:“会不会是皇后娘娘又来了?” 莺儿侧头看着鹊儿道:“皇后娘娘都好久没来了。” 我小声道:“先不要自个儿吓自个儿。” 突然,小窗被轻叩两下。 三人身子都是一震。 小窗外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娘娘,莺儿、鹊儿姐姐,是我!” 原是小坤子。 三人都舒出一口气。 莺儿过去开了窗,笑问:“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小坤子道:“不是奴才。” 莺儿不解问:“什么不是你?你分明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不是?” 却没有听见小坤子答话。 半晌,莺儿仿佛也凝滞住了。 鹊儿步过去问:“怎么回事?” 鹊儿说话的声音就好像秋日里的枫叶落地便再无声响。 我坐在椅子上,一侧头问:“怎么都不说话了?小坤子今儿来是有什么事?” 莺儿、鹊儿缓缓回身,我这才看到她们两个面上无比惊愕的神色,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心脏已经提到嗓子眼,稍稍一蹙眉,紧张问:“是皇后娘娘?” 莺儿、鹊儿缓缓摇头。 我长吁一口气,“不是皇后娘娘你们何以付出这般神色?”凝视着她们两个,我又问:“来的不是小坤子么?” 莺儿艰难地吞咽一下唾液,怔怔道:“皇……” 我问:“黄?” 莺儿磕磕绊绊道:“皇……上……皇上来了!”说完,莺儿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 我一惊! 方才安下的心现在又一下提了起来! 忙起身步至小窗前,莺儿、鹊儿让了位置,我一眼就看到了载湉,他站在小坤子一侧也穿着太监服,只是他身上自带的那种茕茕气度实在太过扎眼,一时四目相对,无语凝噎,半晌,我也变得结巴起来:“皇……” 载湉走近,眸中似乎有晶亮的颜色,柔声对我道:“珍儿,苦了你了。” 我无数次在这个狭窄的屋子里梦见过我和载湉再次相见的景象,或是互诉衷肠,或是深情相拥,却从未料到会是此情此景,在梦中总有千言万语道不尽,但在此时此刻,仿佛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梦,总是相反的。 但难得的美梦隔日醒来却也是湿了一片枕巾。 这一点倒是相同。 看着这副熟悉的面庞,我的眼前渐渐模糊,“皇上,你不该来的。” 他通过小窗夺过我的手,“朕一定要来,”说着,他的目光静静落在我的手上,我一缩,却被他握住,我呆呆的看着他,他把我的手放在嘴边轻吻一下,喃喃道:“是朕的错,全是朕的错。” 我摇头,“不怪皇上。” 载湉忽然一挣目道:“朕要带你走!” 我愣住了。 他望着我,将我往外一拉,“跟朕走。” 我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缓了许久,我才缓缓道:“奴才不知道应不应该……” 载湉执着我的手道:“珍儿,这样是不行的,朕一定要带你离开紫禁城这个可怕的牢笼,你和朕一个在这里病着,一个在西苑瘦着,与其两人都这样受折磨,朕不如赌一把,最坏抵不过化为一抔尘泥罢了!” 我眉间一蹙道:“零落成泥碾作尘?” 载湉凝视着我道:“即便碾作尘泥不还依旧香如故么?” 零落成泥,还要被碾作尘,让我不禁想到满清的那些酷刑。 我听言后,心尖一颤,猛力一摇头,抽出手来,向后退一步道:“不行,皇上不能有事,”随后,付出沉沉一声叹息,颔首道,“皇上走吧,或许这就是奴才的命数。” 载湉身子倾在小窗边,睨着我道:“珍儿也向命运屈服了么?” 载湉的话让我更是一惊。 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袭上我的天灵。 174 保住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还未说话,载湉就又道:“朕都不怕,你怕什么?” 是呵!我怕什么? 我到底在怕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糊涂了。 仔细想一想其实现在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同了,我还有什么好怕好顾忌的,除了载湉,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何不跟谭嗣同一样去为自己搏一把,就算最后难改命运,至少我不会遗憾!这一遭也不算白走! 过了一会儿,我拿定主意,视着载湉道:“皇上真的不要皇位了吗?” 载湉紧紧看住我,“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 我又问:“那么皇上曾经忧国忧民,倾力回天的抱负呢?” 载湉沉沉吁出一口气道:“如今情势竟谁也顾不得谁了,若到最后朕连自个儿最心爱的人都保不住,那朕还空谈什么理想抱负?”他轻轻低眸,悄声道:“珍儿知道的,从始至终,皇位,于朕而言,根本不重要。” 我不言。 他抓住小窗边,又对我道:“事到如今,朕不过只是想保住一个你罢了!” 我心恍然一亮,但一想到现实残酷,旋即就又好像有一盆冷水从头撩到脚,不禁黯然道:“紫禁城哪里是皇上想出去就能出得去的呢?” 载湉嘴角浅浅一勾道:“你应该还不知道,老佛爷意欲立了爱新觉罗??溥儁为大阿哥来取代朕。” 我疑惑,“爱新觉罗??溥儁?” 载湉点头,“溥儁是端郡王爱新觉罗??载漪次子,额娘是老佛爷的弟弟叶赫那拉??桂祥之女。” 我一笑。 原来如此。 我并不了解这个爱新觉罗??溥儁是何许人也,我只知道末代皇帝是爱新觉罗??溥仪,这样一想来,大约这个爱新觉罗??溥儁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正在脑子里忖度着,载湉就又道:“如今已近腊月,再过几日便至除夕,宫中必定要请戏班,诸多大小宴会也自是免不了的,朕自当不会去参加,每年这个时候紫禁城守卫都最为闲散,想必今年也不会例外,朕就趁着这个机会想法子带你溜出紫禁城去寻另一片天地。” 我也不知说什么,载湉的主意仿佛听起来很可行,因而我只缓缓点一点头。 之后,载湉便再没来过景祺阁,许是他正在西苑筹谋出宫的事情,我也日日掰着手指头数,千盼万盼,终于把除夕这一天盼来了,我虽远在景祺阁倒也能听见外头烟火炸开的“噼啪”声音,以及人群沸扬的热闹声响,我已换过一件宫女的装束坐在椅子上,正静静地等着王商,前儿载湉遣小坤子带信过来,我一切都在依照着计划行事,本就是逃走,实在没有办法带着鹊儿、莺儿一块儿离开,望着她们,我心里还是不免愧疚,毕竟她们都是为了我才会身在囹圄,而今我走了却不管她们。 莺儿、鹊儿都含着眼泪。 莺儿蹲在我身前道:“娘娘,奴婢会在宫里为娘娘祈福的,娘娘不必担心奴婢,若是一日被皇后娘娘发现,奴婢一定会尽量为娘娘拖延。” 我蹙眉道:“终归是我连累了你们。” 鹊儿也含泪道:“娘娘和皇上出了紫禁城可就再不要回来了。” 我吸一吸鼻子,尽力不让眼中的泪水流下来,只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莺儿道:“隆冬腊月的,也不知外头衣物保不保暖,皇上和娘娘会不会受冻。” 鹊儿拍莺儿一下,“你倒是糊涂了!外头自然是会比在景祺阁好的!皇上那么喜欢咱们娘娘定然不会让娘娘受苦!” 我眉间一动,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片刻后,王商就过来了,在小窗外朝我打了个千儿,“娘娘,赶紧出来快些跟奴才走吧!一切都打点好了!” 我点头。 莺儿、鹊儿端来椅子。 我拂衣从小窗钻了出去,幸而这些日子更清瘦了许多,否则几寸大的窗户,我还真钻不出去。 外头的寒风很是凛冽,却也清爽,好久没有闻过这么新鲜的味道了。 我一面跟在王商后头,一面小声问:“皇上在哪?” 王商悄声答:“皇上已在东华门外。” 我“哦”一声,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将要到东华门前时,忽有一人拦住了去路,立在王商面前大摇大摆,王商忙就行礼道:“大阿哥吉祥!” 大阿哥! 我稍稍一抬眸,就也跟着跪下,心里不禁想,原来他就是爱新觉罗??溥儁! 爱新觉罗??溥儁头品亮红色顶戴,穿着九蟒五爪蟒黄马褂,十几岁模样,长相还算有七八分清秀,但一双眸子里透出来的皆是世俗浮华,没有一点十多岁人该有的意气风发,果真,这偌大的紫禁城是无人再能比得上载湉的了,紫禁城中最好的已经被我拐走了,这么一想,心里还有些乐滋滋的小骄傲。 爱新觉罗??溥儁一时让了王商起来,并笑问:“皇上的伤势怎样了?” 王商道:“大阿哥关心,皇上龙福,自当是大好了。” 伤势?! 载湉怎么会受伤? 难道与爱新觉罗??溥儁有关? 爱新觉罗??溥儁嬉笑道:“我上次一时冲动,怒火中烧,不小心对皇上就下手重了,还请皇上千万不要怪罪!” 什么?! 这个爱新觉罗??溥儁打了载湉? 我一蹙眉。 刚一抬头就看见爱新觉罗??溥儁已经步至我面前来,用一种色眯眯的目光打量了我许久,我霎时就心生不适,深吸一口气问:“不知大阿哥有何指教?” 他一挑眉,随即就拽过我的手腕,我瞬间紧张地浑身直冒冷汗,“这小宫女长相颇佳,我以前从未见过,不若干脆就跟了我可好?” 我向前一踉跄,立即稳住了身子,低眸道:“奴婢恐没这个福分。” 爱新觉罗??溥儁将我的手往他胸口一送,我一抖,大力旋扭着自己的手腕欲要挣出,“大阿哥请自重!” 王商见状也是惊异,忙驱过来道:“这小宫女是新近入宫的,不懂规矩,还望大阿哥见谅!” 爱新觉罗??溥儁笑道:“无事,”说着,他轻佻的目光就又落在我面上,“我今日就偏要她跟了我!”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已经摸上了我的袄扣子,身子一个抖擞,我随即就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爱新觉罗??溥儁吃痛“啊”了一声,立马就松开了手,退后两步,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我吼道:“你好大的胆子!” 我只得跪在地上。 王商含笑道:“这小宫女大阿哥还真是碰不了。” 爱新觉罗??溥儁问:“为何?!”又瞥着我冷哼道:“我堂堂大阿哥就连这样的一个小宫女都要不了吗?!” 王商陪笑,煞有其事道:“这小宫女原是醇亲王府特意送进入宫的。” 爱新觉罗??溥儁神色明显一怔,“醇亲王府?” 王商笑道:“是。” 爱新觉罗??溥儁一斜眼道:“我难道还怕醇亲王不成?” 王商不言。 随后,爱新觉罗??溥儁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双手一背,始终在嘴里喃喃道:“可惜了,这么如娇似玉的美人儿……终是落在了二毛子手上……”说完,他又叹息两声,才不情不愿地回身离去。 一步三回头。 我长舒一口气。 王商面色似乎也颇为后怕,只对我道:“娘娘,快些吧!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了!” 我甚觉王商说得对,赶紧起身颔首跟在后头,好在荣寿公主在东华门外接应,守卫整日忙碌,更是难免疲累,这个时候也就没什么精力再去细查我出宫缘由。 我顺利出了东华门上了荣寿公主备好的马车,载湉已坐在里面,他见到我面上止不住地欣喜,一把拽过我问:“怎么这么久?” 我看着他笑道:“无事,不过中途出了一点很小的意外。” 载湉浅浅出一口气。 没一会儿,荣寿公主也上了来,坐在一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载湉,呼出一口气道:“皇上,珍儿,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接下来的生活就只有靠你们自个儿了,小坤子会在车外帮你们驾车。” 我问:“小坤子也跟着一块儿走么?” 荣寿公主道:“是。” 说着,荣寿公主又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递给我,“这是我为你们最后准备的,路上必定少不了要花银子打点歇脚。” 却之不恭,我只得接过。 面对这些面面俱到,我竟不知该说什么,一味痴痴地看着面前的荣寿公主。 她这么一个性格大大咧咧的人,竟什么都为我和载湉考虑到了。 须臾,荣寿公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执过我的手拍一拍,含笑道:“这原是我答应你的。” 我一抿嘴,点了点头,“这个作风很大公主。” 她一笑,“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说完,荣寿公主就回身下了马车。我撩起帘子,看着荣寿公主对小坤子交代道:“快启程吧!多等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小坤子应了。 175 瞒天 - 清宫有毒 - 夕幼 马车颠簸而行了整整一夜,车轱辘转动在泥地积雪上面,时不时地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音。很快就已经是后半夜,我靠在载湉的身上,心里头有些担忧,也不知道紫禁城里有没有人发现我和载湉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慈禧最后会把莺儿、鹊儿怎么样,也不知道荣寿公主会不会被我和载湉牵连。 还有子玉。 不过子玉尚有瑜贵妃护着,想来应该无事。 载湉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抚一抚我的肩道:“日后紫禁城再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我轻声道:“也没有珍儿这个珍妃了。” 载湉含笑道:“你是在为莺儿、鹊儿担忧?” 我一抿嘴,向上看一眼载湉道:“何止莺儿、鹊儿,”顿了一下,才又说道,“还有大公主、姐姐,还有皇上身边的王商,老佛爷身边的荣儿。珍儿对这些人都不能完全心安。” 载湉低笑道:“日后可千万不能再叫皇上了。” 我一仰面,看着他,“那叫什么?” 载湉睨着我,低声道:“载湉。” 我抿嘴一笑,反问:“载湉?” 他挺眉点头。 我眨一眨眼睛,含笑轻声唤道:“载湉!” 他应道:“嗯。”而后他又道:“我在西苑时也还多亏了如儿和小春子的关照。” 我一挣目,“如儿?” 载湉点头,“就是你当年从辛者库捞回来的那个。” 我笑,“我记得。她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过了片刻,载湉又道:“小春子说自个儿本来也是景仁宫的,认识莺儿、鹊儿,只是后面出了来,之前我本是想让小春子去景祺阁递信儿的,后来觉得还是小坤子更让人放心些。” 我笑,“小春子原是景仁宫的,自然没有小坤子脸生。” 小春子我已然记得不大清了,但仔细想一想却还是有几分印象的。 载湉见我不说话,于是又道:“小春子说是十六年从景仁宫出来的。” 我这才完全记起,“小春子原是高万枝手下的,”不免叹息一声,又道,“大约也是因着高万枝的缘故。” 载湉点一点头,道:“至于莺儿、鹊儿,珍儿也不必过于忧虑,大公主会妥善安排的。” 听了这话,我轻轻吁出一口气。 荣寿公主我自当是信的。 过了一会儿,我问:“咱们是要去哪儿?” 载湉笑,“先往湖北走。” 我“嗯”一声,缓缓阖上眼睛,须臾,我忽然想到方才在东华门外爱新觉罗??溥儁的话,于是睁眼悄然望住载湉问:“皇上。” 我还未及说下面的话,载湉就低眸盯住我“嗯”了一声。 我忙改口,“载湉,”见他轻轻一笑,我又道,“你和大阿哥可是有什么恩怨?” 载湉定定地看着我,“为什么这么问?” 我笑,“东华门外我和王商正好遇到大阿哥了。” 他目光一凛,使力一拢我的肩问:“他可有对你做什么?” 我立时就想到了爱新觉罗??溥儁的轻佻举止,但一抬眸就看到了载湉眼中紧张的神色,若是全然告诉载湉,大约载湉能记恨爱新觉罗??溥儁一辈子,于是我只一摇头道:“没什么,王商公公也在,即便他有这个心却也没这个力。” 载湉暂且像是相信了我,面色稍稍缓和,浅浅叹出一口气道:“爱新觉罗??溥儁为人佻薄轻浮,言行向来无状,以为自个儿日后必定会承袭皇位成为下一任皇帝,所以在紫禁城中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包括我。” 我问:“他怎么敢?” 载湉淡淡一笑,“他乃莽夫,没什么不敢的。” 我问:“大阿哥伤过你?” 载湉问:“你怎么知道?” 我道:“他自个儿说得。” 载湉轻哼一声道:“那日,我看见溥儁正在轻薄西苑一个长得还挺齐整的小宫女,见小宫女委屈至极,我实在不忍,于是就上前去斥责了溥儁两句,却没想到他不仅破口大骂,还上来就要打我,我本来被关在西苑,心里就有气没处撒,所以干脆就跟他打了一架。” 载湉这话吧! 我深觉不大能十分信,但七八真大概也是有的。 于是,我笑睨着载湉问:“那最后是谁赢了?” 载湉笑眯着眼盯住我,“你说呢?” 我笑道:“我自然是希望皇上赢了!” 他抬手极轻地一弹我额头,“又是皇上?” 我一蹙眉,叹气道:“一直都是叫皇上的,乍然要改可真是别扭!” 在紫禁城待了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中原来我也已经变得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载湉柔声问我:“累吗?” 我摇头,“还是快些赶路吧!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大约天一亮老佛爷就会发现皇……你已经不在西苑瀛台了。” 载湉笑看着我,须臾,才轻声道:“不会被这么快发现的。” 我好奇地盯着他,“为什么?” 他道:“因为有个人正在瀛台帮我瞒天过海。” 我心一抖,“瞒天过海?” 载湉点头。 是谁? 王商? 不是。 小春子? 不可能。 那是谁? 除夕。 宴会。 难道是…… 我问道:“是伶冠?” 载湉点头。 也的确。 如果有心要瞒天过海,伶冠一定是最好的人选。 他本就跟载湉有三分相像,再加上梨园之冠的表演技巧以及出神入化的化妆技术,成心想瞒个三五天必定不成问题。 只是…… 他就不怕被连累吗? 载湉就不怕连累他吗? 须臾,载湉缓缓道:“知己就是知己,这个世上君子、小人、上流、下流,其实都不能一概而论。” 晨风淡淡吹送,能明显感受道些许寒意袭入马车,我轻轻掀开帘子一角,望见天空中有几朵单薄的云彩悠游过来,鲜亮的阳光射透云层,柔和的硕长光柱透视着幽淡的曦霭,载湉身上淡淡的沉香味道馥郁在鼻尖,让我有些昏昏发困,不知什么时候眯着了,一觉黑甜,当我再睁眼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一个客栈的门口。 我轻声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载湉笑,“今儿就在客栈里歇一晚,明儿再走。” 我忙一挺身,“万一老佛爷追上来怎么办?” 载湉悄声对我道:“不会那么快的,就算老佛爷已经发现,老佛爷也不知该往哪里找,”他看我一眼,又指一指外头,语气温和道,“就算人能受的了,马也受不了的。” 我“嗯”一声,点了点头。 176 江南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下来马车跟着堂倌入了客栈,里头人并不算太多,大部分都是坐在桌上三三两两地在喝酒聊天,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堂倌一面引着我们上了二楼,一面热情地对我们道:“咱们客栈可是郑州这儿最好的一家了。” 我在心里不羁一笑,但凡是个商家都会这么对客人说。 堂倌看我一眼,又道:“这位姑娘你还真别不信,这会儿看着冷清,但等到晌午时分咱们客栈就会开始说书,那会儿子人可就多了,想找个位置都难。” 我问:“说书?” 堂倌见我有兴趣,于是道:“是啊,什么话本故事,奇闻轶事,宫廷秘闻,应有尽有,”说着,他目光又扫过载湉,“我看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有时间一定要下来听一听,才两个铜板听一次,宫廷深苑里的秘闻,大宅府邸里的趣事,有钱都可以自个儿点,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听言,我和载湉不免互觑一眼。 很快,就到了客房,是靠走道里的第一间。堂倌领了我们进去,然后勤谨地给我们倒了两杯茶,我和载湉坐下喝茶,过去半晌,堂倌人却依旧徘徊在原地也不出去。 载湉回身视他一眼,问:“还有什么事吗?” 堂倌笑道:“看二位穿得衣冠楚楚也不像是哪里的穷人,怎得姑娘和爷明明是两个人却偏偏只开了一间客房?” 我问:“怎么了?” 堂倌往我这里走近了两步,弯下腰来在我耳边小声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大姑娘家可可人人的这要传出去对名声可是不好的。” 听言,我不免莞尔一笑。 载湉叹息一声,在一侧悠然放下茶杯,一抬手缓缓拽住堂倌的绳子腰带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眼光只是盯住堂倌。 堂倌不解,神色难免有些慌张问:“爷这是做什么呢?” 载湉松开堂倌,一拂身,轻轻然从椅子上起了来,悄然牵过我拢在怀里道:“你这堂倌还真是没有眼力见儿,这位姑娘就是爷的夫人。” 堂倌一挑眉,“夫人?”随后,左看看我,右看看我,面上仿佛始终不相信的模样。 载湉摇了摇头,一摆手道:“罢了罢了,爷见你不是第一个觊觎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暂且就原谅你的无心之失了。” 片刻后,堂倌还是杵在原地端详着我,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就像在看一座雕塑,目不转睛的,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原来这么耐看,只无奈地朝载湉撇了撇嘴。 载湉重重一拍堂倌的后背道:“还不出去?” 堂倌这才意识过来,陪笑道:“原是小的眼拙了!爷和夫人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叫小的上来,小的就在一楼忙!”说完,堂倌一面挠着头,才一面缓缓退出。 载湉看了看我,沉沉叹出一口气来,“原来还是把你关在后宫里才最是安全。” 我笑,“怎么?皇上……”这两个字刚出口,载湉就瞪我一眼,我忙禁了声,过了一会儿,我才又道:“你还想回去不成?” 载湉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当然不,”又道,“不过你看看方才那个堂倌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你一样,外面这么危险,我如何能放心?” 我嫣然一笑,用手托着下颚看着窗外问:“皇上之前有没有出来玩儿过?” 载湉道:“没有。” 我问:“一次都没有?” 载湉道:“我三岁就入宫登基了,老佛爷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有机会呢?” 听言,我心蓦然一软,他说这话就寻常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收回视线来盯住载湉道:“在紫禁城中二十七年,生生被老佛爷软禁了二十七年,真是可怜的载湉,日后就好了,你想游历山川也好,你想远渡重洋也好,珍儿都陪着你。” 他盯住我片刻,随即轻声道:“不许扯谎。” 我点头。 随后,他规划道:“我想先带你去乌里雅苏台看看志锐,小的时候,你与志锐关系最好,毕竟是你二哥,我知道你心里尚还记挂着他,”话说一半,他默了一会儿,又道,“然后我便带着你一道在一处阳光甚好的地方,卷香风十里珠帘,看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我笑道:“那是江南。” 载湉含笑道:“我小的时候第一首在诗选中读到的诗歌就是唱江南的。” 我笑问:“是什么?” 他道:“是南朝齐谢眺的《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我笑,故意打趣道:“原来你是觊觎江南小女子啊!” 载湉抬手一敲我脑袋,“胡说什么呢!”轻轻一笑,他又道:“江南是一块富饶而美丽的地方,它曾经被很多帝王作为都城。在谢眺心中,江南,是宏大的。在我心中亦然。” 我看着他道:“你可知道文人墨客向来都会把一个地方的好放大无限倍,若是你去了却发现没有这么好又该如何呢?” 他笑,“却也不枉此行,有些事物总要亲眼看看才好。” 在现代我就是实打实的江南女子,生于秦淮,长于秦淮。 那个金陵便是我最爱的家乡。 想了须臾,我道:“城墙环绕着蜿蜒曲折的护城河,春日,绿波荡漾,风光旖旎,站在城墙上抬头远眺,又能见层层高楼,鳞次栉比,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晶亮的颜色显得灿烂辉煌。” 他问我:“果真?” 我笑看着他,“大约差不多。” 他笑,“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 我一挣眉,“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去过?” 载湉问:“你不是来京城前一直跟着长善在广州吗?” 我高深一笑,“我期间就不能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别的地方玩一玩么?” 载湉似信非信道:“从来也没听你说起过。” 我盯住他道:“你也没问过我啊!”随后又含笑道:“我怎么知道你心里头是这么的向往去一趟江南?” 过了一会儿,载湉回视着我道:“现在你知道了?” 我颔首一笑,须臾,我轻声问:“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载湉叹道:“以前谁又晓得现在会和你一起坐在客栈里呢?” 我问:“以往你就一次都没想过要溜出来?” 载湉低眸,“想过,”说着,他执过我的手道,“但却是珍儿你给了我希望,我本是心死之人,直到遇到了珍儿你,我才发觉上天对我原来也不是全然放弃,偶尔也会让我岁月温柔,往往惊喜都会出现在自个儿最不经意的时候。” 177 说书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两个人说了一通话,时日就到了晌午时分,小坤子安置好马车行囊,一身风尘仆仆地入了客房来俯身对我和载湉道:“奴才已经吩咐堂倌儿在落下准备了酒菜,两位主子想必赶路也饿了吧!” 随后,载湉抚一抚肚子,笑道:“还真是有些饿了,”说着就起了身来,抻了个懒腰,背着手走到小坤子身侧轻声道,“日后千万别再奴才主子的叫,既然一道出了紫禁城便就是一家人。”说完,载湉眼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径直出去。 见小坤子一脸无措地站在原地,我轻轻一笑,过去一拍小坤子的肩道:“日子还很长,慢慢习惯吧!” 我这话一说,小坤子脸色就更加苍白了。 我正要抬脚,小坤子就叫住我道:“主子,娘娘和皇上都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实在不敢和娘娘、皇上称作为一家人呐!” 我忙回身以严肃神色示意他噤声,并小声嘱咐道:“在外头可绝不能再称什么‘娘娘’、‘皇上’的,若被什么心存不轨的人听去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小坤子神色一凛,赶紧道:“奴才失言,奴才自个儿掌嘴!”说着,小坤子“啪啪”两巴掌就扇到了自己的脸上。 我见状,忙阻止道:“快别这样了!”随后,又将小坤子扶起来,“载湉方才说得对,出来紫禁城,我们就是一家人!” 小坤子神色惊惶,语气焦急道:“主子,这不是折奴才的寿么?” 我摇头,看着小坤子道:“你也是上过学的人,应该晓得从出来紫禁城的那一刻起,我们三个人就已经是生死与共了,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吧?” 小坤子依旧颤颤,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肯定了我的话,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应声而已。 片刻,我拉一拉他的胳膊,笑道:“咱们快下去吧,载湉在底下许都等得急死了。” 小坤子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我刚下了一楼,堂倌儿就迎上来,“夫人怎么才下来?”又陪笑道:“爷都在底下等了几时了!” 我一笑不言。 堂倌侍在一侧,指一指大堂里才搭好的戏台子笑道:“马上本客栈就要开始说书了。” 我问:“还有多久?” 堂倌掰着手指算一算道:“大概不消一刻就开始点戏册子了。” 我“哦”一声,来到桌边,桌上已经摆了四菜一汤,载湉正坐在椅子上,托着头直勾勾的望着前面的戏台子。 我问:“怎么?” 载湉抬手一指戏台子问立一侧的堂倌:“上面都会说什么戏本子?” 堂倌想一想道:“那要看爷和夫人想要听什么了。” 我侧目问:“宫廷秘史你们也说?” 堂倌点头,“只要爷和夫人感兴趣,且出得银子够,小店就一定说!” 载湉看一眼小坤子。 小坤子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整锭银子扣在桌面上。 白花花的银子亮得煞人眼。 载湉问:“够吗?” 堂倌眼睛都大了一圈,连声道:“够够够!” 堂倌正伸手要拿,载湉眼疾手快地抢先收回,握在手上道:“银子爷有的是,但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只怕上头说书的弄虚作假来诓骗爷和夫人。” 我见机道:“是啊,紫禁城里头的宫廷秘史哪里是人人都能知道的!” 小坤子道:“不过是使银子听个新鲜罢了!” 堂倌忙摇手道:“别的地方或许无法得知,但咱们客栈的说书人原是紫禁城里的一老太监,什么事情他不知道的?” 听及于此,我和载湉不免互觑一眼。 但凡在宫里待过的人都知道太监一旦入了宫就至死不得出。爱读书吧 不仅我和载湉讶异,就连小坤子听言面色都是一紧。 载湉把银子抛给堂倌道:“去叫那说书的来,今儿的戏本子咱们来点!” 堂倌将手里的银子放在牙上一咬,随后笑道:“是是是,爷、夫人请先用餐,小的这就叫人来!” 我拂衣坐下,见载湉的眼睛一直看着小坤子,才发觉小坤子一直立在一侧,于是,我对小坤子笑道:“坐吧!” 小坤子不敢。 载湉轻轻掷下筷子,“也不知方才的聪明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小坤子面色难看。 我起身到小坤子面前扯一扯他的袖子道:“周围人都看着呢!” 小坤子举眸视我一眼,我点一点头,他又扫过大堂一圈,这才讪讪坐下。 我左看看载湉,右看看小坤子,“从今往后,咱们就要一直这么着了!” 载湉深吸一口气道:“挺好!” 小坤子小声颤颤道:“这还是奴……我第一次和皇……”磕磕绊绊的说了几个字,他一叹气,缓了缓心气,才又道,“这么同桌吃饭,还真是第一次。” 载湉拣了一块肉夹到小坤子碗里,“凡是都会有第一次。” 我抿嘴一笑,也抬手夹了一块肉递到载湉碗里,“快吃吧!” 正吃着,堂倌就过来桌边道:“说书人今儿特意草了一册折子戏都是关于宫廷秘史的,也不知爷和夫人要点哪一出?”说着,堂倌就把册子递到载湉手上。 载湉放下碗筷,接过册子打开看了一番,面上神色并未有什么波澜,随后又将册子递给了我。 于是,我也看了一遍。 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就是一些《新帝登基》、《太后寿辰》、《公主出嫁》之类无关痛痒的俗文戏折子,也就是让外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过个干瘾。 载湉淡淡道:“不瞒你说,爷的亲戚也有在京城里做官的,爷自个儿也进过紫禁城,”说着,又指一指我手上的册子,“这些对于爷来说都没什么意思!” 我合上册子,朝堂倌笑道:“既如此,便也不拘什么了,你就让那说书的拣自个儿极好的说来就是。” 堂倌拿过戏折子说了一句:“是。”而后,缓缓退下。 待得堂倌走得远了,我才小声问:“据我所知,紫禁城里的太监都是非死不得出,怎么会有老太监在这里说书?” 载湉一蹙眉道:“对这个人我也感到奇怪,所以也很想看看到底是谁?” 小坤子道:“大约是以前在宫里的一个不起眼太监,赚够了银子,趁着无人注意就偷偷的跑了出来也不是没有。” 我点头道:“也不奇怪,宫里头那么多太监宫女的,不见了一两个可有可无的也没什么稀奇。” 载湉一挺眉道:“但关键是这人还大张旗鼓的在这里说书,大多说得还都是宫廷秘史,胆子倒不小!” 才讨论了一会儿,说书人就已经站在了戏台子上,苍苍白发中依稀夹杂着几许灰发,一身湛青锦绣袍子,手里握着一把香檀折扇,正用略带沧桑的嗓音说道:“说甚龙争!”随后,醒木一拍,“啪”的一声,全堂寂静,说书人才又道:“唐尧虞舜夏商周,自古忠奸斗不休,名利场上争权势,富贵流中紧漂游!”出口很有些架势! 底下有人问:“老安,今儿要说什么?” 另有人道:“左宗棠抬棺出征!戊戌六君子!” 又有人道:“不如说说大太监李莲英吧!” 还有人道:“不!还是说说皇上和珍妃的爱恨情仇!听说皇上现被太后老佛爷囚在瀛台可是真的?” 有人回道:“这事儿可别问他,他老早就出来了,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更有人玩笑道:“老早多早?” 178 老安 - 清宫有毒 - 夕幼 老安醒木一拍道:“同治八年,前门接旨,后门斩首,那一年,久在宫闱的太监安德海想出宫游玩并借机敛财,遂借口预备同治帝大婚典礼,再三请求慈禧太后老佛爷派他到江南置办龙袍、预备宫中婚礼所用之物,最后获得了慈禧太后老佛爷的许可。有了太后的支持,安德海置清朝不许太监擅出宫禁的祖制于不顾,带领着一班随从,前呼后拥地出京了。” 有人嘘道:“我原就知道这个事儿!后来安德海被就地正法了不是!” 旁人听了结局随即就也失了大半兴致,不免跟着嘘道:“是不是啊?是不是啊?老安这次你说得可是不行了?!” 老安面不改色,“客官莫急,且听老安慢慢道来,安德海虽号称钦差,却并未携带任何公文,一路又过于威风张扬,因此在途经山东德州境内时,德州知州赵新闻讯对此颇感费解:既是钦差过境却为何未接到‘明降谕旨’并由军机部文传知?安德海仆役下船购买物品也未出示‘传牌勘合’。因而为谨慎起见,赵新立即将此事上报巡抚丁宝桢。” 听及于此,我已经暗暗察觉到事情含着的几分诡异。 载湉亦然。 他只依旧眉间若蹙地听着。 老安道:“丁宝桢早就对安德海的仗势骄横非常愤慨,接报后立拟密折,痛陈安德海种种‘震骇地方’的不法行径,并申诉了自己职守地方,道:‘不得不截拿审办,以昭慎重。’此时紫禁城后宫也是沸沸扬扬,当时的慈禧太后老佛爷还是西宫太后,西宫太后听到风声就想要袒护安德海,毕竟是自个儿宠信的大太监,但可惜的是,东宫太后却早就联合了尚还年幼的同治皇帝通过军机处发布了密谕让丁宝桢将安德海‘立命诛之’,密谕内称:‘该太监擅离远出,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宫禁而儆效尤!’八月七日,丁宝桢亲自查验确实后,遵旨将安德海就地正法于济南,此日距安德海被抓不过五天。这一惊人之举,使得满清朝野震惊,曾国藩赞叹丁宝桢为‘豪杰士’。权阉安德海伏法,也使得朝野上下人心大快,一时‘丁青天’之誉传遍民间。” 我扭头问载湉:“这事儿可是真的?” 载湉神色肃然地看着我缓缓一点头。 我猛地一蹙眉。 载湉悄言道:“这事儿绝不是一般的小太监能知道的,就连密谕上头的内容这老安说得都是不差分毫。” 我心一震。 恍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萦绕在心间。 失措须臾,我小声问载湉:“安德海当年真的死了吗?” 载湉轻轻一摇头,“我也不晓得,那时我都还没出生。” 老安在台子上头继续道:“青史几行姓名,北氓无数荒丘,同治七年冬时,安德海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前门外天福堂大酒楼张灯结彩,大摆酒宴,正式娶徽班唱旦角的年方十九岁的美人九岁红为妻。慈禧太后老佛爷为了表示宠爱,特地赏赐了白银一千两,绸缎一百匹。宫廷许多事情正史叙述只有区区百来字,来人记住的往往只是一段大快人心,但人生中蕴含着的却是无数荡气回肠!” 说完这话,老安就下了台来,堂倌走到我们桌边陪笑问:“爷、夫人觉着可好?” 载湉轻声问:“这老安究竟是什么来历?” 堂倌一瞅道:“可别说!”随后左右看了看才又道:“老安来的时候衣衫褴褛,是我们老掌柜的好心才收留他在后院儿里打杂,后来闲时总听他说一些宫廷里的事情才晓得他原是紫禁城里的太监,掌柜的也觉着他说得挺好,应该有人爱听,也好给客栈添添热闹,于是就给他在堂里时不时的搭个戏台子叫上来说书。” 我问:“这老头现在还住在后院?” 堂倌笑道:“早就不住了,他现在说书赚了点钱在客栈后头自个儿置了间屋子。” 载湉小声道:“你们掌柜的胆子还真不小,明知道他是逃出来的太监竟还敢收?” 堂倌道:“客栈赚的是江湖钱,自然能帮一点儿就帮一点儿。” 小坤子问:“他……叫什么名字,听你们都喊他老安?” 堂倌笑道:“是啊,刚来的时候说自个儿叫小安子,现在年纪大了自然就喊他老安了!” 三人都点头。 堂倌又道:“见你们三位仿佛对老安挺感兴趣?” 我笑,“难得听见有太监能逃出来还在一地混得有头有脸,不免就觉得有趣多问了几句。” 堂倌“哦”一声。 吃过午饭,出来大堂,载湉就径直往后院里去,我拦住他道:“载湉!我晓得你心里有怀疑,我也一样,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载湉蹙眉道:“明儿我们就走了,这件事儿我必须要弄个明白!” 我小声道:“如果他真的是安德海,你就不怕他跟老佛爷通风报信吗?” 载湉看着我道:“你放心,他没见过我,我当然也不会傻到自报身份。” 我道:“安德海是什么人,伺候老佛爷许多年,行察言观色最是厉害,他难免会察觉!” 载湉执过我的手道:“就算他察觉有些许不对,他也不会想到我就是被囚在瀛台的皇帝,况且他跟老佛爷这些年似乎并无什么联系,对于他来说,活着已是很难,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什么人再引火上身,”说着,他看我两眼,问道,“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 我想了想,这样也好,至少我能旁观大局。 于是点一点头。 来到老安的屋子,虽布置得极其简单,但依旧有几分圆明园曲径通幽的意思,载湉道:“这老太监住的地方倒还装饰得挺有格调。” 我笑,“毕竟是在皇宫里待过的人,自然不简单。” 载湉拉过我道:“日后咱们的屋子一定会比这里好上千倍万倍!”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嗯”一声,含笑道:“那么奴家可就指着公子了?” 载湉也笑,“放心吧,小姐。” 一时入了里头,看见老安正盘腿坐在炕上抽着水烟,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并未察觉到已经有人进来,载湉望住他,缓缓道:“老安,方才你的故事大约还没说完。”蛋疼 老安听见了声音这才慢慢挣开眼皮,视线紧紧地睨着我和载湉,随后轻轻付之一笑,摇了摇头,阖上眼继续吸着水烟,什么也不说。 载湉向前几步,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口中的安德海应该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结局。” 老安深吸一口,水烟从鼻中出来喷在载湉的面上,载湉呛咳两声,随即嫌恶的一蹙眉,倏然挺起身子。 随后,老安瞥一眼载湉道:“走吧,别想再从我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载湉一低眸,含笑道:“安德海,祖籍直隶青县,十岁入宫,充内廷太监。由于办事机敏,善于察言观色,因此深得老佛爷欢心,一跃成为老佛爷身边备受宠信的大红人。但之后,安德海就恃宠而骄,虽然只是六品的蓝翎太监,却连同治皇帝载淳以及恭亲王奕訢等朝中大臣皆不放在眼里。安德海经常喜欢搬弄是非,挑拨同治皇帝和老佛爷之间的母子关系,使得同治皇帝常被老佛爷训斥。他目无皇帝,越权胡为,已经到了令同治皇帝忍无可忍的地步,”说着,载湉抬眸睨着他道,“这么多年,我也算是见识了你安德海断章取义的本事,全然把自个儿塑造成一个在皇族权谋争斗之下的牺牲品,实则却巧妙隐藏了自个儿做过的许多坏事。” 老安眸光一凛,视着载湉问:“你是谁?” 载湉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老安不言。 我道:“你就是当年的安德海!” 老安苦笑道:“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竟是死在自个儿手上。” 载湉瞪着他道:“三十年前你就该死了。” 老安不屑一笑,一副飘飘然的样子。 我也视着他道:“你罪大恶极,已经多活了三十年还觉得不够么?” 老安反问道:“我罪大恶极?”稍一咧嘴,又道:“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载湉肃声问:“当年你是怎么逃脱的?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老安笑,“我当年可是老佛爷最宠信的太监,老佛爷怎会舍得就这样让我去死,死的那个不过就是个替死鬼罢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 我心一揪。 特权总是会出现在上位人的身上,而那些无名之辈就连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祭奠,最后不过只剩一块无字碑罢了,在紫禁城中,杀死一个太监,一个宫女就好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老安笑道:“要杀就杀吧!” 载湉道:“我不杀你,我怕脏了自个儿的手。” 老安讽刺道:“妇人之仁!难怪成不了大事!” 载湉身子一震,问:“你什么意思?” 我也被这话吓得不轻。 静了片刻,老安森森一笑,睨住载湉道:“被囚在瀛台的滋味不好受吧!”随后,又缓缓道了二字:“皇上!” 我手心已然冷汗直冒。 载湉却依旧冷静,扯过老安的领口道:“你可别胡说!我看你是这烟抽多了都不能自主了!” 老安望住载湉小声道:“皇上、珍妃娘娘,你们两个的形容在人群中很是扎眼,你们自个儿感觉不到吗?”说完,他就笑哼一声。 载湉深吸一口气道:“你既晓得了,便就绝不能留你了。” 我忙过去握住载湉的手腕,摇头道:“不要。” 若是为了这样一个人而毁了自己的清誉其实是得不偿失的。 我不能看着载湉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载湉侧目看我道:“今日我若是留他,明日被抓回去的就是你我。” 我蹙眉道:“为了安德海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 载湉一摇头道:“我是为了咱们。” 我凝视着他也摇头。 载湉还未动手,老安就一把掀开载湉的手,一个俯冲下了炕,载湉顺势一捉却没捉住,只见老安蓄足了力往对面墙上撞去,仿佛就在一瞬间,雪白的墙上被溅上了一片鲜艳的红! 像是开在雪地里绽放的朵朵红梅,妖冶而骇人! 忽然,一片凄凉! 从没想到当年风光无限的安德海最终会是这样死去,但也一样不会有人想到在三十年前就该死去的安德海竟然在一处小城通过贱卖自己的阅历一直活到了今日。 也算是活久见。 安德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和载湉一时也都愣在原地。 须臾后,载湉过去踢了他两脚又伸手把了脉搏,随即回身过来抓住我的手道:“走!” 179 殆尽 - 清宫有毒 - 夕幼 在翌日的清晨时分,曦色尚还淡薄,我和载湉就赶紧匆匆离开了客栈,生怕会露出什么马脚,安德海也算是死有余辜,倒也不觉得感伤。昨晚上,小坤子只身去了趟近处的一座庙宇,求人立了一块无名牌位,用来供奉那个惨死的替身小太监。 我和载湉正等在客栈外,因着天冷,双双在跺脚取暖,低眸看到两双脚步调出奇的一致,不禁互觑一眼,展露笑颜。 很快,小坤子去栓马车回来了,手里拿着不知道是从哪里揭下来的两张看起来已经被张贴过的告示,我和载湉见小坤子面上神色有隐隐的担虑,随即心里头便也都猜到了几分,大约这告示就是贴出来抓我们的,载湉赶紧接过告示一目十行地看了,看完后他神色仿若平常,我心生好奇,他顺手就将告示递给了我,马车驱行了一路,我也看了一路,盯着上头画的一点儿都不像的两个人头,我不禁轻声发笑,面部轮廓没有浓墨阴影也就罢了,五官竟还画的都有些卡通。 载湉坐在一侧问:“你笑什么?” 我笑道:“也不知是哪个画的,除了勉强能辨出男女之外,其它的地方竟都没有一处像的。” 载湉也含笑,“不好么?” 我笑叹一声,“军机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画像谁能看得出来?” 载湉觑我一眼,轻轻一吁道:“幸而不是如意馆的画像。” 说起这个,一时我也好奇,“要说我们两个的画像如意馆存有许多,更是还有一些以前没有交给老佛爷私藏下来的旧照片,虽不知如今散落在何处,但老佛爷若有心要找必然也是能找到的,何以偏用这两张画得这么粗糙的画像,本来水墨就是重在表达意境,非要拿来画人像,难怪不像!”说完,我就抖了抖手里的告示。 载湉一挣目道:“必然是老佛爷不愿走露风声,如意馆里画像多是不错,但大多都是龙袍加身,宫妃服制,这些画像若是流传出来那还了得,百姓不得传疯了,皇帝宫妃外逃可不是小事,自然照片亦是同理,老佛爷即便想用却也不敢,”他说着,指尖拂过我膝盖上头的告示,叹息一声,“大约老佛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笑,“这就好了,凭这两张告示上头的人像即便是我们站在人前,人都不一定能认出我们来。” 载湉抬手碰一下我的鼻尖,“还是小心些好!” 我笑看着他“嗯”一声。 话音未落,马车就突然一个趔趄停了下来,我忙掀小帘问:“小坤子,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小坤子才吞吐道:“这……” 什么这那的! 我视一眼载湉,随即就一把掀开了车前的大帘,猛然看到眼前的景象,一瞬间我也愣住了,密密麻麻的人跪在我们车前伸手行乞,里头的人大多衣衫褴褛,男女老少都有,面目漆黑,瘦骨嶙峋,我想大约是哪里跑出来的难民,过了须臾,我才缩回身子并对载湉道:“外头被好多难民拦住了去路。” 载湉一蹙眉,“难民?” 我点头。 载湉不解,“以往如何从未听说过有哪里受灾?” 我一耸肩。 载湉下了车,半晌听不见他说话,我就也跟着下了车,想看看到底什么情况,载湉就站在车前看着这些难民,眼中似乎隐隐含泪,或许这就是为帝为王的人才会有的悲天悯人情怀,子民,子民,作为皇帝,百姓皆是自己的孩子,猝然见到自己的“孩子”受苦,载湉自然不好受,我拉一拉他的衣袖,他才缓过神来,侧目看我一眼,随后问那些难民,“你们何以拦住去路?” 为首的一个难民道:“求求大人赏咱们点吃的吧!”天天书吧 话音未落,他就开始拼命地在车前磕头。 又有一个难民抱着个孩子抢身到前面来,哭求道:“至少给孩子口吃的吧!孩子已经三天没饭吃了!求求大人了!” 若非听到她的声音,我根本不会觉得这人是个女的。 我不免叹息。 载湉看向我,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只是一点头。 随后,载湉就吩咐了小坤子从马车后头拿了些刚置备的干粮出来给那些难民分着吃,那些难民又要水,载湉便又给了水。 我和载湉见一时也赶不了路,心里头更不乏好奇,于是就也坐在这些难民旁边欲跟他们闲聊一会儿,忖度着或许能从他们嘴里套出点话来,而且这些难民倒也是极好的掩体,没有人会想要靠近的,我和载湉预备着待得这些难民吃饱喝足一并散去后,再继续向前赶路。 载湉问:“你们都是从何处来的?” 难民都道:“晋豫大饥呐!” 载湉不解,“我也有亲戚在朝中做官,何以从未听得?” 难民道:“民间疾苦,民间疾苦,哪里是那些为官做宰的人所会关心的事情呢?” 刚才抱着孩子的女难民道:“他们在京城只会在意自个儿的银子家产!” 这话一出,许多人跟着附和。 载湉默然了一会儿,轻捏一捏女难民怀中孩子软嘟嘟的脸颊,又问:“竟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后面一难民老头扯着嘶哑的嗓音道:“大人,只会比你想得更加严重。” 难民们见我和载湉似乎不能理解。 于是,又道:“现赤地千有余里,饥民至五六百万之众,农产绝收,田园荒芜,饿殍载途,白骨盈野,其实在去年仲春时节晋豫就显示了灾情,一直到今年冬天仍然雨水稀少,前不久又因阴雨连绵,河流泛滥,又遭受水、旱、风、雹四灾,导致旱情日重,饥饿难当的人们为了苟廷一息之残喘,或取小石子磨粉,和面为食,或掘现音白泥以充饥,结果不数日间,人皆泥性发胀,腹破肠摧,同归于尽,随着旱情的发展,可食之物尽数罄殆,人食人的惨剧亦依稀可以见到。” 我震惊,不免发问:“人食人?” 难民纷纷点头道:“有活人吃死人肉的,也有将老人或孩子活杀吃的。” 载湉听言一怔,悄然收回在正孩子脸上逡巡抚摸的手,“当地官府竟没有开仓放粮吗?” 难民冷笑,“当官的只会顾及自个儿,哪里会管得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 我也感到可怖,简直不敢相信,“可是人食人……怎么下得了手?” 难民却轻轻然一笑,“蔬糠既竭,继以草木,麻根、蕨根、棕梧,直到最后把所有能吃的树皮掘剥殆尽……村庄中比户萧条,炊烟断缕,鸡犬绝声。父弃其子,兄弃其弟,夫弃其妻,不免号哭于路途……于今,众人或举家悄毙,或成人相残食,馑殍不下一村!”随后,又道:“都是饿极为之罢了,这种痛苦非大人、夫人这般家有万贯财人所能感同身受!” 180 好看 - 清宫有毒 - 夕幼 我看着眼前的难民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眸中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冷漠,他们仿佛并不觉得做出这些事情本身存在着什么问题,也无一丝愧疚悔意,甚至面对我的诘问更是显露出一副理所当然模样。 我见之,心里头愈加恐慌。 这些都是亡命之徒啊! 载湉看我一眼,一牵我的手道:“我们也该赶路了!” 我会意点了点头,含笑道:“是啊,不然天黑我们就找不到驿站歇脚了。” 正要离开,小坤子忽然跑过来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马车有个轱辘松了,恐怕要先修一修!” 我一蹙眉,“什么?” 载湉也焦急,“怎么会松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小坤子一抿嘴,“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听爷和夫人说是要走,小的就准备启程,结果一检查就发现后头有一个轱辘松了。” 载湉问:“要修多久?” 小坤子想了想说:“最快也要两个时辰。” 我惊讶,“两个时辰?” 载湉蹙眉道:“两个时辰天都要黑了。” 我问:“能不能坚持到驿站再修?” 小坤子摇头道:“这车轱辘松了是不行的,走不了多远就会出事的。” 便只好让小坤子在原地修葺,我和载湉又一道回了去,难民问:“大人怎么了?” 载湉笑看他一眼,淡淡道:“无事。” 我睨着这些难民,心里已有几分怀疑。 好好的,车轱辘怎么会平白松了? 许就是这些难民为了吃我们的干粮才趁着不注意的时候动了手脚! 于是,我叹息一声对载湉道:“怎么办啊?我们置备的干粮只够三天的,如今都拿出来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是有钱也没地儿花,若是再不起程大约我们也要一起跟着挨饥荒了!” 载湉盯着我,片刻,才一挺眉道:“想来必是要饿个几日了!” 我见有些难民听言神色也微微的慌张起来,心中一笑,便又问载湉:“从这里到下一站大约要走多久啊?” 载湉盘算一番,“马车驱行也要两三日才得到呢!” 有些难民眼光悄然看向不远处的马车,见了那里还有小坤子在,也就慢慢收回了视线。 我故作惊讶,“两三日?!”又高声道:“可不得饿死我了!” 载湉微笑道:“出门在外,忍忍吧!” 我叹息着点头,目光扫视一圈,“也对,这么多难民,既是碰到了也是有缘,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载湉故作懊恼模样道:“早知道如今情景就多带些干粮出来了!” 我随即装嗔道:“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载湉摸一摸鼻子道:“晋豫受灾这般严重,我倒有些担心了!” 忽有难民发声问:“大人担心什么?” 载湉一蹙眉道:“不瞒你们说,我和夫人此行正是要赶往晋豫之地。” 我侧面望着载湉,心里头暗暗赞叹,载湉这话说得妙! 我忙点头,神色恰逢时机地露出了些许为难。 那个带着孩子的女难民道:“大人、夫人千万别去!” 一时更有许多难民在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不知道都正在相互私语着什么话,但我和载湉却晓得方才的一唱一和必定是奏了效,两人不免相视一笑,过了不多久,里头七八成难民都站起身了来,拍一拍屁股,抬脚回身渐行渐远。爱你电子书 这些人吃了我们的干粮,喝了我们的水,走了就连声招呼都没打。 面对这些人,我心里头自然是不爽,但又想着不能惹事,也就全然当做是把东西喂了狗! 但其实有的时候够却比人忠心多了。 载湉又走过去问了小坤子,小坤子说是再要半个时辰车子就修好了,我和载湉一时也放下了大半的心,孩子吃饱喝足也有了几分精神,载湉正在一边跟着那孩子玩闹,我则和女难民坐在一处,女难民手里拈着一根干草左转转右转转,须臾,对我笑道:“夫人可真是好福气!” 我“嗯”一声,侧头问:“为什么这么说?” 女难民道:“大人一表人才,还有家财,看着对夫人也好。” 我笑,许是我敏感,总觉得这女难民似乎话中有话,“我家大人什么都好,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女难民问:“大人骑射必定不错吧?” 我笑看着她,“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见女难民神色浅浅一怔,随即我一笑道:“满人大多以骑射武功得功名天下,我家大人自当不得懈怠。” 女难民静了一会儿,指一指载湉,低声道:“夫人看,大人多喜欢孩子,”说着,又扭过头来问我,“夫人和大人可有孩子?” 我眉间一抖,好似心里某处最为柔软的角落被针尖戳了一下,钝钝的痛,跟着又不免生出些微微的愠怒,但却也被我自己生生压了下去,只是淡淡道:“曾经有过。” 女难民看我,“有过?” 我也看着她,“有过。” 女难民随即一笑,“大人这个年岁也该有个孩子了。” 我心想,要你管! 面上却依旧笑道:“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总会有的,我从不反对我家大人纳妾,一切都看他自个儿罢了。” 说着,那孩子嬉笑着钻到我怀里来,原本因着面目污秽,难辨性别,这下倒看得清楚,是个男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一抬头,他奶声奶气的对我道:“姐姐,陪我去玩儿好不好?” 我笑问他:“去哪里玩儿?在这里玩儿不好吗?” 他身子往后一仰,双手使劲的拉着我,“姐姐,我们去那处玩儿!”说着,他手往西边一指,夕阳无限好,对着晚霞的天空拢着寸长鹅黄色灌木,交织成一副丹红色的画面,瑰丽无比,如果我和载湉的孩子顺利出生的话应该也跟他差不多大,我一笑,摸一摸孩子的脑袋,一面缓缓起身,一面应道:“好。” 不知不觉,我就带着小孩子一道走出了挺远,进来前也没想到这里的灌木竟然这么高,正好能挡住我的大半视线,也不晓得载湉和那个女难民在外头正说着什么话。 一时晃神。 小孩子牵着我问:“姐姐很喜欢大哥哥吗?” 我笑,“什么?” 小孩子道:“姐姐好看,大哥哥也好看。” 我轻轻一拍他的小脑袋,“真会说话!” 又走了一会儿,我停下脚步,弯下身来拢着小孩子瘦弱的肩膀,笑道:“已经很远了,不能再走了,再走大哥哥可就找不到我们了。” 小孩子笑着一点头。 我也“嗯”一声。 小孩子扯一扯我的衣裙,语气天真道:“其实我更喜欢姐姐。” 我一侧目,笑问:“方才大哥哥欺负你了?” 他一摇头,“没有。” 我笑问:“那为什么?” 小孩子含笑看着我,眸中透露出一种不寻常的光彩,“因为姐姐更贵!” 听到这话,我心一悚! 瞬间就意识到大事不好! 但却已经太迟了! 181 天香 - 清宫有毒 - 夕幼 刚要回身,我脖颈处就被人从身后狠敲了一下,那人用的器具大概是木棍,脑子里听到一声中空的“咚”,随即就有一阵剧痛自脖颈而上传来,然后我眼前就剩一片漆黑,再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惺惺然再醒来的时候,人正睡在一间屋子里,身上是一床锦被,纱幔低垂,绿色的窗棂,透入的明光锃亮,陈设之物都是少女闺房所用,浓郁的杜衡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我一时也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更不晓得自己到底昏睡了几日,脖颈还是有些疼,深觉自己倒霉,吸入一口气,缓缓爬起身来,趿了鞋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忽然房门被“吱吖”一声打开,进来的一个人看装束貌似是这里的小丫鬟,小丫鬟见我醒了,忙就回身奔出去高喊道:“妈妈,屋子里的姑娘醒了!” 什么妈妈?! “醒了就醒了!喊什么!弄得像把死人救活了似的!” 随后,一个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轻妇人走了进来,肤光胜雪,着了一身耀目的红杉,右肩衣料上头悬着一朵白绸制的大花,满头珠翠,人一动,珠翠步摇就不时叮叮作响,她愈走近,我愈能闻到她身上染及的浓郁的脂粉香味。 “醒了?” 她笑着上下打量我一番问。 我还未回答,她就又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好看!” 我视着她问:“这是哪里?” 她轻轻一吁气,一拂身坐下道:“这里是天香楼,我呢,就是这里的老鸨,江湖人称‘芍药洛天香’!在这里的女孩儿们惯常都喊我‘妈妈’!” 芍药,本就是次于牡丹的花品,牡丹第一,芍药第二,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古更有“立如芍药,坐如牡丹”的句子。 我轻叹一声,疑问道:“天香楼?” 她一点头。 我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这里是做什么的了,但却偏要得个究竟,于是又问:“天香楼是做什么买卖的?” 洛天香“咯咯”笑两声,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又小声道,“就是做那种事情的!” 不用想,必定是那些难民把我卖到这天香楼来的! 利用小孩子的天真来减轻别人的警惕还真是够贼的! 也不知道那个小男孩跟着这一伙人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片刻,我回神过来,睨着眼前的洛天香道:“放我走!” 洛天香神色一敛,语气变得肃然起来,“你以为我天香楼是你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我视着她道:“我劝你赶紧放了我,否则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洛天香不屑抱臂一笑。 站在洛天香一侧的小丫鬟道:“姑娘快别说了,天香楼后面的正主可是袁帅。” 袁帅? 我一挣眉问:“袁世凯?” 洛天香笑,“正是。” 难怪这么趾高气昂的! 既然硬的没用,那我就来软的。 我笑问:“那么你应该就是袁世凯金屋藏着的娇咯?” 洛天香笑睨我不说话。 随后,我摇一摇头,轻叹道:“袁世凯可不是什么良人,我真为你感到不值。” 洛天香听言起身一抬手,像是要扇我的架势,我视线望住悬在半空中的右手,一会儿,洛天香却又缓缓放下手来,用冰凉的指尖抚一抚我的脸颊,嘴角含笑道:“这么沉鱼落雁的美貌若是被打坏了也真是可惜,好歹花了我一根儿金条买的,”说着,她掌心拍了拍我的脸,也不痛,就是有一种被羞辱了的感觉,心里头不大舒服,“明儿你就给我出去接客!”她见我不理,只是竖眸瞪着她,手里更加了力气把我脸一掰过去,自己微微俯下身来,缓缓问我:“听懂没?” 我看着她,沉声道:“我不。” 她一笑,“我劝你还是认命吧,在麻城,入了我这天香楼就无人再能踏出去!” 我脑子飞快一转。 麻城是什么地方? 完蛋了! 早知道我初中高中的时候就好好学地理了。 欲哭无泪! 过了一会儿,我心中猝然起了一计,想了想,扭头对洛天香道:“让我接客可以,但我有两个要求。” 洛天香肃声道:“这里还容不得你跟我谈条件。” 我随即就抬手从发鬓间抽出一根簪子来抵在喉咙上,“我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来到这种地方不过苟且偷生罢了,行这种事本就让我生不如死,你若是不答应我的条件,你明日见到的就只会是一具尸体,你不可能派人时时盯着我,你若不答应我,只要看着我的人有一瞬间的失神,我就可以立即自裁!到时候你便是血本无归,信不信由你!”说完,我一狠心,更加重了自己手里的力气,也感觉不到疼痛,直到我喉间有血慢慢流下滑腻了我的手心。 洛天香叹出一口气,应道:“好,我答应你两个条件,但你若敢跟我耍什么花样,你就试试看!” 我这才缓缓放下簪子,睨着洛天香,坐下淡淡道:“第一,我要你把我的名号在明晚前传遍麻城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王公贵族,商贾大家,明晚多多益善,因为明晚我的第一夜要由竞价最高者得,钱,也要分我一半。” 凡走过,必留痕迹。 因着我被敲前,似乎离载湉并不算太远,我莫名消失了,他一定会寻着线索来找我,以他的聪敏智慧,必定能跟着线索找来麻城,若是载湉正好也在周围找我的话,那么这样一来,他明日就一定能听到风声。 洛天香笑看着我,“没想到你还挺有野心的。” 我轻笑,“既然已落入风尘,自然就要对自个儿好一点儿,以便日后老了谋个出路。” 洛天香笑哼一声,“这一点我是可以应你,”随后,又问,“第二呢?” 我浅浅吸一口气,“我的艺名得由我自个儿来取。” 洛天香笑,“嫣红不好吗?” 我一蹙眉,“俗气!” 一会儿,洛天香的目光轻轻落在一侧的铜炉上头,铜炉镂空的缝隙间飘散出几缕连续的轻烟,而后道:“杜衡呢?” 我的视线也跟着扫过小桌上头的铜炉,“不好,一点儿都不特别。” 洛天香问:“那你想叫什么?” 我想了想,含笑道:“星月。” 洛天香看向我:“星月?” 我点头,指尖抚一抚手腕上的镯子,“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洛天香笑,“你这小蹄子还真就是这块料!”又道:“行!就依你!” 说完,她就起身欲要离开。 我问:“你走了?” 她笑,“自然是为你明日布置去了,”我一点头,她又笑道,“你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儿就是你的主场!可不能给我掉链子!听到没?” 我一笑,点一点头。 洛天香叹息一声。 随后,待得她还未关上房门,我又出声道:“你真的甘心吗?” 洛天香随即又走进来道:“你什么意思?” 我举眸望着她道:“依附于袁世凯。” 她轻笑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我蹙眉道:“袁世凯是个小人!” 她笑哼一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家袁帅出卖当今皇上的事儿?” 我点头,“这事儿人尽皆知。” 她吁出一口气道:“人都说我家袁帅背叛了皇上,背叛戊戌六君子,但却无人知道,其实皇上根本不曾信任过我家袁帅。” 我却道:“若是皇上全然信任袁世凯,皇上的下场只会更惨。” 她不屑一笑。 我看着她道:“你口口声声向着袁世凯,但若是袁世凯对你有几分真心便不会舍得让你在这里卖身。” 洛天香荡笑,“男人都一个样,跟谁不是跟,至少跟着袁帅我还能开个天香楼,日进斗金不是?” 我摇头道:“你太武断了。” 洛天香一挣眉,“我洛天香一声阅人无数,我早已看透了男女之情。” 我一笑,小声道:“只是你以为你看透了而已。” 洛天香“嗯”一声,“怎么?”跟着轻笑一声,眼睛看住我道:“你这是难道想向我证明这个世上有高贵的爱情?” 我缓缓摇头,“我只是为妈妈你感到惋惜,你本该有更好的前程的。” 洛天香却道:“我觉得自个儿现在就很好,”说着,她走过来,捋一捋我肩头垂下的发丝,又轻声道,“你很有前途,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日后也会跟妈妈我一样好。” 我面上不乏轻轻一笑。 182 千金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整晚,我彻夜未睡,熄了烛火后透过纱帘能清晰见到门外一直有人把守着,来回踱步的身影交叉晃动着,仿佛一点伺隙都不愿留。 窗外的月光是如此清冷,也不晓得这个时候载湉正在何处,正在做什么,更不晓得我自以为是的办法明晚究竟能不能奏效。 其实,白日里我一点儿都没有觉着事情或许还会存在第二种可能性,那就是载湉根本就没想过要找我,又或者是载湉失了线索早已经放弃了找我,再而我会不会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夜深人静时,总会喜欢胡思乱想,我心间也竟隐隐生出了这种奇怪的担忧,并非是我不信任,而是我近来发现世上的大多事情走到最后好像都会超乎人的预料,即便只是极小的可能性,我也要将一切可能的结果都料想到才好,因为只有这样,在遇到意外时,我才能更加从容,更加镇定地处置。 翌日晌午时分刚过,天香楼就已经坐满了人,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只要是人就一定都有猎奇心理,坐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好奇天香阁新来的这个花魁“星月”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到底长得是个什么可人模样,竟能让洛天香挥金如土,半日之间就摆出这么大的排场来。 吵吵嚷嚷中,很快时日便至晚间时分,天香楼粉墙环护,一时花团锦簇,莺莺燕燕全都打扮得花枝乱颤、玲珑剔透漫步出来含笑接客,外殿内以夏红色的绸子点缀门楼,云顶檀木作梁,上头亦是用五色花缎张灯结彩,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天上明星一般。 我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三千青丝正被小丫鬟一缕一缕地束起,再用以步摇鬓珠作衬,年过二十,面庞虽已不算青涩,但却依旧存着几分明净清澈,别的不敢说,但仅凭着这一双眸,也不负了“星月”这名,几许灵韵在一身鹅黄织锦的映衬下,使人更显得莹光瑟瑟,耳边不时听得外头推杯换盏的招呼声,于是,我不免出声问:“什么时候了?” 小丫鬟在后头道:“戌时了,再过一刻,姑娘就好出去见客了。” 我轻轻一笑,“我自是晓得的,”随后,回头看一眼小丫鬟,又道,“早上叫你们替我准备面纱呢?” 小丫鬟含笑一侧身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香黄色的三角纱布来,“姑娘看这个可还行么?” 我拿过在面前抖露一下,依着镜子往面上一系,回身看着小丫鬟问:“这样可好?” 小丫鬟笑,“好是好,只是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淡淡一笑,“神秘感,懂不懂?” 小丫鬟一挺眉,摇了摇头。 我一笑。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外头台子可备好了?” 小丫鬟轻声道:“想必妈妈会备好的。” 我点头。 正说着,洛天香就走进了屋子来,托小丫鬟买面纱的事我没有跟洛天香说明,而此时我又还未来得及把面纱摘下,与洛天香对视时,我心尖不禁一怔,十分害怕洛天香会看出什么端倪来,我强装着面上的镇定,只站在原地不动。 洛天香穿着一身大红袄子,上头绣着大片花色,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下面搭一尾湛青色的锦裙,晃动的裙摆仿若池子里被石子惊动的涟漪。 她笑觑了我一眼,径直走过来,拉过我的手左右端详一番,点头道:“不错!不错!”随即她目光扫过我面上,疑声问:“这面纱是怎么回事?” 我一惊,深吸一口气,轻笑道:“神秘感。” 洛天香一挣眉,静了一会儿,笑道:“果然孺子可教,有几分我年轻时候的机灵!”又满意道:“这银子还真是没白花!” 我暗暗出一口气,含笑看着洛天香。 洛天香“嗯”一声,扭头吩咐小丫鬟道:“再给星月最后检查一下衣物首饰,马上就要登台亮相了!” 小丫鬟于旁道了:“是。” 不过半晌,我人已然等在了二楼,瞭望下去,人头攒动,但却又根本看不清任何一个人面目,高唱一曲《化蝶》,腰间裹着绸缎,从二楼缓缓而落,这也是我自己下午时分特意跟洛天香要求的一个开场表演,其实是希望载湉能够听得明白,是我。 是我。 须臾,乐声奏起,我自是跟唱,音调萦绕在殿梁之间,双飞之蝶,幽怨缠绵,凄诉着生死不悔,我的心绪自然也跟着琴瑟相和之声一道行云流水,一字一句,一音一符,宛如潺潺的细流,蜿蜒起伏,又仿佛霏霏毛雨,润泽面庞,似乎有微风吹动我的衣袂。 画屏深锁,小径兰窗。 是这一派春光,独念我郎。 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我在半空中飞舞回旋,目光在逡巡间,终是落在了一人身上。 一袭锦绣青衣,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便已足够。 我霎然心一喜。 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随着我愈加靠近人群,不免有人发出狂乱的躁声。 我不管,并不受打扰。 继续唱着。 便随了你去。 便穿了这身嫁衣随了你去。 生不同衾,死同穴。 化作一对翩翩的蝶。 魂兮相依,魂兮相守。 练衣洞府,香雨人间。 唱罢,许多人在底下扯着嗓子喊着:“星月姑娘!” 我翩然一鞠躬。 场面一时躁动得难以控制。 “星月姑娘何以还戴着面纱?” “是看不起我们?” “星月姑娘何不揭开面纱让咱们看个究竟!” …… 没一会儿,洛天香就步上了台来,笑问:“星月姑娘好不好?” “好是好,却就是不给人看脸是什么意思?” 洛天香道:“星月姑娘的今日一晚竞价相争,价高者得!” “不揭开面纱看看,咱们怎么敢出了银子?” “是啊!万一出了银子却是个貌丑无盐可怎么好?就是在街头买个瓜都要有个卖相呢不是?” 洛天香笑,“呸!我芍药洛天香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天香楼开在这里也不是一时半刻,名声在麻城也是响当当的!怎可能用下作手段来诓骗众位客官!砸自个儿招牌!” 洛天香说罢,底下一时默然无声。 许多人都有些踌躇,生怕自己吃了亏去! 我笑道:“这世上就是这样的道理,向来好的东西都是有眼光的人才能得到,千里马常有,伯乐却难寻,众位客官今儿原都是来寻乐子的,也不必过于纠结伤了神,愿就愿,不愿也罢,自当不必强求自个儿,只是与星月无缘罢了!” 一时底下有人道:“星月姑娘歌喉婉转动人,谈吐亦是不凡,本小爷愿意出价!” 洛天香笑一声,“这位爷总是有眼光的!”嘴角轻轻一勒,随后,才又轻笑道:“五十两银子起价!” 那人道:“那小爷就出一百两银子!” 洛天香笑,“这位爷出了一百两银子,还有要加的么?” 自始至终,我的视线都不离正坐在人群中含笑睨着我的载湉,随后,他举眸淡淡道:“我出两百两!” 洛天香面颊一滞,随即十分惊喜道:“这位爷出两百两,还有要加的么?” 我听载湉这话,心里头也是一抖。 两百两! 载湉这是疯了么? 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那边要救济,这边还要故意抬价! 许多王公贵族、商贾大家的公子哥儿见了这个景况,也都不愿干坐着,纷纷竟起价来,大约是欲要博个面子回去。 “我出两百五十两!” “星月姑娘!我出两百六十两!” “两百七十两!” “两百七十一两!”书包 “两百八十两!” 最后这场竞价被一声骇人的“一千两”彻底结束。 当载湉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许多人都愣住了,我和洛天香也愣住了。 随后,就有人扭过头去讶异地注视着载湉这个从未曾谋过面的大金主。 半晌后,载湉给了洛天香两百两定金,就安排我和载湉入了屋子,月亮透过云片的空隙倾斜下皎洁的光芒,夜色寂静,我坐在桌前托着下颚,目光望向窗外,一声叹息连着又一声叹息。 一掷千金呵! 载湉淡淡道:“就别再唉声叹气的了。” 我扭过头来睨着他说:“你一句话就豪掷了一千两银子,我能不唉声叹气嘛!” 载湉低眸缓缓拿起茶杯在嘴边一转,轻声道:“那还不是为了你?” 我一挣眉道:“我也没让你开口就是一千两啊!凭着你这么着,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载湉一抿嘴道:“我不是怕万一你被别人抢走了么!” 常识……常识呢? 我轻一翻白眼,吁出一口气道:“只要叫价不停就不会的!”随后,我想了想,又道:“况且就算是被旁人拔得了头筹也没关系,我会想法子将人灌醉,然后趁着妈妈放松警惕,里应外合与你一起逃出去的!” 他不解,“妈妈?” 我解释,“就是这天香楼的老鸨。” 载湉“哦”一声,然后道:“我不是不知道嘛!日后我就知道了!” 我一挣目,“还有日后?” 载湉笑,“你说没有就没有吧!”片刻,他沉沉一叹息,又看着我道:“但万一你个小傻子哪一日又被什么人绑到这地方来呢?” 我“哼”一声,“才不会呢!我这次是吃亏在被小孩子的天真骗了!谁能想到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子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说着,我眼睛盯住载湉,含笑道:“你不也一样没觉出来么?还说我呢!” 载湉眨一眨眼睛,朝我笑道:“可是我没被卖到这里来啊!” 我眉尖一耷,静了会子,又抬眸斜睨着他道:“那是你长得没我好看!” 载湉将身子往前一够,含笑回看着我道:“那是因为你是个女的!” 我“切”一声,抬手一呼,载湉往后一让。 我居然呼空了! 我大睁着眼睛道:“过来。” 载湉得意道:“我不!” 我“嗯”一声,蹙着眉道:“过来。” 载湉依旧得意,“就不!” 我双手叉着腰起身,低眸睨着他问:“你过不过来?” 载湉也起身,抿嘴一笑,“有本事你来抓我啊!抓到我就让你呼一巴掌!” 我“哼”一声,抬脚就往载湉方向过去,看着他似乎就近在咫尺,我左抓一把,他一让,我右抓一把,他又一让,来回好几次,我都扑了空,这下我算是明白了,他若是有意想躲我,我根本就抓不到他,于是,睨他一眼,也不玩儿了,只气喘吁吁地坐在桌前斟过一杯茶,喝了起来。 他在身后问我:“累了?” 我道:“不累。” 他问:“怎么不继续了?” 我道:“无所谓了,”往后笑看他一眼,轻声道,“你随便吧!” 他道:“玩不起?” 我不理。 他默了一会儿,拍一拍我的肩,“好了。” 我一抖落。 过了一会儿,他坐在我对面,小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瞟他一眼,不搭话。 他道:“不过闹着玩儿的,你还真生气了?” 我一转眸,不看他。 他寻着我的目光,小心翼翼道:“不然,我给你打一拳就是了。” 我道:“不稀罕。” 他问:“当真?” 我轻“嗯”一声。 他深深吁出一口气,作势起身,“那我可就走了?” 想吓唬我! 可没那么容易! 我一展眉道:“你走啊!” 他一舔嘴唇道:“要闹等咱们出去了再闹好不好?” 我淡淡道:“我没闹。方才分明是你自个人说要走的。” 他叹出一口气道:“那算是我错了行不行?” 我淡淡道:“不行。” 他呼出一口气,直起了身道:“你要再这样,我可就真走了!” 我脱口道:“你走啊!” 说完,我悄然瞄了他一眼,看他面色像是真生气了,他回身欲要走,我一把拉住他道:“你不能走!” 他回身笑看着我。 我挺一挺眉道:“你别误会,我是想到你要走了,那一千两银子怎么办?若是妈妈问起来,我可没法交代!” 他一拽我入怀道:“你还真准备继续在这里呆着?” 我啐他一口。 他紧一紧揽着我的臂膀,小声道:“你都不知道,你被掳走后,我有多着急。” 我却道:“可是那个女难民似乎是看上你了,处处都在跟我示威。” 他低眸,笑问我:“你是为了这个?” 我小声道:“也不全是。” 他“哦”一声。 我向上看着他。 他笑,“放心吧,那些难民我已经让小坤子处置了,再不会来打搅我们,更不会出现在我们往后的生活里了。” 我问:“真的?” 他盯住我道:“我的话你都不信了?” 我一笑。 信! 当然信! 说着,我抬手握拳轻轻在他胸口狠力一捶。 他闷哼一声。 我拽住他的领口,悄声道:“你是我的。” 他低眸凝视着我,含笑道:“是。” 183 悠游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路西南悠游,三人赶路的脚程也渐渐变得更慢了下来,但途中偶遇诸多名胜古迹,倒也拓开了眼界。我们在汉地看过乌云朱迹,赏过羊角嵯峨,也上过九峰晴岚,寻觅话本里的麻姑仙踪。不知不觉,时日就到了春间二三月,却还未走过湖北一带,水木清华的季节,自是少不了满目姹紫嫣红,花团锦簇,有时登高望着如画江山,百里排青,绵延不绝,载湉不免感叹于中华大地的风光明丽,山河气壮,更是常常深觉自己往日被桎梏在紫禁城里的二十五年算是白过了,因着他时而会对我说:“珍儿,你知道么,我现在才觉得自个儿算是真切的在这世上活着!”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此刻天上虽无一轮清透明月,但却有隙驹微阳,日光斜照,枝梢上绽放着的垂丝海棠娇艳动人,开在山水间虽没有人来固定修剪,但乱枝纵横中更亦自生成一种天成的美感,一簇簇粉红色的花朵随风摇曳,柔蔓迎香,垂英袅袅,层层叠叠地挨在一起,在阳光下宛如一座水晶花泉,瓣叶间不时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我走在载湉一侧,仰面深吸了一口山间的清新气息,草木泥土交织的味道顿时让我觉得神思清明,随后,我低眸一扫,便信手摘了一枝垂丝海棠,凑近鼻尖轻嗅,花香馥郁,却又不似屋内的焚香香味浓重。 载湉淡淡道:“一身自由之价几何?” 小坤子挠一挠头,不太明白载湉的意思。 片刻,我莞尔一笑,“无价。” 偶然一只彩鸟从我们头顶掠过,于是,载湉笑道:“难怪常建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我含笑回道:“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紫禁城就像是一个金丝牢笼,我们原来都是被关在里头的金丝雀,外头人看着金丝笼关着金丝雀,见着一派富丽堂皇,雍容华贵,更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久而久之,也就无人会知道其实金丝雀原本也该是盘旋于苍穹山林间的自由生灵。” 载湉缓缓点头,随即释怀一笑道:“好在而今咱们这两只金丝雀也终算是放归山林,得了一方自由。” 我稍一侧目,将海棠花递到他手上,一面自顾自的继续朝前走,一面浅浅含笑说:“在这里,我可不愿还自称是笼中金丝雀!” 载湉问:“为何?” 我回身望住他道:“因为除了看着好看以外,其余的,全都一无是处。” 载湉轻轻一笑,“哦”了一声,欲要听我解释。 我叹出一口气,道:“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没有自由,也不得做主,只是玩意儿。” 载湉“嗯”一声,道:“那么,就将关在笼中的金丝雀全都释放出来。” 我叹息一声,淡淡道:“怕只怕,金丝雀在金丝笼中关得太久,乍然被放出来反而会更加不知所措,早已经适应不了这个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世界了。” 载湉跟在后头,话音未落,他一把将我拽到自己身前,随后,抬手将垂丝海棠小心别在我的发鬓间,欢喜笑道:“那咱们两个就再不做金丝雀。” 我问:“那做什么?” 他道:“就在这曦光山色中只做一对比翼鸟、一双连理枝,可好?”说完,他的手就已经拂上了我的脸颊,身子也在慢慢靠近。 我一瞅他,目光悄然扫过正在一旁的小坤子,不禁低眸,小声道:“小坤子还在呢!” 小坤子原本站在前头含笑看着我和载湉,忽的听见我这样说,他忙就挪开了视线去,一面摆手,一面出声解释道:“爷和夫人方才怎么样,我可什么都没看到!” 载湉见小坤子慌乱的样子,微微颔首,“噗嗤”一笑。 我耳根滚烫,随即抬手在载湉肩上轻轻捶了一拳。 过了一会儿,正向上走着,山形陡峭,载湉站在一块大石上扶过我来,一手揽着我的肩,一手指着前头的西陵高峰,颇有兴致道:“我们上到那里去可好?” 我循着方向,举目遥遥望去,天边绵延起伏的山峦蜿蜒曲折,陡峭险峻,高耸入云,入眼十分巍峨磅礴,就仿如一把把竖直的利剑,将天地分割开来,山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反射出闪闪的金光,宛如透澈晶钻光芒被折散开来,这景象于未曾见过的游人来说,有着一种特别的诱惑力。 我一时也被吸引。 我问:“可有什么说法么?” 载湉一笑,与我一道驻足下来,仰望着远处的山峰,片刻,因着日光舒展,他微眯着眼道:“曾在书里看到过记载这西陵的文字,都说西陵最为神奇莫测的便是石灰岩溶洞。” 我问:“石灰岩溶洞?” 载湉点一点头,“石灰岩溶洞往往都会一如镶珠嵌玉般的点缀在两岸幽深险峻的峭壁上,”说着,他稍停了一下,侧目看了我一眼,才又道,“想来若能攀上高峰,必能窥得石灰岩溶洞一貌,倒也足以让咱们今日大饱眼福,观赏不尽了。” 风拂过,头顶郁郁苍苍的树木似乎一下就被唤醒,树叶间摩擦,更伴着翠鸟的鸣叫,正在一道“沙拉拉”地作响,我们身处于这山间,或是鸟瞰万丈深渊中的飞流,又或是仰视千仞峭壁上空搏击的苍鹰。 但却不能得见载湉口中的石灰岩溶洞。 载湉这话倒把我说得更是有些心痒痒地,打定主意想上去一探究竟了。 于是,我笑,“但凡世间风景最为巍峨奇绝之处,因而往往都要攀过险峰,但世人大多都会满足于眼前的几许壮丽,便不再涉险,所以,能窥得其中最为雄峻瑰丽的人也不过寥寥之数而已。” 小坤子笑道:“既爷和夫人都这么说的话,那咱们就去看看那山峰上极少有人见过的奇景!”说完,小坤子就一回身,铆足了力先往前去探路。 我和载湉则是沿着小坤子的方向一道在后头缓缓前行着,一会儿,载湉深吸一口气,对我道:“西陵幽谷旭日,山壁千仞,天工巧夺,蔚为奇观,在山顶瞭望,亦可以看见轻盈的云海隙处,七彩鲜艳,云海衬底,更是何等令人神往的景致!” 我侧目看着载湉道:“若是果真能看到你所说的那般美景,倒也是不负咱们千辛万苦上来这一趟了。” 载湉听言,顺势牵过我的手道:“其实再好的山色也要看与谁一起。” 我一笑,心里头忽生出一句玩笑来:“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后悔将如此大好的江山就这样轻易的拱手奉人?” 载湉轻声问:“奉给谁?” 我垂眸含笑道:“大阿哥?或者是,老佛爷?” 载湉轻笑道:“大好河山是古往今来天然的馈赠,眼前这些巧夺天工的峥嵘根本就不是只属于某一个人的东西。” 我抬眸望住他道:“可是,古往今来不是常有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 载湉付之一笑,轻轻摇头。 我见他不答,戳一戳他,忙又催问:“你还没回答我呢!” 载湉一挺眉,侧目看着我反问:“回答什么?” 我又缓缓问他道:“后不后悔?” 载湉轻出一口气,笑看着我摇了摇头,“没有,”说着,他稍稍靠近我,又小声道,“锦绣山河固然好,但若要选择,那它在我心里却也依旧抵不过与珍儿一道觅现世安宁来的快活。” 我笑嗔着他,“出来后,越发学会花言巧语了!” 载湉笑回:“这原是真心话。” 我笑盯着他,“你连想都没有想就回答,我怎么知道你说这话是不是在哄我?” 载湉一抿嘴道:“这事儿却也不用多想,一定是这样的。” 我问:“为什么?” 他回视着我,悄声道:“与你一道出来并非是我一时起意,早就有这种想法徘徊于心,已然是千思万绪过了。” 他这话让我心尖一颤。 184 警钟 - 清宫有毒 - 夕幼 静了须臾,小坤子已从前头探路回来,满脸含笑道:“还好前面的路也不算太过难走,爷和夫人近来游山玩水,走过不少崇山峻岭,比起其它的来,今儿的路倒还算好走的!近来无雨,爷和夫人不用太过担心!”随后,小坤子想了想,才又道:“只不过想来山峰上头会比现在更冷些,衣物都在山脚下栓在树边的马车上头,我就有些怕爷和夫人身子受不住风寒,万一冻病了就不好。” 我笑,“这都春日间了,风也不再似冬日般的凛冽,何况就是冬日里我们都不怕的,那时也攀过不少山峰,而今就算是被上头山风吹一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载湉执着我的手,面上蕴着浅浅的笑,看着我道:“江山如此多娇,一道同行?” 我笑,“美景与君共赏,才方为人生乐事。” 说完,我们就一道继续朝山峰走去。 想一想,从天香楼里逃出来直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而已。 但这一个月以来,我们三个人,无论是小坤子,还是载湉,亦或是我,全都变化颇大,而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我们三人的心态,记得刚从紫禁城出来那会子三个人就连呼吸都是悄然的,晚上夜深人静时偶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都会心生害怕,就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慈禧的人抓了回去。刚出来时,小坤子那会儿为了改口的蹩蹙为难,而今也全部消失无踪。 一切都变得这样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就好像我们从没有在紫禁城中生活过一般。 载湉从不是皇帝。 我从不是皇帝的宠妃。 小坤子也从不是卑躬屈膝的太监。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究竟是我们被自由肆意的生活同化了,还是自由肆意的生活被我们同化了。 总之就是过得畅快淋漓,无拘无束。 总之就是笃定这种生活以后会一直下去,似乎已经走得很远了。 我们都深深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去紫禁城那个地方了,而紫禁城里面的人也再不能找到我们了。 我们彻底自由了。 而事实也是如此。 之前天香楼的事情也给载湉敲响了一个警钟,一路上的游山玩水,其实也是在掩人耳目,深山之中人迹终归罕至,三人驱行速度虽慢了下来,却也更不容易被人发现,即便发现,深山之中也很难找到,而且人少至处也更不容易像之前一样遇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或事。 天香楼那晚,我和载湉在屋子里温存了一会儿,而后,两人就坐在桌前一道说起了正事,也就是到底应该怎么离开。 我淡淡道:“这天香楼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昨晚我看了一夜门外的把守,那些人一刻都未放松过警惕,我们若要想从门口逃出去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别说是两个人了,只要洛天香不愿放过,那就连地上的一只蚂蚁都是跑出不去的,而且,依我们如今的光景看来,也根本不能把事情闹大。” 载湉环视一圈屋子陈设,蹙眉问:“这洛天香,还有这天香楼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向前倾一倾身子,小声道:“你可知这洛天香和袁世凯的关系?” 载湉也向前倾了倾,神色煞有其事的反问我:“什么?” 我轻叹一声,撇嘴一笑道:“这洛天香和袁世凯原是一段露水姻缘。” 载湉悄声道:“也就是说这天香楼背后撑着的是袁世凯。” 我点头。 他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今儿来的时候发现无论是路边的乞丐还是混混都不敢靠近这里,我本还在心里头奇怪呢,在客栈住的这几日,看着这麻城治安也不算井然,甚至还有些混乱,时常会有人去客栈闹事,怎得偏就这一处最是安静无人喧哗?” 我淡淡一笑,“袁世凯手上握着几万新军生杀大权,谁还敢在这里闹事?” 载湉点点头,向后一抻懒腰,起身就径直步往床边,倒头睡在床上,一副甘当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的样子,“哎呦”了一声,感叹道:“这几日找你找得可累死我了!” 我见状就也步过去,拂衣坐在床边,一拉他的胳膊道:“什么嘛!” 载湉“嘘”一声道:“太晚了,休息一会儿。” 我挣目道:“什么休息,连逃出去的法子都没想出来呢!明儿洛天香来了,我看你倒怎么说,难不成你要再给她一千两吊着?” 载湉手里出力一拽我,我瞬间就被他拥入怀中,他手臂揽住我,双目却闭阖,唇瓣贴着我的脸颊,语气慵懒道:“睡一会儿。”他说话间,喷薄出的温热气息悄然穿梭在我耳边,我欲要挺起身来,但尝试了几次都被他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半晌后,我卧在他怀中,看他不急不躁的安睡模样,不免抬眸问:“难不成你有法子了?” 他轻轻一笑,“嗯”了一声。 我忙好奇问:“什么法子?” 载湉却只道:“睡一会儿。” 我摇一摇他的衣袖,“你就告诉我嘛!” 他一笑摇头。 随后,他一侧身吹熄了烛火。 两人就在床上躺着。 外头依旧有人不时走过,就跟昨晚一样,几许人影透过门纱看得一清二楚。 直到半晌后,外头天色变得灰蒙蒙的,载湉从怀中掏出一块嵌刻着“湉”字的银色莲花纹怀表来看一眼,浅浅一叹,随即轻声道:“是时候了。” 我睁眼,不解问:“什么是时候了?” 他睨着我道:“小坤子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赶了马车来。” 我“啊”一声,问:“他在哪里?” 载湉起身走到窗边向下看了一眼,我也随之看去,果然,小坤子和马车都已经等在下头了。 载湉对我道:“我们得从这扇窗户走。” 是了,只有这扇窗户是直接通往天香楼外的,但是这上头距离地面至少也得有两三层楼高,不可能直接跳下去。 绳子? 梯子? 我还正在想着法子,载湉就已经回身过去把屋子里头悬挂着的薄绡纱帘全都大力扯下,然后又从妆台上拣了一支利锐的朱钗来,将一条条纱帘从头划破到尾端,这时,我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于是就也过去帮忙,一面低眸将一条条割开来的纱带头尾系上死结,一面淡淡道:“你方才可是一看到这屋子里的纱帘心中就已经有这个法子了?”说完,我抬眸轻看他一眼。 载湉睨住我道:“你也不错,竟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我轻轻一笑道:“你若早些告诉我,或许就能更快了。” 载湉含着笑道:“咱们要趁天大亮前出了麻城,然后一路西南而行,如果不出意外,待得这洛天香反应过来时,咱们马车大约都已经出城行了十里。” 我“嗯”一声,点头道:“这样一来,洛天香必然是追赶不上了。” 185 温泉 - 清宫有毒 - 夕幼 载湉系好最后一个死结,起了身来,“好了,”然后一抖落,满意地一笑,再将好几米长的纱带一点一点慢慢从窗台里面延伸下去,小坤子在底下看到纱带自然明白,只灵巧地跳下了马车伸手拽过并稳住正左右摇晃的纱带,妥当后,载湉看着我道,“你先下去。” 我点头,动作却踌躇。 载湉问:“怎么了?” 我蹙眉道:“这洛天香待我不错,也确实是花了不少银子买的我,如今我一走,她可不是要血本无归么?” 载湉淡淡一笑,“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叫她血本无归的。” 我疑惑地“嗯”一声,“你当真要再给她留一千两啊?” 载湉一抿嘴,“我倒也不至于给她留一千两,”眸光一扫,他随即又道,“她原是花了多少银子买的你,我便还她就是。” 我问:“你怎么知道洛天香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载湉笑,“早打听过了。” 我不解。 他对我一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先回马车上再将事情的原委细细告诉你。” 我点头。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山峰顶,三人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其中有一段路颇为险要,载湉不愿我走,于是干脆直接自己把我背了上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在上头能看到云雾弥漫,白色的浓雾在山间随风飘荡,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着似的,但当我果真伸了手想去抓,却才发现其实什么都摸不到,静静看着眼前的道道云雾就宛如系在山间的无数丝带。 一侧有岩石拔地而起,危耸兀立于悬崖峭壁处,横断其上,直插云霄山腰,势如苍龙昂首,气势非凡。 再而俯瞰深渊,飞流瀑布被我们踩在脚下,银河落九天般的直下三千尺划过眼帘,确实壮观!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山顶上头竟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冷,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湿润润的,心里正奇怪着,小坤子就已经惊喜地跑过来,并道:“爷、夫人,那边竟有一汪温泉!” 温泉! 我以前在现代时可喜欢泡温泉了! 我一听不免激动,忙问小坤子:“温泉?在哪儿?” 小坤子抬手往身侧一指,“那儿!” 我笑道:“快带我去!” 温泉并不远,就在几步外,我立在池子边,看着里头散发的热气氤氲着一汪池水,周围缠绕着缕缕轻烟,不禁心动,蹲下身子时才看到似乎水面上还“嘟嘟”地翻滚着水泡,我缓缓把手伸进池子里想试一下温度,刚接触水面的一瞬间没觉着什么,待得再想往里伸时,一种快速蔓延的痛,竟让我猛地一下就把手飞缩了回来,口里道:“好烫!” 载湉也从后头过来,站在我身后悠悠问:“烫着了?” 我起身,故作镇定道:“没有。” 载湉轻轻牵过我,一面走,一面道:“别想了,这样的天然温泉是泡不得的。” 我笑,“你怎么知道的?” 他道:“多看书。” 我笑,“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他道:“多看书。” 我“切”一声,过了一会儿,我问:“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之前你是怎么跟到麻城的?” 载湉停住脚步,侧身过来,伸手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谁让你那日一上马车就睡着了?”吧 我一撇嘴,“那天我是太困了!” 载湉笑,“我知道,”随后,他又道,“那日你带着那个小男孩在灌木丛中玩儿了许久都未出来,我又看不见你们动静,心里头自然担心,于是,我就起身欲往灌木里面去寻你,却没想到那几个难民竟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想要拦住我去路,我原本也没多揣度他们,但他们眼前的一番反常行为,却反而叫我对他们的目的心生出几分怀疑来,然后我三诈两诈的,他们一点子话就都被我诈出来了,但当我去到灌木丛中时,你已经被他们安排好的人带走了,只有那个小男孩一个人在那里,见到我就开始大哭不止,后来我就让小坤子将这些难民捆起来一道拉在马车左右,我和小坤子交互着一路赶马车到了最近的一城,趁着夜间将他们一并扔到了官府的门口,附上了一封书信,再后来我又让小坤子偷偷去问过听审的百姓,好像是说你被前头人先行卖去了麻城,我当然要赶去救你了。” 我问:“书信?” 载湉笑,“自然不会是我亲自写的。” 我问:“那是谁写的?” 载湉道:“路边多是代笔家书的秀才书生以此赚取生活钱财的。” 我“嗯”一声,“也对,有手有脚,做什么营生其实都是可以养活自个儿的,总不至于要去做一些苟且之事。” 载湉道:“世上可怜人颇多,只是可怜人也要有自尊。” 我叹息,“本来以为那些人是最需要救济的,伸出援手后却反而引火上身,现在才晓得原来真的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载湉语气淡淡道:“可怜之人其实并不可恨,好比那些在路边摆摊挣钱的秀才,衣衫破烂,难道不可怜么?好比你我,一路走来,难道不可怜么?又好比当年替安德海去死的那个小太监,又好比坠入天香楼里头的红尘女子,难道不可怜么?”说着,他吁出一口气,又道:“其实可恨的是,有的人总会以‘可怜’二字为由,然后去肆意的伤害别人,去肆意伤害无辜的人甚至是帮助过他们的人,其实这一种人原本就可恨,‘可怜人’三个字于这一种人来说,并非原罪!” 载湉说得不错。 我“嗯”一声,点头道:“如果这样的人生而不是可怜人,而是称一方之霸,或是出生于八旗大家,那岂不是会更加可怕?岂不是能更加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么?” 载湉一挣眉,“也并不一定。” 我不解。 他静了一会儿,眼光眺望向远方山川,平声问我:“你认为何以他们最终会成为这样的人?” 我想了想,叹声道:“大约是自小就疏于管教吧!没上过学塾,没读过古今箴言,不知耻,不明理!” 载湉慨声道:“是啊,教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儿!” 我低眸道:“可是他们就连生存都是问题,又哪里能有心思顾得到这些东西呢?” 载湉叹息,却又不发一言。 我当然能看出载湉心里所想所虑,轻握一握他的手,望住他道:“好在京师大学堂还在,你信我,日后局面会越来越好的!” 载湉道:“你说得是,连生存都成问题……又何谈生活呢?” 我盯着他,轻声道:“你以往已经做得很好了,许多事情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你根本阻挡不了一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载湉凝视着我。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含笑道:“载湉,你能想象么,百年之后,将来的孩子到了年龄人人都会有学上,人人都能吃饱饭,不会再有难民沿路抢食,也不会发生乞丐横死街头的惨剧,到那个时候,老师会教孩子尊师重道,孜孜不倦,也会教孩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几乎人人都会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人人也都可以守着自个儿的一番天地,并且礼义廉耻,时刻在心,若是有人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也会受到理应的惩罚。” 载湉问:“真的?” 我笑睨着他,反问:“你不信?” 他笑,“我信。” 我看着他道:“是真的。我不骗你。” 须臾,载湉轻声问:“那么,我能看到那一天么?” 我一怔,侧目望住他。 我不知道。 片刻后,我缓过神来,轻轻挽住他的胳膊,笑道:“会,会的,我们一定会一起看到那一天的。” 186 心机 - 清宫有毒 - 夕幼 行至襄樊,我和载湉都觉得应该找一家客栈暂时歇歇脚,一两天后再度启程,因着这些日子一直走的都是荒僻山路,人迹罕至,马车上原在麻城置备的干粮物资,至今也都已经吃用得差不多了,舟车劳顿,马匹也瘦得不行,为了之后的行程着想,怎么也得给马匹吃点好一些的草粱补一补,否则,我们最后只会越走越慢。 襄樊这个地方虽说不是什么十分富饶之地,但也有属于它自己的繁华热闹,两侧路边多是手艺人摆着的摊位,里头有卖布匹的,也有卖瓷器的,有卖木材的,也有卖玩意儿的,马车早被安置在客栈里头,许久没有见到这么鼎沸的街市,我和载湉都觉得应该要出来简单逛一逛。 不然岂不是就辜负了。 我和载湉逛走在前头。 小坤子跟在后头。 走了一会儿,我的目光忽被一个卖胭脂的摊位吸引,牵着载湉过去,随手拣了一个玄青色的盒子打开,里头制的是桃花色的胭脂,我用指尖挑出一点抹在唇上,侧头笑问载湉:“好看么?” 载湉还未回答,摊主就陪着笑道:“夫人可真是好眼光,这是用新鲜桃花瓣拧出的汁液制成的,工序繁杂,只此一盒。” 载湉打量几眼摊主,摊主看着原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左右的男子,长相干净,于是,载湉不免好奇问:“竟也有男子摆摊卖这类女子之物的么?” 我听言,不免掩面一笑。 摊主怔了一会儿,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遑论男女?” 我轻轻一拉载湉的衣袖,侧目看着他,含笑道:“胭脂是女子之物不错,但能制胭脂的并一定全是女子,摊主手艺好,怎么就不能了?” 载湉一挺眉还要再说。 我觑着他使了个眼色。 摊主笑道:“还是夫人明理。” 我将手里的胭脂盒送过摊主面前,微笑问:“这个多少钱?” 摊主笑,“原该是一两银子,但见与夫人这般投缘,就算了!” 我忙道:“这可不能算,摊主是手艺人,赚的就是这个钱。”说着,我就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 摊主接过,“既今日与夫人这般投缘,那我便再送夫人一枝朱钗,”话音未落,摊主就拣了一只鸳鸯于飞明珠步摇一起包了起来,“双黄鹄,两鸳鸯。这便是这支步摇寓意。我方才打眼就晓得爷和夫人必定鹣鲽情深,甚配这支步摇,我这小摊也能讨个好彩头。” 载湉笑,“这步摇寓意倒是不俗!” 正说笑着,耳边忽听得一阵曲调悠扬,我举眸找去,竟发现有一披麻戴孝女子就跪在不远处弹拉胡琴。摊主刚好也把两样东西包上了,双手递到我手边,我顺势指一指前头的女子询问他道:“这是怎么了?” 载湉也好奇。 摊主扫目看一眼,了然的“哦”了一声,道:“这女子大约是从外地过来的,近来日日都在此处打着卖身葬父的名头,行吹拉弹唱之事,守着父亲的尸首,说起来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人都见她可怜,全不跟他一般见识,占着地方也没跟她要租费,可能过两日等这女子凑够了葬父的钱也就会离开了吧!” 我轻“嗯”一声,点一点头。 片刻,载湉叹息道:“也苦了这女子一片孝心。” 我没搭话。 而后,我和载湉都沉默着朝前走,谁也没先开口。 路过那女子时,我和载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眼那女子,小坤子似是看出点什么苗头,忽在一侧出声问道:“爷、夫人,咱们要不要帮帮她?” 我看向载湉。无限 其实经过难民那件事后,我确实更加畏惧于世道上头的人心复杂,因而也不敢再轻易出手。 以前在现代时,我也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但现代人大多都知道行乞内幕,所有也没有什么人会主动扔钱给大街上头的乞丐,说白了,在现代乞丐这个行当早就没落了,里头的小九九被人摸得一清二楚,乞丐根本就要不到钱。 现代人无论男女都已经适应了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竞争场上已经没有性别可分,又哪里还能容得下像乞丐这般有手有脚却偏生不愿意自食其力的人? 在现代几乎无人看得起乞丐,也不会有人同情。 因为本就是一场骗局。 原还以为古人会单纯一点,没现代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但到最后发现,根本都是一样的。 话说回来,这女子的情况倒也不能完全跟那些乞丐难民混作一谈,虽然我听不懂胡琴,但觉得至少她也算卖了力。 像她这般卖艺,勉强算得上是在自食其力吧! 但是为了一两银子就卖身葬父? 并且听摊主的话,这女子还居然在这里待了不止一日,说不是别有目的我还真有点不信! 在现代这种人我见多了! 载湉脚步已然凝滞下来,挤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目光淡淡扫过那女子,随后,收回视线,轻声在我耳边道:“她这胡琴拉得倒是不错。” 我侧目瞧他一眼,“看上人家了?”跟着一挣眉道:“人卖身葬父,要不给你几锭银子买来做妾?” 载湉眸光一凛,“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问:“那你什么意思?” 他道:“这女子的琴艺的确配得上一两银子。况且为了一两银子卖身葬父却也不至于。” 我道:“是不至于,可见这女子的心思不纯。” 他道:“人家不过一弱女子,怎得就偏被你想的这样不堪呢?” 我睨着他,并不回答。 弱女子? 呵呵! 分明就是一心机婊在这儿。 我正在心里忖度着,小坤子也在旁边道:“小小女子孤身一人,走到卖身葬父这地步也着实是可怜。” 我淡淡看过他们两个,讶声道:“可怜?” 两人双双点头。 他们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于是,我“嗯”一声道:“你们两个觉得她可怜,那你们两个去帮她葬父咯!” 说完,我就回身要走。 187 善妒 - 清宫有毒 - 夕幼 载湉一把捉住我手腕,“这你也能吃醋?” 我觑着他道:“我可没吃醋!我跟你说,这女子根本就没安好心!你爱信不信!” 载湉笑睨着我,“不会。” 我“切”一声,甩开他手腕径直朝外头走去。 刚走出人群,载湉就追了上来,“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瞅着他道:“这琴声我听着心烦。” 他拽过我,小声道:“我不过夸她一句胡琴弹得不错而已,这也值得你跟我置气?” 我疑声,“不过?”况且是胡琴的事么? 是你被心机婊迷了眼! 载湉看着我。 我道:“你还想怎么样?” 他忙摇头道:“不想怎么样了。就想帮帮她。” 我颤颤叹息,“我确实是没有这么好的琴艺来勾人魂,摄人魄!” 载湉问:“勾人魂?摄人魄?这话又怎么说?” 我冷笑一声,伸手戳一戳他的胸口,挑衅道:“你自个儿的魂都被那琴声勾走了,你自个人不觉着吗?” 他大呼:“哪有!”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反问道:“哪没有?” 他笑道:“如果方才有的话,那岂不是无论男女,但凡是个琴艺好的都可以让我情不自禁了?” 我凝视着他,“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 他略微有些着急道:“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我道:“我不知道,我哪能知道你啊!” 载湉蹙眉道:“琴艺是琴艺,人是人,怎么能将两个混为一谈呢?” 我竖目望着他道:“我偏就混为一谈了!”说完,我就要走。 他拽住我道:“等一下,小坤子还没出来呢!” 我一蹙眉,微微有些愠怒问:“小坤子还在里头干什么?!” 载湉微微转眸道:“方才我让小坤子把我的玉佩给那女子葬父,”轻轻一叹,他眸光往里头探了探,“怎么还不出来?” 我看住载湉,惊道:“什么?!” 玉佩? 他竟然把自己的玉佩给了那女子! 我觑他一眼,忙就抬脚重新挤进人群,看到小坤子正被那女子缠住不放,小坤子见我来了,忙大声道:“夫人,救我!” 我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小坤子满头大汗道:“我依着爷的意思把玉佩给了她,好让她筹钱葬父,爷说多的也不用还了,谁知道这女子就拉着我不让我走了,非说要见爷!做牛做马都要跟着爷!我不说爷是谁她就不放我走!” 活该! 这番我正好贴近了,仔细看了几眼那女子长相,模样嘛,也只能用“差强人意”来形容,也就稍稍放了心,跟着觑一眼小坤子,问道:“玉佩呢?”零零书屋 小坤子指一指那女子,“在她手里。” 我看那女子一眼,随即就从她手里抽过那枚玉佩,那女子原本想要上来抢夺,我立刻就冷冷的瞪住她,须臾,我沉声对她道:“这玉佩原是我家爷的贴身之物给不得你,”说着,我掸一掸玉佩穗子上头沾染的灰尘,又淡淡道,“我且问你,你摆这么一大通,究竟是想要葬父呢?还是想要卖身?若你想要葬父,我可以给你几锭银子置办棺材,但你若想要卖身,我建议你去隔壁的青楼或是酒楼会更好些!” 那女子颤颤地仰面看着我,也不说话,眼中幽幽含泪,一副我见犹怜模样。 难怪男人看了都深信不疑! 我随即从袖子里头掏出两锭银子缓缓俯下身子放在她手中,并小声道:“姑娘,你这苦肉计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想攀高枝别拣我家爷,你这些手段都是我玩儿剩下的。” 说完,我起身一笑,回身离去,余光看见载湉就站在一侧,我甩手就把玉佩扔给他,白他一眼,自顾自的朝前走去,也不理他神色究竟是怎样。 刚走出去没几步,我就又听见后头那女子纠缠载湉的娇软声音,“爷,你救了小女子!爷,小女子无以为报,愿意今生以身相许!” 呵!今生以身相许,怎么不来世做牛做马呢? 我倏忽一回头就看见那女子正死死拽着载湉的衣角不停地啜泣着,载湉作势要走却又怎么都挣脱不开,只得解释道:“方才我夫人不是给过你银子了,原本我就只是念在你一片孝心,想让你父亲赶紧入土为安罢了,根本没有想过让你报答,你千万不要误会!” 一时间,街面上看热闹的人群越聚越多。 女子作可怜状道:“小女子原就是无依无靠,不得已才卖身葬父,爷给了小女子钱,小女子就是爷的人了,爷这是在嫌弃小女子么?” 载湉蹙眉道:“我不是嫌弃你。” 女子忙道:“那不正好么?” 载湉为难道:“我没有想过要买你,也没有资格嫌弃你,你明不明白!” 女子摇头道:“小女子不明白。” 载湉见女子丝毫没有要放过的意思,于是道:“我不喜欢你,我对你没有感情,我已经有夫人了!我只是想帮你一下而已!你琴弹得不错,长相也是三分人才,好生把父亲葬了,日后必定能寻个好的归宿!” 女子水灵灵地望住载湉道:“小女子的归宿就是爷!” 载湉急声道:“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 小坤子一面用力扒开女子,一面大声道:“你放开我家爷!” 女子死命地拽着载湉道:“我不!”随后,又仰面亮声问载湉:“是不是因为夫人善妒?” 善妒? 我善妒? 我去! 我还未及抬脚,就看见载湉已经笃定地盯住她道:“是!” 是? 我心一揪。 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 一时间就没了气性。 恼得双手颤颤发抖! 载湉“是”字一出,那女子面上不禁变得愉悦起来,“小女子保证,不会再给爷带去麻烦的!小女子会好生侍奉爷!” 人群里也是谈论得沸沸扬扬,有的让女子放开载湉,有的让女子赶紧先去葬父,还有的说这女子痴心一片,让载湉领了回家。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听着这一切。 载湉眸中肃然的看着眼前女子,见他这番神色倒也使我心头颇为不解,跟着只听见他道:“确实是因为夫人,却不是因为夫人善妒,而是因为爷心里只有夫人一人,并且爷的眼睛里容不得你这样的沙子,”说着,他一挑眉,又道,“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188 没有 - 清宫有毒 - 夕幼 女子一蹙眉,方才面上的喜悦此刻全然消散如烟,只是怔怔地望住载湉。 载湉扯一扯衣袖,女子依旧不肯放手。 载湉有些急了。 小坤子于旁倒是眼疾手快,趁着女子尚还没缓过神来,猛地一使劲儿终于将载湉的衣袖抽了出来。 载湉抬脚朝我疾步过来,女子却还不死心要在后头抓。 小坤子一步拦在载湉身后,对女子道:“咱们爷和夫人好说歹说你就是不听,好心给你银子葬父,你却又偏生不自爱,像狗皮膏药似的惹人厌烦竟有什么意趣?” 载湉步子很快,像一阵风似的到我面前,盯了我一眼,旋即拉过我的手,两人一道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我一直不声不响地走在他一侧。 他道:“怎么不说话?” 片刻后,我轻声道:“这下你清楚了?” 他道:“我不知道这女子竟是这样的人。” 我淡淡道:“你现在知道了?” 他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轻轻一笑,“我不知道。” 他不解:“那……” 我叹息,“但凡女子看女子都要说一个眼缘罢了,这女子我第一眼看着就没什么眼缘,偏就你信。” 载湉停下脚步,扶住我的肩,在面前耐心跟我解释道:“我是真的只想帮她葬父,没想过要买她。” 我心头的气原还没消,只是抑着,他却又提起这话,因而,我看着他肃声道:“你没想过,但人家却想,你明知道她想,你还不避,你不避,反而还更迎上去,今儿即便那女子有三分错,你却也有七分错!” 他阐眉道:“我何时看出来了?我要是一早看出来才不会想要帮她呢!” 我凝视着他,一会儿,沉声道:“就算你没看出来,可我也早就告诉过你了!” 我还没说几句,他却反而蹙眉恼我道:“你是怎么回事?今儿是吃了枪子?为了那样一个女子,还闹呢?” 我依旧视着他,缓缓吁出一口气道:“载湉,我告诉你,我跟这里的女子不一样,若有一日你当真动了心,一定要告诉我。” 他问:“你会怎样?” 片刻,我一笑,“我不会强留你。” 霎时,他面色看着似乎更有些许怒气显露,压低声音问我:“你真的不会留我?” 我点头。 他眉头一颤,缓缓松开我的肩,径直朝前走过去。 这个时候,小坤子也赶了上来,正好见了这景象,不明所以地问我:“夫人,爷这是怎么了?” 我看小坤子一眼,“活该!别理他!” 小坤子也疑惑看着我。 悻悻走了半晌,三人终于回到了客栈,小坤子去了后院,载湉则直接上楼进了屋子,我自是也进了去,刚回身把门关起来,载湉就朝我沉声道:“出去!” 我冷哼一声,往椅子上一坐,瞅着载湉道:“凭什么?这也是我的屋子!” 载湉抬眸,四下里寻了一圈,“小坤子呢?”千度中文网 我不答。 载湉一拍桌子。 “嘭”的一声,倒把我惊了一跳,没好气道:“你早该料想到今日!” 过一会儿,载湉气呼呼地对我沉声道:“这是什么话,你今日简直无理取闹!” 我一转眸,“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无理取闹!” 他一下起身撑在桌面上道:“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这样的人,我只是想成全她一片孝心,帮她葬父,仅此而已!” 我不甘示弱,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直视着他道:“我也再说一遍,我早就告诉过你,是你自个儿一直不信而已,况且你不是也说过她的琴艺很好么?想来你帮她也并不是仅仅因为要成全她的一片孝心吧?更是要成全你自个儿的一片私心!” 他深吸一口气道:“是,她琴艺是不错,我也想要成全她,但琴艺是琴艺,人是人,怜悯是怜悯,爱是爱,你的话就好像是我赞她一句琴艺不错,我想要帮她安葬父亲,就是看上了她这个人一样!” 我反问:“难道不是吗?” 他蹙眉道:“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龌龊!” 我这人一气急就会容易失去理智,一受委屈就忍不住想要撒气在亲近的人身上,总会说一些就连自己冷静下来后都会后悔的话,“你可是太过高看你自个儿了?你以为你有多清高呢?” 他大睁着眼道:“你在说什么?!” 静了须臾,我深吸一口气,咬一咬唇,扭过头去,淡淡道:“随便你吧!你日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明儿咱们就各走各的路!” 他大步走近,死死盯住我,问道:“什么各走各的路?”沉沉吁出一口气后,他又道:“你再跟我置气都好,方才也好,现在也好,不管怎么样都实在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说出这种话来,你这样潇洒,这样轻易就说放手,可见,你心里头根本没我!” 我抬眸睨着他,鼻头酸酸的,过了一会儿,虽然我心里头已经天崩地裂了,但语气依旧是淡淡地:“爷见一个,爱一个,爷的心都不在我这儿了,我还拴着爷有什么意思?不如大方潇洒些免得惹人厌烦!” 他看着我道:“我什么时候见一个,爱一个了?” 我冷哼一声,撇过脸去。 他却道:“事情弄到这个地步,还不是因为你一开始不愿帮人家!” 我冷笑一声,反问道:“我不愿帮她,你就把自个儿的玉佩给她?我不愿意帮她,那你帮了,最后结果呢?” “玉佩玉佩!不就是因着我给了这个玉佩么!我把这个惹人的劳什子砸了不就什么都干净了!” 他一面激动说着,一面就往怀里掏。 我见他这么着,就也更急了,“好不好的原跟玉佩就没关系!分明是你人的问题!” 他也不抬头,只是道:“我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不过就是开始说了一句她琴艺不错,是你非拈酸吃醋,咬着这句随口的话不放!究竟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我含泪颤抖着,高声道:“她本来就不是好人,是你自个儿不信!” 他听出了我的异样,举眸扫过我一眼,也不说话了。 我瞅着他半晌,他左找找,右找找,偏是没找到那块玉佩。 一会儿,我蹙眉盯着他道:“不是给你了吗?” 他也蹙眉,“是啊,可是现在怎么偏就找不到了?” 我问:“你又给她了?” 他道:“你看见的,我没有,我一直想走来着!” 我问:“那玉佩呢?” 他道:“我不知道!” 189 带走 - 清宫有毒 - 夕幼 一时两个人都有些着急,载湉贴身玉佩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不见了,料想里头大抵有事,我正紧锁眉头思索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总觉得还是跟那卖身葬父的女子有关,一会儿,我抬眸觑着载湉,欲要再说什么时,耳边就突然听见了从外头走廊里传进来的“窸窣”吵嚷声,你一言,我一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反正很是嘈杂,根本听不清楚外头人究竟在考究什么道理,但依着动静估摸,走廊上应该是有不少人聚集。 载湉自然也听见了,大步跨过来问我:“外头是怎么回事?这么吵!” 我道:“我怎么知道?” 载湉一面执过我的手,一面道:“走!我们也出去看看!”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十分的流畅自然,一点儿都看不出刻意的痕迹,我和他较劲的事儿原本还没完,现在他这么一弄,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微微低眸下去,嘴角轻轻一扯,就含笑随了他一道出了屋子去。 出来才晓得,原来是官兵在客栈抓人,几圈人里里外外围着其实都是在看热闹,官兵近在咫尺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和载湉见状忙就抬脚要走,却恰好我余光一扫,看到不远处几个官兵正押着走的模糊身影仿佛有些像是小坤子,我心一惊,赶紧拉住载湉问:“小坤子呢?” 载湉道:“在后院栓顾马车呢!” 我问:“他今儿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载湉道:“素青色。” 我听了再回身定睛一看,走廊另一端被官兵抓住的那人竟跟小坤子穿着一样的衣裳,我一时无措,伫立在原地一动不肯动。 载湉一拉我问:“怎么了?” 我看一眼载湉,又伸手指一指官兵的方向。 载湉一蹙眉,“是,我们得躲着点儿。” 我侧目盯住载湉缓缓摇头,随后,颤声道:“可是小坤子?” 载湉神色一凝,也狐疑看过去,凝视片刻,我能感到他握着我的手越发紧,悄声道:“是,是小坤子。” 只见小坤子一跻身,猛然回头,眼神刹那交汇间,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我和载湉了,但他却始终没有出声,也没有叫我和载湉去救他,眸光平静如一湖无波无澜的死水,似乎权当做是不见,一眼后,他也不再挣扎,就这样耷拉着脑袋顺理成章地被官兵押走了。 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我心头很不是滋味。 我明白小坤子是想要保住我和载湉。 小坤子是个讲义气的人,也是个明理正人。 事情来得这样快,没有一点征兆,想必他根本时间去思考更多,什么价值最大化,什么利益最大化的,他在关键时刻想保住我和载湉就真的只是想保住我和载湉。 真心的。 但其实,一切事情都是最好的安排,在这种情况下,明显官府就是冲着我和载湉来的,小坤子对于官府来说本质上毫无价值,只要我和载湉没有被抓,官府就算抓了小坤子,也不能随便将他怎么样。 并且官府一定会将小坤子当做诱饵来钓我和载湉现身。 这样一想,心里头又大约觉得小坤子这次少不了要受皮肉之苦。110文学 载湉只会比我更明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见他眉宇一蹙,与此同时,他掌心握着我手的力气也变得更大了几分,我能感觉到自己指节间的隐隐作痛,我“嘶”一声,他稍微松了松手,随后,压着声音对我道:“不行,我得去救他!” 听见他说这话,我立即就知道他心里头正打着什么算盘,仅凭他一人,如何能对付方才那么多的官兵衙役,话音未落,我就赶紧一把拽住他,他刚踏出一步,见胳膊被我死死拽住,只得回身看我,我目光在他面上左右逡巡,并朝他微微一摇头道:“不要。” 他笃定道:“我必须要救他。” 我小声道:“载湉,你理智一点,就算要救也不该是现在,一冲动就很容易把自个儿也搭进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就这样静静地凝视了我半晌,我见他面色稍稍缓和后,才肯将手里的力气渐渐收回。 随后,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声道:“不错,你说得对。” 我回看着他,“我们先回屋。” 他“嗯”一声。 我心头一直在细细揣摩着所有的线索,只觉得太奇怪了,我们一路都很低调行事,不可能这么快就被官府发现行踪,脑子里转念又一想,不禁大呼:竟有这么巧? 载湉的玉佩正好也丢了! 我刚要说话。 载湉就盯住我道:“这事太过蹊跷,我以为还是那个女子颇为可疑。” 原来他也怀疑,须臾,我看着他一冷笑,“引火上身了吧?” 载湉轻轻一叹,语气里似乎含着几丝担虑着急,沉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跟我置气么?” 我淡淡垂眸,一边抠着自己的指甲边缘,一边道:“我现在哪有心思跟你置气,”说着,又是一声轻叹,“也不知道小坤子被官兵带去官府会怎么样,方才我们看见他,他也看见我们,可也却一点儿没有声张,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但保住你我哪有他想得那么容易,况且你我也根本不会丢下他一人离去。” 载湉点头,“可人一旦被官府抓去,必定会动用些手段,不从押着的犯人口中掏出点东西来是不成的。” 我蹙眉道:“那些酷刑哪里是人能受得了的?”静了片刻,我又道:“小坤子身子本就单薄瘦弱,万一……万一他……”说着,我摇一摇头,不敢细想,只是小声嘟囔,“万一他出事了,我在这里就又少了个朋友。” 载湉眉梢一动,“我倒不怕他把我们供出来,我只怕他宁死不肯把我们供出来,”随后,他又道:“这个孩子自出紫禁城就一路跟在我们左右,不离不弃,任劳任怨的,这段日子,我又怎会看不出他的几分脾气,”话还没说完,他无奈吁出一口气,“原也是犟得很!” 我想了想道:“不行,我们还得想法子去看一看他才好。” 载湉一面叹气,一面趴在桌上,指尖在高挺的鼻梁上上下滑动,须臾,他忽道:“我们可以去听堂审!” 我不解,“堂审?” 载湉点头,“对!就是堂审!”他看住我,眸光一闪,又道,“届时堂上丁是丁,卯是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稍许一听便会知晓其中关窍!” 我回看着他道:“去官府?”困惑的一挺眉,于是,我又道:“我们躲还不及呢,竟还生生送上去?” 载湉解释道:“堂审是准许百姓听审的,因而许多百姓镇日无事时,便都会抽空去听堂审,有的是好凑个人头热闹,也有的是听了好编排故事在市井间大肆宣扬,而我们只需要藏身在茫茫人群中,而且官府手里拿着的画像又是那样的糊涂,这样一来,我们的身份就一定不会被发现。” 190 堂审 - 清宫有毒 - 夕幼 载湉说了一通,我听着倒是可行,但心里也不乏好奇,盯住他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 载湉不免扯过嘴角,含笑摇一摇头,“大清百姓多数如此。” 我也笑“哦”一声。 一会儿,他反而笑看着我问:“怎么?珍儿未入宫前,在外头从未看过堂审?” 我淡淡一笑道:“有什么好看的,把自个儿的快乐加诸于别人的痛苦之上,我才没这些人这么无聊呢!” 他望住我点头,“也是,珍儿自小在广州长大,见过世面,日子也过得无拘无束,眼界自是不会跟这些小老百姓一样。” 我歪过头,轻轻一抿嘴道:“那时我还小,不懂这些,只知道玩儿罢了。” 他看着我道:“原是紫禁城在逼着你不断成长,如若世事可以重来,我不会这么自私,我倒希望珍儿从未进过紫禁城,这样的话,珍儿永远都能像以前一样快乐。” 我忙道:“人哪能永远像小时候一样不长大,”眸光轻轻看住他,我又继续道,“载湉,现在我也很快乐。” 他问:“逃亡也快乐?” 我笑“嗯”一声。 他问:“你后悔过么?” 我反问:“后悔什么?” 他回道:“后悔入了紫禁城。” 我摇一摇头道:“我的确不愿意入紫禁城,一直都不愿意,也不稀罕当什么妃嫔,名头上的事我从来不在乎,但到现在我也从无后悔过,”说着,我看见载湉目光一软,但里头尚有几许疑惑,我又道,“因为上天让我在紫禁城遇到了你。” 他道:“可是我到现在都没能给你一个安定的家。” 我笑着一摇头,“有你,有我,便是家。” 霎时,他眸子里散出的光仿若春日的一道阳光,明亮而灿烂,洋溢着暖人的温度,他伸过手来拉住我的十指,紧紧扣住,一根根地交错着缠在一起,“这叫同心结,只与摆在心里头的人才能相握,有说有情人这样握住便就能幸福一世,”我听了不免轻轻一笑,心里头只觉着古代人各种说法甚多,但大多都不一定准,接着他又对我道,“上天既有意安排,我们便不能相负这一场,此生,我和珍儿必定生死不离。” 此生……生死不离…… 我含笑问他:“若有来生呢?” 他不假思索,面上含着浅淡的笑意,语气笃定道:“亦当如此。” 载湉这话虽让我觉得心头甜甜的,但须臾后,我缓回神来,仅存的理智告诉我,此刻并不是和载湉两个谈情说爱的好时机,于是,我一低眸,欲把扯远了的话拉回正题,一蹙眉道:“可是去听堂审又有什么用呢?”说着,我随即稍稍抬眸,睨着载湉,“根本也救不了小坤子于水火。” 载湉想必也了然,倏而敛起面上方才的神色,跟着轻轻一摇头道:“至少,咱们回来后可以对症下药。” 我不免深深叹气,看着载湉,低声道:“这话你说得倒是轻巧,你方才也说了,官府若是不能审出点东西来,根本是不会轻易放过小坤子的,想来不上点刑是不成的,偏偏小坤子又是一定不会供出咱们的,”话才说一半,我就又从胸中生出浅浅一叹,片刻后,继续道,“况且,这满清酷刑以往我是尝过滋味的,若是官府决意要严办,小坤子到底能不能挺得过堂审这一关还很难说呢!更遑论其它?” 话正说着,屋子门被敲响,我忙示意载湉噤声,我起身走到门边小声问:“是谁?” “是小的来给爷和夫人上热茶水的!”乾坤听书网 听声音大概是这个客栈的堂倌,我回身看一眼载湉,见载湉深吸一口气,轻轻一点头后,我才一把拉开了门,笑道:“是没茶水了,亏得你记得!” 堂倌陪笑道:“有了热水,可不得赶紧给爷和夫人送来,不然也对不起您给的那四锭银子不是?” 我让了位,“也不必时时这样周到,弄得我们倒也挺不好意思。” 堂倌一面进来添了茶水,一面道:“有句话小的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载湉看着他道:“你尽管说就是。” 堂倌咽了口唾沫,望住载湉小声问道:“不知道跟着爷和夫人的那个小家仆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怎得就被官府的人抓走了?” 这话一出,我和载湉不免互觑一眼。 载湉“倏”地起身来,作势道:“什么?!” 堂倌看载湉这个反应倒被唬了一跳。 随后,堂倌瞪着眼睛问:“爷竟还不知道?” 我忙问:“他不是在后院顾马车呢么?” 堂倌一拍手,面上憾道:“什么马车!他老早就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我也假作惊讶模样,问:“带到哪儿去了?” 堂倌抬手往东一指道:“当然是官府大牢了!” 载湉拽住堂倌的衣袖问:“他犯了什么事?” 堂倌一挣眉,“小的原还想问问爷和夫人这话呢?” 载湉面色显出不比往常的十分焦急,“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则假意在屋子里踱步,过了一会儿,故意说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必定是去偷鸡摸狗了!” 堂倌见状,忙安抚道:“爷、夫人也不用太过焦急,听说明儿要堂审,爷和夫人可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载湉赶紧问:“明儿堂审什么时候?” 堂倌想了想道:“约莫是辰时。” 我和载湉一晚上辗转难眠,终于到了翌日,晨曦徐徐拉开了帷幕,东边的地平线泛起了一缕缕亮光,正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湿润润的风轻轻地扫过我颊边,碎发原本在耳后浅浅勾着,只消方才一下抚弄就被捯饬得稀散。载湉牵着我跻身挤在层层叠叠看热闹的人群中,已是卯时三刻,堂审马上就要开始,官府知县也穿戴好正经坐上了堂,随即将手里的惊堂木重重一拍,衙役跟着声音也各自跺了几下手里握着的大木板子,片刻,待得人都停住。 知县才慢悠悠道:“将人带上来!” 我原本正伸长脖子,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堂里头,“也不知道昨晚小坤子怎么过的。” 载湉道:“应该还不至于第一晚就用刑吧!” 191 有请 - 清宫有毒 - 夕幼 听他说着,我一侧目见他也在往里看,但他对着的眼光方向却不像是在找小坤子,我不免心生好奇,“你在看什么?” 静了一会儿,载湉在我耳边小声道:“陈树屏。” 我问:“什么陈树屏?” 他道:“就是里头坐在的知县大人。” 我问:“你认识知县?有交情?” 他摇头,“我也只是以往在他往京城述职的时候见过一次而已。”我暗暗“切”一声,心里头刚生出的一点希望火花,一下就又被他扑灭。 我嘟囔,“还不如不说。” 他许是听见了,胳膊拐一拐我道:“你可知道,这个陈树屏虽只是官至知县,但他却一向依附于湖广总督张之洞。” 张之洞,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不就是他么! 我道:“张之洞大人乃是湖广总督,怎会跟这知县有瓜葛?” 载湉浅笑不言。 一会儿,又听一声惊堂木响,陈树屏道:“把证人带上来!” 证人? 这话倒是吸引了我和载湉一同看过去,几个衙役前后押上两人,果不其然,其中一个就是昨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扫把星”,我笑哼一声,“果然是她。” 载湉小声道:“意料之中。” 我苦笑不得,一挺眉,缓缓歪过头去看住载湉,“爷什么时候就连看女子也变得这么机灵了?” 载湉清一清嗓子却不搭话。 我瞅他一眼,继续回过头去看堂里头陈树屏说话,陈树屏手里挂着载湉丢失的那块玉佩问:“这玉佩不是你两人之物吧?” “回大人的话,这块玉佩是一位爷赠送给小女作信物的。” 小女? 那这老头岂不是……昨日裹着一身白布躺在地上的那个……“死人”? 好啊!给我装死! 居然连古代人都会玩儿这一招! 还真是古今皆宜! 想着,我就用力一杵身侧的载湉,他轻声“哎哟”,随后侧头瞅着我,我朝他轻轻一笑,小声道:“看到了?” 载湉一时哑然,“这人也……太坏了!” 我轻哼一声,“弄了半天,玉佩丢了,还把小坤子搭进去了。” 陈树屏问:“既是人家送给你女儿的信物又何以要去拿到当铺典当换钱?” 女子娇声回道:“小女霜儿,这玉佩我原是不愿离身的,都是我爹为了喝酒才背着我偷偷拿出去典当的。” 终于知道这女子的名字了。 霜儿。 一听这名字就像个绿茶婊。 陈树屏问:“那你可知这玉佩的主人是谁?” 霜儿怜声道:“是一位爷,身边还带着一位夫人。” 陈树屏听了霜儿这话,眸光一凛,“可有留下住址?” 霜儿摇头道:“不曾。” 陈树屏恐吓道:“你们去过当铺应该也晓得这玉佩绝非凡品,拥有这块玉佩的人也并非普通人,不是你们能高攀上的,若是知道什么,我劝你们赶紧说出来,别让我动刑!” 霜儿和老头双双在地上磕头,齐声道:“再不知道了!” 陈树屏叹一声,点一点头,旋即,目光转向小坤子,“听说你便是伺候那两位爷、夫人的家仆?” 小坤子只是笑一笑,并不多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315中文网 陈树屏向霜儿问:“昨日你在街面上见到的人可是他?” 霜儿侧目一看,忙道:“正是,他就是那位爷身边跟着的家仆,那时在街面上头许多人都见到过。” 这时,许多百姓站在外头也都纷纷说“是”。 我和载湉更低一低头,生怕被昨日见过的人认出来。 陈树屏看向小坤子,“你既是,也一定心知肚明我在追究的到底是什么事,也一定知道这件事情后果会有多严重,这件事情牵扯甚大,必是要解决的,你若是再这样隐瞒下去,将时间拖得越久,这件事情最后只会更糟!” 小坤子依旧不说话。 陈树屏看小坤子软的不吃,便就要来硬的,深吸一口气道:“你若是再这样一言不发下去,本官就果真要对你动刑了!” 小坤子还是不说话。 片刻,陈树屏肃声道:“二十大板伺候!” 堂上左右应了一声“是”,上去就把小坤子的裤子扒了下来,左右动作一凝滞,在场的百姓也都惊了,纷纷或是交头接耳,或是窃窃私语,惊讶道:“看,是个太监。” “怎会是个太监。” “居然是个太监。” …… 听到这些人谈论,我心一扯,像小坤子这样的太监紫禁城有很多,他们大多心头对这方面就犹如有一根骨鲠卡在那,向来不怎么谈及,如今被人这么议论,小坤子还不得难过死,但我刚想要出声斥责,就已经被载湉拉出人群,两人走了一段路,堂内杂七杂八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我一用力,终于甩开了载湉的手,质问他:“你干什么?!你方才拉我出来干什么?!” 他看着我道:“我再不拉你出来,你此刻必定已经被陈树屏抓了!” 我盯住他道:“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坤子受人侮辱!” 他道:“韩信尚且受了恶霸胯下之辱,若是小坤子连这点辱都受不得,日后如何能成大器!” 我竖眉道:“你会说得这么轻易,那完全是因为受辱的人不是你!” 载湉静静看住我。 我深吸一口气,才觉着我这话说得不好,可我又不能在这个骑虎难下的时候拉下面子道歉。 两人默然了一会儿,他走过来,重牵起我的手,继续快步往前面客栈去,低声道:“再等不得了,我们必须要马上离开襄樊!” 我向后拖着他,“什么?!你在说什么?!你预备不管小坤子了?!” 载湉语速很快,能看出他心里头的着急,“不是不管,而是如今你我连自身都难保,”稍后,他又道,“只要你我不被抓,官府对小坤子就不会起杀心。” 我摇头道:“不行,虽说不会杀他,但这么一次又一次的用刑,生不如死,谁能受得了?!” 载湉也急,“但现在除了离开,也没其它法子!” 我蹙眉道:“小坤子为了我们在堂上一句话都没说,现还在堂里头挨板子呢!我们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载湉停住脚步,侧身看着我道:“现在襄樊许多人都认识我们,一传十,十传百,待得堂审结束,不消一晌大街小巷所有人就都会晓得你我两个身份不凡,而且官府正在想方设法的抓我们,届时你以为这里的人会怎么做?”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他这话是理智的。 我一低眸,轻声道:“自是把我们交出去,明哲保身。” 载湉一蹙眉头道:“那不就行了,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我们先保住自个儿,你也是说过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犹豫,“可是就这么把小坤子留在襄樊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载湉紧一紧执着的我手道:“不能想那么多,再不走就彻底来不及了!” 我心里对小坤子虽有深深的负罪感,但此刻形势也只能依着载湉说得那般,先行离开为好。 毕竟一个人被逮总比三个人被逮要好。 日后等襄樊这阵风声过去,我和载湉尚还可以再偷偷回来想办法救出小坤子。 两人刚回到客栈,还未踏进去,就看见客栈门口已然等了一排人,神色严肃,不苟言笑,这架势搞的原本人流如水的客栈里头现在都空无一人,堂倌虽急却也不敢大动,眼前一排人个个都身着一色玄衣蟒袍,补服花色为海马未入流,身上穿着看着像官服却又不尽然,仿佛是特意改良过的,头上戴着镂花白金顶戴,右边跨上全都挂着一把银纹佩剑,虽不知这些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但看样子必定是来者不善。 我和载湉反应过来回身就要走,却还是被拦住:“两位止步,我家大人有请。” 我和载湉互觑一眼,载湉原本还想说话周旋,但嘴还未及张开,这些人就已经上来,不由分说的分别围住我和载湉,然后强行将我们带上了一侧早预备好的锦绣马车。 192 府邸 - 清宫有毒 - 夕幼 这些人仿佛早就知道我和载湉的行动一般。 马车赶得极快,我和载湉坐在里头也没有办法,不过半晌马车最后却停在了一座府邸前,而后,这些人就毕恭毕敬地将我和载湉请了下来,跨入门时抬眼看见府邸牌匾上用烫金大字写着一“张”姓,又联想到方才载湉说这知县陈树屏和张之洞颇有几分交情,我心里头便就已经猜得了几分。 载湉也是目光一扫,随即了然道:“原是张之洞的府邸。” 我故意缓下脚步,随即回身扫视一圈一直紧跟在我和载湉身后的这些玄衣人,一个紧挨着一个,在我和载湉的身后死死筑起了一座人墙,根本不留一丝空隙,片刻,我慢慢回过头来,稍稍侧目看一眼载湉,并在旁边小声道:“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载湉也回看着我,随后,轻牵过我的手,含笑问我:“你怕吗?” 我一摇头。 须臾,穿过园子里影影绰绰的树丛花间,走过上覆黑瓦,掠过水筑白墙,头顶明媚的阳光透过盛开的桃花树,洒下碎金般的亲吻,一阵微风吹过,落红在半空中纷纷扬扬,碧玉池子两岸斑驳摇曳的树影轻轻荡漾在砖面上。 一行人终于来到府邸里的一进院落,四周朱墙白壁上装饰着倒铃般的花朵图案,花萼用色洁白,廊外柔和的阳光柔柔地打映在墙壁上头,浅浅泛出些许骨瓷样的半透明光泽。 我和载湉刚走进屋子,外头就有人趁着我们不注意,一下子就把身后的屋门紧紧关上了,载湉反应过来,立马回身去推,但却早就来不及了,门栓已经被外头人死死地上了锁,我和载湉两个就这样被关在了屋子里,就好像之前在紫禁城时一般,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的熟悉,我发出一声轻笑,载湉一时气得抬脚猛力一踢门框,并朝外头吼道:“张之洞好大的胆子,快点放我们出去!” 随后,我轻轻一叹,环顾四周,云白光洁的屋子倒映着泉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帘子都是用一颗颗珍珠、琉璃、玛瑙、翡翠交杂着一点一点串起来的,晶莹的颜色晃着透过青纱筛得十分清润的阳光,让人入眼不免觉得空灵虚幻,如花隔云端,看久了我竟已经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过了一会儿,我缓过神来,对载湉道:“你别说,张之洞大人这府邸屋子的装饰陈设倒还真是不错,从里到外,一派素雅低奢。” 载湉笑哼一声道:“人都说张之洞一生清廉,我原本也深以为然,却还真没想到他在这襄樊小城却竟还有一座这样大气的府邸。” 话正说着,就听见水晶珠帘逶迤倾泻的“叮铃”声,原这屋子还有一道暗门,就藏在帘后,稍许后,有一中年男子缓缓步出来,面部有棱有角,蓄着络腮胡子,身穿一件湛湖色的锦绣长袍,外头搭了一件大红箭袖青缎背心,见了载湉就下跪,“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用多想,面前这人必定就是大名鼎鼎的湖广总督张之洞。 随后,载湉一挥手,让张之洞起了身来,“还万岁?” 张之洞连忙道:“是臣手下鲁莽了。” 载湉看着张之洞笑哼一声道:“若无张之洞大人授权,他们怎敢?” 张之洞面色苍白,“臣也是为了早些迎接皇上回紫禁城才出此下策,若有怠慢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见谅?” 说着,载湉抽身坐在屋子桌前的椅子上,吁出一口气,淡淡道:“大人乃是湖广总督,朕怎敢让大人见谅!” 张之洞听载湉这话,面色愈加难堪,“皇上说这话岂不是在折煞奴才么?” 载湉却道:“朕早前既带着珍儿出来紫禁城就已经决意不再做皇上。” 张之洞惊得一蹙眉,这才将胆怯的目光缓缓挪向我,接着又对我恭谨行了一礼,道:“珍妃娘娘吉祥!” 待他起身来,我却道:“大人果真不必如此,本宫与皇上一心,皇上不愿再做皇上,本宫也一样不愿再做后宫里头的珍妃娘娘。” 张之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载湉,十分为难道:“皇上,娘娘……你们这……”轻轻一叹气,又道,“若皇上和娘娘这话叫老佛爷听到了耳朵了,又该说皇上、娘娘孩子气,不堪大任了。” 慈禧么?番薯 慈禧的话全然不必放在心里,都是借口罢了。 载湉看住张之洞道:“大人,朝政之事有老佛爷坐镇,而今朕在与不在其实都没什么大所谓,老佛爷既一心要把持朝政,朕反倒成全了老佛爷,还有瓜尔佳•荣禄那些大臣,难道这样不好么,”说着,载湉侧目看我,缓缓执起我的手道,“至于朕,现在只愿与自个儿的心上人一道在山水间寻觅现世安宁。” 张之洞蹙眉反问道:“皇上就肯这样抛舍了家国天下?皇上心里头竟还能安宁度日?” 载湉笑问:“为何不能?” 张之洞道:“天下百姓还仰仗着皇上呢!” 载湉轻笑一声道:“当今局势想来张之洞大人比朕更加清楚,这家国天下有哪一日是属于朕的?”轻轻一叹,他又道:“朕不过就是老佛爷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后来老佛爷发现这个傀儡居然已经不受她摆控了,就要拘禁这个傀儡,可却无人想过,朕是一个人,朕有思想,有感情,朕不是一个提线木偶!”说着,载湉停了一下,目光淡淡看向张之洞,而后继续道:“即便朕不是傀儡,大清这副模样仅凭朕一人之力又哪里能挽狂澜于既倒,要明白,这天下,这家国,不仅是朕的,也是你的,更是千万百姓的。这一点,朕要明白,你也要明白,百姓更要明白。” 张之洞道:“臣不明白,百姓也不明白。” 载湉道:“所以朕才要变法,才要维新。只有真正改变了人的思想,一切才能有机会挽回。” 张之洞摇头道:“皇上说得臣不大明白,臣只明白,国,不能一日无君。” 载湉望住张之洞,眼睛里头仿佛有幽暗的火。 张之洞也回视着载湉,一点不惧。 见状,我轻轻一蹙眉,抬眸睨着张之洞,出声问道:“大人当真要在这个时候把皇上和本宫送回到紫禁城老佛爷手里吗?” 张之洞浅浅吁出一口气道:“这原就是臣来这一趟的职责。” 我道:“如此,对江山社稷无益,对皇上,对本宫亦无益。” 张之洞道:“臣说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我轻笑。 载湉淡淡道:“大人大可不必,紫禁城里有大阿哥爱新觉罗•溥儁,老佛爷大可扶他为帝,想必溥儁可以做一个极好的傀儡,会让老佛爷满意。” 张之洞忙道:“臣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一定要来找回皇上,大阿哥爱新觉罗•溥儁不学无术,根本不是帝王之材,大清会毁在他手上的。” 我挣眉道:“大清并非毁在大阿哥手上,大阿哥是不是帝王之材已经根本不重要,反正老佛爷无论如何都要把控着朝政,就算皇上回去也是一样被老佛爷囚于瀛台而已,大人为何就偏不放皇上和本宫一条生路呢?” 张之洞盯住我道:“娘娘这话可是太过自私了?” 我一笑道:“若本宫这话是自私,那么大人又凭什么让皇上和本宫回去牺牲自个儿一生的自由,皇上在往日欲要拿回大权,欲要一心拯救大清于水火时,张之洞大人,那时你又在哪里?”说着,我不免又一笑,“前朝如大人一般的臣子多如牛毛,你们尚且知道要明哲保身,而今凭什么不让皇上独善其身,话说白了,大人就是想牺牲皇上而已,牺牲一个皇上,这样就会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唯一不好的只是你们心中那个可怜的皇上而已。” 在这里要说自私,我谁都比不上! 大话谁都会说,却难以让人相信,张之洞这话就好像干净光滑的地砖下藏着无数肮脏与蛆虫。 翻开一看最是恶心。 193 琴音 - 清宫有毒 - 夕幼 随后,张之洞一俯身道:“娘娘这话严重了。” 我看着他笑道:“一点儿都不严重。” 安静片刻,恍然听见帘后似乎是有人在里头抚琴,耳边划过指尖起落间的琴音流淌,音律或虚或实,变化无常,似幽涧滴泉清冽空灵,玲珑剔透,又似艄公轻摇船橹,吱吱呀呀,相映成趣。 须臾,载湉幽幽出声道:“原是张之洞大人布得局。” 我还未反应过来载湉这话的意思。 就看见张之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臣也只是想皇上重归紫禁城掌舵。” 载湉没叫他起来,只疑声道:“掌舵?”轻轻一笑后,他又叹息道:“朕实在不敢当。” 我这才明白昨日琴声与今日琴声的联系。 张之洞垂头不言,在地上跪了许久,见载湉没发话就也不敢起身。 我目光淡淡扫一眼张之洞,低眸道:“张之洞大人的膝盖可是也太软了些?” 张之洞不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笑,“以往总是听闻左宗棠大人自筹资金,抬棺出征,这才是骨气。” 张之洞又道:“臣……还是不太明白。” 我轻声道:“尊敬不尊敬原是在心里头,而不是在这些虚礼叩跪上头,”说着,我一笑,于是又问道,“在大人心里以往也好,如今也好,可曾真正服过皇上?” 听言,张之洞只是不说话。 载湉睨着张之洞问:“既无,何还不肯放过朕?” 张之洞淡淡答道:“若是臣今日放过皇上,那明日臣一家老小便就要送上断头台。” 载湉反问:“那凭什么就是朕?” 张之洞抬眸问:“皇上想听真话吗?” 载湉点头,“你说。” 张之洞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因为皇上早已是笼中鸟,注定是逃不掉的。” 张之洞说完,载湉就大瞪着眼睛,勉力盯住他道:“可是朕原本已经逃掉了,分明是你张之洞大人使阴谋诡计才能抓住朕的,而此刻,也一样是你张之洞大人偏生不肯高抬贵手放过朕。” 我轻笑道:“大人你根本不是顾全大局,而只是想要在老佛爷的重压下苟且偷生,虽说大人这么想没什么不对,但大人片刻前的言辞凿凿、大义凛然的模样,真的很让人心生厌恶,大人可是这些年在官场上头沉浮得连一句真话都不会说了?” 张之洞灰色的眉头颤颤蹙着,阖目道:“真话假话,臣都说了,只还请皇上和娘娘先在这屋子里安生歇一刻,等会儿车马齐备后,就可以启程连夜赶往紫禁城了。老佛爷还在宁寿宫等着皇上呢!” 说完,张之洞就起了身来,一回身,正抬脚欲要走,我不免含笑觑着他,道:“大人,本宫还有一句话要对大人说,”张之洞听言,脚步凝滞在原地静待,一会儿,我轻轻一挑眉道:“本宫可以告诉大人,大清不日必亡。” 张之洞忙一回身来,看我一眼,俯身急道:“娘娘!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怎可说!” 我笑哼,“本宫不是在跟你说笑,”又问,“大人可晓得大清亡于什么?” 张之洞无奈望住我,跟着一摇头。 我轻笑一声道:“孔子尚且每日要三省,而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自省。” 张之洞蹙眉问:“你们?” 我笑而不言。 张之洞怔怔地立在原地。 片刻,载湉一摆手道:“你去罢。” 张之洞缓过神来,躬身步出去后,帘后的女子就步了进来,着了一身浅银色罗裙,裙边以彩色丝线镶补,腰际系着一条水色锦绣纱带,清新而显得身段窈窕,眸子里微含着一抹笑意,宛如青春而懵懂的一双明珠,泛着珠玉般的光华,进来后朝我和载湉行了一礼。 我看着她,笑问:“你就是方才弹琴的女子?” 她道:“是,奴才仁准。” 载湉阐眉道:“原来你是张之洞的长女。” 张仁准,这名字起得……无忧爱书网 我低声道:“哪有阿玛会给女孩子起这样的名字的!” 张仁准面上含着合乎体统的微笑,对我和声道:“阿玛是希望奴才能够惟平惟准,近知近仁。” 载湉不过轻笑,“准之立,通货天下,”说着,想了一想,载湉才又道,“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话音刚落,我含笑睨着张仁准问:“是你阿玛让你来当说客的吧?” 张仁准摇了摇头道:“阿玛并不知道奴才进来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道:“皇上和娘娘方才的话奴才在后头全听到了,皇上和娘娘真的错怪阿玛了。” 载湉打量地看着张仁准问:“那你倒说说,朕怎到底么错怪他张之洞了?” 张仁准深吸一口气道:“奴才的阿玛一心为大清,向来公忠体国,廉政无私,维新变法阿玛虽没有直接参与,但也在背后做了不少事,维新人士里的杨锐便就是阿玛曾经的得意门生。” 载湉一蹙眉,“杨锐?” 张仁准点头道:“阿玛行事低调,因为极少有人晓得杨锐曾经是阿玛的弟子和幕僚,杨锐到京后,一直与阿玛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很多事情若非阿玛背地里时而帮衬着,维新派行事哪可能那么顺利?” 载湉淡淡问:“那何以当年朕以赞助新政为名义奉调张之洞进京,他却未至?” 张仁准叹道:“后来杨锐以四品卿衔任军机章京,参与要政。阿玛同月奉调进京,但却因湖北沙市发生了一起焚烧洋房事件,闹得动静颇大,这才不得不中途折回的。” 载湉环视一圈道:“那这府邸却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张仁准也跟着环视一圈,只得摇一摇头,“这府邸确实是阿玛的,奴才无话可说,但这府邸却不是阿玛想要买的,而是当年奶奶来到襄樊时早看准了的,奶奶早逝,阿玛为了纪念奶奶,这才狠了心将府邸一举买下,府邸里的一切规格都是按照奶奶当年所言建造。” 听她说完,我眼睛一瞄载湉。 载湉清一清嗓子,过一会儿,载湉看着张仁准,淡淡道:“原来你是为你阿玛来打抱不平的。” 张仁准也不装蒜,只道:“是。” 载湉一笑,“你倒直白,”载湉抬眸看一眼张仁准,随即又道,“那么朕也有话想要问一问你。” 张仁准道:“皇上什么话?” 载湉挑目问道:“前儿在街口假意卖身葬父,偏生牵扯于朕不肯放的那女子究竟是你何人?” 张仁准面色现出些许窘迫。 载湉问:“不敢说了?” 张仁准咽了咽口水道:“她是……” 我也问:“是谁?” 张仁准深吸一口气道:“她是阿玛几年之前在湖北遇到的一群难民里头,偶然收的一个义女,”忙抬眸又道,“阿玛不是有意对皇上和娘娘施计的,阿玛是真的希望皇上能回紫禁城去主持朝政,奴才曾不止一次听见阿玛说紫禁城里的大阿哥爱新觉罗•溥儁实在是……顽劣不堪,许多谣言都传到湖北这里来了。” 我问:“什么谣言?” 张仁准难言道:“都说……大阿哥溥儁……吸食……鸦片大烟。” 我“哦”一声,若是真的也不奇怪,爱新觉罗•溥儁那个人看着就很垃圾,居然还动手打过载湉。 载湉却一蹙眉,目光凛然问:“你说,在几年之前遇到的难民?” 张仁准不解的点了点头。 载湉却又问:“那何以你阿玛早不上奏折说明难民情况?” 张仁准听了载湉这话,倒是也不懂了,“皇上竟不知道么?”随即她又道:“阿玛老早就上过好几封奏折了,却总是无回音!” 我和载湉不免互看一眼。 一时皆摸不着头脑。 于是,我对张仁准道:“皇上前些年当真从未看过这样的奏折。” 张仁准一摇头,语气笃定道:“不可能!”说着,她紧紧一蹙眉,接着又道:“奴才有几次是亲眼看着阿玛写了一封又一封的奏折着人好生递去京城呈递,皇上若没看到,那就必定是中途被什么人拦下了。” 张仁准这话说得倒对。 我一笑,侧目望住载湉。 载湉也已经全然明了,回视着我道:“必是老佛爷。” 194 肖瞳 - 清宫有毒 - 夕幼 八月,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一轮烈日焦炙着大地,觉不出一点风来,滚烫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就连御花园里原本碧玉亭亭的绿植树木如今都变得无精打采,只有枝梢上头的树叶儿仍发着油油的光亮,耳边听得从树隙间发出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 一个月前我和载湉就被张之洞送回了紫禁城,再见到慈禧仿若经年,曾也自以为过或许真的可以再也不见,再也不用回到这个毫无生气的地方,但最终我和载湉依旧还是逃不过历史的轴轮,回来后,慈禧意料之中的对我们发了一通烧火,说了十分难听的话,然后还是和从前一样把我和载湉分开关着,一个被锁在钟粹宫后头的景祺阁小屋,一个被困在西苑瀛台。 一个月以来,我能明显觉出而今慈禧和隆裕对我的看管变得比之前更加严密苛刻,想来载湉那里一样好不到哪里去,小小的屋子昼夜不分的有人盯着,也因而我和载湉自回来那最后一眼之后,两人就一直都没有办法再见面互诉衷肠。 却好在尚未达到紫禁城前我和载湉就已经料到了这一点,两人许多藏着的心里话早就在披星戴月赶路的锦绣马车上互相说过了。 早夏,清晨的风中还透着些许微凉,我从载湉的怀里直起身子,轻轻挑开马车一侧的绡帘往外看出去,河岸的杨柳绿了,一拢连着一拢,淡淡如青烟,花肥叶瘦,姹紫嫣红,但终究是没能逃过历史的制裁,心头想着马上一切就要回到正轨,可我还有些话没对载湉说,眼里却看着白色蝴蝶在花草间翩然起舞,一时我正要开口,载湉就抢了先:“其实我有一话想要问问你。” 我轻声道:“什么话?” 他问我:“昨日你在张之洞的府邸里,那样笃定的对他说不日大清必亡,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回头一笑,见载湉正盯着我,“那话并非唬人,而是真的。” “真的?” 眼看载湉的面色变得些许惶然。 于是,我“嗯”一声,随即又叹息道:“载湉,其实有些话,我想对你说清楚,但我顾忌太多,因而一直都不敢说。” 他挑眉问:“什么?” 我浅浅一低眸,“是有关于我的身世。” 载湉看着我,轻轻一笑,执过我的手微微低眸摩挲着,片刻后,才小声问我:“你可是想对我说,你原本并非他他拉家的五姑娘?” 我一蹙眉,问他:“你竟知道?” 他笑,“我不仅知道你并非他他拉家的五姑娘,我还知道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的名字叫肖瞳。” 肖瞳! 我心一怔。 是呵,仿佛许久都没有人叫过我这个真正的名字了。 但是载湉他是怎么知道的? 于是,我问:“你是怎么晓得的?”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左右逡巡着,随即又抬手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尖,含笑道:“分明是你那日自个儿对我说的。” 我不可置信的望住载湉一蹙眉,“我自个儿说的?”又在心里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到我究竟是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禁足的时候? 不是。 撤去簪环的时候? 更不是。 逃亡? 没有啊! 载湉盯住我,许是看出了我的满心疑惑,只道:“那时你自个儿喝醉了,酒醒后自然记不住。” 我喝醉了。 是了! 我道:“西苑?!” 载湉摇头。 不是西苑么,想了想,我又道:“那就是贤王福晋去的时候。”搞笑 载湉点头。 我不免轻笑自嘲,一直以来,我瞒得这样辛苦,原来我早就透露过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明白说出来,过了一会儿,我笑问载湉:“那你怎么一直都不告诉我?” 载湉含笑回道:“见你那样害怕我知道这事儿,心里便就想干脆瞒着你好了。” 我“哦”一声,接着问:“那除了这些,我当时可还说了什么?” 他缓缓摇头,“我就知道这些了。”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拉住他的手,正经看着他道:“那么载湉,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必要好好听着。” 他点头。 我一点点贴近他的耳边,并小声道:“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说着,我轻顿了一下,“我是从一百年后来的,我真正的名字叫肖瞳。” 载湉听了身子一挣,讶异的侧头盯着我。 随后,他一蹙眉问:“果真?” 我“嗯”一声,“我原以为把这些话告诉你们这些古人就会不小心改变历史的进程,后来我才发现历史根本不是凭一人之力所能轻易改变的。而我在这历史的长河中,不过就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载湉喃喃道:“一百年后……”又静了片刻,他一笑道,“难怪你总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来。” 我叹道:“我本不该在这里,但我此刻又很庆幸我来过。” 载湉问:“为何?” 我笑,“因为你。” 他也笑,“那么你应该晓得我最后会怎样?” 我道:“我不仅知道你会怎样,我还知道大多数人的结局。” 他道:“可说么?” 我摇头。 不可说。 他淡淡道:“那就罢了。” 过了一会儿,我看住他道:“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他问:“什么事?” 我看住他道:“回到紫禁城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千万不要插手。” 他未点头,却只是静静的看着我,待得须臾过去,他才缓缓出声问我:“我和珍儿能执手偕老么?” 他问我的语气中透着几许惶然。 这话入耳,我不禁低眸,许久,才轻轻一摇头。 他眼眶微红,随即就揽我入怀,在我耳畔低声道:“那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是要让我眼睁睁的看着老佛爷对你下毒手而置若罔闻么?”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道:“载湉,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因为我……”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阻止道:“什么不能因为你!” 我微微举眸看着他道:“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就置身险境。” 他立即道:“但我也不能让你赴死!” 我摇头道:“信我,若果真有缘,或许未来有一日我们会再见的。” 他低眸盯住我不言。 我依偎在他怀里,淡淡道:“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环境。” 195 回家 - 清宫有毒 - 夕幼 忽的,听见不远处一声狗吠,思绪恍然就被抽离了回来,那狗之前我没见过,大约是我和载湉逃跑出去的时候慈禧才养的,浑身雪白,长得憨憨的,品种是京巴犬,看着觉得挺可爱,一路掠过御花园终于来到宁寿宫,一目扫去,宁寿宫还是这般精华荟萃,曲水流觞,满院山石,花罩隔扇都用镂雕、镶嵌工艺,挂檐以竹丝编嵌,镶玉件,四周群板雕百鹿图,隔扇心用双面透绣,处处都是精工细雕过的。 那狗跑到我脚边来,一口咬着我的淡青色宫制长裙摆,疯狂地摇着尾巴,我一笑,曲身就抱了它在怀,然后上前去给慈禧请了安。 慈禧置了把八宝莲纹五福椅子挺身坐在廊下道:“洋人要打进紫禁城里来了,外头乱哄哄的,前儿连皇帝都能被你拐走,可见你也一直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哀家不能有一丝对不起列祖列宗,你原是个聪明的,应当明白今儿哀家叫你来的意思。” 我淡淡问:“老佛爷可是要逃跑了?” 慈禧忙道:“你胡说什么呢!” 我一笑,想着,既然我都快要挂了,这当口还能被她欺负了,于是,轻吁出一口气道:“奴才明白,奴才从未给列祖列宗丢过人,”说着,眼眸略微一抬,直视着慈禧道,“但是老佛爷可就不一定了吧!” 说完,我洋洋得意的朝她一笑。 慈禧一拍椅把,怒气冲冲道:“去西苑把皇帝给哀家叫过来!让皇帝好好看看他心头上的珍妃如今是怎样顶撞哀家的!” 荣儿应了退下。 我笑,“老佛爷以为此刻把皇上叫过来就能止住我的嘴么?” “我?!你竟敢在哀家面前自称我?!你该称自个儿为‘奴才’!” 慈禧已然被我一话气得咻咻不止。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我也干脆不跪了,一拂身就站起了来,朝慈禧一笑道:“老佛爷,人在做,天在看!你许多无耻下作的行为,我都为你感到脸红,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制裁我的不是!” 慈禧瞪住我道:“哀家何时叫你起来的?!” 我不惧道:“我可拜天,可拜地,也可拜父母,偏就不愿拜你!” 慈禧见我大逆不道的样子,不禁一手扶着胸口顺气,一手指着我,连声道:“反了!反了!” 我挑笑,“我就是反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慈禧目光一扫,猝然看到院落一角的井口,对一侧的李莲英一挥手道:“如此大逆不道,把她给哀家填井!填井!”大吼说时,慈禧的眼睛里头已经血丝密布,颜色猩红得骇人。 至于么,我不过才说了几句话就被气成这样,要是慈禧生活在现代,每日不得气死才怪! 毕竟在现代每个人的糟心事都挺多。 李莲英看慈禧一眼,又看我一眼,“老佛爷,如此,恐怕不大合规矩,况且皇上……”李莲英话刚说一半,慈禧就猛力侧头睨住他道:“难不成你也要造反么?!” 李莲英忙低头道:“奴才不敢。” 我笑,“敢为老佛爷我有什么应死的罪?方才我说哪一句话不是事实?” 慈禧勉力朝我吼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胡说!” 我笑,“老佛爷不就是想逃跑保命么?” 慈禧觑着我。 我回瞪着她道:“就凭着老佛爷这点胆色,成日里的贪图享乐,没有一点儿气节,大清不亡才怪!” 见慈禧差点被我气得背过气去,心里袭来一阵舒适。 反正都要走了,多说两句也无碍。 片刻,慈禧大喝:“皇帝呢?!哀家要当着皇帝的面儿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解决了!” 我笑,“不劳老佛爷动手,待得皇上来了,我自个儿就走!” 不就是用载湉来威胁我么? 不就是用我去威胁载湉么? 次次都是这个手段。 如今我两袖清风,还怕个屁! 过去须臾,载湉一身柳绿色绡缎常袍,腰间系着一条烈银色玉带,缓缓步进来,眼光一时看住我,怔怔的,都未记得要给慈禧请安,片刻,慈禧一拍椅把,“哐当”一声响,载湉才反应过来,上前去给慈禧行了礼,语气却依旧冷淡,“不知老佛爷急诏朕来宁寿宫是所为何事?” 慈禧指着我道:“你看看你的心头肉珍妃方才都对哀家说了些什么话!” 载湉问我:“说了什么?” 我朝他轻轻一笑道:“我说老佛爷逃跑没胆色。” 载湉点头,“嗯,还有呢?” 我跟着道:“我还说老佛爷逃跑没有气节。” 载湉听了低眸想了想,又“嗯”一声。 然后,我继续道:“我更说了老佛爷成日里贪图享乐。” 载湉挺身背对着慈禧,浅浅含笑朝我说道:“珍儿这话可就不对了,怎么的也该给老佛爷留点面子不是,怎能把话说得这样露骨?” 我一笑点头,“明白了。” 我和载湉这算是在慈禧面前公然打情骂俏么? 反正一会儿就听得慈禧一声厉然的喝制:“够了!”随即一指墙角边的井口,并吩咐李莲英以及左右,急声道:“快把珍妃给哀家丢进那井里去!” 李莲英正欲要上来,载湉侧身挡在我前头,我看准时机,忙一抬胳膊,“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比比电子书 载湉面色早敛了方才的笑,正经回眸睨住我道:“你说。” 我一瞧载湉,随即深吸一口气看住慈禧道:“老佛爷,你可以出去避一避,但皇上定要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许是我这话戳了慈禧的心窝,慈禧再也听不下去,只对李莲英一挥手,仿佛什么话都不想再多说。 我走过载湉的身边,小声道:“珍重,再见。” 载湉只是看着我。 再见。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再也不见,还是尚可再见。 人嘛!活着总要有点盼头不是? 我轻轻放下怀中的京巴犬,但这京巴犬似乎并不想离开我怀里,只是叼着我的左臂袖摆,慈禧见状赶紧指使李莲英道:“去把豆子给哀家抱过来,可别脏了豆子!” 李莲英应声先到我面前想要抱走豆子。 豆子随即朝李莲英狂吠,李莲英吓得颤颤发抖,退后几步,举目看一眼慈禧,见慈禧不说话,李莲英还得硬着头皮继续上来,这一次豆子似乎被李莲英惹怒了,一口就咬住了李莲英的手腕不松口,最后一块连衣带肉又鲜血淋漓的组织被豆子咬下来,狠甩在一边地上,李莲英随即哇哇大哭,他现在的心情大约就跟那时我被上拶刑是差不多的,这哭多是被场面吓得! 慈禧大怒:“现在居然就连一只狗都敢跟哀家作对!”说完,慈禧旋即就抄起一旁的茶盏朝豆子砸过去,豆子机灵躲了,慈禧气急,自己起身下来,一把胡乱抓起豆子,双手死命掐住豆子的脖颈,豆子挣扎无果,半晌后,豆子就在慈禧的手中渐渐没了生机。 我看在眼里,心里暗道:真狠! 慈禧果真是一次又一次的刷新了我对她狠绝程度的认知。 随后,豆子被她甩到一边,上来就又掐住我的脖子,一瞬间,我在心头大呼:我靠!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能被她欺负了?! 于是,我就拿出了现代人的谱,反手也掐上了慈禧的脖子,反正这个身子也不是我的,我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一手掐住慈禧的脖子,另一手拽住慈禧的头发,只听见慈禧“哎呦”一声,我旋即又拿出小时候跟男生打架的泼辣劲头,反手就又大力在慈禧脸上甩过结结实实的一巴掌,顺势再用指甲往她脸上一扣,正想捣她双眼,却不想,她花盆底一抬就往我膝盖上踹。 我一吃痛,就放开了手。 慈禧立刻就钻了空子跑走。 我往后踉跄两步,载湉一把托住我,并在我耳边小声道:“没事吧?” 我一摇头。 眼睛恶狠狠地看住慈禧。 慈禧亦然。 一地鸡毛,忽的,天空上头风云大作,本以为是要下雷雨,却不想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划过后,空中就猝然现出了两颗明亮的星星,月亮也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形成的图案就像一个笑脸。 我一凛,双星伴月! 本是晌午时分,却硬生生的看准像是暮色四合的傍晚。 慈禧见状明显慌了,问李莲英:“这是怎么回事?” 李莲英满头大汗,不知是到底伤口痛得,还是被此刻场面吓得,紧是摇头。 载湉也惊讶,眯着眼盯住双星半月现象问我:“这……是什么异象?” 我举眸道:“双星伴月。” 载湉问:“什么是双星伴月?” 我轻声道:“或许我真的能回去了。” 载湉问:“一百年后?” 我“嗯”一声。 恍然就有一束光照落在宁寿宫那井口一处,瑨妃也颤巍巍的从外头忙乱步进来,“本宫可以回家了,本宫终于可以回家了!” 却还未走近就被慈禧喝住:“瑨妃你在这里跟着发什么疯!”跟着又对左右道:“把瑨妃给哀家拉出去!” 左右道:“是。” 而后,瑨妃就眼看着被越拉越远,越拉越远。 耳边能清晰听得瑨妃绝望的呼喊声:“放开本宫!本宫要回家!放开本宫!” 在一片混乱中,我一步一步走向井口,站在光束里回身看着载湉,并小声朝他对口型道:“载湉,我在未来等你。” 载湉一定听见了我的话,他一蹙眉头,一双似春日晴空一般明净的眸中有东西在一闪一闪的,亮晶晶就仿如一泓清水浅浅生晕,片刻,见他分明微皱着的眉头宛如一弯潋滟池水,仿佛微风拂过,波澜不定,但他面色终却只是平淡模样,随后朝我微一点头,又轻摇了摇手,幅度小得只有我和他能看见。 我一点头,含泪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终是把心一横。 闭上眼就往那井里头跳了下去。 霎时就有一股巨大的冲击感和坠落感向我袭来,像是有一只手硬生生把我拽下去,但我心里却没有生出一丝恐惧,只是想着,而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没有一丝关系了。 真好,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再往后脑子突然一震,我就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196 算了 - 清宫有毒 - 夕幼 “叮铃铃!叮铃铃!” 昨晚睡前定的手机闹钟准时响起,我身体一惊,仍旧闭着眼睛,只是抬手在床头胡乱摸索着,却一直没有找到就放在脑袋边的手机。 我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一抻懒腰,缓缓睁开眼睛,再一侧头,指尖先精准地把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闹铃给关了,然后看了时间,已经是早上十一点半了。我忙就挺身坐起,早就跟医生定好的今天下午两点去复诊,按照我这懒散的速度,两个半小时根本就不够我化妆捯饬的,一时下床走到玻璃窗边拉开一色月白落地窗帘。一瞬间,夏日的灿阳就已经不遗余力地打在了我的脸上、颈上、四肢上,不出一刻,深觉刺眼之余,更觉锁骨上头的项链坠子已被紫外线烧的灼热。我赶紧回身躲到阴凉处换了一身出门穿的裙子。 我回来已经将近一年了,几个月前我终于出了院,植物人能够苏醒是一件极其让人意外的事情,因而我醒了之后又继续在N市医院里观察住了两个月,见我不再有什么异常,医生这才肯放我回家休养。 我的状况正常生活当然没有问题。 就是每个月都要去医院重新复查。 挺麻烦的。 但好在我没有缺胳膊缺腿,骨折的地方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痛了,所以也没有觉得怎样。 刚换好一件碎花吊带连衣裙,手机铃声就又响起,我接了,里头是一个深沉的男音,说自己是某派出所的,要我今天下午抽空去把那次的事故录个笔录,也好让他们结了案,我说:“那个,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下去跟医院医生约好了时间去复诊的,可以换个其它的时间吗?” 电话那头:“没事没事,正好今天下午我们也要去医院给医生录个笔录,当时候就直接在医院记录吧!” 我好奇,不免疑惑问:“医生?” 电话那头:“哦,没什么,就是例行公事,之前我们也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我应了一声,然后说:“行,那就下午医院见。” 电话那头连“嗯”了两声,随即就果断的挂断了电话。 N市是一个历史底蕴深厚且现代化的城市,日常生活速度不像B市,S市那么快,有着属于自己独特的一份闲适。 化了个妆就匆匆奔出门,打了个车直接去了医院,刚进了诊室,许桓医生就笑眯眯地问我:“最近觉得怎么样啊?” 我耸耸肩,“还是老样子。” 许桓医生是我醒了之后一直以来的主治医生,经常打交道已经相熟,言语间也并不如初时那般十分的陌生而客套。 许桓医生一面在电脑上翻着我的病历,一面悠悠说:“你恢复得还可以,其它地方都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你出车祸时候被撞碎了一颗门牙,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弄一下?” 确实,这是个大问题。 太影响美观。 我点头,“许医生有没有推荐?” 许桓医生想了想说:“我倒是认识一位牙科医生,你如果想要弄,我倒是可以把他推给你。” 我笑,“那太好了。” 过了一会儿,许桓医生说:“你再去拍个片子,我还要再看看。” 我“嗯”一声,拿着打出来的单子,刚要出诊室门,就又回头说:“许医生,别忘了,推给我。” 他点一点头,朝我摆一摆手。 我一回身,心里头就揪起来了,在古代时,载湉最后也是这样朝我摇手分别的。 载湉,永远是我心底深处最不为人知的痛楚。 我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与他相逢,但心头却也很清楚:和载湉再见面这是不大可能的情况。 回来后,我用过好几天的时间来分析我和载湉在现代再见的可能性,但结果是,我原本就是现代人,所以我能回来,但载湉却…… 可能性大约为零。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医院走廊在电梯前按下了下行键。 不一会儿,电梯门打开,出来的就是两位穿着警察服制的男子,虽穿着一样,但年龄打眼看上去却还是很容易辨别的,一个中年三四十,一个青年二三十,我看到他们后,忙就趁空问:“你们就是给我打电话说来医院录口供的吗?” 那两人点头,打开手里的文件夹看了看,抬眼问我:“你就是肖女士?” 我点头。 中年男子:“那你先跟我们过来。” 我低眸看了看手里的单子说:“可是,我还要去楼下拍片子呢!” 中年男子:“很快的,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 我想了想,“哦”一声,“那行。” 然后我就跟着两人进了一间预备好的空诊室,坐下后,中年男子问我:“姓名。” 脑子一瞬的反应后,我说:“肖瞳。” “年龄。” “25。”80 “性别。” “女。” 而后,中年男子问:“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出车祸的吗?” 我想了想,说:“我过马路的时候在看手机,然后一抬头就看见有一辆车朝我飞快的撞过来,我想要躲闪,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一面说着,就看见青年男子一面在旁边用电脑记录着,我能听见手指敲在键盘上的“哒哒”声。 我不免紧张。 中年男子问:“你有看到车牌号码吗?” 我摇头。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心头的好奇,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那辆车……是不是有问题?” 中年男子含笑说:“没事,例行公事,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我点头。 中年男子又问:“当时被撞得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吗?” 我摇头,“没别人。” 中年男子说:“没关系,你再好好想想?” 我大睁着眼睛说:“真没别人。” 在一系列毫无营养的问话过后,那两个人终于肯放我走,于是,我就去了楼下排队拍了头骨全景片子,今天是周一,医院里头的人还是那么多,本来以为周一看病的人会比往常少一些,现在看到满眼的人头攒动,我才发现是我错了。 真想快点拍完片子回家,心头念着晚上还得去我爸妈那儿一起吃个晚饭,我苏醒过后,我爸妈简直开心疯了,大改往日对我的不闻不问“放养”作风,现在恨不得天天都粘着我转才好。 我爸说,我妈在得知我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很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之后,一度晕厥过去,甚至差点精神失常被送进精神病医院,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但好在是都挺过来了。 当生活跌到谷底时,往后就会蒸蒸日上。 好容易拍了片子,又要等片子,一等就是四十分钟,又好容易拿了片子上楼去找许桓医生,又见许桓医生那里已挤了好一些看病的人。 许桓医生焦头烂额,我也就暂时退等在诊室外头,不小心就听见了护士站小护士们的窃窃私语,“你看到了么,警察今天又来了。” “还不是为了徐教授的事情。” “徐教授年纪轻轻,刚评上教授职称就出了这档子事,还真是够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 “也不知道那些警察老来有什么用,徐教授还不就躺在床上无意识,又问不了话。” “听说今天警察在诊室里问了那个一道出事的女植物人的口供。” 女植物人? 莫不是说我? “那女植物人也挺有意思,昏了一年,好几次差点机器上头都显示成直线了,最后居然醒过来了。” “所以,上天的心意你别猜。” 在她们的言笑晏晏中,我清晰意识到她们刚刚说的那个女植物人的确就是我。 我一声叹气,笑摇一摇头,在护士站前找了个位置缓身坐了下来。 “哎,几点了?” “喏!” 见那护士手一指,我也看过去,屏幕上头正显示着四点整。 一年轻护士忙要走,“我要回去查房了。” 另一年长些的护士问:“谁的房?” 年轻护士一面走,一面回头说:“徐教授的。” 年长护士嘱咐:“3301。” 3301? 这人到底是谁? 他也出车祸了? 想了半晌,没有头绪,我只一叹气。 我低头捏一捏手里的片子,算了,反正跟我也没关系。 197 β波 - 清宫有毒 - 夕幼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进去诊室,把片子交到了许桓医生手上,他看我一眼,轻声问:“怎么这么久?” 我含笑说:“刚刚看见诊室门口有人在排队就没急着进来,坐在外头等了一会儿。” 他“哦”一声,“我已经把号码在手机上推给你了,你直接跟他联系就行,他可是牙齿专科的修复专家,对人客气点儿!” 我笑说:“怎么,许桓医生,难道你觉得我对你不客气吗?” 他也轻轻一笑,“客气!太客气了!” 我说:“谢谢你啊!” 他说:“这可是你对我说过的最客气的话。” 我听言不免生笑,目光轻扫过他面上。 正聊着,外面有人轻敲了两下门,许桓医生稍敛起笑容,“进来。” 我见是一护士,微微颔首,抬脚就要出去,许桓医生却出言拦住我说:“你别急着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我看一眼站在一侧的护士,又看一眼许桓医生,“可是你们两个……”话还没说完,许桓医生就看住我说:“没事,她是来说查房情况的。” 我点头“哦”了一声。 他随即问护士:“怎么了?” 护士说:“徐教授心率出现了起伏,我认为需要你去看看比较稳妥,毕竟徐教授可是院长的得意门生,万一出了什么事院长怪罪下来,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许桓医生说:“我知道了,”护士正转身要离开,许桓又随意问了一嘴,“徐教授现在是转到了3301病房是吧?” 护士说:“是,今天早上刚转的。那时候张医生正好在。” 许桓医生点头,“行,我等会儿就去。” 护士出门。 我好奇问:“听她们说,3301住的徐教授是跟我在一场车祸里出事的?” 许桓医生笑看我一眼,“嗯”了一声,“是啊,你们被一起送到医院来的,说起来也好笑,分明你的伤势比他重,如今你都醒了,他却还躺着半死不活的。” 我问:“他也是被车撞了?” 许桓医生摇头,“不是,”说着,缓缓放下手里的片子,“他是触电,导致了中枢神经系统出现了休克。” 我“哦”一声。 他问:“怎么了?” 我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对这人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场车祸中出事。” 他笑,“你被撞成了那样,当场就严重休克,怎么会知道旁边的事情呢?” 我问:“车祸的话,他怎么会触电呢?” 他看着我说:“我也想知道,就连警察调查了三年都没有得出结论的事情,我也十分好奇。” 我说:“原来警察找我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情。” 许桓医生问:“警察找你?” 我点头。 他道:“难不成你是突破口?” 我一耸肩,“我不知道。” 他视着我问:“你认识徐教授?” 我蹙眉,“怎么可能?” 他笑,“说不定呢!” 我“啊”一声。 他起身问:“有没有兴趣跟我走一趟3301?” 我想了想,“可以啊。”百花文学 于是,我就莫名其妙的和许桓医生一道去了3301,许桓医生领在前头,“你要知道什么可千万别瞒着,徐教授可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才年仅28岁,是咱们院里最年轻的教授,主修神经学,一双手救了不少人,”说着,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只是可惜再高明的医术最后也一样救不了自己。” 我问:“这人竟这么厉害?” 许桓医生点头,“所以院长才这么重视这个病例,谁也不敢怠慢。” 我想了想,蹙眉问:“既然我跟他是在同一场车祸出事的,警察也认为我是突破口,专程找我录口供,那么,长久以来,他有没有发生过跟我相似的情况?” 许桓医生不解,“什么意思?” 我说:“比如脑电波之类的,我刚刚坐在外面的时候听见护士聊天说我好几次仪器上头的标识都显示成直线了。” 片刻后,许桓医生缓缓说:“你这么一说,倒也的确有,但,那也可以是巧合。” 我问:“什么?” 许桓医生说:“δ波、β波。”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他解释说:“正常来讲,成年人在极度疲劳和昏睡或麻醉状态下,应该在颞叶和顶叶记录到δ波这种波段,但是有好几次在你和徐教授的颞叶和顶叶记录到的却是β波。” “β波?” 他点头,“β波频率为14~30Hz,幅度为100~150μV。当精神紧张和情绪激动或亢奋时出现此波,当人从噩梦中惊醒时,原来的慢波节律可立即被该节律所替代。” 我心里一惊,正垂头想着徐教授会不会就是载湉? 许桓医生就已经将3301的病房门推开,里头仪器“滴滴”直响,许桓医生赶紧奔过去,检查瞳孔等,“α波在和β波交替!” 我见状只敢站在一边问:“怎么了?” 许桓医生侧目看着我说:“跟你醒来时情况一样。” 我问:“他就要醒了?” 许桓医生一蹙眉,抬手按了一下病床上头的铃,却没有反应,“去喊护士!” 我“哦”一声,回身就跑到护士站叫了护士去3301。 3301病房的门关起,我心里实在太好奇那人,就站在外面等着,也不知道里头在弄什么,大约半个小时后,许桓医生出来了,我迎上去,他深深吁出一口气。 我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他醒了。” “醒了?徐教授?” 他“嗯”一声。 我讶异。 真的醒了! 我心里颜色更加明亮起来,霎时有了希望。 许桓医生说:“你现在可以进去见一见他。” 我问:“可以吗?那他家人呢?” 许桓医生淡淡说:“徐教授没有家人。” 我“啊”一声,“孤儿?” 许桓摇一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我“哦”一声,一点头,随即推门进去。 随手关上门后,一步步走近病床,距离仅在咫尺,四目相对时,我呆住了。 头皮一麻! 片刻,我略带疑声轻唤:“载湉?” 他笑望住我,面色虽看着尚还苍白,但笑容却依旧清澈,经年未变。 “珍儿,朕来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