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雪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这一年,申城的冬日来得有些迟,但是又显得有几分不同寻常。南方的冬天要盼一场雪,原本是极为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可是这阵子,几乎日日都是凌晨就会开始下雪,一直下到第二日晌午才停。出门前,澜澜的母亲嘴里哈着热气抱怨说,还没见过申城哪年冬天有这么冷来。 室外空气冷凝得像冰液,车子冲向城郊的殡仪馆,一路似破水行舟。下车的间隙,澜澜下意识地捂了捂耳朵,只觉得耳膜有些嗡嗡发疼。 殡仪馆周遭本来就够安静的了,雪一下来吸音就更是厉害了。过度静谧的环境不仅使人得不到任何舒展,反而会愈发不好受起来。 澜澜裹着大衣外套,在单位门口徘徊着,迟迟没有踏进去。 每个地方都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殡仪馆是冰冰凉凉的金属味道。所有的空间装饰,都竭力简单、整洁、还有肃穆。 人来人往,不是板着面孔沉默无言,就是哭丧着脸。人一到了那种环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将一切情绪小心翼翼地收拢起来,逐渐呈现一种庄严肃穆的模样。 因而出于职业习惯,每次到了单位门口,澜澜都不会急着进去。她需要一点时间来调节自己的面部神经,以期让身体状态慢慢进入到工作环境当中。 当她到达仪容整理间的时候,业务科的朱倩拿了资料表介绍说,这是一位今天早上在睡梦中去世的老太太,身上也没什么病痛,就连家属都说算是喜丧了。 澜澜点着头,净了手后便换上了白色的防护服和口罩。她一样样仔细点着铝制盘里头的器材和化妆包里的化妆用具,确保里面的物件一样都不少。 原来的副手小李,进来做了没几天呢,就承受不住压力连夜辞职走人了。招工广告倒是贴了好几个月,可也没见到有人来应聘。因而不得已的时候,还得由锅炉工王建国来临时顶上帮把手。 老王一脸的苍斑褶皱,脸上的纹路看起来层层叠叠的,就像晒干变硬的柚子壳。 没等澜澜开口,老王已经很有默契的将躺床掀开,套上新的一次性垫子,然后这才把装着大体①的推车稳稳地推了过去。 彼时,朱倩拿着礼仪本子对着在场的所有人宣读道:“请各位不要在室内吸烟,不要大声喧哗。也烦请关闭手机,或者将手机调成静音状态,以示对往生者的尊重。” 话音落地,澜澜与老王转头对着家属诚挚欠身,而后转身同样对着老太太的大体郑重鞠了一躬,这预示着一场入殓仪式即将开始。 床头的灯被缓缓捻亮,溶溶地覆在老太太的脸上,她的五官在灯光下一点点浮现出来。 澜澜拣了一块纯棉浴巾盖在老太太的身上,老王则用手巾包住她的脚。淋浴花洒窸窸窣窣地喷射出水来,澜澜先用手试了试水温,这才开始用沐浴香氛轻柔地揉搓着老太太的身体。 而今时代变了,什么都是来去匆匆留不住,十分的短暂。可不管外头多少红尘烦扰,到了这会都要慢慢的,一点点的来。这是澜澜对于逝者的尊重,也是给予他们往生路上最后一程的从容和体面。 淡灰色的帘子徐徐拉上,家属暂且回避,好给大体更衣。老太太家人送来的是一身她生前最爱的杭绸旗袍,但凡指尖一触到上头,便能感受到那份独属于江南的细致、柔熟。 不过三两下的功夫,澜澜便梳出了一个相宜的发髻——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的别在老太太的脑后。 澜澜又用棉线帮她绞了脸,额面、唇周、鬓角,一概都是清清爽爽的,不留半点杂毛。在温和的灯光下,更显露出一种月白风清的气度。 与其他殡仪师不同的是,澜澜对于往生者的手部总是着重去按摩处理。他们的手,或厚重粗犷,或精瘦如柴,或温香绵软,又或纤巧灵敏,每个人的指间都藏了各自的烟火与故事。 澜澜要做的便是让这些手,恢复到如婴儿刚出世时候的状态——白净、细腻、一尘不染。 她有一套专门用来修剪指甲的指甲锉和剪刀,刀口定期打磨,用起来从很是干脆利落,从来都没出过岔子。 老太太的手苍白的像一页白纸,手背上的青筋似小蛇一般迸跃着。人一旦上了年纪,消化能力会越来越弱,吃进去的也不见得能长几两肉,消瘦倒是很常见的状态。 但是看得出来,老太太生前得到很好的照料,指甲缝里看不见一点脏污。澜澜只需将她的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的,便已经显得很妥帖了。 彼时,老太太的嘴角一派平静、柔和,没有一丝痛苦痕迹。她的眼周肌肤是自然下垂的,眼廓挂着眼袋,平添一份家常的慈爱。可以想象得到,在老太太还活着的时候,这双眼睛应该经常透出祥和的笑意。 一个吃穿用度不愁,子孙儿女照顾有加的老太太,老来没有病痛的寿终正寝,也真算是完完整整走完这一遭人世了。 末了,澜澜轻轻地将老太太鬓边一绺松弛了的碎发抿了一下,再插上一对今晨刚采摘下来的白兰花,一阵阵暗香瞬间沁透而出。 白兰花是家属特意嘱托过,要给老太太戴上的。据说仍在世的时候,这是老太太最爱的发饰。 人虽如花逝,可音容却在此刻永生永世镌刻在家人的心中…… 注:①大体:因为通俗概念里“死者为大”,所以在殡仪馆一般将去世了的遗体称为“大体”或者“往生者”。 第二章 初见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殡仪馆的大楼外,旁的树木都没有种,单单围着台阶附近细细密密栽种了一圈竹子。正是隆冬时节,过道上飘满了脱落的焦叶。澜澜走出办公室,脚踏在竹叶片上,一路发着噼啪的声响。 这会正是下班的时间点,但是澜澜并没打算马上回家,而是照旧要在一日工作结束之后到市区喧哗的人潮中去拥挤,只为了去感受片刻生命沸腾的气息。 刚走到殡仪馆大门附近,就听见一阵嘈杂的尖叫声交叠在一块。澜澜将手搭在额头上眯着眼睛望过去,殡仪馆的中巴车外熙熙攘攘的围了一圈人。 不好,怕是出事了! 澜澜马上小跑了过去,就听见朱倩扯着嗓子在那喊着:“快点!赶紧把人拉进去呀,身上这血太多了!” 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一个年轻的卷发姑娘,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死命的抓着盖了白布的担架不让抬:“他没死!不准带他走!” “姑娘,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一定是很难过的,还请节哀。要不您先跟我们接待员去会客室坐一会,喝口热水休息下好不好?人刚才医生都瞧过了,您也是听见了的,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要不然干嘛打电话来叫我们去拉人呢?就这么血糊邋遢的让人躺在担架上,真不合适啊。”朱倩颇为为难地好言劝说道。 “他怎么舍得就这样走了!呜呜呜呜…….只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怎么办呐!”卷发姑娘嘶嚎着嗓子,扑在逝者遗体上大声哭泣着。 眼见着现场逐渐失控,卷发姑娘不依不饶的拦着担架撒气,澜澜也急了。她环顾四周,这个时候就发现,一旁有个穿了白色防护服的男子站在那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子,你是新来实习的么?”澜澜主动走了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打了声招呼。 李烈回过头来,一脸疑惑望着澜澜,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你们都是骗我的,他还没死!没死!还有气呢!人不能没有良心啊!为了挣钱把活人说成死的,简直畜生不如!呜呜呜呜…….”卷发姑娘尖声怒骂着开始把车里的东西往外乱扔一弃,发泄着心下的不满。 朱倩和司机两个人前后夹住情绪激动的卷发姑娘,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扯。卷发姑娘一双手死死扒拉着中巴车的车门,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哎哟!”朱倩没命的尖叫了一声,那卷发姑娘上来就咬破她手臂一块皮。 “看热闹倒是看得真起劲呢,赶紧拉人干活呀。”澜澜伸手弹了下李烈的后脑勺,催着他去抬大体到推车上去。 现在的有些小年轻啊,干啥啥不行,看热闹第一名。吃瓜的时候跑的比谁都快,要干活了就拖拖拉拉的磨叽得很。澜澜一面想着,一面撇了撇嘴。 李烈极不情愿的被澜澜一把推到了中巴车前,刚好不偏不倚挡在了卷发姑娘跟前。 殡仪车司机原本正擎着那姑娘呢,她一看又来人了,以为是专门来对付她的,一双眼睛锋利地削着李烈,伸手就掰住了李烈的手指头往后使劲压。 李烈吃痛的鼓起腮帮子,低哼了一声,差些一个踉跄摔了出去。好在卷发姑娘被匆匆赶来的保安围住,被请到边上去了,一场闹剧瞬间恢复了平静。 司机、澜澜、朱倩三个人合力将担架抬了下来,澜澜吆喝道:“喂,臭小子,站边上喝西北风呢?没看到忙么?赶紧过来帮忙呀!” 李烈回过神来,鬼使神差的就从澜澜手里接过担架,将大体移到了推车上。彼时,大体满身都是浓腥的血味,面部被车撞到扭曲的五官一度冲击着他的视线。 说起来,这还是李烈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头昏眼花之间肚子里的酸水一阵阵往上涌,直呛得他咳嗽起来。 他一个申大的海归教授,明明是来做实地调查的,回办公室去好继续写他的殡葬业研究论文的。这会怎么还被差遣着直接上手抬起大体来了?他越想呛的越是厉害,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咳嗽掩着点,别对着大体,这样可不礼貌。”澜澜瞥了眼一脸生无可恋的李烈,暗暗叹了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就这样,没有锻炼的习惯,小胳膊小腿的简直手无缚鸡之力,抬个大体都跟要他命似的。 这也就罢了,一张奔三的脸,弄得好像十八岁以下未成年儿童一样,仿佛见不得丁点血腥似的,一脸娇弱憔悴。 啧…… 依照她的经验来说,就这点综合资质,这人实习怕是捱不过三天就得跑。也真就是单位招不到人了,要不然怎么也轮不着这样的菜鸡来搭把手呀。 第三章 相亲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凌晨五点,殡仪馆三楼的办公室内的电灯终于捻灭了。屋内光线晦暗,只有窗台边映射而入的淡光若隐若现。 澜澜缓缓摘下医用手套,打开水笼头轻柔地净了手,而后疲惫地倚在边上凝视着窗外。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杯茉莉花绿茶,盈满的茶杯还没有动过,可是茶叶却全沉了底。 昨儿个新来的那个实习生,可把她坑惨了,不仅一点基本的专业常识都没有,更是无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叫他剪个缝合线,递个钢管都能发抖,这将来能成什么大事呀? 原本先前遇到类似的交通事故,大体变形这种特殊案例,只要正手、副手两个人配合的好,八个小时下来也便能完事了。 偏生这个实习生不上道,孺子不可教也,样样都要她手把手的带着教,结果就是折腾了整整一晚上才把大体修复的妥帖了。 也真是巧了,这个新来的实习生竟然也姓“李”,跟先前吓跑的副手小李一个姓呢。怎么看也不是能留下来的主,别说三天了,看他在整理间要死要活的样子,八成今天就得跑了。 “嗡”的一声,手机轻微震动起来,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澜澜低头瞥了眼屏幕上的短信,是母亲发来的。原来周日早上有一场相亲,母亲颇为重视,要她务必请假过来一趟,不要迟到。 这位相亲的对象,是澜澜母亲自在人民公园的相亲角相中的。据说是个985毕业的高材生,仪表堂堂不说,还是在知名大企业做IT的,方方面面看起来都是个很合适的结婚对象。 澜澜今年已经28岁了,身边连个男朋友的影子也瞧不见。她自己倒是心态很平和,觉得人生大事随缘就好。 可是眼见着女儿变成了亲戚朋友口中的“大龄剩女”,感情迟迟没有着落,澜澜的母亲很难做到不焦虑。 澜澜徐徐舒了口气,走到衣架旁将上头的灰色大衣卸下。她回身瞥了眼镜中的人影,身上那件大衣洗的都发了白了。到底是昨天出门时候太过匆忙,都没顾得上呢。 车窗外晨光朦胧,一派车水马龙、影影绰绰的,正是这座城市初醒时的模样。 淮海路一处餐馆门口,深红色的木门大敞。迎接澜澜的除了相亲对象洪超本人之外,还有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澜澜略略瞥了瞥,想着不过吃一顿早饭呢,竟就来了十来号人,这排场可真够大的。 原以为做IT出身的,多半性子比较缄默。可是没想到,洪超却是个滔滔不绝很乐意说道的人。 从家中的临江公寓到养了五六年的宝贝斗牛犬,从公司的薪水情况到日常的朋友交际,但凡是能说的话茬,他都是一副非要说尽的模样。 澜澜就吟吟笑听着,也不出声。在一众中年妇人的凝视下,她从碟子里捻了一枚橄榄塞进嘴里。都忙了一晚上没吃饭了,再等下去,她非得低血糖饿晕了不可。 “澜澜啊,我们家洪超都说了好一会了,家里情况你也该晓得的了。关于你的情况呢,我们听你妈妈大致说过了一些,好像是在民政局下面做事情的,对吧?要么你介绍下你的情况,好嘛?我们洪超是奔着结婚去的,真想跟你认真交个朋友呢。”洪超的小姨实在忍不住了,率先将大家关心的问题问出了口。 “我在殡仪馆工作的,主职是殡葬师。”澜澜放下手里的叉子,用纸巾揩了嘴角,眼望着一众人淡淡说道。 话音一落地,周遭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一旁盆栽的阔叶被晨风吹拂摆动的声响。那阔叶在洪超和他的七姑八婆们眼前晃动着,直看得人昏沉沉的。 第四章 尊重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什么?你妈妈不是说你是民政局的么!怎么一眨眼就变成火葬场的了?!难怪我说怎么今天你一进来我就闻到一股子酸臭的大酱味道,原来是沾了死人气的!这分明就是欺诈啊,侬晓得伐?你们也太过分了!”洪超小姨用力呷了口茶水,狠狠抓着大腿,话里有着说不出的愤怒和委屈。 澜澜没有急着答话,不过略略瞥了眼一旁的洪超。他歪着头假装在喝可乐,脸上一点异样的痕迹都没有。仿佛今儿个坐在这里相亲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小姨似的。 因为在殡仪馆工作,澜澜平日里遭受的异样目光并不在少数。她早就习惯了那些人大惊小怪的神色和口气,这并不能引起她心下的波澜。 “阿姨,真是抱歉,做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的。但是有味道不是因为不讲卫生,只不过工作环境在所难免,就算用洗手液洗个四五遍也去不掉,还请见谅。”澜澜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口吻说道。 闻言,洪超坐立不安,偷偷瞥了眼他的小姨和一众亲戚们,好像在等她们说些什么,以解除现下的窘迫似的。 “依我看,今天这顿饭就算了。我们是来相亲,可不是来沾晦气的。今天算我们倒霉!”洪超小姨低声骂了句,心下的火气真当是越冒越多。 她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怨恨的把澜澜方才碰过的那包纸巾直接丢尽了垃圾桶里。 一开始听说叶澜澜是民政局工作,看着样貌也是斯斯文文的,她们都以为是在相亲角捡到宝了。谁料得到,看着体体面面的一个小姑娘,竟然是在殡仪馆那种晦气地方的。 这会在洪超几个亲戚的眼里看来,澜澜从头到脚一下子连个顺眼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她那瘦弱单薄的身子,看着就不好生养。说话表面看起来有礼有节的,分明就是心里主意多,怎么看都不像是洪超驾驭得住的。 洪超垂头闷闷的假意咳嗽一声,沙着嗓子道:“叶小姐,你看,其实我小姨也不是没素质的人,平时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的。就是这职业的事情,怎么能故意隐瞒呢?大家相亲嘛,要的不就是坦诚相对,你说对吧?” “那个…….你是准备一直在现在的单位待下去么?不考虑下跳槽?反正你一个姑娘家,有个本科学历,要找份安稳的工作也不难,没必要非得在这种单位耗着,这不也是在耽误你自己嘛。” “再说了,我现在的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将来要是真在一块了,就算是让你在家做个清闲主妇也没什么太大的压力的。” 洪超第一眼看到澜澜,其实打心眼里就觉得喜欢。到底澜澜样貌气质摆在那儿,怎么看都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抱歉,我并不觉得我的职业有什么可耻的。相反,我认为这是一份很有意义的工作。殡仪馆是一个尊重生命终点的地方,那是这个社会上所有人的最终归宿。对我而言,往生者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不过他们的手是冰的、冷的,我们的手是热的、软的罢了。你们话里话外的,何必搞歧视那一套?” “相亲的目的既然是奔着结婚去的,那就不仅仅是吃吃喝喝,交友玩耍的事儿了。一个成年人,首先要懂得相互尊重,才能共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吧?比起你前面说的那些外在的琐碎条件,我想,一个人蕴涵于生活的态度,反而更值得斟推。” 澜澜直接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拍在桌上,微微笑道:“今天这顿我请了,后会无期。” 在单位的时候,作为殡仪师,面对往生者亲属的时候,澜澜是要避免诸如“再见”一类的话语的,这都是业内心照不宣的规矩。 后会无期…… 面对往生者的亲属是这样,面对不合适的缘分更该如此。 第五章 痛哭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澜澜回到家中的时候差不多十一点钟了,这时候母亲正围着围裙,忙着在锅灶边上煎鱼。她的父亲在一旁卖力地切着小葱、姜丝、蒜头,两个人正准备做一顿美味的红烧鱼。 厨房门口忽然暗了一下,澜澜倚靠在门框边上招呼道:“爸、妈,忙做饭呢?菜洗了么?我来打个下手吧。” 母亲第一个反应过来,“咣”的扔下手里的铲子,忙迎了上去:“哟,澜澜,你回来啦?今天相亲怎么样?你见着洪超了吧?怎么样,是不是两边都很满意?” 澜澜支吾了一下,含糊道:“我昨天单位忙了一晚上太累了,我先进去洗个澡休息下哈。” 父亲扭头看,眯着眼睛,他晓得女儿这样多半是事情又不妙了。 锅里的黄鱼“滋滋”响着,母亲一拍脑袋才想起来锅里还烧着东西呢,忙跑回去关了火。 她一面把手在围裙上揩了两把,一面招呼澜澜去饭桌那块坐:“别急着往屋里躲,你倒是跟妈说说,到底怎么样了?” 澜澜知道,父母对这一次相亲抱有很大的期望,毕竟事前对方家里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的。 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最怕的就是看到父母脸上失落的神色了。 澜澜略略局促地坐了下来,从父亲脸上打量到母亲脸上,而后嘴角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也没什么,不就是老三篇嘛,相亲还能相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母亲的脖子长长梗着,听了澜澜的话似乎在意料之中,可是仍旧是满脸掩饰不住的失望:“我没说你在殡仪馆啊,说的你在民政局下面做事情。只要你不提,人家也不会晓得太清楚的,怎么还是不成呢?” 澜澜喝水喝到一半,差些呛住,只得含混道:“早知、晚知,不是早晚都会知道嘛。话就提早说清楚,省得将来还得闹出大动静来……” “我交代了那么久,你还是说了?”母亲呆愣片刻,眼睛盯着天花板,喃喃道。 澜澜原本打算放低姿态,把这事糊弄过去就算了。偏生母亲逼问的紧,她心下那些话也实在藏不住了:“妈,下次还是别再浪费时间找人相亲了。一听我工作,几个不怕的?别说是陌生的相亲对象了,就是周围的亲朋好友,不都躲的远远的?” 母亲在此时终于爆发了,她将围裙愤怒扯下拍在桌上,痛哭了起来:“你为什么非得要干这份工作呀?!我想想都觉得冤枉得很,你一个原本好端端的经济系毕业生,去证券、投行、银行哪里不好?” “就算是像你那些同学一样,考公、考事业单位、考教师资格证,随便怎么样都比现在要体面舒坦。为什么非得想不开,要干这种被人嫌弃的工作?我真是想想都要气死了!你这么作贱自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当初张天那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嘛!你说你为一个男人堕落成这样,值得嘛?!” 母亲捂着脸痛哭,激烈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和绝望,桌上的杯子、碗碟被“咣咣”掀翻了一地。 澜澜一声不响的拿了扫帚过来,把地上那些陶瓷碎片一点点给清理进了畚箕里。她又拿了抹布过来,将桌子上的水渍抹掉。 抬起头来的时候,澜澜脸上已经满是泪光:“妈,张天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你何必再提起他呢?我现在在单位做得挺好,也喜欢这份工作,为什么非得逼着我辞职呢?” 母亲吸了一下鼻子,擤着鼻涕,瓮声瓮气道:“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初要不是张天在外面劈腿找了小三,你能一气之下去了殡仪馆做事?妈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被他伤的不轻。年轻人一时间迷失了自己,没了方向,总有做错决定的时候。可是已经整整五年了,你都28了,也该为自己将来多打算打算了。” 澜澜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手机一下就连声震动了起来。 “澜澜,赶紧回单位一趟。几个家属送了个逝者过来,突然吵成一团了呢,你赶紧来灭灭火。”朱倩十万火急的打了电话来求救。 业务科一向很有能力,她们都摆不平的,多半是与家属在仪容整理方面有什么分歧在了。 澜澜顾不得旁的了,只是匆匆跟母亲说了声“抱歉”,伸手随意抹了把脸,就奔下楼一脚油门往殡仪馆赶。 第六章 争执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仪容整理间门口,骂骂咧咧的声响引来了不少劝架和围观的人。 “你现在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就是你害死了我母亲!你要是不出现,母亲还能活得更久一些!失踪了几十年的人,突然回来说一句对不起,难道就可以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么?不!不可能的!简直是做梦!”一个中年女子手指着眼前满头白发的老人翻眼怒斥道。 “对不起,顾笑,真的对不起你们。是我负了你妈妈,是我做的不对。下辈子我算是当牛做马,也一定还她这份恩情……”老人眼里噙着泪,嘴巴哆嗦着说道:“只是求求你,让我送青芙最后一程吧。” “呸!”顾笑啐了口唾沫在地上,一阵按耐不住的烦躁心绪浮上心头:“我母亲好说话,我可不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走后这些年里,母亲等你等得有多苦。” “寒冬腊月,她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给人洗衣服挣钱,那手指早就红红紫紫发脓疮发烂了的。可就算是一点点止痛膏药她都不舍得买,因为她说要留点钱,万一将来永和回来了需要钱,总得给他留点傍身的。” “还有啊,人家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家里也没个男人撑门面,总有些人上门来干点偷鸡摸狗,下三滥的勾当。为了保护我,妈跟那些过分的人渣都是卑躬屈膝着去赔笑啊!她原本一个事事都要体面的人,就落魄到这种地步,这都怨你!全怨你呀!” “你自己倒是好了,跑南洋去独自快活,安安稳稳的一呆就是几十年,期间一点音讯也没有,就跟死了一样。后来再续的老婆没了,孩子也大了,你终于才想起来在大陆这头你还有家呢?你说你配做一个男人嘛?竟然还有脸提送母亲最后一程,真是没脸没皮!” 顾笑越说越激动,连带着脸面都涨得通红,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吴永和的种种行径。她在为母亲鸣不平,更在为母亲忿不甘! “顾女士,您好,我是这儿的殡仪师叶澜澜。关于仪容整理的问题,您要是有什么建议或者想要特殊处理的,都可以跟我沟通的。要不您先跟我去办公室喝口热茶,润润嗓子,然后咱们再讨论下后续具体的一些细节问题,好么?”澜澜忙上前劝架道。 顾笑一扭头,怒目圆睁道:“你们殡仪馆就是替客户收钱办事的,手伸的这么长,管人家家事干什么?我跟你们说,这老头他就不是个好人。绝对不允许他触碰我母亲遗体,更不能让他再踏进殡仪馆半步。你们保安呢?快叫保安过来把人给撵出去呀!” “我虽然不晓得你们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存在,但是您看您现在情绪是不是先平复下?这里确实还有许多细节上的问题,需要你们家属同意再去做呢。我刚才看了下资料,阿姨是生病去世的,皮肤患有明显的疱疹症状,属于比较敏感的大体类型,需要做特殊处理呢。”澜澜忙将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 眼见着对方没有反应,澜澜环顾四周,一下就发现了李烈的身影。她忙将李烈拉了过来,又对着顾笑介绍道:“这个是李烈,他是我的副手,也会跟我一块为你母亲做入殓的。” 李烈原本今天来是想跟殡仪馆的主任说下,借阅下他们单位资料就准备走人。没想到竟然又被叶澜澜抓了壮丁,被推到了家属跟前。 他明明听老王讲,叶澜澜今天请假去相亲了的,怎么这会竟然又见着了,这不是活见鬼么?真不知道这算什么运气…… 想起昨日在殡仪馆经历的种种,还有那些血腥尸臭,李烈仍旧心有余悸。 可到底这会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下不来台。没法子,他只得略微变扭地推了推镜片,轻声道:“是呢,入殓仪式比较繁复,许多事情还得你们家属亲自敲定比较好。” 眼见着一提起母亲的事情,顾笑情绪明显收敛了一些。她的丈夫忙压着声道:“不要让妈走得不安心,先跟我去洗把脸再说,看看你都哭成什么样子了?” 第七章 冷菊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窗外的草坪上了滚满了白色的积雪,一眼望过去闪灼地发着寒光。静谧的室外,偶尔传来一阵雪压枝杆的声响。 突然吹来一阵冷风,透过窗户的缝隙飘进了办公室内。一阵阵的菊花淡香随风袭来,使得澜澜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外套。 默默坐在沙发上的吴永和,一嗅到那清香,心底那股子说不清楚的难受又跟着涌了上来。那股子味道有些苦,有些酸,直往老胳膊老腿的骨头里钻着,弄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冷。 他微微闭上了眼眸,嘴巴略略抿了抿,独自咀嚼着那份孤寂与悔恨。 吴永和还记得青芙最喜欢这素雅的菊花,从前就算是在申城的女校念书的时候,宿舍里也总是要摆上一只净瓶,里头再插上三两只菊花。 在新加坡的时候,湿巴刹里也常有许多花可卖的。只是这么多年了,他都是匆匆路过,从来都没敢多停留过一下。 这些年,年纪到底大了,脑子也不太灵光了,吴永和有许多事情都不大记得了。甚至有几次,他连儿子的生日都给忘掉了,最后还是媳妇提醒了一声他才转念想起来。 可有些事情,不管是多么的细碎,却像烙铁一样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无论如何都磨灭不了,清洗不掉——就像青芙桌案上的那束透着幽香的菊花。 澜澜走到一旁的槽台,水壶的水已经煮开,自动断电了。她又从橱柜里拿出一盒无糖的饼干,轻轻盛在碟子里。 有时候殡仪馆也会来一些年纪大的家属,他们通常都有糖尿病、高血压之类的慢性疾病。澜澜这儿就习惯性的备上一些无糖的饼干,宽慰老人的时候,顺带可以给他们吃点东西,好歹绕过悲伤的情绪,喘过一口气来。 澜澜将水壶拿到茶几上,李烈主动起身替吴永和斟了一杯:“这会时候也不早了,要是给您泡茶的话,怕是夜里要失眠的,就先喝口热水吧。” 吴永和抬起头来,苦笑道:“你这小伙子倒是细心得很,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夜里睡眠浅倒是真的。” “或许您要牛奶么?我这儿也有。”澜澜跟着轻声问道。 她不禁心下想着,别看李烈一副弱不禁风的菜鸡模样,倒还是挺有眼力劲的嘛。而且昨天看他惊吓过度的模样,还以为他早就要跑路了,没想到今天还能在单位见着。这样一想,他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或许还真是有点殡仪师的潜力可开发的。 “不用了,叶小姐,真是抱歉啊,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呢。”吴永和低下头去,缓缓啜着那杯热开水。 澜澜知道,吴永和怕是还有话要说的。她也不着急,就耐心地在一旁等着,待他情绪平复。 “五十多年了,我离开申城整整有五十多年了……”吴永和说着皱起了眉头,喉头上下紧绷滑动着,缓缓咽下了一口唾沫。 “我原来以为,我会老死在新加坡了,永远都回不来了。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跨过了整个中国南海又回来了。更不敢相信的是,我又重新见到了青芙……” “青芙…….”吴永和呐呐地说着,长满了褶皱的眼角,慢慢盈满了泪水。 这么多年了,不管是在街上、公司、医院,又或是海边,但凡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见到一个跟青芙背影相似的人,他心底就会生出无限的痛苦和眷恋来。 他就像犯了呓症的人,甚至有时候会把过路的行人吓到跳脚离开。每次他意识到心底的思念又涌起的时候,就一个人躲进书房里,独自伤心好几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他与现实隔离开来。 第八章 初见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人到老了总是容易回想过往,一路细细想来,吴永和所有的记忆起始点却始终停留在五十多年前的申城。 电车骤然驶过红绿灯的路口,老跑马厅屋顶上的金色马儿向着红月撒开四蹄。 “叭叭”的喇叭声中,一辆黑色小汽车在黝黑的弄堂前停了下来。吴永和跨出车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链表看了眼时间,而后快步跨进弄堂内。 “永和,你回来啦?有位顾小姐来找你,都等了好一会了呢。”姆妈笑着跟吴永和念了一声,将他迎进门。 顺着姆妈手指的方向望去,吴永和看到饭桌前坐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的白色龙须菊,倚在墙边,连带着玻璃窗都雪染成了一片白色。 那是顾青芙,穿了一身长短适度的碧色连衣裙。她的意态本就静雅,这会穿了简洁的裙装,远远望去倒像是清风明月之间一朵澹然欲流的碧绿云朵。 这是青芙身上独有的清水出芙蓉的姗姗之美——不需要涂脂抹粉,全凭借着满屋的书卷陶冶出来的气韵。 只是她此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菊花时而紧紧抱着,时而松开放在桌上,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 “顾小姐,你好,累你久等了。”吴永和笑着走了过去。 青芙抬起头来望着吴永和,那双眼眸明澈如水晶一般:“你好,吴先生。我看到你留的字条才冒昧来打扰的。原本我以为那簪子丢了,还好你捡着了,还保存起来了。” 吴永点头:“我也是在街头意外捡到的,怕是主人要找,才想着在柱子上留一张字条。” 说话间,吴永和从抽屉里将一包手帕拿了出来,交到青芙手里:“你看看,东西对不对?” 青芙接过手帕,慢慢掀开,却见那支青玉簪子就在里头。 登时,她欢喜地漾开了一抹笑容,感激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原本以为这簪子丢了,我心下十分难受,许多日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多亏了有你这样的好人…….真是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如今物归原主,我看着也高兴。”吴永和说着也笑了起来。 片刻的沉寂,青芙在吴永和对面坐着,似乎有些紧张,整个身子绷直的像一条直线。乃至于等到吴永和的姆妈端了茶水过来,青芙都不大敢动一下,生怕有什么动作惊扰了吴永和。 陈年的龙井绿茶,茶叶轻轻的浮在汤面上。吴永和双手捧着磨砂的玻璃杯,却是半晌没有喝到嘴里。 他一双眼睛盯着茶水,心里却慢慢浮出方才青芙的样子。他知道,东西交代完了,该送她走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位初见的顾小姐颇有好感,似乎并不想这么快就让她离开。 “顾小姐,要吃些浇头面么?要是不赶时间的话,不如吃碗面再走吧,我姆妈的手艺很灵光的。”吴永和突然开口说道。 青芙微微笑了笑:“不用客气的,我晚饭吃过了,不好多打搅的。其实是你帮了我大忙,应该我请你吃饭才对呢。” “好的呀,那你周末有时间么?可以一块在饭馆吃个便饭么?”闻言,吴永和求之不得,赶忙发出了邀请。 青芙见他模样有些发憨,禁不住低头娇笑了一声:“好的呀。” 这笑声带着些许娇媚的稚气,吴永和感觉心里某一处角落被软化了。 第九章 玉堂春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申城蟾天宫戏院的前厅,摆了一尊青瓷大瓶。旁边的桌案上插了几支龙须菊,墙上的径自倒映着路过的青芙的身影。 “顾小姐来了。”吴永和快步从里头迎了出来,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神色。 “吴先生,不好意思。今天事多,下班晚了,累你久等了。”青芙略略腼腆地笑着应了一声。 “哪里的话,我也不过刚到呢。倒是顾小姐一路过来辛苦,赶紧入上楼坐一会吧。”吴永和一面笑说,一面将青芙引到了台阶上。 楼上的戏院管事早已经在等着了,眼见着吴永和两人来了连忙掀了帘子请他们入席。吴永和与管事的春风和煦地打了一声招呼,显然是老相识了。 戏台上锣鼓声已经敲响,今日台上要演的是《玉堂春》。青芙与吴永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一双眼睛时而瞄着戏台。 虽然她出自中西女校,从前学校里演绎最多的便是话剧。但是对于传统戏剧的喜爱,也是深刻在她心中。 若是无事的时候,她也会随母亲一块去看戏,台上那一幕幕的悲欢离合,也常赚足她的泪水。对于唱腔和戏词,她虽未有深究过,但只要看过一次,便能很快记得。 因而平日里玩笑时候,母亲也常说,若是青芙无事可做了,还可以考虑去戏院上班的,这可是个好苗子。 青芙想着,伸手便要拿桌上那盅茶水。 吴永和笑道:“仔细烫手,顾小姐。” 青芙微微笑了笑,而后轻轻吹了吹茶汤上的碎叶,这才小啜一口润了润嗓。 说话间,吴永和伸手打开了旁边的深红色糖盒,捧了一把脆枣过去:“说是今儿个新鲜采摘的,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青芙捻了一颗,放进嘴里,酥脆沁甜,果然味道十分可口呢。 吴永和也算是有心的,他会在台上的角儿唱戏的时候,将戏词一段段拆分出来,轻声细语解说给青芙听。 实则这戏词青芙早就知晓了,可经着吴永和这一解说,她却觉得这出戏又跟着精彩了不少。 青芙一面点着头,那头长长的黑发跟着微微斜掠过肩头。吴永和侧目望去,只觉得她那低垂着的睫毛可真像一双展翅欲飞的雨蝶。 “这苏三还算是有幸的,最后也算是沉冤得雪,最终迎得王景隆团聚。我看这书上也有不少这破镜重圆的故事,看着挺让人欣慰的呢。若是现实里,那些分离的人也能这般团聚就好了,那才是真圆满呢。”青芙突然感慨了一句。 吴永和故作玩笑口吻道:“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分的,便算是分开了总有再见的时候。没有缘分的,只怕是苦苦挽留都无用呢。像白娘子那样千年等一回的,只怕是找不着喽。” 听了这话,青芙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吴永和一见她笑,也便越发的高兴起来,又跟着说了一些轻松的话语来。两人一来二去的,关系也便不自觉亲密了起来。 第十章 上妆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说到戏服和台上人物的妆容,青芙一下起了兴致,说是要去楼下前排仔细观摩。吴永和好脾气地陪着一块下了楼,特意让人安排了第一排与青芙并肩坐着。 青芙的肩头微微抬起,眼睛不时瞥着戏台上的人物,下意识的喃喃说了句:“这戏服还得有身架穿了才好看呢。” 吴永和笑笑:“很少有人天生就是衣架子的,就像你们演话剧一样,很多戏服也得专人定做呢。戏服长短,那都是跟着人物角色很有讲究的。可你要是看到人物穿了不相符的衣裳,多半是戏班子钱财吃紧,哪个旧角儿穿剩下的给拣上了。” “你倒是对戏班的事情很了解嘛。”青芙微微笑了笑。 吴永和凝视着青芙,那笑靥一点点刻画进他的脑海中:“是啊,我自小就爱在戏班里打转看热闹,还被姆妈说不够正经呢。” 青芙坐在位置上,看到戏台上映射下来的光线一瞬间好像沉静了下来。 光线中漂浮着的一粒粒灰尘,就像是被困在梁柱子上的旅人,经着长途跋涉的艰辛,终于飘落了下来,在两人之间最终落了地。 隐隐的,吴永和后脑勺传来一阵阵发油的淡香,青芙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羞涩地垂下了头。 “你想不想去戏台后面瞧瞧?”吴永和即兴提议道。 “好的呀。”青芙笑着应了声。 两个人从侧面的小门绕道而入进了后台的化妆间。这个时候主要的角儿都还在前台演着,零零碎碎的就只剩下几个打杂的在这儿收拾着。 他们一看见吴永和进来了,都笑着打了声招呼,而后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旋即,吴永和将青芙让到了一旁的化妆台前,示意她坐下。 青芙细细打量着上头的彩妆,说道:“这些妆盒可比我们以前学校演话剧时候用的要明艳多了,一看用料就很细腻呢。” 吴永和笑着端详着青芙的面容:“你的面容轮廓看着清淡,要是上起这里的妆来,定然是很好看的。” 闻言,青芙不由得面上一红:“哪里好跟戏班的台柱子比的,那得要五官足够好看才行呢。我这面容太寡淡了,怕是显不出这神采来。” “你要不信,我给你弄一个看看?”吴永和说着就从妆盒里抹了一把油彩,然后一点点均匀地在掌心抹开,一点点细细地揩在青芙白皙的脸上。 镜中倒映着吴永和的侧脸,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一股认真的劲儿。化妆台前微亮的小灯映射在吴永和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溶溶的淡光。 彼时,两个人的脸靠的很近,吴永和温热的呼吸时有时无地吹拂在青芙的脸上。 青芙觉得脸上似是沾染了一股说不清楚的粘腻,她抬起头来,在镜中触到了吴永和的目光。吴永和那一双眼睛,细细密密地罩下来,仿若能把人给笼住了似的。 “好了,你看看如何?”吴永和忽然舒了口气,将抬起的手臂自然垂了下来。 青芙顺势看着自己的面容,经过吴永和巧手一修饰,还真当是别致呢。却见那双眉是斜插入鬓的,眉眼的妆色又不似台上的角儿那般浓烈,自带了一股彤云般的沉敛。 传统的戏曲妆容,讲究的是双唇三点红的样式。吴永和不拘一格,将样式变成红唇勾勒,这样一来,青芙的唇部看起来就更加自然秀丽。 “多谢你,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戏妆呢。”青芙轻声夸赞道。 “你要喜欢,我天天给你描眉好不好?”吴永和的眼中燃起了一股火苗。 青芙含蓄地笑了笑,此时无需多余的言语,两个人心意便已然明了。 第十一章 弄堂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台上的戏唱完了,也是时候走了。 吴永和送青芙回家,待得到了路灯下面,他突然发现青芙的裙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裂了条口子,这样骤然一看就显得有些突兀。 青芙垂下头去,看了一眼晓得是裙上的针线松了。她复又抬起头看了眼吴永和,只觉得多多少少有些许尴尬,不由自主地就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后退了两步。 “夜里风凉,仔细别着凉了。”吴永和回过神来,连忙将外套脱下给青芙罩上。 这样一来,那裂痕刚好被遮住了,青芙心下暗暗舒了口气。 “要是没事的话,要不你去我屋里坐坐吧,顺带吃点点心再走。”青芙轻声道。 “哦,我没什么安排的,早点回去,晚点回去,那都是差不多的。就是这会去你家中,会不会扰着你家人?总觉得有些不好多打搅呢。”吴永和微微笑着说道。 青芙抿了抿嘴:“我母亲去世的早,自小是由着姑母带大的,现在便是住在姑母家中。姑母是个爱清静的人,的确不喜欢有人打搅。只不过这些天,她回了苏州办点事情,你吃个点心再走不碍事的。” 前次捡到青玉簪子的时候,吴永和便知晓青芙母亲已经不在世了。原来还以为她该是与父亲住一块的,哪里晓得竟然是寄人篱下长大的。 也难怪看她气质清冷寡淡,多半是许多时候要看姑母眼色,难免多几份小心吧。想到这些,吴永和心下又多了几分怜惜。 人生的起起落落与聚散离合,多半是带着偶然的性质的。吴永和对于感情的事情一向都很随波逐流,姆妈要给他介绍年轻的女孩子,他总是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直到遇到了青芙,他突然意识到,他想把这偶然的缘分变成这一世的固定的缘分。 待得拐角进了一处狭窄的弄堂,一时间周遭变得漆黑一片。这地上坑坑洼洼的,显然是年久失修的。 夜幕沉沉之下,只有弄堂入口一星半点的微弱光线映照进来。吴永和贴着墙根与青芙一块走着,难免有些磕磕绊绊的。 青芙每日往返这条弄堂,早已经走的轻车熟路,只凭着眼前的微弱光线区别,就能分辨的出来哪里是砸了坑的,哪里是掉了砖头的。 可是吴永和不大行,他是路灯下走惯了的,明明前头有个低洼的坑地,他却一脚就跟着踩了进去,一时间搞得很狼狈。 青芙的眼眸在夜色下闪灼了下,而后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吴永和的手。吴永和转而紧紧握着青芙的手,只觉得手心里暖烘烘的。 前头有一处土堆,青芙是晓得的,她才刚跨过去,吴永和却被猛地一绊,一下整个人就往前冲了。 好在青芙反应快,很快就拉住了吴永和。这个时候,吴永和的手心早已经紧张的出了汗,变得湿腻起来。 “顾小姐,实在对不住。瞧我粗笨的,这点路都走不好,连累你了。”吴永和有些愧疚道。 “是小姐回来了么?”突然从弄堂深处射出一道雪白的手电筒光线来,瞬间将青芙和吴永和之间照的通透起来。 青芙下意识地要抽出手,吴永和却是像藤蔓一般,紧抓着不放。 彼时,青芙分明听见了自己心跳加剧的声音,好似震的整条弄堂都跟着“咚咚”响。 “你不是说姑母不在家么?难不成晓得今天我要来,提早从苏州赶回来了?”吴永和开了句玩笑。 青芙低头轻笑了一声:“那是在家中帮忙的顺嫂,姑母不在的时候,全赖着她帮忙打点家里呢。” 青芙一面说,一面牵着吴永和往里走:“来,我带你见见顺嫂先。” 一见青芙蓉回来了,顺嫂面露欣喜,赶忙打着手电迎了过来。她一把握住青芙的手,在她手上、臂上、头上都轻轻抚摸了一番,这才笑着道:“今儿个可是回来晚了。” “不过……这是哪位?是你在铺面上的朋友么?”顺嫂透过青芙肩头,一眼就看到了文质彬彬的吴永和。 第十二章 鳝丝面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青芙晓得顺嫂这是话里有话,她还从来没有带过男性朋友来过家里,仔细论起来这的确还是头一遭呢。 “顺嫂,你又说笑了,我做事的铺面上哪有这样高个的朋友呀。还是正式介绍下吧,这位是吴永和,吴先生。前次我母亲留下那玉簪子掉了,承蒙他捡着了,还不忘贴了失物招领的告示,这才叫我失而复得呢。算下来也算是恩人了,因而请他来家里坐一坐呢。”青芙微微笑道。 顺嫂会意地点了点头,一面将吴永和与青芙让进家中,一面不动声色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想着这吴永和看着气质颇有新式风范,想来该是个有些学识和见识的人。 “都这么晚了,要不还是给吴先生下碗面,吃了再走吧。今天晓得青芙不回来吃晚饭,家里头就稍微备了一点汤面罢了。不过我们家里烧的是苏州口味,也不晓得合不合你心意呢?”顺嫂说着将椅子搬了出来,请吴永和坐下。 吴永和咀嚼着顺嫂的话,一时吃不准她这是要留他吃宵夜,还是要他自觉点早些离开。看起来都是规规矩矩的话,但似乎又不像是要留人的样子。 “反正已经送顾小姐到家了,我看要不还是不多打搅了,我就先回去了。”吴永和起了身来,作势要走。 青芙瞥了眼顺嫂,转头对吴永和道:“你别急着走,来都来了,要是不吃点点心再走,反倒显得我们不近人情了。说到底是你帮了我大忙,家里吃顿宵夜总还是可以的吧?你也不必客气了,顺嫂做的汤面可是一绝呢。你说对吧,顺嫂?” 眼见着青芙一心向着吴永和,顺嫂算是明白了青芙的心意。到底是她看管大的,这孩子心里头在想什么,她还能不知道么?无法,她只得去了厨房下面。 青芙亲自去端了茶水过来,给吴永和斟茶。她的眼睛也不看吴永和,只是看着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正视他。 吴永和也便接过茶水,默默地啜了两口,恭维了两声。两个人说了一些闲话,顺嫂很快就送了鳝丝面过来。 苏州的面条一向讲究的是汤水,却见这汤水色如琥珀,面条吴永和挑了面条,又就了几口汤水,只觉得味道十分鲜美。 说起来这外头饭馆里面卖鳝丝面的也不少,但将这汤水做出如此美味的,似乎这还是头一次。 吴永和目光瞥见青芙没吃多少面,便问道:“怎么?是身子不舒服,吃不下么?” 青芙笑了笑:“那倒不是,我饭量一向小,吃不多的,顺嫂也是知道的。” 吴永和点了点头,想着青芙这样清瘦,的确看起来胃口不大。他放下了筷子,说道:“我看外头弄堂好像是灯坏了?要不明天我找朋友来看看,给你们重新牵一个灯,好不好?你一个姑娘家,每天这样上下班,遇上阴雨天也是不方便呢。” “吴先生有心了,这灯其实坏了很久了,你要是有认识的朋友懂得如何去修理,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也老说呢,青芙有时候夜里加班回来晚,路上要是磕碰了去,可怎么了得?”还没等青芙开口,顺嫂满口接话道。 第十三章 来信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千里姻缘一线牵,吴永和与青芙之间,似乎随着那一道被修复的路灯而愈发亲密了起来,两个人自然而然的成了男女朋友。 十月小阳春,南方的寒冬未到的时候,总是是有一段时间太阳会格外的白亮,天气也暖烘烘的,就像是重新返回到了开春似的。 “铛铛…….”江边钟楼上的大钟,似是清泉一般跟着一声声地荡漾在半空中,又穿过层层叠叠的建筑,向四周漫溢开来。 吴永和与青芙手牵手,一步步漫步在钟楼下。道路两旁的梧桐焦叶随着秋风一吹,纷纷都跟着翻滚了起来,似一朵朵黄色的浪花,最终飘荡在两人心间。 忽然,吴永和顿住了脚步,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青芙:“我很快会给报社提交辞呈。” 青芙诧异的张了张嘴,显然没有料到吴永和会做这样的决定:“怎么?是工作不顺心,压力太大么?” 吴永和笑了笑:“近日收到了南洋的来信,说是我在那边的三叔病重,盼我过去见最后一面。他膝下无子,但是在那边还有一些产业在,可能需要我过去帮忙处理一些杂事。” “哦…….南洋啊……”青芙旋即垂下头去,喃喃自言道。 南洋对她来说是个很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她的生活到底太过简单,过往除了女校、铺面、家中,就算是苏州都很少回去的,更别提是南洋这样的地方了。 “青芙,我这去一趟约莫要大半年的时间.......”吴永和略略忐忑地看了眼青芙:“等我处理好南洋的事儿就回来。因而请你等我半年,可好?” 青芙微微愣了愣,她的贝齿咬着下唇,似是很难开口答应下来。谁都知道南洋很远,隔着千山万水和一道海。听说许多下了南洋的人,便不会再回来了。 “我会向你姑母去正式提亲的,我心里再也容纳不下旁人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青芙,嫁给我好么?”说到激动处,吴永和颤抖了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拥住了青芙,一阵强烈的不舍情绪刺得他难受极了。他知道,如果他真的离开了申城,青芙与他之间或许只剩下不了了之了。 他若是想要留住青芙,那么必须要给她一个交代了。 两个人相拥着,心脏急切地跳动着,仿佛相互之间都能感受到对方激动的频率。青芙眼眶一红,紧跟着就淌下了泪来,她缓缓点了点头,应下了他的请求。 彼时,周遭仿佛瞬间安静得不得了,只剩下落叶飘落的声音,他们眼里相互只能看到对方的影子,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东西了。 送青芙回家的时候,两人商量着怎么跟姑母提这件亲事。哪里晓得人才到了门口,就看见姑母双手交叠在胸前,倚在门框边上一脸冷然地望着两个人。 她从苏州回了申城,就听顺嫂提起过吴永和的事情,也晓得这门口的路灯修整好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虽未与吴永和见过,可姑母还是一口就咬定这吴永和不是什么好人。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着八成这男人就是看青芙年轻单纯,骗着耍耍朋友罢了。 “哟,青芙,侬还晓得要回家呢?”姑母话是说给青芙听的,眼睛却是狠狠的打量了吴永和几下。 她笑的时候,下巴是翘起的,嘴角也跟着高高挑起,仿若有些见不得两个人在眼前同时出现。 “姑母,您好,我是青芙的朋友,吴永和。不好意思,今日来的仓促,没准备见面礼,改明儿再来正式拜访您。”吴永和郑重说道。 闻言,姑母一双眼皮倏地挂了下来,好像要把吴永和即刻从眼睛里撵出去似的:“说的倒是轻巧,好似随随便便送点东西过来,就能把我们青芙给骗走了似的。申城你这样的白相小开我见的不要太多哦,哪个都是信誓旦旦的说话,一扭头就不认人了的。你们这些男人,可没一个好东西!” 第十四章 刻薄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我不晓得这里头是有什么误会,但是姑母,我对青芙的态度是认真的。我想娶她为妻,跟她过好一生一世。今日来的实在不够正式,改明儿待我换一身体面的衣裳,再来正式拜会您。”吴永和还是耐着性子,给了姑母台阶下。 “小赤佬,你这好听的话呢说给小姑娘听听也就罢了。闹着玩,谁都有这玩心,都是场面上混过的,谁还能较真了不成?只是你这样说道起来,倒有几分好笑了,说的人家好似是鸡蛋里挑骨头挑剔你呢。你这不是变着法的戳人脊梁骨么?嗯?!”姑母打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出来。 这话实在讲的太过刻薄,青芙在边上听了都觉得十分难为情。 她本来心下就十分在意姑母的态度,如今见她这样难为吴永和,她更是觉着心下既伤心又难堪,只觉得自尊被姑母踩在脚底下反复碾轧着,真是恨不得当即挖个地洞钻进去得了。 想着,青芙只得用双手捂了脸,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半晌方才长叹了一口气,将吴永和往弄堂外轻轻推了一把:“今儿个也不早了,辛苦你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事情改日再说。” 改日再说……改日能改到哪一日?青芙有青芙的苦衷,也有她的思量。 若是平日里,吴永和遇着像眼前这个中年妇人这般不讲理的,他必定是一个扭头就走,绝对不会再多理会。 可她毕竟是青芙的姑母呀,又是一手带大青芙的人,宛如再生父母。他又如何能绕过这位姑母,同青芙在一起呢? 吴永和头顶上好似顶了千斤的份量,直压得他垂下头来,他晓得不能再继续杵下去了。要不然最难堪的还是青芙,她是个要体面的人,绝对不会想要人家看到她的难处来。 “今日多打搅了,我先行告辞。”吴永和郑重一拜,咬着牙缓缓转身预备出弄堂。 “呸!别一副人模狗样的姿态,就以为能骗到我们家青芙。莫怪我讲一句实在话:这么多年了,青芙是谁手里带出来的?是你么?是外头哪位善人么?到底都是我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从牙缝里省出来带大的孩子,这是你能随便带走的?!” “叫你这样好生离开都已经是给了青芙几分颜面了,要不然我这会早就好拿着棍子将你打出去了!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申城摊子虽说大了去了,但要进我们家门,讲的是什么规矩,那还得我说了算!”姑母指着弄堂口,震天响地怒骂道。 青芙从指缝间系望出去,瞧见弄堂口连个黑影也无了,晓得是吴永和真的已经走了。到了这会她真当再也忍受不住,盈在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滚落了下来。 “跟我进来!”姑母一叠声地嚷道。 进了门,顺嫂伸手递了一架通身擦得发白光的铜杆水烟袋过去。姑母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这时候方才略略舒展了一些:“瞧瞧,还是你会来事儿。这丫头要是有你一半体贴就好了。” 顺扫扯了扯嘴角:“小姐还能有什么不好的?到底是您带大的,不还是您心肝上的宝嘛。” 第十五章 蹉跎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姑母狠狠抽了两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想她年轻时候一块在申城厮混的姐妹,哪个不是嫁了好人家有个好归宿,也不晓得现在日子有多快活。 就她呢,当初一门心思与一个穷酸无依靠的男人在一块了。年纪轻轻的男人,又有几个是安分的人?说到底年纪相差有个数,温存谈不上,至多就是无谓纠缠。 偏生她还以为女人只要温柔懂事,便可以留住男人成一个小家。那人也的确说过,将来两人是一定会在一块过日子的。 那一段时间里,两个人的确也有过欢愉的时光。不论那人去哪里,总是会给她准备一份惊喜,什么线衫、脂粉、首饰,只要是些小玩意儿就从来没落下过。 她也曾经认为自个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就等着他八抬大轿弄到门前,两个人同进一家门了。 可是有那么一回,他突然冲进屋里来,抱着她失声痛哭,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看得人心里莫名跟着发酸。 却原来不过是两个人的事情被他未婚妻发现了,他这个时候方才愿意与耳鬓厮磨多时的恋人坦诚,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挚且有诚心的人。 他为什么找她?因为寂寞,因为一时耐不住空泛的心思,他就如此这般的磨耗了她整整四年的青春岁月。 四年啊,四年能做多少事情了?若不是被那混账的未婚妻发现了,只怕再过个四年她都仍旧被蒙在鼓里呢。 四年又四年,女人的青春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给弄没了的。若不是当初贪恋那一点温存,只怕是早就结婚有个家了。 何至于后来还得勉勉强强带着哥哥留下的遗孤——青芙这么一大个拖油瓶,一路蹉跎成了老姑娘? 她觉得心里难过,一想起过往这些事儿,她就满腹的牢骚无处可倾诉。 思绪间,姑母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含在口中,头且仰着看着天花板,又那么片刻的功夫是阖眼未动的。 “姑母…….”青芙轻轻唤了一声。 姑母轻启嘴唇,青烟从口中徐徐吐出,绕着她的面庞和卷曲的秀发不断翻滚着。 浓郁的烟味飘到青芙脸上,她几乎没有抵御的可能,瞬间就跟着剧烈咳嗽起来。五脏六腑也跟着上下翻滚,难受的一瞬间冷汗直冒。 青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好叫涌到嗓子眼的酸水一并给咽下去。 姑母狠狠地打量着青芙,看她眼皮盖红肿着,心里头莫名有一丝丝的抽痛和难受。也不知道到底心疼的是这个侄女,还是心疼的是过往那个曾经受过情伤的自己。 “你当真想要嫁给那个什么吴永和么?你是没见过男人,还是怎么了?为何一见了他跟丢了魂似的。难不成这世间的男人都死光了,你非得嫁他不可了?你如今正值青春岁月,可没这个功夫可以浪费时间去谈什么恋爱。你要做的是好好打扮自己,好好认识认识那些肯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姑母放下烟杆,缓缓说道。 第十六章 怒斥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姑母,永和为人正派,他和那些拆白党不一样的。你是没和他相处过,不晓得他的人品如何。只要......”青芙低下了头,不敢正眼去看姑母凌厉的眼神。 但她还是竭力替吴永和辩解着,试图帮他在姑母跟前争取到一席之地。 “你是吃了他的迷魂药,还是喝了他的失心汤?你才认识他多久呢?说的好似你有多少了解这个人似的。我告诉你,别说是十天半个月,那便是身边过活了十年的人都不定了解多少呢。你到底是不是傻呀?”姑母大声训斥道。 她实在是心里头窝着火,青芙这种耳根子软的小姑娘,八成是被那个吴永和给吃定了的。 再说,她也实在是觉得不甘心。想着这些年在青芙身上下的力气,竟然要付诸东流水了,这实在叫她难以咽下这口气。 青芙这些年上女校,一个学期的学费可就得两百来块钱。至于那食宿、校服,还有一些零碎的活动支出,一年春秋两季的钱,这是一般人能供得起的? 虽说青芙自个也有在外头打工补贴家用,可就那十几块钱能做什么用?还不得仰仗着她在风月场上看人脸色,处处低三下四地讨好别的男人来得钱呀? 有时候家里周转不过来,那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的到处举债给她填补那些数额来。要说抚养青芙成人,“含辛茹苦”这四个字,她还是当得起的。 眼见着像花儿一样的青芙被自个栽培起来了,眼见着马上就能相亲找个好人家给嫁出去了。 青芙这姑娘有多好,看这些日子上门来提亲的媒婆有多少便可知晓。原还想当然,只要青芙找了个可靠的丈夫,那还不得把她当丈母娘似的给供奉起来,好生侍奉养老嘛? 一想到这些,姑母便愈发的怒不可遏起来。她呲牙咧嘴,狰狞地一把揪住青芙的耳朵,骂骂咧咧道:“你说你,女校毕业都毕业了,心里头怎么就不能安生了?你要耍朋友,那耍便是了。好端端的给闹出一个‘非君不嫁’是什么意思?你当真是愚蠢至极,简直蠢得没有救了!你看现在年轻的男人,有几个是可以依靠的?大都是狼心狗悻,玩腻味了就给抛开了。更别提你心里装着的那个小赤佬都要下南洋了,八成就是一去不回头了的!” “您怎么知道他要走了的?”青芙有些错愕的张了张嘴,显然没有想到姑母竟然会知晓这件事情。 姑母冷笑一声,尖声道:“这沪上还有我打听不到的事么?青芙,你要不信就且等着。只要让那个吴永和滚到南洋去,一准就耐不住寂寞,要跟别的婆娘好上了。到时候谁还能记得你这么一朵花来?你要犯蠢,非等他到花都谢了,个个都知道你是被人给抛弃了的,到时候就算是鬼见了你都要发愁哟!也甭管你穿的多少好看,走出去都要被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 “不,不会的…….永和不是这样的人。姑母,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是有什么误会。你给我们一个机会,你好好了解一下永和再说好不好?”青芙几近哀求声道。 姑母冷不丁的从桌上抓了手包一把朝着青芙砸了过去,说道:“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见了男人就不认姑母了!你说我留你在家里做什么?!给我滚!” 第十七章 犟气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办公室的窗外,月亮的清辉映射而下。从窗户望出去,真当是白茫茫的一片。 窗外鸟儿的凄哑叫声不时送入耳中,不知怎的,这声音一下就触及到了吴永和心底最敏感的那片地方。 这清寒的夜色下,殡仪馆这种地方更是没有一点人声。风声卷携着鸟儿的悲鸣,那一种凄凉的感触真当无法用言语去描述,若是没有来过这儿的人怕是无法理解的。 原本青芙的去世已经让吴永和自觉前路一片昏沉,如今再配上这样一幅光景,暗暗涌起的伤心便更是极致了。 澜澜并不着急开口说话去打破这种岑寂,即便吴永和停下了回忆的喃喃自言,使得这种岑寂的氛围愈发浓重起来。 窗口悬着的淡蓝色窗帘随风飘荡着,似要飞离这办公室一般,扬的高高的。 彼时,澜澜身上只套了一件线衫。冷风吹过,好像能浸透进线衫的每一处细缝里,一点点寒透入骨。她不禁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拢了拢外套。 李烈忽然起身走了过去,不动声色的将窗门关紧。 楼下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把吴永和惊醒了。他猛然抬起头来,下意识的抹了抹早已濡湿大半的眼角,冰冰凉凉的。 “叶小姐、李先生,真是对不住啊。瞧我,年纪大了,总是容易出神呢。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我这脑子稀里糊涂的,一下竟是想不起来了呢。”吴永和垂下头,抱歉的苦笑了起来。 “不着急,我看您杯里的开水凉了,再给您添一杯热水吧。”澜澜一面说,一面扭头重新倒了一杯热水过来。 “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感情的狂热,活泼的灵动,还有一直向上的发展与成长。”吴永和捧着热水,轻声说道:“等到了我这个年纪,那便成了絮絮叨叨啰嗦的老头,不愁自己无话可说,只愁没人耐心听我说完话呢。” 李烈笑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您说的这些,既是过往的阅历,又是沉淀下来的岁月。若是它们与血肉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至少也算是人世这一遭没白来走过一趟吧。” “这样的话,我回国之后,倒是听青芙也说过呢。明明我现在的言谈举止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连自己都觉得该是个执拗、乖戾,又感情藏不住的讨厌鬼呢。可青芙见了却不嫌弃,反还宽慰我说,一切不过都是经历罢了。”吴永和从澜澜手里接过开水,略略啜了一口,滋润了一下干燥到发疼的嗓子。 澜澜道:“方才听您说的时候,我便在想,顾阿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当年那样的环境下,走的每一步都不容易呢。若换了我是她,只怕还不一定有这样的勇气去迎接狂风暴雨呢。” “是啊,别看她样子清清秀秀的,看起来好似温软好说话的。其实呢,她这个人犟起来也是很厉害的。就算是当年她姑母那样凌厉狠辣的人,也是拿她没辙呢。但也是这样的性子,又让她吃了太多的苦了…….这么多年下来,她一个人守着、候着,明里暗里的难处又该有多少呢?到底是我对不住她,没有守住当年的承诺…….” 只要一闭上眼睛,青芙的容颜就会在他心中荡漾开来。清冽的月光在屋内每一处角落浮动着,他的身体又起了一阵阵的痛楚。 第十八章 背心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虽然姑母禁足,可青芙还是不顾阻拦,偷偷找了个姑母不在的机会,溜出去到报社找吴永和。 报社看门的人一见青芙来,便拦住她,说是这儿不是随意进出的地方。青芙解释说是来找吴永和的,那人却说吴永和早已递了辞呈,如今不在这儿上班了。 青芙没有料到,吴永和的行动这样迅速。不过几日的功夫呢,竟然已经把辞职的事儿给办妥了么? 她想起吴永和说过要下南洋,连忙慌慌张张的跑到了他家门外,抬手敲门半天也没见有人回音。 青芙试着推了推门,没想到竟然一下就开了。她的心跟着猛然跳起,深吸了口气,而后还是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漂浮着青芙鼻子已然熟悉了的那种油墨、樟脑丸,还有一种热烘烘的独属于吴永和的气息。 门后的衣架上,挂着马甲背心和几件西装外套。有那么一两件是青芙常看他穿的,另外还有几身没见过,想来是上班时候穿的了。 衣架旁有一扇斑驳的穿衣镜,青芙缓缓走到镜子跟前,瞥见自己的面颊上透着一丝丝因为紧张而发红的红晕。她微微轻启了朱唇,却是半晌没有合上,到底是有些不知如何反应。 鬼使神差的,青芙从衣架上将马甲背心取了下来,对了镜子痴痴望着。指尖一触碰到马甲的面料,她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里头还夹杂了些许头油的味道。 彼时,青芙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心跳飞快,就像许多小鹿在满怀乱撞着。她的眼中溢满的是满足,还有不受拘束的幸福。 暮霭的淡紫色光线下,青芙将马甲背心小心翼翼地重新挂回到衣架上。她晓得阁楼上便是吴永和的卧房,稀里糊涂的就跟着上了台阶。 等到了楼上她才骤然知道,原来永和是在家里的,只是这会脸上盖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怕是看书倦了睡着了呢。 黯淡不轻的视线中,青芙一声不响地坐到一把椅子上。 那把椅子是永和自己用木头钉钉子做的,只是没打磨过不够平整。人一坐在上面,衣裳一碰到就会跟着发出窸窸窣窣的撕拉声响。 青芙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一动也不不动的盯着吴永和的脸上那本书的封皮看。这样的姿势,无形之中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她倒是宁愿这一刻时光可以停滞住。 “你来了好一会了,都不准备跟我打声招呼么?”吴永和的手突然动了下,轻轻将脸上盖着的书拉了下去,露出眼眸来。 青芙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原来吴永和早就察觉到自己来了,只是方才特意没有出声,陪着她静坐呢。 “看你在瞌睡,不好意思吵醒你呢。”青芙低头说道。 黄昏的室内是沉缓又带着些许稠厚的氛围的,青芙的脸一点点隐入晦暗的光线中,只留下额头和鼻尖的光点来。 吴永和双手交叠在脑后,有些憨气地笑了起来:“刚才我以为是在做梦呢,没想到真的是你来了。” 第十九章 朦胧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青芙每次出现,虽说衣着都很朴素,可是到底都是整洁的。彼时,她的一双手交叠在膝盖上,手指显得修长又带着几分柔韧。 她的发梢是有一些微微的卷曲的,若不是坐近了仔细瞧,旁人怕是很难发现这一点。她与吴永和清风细雨地说着闲话,黝黑的长发会跟着动作起起伏伏。 有时候头发挡着眼线了,她便伸手撩到脖颈后将其聚拢。就似一片黑纱,在指尖簌簌翕动着。 没有人打搅的室内,朦朦胧胧的。青芙看吴永和的目光也便愈发的含着笑意,那是一种带有温润感,又夹杂了些许青涩的意味。 两个人的交谈是随意的,经常都是吴永和在说,青芙就静静听着。 有时候是普希金的诗集,有时候是南京城郊的白桦树,有时候也会是申城戏台上新出的剧目,又或是远在大洋彼岸的日内瓦湖。 吴永和是个颇有有见地和涵养的人,不管他说什么,青芙都笃定着这一点。 “有日子不见你,面颊看着好像有些消瘦了呢。你该多吃一些补一补的,不能太操劳了。”吴永和突然把身子坐正,肩膀略略向前倾着,吟吟笑着说道。 青芙来了这么一会了,却始终没有提及过两人的婚事和未来。虽说吴永和也在有意的避开这件事情,可他更多是在体谅青芙。 他分明晓得,青芙家里是完全不赞成这门婚事的。这些日子以来,还不知道青芙自个在家暗自承受了那位姑母多少刁难来呢。 吴永和并非是一个绵软,亦或者一味退缩的人。可是在青芙没有开口之前,他绝对不会主动去挑起话头,给她增加任何的压力。 倘若真的在乎,并且爱一个人,你只会希望她的生活能够处处熨帖,而非被闹腾的鸡飞狗跳,永无安宁。 “我很识相的。”许多年以后,青芙和女儿顾笑,还有女婿钱谦益谈起从前的往事的时候,仍有些微微的悸动:“要是人家待我不好,我也肯定不会继续纠缠下去的。可是他不一样……有许多的话梗在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言明过,可是我就是知道,他心里是真真切切有我的。那时候我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呢,可是心意却坚定的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人了呢。” 说这话的时候,顾青芙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有着许多慢性疾病缠身的老人了。她的鬓边早已经被岁月渲染成白,眼角的鱼尾纹和唇角深深的沟壑,无不带着世事无常的阅历和沧桑。 她也不是天生这样的,在更早之前她的内心远远没有这般坚强。不谙世事的童年里,她就是一只失去了父母的兔子,惶惶不安地躲在旁人的屋檐下观望着,生怕哪一日命运这张网也要将她一并带入无底的深渊里。 什么都可以让青芙感到战战兢兢:诸如电车的摇铃声,会让她想起母亲倒在跪倒下的血泊;诸如匆匆忙忙从身边跑过的人们,会让她想起亲戚们瞪圆了眼睛告诉她,她父亲乘坐的船舶在黄海进水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就连姑母家中的每一处晦暗角落,乃至于门前那一条长长的弄堂,对她而言都是通往某种凉薄之地的必经之路。 之前青芙只知晓得要拼命念书,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姑母跟前有个交代。或许最后听从姑母的安排,嫁给一个体面的人家,这辈子也便得过且过了。 一个青春期的少女,却早就没有了少女该有的希望与热忱。 直到命运让她遇到了吴永和…… 第二十章 覆水难收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这世间的女子,但凡禀赋着一定的文才,再加上矫矫出尘的容貌,都多少会有些心高气傲不服输的脾气。 旁人越是要阻拦,越是要轻慢的东西,她们便越是拼了命的想要去得到,甚至是不惜代价,不计后果的。 姑母一次次的禁足和怒斥,适得其反的把青芙的情感也一并推到了某种极致的点上。 她喜欢吴永和,也亦是因为彼时没吃过爱的苦楚,尚还不晓得姑母口口声声说的爱的负面是什么。她只知道爱带来的欢愉与好处,那种如荸荠一般咬下去脆甜的味道,并且沉浸其间。 青芙心下的爱是疯狂的,甚至在困顿中逐渐变的歇斯底里。感情的付出已经成了定局,那么她便要顺流而下,只因一切都是覆水难收。 等到青芙回了家,就看见姑母双手交叠在胸前,冷睨着眼眸倚在门框边上。 “姑母,您怎么站这儿呢?”青芙将鬓边的碎发轻轻刮到耳后,低声问道。 却见姑母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只像刀子一般甩出两个尖利的字:“等你!” 说完,她便把门给摔开,径自蹬着高跟鞋摇进了屋里,并且示意青芙跟着她。青芙心里头一时间七上八下的,真当不知道今日家里头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她知道姑母对于她私自出门这事一定是气极了,可哪怕是这会直接当场给她一通板子来罚,也比这样一口气吊了一路到屋里要强。 姑母一路到了青芙房间门口,门被撞开了,她的脸色也便愈加的凝重起来。青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姑母一直盯着看的是墙上一溜吴永和的相片。 这是两人先前交往时候拍下的留念,各种姿态神情,各种角度。有合影,也有单人照,无一不展示了这一对恋人心中的爱意与倾慕。 姑母斜眼,冷光幽幽的射向青芙,青芙也回身望着姑母。两个人长久的对视中,姑母眼中是怨恨,是责备。而青芙眼中却满是坚定的执着,以及不用言明的抗拒。 姑母一把抓着青芙往旁边狠狠一推,而后直接将墙上那些相片给撕了下来。 青芙嘴唇哆嗦起来,一言不发。相片撕碎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一遍遍的扎着她的心。 “不要!求你了姑母!不要撕了!”青芙终于忍不住,扑过去抓了姑母的手喊道。 姑母看见青芙死命的用她那双瘦弱的双手将余下的相片护住,苍白的脸上肌肉抽搐得厉害。 一向乖巧温柔的青芙,这会子眼神里竟然透出了一丝凶光,甚至还带了几分怨毒。她就像母鸡护着鸡仔一样,要跟偷鸡仔的人以性命相搏呢。 姑母不由得愣住了,她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个侄女,仿若从来都没认识过她一般。 完蛋了,这下真的完蛋了,这回囡囡是真喜欢上那个小赤佬了。女人这一辈子的难,多半是来自于年少不经事时候的那点自以为是呢。 没经历过人生起伏的姑娘,就算是卯足了劲,说烂了嘴,只怕人家都不一定领情的。姑母心下想着,一时又有些五味杂陈起来。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残余的相片一角上的吴永和,叹了口气:“这世上男人有几个是靠得住的?你看他眼睛里迷迷蒙蒙的都是勾人的魂儿呢,你怎么就能保证他这辈子只对你一个女人好呢?” “好囡囡,你这模样找什么稳妥的人家不行,就非得跟这么一个瘪三交往么?他要下了南洋,就不会回来了的。等你蹉跎活到我这把年纪的时候,发现什么都没了,可就什么都晚了!你脑子要拎拎清爽一点,想的明白一点好吗?”姑母望着青芙,转用一种恳求的口吻说道。 青芙突然很冲动地抓着姑母的胳膊,大声反驳道:“不,姑母,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不懂他!永和他是个极好的人!” 第二十一章 传言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姑母指尖捏着鬓边的穴位,又叹了一声:“你瞧瞧,你瞧瞧!我哪句说错了?你已经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了。你的魂儿早就被那姓吴的给勾走了,就那么轻飘飘的,一点都不值钱的,跟着这么一个臭男人走了!都被人家掐着命门了,你还傻兮兮的以为是遇着多好的人了呢?” 青芙紧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响,不作回声。 “我这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呀?不是我瞧不上吴永和那样的人。只是他这样的人,心压根就不在申城呢,他分不清楚什么是他该碰的,什么是他不该碰的。要是他真的爱你,就不应该让你迷恋,更不好让你有嫁他的心思。”姑母紧接着说道。 青芙略有心虚地嗫嚅了一声:“姑母……这是两码事。” 姑母一双眼睛灼灼地逼视着青芙:“要我不毁了这些玩意儿也行,你自己亲手撕了这些害人的相片!” 撕了? 青芙哪里会舍得撕掉这些与吴永和一块留下的珍贵相片。她的眼睛盈满了泪水,苦苦哀求地凝视着姑母,希冀她能网开一面。 姑母却是态度异常坚决,丝毫都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好啊,顾青芙,你翅膀硬了,真出息了你!你舍不得撕掉是吧?那就由我来替你撕掉!” 她一张又一张的继续撕着那些相片,似是自言道:“你叫了我十几年的姑母了,我也不怕在你跟前多做一回恶人。你如今才十几岁而已,哪里晓得哪缸水是肮脏的,哪缸水是清甜的?我既然当初将你领回来养,如今就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喝脏水跳火坑也不拉你一把!” 往昔在家中伶牙俐齿,事事都能说的条理俱在的青芙,一瞬间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的眼里满是泪光闪烁着,那是一种没法用言语去诉说的伤心和痛苦。 是夜,青芙就跟着起了骇人的高烧。她整个人浑身上下烫的不得了,姑母和顺嫂轮流照看了一整晚都没见她️退烧的意思。 青芙嘴里呓语了一晚上:“不!不要啊姑母!不要撕掉它们!” 顺嫂在边上听了很不是滋味:“瞧小姐可怜的,发着烧呢,还不得安生。” 姑母呐呐道:“我要是不撕掉那些相片,哪里能轻易断了她的念头?今儿个是私自出门去见那小子,改明儿指不准就要私奔去了!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这种时候就得快刀子甩下去才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姐的性子,也是十分耐得住的。您要是逼急了,她怕是哪日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也是有可能的。”顺嫂望了眼床上躺着的青芙,难免也有几分心疼。 姑母道:“那还能怎么办?认了那个该死的吴永和做侄女婿?你是不知道,外面有人传,吴永和到南洋去是要结婚的。他三叔给他找了一门好亲事,那是个富户的女儿,这才是他要过去的真相!” 顺嫂大吃一惊:“真有这样的事?” “这是我找人打听出来的,也许有些话是信不得,可是我这双眼睛是不会看错的。我心里头总有个念头,这个男人会叫青芙这辈子都吃够苦头的。他有二心这件事情,我也容不得他再打青芙的主意!”姑母叹了口气道。 顺嫂听了也是心下直发愁,可是看了半晌气息奄奄的青芙,却也不忍心说出让两人断了联络的话来。 第二十二章 约见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姑母缓缓抬眼打量着家徒四壁的屋子,简陋又贫寒的家里,到处都是漏风的地儿。雕刻着瑞鸟的瓦当昭示着这里也曾经风光过,只是如今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把这个家给砸没了。 “你帮我送信去吴家,跟那个吴永和讲,我要见他。”姑母突然开口说道,这话着实让顺嫂吓了一跳。 顺嫂道:“这会见他……” 姑母瞥了顺嫂一眼,突然弯腰大笑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有些站不稳了,直接仰倒在床沿边上,笑的十分放肆。 “难不成你觉着我还是什么母夜叉,能把那个吴永和吃了不成?”姑母打笑着说了句:“你放心,我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的。那小子乳臭未干,还不是我的对手呢。” 顺嫂松了口气:“我想事情总归是要谈一谈的,也许不过就是小年轻头脑发昏而已,过些日子许就好了。今日说好,明日反悔的事,也不是没见过。” 彼时,两个人相互望着,各自眼里都藏了心事。她们想不到,这个举动会为这个家庭和青芙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她们尚且还不明白,在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构造中,现实中那些原本最纯粹的情感,大多数最后也许总是会变得支离破碎。 可也总会有那么一些人,始终秉持着初心,能够坚持到最后…… ———— 堤岸边上蜿蜒曲折的曲线将整个江面围了起来,灯光在雾色下闪烁着隐晦的光来。一片浑黄的江水黏连着无穷无尽的阴沉天际。 江水一个浪头卷上来,汹涌的拍打在岸边。从北面过来的客轮在江面上慢慢悠悠地转了一个圈,而后徐徐靠上了申城的码头。船尾搅起浑黄水花,一圈圈的荡漾开去。 码头上早已经等候着的人们一拥而上,有拉着长长缆绳拴住客船的,有铺了踏板预备下船准备的。等到客船的栏杆一打开口子,上头的旅客说着各自不同的方言,一瞬间都跟着冲了出来。 有人鞋子被踩掉了满地乱找,有人拉扯住了别人被尖声咒骂。一片忙乱的清晨,人们就这般抵达了岸上,又似江水一般迅速便散漫开来。 船下站着一个烫了波浪头卷发,戴了白色花边礼帽的中年女人。她那张苍白的脸上,一对滴溜溜转着的眼睛格外引人瞩目。 “姑母,您好,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吴永和从不远处匆匆赶来,见了人便先礼貌招呼了一声。 姑母头也不抬,不过摘下礼帽搁在胸前,不无嘲讽道:“真是大忙人呢,一清早就不守时,怕是昨晚挣了不少钞票呢。” 吴永和听出了姑母口气里的蔑视,可是也不计较,不过扯了扯衣服,礼帽笑道:“是托人送家母回乡,一路送到城郊。因而耽搁了一些时间,还望姑母见谅。” 姑母耸了耸肩,翻白眼道:“哦哟,谁晓得你是真送行,还是假借口?你们这些男人嘴里说的话,就没几句是可信的。夜里夜夜笙歌,白天起不来也是常有的事,年轻后生在我这儿不用耍嘴皮子。” 吴永和欲要分辨个两句,姑母却是招了招手,示意他上船说话。 第二十三章 试探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后来呢?您真跟着那位姑母去船上了?”澜澜听到这里,终于禁不住紧张地问出了声来。 显然那位姑母是位不好相与的主,吴永和随她上了那艘客船,还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吴永和低头笑了笑:“去都去了,难道还能半途折返么?如此怯懦的话,倒不是君子所为了。叶小姐,你毕竟还年轻。待你往后年纪再大一些,或许就会懂得,许多人这一辈子的漫漫长路里,可以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并不是事事都能遂心如愿,不如意总是常有的。” “因而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要把人生的选择权,还有自主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样就算是遇到再厌恶,或者下意识非常想要去逃避的东西,到最后终究还是会战胜它们的。” 李烈在一旁听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必须要承认吴永和作为过来人,这话说的十分通透。 如今有多少人是有主动选择的机会的呢?大多数人所走的路是没有选择的,他们只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 澜澜将盛了无糖饼干的碟子递了过去,吴永和伸手拣了一块,下意识的蘸了一下热水,然后方才缓缓送到嘴里咀嚼起来。到底年纪大了,牙口不好,硬东西吃了也怕磕碜牙齿呢。 “等我上了甲板方才知道,原来前头等着我的是什么。”吴永和微微笑望着澜澜,隔了好久方才继续说道。 再说那一日,甲板上江风阵阵吹拂而过。 姑母冷着脸,低声道:“青芙病了。” “什么!她病了?要紧么?要不我现在去看看她。”听到青芙得病的消息,吴永和有些站不住了。 姑母摆了摆手:“急什么?家里有顺嫂照顾她,大夫也请来看过了,这病总是要等一段时间的。你去了就是个纯添乱的,吃吃喝喝操持的事,哪样轮得着你来说话了?只怕是除了动动嘴皮子,什么事都插不上手呢。” 姑母说着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溜出一抹犀利的光,似笑非笑地盯着吴永和道:“你若是真当心里挂念青芙,不如替她做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是能为她做的,您说,我一定照办。”吴永和满口应声道。 “大夫说了,这青芙病了好些日子始终还没好透,八成是需要来点发物,身上好出个疹子。等那股子邪气给发出来,许就好了呢。你既说你心里有我们青芙,那不如现在就到江里边去,给她捞几条现成的鱼来。谁都知道这黄浦江里的鱼最是灵光,保不齐青芙吃了真就好了呢。”说罢,姑母嘲弄似的笑了起来。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故意为难吴永和。茫茫一道黄浦江,手边又没有鱼竿,怎么可能从里头弄上几条鱼来? 姑母想当然的双手交叠在胸前,一副活看笑话的姿态。 她心下只道:看吧,吴永和这个滑头,说什么爱青芙爱的死去活来的。到了真要他为爱做点牺牲的时候,早就吓傻了呢。姜到底还是老的辣,这不中用的家伙在她跟前,一试便知几斤几两,可不是现出原形了? “好,既是这江里的鱼能治好青芙的病,那我便去捉两条来。” 紧跟着“噗通”一声,吴永和毫不迟疑就跟着一头猛扎进了这滚滚江水里。 第二十四章 遭罪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青芙躺靠在床上,脸上一片惨白,带着一种大病初愈以后的虚弱。连续多日的高烧没有让她败下阵来,反而因为热度让她的头脑里充满了无尽的遐想。 她梦见了许多与吴永和在一块的画面,这让她感到某一种无妄的虚幻快乐。这愈发使得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以及与吴永和在一块的决心。 醒来以后,青芙觉得有一丝丝的恍惚,有种不知道今昔何年的茫然感。 顺嫂偷偷告诉她,吴永和见了姑母,意外落了黄浦江。好不容易被人捞上来,肚子里却是呛了不少水,可算是吃了大苦头了。据说他如今残喘着,约莫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青芙本来身体都还虚弱的时候,一听到顺嫂所说的事情,便不自禁的一阵阵打颤停不下来。她心下难受极了,真想马上躺下来再休息一会。 可是她不能再躺下去了,她心里有一个声音不住的对自己说。如果就这么倒下去了,只怕是很难再起来了。永和还在等着她,无论如何她都要去吴家再见永和一面。 事已至此,她必须要冷静下来,把该做的事情一样样给想清楚了。 趁着夜里姑母熟睡的档口,她借着漏进屋里的月光,从箱子里摸出几片薄薄的参片。这还是这些天她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想着或许吴永和用得上。 而后她又摸出一小包东西,里面装的是她最为宝贝的青玉簪子。她每月得来的工资都是如数上交给姑母的,如今身边也没剩下多少钞票了。 怕是请了大夫去瞧以外,还有旁的花销。因而她还是将簪子带在身侧,想着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将簪子当掉换一些应急的钱来。 青芙摸着黑,将附近诊所大夫的大门给敲开,好说歹说说服了大夫夜半出门一趟。 大夫收拾了一个医包,里头装了针灸的银针、药草什么的,两个人出了街上就直接奔着吴家去了。 左拐右拐,好不容易到了吴家门前,有一瞬间青芙的手指哆嗦得厉害。她看着大夫手里拿的医包,雪白雪白的,活像是死了人以后披麻戴孝时候才用的料子。 一瞬间她便觉得又想吐,又想哭,整个人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了。 “你是哪里不舒服么?”大夫看了眼青芙,料是她身子难受了。 青芙忍住心下涌起的酸水,摆了摆手:“不碍事的,咱们快进去瞧瞧吧。” 上了阁楼,青芙就看见床铺上有一团用被褥裹出来的黑影。她慢慢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深吸了口气,这才颤着手掀开了那床被褥。 那被褥带了一股子说不清楚的霉味和潮气,捻在手里硬邦邦的,好似随时能搓出几层泥来。 晦涩不清的灯光下,她隐约看见了吴永和那一团潦倒的短发,还有布满了胡碴的青色下巴。 一时间,青芙心里酸楚难耐,喉头发紧哽咽了起来。吴永和每次出现在她眼前,总是收拾的很妥帖的。怎么才几日不见,他就一副受了大罪的样子,潦倒成了这样了? 青芙实在弄不懂,也觉得心下真当心疼极了。 第二十五章 重症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永和,我来了。”青芙俯在吴永和耳边轻声说道。 过了好一会,似是听到了声音,吴永和的眼皮骤然抖动了一下,而后把眼睛睁了一睁。 青芙抚摸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没事了,我带了大夫来看你呢。” 彼时,吴永和的面色蜡黄,整张脸都如同蒙了一层糊糊似的。他的嘴巴里吃力地呼着热气,仿若整个人的身躯内里已经被彻底熬干殆尽了。 他脸上那双了无生趣的眼珠子机械地转了两圈,而后面无表情盯着青芙看,全然看不到里头有任何的波动。 他似乎是不识得她了……. “天呐,你这到底是怎么了?”青芙终究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来。 任凭她平日里多么倔强要强的一个人,到了这会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心下那种痛苦的哀恸了。 床榻上的吴永和纹丝不动地继续昏睡下去,不管青芙哭的如何撕心裂肺,他都全然听不到似的。 “小姐,你别光顾着伤心,先让我给这位先生瞧一眼吧。”一旁的大夫叹了口气,忙开口说道。 青芙这时候才想起,她是带了大夫过来的,这会不是伤心的时候。她连忙将床榻旁的位置让了出来,请大夫过去相看。 大夫拈着指尖,在吴永和的手臂上诊脉。而后又想办法用勺子撬开他的嘴巴,看了眼口腔和舌苔的情况。他略略沉吟了一会,而后继续轻轻按了按吴永和的肚子做检查。 青芙分明看到大夫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料是情况有些不大好,一下又跟着淌了泪下来:“看您这样子,想来永和多半是不大好了。我也不求别的,您只要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便是。” “倒也不是非要瞒着你,是方才在琢磨这位先生的病症。依我看,这八成是落水受了凉气,得了重症伤寒呢。”大夫叹了口气道。 重症伤寒…… 青芙倒吸了一口凉气,嘴巴下意识的张开来怎么也合不上去。伤寒的厉害她是晓得的,铺面上有位同事家中就是有人得了这病,最后大大小小死了好多人。 现在听大夫那口气,在病症前面还加了“重症”两个字,可见永和要面对的是一个如山高的难关。 “不过既然我来了这儿,救人治病是我本职。不管能不能好,我一定会尽力的,你放心。”大夫末了不忘安慰青芙一声。 青芙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您的意思是,这病您可以治好是么?” “没有能包治的说法,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了。”大夫直言道。 青芙去烧了一大锅的热水,然后把永和身上已经发了臭的衣裳换掉,给他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了,全部换上一套干净的衣物。脱下来的旧衣物则全部扔进灶头下面,用柴火烧了个干净。 大夫配了药过来,又施以针灸治疗。青芙就守在吴永和身边,衣带不解地照顾着。 起初几天里,吴永和看起来依旧很不好,身上忽冷忽热的依旧高烧不退。偶尔有几回他醒过来,青芙唤他名字,他依旧是面无生气地盯着天花板干瞪眼,一副没有知觉的样子。 大夫告诉青芙,这是正常的病症,临时失聪也是有的。等伤寒好了,一切便迎刃而解。 第二十六章 南墙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青芙心下再焦急,也便只得耐心守护着永和。有时候上午,吴永和人看着还好好的,似乎有一种要好转的迹象。可等到了下午,就会突然病情又恶化了起来。 闹得厉害的时候,吴永和会冷得直哆嗦,牙齿上下咬得直“咯咯”作响,身上不管盖了多少条被子都依旧冷得不得了。 青芙只得想方设法托了铺面上的同事,借了一条半旧不新的鹅绒被褥来,专门用来给吴永和垫在床铺下面暖身用的。 每天夜里她就打地铺在地上将就一夜,到了早间又早早起来给吴永和换一个汤婆子。等到喂吴永和吃完流食之后,再换掉里面已经冷却的水,灌满整整一壶热的才算好。 可饶是如此,吴永和还是觉着冷,整个人不住地抖着,好像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 青芙咬咬牙,最后还是将最为宝贝的玉簪子给当掉了,就为了能买上一盆好炭,给吴永和烧一个火盆暖着。 一盆炭只能烧半日,夜里她还要多起来一趟,多加一遍炭,这样才能保证屋子里热度不下去。 有一日半夜,吴永和突然整个人弓起了背,骤然滚到墙角上痛苦地呻吟了两声。青芙上前一看,就见他额上一片冷汗,连带着身上的衣裳和底下的垫子都被侵染湿透了。 青芙在被褥下托住了吴永和的身体,然后给他换上干净衣服。说起来吴永和一个大男人,现在靠在她身上,却感受不到多少分量。可见这病来势汹汹,十分折磨人。 “青芙……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迷迷糊糊间,吴永和突然冒出一句。 青芙也不急着答应,不过将他衣裳都穿好,扣子全部扣妥帖了,这才柔声道:“永和,你休息着,好好养病。这会外头鸡刚叫呢,时候还早。” 也就那么一会的功夫,吴永和手脚又瘫软了下来,整个人再次陷入到昏睡当中。 那厢,青芙在吴家一待就是好几天。眼见着青芙迟迟不肯归家,姑母便亲自带着顺嫂上门来捉人了。 ”我说青芙,玩是玩,耍是刷,你这么闹来闹区的是顶真的不拿自己当回事了么?我晓得你心底良善,八成是心里头一时半会放不下吴永和,就这么过来帮衬个一两日,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 “可是你脑子要拎拎清爽,这日子一天天的还没个完了?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就是照料好了这小赤佬,他终究还是要下南洋去的。你这点情意,人家只怕到时候都不一定会认呢。”姑母连珠代炮似的把话给抖了出来。 青芙自个本就刚病好,身子还孱弱的时候就照顾上了吴永和。一连好几天的不眠不休,下巴削的只剩下个尖了。 那一双杏目也跟着凹陷了下去,眼袋挂在下头更显疲惫。只是她的眼仁依旧闪着光,带着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久久伫立在那儿望着姑母,始终不肯低下头来。 “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姑母?!” 却听着“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落地。姑母一掌甩下来,直打得青芙眼冒金星,嘴角也溢出了血渍。 她从青芙的眼中看到,分明有一股火苗愈烧愈旺,这光渐渐将她给笼住,那双眼睛里头溅出的火星点子,真当灼得她生疼。 “别怨你姑母下手太重,她也是心疼你,不想见你在这儿吃苦头呢。你别往心里去,火气大的事儿,消了都能好好说。”顺嫂将青芙拉到一边,抚摸着她的额头,好言劝道。 “我这辈子非永和不嫁!他就算将来下南洋去又如何?我便是在这里等他一生一世也心甘情愿,甘之若饴。就算是他今日不幸挺不过这道坎也无妨,我顾青芙愿在这儿守护他牌位来度此余生。”青芙嘴里咬着血,一字字说道。 顺嫂一把捂住青芙的嘴,连声道:“诶哟,我的小姐诶,你怎么说这样狠的话来?老天爷听了要天打雷劈的。” 姑母一时间噎住了,错楞在那儿,脸上一阵阵的抽搐发白,她竟不知道青芙气性已经倔到这个份上了。仔细论起来,青芙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被逼得急了,难免说上几句气话来也不是不可谅解。可是到了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十七章 指点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吴永和这病实在复杂,大夫来看了几趟,能针灸的穴位,能用的草药,几乎都用来试过了。来来回回的折腾,最后这病因还是算到落水受凉,身子里边湿热不透的症结上。 中医讲究的是对症下药,因而开出的方子也多半是清热解毒那一类的。青芙自己也明白,要说指望一碗药喝下去吴永和就能痊愈,那多半是白日做梦了。 只是这药到底味道重,即便是迷迷糊糊的状态下面灌进去,吴永和还是会觉得肚子里一股子酸水和药水搅合在一起翻滚着。 有时候可能青芙刚用勺子喂完,吴永和就马上跟着呕了出来,满床满地都是脏污的呕吐物。青芙也不抱怨,只是默默将床铺收拾干净了,再重新去炉子上煎药。 就这样断断续续的熬了大半个月之后,吴永和终于不再烧了,只是看起来意志仍旧十分模糊。脸上但凡触碰一下,都觉得比冰窖里的冰块还要发凉。 青芙疑心是病情有变,忙拿了镜子在吴永和鼻子底下看着,直到确定还有呼吸的征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都已经这么久了,药不知道喝了多少了,怎么人看起来是越来越不行了?我真怕他这口里含着的气,一不小心就被吹跑了……”青芙喃喃自言道。 大夫听了也不过随口道:“且再等等看吧,按理说是该有好转了。医书上也没说好起来是什么样的,咱们就只能继续看着了。” 到了这日夜里,吴永突然面色发红,紧跟着出了满头满脸的虚汗。青芙扎就端了一盆温水来,给他细细揩拭着。 在绞毛巾的刹那,突然听到传来一声熟悉的声响:“青芙……” 却见吴永和的嘴唇缓缓蠕动着,眼睛亦挣扎了一番,而后慢慢撑开了极其疲惫的眼皮。 青芙双手捂住嘴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吴永和的眼仁里倒映着,一时间欣喜地软倒在床前泪如雨下,半晌方才挤出一句:“天呐!你总算是醒了!” 所谓病去如抽丝,吴永和求生的意志力很坚强,病一旦好了很快就恢复了起来。不消两日,他已经可以下床出去晒晒太阳了。 船期临近,对于吴永和与青芙这一对刚经历了一场考验的情侣来说,没有什么比把婚事办完更为要紧的了。他们必须要携手正视现实,为两人的未来做打算。 既是谈到婚事,那必然还是要过姑母那一关。虽说如今婚姻自由,一个是非青芙不娶,一个是非永和不嫁,可到底姑母还没松口,青芙心里多少觉得有几分遗憾在。 即便青芙受的是女校的新式教育,穿衣打扮和性格也都很独立,可是骨子里她还是念着姑母的养育之恩的。姑母那边没有点头,青芙便觉得一颗心始终悬悬的,一直没法落地。 吴永和与青芙两人心意相知,虽然事出仓促,但他也想尽量满足青芙的心愿。思前想后,他还是去了一趟顾家,想要求见姑母一面。 他人一到顾家,吃闭门羹也是意料之中。吴永和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不论如何被薄待,面子上不会让人下不来台,因而离开之前他还是恭恭敬敬在门口行了一礼。 最后还是顺嫂,突然追出了弄堂口叫住了吴永和:“吴先生慢走。” 本来吴永和还以为是顺嫂要给她脸色看,心里还想着打圆场的话。直到看到顺嫂难得对他挣出一个笑脸,提着的一颗心才略略放了下来。 “您是有什么指教么?”吴永和忙应声道。 “青芙这孩子命苦,打小就没了父母在身边,你必得真心待她才好。”顺嫂顿了顿说道。 吴永和端端正正说道:“请您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给她所有最好的东西。她在我眼中就是珍宝,怎么呵护都不为过。” “你若是真有心,不妨去苏州的采芝斋附近,找一位名叫‘周天仁’的先生。”顺嫂话说到这里,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吴永和是个聪明人,马上猜到了顺嫂的意思,再三拱手道:“大恩大德,永和没齿难忘。” 第二十八章 见面礼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因是仓促成行,说起要准备一些见面礼去苏州,还是有些吃力的。吴永和正发愁着,青芙却是早已经把东西给备下了,只盼着吴永和早些上路去苏州。 吴永和定睛一看,箱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盒竹根章。这印章乃是用马鞭竹的扶疏竹根印材而成,印身是四方形的模样,刻功古拙、苍浑,古雅韵味浓厚。章身整体色泽红润锃亮,上头刻着“如月之恒”四个篆体字。 永和识得,这是《诗经·小雅·天保》中的内容。所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再加上这章上的刻法布局十分精妙,又带了几分轻巧灵动,与“天人合一”的境界相互辉映,怎么看都是一枚绝佳的竹根章。 “那位周天仁老先生颇有学问,曾善心救济过姑母一阵,所以姑母一直念着他老人家的好。这位老先生就喜欢这些清雅的玩意儿,恰好我这儿有一枚父亲留下的竹根章。你且送过去,想来该是他喜欢的。”青芙微微笑着说道。 吴永和忙道:“你前次已经将那青玉簪子当掉了,如今又要把这竹根章送出去,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这么做。你还是把东西留下吧,回头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青芙将盒子重新插上,轻声道:“大丈夫不拘小节,我们既是要结为夫妇,那便是要一条心的。你去苏州为的是什么?不也是为了圆我一个心愿嘛。快别跟我说那些生分的话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还有什么比我们的感情更重要的呢?” 吴永和长长的叹了口气出来,反握住青芙手,动容道:“我吴永和能娶你为妻,真当三生有幸。” “别油嘴滑舌了,赶紧点看下别的东西,看看是不是合你心意?”青芙低头笑了一声。 吴永和随着青芙指的地方继续望过去,发现箱子里还有一盆椭圆陶盆装着的斜于式小盆景。 这是取材自水畔的老桩,枝叶经过修剪已经成云片状,山石点缀其间,不可不谓优美如画。 盆景旁边还有一龛深棕色的食盒,吴永和再打开一看,却见里面竟还躺着一只八宝鸭。 八宝鸭是申城本地的特色菜,摒弃了原有的拆骨法,改从背部切开。再将冬菇、莲子、肉碎、火腿肉、栗子、干贝、鸭肫、糯米等八样东西逐一塞进去,需得找一个合适的大腕盖上封好,最后用水蒸上才算好。 蒸好的八宝鸭譬如吴永和眼前看到的这一只,看起来饱满丰腴,又带了几分鸭汁的鲜香,不得不说这算一道地地道道的申城佳肴了。 “这位周老先生,还喜欢吃八宝鸭呢?”吴永和笑着将食龛盖紧,笑问了一声。 “等你见了他就晓得了,别看他那张脸是筋瘦的,实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饕呢。这东西好不好,都不用吃。只需要看上一眼,再闻一闻,便能说出个四五六来。”青芙边说边禁不住笑道:“他平生最爱的就是这道八宝鸭,你带着去见他也算是投其所好了,想来没有不见你的理喽。” 这三样东西各有特色,又带着文人雅士喜欢的情致,要说送给周天仁那样的老先生,倒是再合适不过。 操办这些也是花费不少心思的,吴永和心下对青芙又生出几多歉意,想着这回去苏州一定得把事给办成了才好。 第二十九章 油墨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时近傍晚,一阵乍寒之后的冷雨跟着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苏州城区的街道上,早已经攒着寸把厚的积水。 周天仁穿着一身黑色的呢大衣,脸上戴着一副银金丝眼镜,一头白发隐入一把破了洞的油纸伞中。冷不丁的,有雨点从里头打进来。但凡一触到皮肤上,就冷得人直打寒噤。 秋冬交替的时节,已经有一阵阴湿浸骨的寒意了。这会周遭忽然寂静下来,平日里围在采芝斋附近买点心的人群也悄然不见了踪影。周天仁在弄堂口伫立了一会,转身进了旧屋里头。 旧屋的一张破茶几上,放着一块钢板、一支铁笔,还有几张蜡纸在那儿。负责刻蜡板和油印的小年轻病了,他又急着想要印诗集,因而这会只得自个亲自动手去弄了。 他这是头一回摆弄这些玩意,上手也很生疏,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呢,一下就沾得浑身上下都是乌漆抹黑的油墨了。 周天仁觉得有些懊恼,想着自个都一把年纪了,竟然连个油印都摆不平。他不得不漫步蹒跚走到槽台边上,拣了肥皂就开始在手心打泡沫。 只是他没有料到,这单用肥皂搓洗,压根就洗不干净上头的污渍。反倒手心里越搓越黑,到最后竟然整个手臂都是漂黑了的。 周天仁有些错愕地望着,作为一个清高惯了的知识分子,看着自己写字画画的手,就这么黑不溜秋的样子,真当是哭笑不得。 这时候,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周天仁赶忙站起身来,下意识地用手肘压了压鬓角的碎发,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狼狈。 一道影子从门外映射而入,周天仁抬起头来,却看见是一张陌生男子的面孔。 “周老先生,您好,我是从申城来的吴永和。”吴永和恭恭敬敬地用老派的姿势作了一个揖。 周天仁轻声清了清嗓子,而后将手慢慢交叠到身后,他思忖着该怎么找个台阶下。 吴永和却是突然离开了一会,等到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酒瓶子:“您用这个洗手,油墨一准能洗干净。” 周天仁半信半疑地伸手接过那个酒瓶,就看着里面装着一瓶味道有些重的液体:“这是什么?闻着味道像汽油啊?” 到底眼前来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他不想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的短处,那样有些没面子。 吴永和笑眯眯的将酒瓶拿到槽台边上:“我帮您洗吧。” 周天仁变扭了一会,最后还是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将手给摊开来:“这手很要紧的,可不好弄坏了的。” 吴永和只是笑笑:“我以前在报社做事,油印这种活是不离手的。手弄脏了也是常有的,用汽油洗最方便。” 说着,他在自己手心里先搓了一把汽油,再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周天仁已经生了褶子的手。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脸盆里的水已经染黑了两大盆,而周天仁的手也恢复了原有的肤色。 “这味道还挺大的。”周天仁低头嗅了嗅自个的手,自嘲着说了句:“不过你从哪儿找来的汽油呢?” “就在走廊对面的地方,不是地上放着嘛。”吴永和净了手,笑着指了指外头。 这个时候,周天仁才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孔。一张容长的脸,笑起来一口白净牙齿,浓眉飞扬,看起来倒真算是个有精神的年轻人。 “您是需要刻印东西么?要么我帮您弄吧。”吴永和主动提到。 周天仁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梢,指着不远处的诗集道:“喏,就那些。” 却见钢板上布满了竖纹的格子,刻字的笔上笔尖很是锋利。蜡纸全部都装在一卷纸筒里面。吴永和拿起刻字笔,很快就上手了。 说起来,刻蜡板是个地地道道的技术活儿。但凡是力道重了,那很容把纸张给划破,油印时候漏墨在所难免。到时候一摊子墨迹,观感上就差了许多;要是下手若是畏畏缩缩的,那也不成。出来的字迹不清晰,别人也很难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因而做刻印这件事,最讲究的就是“细致”二字。不仅仅要专注力集中,还得保证一丝不苟不出差错。因而一套诗集要刻下来,也是足够伤筋动骨费眼睛的。 好在吴永和有这手艺,手脚麻利不说,又刻的字如其人,一手漂亮的行书,疏密又遵照着一定的章法,整套诗集刻画下来,不可不谓是件赏心悦目的作品了。 既是刻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油印。说是油印的机子,其实是个木头做的箱子,里面有个纱网框夹带着油滚。成品的蜡纸要整齐粘在上头,用夹子固定住了,下面再铺陈油印的纸张。 油印诗集,揭纸、点算章页,吴永和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一摊子麻烦事全部做好了。 周天仁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看着吴永和在小炉子旁边烘烤纸张的样子,想着这小子虽然看着年轻,倒真还有两把刷子呢。 既然是来了访客,那便没有不招呼的理。不管他与吴永和是不是相熟的,又或者吴永和来是别有目的,总归这基本的体面还是要的。 周天仁张罗着让忙了一整晚的吴永和坐下,而后又泡了茶水,端了果盘。吴永和则将带来的见面礼,逐一在周天仁面前。周天仁只探头看了一眼,随口应付了两句也便算过了。 这是热情里带了点分寸的,吴永和心下想着。 第三十章 剔透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周天仁随手拿了烟杆,吴永和很自然的走过去,拿了一叠表芯纸替老爷子搓烟媒。 却见周天仁吸了一口大,再把烟雾咽下。他略略抿着,等那烟气在五脏六腑打了个转,方才慢慢悠悠吐露了出来。 这时候,外头菜馆送了菜过来,帮着周天仁把小桌撤了,换了一张更大一些的八仙桌。两个人在桌上坐下的时候,上头已经摆了几样菜:苏州冷鸭、凉拌海蜇丝、豆腐干、樱桃肉、紧酵馒头、酒酿饼、清炒虾仁、叫花鸡、响油鳝糊等等。 周天仁欢喜道:“原来应该请你去馆子里吃的,只是这会时候不早,怕是饭馆要关门。索性就请回家里,咱们也可以推一推酒杯。” “倒是我有口福了,原是来探望您的,没想到还能尝着地道的苏州美食呢。”吴永和说道。 说话间,吴永和带来的那样八宝鸭也被端上桌来。隔水热过的,这会正冒着热气,闻着香喷喷的。 周天仁动手去揭酒坛子的封盖,他亲自捧起来将两个酒杯给倒满了,然后举起酒杯惬意道:“吴先生,我先喝为敬了。” “您叫我永和便好。”吴永和忙跟着起了身来,将杯子里的酒跟着一块一饮而尽。 “好呀,年轻人带着爽利劲,好样的。”周天仁连着先喝了两大杯酒,这会脸上早已经面红如赤,说话的时候连带着嘴边的肌肉也有些抖动着。 永和拿着筷子将八宝鸭拨开,忙着布菜:“听青芙说,您最喜欢这道菜。所以来苏州前,特意提前一天去定的,这会吃也还算不错,里头的八宝饭也该是入味的。” 说着,他夹了一大片的鸭肉连带着里头的八宝饭放在周天仁的碗里。 方才说了那么一会的话,周天仁始终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永和决定先发制人。 周天仁没有马上去吃,不过低头嗅了嗅,故作沉吟道:“哎哟,要我说这八宝鸭还是要在申城当场吃才好呀,热过的就是差了那么些意思呢。你说对不对,永和?” 吴永和点了点头,略略尴尬地笑道:“的确是这样的。” 原是想着看不得小年轻在自己跟前卖弄,如今一句话就把对方给制服帖了。周天仁有些得意地扭头笑了起来。 岂料,这一笑却是差些出了大事了。他往嘴里送的酒突然就呛住了。一瞬间剧烈咳嗽声此起彼伏,周天仁的额头上青筋突着,整张脸涨得通红。他的嘴巴里发出一阵阵的喘气声,喉咙很不舒服的样子。 永和连忙端了一杯温水过去,又轻轻拍了拍周天仁的后背:“您慢些喝,这酒烈着呢,怕是伤喉咙。” 周天仁喝了温水,又低头咳嗽了一阵,而后从永和手里接过帕子吐了一口唾沫,面上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这女儿红就是这样,喝的极了发散快,后劲大着呢。不过我先前喝也不这样的,多半是今儿个掺了次货了,要不然就几杯小酒而已,哪能叫嗓子发疼呢。”周天仁嘀咕道。 “是了,先生到底厉害,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呢。我还以为只是喝急了的缘故,倒是没料着还有这样一层意思呢。也难怪青芙说您在吃喝上是行家,不管什么东西,就是嗅上一嗅,浅尝一口,都能晓得里头的门道来。”吴永和应声说道。 一听这话,周天仁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叠声说:“从前总听说青芙身边转悠的都是不着调的人,没想到还有你这样剔透的小子,倒也是有趣。” 吴永和怕好不容易提起的话头滑过,连忙接话道:“我这儿有件小事,倒是想请您听一听。如果您觉得不合适,就当是听了个笑话,听过也便忘了就是。” 周天仁眯起眼道:“你说,我听听看。” 吴永和这就把如何与青芙相识相知、一见钟情,又如何爱意渐浓想要成婚,却被姑母阻拦再三的事儿逐一道出。 周天仁听出了这桩婚事里的芥蒂,仍是拍着手笑道:“青芙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样貌品性自然不用多说,不好也不至于招你喜欢了。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娃娃,就需得一个细心的人去体贴才好。你们若是成了一对,那倒也算是才子佳人,登对得很。”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吴永和面上的神色,继续说道:“我晓得你来苏州这一趟是什么意思了,这是要让我替你求个情,保个媒。这也成,也算是一喜事,我也乐见其成。” “周先生到底是聪明人,也不需要我跟您啰嗦太多,便点出了其中的缘故。难怪都说您有学问呢,到底是同一般人不一样的。”吴永和忙恭维了一声。 这又惹得周天仁大笑起来:“青芙姑母可不像我这般好说话的,你先别在这里奉承我,事情成不成,还两说呢。我只能说尽力帮你去做个媒,旁的边看你小子自个的运气了。” 第三十一章 做媒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吴永和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将周天仁请回了申城。 周天仁乐得做一回媒人,进了顾家门里,就一个劲的夸了吴永和一通。说这孩子懂礼貌,又稳得住,还有几样立身的本事,怎么看都是一个佳婿人选。 他又把青芙大大的夸赞了一通,说是家里养育的好,如今出落的是水灵灵的。然后又提出要给吴永和和青芙保个媒,说两人是天作之合之类的话。 周天仁说话的口气是带着一股笃定的劲的,意思是这等良缘佳配,分明就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不管摊谁身上那都是乐意的。 他未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反倒滔滔不绝的将话越说越没回头路,表示这个媒人自个是当定了的。 这一下,就把青芙的姑母给逼到角落里了。若是顺水推舟,给了周天仁这个面子,把婚事答应了下来,那等于先前跟青芙还有吴永和较真的事儿,全都打了水漂。她费了那么大的劲,说答应就答应了,那心下肯定是不甘心的。 可若是不答应吧,那这事情便有些下不来台了。周天仁是不会轻易出苏州地界的,专程这么跑来一趟开了尊口做媒,那更是头一遭。因而姑母是断然不可能直接就把这事儿给回绝了的,那相当于是要跟周天仁绝了往来的意思。 更何况对姑母而言,周天仁对她恩重如山。当年被那负心汉辜负,她生不如死,恨不得回了苏州即刻就跳河自尽。 要不是周天仁路过发觉不对头,好生劝了许久,又带她吃热粥小笼包喘了口气,恐怕她这会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后来周天仁知晓她生活上暂时有些困难,又暗地里帮衬周济了她一阵子。这是如同生生父母一般的再造之恩,姑母当然日夜都不敢相忘。 顺嫂在边上听着,也觉得有几分尴尬。她本就对青芙和吴永和的事情不那么坚决,不过就是担心吴永和对青芙不好罢了,对于吴永和这个人,她觉得看起来还是过得去的。 “周先生是有学问的人,看人眼光一向很有准头的。”顺嫂随口说道。 姑母平日里泼辣狠厉惯了,在家中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可是到底是在周天仁跟前,许多脾气也要收敛上一些。如今看顺嫂一心都想着那两个小的,一时觉得有些被孤立了。 姑母瞥了眼一旁的永和和青芙,冷声道:“先生的眼光我是相信的。只是这个吴永和,怕是心术有些不正呢。我倒是听闻他过些日子下南洋,是冲着那边的家业,要跟人结婚去的。这样的话,又置我们青芙于何地呢?” 青芙面色涨红,忙道:“姑母……” 吴永和按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稍安勿躁。他朝着姑母和周天仁作了一揖:“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谣言,我何曾说过要去南洋娶别人?过些日子,我的确是要下南洋的,但那也是因为我三叔身子不好,身边又没人照料,只能我过去帮衬一把,顺带打理下家业。” “等到事情忙完了,我肯定是要回申城来的。而且我今天在这里向两位保证,不会让青芙等太久的。我若是生了异心,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永和!何必说这样重的话。”青芙连忙捂住了吴永和的嘴:“我信你,我从来都是相信你的。” 眼见着两个年轻人已经表明了心迹,事儿也说清楚了,姑母却还是迟迟没有应下声来,周天仁难免起了狐疑:“怎么?看样子,你是觉着我替这俩孩子做媒,还不够格是么?” 姑母连忙讨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您来这一趟,我真是高兴得很,求之不得呢。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您老人家方便的时候也能想着来我这儿坐一坐呢。只是……我们家里的条件您也看见了,怕是青芙配不上人家呢。” 周天仁点头笑道:“那倒是不至于,青芙是我看着长大的,能差到哪儿去?你要是觉得合适,那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就算把这门婚事给定下来了啊。” 姑母咬咬牙,干瞪了吴永和一眼。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便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第三十二章 破镜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自打那日起,吴永和便回家忙碌了起来,到底姆妈已经被送回家乡去养病了,因而有些缺人手。好在从前报社的同事知道他家有喜事,也都赶来帮忙。 大家忙着去打扫吴家屋子,大大小小的角落都给清理干净了,过旧的摆设也都一概收了起来。借的、挑的、送的,总之是新的物件,全都给摆上去当门面了。 吴家阁楼上只有一间房,平时是用帘子隔开用的。如今要做新房了,自然也要重新粉刷一遍才成。虽说一切从简,可是也不能委屈了新娘子,因而吴永和都是尽量把该有的装饰都给点缀起来。 门口和走道两旁尽数都缠上了鲜花枝叶,正门入口和卧室内则装饰了许多五彩的小灯泡。夜里一旦将灯给打开,那便真叫一个花团锦簇,喜气洋洋的了。 再加上墙壁全部都粉刷成了崭新的白色,再映衬着那些新的陈设,也便愈发有几分喜庆的意味在了。 婚礼之前,顾家先抬了几担子嫁妆过来,一下就把吴家门口的弄堂给挤得严严实实的。实则照着顾家现在的情况,要说置办风光的嫁妆是没有的。 但是姑母和顺嫂还是想尽办法把旧家具刷上新漆,又凑了一堆锅碗瓢盆、被褥一类的实用物件,全部都用绳子绑了,箩筐外边贴了个大红“囍”字。两个车夫过来帮忙抬,前前后后也整了个二三十担。 这已经是顾家所有的家当了,可谓倾其所有。有人看着她们家这嫁女的架势,难免拈酸嘀咕上一句:“这钱都这么水一样给花没了,往后这日子可不好过呢。又不是拿人家多厚的彩礼,有必要么?” 姑母不过当面回了一句:“我们家里头就青芙这一个孩子,她要嫁人了,我还能委屈了她不成?有多少东西,就送多少东西,那是我的心意。往后日子怎么过,全凭个人本事和造化。” 顺嫂侧目瞥了眼姑母,心下也是诧异了一番,没想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明白话来。 几十担的嫁妆,依次摆在吴家的弄堂前。一瞬间整条弄堂里都充满了油漆的熏味,锅盆的金属味,还有一些食物的香甜味道交织在一块,就那么深深浅浅地漂浮在半空中。 来来回回看热闹的人们指着这些嫁妆,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孩子们在太阳底下围着那些嫁妆跑来跑去的嬉戏,别提有多热闹了。 吴永和忙着和来道喜的邻居们应酬着,却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他扭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孩子打闹不晓得分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就失手将一旁箩筐里的梳妆台给推了下去。 梳妆台上镶嵌着的径自一瞬间跟着碎了一地,吓得几个孩子连连跳脚跑到大人身后躲着。在场的所有人瞬间面色煞白,这到底是送嫁妆的喜庆日子,摔了镜子总是有些忌讳的。 顺嫂错愕的捂住了嘴巴,才不至于让自己惊叫出声。吴永和定了定心神,还是好言宽慰着方才受了惊吓的顺嫂两句。 然后他就去找了簸箕过来,亲自将地上的玻璃渣一块块给收拾干净。看着差不多了,他特意嘱咐过来送嫁妆的人和顺嫂:“这事儿你们回去也不用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是了。” 那些挑担子的人唯恐扯上什么麻烦事儿,自然都忙着答应了下来。顺嫂也是没法子,总不至于为这事又闹得家里头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只得点了个头。 回到家中,姑母说是头疼,要顺嫂把清凉油找出来,在鬓边抹了抹:“你今儿个去送嫁妆怎么送了这样久?是出什么事情了么?我总觉得有些头疼,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顺嫂低着头,也不敢正眼看姑母,只是竭力扯了笑说:“还能有什么事呢,今天送东西过去可顺利了。那些街坊邻居都说,这吴永和真是有天大的福气,竟然能娶青芙这样好的媳妇。还说新娘子的娘家也是舍得出嫁妆,一看就知道娘家是有人撑腰的。” 姑母用指尖沾了一点清凉油,又多按了两下穴位,挑眉道:“看看,这眼睛虽说长在别人身上,可看事情啊,还是分得清楚好赖的。我就是要让吴永和这小子知道自个几斤几两,省得往后日子久了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顺嫂道:“也是这么个理。” 顺嫂心下突突直跳,真怕再跟姑母继续说下去,就要说漏嘴了。只得随意找了个由头,便去厨房忙事了。 第三十三章 灯笼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弄堂口,有人用毛竹杆子挑了一长串的百子炮。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中,一股浓烈的火药味道和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起来。孩子们高声欢笑着涌了上去抢喜糖,大人们都在路口守着,等待着新娘子的到来。 青芙穿了一身大红色的绣花镶边上衣,身上什么首饰都没有,只在鬓边簪了一朵简简单单的红色纸穗花,如此这般便已经美丽得像仙子一样。 方才顺嫂帮她穿戴嫁衣的时候,她心下便止不住的暗涌着,浑身上下都觉得有些发着热。想着她与吴永和这一桩婚事,竟然真就这样成了,也真是好不容易呢。 不过婚事万了之后,吴永和就要上船走了。听说近日海面上刮大风,也不晓得他能不能顺利到达南洋。若是中途出了丁点差错,那又如何是好? 再说她的婆婆,现在仍在家乡养病,也不晓得对于她这个新妇,婆婆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和想法。青芙心下难免一通胡思乱想,脑子里一刻也静不下来。 一旁的姑母看着自小带大的青芙,如今竟然是要嫁人去了,想着今后见面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家里也定然冷清许多。 再加上先前盘算的仰仗女婿养老的日子看来是没着落了,眼见着往后日子没什么指望,心下那种伤心也难免多了几分。 一看姑母流泪,旁边的人赶忙来规劝,青芙也道:“不过就是换了个屋子住,往后要回来走一趟还是很方便的。” 顺嫂打了一盆温水过来,给姑母揩了把脸,这才把泪给止住。青芙起了身来,拿了粉盒亲自给姑母补了妆。 这时候有人在外头喊,说是新郎倌带人来接新娘了。 原来吴永和早就带着人来到了顾家门口,只是敲了半天门,也没见里头有动静,这也就叫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诶呀,傻站着干什么,快给开门红包啊。”不知道后面是谁高声说了一句。 吴永和这才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的从身上把一早准备好的开门红包塞了进去。姆妈专门托人捎了口信过来,交代过的事情,他竟然因为紧张一下就都给忘记了。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门缓缓打开来,穿着大红色嫁衣的青芙从里头被顺嫂扶着走了出来。 这个时候,姑母突然呜咽着从里面冲了出来:“我的青芙呀!你就这么离开我了呀!” 青芙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姑母有这一出。顺嫂在旁边扯了扯青芙衣袖小声道:“小姐,按着规矩你得哭个两声出娘家门才吉利呢。” 瞬间周遭都跟着安静了下来,这结婚的热闹他们都是看多了的,就等着青芙哭上两句也便走完过场了。 岂料,猝急不防的,青芙突然“咯咯”大笑了起来:“今天不是我出嫁的大喜日子么?喜事有什么好哭的,大家都该笑一笑才对。姑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青芙那张脸上满是幸福的喜悦,黝黑的眸子里透出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大家都没想到新娘子如此别致,一下都忍不住跟着大笑了起来。 青芙索性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牵起吴永和的手。她不停地笑着,笑声十分清脆。两个人相互望着对方,眼仁里都只容得下对方的身影。 夜里,大红的灯笼依次亮起。从窗户望出去,像是一朵朵红色的花火,清风袭来也会跟着摇曳一番。 吴永和蹲下身来,仰头望着坐在椅子上的青芙,笑说她今天真是美得不得了。青芙嘟囔着嘴,说是今天站了许久,脚上有些发疼。 吴永和撩起她的裙角,就看见她的小腿的确是有一些浮肿的迹象。他伸手轻轻按下去,能看到一个白色的坑。 他去打了一盆热水过来,耐着性子用热毛巾交替着给青芙敷脚:“有没有腿上舒缓一点?今天席面上也是苦了你了,敬酒的时间太长了呢。” 青芙低头笑了起来,脸上还染了一层红晕,用一种娇憨的口气道:“说的好似你不累一样,我看你站一会身子也会顿一下,多半是腿脚发麻吧。” 吴永和轻轻笑了一声,又过去给青芙端了一杯水过来。青芙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阵阵隐隐的酒意,又有几分脑油的香味,还有某一种独属于他的暖融融的气息。 那时候在戏院的后台,他为她擦脂抹粉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情形。她喜欢这种味道,情不自禁的便闭上眼睛沉浸其间。 ”我这一走,恐怕得有大半年。要是你在期间遇到了什么难处,除了姑母之外,你也可以去找我报社的老同事帮忙。说真的,我还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边呢。要不然,我想想法子再去弄张票过来,你同我一块走吧。”吴永和捧着青芙的脸说道。 青芙笑道:“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应付不过来的?我要是跟你一块去南洋,各种花销去处都多,划不来的。出门在外处处都是要打点的地方,倒是你自己,多注意着点,可别苦了自己。” 吴永和轻柔地拥着青芙,下颌点在她的头上,轻声道:“只要三叔的事弄妥当了,我立马就回申城来,不会多耽误时间的。等我回来,再给你带上一些双妹牌子的雪花膏和花露水。听说南洋那边有不少转销的好货,价格还比申城划算许多呢。” 青芙道:“我也就随口提过那么一次,不过是从前在女校念书时候爱用的东西,你倒是都记着了。你就安心登船吧,家里有我打理着,一定等你回来。” 第三十四章 海难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登船之前的栅门,是这对新婚夫妇最后道别的地方。吴永和提着一只藤箱,一向沉稳的他在这一刻却显得很是冲动。 他红了眼眶,不顾一切的用力抱紧了青芙。这动作来的突然,一下就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甚至有人吹起了手哨凑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的拥抱,青芙只在电影里看见过。突然这样,她实在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不住埋了头:“别人看着呢…….” 吴永和不管青芙说什么,都不肯放手,反倒用玩笑的耍赖口吻道:“我就这么走了,你舍得啊?要么在我脸上亲一下,好不好?” 青芙羞红了脸,实在拿他没辙,只得垫着脚尖,在他面颊上轻轻点了一下。吴永和看着青芙的样子,像个孩子似的得意笑了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尖:“蓝天、白云、瀚海,今日的吻别总是永恒的。” 轮船的汽笛“呜呜”地鸣叫了一声,旅客如潮水般涌上了船。这时候青芙已经拭干眼泪,吴永和提着藤箱上了船。 他一再提醒青芙珍重,两人郑重道别。这时候汽笛又跟着响了起来,黑烟在半空中拖曳着,轮船缓缓驶出了港口。 吴永和倚在船杆上,模糊间好像还能看到青芙的面容,似是含愁带笑的。海浪拍在船身上的声响与离人的心绪交织在一块,船头带着满船的人向着南面驶去。 船上吵吵嚷嚷的,吴永和位置旁边是一家五口。他本来将礼帽盖在脸上,想要休憩一会。只是一闭上眼睛,周遭的打鼾声,孩童的哭闹声,各种嘻嘻哈哈的声响就传入耳中。 漫漫长夜,海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越是睡不着,永和就越是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他脑海中不停涌起一些思潮,结果就是太阳穴上的筋脉砰砰跳着,简直翻腾个不停。 他实在在位置上坐不住了,只得独自走到甲板上喘一口气。这时候日间的喧哗早已经不在,船头一片沉寂,偶尔会听到船员巡逻,插科打诨说笑的声音。 有时候海风也会送来一阵狗吠声,又或者吵架的暴怒声。也不过就那么一两声,很快周遭又恢复了宁静。 吴永和闭上眼睛,幻想着将来回国的时候,要带青芙去母亲家乡的山野住一阵。那里有一间书屋,很是清净,窗外就是延绵数十里的青山。青松翠柏压在屋檐上,潺潺溪水从屋前环绕而过,这样清幽的地方,该是青芙喜欢的。 突然间,吴永和就听到“轰”的一声巨雷声响,却见乌云黑压压的堆积城一片,像山一样从海岸线上涌了上来。 天上的闪电如金蛇般在夜色的黑云缝隙间迸跃着,隆隆的雷声吓得几个船舱里头熟睡的孩子当即大哭起来。大雨翻江倒海地倾盆而下,猛拍着玻璃窗。船摇晃的厉害,好像随时都要被滔天的巨浪吞噬而下。 “不好了!不好了!船舱进水了!”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一声,登时船舱里头跟着大乱起来。不住有人拥到甲板上,相互踩踏着,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小心!”吴永和看到有个孩子跌跌撞撞的,马上就要被人撞下去。 他连想都没多想,直接就把孩子往里扯,自己却是跌到了船沿边上。船颠簸的愈发厉害了,不住有人滑落到海里拼命呼救。 吴永和紧紧咬着牙关抓着栏杆不放手,他知道一旦有片刻的松懈,他便将万劫不复。 “哗”的一声,猝急不防间,一个巨浪打了上来。吴永和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就被浪头给卷了下去…… 故事说到这里,激起了许多往昔回忆。吴永和突然垂下了眼睛,他沉默地坐在澜澜对面,半晌方才黯然道:“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自己真的是要死定了的。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我唯一的一个念头是,我要是出了事,青芙该怎么办?” 澜澜点了点头:“那样的情况,不论换谁身上恐怕都是九死一生的。您在那场暴风雨里能够活下来,我很难想象得到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 吴永和啜了一口茶水,让热水在口腔里转了一圈,这才咽了下去。 他缓缓抬起头,苦笑道:“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没到生死关头,人是不会知晓自己的求生意念究竟有多强烈的。你看现在的有些年轻人,有时候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闹得要死要活的。有时候我瞧了心里头就直叹气,想着多大的事情呀,何必呢?都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的情绪,真还没到那地步。” “您很了不起,在那样大的惊险中还能活下来,这不是一般的勇气和意志力。”澜澜发自内心地说道。 吴永和干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微微痉挛起来:“一想起之后的经历,我也是觉得后怕的。其实不能说我是个有勇气的人,至少在极端的危难中——在海上抱着枯木漂浮的那些日子里,我一度也曾头昏眼花到不想面对过。可是每次想要放弃自己的时候,都是脑海中青芙的脸和话语支撑着我继续坚持下去。” 汪洋大海之中,吴永和紧紧抱着那根枯木漂流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白天海上的烈日暴晒,夜里的狂风暴雨,饥饿、口渴、身体不适,几乎样样都能要人性命。 混混沌沌分不清楚今夕何夕的他,在这海上显得是如此的渺小和卑微。 第三十五章 报纸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等到吴永和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强撑着眼皮试了许多次,才把干涩的要命的眼眸睁开。这时候,身体一瞬间恢复了意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说不清楚的麻和痒。 起初他以为他是死了,迷迷糊糊之间用手指狠命地抠了手心。直到抠出了血,痛的呲牙,这才肯定自己分明还活着。 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子海水腥臭的味道,连带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一块,全都涌到了吴永和的鼻尖里。 他将手盖在眼睛上打了个眼罩,这会正是烈日当空的时候,天气倒是很好。再看周遭,是一块海岸附近的滩涂,在他的身边甚至还有爬来爬去的小螃蟹和一些蹦蹦跳跳的海鸟。 吴永和下意识的将手伸出,阳光透曳而下,皮肤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金。手上的筋脉丝丝分明,而这筋脉之下的躯体里,心脏正在砰砰跳着。这是生命的气息,吴永和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在海上飘着的时候,他的手脚早已经不像是自个的了。如今但凡稍微动一动,便会觉得好像身上的骨骼被摔碎了,就这般东一个、西一个的,全部都被甩在这滩涂上,压根就不听大脑的指挥和调动。 他不能继续在这里躺下去了,他必须要起来看看自己这会究竟是到哪里了。等到他使了全身气力,好不容易支撑自己抬起头来的时候,刹那间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肚子里的酸水紧跟着翻江倒海起来。 吴永和痛苦地捧着脑袋,里面好像有无数细细密密的针尖在扎着。就听着“呕”的一声,他终究没忍住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他吃力地趴在那摊烂泥上,挣扎着喘上一口气来,没过多久眼前一片昏天暗地,再次昏厥了过去。 申城,青芙像往常一样早早便起床将家里打理一番,然后便去铺面上班。自打吴永和的船离开之后,她心里总觉得揣了事情,精神总是很难集中起来。 如果说心中原本是一汪平静的湖水,那么现在湖面上就像突然闯进来一个顽劣的孩童,拿着石子、木棒在那里搅弄着,激起了无数的水花,又只得放任它自然平息下去。 这一日,她回娘家去看姑母和顺嫂,却见顺嫂脸上垂着泪,姑母则是手里捻了一张报纸,神色竟是带了几分错愕。 青芙觉得有些奇怪,姑母一向不爱看报纸这些玩意儿,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闲心看新闻了?她径自走了过去,从姑母手里将那张报纸抽出来,瞥了一眼。 却见姑母看的那一面上赫然写着一则突发新闻,说的大约是去南洋的轮船遇到海上暴风雨,最终全船沉没,所有人葬身海底,无一生还。 青芙感觉整个人都颤了起来,她的眼前黑暗一片,如何还能继续读下去呢? 不!她不相信有这种事情!她绝对不相信! 这可能只是恰巧同样前往南洋的轮船,怎么偏偏会是永和那一艘呢?她紧紧攒着那张报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复又认认真真的将那几行字给看了一遍。 荣林号…… 那是荣林号的船…… “他这人命不好,偏偏就在那艘船上呢。”姑母低声说道:“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忘了他吧,就当你们之间从来都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不!他没有死,他说过会回来的!他一定没有死,姑母,你不晓得他是一个多么重承诺的人!”青芙红着眼眶反驳道。 “不要这样自欺欺人了,他跟你父亲一样,不会再回来了的。”姑母叹了口气道。 青芙捂着脸,转头便跑了出去。一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就这样到了郊野山上。 远处的钟楼钟声一下下的寥寂颤动着,又缓缓消失掉。头顶是苍黑遒劲的枝干,脚下是申城全市。 风一阵阵吹着,她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方才姑母说的那番话也不是在梦里。 青芙拿着那张报纸站在山顶上,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说哀默大于心死。到了这个时候,她真当是难过的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了。 风中的“呼呼”声,就像是战场上不断扫射而来的子弹。她痴痴的也不晓得去逃避,只是任由自己的身躯敞露在枪林弹雨之中,那种痛苦已经不是可以用言语去描述的了。 第三十六章 地牢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无人的家中,青芙呜咽许久,朦朦胧胧中疲倦到睡着。梦里断断续续的,都是过往她与永和交集的点点滴滴。 起来洗漱的时候,望着屋里的一切摆设,都带了他的影子。那纸新闻上的字词再一次浮上脑海,锐利的痛苦刺痛着她。 她痴心地希望一切不过是一场梦,遽然醒来的时候,永和依旧还在这屋里,只是像那日一般躺靠在床榻上,就这般笑望着她。 青芙这前半生的日子里,大悲大痛已经够多,父母俱亡,兄弟全无,而如今还要平添一样丧夫之痛。 都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可是她此生又做了什么坏事,非要频频遭受失去至亲之苦?残忍啊,真是残忍的上苍! 数日的泪枯气咽之后,所有的悲苦和哀痛都逐渐转为了沉绵的哀思。心中的波涛慢慢退却,只剩下荡漾着涟漪的清水,摇曳着、荡漾着直到她可以咬着牙将一切承受下来。 姑母总是抱怨说,自打吴永和出事以后,好像家里总是会有异常的动静。诸如总有流浪狗会在家附近哀鸣,好像遇到什么鬼魂受到了惊吓一般。又说今年的咸肉没腌成,黄酒也没酿出来,这都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顺嫂也会劝青芙想开一些,将来总还是有机会再遇着旁的情缘的。青芙却是连连摆手,只说如今只剩下刻骨的铭记。 可是青芙早已经不会再怨天由人,而是抱着一种纯粹的思念,将一切不好的记忆都给撕成碎片。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不见到永和,我便当他还活着。我们既然已经结为夫妇,那么我也会在这里等他回来。”青芙倚在顺嫂怀中,喃喃发下誓言。 白发萧萧的顺嫂只觉得青芙命苦,听了直跟着落泪。 那厢,等到吴永和再次苏醒的时候,他不敢轻举妄动了。不过伸出手来,在后脑勺摸索了一番,他摸到一大块的淤青,还有数不清的黑黑红红的血渍。这会血迹干了,后面的头发都黏连成了一片。 很显然,他一定是被海浪冲上岸的时候,在礁石上撞到了,脑袋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这也是为什么先前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会如此剧烈的呕吐。 吴永和吃力地喘着气,想尽一切办法在身边范围内抓了一块枯木,然后垫在脖颈后面,这样他可以让自己的视线看的更远一些。 这时候,他终于能够清晰的看清楚周遭的情形了——他身边躺着一个可怜的妇人,手脚全部扭曲着,嘴角带着晒干的血迹,一双眼睛就那样瞪着,简直死不瞑目。 不远处七七八八的横陈了一些尸体,虽然看不清楚面孔,但是从他们的衣着上,吴永和也可以判断的出这是船员和其他一些乘客。 一旁的山鹰纷纷争抢着咬食着那些尸体,连带着一堆肠子都被拖扯了出来。吴永和看的心有不忍,直接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如果继续在这里耗下去,只怕他也免不了成为这些猛禽腹中的饱餐。他必须要尽快到有人烟的地方去,确定下自己的方位,然后才好从长计议。 吴永和思绪之时,忽然听到几声狼狗的吠声,窸窸窣窣的好像还有人脚步走近的样子。他逆着太阳光,眯着眼眸想要仔细看清楚。可是怎么看都只有几个黑影的轮廓,无论如何都瞧不真切。 “诶呀!快来看,这里有个活的!”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紧接着就有人朝着吴永和头上猛地一踹,登时鲜血从刚凝结的伤口里崩裂开来,血流如注不住地从头顶淌湿了面颊,一下又跟着昏厥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处阴暗潮湿的屋子里。除了身下的稻草以外,整个房间没有任何的东西。 周围很是闷热,一股子冲鼻的味道险些让吴永和再次呕吐起来。像是痰盂里的尿骚味,又像是什么东西发臭了似的。 他只得撑着额头,勉强扶墙起了身来。这个时候就看到,眼前有一扇门,上头装了铁栏杆。 透过铁栏杆的小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条狭窄的走道。这走道是斜坡式样的,因而这里透不进光,长年累月都是阴暗的。 他大概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他在昏迷的时候恐怕是被不知名的人给抓起来关住了。可是这是哪里的地牢?南洋的某个岛上么?青芙和姆妈知道不知道他还活着? 他是如此迫切地思念着申城,思念着申城的家,思念青芙,还有姆妈手里做出来的那婉浇头面。面上不需要任何复杂的东西,只需要一块红烧大排,再把萝卜丝和香葱在油锅里过一遍,直接洒在面上,那香味真当是隔了整条弄堂都还闻得到呢。 越是这么想,吴永和就越是觉得饥肠辘辘。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海上漂浮的这些天更是让他的肠胃都绞痛起来。到底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落肚,到了这会感觉饥饿也是正常的。 他只得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不去想跟食物有关系的事情。这个时候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一声鞭子落地的声响:“你走不走?!” 那鞭子下手极狠,落在地上“啪啪”作响,听得吴永和不自觉就跟着浑身上下起了鸡皮胳膊,不禁双手抱在胸前。 第三十七章 种植园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终于,关押吴永和的那扇牢门突然打开了。他原本以为是有人要进来对他用刑,就像旁边房间那些人一样,被打个半死才有可能被放回来。 他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酷刑。谁知道那人走进来,只是蹲下身沙着嗓子道:“你是从申城来的?” 声音听着带了几分方言腔,吴永和一下就睁开眼眸,这个时候他就看见一张脸上带着刀疤,满是褶子的面孔。 却见那人从贴身的衣物里拿出一只馒头,还有一袋漏水的陈米熬出来的稀薄的粥。吴永和闻得出来,这都是用发霉的大米煮的,又因为水加太多了,因而这霉烂的味道也就愈发的浓烈。 他凑近闻了一下,只觉得一股子酸水汹涌着,有种说不清楚的恶心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我是从申城来的?”吴永和低声问道。 “呵,这儿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你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一张皱巴的船票,上面写着是从申城出发的班次,你不是从申城来的,又是从哪里来的?”刀疤脸笑道。 吴永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穿了一身老式的黑褂衣服,身材瘦长,一对腮帮子也是削的锋利。他的脸色黝黑,常年被海风吹得发亮,脸上一道硕大的刀疤也格外引人注目。 “你是哪里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吴永和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刀疤脸毫不理会他的话,只是将馒头和粥袋塞到他手心里:“别觉着这儿的饭吃不惯,就不想吃。十天半个月吃不上饭,还要下地、下海干活的时候你就晓得要怎么办了。” 馒头的上头沾染了些许黑色的颗粒状东西,还带着淡淡的黄色液渍,这分明是老鼠屎掉在上面了。 “吃,有什么不能吃的。”吴永和咬咬牙,一口就含了大半个馒头,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人不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该吃就吃。” 吃的急了,吴永和突然就噎着呛了两声,连忙又抓着粥袋喝了几口薄粥:“多谢你,我还不知道尊驾应该怎么称呼?” “我来了这岛上二十多年了,叫什么连自己都快忘了。你小子别揣了心思瞎打听,小心把你舌头割下来。”刀疤脸恶狠狠地说道。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吴永和咽了口口水,还是把心中盘旋许久的疑问问出了口。 刀疤脸冷笑一声:“还能是什么地方,苏门答腊的小破岛上呗。像你们这样被拣进来的,第一个就是要打到你们不敢动,然后才好将你们再送到别处去干苦力。” “这…….”吴永和听了不禁眉头紧锁,他一早就听说过东南亚这一带有专门贩卖人口的行当。像是有些家庭穷苦的,直接被当猪仔卖掉,就算死在外头变成一堆白骨也无人知晓。 “小子,别想着你忍一忍这事儿好像就能过去,这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像你对面那门里关的哥们,两鞭子下去就晕了,着实没用呢。你是还没尝过鞭子的滋味,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啊。” “用刑之前,这鞭子必定是要在水里浸泡上一整夜的。沾了水的鞭子可就不一样喽,一鞭子抽下来,皮开肉绽不说,上头的木刺直接扎进肉里,真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刀疤脸说着伸出手来,在他那个剃到发青的头皮上拍了一掌,而后凑到吴永和的耳根子下阴霾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让吴永和毛骨悚然,他料得这所谓的鞭刑自个也是跑不掉了,不自禁地便打了一个寒噤。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吴永和被人绑到了外面行刑的柱子上。拿着鞭子的人慢慢走了过来,吴永和紧张得双手都出了粘腻的汗水,简直心擂如鼓,一双眼睛都快瞪得要跳出眼眶了。 就像是夏季短暂的一阵雷雨,鞭子一挥动,噼里啪啦便朝着吴永和席卷而来,简直退无可退,无路可逃。这不过是第一鞭而已,吴永和就已经痛得直哆嗦,就像发高热那般昏里糊涂地摇晃着脑袋。 “啪、啪”两声,两鞭子不偏不倚地又继续落在了他的背上、肩上。他隐隐闻到了一股子鲜血的腥甜味道,脸上、脖颈上、身上,新伤带着旧伤,折磨的人痛不欲生,直痛晕了过去。 等到吴永和醒来的时候,他直接被送到了岛上的一处甘蜜种植园去。昏天暗地,没日没夜,心惊胆战的苦力生活随之而来。 种植园的环境恶劣,吴永和采摘干蜜枝叶的时候,总是会听说有人得了疟疾死了;要么就是脚上踩到了碎石,脚上长期被割伤长了脓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发肢体的并发感染,轻则断手断脚,重则全身溃烂而死。 除此以外,这一帮苦力生活的棚屋附近,还时常会有马来虎的出没。马来虎十分凶猛,又善食人,就算是拿着枪的种植园主都拿它们没辙。可怜苦力们若是正面遇着了,几乎就没从虎口上活下来的可能。 夜里,吴永和躺在草堆上,看着自己的胳膊、脚、手背,只要是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部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紫色淤青和抓痕。蚊虫咬的,植物芒刺刮刺的,总归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 听着棚屋外面的犀鸟鸣叫声,吴永和叹了口长气出来。他不能再继续这样待下去,若是再不行动,下一个在这里变成白骨的人就会是他了。 第三十八章 咸肉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不过三四岁的顾笑,挺直了小腰杆坐在饭桌前,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一双筷子就这么捏在手里,眼睛巴巴地望着桌子上的清汤面,只觉得嘴巴里也像汤面一样寡淡的很,一点味道都吃不出来。 顾笑原本是被人遗弃在弄堂口的弃儿,青芙发现她的时候,这孩子已经哭了一整夜,声音都嘶哑了。 周围几个邻居说要送她去孤儿院,青芙却是见这女娃娃可怜,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时心软,便把这孩子给留了下来。 说是多一个孩子吧,也就是添一双碗筷的事。可是顾笑这孩子却不如同龄人那般小鸡啄米的食量,胃口倒是十分的惊人。小小的肚皮里像是有无底的黑洞一样,多少吃的都不够塞满。 那年头,柴米油盐酱醋茶,无论哪一样都是奢侈的东西。更别提能吃上一点猪肉那种带油水的东西,都得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敢奢望一次。 顺嫂晓得青芙的难处,偶尔就从家里带一些腌制的酱油咸肉过来。青芙十分珍惜这块咸肉,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也就是偶尔切出一小碟放锅里蒸。她怜惜顾笑,筷子从来不往这碟子里钻。 顾笑呢,到底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肚子饿了想吃肉。可是就那么一小碟的咸肉,根本不够吃。人一上了桌,没多会那丁点薄薄的肉片就被她吃了个一干二净,甚至是最后那点带油的水沫也被全倒进碗里喝光了。 吃完了,顾笑觉得没吃够,眼泪汪汪地望着青芙,委屈的不成。青芙看了十分心疼,咬咬牙就想着得去多兼几份工来帮补菜钱了。 有一次,青芙带着顾笑回娘家吃饭,顾笑又是自然而然的一个人把整晚油肉给吃光了。姑母在边上瞧了脸色却是很不好看,呵斥道:“真是没规矩!大人都没动筷子呢,自个倒是先吃光了。这个作派,就是穷酸样,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顺嫂替孩子说话:“这到底年纪还小不懂事呢,饭好吃难免多吃了两口。下次做饭的时候呀,再多烧一些油肉就是了。” 姑母冷笑一声:“你倒是会做烂好人,这油肉不用钞票买的么?真不知道找这么一个拖油瓶回来是做什么的,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怪只怪这孩子的亲生父母心狠,竟然把孩子说丢就丢了。你看这孩子长得多乖巧,也是可怜的呢。这要是丢在咱们门口,想来太太心善,瞧了也难免跟着叹口气呢。”顺嫂瞥了眼脸色发白的青芙,赶忙扭头对姑母打了个圆场道。 可姑母哪里是个轻易肯住嘴的人? 却见她眼皮子一挑,对青芙曼声曼气道:“要我说你还是省省气力,少给自己找罪受了。直接把孩子带到孤儿院去得了。你又不是家财万贯,家里多个小鬼哪里养得起?” 顾笑年纪虽小,却也听得懂这话里话外的嫌弃。一双圆圆的小眼睛转了一圈,一下又盈满了泪水。 若是平日里,姑母说话尖酸刻薄也就罢了。这会是专门说给孩子听的,可就有些过分了。青芙心里发了恨,直接一摔筷子,抱了孩子就往外走冲。 顺嫂连忙追了出来:“小姐,你慢点走,饭都没吃完呢,何必生这闷气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姑母那张嘴就是这样的了。说话虽然不中听,但到底还是顾念你的。” “孩子还小,哪里招惹她了?她要真顾念我们这份亲情,就不应该当着孩子的面说这样难听的话来。她这是觉得我一心一意等着永和,处处不肯听她的,报复我呢!”青芙激动的声音都打了颤。 顺嫂也不急着帮姑母辩解,只是等青芙把心里的委屈和火气都给发泄了出来,这才赔笑道:“顾笑不是还有你疼惜着嘛,这孩子还是有福气的。” “你回去同姑母讲,我往后不会再带孩子来受气了。顾笑是我的宝,我的孩子,谁敢给她气受,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得孩子周全!这些鸡零狗碎的话我也受够了,往后我们娘俩便是饿死,也绝对不会再来讨罪受!”青芙撂下狠话道。 顺嫂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诶哟,我的姑奶奶诶,可别这么说。到底都是一家人,还能生分成两家人嘛?有些气话说说就得了,可别真把狠劲使出来了。你姑母那性子你还不知道么?刀子嘴豆腐心,我回头也会劝两句的。” 青芙闭上眼眸:“顺嫂,你今天也看到了,不是我不讲道理,是她太咄咄逼人。我自己委曲求全就罢了,可孩子不能这样,她是无辜的。有什么气,直接往我身上撒就是了,何苦难为一个孩子?这又算得什么本事?” “她既是抚养我成人,这该尽的孝道我一分钱都不会少她的。只是孩子是我的底线,谁都不可以欺负她……就算是姑母也不可以!”青芙说着,越发抱紧了顾笑。 她的心隐隐发着痛,难免想起了幼年丧父之后寄人篱下的种种心酸过往。她经历过的那些事儿,实在不想顾笑再重走一遍老路了。 收养孩子的确很苦,比她预想的还要多许多麻烦,肩上的担子也愈发的沉重了起来。 但是既是收养了孩子,那她便是要待她好,担负起那份责任来。更何况她知道,就算是永和今日在这里,也一定会支持她的决定的。 “顾笑,你记着,妈妈爱你,你永远是我的孩子。”青芙的脸贴到顾笑冰凉的小脸蛋上,轻轻摩挲着。 第三十九章 烤鸡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过了几日,青芙从外头匆匆下班回来,对顾笑说:“乖孩子,妈妈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顾笑眨巴着圆圆的眼睛,不解道:“我们去哪里呀?为什么今天你下班这么早?” 青芙笑笑:“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可是个好地方呢。” 说完,青芙就从衣架上取了顾笑的外套,给她仔仔细细的罩上。然后再把外套领子翻起来,将孩子整个给包的结结实实的,只露出一张小脸蛋来。 彼时天色尚早,一抹绛云敛凝在天际边。顾笑抱着青芙的腰身,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看着过路的风景。 越是接近郊野,寒意便越是分明。青芙载着顾笑一路骑行而去,母女俩说说笑笑的,倒是十分愉快。 顾笑“咯咯”笑个不停,一张脸蛋在寒风里笑得白里透红,像个被冻住凝结起来的冰果子一般。 天马山下到处都是疯长出来的芦苇丛,顾笑被轻柔地抱着下了车子,她的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周围陌生又新鲜的一切事物。 这个时候青芙用随身带着的箩筐,还有临时捡来的树枝撑起了一个小小的陷阱。她再从兜里掏出一点点的碎米,示意顾笑洒进去。 顾笑迟疑着看了眼青芙,嘟囔着嘴巴不敢乱动。青芙笑着抚摸了下顾笑的小脑袋:“乖孩子,你可以的,快去试试。” 得到了母亲的鼓励,顾笑一下子就充满了勇气。她晃动着小小的身躯小跑了过去,将那把碎米洒在了箩筐下面。 青芙带着顾笑潜藏在枯黄的草丛里,像一只郊野上带了兔崽的母兔,竖起警觉的耳朵,随时注意着周遭的动静。 顾笑略略仰起头看了眼母亲,实在有些不明白她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有些许小紧张。此时她的小脸蛋贴在草丛上,鼻尖被狗尾巴草挠的痒痒的,小嘴巴一张眼见着就要打出一个喷嚏来。 青芙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顾笑笑眯眯地搓了搓鼻子,那个喷嚏转瞬间就消失了。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就听见不远处的箩筐“砰”的一声就跟着盖了下去。 “抓住了!”青芙兴奋的拉着顾笑起了身来。 顾笑觑起眼睛,看着母亲从箩筐里抓出了一只野鸡来,一时间惊叫道:“妈妈!是一只鸡呀!” 青芙朝着顾笑眨了眨眼睛:“瞧,这就是你想吃的肉。” 说话间,她到河边拔了鸡毛,简单的处理了下野鸡。而后母女俩一块动手,在草丛边用石头搭起了一个临时的灶台来。 青芙吹了火点子,烧起了一把火来。那火随着吹拂而来的风熊熊燃烧了起来,热气贴着野鸡的身体,“滋滋”的冒着油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的肉香。 青芙一面翻着鸡身,一面往火里加干草。顾笑看着鸡肉上头冒着的一个个白色泡沫,鼻腔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香味,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的朝着火堆挪了挪身子。 她的小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眼里满满的都是那块烤的焦脆的鸡肉。光看不吃对于小小年纪的顾笑来说太煎熬了,那简直就像是一种折磨。 青芙笑着又去转动了几把鸡肉,然后将发黑的部分剥掉,将整只鸡撕成一块块的,放在一旁枯萎的荷叶上递了过去:“看把你馋的,全都是你的了。” 顾笑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似的问道:“妈妈,这真的都是我的了么?” 青芙宠溺地捏了捏顾笑的鼻尖:“看你嘴边的口水,可苦了你等这么久呢。” 顾笑兴奋的说道:“那我是第一次见那么大块的鸡肉嘛!” 说着,她拈了鸡腿递了过去:“妈妈,你也吃。” 鸡皮带着淡淡的焦黄色,骨头细缝之间则呈现着自然的红色。青芙咬了一口,果真是现烤的好滋味呢。 她抬头看了眼顾笑,这孩子不过才尝了一小口,就紧紧抿着嘴巴,仿佛生怕嘴里的肉要逃出来似的,过了许久才一脸珍惜的把肉给咽下去。青芙就这样静静看着孩子吃,满心满眼都是疼惜和快乐。 “妈妈,这个鸡肉太好吃了,你要带一只回去么?爸爸要是回来了,也能吃上这么好吃的肉呢。”顾笑突然开口说道。 青芙咧嘴笑了笑:“傻孩子,要弄这么一只鸡可不只是一个箩筐就好的,还得有些运气呢。你爸爸本事可好,他要亲自来的话,应该能抓着不少,该是比我厉害的。” 顾笑砸吧着闪着油光的小嘴,迟疑了下,还是喃喃道:“妈妈……之前听隔壁阿婆讲,说是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呢。这是真的么?” 青芙脸上的笑容一僵,眉头微微皱起,缓缓垂下了头。她侧过脸思忖片刻,半晌方才沉吟道:“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知道,你爸爸是一个守信用的人。” 顾笑的头乖巧地仰靠在青芙的膝盖上,享受着母亲温柔地抚弄她那一头黑黑细发的惬意,天真的笑了起来:“那等爸爸回来,让他来抓一大窝的鸡,最好的鸡腿只留给妈妈吃。” 这笑容脆甜,听得青芙也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就有眼泪从眼里涌出来…… 第四十章 对峙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瘦瘦高高的刀疤男,突然出现在了种植园里。在地里干活的吴永和搭细眼看着,却见他穿了一身灰不溜秋的长袍,整个下巴依旧尖尖的像是个锥子。 刀疤男的脸是典型的南洋脸——颧骨高高的,上头盖了一层薄薄的皮,...《温暖的殓》第四十章 对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掉包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这话落地的瞬间,吴永和先是睁着眼眸,而后慢慢垂下了眼皮,面色也渐渐由红转白。脸上的肌肉不再紧绷,慢慢恢复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憔悴和疲惫。 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一般看了眼刀疤男,而后又仰头看着草棚的棚顶...《温暖的殓》第四十一章 掉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挣扎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钟楼的大钟敲过四点,天边的日头好像没剩几口气了,残喘着从云层里爬了出来。这日子真是闷热得很,扰的人心里头哪哪都不痛快。 姑母在吴家的阁楼上躺靠着,嘴里呷着酒,手里捻了几枚五香豆,别提有多舒服了。...《温暖的殓》第四十二章 挣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字条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这一日,青芙下班带着顾笑回家,却是迟迟没有看到姑母回家的身影。她不禁心下嘀咕着,想着都这么晚了,姑母又去哪里了? 顾笑看母亲急得团团转,忙说道:“妈妈,我看阿婆又是出去胡来了,要不然咱们出去烟馆...《温暖的殓》第四十三章 字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章 冷暖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这会时候尚早,张文一家刚围坐一圈吃早饭。青芙进去了,他们也只是给了一张板凳让她坐。然后就把她晾在一边,自顾自的低头吃馒头和玉米糊。 “这一天天的,日子是没法过了,今天还吃的着玉米糊,明儿个可能就...《温暖的殓》第四十四章 冷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 雪中送炭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回去之后,青芙哄着顾笑睡觉,而后她摸着黑到了楼下,从厨房的柜子里取出小半瓶的花雕酒。 这还是先前办婚事的时候,永和专门托人从绍兴买过来招呼亲戚朋友的。里里外外招呼的人多,最后就还剩下这么小半瓶来...《温暖的殓》第四十五章 雪中送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 遗言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南洋星洲,这儿没有春与秋,只有没有止境的夏夜。这一日夜里,天空一片澄净,雪白的月亮挂在天边,像凌空悬着的一面镜子。 那月儿带着人的希望与期盼,映照着人间种种。空气中弥漫着叻沙与辣椒的味道,华灯初...《温暖的殓》第四十六章 遗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 阴差阳错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顾笑,你也听到了吧?他不是没有联系过母亲的,他…….”顾笑的丈夫不知道什么时候与顾笑一块,已经站在了澜澜的办公室门外。 方才里头的那番话,夫妻两个人在门外听的是一清二楚。顾笑丈夫想要拉着顾笑劝...《温暖的殓》第四十七章 阴差阳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 情深缘浅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顾笑迅速扫了眼信封上的字迹,而后一脸嫌恶地拆开信封,将里头的信笺拿出。 却见信笺上写着: 爱妻青芙: 上次申城码头一别,恍惚之间竟觉得好像还在昨日。自从历尽千辛万苦到了南洋之后,我每...《温暖的殓》第四十八章 情深缘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重逢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那天下午在病房的时候,青芙同我讲,她为有你这么个懂事、孝顺、又能干的女儿感到骄傲。她说你是这个世上最懂她,也最体谅她的人,她真的十分高兴,这辈子能与你有这样一段缘分,做这一世的母女。”吴永和柔声说道...《温暖的殓》第四十九章 重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 生别离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车子在申城的公路上飞驰着,青芙蜷缩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寒风一阵阵的从窗户的细缝里钻了进来,冷得她胳膊和脚都有些发僵。 吴永和轻轻将她拥在怀中,再用大衣将她裹得紧紧的。自打进了申城人民医院开始,她大...《温暖的殓》第五十章 生别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 见世面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殡仪馆楼外的空旷敞地,吴永和从包里掏出一整叠的信笺,紧紧捏在手里,半晌没有动静。 李烈从王建国那里借了一只铁盆过来,又在上头淋了一些汽油。吴永和将那叠信笺,一封封的往盆里放。然后从李烈手里接过汽...《温暖的殓》第五十一章 见世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偶遇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王建国坐在殡仪车后座上,眼睛瞅着汽车后视镜里的司机,又用眼角余光看了眼闭眼休息的朱倩,缓缓吐了口气出来。 今天他这是临时被叫去乡下拉大体,据说是夜里去世的老人,家里头也联系不到车子去送。家属万般...《温暖的殓》第五十二章 偶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来信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清早,李烈穿上实习生的制服再次来到了殡仪馆。穿过长长的青灰石砖走廊,进入到狭窄的楼道的时候,他心里莫名就开始往下沉。 虽然叶澜澜总是孜孜不倦调侃说,他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只要好好干,一定能变成殡...《温暖的殓》第五十三章 来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道歉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澜澜风风火火的回办公室抓了衣架上的外套,就预备开车回家去了。难得这两天业务少,可以早点下班回家,还得好好陪陪父母才行。 她一路飞奔下楼梯,走出办公楼的刹那,突然就觉得方才心里头那股子气,又给莫名...《温暖的殓》第五十四章 道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 繁都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隔日,澜澜赶到宿舍找王建国,一推开门,差点被满屋的浓烟呛的摔了个跟头。她捏着鼻子赶忙将窗户和大门全部敞开,用对流的风冲散着满屋子的烟气:“诶哟,老王叔,你抽这么凶干嘛?要是觉得心里头闷,来个一两根烟就...《温暖的殓》第五十五章 繁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 吼歌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车子在一处街角停了下来,外头寒风阵阵,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了下去。街道两边商家的灯火早已经亮了起来,在迎接着夜晚的繁华。 在略矮的一排门面之间,到处都飘着炊烟,还有锅铲和油爆的声响。这里是最热闹的夜...《温暖的殓》第五十六章 吼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春田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月榕村,一处农家小院里头,木门“吱呀”作响。院子里是一地的猪和鸡鸭的排泄物。蓝小女从污水坑上踏过,腋下夹着一袭竹编的凉席和一大麻袋新鲜切好的馒头片。 村里的晾晒场,除了被褥、衣物,各种粮食、需要...《温暖的殓》第五十七章 春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寻回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从村支书到各路亲戚朋友,纷纷上门安慰蓝小女,要她心里放松一些,说不准宋耀祖就是觉得屋里憋闷得慌,想出门走一走,散个心什么的。 这些都是安慰人的话,小女不会不知晓,耀祖绝对不是一个不告而别的人。从...《温暖的殓》第五十八章 寻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 了断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宋耀祖住进了申城人民医院,尘肺引发的肺癌晚期,自身的呼吸系统防御机能已经完全混乱残败。再加上胸通、咳血、呼吸困难,种种状况显示他的生命气息已经十分孱弱了。 小女虽然本来就知道尘肺引发的并发症会不...《温暖的殓》第五十九章 了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勿相忘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凌晨,殡仪馆的中巴车徐徐绕过市区的十字路口,偶尔刹车的震动带了一股沉闷又缓钝的节奏。 小女仰头靠在汽车靠垫上,朦朦胧胧的好像在梦中一样。迷迷糊糊之间,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泛起的声响,...《温暖的殓》第六十章 勿相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漫漫路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傍晚六点差十分,蓝小女从楼上抱着骨灰盒下来的时候,澜澜已经在停车场的绿色雨棚下等着她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烈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澜澜远远的就看见他扬起那张脸看过来。 换掉实习生那身白色...《温暖的殓》第六十一章 漫漫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反复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这年冬天冷得不得了,地里的苗都冻得不成。自行车一路骑行过去,只有轮子滚过路面的“吱呀”声回响着。泥泞的路面因为冻得结了冰,整个看起来就显得有些混混黄黄的。 阿秉坐在后座上低头看着,自行车压在地面...《温暖的殓》第六十二章 反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终归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整个冬天,耀祖都是在成片的咳嗽声中度过的。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小女只能从别家多借了一条棉被过来,给耀祖多盖一床添点暖意。有时候实在冷得厉害,她就烧个煤球将屋里弄得暖和点,再把热水灌进没用了的盐水瓶里...《温暖的殓》第六十三章 终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 女人心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澜澜与李烈赶到宋家的时候,正是一堆人挤在门前准备出殡的时候。虽说小女做主把宋耀祖送到殡仪馆火化了,到底这村里面讲究的还是一个入土为安,因而着一概的仪式一点都不能少。 任凭天还带有凉意,小女将厚厚...《温暖的殓》第六十四章 女人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旧事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殡仪馆宿舍。 李烈抱着狗,王建国拿着淋浴器的喷头,准备给狗洗澡。澜澜和李烈不在的这两天,殡仪馆的活儿基本都是朱倩和王建国在团团转运作着,因而就显得格外忙碌。 人一忙起来,生活就很难去讲究和...《温暖的殓》第六十五章 旧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 抗拒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天气一热,殡仪馆道路两旁的树木就连绵不绝的招展开了枝干来。阳光一照射下来,就泛起一片片淡金色的光亮。 澜澜抬头看着那些薄薄的叶片,透明又渲染了一片片青葱的绿色,上头的脉络清晰可见。风一摇曳起来,...《温暖的殓》第六十六章 抗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失和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一入了夏,花草树木便都争相开放变样了。中央那块草坪绿油油的,花圃里那些火红的杜鹃花的花苞也跟着盛开了满园。 有一位老人蹒跚着走到了殡仪馆门口,他抬起头来觑眼打量着殡仪馆的铁栏杆,虽说都是不锈钢做...《温暖的殓》第六十七章 失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推诿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彼时,曹威的心事其实十分复杂,几个姐弟里就属他的情况最为复杂。大姐曹淑晔虽说心思花哨,但到底退休前有份正儿八经的水利局的工作。这会子退休金不少,日子也很滋润。 而三弟曹一夫呢,很会左右逢源,拎得...《温暖的殓》第六十八章 推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十指连心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曹瑞醒过来之后,三个儿女倒是齐齐整整地都在跟前。只是看他们个个低着头,像是揣了什么心事似的,就又不得不起了疑心。 “怎么就你们在这儿呢?你们妈呢?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回去休息了?”醒来的第一件事...《温暖的殓》第六十九章 十指连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破冰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曹瑞徐徐的诉说着过往的遭遇,即便他叙说的事情十分让人生气,但是他还是尽力保留了一个知识分子的体面,用一种尽量平和的口吻把事情给说了出来。 人要是老了,那能说道的日子也是有限的了。熟人也都年纪大了...《温暖的殓》第七十章 破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分家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这一日又下起了雷雨,不过五点的光景,窗外已经黑成一片了。自从雪芳过世之后,曹瑞已经没什么胃口吃饭了。更何况他已经被医生确诊为大肠癌,吃下什么东西都很快会拉稀,以至于他不大喜欢进食了。 但是人要活...《温暖的殓》第七十一章 分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 悔悟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曹威原本躲在后头,想着离是非远一点,总是安安全全的先把今日度过去再说。没想到父亲直接点了他的名,这就叫他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回应了。 他只得摊手,一脸无辜道:“我是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爸,你突然要我讲...《温暖的殓》第七十二章 悔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德福菜馆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秋冬交替,又到了十月小阳春的时候。陈晓骏骑着自行车在小道上,抬头看了眼天空,太阳在头顶上发着白光,十分的刺眼夺目。 日头热烘烘的晒下来,才骑了那么一小会,陈晓骏便已经鼻尖冒汗。他的面颊已经慢慢浮...《温暖的殓》第七十三章 德福菜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无处可依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老旧的木门早已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发着刺眼白光的防盗门。明晃晃的一道光映在达微的眼帘里,心里头就觉得不大舒服。 等到达微缓缓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防盗门是虚掩着的,从厚重的门内传来了一阵阵的说...《温暖的殓》第七十四章 无处可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触动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难得轮休的周末,叶家一家子吃完中饭之后,澜澜主动进厨房的水池洗碗。她用手指抓着碗,自来水“哗哗”的冲刷下来,抹布在碗上抹了一圈,然后甩净放在置物架上沥干。 澜澜母亲看着水龙头的水一直往下冲,澜澜...《温暖的殓》第七十五章 触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温暖的光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德福菜馆后厨,陈晓骏刚从外头上菜进来,就听见里边“噗通”一声巨响。他慌忙跑了过去,仔细一看,却原来是达微不知怎的,突然脚下打滑摔在水池下了。 这个时候,她手里拿着的一大盆腌笃鲜全部都泼翻在地上。...《温暖的殓》第七十六章 温暖的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这就是爱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晓骏的确没有欺骗明明,实际上在他事无巨细的精心照料下,达微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知道明明有晓骏管着,心里头也宽慰一些,情绪也很快平静了下来。 医生嘱咐要按时吃药,定期回来复诊之后,晓骏就接达...《温暖的殓》第七十七章 这就是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永恒(大结局) - 温暖的殓 - 不知春将老 晓骏找到老忠,千方百计打听了达微这些天的时间安排。他知道,达微这一天傍晚六点就下班了,晚上是别的厨师替班。这样的话,他只要在差不多的时间点,守在餐馆门口的自行车停车处等候着,就一定能见到达微。 ...《温暖的殓》第七十八章 永恒(大结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