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昭文二十三年,秋。 大燕玄阳城外的戈壁已是一片荒凉。 朔风乍起,自零星长着几株骆驼刺的红石滩上刮过,吹起几团风滚草,依着地势,向着远方咕噜噜滚去。长风过处,声响仿似鬼哭狼嚎。 一团风滚草滚到一双牛皮战靴之下,再也动弹不得,宛若一只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的猎物。战靴的主人着黑甲,持长戟,面色潮红,目光坚毅。在他的身旁,整齐列队着的,是成千上万个跟他一样的北凉战士。 二十万北凉军,静默地注视着前方的断崖,身经百战的他们知道,绕过那道断崖,是一片开阔空地。开阔地的正对面,便是大燕北境重地玄阳城了。 也许是前几次战斗打怕了,明明可以在断崖处设下伏兵,居高临下狙击北凉军团的玄阳守秦刚居然放弃了这个机会,紧闭城门,据守不出,只待援军。 想来也是。 面对北凉马背上长大的二十万铁血男儿,区区四万五千守军,恐怕难以力挽狂澜。 千百张黑色战旗猎猎作响,最大的一张猩红大旗上,专门用北凉大燕两种文字绣着硕大的“蒙”字。单是这个“蒙”字,就能把喜欢躲在女人罗裙下的燕人吓破胆吧。要知道,那可是兼具北凉国相、大将军于一身的蒙达的战旗,北凉国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皇叔。 黑色甲旗遮天蔽日,战马低嘶跃蹄,只等蒙达一声令下,便会席卷而去,凭借再一次冲击,将玄阳城那早已在前几次战斗中残损不堪的城门撕得粉碎。 自信满满的老将军蒙达骑在通体漆黑的战马上,望着前方隐隐浮现的玄阳城角楼,露出了鄙夷的微笑。 他摊手在副将摩耶屠面前,摩耶屠马上会意,解下系在腰间的酒囊,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爽烈的马奶酒下肚后,蒙达大叫一声:“三军听令,玄阳城破,儿孙们自当肆意快活,莫要管那燕人死活!不要只顾那些牛马,漂亮女人也要多抢几个!” 他的话极大地鼓舞了将士们的斗志,一时间杀声震天,只令头顶那刮了千百年都不曾停歇的朔风都黯然失色。 正当蒙达举起右手,准备发号施令时,本该挥下的手臂却高高地擎在了空中。 他目光所及之处,几百米外的断崖之上,居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那身影看起来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举着一柄小小的红伞,看起来无比怪异。 蒙达相信身后的士兵也跟他一样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一位身高还不及马腹的幼女,突然出现在二十万军阵之前,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嗨,大燕没有女人了吗,居然让这么个还未断奶的小娘子前来劳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身边的将士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戏谑声中,唯有蒙达身边的副将摩耶屠眉头紧紧皱成一团,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酒囊。 而对面的红衣女童似乎毫无惧色,沉稳淡漠的表情根本不应该出现在那稚嫩的脸上。 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裙,仿若鲜血遍浸残霞。 她就那样默然地看着一箭之外的北凉军团,嘴角竟缓缓升起一抹轻笑。 淡青色的发带和腰间的束带一起迎风飘举,竟似天外飞来了一位仙子。 蒙达迟疑之际,断崖之上又有了新变化。 “快看,小娘子身后那是些什么?” 沿着一名百夫长所指的方向看去,红衣女童的身后居然升起了一只只巨大的孔明灯。转瞬间,千百只孔明灯借着风势,黑云压境般朝着军阵扑来。蒙达看得清楚,那些孔明灯的下方各系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待到飞近,到了头顶,才看清每只布袋上都写着一个“粮”字。 “哈哈哈,莫不是燕人怕了,不等开打就认怂,亲来又不敢,便想出这种怪招给爷爷们送战利品来了。” 然而,那名士兵的话音未落,一柄利箭便刺破皮甲,洞穿了他的胸膛。腔子里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喉咙,呜呜哝哝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他惊恐不定的眸子里所映现的,是断崖之后密密麻麻升起的箭雨。跌落马下的他还未来得及闭眼,箭雨便已兜头落下。利箭割裂了头顶孔明灯上的无数只粮袋,细碎的面粉迎风扑面撒下,借着风势,顷刻间已在北凉军团的周围化作一团浓雾。 轰的一声巨响,撒落的面粉被孔明灯点燃,形成了剧烈的爆炸。 转瞬间军阵已经乱作一团,目不能视,哭喊声震天。 爆炸中受惊了的军马,在将主人甩下马背后,得了失心疯般四处乱撞,又撞翻了几队还没反应过来的北凉狼骑。 众人胡乱揉着眼睛,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就连已经变成了一位白面书生的蒙达似乎也还没有想明白。只得拼命拉紧缰绳,安抚下狂躁不已的坐骑。 “蒙达狗贼,纳命来!” 一声嘶吼割裂长空,努力摇了摇脑袋的蒙达定睛看时,才模糊看见对面的断崖处,已有一骑从崖边的低谷中蹿出,朝着军阵风驰电掣般地袭来。 马背上的青袍男子仗一柄玄青色长剑,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长相。但仅凭方才那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吼也能辨出,来者,必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驾!” 蒙达来不及多想,当下双腿一蹬,驭起身下战骑,挥舞着那双曾让他扬名天下的玄铁巨斧,向着来人冲去。 尚未接敌,蒙达却觉心头一绞,腹痛难忍。 他猛然想起了副将摩耶屠递给自己的那一囊马奶酒。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三尺长剑已经迎着他的面门劈来,蒙达下意识地举斧抵挡,却已无招架之力。只见那迎面劈来的长剑一抖,斜刺而下,划了一个半圆。刀光一闪间,右手里擎着的那柄厚达三寸的巨斧,已经被斩成两段,断口依着剑势,呈弧形切开,跟自己尚未瞑目的脑袋一起,跌落在脚下的红石滩里。那剑,竟像切豆腐一般把玄铁斧切成了一个弧形! 这凌乱的红石滩原本不是红色,据说是被千百万战士的鲜血染红。 瞳仁里粘了沙子的双眼还在兀突突地盯着那只斗笠,最后一个怨念在蒙达的脑袋里一闪而过——身为主将,本不该这般自负轻敌的,更不该一马当先…… 将蒙达斩落后,来人并不下马,俯身长剑一挑,蒙达的脑袋已在剑梢。 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剑脊流下,衬托得剑脊上那行云流水的锻纹更加清晰,那道道浅灰色的缎纹竟似一条从天际流下的瀑布。 “蒙达已死,哪个敢来!” 青衣剑客一声暴喝,被爆炸震傻了的将士们揉着眼睛去看,才发现主将的脑袋已在来人手中。 要说北凉狼骑也不是被吓大的,当即,便有几十个未曾丢了坐骑的骑兵,在一位百夫长的带领下,向着断崖的方向回卷,妄图抢回主将的尸首。 “主将已失,军心不在,撤!” 此时,副将摩耶屠接管指挥,对着那几十骑狼骑发布了第一道军令。 虽然心心念念着国相的全尸,但军令如山,本欲冲上前去从青衣剑客手中抢回头颅的百夫长只得勒停了马儿,心有不甘地下令道:“听摩耶将军的,撤!” 北凉军向北撤了,留下一地烧焦了的尸体,和横七竖八倒在乱石滩中的军旗、兵刃。 断崖之上,红衣女童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在她身后,一支驼队正在默默离开,叮叮作响的驼铃声掩映在风沙之中,如今听来是如此悦耳。正是这只驼队,半月之中横绝万里黄沙,及时带来了用于奇袭的孔明灯。他们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千里奔袭,只为她一句圣令。 “哒哒哒。” 耳旁马蹄声响,伞下的女童抬头看时,青衣剑客已经跃下马来,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递到了她面前。 面无表情的女童伸出手,拎着发髻,接过了头颅。 此时此刻,她掌心里那个莲花形的红色烙印似乎比方才更加艳丽了。 眼见驼队走远,红衣女童低声命道:“传话下去,给摩耶屠准备的那一车银子可以兑现了。” 成年女子的声音从一位七八岁女童的口中发出,若不是身边的大护法江寒整日与其如影随形,任他武功再高,恐怕也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是,圣使!” 被青衣剑客江寒唤作圣使的,正是眼前这位七八岁的女童,红莲教教主沈雪吟。 她的容貌虽然只有七八岁,年龄却已经二十有三。 十五年前,江寒曾带人去到青阳城邙山,用在井水里下毒的腌臜手段灭了青阳派剑宗满门,抢回了两件宝物。其中一件是他手里削铁如泥的天瀑剑,而另一件便是那据说服下以后可以长生不老的玄清丹。 那一年,本着忠心,江寒将玄清丹奉给了教主,却不想使她的容貌永远停滞在了八岁。 十五年来,自知酿下大错的他四处搜寻玄清丹的解药,终无下文。像他这种一心护主的武夫,又怎会明白,玄清丹本不是毒药,又何来解药。 十五年来,红莲教绑遍天下名医,却终究治不好教主的怪病。这些年,因了该死的玄清丹,沈雪吟尝遍了天下的苦药,每天还要忍受烈火煎熬,为的就是排解体内玄清丹的万古奇寒。可她的头发指甲,再未生长半寸。若永远停留在八岁也好,偏偏心智却又渐渐成熟。年长的她,不敢照镜子,不敢亲自洗脸,万恐在倒影里看见自己的容貌。她每三年就会杀掉替自己梳洗的下人,平生最忌讳别人用“小姑娘”、“小女孩”之类的词汇称呼自己。 想到这里,沈雪吟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旋即又舒展开来,撑着红伞,拎着人头,向着身后一直紧闭的玄阳城门走去。 玄阳城门口的两只玄武石兽,历经千百年战火,已满目疮痍。 一个月前,蒙达军团发起的第三次攻城大战中,左边那只青石玄武被投石机削去了半拉脑袋,只留下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北面的戈壁。 在它的背后,遍布弹坑的城墙上,贴着一张早已泛黄的告示:北凉犯境,举国同仇。杀北凉军士一人者得银一两,百夫长百两,千夫长千两,敌将万两…… 二十年前,就是在这座城门下面,年仅三岁躲在箩筐里的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沈鳌被人凌迟至死。彼时,台下对沈鳌恨之入骨的外族客商,纷纷花重金买下从他身上片下来的肉,当众烹食。 “兔死狗烹。” 沈雪吟鄙夷一笑,将蒙达的头颅信手丢向告示前面的空地。 城上一直注视着城外动向的守城士兵早已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此时此景,自不敢怠慢,连忙跑去禀告。 不多时,重甲在身的玄阳守秦刚已经来到城楼,在看到城门下如此诡异的一幕后,声音里带着颤抖:“来者何人?” “你无需知道我是谁,你只需知道那狗头是谁便好。” 沈雪吟刚一开口,城墙上的原本探头探脑向下看的守军便呼啦一下向后退去,连连惊道:“她是人是鬼,孩童怎会有那般声音?” “妖女,妖女!” 说话间,已有不怕死的弓箭手对着城下的女童举起了手中的弓弩。 身经百战的秦刚强忍住胸中的惊惧,招了招手,让弓箭手放下了弓弩,咳嗽了一声,继续试探着问道:“那他是谁?” “北凉国相蒙达!” 应答者变成了女童身边的大护法江寒,语气中是对怯战官兵满满的鄙夷和不屑。 “什么,蒙达死了?” “北凉大将军死了?” 城楼之上一片哗然,秦刚虽不愿相信,但联想到方才北凉无故撤军,又不得不信,只得顺着来人的话往下接:“既然你们杀了敌国国相,想要什么封赏?” 红衣女童嘴角挂着妖笑,她收起红伞,抬头看了看头顶一脸茫然的秦刚,反问道:“我想要的,秦将军能给得起?” 这一句倒是问住了秦刚,论功行赏,杀敌将者得银万两,如今她丢下的可是北凉国相兼大将军的脑袋。莫说他区区一名守城小将,这功劳,就算是如今端坐在中京城皇宫里的那位正主,也不一定能赏得起吧?” 见秦刚不再应答,女童收了笑容,重新撑起了红伞,一边踩着江寒的肩膀登上马背,一边大声对身后面面相觑的官家喊道:“我要的,三年后自当来取!” 话音未落,两人一骑,已经朝着西北的大漠绝尘而去。 “父亲大人,玄阳城欠你的,大燕国欠你的,雪吟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被江寒护在胸前的女童轻轻闭上了杏眼,脑海里再次闪现出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恩怨。彼时,因先帝在位十九年间,奉行与边陲诸国自由通商之策,大量不得教化之夷蛮涌入关内。夷蛮好战,一时间游侠浪客横行,与燕人摩擦不断,命案层出不穷。更有甚者,与关外敌对势力相勾结,扶持亲蛮官员,残害忠良。初登大宝的昭文帝为巩固政权,听取了父亲沈鳌的建议“锁国屠夷”。屠夷策一出,杀夷者无罪,大燕一国大小城池锁城屠夷,三年之间,竟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但凡外族,无论男女老少,有无恶行,纷纷遭到屠戮。 此荒唐之举,最终换来的是大燕边境外族五国联合攻燕。 昭文三年,为了平息外族五国的愤怒,昭文帝迎娶了北凉公主蒙月儿,破格册封为皇后。并在蒙月儿的建议下,颁令凌迟祸国者沈鳌,夷九族,裁撤军机营以平列国之怒。 若不是父亲执掌的军机营残部和一位神秘的武林人士搭救,恐怕自己也跟全家上下二十八口一起去见阎王了吧? 一行清泪,沿着光滑稚嫩的脸庞滑落,落进了马蹄之下的滚滚黄沙之中,忽而不见。 此行西去七百里,便是红莲教本部所在,在沈雪吟看来,那里利如霜刀的漫天风沙,倒比玄阳城紧闭的城门更有温度。 “快下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蒙达!” 把目光从那抹红衣处收回,秦刚赶忙命令手下一名偏将。 偏将得令,马刀向身后一撇,蹭蹭蹭向着楼下跑去。 厚重的城门吱呀呀推开了。 急急跑去勘验人头的偏将,在用手抚去面堂上粘连的血砂,看清死者的面容后,惊喜万分地对着楼上喊道:“将军,正是蒙达那老奸贼!” “快快送上来!” 跟北凉军对峙了整整一个半月却不见援军到来的秦刚喜上眉梢,早已忘记了将领该有的威仪,在命令手下将人头呈上后,居然像个孩子般心急地迎了下来。 捧着人头的偏将疾步向前,正欲冲进城门,却被绊了一跤。 人头咕噜噜滚了老远,偏将大骂一声,低头看时,才发现绊了自己一跤的竟是时常在南门内集市熟肉摊上偷肉吃的头陀。那头陀破衣烂衫,草鞋恨不得露出十一根脚趾在外,蓬头垢面,落拓不堪。 此时,正抱着一只酒坛躺在墙角的他,竟对着脚边的人头唱出一段酒气熏天的谣儿来: 天瀑高悬,流云怠卷,破履残蓑恩怨近,淡茶烈酒江湖远…… “秃驴,又在胡吣什么?” 早知这怪僧癫狂的偏将骂了一声,那头陀却也不恼,酒意微醺的脸上竟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连连道:“前事休说,罢了罢了。千万般情仇恩怨,自不如烈酒一坛。老衲只知,当初抢了他的天下,如今自会送他另一片天下……” 此时,从城楼上奔下的玄阳守秦刚,早已连滚带爬地抱起了地上的那颗人头,踹了偏将一脚大骂道:“天上掉下这么大块狗头金,你竟兀自丢了?” 念及于此,秦刚连忙收了人头,快马回到军衙,用一只塞满熏草的木箱好生敛了,又休书一封,派人连同人头一起,马歇人不歇,八百里加急,送往了中京城内的宫城。 彼时彼刻,千里之外的中京皇宫内。 刚被册封了的十五岁少年太子慕容拓,正半躺着软在锦榻里,欣赏歌舞。 东宫之内跳舞的,正是半月前悄悄差人从胡市里买来的夷人侍女。那些夷人侍女金发碧眼,腰肢细软,技艺更是超绝,贴面而舞,让人欲罢不能,远非宫内那些唯唯诺诺,从不敢正眼看他的燕女所能比。 在把一枚葡萄丢到哈巴狗一样的内官口中后,慕容拓在榻边蹭下锦靴,勾动着脚趾,伸到了一位夷人侍女的罗裙之下。 “太子殿下,魏统领求见。” 有人来报,被扫了雅兴的慕容拓自然不爽,怠悻悻道:“不都跟他说了吗,我这东宫里除了女人和内官,就我一个带种的,容不下他这个玄月门守将。你且去回了魏九渊,让他还是好生当他的门守去吧。” 前来禀报的小太监本应像往常一样领命前去,可是今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收了魏九渊的好处,竟迟疑着没有移步。 “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慕容拓微微坐直了身体。小太监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喃喃道:“殿下不知,那……那魏统领恐怕已今非昔比了。” “此话怎讲?” “那……那魏九渊为了能在宫内服侍殿下,居然跟奴才们一样,自绝了传宗接代的玩意,此时候在殿外的,已是一个血淋淋的废人!” “嘿,有见识!” 听来人说魏九渊居然自绝了传宗接代的家伙,慕容拓一下子来了兴致,一脚踹开侍女,两眼放光道:“快,扶进来给孤看看。据孤所知,大燕建国二百又六年,他还是第一位自甘下贱的武状元。” …… 【期待大家回复留言,各种求!!!每天固定时间更新,绝不天坑!!!】 第1章:无尘观 昭文二十六年,秋。 朱阳城东隅,建在层峦叠嶂的栖霞峰中的无尘观内,一位少年满脸埋怨。 “天雷怎么还不劈下来?” 时至深秋,听云道长的小徒弟燕戈行正用双手撑在石桌上,看着峰顶那棵已然开始落叶的梧桐,噘嘴埋怨着。 他身下的石桌上,是一局残棋,黑白棋子皆已被用十足的指力按进了棋盘里,静待着破解残局的那个人出现。 对面,须发花白的师父正在指导大师兄练剑。 与他不同,大师兄常牧风勤奋刻苦,师父教授的天瀑剑法虽然早已烂熟于心,却每天勤加练习,力求精进。 常牧风比师弟年长两岁,虽然十八年中两位皆已长成神仙一样的翩翩少年,但师兄眼中却已没有了燕戈行的顽劣。一柄箫剑被他舞得瑟瑟生风,师父听云道长不禁频频点头,朝着对面冥顽不灵的燕戈行嗔怒道:“你何时才能跟你师兄一样,也不枉负师父毕生心血。” 一袭烟色长衫的燕戈行不耐烦地瞥了师父和师兄一眼,悻悻地嘟囔道:“还不是您老偏心,教师兄的天瀑剑法比教我的流云剑厉害百倍。”他又哪里知道,天瀑剑法跟流云剑法同气连枝,实则是同一种剑法,外行人本是看不出什么区别的,只待练到登峰造极之时,才能在几处招式中看出微妙变化。流云剑从天瀑剑中演变而来,砍去了天瀑剑法中最为狠绝杀气太重的几招,化钢为柔重在心法修为,谁又能说出个伯仲?如今燕戈行埋怨师父偏心,无非是自己练剑不如师兄用功,使剑不如常牧风得心应手罢了。 “你说什么?” 听云道长怒吼一声,吐了吐舌头的小徒弟连忙收声,抱起了被丢在一旁的古琴:“我练琴,练琴,我好生练琴还不行吗?” 琴声刚起,一袭白衣的常牧风已经旋跃而起,跳上了观内那棵千年古柏的树梢,舞剑的同时,大声念着师父教授的剑诀——一朝凌云起,剑缚重天,回首苍龙潜九渊…… 话音未落,常牧风的身影似一条白练凌空劈下,待要落地之时,左手变掌为拳,击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又借势反弹,手中箫剑猛然斜向上挑,飞旋尽时,剑尖已直抵燕戈行眉梢。整个招式,宛若一条天外飞瀑,自云端倾泻而下,溅起的浪花轻点燕戈行额头。 “切!” 燕戈行伸出二指,轻轻隔开眼前的箫剑,对师父的厚此薄彼腹诽不已——单单是剑诀,师兄就比我霸道许多。师父教我的那哪叫什么剑诀啊,明明就是一首三岁孩童都会念的古诗。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如今,虽然心中很是不爽,又不好当着师父的面表现,只得将古琴丢在石桌上,跳脚拍手道:“师兄好剑,好剑,貌似轻功又更上层楼,今晚可以吃鸡了。” 燕戈行故意隐去了那个“法”字,逞口舌之快。 而他所说的“吃鸡”本是听云道长无奈之举——此前,嘴馋的燕戈行总是到山下的农户偷鸡吃,曾被农户们打上门来。后来,听云道长便想一法,在栖霞峰中散养了许多土鸡,让他们徒手去捉。这样一来,不但杜绝了他们下山偷鸡的念头,还能让二人的轻功日益精进。一开始,尚不熟悉环境的土鸡自是好捉,不到两月,燕戈行已经吃得肚肥腰圆。后来,剩下的土鸡越来越少,熟悉了环境的土鸡为了躲避山中野兽,个个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好本领,再想捉住便难入登天了。鸡飞得越来越快,好不容易长圆了的燕戈行却越来越扁。 “就知道吃!” 听云道长抬脚踢向燕戈行,小徒弟抱琴来挡,心疼古琴的师父连忙卸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死乞白赖,让人无从真心恨起的燕戈行。 眼见师父不忍打,燕戈行连忙将桌角的茶盏递到老人家面前,“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边,望着峰顶的梧桐树长吁短叹:“眼见又一年夏天过去了,雨季里雷倒是打了不少,偏偏没有一下劈在那梧桐上,我看,今年又不能下山喽。” 听云道长曾有言在先,雷劈梧桐,残棋破解之时,便是放燕戈行和师兄下山之日,现在看来又要泡汤了。 “师父曾说过,雷焦之梧为琴,可奏旷古之音,想来也是需要缘分的,师弟又何必心急?有这闲暇,还不如多参参这局残棋,别等某日雷真劈了那梧桐,却又被这参不透的黑白子困死……” 常牧风将剑收入箫鞘中,看了一眼故作惆怅的燕戈行,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其实他也想下山,只是暗地里怂恿师弟,表面上却还要做好人罢了! 他那话说得轻巧,师父参了一辈子都参不透的残局,怎是他们这种格局狭隘的毛头小子所能参悟的? 今年惊蛰,春雷初起之日,一心想要下山去看花花世界的燕戈行,曾趁师父师兄双双睡熟之际,凭借抓鸡练就的轻功,飞到那棵梧桐树的最高枝,将一根两尺长的铁签打入树干之中,妄图以此引来雷火。如今看来,这栖霞峰终究是作孽太少,不得雷公电母垂青。 鹤发童颜的道长缓缓地把目光从峰顶梧桐树上收回来,笑笑地看着二位徒弟:“你们怎知这山下就好过山上?” 山风漫过松顶,从洞开着的观门外吹来,吹起了常牧风的衣摆,二十岁的少年淡衫薄罗,明目皓齿,端的是云上神仙一般的人物。听师父有此一问,缓缓走上前来,作揖回道:“师父曾多番教导我和师弟‘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可如今,我们久居山中,尚不知天下为何物。自然是想下山长长见识的。” 对于心中所想,常牧风倒也没有隐瞒,虽说比燕戈行沉稳内敛了许多,终还是个不甘寂寞的少年。 听云道长微微一笑,竟望着山门外缥缈的云层发出一声长叹:“天下犹近,江湖不远,出了这道门去,那层叠缱绻的云层之下便是江湖天下。但你们可知,到了这无尘观,想要再回来可就难了!” “鸡也吃的差不多了,鬼才想回来呢。”一旁的燕戈行忍不住嘟囔道,难免又招来师父白眼。 “戈行,去,关了那扇门!” 听云道长沉着脸发号师命,燕戈行无奈,将古琴横在桌上,悻悻地走上前去关上了观门,抬眼望向师父。 “现在,你再把门打开!” 门又被打开了,望着门外缥缈的雾气,燕戈行一脸茫然。 “山还是那座山吗?” “是!” “谷还是那谷吗?” “是!” 面带微笑的师父一下子黑了脸,扶在石桌上的手掌猛的一震,那架黑色的古琴便直直朝着燕戈行飞来,燕戈行就势闪身,将古琴稳稳接在了怀中。 “练琴!” 师父的吼声远远传来,再看时老人家已经拂袖而去。 吱呀作响的柏木门门轴几乎都快被燕戈行转秃了,门外依旧是那山那谷。 “好了好了,别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了,师父是想让你我练成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无我境界!” “那是睁眼瞎!” 燕戈行将那架古琴重重地顿在长满青苔的地上,山水不复,人心可鉴的境界又怎是他这种小人儿可以参破的。什么天下江湖,家国大事,跟自己能有什么关系。他只想下得山去,看一眼花红柳绿的世界,也不枉了去而不返的二九好年华。 “咚。” 一枚青果从背后袭来,燕戈行还没来得及反应,后脑勺便鼓起一个包。 燕戈行赶紧盘腿而坐,将那张古琴架于双膝之上。 门外峡谷处,缥缈的云雾之上,有一群白鹭翩跹飞舞,最后俯冲而下,隐没在了浓雾之中。 “明明是一群白鹭下凡间嘛!” 燕戈行小声嘟嚷,一首“烟云散”被他弹得七零八落,说什么这首曲子里能悟出至上高绝的禅意,就跟弹了这曲子就能变成对面山庙里的秃子似的。如今,他却只知道,山上的叶儿就要落了,秋风就要起了,大雪封山之后,这里便会更无生趣。 【欢迎评论收藏,各种求,每天更新,绝不天坑!!!!!】 第2章:木秀于林 轰隆隆一声闷响,惊醒了睡在床上的燕戈行。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蒙中对着身后那根系在房梁上的麻绳大喊道:“师兄,师兄,刚才是不是打雷了!” 虽然明明可以跟燕戈行一同睡在床上,可师兄常牧风总喜欢睡绳,那样可以让自己练得身轻如燕,反应迅捷。 睡眠一向很浅的常牧风早就起来了,此时此刻正抱着箫剑站在门口,看着头顶电闪雷鸣的云层。 入秋那么久了,居然还有雷电,今年的天气的确有些反常。 “啪。” 一道闪电映亮了常牧风的身形轮廓,刚刚睡醒的燕戈行被他吓了一跳,待看到对面那个鬼影居然是师兄后,骂骂咧咧地穿上鞋,斜披着衣衫,打着哈欠挪到了他的身边。 “下雨了嘿。” 燕戈行伸出手去,掌心向上,不一会便在檐下接了一捧雨水,趁其不备,泼了常牧风一脸。 常牧风却不恼怒,侧身为师弟拉了拉滑落在肩膀的衣衫。栖霞峰夜里冷,如今又下了一场秋雨,从小就不会照顾自己的师弟经常生病。前些年,师父配了药方,好生调理了许久,他的身体才渐渐好转。平日里,都是他像哥哥一样照顾燕戈行的。 “师兄在想什么呢?” 双双坐在门槛上后,蜷缩成一块的燕戈行撞了撞常牧风的肩膀,哈着冷气问道。 “在想无上道长留下的那残棋。” 在常牧风的心目中,自己定是要比师弟先破解棋局的,他武功比师弟强,音律也比师弟擅长,棋艺更是卓绝。就算那局残棋师父都不曾破解,他也要日日钻研。他暗暗发誓,这世上但凡有一人能解那僵局,也必是那个名叫常牧风的英雄少年。 “嗨,别想了,别想了,师父都解不开,你想它干什么,还不如想想明天去哪里抓鸡,那群畜生如今都成了精了。” 燕戈行悻悻着,拉了衣衫,披在了师兄的肩头。 此时,又一个炸雷,仿似天幕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燕戈行下意识躲到了师兄背后,却听见岿然未动的师兄疑惑道:“戈行,你看着火的那树,是不是师父二十年前种下的梧桐?” 滚滚浓云之下,电闪雷鸣间,峰顶若隐若现,那棵冒烟了的大树,可不正是可以造古琴的梧桐。 “师父,梧桐被雷劈了,桐树被雷劈了,师父被雷劈了!” 兴奋异常的燕戈行在雨中跳脚大叫着,跑动之中滑了一跤,浑身上下淌着泥,一边将师父的房门拍得震天响,一边放肆地大喊大叫。 春日里,置于桐木之中的铁签果真引来了天火,把师父苦等了二十多年的梧桐烧得一片焦黑。 推门而立的听云道长本想劈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畜几掌,但当他远远看见那棵梧桐树上燃着的天火后,居然向前跨出一步怔怔地站在了雨中。雪亮的闪电之中,近在咫尺的燕戈行看得透彻,那一刻,师父的眸子里居然晶莹一片。 “师父,您哭了?” 迎面便是一掌,虽然只用了一成功力,也拍得燕戈行头晕眼花,踉踉跄跄一屁股坐进了水里。此时,常牧风已拿了两把油纸伞,一把交到师父手中,一把擎在已然变成了落汤鸡的师弟头顶。 听云道长却忘情地将伞丢在了地上,沿着青石铺就的台阶,快速向着栖霞峰顶走去。拾起了地上的油纸伞,燕戈行和师兄一前一后,跟在师父的身后,向着那棵该死的梧桐走去。 二人赶到峰顶时,先他们一步的听云道长已至树下。 只见他仰头看着树冠,运气于五指,一记怨天掌重击在树干之上,再看时,巴掌大的桐叶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听云道长足尖轻点,踏在飘摇落下的桐叶上,哒哒哒几声轻响,已跃进树冠。又一记重掌过后,那一段被雷焦的桐木树干已经应声断裂,被他连同枝叶一起拽下地来。 手举焦木的听云道长运气于右臂,猛地一抖,枝干上的残枝败叶竟碎裂成万千木屑,齐刷刷向着周身飞射而出。转眼间,手里擎着的只还剩一段恰巧堪用的树干。竟有木屑飞嵌进了燕戈行身边的山石泥土里,深达半寸。 这一套掌法势大力沉,若非内力深厚绝不可能到此境界。 “师父好手段!” 燕戈行拍手为师父叫好的同时,常牧风已经运气于掌,悄悄记下了师父的一招一式。 “叮”的一声,原本嵌在桐木里的铁签掉落在地,燕戈行自知大事不妙,赶忙躲到了师兄背后。 望着脚下已经焦黑的铁签,听云道长愣怔了片刻,待想明白以后,非但没有抓燕戈行问罪,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也好也好,天作也好,人为也罢,到底都是个缘分,都该有个结果!” 大笑间,他已携起燕戈行腰一般粗的树干,踏着挂满雨露的秋草,向着山下无尘观飘去。 “师父果然是藏着掖着,今晚的一招半式都不曾教给我们。” 心有余悸的燕戈行从师兄背后走出来,看着飘向观内的那抹身影怨愤道。 常牧风微微一笑,他早已看出,师父今天用的每一招都杀气十足,这种凌冽狠辣的招式,在师兄弟两人大彻大悟之前,是绝对不能教授给他们这种血气方刚的少年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天雷不就劈了那梧桐? 栖霞峰里的秋雨越下越大。 西北大漠里的杀驼堡却依然是风沙漫天,足足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没有半点雨星落下了。这座用砂石建立起来的古堡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如今,早已改名为红莲堡成了红莲教的驻地。 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心以“屠尽蛮夷”为己任的三千红莲教徒硬是打出了一眼深达百米的苦水井,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这些个个身怀绝技的教徒,要么是当年军机营的军士,要么是受到大燕迫害的“反夷”武林人士。换作一般人,这么恶劣的环境下,恐怕早就化成黄沙下的一堆白骨了。 “圣使,玄阳城内暗线来报,玄阳太子行宫即将完工。” 大护法江寒将布满风沙的斗笠摘下来,挂在墙上,向前一步,在红衣女童面前单膝跪地,拳抵左胸,低头汇报着玄阳城内刚刚飞鹰传递来的消息。 红纱敷面的沈雪吟摆了摆手,江寒便低头倒退着出去了,退到门口,才摘了斗笠,快步离去。 屋内,圣使沈雪吟正在几位夷族少女的伺候下脱下衣衫,踏着胡杨木特制的台阶,走进一只巨大的蒸屉里。那口黑铁大锅里煮着的是上百种驱寒草药,据说能够驱除玄清丹的寒气,让她仿似沉睡了的躯体重新苏醒。 “啊,啊,不要啊,疼,热……我要杀了你们,杀光……热……” 虽然极力隐忍,沈雪吟最终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每一次蒸煮,她都会掉一层皮,可经历了一次次蜕变的她依旧是当初的模样。她杀了几十名郎中,每每却又相信信口胡诌的下一个。 站在蒸笼里的她,不停地用手中特制的小皮鞭猛抽着周围瑟瑟发抖的夷族少女,只有看着别人皮开肉绽,才能暂时缓解自己的痛苦。 “杀光你们,杀光夷人,杀了太子,杀了皇后最疼爱的儿子!” 沈雪吟惨叫着,叫声传到守在门外的江寒耳朵里,使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天瀑剑。他倒情愿是自己吃了玄清丹,是自己被放在竹屉里蒸煮。那样,他就可以永远停留在现在的四十岁,等着沈雪吟长大了。而如今,自己渐渐老去,沈雪吟却依然还是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雪吟好歹再次晕死了过去。 “呼。” 江寒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疾步向着自己的帐篷走去,那边厢白阳城的门主还在等着圣使示下。要他们查的赵破虏的下落,还迟迟未有音讯。如果得不到赵破虏的火炮制法,单凭红莲教一己之力,想要攻入坚若磐石的玄阳城无异于天方夜谭。 而如今,太子已经十八岁了,按照三年前的圣旨推断,他就要被派到玄阳城,住进太子行宫,主政玄阳,与北凉夷族修好。 这是当年的北凉国相蒙达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才在大燕修好国书发出之后,截杀了燕国国使,倾举国之力,进攻玄阳城。他一生心血便是把玄阳城划入北凉版图,昭文帝却要修好,还妄图把皇位传给半燕半夷的慕容拓。这名叱咤疆场半生,三位兄长,两个儿子都死在大燕人手中的老将怎会甘心。 这也是沈雪吟不愿意看到的,她在北凉军攻破玄阳城之前,派人买通摩耶屠给蒙达下毒。是因为玄阳城不能落入北凉外族手中,是因为她要亲手杀了三年后主政玄阳的太子慕容拓。 慕容拓的命是她的,玄阳城是燕人的,别人休想染指。 “继续查!” 帐内,大护法江寒冷冷地给白阳门主发号施令,虽然心中无比清楚,想要查一个二十年前便隐姓埋名的人,堪比登天。 “是。” 白阳门主退下后,又有一位门主上前来行着教礼禀道:“大护法,如今风沙横行,西边的夷商已经被我们抢的差不多了,没有商队敢再走这条路。唯有……唯有东边的朔风口,常有燕人的商队经过……” 嗖的一声,江寒手中的马鞭飞向了那位门主的面门,本来可以轻易格挡的老者却不敢接招,任凭马鞭抽在脸上,打出一条血印。 “那我就再把教规说一遍,红莲教徒只掠外族商队,祸燕者,杀无赦!” …… 【期待大家回复留言,各种求!!!每天固定时间更新,绝不天坑!!!】 第3章:流云赋 听云道长为历时半月造好的古琴取名潜渊。 燕戈行向前一步,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师父用自己的白发做成的琴弦,被师父猛抽了一下手背,触电般地缩回了手,放在嘴边小题大做地哈着气。 对面,师兄常牧风正在师父的授意下,从一只老旧的木匣中,取出一卷似乎比木匣还要陈旧的羊皮卷。接过了羊皮卷的听云道长轻轻解开皮卷,放在石桌上一寸寸摊开,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好像羊皮卷是水做的,轻轻一碰就会散了般。 燕戈行的脖子伸得跟观门口的铸铁仙鹤一样长,“流云赋”三个小篆映入了眼帘,接着,一只简化了的手掌出现在了羊皮卷上。 “武功绝学?” 燕戈行心下大喜,忍不住脱口而出,却被师父呛白道:“是琴谱。” “哦。”燕戈行一下子没了兴致,沮丧答应着,向后退了几步。 “此曲名为流云赋,是二十年前为师跟一位友人联手所创,二十年间一直束之高阁,等的就是这潜渊雷梧琴。” “师父的友人是个女人吧?”燕戈行不知死活地接话,说话的同时又跳远了一步,这个距离师父的夺命削臀掌应该鞭长莫及。 好在听云道长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并未打算跟他一般见识。 “看来被我说中了!” 要死不死,燕戈行偏偏又加了一句,转眼间,师父已经夺过常牧风手中的木匣,朝着洋洋得意的燕戈行飞来。那一匣直拍燕戈行脑门,躲闪不及的小徒弟吃了一匣,痛心疾首地揉着自己的脑门。 “去,站两个时辰的梅花桩,今晚不许吃饭!” 听云道长一边把琴谱摆好,一边对着燕戈行吼道。猛地将木匣踢飞的燕戈行,捂着脑袋走出了观门。观门外用古柏做成的梅花桩打在峭壁之上,身下便是可以教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万幸的是,燕戈行虽然剑术马马虎虎,轻功却比师兄常牧风更胜一筹。一来,他经常受罚站梅庄,二来,轻功是抓鸡的不二法门。 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后,燕戈行净心提气,足尖轻点,已经踢着长在木桩表面的湿滑青苔,跳上了最高的木桩。他单脚立在木桩上,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向院内看,心里盘算着:“师父不会又给师兄开小灶吧,自从八岁习武,他跟师兄每年春秋比试两场,十年来,自己已经输了一十九场,剩下的一场眼下就要举行,师父到底要偏袒到何时?” 直到琴声从院子里传来,燕戈行才稍稍收了心,转身看向了脚下烟雾缥缈的栖霞谷。 说来也怪,那琴声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听着听着,竟让燕戈行这种冥顽不灵的劣徒内心升起一种苍凉之感。那感觉起初很细微,像是寄生在脊骨里的蛊虫,随着节奏变快,蛊虫沿着血脉渐渐侵蚀,转瞬间已经席卷了全身。燕戈行不禁闭上了双眼,漫天风雪迎面而来。旋即他又看见了苍茫一片的大漠,极远之处似有一汪触之不及的湖泊,饥渴难耐的他奔跑着,想要冲向那湖。琴音急转,却又置身于一片冰窟之中,身边是从未经历过的彻骨奇寒…… 两行清泪,居然从燕戈行的眼角脱眶而出。 他不明白那琴声到底何意,只是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伤感。 旷古音律之中,他感觉自己是那样渺小,那样无力,想要抓住某些东西,双手却空空如也。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琴声戛然而止,师兄的喊声从观内传来,一下子惊醒了仿佛进入幻境的燕戈行,他呼的从木桩上跳下,疾步奔向观内。 一向体格强健,能把燕戈行追得鸡飞狗跳,曾让燕戈行一度怀疑能给自己送终的师父居然吐血了。 他双手抚琴,瑟瑟发抖,一口黑血喷在了琴谱上,此刻正闭目调息。 焦急不堪的常牧风已经从一旁的树杈上取下裌衣,为抚琴之前脱得只剩一层单衣的师父披在了肩上。他猜得没错,听云道长是受了寒,可是那寒凉却是从腔内升起,与肌肤无关。 近得前来的燕戈行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看见师父缓缓地睁开了不知何时已黯然失色的双眼,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丝苦笑:“流云赋果然还是这般凉薄,虽只弹了半首,竟还是肝肠寸断!” “师父呕血与这曲子有关?” 常牧风不禁追问,听云道长微微颔首,燕戈行却不以为然。那首曲子虽然自己听来也无端伤心,可还远远未到寸断肝肠的地步。师父武功高强,内力超绝,怎会这般不禁撩拨? “我和师兄也听了,为何安然无恙?”燕戈行本想看看那琴谱,却被咳嗽连连的听云道长卷了起来,递给了身边的常牧风,示意他重新收进木匣中。 “你们师兄弟二人之所以安然无恙,是因为你们还小,有很多事情还不懂,很多人还未曾遇见。”听云道长盘腿在石凳上,一边闭目运气,一边回答燕戈行的话。 “看来有些事不懂也好,有些人不见也罢!” 燕戈行悻悻地回答,此时,师兄已经小心翼翼地将琴谱收好,连同木匣一起,放在了潜渊琴一侧。 “逃不过的。” 燕戈行正欲重新走到观外继续受罚,师父却喃喃说了一句,燕戈行转身看向师父。只见听云道长聚力于二指,猛点向自己胸口的膻中、鸩尾二穴,锁住了心脉。 “有些人,有些事,为师终其一生也逃不掉解不开的,你们师兄弟二人又怎能独善其身。”说到此,他猛地睁开双眼,盯着面前的二位徒弟审视片刻,忽又哈哈大笑起来:“也罢,既然逃不掉,那就了了各自前缘罢。” 一段话,说得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 心中藏不住事的燕戈行还想要追问,只可惜听云道长已经抱起古琴,携着羊皮卷飞举腾挪进了自己房间。燕戈行想要去追,却被师兄举臂拦下,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师父想说的自然会说。 从方才老人家的步法推断,那半首“流云赋”虽然让他呕了一口黑血,但身体似乎并无大碍。 “明天就是九九重阳了,不知今秋的比武师弟准备的怎么样了?”常牧风把目光从师父紧闭的房门处收回,看向了一脸不甘的燕戈行,他想用这种方式把师弟的注意力从师父身上引开。按照这位小师弟刨根问底的性格,又不知会想出什么方式对付师父。如今师父呕了血,恐怕再也禁不住气了。 燕戈行猛撞一下师兄肩膀,蔫头耷脑地坐在了石凳上,摊手道:“有什么好准备的,反正都被你练了十年手了,也不差这一回。” 说到此,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里冒着光,拉着师兄的衣袖央求道:“求你啦师兄,这次出手千万轻些。” 【期待大家回复留言,各种求!!!每天固定时间更新,绝不天坑!!!】 第4章:重阳比武 二位徒弟重阳比武之前,无尘观内听云道长房中的青灯彻夜长明。 他穷毕生所学,修改了流云赋中的多处指法,又亲手用千年硬柏打造了一只长达四尺的琴匣,将潜渊琴和琴谱一起锁进了匣内。 初升的的朝阳刺破栖霞谷内的浓雾,将第一缕温暖的日光投进无尘观时,听云道长已经打坐多时。 在他的身下,打着哈欠的燕戈行正无精打采地跟在英气勃发的师兄身后,踏着石阶,走向师父身旁的空地。那里,是平常师兄弟二人练剑的地方。燕戈行拎着一把无名铁剑,像病猫叼着一条比自己大了许多的死鱼,耷拉在地上的剑鞘与石阶产生碰撞,发出毫无规则的哒哒声。 苦楝树下的听云道长微微皱起了眉头,燕戈行在被师兄踢了一脚后,才将铁剑抱进了怀中,并排跟师父行礼后,站在师兄右侧,听师父教诲。 “你们师兄弟不是一直都想下山去长见识吗,今朝比武之后,师父便要去云游四海,到时你们也下山去吧。” 听云虽然这般说,心中却还是不免忐忑——我这两位徒弟,剑法虽看似已有所成,无奈还都是个孩子。这些年,我教他们剑法,也只重表面招式,不重内功修为的。原本想着他们还小,先把招式练好了,真气修为来日方长。现如今看来,也只能下山历练,看各自造化了。 “师父要云游四海,肯定很有趣,徒儿也要跟您老一起云游……” 一直未睡醒的燕戈行在听到“云游四海”后,一下子来了兴致,睡意全无。 听云道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本想对徒弟破口大骂,又想到自己也算武林先贤,强忍着怒气,心平气和地说道:“师父这次,就……就不带你们了吧?” 燕戈行还想纠缠,幸好被常牧风拉了回去,在师兄恶狠狠地注视下收了声。他怎就没看出,师父明摆着是要踢开他这个累赘。 “此次比武点到为止,胜出者要帮为师好生保管这架古琴,直到找到这半枚龙玦的主人,将古琴和琴谱一并交还!” 说话间,听云道长已经从腰间抽出了那半块龙纹玉玦。那玉玦晶莹剔透,上面阴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穿云龙。可惜,如今只剩下半块,倘若完整,必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烧鸡定能换来几百只。 只见听云道长将那半枚玉玦交到了常牧风手中,交代他好生保管,仿佛知道如果交给燕戈行,他一定会拿去换肉吃一般。 “师父为什么不亲自去寻那玉的主人,偏偏要让生人都没见过几个的徒弟们去找,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师父自有不去的道理!” 燕戈行还要多嘴,将玉玦揣进中衣的常牧风已经一个侧旋跃进场内,箫剑出鞘,笑笑地看着师弟。 “快去!” 师父猛踹话多的燕戈行一脚,将他和他那柄早已磨秃了鞘的铁剑一同踢向了常牧风。 燕戈行尚未站稳,师兄的箫剑已经破刺而至,他下意识地闪了一下身,提剑格挡,箫剑却顺势斩下,直劈向了脚掌。燕戈行刚收了右脚,常牧风却逆势收力,手中箫剑直向上挑来,宛若飞泻的瀑布撞到地面,又反溅开来。亏得燕戈行轻功极好,竟踩着常牧风的右腕,借力向上飞举,一下子跳到了那棵苦楝树的树梢。山风徐来,吹得树枝颤颤巍巍,燕戈行也随着枝叶摇摆不定:“师兄剑法果然凌厉,亏得师弟我逃命的本事已练得炉火纯青。” “废话少说,看剑。” 说话间,常牧风手中箫剑已顺势放手,即将跌落在地之时,右脚猛地一踢,那剑竟横身向燕戈行飞来。 “好一招离身剑!” 燕戈行自不敢怠慢,左手抓住头顶的树干,借着树干弯曲的张力,直直向着更高处弹去。那一剑斩在树上,竟斩下碗口粗细的一根树枝来。 “来真的呀?” 燕戈行大叫一声,再不敢怠慢,抽出自己的铁剑,一跃而起,双腿猛蹬树干,朝着失了箫剑的师兄扑来。师兄那招离身剑虽是绝杀高招,却也是孤注一掷之举,箫剑飞得出去,却飞不回来。 转瞬间,燕戈行手中的铁剑已直抵对方咽喉。 “赢了?” 望着面带坏笑的常牧风,燕戈行茫然无措,这也赢得太简单了点吧,自己以前从不是师兄对手的。何况,对付他这种小人物,师兄又何必使出那一招赌性极大的离身剑? “是的,师弟赢了,师兄常牧风甘做手下败将!” 燕戈行还未反应过来,牧风师兄已经抱拳向后退去,笑笑地退到了师父身后。 师父听云道长也是一脸的疑惑,待看到常牧风已经抱起那只笨重的琴匣走向燕戈行时,才恍然大悟,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戈行师弟,师父说过的,这次比武胜了的,要替他老人家好好保管这潜渊琴哦!” 直到从师兄手中接过那只装着古琴,少说也有二十斤重的硬柏木匣,后知后觉的燕戈行才知道叫苦:“师父,师兄耍我!” “不算,不算,这次不算!” 见师父不为所动,燕戈行再次使出了撒泼耍浑的伎俩:“天雷虽然劈了梧桐,可下面的残棋还在,今天不能下山!明天再比!” 愤懑的燕戈行所指之处,是无上道长百年前布下的那盘残棋。 见徒弟顽劣,听云道长微微一笑,行至燕戈行身旁,从他头顶的苦楝树上摘下一枚鹅黄色的苦楝果,夹在二指之间。 只听嗖的一声,豌豆大小的果子,已朝着山坡下那盘残棋打去。 那一击竟击碎了青石棋盘的一角,再看时,整个棋盘已经裂成了七八块,原本嵌在棋盘里的黑白子也具已震出,滚得七零八落。 “棋局破了!” 听云道长冷冷地说道。 “这也算破了棋局?” 燕戈行不甘。 “没破吗?” 听云道长回身反问,脸色突然沉了下去,燕戈行再不敢狡辩,只得乖乖将琴匣背在肩上。 此次下山,师父是要他们去找一位名叫赵破虏的老友。 时隔今年,听云道长早已不晓得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记得二十年前,他曾让自己去白阳城找他。 而二十年后的自己,已不是故友要等的那个人。 所以,他不愿亲去。 他是怕,是怨,是看不穿。 “牧风,此次下得山去,如果有人欺负你师弟,你当如何?” 听云道长这样问。 “若有人胆敢欺负小师弟,打他一拳者必还两拳。” 常牧风这样答。 “你呢?”听云道长将脸转向燕戈行。 “哎呀,师兄武功那么好怎么有人敢欺负他呀,再说了,他都打不过的,我必跑得比他还快。” 【期待大家回复留言,各种求!!!每天固定时间更新,绝不天坑!!!】 第5章:枫火客栈 每人二十两文银,是听云道长给徒弟二人的盘缠。 常牧风仔细收着,而燕戈行刚一下山,就在山门外的柴户家用银子换了一头毛驴,索性将那索命一般的琴匣绑在了驴背上。 “该不会是下凡来了俩傻子吧。” 数着银子的柴户心中腹诽,二十两,都能买一匹大宛名驹了。 从来生活在山上的燕戈行自是对银两没有概念,反倒乐得轻松自在。 二人下山时,听从师命双双换下道袍,换上了便装,出得山门往南,一路上虽然山清水秀,却比栖霞峰内的景致逊色很多,倒也没什么稀奇。有了毛驴搬运那笨重无比的劳什子,脚程自然比先前快了许多,当日黄昏,二人便行到了朱阳城外一处客栈。 “天色将晚,今日就在这里落脚吧?” 常牧风提了箫剑,在交代师弟把驴拴好后,瞄了一眼驿站门口的招牌,只见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枫火客栈。四个字银钩铁划,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燕戈行悻悻地拴了驴,又将琴匣解下来背在肩上,随便往马槽里塞了几把草料,便跟着师兄一起走进客栈里去。 “店家,这里可到枫火镇了?” 常牧风笑着走上前去,跟柜台内打着算盘的店主搭讪。那店主只顾演算,看都不看他一眼,抬手指了指左边窗子外的一座木桥,冷眼冷面道:“这里叫枫火客栈,那桥叫枫火桥,过了这桥再行十五里,便是你要找的枫火镇了。” 听云道长曾告诉过常牧风,枫火镇再往南行七十里,便可看见朱阳城城门。他们要去朱阳城外的渡口,从那里坐船沿澜沧江逆流而上,再赶一千九百里水路,才能踏上白阳城的地界。 常牧风微微一笑,一边掏出银两登记入住,一边交代:“烦请店家给腾一间有窗的屋子!” “带窗的二两,没窗的一两,酒肉管够!” 听了常牧风的话,伙计抬起头来看了二人一眼,伸手在常牧风摆在柜台上的碎银中挑出二两碎银,其余统统推了回来,仿佛那白花花的银子在他眼里只是粪土,他只取自己该得的。 “二楼,天字三号!” 店家话音未落,已有一名穿着短衫的小厮堆笑走向前来引路:“二位客官,请!” 跟着小厮上楼时,常牧风才发现,楼梯的另一侧是一个大厅,大厅里摆满了桌椅板凳,看来是住客们吃饭的地方。整个大厅空空荡荡的,只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坐着二人。这二人劲装结束,腰杆笔挺,均面朝窗外,似乎在等什么人,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常、燕二人当下也不在意,赶了一天的山路,此时脚酸背痛,早已有了倦意。只一心想着让小厮把酒菜端上楼来,吃罢了好早早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正所谓一分价钱一分货,二楼靠西的天字三号房足足比其他屋子大了一倍,房间里桌椅台架一应俱全,虽未入冬,却已架好了火盆,火盆里的木炭也是刚刚换过的。这天字三号房中最合燕戈行心意的,便是那两扇面西南而开的窗子了。那窗子外面,正对着的便是枫火桥。桐油木板搭就的枫火桥,两岸种满了枫树,此刻正置深秋,火红的枫叶在两岸延展开去,居然绵延了几百米的距离。桥下一条洗枫河,秋水澄澈见底,倒映着枫火桥和两岸的粉墙黛瓦竟如画中一般。也怪不得师父对这枫火桥记忆深刻,真真是终身难忘的景色。 “二位小爷,这眼看天就要黑了,入夜后凉寒,要不要先打两角酒来暖暖身子?” 在帮忙把师兄弟二人的行礼码放整齐后,面带微笑的小厮问道。 站在窗口欣赏着街景的常牧风未开口,燕戈行叫道:“好酒好肉只管拿来,酒钱又不少你的,哪来那么多废话!” 小厮点头应着,推门沿着不远处的楼梯蹭蹭蹭走了下去,不一会便端来了三斤牛肉,两坛竹叶青,一碟花生、蚕豆拼盘。 方才倒也没觉得什么,直到看见酒肉,燕戈行才觉饥渴难耐,少了师父的管制,当下便夺过一坛烈酒,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栖霞峰上,师父是不管他们吃酒的,因其本身就嗜酒如命,甚至自掘了一方酒窖,用酒曲酿酒。但索性把酒当成水喝,这还是燕戈行平生第一次。 “好了好了,不要只顾喝酒,肚里没食小心上头。” 常牧风走到桌前,按下了师弟手中的酒坛,将牛肉推向前来。 燕戈行却不管,胡乱抓了一把牛肉塞进口中,当下又提起酒坛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直到捂着肚皮打起了饱嗝,才长舒一口气,道出了一路上的疑惑:“师兄可曾发现,出了山门到这枫火客栈,少说也有三五十里的路程,行人为何如此稀少?” 常牧风微微一笑,这一点他又何尝没有发现,单是楼下那两位浑身横肉的住客便有千百个疑点。好在,入店时自己试探过了,店家并不贪财,想必这枫火客栈也不会是家谋财害命的黑店。 既然师父交代过,出门在外莫生事端,只管好生睡上一觉,明日天亮起身赶路便是。刚下山来的他们哪知,三天前的深夜,一行锦衣官差以“沈党附逆”的罪名屠了附近柳员外一家满门。上下老小二十三口,人头挂满了门口的大柳树。这等多事之秋,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徒生是非。挂在柳树上的人头是等人来收的,整整三日,却无任何动静。 一坛烈酒下肚,燕戈行已微微有了醉意,鞋子也不脱,便跳上床去,只问了句“师兄今日可还睡麻绳”便倒头大睡。 常牧风淡然一笑,收拾了一桌狼藉,起身去关窗时发现月亮已经升起来。 水光粼粼,风声轻缓,天上水里都是好一轮满月。 他把燕戈行掀到床内,自己蜷着身子睡在了外侧,窗外虫鸣不断,这些隐藏在墙根草丛里的夏虫霜降过后便会隐了踪迹,对它们来说,好时日已经不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之中的燕戈行突然听到一阵驴叫,暗道一声“不好”,刷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驴没了,驴的活可都要自己干了。 从床上跳将起来的燕戈行看见师兄正站在窗口,透过捅破的窗纸向着楼下观望。 听见师弟起身,他连忙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仿佛看穿了师弟的心事:“驴没事,刚才被马队惊了!” 燕戈行暗道“有好戏看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师兄身边,伸出食指将窗纸捅了一个洞,弓腰向着楼下枫火桥的方向看去。 不知何时,枫火桥上已集结了一队人马,一个个黑衣黑裤,皆是方便行动的短衫,手中的长刀反射着清冷的月光,让人胆寒。 “什么人啊?” 燕戈行忍不住小声追问,常牧风摇了摇头。楼下的人群中,他只认识白日里收钱的店家,和那两位面相不善的住客。看样,那两位是早早就到了,一直藏在店里等待着其他的同伙。而这家店,应是一处暗哨。 “请门主示下,弟兄们就算是拼上这几十口性命,也要为柳员外一家收尸。那十三楼行事太过毒辣,两岁的娃娃都不放过。” 说话的是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被称作“门主”的正是收了常牧风二两银子的店家。 “切记,我们今天只去收尸,莫要节外生枝。” 店家门主低声说道,夜风潇潇,若不是常、燕二人擅长音律,耳力过人,定不能将他的话听清。 今日,他们是要去替柳员外一家二十三口收尸的,而他们在朱阳城的实力,远未到达能跟手眼通天的十三楼正面抗衡的地步。那十三楼毕竟是官家,太子一手着建,有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之权,又可使太子符节调动三军,是万万硬钢不得的。 “是!” 听了门主的训示,几十名黑衣人齐刷刷拳抵左胸,众口答道。 “去罢!” 一声令下,众人已调转了马头,奋蹄疾驰,向着枫火桥对面行去。那些马儿个个摘掉了铃铛,四蹄裹了软布,蹄声棉弱。 常、燕二位看得清楚,马队刚刚行至木桥中间,对面却一下子升起了数百具火把,硬生生把马队堵在了桥上,霎时间喊杀声震天—— “十三楼在此,剿灭沈党余孽!” 正置此时,又有三五十黑影从桥下河水里跳将出来,他们个个身手非凡,轻功了得。只一眨眼,便跃上桥来,丢掉用来水下呼吸的芦管,抽出了腰间的马刀,在黑衣马队后方列队,截断了黑衣人的退路。其中四个小头目,已将落单了的店家门主团团围死。 “射!” 只听对面一声高喊,火箭攒射而出,飞火流星般向着马队扑来,话音未落,已有七八名黑衣人应声落地。 这边厢,店家门主已趁其不备从一位小头目手中夺下了马刀,利刃一横,已经割裂了身前碍手碍脚的长衫下摆,顺势一扫,两名敌手的喉管已被刺穿,呼的飞上了桥边的一棵枫树。震动之下,火红的枫叶刷刷飘落。只此一眼,燕戈行便断定这个门主的轻功马马虎虎,真正卓绝的高手身轻如燕,又怎会笨重如此,颤下这许多枫叶来。 燕戈行来不及多想,继续屏息看戏。 此刻,箭雨之下的马队已经七零八落死得差不多了,只还剩三两个中箭者踉跄抵抗着,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也将成为十三楼刀下冤魂。 枫树之上,又多了三两个黑影。 亏得那门主轻功虽然不好,刀法却属上乘,捭阖之间,又有两位被他斩落刀下,惨叫着从树冠之中落下,重重地砸在了桥上。 “避!” 当下,对面火光之中又是一声嘹亮高喊。 原本想要上树拿人的好手们得了令,纷纷退至木桥两侧。 树上的店家尚未反应过来,一根两丈余高的旗杆,已从火把明处电掣而出,径直朝着他的胸口飞来。店家门主倒也镇定,举刀一记“断水流”朝着旗杆斜劈而下。可那旗杆来势却丝毫未减,看似不曾被卸去半分力,被刀劈开的斜口,竟直挺挺洞穿了店家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了枫树之上。 “好劲的腕力!” 楼上偷看的燕戈行不禁感叹,此时,已有一骑踏着桥上黑衣人的尸首,缓缓行上前来。那马儿通体油亮乌黑,高头立耳,一看就是匹日绝千里的良驹。再看马背上掷出旗杆那人,只见他穿着紫青色官袍,胸口纹着麒麟团锦,脚下的烫金马镫被火光映得锃亮,脸却煞白无须,让人生寒。 紧跟其后的,是黑红相间的几面大旗。 其中一面正方旗上绣着一个“魏”字,旁边是两面长条形的黑旗,黑旗上用金线绣着宝塔,那宝塔却与其他顶多七层的佛塔不同,足足有十三层之高。河面之上,夜风渐劲,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只听得枫树之上的肉串高喝一声:“老狗,如今我是该叫你状元郎呢,还是该叫你没把的阉贼?” 燕戈行知道,那一声一定是深受重创的他提起了全身的气力。 “哈哈哈,阉贼!” 虽然店家门主的叫声狂妄,马上被唤作阉贼的官家却并不气,只浅笑着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小瓶“忘忧散”,拧下瓶盖,将细长的小指指甲伸进瓶中,戳出一小撮白色粉末,深深地吸进了鼻腔里。吸了粉末的他双目紧闭,青筋暴出,看样子,定是相当的快意爽利。 “要杀便杀,眨一下眼便不是你爷爷!” 长刀跌落树下,胸口被扎出了一个透明窟窿的店家门主已经失去了自绝的气力,只图一时口快,咬牙叫嚣着:“休想从你爷爷口中得到一丝红莲圣教的消息。” 紫袍官家轻手轻脚地还了药瓶,竟腾空一蹬马背,踏着几名手下的人头,箭一般飞到了那棵大枫树下。他顺手接住一片缓缓飘落的枫叶,举到眼前端详。 “司徒门主说笑了,我十三楼的人要是沦落到从别人口中打探消息,魏某人怎还有脸面见太子殿下。” 紫袍官家说话的声音尖细刺耳,燕戈行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下寻思:果然是个没种的。 “那还等什么,索性给爷爷一个痛快,也好让爷爷早走一步,去下面好生爱护你那如花似玉的六个姐姐。” 店家门主所说的是一件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的往事,无奈,他们一个是十三楼楼主,一个是红莲教朱阳门门主,再隐秘的过往,在他们眼中也都不是秘密。又何况,二十多年前的那场血案,他司徒门主曾亲历。 “哈哈,阉贼必是对男人们作孽那话儿深恶痛绝,才亲割了自己家老二吧?” 店家门主的话终于刺到了魏九渊的痛处,只见他那张跟白无常无异的脸猛抽了几下,手中马鞭一挥,使出一招“隔山打牛”,马鞭缠上树干,树上那人已经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这一招看的楼上的燕戈行和师兄都是一愣,常牧风感叹对方内力非凡的同时,燕戈行却在想着:“这阉贼若跟师父对决一场,也不知哪个能胜?” “吩咐下去,朱阳城内司徒一姓男丁格杀勿论,女人充妓!” 那门主图一时口舌之快,却给朱阳城内的司徒一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楼主,这枫火客栈可还留得?” 问话的是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却生的贼眉鼠眼,身形不足五尺,岣嵝瘦小,一脸老相,手中一双铁爪钩倒也合了他的身份。此人正是十三楼第二楼避风楼楼牧铁爪史胜,原本平日里他和他的手下,干得是替十三楼拦截不利消息的活儿。这毁尸灭迹,替十三楼擦屁股的脏活轮不到他们。无奈,今日音绝楼的人不在,他也只能代劳了。 手下人禀,魏九渊已经跃上马背,朝着客栈的方向轻瞥了一眼,冷冷回道:“烧了!” 当下,便再不管这边的事情,策马向西南去了。 常牧风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拉了师弟,背起行囊冲下楼去,此时,十三楼的人已在不远处结起箭阵,一个个杀人场面见多了,面无表情的弓箭手正将手中燃着的火箭对准枫火楼。 慌乱之中,燕戈行解了毛驴,用剑鞘猛抽着那畜生的屁股,口中叫道:“你这好吃懒做的畜生还不快走,小爷我可不想做烤鸡。” 两个人格开不时落下的飞箭,牵着毛驴从后面的小门逃命时,看见昨天为他们备酒的小厮,正骑了一匹快马,从内院冲出来。看见有人,也不闪避,径直把二人撞开,冲出小门,隐进了对面黑黢黢的夜色中。 好不容易逃出了火光冲天的客栈,气喘吁吁的二人约莫着不会有人追过来了,才停下了脚步,望着远处的火光发呆。 “师兄,难道这就是师父口中所说的江湖吗,怎么这般视人命如同草芥?” 在洗枫河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后,心有余悸的燕戈行看着上游飘下来的几具浮尸,忍不住问师兄常牧风:“那十三楼的人是坏人吧?” 望着月色下,火光辉映中的枫火桥,一时间发了呆的常牧风竟不知如何回答。江湖恩怨,因果循环,又怎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得清的。 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魏九渊身上那威风凛凛的官服,那一面面让人生畏的楼旗,和他身下的高头大马。 暂且不管他是否心狠手辣,单单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样子,还真是羡煞旁人。 【爱心小贴士】 十三楼:太子一手筹建的集权特务机构,类似大明锦衣卫。十三楼按职责区分分别是:捕风、避风、播风、断羽、破军、司命、天判、地判、凌绝、音绝、天音、天录、天听。对应职责分别为收集消息、屏蔽不利消息、散播有利消息、剪除党羽、刺探正规军情、推算制定策略、审判官员、审判江湖人士、诛灭异己、毁尸灭迹、下达楼主密令、记录组织事宜、上达楼主天听。 第6章:澜沧盟 朱阳城西的望夫渡,是三千里澜沧江上最大的渡口,原本最繁忙的地界,此时此刻却是一片死气沉沉。停在江面上的大小船只,宛若一池被麻翻了的鱼儿,随着水波微微荡漾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只有远处江心那块黑色的巨石还千年不变的守在那里,其上三个猩红大字——望夫渡。 “船家,船家,开船吗,我们要向西北去!” 好不容易寻了一位正在将蓬船泊进渡口的船家,背着古琴牵着驴的燕戈行赶忙上前,抬高了嗓门问道。 “不去,不去!” “为何,我们给钱!” 船家已经泊好了船,一边跳上栈台,一边扫了燕、常师兄弟一眼,悻悻道:“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如今就算老夫想挣你们那几两碎银子也去不得了。” 说到此,他顿了一下:“一看你们就是从外地来的吧,要想乘船必须得有澜沧盟的渡牒。今天我要让你们上了船,以后这澜沧水系九江十五湖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听到此,常牧风上前一步,作揖行礼道:“老船家,我和师弟的确是初来乍到,烦请告知,这乘船渡牒要去何处领取?” “看你二人倒也不像坏人,”老船家戴上了蓑笠,用手中鱼叉顺势一指对面百十米开外的朱阳城楼:“朱阳城内,去找澜沧盟段家,那段盟主私设了衙门,主管水路交通,一张渡牒三两银子。如今红莲教闹的凶,你们是要去西北,渡牒怕还是要看为段家那群狗儿们的心情。不过,就算是要去,老夫也劝你们三日后再去。” 言及此处,老船夫用鱼叉指了指江面上百余条横七竖八的船儿:“看见了罢,这几日段盟主家的女儿比武招亲,大宴三天,这一江靠水路讨生活的人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巴结盟主的机会,都备了厚礼去吃酒了,哪个不长眼的还会开船啊。再说,澜沧江下游浪大凶险,你们又要逆流而上,必要寻那能经得起风浪的官家大船。” 老船家顺势指了指停在远处的几艘大船,那几艘船足有两层楼高,甲板上大旗迎风作响,上书一个“段”字。 燕戈行还要再问些什么,老船夫却摆手去了,只背朝着二人,用一副波涛里练就的好嗓子喊道:“要找那段家却也不难,朱阳城内除了官府,门楼最高的那家便是了。” 望着眼前一片死水,燕戈行难免跺脚骂娘,何时比武招亲不好,偏选他们渡江的这几日。 师兄掏出一块硬得能硌掉槽牙的炊饼递到了燕戈行面前,燕戈行负气一扫,打落进了水中。 “这澜沧盟真是霸道,坐船还要什么渡牒,居然还私设衙门,官府也不管管吗?” 燕戈行悻悻地骂道,常牧风却不答话,光天化日之下,澜沧盟能只手遮天,恐怕早就喂饱了那群山高皇帝远的官爷。 “别看了师弟,没船敢载我们这种没有渡牒的生客的,你没听那老船家说吗,万一不长眼载了咱们这俩红莲教的‘逆贼’,恐怕连命也要一起丢了。” 常牧风啃了一口生硬的炊饼,亦觉难以下咽,又解下驴背上的水囊,喝了几口水,才继续说道:“渡口周围阴冷潮湿,也没有过夜的客栈,我看不如就去那朱阳城落脚,顺道看看那段家到底是何许人也。” “好,好,好!” 燕戈行连声答道,别说比武招亲,这上半辈子除了山下养鸡的农妇,他连女人都没见过几个。想来,能让男人们打得头破血流的,必是非同凡响的女子。澜沧盟大宴三天,也定是好酒好肉管够的。 “驾。” 眼下燕戈行已拽起缰绳,半拖半拽着那头鼻孔喷着白气的毛驴向着朱阳城门行去。天眼见的冷了,特别是这湿寒阴潮的渡口。 “哪里来的两位白面书生,模样怪是俊俏的。” “姐姐快瞧,这二位少年长得真好看……” “二位小兄弟,要不要去姐姐家做客啊,姐姐家可有好酒。” 与城门外的望夫渡不同,朱阳城内热闹非凡,时而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少妇从燕、常二位身边经过,无不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想来这南陲之地朱阳城的女人们个个都是热辣奔放的,居然没羞没臊地对两个男人指手画脚。 燕戈行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从驴背上抓起斗笠,套在脑袋上,顺手把师兄的那只也丢了过去。 这也难怪,朱阳城里的男子好勇斗狠,又时常跟澜沧江对岸的百越诸国打仗,全民皆兵。这传统整整持续了几百年,久而久之,男人越打越少,女人越来越多。便形成了与其他地方截然相反阴盛阳衰的民风,街上的女子,看见心仪的男子,恨不得直接抢回家去。这种情形下,段盟主的掌上明珠居然还能比武招亲,想来,那趋之若鹜的武林豪客们,定不是只看中了她的美貌。能当上澜沧盟主的乘龙快婿,九江十五湖,不失为一方水上驸马。 被女人们看羞了的师兄弟只顾低头赶路,沿着长街一家家的客栈问过去,却都已客满。段盟主的女儿比武招亲,是九江十五湖的大事,各地前来报名的、看热闹的、趁机做生意的客商络绎不绝,已经住满了大大小小的客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偏僻处的客栈还有空房,二人在后院拴了驴,将行礼丢进房间,收拾停当,带着斗笠走上街去。这客栈与枫火桥那家无法相比,竟不提供吃食。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觉得街上越来越热闹,抬头看时,才发现已行至一处深宅大院门口。门口半里余阔的空地上,已自发形成了一个人声鼎沸的集市。集市中有喷火的杂耍艺人,有兜售胭脂水粉的小摊,有将桌子摆上了街的酒肆……五光十色,林林种种,热闹非凡。 天色虽已暗了下来,街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多,天上一轮明月,地上无数灯盏,竟将那一片映得宛若白昼一般。 未见过市面的燕戈行早已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里好,摘下了斗笠,指着对面的集市乱叫着:“师兄师兄,有酒,师兄,有肉,师兄师兄,那人在耍猴。” 而此时,常牧风的目光却停留在了背后那大宅的门庭上,那门楼甚是高耸气派,廊檐回旋,两根巨大的门柱上分别用鎏金大字写着一副对联—— 上联:四阳千百州皇天后土 下联:九江十五湖唯我独尊 意思是说大燕国境之内,陆地上慕容皇家说了算,水面上的这家人一言九鼎。 “嚯,好大的口气!” 燕戈行明显也看到了那副对联,此刻,和师兄一起看向了门楣上的那五个大字——澜沧盟段府! “嘿,你们二位来晚了,比武招亲大会只在白天举行,明日来早些,还有两天的赛程。”身后说话的,是一位酒气熏天的年轻人,背囊里装着一杆被拆解城两段的长枪,一只眼窝乌青,看样子,白天不知被什么人打下了台来。二位少年当下自不知,白日里,这位爷是想闯进段府里面去,被十几个人联手打了出来。 “要我说,你们二人还是算了,这细胳膊细腿的,明日上了台去也撑不过三招两式。这朱阳城内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女人。” 说话间,已搂过身边一位穿着粉红纱衣,笑容轻佻的女子,朝着对面的露天酒肆走去,挥着手中的粗瓷酒碗朝背后大喊道:“有酒有女人,我昆吾江小霸王这次来得也算值了!” “还小霸王呢,小王八差不多!” 燕戈行冷笑着骂道,旋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将目光转向师兄:“这就是那段盟主家的宅院?看这派头,中京城内的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燕戈行自然没见过皇宫,在他心目中,眼前这种七进六出的大宅院已算是巨大了。 “师兄,我们要拿渡牒,是不是得进去?” 常牧风没有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广场一侧那几十间大门紧闭的铺面,其中一间铺面的门口打着一面小旗,上书——渡牒司。 一旁几家铺面的旗帜上依次写着:渔政司、船政司、帆网司、巡湖司…… 看样,澜沧盟为了搜刮民脂民膏,巧立的名目着实不少。 燕戈行领会,看来想要拿到渡牒,必要等到比武招亲结束了。他心里打定了主意,明日一定要起个大早,誓要去比武大会一睹那段家女儿的庐山真面目。当下无话,跟在师兄身后,向着酒令震天的酒肆走去。二人买了一大坛解渴的甜糯米酒,又在熟肉摊上割了两条羊腿,一前一后回了客栈。 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口中大叫着“糟糕”的燕戈行起床时,常牧风已在楼下拴马的内院里练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剑。 “师兄怎么不叫我?” 走廊上,胡乱套着衣衫的燕戈行没好气地朝着楼下大叫着:“比武大会要晚了,剑何时不能练,非要充那勤奋的,师父他老人家又看不见!” 常牧风掌心下压,平心静气,收了手中的箫剑,摇头苦笑着:“难不成师弟想要去跟那群人一试高低,抢个小娘子回栖霞峰,小心师父把你打下山来!” “师兄何时学会说笑了,我们是师父收的俗家弟子不假,就算可以娶亲,师兄比我年长两岁,也得先娶了嫂嫂才轮得到我。” “找打!” 常牧风手中箫鞘朝燕戈行飞来,只使了三分力,被后者接在手中,厚颜无耻道:“师弟只想去看看热闹罢了,若是那段盟主的女儿长得好看,不用师兄动手,我自会打晕了给师兄抗来!” 若论打嘴仗,常牧风向来不是师弟对手,当下无奈,只得接住师弟丢回去的剑鞘,穿好挂在院内石榴树上的长衫,跟师弟一起向着段家方向走去。其实,年仅二十岁的他亦还是个孩子,未尝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第7章:比武招亲 澜沧盟段府的四扇朝南大门已经打开了。 虽已临近中午,打九江十五湖赶来的内家好手依然络绎不绝。门口一众千挑万选的精干水手,逐一排查着来人的请柬。 燕戈行这才知道,原来参加比武招亲大会也是要有请柬的。 这也难怪,自己的女婿总要知根知底才好。 若单凭武功高低,万一红莲教里的某位高手乔装打扮拔得头筹,他段家还不得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能得到请柬的除了那些想要攀高枝的年轻人外,还有一众前来做见证的江湖人士。 门外集市上聚集了一大批跟师兄弟一样,不知道尚有“请柬”一说的江湖人士,虽然心下不爽,却也没人敢在澜沧盟段家地盘上耍横,只得喝着闷酒,把目标转到了朱阳城内随处可见的泼辣女人身上。 而那些泊船停业的船家,比武招亲自是没有资格,陆续赶来,只为到偏门处交一份孝敬段盟主的“喜钱”罢了。据说,段盟主已经包下了朱阳城内最有名的几家酒店,此时,那边厢想必也已人满为患。 盟主大宴四方,澜沧江停渡三日。 一时间,好不热闹。 请柬的事自是难不住燕、常二位,二人闪身行至段府近处一条僻静的巷子内,四下张望无人,提身飞举,已如两只入云之燕,跳进了段家的高墙之内。 院内是一处小桥流水的别致回廊,除了一位正在修剪花草的园丁外并无他人。燕戈行师兄弟脚法极轻,轻易避开了园丁的耳目,蹑手蹑脚穿过一道拱门,向着偶有喝彩声传来的前院走去。 也不知穿了几进宅院,没眼的燕戈行却径直撞进了一人怀里。 待定睛看时,才看见那人穿了一件青色束腰长衫,腰悬一柄苗刀,剑鞘上镶满宝石珊瑚,一看就是口宝刀。被撞之人愣怔片刻,待发现眼前二人并未见过后,二话不说,右臂一震,几只袖箭便从束袖中攒射而出。 二人好不容易躲过了袖箭,那厮却不容辩解,拔刀撩砍而来。 走在前面的燕戈行首当其冲,只得接招。栖霞峰中总被师兄拿来练手的他本以为这次也必落得个被打得七荤八素的下场,却没想到,自己尚未拔剑,只一招拨云见日,便把那小厮连人带刀掀翻了出去。 燕戈行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掌,心说:“师父骗我,原来江湖是好混的。” 要说那小厮武功并不算差,可偏偏遇上的是青阳派音宗宗主听云道长的嫡传弟子,眼下这二徒弟虽然比大师兄不如,对付他这种无名之辈又何须一招半式。 被掌风震出老远的小厮自是不甘,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手中长刀变了招,家传的刀法尽数使出。 那套翻江刀法是朱阳段氏的看家玩意儿,可如今,在燕戈行看来,这套耍横斗狠的刀法却漏洞百出。只待刀光近了,他猛然重心左移,整个人竟然斜向下躺出,悬在了半空之中。一击不成,苗刀刀法又变,聚力回砍,贴着燕戈行的喉结切了回来。燕戈行凭借卓绝的轻功身体后仰,右脚顺势踢出,踹在了那小厮的干腿上。小厮吃痛,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朝着燕戈行倒了下来。 燕戈行顺势夺了苗刀,撑在身下,右手变掌,本想把倒向自己的小厮推开,掌心却抓在了一处软绵绵的肉团上,自己竟一时也愣住了,心说:“师兄身上的肉可没有那么软!” “不要脸!” 小厮抽了燕戈行一巴掌,一下子跳开了老远,开口骂道,那声音竟是一个女人。 这一下,燕戈行和师兄双双愣在了原地。只听那女扮男装的小厮继续骂道:“你们是何人,为何擅闯我家,打了我也就罢了,还这般欺负我。我这就去告诉爹爹,看他不把你们大卸八块!” 说话间,小厮已从燕戈行手中抢了苗刀,正要从一旁的拱门抢出,却被常牧风拦了下来。 常牧风心里已经有数,这女子说这里是她家,那她爹定是澜沧盟主了。虽然,从方才她与师弟对打中可以推断,他爹的武功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今日赶得巧,比武大会上成百上千的武林豪杰若联手打来,任他和师弟三头六臂九九八十一块,也不够卸的。 当下,常牧风连连道歉:“姑娘莫怪,我师弟他也不知道你是段家小姐,还以为你是个男的。我们是来参加比武大会的,无奈籍籍无名,没资格拿到段盟主的请柬,一时糊涂,才擅闯贵府……” 为了稳住她,常牧风只得撒谎,这当口,比武招亲大会是再好不过的由头了。 说话间,常牧风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厮几眼,只见她唇红齿白,一双明眸竟似月临秋水。虽然是男儿装束,却难掩娇好容颜,气鼓鼓的样子,更添了几分韵味。这种如花似玉的人儿,只有师弟那呆子才看不出是个女人来罢? 双颊绯红的常牧风连忙将目光避开,非礼勿视,看向了地面。 “你是女人?” 燕戈行这才反应过来,跟想看又不敢看的师兄不同,大喇喇的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段家小姐看了一个通透,才点了点头:“果然像个女人!” 段家小姐这才想起自己女扮男装这档子事来,看来,也不怪眼前这呆子无理,心里的怨气登时少了几分。她抬脚,猛踹向燕戈行,这次燕戈行没有夺,竟生生受了她一脚。 “什么叫像女人,我本来就是女的。” 段家小姐噘着嘴,气冲冲地看着燕戈行,这时她才发现眼前唐突了自己的少年跟爹爹手下时常围着自己打转的那群水手大相径庭。眼前这少年虽与温文尔雅的师兄不同,神色着实放浪不羁,却生着一对炯炯有神的星目,面若冠玉,剑眉横挑,竟让他不自觉心跳加速起来。 要说,这段家小姐在整个澜沧盟也是以鬼灵精怪出了名的,连盟主老爹都拿她没有办法,当下,心中便生一记:“你们真是来参加比武大会的?” 常、燕二人不知道的是,在被他们撞见之前,这位乔装打扮了的段家小姐原本是想去后院翻墙逃跑的。父亲大人为她操办的这场比武招亲大会,名义上是在为她找夫婿。其实,接到了请柬的,都是那些与段家生意上有来往的叔伯们的子侄。那些纨绔子弟,她曾暗暗打探过,无一不是学了几天三脚猫的功夫就到处惹是生非的货色,不算拉来凑数注定被揍的搭头,二十八位中没一位她能看上眼的。她早就想跑,无奈父亲派人看的紧,今日,码头上负责看管她的两位水手,居然跑去看比武,这才找了机会,用簪子伸到门外挑了锁眼,偷了家丁的衣服,跑了出来。 撞见燕戈行的那一刻,她突然改了主意。心下想着,这少年的功夫高深莫测,定不是那些腌臜破落货所能比的。 常牧风连忙上前,赶在师弟露馅之前抢道:“是想来比武,可惜没有请柬!” 说话间,踩了燕戈行一脚,燕戈行连忙附和:“是是是,我们是来比武的。” 段家小姐狡黠一笑:“既然已经进得院来,还愁没有请柬?” 段家小姐朝二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们跟上,自己走在前,一行三人避开家丁们的耳目,向着热闹的前院走去。刚走了没几步,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四顾张望想要逃跑的燕戈行问道:“我叫段非烟,你们呢?” 燕戈行一愣,脱口而出:“燕戈行!” 见师弟已经将实情和盘托出,常牧风知道自己也已无隐瞒的必要,接着答道:“在下常牧风!” “燕戈行?” 段非烟兀自玩味着这个名字,重新拾起步伐,带着二人走向了前院。 那院子比大门前的广场还要大,是圈湖而建,正中间一座碧水湖,湖对面搭起了一座几几十米宽的擂台,湖的两边围满了各色人等。此时,正有一个穿藕荷色长衫,使刀的公子哥被另一位踢下台来。 众人一阵哄笑,忽听有人报道:“比武招亲第十九场,大沱江程公子胜!” 段非烟也不抬头去看,只冷冷一笑,竟拉起燕戈行的手,也不再管常牧风的死活,钻进了人群中。她在人最多的地方站定,燕戈行赶忙抽回了手。 段非烟交代道:“就在这里等着,已是第十九场了,今天傍晚便能比完,该你上场时我会给你使眼色。” “不是明天还有一天吗?” 想起了昆吾江小王八的话,燕戈行不禁问道。 “有几个怂包看见别人被打,不敢上台跑掉了,今天就能比完!”段非烟悻悻地答道,此时常牧风也已赶到二人身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擂台下正把“请柬”交到裁判手中的那位男子,不无担忧地问道:“我们二人没有请柬,恐怕上不了台吧?” 段非烟双目滴溜一转,一下子钻进了人群,正当二人面面相觑时,又重新钻了回来,手里多了一张不知从那位倒霉蛋那里偷来的请柬。 常牧风第一个反应过来,举手要接,段非烟却把请柬收了回去,转身,塞进了燕戈行怀里。常牧风左臂僵在那里,许久,才缓缓收回去。 “在这呆着,不许跑哦,我一会自会坐到父亲身边,看我眼色行事!”说着话,段非烟给燕戈行指了指对面凉亭里正聚精会神看着比武的一位老者。那老者穿着一件堇色长袍,许是江海里风吹浪打惯了,皮肤已经晒成紫黑色,就连须发也变成了灰色,唯余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 如今,赛事已过大半,比武招亲的主角段家小姐也该登场了。 “唉,你……” 捧着请柬的燕戈行还想再说些什么,段非烟已经消失了在人群中。 “师兄,跑吧?” 见段非烟走远,燕戈行将请柬递到常牧风面前,想起师兄方才想要接请柬的事来,嘴巴贴到他耳边,悄声道:“难不成你还真想比武?” 常牧风却文风未动,他虽然目视着擂台,眼前不断浮现的却是段非烟的一颦一笑,敷衍道:“看看也无妨。” 听他这么一说,燕戈行索性把请柬塞进了师兄手里,悻悻道:“师兄是看上人家段姑娘了吧,要比你去,不过我可得把丑话说到前头,别忘了咱们这次下山要做什么。” 师命常牧风自不敢忘,只是这澜沧江停渡三天,眼下也不耽误。其实,他满心是想上台将那些不入流的家伙打个落花流水的,无奈师弟把师父搬了出来,只得尴尬地笑了一下,将请柬复又塞给了师弟:“请柬是给你的,上不上台你看着办。” 话里话外,竟是满满的醋意。 “也罢,不去便是!” 燕戈行答应着,既然师兄都不急,索性好好看戏。 此时,台上的程公子已经接连打下三位挑战者。燕戈行看得清晰,他手中的短戟使得倒也算行云流水,招式之间却少了几分应变。刚才那一招“犀牛观月”,短戟若是下移几分,变成“犀牛捞月”直取对方命根,那厮定无可能又跟他缠斗了两个回合才被踹下台来。 此时又有一位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大汉挥舞着一双铁锤跳上台去,震得擂台轰隆一声响。 只听那连胜四场的程公子目中无人道:“霍船主果然一身好肥肉!” 霍姓船主被他激恼,也不多说,抡起双锤力扑而去,程公子却只使了个绊子,那“巨人”便轰隆一下倒在台上,摔了个狗吃屎,许久才爬了起来,举锤又扑。 接连扑了三次,锤锤皆空,最后一次左手铁锤跌落,不小心砸在自己脚面上,嗷嗷乱叫着败下阵来。 “司徒猛前来领受!” 正当程公子得意忘形之际,一道黑影呼的从人群中窜出,踏着湖边的围栏,径直飞向了擂台,双脚尚未落地,手中请柬已朝着台下的见证席飞掷而出,登的一声,竟入木三分,嵌入了见证席处的柳木案里。 “哈哈哈,原来是司徒兄,听闻前日夜里你家五叔的枫火客栈被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人也被大卸八块,你不去替他守灵,却来这里找打?” 那程公子嘴巴甚至刁钻恶毒,话也专挑戳心窝子的说。司徒猛心下发狠,不禁握紧了手中那把雪澈剑,抱定了必胜的决心。他司徒一门原与军机营颇有渊源,既已被十三楼盯上,势必要与澜沧盟结下姻亲才有保全一家老少的可能。如今,守灵报仇事小,活命事大。若不是手里的请柬早早就已拿到,出了这般血案,那段盟主是绝不会把请柬送到他这种“大燕叛逆”手中的。眼下,木已成舟,九江十五湖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朱阳城,若是自己拔得头筹,谅那段盟主也是不敢食言的。 司徒猛所使的雪晴剑法虽算不上江湖中的武林绝学,但也是上乘的功夫,心中恨意此刻全都注入了那柄雪澈剑里。一招一式都凶悍无比,逞了口舌之快的程公子见对方是要拼命,再不敢儿戏,举戟格挡。 “风卷残雪!” 台上司徒猛大吼一声,整个人已凌空跃起,斜身飞旋,竟如一道经久不绝的旋风,飞旋之中剑刃一次次砍在程公子的短戟上,逼得程公子连连后退,无法出招。 “好,好,司徒公子好剑法!” 台下传来阵阵喝彩。 “松雪夕照!” 此时,一次次劈向程公子的雪澈剑又变了招,一击之后,却未旋起,而是就势扑倒在地,双脚猛蹬,嗖的一下,朝着还在格挡的程公子下半身刺来。杀红了眼的司徒猛求胜心切,竟忘了点到为止的规则,手中长剑直刺招架无力的程公子腋下。 眼见就要闹出人命,坐在西侧凉亭里的段盟主右臂突然一阵,振起石桌上的茶盏,食指轻弹,一粒水珠飞射而出,直打向了司徒猛的腿弯处。司徒猛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剑尖已入程公子腋下半寸。再多使一分力,嘴没把门的程公子将立毙雪澈剑下。常牧风看得清楚,心下不觉一震,看来那段姑娘连他爹一成的功夫都没学到。 “第二十四场,朱阳城司徒猛胜!” 腿弯吃痛,踉踉跄跄站起身来的司徒猛仗剑台上,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台下,大声嘶吼:“还有哪个不要命!” 【期待大家回复留言,各种求!!!每天固定时间更新,绝不天坑!!!】 第8章:铁爪楼月生 “这是拼了命了!” “可不是拼命么,连司徒一门密不外传的雪晴剑法都使出来了。” 台下熙熙攘攘,小声议论着,余下三五名选手自知技不如人,纷纷不敢应战。 此时换好女装的段非烟已经坐到了段盟主身旁,不停地朝着对面的燕戈行使眼色,恨不得把一对明眸飞出来。 燕戈行却装作没有看见,低头用臂撞了撞正在琢磨着雪晴剑法的常牧风:“别琢磨了师兄,那剑法连师父教你的一半都不如,快看对面的段小姐,是不是想让我们上场啊?” 听了他的话,常牧风才抬起头向着对面看去,只见段非烟已换上了一身淡青色罗裙,头上梳着单髻,耳畔黑发如双瀑飞下,看向这边顾盼生辉的双眸里多了一丝焦虑。 “快上啊,叫他快上!” 虽然没有声音,常牧风却能读懂唇语,当下一颗心儿早已飞到了台上,砰砰砰跳个不停。 可,他们毕竟不是来比武招亲的,下山之前师父也曾苦口婆心交代过,在将潜渊琴送到故人手中之前,万不得生出事端。如今,拿了请柬的师弟都记着师父的教诲,他这个做师兄又怎能? “来呀,上来跟我打呀!” 台上的司徒猛还在叫嚣着,雪澈剑被内力震得呜呜作响,如此一来,那几只三脚猫更不敢近前。凉亭下的段盟主那一刻悔得肠子都青了,原本,他是想跟朱阳城司徒家结下姻亲,却不曾想那司徒老五偏偏得罪了十三楼。如今这般,倒真真是骑虎难下了。要怪就怪九江十五湖没有好儿男,竟无一个是雪澈剑的对手。 正惆怅间,忽听一声怪笑凌空而来。 “哈哈哈哈,这九江十五湖的男人果真少有带种的,区区一把雪澈剑竟嚣张至此,我楼月生前来领教!” 从擂台后面的廊檐下飞身而下的是一个长着两撇小胡子,鼠目鼠牙的驼背男子,个子不高,走路一瘸一拐,隔着老远仿佛都能闻到他破衣烂衫上的腐臭味,手中一对铁钩爪,用铁链尾尾相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不是昨晚那……” 燕戈行不禁脱口而出,被常牧风紧紧捂住了嘴巴。 十三楼行事诡秘,十三位楼牧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整个比武场上认出了来者身份的人,除了燕、常二位师兄弟外,就只有见多识广的段盟主和那几个唯他马首是瞻的老江湖了。 段盟主心道“不妙”,这避风楼楼牧史胜,把自己的名字拆开来,化名“月生”,又以“楼”为姓,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此情此景,不想与十三楼有任何牵连的段盟主自不能声张,便给对面的人使了一个眼色,负责裁断的几位老江湖立马会议,齐声问道:“可有请柬!” 话音未落,自称楼月生的龌龊男子已丢来一张黄色的折本,打开来看,内页里却还带着血。不用去问,便知那请柬是杀人害命抢来的。无奈,一向做事严谨的段盟主这次却欠考虑,那些请柬居然没写清名姓,如今被人钻了空子,碍于盟主的颜面,也是有苦难言了。 见几位老不死的不再做声,楼月生又放浪大笑道:“难不成偌大一个澜沧盟也都是以貌取人的货色,莫不是看我长得丑,不愿认了我这乘龙快婿,哈哈哈哈!” 被对方将了一军,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的段盟主只能故作镇定,朝着擂台那边摆了摆手。与眼前这位相比,他倒宁愿司徒猛做了自己女婿。 台上的司徒猛偏又是个有勇无谋不知死活的,见有人胆敢上台,二话不说,震起手中长剑,便从楼月生背后杀将过来。 还在说笑着的楼月生耳廓一抖,辨清了来者的方位,单手一掷一只铁爪从腋下飞出,直直撞上了司徒猛手中的雪澈剑。电光火石间,司徒猛只觉得虎口一麻,后退着踉跄几步,拼死握住了剑柄。 “小公子居然这般心急,段家小娘子的锦榻今晚还不一定轮到你哦,薄木棺材倒是早给你家备下了几十口!” “脏货休得多言,看我不撕了你那张臭嘴!” 一击不成,司徒猛跃身而起,那招“雪落大漠”还未使出,楼月生手中的铁钩已至,慌乱之间闪躲,虽躲过了袭向胸口的致命一击,却还是被回卷的铁爪从后背上硬生生挠下巴掌大一块血肉来。 “好阴险的恶招!” 司徒猛大骂着,强忍剧痛,聚气于剑身,换了一招“飞鸿印雪”凌空竖剑,直朝楼月生面部点刺而下。楼月生连连后退,步伐却不凌乱,抓住了司徒猛提剑时的一个空当,飞出铁爪,勾住近旁的一根树丫,借力飞起,右脚重重地踢在了司徒猛的胸口。 “噗。” 凌空落下的司徒猛喷了一口血,再看时,楼月生已像一只飞天蝙蝠般扑来,雪澈剑已脱手,再无招架之力的司徒猛只得紧闭双眼,静待那双铁爪抓破自己的喉咙。 “楼大侠且慢,不要伤了他人性命!” 双勾夺命之际,段盟主一下子站了起来,朝着擂台大喝一声。 楼月生倒也是给面子的,竟收了铁爪,对倒在地上的司徒猛说了句:“暂且留你性命到子时!”便收起双钩,背手立到了擂台边。 此时,已有几名水手冲上台去,把还在嘴硬叫骂着的司徒猛连人带剑一同拖下台去。 裁断无奈,只得当众宣布:“第二十五场,楼月生胜!” “爹,我不要他!” 段非烟心急,这么龌龊下流的长相,莫说要做自己的夫婿,就是大马路上看见了,也要吐口吐沫,远远避开的。 见爹爹一脸愁容,又把脸转向了燕戈行这边,连瞥带剜,要让他上台。 燕戈行也是心急。 他本打定了主意绝不上台惹是生非的,那司徒猛赢了也便罢了,跟段非烟至少也算郎才女貌。可是眼前这楼月生,着实是个癞蛤蟆一般的人物,怎配得上那二八年华的段非烟。 他不住地用眼神怂恿着师兄,觉得师兄武功比他高,上台去胜算更大。 无奈常牧风醋意未消,居然站远了一步,袖手旁观。其实常牧风心里有数,九江十五湖唯我独尊的段盟主又怎会甘愿女儿嫁给这种下流胚子,就算楼月生最终赢了比武,他私底下也会自己想办法了绝这段孽缘。从刚才他弹出的那粒茶水推断,段盟主的武功绝不在楼月生之下。 “还有没有人上台来?段盟主爱才心切,无论有无请柬,都可上台比试!” 段盟主身边的管家得了主公的授意,竟亲自跳上台去朝着台下大喊。 不要命的司徒猛已经让台下的人退避三舍了,如今台上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的楼月生更是无有敌手。众人纷纷后退,唯恐那肮脏不堪的楼月生身上掉下的皮癣把自己传染,烂掉一块肉去。 “爹!” 对面的段非烟已经对燕戈行完全不报希望,朝着这边狠狠地瞪了一眼,跺脚朝着爹爹撒泼。 “师兄,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段姑娘嫁给这人?” 燕戈行抬高了声音,可师兄还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竟有了一丝不合时宜的畅快,腹诽道:“谁让她刚才不把请柬给我呢,这下难办了吧?” “如果没人上台,就只能宣布楼大侠胜了?” 台上的管家自是不甘,还在不断鼓动着,他身后的楼月生倒也不急,居然帮腔道:“一个不敢就来俩,两个还不行就三个一起上,若是胜了我,你们自去把段家小娘子分了。” 其实,他这次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娶亲,而是不能让司徒猛胜了。虽然十三楼内高手云集,但若是让朱阳城内段家和司徒家联姻,在这山高皇帝远的朱阳城内,还真是不好对付。十三楼和澜沧盟一个是太子的势力,一个私底下与滇王九千岁来往密切,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这几日,若不是九千岁暗中作梗,朱阳城内司徒家早就被十三楼铲除了,又怎会留他们到今日此时。 段盟主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又不好发作,免得江湖人笑他输不起。 “没人上台,那本人可就笑纳啦,哈哈哈。” 楼月生笑得放荡,语气甚是嚣张。 燕戈行见师兄不为所动,暗骂一声,再也忍无可忍,从人群里钻出去,挥舞着胳膊,冲着对面的擂台大喊:“我,我来!” 一片哗然。 再看时,燕戈行已经拎着那只破剑,从人群中挤上前去,路过东凉亭下的雅座时,还顺手薅起一只大猪蹄子塞进了嘴里,大口嚼着。 师父交代过的,吃饱了打架有力气。 第9章:初露锋芒 众人定睛看时,才发现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了一件烟青色长衫,不知哪里撕下来的烂布条随便将长发束于脑后,却又不系好,和乌亮的长发一起,随风胡乱摆荡着。 他丢了猛啃一半的猪蹄,喝了不知哪位碗里的酒后,在身边一位水手模样的男子身上蹭了蹭油手,拖拉着那只破剑,一边向擂台走去,一边对众人谄笑道:“那姓楼的太丑了,看着碍眼!” “噫!” 众人躲闪着他的油手,脸上的鄙夷自不必赘述,当下,竟没有一个看好他的。直道是哪里来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酒晕子。又可惜,此去台上必被楼月生打个皮开肉绽,白瞎了那一张好皮囊。 众人唏嘘声中,只有对面的段非烟忘情跳脚拍着手对这边大喊:“好样的,去揍扁那贼眉鼠眼的癞蛤蟆!” 被父亲瞪了一眼后,段非烟才收了声,躲到爹爹身后,朝燕戈行眉飞色舞。 轻功其实极好的燕戈行是爬上台去的,还有意把自己摔了一个趔趄,这一套被他使用得登峰造极的自污招式是师父教给他的绝学,可以最大程度上放松敌人的警惕,从而偷袭或者逃跑。 “哈哈哈,千八百号江湖豪杰,竟是个吃奶的娃娃一马当先!” 楼月生大笑着,向前一步,立于燕戈行身前:“我年龄比你长了许多,若用兵器是我欺负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燕戈行抢道:“那你丢了罢!” 楼月生一愣,底下又是一阵哄笑,楼月生索性真就将那对铁瓜掷了出去,牢牢地抓在了擂台一侧大榕树的树干上。 燕戈行歪歪斜斜地走上前去,尚未站稳,一剑便已刺向楼月生的咽喉,那一刺追风逐电,先是把剑鞘震了出去,楼月生躲闪之时,半拉生锈的铁剑已至。整个招式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都是致命的落点。楼月生后退着接招,接连避开了燕戈行刺向咽喉、左胸、裆下的三刀,可是那铁剑却来势未减,竟生生把楼月生逼到了擂台一角。 楼月生暗道一声“不好”,怪自己小瞧了这后生,连忙提气,变掌为爪,侧身躲过剑锋,恶虎一般扑向燕戈行,缠上了他的右臂。 燕戈行却也不慌,右手铁剑未收,左掌已从右臂腋下递出,竟单单抓住了楼月生的一根小指,咯啦啦一声脆响,楼月生指骨已经被他拧断。 这一招是燕戈行跟师兄对打时自己总结出来的,虽然看起来没那么好看,但甚是实用。 “好下作的招法。” 楼月生吃疼,一下子跳远了去,额头已经痛得冒出一层冷汗。 燕戈行也不理会,抡剑就是一扫,楼月生腾空躲避时,剑气竟把身后的粗布围挡生生扫出一条裂缝。 半空之中的楼月生飞扑而下,就手摘了几片榕树叶,夹于指缝之间,振臂一挥,那几片树叶变成了破空飞梭,朝着燕戈行直打下来。燕戈行提剑在胸,挽了个剑花,猛地一顿,原本径直飞向自己的树叶,竟像变成了几只乖顺的蝶儿,缓缓地扑落在了地上。 好一招“强弩之末”,当下已有人认出台上的少年使得居然是失传已久的青阳剑法,若不是青阳派剑宗一门被人下毒灭门,如今武林之中也轮不到少林、恒山、南岳三足鼎力。 “那少年使得可是青阳剑法?” “青阳剑宗不是已被灭门了吗?” “还有音宗啊。” “音宗也会使剑?” 台下熙熙攘攘,段盟主的眉头紧皱成了一团,心下思量:“莫不是有人从那场灭门惨案中逃了出来?” 段盟主身边的段非烟,自认不出那是“一剑绝四海”的青阳剑法,见台上燕戈行占了上风,只顾喊得更响:“燕戈行加油,燕戈行杀了他……” 莫说台下看客们惊讶,就连台上的燕戈行也没曾想到,师父传授自己的剑法,虽然打不过师兄,对付起楼月生这种江湖鼠辈来倒是游刃有余。 台上的楼月生再也不敢怠慢,竟不顾自己方才撂下的大话,飞身上树,搂下了那两只被他“束之高阁”的铁爪,大叫一声:“小贼,爷爷可要来真的了。” 得了趁手兵刃的楼月生招法大盛,手中铁爪交替攒出,幸亏燕戈行在跟师兄的比试中练就了一双“躲打”的火眼金睛,乱爪之中寻得一个空当,飞身上爪,踩着中间的铁链,举剑向楼月生飞去。铁爪用铁链连接,必须近了他的身燕戈行手中的破剑才有优势。那楼月生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不等燕戈行近前,双臂猛地一拽,身后的铁爪已朝着对方后背反爪而来,方才司徒猛就是吃了这一招的亏。 忽听耳后风响,燕戈行倒也不慌,顺势弓身撩剑,使出一招“斩落黄泉”,竟用一把遍布崩口的破剑将那根拇指粗细精钢打造的铁链齐刷刷斩成了两段,自己顺势向左腾旋而起。身后的铁爪失了牵引,贴着他的衣摆飞过,直直朝着自己的主人打去。 这一切来得太快,楼月生躲闪不及,肩膀吃了重重一击,后退几步,吐了一口血。 此时,台下围观叫好的人群之中,一个带着斗笠黑纱遮面的人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台上的比试。在看到楼月生落了下风后,他身边一位穿着青色锦袍的白面书生,不禁握紧了手中的铁笔,上前一步,附耳低声道:“楼主,要不要我去帮下史楼牧!” 说话的正是十三楼中负责记录的天录楼楼牧李杜,而被他唤作楼主的魏九渊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将其拦了下来,低声命令道:“交代下去,盯紧那个叫燕戈行的,他的青阳剑法,我要了!” 说话间,魏九渊已经转过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神经百战的他早就看出台上少年使的是青阳剑法,只是那少年内力似乎不足,若不然史胜哪能接他一招两式?史胜的功夫虽然不如他,若是想跑,却也丢不了命,自不必费神去救。 台上捂着胸口的楼月生看见主公离去,心想目的已经达到,倒也不恋战,只握了双爪在手,对燕戈行抱拳道:“小贼,江湖路远,咱们有缘再见。” 便一闪身,跳上大榕树,落到院墙外面去了。 “第二十六场,燕戈行胜!” 一语既出,段非烟忘情地跑上了台去,也不管台下是否有人,父亲是否还看着,居然一下子把满脸尴尬的燕戈行搂进了怀中,忘情大叫着:“燕戈行,你赢了,我不用嫁给那个丑八怪了,我要嫁给你!” 段非烟的母族是苗人,倒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了苗人泼辣直爽的性格。 “非烟!” 远处的段盟主大喝一声,脸上却难掩宽慰之情,台上这名姓燕的少年,虽不是他钦定要选的贤婿,倒也跟澜沧盟的利益并无冲突,若他真是青阳派传人,无疑会更加巩固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 台上的燕戈行推了几次才把段非烟推开,她身上桂花香的水粉味熏得他有些头晕。 推开了段非烟的燕戈行讪笑着:“我只想打跑那丑人,比试结果不算数的,你们继续,继续比啊!” 说话间,已经自顾自地跳下台来,朝着一直袖手旁观的师兄跑去,此刻的常牧风居然阴着一张脸,也不知是怪他这位师弟不听师父教诲擅自与人好勇斗狠,还是为了旁的什么。 “燕少侠怕是没把我段玉桥放在眼里吧,竟把这比武招亲当成了儿戏!” 段盟主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燕戈行无奈,只得转身狡辩道:“段盟主言重了,难不成你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嫁给那打娘胎里生下来时,父母作孽没丢去喂狗的楼月生?” 一句话,引得身边人哄堂大笑,段玉桥也是强忍住了,正色道:“既然赢了比武,就得守规矩,想来燕少侠也不想跟这九江十五湖的澜沧盟作对吧?” 燕戈行自然不想跟澜沧盟作对,他还想讨两张渡牒坐船呢,可是,自己还有师命在身,那霸道的段非烟一看就是个缠人的累赘,若真讨来做了老婆,怕是苦不堪言。 “段……” 燕戈行还想狡辩,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常牧风却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道:“你还想不想出段府大门,暂且应了他,寻得机会跑了便是!” 听闻此言,燕戈行不再说话,心说,这里有酒有肉,先吃饱喝足了也好。段家人虽然个个霸道,总不能将他捆了。依着他和师兄的轻功,想要逃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迟疑间,只听师兄对着那边作揖行礼道:“在下常牧风,师弟唐突了段盟主,这厢替他陪个不是。既然师弟赢了比武,自当认下这门亲事。不知段盟主可否赏我师兄弟二人一顿肉吃,一碗酒喝!” “哈哈哈,倒也是直言快语爽利之人,来人哪,快带二位少侠进府。” 段玉桥说话间,已有短衫打扮的水手来为二人引路,跟在段玉桥一行人的身后,向着内院走去。 这边厢澜沧盟的人是如何撤了擂台,又如何将一干迟迟不愿离去的看客轰出了段府自不必多说。 倒要说说与朱阳城远隔千里的青阳城,今日,青阳城郊蓬莱港畔一家专营海鲜鱼生的酒肆里,却也出了件天大的事情。 已过晌午,酒肆里吃过中饭的客人早已散去,店老板和几个伙计打扫完了坐在店里犯困,一位须发斑白的老道长却推门走了进来。待小伙计沏了热茶端过去后,那道长开口便要吃南海鲨翅、油炸海参。莫说这蓬莱港距南海千里之遥,无处去寻什么南海鲨翅,单单这看似简单的油炸海参,全天下就没人能做得来。但凡吃过海参的人都知道,那海参是万万见不得任何油花的,正所谓入油即化。 眼见道长明明是在生事,店老板便给伙计使了一个眼色,伙计行至门外,对着港口里大大小小的渔船吹了一声口哨。三五十名船家水手,便跳上岸来,端着鱼叉鱼枪一股脑儿涌进了店内。 面对气势汹汹的众位渔家,白发道长却只是一笑,淡淡道:“既然都到齐了,十八年前尔等跟那红莲教大护法江寒一同做下的血案,也就算算罢。” 白瓷盏里的淡茶未冷,三十二颗人头早已落地。 血流成河的酒肆里,那老道轻抿了一口茶,不屑地骂道:“菜不能做,茶也难喝,留头何用。” 话音未落,人已行至店外,广袖长剑一挥,一行大字已生生刻进酒肆外用黑虎礁石建成的屋墙上——夷红莲青阳一门者,栖霞峰听云是也! 三天内,听云道长快马加鞭,硬是从几百里外的栖霞峰赶到了青阳城,如今既然决定各自下山了了恩怨,那红莲教青阳门的几十颗人头,他是多一个时辰也等不了的。 “哼,江湖!” 跳上马背的他冷哼一声,策马向西行去。 第10章:雪澈剑 那一日夜里,朱阳城内灯火通明。 成百上千位水手,在各分舵舵主的带领下,手持劈啪作响的松油火把,找遍了青阳城内的大街小巷,也未曾找到段盟主的贤婿。 这位燕少侠在吃了段家的肉,喝了段家的酒后,居然和师兄不告而别,没了踪影。 他赶着一头毛驴,疾步行在师兄之前,一边用手里的破剑抽着驴屁股,一边对着身后焦急地大喊:“快点啊师兄,若是被澜沧盟的人捉回去,这次必将我五花大绑。” 常牧风苦笑一声,没有拿到乘船的渡牒,就算是出了朱阳城,待两日后渡口开航,也无法乘船往白阳城去。他本想在段府里多待些时日,找机缘好言哄骗段玉桥,蒙得两张渡牒的。可是燕戈行却死活等不了了,在他眼里,那活泼可爱的段非烟竟像是瘟疫,唯恐躲避不及。 头顶的月光自稀薄的云层里泄下来,将身边的青石小巷染成了青灰色,哒哒的驴蹄声跟秋虫的鸣叫交织在一起,丝丝入耳。 常牧风摇了摇头,心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只得出了朱阳城再想办法了,大不了跟师弟一起,多绕几百里的崎岖山路,走陆路而行,只是苦了那头毛驴儿。 两人正行进间,忽听背后人声嘈杂,转身看时,已有几十根火把从那一头簇拥进了巷子。 燕戈行心道“不好,追来了”,当下便死命拽着驴儿,发足狂奔。 他本可跟师兄一起凭借自身的轻功轻易跑掉的,可偏偏舍不得那头可以驮琴的驴儿。 眼见那几名骑着马的头目就要追上前来,常牧风却闪了一下身,飞上了身边一座瓦房的屋顶,抱剑在胸,学着师弟的腔调对那几名头目大喊道:“你爷爷在此,来追啊!” 月色之下,他身形模糊,连绵不绝的屋脊之上辗转腾挪开去,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隐身进了另外一条更加狭窄的小巷。那巷子,高头大马是万万过不去的。 “找到了,他在这里,你们跟上!” 骑马的头目眼尖,发现了常牧风,无奈巷子太窄,只得把马扔在一旁,几个人一齐闪身跟了上去。 “还是师兄聪明!” 燕戈行心道一声,却也不敢怠慢,只顾拉着驴,快速向着对面走去。 穿过小巷进入那条可两架马车并行的大街时,燕戈行特意留意打探了一番,已近午夜,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头顶一轮明月,静静俯视着两旁店铺闭门落锁的长街。 看样,段盟主料定他们是逃跑,万不敢走大路,所以才没派人来这里搜查。 如今,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想到这里,居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长街。 一声悠扬的箫声从远处传来,燕戈行知道,那是师兄在告诉他位置了,摆脱那几名小头目对师兄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驾,驾。” 他小声喝着马儿,贴着墙角,朝着箫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还未与师兄碰面,反倒在长街南首一家青楼门口见了鬼。 那名叫“春华苑”的青楼本该灯火通明,彻夜狂欢的。彼时彼刻,三层吊角楼里却无有一盏灯亮着。八扇沿街大门纷纷落了门板,门口的粉红灯笼也熄了。完全没有一家青楼该有的底线。 燕戈行本没有在意,只顾牵驴从它门前经过。 却不想被一滴粘稠冰冷的液体滴到了脖子里。 “下雨啦?” 燕戈行信手摸了一把,待发觉不对,抬头看时,才差点没被头顶的情形吓得魂飞魄散。 他头顶上的飞檐上,居然吊着一个人。 那人脸色乌青,双目爆出,眼白朝上翻着,舌头吐出老长。 燕戈行心下大骇,闪身躲到一旁,定睛看时,才借着月光看见那人身形打扮甚至熟悉,特别是死者手中依然紧握着的那把雪澈剑,月光下泛着冷光,煞是寒气逼人。 “司徒猛!” 燕戈行暗叫一声,想起那天枫火客栈和白天比武时的情形,心下已知是什么人要了他的命。此时,难免为司徒猛感到惋惜,心想他必是白天输了比武,与段家小姐失之交臂,心中郁结,晚上才来这种地方找快活。却不想,被十三楼的人趁机索了命去。 在段家吃酒时,曾听到旁人议论,他司徒家掌管着朱阳城大大小小几百家米铺粮店,也算是家大业大。就算是与十三楼结下了恩怨,上面有滇王庇护,如若早早就躲进家里,定能保全性命。听说,那滇王明面上虽然不好跟太子的人撕破脸,却暗中跟十三楼作对。在得知十三楼要对司徒家不利后,居然亲自以“探访好友”的名义住进了司徒家。这种情况下,任他十三楼再猖狂,也是不敢强攻司徒府的。可惜,段玉桥却是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老江湖。虽然暗地里与滇王千丝万缕,却不想卷进这场风波。如今,倒真是拜楼月生和燕戈行所赐,才能独善其身。 要说那楼月生还真是说话算话,说留司徒猛的命到子时,他当真没活过今晚。 “咕咕咕咕。” 远处传来一阵夜猫子的叫声,燕戈行不觉后背生寒,恰在此时,身旁的青楼里却有嘤嘤的哭声传来,气氛异常更加诡异。燕戈行口中念着“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鼓起勇气,闪身到窗下。捅破窗纸往里看时才发现,一楼的大厅里竟绑着几十个人,老鸨、伙计、小姐,嘴里无一不塞满布团,身旁还乱躺着几具尸首。 燕戈行正要破门救人,肩膀却被师兄按了下去:“不要再惹事了,十三楼的人若想要她们性命也不会如此迂回!” 燕戈行心道“也是”便重新牵起毛驴,跟师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向着南边走去了。 行了几十米,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缰绳塞进师兄手中,讪讪道:“师兄先行一步,我去去便回。” 常牧风知道这师弟的性格,清楚拦他不住,只得牵了缰绳,躲进街角的阴影里耐心等着。 没过多久,一脸讪笑的燕戈行果然重新出现在了他面前,而彼时,这小师弟的手中,居然多了一把雪澈剑。 “你!” “嘿嘿,宝剑配英雄,如今司徒猛已是一堆臭肉,这把剑自当有新归宿!” 拿师弟没办法,常牧风只得摇头作罢,狠狠地将缰绳丢过去,说了句“牵好你的驴”。 得了宝的燕戈行,一边牵着驴,一边将自己那只破剑丢进街旁的草丛之中,把雪澈剑悬在了腰间。 却不知,身后春华苑的三楼,十三楼楼主魏九渊和两名手下,已将楼下发生的这一切尽收眼底。 原本,他们把司徒猛的尸体悬于楼外,是钓那司徒老儿上钩,却不想引来两条偷腥的小杂鱼。 “楼主,要不要现在就抓了那小子,从他口中逼出青阳剑法?” 说话的正是铁爪史胜,他身旁的李杜也提着铁笔上前一步,静待楼主下令。 而魏九渊却微微一笑,尖声道:“待这二位小友出了朱阳城再动手不迟。” 朱阳城内卧虎藏龙,势力错综复杂,如今骑驴小子又成了段玉桥的乘龙快婿。通过白天的比武来看,这小子的功夫绝对不容小觑,又何况如今他们是师兄弟联手。倘若真的动起手来,必不是三招两式就能解决的。万一引起澜沧盟那群正在寻人的手下的注意,在他段玉桥的地盘上,仅仅出动了避风、天录二路人马的十三楼,还真没有便宜好讨。 若不想真逼他段玉桥与司徒家联手,早在比武大会上,那司徒猛就已没命了。 好在虽然同为滇王办事,段玉桥与司徒家却一向不睦,前些日子,滇王曾苦心斡旋,竟妄想让他们结为儿女亲家,眼见就要功成,十三楼才不得不提前对势力相对单薄的司徒家动手。他们敢在朱阳城外的枫火客栈大肆烧掠,却不敢在朱阳城内肆意妄为。 想到此,魏九渊掀开杯盖,小指翻着兰花,品了一口朱阳城特有的秋茶,很享受的“嗯”了一声,缓缓命道:“发消息出去,让老九带着他的人也来朱阳城吧。” “楼主过虑了吧?区区两个毛头小子,我和李楼牧还是对付得了的。老九的凌绝楼,一向都是用在刀刃上的……” 史胜心有不甘,却被楼主魏九渊恶狠狠瞪了一下,连忙作揖后退,头也不敢抬。 “史楼牧难道认为那小子使的青阳剑法只有我们一家能认得出来吗?” 大燕武林其绝有五,青阳派的剑法虽然屈居第三,在这前武林盟主隐退江湖,群雄蛰伏的乱世里,倒也是能亲眼得见的不二绝技,也难怪魏九渊如此上心。他这个当朝武状元,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饱览武学盛典,有朝一日,与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武林盟主一绝高下,看看到底是江湖人士选出来的狗屁盟主厉害,还是他这个武状元更胜一筹。 魏九渊的话史胜不敢回答,他知主公是个武痴,亦知江湖传闻早已失传的青阳剑法重现江湖,必将翻起滔天巨浪。想来,那家大业大的段玉桥,能甘愿将膝下独女许配给燕戈行,也必不是单单只图他那头毛驴。这江湖之中,那些处心积虑想要独大武林的各大门派,又怎甘心青阳剑法落入别家手中…… 第11章:红莲堡 正当燕、常二位少年在十三楼暗处相助下,躲过澜沧盟的追捕,逃出朱阳城时,距朱阳城二百里之遥的雁荡山中,一乘轻骑从一艘不顾澜沧盟主“禁航令”偷开至此的蓬船上跳上岸来,朝着山林深处,绝尘而去。 骑马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从枫火客栈逃出来的小厮。 一路舟船劳顿,马背上的他早已形容枯槁,虽恨不得就此跌下马去,倒在地上睡他个七天七夜,却不敢有丝毫倦怠,只顾夹紧双腿,马鞭抽得更急。 好不容易,又翻了两道山梁,才策马来到一处以打猎为生的村落。 刚进得村口,便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对着村内大喊:“快去告诉李莊主,朱阳门教人给灭了,司徒门主死得惨烈!” 当下,便有几个猎户打扮的大汉冲上前来,将他扶下了马背,此时,早有一人跑向了村内,朝着李莊主家去了。 那手持一双开山刀的李莊主在听手下禀完之后,话不多说,从短衫上撕下一块布条,咬破手指奋笔疾书几个大字——十三楼灭我红莲朱阳门。写完血书后,他立于柴门口,吹了一声口哨,便有一只尖喙利爪的猛禽飞过来,落到了他的右臂上。细看时,才发现那竟是一只脖颈处长着一圈白羽,体型硕大的山鹰。李莊主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把血书系在那禽兽的腿上,振臂一挥,一双巨翅便朝着西北方向千里之外的大漠飞去了。 这边厢,山中的树叶才刚开始凋谢,朔风口外大漠之中的红莲堡已经漫天飞雪。 风雪之中,穿着一件驼皮大氅的江寒,正轻轻地将一件雪白的滚边狐裘披到沈雪吟的肩上。三只雪狐,是他去年专门到大漠边陲的瀚海打来的,自从误食玄清丹后,沈雪吟尤其怕冷,大漠里的冬季又长,倒真是苦了这个小人儿。整整二十年,从二十多岁进入红莲教,他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女儿。 站在土崖上的沈雪吟一直定定地注意着东方,头顶的那把小红伞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江大哥,赵破虏还没有消息吗?” 平日里没人的时候,她这样称呼身边的大护法,倒也不是客套,而是真把这个陪他一起长大的大护法当成了亲人。 江寒拍了拍大氅上的积雪,长叹一口气:“已经查得赵破虏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白阳城一带,不过,二十年过去了,这人是死是活都未尝可知。” “唔。” 沈雪吟沉吟一声,今早青阳城的信鹰送来了青阳门被听云道长夷平的消息,如今,除了太子的鹰犬十三楼外,红莲教又多了一个劲敌。如果那邙山之中的青阳剑宗,当年没有因为同情外族,处处与父亲的军机营作对,还在父亲落难逃至青阳城准备跨海东渡时把他捉去见了皇帝,她又怎会让江寒毒杀了整个剑宗。 想到这里,沈雪吟叹了一口气,伸手接了几枚雪花,举到眼前,盯着指尖因为体内寒气太盛久久不化的冰凌问道:“想那大燕境内,现如今连树叶儿都还未落尽吧?” 江寒没有接话,而是抬头跟她一起向东方看去。 以朔风口外的朔风山脉为界,一东一西,两地气候天差地别,山脉挡住了东去的寒风,又沿着山体回卷而来,这边大漠里的冬天,竟比山那边的大燕早来了整整两个月。 不过,也正因了红莲堡建在苦寒无人之地,才能得以保全吧。若不然,那成千上万的大燕铁骑,早已把他们给剿了。 “不知南边的司徒门主怎么样了?” 沈雪吟把目光从风雪里收了回来,一边向堡内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朱阳门已有足足一个月没有传消息来了,也不知十三楼是否已经涉足滇王殿下的势力范围。 “圣使,药已备好,不能误了时辰,你体内的寒病若是发作起来就麻烦了。” 眼下,一名夷族女仆已经迎到堡外,话语间戳到了沈雪吟的痛处,身上难免又吃了几鞭。 沈雪吟服下玄清丹时年龄太小,抵挡不住玄清丹的寒气,不但身材滞长,还落下了病根。那寒病每到雪季更胜,竟似千万条冰虫咬破了骨头,来回穿梭。 此时,被玄清丹搞得焦头烂额的她并不知道,由雁荡山飞来的另一只信鹰正掠过大江河流,越过万丈高峰,披风带雪朝着朔风口外飞来。 一直把沈雪吟送进帐内,江寒才折了一个弯回到了自己住处。 沈雪吟的大帐内,三五个夷族侍女早就准备好了蒸笼,而这一次,她们身边还多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那便是沈雪吟的师父,红莲教前任圣使叶无欢了。 多年前,带着沈雪吟逃命的军机营残部,若不是被她的红莲教收留,恐怕早就变成大漠之中的冤魂了。 红莲教中,没人知道这位前圣使的身份。只知她是中原人士,几十年前,只身来到这片沙漠,创立了红莲教。要说这冷人冷面的叶无欢,对沈雪吟倒是关怀备至。在沈雪吟来到红莲教后,为了使年仅三岁的她免遭颠沛之苦,竟一改红莲教四处为家的习惯,定居在了红莲堡。并且还破天荒地在生前将圣使之位传给了她,自己只一心教她武功。只可惜,因身材受了限制,二十年间,沈雪吟的眠月掌却只继承了她三成的衣钵,倒是打人打出了一手好鞭法。 据说,当初叶无欢之所以把沈雪吟视为己出,是因为跟她睡在一个帐篷里的沈雪吟夜里睡醒,迷迷糊糊中走下皮榻,不小心撞落了案子上的一张兽皮,掉进案下的火盆里,烧掉了。那兽皮上,拓着的是一副叶无欢解了多年都未曾解开的棋谱。 被烧了心爱之物的叶无欢不怒反喜,仰天长笑。 她曾发下誓愿,破了棋局之人,便是红莲教下一任圣使。 “师父,您怎么来了?” “听说咱们红莲教青阳一支被一个自称听云道长的人给屠了?” 叶无欢声音不大,却声声入骨,语气里满满都是怨念。 沈雪吟点了点头。 “那个自称听云的,可是青阳派音宗无上道长的大弟子?” 沈雪吟不知道师父为何有此一问,关于听云道长的身世她还真是一概不知,只知这人剑法高超,若不是武林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也不可能一出手就摘了红莲教三十二颗脑袋。 叶无欢不再说话,只低头沉思片刻,便撩开帐门,双足力点,风雪之中,朝着朔风口的方向飞去了。 “师父,师父!” 跟至门口的沈雪吟大叫两声,却只有一声凄厉的长啸从风雪之中传来:“师父该教你的都教了,眠月掌受你身形所限不能大成,你必要更加勤奋才能求得突破。师父这里的心愿已了,也该去找那人算算前半生的账了……” 沈雪吟还想再追,漫天的飞雪之中哪还有那人的踪影。 此时此景,她不禁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天,自己在大漠之中遇到师父时的情形,那一日,师父将年仅三岁的她拥入怀中,泪如雨下,竟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至亲。自那以后,师父便与她同居一帐,同睡一榻,宛若亲生母女。 大帐之外,风雪满弓刀。 自朔风口折返的长风宛若狼嚎,身形娇小的沈雪吟几乎被风吹得站不稳,听到了她喊声的江寒出门看时,才发现那一个红色的小人儿已经跌坐在风中。心急的他再也不管圣使的身份,竟像对待自家女儿一样,将她抱起来,走进了帐内。 “好冷!” 缩在江寒怀里的沈雪吟喃喃道,每个字,都像是有人拿着刀子在剜江寒的心。 第12章:石佛峡 因比武招亲提前一天结束,澜沧江上的禁航令也提前一天解除。 许是两日未曾通航,整个望夫渡一时间人满为患,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渡口边一家无名茶馆里,燕戈行和师兄二人压低了斗笠的帽檐,坐在窗边,留心观察着渡口里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看能不能找时机偷偷登上一艘西去的船儿。 三道通往江心的栈桥上,每一处都有十几个手持利刃的水手守着,逐一检查着客商手中的渡牒。看样子,想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去,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踌躇间,却有一披着蓑衣,穿着短裤草鞋的红面汉子凑上前来,径直坐到了两人身旁,伸出骨节肿大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二位是想坐船吗?” 他的样子慌里慌张,说话间还不时四处张望。 “我们没有渡牒,怎么坐船?” 燕戈行把花生往碟子里一丢,脱口而出。那人狡黠一笑,示意燕戈行附耳过去,燕戈行和师兄对视一眼,凑上前去。 “看出来你们没有渡牒啦,不然我又怎会来跟你搭讪。”说到此,那人把手掌按在茶案上,伸出五根水里泡胀了的手指:“这个数!” 比师弟年长了两岁的常牧风当即便已猜出这人是个跑黑船的蛇头,虽然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脸上却黑了下来,伸出手,把那人的小指掰了回去:“每人四两,已比去买渡牒多了一两了。” 那人当下一愣,心说“好一个傻子”,他的意思是两个人五两,纵是这般,也能比搭那些手持渡牒的多赚三两银子。一张渡牒三两,他们船家只能拿到一两,剩余的二两却都被那澜沧盟的人收罗了去。却没曾想这呆子居然一个人就要给四两,当下便要开口答应。 却听对面那个年龄小一些的连声道:“还有门外那头驴,驴也要坐船。” 那汉子怕二人看出些什么,心下一横:“如若还要带牲口,十两银子一分也不能少了,你们俩一人四两,驴二两。” 殊不知,二两都能买头驴了。 “好好好,一言为定。” 见能坐船,燕戈行当下心花怒放,跳将起来就去牵驴。 此刻光景,那汉子已经收了常牧风的十两银子,脸上乐开了花,帮燕戈行牵着驴子,绕到茶馆后面,沿着一条竹林小道,向着望夫渡远处的野渡去了。 三人走了约莫四五里地行至一片隐匿在山谷中的江滩上,才发现对面竟停着一艘硕大的楼船,那楼船上没有旗帜,船舷上也没有涂刷任何堂号。此刻,正有几个水手模样的黑汉子喊着口号,将一张打满补丁的大帆升起来。在它附近的江面上,有十几只大大小小的竹筏,正将岸边掮客们拉来的客商渡到那艘楼船上。 红面汉子吹了一声鸟叫般的口哨,便有一只竹排远远向着这边撑了多来,搭上燕、常二人后,撑着长长的竹篙,向着大船划去。 大船之上已是人满为患,甲板之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在将那头碍手碍脚的毛驴拴到栏杆上后,燕戈行和师兄一起找了一个人少一些的地方,将师父那只笨重的琴匣放在甲板上,正欲落座,却看见一个年轻人从船楼里走出来,站到了楼台上。 燕戈行看得清楚,那人正是前两日遇见的昆吾江小霸王。 背着两截长枪的小霸王扫视一眼簇拥不堪的甲板,仿佛对手下做事很满意,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对着甲板上的人群大喊道:“各位客官坐稳啦,我昆吾江小霸王可要开船喽!” 说话间,左臂一挥,已有人收起了水底的铁锚。 山谷里风大,早就灌满了江风的巨帆,没有了铁锚的牵引,拉着大船猛地向前一蹿,掀起了一朵朵浪花。 这时小霸王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这楼船只能将你们载到水深江宽的石佛峡,过了石佛峡再往西北江面渐窄,大船就过不去了。不过,大家放心,我已联系了多艘小船。既然你们付了白花花的银子,我昆吾江小霸王说话算话,绝对沿着澜沧江将你们送到那白阳城里发财去!” 说话间,小霸王已经跳下楼台,逐个检查着船上的客商,提醒诸位看好行礼,拴紧骡马。 待行到燕戈行身旁时,却一下子跳上前来,一把抓过了他手中的雪澈剑。燕戈行只以为他认出了自己,没想到这个酒鬼认出的却是那把雪澈剑。 “我司徒兄弟的雪澈剑怎么在你手里?” 在雪澈剑被燕戈行重新夺回手里后,小霸王上前一步,身后那两截长枪早已握在手中。彼时,常牧风正站在甲板上望着对面越来越模糊的朱阳城发呆,那失落的神情,竟像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啊落在了城里。思绪被小霸王的喊声打断,常牧风回身看着二人。 剑是顺来的,燕戈行自不好明说,只吭吭哧哧不知如何回答。 从这小霸王的言行推断,他尚不知自己的好兄弟司徒猛已遭不测。常牧风连忙上前,心下盘算若把实情告诉他,恐怕又多生是非,嘴上却说道:“那日司徒少侠比武败下阵来,是我师弟替他将仇家掀下了擂台,故而临行之前以剑相赠……” 要说这心直口快的昆吾江小霸王也是极好糊弄的,常牧风一语未尽,也不想司徒猛如何会把家传宝剑送人,竟哈哈大笑起来:“我那司徒兄弟技不如人,竟还想去摘悬崖顶上最刺手的花,如今这般,倒也算是自找没趣。” “哈哈哈,两位兄弟高姓大名?既然司徒兄弟认你们做朋友,便也是我于满江的朋友,快请船楼里面落座。” “鱼……鱼满江?” 燕戈行觉得这名字好生奇怪,不禁重复道,常牧风见他失礼踢了一脚,连连抱歉道:“于少侠莫怪,我这师弟向来直肚肠。” “哈哈哈,我就喜欢直肚肠的人,这下便更要做好朋友啦,敢问二位大名?” 于满江又问了一遍,二人不好推脱,又想这偷渡为生的于满江与段家定无来往,便一一报了名号,跟他向着船楼内行去。 两次相见,燕戈行已知于船主是个嗜酒如命的热心人,偌大一个船楼里居然摆满了好酒,正中间的方形铜火盆上,烤着一整扇肥猪。楼船行进在水产丰富的澜沧江中,各种湖鲜鱼虾更是信手拈来。 燕戈行见了酒两眼已经放光,也不管小霸王乐不乐意,竟兀自提了一坛陈年花雕,戳开封缄,大饮起来。 “哈哈哈,好好好,燕兄弟果然爽快,常兄弟也莫拘束,自己提酒来吃。快把我那司徒兄弟是如何在擂台之上丢脸的事情说来听听,恰好当你我兄弟的酒肴!” 常牧风给师弟递了一个眼色,燕戈行虽直却也不傻,只把那日司徒猛是如何被楼月生打下台来,自己又是如何打跑了楼月生的事情对于满江说了。其他的一概不提。 几人喝得兴起,不多时,燕戈行和于满江已双双醉倒,躺在船楼里呼呼大睡,只余一直克制的常牧风还剩三分清醒。 楼船翻江而上,沿着波涛汹涌的澜沧江向西北行去,不出两个时辰,已经出了澜沧盟总部的地盘。见二人睡下,常牧风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坐在船楼外的船舷上,取下箫剑的剑鞘,用箫鞘吹起了师父教的那首“烟云散”。 烟波浩渺的澜沧江上,那曲子,比在栖霞峰上听起来,竟多了几分凄婉寒凉。 段非烟的样子不停地浮现在他眼前,他挥了挥手,那身形散了又聚。常牧风直道是醉了,不禁自嘲一番,站起身,站在船舷上,向着远处眺望。出了望夫渡以后,三江分流,江面上的船只就少了许多,如今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江面上的船就更加少了。想起这几日朱阳城内外发生的桩桩件件,难免心头沉重。他不知道,那日如果自己替师弟上台打败了楼月生,还会不会跟师弟一起逃出来。 师父说过,江湖险恶在人心,现在看来当真是了。 要不然,那人尚未出手,自己的心为何却偏偏多了一个冷风嗖嗖的窟窿呢。 一曲吹罢,常牧风收了箫剑,却不想再进那酒气熏天的楼船。 心说,如果能让段姑娘亲见一次我和师弟的比武就好了。 又摇头苦笑,那段姑娘已在百里之外了,今生是否还有缘得见犹未可知,又怎会看见他跟师弟比剑? 他心中暗暗发誓,如若有缘再见,断不会再入今天这般失之交臂。 迷迷糊糊中,常牧风竟倚在栏杆上睡了过去,楼船破浪,上下颠簸,若不是有栖霞峰里学来的轻功护体,恐怕早已被摇进那滚滚澜沧江里喂鱼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闻螺号声响,常牧风一机灵坐起身来,才发现天已暗了下来。 甲板上的船伙计正在招呼着落锚,此时,岸边已有竹排下水。 “石佛峡到了,石佛峡到了,大家下船!” 船头的黑汉子大叫着,酒意尚存的小霸王于满江也已从船楼里走去,对着手下大喇喇地喊叫着:“小船都到了吗,好生安置客官们到岸上吃些热的,休息一晚,再上小船。” 燕戈行跟在他身后,举起双臂打着哈欠,茫然道:“白阳城到了?” “不是白阳城,是石佛峡,白阳城还早呢,这才走了四成的水路!” 于满江一边回答,一边跳下楼台,帮一位晕船的老汉挑起了甲板上的担子。抬头招呼着上面的二位:“两位兄弟快下船罢,这船进不了石佛峡,岸上那家小馆虽做不了什么山珍海味,糟鱼做的倒是一绝,咱们再去吃些酒暖暖身子。” 说话间,已经挑起担子率先向船头走去。 “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行至师兄身边的燕戈行惊讶地指向了常牧风身后,沿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上看去,澜沧江两岸的悬崖峭壁上,竟兀突突立着两尊巨佛。 方才只顾看水面,没往上看,这一眼,竟把常牧风也吓了一跳。 那两尊石佛也太大了,少说也有百丈之高,楼船停在他们脚下的江面上,竟如蝼蚁一般渺小。天色已晚,虽只能看清一个轮廓,却也让人肃然起敬。那古话本中的齐天大圣被如来佛祖握在手心里时,若能看见头顶的佛祖,也必是师兄弟二人当下的感觉。 “这佛太高了,也不知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建造的。” 燕戈行自说自话着,拍了拍师兄的肩膀,率先跟上了前面的于满江:“别看了,有糟鱼吃呢!” 常牧风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才把目光收回来,跟着牵驴的燕戈行跳上了前来接应的竹筏,向着对岸的渔家酒馆摆去。 那一夜,师兄弟二人又是如何在于满江的哄骗下吃了许多酒自不多说。 燕戈行只记得自己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于满江的指挥下踏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十几艘小船。有些小船已经穿过两尊大佛身下的宽阔水域,分多路驶进了对面几条狭窄湍急的支流,有的向白阳城,有的向其他地方去了。 七八条支流在大佛身下汇聚成了滚滚东区的澜沧江,而这澜沧江的入海口,便离朱阳城不远。 白日里,那两尊巨佛气势依旧宏伟,东边那尊向阳的坐佛,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捻结说法印贴于胸前,左手自然下垂平摊于膝上。西边那尊立佛,左手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结无畏印。如今,阳光从东南方向斜射而下,东边那尊坐佛的影子,竟生生铺了满江。 燕戈行心下感叹,穿好了靴子,正欲出门去寻又不知去哪里练剑了的师兄,却突然听到对面有人大喊:“不好了,十三楼的官船来了,大家快逃命啊!” 燕戈行胡乱登上靴子,衣带都未来得及系,坦胸露*乳地冲出房间,跑到了人群聚集的江滩上,沿着江面向东看,竟看见一艘巨船正破波而来。 那船比于满江的楼船足足大了三倍,甲板上旌旗飘扬,黑色的楼旗和那个大大的“魏”字赫然在目。船头的鎏金饕餮撞角宛如一头身体潜行在水下的巨兽,此刻,正借着四张白色大帆的风力,向着江滩扑来。 那些各作鸟兽散的客商们显然认得这艘官船,脸上的表情比看到澜沧盟的船更加惊骇,澜沧盟要钱,十三楼要命,这句澜沧水域广为流传的歌谣,并非只是空穴来风。 “燕兄弟,快走!” 只听背后于满江大叫一声,也不顾还停在江面上的楼船了,竟带着一群手下,向着身后的大山跑去。 见燕戈行似乎吓傻了,站在江滩上一动不动,复又折回来,拉起他的胳膊便跑:“没看见那是十三楼的官船吗,你不要命了?” “我牵驴。” 燕戈行猛甩开那小霸王的手,竟不知好歹,向着昨晚睡觉的房间跑去,那里还拴着他的毛驴,师傅的潜渊琴和自己顺来的雪澈剑都还在屋里。 于满江骂了一句,只得带着手下,小鬼见了阎王一般向山里跑去。 一边跑一边对着这边大喊:“要驴不要命的蠢货,连澜沧盟的船在江面上遇见了十三楼也要各让三分,正所谓官商两不相干,你竟为了一头驴……” 后面的话,便跑远听不见了。 燕戈行草草收拾了东西,正欲跟众人一样牵了驴进山,却发现那楼船已经泊进了江滩。 来不及多想,掉头便走,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嘿嘿嘿,小兄弟,江湖路远,咱们又见面了!” 第13章:活剑谱 燕戈行知他是谁,一丢缰绳提剑便扫。 雪澈剑果然非同凡响,剑锋所指,飞沙走石,余势未减,竟越过江滩,掀起一道弧形水波,潺潺远去。 “小兄弟好剑法!这雪澈剑落到你手上,也算没辱没了三斤好铁。”早已避开剑锋,闪身到了幡竿高处的史胜不禁叫到,双腿用力,倒挂在那棵挂着酒幡的竹竿上,右手里那只铁爪已飞掷而出。 趁手的兵刃在握,燕戈行心下有底,竟躲也不躲,直等到那铁爪近在眼前了,才挥得一剑出去。叮的一声,那铁爪竟被斩落了两根铁指,而雪澈剑上却连一个崩口也没有。 史胜心下一惊,忙收了铁爪,正欲变招,只听蹭蹭蹭几声轻响,燕戈行已经横踏着碗口粗细的竹竿追了上来。待到近前,变成双手持剑,双足力蹬,竟如一柄利箭般,向上疾射而来。 燕戈行一心想着早早结束战斗,牵驴逃命,第一个回合,就把师父教的“一行白鹭上青天”使了出来。这一招师兄的天瀑剑法里没有,师兄的很多招式他的流云式中也无处可循。那一招威力巨大,剑气竟把竹竿顶部生生劈成了两段,往下弯曲的两片竹竿发出嘎啦啦声响。 史胜连忙飞身闪避,此时,却有一抹白影,从山半腰的翠竹林里飞了出来,手中箫剑直朝着他的后背刺下。 原来,常牧风一早起来就进了山半腰的竹林,把这两日来学到的招式融汇贯通,正练剑练的起劲,却听身下的江滩上乱了起来。定睛看时,才发现那个叫“楼月生”的居然又出现了。 “好不要脸的师兄弟,居然以二打一。” 一声长啸从江里的官船上传来,说话的正是天录楼楼牧铁笔李杜,只见他几个箭步跳上桅杆,猛地向后一拉,竟借着桅杆弯曲时产生的弹力,向着这边弹射而来。手中铁笔正点在常牧风的箫剑上,只震得二人各自向后坠去。 “李楼牧当心,可不要小瞧了这两个娃娃,他二人可都是青阳派的高徒。” 史胜大喊一声,举爪格开燕戈行劈下来的雪澈剑,转身跳上了那渔家小馆的茅草房顶,双足立定后,两只铁爪居然同时抛出。燕戈行挡开了相继袭来的铁爪,却不想被铁链缠住了双臂,大叫一声:“师兄救我!” 正与李杜缠斗的常牧风听见喊声,再不顾那李杜,踏着山坡上的秋草,只向着扑向师弟的史胜杀去。常牧风的武功本就在师弟之上,又何况此时的史胜失了兵器,只能空手格挡的他被箫剑逼得连连向后退避。那李杜自然也看到了战机,不再去追常牧风,竟折了一个弯,朝着双臂被缠尚未解缚的燕戈行杀来。 燕戈行举剑无力,只得将那只跌落在脚下的铁爪踢飞出去,李杜一闪,铁链却也松了。燕戈行如破茧而出的蝴蝶,嗖地一下飞了出去,凭空旋转,雪澈剑旋出一道道好看的剑花,直朝李杜旋砍而来。 史胜所属的避风楼,和李杜所属的天录楼,本就不是十三楼中负责攻击的机构,二位楼主的武功在十三位楼牧中也是偏下水平,遇到练剑十几年如一日,又得青阳派真传的二位少年,自然占不得上风。五六招之内,竟然都已显颓势。 眼见两位手下拼得吃力,一直站在甲板上看着江滩上发生的一切的魏九渊双臂猛然一抖,将肩上那身红底黑面的绸缎披风震飞了出去。大喝一声“要你们何用”,翘着兰花指,顺手从近旁的弓弩手箭囊里拎出一支普通的花翎箭,跳船踏着水波,哒哒哒向这边飞来。 见主公出手,两位楼牧纷纷跳远了开去。 燕戈行和师兄二人还未反应过来,花翎箭已近至眼前,燕戈行举剑去挡,竟被那根筷子粗细的羽箭震得虎口发麻,连连后退。 “师兄小心,阉贼好内力!” 魏九渊武状元出身,成为太子的走狗之前练的是上阵杀敌的硬功夫,气力自然非比寻常。坐上十三楼头把交椅后,又利用手中的权势四处搜罗天下武学典籍。十多年的时间,早已练成一副刀枪不入的好体魄,所使招式更是百家之长,是那两位饭桶手下万万比不了的。 燕戈行话音未落,魏九渊已就是用左手两根手指捏住了雪澈剑,燕戈行竟拔剑不出。常牧风劈剑来救,那魏九渊背后却像是长了眼睛,左脚凌空蹬出,竟然踢得常牧风连翻了几个跟头。“哼”,魏九渊淡然一笑,手中翎箭已朝着燕戈行胸口刺来,燕戈行右拳变掌,心下想着掌心被捅一个窟窿,总比心口被捅来得划算,举掌迎了上去。 魏九渊却不刺他,而是收了力道,换手将箭头握在手中,用箭柄猛抽向了燕戈行的掌心。 燕戈行吃疼收掌之时,身上已挨了多鞭。 “莫伤我师弟!” 常牧风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胸口仗剑再刺,却被史胜趁机扔出的铁爪绊倒在地,挣扎着想要起身时,十三楼的官兵已经围了一圈,七八根明晃晃的长枪已然抵在胸口。 又是一击,花翎抽在胸口,竟如被擂了一闷棍,燕戈行骨碌碌向一旁滚去,嘴角已流出血来。心中暗道,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天当真是见到了。他却不知,单单是师父教给他和师兄的这套青阳剑法,若是假以时日,苦修内功练得大成,各自寻得了那天瀑、流云剑,是区区魏九渊万难望其项背的。若不然,功夫明明在二人上上的魏九渊,又何必放着朱阳城内的仇家不管,偏要对他二位苦苦相逼。 魏九渊向前一步,花翎箭抵在燕戈行的喉管处,冷冷一笑:“小兄弟,能否告诉本官你们的师父姓甚名谁?你和师兄所使的青阳剑法有无剑谱?若是没有剑谱,心法口诀必要念来给我听听。如此这般,本官也好饶了你们性命。” “呸,狗官,你烧枫火客栈时我也亲眼瞧见了,若是我说出了心诀,恐怕和师兄死得更快!”燕戈行吐了一口血沫,抬头恶狠狠地对魏九渊喝道:“今日我和师兄败在你手上,只怪我们二人学艺未精,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说话间,燕戈行已经伸长了脖子, 那魏九渊却怪笑一声,附身贴耳道:“小兄弟年纪轻轻,怎把生死看得这样轻,我若舍得杀你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不说也罢,我就让他们把你们送到那地判楼去,地判楼楼牧屠六安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这嘴巴比拳头硬的小江湖,哈哈哈哈。” “阉贼,离我远点,满嘴的腥臊之气,是否刚喝了那皇帝老儿的隔夜尿!” 燕戈行还在逞口舌之快,此时,魏九渊站远了一步,已有几名兵士,手持麻绳从江滩上远远跑来,看样是要将他和师兄五花大绑。 兵丁们正要绑人,却听轰隆轰隆几声闷响,周围已升起一团团烟雾。 “二位兄弟快跑!” 烟雾之中传来的正是昆吾江小霸王于满江的喊声:“朝大佛的方向跑,跳进江里去坐小船,他们的大船过不了石佛峡。” 丢出了五六枚避踪雷的小霸王一边大叫着,一边率先朝着石佛的方向跑去。小霸王的避踪雷原本是用来对付澜沧盟的,如今倒便宜了这俩小子,谁让他们是司徒兄弟的朋友呢。 慌乱之中,燕、常两位找准时机,从敌我不分的人群中横撞出来,只凭记忆朝着大佛的方向跑去。这一次,燕戈行的毛驴当真是不要了! 叫骂声,咳嗽声中,魏九渊却毫不慌乱,只闭眼轻轻地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那枚古玉扳指,运气在掌,轻喝一声“中”,一掌朝着渐远的脚步声虚空打出,已跑到几十米外的燕戈行竟然后背一沉,直扑向地面,呕出一大口血来。 那追魂掌是魏九渊不得已打出的夺命绝技,本不想伤这两本活剑谱的他心下想着的是,中一人,另一个必会来救,二人的剑法既然同出一门,活口留下一个也便够了。 “师弟,师弟!” 已跑至烟幕以外的常牧风见师弟迟迟未现,不禁朝着越来越淡的烟幕内大喊。燕戈行想要回答,要师兄快跑,可是受了一记夺命追魂掌,哪还有力气发出一丝声响。 常牧风也不管,当即折返回来,重新钻进了白色的雾团之中。 “师弟,师弟!” 常牧风的喊声从近处传来。 “二位兄弟,烟要散了,快跑啊!” 于满江的声音隔着山海。 后心沉痛的燕戈行拍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身来,四肢却瘫软无力。 烟雾越来越淡,已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魏九渊的和其他人的身影,那可恶的笑声再次传来:“哈哈哈,果然是兄弟情深,殊不知跑一个也是好的。” 魏九渊大笑着,将扳指重新戴好,手下列位也都纷纷聚拢过来,一行人缓缓地走向了倒在地上的燕戈行。 “师弟,你受伤了!” 扑倒在燕戈行身边的常牧风慌张地大叫着,上下查看着师弟的伤势。此时,对面的于满江见大势已去,仰天大叫一声“司徒兄弟,你这两位朋友的命我救了一次,奈何偏要寻死,兄弟我当真没办法了”,话音未落,人已跳上石佛峡口的一艘舢板小船,撑篙远去了。 第14章:残荷怪僧 江滩之上,燕戈行在师兄的搀扶下,咬牙站起身来,二人并肩恶狠狠地看向魏九渊。二人兄弟同心,递了一个眼色,苦笑一下,分别握紧了手中剑。 此时,却听石佛峡峡谷之中一声长啸,那啸声宛如龙吟,自峡谷内荡开去,回响不绝。 “哈哈哈,堂堂武状元竟为难两个晚辈,江湖之中传扬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众人皆是一惊,朝着啸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却看见那尊坐佛结着说法印的掌心里,竟站着一个豌豆大小的人儿。那人离得太远,看不清穿着长相,只余仿佛近在耳边的声音还兀自回响。 从那两尊巨佛到江滩,少说也有几百米的距离,那声音居然像是在耳边喊出,振聋发聩。 魏九渊和手下尚未作出反应,那人却走出巨佛的掌心,沿着百丈高的佛身,脸朝下,垂直走了下来。 那石佛通体光滑,百丈高的距离,他竟然如履平地。 燕戈行自恃轻功高超,却自愧不如那人万一,百丈高的巨佛,他连上也上不去。 眼下这位高人,却走了下来。 是走,不是飞。 他横在半空之中,踩着佛身,竟然胜似闲庭信步,缓缓地走了下来。轻功身法,向来快是根本,迅疾方能飞举。可远处那人,却是用走的。 “好生了得的身法!” 魏九渊身边的李杜不禁发出了感叹,在他负责整理的江湖典籍中,还从未记载过轻功如此卓绝之人。 一众人等,不分敌我,竟看得呆了。只余下魏九渊还保持着几分冷静,清了清嗓子,朝着那边喊道:“阁下尊姓大名,是否要与大燕十三楼作对!” 那人却不回话,只顾一步步地向下走着,待走到十余丈高的佛膝处,一个飞身,落入了滚滚澜沧江中。落入江中的他速度又变得极快,只抛下几道残影,人儿已行至眼前。 燕戈行本以为是玉皇大帝看他和师兄可怜,派了仙人下凡来救他们,待那人到了面前,才心道“哪有这般邋遢的神仙”。 只见来人穿着一件怕是用补丁做成的长衫,踢着一双破草鞋,隔着老远也担心他身上的跳蚤不知何时就跳到自己身上来。 那人四肢消瘦,小臂之上满是污垢,竟用一张残破不堪的荷叶挡住了整张脸,只捅了两个窟窿,露出了乌溜溜的眼珠子。 “来者何人!” 李杜和史胜纷纷上前,挡在了魏九渊身前,却被后者格回身后:“敢为阁下大名?” 那邋里邋遢的怪人却是一笑:“问什么问,江湖之中本已没我名号,说了你也不知!” 那邋遢之人做事反倒不拖拉,也不跟魏九渊多说,居然忽的闪到燕、常二位身边,双手插到二人腋下,一下子向上飞去。 眼见三人要逃,魏九渊搭手在侧:“弓来!” 话音未落,早已有人递过一张强弓,一柄翎羽。 嗖的一声,利箭破空,架着二人飞在草上的怪人却也不躲,燕、常二人只感觉身子向上轻了些许。低头看时,才发现,那怪人竟踏着劲箭又往前多飞了一箭之地。 眼看羽箭未中,魏九渊身旁史、李二位楼牧想要来追,却被魏九渊拦了下去。 眼下这人,莫说两位楼牧,就算是他魏九渊也是不一定能追上的。 魏九渊把目光从杂树丛生的山上收回,对史、李冷笑道:“这回二位楼牧明白我为什么要叫老九来了罢?” 说着话,再也不管石佛峡的事,转身踏水,向着楼船飞去。 史、李二人又命人将那渔家小馆搜了一个底朝天,终究一无所获,连燕戈行平常牵的那头毛驴,也不知打斗之中受惊跑到哪里去了。 史胜本想烧店,又怕引发山火,只把店里的一应用度砸了个稀烂,才骂着娘,朝着官船悻悻地去了。 如今,他们还要回朱阳城,办更重要的事情。 十三楼说要那司徒家变成绝户,定要绝了这个姓氏,若不然大燕国内敢跟太子作对的,不知又要多上几百几千家。 那司徒老五虽是红莲教朱阳门门主,却只是一条小鱼,疥癣之疾。他那做着粮油生意,暗地里却利用滇王的人脉,为红莲教各分部提供粮草的三哥司徒策才是心腹大患。 四帆官船调转船头,顺流而下,速度自比来时快了多倍。 如今,招凌绝楼前来的汇合的消息已经发出,很快就会来跟他们汇合。眼下,那二位少年既然得到高人相助,又躲进了这十万大山之中,想要找到就如大海捞针。从捕风楼散出去的探子那报上来了消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很有可能是千里之外的白阳城。现在,倒不如先和凌绝楼的人联手,除去朱阳城内那个心腹大患,再去白阳城,等那两位少年。 不,是一位! 可怜那个名叫燕戈行的,中了魏九渊的追魂掌,命绝然是长不了了。 一路之上,江面之中见了十三楼的官船,大小渔船纷纷停靠在岸边避让。唯有那挂着“澜沧盟”大旗的澜沧盟各分舵的大船,虽说未曾给官船让路,倒也涛涛大江各行一边,互不相干。 魏九渊带领了一众手下回朱阳城时,石佛峡附近的十万大山中,轻功奇绝的怪人已经架着燕、常二人逐草行至山半腰的一座破庙门前。 一路颠簸,气若游丝的燕戈行只觉腔内波涛翻涌,怪人刚撒手停在破庙门前,竟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黑血。 那以荷掩面的怪人话也不说,伸出二指啪啪两声封住了燕戈行胸口的穴道,索性将瘫软无力的他抗进庙里,摆在了一张铺着烂席破褥的地铺上。直到此时,才摇了摇头,开口痛心道:“与那走火入魔的魏九渊相抗,倒真是为难了你们两个初出茅庐的后辈。” 他心下盘算,魏九渊的追魂掌是阉贼遍览天下武林秘籍自创而成,看似只打出一掌,其实融会贯通了几十种阴毒的武功。江湖之中,学武之人大多是为了强身护体,唯有武状元魏九渊,学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为了杀人。 “前辈,我师弟怎么样?” 看怪人面色沉重,常牧风心中不禁忐忑,上前一步行礼问道。此时的燕戈行,半眯着双眼,已经全然没有了开口的力气。 “我已封住了他的经脉,再为他运气护体,暂时可保性命无虞。可惜,魏九渊平日戴在手上的扳指,是淬了腐骨奇毒的,毒气随着掌风打出,眼下已行至七经八脉。就算人能救过来,以后也会变成一个再无用处的病秧子……” “咳咳……” 燕戈行听到怪人的话,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朝着二人举了举手,却又无力地落了下去。 “前辈,请一定救我师弟,我和师弟此行本不想与任何人结仇,可那十三楼的人偏偏与我们作对……” 怪人摆了摆手,打断了常牧风的话,索性把脸上的荷叶扯了下来。直到那时,燕戈行才发现,那人竟是一名带发修行的头陀。乱蓬蓬的枯发之中,一只铁头箍直入云鬓,与头发一样枯黄的胡须上还沾着不知哪个朝代的干饭粒,那双眼睛倒是如孩童一般炯炯有神,纤尘未染。见师兄弟二人着急,怪人眉头皱成一团,复又舒展开来:“眼下我替你保住了命,往后就看你自己的了。想要把腐骨之毒从体内逼出来,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想来,必要修习一套至上纯阳的功法才好。” “那个好办,我和师弟十几年如一日修习青阳剑,如今就当是多练习些时日罢了。” 常牧风忙上前一步,“只求前辈快运功救我师弟性命。” 怪人却不着急,只微微一笑:“非也,非也,武林之中,刀属阳,剑属阴;拳属阳,掌为阴。但凡取巧的功夫,皆阴气太盛,取别人性命容易,保自己性命却又难了。你和师弟练习的是剑法,是断然救不了他的性命的。” “那怎么办?” 常牧风心下着急,却又想不起师父听云道长曾合适何地教给过他们刀拳之法。 怪人不再多说,当下已在地铺上盘腿打坐,将燕戈行扶坐起来后,并指极速数点,已封住了燕戈行多处穴位。怪人双臂平举,运气在掌,猛拍向燕戈行后背。燕戈行背部吃痛,眉头紧皱,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随着怪人发力游遍了全身。 迷迷糊糊之中,只听那人说道:“欠下的总要还的,如今,我就拼了这条老命,往前送你一程也好。” 而那句话,与怪人近在咫尺的常牧风却一个字也未曾听到。 …… 第15章:暹罗佛拳 破庙前的空地上,用扫帚写着一个大大的僧字。 怪僧头陀曾说,僧者,拆分开来,一人一曾,便是曾经是人,现在已不是人。 虽然四肢有了些力气,燕戈行却还是偶尔咳嗽,面无血色。 他不知道,为了救他一命,怪僧甘愿将二十年的内力灌输进他体内,这才暂时克制住了魏九渊的腐骨之毒。 平白少了二十载内力的怪僧虽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身手却已大不如从前。 他将扫帚丢到一边,指了指脚下的“僧”字,对燕戈行道:“今天,我教你打一套拳,勤练这套拳法,终有一日可以把毒全部逼出。而这个僧字,就是你练拳时要走的步法。” 说话间,他已提气在臂,当着燕戈行的面打出一套朴实无华的拳法。燕戈行本就聪慧,尚在栖霞峰时,师父的剑法只要演过一边,便能记个八九不离十,又何况这套动作简单的拳法。他只是懒,所以终不比师兄有长进。 燕戈行心中疑惑,眼前怪僧所练的,虽说是拳法,招式却拳肘并用,看起来着实怪异。 因知出家人不打狂言,他说是在救命便必是在救命,满心疑虑的燕戈行也未多说,只提气,跟着打了一遍,不禁再次咳嗽起来。 看他虚弱,又不得心法,怪僧摇了摇头,走上前来,用一根树丫轻轻抽打着他右边的臂肘,口中道:“暹罗拳法,不在拳,在心。整个人必要轻若鸿毛,唯发力处重若千钧,才能……” 说话间他已蜷起一肘,整个人侧身倒下,向着身下一块拳头大小的山石打去,一击之下,那山石竟被击得粉碎。 “势如破竹!” “前辈好功夫,我和师弟就算用剑,也万难把这坚硬的花岗石劈开的。” 被怪僧派出去打猎的常牧风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破庙门口,眼见此景不禁丢了手中的山鸡野味,拍手称快。 怪僧微微一笑,走向前去,摊手在常牧风眼前:“把剑给我!” 常牧风知他并无恶意,乖乖从腰间解下了箫剑,双手奉上。 怪僧接剑在手,也不脱鞘,直向常牧风身侧那断了半拉的石柱划出一剑,燕、常二人盯紧看时,余下的石柱居然被斜切下了一块,竟像是豆腐做的一般。 师兄弟二人不禁惊诧,怪僧早已把箫剑丢还给常牧风,悻悻道:“这世上是有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但只要内力深厚,就算是把菜刀,也一样能斩落金杵。” 说话间,他已行至燕戈行身旁,淡笑着问道:“前几日你与魏九渊交手,可知败在哪里?” 燕戈行摇了摇头,回想起那日与阉贼交手时的情形,心中疑云更重。魏九渊的招数并不罕见,他也凭着自己的招式一一化解。可是却终究敌不过三招两式。 见燕戈行一头雾水,怪僧不再多问,转身看着同样云里雾里地常牧风道:“用剑刺我。” 常牧风心下犹豫,无奈怪僧不容分说,已经挥拳打来,此情此景,为求自保,只得提剑相持。 一招之内,怪僧已经逼得常牧风拔剑,那怪僧却学着魏九渊的招式,待剑刺到眼前时,伸出二指,稳稳地钳住了,常牧风动弹不得。 怪僧转向燕戈行,“那日他是不是这样打你的?” 燕戈行连连点头,此时,怪僧已放开了箫剑,捋了捋下巴上并不齐整的花白胡须,笑道:“那我问你二人,我若如此拿剑相刺,你们能接得住吗?” 二人纷纷摇头。 “所以,你们和魏九渊之间差的不是招式,而是一口气,就是你们那老道师父经常说的内力。内力不深,再好的招式都是绣花枕头。” “那我们如何才能跟前辈一样?”常牧风心急,连声问道。 怪僧摇了摇头,只道:“你们二位还年轻,内力心法也不是一日两日能练成的,向来没有什么捷径。武林正道之中,那些功夫高深莫测的老货,有哪一个不是熬白了头发,才有所成?二位只需记得,江湖之中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待到那时,魏九渊自不在话下!” “前辈是说除了苦熬还有他法?”常牧风听出了弦外之音。 只见怪僧微微一愣,盯着常牧风看了半天,才笑道:“那魏九渊才三十几岁,内力却不在老夫之下,走的不正是邪魔外道?怎么,小友是想学他?” 常牧风被看得发麻,连连摇头。 “那便是了,魏九渊为了修炼内功,每日饮血食毒,又怎是你青阳名门正派的弟子学的来的。” 怪僧淡淡一笑,仿佛再不愿多说,朝着被常牧风丢在地上的野味奔去:“欸,不说了不说了,有肉吃了。” 说话间,已经拎着野鸡奔到庙门外的小溪里拔毛去了。 燕戈行和师兄对视一眼,常牧风走上前来,笑着问道:“前辈今天又教你什么武功了?” 燕戈行摇了摇头,虽然怪僧每次教自己武功之前都会特意找理由把师兄支出去,可是,那平淡无奇的暹罗佛拳也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此时,他又感胸口憋闷,连忙学着怪僧教的方法坐地打起坐来。 常牧风摇了摇头,走到一旁,练的依然是青阳剑法的天瀑式。那怪僧每次教师弟练拳时,都会找由头把他支出去,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奇招异式,现在看来,不学也罢。如若真像怪僧说的那样,所有功夫全凭一口气,从今以后,当真要好生修炼内力了。 说来也怪,被魏九渊打了一掌的燕戈行自从被怪僧救下一命,昏迷一天一夜醒来后,虽然后心处还是难以发力,却明显感觉到一股暖流在身体四肢中上下游走,仿佛就要冲破百会顶上天去。整个人似乎比在栖霞峰里还有力气,只是伤痛缠身,无法使出罢了。 匾额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的破庙之中,燕、常二人一住便是半月。 半月之内,燕戈行的伤势渐渐好转,怪僧教的拳法也越来越有力量,只是,那头驮着潜渊古琴的毛驴依旧没有踪影。 伤势好转之后,他曾趁怪僧醉酒睡熟之后,和师兄偷偷下山找过,可是,尸骨遍地的鱼馆周围,哪里还有它的影子。 燕、常二人心中虽然记挂着师命,无奈潜渊琴已经失踪,燕戈行的伤势也未痊愈,只得听怪僧的话,在山中练功调养等着。 那一日,燕戈行正在庙外的溪边练拳,忽听得山门外一阵嘈杂,迎上前去看时,才发现怪僧正牵着那头毛驴从山下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俊俏的小公子。 燕戈行心下大喜连忙跑着迎向前去,待走进看清楚了,想要回头已经晚了——跟在怪僧和毛驴身边的小公子不是别人,竟是乔装打扮了的段非烟。 “姓燕的,看你还往哪里跑?” 燕戈行心说一声“糟了”,段非烟已经追至面前,拔出手里那把苗刀,抵在了他胸前:“赢了比武就是我段非烟的人,九江十五湖无处没有我澜沧盟的眼睛,你又能跑到哪里去?” 不用去问,段姑娘一定让手下悄悄打探了他和师兄的行踪,澜沧盟神通广大,又何况自己带着一头目标极大的驴,想要找他,其实不难。 要怨就怨怪僧,找驴就找驴吧,偏偏把这难缠的段家大小姐也带到山上来了。 如今,怪僧却只是笑,拍了拍驴脑袋朝燕戈行丢来一个为老不尊的飞眼:“你这驴儿不知什么时候钻进竹林,非但没有被野兽吃了,自己倒生生长了一身的膘。”说话间,眼神不住在驴身上游移,就像手里牵着的不是驴,而是一顿肥美的大餐。 燕戈行心下厌恶,格开段非烟的刀,上前一步,猛将缰绳从他手中拽了过来,“找驴就找驴,谁让前辈带她来了。”说话间,悄悄拿眼睛瞥了瞥身后的段非烟。 “我哪里有带她来?路上遇见了,她非要说这畜生是我偷来的,为自证清白,我自然要带她来见驴的主人。你说,这哪里与我相干?” 燕戈行只觉头大,连忙伸手打断了怪僧的话,当下不再说半个字,只一边牵着驴向破庙之中走去,一边在心里盘算,该想个什么法子再跑了才好。 仿佛生怕他再跑了,一身男儿装扮的段非烟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来,收了那把苗刀,抱在胸口,换了一种语气调皮道:“放心好啦,我是偷偷派人打探你消息的,也是偷偷一个人从朱阳城内跑出来找你。你若不喜欢我家,我们索性就不回去了。从此以后,我们二人携手闯荡江湖,岂不自在?” 段非烟年少单纯,自己都能打探到的消息,段玉桥又怎么可能打探不到,只是,如今他发现燕、常二位师兄弟已经被十三楼盯上,不敢贸然出手,派人悄悄躲在暗处静观其变罢了。现在,那群眼线自当又多了一个暗中保护大小姐的任务。 燕戈行走得快时,段非烟的脚步也快,走得慢了,段非烟也慢。 自小山中长大,散漫惯了的燕戈行哪里受过这种束缚,眉头皱得像是麻花,心中只道一万个苦。 “师兄,段姑娘来了!” 他朝着溪边的山涧大喊,盘算着师兄兴许能为自己分担些忧愁。 “哪个段姑娘?” “我们还曾认得哪个段姑娘,澜沧盟段非烟。” 而师兄常牧风见到段非烟时,却明显喜出望外,远远就丢了手中两条半尺长的鳜鱼,也不顾湿鞋,踏着溪水便跑了过来。 原本极爱干净的他将一双沾了鱼腥的手掌,在那件白长衫上蹭了又蹭,自作主张地帮着去拿段非烟肩上的包裹,不想段家姑娘却将包裹猛甩向一边,口中悻悻道:“又不是来找你的。” 那一刻,燕戈行看得清楚。 师兄的嘴角还挂着残笑,人却定定地立在了原地,若不是被怪僧拍了一下脑袋,责怪他丢了好吃的鳜鱼,说不定还要尴尬到什么时候。 第16章:风雪夜行 红莲朱阳门遭袭的消息已经收到两天了,账外的大雪却还没有停歇。 手里捧着一只暗花铜暖炉的沈雪吟,站在帐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大漠。而大护法江寒就站在她的西北方,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替她挡住了堪比刀割的寒风。 青阳、朱阳两门接连被屠,而且凶手还不止一家,这让圣使沈雪吟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偏偏如今又大雪封路,想要东去大燕召集人马力挽狂澜的计划也不得不搁置了下来。为今之计,只有找到赵破虏,方才有孤注一掷的生机。若要再这么等下去,恐怕不等攻破玄阳城,杀进太子行宫取了太子的狗头,红莲教安插在大燕各地的势力,就已被十三楼和听云道长蚕食尽了。 “圣使,回帐吧,你的身体……” 已然满身风雪的江寒担心沈雪吟的身体,低声道。 沈雪吟却未回答,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冷冷地命令道:“去叫其他几位长老护法,回大燕!” “圣使,雪太大了……” 江寒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沈雪吟狠狠地瞪了回去,只听她又加重了语气,说了个“走”字。 话音未落,沈雪吟已经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向着对面建在避风处的马棚走去,地上留下两行小小的脚印。 江寒知道沈雪吟的脾气,只好回帐内帮她取了白狐氅,又装了一袋木炭,才远远了跟了过来。 他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驼哨,召唤其他三位护法,两位长老。 不多时,七人已经聚齐。 沈雪吟个子太小,无法单独骑马,只得跟江寒同乘一骑,其他人分乘一骑,又各自在坐骑之后拴了另外一匹换乘的马儿,七人十二骑,隐进风雪之中,向着东方而去。 风雪之中,江寒一直用躯体护着身前的沈雪吟,不时伸手试探她怀里暖炉的温度,只等暖炉凉了好换上袋子里的新木炭。 凛冽的寒风从西北方吹来,吹过胡杨树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头顶是漫天飞雪,铁蹄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千里荒原。如今,能将这一切融化的,唯有沈雪吟心中的仇恨。 四肢冰冷的她蜷缩在江寒怀里,轻轻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玄阳城城门外发生的一幕。 “爹,女儿替你报仇去了,以红莲圣使之名,召集您曾经的部下,定让蒙月儿痛失至亲,血债血偿。也定让那听信谗言的昭文皇帝永不能与北凉狗贼停战修好……” 那一刻,沈雪吟无比笃信,暗中在大燕各地经营十数年,教徒已近三千的红莲教上下必是一心,同仇敌忾的。 她遗憾的是,自己身材受限,眠月掌无法练成,无法像大护法江寒一样,取来一只只人头,祭奠爹爹的在天之灵。 她默默地祈求沈鳌在天之灵保佑,此行一定要找到隐迹多年的赵破虏。 她所求不多,只让他帮红莲教造三部火炮,用来攻破玄阳城门。 他若不允,便杀他全家。 彼时蜷缩在风雪中的沈雪吟不知道的是,大燕北极的玄阳城内,太子行宫的暖阁里,太子慕容拓正握着一只鼠毫笔,用调配好了的水粉,在一位宫女的后背上画山水。 许是风凉,袒胸露背的宫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慕容拓画了一半的线条折了弯,冲向了她的肩胛骨。 “唉,又不听话,换一个吧。” 慕容拓轻道一声,朝着身后的太监们挥了挥手,那宫女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跪地哭抢着求饶:“殿下绕了我吧,绕了我吧殿下,奴婢再也不敢了。” 那些太监哪里肯让她废话,早已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 换来的宫女除去罗衫,脖颈后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枚痘,慕容拓眉头微微一皱,只用极其细软的鼠毫笔在那痘上画了一个圈,哭爹喊娘的宫女便又被抬了下去。 总不称心的太子索性丢了毛笔,半躺在软榻上,吩咐手下道:“八百里加急发令去朱阳,命魏九渊先把手上的事放一放,火速回宫。本殿下想看他扮的女戏了。” 因地处大燕最北端,玄阳城内的冬天虽说比朔风口以西的大漠来的晚了些,却比南方的朱阳城早了许多。一阵寒风吹来,太子行宫内那棵三年前从山中移栽来的大树被吹落了最后几片叶子,落叶随风摆荡着,缓缓地扑向了地面。 树下,正有一骑一人,快马加鞭,从平坦的青砖大道上驶过,穿了三重殿门,只朝着玄阳城南门去了。 那人身上背着一只早已用火漆封好了的刻银信筒,信筒里面装着招魏九渊前来扮演女戏的文书。 堂堂机要首领,十三楼楼主,武功独步天下的魏九渊,在慕容拓的眼里,也不过只是闲来取乐的一条狗罢了。 慕容拓心里清楚,他魏九渊早在当初挥刀自宫的时候,就已经不把自己当成是人了。 如今,去了朱阳城办事的魏九渊居然胆敢连续两个月不上报,想来必是有些托大。所以,他才发了这样一条教令,试他一试。他若还像以往一样唯命是从倒也罢了,若是不从,自己必要提前做好打算。 信使行远,暖阁之内,身着七色薄纱的宫女们已经撤下了笔墨,端上了热腾腾的北凉马奶酒。 因为打小跟在蒙月儿身边长大,半夷半燕的慕容拓倒是从了母系一族的饮食习惯,喜欢喝马奶酒,偶尔还会生食羊肉。 此刻,他一边嚼着宫女递到嘴边的肉脯,一边将宛若无骨的手臂搭在宫女肩上,活脱脱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朝堂之上,亦有耿直的大臣觉得国之储君不该如此,还曾有胆大包天之人向昭文帝进谏,要他废了慕容拓,另立新储。结果没几日,那名御史的脑袋便挂在了中京城人最多的街市中。杀人之事,自然是十三楼的人做下的。可是,一心想与北凉修好的皇帝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道是那御史遇见了劫财的歹徒,发文缉捕了几日,找了只替罪羊当众砍了,也便再无下文。 自那以后,朝堂之上再无人敢议论慕容拓的端行。 眼下,慕容拓坐镇玄阳没几日,就已派人向自己那身为北凉国君的舅父,进献了三大车金银,十几车绫罗绸缎。虽为大燕换来了短暂的和平,但长此以往,大燕必将成为北凉的米仓钱袋。 狼,从来都是喂不熟的。 你献一臂,它便要贪一股,终有一日,要将进献之人生吞活剥了去。 第17章:心术不正 江面升起的大雾之中,远处的两尊巨佛隐约可见,燕戈行单腿站在溪边一块平坦的山石上,一臂低俯缓缓略过,如龙临潭,一手立掌,并肘击出,双目微闭,薄雾之中运气吐纳,用的全是怪僧教授的心法。 前几日,怪僧找回了驴子,他本想和师兄撇下段非烟不告而别。 然而师兄却口口声声说他体内尚存残毒,身体还未大好,定要等他痊愈才肯下山。 身为师弟,燕戈行也不好对师兄用强,只得听他的话,每日勤练暹罗拳法,满心期待着能早一天逼出残毒,摆脱段非烟。追魂掌的腐骨之毒却也难缠,眼看跟怪僧上山已有二十又六天,虽然得高人相助暂时压制住了体内的毒性,但每当运气之时,背后受掌之处,还是会有隐隐的疼痛传来。 燕戈行心急,常牧风似乎反倒乐得自在。 自从段非烟上山以后,一向比师弟沉稳老练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也不常来向师弟偷偷打听怪僧的拳法了。段非烟生在澜沧水边,爱吃鱼,他便每天一早去山涧中的深潭里钓鱼;残垣断壁、四处漏风的破庙中没有适合女孩子居住的地方,他便去山中砍来松柏,凭一己之力搭了一间木房;段非烟爱唱歌,他便吹箫伴奏…… 然而,段家姑娘却似乎与他处处作对,时常骂他把鱼烤糊了,也不住进木房中,她在溪边歌唱,每当常牧风的箫声响起,便会匆匆收声,去找练功调养的燕戈行玩。 燕戈行心里清楚,师兄定是喜欢上了段非烟,所以段姑娘每次来缠他时,他便有意躲着。这么做,脾气倔强的段非烟自然很不受用,前日,竟索性一把火烧了常牧风搭的木房。彼时,她已换上女装,一袭雪青色长裙的她,在赶去救火的师兄弟二人面前摇晃着手中的火折子,腕间的银铃叮铃作响。 她眨了眨眼,看着一脸震惊的常牧风,话却是在有意说给他身旁的师弟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常少侠心中所想,无奈,万事都该有个规矩的,段非烟此生只嫁比武大会上的赢家。” 然后,便一阵风般从师兄弟二人身边飘到庙外,找那怪僧玩儿去了。 “师兄,快救火啊。” 燕戈行一边喊着,一边端起庙院里的水盆,向劈啪作响的大火冲去,却不想被一直怔怔望着大火的师兄打了一掌。 那一掌势大力沉,拍在燕戈行的胸口,直把他整个人掀飞出去,撞倒了身后摆满了山珍干货的木架。 “师兄!” 燕戈行捂着胸口,还未明白常牧风到底要做什么,师兄已经追至眼前,盯着他恶狠狠地吼道:“她想烧房就烧房,木房是我建的,你有什么资格管!” 常牧风眼中的凶狠是燕戈行从未见过的,栖霞峰中那个举止优雅的大师兄仿佛一瞬间变了模样,就像是一瞬间乌云遮了日头。 从小到大,整整十八年间,他和师兄还未曾这般红过脸,就连有一次,自己跑到山下抓了农户家养的鸡,又在人家找上门来时,偷偷把吃剩的鸡骨头放在他的绳床边诬陷他,他也未曾这般凶神恶煞。 望着庙门口师兄愤愤离去的背影,燕戈行更加在心中打定了主意——段家姑娘定要撇下。 燕戈行突然很是后悔那日为什么要上台比武了,楼月生丑就丑吧,又不是要自己讨来做老婆,与他有什么相干。 现在倒好,惹上了段非烟这个难缠的人物,女孩子家家,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倒平白让他与师兄添了间隙。 “怎么样小兄弟,可曾从这佛拳之中悟出点什么没有?” 溪流边的乱石滩上,邋里邋遢的怪僧穿过薄雾,拎着不知哪里偷来的一坛酒,远远地向燕戈行走来。两只又肥又大的袖子迎风鼓荡着,仿佛能把身后的整座破庙装进袖子里面。 燕戈行收了招式,站在山石上,那套佛拳他似有所领悟,使出的招式也比先前随性了很多,但到底领悟到了什么,自己却又说不出来。 燕戈行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就对喽,你若能说得出来,何来佛法玄妙?” 说话间,怪僧手中人头大小的黑陶酒坛已朝着燕戈行打来,燕戈行运气在掌,贴着坛壁,化去了力道,稳稳地接在了手中。要搁着以前在栖霞峰中的性格,他必是拿剑便劈,瓦砾四溅。 “哈哈哈,小兄弟果然有长进。” 怪僧似乎对燕戈行的做法很满意,爽朗大笑着,笑声在山谷间反复回荡,传到了站在一处断崖顶练剑的常牧风耳朵里。 “哼”,常牧风冷笑一声,手中长剑劈落,竟将断崖顶那棵矮小的灌木连根斩了去。 他心中不怪师弟,他怪的是那日自己为何不曾上台比武,若是自己去了,定能将楼月生毙于剑下,如今,段姑娘仰慕之人就该是自己了吧。怪就怪自己一时怄气,误了大好姻缘。 而此时的段非烟,正在对面山中采草药,那几味草药是苗家秘方,据母亲说能解百毒,增体力。 怪僧的大笑传来之时,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转身看向了身下的小溪。溪流自山涧中的一处清泉发源,宛如一道白练缓缓流经山半腰破庙前的平地,又在断崖边飞旋而下,形成了一道百余米高的瀑布,汇入了澜沧江。常牧风和燕戈行二人分立白练两岸,一个练剑,一个打拳。 此时,一轮红日正从远处的云雾中破出,不必多时,那雾便会散了。 “听前辈所言,师弟似乎已学有所成,待师弟身体完全好了,我定要领受一下佛家拳的威力,看看到底是青阳派的剑法厉害,还是暹罗佛拳更胜一筹。” 溪边,常牧风已经踏着横在水中的一棵朽木,三两步跳到怪僧身边,脸上挂着笑,大声地打趣道。 他故意大声,原就是想让对面山半腰采药的那姑娘听到。 怪僧笑而不语,燕戈行连忙应声:“师兄莫要取笑我了,前辈教我的拳法只是用来护体驱毒的,哪里能跟师兄的天瀑式相比。” 燕戈行原是自谦,怪僧却不答应,伸手在他的脑后猛拍了一巴掌:“哪里不能相比,我教你的这暹罗拳法就算你们的师父见了也要敬上三分……” “看来,必是要一试高低了。” 反绞双手,将箫剑背在身后的常牧风笑道:“若是暹罗拳法好用,在下也好求前辈赐教。” 听了这话,那秉性有时像孩子一般的怪僧,竟从燕戈行手中抢过了酒坛,黑着脸向着庙内走去了。 只生生撂下一句:“不教!” “为何?” 常牧风还不死心,故意逗他般追问。 “你心术不正!” “好啦好啦师兄,我们俩比过那么多次,我何时赢过你?怪前辈是在故意逗我们玩呢,他教我拳法只是为了救命。”见师兄脸色已变,燕戈行连忙安慰。常牧风尴尬一笑,又跳回到对面,独自练起剑来。他不知道怪僧口中“心术不正”四个字从何而来,自己师从青阳名门,烧杀抢掠不说,就连山下农户家的鸡都没偷过,何来不正二字。 其实,怪僧的拳法常牧风并不稀罕,倒是那日怪僧所施展的轻功,是自己千真万确想要达到的境界。 师父曾经说过,天下武功唯独怕一个勤字,只要勤加练习,爱偷懒的师弟是万难后来者居上的。 他心下盘算着“定要找机会与师弟一决高下,让段姑娘另眼相看”,手中的箫剑舞得更胜。 第18章:惊寒驿 那一日,燕戈行正睡得香,却觉得后心处有一团火在烧。 他起身找水喝时,一口黑血呕了出来。 睡在身旁的常牧风连忙起身,打火点着了松油火把,紧张问道:“师弟,你怎么了?” 燕戈行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呕出了那口血后,身体比昨日清爽了许多。 “你吐血了啊?” 常牧风看到了地上的血迹,打着火把前来照看时,却看见那口吐在了案子上的黑血,居然把案子蚀下去一个坑洼。 “是毒血!” 常牧风不敢怠慢,早已把对怪僧厚此薄彼的嫉恨抛到了九霄云外,赶紧去找怪僧前来,偌大一个破庙之中,哪里还有怪僧的踪影。 “前辈,前辈,师弟吐血了,你在哪?” 喊声惊醒了后殿里的段非烟,二人喂了水服侍燕戈行重新睡下后,又在庙内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依旧未能寻见怪僧。常牧风看师兄呼吸平稳,面色红润,不像有碍,只当怪僧又下山偷酒吃了,便请段非烟回到了后殿,双双睡下了。 天大亮以后,早早起床的练功的常牧风才发现,原本拴在庙门口的毛驴也不见了,树丫上用麻绳悬着一封写在破布上的书信。 常牧风取下来看时,才知道,怪僧竟是不告而别。 “小兄弟体内恶毒已除,可以下山去了。老夫救你一命,牵了你的毛驴换钱买酒,自此以后,两不相欠。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切记,切记,切记!” 他连用三个“切记”,提醒燕戈行提防人心。 常牧风把书信握在掌中,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庙内叫醒了还在倒头大睡的师弟,将书信递上前去。 看到毛驴被偷,燕戈行大叫一身,起身去追,茫茫十万大山之中,哪还有那怪僧的影子。不过,方才燕戈行那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脚步轻盈,反应迅捷,哪里还看得出是个中毒之人。 “怪老头,还我驴来!” 燕戈行朝着雾气缭绕的山涧中大吼一声,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收声,眼睛转了一圈,轻声对师兄道:“师兄,趁段姑娘还没醒,我们赶紧走吧。” 不等常牧风回答,燕戈行已经蹑手蹑脚地向庙内跑去。 没了毛驴,他只能用绳子拴起潜渊琴,背在肩上。 潜渊琴和琴匣沉重无比,常牧风怕他大病初愈难以承受,不由分说地夺过来背在了自己身上。燕戈行正欲感动,却听背上了古琴的师兄,突然对着后殿段姑娘的方向大喊道:“段姑娘,我们要下山了,后会有期!” 他那哪里是“后会有期”,明明是通风报信。 话刚脱口,和衣而卧的段非烟已经挎着那柄苗刀,从后殿里冲了出来,袖手立在了脸色铁青的燕戈行面前:“想逃是不是?我段非烟曾对着母亲的牌位发过誓,一定要嫁给英雄豪杰,一诺既出,万山难阻。就算你跑到了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把你追回来。” 燕戈行苦笑:“我不是豪杰!” “我说你是你就是!” 怒目圆睁的段非烟嘶吼一声,当下已夺过燕戈行手中的雪澈剑,向着门外走去。 常牧风跟师弟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也快步跟了上去,燕戈行无奈,只好也悻悻地走出庙来。 三人在山半腰的密林中猫身片刻,待发现澜沧江上没有十三楼的船后,才下山,朝着石佛峡的方向走去。 水路到了这里,已不受澜沧盟的钳制,三人花了几两银子,搭上一艘西上的蓬船,一路向着白阳城的方向去了。 水路两岸,壁如刀削,景色旖旎,当下自不必多说。 三人又换了两次船,几天后,才在白阳城西的虎跳峡上了岸。虎跳峡虽说已是白阳城的辖区,却离白阳城还有差不多两百里的路程,三人若全凭脚力,等看到白阳城的城门,鞋底恐怕都已磨穿了。好在段非烟出门时带了厚厚一沓银票,刚下船,便向岸边的纤夫询问哪里有卖马的集市,按指引赶到集市中,买了三匹装具齐全的高头大马。 三人在集市上吃饱了饭,策马向东北而去,待行了一半,想在沿途的茶馆吃茶饮马时,段非烟才发现自己的银票不见了。虽然三人明白一定是她在马市中露了富,被人偷了。可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又哪里去寻?若是在那澜沧盟只手遮天的朱阳城,自己就算丢了一根针,第二天也自会有人乖乖送回来的。此时,段非烟才难免念起了家乡的好。 “段姑娘莫急,我还有钱!” 见段非烟跳脚大骂,常牧风赶紧把怀里的布包拿了出来,那里装着的是他和师弟仅剩的七两六钱纹银。 段非烟颠了颠那只蓝布小包,苦笑一下,把银子丢回给常牧风,已经翻身上马,大叫一声“驾”,朝着白阳城的方向驰去。如今,也只有到了白阳城内再想办法了。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待三人策马赶到白阳城时,才发现白阳城居然城门紧闭,门外聚集了大量进不去城的人。众人议论纷纷,燕戈行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原来白阳城的守将得到线报,近日会有红莲教的人偷偷化妆进城。那守城的窝囊货,自分不清哪个是红莲教徒,哪个是无辜良民,索性紧闭城门,一只苍蝇也不让飞进去。 “蠢材!” 燕戈行大骂一声,悻悻地走了回来。 三人没有办法,只得在城外将就着找歇脚的地方,等待开城那一日。 可惜白阳城外流民众多,客栈又少,附近的住处都已满员。三人没有办法,只得打马追着落日,在一路经过的村镇中找着可以入住的客栈,向西北而去。 三匹高头大马大约又行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在几十里外名叫古榆镇的镇子上找到一家客栈。 镇口那两棵枝叶枯黄的千年古榆树下,是一片澄澈见底的内湖,湖畔恰有一家名叫“惊寒驿”的客栈。 看到那家客栈的门口只拴着七八匹马,停着一架马车,燕戈行直道一声“有了”,便率先打马冲了进去。 此时,天色已暗,院门口两只南瓜纸灯笼也已经亮起来,在北风之中轻轻飘荡着。用不了多久,那自玄阳城南下的寒风,便会将这里变成一片冰天雪地。 “店家,店家,有人吗,住店!” 燕戈行在门外下马,缰绳握在手中,对着客栈内大叫着,此时,段非烟和常牧风也已经下马,跟在他的身后。 不多时,一位扎着围裙,腿脚利落,形容干练的妇人拍手大笑着从后厨直穿大堂,走了出来,一边迎着去牵燕戈行手中的马儿,一边抱歉道:“我家那老不死的去湖里打渔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不是被那磨盘大的黑鱼给叼了去,三位客官快先进屋暖暖身子。一会儿那老不死的回来了,给你们做鱼吃!” 几人跟在她身后,看她把马拴好,又添了些草料,听那妇人自顾自地嘟囔着:“今天这是怎么了,往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个人影的,今天偏偏来了那么多人。” “老板娘,还有别人住店吗?” 段非烟忍不住问道。 “有啊,早前来了几个人已经在二楼住下了,这不,几位客官现在也来了。往常这个季节,因为天冷,没了东来西去的行商,这里除了我和那老不死的,是见不到个人影的。正是这般,那老不死的才闲的去捕鱼,不曾想,今日住店的客人却多了起来。” 三人知道,惊寒驿的旅人突然多起来,一定与白阳封城有关,也不再多问,便跟着妇人走向店内。 客栈分上下两层,跟枫火客栈的格局倒是差不多,桌椅擦得一尘不染,一看店家夫妇便是对勤快的人儿。 除了二楼客房里休息的,一楼大厅内只有两桌客人,正当中的一桌上,四个黑面大汉正在吃酒,见老板娘走了进来,只管拍着桌子大叫着:“俊嫂子,问你要的羊腿什么时候上桌,小心兄弟几个饿得狠了,把你给吃了,哈哈哈哈。” 人糙话也粗,一看便是行走江湖靠蛮力混饭吃的。 那妇人倒也不怪罪,大笑着打趣道:“只怕是几位兄弟拆吧拆吧一锅烩了,也不够你家嫂子塞牙缝的呢。” “哈哈哈,嫂子好胃口,快将羊腿上了,兄弟几个吃饱喝足,也好有力气让嫂嫂吃!” 那妇人剜了几人一眼,转身对燕戈行几人笑道:“别理这几个走镖的蛮人,干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活着时只图嘴上快活。” 燕戈行心想,原来是镖师,怪不得一个个虎背熊腰,满口喷粪。 那几位镖师倒也算有分寸,唯独只打趣人老珠黄的老板娘,对如花似玉的段非烟却装作没看见似的。 镖师一桌对面,靠窗的位置上是两个行商打扮的男子,望着白阳城的方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估计,店外那辆装满货物的马车就是他们的,白阳城若迟迟不开城门,这趟生意势必要黄。那马车上装着的,是打朱阳城走水路而来的鲜果,万万等不了多少日子的。早前,他们也曾想在白阳城附近找家客栈,可惜,全都人满为患,万不得已,才一路颠簸来到了惊寒驿。 “就这几个人也叫多?” 段非烟扫视了一下大厅,冷冷地说道,澜沧盟内的大场面她见得太多,未免觉得眼前的情形有些冷清。 已走进柜台里的妇人尴尬一笑,“楼上还有两位,看起来是对投亲的父女,我家这客栈自比不了那大城市里的酒庄饭店,如今又已入冬,算是淡季,人已经不算少了。” 常牧风也不搭话,只走上前去,问过价后,交了房钱。两间房子,每间半两,价格倒是比枫火客栈便宜了许多。 三人背着行礼,正欲上楼,却听门外一声大喝:“老婆子,我回来啦。” 说话间,一个身形矮胖,穿着蓑衣拿着渔网的中年男子已经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拎着几条四须大鲤鱼。四根胡须的大鲤鱼,是门外湖里的特产,肉多刺少,味道鲜美。 那四位镖师看到了店家手中的鲜鱼,一时间口水直流,叫道:“快拿去跟你家婆娘一起炖了,给兄弟们端上来。” 从说话的语气推断,那几位镖师跟店主也是相识的,说不定以前走镖没少在这家客栈落脚。 “你们四个还活着啊,那打家劫舍的匪寇是不是嫌几位的肉臭,不愿抢你们的镖啊。” “哈哈哈哈,你个老不死的……” 笑骂声中,燕戈行几位摇了摇头,向着楼上走去,只余老板娘爽朗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几位过会儿下来吃鱼啊。 一东一西两间客房,燕戈行和师兄住在西边,段非烟住在东边。 几人放好行礼,短暂休息片刻,约莫老板娘的饭做好了后,才相互邀了,下楼去。 彼时,老板娘已在另外一张桌子上摆好了饭菜,见三人下楼,指了指饭菜连声道:“饭都做好了,正想上楼喊你们呢。” 常牧风走在前面,走下楼时,正有一位穿着青袍,头戴纱帽的男子端着盛满饭菜的粗木餐盘走上楼来。 那人低着头,似乎只顾看路,楼梯狭窄,一不小心便跟常牧风肩膀撞在了一起。 常牧风伸手去拉时,那人却抬手格了一下,自己端稳了摇摇欲坠的茶盘。 只打在手腕处的那一下,常牧风便断定此人身上有功夫。 眼下,却只能尴尬一笑,侧身让对方先上。 那端着饭食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红莲教大护法江寒。此时,咳嗽连连的沈雪吟正躺在楼上的房间里,等着他端上去的热汤。从大漠赶到白阳城,一路风雪,她的寒病似乎又重了。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二人和几位长老护法一进大燕地界,便分头行动,各自找客栈落脚去了。 为了以父女的身份掩人耳目,江寒只得和沈雪吟住在同一个房间,房间里用床单打了帷幔隔断,沈雪吟睡在床上,江寒席地而卧。 在江寒一勺一勺地把鱼汤喂进虚弱不堪的沈雪吟口中时,楼下的燕戈行已经大快朵颐开来。 常牧风盛了一碗鱼肉汤,仔仔细细地挑去了鱼刺,推到了段非烟面前,早已饿坏了的段非烟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此时,门外又来了几位投宿的客人,脸上早已乐开了花的老板娘赶紧迎了上去。 等三人吃完饭,担心人多手杂,走到门外看马时,惊寒驿里已经热闹起来。 第19章:斯人如婳 古榆树下,燕戈行打了一声饱嗝,月光将榆树的影子投进清澈见底的湖里,微风吹起阵阵涟漪,美不胜收。此情此景,他难免想起了栖霞峰中无忧无虑的日子,于是,笑着央求常牧风道:“酒足饭饱,师兄吹一曲吧,我记得未下山时,晚饭过后,你总吹箫的。” 常牧风微微一笑,本就想找机会让段非烟另眼相看,如今既然师弟提议,自己便也不再推脱,抽出箫剑,除下剑鞘,吹的依然是栖霞峰中的那曲“烟云散”。 一袭白衣的常牧风邻水而立,箫声悠悠,如世外仙人踏云而来,起承转合处仿似云雾缱绻,竟让听者无不感叹。 师父曾说过,与刀剑相比,乐曲有时更能直取人心。 身后的客栈里,几位客人被箫声吸引,不禁推开了窗户,向着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朦朦胧胧的月光中,只看见那位吹箫少年的背影。但听那箫声,吹箫之人也必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一曲奏罢,常牧风收了箫剑,朝听痴了的段非烟投去微微一笑。 这箫声倒甚是奇怪,澜沧盟中自不乏擅奏各种乐器,自娱自乐的人,朱阳城西南的乐舞坊段非烟也曾女扮男装混进去过,可是他们所奏的曲子,却没一个能像常牧风的箫声一样,有那么一瞬,竟让段非烟忘了自己的存在。那箫声带着她,一会儿飞入云端,一会儿又潜入渊底,一会在风雪大漠策马疾驰,一会又乘船航行于无边无际的大海…… 段非烟猛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把目光投向了为师兄一脸自豪的燕戈行:“难道你师父只教了他吹箫,你呢?” 燕戈行挠了挠后脑勺,尴尬一笑:“我的琴留在山上了,太沉!” “平常你不是还背着一架琴?” 段非烟心有不甘,想起了那架潜渊琴。 “潜渊琴是师父故交的,他老人家交代过,见到那人之前万万不能打开。” “嘁”,段非烟鼻孔里喷出一声冷气,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却断定了燕戈行奏琴的本领肯定是在常牧风的箫剑之上的。从小被段玉桥宠坏了的段非烟,一向眼高于顶,觉得自己认定了的东西,便是世间最好。 “你若喜欢听,以后就让师兄天天吹给你听好不好?” 燕戈行谄然一笑,忙替师兄筹划,无奈段非烟却不领情,抬起脚来猛踢向他的干腿,踢得他龇牙咧嘴,好不痛苦。燕戈行有意为师兄牵线搭桥,段非烟自是一肚子委屈,当下却也不好说破,只得提了苗刀气鼓鼓地向着客栈内走去。 燕、常二位却也不追,待她走远了,常牧风才上前一步,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说道:“眼看白阳城就要到了,找到玉玦的主人送了潜渊琴后,师弟是怎么打算的?” “还能怎么打算,回栖霞峰呗……” 燕戈行脱口而出。 常牧风摇了摇头,没有搭话。看样子这师弟还是没领悟到师父当日让他关了观门又打开观门的用意,山门开合之间,山已不是那山,人也已不是那人。心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回不到往常的日子了。如今,他之所以对这江湖了无牵挂,还愿回栖霞峰中做那神仙一样超然物外的活死人,是因为还没有遇见让他打开心门的那个人。 “怎么,师兄不愿意回去了吗?” 常牧风摇了摇头。 “若是带上段姑娘一起回呢,哈哈哈。” 燕戈行本就是极其聪明的,早就看穿了师兄的心思,眼下不免拿来奚落。 “找打!” 常牧风笑骂一声,已经提剑追来,燕戈行也不含糊,想起栖霞峰中追逐打闹的快活日子,此时早已提气在胸,紧跑两步,呼的一下飞进了其中一棵大榆树中,长衫扫下一片细碎的黄叶,飘飘扬扬扑向了地面。那一跃,燕戈行自觉有如神助,难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脚,却见那腿还是那腿。 “怪事,轻功怎么比在山上时好了那么多?” 燕戈行来不及多想,师兄已经追了过来,却也不打他,两人相视一笑,踩着树丫,并肩向着更高处的树梢飞去,坐在高端的一段光滑无刺的树丫上,远眺一盏明镜似的湖面。当初,他们在栖霞峰顶,亦是这么肩并肩看风景的。 “好俊的功夫!” 惊寒驿二楼边角的客房内,站在窗前的江寒心中不禁感叹,刚才他和沈雪吟被那摄人心魄的箫声吸引,打开了窗子探听箫声的来源,却看见了这两个英雄少年般的人物。远远看去,此时站在树梢的两个人,倒像是云端一对无忧无虑的仙鹤,让人好不羡慕。 站在窗边的沈雪吟身材矮小,只露出半个头去,看着远处的两位少年,心中难免感伤——如果自己没吃那该死的玄清丹,也该是跟他们一样的好年华吧。 她不知道的是,若按活在这世上的年岁来算,自己竟比常牧风还要多活了六年。 沈雪吟不再多想,江湖之中藏龙卧虎,武功高强之人不胜枚举,湖边二人年纪轻轻想必跟红莲教没有恩怨,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到赵破虏,也不必无端生出是非。当下,她便给江寒使了一个眼色,让后者关闭门窗,自己坐回床上,按照师父教的心法打起坐来。少了草药的蒸煮,虽免了烈火灼烧的肌肤之痛,胸中却似藏下了一整座冰山,每个毛孔都奇寒无比,若不是沈雪吟极能忍耐,恐怕早就呻吟出声了。 “圣使,要不要再加些木炭?” 沈雪吟点了点头,江寒便又往屋子正中的火盆里加了些木炭,同时,把窗户掀开一条缝,用以通风。 “我再下楼去要些酒上来,圣使身子寒,免得……” 沈雪吟招了招手,然江寒自顾去便罢了,似乎再不想听见“寒病”二字。 此时,惊寒驿的大厅里,正热闹的紧。 门外的马棚早已盛不下了,后来的客商只好把马拴到了马棚外,从白阳城赶来的行人,却依旧络绎不绝。 店家没有办法,喊上那几位镖师,把柴房、米仓都腾了出来,房间却还是不够住的。 眼下,便有两拨人为抢那柴房吵闹起来。 “万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们先来的,房子自然得留给我们。” 一位年纪约莫五六十岁,商人打扮的老者叫嚷着,索性直接把手中的银袋丢到了柜台上,要多少钱老板娘自己取便好。他们一行三人自道是做朱锦生意的,今日傍晚刚从虎跳峡下船,却遇见白阳城封城,附近的旅店早就人满为患,只好另辟蹊径向西北找到这里来了。好不容易打听到还有一间柴房,也只得硬着头皮住下,却不想半路杀出来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竟然要抢柴房。 江寒下楼时,那带着斗笠的哑巴正被三人挤到一旁,抢着付钱。 那人背对着江寒,双腿微微分开,扎定了马步,暴喝一声,竟把为首的那名朱锦商人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直直丢了出去。 楼下行酒吃肉的客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两声惨叫,老商人的两位随行也被一一掀翻在地,蜷缩呻吟着,好不痛苦。 直到这时,那被人当作了哑巴的男子才开口问愣在一旁的老板娘道:“这下有房了吧?” 老板娘还在犹豫,那大汉已经朝着门外吹了一声口哨,霎时间三五个跟他一样装扮的男子便从门外冲了进来。 见老板娘似乎还挂念桌子上的银袋,那大汉索性将银袋抢过来,丢给了倒在地上的商人,从腰间掏出一块金子,当的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那金子虽小,却比锦商的一整袋银子还要值钱,老板娘试探着摸起金疙瘩,在嘴边咬了咬,便大笑着带几人向后院柴房去了。走了一半,却又折返回来,对倒在地上的老商人说道:“看你们几位也是做生意的,那几位爷爷着实不好惹,赔本的生意我都不会做,你们几位天南海北行商的难道还不懂这个理?” 见对方惹不起,老商人也只得摇了摇头自认倒霉,从地上爬起来,拿着银袋,在两位年轻随从的搀扶下向店外走去。 “来来来,喝酒喝酒。” 店内再次热闹起来,那些只当是看了一场热闹的三教九流,表面虽相安无事,心里在各自盘算着什么亦不可知。 要说那打人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澜沧盟的一路坛主,名叫赵大同的,他们几人本是段玉桥安排来暗中保护段非烟的。一行人,足足在石佛峡附近等了个把月,才好不容易发现上了小船西去的大小姐,驾船远远跟着,却不想船在虎跳峡附近触礁,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爬上岸来,段非烟却没了踪影。等几人快马加鞭赶到白阳城,又沿着一路的客栈打听着两男一女的消息来到这里时,偏又遇到三个不长眼的商人。想那赵大同在澜沧盟时也是霸道惯了了,哪里受过这种风餐露宿住柴房的窝囊气,才把多日来的火气全都撒在了那倒霉的锦商头上。 江寒闪了一下身,给赵大同一行让路,待几人在老板娘的带领下走进后院后,他才上前一步,将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自己取了一坛酒,上楼去了。 此时的惊寒驿外,却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跟上了三位骂骂咧咧的朱锦商人,沿路向着燕戈行身下的大榆树走来。那人身材瘦小,走路悄无声息,一双鼠目里盯上的正是老商人怀里的银袋。 老商人在二位随从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踏上了刚停在树下不久的一辆篷车。 二位随从在将主家搀扶进装满朱锦的篷车后,一人骑马,一人驾车,向着远方行去。 说时迟那时快,腿脚轻便的贼人一个闪身,竟如一片轻巧的羽毛般跳到了车上。 骨碌碌的马车行了不远,却听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那惨叫声树上的燕、常二位能听得见,吵杂的惊寒驿内却是万万听不见的。 原本坐在树上欣赏湖景的二位师兄弟听到异响,回身对视了一眼,当下便跳下树来,朝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此时,却远远地看见那马车上抛下一个人来,待行至跟前,才发现那人鼠目圆睁,七窍流血,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燕戈行想要去追,却被师兄拦了下来。 常牧风眉头一皱,朝师弟指了指僵在地上的贼人,只见此时他脸上的皮肉已开始腐烂,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不多时,竟只还剩下一副白骨。 远处的马车已经变成月光下的一个黑点,燕戈行心下疑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远处的惊寒驿内又传来一声大叫——死人啦,死人啦! 死者不是别人,正是澜沧盟那个五大三粗的坛主赵大同。 原本跟他一起到柴房入住的三五个人,一股脑跑回了大堂里,脸上的神色惊惧不已,有两个在他发病时碰到了他身体的随从,此时双手皆已化成白骨,倒在地上,已疼得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店家自不敢怠慢,只得让剩下那几人前去白阳城报官,可是那白阳城大门紧闭,不知何时才开城门,又哪里有官可报? 原本热闹非凡的惊寒驿,仿佛一瞬间被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开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眼下,那两个倒地的男子,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急得直跺脚的店家,只得听了那几个镖师的建议,先把大厅里的那两位死人抬到柴房里去,等官差到了一并处置。 那几位镖师听了赵大同其他几位随从的话,再不敢去碰地上的二位,跑去拿了一只烧火用的大铁钩,勾了那二人,拖出了大堂。要说那几位镖师也够惨的,原往西南走了一趟镖,如今镖安全送到后空身回来了,却进不了白阳城,只得投宿到这家相熟的客栈,不料遇到了这种怪事。不但要帮店主搬运尸体,还得替店主分忧,免得其他客人担心,在柴房门前守着。 赶回客栈里的燕戈行和师兄皆是一脸惊骇,要搁在以前,客栈里的几十位住客看到这种情形早就一下子跑光了。无奈,如今外面的天已大黑,这荒原之上野兽横行,盗匪出没,过了下半夜又奇冷无比,纵是跑了出去,也不知能否找到还有空房的客栈。还不如留在这人多的地方,报团取暖。 看那几位的死相,定是被人下了某种奇毒,自己与下毒之人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想必下毒之人也不会滥杀无辜。 抱着这样的心态,整个客栈里竟没有几个走掉的,大家只一心等着明日官差前来验尸,也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个端详。 此时,已行至几里开外的那架篷车中,老商人正生生扯下自己的一张脸皮来,老迈的皮囊之下,露出的竟是一张年轻女子俊俏的脸。 那女子面若白雪,柳眉似黛,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肩头,好不妩媚。 她除下了身上臃肿不堪的男装,弓身向前,用那如葱藕般莹润的手臂撩开篷车的门帘,对着前面驾车的随从说道:“就在前面找个避风的地方过夜吧,白阳城十天半月之内是不会开城的,我们明天再去惊寒驿。” 说到此,她又想到什么似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调皮的微笑:“欸,对了对了,你们二位明天想扮演什么角色啊?” “但凭楼牧吩咐!” 二位随从异口同声,似乎是在故意惹主人生气,楼牧两个字喊得又高又响。 “都说多少遍了,不要叫我楼牧,你们臭男人之间才喜欢以官职相互恭维,叫我婳小姐!” “是,婳小姐!” “我们哪里臭了,我们跟婳小姐一样,都是世间最香最美的女儿家……” “欸?婳小姐,你说世间的男人都是臭的,那楼主魏大人臭不臭?” “魏九渊算是个男人吗,哈哈哈。” 三人说说笑笑,毫不避讳楼主的名号,竟如远去郊游的几个孩子。在十三楼音绝楼楼牧苏婳的眼中,这世间的男人大多都是臭的。所以,就连身边的随从,也都是女扮男装。 木车轮碾在荒原上,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苏婳倦然打了一个哈欠,斜倚在车棚中,心下想着,明天要变个什么花样才好呢。 早在几天前捕风楼的人就送来了消息,这几日会有二位俊朗的少年来白阳城,也不知道那二位身上是香还是臭。 要说今日在那惊寒驿里入住的,倒个个都是奇臭无比的,哪里有所谓俊朗少年的影子。 她断定,店里的那群人消息肯定不如十三楼灵通,没几个知道白阳城封城不是三朝两日之事,一大早,肯定有人退房赶去白阳城。明天必要早早去到惊寒驿,才能挑到最好的房间。 她们此行从玄阳城赶来,本是要去朱阳城跟凌绝楼汇合,一起铲除朱阳司徒氏的,却在白阳城外接到了魏九渊的手令,原班人马就地驻留,等来的任务却是要暗中配合捕风楼打探两个公子哥的下落。向来只替十三楼毁尸灭迹的音绝楼如今竟要受捕风楼的辖制,苏婳心中自然一万个不服。所以,几个姑娘才话里话外揭了魏九渊的短,以图一时口快。 一行如花似玉的女子,干得却是帮十三楼擦屁股的,最脏最危险的活。 第20章:英雄美人 那一日,料想柴房里的尸首由几位镖师守着,那下毒的锦商跟自己亦无瓜葛,店外的确也没有好的去处,燕、常二位也只得决定先在这里住上一夜。回到楼上,段非烟正站在他们门外,脸上的表情惊恐未定:“楼下死人了,你们知道吗?” 常牧风和师弟互换了一下眼色,决定将惊寒驿外看到的情形瞒着快人快语的段非烟,免得陡生事端。 燕戈行和师兄都能看得出来,段非烟很害怕,虽然从小在澜沧盟长大,性格也像个男人,但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女儿家。 常牧风安慰了几句,再三向她保证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赶往白阳城,这才将她哄进隔壁房中。 那一晚,常牧风竟一夜未眠,一直抱剑站在段非烟门口,时不时地对里面轻声说一句“段姑娘,我在呢”,直到第二天天微亮,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才回到自己房间,打了个盹。想必段非烟是真怕了,那一夜居然没有出门来轰常牧风,虽然强打着精神,无奈舟船劳顿,熬到子夜时刻,也忍不住浅浅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向懒床的燕戈行倒是起得最早,等他伸着胳膊打着哈欠推开窗子看时,才发现,早有心急起早的客商,在他们还在熟睡时,就骑马赶去白阳城,又赶回来了。 “大家别去了,都把行礼搬回屋里吧,白阳城今天也不开城门,好像还增派了官兵,看样子没有十天半个月我们是回不去了。” 一语既出,叫骂声无数。 燕戈行正要去叫师兄,把听到的告诉他好早做打算,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回身看时,才发现昨晚那个为首的镖师,正带着一队官差,从白阳城的方向赶往这边。那些官差是镖师在白阳城附近的清泉镇上请来的,原本不负责这种人命案子,无奈白阳城封城,身为公职又不能眼看着不管,才找了一辆马车,先把尸首拉回去再做打算。 那一队官差黑着脸,在镖师的带领下穿堂来到柴房,捂着鼻子打探一番后,把那三具尸体用铁钩勾着,拖上随行而来的一辆马车,又向着白阳城的方向去了。 “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官爷们说了,那三人本是去南边的百越小国做生意的,不想在那里中了奇异的蛊毒,来到这里才发作。” 官爷自没有这么说,那只是店家和婆娘、镖师商量了一夜才商量出的对策罢了,为的是稳住住店的客商。三位客商毒死在惊寒驿的消息要是传出去,以后客栈的生意也就没法做了。那几位走南闯北的镖师见识颇多,也曾去过百越多国,自然知道那里盛产奇毒巫蛊,而这里的客商大多没去过百越,哪里会知道他们所说是真是假? 听老板娘如此说,原本聚拢在院子里的客商们全都长舒一口气,毒既然是在百越之地染上的,想必惊寒驿是干净的,现如今,城门紧闭,也只得平心静气在这里住店等着了。 老板娘的嗓门高,楼上的燕戈行自然也听见了,轻叹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既然白阳城没开门,又何不让师兄睡足了再说?本想叫醒师兄的他,关上了窗子,索性又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虽是这般,店内那些忌讳死了人的客商也走掉一些,眼下还剩下六七成。 待到巳时,睡梦之中的燕戈行被一阵猛烈的踹门声吵了起来,迷迷糊糊中听到段非烟在门外大喊:“两头死猪,起床了,起床了,不去白阳城了?” 燕戈行还未从床上爬起来,睡过了头,先他一步跳下床去的师兄已经打开了房门。 睡眼惺忪的燕戈行无奈,只得把早上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们二位解释一番。又用老板娘的原话骗了段非烟,告诉他们,眼下之计唯有在这惊寒驿里等着。 此时,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待三人推开门窗向下看时,才发现三匹骏马不知何时已勒停在惊寒驿门口。三匹马儿两黑一白,没有一丝杂毛,个个膘肥体壮,眼神雪亮,一看就是千金难求的良驹。而马背上驮着的三个姑娘,更是姿色出众,万里挑一。特别是那个骑着白马,约莫二十来岁的姑娘,她身着藕粉色长裙,青丝垂肩,勒着缰绳的纤手上带着一副冰丝手套,手套上用极细的丝线勾绣着三两朵艳红色的梅花。虽然戴着敷了白纱的斗笠,却依然能从隐约的轮廓中看出定然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微风徐来,吹起面前的薄纱,竟有阵阵异香飘来。 白马上的女子,仿佛对围在周围那些对自己品头论足的臭男人视而不见,骑在马上,对着店内喊道:“店家,还有空房吗,要两间上房。” 脸上堆着笑的老板娘连道三个“有有有”,一边赶上前去帮那女子牵马,一边对身边的那些垂涎欲滴的男人大骂:“看什么看,小心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小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楼上的段非烟重复着老板娘的话,恨恨地踢了燕戈行屁股一脚,走回房内,气鼓鼓地坐到了椅子上,常牧风连忙跟上前去,讨好道:“段姑娘饿了吧,昨天的鱼羹可还吃得顺口?要不我再去让店家做一碗?” 段非烟只顾拿眼剜着燕戈行的后背,也不理他。 常牧风自知无趣,尴尬一笑,走到师弟身边,咳嗽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 燕戈行却佯装没看见,眼睛始终盯着楼下的三位美人,摆了摆手对师兄道:“师兄快去给段姑娘熬鱼汤啊,昨天她吃的最多。” 其实,燕戈行原本对楼下的几位女子并无太大兴趣,只是觉得好奇罢了,如今,看到段非烟既然反感,那便索性多看几眼。 常牧风知道师弟用意,摇了摇头,独自走出房门,向着楼下走去。 师兄刚一出门,段非烟便跑了过来,拍了拍燕戈行的肩膀,撅起下巴点了点正跳下白马的女子,气鼓鼓地问道:“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燕戈行想也不想,实话实说:“她好看!” 段非烟大怒,猛跺了跺脚,提起手中的苗刀,要打却又舍不得打,只得撞门出去,跑回了自己房间。 坏笑着的燕戈行这才把目光从楼下收回,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脑子里盘算着,眼下该到哪里去弄些好吃好喝的来。 常牧风下楼时,几位姑娘正在一群男人的簇拥下走进店里,柜台周围水泄不通,一个个没脸没皮地打听着: “姑娘姓甚名谁,来这惊寒驿做什么?” “是不是要去白阳城投亲啊,小人对白阳城熟悉的很,可否为姑娘带路?” “姑娘年方几何?” “可否把头上的斗笠摘了,让我们一睹芳容?” 看着那一个个笑容淫邪龌龊的男人,常牧风心下厌恶,心想,这群欺软怕硬的腌臜货,要是这几位姑娘身边有男人跟着,看他们还敢?当下运力在臂,撞开几个后向前走去,想要问问老板娘昨晚的鱼汤是否还能做些。 此时,却有一个四十多岁长相猥琐的男人,不知从那里找来了老板娘挂灯笼用的灯挑,一边推开人群向那戴着斗笠的姑娘冲去,一边大叫着:“姑娘既然不肯,在下只好自己动手掀起你的盖头来啦!” 说话间,两米余长的灯挑已经直冲那姑娘的面门而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将姑娘的斗笠挑了起来,直丢向了半空之中。 风驰电掣间,常牧风已经腾空而起,踏着众人的肩头,哒哒哒几个飞旋,凌空一脚踢在了还在向上抛的斗笠上。众人还没看轻那姑娘的长相,原本被挑走的斗笠却又重新戴回了头上。 “一群男人欺负几位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 落回地上的常牧风大喝一声,众人见他有功夫在身,虽骂骂咧咧怪他多管闲事,却没一个敢上前讨教的。 柔软的薄纱缓缓扑下,只余下了朱唇上那一抹迷人的微笑。 斗笠下的女子见常牧风走近,打了一个千,算是回礼。可常牧风却一心只想着段非烟爱吃的鱼汤,并未正眼看她,直直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对柜台内的老板娘道:“店家,昨晚的鱼汤还能做吗?” “能能能,今早那口子又去湖里打了几网,大腿一般粗的鲤鱼还在后厨里活蹦乱跳呢。”老板娘连连答应的。 “跟你的大腿一般粗还是跟这几位小姑娘的一般粗啊?”又有几个不怕死的接话。 常牧风也不再搭理,扔下一句“晚些时候再来算今天的房钱”,便要转身上楼。 此时身后的女子却开了口,“既然大家那么想看,索性就看个够罢”,说话间,竟自己摘了斗笠,远远地抛向了常牧风。常牧风只听耳后风响,呼的转身,已将那香气缭绕的斗笠接在了手中。 众人惊呼“天人”之时,那目若青莲,星眸皓齿的女子却只定定地看着常牧风,一抹浅笑如湖心弯月,沁人心脾。 一阵熙攘过后,那些原本吵闹着要见一见庐山真面目的男人们,却纷纷都收了声,仿佛也知道眼前这天仙一般的人儿是自己万万亵渎不得的一般。 “多谢少侠仗义出手,小女苏婳,这厢有礼了。” 江湖之中不知有苏婳,知有苏婳者,已是一抔白骨。 惊寒驿内,也没人知道苏姑娘自摘面纱,仅仅只是为了让那位白衣少年一睹芳容。她自觉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臭皮囊,唯独这惊寒驿里的白衣少年,竟让她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哦。” 常牧风冷冷地答应一声,翻转手腕,斗笠已重新掷回苏婳手中。 “欸你,你有没有礼貌啊……” 苏婳身旁丫鬟模样的女子抢上前来,对着已经朝着楼上走去的常牧风大喊,却被苏婳轻轻拍了拍手腕,只好住口退回了主人身后。那一刻,丫鬟看得清楚,主人的腮边竟泛起一抹绯红。 第21章:二护法 “劳驾,请问一下,你们听没听说过一个叫赵破虏的人?” 熙熙攘攘的惊寒驿内,腆着笑的燕戈行一遍遍向旁人打听着赵破虏的下落。 眼下,他们已在惊寒驿整整住了三天,付了房费吃喝,师兄口袋里的银子只还剩下二三两,如若再这么等下去,恐怕还未见到师父故交,他和师兄已经饿死了,何况如今还多了一张挑三拣四的嘴。 他想起师父交代过,说赵破虏住在白阳城一带,却没说就住在白阳城里。 为了不白白浪费时间和银钱,索性就从这里开始找起,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无奈,他们要找的是一位二十年前就隐姓埋名的人,哪有那么容易。 “打扰了,请问阁下认不认识一个叫赵破虏的,大约五六十岁……” “去去去,走开走开,什么破驴破牛的,破鞋哥几个倒有几双,要不要?” 在被一桌正在行酒令吃酒的混人骂了一句后,燕戈行双肩低垂,走向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坐在那里的男人带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儿,想来必是好说话些的。 “劳驾,请问前辈听没听说过一个叫赵破虏的人。” 听到“赵破虏”三个字,原本坐着吃饭的江寒下意识地按紧了桌下布袋里的天瀑剑,待发现对面的少年一脸真诚,不像是在有意试探后,黑着一张脸,摇了摇头,心下早已记住了那少年的脸。 打听了半天,也没打听到丝毫与赵破虏相关的消息,沮丧无比的燕戈行又累又饿,竟顺手抓起江寒面前的一只鸡爪,塞进了嘴巴里。回转身,还朝着坐在对面的沈雪吟眨了一下眼,伸出手指在她粉嘟嘟的下巴上勾了一下,笑道:“小妹妹,鸡爪分给我一个好不好,哥哥饿了!” “小妹妹”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江寒不禁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在他的印象中,圣使是最厌恶听到这种字眼的,上一个喊她小妹妹的人已经被丢到乱坟岗喂狼了。 然而这一次沈雪吟却没有发火,她怔怔地看着对面那个“非礼”了自己的少年,只见他穿了一件青色束袖长衫,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用布条打了一个髻,余下的松散地垂落在肩头,眉目疏朗,形相清癯。 那一刻,竟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奇异感觉席卷了沈雪吟全身上下每一根毛发,每一个毛孔。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儿突突跳个不停,脸上火辣辣的,心口处似被什么人猛然握紧,却又突然崩裂,一股暖流似春日里细碎的花海从荒漠中漫展开来。 二十多年来,她还从未有过这种奇妙的感觉。 “我抢了你的鸡腿,你怎么还脸红了,该我脸红才是。” 燕戈行大笑着,又在那张小脸上轻轻捏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大步向对面的师兄走去,去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收获。 燕戈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被唐突了的沈雪吟却不敢回头去看,这几日,她一直在二楼的房间内运功调养寒病,今日阳光大好,才听了江寒的建议,下楼来吃饭透风,偏不巧遇到这么一个冒失鬼。 咚咚咚。 沈雪吟的心还在跳个不停,江寒留意到了圣使的异样,探身低声问道:“要不要暗中查查那小子,看他跟赵破虏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雪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请求,心中却疑惑不已:“为何看到他的那一刻,原本全身上下无一不寒痛难忍的骨节却突然不疼了,体内倒似有一股暖流烘托着,好不爽快。” 她下意识地握拳运了一下力,力气竟也比方才大了许多。 此刻,燕戈行已经啃完了鸡腿,正大喇喇地朝师兄走去,却不想被什么人绊了一脚,回身看时才发现绊了自己一个趔趄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那三位妙龄少女中的其中一位。此刻,那个名叫苏婳的姑娘正坐在对面的首席上,笑笑地看着他和常师兄。 “少侠,可否一叙?” 见到桌子上有酒有肉,燕戈行自不推辞,拉过板凳便坐了下来,朝着常牧风喊道:“师兄,过来吃肉!” 苏婳微微一笑:“既然在这荒原之中的惊寒驿碰到了,想必我和你们师兄弟也是有缘,小女子苏婳,敢问少侠大名?” “我……” 燕戈行心大,本想照实回答,不想后脑勺却被什么人猛拍了一巴掌,含着筷子转身看时,才发现段非烟已经把那柄苗刀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她环视一圈后,单脚踩在燕戈行的凳子边,故意大声道:“相公,大鱼大肉吃多了伤身,我们还是回房去吃吧。” 她那句话里的相公二字,远处的沈雪吟听得真切,不禁微微皱眉,心口突地疼了一下。 而对面桌的三位姑娘仿佛却不在意,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只顾吃吃笑着,心说眼前这个嘴里塞满了鱼肉的少年定也是位惧内的主。 “谁……谁是你……” 嘴巴已被塞满的燕戈行想要狡辩,无奈段非烟又抓起一只鸡腿塞了过来:“吃吃吃,吃死你!” 眼下,常牧风已经走上前来,在对着三位姑娘行了个礼后,接话答道:“那日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在意,我和师兄粗名鄙姓,更无需劳烦姑娘挂记。” 说话间,已朝师弟和段非烟使了个眼色,拉着二人朝惊寒驿外走去,这店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明说。 “好你个常牧风,算还有些眼力。”苏婳这般想着,本来她备下好酒好肉,是想从这二位旁敲侧击,看看楼主到底要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现在看来,势必另作打算了。 “婳小姐,要不要把他们的行踪报告楼主?” 左边的丫鬟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却被苏婳狠狠地瞪了一眼:“告不告诉魏九渊还轮不到你做主!” 此时,常牧风三人已行至惊寒驿外,放手后,常牧风怒气冲冲地对师弟低吼:“什么人的饭你都敢吃,难道你觉得三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出现在惊寒驿这种地方会有那么简单?” “就是,肯定是看人家长得好看,才管不住自己的腿了。” 段非烟随声附和着,这一次,一向跟师兄不睦的她破天荒地跟常牧风站在了同一战线。 燕戈行后知后觉,这才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想了一遍,觉得自己当真是大意了,可是那几位姑娘到底哪里不对,自己却又说不出来。 “师兄觉得她们是做什么的?” 被燕戈行这么一问,常牧风也只得摇头,叹了一口气,向着远处的湖边走去。 “出门在外,反正当心就是啦!” 几人身后,笑容满面的店老板正将一个小木牌钉到客栈门口的墙上,那木牌上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房价一两! 昨日还是半两的,今日从白阳城赶过来的客多,这夫妻俩居然坐地起价,奸商! 昨夜一场秋雨,湖边两棵古榆上的叶子几乎已经落尽了,残叶飘落进水底,铺得一层金黄,几尾银鱼从落叶上缓缓游过,扫起的涟漪打皱了水中的三个倒影,一如常牧风心中的愁绪。 此行如果找不到赵破虏便无法完成师父的心愿,自己初次下山就铩羽而归,以后怎么才能在师父面前抬起头来? 如果找到了赵破虏,就该跟段姑娘分道扬镳了吧? 山高水长,这一别,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相见。 啪啪啪。 燕戈行手中掷出的石片,接连打了几个水漂,落进了湖中心。身旁的段非烟不免又拍手跳脚地恭维:“燕戈行你好厉害啊,居然能打出那么多水漂来。” 燕戈行白她一眼,索性加快了脚步,将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们所在的湖畔对岸,是一条已被这几日来往的车马碾压的泥泞不堪的官道,深达两寸的车辙里积下的雨水,如同镜子般映出了高远秋空里的白云蓝天。那积水里映出的画一样的景色,微微颤动着起了涟漪。车辙的一旁,一株耐寒的紫色野花还在深秋里顽强地绽放着。 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水洼里的涟漪越来越密,蓝天白云渐渐揉成了一团,最后被一只碗口大的铁蹄连同那朵野花一齐踩碎,溅起一滩烂泥。 策马而过的正是红莲教二护法梁古,后背和左臂各中了一箭的他,明知圣使和江寒就在惊寒驿内,却不下马。只勒马在客栈远处吹了一声口哨报信,便策马向西北疾驰而去了。 他和另外两位长老在白阳城附近的客栈里暴露了行踪,险些被十三楼的人马一举歼灭,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如今,是来给圣使报信的。 在他身后不足二里的地方,十三楼的人已带着大队官军紧追而至。 身负重伤的他向西北苦寒之地而去,无异自寻死路。 可是,只要能成功吸引十三楼的注意力,保全了圣使,对他这个又苟活了二十年的军机营余孽来说,死又何惧? 有着特殊音律的口哨声传进了客栈里,其他喝酒吃肉的客商自没感到有什么异样,只有坐在角落里的江寒皱了皱眉,跟对面的沈雪吟交换的一个眼色,当下便一前一后,回到了二楼房间。 “看样他们几位行踪败露,已经凶多吉少了。” 江寒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后,把目光从那条官道上收了回来,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前几日我们放出消息去,要白阳城附近各分派的教徒去找二护法他们汇合,看样子,有人把消息出卖给了十三楼。” 沈雪吟微微点了点头,她的本意是要分布在白阳城地面上的教徒们前来汇合,散出消息,一起去寻赵破虏的下落。现在看来,红莲教内似乎出了奸细。 “要不要先找地方避一避?” 江寒一脸的担忧,倒不是担心自己的生死,而是害怕单凭他自己一人,万万护不了沈雪吟周全。 沈雪吟却摇了摇头,她和江寒住在惊寒驿只有几位护法长老知道,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出卖自己的。 此时,她只感到身体里似乎有团火在烧,一张小脸变得红扑扑的,这在以往是绝对没有过的事情。 “圣使,你怎么了?” 江寒似乎也发现了沈雪吟的异样,伸出手来想要探一探她脸上的温度,却又觉不妥,连忙把手缩了回去,只站远了一步,一脸担忧地看着沈雪吟。 沈雪吟摆了摆手:“我没事,只是感觉有些困乏,我留在这里等着,你且去看看能不能救下二护法。” 江寒迟疑着,他一边担心好兄弟梁古的生死,一边又害怕把沈雪吟单独留在惊寒驿内发生什么危险。 “去呀!” 沈雪吟低吼了一句,此时,胸腔里的那团烈火已经游遍了全身。 圣命难违,江寒只得心下一横,抓起桌子上的天瀑剑,回看了沈雪吟一眼,蹭蹭蹭向着楼下跑去。 见江寒去了,燥热难耐的沈雪吟才疲倦不已地躺倒在了床上,她伸出湿热的掌心,擦了一把额头,才发现掌心里居然有汗。 八岁以来,整整十八年间,体寒如冰的她就再未流过汗,而如今,自己居然出汗了! 第22章:银甲破军 “十三楼办事,众人回避。十三楼办事,众人回避!” 浩浩荡荡的官家马队已行至湖畔,官道上偏有三辆行商的马车陷入了污泥里。被挡住了去路的马队里当下便派出一骑,大喊着,挥动马鞭,朝着为首的那辆马车扑去。 “啪”的一声,马鞭抽在一位老年客商的脸上,转瞬间已鲜血淋漓。 被吓破了胆的老人噗通一声跪倒在烂泥里,苦苦央求道:“马车陷进泥里了,实在走不动啊。” 马背上的官军在查探一番后,也不跟他废话,当下便策马回到大队中,叫了些人过来,几十位兵士一齐用力,竟生生把那装满货物的三架马车全都推进了湖里。 任那几个行商哭天抢地,大队人马只顾策马而过,马蹄踏起的泥水,已将老人溅城一个泥人。 “太过分了!” 对面的燕戈行将这一切看得清楚,大骂一声,早已把魏九渊还在抓自己的事情抛到到了九霄云外。本想上前帮忙,无奈雪澈剑留在了客房内,等回去取剑马队估计早已跑得没影了。索性弓身捡起一块石头,就朝着湖对岸的马队打去。燕戈行本想着出口恶气,马队距离自己所在的位置少说也有两三百米的距离,石头就算能扔过去,等打到马身上时也已是强弩之末,构不成任何伤害的。 却没想到,那枚从他手中掷出的石子,在嗖地一下掠过湖面后,竟然打翻一匹千八百斤的高头大马。 嘭的一声,那匹枣红色的军马倒地之时,把身上的骑兵一同甩了出去。一时间,人仰马翻,人和马一同惨叫着,马队陷入了慌乱之中。 燕戈行难以置信看了看自己那还沾着泥土的手掌,朝愣在身后的师兄投过去一个匪夷所思的目光。他不知道,自己的内力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厚的。 这边三人还在纳闷,对面的马路已经停了下来,有人大叫着:“刺客,有刺客!” 话音未落,已有十几名手持长矛、训练有素的骑兵在马队周围围了一圈,矛尖向外,布防卫阵型。 常牧风见师弟闯祸,也不再去管那石子是如何掷出的,只顾拉着他和段非烟一起跑到一片灌木丛后面,拼命按低燕戈行的肩膀。燕戈行还在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对面马队中已策马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一身银色软甲,手持黄杨长弓,看起来不久前策马跑过那人身上的两箭正是他所射。 “附近定有红莲教同党,留下一队人马跟我一同围了那家客栈,其余人继续寻着马蹄印去追!” 银甲男子说话间,胯下双腿一夹,已带着一群人马向惊寒驿的方向扑来,其他十几名手下继续向西北方追去。 “不好,惹事了。” 燕戈行暗道一声,推开师兄,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十三楼当日血洗枫火客栈的情形,唯恐惊寒驿又步了枫火客栈的后尘。当下,便与师兄、段非烟一起,远远地跟上了那队人马。 “客栈里面的人听着,十三楼办事,纠察红莲教逆贼,限所有人半炷香的时间内到门口空地集合,否则,杀无赦。” 与各方势力纠葛的朱阳城相比,白阳城是皇权势力范围,如今皇后太子几乎已经架空了昭文帝,白阳城守更是太子的亲信。要不然,也不会仅凭十三楼的线报,就封了城门。自然,十三楼在这里的做事方式,也与在朱阳城时大相径庭,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明目张胆,仅凭一个推测就大肆盘查。 话音未落,已有一名士兵从马上跳下来,冲进店内,搬了一张太师椅,毕恭毕敬地摆到了那位银甲男子的身后。男子手中长弓一扬,丢到了身旁的随从手中,缓缓地坐到了椅子上,此时,身后已有人抽出一根线香,掐去一半点燃后,插到了惊寒驿门口木栅的裂缝中。 此刻,已有人三三两两地从客栈中走出来,看到门外十三楼的大旗长枪,早已吓得两股战战。 “太无法无天了。” 这句话从段非烟口中说出来时,燕戈行本来想笑,他突然想起了她家大门口的那副对联,再无法无天的人恐怕也没法跟她爹相比吧,普天之下,除了她还有谁敢跟皇帝平起平坐。可是,眼下事情是因自己而起,怎又笑得出来。 已经行至大榆树下的燕戈行本还想往前去,却被师兄拦了下来,如今,就算他和师弟武功再好,面对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官兵,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十三楼内高手云集,说不定其中就混迹着几名好手。到那时,不但救不了惊寒驿内的人,反而可能让他们受到牵连。 为今之计,只能悄悄躲在暗处,静待其变。 既然丢石头的人是师弟,他们查寻一番,找不到人,自然便会走了吧? 当即便拉着段非烟和师兄藏在了其中一棵大榆树后面。 惊寒驿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几位手下已经在银甲男子的授意下开始盘查,他们要那些早已吓破了胆的客商举起双手,掌心朝上平摊在面前,查看着掌上的老茧。习武持兵之人,势必会在手上留下老茧。这下可苦了那几位走镖的镖师,当下便被从人群里拖出来,七手八脚地按跪在了银甲男子面前。 “冤枉啊,我们兄弟几个是靠走镖为生的,习武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为首的虬须大汉慌忙解释着,本来腆着笑站在银甲男子身旁的老板娘见镖师们被抓,也连忙帮腔解释:“官家弄错啦,这几位真的是镖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银甲男子厉声喝了一句:“再多嘴连你也抓!” 老板娘被呛了一句,自然不敢再多半句嘴,只得默默地退到了银甲男子身后。 此时,店内又抓出一个人来。 待燕戈行盯紧去看时,被两个大汗拎下楼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穿着一身红裙的小女孩。那女孩身材瘦小,双颊绯红,脸上大汗淋漓,看样子,不是被吓着,就是生病了,也不知他那该死的父亲去哪了。 “禀楼牧,还有一个小的,屋里没有大人。” 咚的一声,小女孩已经被丢到了银甲男子面前,银甲男子抬脚踢着她的额头,只见他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神迷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家大人呢?” 银甲男子猛地把红衣女孩踢向一边,心道,该不会得了什么怪病吧? 匍匐在地的女孩却不回答,此时她只觉得浑身滚烫,血液里像是有千百只火虫在爬,竟烧得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见她不说话,银甲男子更加认定了方才那蹊跷的一幕跟她家大人有关:“刚才是不是你家大人打了我们的马,如今却又躲在什么地方做缩头乌龟不敢出来?” 银甲男子的后半句是朝着二楼客房的方向喊出的,看样子认定了女孩的家人就藏在惊寒驿中。 听了他的话,沈雪吟心中也道肯定是江寒为了拖延他们追赶梁古,才打了他们的马。可怜,被体内“烈火”折磨得头晕目眩的她,已无任何还击之力。 沈雪吟依然未开口,银甲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背着方木箱的随从已经跳下马,快步走到他面前,将木箱摘下来,顿到了地上。木箱打开,里面装满了琳琅满目的刑具——各种形态奇特的刀具、铁钩、竹签、舌钳,等等等等。 银甲男子居然在马背上私设刑堂,如今要对付的还是个手无寸铁的女童。 只见银甲男子冷笑着,在木箱里挑挑拣拣,有意把响声弄得很大。惊寒驿门口站着的大人们,早已面如土色。而那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却依然半闭着双眼,鼻孔微张,脑门上腾腾冒着热气。看样子,不是被那些刑具吓傻了,就是脑子被热症烧坏了。 啪,一副还带着血渍的竹指夹丢到了沈雪吟面前。 同时,已有人强行拉起她的小手,将十根手指全都套进了指夹中。 “楼上的那人听着,半炷香的时间就快到了,你若还不出来,可别怪我对这女娃娃下手喽!” 银甲男子大叫着,嘴角露出了坏笑。 没人知道,那一箱刑具,是他向地判楼借来的,自然也没人会知道,他会不会真对一个女童下手。眼前这些刑具,本是要对付红莲教那些顽固之徒的,现在…… 这一切,只有站在二楼某间客房窗口的苏婳心里清楚。 刚才,十三楼的人前来查房,看到她从怀里掏出的楼牌后,连接过去看都未看,全都毕恭毕敬退了出去。那些人心里清楚,能拿出十三楼楼牌的女子,全天下只有第十楼楼牧一人,而她递过来的东西,只有那些嫌命长的人才敢接。 “你们猜薛楼牧会不会真对一个孩子下手?” 苏婳浅笑着,打趣身后两名丫鬟。两个丫鬟连连摇头,不知道是在说薛楼牧不会为难孩子,还是在说她们不知道。 苏婳口中所说的薛楼牧正是客栈门前的银甲男子薛朝,此人乃十三楼第五楼破军楼楼牧,平常,只有大规模歼杀任务时,魏九渊才会派破军楼出场。现在看来,这次红莲教的几个大人物应该都来白阳城了。 薛朝本是军旅出身,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如今这般,定是在故意引那女孩背后之人。 惊寒驿内依然毫无动静,只有秋风穿过门庭,发出的呜呜声响。 薛朝摇了摇头,右手轻轻一挥,示意沈雪吟身边的二位动手,本不想为难一个孩子,无奈魏九渊下了死命令,如若不能在半月之内将潜伏在白阳城内外的红莲教徒一网打尽,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等不了了。” 一直被师兄阻在身后的燕戈行冷喝一声,常牧风还没反应过来,师弟已经轻点几步,朝着对面的惊寒驿跃了过去。 “来啦来啦,在下正是这孩子的父亲,刚才出门解了个手,你们怎么把我女儿给抓了?” 燕戈行大喊着,有意连滚带爬地向着对面冲去。 段非烟本想前去搭手,无奈被常牧风拉住了手腕:“你这身手不是白白送死?你找机会去楼上拿行礼,惊寒驿是万万呆不下去了。” 说话间,猛地一拽段非烟:“潜渊琴我师弟看得比命还重要,记得一定要带走。” 段非烟深知自己身手如何,又听潜渊琴比燕戈行的命还重要,当下也不再强拧,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只待那边乱起来后,找机会从马棚边溜回去取琴。 “还有我,我是那孩子的大爷!” 放开了段非烟,一向一本正经的常牧风也学着师弟的口气,大叫一声,将箫剑背在身后,向着那边走去。 他喊出“大爷”二字时,心下还在盘算,也不知师弟的自污接敌法管不管用? 第23章:一夫当关 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对面连滚带爬跑过来的那个十七八岁少年绝不会是眼前这红衣女孩的爹。 木栅上的香灰委地,灰白色的粉末散了一片。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薛朝早已踏着椅背翻身上马,从随从手中提了黄杨长弓在手,又从马颈处挂着的箭囊中抽出两柄羽箭,嗖嗖两声,朝着两位少年疾射而去。 这两箭不为杀人,只为试探,瞄准的皆不是二人要害。 果不其然,箭羽先至,燕戈行翻身一跃,右脚向上一勾,踢在箭竿之上,利箭折返,向着马队飞了过来。 薛朝冷冷一笑,手中长弓轻轻一撩,接连折返的两柄利箭已双双钉入身后客栈墙中。 “结阵,防御!” 薛朝手下的破军楼,个顶个都是从久经沙场的军士中精挑细选的,枪林弹雨见怪不怪,燕、常二位尚未近前,训练有素的军士们已经在主将周围结成了一个铁桶般的防御阵型。 燕戈行救人心切,无奈雪澈剑放到了楼上,手中并无兵器,此刻,也不及多想,搬起近前马棚边一根五六寸粗的木桩,直直朝着马队抛了过去。木桩在半空中打着旋,直落向了十三楼的马队,竟又把人马打飞了几匹。 “咦?” 燕戈行忍不住再次举手在面前查看,却听已经冲到前面的师兄叫道:“师弟,你无兵器,用怪老头教你的武功打他们。” 马上的薛朝被那根木桩惊得一愣,心道,好厉害的内功。 原本,久经沙场的他并没把这两个毛都没长全的少年放在眼里,不曾想却是低估了这俩人。想到此,薛朝再不敢怠慢,从随从手中抽起自己那竿玄铁长枪,冲开人群,打马向前冲去。 常牧风眼见一骑袭来,手中寒枪烁烁,银甲闪闪,心中倒也不慌,左手立掌将箫鞘朝着那一骑打飞出去。箫鞘朝着薛朝飞来的速度虽然极快,力道却明显不能跟刚才燕戈行投过去的木桩相比,薛朝只提枪一挡,剑鞘便当的一声飞到一边去了。箫鞘落地之时,一袭白衣的常牧风已经飞旋而起,手中箫剑转眼间已接连使出“龙翔九天”、“旋风过江”、“斩落黄泉”三招。 眼见师兄跟银甲男子缠斗起来,燕戈行也不来帮,反倒径直朝着那几十名席卷而来的骑兵步卒冲去。他记得师兄的话,运气在肘,等先冲过来的两骑近了,飞跃而起,双手抱拳突出右肘,斜向下朝着马颈击出。那一肘,竟将为首的那匹军马生生掼倒在了地上,再看时已经鼻孔喷血,双眼突出,再无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 燕戈行体内的毒已经完全解了,怪僧为保其性命,在运功疗伤之时悄悄传给他的内功,也终于借着拳势显现出了该有的威力。 眼见马上的骑兵大叫着飞跌下来,燕戈行眼疾手快,侧滑一步,双手抱住那人的小腿,一招“借花献佛”,把一整个人儿朝着马队掷了过去。 人仰马翻,好不快活。 “哈哈哈哈,师兄,怪老头教我的拳法原来那么好用啊!” 眼下,常牧风正与薛朝缠斗的紧,哪有闲心听他显摆,只大叫一声“各自小心”,便再次举剑朝薛楼牧刺去。他闪身躲开薛朝递过来的长枪,剑刃划着枪柄砍出一片火花,直朝薛朝的胸口刺去,薛朝左手丢了缰绳,换出提枪的右手后,右肩居然迎着箫剑顶了上来,故意受了常牧风一剑。箫剑刺入身体的同时,薛朝的右手顺势递出,钳向了常牧风的脖子。那薛朝本就比常牧风高了许多,手臂更是奇长无比,常牧风的箫剑原是近身格斗的兵器,如此一来,剑还没从薛朝身上拔出,对方变掌为爪的右手已抵胸口。常牧风心道不好,赶紧收了箫剑,脖子后仰。薛朝见抓他不到,爪又变拳,咚咚咚,连续三拳皆打在了常牧风胸口,只捣得常牧风飞出去老远。 常牧风连咳几声,强忍胸口隐痛,从地上爬起来定了定神,正欲拿剑再战,仿佛并不觉疼的薛朝已策马提枪刺了过来。 薛朝军旅出身,身上大伤压小伤,方才那一剑没有刺中要害,着实算不了什么。他所使招数虽并不花哨,但每一击都是杀敌毙命的本领。常牧风的天瀑式虽说是武林中第一等的招式,无奈招数大多是当初按照天瀑剑所编,天瀑剑足足比他手中的又窄又短的箫剑长了半尺,剑法自然无法如鱼得水。又何况他不得怪僧垂青,内力不如师弟雄厚,如今虽看起来好看,却连天瀑剑三成的威力都未发出。他几乎把师父教的剑法全都使出来了,才将将与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薛朝打个平手。 眼见薛朝再次杀来,常牧风强忍胸痛,提气握剑,此时,却有一只冷箭从背后射来,直穿常牧风左肩而过。那冷箭是远处的一名弓弩手射出的,与数十个兵丁缠斗在一起的燕戈行他瞄不准,索性射向了常牧风这个倒霉鬼。 常牧风耳力过人,区区一直冷箭本不在话下,只可怜当时他只顾挡下玄铁长枪,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 不多时,燕戈行又拳起拳落,打飞了几个喽啰。 而此时,血流如注的常牧风明显已经占了下风,与来势汹汹的薛朝且战且退的同时,还要分心留意不知何时又会飞来的冷箭,着实辛苦。 “哈哈哈,小兄弟,你剑法不错,可内力似乎比那位小兄弟差了不少,是不是平常练功时偷懒耍滑没好好用功啊?” 薛朝一面提枪突刺,一面嘲笑马下首尾不能兼顾的常牧风,那一句,深深刺痛了常牧风的心,十几年来,他每天早起晚睡,连睡觉都在绳子上,到如今却…… 常牧风心下这样想着,一时间恼羞成怒,大叫一声,再不管身后有没有冷箭,猛地飞身,毕其功于一役,朝着那说话夹枪带棒的银甲男子刺去。 恰在此时,远处得了便宜的弓手又射来一箭,风驰电掣间,只见一个粉色的曼妙身影掠空而来,广口长袖一摆,那只冷箭便被化去了力道,跌在了地上。 她白纱敷面,眼波流转间已携起想要拼命的常牧风向着远处那两棵大榆树飞去。 大榆树下,段非烟已经不知道在哪里牵了三匹马,此刻正背着古琴,提着苗刀和雪澈剑,对着这边大喊:“燕戈行,快走啊!” 就算常牧风身受重伤,她满心惦念的却依然还是燕戈行。 要说那粉衣女子的动作是极快的,但是在场之人却不见其快,只见其美,广袖长舒、踏云而来的姿态,竟像是一位九天下凡,身姿曼妙的仙女。看样子,她早就看见段非烟偷偷牵马了,不早不晚此时出手,恰好能带着常牧风全身而退。 燕戈行听到喊声,也不恋战,一记“送佛送到西”双臂展出,将身边几人震开后,瞅准了机会,冲到那个已无人看管的七八岁的红衣女孩身旁,抱在怀里,拼力使出平生所学的轻功,踏着人头、矛尖,越过马棚,朝着大榆树下虚背以待的马儿奔去。 他轻功本就极高,又有怪僧慷慨施与的二十年内力相辅,行将起来,身后的马队居然追他不上。 “别追了!” 眼见燕戈行抱着女孩上马,和其他几人一起逃离,薛朝却大喝一声,将手中玄铁长矛重重顿在了地上,肩头的鲜血滴滴哒哒落下,竟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楼牧,为何不追?” 身边一位刚跨上马的手下不得不勒紧了缰绳,一脸不甘地看着他。 薛朝却是微微一笑,抬头望着渐渐消失在远处荒原中的那抹绯色,轻声道:“苏楼牧既已出手,那几个便已是死人了,我们抓几个死人回来何用?” 第24章:山洞 一口气策马急行了十几里,自认十三楼的人不会再追上来了,几人才勒了勒马,放缓了脚程。 胸口受了三记重拳,左肩又挨了一剑的常牧风,脸色煞白,气力虚弱。方才,若不是蒙面女子跟他同乘一骑,一直在背后牢牢抱着,恐怕,他早已从颠簸不定的马背上跌下来了。 左肩上的伤口处氤出了一大片血渍,嘴角流出的血珠缓缓地滴落到女子紧握缰绳的冰丝手套上,为绣在上面的梅花,添上了最最艳丽的一朵。 “燕少侠,找个地方停一下吧,你师兄伤得很重。” 直到听见女子焦急的喊声,一直只顾逃命的燕戈行才发现师兄受了伤,他抱着怀中已经烧成一颗木炭的女童跳下马来,交给段非烟后,上前查看,才发现师兄并不仅仅是受了箭伤那么简单。 “师兄,你还好吗?” 燕戈行焦急地大喊着,可是代替常牧风回答她的却是那个蒙面女子:“他被刚才那人打了几拳,想必是受了内伤。” 说话间,女子已经摘掉面纱,朝着荒原深处探望,看样子是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暂时把身受重伤的常牧风安置下来。 “苏婳姑娘?原来你会武功啊?” 燕戈行看到了苏婳的脸,惊讶地大叫着。 苏婳却并未回应,而是皱眉看着身前的常牧风:“先别问那么多了,救你师兄要紧!” “好好好,救师兄的命要紧!” 话虽如此说,可是荒原之上,那里有落脚的地方。无奈,几人直得就近找了一个能勉强避风的小山坳,七手八脚把奄奄一息的常牧风扶下马来。 见常牧风肩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往外流血,苏婳哧地一声从自己的衣裙上撕下一块布条,又从怀里探出三五只小药瓶,打开其中一只,把瓶子里白色的粉末洒在了伤口上,又用布条穿过腋下,包扎起来。迷迷糊糊的常牧风被药粉杀痛,眉头皱了一下,呓语道:“师弟,快跑,快跑!” 燕戈行一直紧握着师兄的手,听他那么说,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方才如果没让师兄一个人对付功夫最好的薛朝,他也不会受伤了吧。想到这里,难免自责发狠,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将常牧风抱在怀里的苏婳竖起柳眉,狠狠地瞪了燕戈行一眼,埋怨道:“现在还不是自责的时候,眼看天就要黑了,我们今晚势必要在这里过夜了。荒原上夜里风凉,他受了重伤体力虚脱,你最好去找些干柴来升一堆火。” 她的话提醒了燕戈行,当即,便把师兄那只冰冷的右手轻轻放到了腿上,鼻涕眼泪胡乱拧了一把,起身去周围找柴。却听对面的段非烟焦急道:“燕戈行,你快过来看看,这孩子怎么这么热?” 沈雪吟的身上着实是烫的,这一点燕戈行抱着她在荒原上策马飞奔时就感觉到了,如今,躺在段非烟腿上的那孩子,竟已被烧得说起胡话来:“杀光你们,杀,杀!” 看样子,是方才受了惊吓,她那天杀的父亲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竟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独自留在客栈。方才要不是自己和师兄出手,这女孩的十根手指肯定早已被十三楼的人夹碎了吧。 “说不定看女儿发烧去买药了!” 燕戈行这样想着,上前伸出手背探了探那女童的额头,望着沈雪吟干裂的嘴唇对段非烟无奈地说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三楼的人又到处在追,能不能熬得过去只能看他和师兄的命了!我去找柴,顺便打些水回来,她肯定很渴。” 说话间,心一横,从段非烟抢回来的行礼中抽出一件干净长衫,快步向远处走去。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又是在植被稀少的荒原之上,想要找到能生火的干柴谈何容易。燕戈行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柴禾,却在越过一个小丘后听到了潺潺的水声。他心下大喜,也不多想便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水声从一道被河流冲刷切断的小土崖下传来,荒原平摊,若不是听见声音,一眼望过去是绝对看不到地平线以下的那条河的。 “有水啦,有水啦。” 燕戈行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大叫着,一个飞身跳下了几丈高的土崖,跳进那条齐膝深的河里喝了够后,又将随身携带的长衫丢进水中,浸了个水饱。等转身准备跳上崖头回去喂师兄和女童喝水时,才发现背后的断崖之下,靠近河流的位置有个一人多高,黑黢黢的山洞。 他将湿长衫丢到岸边,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打亮火折子看时,才发现那山洞之中居然颇为开阔,而且中间的地上还有生火的痕迹,火炭一旁竟还散落着许多干爽的木柴。 “有救了!” 燕戈行如获至宝,冲出洞外,又将长衫重新浸了水,才大步流星向着师兄几人所在的方向跑去。 不多时,燕戈行、段非烟、苏婳三人已经牵着马,从土崖远处低缓的地方,驮着女童和常牧风进了山洞。洞里的木柴极易引火,须臾,一堆温暖的篝火已经照亮了整座山洞。 此时,原本喝过了水的女童,却还一直在叫口渴。 燕戈行只得有跑到洞外,把已经拧干的长衫浸了水,折返回她身边,拧出水来,一滴滴滴入她的口中,却又听那女童口中叫道:“我饿,我饿,我要吃肉!” 燕戈行疑惑,口渴是因为她体热虚脱,饿却又是从何而来?像她这种得了重病的病人,不都是无比厌食,滴米难进的吗? “我饿,饿!” 沈雪吟还在喃喃自语,燕戈行把目光转向段非烟,只见对方也摇了摇头,似乎,她也没见过这种怪病。 身后,躺在苏婳腿上的常牧风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苏婳连忙欠身问道:“常少侠,你怎么样?” 敷在伤口处的上好白药虽然发挥了药力止住了血,可是薛朝打在胸口的那几拳却震伤了常牧风的心脉,虽然不足以致命,却还是要好生调养的。 咳嗽几声后,常牧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看到自己居然躺在了苏婳怀中,连忙欠身想要起来,无奈全身无力,伤处剧痛,只得作罢,只喃喃说道:“苏姑娘,这样不…不妥!” 苏婳却似乎并不在意,索性还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常牧风几乎都能听见她的心跳了,砰砰,砰砰。 “常少侠曾在惊寒驿中仗义相助,苏婳今天也帮你一次,有何不妥?” 火光之中,苏婳笑意盈盈,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要看到常牧风心里。常牧风无力一瞥,看向段非烟的方向,在看到对方一直留心观察着那个女童,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后,才略微放下心来,咳嗽连连,虚伪客套道:“多…多谢苏姑娘搭救!” 此时,苏婳似乎也觉得的确有些不妥了,既然他已醒了,再以腿当枕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便顺手拿过了身旁的一个包裹,枕到常牧风脑后,才小心翼翼地抽身出来。 洞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零星的星光倒影在河面上,洞内,一堆篝火正噼里啪啦烧得旺。 “饿,我要吃肉!” 女童的声音被山洞回笼,比实际大了很多。 “她是真饿假饿?” 燕戈行忍不住问段非烟,此时,自己的肚皮却也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洞内四个大人忍不住相视笑了起来。 “我正好也要回惊寒驿一趟,要不顺便找些吃的回来?”燕戈行突然想到了什么,心说,那惊寒驿纵是火坑,自己也要再跳一回。 “你回那里干什么,不要命了?” 担心他安全的段非烟立马大叫起来:“十三楼的人说不定还没走呢。” 燕戈行扬起下巴指了指还在呓语叫饿的沈雪吟:“总得把她爹找到吧,难道你还真想我做她爹不成?” “那我也跟你去!” 段非烟刷地一下站起身来,一下子抓住了燕戈行的手,燕戈行连忙甩开:“你不跟去我还可以自保,你要是跟去了,我再分心救你,恐怕两个都活不成。” 段非烟自知武功低微是个累赘,在被燕戈行呛白后,苦着一张脸,只得悻悻地退到一旁。常牧风和苏婳白天都见识到了佛家拳的威力,深知燕戈行此行如果不恋战的话,定能全身而退,也便不再阻拦,只当心留意交代一番,目送他走出了洞口。直等到燕戈行走出洞口牵马时,段非烟才拿着那把雪澈剑追上来,一下子塞进他怀中:“你若回不来,我就跳进这河里。” 燕戈行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这是做鬼也不放过我啊,翻身上马,大叫一声“驾”,一人单骑,披星戴月朝着惊寒驿的方向飞驰而去。 第25章:内功心诀 破军楼做事与习惯斩草除根的凌绝楼不同,他们原本都是行伍出身,做不惯恃强凌弱的事情。 在发现那二位少年和女童被苏婳救走以后,倒也没有为难惊寒驿里其他客商,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何可疑之处后,便把人都放了。只在客栈周围安插了几个眼线,薛朝便带着大队人马,去跟追捕红莲教二护法的人马汇合了。虽素闻红莲教主是一届女流,但也绝对不会跟那位七八岁的女童联系在一起。如今,全力截杀红莲教二护法梁古才是破军楼的首要任务。 惊寒驿外,把马拴在远处的燕戈行,几个箭步便跳上了二楼房顶,他的腰里塞着一只用长袍扎了袖口做成的大口袋,俨然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小飞贼。 咕噜,咕噜。 肚子又叫了几声,似乎在用那独特的方式提醒主人——搞些大鱼大肉来吃才好! 燕戈行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小声自语“放心,不会亏待你的”,抠下半块瓦片,一个翻身,从店内天井处跳下,勾着廊檐,飞身到了二楼走廊上。他先是捅开窗纸,往沈雪吟的房间内看了一眼,发现中年男子还未回来后,暗骂了一声,提气轻声向着楼下跑去。 内院一旁的厨房里,矮挫的店主正在炸鱼,裹着面团的大鲤鱼丢进热油之中,油花翻滚,发出了哗哗的声响。一阵阵鱼香乘着晚风扑鼻而来,勾得燕戈行忍不住咽了几口口水。在眼睁睁看店主用一只大笊篱,将炸得黄橙橙的鲤鱼捞进灶台上的竹筐里后,燕戈行坏笑一下,把手中的瓦片嗖一下丢向了院子正中央那口蓄水养荷花用的大陶缸。 当的一声,被打穿了一个洞的陶缸汩汩流出水来,店主被响声惊动,跑出门外看时,一个黑影已溜进厨房,连筐带鱼一起装进了肥袍大袋之中。 “谁,谁把我的鱼拿走了!” 院内的店家跳着脚大骂之时,燕戈行已经从房顶跃下,踏草疾飞,向着停在远处的马儿奔去。 正欲上马,却听背后什么人大叫一声“逆贼,哪里逃”,转眼看时,三五个人影已从那两棵大榆树上跳下,朝着这边追来。 燕戈行跳上马去,正打算策马逃走,却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再看时,原本追上前来的三人,脑袋皆已搬家。燕戈行定睛细看,那人手中长剑已经重新用布卷起,只余下一个带着斗笠的瘦高身影木头一般戳在星光之下。 “听人说是你们把我家小姐带走了?” “你家小姐?我还一位她是你女儿呢。”那人虽然只说了一句话,燕戈行已知他的身份,忙叫一声:“想见她就跟我来吧。” “驾。” 说话间,燕戈行单手一抖马缰,向着山洞所在的方向驰去。江寒也不多说,在一旁马棚里随便解了一匹马,打马快速跟上了前面的黑影。 “你们是什么人呀,十三楼的人为什么找你?” 燕戈行单手骑马,另一只手已经忍不住从袋子里掏出一条炸鱼,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啃了起来,路途颠簸,倒也不怕鱼刺卡了嗓子。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在找我?” “他们翻看了每个人的掌心,找的就是你这种掌心里有老茧会武功的,如果不是找你,白天你为什么要躲啊,连女儿…主人都不要了!” 听他只是推测,江寒冷冷一笑:“阁下不也会武功吗?白天我出门办些急事,凑巧罢了。” 经江寒这么一提醒,燕戈行才想起白天掷石打马,祸事是因自己而起的事情来,不免尴尬一笑:“也是哦,管他们找的那人是不是你呢,就算真是,与十三楼为敌的人也都是好人,我燕戈行乐意救!” “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好人?”江寒心下一震,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好人’二字来形容自己。 “啊呀,你这人怎么比我还啰嗦,你是坏人,比十三楼还坏的大恶人行了吧?” 二人你追我赶,说话间,已行至土崖附近。 燕戈行牵马从土崖一侧的矮坡下去时,看见段非烟一直站在洞口东张西望,心说‘段小姐肯定饿坏了’,不禁摇了摇手中的炸鱼喊道:“段姑娘,有鱼吃啦。” 听到他的声音,段非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眸中却早已是一片晶莹。 温暖的山洞内,沈雪吟还在叫饿,燕戈行顺手递过去一条炸鱼,想看看她是真饿,还是被烧糊涂了说胡话。江寒先把炸鱼接了过去,撕下一块肉来,凑近火堆,仔细挑干净了刺后,才试探着递到了沈雪吟口边:“小姐,你是真饿吗?” 看样子,他也很是疑惑。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迷蒙之中的沈雪吟在闻到肉香后,眼睛都未睁开,居然一把将那鱼肉抢过去,一股脑塞进口中,大嚼特嚼起来。 那一日,七八岁的小人儿接连吃了四条尺余的大鲤鱼,嘴里却叫着“还要”。燕戈行心疼炸鱼,江寒怕她真的吃坏了身子,才安慰了几句,扶起她那滚烫的脑袋,枕在了自己腿上,盘算着:明日天一亮,无论如何,就算是冒着被十三楼的人拿了的危险,也要带圣使去看病。 此时,斜倚在洞壁上的常牧风勉强吃下几口鱼肉,却被胸口疼的全都呕了出来。 “师兄,你怎么样?” 燕戈行听到呕声,连忙丢了手里的炸鱼,跑到师兄身边查看,却看见一直守着师兄的苏婳姑娘摇了摇头,轻声道:“打在胸口上的那几拳实在太重了。” 说着话,苏婳又从另外一只琉璃瓶中倒出几粒红豆大小的小药丸,放进常牧风口中,用水送服下去。 吃了那药后不久,常牧风一直紧皱的眉头便舒展了不少。燕戈行心下大喜,苏婳却又叹了口气说道:“这药只能减轻疼痛,内伤还要好好调理。” “内伤?调理?” 燕戈行突然想起石佛峡时,自己也是受了内伤,当时,怪僧教了自己一套运气疗伤的心法,自己按此法运功,果然有奇效。如今,也不管对常牧风有没有用,只顾将他扶坐起来,贴在耳边将怪僧教的心法和盘托出:“师兄,我在破庙养伤时,怪前辈曾教给我一套运气心诀,想必对你的伤也有用。师兄,你听清了,务必按心诀运力。” 常牧风吃了苏婳的丸药,体内疼痛减轻了不少,虽一直对怪僧心存芥蒂,如今却是要救命,也便不再推脱,当下便盘腿合掌,按照耳边听到的心诀运起功来。 那怪僧所传的运气方式与听云道长所教的大不相同,听云道长教的是格斗剑术,运力大都在四肢。而怪僧所教的运功心诀,大都是运气在躯内。一时间,常牧风直觉体内有一股温热气流,缓缓地流经肺腑,疼痛又比方才减轻了不少。虽在是在体内发力,四肢倒感觉比平常按师父的心诀运气更有力气。 聪明绝顶的常牧风已经猜到,那怪僧传授给师弟的应是一套极高深的内功修炼之法,只是这师弟糊涂,竟把其当成了普通的疗伤之法。当下,常牧风却也不说破,只细心记下了心诀的每一个字,运气吐纳。 苏婳看这二位师兄弟神秘兮兮,也不便多问,只走到远处,坐在阴影里,细心留意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昨晚,她的随从青咏和青叙迫于魏九渊的淫威,居然想从惊寒驿逃跑,去报告燕、赵的行踪。被她发现后,已经化为两摊血水。平生,她最恨背叛之人,虽然自己似乎也正在背叛魏九渊。 她可以做的,别人不能做,因为,她是苏婳。 白天,她眼见这二位少年所使的招式非同凡响,特别是那个叫燕戈行的,拳法更是威力无穷。联想到楼主是个十足的武痴,当时心里便有了数。又何况,那白衣翩翩的常牧风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勾着她的心。 所以,她才会将他从薛朝的手中救了下来。 如果让魏九渊得手,武林之中,更难见有谁能跟他匹敌了吧。身为音绝楼的楼牧,她见惯了魏九渊的阴险毒辣、倒行逆施,那一具具在化尸粉中变成血水的尸首,那一个个烈火之中惨叫着的无辜冤魂,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十三楼本为铲除沈鳌余党所设,如今,反倒变得比红莲邪教更令人发指。 当年,她父亲“妙手神仙”苏换天仅仅因为收了一位北凉人做徒弟,就被军机营的人设计引到中京城为昭文帝治病,结果瓮城之内落得个万箭穿心。那一年,她尚不满周岁。后来,她被叔叔“索命郎中”苏弱柳收留,教授她武功和用毒之道。再后来,一心要为父亲报仇的她,为救家人不得不拜在魏九渊门下,加入了十三楼。现在看来,倒不知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了。 要说父亲和叔叔兄弟俩人也是奇怪至极的一对骨肉血亲,虽同出医药名门,却一个救人,一个杀人。在父亲出事之前,那位名字早已被从族谱上抹掉的叔叔,甚至连自己家门都没登过。 这样想着,一直躲在暗处偷偷看着对面常牧风的苏婳,居然忘情地露出了一抹傻笑。 冥冥中,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这世上如果真有一人能铲除大魔头魏九渊的话,也必是眼前这位长相俊朗,为人仗义的白衣少年。 那个只会喝酒吃肉的燕戈行,还是算了吧。 惊寒驿往东十七里的官家驿站里,右肩绑着绷带的薛朝正亲自跪在马下,忍着伤口的剧痛,以肩作凳,让马上广袍高冠的魏九渊踏肩下马。 魏九渊踩在他肩膀上时,故意用力,直踩得薛朝咬牙切齿,冷哼不已。 “区区一个红莲教二护法都抓不住,魏某人是不是白养你们这支骑兵营了?” 薛朝握着肩头撕裂的伤口,缓缓地站起身来,低头不敢看魏九渊的脸,他心中埋怨的是义父眼里只看见他放走了一人,却看不见他杀了其他几名长老护法。 “罢了,罢了,我接到太子殿下急招,要回玄阳太子行宫述职,也没工夫在这里拿你兴师问罪。听闻白天里有两个少年与你交手,你倒说说看,那两个少年使的是什么招式!” 见义父不再追究,薛朝连忙向前一步,低声将白日里的桩桩件件转述了个清楚。 “那青衣少年所使拳法大多可是以肘相击?” 薛朝连连点头,此时,魏九渊的眉头已经皱城了一个疙瘩,心道:“莫非那天在石佛峡救了那两位少年的人是?” 如果真的是他,那个叫燕戈行的受了自己的追魂掌还能死里逃生倒也说得过去了。 可是,他不是已经早已退出江湖,还有传言说已经死掉了吗? “楼主,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有屁快放!” “属下人多,本来可以生擒那俩小子的,后来,却是苏楼牧出手将他们救走了!” 魏九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摆了摆手,示意薛朝不必再说。此时,已经有人把他那匹跑了一天的马儿牵到驿站,换出了另外一匹体力充沛的。 魏九渊也不多说,翻身上马,单人一骑,从白羊城外绕道,向着北方的玄阳太子宫驰去。 “义父,不用些酒饭吗?” 薛朝心急,对着已经远去的魏九渊大喊。他只知心疼以没人想要的特殊方式救过自己一命的义父,哪知朝堂险恶,伴君如伴虎,如今生性多疑的慕容拓既然已经对魏九渊起了疑心,魏九渊做事就该更加如履薄冰。 第26章:春风一渡 东方那轮红日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火堆的木炭将熄未熄之时,被十三楼的人追赶惯了,一向警觉的江寒就醒了过来。 彼时洞内所有人都还在梦中,昨晚,江寒虽然骗燕戈行说自己姓吴,叫吴江,沈雪吟姓叶,是雇主家的千金。此次,他正是受了雇主之命,带叶小姐到白阳城投亲。无奈,现在想来这话漏洞颇多。那个叫燕戈行的心大,段非烟也不像个有心计的,这二人倒是好骗。可常牧风和那个叫苏婳的,却都不像是糊涂人。万一事后再被问起,言多必失。为今之计,只有趁他们还没醒,带上沈雪吟悄悄溜了才是上策。昨天,他救下了二护法梁古,安置在红莲教一处暗哨内,今天势必要去跟他汇合的。 这样想着,江寒蹑手蹑脚地走到背对着自己的沈雪吟身边,低声唤她名字:“圣使,圣使,属下带你走,千万不要出声。” 他一边留意着洞内剩下的几人,唯恐他们突然醒了,一边摸索着,用铺在沈雪吟身下的袍子卷起了沈雪吟,把还在轻声梦呓的她抗到肩上,提了天瀑剑,悄悄地溜出了山洞。 他抗沈雪吟在肩膀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她的手,心中不禁谢天谢地一番——沈雪吟的烧退了。只是,却明显感觉到沈雪吟的身子似乎比以前重了些。江寒心中直道是裹了袍子的原因,也没多想。直到在洞外轻手轻脚地牵了一匹马,把沈雪吟从袍子里解出来,抱她上马时,才差点没被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圣使,你!” 一番折腾,沈雪吟也被他摇醒了,揉眼打着哈欠问道:“江大哥,你怎么了?” 从她的声音来看,眼前的女孩的确是沈雪吟,可是,可是…… “圣使,你的头发,你的指甲,还有你……” 沈雪吟自觉睡了三五年之久,如今被他摇醒才想起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大梦,梦中她置身于春日温暖的阳光里,周身的草原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真真切切能听到抽枝拔节的声响。 听了江寒的话,沈雪吟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查看,才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长出了一寸余长,头发更是入海藻一般蔓延到了腰际。 “啊……” 沈雪吟大叫刚一出口,就被‘大逆不道’的江寒捂住了嘴巴,摇头对她说道:“圣使别叫,山洞里还有他人。” 看到自己的毛发指甲开始重新生长,沈雪吟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待仔细想了片刻,似乎跟江寒一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她一下子将江寒推开,三步并作两步,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土崖下那条小河边,也不顾秋水寒冷,一下子跳进河中。 微微荡起的涟漪之中,那个七八岁的女童早已没有了踪影,眼下,水中倒映着的竟是一位十二三岁少女的脸庞。就连那本来非常合身的红裙,如今也短了不少,像是被火烧皱了一般,蜷缩在膝盖手肘部位。 沈雪吟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面庞,还忍不住像当初燕戈行掐她般,掐了掐自己的脸,在确定那不是梦后,回转身一脸惊讶地看着同样惊讶无比的江寒。 “圣使,玄清丹的毒…是…是不是已经解了?” 沈雪吟的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她撩起冷水,一遍遍拍打着自己的脸。 突然,大叫一声,踏水而起,跃上了几丈高的土崖,朝着荒原飞奔而去。 等被叫声吵醒的燕戈行,揉着眼睛骂骂咧咧地走出洞来一看究竟时,土崖附近,哪里还有沈雪吟和江寒的影子。 遍布杂草、碎石的荒原之上,沈雪吟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孩子般撒腿飞奔,一夜之间师父叶无欢教授给她的轻功突飞猛进,身后骑马的江寒策马疾驰,才勉强能够追上。 “哈哈哈,玄清丹没用了,哈哈哈哈。” 沈雪吟大叫着,二十多年来一直盘踞在头顶的雾霾,转瞬间烟消云散,好不快意。 感觉体内充满了力量的她忍不住运气在掌,一记眠月掌朝着身旁的山石打去,掌风如风扶柳,缓缓飘过之后,那块一尺余高的黑虎石居然裂开了一条缝。虽然师父叶无欢说过,眠月掌大成之时可摧铁碎石,如今只把黑虎石震开一条缝,还远远未曾展现出掌法的真正威力,但相比以前,已经是云泥之别了。 这一切,江寒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 那一刻,他心中的一块巨石也终于落地,十八年了,那块石头一只压在他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玄清丹为何失效,他只知道此刻沈雪吟脸上那真诚的笑意,自己十八年来都未曾见到过。 沈雪吟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只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生长的速度,感觉四肢充满了力量。昨晚那个长长的梦里,她居然梦见了燕戈行,他们两个人一直在开满鲜花、阳光明媚的草原上奔跑,累了就坐在草地上大快朵颐。她吃了燕戈行递过来的烤鱼、烤鸡、烤全羊。他的脸上,依然是那日在惊寒驿里的坏笑。 一想到燕戈行三个字,她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面红耳赤。 身体的变化,是从遇到他那一刻就开始了吧。 十八年来,玄清丹的药效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锁住了她的身体,她的青春,她的心。如今,春心即动,万物生长。而燕戈行似乎正是那把打开了牢笼的钥匙。 也许有些事情真的像师父叶无欢说过的那样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沈雪吟想起燕戈行胡吃海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把指甲长了老长的手掌举到面前,掌心里的那个红莲烙印更加鲜艳了些…… “圣使,昨天我救下了梁古,他受了重伤,我们要不要……” 直到再次听到“圣使”二字,一直像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的沈雪吟才复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来。 她长叹一口气,在江寒的帮助下跳上了马。 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身体就会长成,便可以自己骑马了吧,以前每当看到别人策马疾驰的样子,她就又忌又恨,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江大哥,让他们查查那个叫燕戈行的底细吧。” 马背之上,燕戈行的样子再次浮现在沈雪吟眼前。 下次,再见到他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十八年来,一直被包裹在风雪里的她,仿佛第一次见到晴空,遇见了阳光。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沉睡在湖底淤泥里的千年莲籽,如今终于破土而出,长出了第一枚新叶,似乎下一秒就要开出花儿来。 “父亲大人,女儿的怪病好了,能练成师父的眠月掌为你报仇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在天之灵在保佑,对吗?” “师父,徒儿长大了,身体无碍了,你在哪啊?” 荒原之上,四蹄疾踏,溅起一路沙尘。有那么一刻,小心把沈雪吟护在怀里的江寒,觉得圣使变了。那种细微的变化,甚至比身体上显而易见的变化还要可怕。 山洞之外,在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回那对奇怪的父女后。 燕戈行骂了句“忘恩负义,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之后,从洞口走进来,看向了师兄。他发现常牧风正在用自己昨天教给他的心诀盘腿运功,连忙上前没心没肺地问道:“怎么样师兄,怪前辈教的心法管用吗?” 常牧风微微点了点头,肩上的贯穿伤已无大碍,只是胸口受拳的部位还是隐隐作痛。 “啊呜~” 段非烟平伸粉拳,打了个哈欠醒了过来,扫视一圈后,叫道:“那个小叶姑娘呢?” 燕戈行耸了耸肩:“走了,估计是怕救命之恩还不起吧。” 早已起身,此刻正在用一只小铜镜整理妆容的苏婳微微一笑,早在惊寒驿时他就留意到那一老一少了,总觉得他们哪里很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十三楼得到的消息是红莲教圣使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打死也不会跟那个七八岁的女孩联系起来。她将从一只小铁盒里剜出来的胭脂均匀涂抹在一张棉纸上,举到唇边轻轻一抿,两片轻薄好看的嘴唇便更加鲜活起来。 “我们大闹了惊寒驿肯定不能再回去了,师兄又受了重伤,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山洞里吧?” 燕戈行向洞口看了一眼,心下忍不住盘算着要去哪里才好。 “赵前辈,你到底在哪里啊,这茫茫天下,我和师兄该去哪里找你?” “要不,我们回澜沧盟吧?” 段非烟早已厌倦了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听燕戈行说是要找个新去处,连忙接话。无奈,话未说完就被燕戈行连连摆手打断了,若回了澜沧盟被他放了鸽子的段玉桥还不把他大卸八块,丢进澜沧江里去喂王八啊。这还倒算好的,万一直接把他绑到了段非烟的绣床上,岂不是不美? “那你说,我们还能去哪?”段非烟倔强,叉腰气鼓鼓地反问。燕戈行当然不知道去哪,只能悻悻搪塞:“去哪也比去你家强,反正,没把潜渊琴送出去之前,我和师兄绝对不会离开白阳城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愿意想让,正争吵间,却听对面的苏婳轻咳一声,缓缓说道:“几位若不嫌弃,我倒有个去处,只是破落了些!” 第27章:烫手把柄 穿着一身戏子行头,女扮男装的魏九渊刚刚走出太子行宫,就把那套女装奋力从身上扯下来,双臂一震,撕了个粉碎。 “太子也欺人太甚了吧?” 说话的那人身穿淡青圆领纹绘长袍,腰坠玄玉虎佩,手里握着一把铁扇,看打扮倒像是个偏偏公子,无奈一张脸却又黑又丑,生生一个活钟馗。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地判楼楼牧屠六安。 听他恭维,魏九渊也不搭理,翻身上了拴在宫门外的马后,才对屠六安命道:“去你的地判楼!” “得令!” 不多时,几人已策马来到玄阳城外的一处隐蔽地牢。 坐在太师椅中的魏九渊接过屠六安递过来的茶盏,轻轻品了一口,便放在了桌边,从怀里掏出忘忧散,吸了一口,才觉得爽快。 他一边享受着忘忧散带来的极致而短暂的快活,一边对屠六安招了招手:“把他带来吧,我有话要问。” “楼主…这…” 屠六安知道魏九渊所说何人,心里默默埋怨着“不是要将他关在地牢里永不见天日吗”,同时犹豫着抬头去偷看上司的表情,自己却是一脸的为难和恐惧。待发现魏九渊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后,只得作揖后退一步,对手下命道:“去把那老不死的押来!” 领命的两个手下也皆是一脸为难惊惧,仿佛自己领到了阎罗王发来的催命函一般,又不敢得罪魏九渊,只得哆嗦着下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只听门外哗啦啦声响。待七八个狱卒各自挺着一竿两米多长的特制铁叉,将那名囚犯叉进来时,方见那个被他们七手八脚,用顶端弯成弧形的铁叉叉远了,一点点挪进来的人身形瘦弱,通身被绑了不下二十根拇指粗细的铁链,耷拉在地上的铁链与青砖碰撞,发出哗哗的声响。就连双手,也被戴上了一副特制的手套,牢牢绑在胸前。 那人带着一个巨大的铁头罩,整个头罩浑然一体,只在嘴巴处留了一个洞,方便进食。那人原被关在一只巨大的铁笼里,吃饭时,也是狱卒用铁叉远远把食物挑到他的嘴边。如今,只有从头罩下来露出来的几缕冰蓝色长发,还能证明他的身份。 “咳…咳咳。” 一阵阵沉重的咳嗽声从头罩后面传来,听起来病得很重,仿佛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可,正是这个病秧子,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活了一年又一年,活成了整个地判楼的梦靥。虽然看管他的狱卒每次都离得很远,但仍然一个个相继死去,而且七窍流血,死相极惨。负责看管他的狱卒中,命最硬的也没活过三年。其实屠六安早就想一把火将他烧死了,无奈魏九渊不肯。 见到那人,一向冷傲的魏九渊也不禁微微坐直了身体,待他被众人押到大厅当中时,连忙摆了摆手让狱卒们停下,把他牢牢抵在离自己一丈开外的地方。 “咳咳……咳。” 那人还在咳嗽着,整个人颤颤巍巍,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倒是应了他的名字苏弱柳。 “弱柳先生别来无恙啊?” 魏九渊站起身来,却又不敢向前,摩挲着手中的盖碗讪笑道。 那人歪了歪脑袋,待听清了对方的话后,大笑几声,就连笑声也跟咳嗽声并无二致——“咳咳咳,咳咳咳咳”,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你魏九渊魏大阉人不死,阎王小辈怎么敢收我?” 也不怪苏弱柳语言乖张,竟不把阎王放在眼里,若论取人性命的手段,恐怕阎罗王也无法望其项背。当年,若不是中了十三楼的圈套,掉进陷阱里的他,被人用一张大网网了起来,区区几十个十三楼的走狗,早就被他毒翻了。他从小毒里泡大,如今,不但百毒不侵,连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都已变得剧毒无比。 “哈哈哈,弱柳先生还是这般好魄力,其实魏某人今天找你也无他事,只是借你身上件东西用一用。” “咳咳咳,好啊,莫说魏大人想借一件,就是十件八件,无论心肝脾胃,只要你敢来取,我自慷慨相赠。”苏弱柳大笑着,他认定了就算魏九渊武功再高,也不敢靠近他三步以内。 “那就这样说定了!” 魏九渊微微一笑,手中的盖碗倒扣,将碗里的茶水倾覆在地后,手腕轻轻一抖,那盖碗便径直朝着苏弱柳的脖子飞了过去。无奈,苏弱柳被七八个人叉着,身体动弹不得,虽然听到了风声,却只能任凭盖碗打来。 嘶的一声,盖碗贴着他瘦长的脖颈飞了过去,只觉后脑一凉,还未反应过来,那盖碗的杯沿已经斩落一缕蓝发,飞到了对面的台案上,众人定睛看时,那缕冰蓝色的长发已经像条听话的小蛇般,委顿在杯底。 “魏九渊,你要做什么?” 苏弱柳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对,大喊大叫着:“有种把你爷爷放开,咱们单打独斗!” 而魏九渊却不理他,只招了招手,那群狱卒便再次挺着苏弱柳挪向了大牢。 “魏九渊,你不得好死,你放了爷爷。” “阉贼,你想怎样?” 门外,苏弱柳的声音越来越小,听惯了骂声的魏九渊却不在意,他长袖一缚,走上前来,轻轻地端起了那只盖碗,盖碗里那冰蓝色的头发竟升起了一抹诡异的蓝雾。 他用早先捏在手中的杯盖盖住了茶盏,伸手递给一旁的屠六安:“苏楼牧最近好像有点儿不听话,把这个拿去给她!” 直到那一刻,屠六安方才明白魏九渊为何要留下苏弱柳的狗命。当年苏婳正是因为叔叔被抓,才不得不在魏九渊的威逼利诱下加入了十三楼。苏弱柳这个烫手的把柄,又怎是说丢就丢的。 自白阳城外往东绕行不到二百里,洛水河的尽头,千泉发源之地名为星泉山。 洛水和澜沧,一北一南,遥相呼应,各自蜿蜒数千里,形成了大燕境内两大水系,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大燕百姓。 苏弱柳的忘川谷,就在洛水尽头。 虽然谷主已被擒多年,漫布在忘川谷周围的浓重雾瘴却还迟迟没有散尽,据说,那是索命郎中当年冶毒所留,事到如今,就连当地砍柴的农户,也不敢踏入忘川谷半步。好在谷内地形狭凹,那些有毒的瘴气才没有随风吹到附近的村落里。 当年,苏弱柳正是带着被军机营缉捕的苏婳躲进这里,才侥幸逃脱。 如今,苏婳又带着燕戈行等人故地重游,追他们的人,却变成了自己效力的十三楼。 “吁~” 山门口一座周围积满落叶的凉亭下,苏婳勒停了马儿,骑在马背上,向着不远处云雾缥缈的谷口观望,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不禁伤怀红了眼眶。她猛抽一下鼻子,用马鞭指了指那团化不开的雾气:“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就在这忘川谷里,不过,进谷之前,务必将这吃了,那雾瘴有毒。” 她从怀里掏出三粒青色药丸,打马走到常牧风身边,递上前来。常牧风把目光从谷内收回来,盯着药丸看了片刻,反问道:“苏姑娘难道不怕中毒?” 从小在忘川谷长大、百毒不侵的苏婳自然不怕那区区雾瘴,她本亦没打算服药,如今,见常牧风这般相问,也不解释,双手合掌把三粒药丸拢在掌中,像赌馆里的赌徒一般晃乱了,才随便挑出一粒放进口中吞了下去。接着,才又拿出另外一粒,凑齐了三颗,再次递到常牧风面前。 常牧风这才放心,拣出一粒,放进了口中。 苏婳苦笑,她要是想毒死眼前三人,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几人吃了药丸,在苏婳的带领下,沿着仿佛是用落叶铺成的小路,向着忘川谷内走去,远远看见一条水流很大的河水从谷内奔涌而出,穿过一座长满青苔的石拱桥,汇进了远处的洛水。河水两边的山坡上长满了灌木,深秋里,叶子红遍了山头,却又不是枫树,偶尔几声鸟鸣从山半腰传来“啾啾啾啾”,好不惬意。 “这里是什么地方,好美啊。” 骑马跟在燕戈行身旁的段非烟忍不住发问。 苏婳微微一笑,“忘川谷”。 “忘川谷?莫不是黑白无常要带小鬼们去的那个忘川?这名字有意思。”段非烟独自玩味着这个名字,伸出苗刀捅了捅燕戈行的屁股:“欸,我们就在这里建一座房子,哪里也不去了好不好?” 燕戈行不愿理她,双腿一踢,加快了速度,远远地跑到了前面去。 “你等等我啊。” 眼见段非烟也追远了,苏婳才回头看了一眼走在最后的常牧风。 他们在山洞里待了七天,七天内,常牧风一直按师弟的方法运功疗伤,此刻已无大碍,脸上亦复褪去苍白,有了血色。如今,眼前骑在马上的他,还是惊寒驿里仗义出手的偏偏少年,霜雪一样的人儿。只是,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忧愁。 “常少侠,可是有什么心事?” 常牧风沉思片刻,想起师兄弟二人在客栈里打听赵破虏的事来,自知已没必要瞒她,便叹了一口气:“这里好是好,可却离白阳城越来越远了,师父的赵姓故人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苏婳勒停了马儿,等常牧风跟上前来后,浅笑道:“世上的事全都讲个缘分的,缘分到了自然也就遇到了,就像苏婳跟公子,不正是应了缘分二字吗?” 见她直白,常牧风尴尬一笑,驾的一声,也策马向前跑去了。 那一刻,苏婳倒宁愿希望那个姓赵的永远都找不到。这世上,若没有恩怨前仇便好了,若平生只遇见一人更好。只可惜,有些人,打从还未记事时,便有了血海深仇,便被仇恨缚住了手脚。 身后的苏婳只是傻笑,座下白马仿佛也懂得主人的心思一般,也不等主人来赶,便奋起直追,朝着忘川谷中驰去。 山谷之中另有一番天地,四匹马上冲破几十米阔的雾瘴后,跃然眼前的竟是另外一片景象。 忘川谷三面环山,寒风不至,空气温润。虽已是深秋,却还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谷外虽然瘴气漫布,谷内却是晴空一片,气候宜人。不远处的山崖上,有一座用木桩架设在半崖之上的吊楼,那里,便是苏婳和叔叔苏弱柳曾经的居所了。 “这是以前我和师父住的地方。” 苏婳指了指岩壁上的木楼,叹了口气:“现在没人住了,你们可以暂时住在这里,十三楼的人是绝对进不来的。” “你师父呢?” 段非烟快言快语,没留意苏婳脸上一闪而过的伤怀。 “他……死了。” “一定也是被十三楼的人害的吧,所以你才救我们,对不对?放心吧,早晚有一天,我会让我爹端了十三楼的老巢,替你报仇!” 段非烟信誓旦旦,言语间仿佛早已忘了十三楼是朝廷机枢,澜沧盟才是江湖野派。 苏婳也不反驳,只轻轻地点头称是。她之所以敢带几人来忘川谷,正是因为这三位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燕、常二位才下山来,段非烟平日也是被父亲看得紧,很少踏出朱阳城,自然不会知道这忘川谷的主人姓甚名谁。 “多谢苏姑娘慷慨相助。” 常牧风四下打量着忘川谷内的景致,心道,这谷内的风景倒比栖霞峰也差不了哪去。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间,燕戈行早已踏着嵌入岩壁内的木桩台阶,飞快地爬上了对面的吊楼,站在楼外的栏杆内,对着下边大喊:“快来啊,这里还有酒呢。整整一屋子陈酿!” 常牧风摇头苦笑时,一袭罗裙的苏婳已经率先拾步向着楼上走去。山风徐来,一股清淡的兰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走吧常少侠,晚了,你那嗜酒如命的师弟恐怕把师父的好酒全都喝光了。” 笑意盈盈的苏婳转身看向常牧风,而常牧风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顾帮段非烟把马背上的古琴取下来。要说师弟也真是不懂怜香惜玉,自己的琴偏要一个弱女子背着。 “我来吧段姑娘。” 听到常牧风的声音,段非烟白了一眼,竟把手中的琴匣径直朝着常牧风怀里丢了过去,也不顾他身上是否还有伤。 常牧风接琴时,抻到了肩部的伤口,疼得眉头一皱。 苏婳看在眼里,却不好开口,只得暗自握紧了拳头,有意让二人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常牧风身后,心里想着,木阶梯陡峭,万一他体力不支跌了下来,也好及时相助。 第28章:兄弟罅隙 农历腊月初三,忘川谷内才刚开始蒙上一层薄霜,谷外已是一片冰天雪地,就连平日里向东奔流的洛水,也突然间失了生机,河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 三个月内,燕戈行多次和师兄乔装出谷,寻找赵破虏的下落,却无任何收获。 要说那苏婳姑娘的易容之术倒是极好的,有一次,她甚至把燕戈行和师兄扮成了一对情侣,竟然无人发现师兄是男扮女装。他依然记得当日苏婳为常牧风描眉时的情形,纤纤玉指捏着眉笔,在他额梢轻轻掠过,嘴角微弯的她看向常牧风的眼神,竟像是一位新郎看着盖头下的俏娘子。那一日,常牧风本想让燕戈行扮女人来着,只可惜,燕戈行皮肤比他黑,眼神也相对浑浊,无奈之下,才只得听从苏婳的安排。 “好美的小娘子啊。” 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师兄,燕戈行忍不住奚落打趣,却惹恼了苏婳,竟在燕戈行的嘴角添了一枚蚕豆大小的黑痣,黑痣上还粘了两根长毛,奇丑无比。这下,常牧风心里才觉平衡,袖了箫剑跟师弟一同去了。 三月之内,常牧风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苏婳的身份,无奈却又无从查起,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暗处留心罢了。那两个无端消失了的丫鬟去哪了?自己和师弟都没告诉过她名字,她又为何知道自己姓常,师弟姓燕?这忘川谷虽然景色优美,气候温润宜人,但周围的瘴气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克服的了的?她虽口口声声说师父是被十三楼害了,姓甚名谁却只字未提。一个个疑问,盘桓在常牧风的脑子里,让他不得不时时处处多加小心。好在,几个月来,倒也没发现苏婳有何不轨。 “赵前辈是死是活也没个消息,这可如何是好?” 岩壁上的吊楼里,燕戈行抚摸了一下那只笨重的琴匣,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的霜雪,双手拢在口边哈着气埋怨:“师父也不知道去哪了,赵破虏的画像也不曾留下一张。” 席地而坐在木露台上的常牧风收了气,多日来他一直运气修炼,不但身上的伤全都好了,内力也比以前强了不少。那几日,身体大好的他又练起了青阳剑法的天瀑式,用怪僧的方式运气驭剑,威力竟比先前盛了数倍。 此时,段非烟已经端着一筐热气腾腾的煮红薯从悬空吊楼里朝着这边走来。 “唉,又是红薯啊。” 燕戈行忍不住叹气,这山里亦有野兔山鸡,无奈,苏婳姑娘却吓唬他们说这里的活物常年呼吸瘴气毒雾,肉是有毒的,所以只能吃从外面集市上买来的东西。到底有毒没毒,吞进肚子里才知道嘛。 燕戈行从段非烟手中接过红薯,啃了一口,噗噗噗吐了出来,不是烧鸡味的红薯他不爱吃。 常牧风倒不嫌弃,从段非烟手中接过了竹筐,连声埋怨燕戈行:“段姑娘好不容易做的,你怎么这样糟蹋?” 说话间,已经轻轻剥开一块红薯,咬了一口。 “他呀,恐怕我把自己煮了端到他面前,都嫌肉是臭的。”段非烟撅着嘴,脸上写满了怨愤,气鼓鼓的样子倒更显可爱。一向处事冷静的常牧风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每次面对段非烟时,就会变得像个没头没脑的孩子。如今,见段非烟失落,居然接了句:“我不嫌。” 话一出口,才觉失了体统,连忙低下头来。 “我还不给呢!” 段非烟冷冷的应了一句,语气一如洛水之上半尺厚的寒冰,狠狠地剜了笑而不语的燕戈行一眼,转身朝着吊楼走去了。 “后悔了吧师兄?” “后悔什么?” “那天你没上台比武啊。” “……” 常牧风无言以对,他摇了摇头,心想,师弟之所以还能这般潇洒顽劣,把情字当作笑谈,是他还没遇到那个人吧?如今,权且让他图一时口快好了,夏虫怎可语冰,井蛙亦不可语海。 终有一日,他也会遇到那个她的。 三个月的时间,沈雪吟已经破茧成蝶般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 依然爱穿红衣的她,站在江寒面前,身高已到对方眉间。 几十天以来,她暂且抛开教内事务不管,一直跟养伤的梁古一起,躲在白阳城边陲的暗哨里。就像是一只躲在暗处的夏虫,逃避猎捕、吐丝作茧,如今,终于破壳而出重见天日。 几日前,毛发指甲生长的速度趋渐放缓,已变得与平常人无异,她才从暗哨的地道中走了出来。 她出来后对红莲教徒颁布的第一个密令便是——全员蛰伏,以待时机。 原本,她想着的是人多力量大,才能尽快找到赵破虏。现在看来,欲速则不达,大规模行动反而会引起十三楼的注意。眼下,最好便是悄悄寻找赵破虏的下落。如今,她不免再次想起那个名叫燕戈行人来,既然他们也在找赵破虏,暗中留意师兄弟两人的行踪,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 想到这里,沈雪吟转身看向身旁的江寒,淡淡道:“江大哥,放话出去,就说红莲教圣使沈雪吟因为十八年前误服了玄清丹,到如今还是一个八岁的女童。同时,暗中留意燕戈行师兄弟二人,说不定他们能误打误撞,查到赵破虏的下落。” 江寒沉吟片刻,待明白了沈雪吟的用意后,点了点头。十八年来,只有红莲教长老、护法才知道这个秘密,如今,玄清丹药效已失,放话出去,反而能保沈雪吟周全。 也许是容貌已改的缘故,沈雪吟的脸上多了一丝沉稳,一丝冷酷,唯独提到“燕戈行”这三个字时,紧绷着的脸上才有一丝轻松的表情滑过。 她心里想着的是,那少年,的确是有些意思的。 二十多年来,身为红莲教圣使的她,所能接触到的人,无论长老还是护法,无一不对她毕恭毕敬,不敢越雷池半步。那个叫燕戈行的,偏偏把她当成了一个孩子,居然还伸手掐她的脸。 如果没有燕戈行的出现,触动了紧绷着的某根心弦,到现在,她还依然会被玄清丹所困吧。神奇的是,他只是轻轻地撩拨了一下,便奏响了一整首恢弘的序曲。 呵。 沈雪吟冷笑一下,翻身上马,跟江海一起并马向着东南而去。 如今,她终于可以一个人骑马,终于不用再像一只飞不起来的雏鸟一样,缩在江寒的羽翼之下。 因了滇王再三暗中阻挠,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出动了凌绝、避风、天录三支队伍的十三楼,依然没能成功摘到司徒策的项上人头。这一点,不禁让远在中京皇城总楼的魏九渊大为光火。可是,滇王却掌控着洛水以南一阳十七州的军政大权,暂时是万万动不得的。而如今,更让他头疼的是青阳剑法、暹罗佛拳的相继现世。早在多年前剑宗就被红莲教灭了的青阳派还倒好说,倒是那暹罗佛拳的主人,前武林盟主花不枯着实棘手。魏九渊怕的倒不是大燕武学中排名第二的暹罗拳,而是花不枯手中的武林至尊令。据说,武林至尊令可以号令天下武林人士。虽然,花不枯多年前就带着至尊令隐退江湖,销声匿迹了。可如今,暹罗佛拳既已现世,相信至尊令不久后也会重出江湖。到时,若是至尊令落到了十三楼的仇家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大燕武林群龙无首,看似一群乌合之众,力量却绝对不容小觑。一旦让这股力量集结起来,将对十三楼产生致命的影响。 山雨欲来。 魏九渊轻轻旋着拇指上的古玉扳指,闭目沉思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对身边的播风楼楼牧崔四海命道:“以四象岛岛主顾冷杉的名义散消息出去,明年端午佳节,在中京城外的四象岛举行武林大会,推举武林盟主,胜出者可得至尊令,号令江湖。” 平常以“说书先生”掩饰身份的崔四海吹了吹嘴角的山羊胡,虽已是严冬,却还装模作样地摇着一把纸扇:“据说上一届武林大会也是在四象岛举办,岛主顾冷杉倒也是个识相的人物,顾家先辈当年更有从龙之功,高祖才将中京城外洛水之上的四象岛赏赐给了顾家。如今,用顾冷杉的名义再好不过了。可是……那武林至尊令好像跟前任盟主一同消失了,我们到哪里去找?” 说书先生犯了职业病,好一通废话,听得魏九渊不禁皱起了眉头,打断道:“假至尊令一旦出现,还愁引不出真的来?” 崔四海立马会意,连连点头称是:“楼主此计甚高,此计甚高,属下这就往四象岛走一趟!” 说话间,崔四海已经退出门去,快步行至一辆马车前,撩开门帘一边上车,一边对车夫道:“备上好礼,去四象岛。” 武林至尊令魏九渊志在必得,然而,想起那日石佛峡里的事情来,心中依然有些忐忑。为保万全,一定要在武林大会举行之前拿下那二位师兄弟,一旦参透了暹罗佛拳和青阳剑法,到时,就算花不枯出现了,也定然是束手无策吧? 第29章:忘川谷 忘川谷外,洛河之中。 零星的雪花缓缓落在冰面上,转瞬间便已凝固。 虽然穿着蓑衣,带着斗笠,又披了一床棉被在身,从小生活在南方的段非烟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举着鱼竿的双手已经变成两根肿胀的红萝卜。 面前好不容易凿开的冰洞里,咕噜咕噜冒起一串水泡,鱼漂抖了几下,她连忙收竿,鱼钩之上却还是空无一物。 燕戈行和师兄又去白阳城外打听赵破虏的消息了,临走之前,燕戈行曾抱怨嘴里已经淡出鸟来了。为了给燕戈行一个惊喜,她才问苏婳借了渔具,来到忘川谷外钓鱼。 “臭鱼,死鱼!” 段非烟口中叫骂着,勾上鱼饵,再次把鱼钩伸进冒着白雾的冰洞里,双手凑在嘴边哈着气。 此时,正在忘川谷内按照叔叔教的方法,用红薯酿酒的苏婳,却听谷外凉亭方向传来一声奇特的鸟鸣。 “咕咕,咕啾,咕咕啾。” 苏婳柳眉轻皱,当下便放下手中的伙计,跳上吊楼围栏,飞跃而下,朝着鸟鸣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凉亭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只透明的琉璃瓶静静地摆在石桌上,瓶子下还压了一封书信。 “叔叔!” 望着琉璃瓶中那一绺微微散发着荧光的蓝发,苏婳暗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打开了书信。 “苏楼牧不管音绝楼几十位姐妹的死活,难道也不把叔叔的命当回事了吗?魏大人有令,一月之内,拿下燕戈行。” 十三楼的人终究还是找到忘川谷里来了,很明显,传话之人不敢进谷,更不敢靠近苏婳,于是才想到了这种方式。 苏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继续往下看:“魏大人如今身在中京琐事缠身,一月之后,会亲来忘川谷交接,若那时你放走了燕戈行,弱柳先生恐怕小命难保!” 苏婳并不知道魏九渊如今正忙着筹备几个月后的武林大会,她却知道,魏九渊是想借她之手将燕戈行二人困在忘川谷中,她还知道把燕戈行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正是他所使的那些古怪招式。自己本想救二人一命,现在却当真是弄巧成拙了。 “好在阉贼只看重燕戈行身上的两份奇功,却没说也要把只会那剑法的常牧风留下!” “或许阉贼心里明白,以我的能力,不可能同时对付得了两位吧?” 她哪里会知道,聪明绝顶的魏九渊早在薛朝汇报当日情形时,就推断出苏婳可能对常牧风动了情。现如今,单单把常牧风择出来不提,就是怕因此把她彻底激怒。反正,他所要的是青阳剑法和暹罗佛拳,那个叫常牧风的当下倒是可有可无。 苏婳收了书信,将琉璃瓶揣进怀里,心中盘算着:“他们师兄弟二人的感情是极好的,若把燕戈行留下,常牧风绝然不会离开。若他不走,魏九渊又怎会放他一条生路,留下一个仇家。” 这样想着,苏婳长叹一声:“若要救叔叔性命,眼下必要找个由头,让常牧风心甘情愿离开才好。” 她只在乎客栈里出手相助的那个白衣少年,哪还有心思去管燕戈行死活。 可是,用什么方法才好呢? “苏姑娘,苏姑娘,你怎么在这啊?看我钓到了大鱼!” 段非烟的声音远远传来,转身看时,才发现她竟真的钓到了一条鲫鱼。那鲫鱼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加上十几二十碗泉水,倒也能熬一锅鱼汤。 “这下燕戈行该夸我了吧?” 紧跑几步追上前来的段非烟将手中鲫鱼往苏婳面前一凑,满脸志得意满。 苏婳嘴角的浅笑宛若秋风拂过江面,她接过段非烟手中的鱼竿和蓑衣,故意打趣道:“难道鱼汤只给燕少侠,没有常少侠的份?” “唔……鱼汤嘛倒是可以分给常牧风一碗,但鱼肉只给燕戈行吃!” 望着段非烟蹦蹦跳跳向着谷内走去的身影,苏婳摇了摇头,心生一计,暗道:“如今,能让师兄弟二人反目成仇的,恐怕也只有这没心没肺的段姑娘了。” 这位从小在澜沧盟中长大,众星拱月般的大小姐,虽然爱憎分明,却不懂得察言观色,有几次竟当面冷落了常牧风。要说那常牧风也真是的,论长相,论武功,自己又哪点比不上这飞扬跋扈的段非烟? 莫不是真如戏文里唱的那般,男人都是有眼无珠的贱骨头。 清汤寡水的鱼汤端到常牧风面前时,对面的燕戈行正在大快朵颐鲜嫩的鲫鱼肉,他一边吃着,一边对段非烟大叫:“唔,好吃,好吃,明天多钓几条,也让师兄尝尝鱼肉的滋味。” 提到吃,燕戈行向来当仁不让,鱼肉本来就少,自然舍不得从碗里分一些出来。 “他不是有鱼汤喝嘛。” 段非烟埋怨着,又往燕戈行碗里舀了一勺热腾腾的鱼汤。 “喝点汤,别噎着!” 常牧风看在眼里,把汤碗轻轻推到了一旁,居然一滴未沾。一旁的苏婳看得清清楚楚,他脸上挂着苦笑,放在桌子上的拳头握得很紧,叹了口气,拿起了盘子里又黑又硬的粗粮窝头。他咬了一口,索性把难以下咽的窝头重新丢回盘子里,站起身,向着吊楼外走去。 “段姑娘好像对燕少侠情有独钟哦。” 跟出来的苏婳将一只银酒壶递到常牧风面前,却不忘用钝刀去锯他的心。 接过酒去的常牧风没有搭话,仰起头咕咚咕咚饮了几口烈酒。 苏婳向前一步,靠在悬檐边的立柱上,故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继续道:“听段姑娘说燕少侠在比武招亲大会上以一当十,威风八面。美人自古爱英雄,如今看来,倒也难怪……” “哼,” 常牧风冷哼一声,想起栖霞峰中的那二十场比试来,心想,如今我也练了怪僧的内功,就算师弟多学了暹罗拳,也未必就能后来者居上。可,那毕竟是他师弟,当初也的确是自己不愿上台比武,才落得如今局面。 “苏小姐此话何意,莫不是有意挑拨我和师弟?” 苏婳连连摇头,“常少侠当真是错怪我了,要我说二位少侠都是人中龙凤,只是各有千秋罢了,只可惜段小姐眼里只看见到了燕少侠的好,却没看到常少侠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你!” 常牧风被她奚落,也不好辩白,负气沿木桩向着岩壁下走去,走到平日练功处,气鼓鼓地练起剑来。苏婳看得通透,这位师兄看起来比燕戈行成熟稳重,其实骨子里倒更像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这也正是他的可爱之处。苏婳行走江湖多年,城府深重的男人们见多了,反倒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少年青眼有加。 “师兄,师兄,你的鱼汤不喝我可喝了啊!” 把自己的肉汤吃喝了个干净的燕戈行眼见师兄碗里还是满的,不知死活地对着崖下大喊大叫,也不等师兄回答,就端起碗来喝了个干净。 忘川谷下有热泉,又因地势低凹,虽已是寒冬腊月,谷内雾气依然缥缈不散。 云雾之中,手持箫剑的常牧风时而飞上崖头,时而冲向谷底,手中箫剑虎虎生风,每一击似乎都带着怨气。斜倚在栏杆上的苏婳面带微笑,有那么一刻,竟看得痴了。她想,如果忘川谷里只有她和常牧风两人就好了,那时,他们要在谷内辟出两块地来,一亩种黍,一亩种花。世人眼中,他们二人定是神仙一般的存在。遗憾的是,常牧风却只顾跟师弟争风吃醋。 念及此,苏婳不禁苦笑,自己与那常牧风又何尝不是一种人呢。 一个情字,竟是这般复杂,又这般简单。 第30章:弄巧成拙 白色的细碎粉末从葫芦瓶口倒出来,接触到赤瓜烧的那一刻,就已全部融化。 赤瓜烧是叔叔用独创方式,以红薯为原料,酿造的烈酒。 而那些白色的粉末名为迷情散,却不是忘川谷所制,而是上次与十三楼的信使秘密会面时,拖他带来的。忘川谷只取人性命,不周全姻缘。 据说,迷情散融化之后无色无味,却能让人春心大动,欲火焚身。 魏九渊要求的时限越来越近了,至亲的命却还牢牢握在他手中,苏婳绞尽脑汁才想到这么个主意,既能让师兄弟反目,实际上却又不伤害什么人。 既然段姑娘整颗心儿都装满了燕戈行,身为“好姐妹”,苏婳觉得似乎应该帮她一把。毕竟,赢了比武招亲就已是段非烟命中注定的夫婿,两个人早晚也要同床共枕的。而这一天,对常牧风来说,早来总比晚来要好。这位师兄已深陷泥潭,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污泥没顶。 这一日,正是农历大年三十。 白天,师兄弟二人出门寻人时,苏婳拿出了自己的一根银簪,交给常牧风,要他回来时在集市上换些好肉好菜过个好年。那簪子常牧风没接,反倒被燕戈行抢了过去。天刚擦黑,两人从谷外回来时,燕戈行果然不负所托,不但买了肉菜,还买了蜜饯糖果。 此刻,段非烟已经做好饭菜端上了桌,燕戈行也等不及所有人聚齐,早已捏起一块牛肉丢进嘴里大嚼特嚼。 “来啦,师父珍藏多年的赤瓜烧,一人一坛,哪个也不许多喝。” 拎着两坛美酒的苏婳爽笑着,在将酒坛放在桌上后,猛拍了一下燕戈行迫不及待伸过来的手背,将左边的一坛给段非烟倒了一杯,剩下的朝燕戈行递了过去。酒坛不大,只装一斤七两,燕戈行似乎有些嫌弃,嘟囔着骂苏婳小气。瞧他的样子,就算搬一只酒缸给他,似乎还要嫌不过瘾。 几个年轻人说说笑笑,直喝到下半夜,谷外的山村里传来一阵阵除岁的鞭炮声时,才相继回房去睡了。 燕戈行本和常牧风同宿一室,不胜酒力的常牧风睡熟以后,浑身燥热的燕戈行却鬼使神差地从屋内走了出来找水喝。恰巧就遇到了正听了苏婳的安排,怕他们二位酒吃多了口渴,正在柴房里守火烧水的段非烟。 彼时,双颊绯红的段非烟也觉烈火焚身,还傻傻埋怨是罩内柴火烧得太毒。她想,反正燕戈行和常牧风都已睡下了,柴房之内也无他人,索性把扣子解开一粒,露出了雪肤冰肌的锁骨。没曾想,燕戈行却走了进来。 忘川谷外冰天雪地,忘川谷内干柴*烈火。 待第二天天微亮,常牧风早早起穿去练功,经过柴房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看你们做的好事!” 右手恨不得将箫剑攥进肉里的常牧风大吼一声,惊醒了柴垛上睡成一滩烂泥的燕戈行,衣衫不整的他猛摇了摇脑袋,待看到身边袒露香肩的段非烟时,才知自己已酿下大祸。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又将一件罗衫丢到段非烟背上,着急向常牧风解释:“不是师兄想的那样的,昨晚吃多了酒,我与段姑娘只是碰巧……” “碰巧?” 常牧风早已妒火中烧,如今又听燕戈行居然说出这么儿戏般的话来,自然如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恰在此时,嘴角还挂着笑的段非烟也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待看清眼前的情形后,大叫一声,将衣服捂在胸口,跑回自己房里去了。 “真的只是碰巧啦,师兄你得信我。” 一头雾水的燕戈行还在解释着,却是越描越黑:“师兄知道,我不喜欢段姑娘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早想当着段非烟的面跟他比试一番的常牧风追悔莫及,手中箫剑不停抖着。他强压着心头怒火,牙齿几已咬碎。不远处段非烟的房间里却又传来一句——我和他的事情心甘情愿,不需你管! “好,不要我管是吧,今天我偏要替师父管教管教这顽劣的徒弟!” 段非烟的那句话彻底击溃了常牧风的最后一道防线,只听他长吼一声,手中箫剑已经出鞘,朝着还愣在柴堆上的燕戈行疾刺而来。 “师兄!” 燕戈行惊叫一声,眼见剑尖就要刺到胸口,才下意识地立掌格开,骨碌一下滚到一旁,抱着外衣,只穿着一件中衣大衫,连滚带爬,朝着崖下跑去。一边逃命,一边对着紧追不舍的常牧风大喊:“师兄误会了,我和段姑娘不知道是怎么了……” 两眼血红的常牧风哪里肯饶,木桩之上足尖轻点,跃身落崖,朝着撒腿狂奔的燕戈行紧追而去。燕戈行衣衫不整,本就无心应战,如今雪澈剑又不在手中,只剩下逃命的份儿。 “苏姐姐,快救救我燕哥哥啊。” 吊楼之上追到门外来的段非烟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央求站在围栏处坐山观虎斗的苏婳。 “呵,燕哥哥。” 苏婳心想,这才一晚,称呼都已经变了?心中却又难免为常牧风感到不值。她断定,常牧风只是一时气涌失了分寸,无论如何是不会伤了师弟的。当下,只当段非烟没说那句话,依旧自顾自地用一把黑檀木梳缓缓梳理着一头长发。 “还手啊,燕戈行还手啊!” 身边的段非烟却冷静不了,跳脚对着下面只顾躲闪的燕戈行大叫着。 听到她的叫声,常牧风更气,手上的力气又多了几分。眼看箫剑再次破空而来,手无寸铁的燕戈行为求自保,只得丢了外衣,运气在拳,祭出暹罗佛拳的招式,以臂肘相持。箫剑横扫,虽未斩到身上,嘶的一声,无形的剑气却把长衫生生扯去一段。 “师兄的剑法怎么比在山上好了那么多?” 燕戈行心下一紧,心中暗道。电光火石之际,已容不得把这一切跟怪僧的练气之法联系在一起。 一击未中,常牧风手中箫剑顺势递出,直朝着师弟的肩头刺去,燕戈行使出一招“醉佛不倒”侧身避过锋芒,箫剑却就势沿着他的脖子绕了一圈,换为左手持剑的同时,常牧风打出一记右拳,咚的一声,重重地擂在了燕戈行袒露无余的胸口。 那一拳,直震得燕戈行后退三步,才强行站稳了脚步。 “师兄是真要杀了我吗?” 见师兄手上力度并未有任何收敛,燕戈行这才后怕起来,再不敢儿戏,盯紧了常牧风手中箫剑。暹罗佛拳是硬派功夫,凭的全是一口内力。如今,常牧风也以怪僧之法练了几个月的内功,已有所成。平日里,他比燕戈行勤奋百倍,修为自然在燕戈行之上。常牧风以内力驭剑,使得又是凌厉无比的天瀑剑法,顿时威力剧增。燕戈行手无寸铁,赤手空拳去搏箫剑,怪僧慷慨相施的二十载内力还未融会贯通,纵然暹罗佛拳再威猛,也难免有些吃力。又何况,他一心想着常牧风是自己师兄,只是格挡躲避不曾进击,未免处于下风。 眼见燕戈行且战且退,不屑片刻,已被常牧风逼到角落。吊楼上手忙脚乱穿好衣服的段非烟生怕他伤到了燕戈行,火速向着崖下跑去。 段非烟还未近前相助,常牧风已经使出那招栖霞峰中师弟总是逃无可逃的“剑缚重天”。只见手持箫剑的白衣少年腾旋而起,变为双手握剑,向着燕戈行的头顶砸劈而来。据说,这一招是无上道长从少林棍法中演变而来,变棍为剑,双手使力,仿佛拖拽着云层之中的万钧雷霆,泰山压顶般劈盖而来。眼下,内力大增的常牧风早已今非昔比,剑缚重天更是如有神助。剑锋未至,燕戈行头顶的木簪已经啪的一声断为两截。常牧风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使出这一招的威力居然如此凌厉,劈向师弟面门的箫剑立马卸了力道。正欲收手时,却听一旁段非烟大叫一声:“不要伤他!” 转身看时,三枚袖箭已经朝着常牧风手中的箫剑打来。 重新恢复理智的常牧风听到段非烟的声音,愣了一下,也正是在那一刻,叮的一声脆响,一枚袖箭打在了箫剑上,震得剑身嗡嗡作响。由藏在袖里的精巧机括弹射而出的袖箭,在打到箫剑后,并未势衰,反而被光滑的剑体折返,直直地打向了常牧风的面部。 “师兄小心!” 燕戈行大喊一句提醒师兄留心,只可惜,一切太晚了。 那枚袖箭竟生生打进了常牧风的右眼之中。 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在了那一刻,定定站在原地的常牧风只觉眼窝一冷,滚烫的鲜血已经从眼眶中流出,一滴滴落到了起了一层霜雪的地面上。 三个人似乎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常牧风抬手去摸,摸到那根半数嵌进眼眶里的袖箭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许久,他才惨叫一声,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箫剑。 “常少侠,我不是有意的。” 段非烟这才知道酿下大错,一边和燕戈行躲开常牧风毫无章法的箫剑,一边着急解释。 可失了右眼的常牧风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一向清高孤傲,是栖霞峰中神仙一般的人物,平白没了一只眼睛,当下便像是得了失心疯般乱砍乱杀着,向着忘川谷外冲去。 苏婳本想着让师兄弟二人反目成仇,常牧风无颜面对段非烟,负气离开忘川谷。 如今,效果是达到了,却不曾想弄巧成拙到了这步田地。 见血流如注的常牧风冲出谷去,苏婳再也不管魏九渊的命令,呼地一下从吊楼上飞旋而下,跟其他二人一同,寻着地上零零星星的血迹,向着谷外追去。 “师兄,师兄。” 仅穿了一件中衣的燕戈行大叫着,数九寒冬里却也不觉得冷。 他只替师兄心疼,若不是昨晚自己贪杯多喝了些黄汤,事情又怎会变成这样? 他早知道师兄对段非烟心有所属的,却偏偏还在他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常少侠,常少侠,你在哪啊?” 苏婳更是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一颗心儿竟比燕戈行还要自责千万分。如今,却只能暗自埋怨自己,悔不该往燕戈行和段非烟的酒里掺下那种腌臜药。她一遍遍地追问自己,为何明明是为了救叔叔,却又起了私心。她往酒水里下药时,心里想着的明明都是常牧风。她妄想常牧风能在看到那一幕时对段非烟彻底死心,能转念在意到自己对他的好。而现在,却如捕风般,双手空空,满心空空。 “常大哥,常大哥,对不起啊常大哥!” 段非烟已经哭了起来,她不停地哽咽着,恨不得那枚袖箭是打在了自己眼上。 我伤了常牧风,燕戈行还会原谅我吗,他们的感情那么好,一定不会再原谅我了吧? 第31章:石桥相救 三人展开轻功,相继冲出忘川谷来。 却远远看见常牧风正侧身站在谷外那座石拱桥上,拱桥下的东面的河水已经结冰,西面却因为临近四季如春的忘川谷,河水依然汩汩流淌,从冰下流进了大河之中。 “师兄!” 燕戈行大喊一声,脚下再次发力,山石、树木如履平地,向着常牧风冲去。 直冲到几十米外,才看清常牧风的身旁居然站着一个黑衣男子,那男子穿着黑袍,带着黑斗篷,原本与山色融为一体,离得进了才能看清楚。 “师弟,快跑!” 定在原地的常牧风张嘴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就在刚才,那黑衣人打出一枚石子点了他两处穴道,如今不但说不了话,连手脚也是动弹不得了,全身剩下唯一的感觉便是右眼剧痛无比。近处的常牧风看得清楚,躲在斗篷之下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魏九渊。 此刻,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常牧风,轻声道:“上次见常少侠时还是位俊朗少年,几日不见怎就没了一只眼睛?” 苏婳和段非烟见燕戈行不再妄动,也相继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此时,却见拱桥对面行出几骑人马来,银甲长枪的是薛朝、锦袍黑面的是屠六安,剩余几骑虽然并非楼牧,但却都是十三楼内以一当十的好手。 见常牧风被抓,苏婳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拱桥的方向大喊道:“楼主答应过在下,不伤常少侠的。” 一语既出,燕戈行当下刷地一下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向苏婳,段非烟早已大骂起来:“原来你是十三楼的人,可惜我还把你当成姐姐看待。” 苏婳也不狡辩,只顾央求魏九渊:“楼主开恩,饶了常少侠吧?” “哈哈哈,我何时这样答应过你?”一声尖利的长笑传来,再看时,魏九渊已经抓着常牧风的袍带猛地向后一扔,常牧风已经连人带剑朝着拱桥对面飞去,还未落地,便被几名手下接住,按到了马背上。 苏婳这才想起,魏九渊只说让她留住燕戈行,的确没有说要放过常牧风,如今目的达成,叔叔的命还握在他的手中,苏婳哪有跟他谈的条件。 俯在马背上的常牧风还握着箫剑,可是手上却无法使力,只得仅凭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魏九渊的后背。 “废话少说,还我师兄!” 眼见苏婳似乎也被骗了,一心向着师兄伤势的燕戈行再也管不了许多,也不顾段非烟阻拦,当即便双足猛顿,发力向着桥上飞去。 燕戈行落到石桥之上,不等魏九渊有所反应,便朝着桥边的石墩猛踢一脚,用脚尖铲下一块锋利的石片,朝着魏九渊踢飞出去。魏九渊高傲自负,还想着用当日接剑那招,伸出两根手指来接。却想不到得了怪僧二十年内力的燕戈行,纠葛在体内的真气虽然尚未贯通,气力却着实比以前强了许多。 嗖的一声,被魏九渊夹在指间的石片,居然冲破阻碍,飞向了魏九渊面门。魏九渊当即侧身,锋利的断口居然在他的脸上割开了一条细长的血口。 魏九渊伸手抹了一把,把血指举到眼前看时,燕戈行踩着石墩飞身跃起,小腿后蹬,曲起双膝,向着魏九渊顶来。魏九渊双拳相迎,咚咚两声砸在双膝之上,两个人竟各自被震得后退数步。魏九渊抖了抖微微发麻的拳头,燕戈行也摸了摸钝痛不已的膝盖。 “哈哈,小友的暹罗佛拳是花不枯教的吧,只可惜好像还未得精髓,莽撞有余,速度却差了许多。我看,还是把乖乖心法口诀告诉本官,也好免了你和师兄的皮肉之苦。对了,还有你师父那剑法,竟全然被你们两个糟蹋了。” 燕戈行哪里肯跟他废话,大喝一声,再次向魏九渊扑去,怪僧曾说过,暹罗拳乃近战技法,只有近得前去才能发挥威力。 正值此时,却听嗖嗖嗖三声风响,三枚袖箭已从段非烟袖中打出。 魏九渊耳力过人,自然听见了响声,可是却毫无反应。待袖箭飞近了,才从他身后飞出一把折扇,打着旋儿朝着袖箭飞来的方向迎去,只听噗噗噗三声闷响,再看时,折扇已经重新飞回屠六安手中。屠六安将折扇上三只袖箭展在薛朝面前,怪笑道:“薛楼牧府中可缺牙签?” 薛朝冷冷一笑,当即已提枪跃下马来,踏着拱桥上的十几根石柱,翻身跃下石桥,挺枪向着段非烟刺去。只擅长暗箭伤人的段非烟哪里是薛朝的对手,见长枪破空刺来,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向后退去。此时,却有四五骑从拱桥边的岔道上冲出,一只铁锚飞出,击开薛朝手中的长枪后,也不与其纠缠,把段非烟抓到马上,就朝着远处奔去了。薛朝的马还在对面,单凭脚力,哪追得上那几个骑马的蒙面大汉,追了几步,也便停下了脚步。段非烟本不是十三楼的目标,刚才出手是怕暗箭伤了楼主,如今,既然被人救走,那便随她去吧。 “放开我,放开我。” 被强按在马背上的段非烟还在死命踢打,大声叫着。 拱桥之上,燕戈行已与魏九渊互相拆打了五六招,石佛峡内尚不能跟魏九渊匹敌的燕戈行之所以与对方纠缠了那么久,原因有二,第一,他的内力大增,已不可同日而语;第二,魏九渊有意逼他使尽暹罗拳的招式,一边打,一边暗暗记在了心里。 彼时,趴在马背上的常牧风因流血过多,已经产生了幻觉,幻象之中,腰挎苗刀的段非烟正越过石桥,笑意盈盈地向自己走来。每走一步,腕间的银铃就会发出悦耳好听的声响。 他嘴角挂着笑,缓缓闭上左眼,终究晕死了过去。身旁的屠六安见他晕厥,马上并出双指,点了他几处穴道,替他止血。 桥对面的苏婳,还跪在地上,怔怔地看向这边。 她有心去帮燕戈行,却记挂着叔叔还在魏九渊手中,不敢妄动,只余满心满肺懊悔。虽然知道燕戈行绝非十三楼的对手,如今苏婳却还是把渺茫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身上。泪眼婆娑中,她抬起头,向着拱桥看去。只见燕戈行一个跃身,右肘朝着魏九渊左耳击出,魏九渊举左臂来挡时,跃到半空中的燕戈行又顺势提起右膝,重重地顶向了他的下巴。魏九渊眼疾手快,右掌冲着燕戈行大腿内侧打出后,自己也学着燕戈行的方式,曲起左膝,朝着燕戈行的勒下顶去。 燕戈行全身发力,已无余暇回身。 咚的一声闷响,那一膝竟把燕戈行顶到了一张开外,捧着腹部的燕戈行咳嗽两声,嘴角已流出血来。 “哈哈哈,小友觉得我这暹罗拳的手法如何?” 用暹罗拳击退了燕戈行的魏九渊怪笑着卖乖,燕戈行暗道“阉贼好高的悟性”,猛擦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将口中的血沫吐出后,撒腿便跑。 待跑到桥头,听着魏九渊的脚步声近了,燕戈行猛地转身,一计“回头是岸”,弓身扎稳马步,右手直拳向着魏九渊腹部打去。魏九渊见势后撤,燕戈行却以头为锤,砸向了魏九渊因腹部弯曲后撤而探向前来的脑袋。 那一撞,只撞得二人眼冒金星,燕戈行向后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了脚步。 “好无赖的招法!” 魏九渊摸了摸被撞出一个包的脑门,被彻底激怒的他再不想在燕戈行身上浪费时间,双掌变爪,恶狠狠朝燕戈行抓来。燕戈行且战且退,直被他逼得退下了石桥。却见跃下石桥的魏九渊弓身双手一抓,使出一招少林的“翻云手”,竟生生把带着雪草的地皮抓起两米见方的一块,地毯般朝着燕戈行裹来。因被草皮遮挡了视线,燕戈行看不清来者方向,只得聚气在拳,冲刺而出,把那草皮撕了一个洞,拳至处却空无一人。 此时,燕戈行只觉肩头被人轻轻点了一下,“小友,我在这呢。” 燕戈行心下大骇,下意识转身格挡,魏九渊那只长满长指甲的手掌,却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魏九渊面无血色,唯有一双嘴唇涂得像是刚刚生吃了什么人,四目相对间好生可怖。可怜,命门已被他掐在手中的燕戈行已无还击之力,只得恶狠狠地盯着那双血红的眼睛,强道:“阉贼好歹来个痛快的!” “哈哈哈,小友说笑了,我怎么舍得杀你呢,你身上还有我想要的东西呢。” 魏九渊话音未落,却见燕戈行看向自己身后的双瞳之中一抹鬼魅般的红色身影飘然而至,山半腰飞来的红影将落未落之时,一记软绵绵的无形掌已经打出。那掌风先是轻飘飘地拂过桥边的凉亭,在将凉亭上的琉璃瓦掀翻之后,又轻飘飘地朝着魏九渊的后背拂来。 “义父小心!” 薛朝大叫之时,魏九渊已经推开燕戈行,闪身到了一边。 只听噗的一声,那软绵绵的掌风,居然在原本二人所立之处,按沉一块下去。 魏九渊自诩饱览天下典籍,但这诡异绵软的掌法还是平生第一次得见。盯紧看时,飘然落下的红衣少女已经站到一脸惊愕的燕戈行身边。只见她戴着一只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独独能看见一个尖俏的下巴。魏九渊迟疑间,那女子手中马鞭向上一扬,缠住山坡上的一棵大树后,携着燕戈行向远处飞去。 魏九渊不敢怠慢,当下便给薛朝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向着红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此时,却听山半腰处咯啦啦一阵怪响,再看时,一棵被拦腰斩断的大树已经滚落下来,飞沙走石间横在了道路正中,挡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躲在山半腰密林中的江寒收起天瀑剑,见大树已挡住十三楼去路后,也不多管,只顾在密林中疾步穿行,按照计划去洛河口与沈雪吟汇合。 “山上有人!” 几人大叫时,随行的弓弩手已搭箭在弓,朝着密林中一阵疾射。 眼里只有“暹罗拳谱”的魏九渊哪里管这许多,当下一跃,跳过断树,沿路朝着红衣女子追去。 要说被沈雪吟携在怀里的燕戈行也是倔强,一心想着师兄安危的他,居然不顾自己死活,挣扎着想要回去。 “女侠放手,我要去救师兄!” 接连喊了几声,面若冰霜的沈雪吟却不为所动,只顾用长鞭一次次缠向山坡上的树木,一次次携他向前跳去。 燕戈行救人心切,朝沈雪吟的肩部打出一掌,他本以为沈雪吟躲避之时自己便可脱身,可是一心只想着救他逃跑的沈雪吟根本没曾留意。一掌下去,震脱了沈雪吟手中长鞭子。只听她轻叫一声,整个人直直朝身下落去。 眼见沈雪吟跌落,燕戈行慌忙施展轻功,疾坠而下,将沈雪吟牢牢抱在怀中,咕噜噜滚到了坡下。 滚了一身杂草残雪的燕戈行定睛看时,才发现怀中的红衣女子甚是眼熟,倒像是什么时候见过一般,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说不出来。 滚落山下的两人距离不到两寸,面贴着面呼吸相融,脸上火辣辣的沈雪吟猛地将燕戈行推到一边,捂着肩头怒目圆睁。 她和江寒暗中留意燕戈行,本是想探得赵破虏的下落,却恰巧遇到十三楼的人来拿他,心里想着与十三楼为敌的人必是朋友,又念及那日惊寒驿里的事来,这才救他,没想到,他却恩将仇报,打了自己一掌。可怜江寒虽然屠了青阳剑宗满门,用的却是下三滥的手法,并未曾与青阳门人交手,未曾见识过青阳派的剑法,如今,自不会把两位少年跟仇家联系在一起。若是知道这二人的身份,恐怕早就暗中斩草除根了。 “姑娘莫怪,我只想救我师兄。”燕戈行着急解释,也不道谢,便起身向着身后跑去。 “你能打得过魏九渊吗?” 沈雪吟大叫一声,自己的眠月掌已有所成,但就算是这样也只能偷袭才能从魏九渊哪里讨到便宜。现如今,就算她和燕戈行加起来,再加上手持天瀑神兵的江寒,也不一定会是魏九渊的对手。 现在,他去,无疑只是送死。 眼见燕戈行置若罔闻,只顾一心送死,沈雪吟也只得握着长鞭,远远跟了上去。她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可是身体里却有种莫名的力量,推着她向前走去。方才与燕戈行相拥滚下山坡时,那股暖流又开始在身体里游淌开来,那一刻,她确定玄清丹失效与眼前的少年有关。仿佛,她的身体停滞生长了整整十八年,为得就是等他出现一般。 如今,沉睡在水底的莲籽终于长出了苞蕾,而他,就是那阵吹开荷瓣的微风。 “欸,你!” 沈雪吟关切地大叫着,眼看魏九渊已经从山路另一追了过来。 第32章:世外桃源 “阉贼,爷爷在此!” 眼看魏九渊行近,燕戈行折了一根手腕粗心的松枝在手,就近跳上了山半腰一块突出的黑石,准备居高临下,待魏九渊到时,借势扑他。 呼地一声,薛朝掷出的长枪先魏九渊而至,燕戈行跃身闪避,长枪刺在黑石之上,激起一串火星,深深没进了山上的雪泥里,只余几尺长的枪柄呜呜颤动着。燕戈行翻身踩在枪柄上,踩弯了枪柄,重心下沉,借势嗖地一声弹了过去。他想起那日师父在栖霞峰顶取梧做琴时的一幕,提气在臂,将手中松枝一抖,成千上万跟松针呼啦一下,黑压压一片朝着魏九渊射去。魏九渊暗道好劲的内力,提起披风猛地一挥,刚抖落了疾射而来的针雨,燕戈行已经打来。 只见他手握树杈,将整跟松枝横在了小臂外面,朝着魏九渊劈头盖脸地砸将下来。魏九渊举掌去迎,每一掌却都击在粗糙坚硬的松木上,几掌过后,忍不住皱眉叫苦。此时,又有一只长鞭从燕戈行背后飞来,避开他的脖颈后,直打向魏九渊耳际。那根鞭梢上绑着一只铁镖的长鞭,就像是一条长了眼睛的毒蛇,吐着亮闪闪的芯子,与燕戈行的暹罗拳配合,远近配合,一时间,竟让魏九渊手忙脚乱。 “攻他下盘!” 眼见此招有效,燕戈行朝着背后大喊一句,也不管沈雪吟有没有听到,自顾加快了出拳的速度,猛攻魏九渊上半身。 长鞭仿佛听懂了燕戈行的话,猛地向后一扥,蛇头复又向着魏九渊膝下卷来,魏九渊连忙抬腿闪躲,铁镖打在地上,卷起一滩烂泥。 “义父接枪!” 此时,薛朝已经趁机取回了长枪,见魏九渊赤手空拳缠斗吃力,长枪破空刺来,嗖的一声,已被魏九渊接在手中。 魏九渊提枪猛挥,竟在自己和燕戈行面前挥出一道银白色的扇面,燕戈行连忙后撤躲避时,沈雪吟已经将长鞭挥向前来救阵的薛朝。 薛朝见鞭打来,居然也不闪躲,竟举手迎着鞭子握了过来,任凭鞭梢的铁镖把掌心生生剜掉一块肉,咬牙把鞭子牢牢抓在了手中。当初,他在惊寒驿与常牧风交手,就是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招打了常牧风三拳。 长鞭被薛朝抓住,沈雪吟抽身不得,索性将握在手里的鞭把朝着薛朝打去,薛朝只顾接鞭,哪里看见一股绵软的掌风已经随鞭而至。掌风轻轻拂过袖口的龙鳞银甲,又在胸前突然变强,当的一声,竟在银甲胸口的圆形护心镜上打下了一个五指掌印。 “噗~” 大口吐着鲜血的薛朝失力向后飞去,原本与燕戈行缠斗正酣的魏九渊,在看到薛朝中掌后,居然不顾自己死活,冒着后背被袭的危险,向着跌落下来的薛朝扑去。 咚,燕戈行反应极快,魏九渊转身之际,后肩已吃了重重一记暹罗拳。 可魏九渊却像没有感觉到一般,只顾扑向已倒在地上的薛朝。 “薛楼牧,薛朝,朝儿,你别吓我!” 躺在魏九渊怀里的薛朝吃了沈雪吟一掌,五脏早已被震得粉碎,口中咕嘟咕嘟地向外涌着血,哪里还有开口的余地。他只顾看着魏九渊,嘴角泛起了最后一丝微笑。他心里想着的只是,义父,你给的命,我还你了。 魏九渊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体内的疼痛也越来越轻微,他又想起了五年前魏九渊来天牢里带他走时的情形——那时他所属的龙羽卫大统领徐进因刺杀皇后不成被抓,牵连手下也被一同关进死牢。行刑之前,是魏九渊让死牢里三十六名龙羽卫互相残杀,到最后,独他一人活了下来。纵然是九死一生,那最后一线希望也是魏九渊所给。后来,魏九渊把破军楼交给他,并认下他这个义子,就是觉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薛朝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几年来,他表面上对薛朝铁面冷漠,其实一直都在暗中培养,每逢大事,都会把他带在身边。薛朝也不负所望,只要是魏九渊交代的事情,从来都是不折不扣地完成。魏九渊之所以对他严酷,是希望他能变得更强。 可如今,魏九渊能清晰地感觉到温度正从薛朝身体里一丝丝游走,那个万千人海之中,唯一一个能让自己感到一丝人情温暖的孩子,正轻轻放开被他紧握的手掌,无力地垂向地面。 眠月掌之阴毒便在于此,春风扶柳般,钢铁已化绕指柔。 “啊!!!!” 魏九渊突然仰头长啸一声,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二十三年前,自己一次次扑向倒在血泊里的父母和六位姐姐的情形。他一个接一个地抱过去,期望至少会有一个活下来,可是,倒在大雨里的八具尸首却都那样冰冷。从他们身体里涌出的鲜血,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染红了马店后院的土地,却没有一个人睁开眼睛,亲昵地叫他“小七”。几年来,他心底早已把薛朝当成了唯一的亲人,可终究还是逃不过“他爱谁疼谁谁死,谁爱他疼他谁亡”的宿命! 魏九渊双眼血红,眼珠几乎就要喷出来。 在将已经断气的薛朝轻轻放到地上后,他缓缓站起身,也不拿枪,只是像在石佛峡那样轻轻取下了右手拇指上的古玉扳指。他的追魂掌与眠月掌相比,一个生猛毒辣,一个绵软阴狠。无奈,要论武学修为,魏九渊却远在沈雪吟上上。眼看魏九渊再不顾“活拳谱”的死活,明显是就要拼命。 此时,却听山谷里传来一阵悠悠的琴声,那琴声由远及近,缥缈如云,变幻似风。 魏九渊只觉得那旋律很是熟悉,却又真真切切知道以前从未听过。琴声如山风过谷,抬眼朝着琴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洛河之中的浮冰上,正有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打闹着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朝这边柔声喊着:“小七,来啊,到三姐这边来。” “小七,别听你三姐的,到四姐身边来,四姐有糖……” “姐姐……姐姐……爹!” 魏九渊口中呢喃着,手中的古玉扳指滑落在地,竟一时忘情地留下了两行浊泪。 眼见身穿紫色罗裙,手举风车跑在最前面的六姐近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搂,却搂了一个空,再看时,冰面之上的人儿已变成七彩薄雾,飘忽散淡。 “不好!” 魏九渊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连忙运气吐纳,凭着高深的内力屏绝了眼前的幻象。他猛摇脑袋,定睛看时,发现远处的屠六安还在吃吃傻笑,抚摸着路旁的一棵大树,淫*笑道:“嘿嘿美人,来呀!” 其他几位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有呓语着行赌的,有大叫着左右臂互博的,亦有俯身在地,像狗一样兀自狂吠的。就连十三楼的楼旗,也和各色兵刃一起,委顿在道路上的污泥中,官家威仪丧失殆尽。 那琴音,直指人心最暗处。 魏九渊慌忙转身去找,身后哪里还有燕戈行和那个红衣女子的影子! 正值魏九渊茫然四顾之际,冰河之上的一辆马拉雪橇正沿着冰带向前疾驰。 拉着雪橇的长毛马耳朵里虽然塞了棉团,却老马识途,不用主人指挥,也能在白茫茫一片的冰面上找到归路。 雪橇之中,躺着一位红衣女子,一个青袍少年。 两个人平躺在雪橇上,似乎睡得正香,睡梦中,那少年一直在叫师兄的名字。而那位面相上看起来冷傲无比的女孩,梦中一开口却破了功——燕少侠,鸡腿好吃吗,别急,还有! 坐在雪橇前面驾辕赶车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女子,虽然徐娘半老容颜不再,脸上也不复光洁,却依然能看得出,年轻之时断然是位美人。她手边的车辕上放着一架包在布兜里的古琴,袋口露出的琴尾处油漆斑驳,已经相当古旧了的样子。 雪橇在冰面上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突然改道,沿冰面向着一侧驰去。在穿行过许多座零散分布的小岛,经过一道双山相拱形成的狭窄冰带后,眼前却又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广阔的冰湖,湖边零零散散地住满了渔家,农户。 炊烟袅袅,米香弥散间,竟是被拱卫掩藏在群山之中,世外桃源般的一座小镇。 雪橇在一处搭进湖中心来的栈桥边停靠时,早有一个穿着羊皮大氅,手持鱼叉的老汉迎上前来,朝着这边大喊:“小妹,小妹,这次又有什么猎获啊,那大山里的飞禽走兽是不是听了你的琴声又投怀送抱,四爪朝天等你白捡啊?” 等走近了,看清雪橇上装的居然是两个活人,胡须毛发上结了一层冰碴的老汉双眼一瞪,怪怨道:“这俩好吃吗?” 第33章:温泉镇 燕戈行的确不好吃,而且本身还是个吃货。 醒来后的第一顿,便吃了老汉兄妹家两条腌鱼,一只腊兔。 吃饱喝足了的他,拍拍屁股擦擦嘴,穿着老汉的衣服钻进老汉家的柴房里左挑右捡,最终拎起一把趁手的开山柴刀,握在手中掂了掂,就要冲出镇去救师兄。 老汉兄妹前来阻拦,却被不知好歹的燕戈行推攘开去,兀自抢了人家的雪橇,也不管沈雪吟上没上来,一挥缰绳,驾的大叫一声,便朝山门外驰去。 沈雪吟见他真的要走,正欲施展轻功去追,却被身旁的老汉拍了拍肩膀,笑着对她摇了摇头,沈雪吟会意,立在了老汉身旁。眼看湖面上的雪橇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就要冲出狭隘的山口,却听老汉双指伸进口中,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那呼呼喷着白气的长毛马,竟哒哒哒拖着燕戈行回来了。任凭雪橇上上的燕戈行怎么叫嚣,如何勒缰,也不搭理。 “前辈,你这马是不是傻子?” 燕戈行索性丢开缰绳,跳下雪橇,站在冰面上朝着面带微笑的老汉大喊。 “小兄弟确定自己比这马儿聪明?”老汉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和我家妹子虽然一直住在与世隔绝的湖里,却也曾听说过那官家十三楼的厉害。早前,若不是我妹子用琴声迷了他们的心智,救下了你们,恐怕现在你已经被关进大牢里了。” 说到此,老汉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身旁的沈雪吟:“你醒之前,听这位姑娘说那个姓魏的抓你师兄弟,为的是你们身上什么拳法,现在只得了你师兄一人,又怎么舍得要他性命。你不去救还好,若去救他岂不买一送一?” 听了老汉的话,沈雪吟才想起方才的事来,自己早燕戈行醒来半个时辰,醒来时,那救了他们的女人,正坐在对面,面前摆着一架古琴。见她起身,中年女子也不说话,只又弹了一曲,琴声缥缈间,沈雪吟竟异常听话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那妇人盯紧沈雪吟双眼,轻声问:十三楼为何抓他? 沈雪吟想起忘川谷外的事情来,好像依稀听见魏九渊曾说要什么暹罗佛拳,又联想起魏九渊是个武痴,便鬼使神差般,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 现在想来,未免有些后怕,那妇人幸亏只问十三楼为何要抓燕戈行,若她问的是为何要抓他们二人,自己红莲教圣使的身份岂不也合盘交代了? 念及此,沈雪吟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左手边的妇人一眼,心想,这兄妹绝非等闲。 然而,燕戈行似乎根本没想那么多,只大声地狡辩着:“那也要去救!” 见燕戈行冥顽不灵,一直默不作声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现在离你师兄被擒少说也已过了三个时辰,你以为十三楼的人会在那里等你?” “那我就去十三楼救。” “你可知十三楼在哪?” 这一句到底是问住了燕戈行,只见他皱眉想了沉思——自从和师兄下山,十三楼如影随形好像无处不在,却又的确说不出他们在哪。如今,被那妇人一问,只能哑口无言。许久,才又抬头强辩道:“十三楼是官家,总部自然在中京城,我这就去中京。” “那你可知中京城离这里有多远,城有多大,开几座城门,里面住了多少人?” 一连串问题,燕戈行的脑袋不禁大了起来,脸上急切的表情也渐渐被沮丧代替,最后,双手一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兄掉进火坑吧?” 此时,那妇人却微微一笑,踏着栈桥走上前去,站在桥头,换了一种安慰的语气对燕戈行道:“如今你身上还有伤,等伤养好,功夫更强了,再去中京救你师兄岂不更有把握?我兄长刚才也说了,姓魏的暂时不会动你师兄的,至少,也会等学会了他身上的拳法再下手。” “可是我是师兄不……” 燕戈行本想说师兄不会暹罗拳法,转念一想师兄却会青阳剑法,便留了个心眼,没再把话说下去。从小嘴上从不认输的他又不想败给对方,便又胡搅蛮缠道:“你说等我功夫强了再去救人,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只怕到时师兄已被那阉贼抽筋扒皮只剩骨头了。” 燕戈行有个特点,越是无理狡辩,嗓门就越发的高,用力喊时腹中气力牵动了左勒下的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那妇人眉头紧皱,见他是这般油盐不进的人物,竟有些后悔起来。今日一早,自己像平常一样跨河上山打猎,却见山下打着十三楼旗的一队人马追捕一男一女两个后辈。联想起传闻中十三楼的种种劣迹,觉得这二位必是可怜之人,才一时善心大发,弹了一曲“渡情赋”,迷住众人心魄。却没想到,竟救下了这么一位难缠的货。 “去吧,去吧,只管去送死吧。” 妇人心下发狠,再不管燕戈行,转身独自朝着沈雪吟走来,此时,沈雪吟却忽听身旁的老汉说道:“小兄弟若想功力突飞猛进,老夫倒是想起一个方法来,你若信我,不出一年半载,便会大有长进。” 老汉哪里会什么高深武功,只是年轻时曾当过几年兵会些简单的拳脚功夫罢了。如今,他想起的是几十年前百夫长训练士兵的情形,一群赤身裸体的士兵,被赶到齐胸深的江水里,在水中练拳。如此往复,几个月后,上得岸来的士兵们,拳脚功夫竟真的大为长进。 如今那老汉只想稳住燕戈行,免得他真去十三楼送死,葬送了刚刚开始的好年华,哪里管那方法用在他身上到底奏效与否? 其实燕戈行早已冷静下来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无奈却又被那妇人激了一把,自己正骑虎难下,老汉却给了个台阶。于是,立马装腔作势道:“大叔可别骗我?” 他回话时,心里想着的却是,我和师兄练了十几年,青阳剑法还未大成,那魏九渊就算是武学奇才,少说也得练个三年五载。若眼前这老汉说的是真的,几个月的时间,师兄还是等得起的。 “小兄弟不信可以随老夫去看看!” 老汉心里没底,口中却故作高深,此言一出,便负手转身沿着湖边木楼旁山崖上凿出的石栈道向山半腰走去,搞得身后的小妹一头雾水。她擅音捕之术,兄长擅长锻叉结网钻研渔具,镇子中,兄妹二人也是以此为生,从未听说哥哥还懂得修炼武功。 得了台阶下的燕戈行见好就收,一个飞身跳上栈桥,和沈雪吟一前一后,远远地跟了上来。 几人行了不久,便来到了山半腰,雾气缥缈间,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眼呼呼冒着白气的温泉。那种温泉,镇子上一共有七八眼之多,也是温泉镇名字的由来。 老汉在温泉边站定,咳嗽了一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见燕戈行一脸不解,指了指温泉,沉声道:“以后,无论你练什么武功,拳法也罢,刀技也好,都在这眼泉水里修炼,不出……不出半载,定能获益匪浅……” 燕戈行和沈雪吟面面相觑。 燕戈行心想,这老家伙不会是在哄我吧? 却见那老汉一脸肃穆,看样子倒真不像是在骗他,也不好说破。 要说那老汉也是一头倔驴,谎言说了三遍自己却也信了,见燕戈行脸上似有疑色,竟穿着棉袍大氅,噗通一声跳进了温泉里,在水中击水大叫着,对岸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的燕戈行喊道:“下来,下来,跳下来!” 眼见六旬老汉身先士卒,作为晚辈的燕戈行也不好推脱,除下外衣后,跃进了水中。那泉水温热舒适,浸过燕戈行脖颈,寒冬腊月里,竟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见燕戈行跃下,那老汉又在水中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在水中用全力朝这打!” 燕戈行犹豫着不敢出手,心想,这老胳膊旧腿的,一拳下去莫不是要给他送终?老汉却不依不饶:“放心打来,若你水下出拳打死了我,便就地挖坑埋了,不用你抵命。” “打啊!” 燕戈行迟疑着向前一步,在对方再三要求下,不得不运力打出一拳。 他生怕打得老汉一口黑血喷出来,所以只用了两分力。 虽只有两分,平常若擂在一个普通人的胸口,定也能打得他叫苦不迭。 可是,水中击出的拳头却绵软无力,速度力度都比在岸上差了一大截,等锤到老汉胸口时,已无异于被小猫踢了一脚。 “哈哈哈,怎样,小兄弟这下信了吧?从今晚后,你便在这眼泉中练功,等到你水中出招的速度跟岸上几无差别时,便大功告成了!” 烟雾之中,燕戈行将拳头举到面前,突然想起师父教他轻功时的事来,那时,师父总是把两只沉重的沙袋绑在他腿上,吃饭、睡觉、练功都不许拆下,几月之后,拆下沙袋后的他竟身轻如燕,一下子跃上了无尘观中的苦楝树。 看来,这老汉用的也是此种方法! 可是,跳进温泉容易,出来却就难了。等燕戈行和老汉,像两只落汤鸡似的从温泉里出来时,山谷中吹来的寒风一下子便刺透了湿漉漉的衣衫。等两个人打着喷嚏,赛跑一般沿着栈道跑进山下的木楼里时,几乎已被冻成两根冰雕。 木楼里,身披老汉臃衣肥袍的燕戈行,坐在火堆旁却还觉得冷。 他一边搓着冻红的双手,一边抬头看向正在帮忙将拧干了的衣服摆到火堆前烤的沈雪吟,直到那时,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姑娘芳姓大名?为何救我?” 沈雪吟微微一愣,在确定燕戈行的确没认出她就是那个八岁女童后,抖了抖手中长袍,冷笑道:“只要是魏九渊想杀的,我都要救!” 燕戈行来了兴致:“你也跟那阉贼有仇?” 摆好了湿衣的沈雪吟提起红裙,缓缓坐到了燕戈行身旁,侧脸看着刨根问底的他,薄唇轻抿,缓缓开启道:“少侠非要问那么多吗,有些事我不想再提!” 火光辉映中,燕戈行竟让那双明眸盯得愣了愣神,也不知是不是火烧得太毒的原因,脸上竟火辣辣一片。他连忙后撤了一下身体,摇了摇头,连声道:“姑娘的伤心事在下本就不该多问,只是还要多嘴问一句姑娘芳名,在下向来不愿欠人什么,今日你救了我一命,记下姑娘的名字来日也好报答。” 沈雪吟微微一笑,转身拿起一根小指粗细的柴棒,在火堆旁的灰烬上写下一个“叶”,又写下一个“笋”字。她用的是师父的姓氏,江寒在山洞里也曾骗燕戈行他们自己所护的女童姓叶。一来以师姓为己姓不算辱没沈家,二来,他日若和江寒见了,也好圆谎说那个八岁女孩是自家妹妹。短短三月间,她从一个八岁女童,抽枝拔节般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可不正应了那个“笋”字。 燕戈行挠了挠头,伸出脚去抹掉了“笋”字,一见这个字,他便想起栖霞峰上师父的拿手菜尖椒酸笋来了,觉得似乎对恩人有些不敬,尬尴一笑: “那好,我以后就叫你叶姑娘罢!” 燕戈行被烤得有些热了,信手松了松棉袍,不小心露出了胸膛,沈雪吟躲闪不及,看得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向了一边。 “我刚熬好了姜汤,湖里风寒,燕少侠和我兄长又弄湿了衣服,快都去里面喝些罢!” 此时,那妇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对着火堆旁的二人喊道。 二人正是尴尬之时,眼看有人救场,连忙答应着,双双站起身,向着厨内跑去。燕戈行大眼漏神,踢翻了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禾。那妇人摇了摇头,为免木楼被他付之一炬,走上前来捡那烧着火的柴禾时,眼神不经意一瞥,瞧到了写在灰烬上的那个“叶”字。 她当下脸色一沉,心里想着:“不会那么巧吧?” 复又自顾自地苦笑着摇了摇头,暗道“天下姓叶的人多了,又怎会每个姓叶的都跟女魔头有关联”,当下,便用手中柴棒打乱了那字,丢进了火堆里。 第34章:太子上差 早在三个月前,十三楼一举歼灭了红莲教多名护法长老后,白阳城就已打开城门,城内恢复了往日的络绎。 城东某处隐秘场所,便是十三楼分部所在。 分部外,苏婳已在寒风中整整跪了三天,本就单薄的美人儿,几乎已被冻透。守门的两名士兵,左臂上全都缠着白布,他们是在为薛朝戴孝,五七三十五天后才可摘去。这是楼主魏九渊下达的命令,整个十三楼,上千名官兵,除他自己之外,无一人能免。如今,就连飘摇在分部门口的十三楼大旗也都换成了白底黑字,院内院外一片肃杀。 左边那位鼻头冻得通红的士兵,看苏婳可怜,有意劝她,却又不敢,只压低嗓门咳嗽了一声,向对面的同袍埋怨道:“苏楼牧何苦呢,楼主又没说要罚她,偏要跪在冰天雪地之中,看她那样着实让人心疼。” 魏九渊的确没有惩罚苏婳,是苏婳在十三楼的人带走常牧风时自作主张跟来的,她在分部外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长跪不起,与其说是在跪魏九渊,倒不如说是在向常牧风表达懊悔。若不是她想出了那个恶毒的计划,害燕、常二人兄弟不睦,常牧风又怎会平白失了右眼,最终落入十三楼手中。 这虽不是她的初衷,事情却的确由她而起。 想起那个惊寒驿内的偏偏少年,想起他眉目俊朗的模样,想起那枚打入他眼中的袖箭,苏婳心痛不已。 她本就惊鸿一瞥满心倾慕常牧风,如今看他因自己落入虎口,自不甘心。 三日内滴水未进,风如刀割,原本仙子一样的人儿,如今却面色苍白,形容枯蒿。她的嗓子早已喊得嘶哑,却还在有气无力地朝着院内哭喊着:“求楼主饶……饶常牧风一命,苏婳……苏婳此后定当肝脑涂地报答恩公,再不相负……” 她的声音如同裂锦,从干枯的嗓子里发出,远在百米之外大堂衙内的魏九渊又怎会听见。 可是,她依然兀自喊着,仿佛自己多喊一句,常牧风都多一丝活命的机会一样。 大堂之内,一身黑衣的魏九渊背门而立,他的面前摆着一副巨大的楠木棺材,棺材里躺着的那命银袍小将嘴角还挂着微笑,似乎下一秒就会醒来的样子。可是,魏九渊却绝望而清楚地知道,薛朝再也不会开口叫他义父了。 他右掌紧紧抓着棺口,心痛用力,竟把棺材板抓出四五道凹痕。 “楼主,三日已到,附近各分楼的能来的也都来祭拜过了,盖棺吧?” 屠六安的话再次戳到了魏九渊的痛处,他眉头紧皱,却不得不松手,对屠六安挥了挥手,示意盖棺。 厚重棺板盖上,三寸长的黑铁钉砸进了棺材里,铁锤仿佛一下下敲着魏九渊的心。 他悔,悔不该薛朝活着的时候对他那般严苛;他恨,恨那个红衣女子下手如此狠毒,一掌便要了薛朝的命。 尘埃落定,魏九渊长舒一口气,沉声问道:“那个叫常牧风的怎么样了?” 帮忙盖上棺衣后,屠六安连忙跑到魏九渊身边,弓身道:“回楼主,那姓常的还关在地牢中,依旧昏迷未醒。” 魏九渊沉吟片刻,忽道一声“去地牢”,屠六安应时,魏九渊早已率先向地牢走去。 阴暗潮湿的分部地牢中,常牧风被丢在一张硬板床上,既无被褥,也无枕头,滴落在长袍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了梅乌色。眼眶里深深嵌入骨头内的袖箭却无人敢拔。此刻,伤口早已发炎,还在一丝丝向外渗血。迷蒙之中的常牧风轻声呢喃着,仔细听来倒是在叫一个女孩的名字。 “段姑娘,你为何要伤我……我……好疼!” 魏九渊自然知道屠六安是怕治死了常牧风这本活剑谱,所以才不敢妄动。想到此,他默不作声的走向前去,站到还在呻吟的常牧风面前,聚力在手,噗的一下,竟连箭带眼一同拔了出来,叮的一声丢到了对面的石墙上。 常牧风吃痛,惨叫一声,当即便晕死了过去,竟连刚才的呢喃也没有了。 魏九渊在一脸惊愕的屠六安身上擦了擦血手,转身看了常牧风一眼,沉声命道:“去把苏楼牧找来,她不是会配各种奇药吗,要她给我把常牧风治好,若是死了,就让她和苏弱柳一同陪葬。告诉她,常牧风还不到该死的时候。” 屠六安连连点头答应,应承道:“这一点楼主大可放心,依我看,苏楼牧定会尽心尽力,仿佛她比你还不希望这小子死呢。” “嗯?”魏九渊回头猛瞪屠六安一眼,吓得屠六安屁滚尿流地去找人了。 屠六安走远,魏九渊又盯着常牧风看了一会,才叹了一口气,独自去了。他本与常牧风无任何冤仇,无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怪就怪那教给了他青阳剑法,却没有本事让其登峰造极的师父吧。或者,就怪他们师兄弟二人太年轻,还没能完全掌握那套剑法,若是假以时日,这二位定也是武林之中上上等的人物。 地牢外,望着天空中的一弯残月,魏九渊自语道:“朝儿,再等些时日,等师父学会了青阳剑法和暹罗拳,定让这师兄弟二人去九泉之下陪你。” 当然,还有那使着诡异掌法的红衣女子,她所使的那套掌法若是与自己的追魂掌融会贯通,结合起来,绝然会是天下无敌。 这样想着,魏九渊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却忽听衙门外有人朗声报道:“太子上差驾到!” 虽然早已对太子心生厌恶,魏九渊却也不敢怠慢,连忙正了正衣冠,快步迎上前去,跪倒在一位锦衣小太监面前,作揖答道:“魏九渊恭迎太子教令!” 那小太监看魏九渊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联想起他本跟自己一样是个没用的废人,怪笑一声,尖腔细语道:“这次本无什么正经教令,只是太子殿下有几句话想借奴才之口问问魏大人罢了。” “上差金口玉言,魏九渊谨听教诲!” 见魏九渊这般识相,小太监狐假虎威地咳嗽一声,学着慕容拓的口气,一句句问道: “魏九渊,听说今年端午佳节,你要在四象岛举办武林大会?” “回殿下,确有此事。在下想的是借此机会,用假至尊令引出真至尊令,推选出听命于殿下的武林盟主……” “什么真的假的,你所说的这些太子殿下并不在乎,我问你什么,你只管答是与不是便好!”小太监打断了魏九渊的话,一口不耐烦的语气,他只是慕容拓的传话筒,只管传话问话后领了孝敬银子走人,哪里有时间跟魏九渊探讨天下大事。 “是,上差。” 小太监继续问道:“既然是全天下的武林大会,必是江湖人士齐聚一堂,热闹非凡的盛会,是与不是?” 魏九渊微微皱了下眉头,犹豫答道:“是。” “那便好,既然是一届盛事,到时孤也是要去凑个热闹的,还望魏大人提前周全。” “这?” 魏九渊稍一迟疑,小太监连忙抢道:“怎么?魏大人是不同意吗?” 魏九渊原本的确是在担心太子安危,他深知红莲教的人一直都在找机会进入太子行宫要太子的命。无奈,玄阳城内那座新建的宫殿,防卫比中京皇城还要严密,每一道城门都由一营人马防守。前几日得到线报,红莲教的人竟准备制造火炮轰炸宫门,趁乱潜入宫中行刺。现如今,太子居然要去四象岛上参加武林大会,这种事,也许只有冥顽不灵的慕容拓才能干得出来吧? 眼见慕容拓明显是铁了心,魏九渊闭目沉思片刻,也不再阻挠,磨着牙冷冷回道:“谨遵太子殿下教令!” 既然他想送死,那便遂了他的心愿,说不定正好可以以此引红莲教余孽现身! 只要与沈鳌,与军机营有关的,就算是条狗,是只猫,他魏九渊也绝对不会放过! 第35章:忘忧散 “苏楼牧,请吧?” 地牢之中,屠六安左手持扇轻轻拍打着胸脯,右手朝着常牧风所在的牢房,对苏婳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常少侠!” 苏婳哑着嗓子大叫一声,也不再管屠六安,只顾跌跌撞撞地扑向前去,走到近前,看见常牧风脸上那个黑漆漆的血窟窿,却再不敢移步,只怔怔地站在那里,噗嗒噗嗒地落着眼泪。许久,哽咽不已的她才鼓足了勇气,缓缓上前一步,伸手碰了碰常牧风的血眼眶,却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她猛擦一把眼泪,慌忙在怀里翻找,把藏在身上的瓶瓶罐罐全都掏出来放在桌上,挑出那只装着白药的瓶子,取下瓶塞丢到地上,一股脑将瓶中的白药倒在了常牧风眼窝里。常牧风伤口被药杀疼,昏迷中猛皱了一下鼻子,苏婳难免又自责一番。苏婳有心想把常牧风救醒,却又怕他醒后更疼,只得央求屠六安打来一盆清水,取出自己的锦帕,蘸水轻轻帮常牧风清理着脸上的血污。待清理完毕后,用纱布帮他包扎好了伤口。 一切打理完毕,她又问屠六安要了纸笔,写下一副药方,要他派人连夜去抓。那药方是记载在父亲留下的医书上的,以前从未用过,也不知奏不奏效。可如今,整个白阳城内都没人敢医常牧风,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救活了更好,若是救不活,赔他一条命也就是了。早在忘川谷时,她就动过和他一起隐退江湖游荡四方的念头。既然心里已悄悄发过誓,愿陪他四处为家不惧险阻,黄泉地狱又当何妨?却只可惜,事到如今,那也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屠六安知道常牧风是魏九渊要的人,自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了。 等亲自熬好汤药,已是下半夜,苏婳端着药汤,将一盏如豆青灯放在已挪到常牧风身边的桌案上。她舀起一勺汤药,放在嘴边吹了又吹,待药汤凉了,才将一只胳膊枕在常牧风头下,轻轻抬起他的头来,用调羹给他喂药。可惜,昏死之中的常牧风没有意识,好不容易喂到口中的药汤竟全部流了出来。苏婳赶紧放下药碗,用手中丝帕帮他擦拭,她心里想着,常少侠原本是何等俊朗利落的一个人,若他醒着,怎会容自己这般邋遢。 等把流进脖子里的药汤擦干净了,苏婳再喂,常牧风却再次吐了出来。 “常少侠,你吃药啊,吃了药才能好,伤口才不会疼了!” 苏婳低声哽咽着,她将嘴贴在常牧风耳际,像安慰一个吃药怕苦不听话的孩子般安慰他,嘴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耳廓,才发现常牧风皮肤滚烫。 “吃药啊常牧风,你师弟还等着你呢。” 苏婳默念着,心下一急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她有心撬开常牧风的嘴,把药喂下去,却又怕牵动伤口弄疼了他。 几次三番,药汤一滴也未喂进常牧风口中,苏婳再也管不了许多,竟端起药碗猛喝了一口,抬起常牧风的头,唇对唇喂了起来。她用舌尖把常牧风紧咬的牙关挑开一条缝,将口中苦辣无比的药汤一点点送入他口中。她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的常牧风烫得就一团烈火,顺颊而下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脸上,下一刻就会蒸发殆尽的样子。她的脸上亦是火辣辣的,平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心跳那么快! 直到一口口把碗里的药汤喂尽,苏婳才把常牧风重新放到床板上。早前,屠六安虽差人送来了一床被褥,却忘了拿枕头。如今,大牢外铁门已锁,已无处去寻。因担心常牧风平躺心血上涌从伤口里流出来,那一晚,苏婳一直把自己的左臂枕在常牧风脖子下面。待第二天东边天空微微泛白,她的半个身子已经麻木到毫无知觉了。 那一夜,苏婳彻夜无眠,令她感到惊喜的是,丑时出了一身大汗的常牧风竟微微咳嗽了几声,绑在常牧风头上的绷带上也有鲜红色的新鲜血液氤了出来。她知道,那正是气血上行有救了的表现。 苏婳满心期待着常牧风第二天能够醒来,桌案上的青灯终于在黎明十分燃尽了灯油,突突跳动几下,熄灭了。在寒风中跪了整整三天的苏婳,那一刻,终于也像是那盏青灯一般,强撑着熬尽了最后一滴油,轻轻趴在常牧风身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一亮,苏婳是被一阵开门声惊醒的,她坐直身体,转身看时,才发现魏九渊正在屠六安的引领下走进牢房。她下意识地起身行礼,左臂一扥,方才想起自己的手臂昨晚给常牧风当了枕头。 正当犹豫着要不要将那根已经麻成一根木桩的手臂抽回来时,魏九渊却招了招手,示意她不要动。 只见魏九渊走向前来,伸出二指并放到常牧风汗津津的额头,试探了一下后,沉声道:“烧已退了,苏楼牧果然妙手回春,不愧是妙手神仙的千金!” 说话间,他已袖手退到了屠六安身侧,从大袖里掏出自己常年带在身边的那个琉璃瓶,递到屠六安面前,冷冷命道:“那小子醒后,把这个掺进水里,每次喂服。” 苏婳看得清楚,当即抽手,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连连央求道:“楼主开恩,不要给常少侠吃忘忧散,求求你了……” 深谙药理的苏婳当然知道忘忧散是什么药物,服用了忘忧散,可以让人不觉疼痛,短时间内全身充血气力大增。这也是魏九渊为何每次出手之前都会服用忘忧散的缘故。忘忧散可以提升数倍内力。 可是,这忘忧散却是正常人万万用不得的,服用之后,会产生奇妙的幻觉,从而带来极致的快感。也正因为如此,每位服用着,一旦占上忘忧散,就会对其产生极度的依赖性,药瘾犯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终都会被忘忧散掏空身体,心智扭曲,骨瘦如柴,血肉腐烂而死。 见苏婳居然敢替常牧风求情,魏九渊长臂一挥,呼地一下蹿到了她面前,紧紧地捏住了她的脖子,恶狠狠道:“苏楼牧只管救活他,其他的我魏九渊说了算。若不用忘忧散控制住他,他又怎会乖乖听话,把青阳剑法的剑诀告诉我!” 话音未落,魏九渊已收手,快速向着牢外走去,背对着楼内二人留话道:“他若不吃忘忧散也行,那我留着他也就没用了,屠楼牧到时便宜行事即可。” 他若不服忘忧散,不受魏九渊辖制,地判楼楼牧屠六安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亦有一万种方法让他痛苦地死去。 “嘿嘿嘿,苏楼牧可曾听到楼主的话啦?依在下看来,你也不想让他尝尝我那七七四十九种刑具的味道吧?” 屠六安笑的猥亵,苏婳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下却又拿他没有任何办法。这里是十三楼分部,不是她的音绝楼,更不是忘川谷,铁桶一般的地牢之中,就算杀了他,也绝无带着昏迷不醒的常牧风全身而退的可能。 “来人呐,扶苏楼牧下去歇息吧,好酒好菜伺候着,苏楼牧熬了一夜,定也累了!” 屠六安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瓶,大声对着门外命道,不多时,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来到牢内,站到苏婳身旁,齐声说道:“苏楼牧,请!” 这种情况下,苏婳若是不从,恐对常牧风更加不利,只得狠狠地剜了屠六安一眼,看着躺在床上的常牧风,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去。 …… 一束阳光从与地面齐平的狭窄地窗外射进来,打在常牧风的脸上,把那氤满了血渍的绷带映得更加鲜艳了。似觉温暖,常牧风左眼睫毛轻轻抖了一下,许久,才咳嗽几声,艰难地睁开了仅存的那只眼睛。 “哟,常少侠醒了啊?” 常牧风努力侧了侧身,尚未看清周遭情况,就听见一个阴毒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白扇黑面的屠六安俯身出现在了眼前。 “你!” 常牧风本能出拳,面若无力的拳头却被屠六安牢牢地握在了手中,复又轻轻帮他放回到了床上:“常少侠稍安勿躁,气大伤身,若气出个三长两短来魏大人可要责怪在下了。” 说话间,他已拿出那只琉璃瓶,举到常牧风眼前晃了晃,奸笑道:“魏大人刚才来看你时交代过了,以后每天都你给你服这忘忧散。” 也不等常牧风有所反应,屠六安已抬起一腿压住常牧风的身体和双手,使劲捏开他的牙关,将琉璃瓶中的忘忧散倒了三分之一进去。一边往里倒,一边咬牙悠悠地劝道:“常少侠放心,魏大人可舍不得你死,忘忧散是送你去做神仙的。” 大伤在身的常牧风哪有气力跟他相抗,虽然努力摇晃着脑袋,无奈身体却被对方死死压住,纵然抖落一些药粉在地,却也吞了一半入口。那忘忧散入口即化,想要往外吐时已然晚了。 眼见常牧风的脸上青筋暴出,单目圆睁,身体也开始抖起来,彻底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屠六安才收手,站远了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 常牧风的样子极度痛苦,他的嘴角吐着白沫,四肢毫无规律地颤动着,眸子死死盯着头顶的房梁,不久,眼中却又暗淡下去。仿佛有千百万个画面一瞬间涌入了头痛欲裂的脑海里,他看见了燕戈行,看见了师父,看见了段非烟。朦朦胧胧中,长着一对好看酒窝的段非烟正一步步地走向自己,她在他身前站定,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附耳低声道:“常少侠,你醒醒啊,我来带你走。带你去澜沧盟,举办最盛大的婚礼,接受九江十五湖江湖豪杰的贺拜。”忽的,她却又远了,常牧风伸出手去,却如何也抓不到! 望着床上痛苦呻吟着的常牧风,屠六安轻轻摇了摇头,奸笑道:“第一次总是痛苦难熬的,服的次数多了,你便知道其中妙处了。” 第36章:神挡杀神 “忘忧散,忘忧散拿来,给我忘忧散!” 铁牢之中,被四根铁链紧紧锁住手脚的常牧风大声呼喊着,披头散发的他只觉头皮之下有千百只小虫在钻,全身奇痒无比,头痛欲裂。可是,魏九渊却偏偏不给他服药,只和屠六安一起负手站在牢外,面无表情看着。 眼见常牧风仿佛中了魔一样没命拉扯踢打,扣在脚腕手腕上的铁链已经把四肢磨得血肉模糊,苏婳忍不住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她心中无比绝望又无比清楚,常牧风已然忘忧散成瘾了。 “嘿嘿嘿,忘忧散果然神奇,几天之内竟让常牧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屠六安把目光从一身血污的常牧风身上收回,换了一口讨好的语气,弓身对魏九渊道:“楼主,要不要趁现在药劲上来了,把青阳剑法问个端详?” 魏九渊面沉如水,并不答话,心里想着的却是,眼下从他口中问出剑诀来倒是不难,可谁又知道这小子说出的剑诀是真是假。当下,心里便生出一计,缓缓走上前去,站在铁牢之外,对着里面还在乱踢乱打的常牧风说道:“常少侠想要忘忧散也不难,不过得先帮本官去办一件事,若是办成了,自会把忘忧散给你。” 听魏九渊说有忘忧散,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常牧风心下一喜,转身冲着牢外喊道:“阉贼,有何要求快说!” 被骂了阉贼的魏九渊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我现在就把常少侠放了,你到外面街上,随便给本官取颗人头回来如何?” “我与那些路人无冤无仇,为何要随便害人性命?” 常牧风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大声叫嚣着,此时已然鼻涕眼泪横流。 魏九渊把装满忘忧散的琉璃瓶举到眼前,细细端详着,常牧风想要来抢,铁链却在离琉璃瓶只有几寸远的地方到了尽头,生拉硬扯着发出呛啷呛啷的声响。此刻,站在远处的苏婳早已泣不成声,惊寒驿中的那个少年缘何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今,她倒宁愿自己从未与他相遇。 魏九渊不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愈加疯狂的常牧风,只等对方嗓子完全喊哑了,跪在地上求饶央求“魏大人放我出去,我去帮你杀人,杀十个,一百个也好”时,才微微一笑,命屠六安去解开铁链。 冲出牢笼的常牧风一边撕扯着自己的头皮,一边向外冲去,苏婳喊了一声,他却根本听不进去了。 见常牧风冲了出去,魏九渊朝屠六安使了一个眼色,对方会意,当下便跑到牢外安排人盯梢去了。 魏九渊这时才回过身来,看着已经哭成一个泪人的苏婳,轻笑道:“苏楼牧看到了吧,本官总有办法让那些不听话的人变听话的。” 今日,常牧风如若能在街上随便取颗脑袋回来,便说明忘忧散真的侵蚀俘获了其心智,日后,从他口中得到的剑诀才可信。如若他想逃,让屠六安跟着,等到药瘾再犯时,捉回来也不算难事。 在打飞几个不知情前来阻拦的士兵后,披头散淡的常牧风一股脑冲到了十三楼分部门外,大喊大叫着左突右撞,朝着远处人多的大街跑去。他右眼处的伤口再次撕裂了,一滴一滴地渗出血来,染红了苏婳早上才帮着新换的绷带。然而,那疼痛与忘忧散带来的痛苦相比,还不及它千百分之一。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沿着分部院外那条黑黢黢的小巷,踉踉跄跄地向着大路奔去,心里只想着找一个欺男霸女的恶徒杀了最好。 刚行至巷口,却猛听一阵风响,几只乌鸦从院内呼啦啦飞起后,一个黑影竟从墙上飞掠而下,朝着他的后背扑来。还未等被忘忧散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常牧风反应过来,已经把手伸到他腋下,整个人提起来飞上了墙头。也不说话,只顾拉着常牧风沿墙向远处飞奔。 挟持了常牧风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十三楼分部外苦苦守了多日的红莲教大护法江寒,那日,他被一阵琴音所扰,昏昏沉沉进入了幻境,待醒来时,山下已无十三楼的人马,更无沈雪吟的影子。他便断定,圣使一定是和常牧风一起被魏贼抓到十三楼了。于是,便摸到十三楼分部所在,悄悄潜伏下来,等待时机把沈雪吟从这里救出去。无奈,分部看管严密,他又不清楚地牢里的构造,一直不敢妄动。直到今日,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待看清是常牧风后,才从暗处跳将出来,上前搭救。他想着的是,常牧风既然是从分部里面逃出来的,一定知道些天牢里的情况,待问清楚后,再去搭救沈雪吟胜算会更大些。 无奈,彼时药瘾犯了的常牧风脑子里充满了幻象,竟把前来搭救的江寒看成了十三楼的人。他本能中想要反抗,不经意间瞥到了梁寒背在肩上天瀑剑。当下,便横掌朝着梁寒打去。梁寒见他打来,猛地闪身将其一推,再看时,口中乱叫着什么“忘忧散”的常牧风已经跌下墙去。被摔了个四脚朝天的常牧风大叫着,骨碌一下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拔开了从江寒背上拽下来的天瀑剑。 “忘忧散,给我忘忧散,杀了你去换忘忧散!” 江寒心道一声“不好,这常少侠恐怕是疯魔了”,也不多想,便飞身而下,想要把天瀑剑夺回去。 双眼血红,一心只想着随便找个人头去换忘忧散的常牧风哪里还管他是江寒还是吴江,见对方想要夺剑,运起内力,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扑上前去。几近疯狂的他使出的招式虽然毫无章序,招招式式却都是假一赔十的天瀑剑法。天瀑剑法本就是无上道长依天瀑剑所创,无奈后来青阳剑宗灭门,天瀑不知去向。如今,因缘际会下得了天瀑剑在手的常牧风,不顾一切地使起剑来,威力竟比往日强了数倍。可怜那寒江还想救他,身上的功夫未曾全然使出。 黑影扑来,常牧风横剑一扫,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如虹剑气竟把他身后的石墙斩出一道石缝隙。 好险! 躲过了常牧风一击,担心十三楼的人听到动静追过来的梁寒心下焦急,跳远了一步大喊:“常少侠,我是江……不……我是吴江啊!” 脑袋里一团乱麻嗡嗡作响的常牧风哪还想得起什么吴江江吴的,此时,他只觉骨头里那成千上万的小虫子钻得更勤了,鼻涕眼泪横流而出。眼下,为了取人头去换忘忧散,身体里若只有八分力,似乎能使出十分才好。前些日子,他苦心修炼怪僧的心法,如今又得天瀑在手。如若江寒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倒也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可他一心想着从这个疯子口中套出消息,去救沈雪吟,每一招都留了余地。剑光拳影间,二人已斗了两个回合,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常牧风心下发狠,每一击都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本来,手下留情的江寒就已苦于招架,此时,却忽听巷子那边有人大喊道:“在那呢!” 江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大声对常牧风嘶吼道:“十三楼的人来……” 那个“了”字还没说出来,常牧风手中的天瀑剑已经深深没入其胸膛,江寒抓着天瀑剑,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蓬头垢面失了一直眼睛的常牧风,直到那时他才明白,眼前这个少年已不是当日的常少侠了。如今,不分敌我的他也不知中了什么妖术,已变成了一个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嗜血恶魔。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常牧风不容分辨,刀光一闪间,江寒那颗血淋淋的项上人头已拎在他的手中。人头上,那双惊惧不已的眼睛死死盯着常牧风手里的天瀑剑,最终缓缓地暗淡下去。 当初,北凉国相蒙达被江寒斩杀时也是这般恐惧,这般不安吧? 第37章:花明节 远在澜沧盟总部的段非烟已被父亲锁在房里整整二十又七天了,看管她的水手也由以前的两个变成了六个,此情此景,任凭她有天大的本事,也万不能从滴水不漏的段府逃出去。 “燕戈行你在哪呢,为什么不来救我!” 段非烟拖着下巴坐在被用木板钉死的窗边,透过木板缝隙里的一个小洞看向外面。朱阳城的冬天来的晚,春天却来得早,雪都未曾下过一场,窗外那棵比她年龄还要长一些的红梅树就已经结满了苞蕾。 二十七天的时间里燕戈行没有来救她,二十七天的时间里大护法江寒也没有前来温泉镇跟圣使沈雪吟汇合。这期间,沈雪吟曾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趁大家睡熟后悄悄离开过镇子。可当她走到双山相拱的湖口处后,才发现湖口那边竟零星分部着十几座小岛,她踩着咯吱作响的冰面来来回回走了好多次,每次却都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湖口。 现在想来,那竟是一个天然的迷魂阵。 若不是对那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是万万找不到出路的。 想必,乱世之中,世外桃源般的温泉镇之所以能独善其身,也全赖这特殊的地形。与她一样,燕戈行也曾因为担心师兄的安全偷跑过,结果却显而易见——雾气缥缈的温泉里,燕戈行狠命地击打着看似柔弱,却蕴藏着巨大能量的泉水。水中出拳的速度虽明显比刚开始时快了不少,但还远未达到葛大叔的要求。 “怎么可能呢,水下出拳永远也不可能跟在岸上一样快的。” 燕戈行打出一掌,激起了巨大的水花,愤愤地看向了山下。山下的湖面上,温泉镇全镇老幼齐动员,正在准备过“花明节”。 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七,据说正是三百年前温泉镇逃避战乱的先祖找到此地的日子,取“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 张灯结彩的湖面上立起了三丈三的巨大祭桌,台子上摆满了猪牛羊头、坚果、山珍一应物什。此刻,葛大叔正在几位村民的帮助下,把一车好酒用雪橇从开凿在湖边的山窖里拖出来。花明节一过,冻了尺余厚的冰面就要化了,温泉镇上的渔民们也要开始下湖进河捕猎了。如今,藏了整整一年的好酒也到了最香最醇的时候。平常,要想喝到葛老汉家的好酒,乡亲们必是要拿银钱或者猎物来换,今天好不容易免费,自当敞开了肚皮大吃大喝。 葛老汉心灵手巧,不但会用山里的野果酿好酒,还会织网锻打,温泉镇上每家每户使用的渔网兽叉大都出自他手。兄妹俩凭此谋生,过得甚至滋润。不过,那葛姑姑的音捕之术燕戈行倒是没见过。自从上次她用琴音迷幻了十三楼的心智,救他们来温泉镇后,她一次琴也没当着燕戈行的面弹过,就算偶尔驾着雪橇去湖外山上捕猎,也因为担心燕戈行会跑去找十三楼送死,从不让他跟着。 据说,她师从曾经以“空城计”退敌的诸葛亮的后人,想来此言非虚,当年若不是诸葛孔明的琴声中有蹊跷,又怎么可能骗得了老奸巨猾的司马懿。 燕戈行曾想:既然她所弹奏的渡情赋连魏九渊那样的高手都能困住,琴技自不是燕戈行这样的晚辈所能企及的。所以,虽然曾在栖霞峰上跟师父学过琴法,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自己也懂音律的事,以免尴尬难堪。 祭桌上油汪汪的牛羊肉极大地勾起了燕戈行的兴致,他提气猛从水下跃出,寒风中哆哆嗦嗦地跑到温泉隐蔽处,换上了早前放在那里的干爽衣物,朝山下跑去时,远远便看见了一袭红衣的沈雪吟。彼时,沈雪吟正站在一艘被冻在湖里的小渔船的船头上,向着远处的湖口眺望。江风吹过,青丝红裳共舞,远远看去,冰面的倒映之中,真真是船上冰下两个仙子。 自青石栈道上拾阶而下的燕戈行一时间竟看呆了,一不留神脚上滑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扑到了正抱着古琴从木楼里走出来的葛姑姑身上。 “咦,前辈这是又要去湖外捕猎?今天镇上的人不都过花明节吗?” 葛姑姑瞅了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子一眼,将布袋里的古琴丢进燕戈行怀中,冷冷命道:“今天不打猎,花明节是温泉镇上最盛大的节日,一会乡邻们唱起歌跳起舞来怎可无音律伴奏。” “去,拿到那边去!” 燕戈行一听晚上有好玩的歌舞,心下大喜,抱着琴,按照葛姑姑的指引,向着祭桌一旁的冰面走去。冰面之上,已有七八个乐手在准备了,有的抱着琵琶,有的腰里别着竹笛,有的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面前的大鼓…… 燕戈行小心翼翼将古琴放到一张早已摆好的琴桌上后,忽听跟在身后的葛姑姑又说道:“你和叶姑娘是温泉镇新来的客人,过去跟她商量一下,晚上最好也准备一两个节目,免得湖里人觉得你们见外!” 燕戈行也未多想,当即连声答应下来,便向着远处的沈雪吟跑去。 “叶姑娘,你可会跳舞?” 沈雪吟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红莲堡的大帐中,以前师父叶无欢每次喝醉了,就会跳舞,一个人跳还不过瘾,却要拉着八岁的沈雪吟一起跳。可是,沈雪吟虽然会跳舞,却从未跳给除了叶无欢以外的任何一个人看过。 在答应了之后,沈雪吟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怎么啦?” 自己更想要看沈雪吟跳舞的燕戈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今天是花明节,大家一起联欢,女前辈要我们每人都准备一个节目!” 沈雪吟眉头轻皱,虽然有些后悔刚才不留神答应下了他,却不好再相推脱,转念问道:“那你呢,要表演什么节目?” 燕戈行挠了挠头,呵呵傻笑着,“我啊,表演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叶姑娘觉得如何?” 看他蛮不正经的样子,沈雪吟忍俊不禁,被逗得吃吃笑了起来。眼前这个跟自己一起生活了几十天的少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把她逗笑。仔细去想,二十多年来,能让她笑得如此真诚,如此肆意的,他燕戈行还是头一个。 “好,那燕少侠就表演吃肉喝酒罢,我给少侠跳舞助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哈哈。” 有生以来,沈雪吟第一次开怀大笑,那一刻,心中隐藏了整整二十三年的深仇大恨,似乎一瞬间消失不见了。原本阴暗寒冷的心房中,突然射进了一束明亮的阳光,用温暖填满了每一个角落。站在船头的她笑笑地看着冰面上的燕戈行,那一刻,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指尖,在他的搀扶下跳到了冰面上。她抬起头来,正与燕戈行四目相对,想起惊寒驿里的事来,竟忘情地伸出手去,学着上次燕戈行的动作,捏了捏他的脸。 沈雪吟自小在大漠中长大,除了手下少与他人交往,并未学会与人交际。那时,她心里想着的只是一报还一报,把燕戈行捏自己的还回来,却没曾想把燕戈行胀了一个大红脸。直到捏完燕戈行的脸后,才觉似乎有些不妥,连忙收了手,低头看向了冰面。 燕戈行连忙后退一步,尴尬笑着,以前,师父和师兄都捏过自己的脸,他皮糙肉厚,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如今,被叶姑娘那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怎么反倒全身不自在起来? 天色渐暗,架在离冰面一尺高的四个巨大的铜火盆里燃起了篝火,木柴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时尴尬无两的燕戈行赶忙回过身去,看着对面被篝火映亮的湖面,咳嗽了两声,对身后的沈雪吟喊道:“叶姑娘该准备跳舞了!” 沈雪吟浅浅一笑,抬头看时,才发现对面的温泉镇已是灯火通明,架进湖中的木栈桥桥头不知何时用两根几丈高的竹竿挑起了两串米黄色的纸灯笼,每串灯笼都有七只,上书一副对联——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灯笼里传来的微光,照亮了走在前面燕戈行的半身,沈雪吟有心快走几步赶上前去与他肩并肩同行,脚下却又迟疑着慢了下来。 第38章:前尘旧事 沈雪吟的舞姿很美,平日里酒量极大的燕戈行,尚未喝下第三碗,看着湖面上那个偏偏起舞的姑娘,竟微微有些醉了。沈雪吟的身旁围满了用各种乐器伴奏的山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微笑,特别是葛姑姑的琴声,此时也换上了欢快流畅的音律,不同于那日在忘川谷外的如泣如诉。 燕戈行一时来了兴致,早已不顾是否会在葛姑姑面前班门弄斧,在将喝干的酒碗重重地顿在地桌上后,摇摇晃晃地走向前去。他在葛姑姑面前站定,嘿嘿傻笑着央求:“前辈能把琴借给在下用一下吗,在下想为叶姑娘伴奏。” 葛姑姑疑惑万分地看着燕戈行,似乎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也懂音律:“你会奏琴?” 燕戈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嘿嘿,不敢在前辈面前妄言一个会字,以前曾跟师父学过几首曲子而已。” 听她那么说,葛姑姑微微一笑,将信将疑地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燕戈行大喇喇地坐到蒲团上,抱琴在膝,手指轻轻掠过琴弦,却并不弹,而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问道:“前辈,你这琴叫什么名字?” “区区一把木琴,哪有什么名字,又不是什么稀罕器物。”葛姑姑浅笑着,站远了一步,想要看看燕戈行到底能弹出什么样的曲子。 “琴怎么就不配有名字?我师父造的琴就有名字,叫潜渊。” 听到“潜渊”二字从燕戈行口中说出,葛姑姑当下一愣,正欲开口再问些什么,那首栖霞峰上的《烟云散》已从燕戈行指尖缓缓流出。琴弦颤动,抑扬顿挫间似有流云天外缱绻,一曲未罢,竟听得原本跳着舞的沈雪吟也停了下来,跟身边的乐手们一起看向静坐抚琴的燕戈行。这个平日里多话好动的家伙,弹琴之时仿佛变了一个人,安静地就像是一幅浅淡的水墨画。 广阔的湖面上,除了琴声再无其他声响,似乎就连身后的群山也在洗耳恭听。 一曲奏罢,站在燕戈行最近处的葛姑姑早已红了双眼。 她怔怔地看着燕戈行,声音带着缠斗:“你师父是谁?方才你可是说你师父的琴叫潜渊?” 燕戈行点了点头,将木琴横在一旁的冰面上:“对啊,就叫潜渊,那琴可是用雷焦之木所制,可惜一直没有弹过,却被我丢在了忘川谷中!” “你师父姓甚名谁?” 葛姑姑的声音大了很多,一脸的焦急。 “听……听云!” 听云二字入耳,葛姑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许久,才猛地握住了燕戈行的双手,声音更颤:“那你今年多大了,说啊,你今年几岁?” 燕戈行被她瞧得后背发凉,却不知对方为何如此,只得乖乖回答:“十八,哦不,十九了!” 葛姑姑眼中的期许一下子暗淡许多,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自言自语着:“不对啊,算来应该二十一才对啊。” “不是二十一,就是十九!去年十八今年十九,我师兄今年才是二十一呢。” 燕戈行嘟囔着,想要抽手,无奈却被葛姑姑死死握住,在听完燕戈行的话后,手上的力道比方才更大了些:“你师兄今年二十一岁?” “对啊,就是前几日被阉贼抓走的常师兄啊。” “他叫什么名字?” “常牧风啊。” “常,常,怎么会姓常呢,应该姓布才是!” “师兄是我师父的徒弟,不是儿子,怎么会跟师父同姓……”燕戈行话说一半,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前辈怎么无端要说师兄该姓布?” 此时葛大叔也发现了这边的异样,快速走上前来,站到了妹妹身旁,在约莫听了个原委后,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把燕戈行瞧了一个遍,问道:“你们师徒先前是不是住在栖霞峰里?” 燕戈行又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那便是了!” 葛大爷默默重复着那句话,姨娘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他拉着快速向湖外走去。 见葛大爷脸上阴云密布,燕戈行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远远地跟了过去。 “听云”二字沈雪吟也听得千真万确,她想起前些日子与红链接结下血海深仇的听云道长来,心下盘算着“千万不要是那个听云,千万不能”,也跟在燕戈行身后,向着远处的木楼走去。 木楼之中,自觉二位前辈不是坏人的燕戈行把栖霞峰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那一日雷火是如何劈了梧桐,师父如何破了残局,自己和师兄又是如何下得山来,事无巨细,林林种种。 “你说潜渊琴被你留在了忘川谷内?” 葛姑姑心下焦急,连声问道,燕戈行又哪里会知道,早在二十多年前,她和听云道长一起种下那棵梧桐时,就已取好了这个名字。 “都怪在下粗心,才把琴落在了那里,完不成师父的心愿。日后回到栖霞峰师父定不饶我!” “你师父的心愿是什么?”葛大叔将手中挑火的木棍丢进火堆里,凑近了些,盯着燕戈行问道。 “让我和师兄把潜渊琴还有琴谱交给一位叫赵破虏的前辈。” 葛大叔和妹妹对视一眼,葛姑姑的眼泪早已脱眶而出,嘴唇也哆嗦了起来,然后,她猛地将头转向燕戈行,口中却叫着:“我得去取潜渊琴,我得去救我的孩子,现在就去!” 说话间,她已取下墙上的马鞭,不由分说地向外冲去,好在被葛大叔牢牢抱住了腰:“海棠,你不会武功,那渡情赋虽能迷惑别人心志,却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当年我带你一起躲到温泉镇,不就是为了活命吗?” 燕戈行一脸茫然,缓缓地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葛前辈,你们俩的话在下怎么不甚明白?” 得知燕戈行的底细后,葛大叔也不再隐瞒,大声斥道:“混小子,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赵破虏,还不快把你姑姑拦下,难道你想看眼睁睁看她去找十三楼送死?” “赵破虏”三个字一出,燕戈行和沈雪吟双双愣在了那里,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还愣着干什么!” 赵破虏又喊了一句,沈雪吟离得近,反应快些,当下立掌打在女前辈的后脖颈处,嘭的一下敲晕了过去。赵破虏只顾拦下妹妹,却也不怪她鲁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被唤作“海棠”的妇人扶到床上,盖好被褥后,赵破虏盯着妹妹审视良久,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对燕戈行说:“小子,你和叶姑娘好生照看你姑姑,千万不要让她跑出去,我得连夜去忘川谷一趟,把你的琴取来,她醒后若执意要去取琴,还不知闹出什么事儿来。” “前辈,外面天黑,河上冰窟又多,待明日去取不可吗?” 燕戈行担心赵破虏的安危,连忙起身劝他。 “二十一年了,既然她已知道你们的身份,恐怕多一刻也等不了了。”赵破虏再次看向昏倒在床上的妹妹,眼中满是心疼。二十一年前,若不是自己当了逃兵,被官府追杀,走投无路之下投奔听云道长避难。妹妹海棠也不会跟听云道长产生那段孽缘,不但跟一位道长生下了儿子,还因此被魔女叶无欢嫉恨四处追杀。她师从诸葛后人,本是中京城幻音坊里最有名的琴师,全因自己一念之差,才落得如此地步。如今,身为兄长,又怎忍心她再卷入纷争。 想到此,赵破虏也不多说,套上不透风的鱼皮裤,披上大氅,又从墙上取下了斗笠,提了一盏马灯,当即便冲出了门外。 燕戈行拦他不住,只得交代沈雪吟看好姑姑,自己也跟着冲了出来:“前辈,你等等我,忘川谷你进不去的。” 说话间,他已不由分说地跳上了雪橇:“忘川谷外的瘴气有毒,只有服过解药的人才能进得去。” 赵破虏这才想起洛河之上有关忘川谷的传言来,问道:“你有解药?” 燕戈行道:“我没有,但我吃过,可以进谷。” 赵破虏沉思片刻便也不再阻拦,长鞭迎空一甩,啪的一声,那匹酱红色的长毛马已甩开四蹄,朝着湖口驰去。 当夜,两人赶到忘川谷外,燕戈行交代赵破虏等在外面,自己回谷里取了潜渊琴和自己的衣物,又连夜策马赶回了温泉镇。 等鬃毛上结了一层薄冰的长毛马走进湖口,远远看见那两串被风吹起的灯笼时,天已快要大亮了。 回来的路上,好奇的燕戈行曾问起师父和姑姑的事儿来。 赵破虏料他已知道个大概,便也不再隐瞒,给自己点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后,长叹一声,把前因后果细细地道了出来。 他原本是大燕军的一名兵士,后来,凭借自己多年的钻营,结合火弩的构造,研制出了威力巨大的火炮,并因此坐到了火炮营督佐的位置。那些年,大燕凭火炮利器穷兵黩武,屡屡对外族发动战争。彼时的大燕,几乎每仗必胜,这也是昭文帝敢推行屠夷策的底气。 每一场战争,战场上中炮之人都血肉模糊,尸骨无存。而大燕国内,却因连年战争,苛捐杂税倍增,已到民不聊生的地步。眼看自己造出的火炮,让天下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赵破虏悔恨交加。终于在某个深夜,亲手炸毁了火炮营里几十部大炮,烧掉了所有建造图纸,当了逃兵。几年之内,战场上服役的那些大炮也相继损毁,没人修复。也就是那时,本来对大燕国的屠夷策恨之入骨,却又忌惮火炮利器,从不敢主动对大燕发起战争的外族五国联合起来发动战争,逼迫昭文帝废除了屠夷策,裁撤了军机营。 赵海棠就是在和他一起躲进栖霞峰时结识听云道长的,二人皆通音律,一来二往竟有了感情。然而,听云是个道士,还是青阳派音宗掌门,是断不可娶妻生子的。等赵破虏觉察端倪,跟听云大闹一场离开栖霞峰时,赵海棠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听云的骨血。孩子生下后,赵破虏偷偷将其抱上了栖霞峰。并让听云对着当初和妹妹一同种下的梧桐树起誓,有生之年,雷劈梧桐,方可让孩子下山与母亲相认。 其实,他本是想以这种方式让听云道长彻底与赵家断绝来往,却没想到,二十年后,雷公电母眼瞎,真就劈了那梧桐。 “前辈说的女魔头又是谁?你和姑姑后来为何要躲她?” 赵破虏在雪橇上磕了磕烟袋,沟壑遍布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还能是谁,听云那孽障留下的孽债呗。” 说到此,赵破虏兀自摇了摇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栖霞峰里的那个臭道士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他年轻时勾搭师妹叶无欢,年过不惑,还能赢了妹妹芳心。 “听云和叶无欢本是师兄妹,后来不知怎的有了感情,他们的师父无上道长哪里肯应,就设了一副残棋,还把叶无欢赶出了青阳音宗。据说,无上道长曾留下话来,残局破解之日,才是他们师兄妹重见之时。后来倒好,残局没破,那孽障居然又喜欢上了新人。叶无欢下山时,听云曾大言不惭地发誓,此生此世绝不会再喜欢第二人。要说那姓叶的魔女也是个混女人,她自知打不过师兄,居然把仇记到了我兄妹二人头上,四处追杀。我和你那只懂弹琴奏曲的姑姑哪里是她的对手,只能带着身怀六甲的她四处逃命,误打误撞到了温泉镇,才算安生下来……” “唔”,燕戈行搓着冻红的双手,将潜渊琴向怀里搂了搂,心下大不敬地想着:“没想到师父竟是这般多情之人。” 师父的事情他不敢妄加评论,他觉得自己还小,感情的事情又怎是他这种初涉江湖的年轻人能够说得清的呢。 挂着灯笼的栈桥上,一袭红衣的沈雪吟早已等在那里,看到雪橇远远驶来,她心下一喜,脸上露出了笑容。转瞬间,那一丝笑容却又被眉目间的担忧淹没—— 为何,他偏偏会是听云道长的徒儿! 第39章:常楼牧 白阳城南门外的那颗人头已挂了一月有余,却还没有红莲教的人敢来收敛,眼看马上就要风干成一坨腊肉。 平日,变换成各种身份隐藏在大燕国内的红莲教徒,但凡有所行动,都是听命于大护法江寒口传的圣令。如今,江寒被枭首示众,圣使沈雪吟也不知去向,十三楼风头正盛,又有哪个分部胆敢擅动? “江寒的人头还没人来取吗?” 魏九渊将茶杯顿在桌角,冷冷问前来禀报的城门守将,那守将吓得一抖,连声回道:“禀魏大人,依然无人来取。” 魏九渊挥了挥手,脑袋又在头上多留了一天的守将连忙感恩戴德地退下了。守将刚走出门口,魏九渊却把目光转向了立在一旁的常牧风。 此时的常牧风已经完全变了样子,脸色惨白,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被忘忧散掏空了一般,一阵微风吹过就会被吹倒一般。堂堂七尺男儿,似乎只能凭借拄在身下的天瀑剑强撑着,才没有像一盘散沙般委顿在地。完全被忘忧散控制了心智的他,如今已把天瀑剑法的剑诀一字不漏地写给了魏九渊,只图从他手中换回一小瓶忘忧散。 魏九渊冷冷一笑,取出药瓶,用指甲戳了一些药粉,吸进自己鼻腔后,把瓶子丢给了常牧风。常牧风连忙接在手中,急不可耐地倒在掌心中,贪婪地吸了一口。那日,为了多换些药粉,他原本是想把从江寒手中夺来的天瀑剑连同剑诀一同交给魏九渊的。可魏九渊自负清高,一直看不起江湖中那些使用兵器的所谓高手,连看都没看天瀑剑一眼。他学青阳派的剑法,也是为了借鉴身形步法,融会贯通,创造出独步天下的武功。武学到了至高境界,一草一木,皆可为剑,又何必费神成天把几斤废铁背在身上。在他心里,武林之中尚可得见的绝学中能跟自己那汲取了几十种武学精髓的追魂掌平分秋色的,也就只有花不枯的暹罗拳了。只可惜,如今那个姓燕的小子,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常楼牧慢些享用,只要乖乖听楼主的话,忘忧散绝不会短了你的。” 身为破军楼的新任楼牧,常牧风本与阴阳怪气奚落他的屠六安平级,可如今命门被别人紧紧握在手中,也不容他有何性格,只顾将剩下的忘忧散揣进怀里,违心地向魏九渊行礼表忠心道:“但凭魏大人差遣!” 他眼睛向下,恶狠狠地瞪着魏九渊的脚面,心里想着,有朝一日,我若坐上对面那把椅子,一定要把这二人踩在脚下,要他们也像狗一样地讨好我。到那时,忘忧散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自古美人英雄,待自己权倾朝野,段姑娘也必青眼有加。 几十天来,常牧风翻天覆地的变化苏婳全都看在了眼里,虽然魏九渊并没有因以前的事责罚她,但眼睁睁看常牧风变为现在这个样子,倒比魏九渊用刀子剜她的心还要痛苦。她曾偷偷劝过常牧风,让他不要再沾忘忧散。可是药瘾已深入骨里的常牧风又哪里听得进去?忘忧散的药瘾每隔两个时辰就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几乎都会要人半条命。那段时间里,他也曾悄悄反抗过,把药瓶里的忘忧散一股脑倒掉,随后药瘾发作起来,却又恨不得变成一只哈巴狗,把沾满忘忧散的木地板舔掉一层皮。 他绝望地知道,自己已不是栖霞峰里的那个常牧风了。 他得了天瀑剑,内力修为也大为长进,服下忘忧散后更是功力大增,可是,心里却已没有了是非曲直。他总是想起那天段非烟与师弟联手对付他的事儿来,想起自己那血流如注的右眼。他想,有朝一日,必要把段非烟抓来,让她看清楚,自己跟严格西到底那个才是赢家。那时,他一定会赢了师弟,然后杀了段非烟。 他认定那个姓段的姑娘,当真是比无端失了一只眼睛的自己还有眼无珠! 可是,他又时常梦见段非烟,在梦里她还是那个腕系银铃,笑声清朗的小姑娘。她就站在湖对面的凉亭里,跳脚大叫着常牧风的名字,让他上台比武。梦中的自己,用一把箫剑将台上的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欣喜若狂的段非烟奔跑着扑向了他的怀抱,他迎上前去,却抱了满怀虚空。 坐在椅子里的魏九渊轻咳一声:“既然常楼牧这么说了,当下真就有桩事情要你去办。” 常牧风刚要起身,又连忙弓身作揖道:“请楼主示下。” 魏九渊向北边玄阳城的方向抱拳作揖道:“几月之后举办武林大会,太子殿下会驾临四象岛,如今那司徒策的脑袋却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他平日里与红莲教余孽过从慎密,到时怕又兴风作浪,还望常楼牧亲自去朱阳城一趟,配合凌绝楼牧,一同除了这个隐患才好。” 听到是要去朱阳城,常牧风心下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回道:“谨遵楼主令!” “我也要去!” 魏九渊正要起身,苏婳连忙向前一步,主动请求道。 魏九渊知道她的心思,苏弱柳还被自己关在玄阳城的地牢里,亦不怕她再生枝节,她和常牧风一同前去倒更多了几分把握,当下,便冷笑一声点头应承下来。苏婳心中大喜,连连谢恩,抬头去看常牧风时,却发现对方一脸冷漠,并不领情。她哪里知道,彼时彼刻常牧风心里想着的只有朱阳城里的澜沧盟——师弟无处可去,为了躲避十三楼,和段非烟一起回澜沧盟躲在段玉桥的羽翼之下是最明智的选择。 “哼”,常牧风冷笑一声,也不跟苏婳多说一句话,已经从屠六安手中夺过早已备好的一盒忘忧散,沉着一张脸,快步夺出门来,跨上一匹高头黑马,缰绳一勒,驾的一声向着驻扎在白阳城外的破军楼驰去。 “常楼牧,常少侠!” 身后的苏婳大喊着策马急追,常牧风手里的马鞭反而抽得更急了些。 黑铁楼牧令上还残存着薛朝的血渍,破军楼却已换了掌旗人。营盘门口的薛字大旗,此刻也早已被撤下,换上了崭新的常字旗。如血的夕照之下,一面面楼旗和常字旗迎风招展,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将士单膝跪倒在楼牧令前,齐声山呼:“恭迎楼牧,誓死效从!” 猎猎旗风中,没人注意到常牧风嘴角泛起的那一丝冷笑。 他紧握着手中的天瀑剑,仰面看着旗帜上那个大大的常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想起了目中无人的段非烟,想起了不愿意教自己武功的怪僧,想起了阴险狡诈的屠六安,亦想起了气势凌人的魏九渊。 他在心里默默发誓: 曾经看轻我的,必要你们刮目相待; 曾经欠下我的,也必要你们十倍奉还! 第40章:诱饵 北方的洛河还在封冻,南边的澜沧江早已开河,过了二月二龙抬头,靠水运渔捕为生的个干系支流,早已忙碌起来。水手们身上虽然还穿着厚实的衣裳,骨节却早已如同岸边山林里微微冒青的枝干一般活泛起来。作为澜沧水系的龙头,澜沧盟段府外的五大司门口更是人头攒动,往来不绝。 渡牒司门外的布告墙上,除了张贴了一张渡牒涨价到三两二的告示外,还另外贴着一张来自中京城四象岛的武林告示。围在两张告示前的人群议论纷纷,有的在骂澜沧盟不顾百姓死活擅自加价,有的在小声耳语——据说这次武林大会是四象岛主顾冷杉主持召开,顾家向来与慕容皇族走得很近,怪不得太子殿下也要去凑热闹呢。 与朱阳城内的情形大致相同,武林大会的布告早已贴边大燕境内几十个州府,太子慕容拓要去参观的消息也已悄悄地传遍了几十个州府。 段府对面的茶馆二楼雅间里,常牧风压低帽檐,放下茶杯后,冷冷道:“我们已潜藏在朱阳城中多日,苏楼牧可有办法将那只缩头乌龟引出来?” 苏婳知道他说的是司徒策,为了取他的人头,凌绝楼整队人马已在朱阳城内潜伏了数月,如今尚无结果,这种情况又怎是破军楼的人一来就能改变的?其实,细究起来,司徒家算是对常牧风有恩,若不是凌绝楼的人被司徒策牵制在这朱阳城里,他和师弟恐怕早就落入魏九渊的魔爪了吧。要知道,凌绝楼的人当初来朱阳城,本就是为了寻找这师兄弟二人的。 想到这里,苏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她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表面佯装化妆,镜面却对准了段府大门,只见那里人进人出,却始终未曾发现燕戈行和段非烟的影子。苏婳明白,常牧风带队来朱阳城,虽说是为了配合凌绝楼铲除司徒策,心心念念想着的却是澜沧盟里的那个姑娘。若不然,朱阳城内的茶馆那么多,公务缠身的他为何每天都要来这里喝那碗生涩难咽的大叶茶。 苏婳悄悄抬头偷看他的眼睛,到如今,她已说不清看着段府宅院的常牧风眼里那到底是爱还是恨了。 见苏婳摇头,常牧风也不急,二指夹出三枚铜钱,当的一下按在桌角,已拿起桌子上用布缠着的天瀑剑起身下楼。 二人一前一后下楼时,走在楼梯上的常牧风突又转过身来,看着苏婳,一脸严肃地问道:“待我要了司徒策的狗命后,苏楼牧能否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苏婳上前一步,想不出常牧风会有什么事情求的到自己,而且还非要等到取了司徒策的脑袋之后。 常牧风回身背对着苏婳,左手搭在栏杆上,摇了摇头,“到时自会告诉苏楼牧!” 说完话,也不等苏婳应承,已大步流星向着茶馆外走去。 原本乔装隐藏在茶馆里的几位破军楼士兵,在看到楼牧离开后,也相继不远不近地跟了出去。 十三楼设在朱阳城内的密哨里,凌绝楼牧皇甫铮还在一遍遍地研究挂在墙上的司徒府地图。司徒策家的府邸当初是专门请高人指点,依奇门八卦所建,本就万难攻破,如今滇王又长住进了里面,着实棘手难办。 以前,十三楼要杀的人,无论皇亲贵胄还是武林高人,只要凌绝楼出马,那人的命断不会长过三天。现在倒好,司徒策却又足足多活了几个月。想到这里,皇甫铮将手中那只精致小巧的臂弩猛地往桌子上一顿,恶狠狠地骂道:“该死的缩头乌龟王八蛋,等老子捉到了你,定要碎尸万段。” 此时,一直袖手站在旁边的常牧风却冷冷接话道:“皇甫大人为何非得要在司徒府中杀他呢?滇王数月不回王府,摆明了是要与十三楼作对,莫说你的凌绝楼进不了司徒府,就算真在府中把司徒策杀了,又如何向滇王交代?他若计较起来,到中京皇上面前告你个谋杀亲王的罪名,你觉得陛下会因保你凌绝楼而得罪坐拥半壁江山的滇王吗?” “常楼牧说得轻巧,你若能让那缩头乌龟出府,从此以后我皇甫铮跟你姓!”皇甫铮跟薛朝一样,亦是军旅出身,性格火爆直爽。他骨子里本就看不起前几日还在自己追杀榜上的常牧风,如今见他出言不逊,自然火冒三丈。 常牧风勾了勾嘴角,居然火上浇油:“皇甫大人说话算话?” “快马一鞭!”皇甫铮大吼一声:“如果常楼牧引不出那只缩头乌龟,又当如何?” 常牧风见他的确是较了真,向前一步,将怀里的天瀑剑横在桌子上:“这把剑就归你了!” 身为破军楼楼牧,皇甫铮自然知道天瀑剑的名号,虽然魏九渊不把它放在眼里,普天之下又有哪个习武之人不想拥有这等神兵利器? 见皇甫铮眼中放射出异样的神采,常牧风却又把剑拿了起来,抱在怀里道:“要想把司徒策引出来其实不拿,就看下的饵够不够大。” “我们都把他亲兄弟和儿子都给杀了,还不够大?” 常牧风想起枫火客栈和春华苑的事来,摇了摇头:“皇甫大人好像还不知道什么东西是他心里最重要的。” “那你倒说说看,什么才是那乌龟王八蛋的心头肉?” “司徒策是做什么的?” “开粮店,卖粮食的啊,私底下暗通红莲教。” “那便是了,我们便就烧了他的粮店!” “哈哈哈哈”,皇甫铮突然大笑起来,上前一步拍了拍常牧风的肩膀:“常楼牧不是在说笑吧?你知道那司徒老儿在这朱阳城内有多少家粮店吗?烧他一两家粮店,无异于九牛一毛,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常牧风把皇甫铮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轻推开,缓缓地坐到了常牧风刚才坐的位置上,沉声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常某打听过,朱阳城是水陆集散地,司徒家不仅与大燕境内十几州有生意,还与海外百越诸国舟船往来,粮店也是这里最多共有七十又六家,还有船坞仓库盐埠一十二处。白阳城与青阳城共有粮店、盐埠三十四家,玄阳城和中京虽是天子脚下,周边府县却也有十七家粮店,这样算来一共是一百四十一家产业……” “好了好了好了,我又不是那用算盘的账房先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只说怎么把那司徒老儿引出来!”皇甫铮早已听得不耐烦,手往桌子上一拍,只震得茶盏呛啷呛啷作响,大声叫嚷着。常牧风收了声,盯着一脸茫然的皇甫铮,缓缓笑道:“凌绝楼在朱阳城有多少人?” “朱阳城内乔装了的有二百多人,城外还有一百多人,你问这做什么?” 常牧风不回答,自顾自地算起账来:“算上破军楼在朱阳城的人,就按三百人来算,约莫三四人一家粮店,算来是绰绰有余的……” 听到这里,一直搭不上话的苏婳已然明白了什么,连忙上前,一脸惊恐地看着常牧风问道:“你是想把他在朱阳城内的所有粮店都烧了?” 常牧风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却是摇了摇头:“苏楼牧误会了,早在来朱阳城之前,我就暗暗派人到其他州县去了,想必此时那边的大火已经烧起来了罢!而且,烧粮店的不是我们,是红莲教残存在各州县的余孽!” “你疯了吗?” 苏婳再也顾不得许多,对常牧风大声嘶吼道:“你知道烧了这一百多家粮店米仓,会有多少人忍饥挨饿吗?眼下还未春播,你是想让大燕一半的百姓把来年的种子都吃光吗?” 然而,常牧风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转身看着依旧茫然无比的皇甫铮道:“在下只问皇甫大人,到底想不想要司徒策的项上人头?” 皇甫铮已被他说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才又不无担忧地问道:“如果把他所有的粮店都烧了,他还是做缩头乌龟不出来怎么办?” “那就把司徒家也烧了!” “可是滇王还在!” 此时,常牧风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个子比皇甫铮高了许多,侧头俯视着对方,悠悠道:“滇王为何要保司徒策?” “……” 皇甫铮再也无话,就算他只是一介武夫,胸无点墨只懂杀人,也知道滇王之所以力保司徒策,就是因为他控制了几十个州县的粮米交易,是滇王九千岁最大的钱袋子。如今,钱袋子都已烧了个底掉,他哪里还有再保司徒策的理由。粮店烧个精光,他自然也就从司徒策家离去了。断不会再为一个早已没有利用价值的商人,坐实了自己官商勾结独大一方的罪名。 “这事也曾知会过楼主和太子吗?” 虽然心中已经认同了常牧风的计划,皇甫铮还是不无担忧地多问了一句道。 常牧风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呢?” “那可有密令?”皇甫铮心下急迫。 “皇甫大人是想要太子的密令还是想要魏大人的密令啊?莫非大人认为他们也跟你一样鲁莽,这种事情难道也要授人以柄?” 看常牧风笑容暧昧,皇甫铮和苏婳当时心里一同在想:这个计划魏九渊和慕容拓一定都已默许了。既然一石三鸟,能以红莲教的名义剪除滇王最大的羽翼,又何乐而不为呢?很显然,他们是不会为这种事情出什么密令,谁也不愿脏水最后泼到自己身上。常牧风又被忘忧散所困,自然不敢违逆楼主假传命令。不过,这个计划若全然都是眼前这位少年的主意的话,那这个人,未免太可怕了。 他们哪里会知道,常牧风的谋划,魏九渊和太子真真都是全然不知的。 常牧风断定了他们会这么想,所以才有意不把事情说破。他也断定事后就算太子,哪怕昭文皇帝知道了,也只能把这烧了半个大燕粮店的罪名嫁祸到红莲教头上。他们总不能昭告天下,说十三楼才是罪魁祸首吧。那岂不是给了滇王光明正大谋反的名义,自古清君侧者清的都是君王异己。 栖霞峰中,最美味的山果总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只有铤而走险才能摘到。 若是成了,他常牧风势必能在太子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有朝一日取魏九渊而代之亦不无可能。 如是输了,一颗人头又何足惜? 反正,早在那枚袖箭打入眼睛里时,他就已心如死灰。 …… 门外,一辆搭了篷布的马车停了下来,车上装满了红莲教的旗帜,一路颠簸,一只绣着红莲图徽的三角旗从篷底漏了出来,那图案红得像血一样灿烂。 常牧风从怀里掏出忘忧散,贪婪地吸了一口,走向前去迎接。在掀开篷布看了看里面上百面红莲教旗,发现并无差池后,低声问那赶车的车夫:“绣坊的人都解决了吗?” 乔装成车夫的兵士点了点头,禀道:“按楼牧吩咐,负责赶工的二十一位绣娘和老板都已沉入澜沧江中喂鱼了,做脏活的几位兄弟也都在酒里下了毒……” 同行那么长时间一来,苏婳竟不知他已悄悄干下那么多事。 而此刻,常牧风手中的天瀑剑一闪,车夫的脑袋已经应声落地。 苏婳捂着嘴,连连后退,她突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忘忧散药劲还在,常牧风额头上青筋暴出,双眼血红,他晃着脖子,脊骨发出咯吧咯吧的声响。突然猛地回过头来看着苏婳,幽幽笑道:“苏楼牧放心,这些兄弟都会厚葬的,家人亦都有丰厚抚恤。大事未成之前,常某不敢轻信任何一人!” 他举了举手中的还在滴血的天瀑剑:“与人相比,这块顽铁倒更可信些!” 是啊,他又怎会再轻信于人呢。 他曾信任过师弟,信任过段非烟,信任过苏婳。 所以,才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如今,他只信瓶中药,只信手中剑! 第41章:剑落红梅 常牧风变了,他背手持剑站在朱阳城内地势最高的云塔山塔檐上,看着城内星布的几十处火光,面色沉如秋水,毫无波澜。夜风吹动衣摆和六角云塔塔角上的铜铃,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薄云之上一轮明月,月光在其周身撒下一层淡蓝色的光晕,远远看去,却还是惊寒驿中那个清朗的神仙少年。 如今,大火已经烧起,随后的事情交给凌绝楼处理即可。 念及此,常牧风把目光从城西的一处火点处收回,落到了段府之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了背后站在第四层塔门处的苏婳,只见她还在注视着朱阳城内的熊熊大火,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真的发生了。她穿了一件荷白色的夹棉长锦衣,发髻上碧玉垂簪微微摇晃,与一双杏眼中闪动的泪光交相呼应,整个人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纹丝不动。若论姿色,眼前的人儿绝然是远在段非烟之上的,可是常牧风却从未正眼相待。 常牧风回转身,踩着塔檐上的琉璃瓦,缓缓地走到苏婳身边,擦肩而过时却又停下了脚步,沉声问道:“苏楼牧如今是不是后悔当初救我了?” 苏婳心头一震,不敢回头,只死死地盯着脚下几乎被火光照亮了的整个朱阳城。若要说悔,她悔的是当初在忘川谷时不该因了一时邪念,在燕戈行的酒里下药。她是因此救了叔父,却也从此将常牧风变成了魔鬼。 风从耳际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苏婳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错的,都会万劫不复。 “苏楼牧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才好!” 见苏婳不回答,常牧风拾步走进了塔门里面,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走下塔来。如今,大火已经成势,他也要去做自己的事情了。那些大火烧的虽都是司徒家的粮店,料想澜沧盟盟主段玉桥也定是坐不住的罢?此时此刻,他必已派出大量家丁去各个火场打探消息。如今,守备空虚,正是悄悄潜入段府的大好时机。 塔下,常牧风翻身上马,在对头顶的苏婳大吼一声“苏楼牧在此等我”后,提剑猛抽马臀,黑马吃疼,嘶鸣一声向着山下电掣而去。 苏婳不知他要去哪,再看时身下一人一马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心中虽有种不好的预感,却也得在云塔山上干等,既然答应了他,海枯石烂也没有食言的道理。 胯下黑骑奋蹄狂奔,不消片刻已载着常牧风来到段府近处,常牧风跳下马来,将马拴在路旁一棵大树上,也不蒙面遮脸,便穿过一条小巷,跳上墙头,疾步向着段府掠去。他不蒙面,是因为对手中的天瀑剑很有信心,今夜,但凡看到了他脸的,都必将死在天瀑剑下。 沿着上次与燕戈行一起翻墙的地方跳入院内后,常牧风弓身向着记忆里段非烟的住处摸去。好在已是深夜,虽然大街上四处都在叫嚷“救火啊”、“红莲教放火啦”,段府之中却静得出奇。在经过段玉桥和夫人住的房间时,常牧风看见里面依旧亮着灯,此时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常牧风连忙闪身,躲在墙角。从段府外跑进来的水手满头大汗,待一口气跑到段玉桥房间门外,才停了下来,轻轻敲了敲房门,禀道:“盟主,刚刚打探过了,的确是红莲教的人在放火。” 沉默片刻,一个老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再去探,把家里的弟兄们都派出去,眼睛都给我擦亮些,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红莲教的人!” “是!” 望着急急跑去大门口的水手,常牧风冷笑一声,心说,看来段盟主是不相信红莲教的人会自断臂膀啊?也好,那便去查好了,当心查来查去引火烧身。 常牧风不再多想,再不管段玉桥的事情,闪了一个身,贴着墙角向着段非烟的住处碎步小跑而去。 “师弟会否也在呢?” “他若真在该当如何?” 常牧风这样想着,已行至段非烟闺房之外,待看见闺房之外看守的那三五名水手,和被封得密不透风的门窗后,才微微放下心来:“看样师弟不在,凭他的身手,又怎是区区几个水手,几块破木板儿能够拦住的。” 眼见两名水手走到到房后,房前只剩下一两个,常牧风单手提剑,也不出鞘,踏着隔在中间的花坛哒哒哒几步跃向前去,那两名水手刚听到动静,方一转身,咯吧咯吧两声,脑袋已经被拧到了耳后,鼻孔里再无进气。常牧风弓身向前几步,刚赶到房后查看的两名水手恰巧走了回来,常牧风耳廓微震,待听到脚步声近了,天瀑剑出鞘,刀光一闪,两人已被串成肉串,只余四只恐惧的大眼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常牧风,他们想喊,可是从腔子里涌出的鲜血已经溢满口腔,噎在喉管里,再也发不出丝毫声响。 “燕戈行,燕少侠,是你来救我了吗?” 屋里的段非烟明显听到的动静,抓起一旁桌子上的苗刀,提刀站在窗口,朝外面急迫地叫着。 嘶的一声,天瀑剑破窗刺入,剑尖直抵段非烟左眼,在距离瞳孔不到半寸的地方悬停下来,一滴鲜血自剑尖滑落,落在段非烟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氤氲成了窗外正开得绚烂的梅花。 那剑来的太快,段非烟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许久,剑才缓缓收了回去,又听唰唰两声,再看时,那扇钉满木板的房门已被劈斩成几瓣,轰隆一声向外倒去。稀薄的月光中,门外一人持剑而立,一枝老梅从侧面伸了出来,被剑气震落的梅花扑簌簌落下,落在了他的肩头、剑尖。惊恐未定的段非烟尚未看清来人模样,整个人已被他携起,斩开挡路的梅枝后,向着院外飞去。直到下意识低身去看,看到门前那几具尸体后,段非烟才惊呼一句“你不是燕少侠”,猛地回头,正对常牧风侧脸的黑绸眼罩。 段非烟心下一冷,正欲大叫救命,只觉脑后猛地一震,整个人便晕厥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云塔山上翘首期盼的苏婳终于等回了那匹黑马,而马背上却驮着两个人。她提身从塔上跃下,快步迎上前去,带看到常牧风抱在怀里的竟是段非烟后,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许久,才看着马上的常牧风,喃喃道:“这就是你要让我帮忙做的事?” 常牧风微微一笑:“当初苏楼牧带我们进忘川谷前曾给我们服下解药,想必,一定也能配制出让这解药失效的药物来吧?” 苏婳的心像是被什么人猛攥了一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要做什么?” 常牧风伸出俯身看了一眼怀中的段非烟,那一刻,竟伸出食指忘情地勾了勾她的下巴,低声道:“她不是说自己要嫁之人定要把所有挑战者都打下擂台吗?当初设在段府的擂台,又怎能与端午佳节的四象岛相提并论。三个月后的武林大会上,我要让她亲眼看着到底谁能夺得武林至尊令,我和师弟到底哪个才是人中龙凤!” 说话间,常牧风脸部的肌肉猛抽几下,回过头来盯死了苏婳,沉声道:“这期间,还有劳苏楼牧把她囚进忘川谷中,我会让播风楼的人帮忙放出话去,让师弟端午节去四象城参加武林大会,否则,他就永远别想再见段非烟。我要当着全天下武林人士的面,当着段姑娘的面,与他一决高下!” 他料想,师弟既然知道他是被十三楼的人抓走的,武林大会又跟太子和十三楼有关,一定会去四象岛找他。 苏婳看得清楚,刚说完那句话,常牧风握着缰绳的左手微微就抖了起来,他连忙松缰,把手伸入怀中,掏出忘忧散来。 “答应我!” 服了忘忧散后,常牧风的眼神变得尖利无比,低声对苏婳吼道。那声音像极了一头被囚进在狭小铁笼中,受尽了虐待的猛虎。苏婳心下一悸,虽然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不想看他背道而驰越走越远,但最终还是点头应承下来。 她承诺过他的,她不想让他觉得全天下真已无人可信。 第42章:冰融 滇王九千岁从司徒府起驾回宫那天,司徒府上下老小一百单三人在府前长跪不起,哭声震天却也无法拦住心意已决的慕容端。 他执意出了司徒府,在一位戴着青紫色斗篷,黑绸蒙面的老者的护卫下,分骑两匹大宛烈马,疾行赶回了滇王王府之中。滇王慕容端没有卫队,身边常年只带着那个蒙面老者算是唯一一名侍卫。那名老侍卫的功夫高与不高,朝堂之上江湖之中都无传闻,据说,但凡见他出手的人,全都死了。也无人听过那人声音,平日里,他只背手默默地站在慕容端身后,如鹰似电的双眼,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就在同一天,那个每年开春都会挑着针头线脑,摇着手中的拨浪鼓翻几座山头到温泉镇来卖货的杨货郎如期出现在了镇子上。 据说,他本是温泉镇人,后来全家搬到了白阳城中,开了一间卖杂货的铺面,如今,倒也没忘记温泉镇的乡亲父老,每年都会如约而至,为镇民们带来最紧缺的货物。十几年来,他一直遵守着与老族长的约定,从未把温泉镇的位置透露给过别人。 而今次,杨货郎不但带来了紧俏的货品,还带来了湖外的两个消息。 一个是,今年端午佳节四象岛要举行武林大会,获胜者不但可以得到号令武林的至尊令,还能得到太子殿下的亲自封赏;二个是,红莲教的人烧了大燕国上百家粮店,如今朱阳城内已经米比肉贵,新谷尚未种下,已有人开始拿种子换钱了。这样下去,来年新旧必不能相继,恐会引起大的灾荒。 他带来的消息让沈雪吟又惊又喜。 喜的是太子慕容拓居然敢亲临鱼龙混杂的四象岛。虽然如今她因缘巧合找到了赵破虏,可就算他能同意重画图纸,造出了火炮,也未必真能攻破玄阳城。这些年十三楼连年绞杀,红莲教在大燕国内的势力也已大不如从前了,眼下,几大护法长老相继遇害,平常负责联络各部的江寒又不知去向,想要笼络起一队可以攻城的人马来又谈何容易。想来,倒不如混进四象岛中,远远朝着慕容拓打出一记眠月掌。 惊的是居然有人嫁祸红莲教,烧了司徒家上百家粮店,莫说红莲教绝不会动司徒策一根毫毛。就算真与他又血海深仇,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烧粮店,连累大燕百姓的事儿来。不用细想,便是十三楼所为。她想不通的是,行事毒辣却一向谨慎的十三楼,为何突然间这么明目张胆起来。 “叶姑娘,你看这只木簪好不好看?” 燕戈行不关心什么至尊令,也无暇理会朱阳城里的人有没有吃种子,只顾从货担里挑出一只木簪举到沈雪吟眼前,沈雪吟的玛瑙簪上次被他踩断了,几天来正愁着去哪里找只新的还她。 那一日,燕戈行晚上吃撑了睡不着,想着再去温泉打一遍拳消化消化才睡,远远却听见温泉内有撩水的声响,他本以为是山猪狗熊夜里来此喝水,便蹑手蹑脚地摸上前去,盘算着一拳打死,第二天加菜。结果,还未走到近处,看清山猪的模样,只听磕巴一声,脚下什么东西碎了。他俯身低头看时,却听那边传来了叶姑娘的声音——什么人!? 燕戈行还没反应过来,那根系着铁镖的长鞭就已抽将过来,燕戈行下意识一抓一提,竟从泉水中提出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来,亏的是在夜里,泉边雾气也重,要不然,一丝不挂的沈雪吟定被他尽收眼底。 不小心踩断了沈雪吟玛瑙簪的燕戈行脸上多了一条鞭印,膝下挨了几脚。待身上吃疼,龇牙咧嘴定睛看时,对面的姑娘已经披了红裙,只露出一副雪白的肩膀在外。雾气迷蒙中,两人四目相对,视线竟久久没能错开。 沈雪吟瞥了一眼燕戈行手中那根只要一文钱的木簪,嘴角微微一扬,竟毫不嫌弃地接了过去。然后,拿着姑姑交代要买的针线,肩并肩向着远处的木楼走去。 “慕容拓要去参加武林大会了!”沈雪吟用指头缠着线圈,刻意提醒着燕戈行, “慕容拓是谁?” “大燕国当今太子啊。”沈雪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旁这个孤陋寡闻的家伙,居然连当今太子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哦。” 燕戈行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仿佛那个名字跟自己没有半块熏鱼的关系。沈雪吟心下一急,紧走几步,走到他身前,一下子扳正了他的肩膀:“你不会不知道魏九渊跟慕容拓的关系吧?” 听到魏九渊三个字,后知后觉的燕戈行眼里才放起光来:“什么关系?” “主仆”,沈雪吟放了手,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燕戈行的双眼:“十三楼本是魏九渊奉太子之命着建的。” “那你是说这次比武大会十三楼的人也会去?”这次换成燕戈行紧紧抓住了沈雪吟的双肩。沈雪吟斜盯着燕戈行的手,见对方好歹识趣地把手拿开了,才点了点头。主子既然要去四象岛,又是去参观鱼龙混杂高手出没的武林大会,十三楼的人怎么可能不潜伏左右护其安危? “那就能抓个人来问问我师兄在哪了对不对?” 燕戈行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一样,声音一下子大了许多,看见对面亮着灯的木楼后,才又失落道:“可惜赵大叔不许我们离开温泉镇。” 自从把潜渊琴从忘川谷带回来以后,赵破虏便把吵嚷着要去救儿子的姑姑锁了起来,赵海棠是他妹子,锁就锁罢,偏偏又不告诉燕戈行他们出温泉镇的路该怎么走,还说什么燕戈行既然是故友的徒弟就要对其负责,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找十三楼送死。可是,燕戈行却觉得,他明明没把师父当朋友的,话里话外,恨不得把栖霞峰上那老道带皮生啃了。 沈雪吟看了看手中的针线,微微一笑,心下已经有了主意,也不回燕戈行的话,独自加快脚步向着木楼走去。木楼西厢锁着赵海棠的房间外,她敲了敲窗,一边通过平日里送饭用的窗洞将手里的针线递过去,一边有意抬高的声音,对远远跟上来的燕戈行喊道:“燕少侠端午节要去参加武林大会吗?听说十三楼的人到时会去护卫太子,说不定能打听到常少侠的消息!” 燕戈行见她朝自己使了一个眼色,心里已有了数,当即装模作样地大喊着回话道:“想去是想去,可是温泉镇湖口的奇门星罗岛我们是出不去的。” “你们说什么?太子要去哪里参加武林大会?” 果不其然,在听到二人的对话后,已经十多日未曾开口说话的姑姑突然凑到窗口,朝着外面大叫道。赵破虏一开始把姑姑锁进这座木屋里时,她经常大哭大闹,吵着要出去救人,后来见不管用,慢慢平静了许多。又过了几日赵破虏索性把潜渊琴和琴谱一起丢进了屋内,姑姑便彻底平静了下来,连话都不说一句了。燕戈行曾偷看过,他发现木屋内的姑姑似乎在整日研究师父留下的羊皮卷,有时甚至会点着一盏青灯苦熬一夜。而屋内那架潜渊琴,却从未发出过一丝声响。 “去四象岛啊,全天下的武林豪杰都会去,太子慕容拓也要去凑热闹!”沈雪吟趁热打铁,转身凑上前去,翘着脚对屋内喊道。自从认识了燕戈行,说话向来简短的沈雪吟话似乎比原来多了许多,语气也比平常愉悦了不少。以前,跟红莲教的人在一起时,她总是苦着一张脸,语气冰冷深沉。 “我啊,到时我可以带你们出去的!” 屋内的姑姑刻意压低了声音,示意两人附耳过去:“不过,你们得答应带我一同去四象岛。” 窗外的燕戈行个沈雪吟相视一笑,一同点了点头,与姑姑再三约定好了正欲离去,却听姑姑又叫了声燕戈行的名字。 燕戈行回首望时,才看见姑姑正从窗洞里塞出师父留下的那张羊皮卷来。 吧嗒一声,羊皮卷掉在地上,燕戈行连忙上前捡起,一脸茫然地看着窗洞里的那双眼睛:“琴谱是师父让交给你的!” “琴谱是我当初和那人一起写下,后来又做了些修改托哥哥和孩子一起送到无尘观的。可是,现在他却又做了许多改动,按琴谱上的指法推弹,竟有多处破音,而且不成音律。你师父的琴技虽然只能算是将就,但绝不会出现这种谬误。你是他徒弟,又是学的古琴,看看是否看出他的用意。” 能大言不惭到用“将就”二字形容青阳派音宗掌门的人,恐怕除了师从诸葛门的赵海棠外,全天下再无第二人。 燕戈行心下疑虑,将羊皮卷在眼前展开,手指撩动,心算着弹奏时才发现果然有几处明显的破音,师父画的那几处指法,倒像不管不顾硬生生加上去的一般。 燕戈行一时间也摸不清师父的用意,只凭借超凡的记忆里将那几处指法记在了心中,复又把羊皮卷还给了姑姑,口中答应着回去好好想想,便和沈雪吟一前一后离开木屋,向着对面走去。对面的作坊里,赵破虏正在和三五个帮手一起修补一艘沤烂了底的渔船,叮叮当当的斧凿声传来,好不繁忙。如今,湖外洛河上的冰早就化了,湖内因为水流缓慢,浮冰虽然还在,却也早已松动,用不了多久,温泉镇的渔民就该驾船出湖口,去洛河之中捕鱼了。 望着一丝丝融化的湖面,沈雪吟长舒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长鞭。 她想,虽然自己不曾发出圣令召集,以铲除太子为己任的红莲教各部人马也会在武林大会那天悄悄潜入四象岛吧?他们怎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到那时,自己再以教主身份统领各部,大事可成! 可是,眼前这位听云道长的小徒弟却着实难办,到那时,他若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得知自己正是当年屠灭了剑宗的红莲教圣使,是否还能像如今这般,担着欺师灭祖的罪名,每每都对自己笑脸相迎呢。 又或者,转身就是一剑。 第43章:温泉情浓 转眼又是两月,温泉镇湖岸的垂柳已经绿油油一片,湖面上也变得繁忙起来。 赵破虏虽有一条渔船却不打渔,他每天天刚蒙蒙亮,就会把燕戈行从床上拖起来,让他帮忙把一个个酒坛从山窖里搬到船上。载满酒的小船船艄挑着一面朱红色的酒幡,酒幡上是姑姑用黄丝线绣的一个大大的酒字。 东边泛起鱼肚白,喊着号子的赵破虏撑着小船驶出湖口,往往天还没黑一船好酒便都卖光了。葛家酿造的杨柳醉在洛河之上很有名,渔民船家们口口相传,早已是抢手的俏货。 船只穿梭来往,其实燕戈行和沈雪吟是完全有机会藏身在某艘大一点的渔船上出湖而去的,但念在端午节时日已近,当初又答应了姑姑带她一同去四象岛,便也都安心在温泉镇等着。又何况,十三楼的眼线遍布大燕各地,某个集市上卖杂鱼的小贩都有可能是魏九渊的探子,若早早离开温泉镇,反而平白增加了被十三楼盯上的风险。 那些日子,燕戈行早上在温泉里练拳,傍晚和沈雪吟一起到后山练剑,日子过得倒也算快。拳风日盛的燕戈行也曾问过沈雪吟那套威力无比的掌法叫什么,可惜沈雪吟不说,只敷衍他说是当初师父自创,不曾取过名字。其实沈雪吟完全没必要在他面前藏着掖着,就算她直接告诉燕戈行那是武林中排名前五的眠月掌,燕戈行也不会将它跟红莲教联系在一起,当时他只是随口一问。 站在水中只露脑袋在外的燕戈行运气击出一拳,水下暗流涌动,水面之上却波澜不惊,眼见的速度已经比在岸上慢不了多少。他打了一套暹罗佛拳,穿着湿漉漉的裤子跳上岸来,横披了外衣,坐在一块圆溜溜的山石上依怪僧教的心法运气打坐时,春寒料峭却也不觉得冷。修炼至今,那套心法已是游刃有余,每每练起,掌心脚心都各有一道暖流沿四肢游走,汇于丹田后又沿着脊柱直冲百汇,浑身每个关节穴位都畅快无比。 “燕少侠。” 听到沈雪吟的声音,燕戈行连忙穿好了衣服,一边系好衣带,一边赤脚站在山石上回应:“这边呢。” 这一天沈雪吟破天荒地换下红衣,穿上了一件水绿色的长裙,那条裙子是姑姑亲手帮其缝制的。她虽常年生活在大漠之中,皮肤却很白与裙子的颜色很搭,束腰的裁剪的长裙也让其身姿变得曼妙起来。 她手里提着燕戈行的雪澈剑,猛地向温泉对岸的燕戈行一掷,自己已率先施展轻功,轻点长满青苔的石阶,向着后山飘去。燕戈行练功的那些日子里,她也苦练眠月掌法,但与一心想着救师兄出魔掌的燕戈行不同的是,她是要杀人。 燕戈行把目光从沈雪吟的新裙上收回,弓身捡起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石块,朝着温泉水面打出一连串水漂的同时,整个人已经踏着水面上的石块,哒哒哒几步,跳到了温泉对面的一棵柳树上,又低身一弹向上跃去,落到了沈雪吟身前。这招一苇渡江是他独创的,石块丢出的速度要不快不慢,拿捏的刚刚好才行。快了,自己尚未跳出,石块已飞至对岸,慢了则会沉到水下,无处着力。 沈雪吟浅浅一笑,也不看她,伸手便是一掌,燕戈行举臂格挡,两人你推我挡之间已到山顶开阔之地。 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山后是一座座绵延不断的高山,云雾缭绕间有仙鹤野雀相携而飞,却不知是不是栖霞峰里的那几只飞到了这里。 “如果师兄也在就好了!” 燕戈行自言自语,不禁加大了雪澈剑劈砍的力度,他心里不停地埋怨着魏九渊,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何阉贼偏偏跟他们师兄二人过不去? 他右手使剑,左手使的却是暹罗拳法,这也是那些日历自己无聊,胡乱练出的怪招,也不知实用与否。 与他大开大合的动作不同,眠月掌的招式却很微妙。 叶无欢三十多年前自创的这套掌法,全凭内力发出,以小生大,掌风渐次叠加,击中对方之时,已与发力时的力度大相径庭。 正所谓起于微末,裂于山崩。 据说当初叶无欢在大漠中遇到了流沙,那流沙先是向下漏出一个指头粗细的小洞,渐渐的沙子崩塌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生生拖着远处的一处沙丘沉入了黄沙之下,她便是受这启发,修出了眠月掌。 眠月掌与魏九渊的追魂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追魂掌尽全力击出,只隔空打出一掌,凭的是施掌之人卓绝的内力修为。而眠月掌,看似只打出了软绵绵的一掌,其实手速极快,不觉间已打出成百上千掌,每一次内力叠加,就算沈雪吟的内力远不如服药吃虫的魏九渊,成千上万个沈雪吟加起来,也着实不可小觑。 水滴石穿需要成百上千年,若是把滴水的速度提高成千上万倍呢? 啪的一声,眠月掌打在了燕戈行身旁的一块山石上,山石粉碎,一粒花生仁大小的石粒嗖地一下朝着燕戈行飞来,燕戈行举剑去挡,那飞速旋转着的石粒,竟像是一只小小的陀螺般顶着雪澈剑的剑身,发出了呜呜的声响。石粒的力度越来越大,燕戈行竟被逼得连连后退,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才把剑猛向身侧一斜,顺势将石粒卸向一旁,当的一声打进了远处的一棵柏树里面。 “叶姑娘好棒的掌法。” 燕戈行嘴上恭维着,心下却在想,幸亏自己与这掌法的主人并非仇家,那一下若是拍在自己身上,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就算拍在肉最多最厚的屁股上,也定能把骨盆震碎,苦主还要慷慨地饶一口老血吧? 沈雪吟收了掌,向前一步,伸出手指轻弹了一下天瀑剑,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燕少侠的剑法也不错嘛,似乎又比前几日长进许多。” 沈雪吟哪里会不知道,眠月掌法虽然遒劲,却也有它的短处。施掌之人必须站在远处,若是敌方避开了一击,纠缠近前来,打乱了掌法,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燕戈行抖了一个剑花,将雪澈剑剑尖指天立于背后,伸手轻轻地拉起了沈雪吟的小指,只见她渐次拉开了沈雪吟的五根指头,待看到掌心里的红莲烙印后,沈雪吟才触电一般收了手。 刚才她弹剑时燕戈行不经意扫了一眼,见她掌心红彤彤一片,这才有此举动。 “叶姑娘掌心纹的那是什么?牡丹?芍药?” 见他并未看清,沈雪吟长舒一口气,敷衍道:“什么牡丹芍药花花草草的,那是娘胎里带来的胎记!” 燕戈行这才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有些失礼,尴尬一笑,拉了拉自己的耳垂,露出了右耳后那两枚暗红色的胎记,“既然不小心看到了叶姑娘的胎记,在下也不能占你便宜,给你看看我的便是。” 沈雪吟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将红莲烙印握紧在掌中,又用左手弹了一下燕戈行的耳朵,只弹得对方叫苦不迭。 …… 燕戈行不知,在他和叶姑娘被困在温泉镇的同时,湖外不远处的忘川谷里也正囚着一人。 彼时,她正独自一人站在岩壁上的吊楼中,望着谷口似乎比昨日更浓了些的瘴气发呆。 几日来,她几乎都已把嗓子喊哑了,谷外却还是没有一个人回应。她被迫服下了苏婳特制的药物,剥夺了在瘴气之中穿行自如的能力。 她曾试着逃跑,可每每都会晕死在瘴气之中,醒来,却又躺回了吊楼之中的床上。 吊楼的灶房内,摆满了粮食、蔬果和腊肉,数量之巨,看起来一辈子都吃不完的样子。 好在把她带回忘川谷的那日,苏婳曾瞒着常牧风悄悄塞给她一片布条,布条上写着:“静待端午燕戈行相救。” 若不是这样,从小性格暴烈的段非烟也许早就一头撞死在身后的崖壁上了。 她若知道,自从上次分别,燕戈行竟连想起“段非烟”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没几次,心中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若不是心里一只记挂着师兄的安危,恐怕成日与“叶姑娘”生活在一起的燕戈行,早已对那如同仙境一般的温泉镇乐不思蜀了罢? 却也难怪。 他接年还不到二十周岁,童心未泯,骨子里又是粗心大意的一个人,虽然那日两人缠绵悱恻,却是中了迷情散的毒,囫囵吞枣,不知其味,印象自然也深刻不到哪里去。 第44章:四象海 三人一船一张琴,夜色之中从横七竖八停在湖内的渔船中穿行而过时,木楼里前一晚被燕戈行故意灌多了酒的赵大叔还在倒头大睡。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了一人多高,月色之中影影重重,时而有夜食的银鱼跃出水面捕捉芦苇丛里的蚊虫,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此去四象岛倒也好走,小船沿洛河一路南下,不出三日,便能看见四象岛上的灯塔。 燕戈行的脚下放着一只灯笼,在姑姑的指挥下,猛撑水中葱绿色的竹篙,向着湖口划去。天空中的月牙儿只剩弯弯一道,柳叶儿般飘在夜空中,倒映在湖口的水面上,泛起微微波光。 沈雪吟从船舷处伸出手去,用一根带叶的芦苇划着水面,船尾的姑姑正抱着那张潜渊琴,立足朝着越来越远的木楼回望,此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这温泉镇。 这些日子,她苦思冥想,终于想明白了听云道长为什么给儿子取名姓常,他姓布,自己叫“海棠”,取布、棠二字的各一偏旁,便有了常牧风的姓氏,这也让她更加坚信常牧风就是二十一年前为了躲避叶无欢的追杀,而不得不送上栖霞峰去的那个孩子。 想到此,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玦,轻轻地拴到了琴尾。 她虽然不会武功,却可用古琴弹奏幻妙之音,说不定可以帮到燕戈行的忙。 一船一篙,不时已沿着姑姑指的航线驶出了湖口,一入洛河,水流一下子大了许多,好在燕戈行在水中练就了一副好臂力,长篙左右支撑,竟也将脚下的乌篷船撑得四平八稳。 天渐渐亮起来时,洛河之上往来的船只渐多,姑姑从船舱里拿出三只竹斗笠,分别交给燕戈行和沈雪吟后,自己也把剩下那只戴到了头上。 燕戈行的脑袋上扎着一个发髻,索性抽出雪澈剑,把斗笠削去一个尖,套住发髻后戴在头上。江风徐来,吹起他脑后的发带,发出哒哒哒的轻响。此时,船尾的姑姑已经开始用一只红泥炉生火做饭了。她从瓦罐里夹出几块腌鱼,放进热油之中,发出吱吱啦啦的声响,鱼香飘来,燕戈行忍不住食指大动,一边将船撑向岸边,一边对船舱旁的沈雪吟大喊:“叶姑娘到船舱里拿坛酒出来吧。” 那酒是他前一天晚上就偷偷搬进船中藏好了的。 沈雪吟抱着酒坛走到小桌旁时,燕戈行已经将船撑到岸边,只见他拉着缆绳跳上岸去,用一块大石压住后,重新跳回船上,接过了沈雪吟手中的酒坛。 三人说说笑笑,坛中老酒已下大半,此时却听对岸山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人抬头看了一眼,又立马齐齐低下头来。 那举着楼旗从岸边路上急急驰过的一队人马,可不正是十三楼的人。 待马队行了过去,三人才抬起头来向他们望去,只见马队中间拖着一辆马车,车轮明显已用辐条加固过了,极速碾过崎岖不平的路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也不知马车里面拉的什么人。 “看样子也是去四象岛的。” 沈雪吟沉吟一声,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心下想着,那马车之中拉着的肯定是某位小头目,若不是担心行踪暴露,她早就一鞭甩过去连人带车一起撕碎了。 “唔”,燕戈行把目光收回来,端起黑瓷碗喝了一大口酒:“车里面坐的不会是太子慕容拓吧?” 沈雪吟差点没一口水喷他脸上,若是十三楼的人胆敢把慕容拓关进马车里当成骰子摇,魏九渊的脑袋早就搬新家了。 传闻玄阳太子宫里的那位爷不会骑马,坐车倒也很有可能,但一定会走平坦笔直的官家大道,又怎会出现在这种极易设伏的山中小道。再说了,天子驾六,他至少也应该跟滇王一样乘坐四匹纯色马拉的大车吧,又怎会是眼前这种一匹马拉的小匣子? “坏了!” 眼见马队消失在了山坳处的林子里,燕戈行才猛一拍腿,大叫一声:“既然他们是十三楼的人,干嘛不抓一个回来问问师兄的下落,为何偏要费劲撑船到四象岛去再捉?” 燕戈行悔恨连连,方才只想着不能让十三楼的人发现自己,倒把这茬忘了个一干二净。现在马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又去哪里再找? 沈雪吟却不以为然,用木塞拧紧水囊后,看着懊恼不已的燕戈行轻声问道:“你有信心能把那一队人马全杀了不放走一个吗?若放走任何一个,回去禀告了魏九渊,他一早做好准备,增加看管常少侠的人手,或者干脆换个关押的地方,想要再找岂不更难?” 燕戈行举起双拳在面前,左右看了一遍,摇了摇头。 十三楼中藏龙卧虎,又不乏擅使奇毒暗器的高手,所谓人不可貌相,谁又知道马队里有没有一两个可以跟自己平分秋色的行家?刚才就算他跟叶姑娘联手,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何况,那马队来得快去得也快,就算后悔如今也来不及了。 “还是等到了四象岛,等月黑风高悄悄绑一个更为稳妥。” 燕戈行自言自语。 沈雪吟却有自己的打算,她的目的是去四象岛杀了太子慕容拓,在这之前,决不能生出任何叉子。好在,心思单纯的燕戈行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什么。 马队渐行渐远,被绑在车里的段非烟胆汁几乎都要吐出来了。 双手双脚被缚的她脑袋无力地垂在车窗边,强撑着才能坐稳。 纵是这般颠簸,心里却还是期待着能早些去到四象城。苏婳曾说,端午日燕戈行会来相救,若她没有说谎,这些天来自己所遭的苦难也便值了。 这样想着,脸色煞白的段非烟不觉流出了两行清泪,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爹爹:就算燕戈行忘恩负义不来相救,爹爹也一定会派人来救我吧?爹爹神通广大,一定早就查到是十三楼的人掠走了女儿,早已在四象岛中做好谋划了吧? 马队过去后不久,燕戈行三人也简单吃过了早饭,便又撑起小船,沿着洛河向中京皇城的方向进发。三人走走停停,虽说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到五月初三那日中午,也已远远地看见了四象海中的四象岛。 四象海不是海,而是而是洛河冲击出来的一座内陆湖,广三十余里,呈口袋型,四象岛垂在袋腹之中。 岛上的顾氏因先祖荫蔽,虽无人在朝堂做官,却世代受慕容皇族恩惠,二百余年间,已繁衍成大燕国内除慕容皇族外第一大姓氏。 据说历代四象岛主又都是爱交朋友的性情中人,经过几代人的经营,不在朝堂,却能跟慕容皇族说上话的四象岛在江湖人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自第六代岛主四象腿创始人顾瑀开始,四象岛曾多次牵头举办武林大会。这项江湖上的盛事,断断续续举办了七八届,直到十九年前,前任盟主花不枯带着至尊令隐退江湖才不了了之。如今,四象岛第十二代岛主顾冷杉却再发英雄帖,沉寂了多年的江湖不免再次沸腾起来。 “嚯,真热闹啊。” 撑船的燕戈行将长篙猛地向湖底一戳,朝着对面的四象岛大叫一声,原本半躺在船板上闭目养神的沈雪吟掀开盖在脸上的斗笠起身看时,才发现四象岛已经到了。 广袤无垠的湖面上,大小船只往来穿梭,对面岛上的四象城外各色人头攒动——有穿着锦袍的富家公子、有手持双刀的黑面大汉、有蒙着一层黑纱的峨眉派女道姑、有一脸刀疤满身横肉的莽夫、亦有拄着黑铁禅杖的矍铄老僧…… 身穿一件紫色长袍,浓眉大眼的岛主顾冷杉已早早地站在城门外,对那些有头有脸的江湖人士抱拳相迎: “霍大侠风采不减当年,竟越发年轻了!” “周庄主快快里面请,在下已在府中备下薄酒,为庄主接风洗尘。” …… “半禅大师别来无恙,快请,快请!” 听到这里,燕戈行摇头疑惑着重复了一句:“半残大师?没看见那老和尚哪里残疾啊?” 此时沈雪吟已经重新戴上斗笠,走到了他的身边,冷冷纠正道:“是半禅大师,禅宗的禅!” 燕戈行摸着脑袋尬笑一声,在一艘大船从身边经过,荡开一条水路后,连忙提起长篙,远远地跟了上去。水面上船只太多,若不跟在这种横冲直撞的大船后面,恐怕直蹭到日落西山也蹭不到近在咫尺的渡口。 站在燕戈行身后的沈雪吟四处张望着,却始终没能在人群中找到江寒的身影,而那些吵嚷不已的各色江湖人士,也没一个在脸上写着“红莲教”三个字。 好不容易蹭到岸边,跳上栈桥将船系在一根已拴了七八条缆绳的木桩上后,燕戈行和沈雪吟一个推,一个拉,将抱着古琴的姑姑拖上了岸。 因为雪澈剑是顺来的,早在靠岸之前燕戈行就从乌篷船上扯下一块碎花布门帘将其裹了起来,如今抗在肩上,远远看去倒像是抗着扁担,专为人挑运行礼的挑夫。 三人挤在人群中从岛主顾冷杉身边经过时,笑容满面的顾冷杉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正欲擦身而过,却听身旁的顾冷杉对着身后的随从高声叫道:“快快,段盟主到了!” 话音未落,自己已经不顾岛主的身份,率先向着渡口冲去,一边向那边跑,一边对着湖中大喊:“段大哥怎么今日才到,想煞小弟了。” “段盟主?” 燕戈行心下一紧,转身看时,才发现四象海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楼船,此时,正横冲直撞开挡住了航道的大小船只,一时间水里木屑横飞,岸上叫苦不迭。船首主桅上,一张段字大旗正猎猎风响。甲板之上,众人簇拥之下,背着手站在船头那人可不正是澜沧盟主段玉桥。他黑着一张脸,见故人迎来招呼也不打一声,船未靠岸,已从船头一跃而起,虚空走了几步,跳到了脸上堆着笑的顾冷杉身旁。 “段大哥这是跟谁置气呢,把他名字告诉我,今天没他酒吃。” 顾冷杉还在说笑,却听段玉桥冷冷地回了句:“跟十三楼置气呢,你也敢不管他们酒吃?” 顾冷杉笑容僵了一下,复又笑道:“段大哥说笑了,您与十三楼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又哪来的气生。” “哼!” 段玉桥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顾冷杉,长襟刷地向后一摆,独自向着四象城内走去。生意上仰仗澜沧盟的顾冷杉自不敢怠慢,再不管其他客人,远远地跟上前来。 四象岛上有几处盐泽,几座盐山,盛产食盐,若想卖到缺盐的百越诸国,必要沿洛水南下,经过澜沧盟管辖的水域。 燕戈行压低了帽檐,将走在路中间的沈雪吟向身旁拉了一把,听顾冷杉说道:“段大哥有何难事不妨说给小弟听听,小弟不才,太子身边倒还有几个能说上话的朋友。” 他哪里知道,段玉桥虽早已查明女儿是被十三楼的人掠走的,也曾找朝中做官的朋友去十三楼要过人,无奈那魏九渊一口咬定自己没见过段家千金,摆明了不想放人。既然这样,找他顾冷杉又有何用?不如今日亲自到这四象岛,看看魏九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十三楼里明明已经暗地里放话出来,点名道姓要燕戈行前来救人,那阉人却还装洋蒜,纵是再能忍,也忍不下这夺女之恨的一口恶气。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却是被囚在当初被救回澜沧盟的忘川谷内。 要说自己那糊涂女婿也是该杀,段非烟被掠这么些时日,他竟不上门商量个对策。 可怜,消息闭塞的燕戈行事到如今也没听说过半个字。 要说手眼通天的魏九渊怎会不知道常牧风掠走了段非烟,若是真能引得燕戈行现身,他也乐得装几日糊涂。 “怎么?你认识这个段盟主?” 被拉到路边的沈雪吟心下疑惑,望着段玉桥的背影问道。 燕戈行点了点头,“算是一位不太熟的故人吧。” 若是告诉她自己差点就做了这位段盟主的女婿,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想到此,燕戈行回身四望,却没发现段非烟的身影,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喜欢凑热闹,像位跟屁虫一样的段家大小姐,本不该缺席这场盛会的。 也好,若是再被缠上了,甩又甩不掉,该如何跟叶姑娘解释呢。 第45章:误伤认命 武林大会已搁置数届,今次据说慕容拓又会亲临,前来参加的人自然比往届多了不少。 熙熙攘攘的四象城内普通客栈早已没有落脚的地方,燕戈行武功虽好,无奈下山不久,是江湖上籍籍无名的小辈,自不会被顾冷杉接近家中好酒好菜招待。若想住店,只能去那十两银子一晚的凌波居。 燕戈行和沈雪吟都没钱,姑姑也没带多少银两,所以他们只能跟那些大多是来四象岛看热闹的末流选手一样,在顾家大宅附近随便找个地方休息。燕戈行心里想着天也热起来了,夜里蚊虫横飞,要回船上燃着艾香休息才好。 “早知道不来那么早了。” 在一棵大树下铺了一张草席,扶着姑姑坐下以后,燕戈行望着周边零零星星散落着的江湖人士,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对面几百米开外的地方,顾宅围墙之外,已经搭起六座擂台,顾冷杉的手下们此刻正拉起两丈高的帷幔,将比武场围起来。 坐在地上的姑姑似乎并不急,从包裹里掏出一只烙饼递到了还在四下张望的沈雪吟面前:“叶姑娘,吃个饼垫垫肚子吧。” 沈雪吟接过饼咬了一口,看见燕戈行已经远远朝着一群围在另外一棵树下赌钱的人走去。 “来来来,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一个赤膊的汉子哗啦哗啦地晃着碗中的骰子,砰的一声扣在从船上搬下来的木桌上,刷的一开,有人高声喝彩,有人低声骂娘。 沈雪吟摇了摇头,拎起系在腰上的鱼皮水囊,喝了一口水,勉强咽下口中的干饼。此时却见燕戈行又跑了回来,蹲下身,伸手在姑姑面前腆着脸央求道:“姑姑,能否借我几两银子,等我赢了,双倍还你。” “你若输了呢?”姑姑尚未回话,沈雪吟却看不下去了,伸腿踢了燕戈行一脚。红莲教有条教令就是行赌者斩手,他虽不是红莲教的人,可沈雪吟平生最看不起赌钱的男人。殊不知十赌九输,那原本有钱有势的富家大户,多少家都败在一个赌字上,那一座座镶金贴银的高楼广厦,又有多少间被一粒小小的骰子压垮。 “你怎么只想着输呢,赢了钱我们就可以买酒买肉,到四象城里住好客栈了。”燕戈行脸上堆着笑,复又将脸转向姑姑,“求你了姑姑,我只借一两银子,若是输了,绝不再要!” 赵海棠拗他不过,心里想着这孩子这些天在温泉镇也帮着哥哥做了不少事情,若算工钱又何止该付他一两二两,再说,他既是常牧风的师弟,跟自己半个儿子也没什么区别。如今又要指望他和叶姑娘抓一两个十三楼的人来问出常牧风的下落再去搭救,眼下当真不好扫了他的颜面,便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塞到了燕戈行手中。 “你!” 沈雪吟低喝一声,燕戈行也不管她,早已拿着银子雀跃着向着那群赌徒跑去。 赤膊大汉是庄家,碗中的三粒骰子都已灌了铅,三五个叽叽喳喳的手下又在打马虎眼,燕戈行哪里有赢的可能,不出五局,已经把二两多碎银子输了个精光。 “这把不算这把不算,你们都赢了我那么多了,这把就免了吧,再来一把!”燕戈行紧紧握着手里最后一枚碎银子,耍起赖来不肯放手。那几个靠此为生的地痞哪里肯让,赤膊大汉一个眼色,已有几人把燕戈行的胳膊牢牢按在桌子上。赤膊大汉瞪着一双牛眼,一脚踏上木桌,不容燕戈行分辨,双手已抓住燕戈行的拳头,想要硬生生掰开。 燕戈行许是输急了眼,见那大汉不依不饶,竟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按。 “啊~疼!” 直到看到自己的手腕被反掰脱臼,吃疼的大汉才猛地抽手,大声惨叫着骂道:“不知死活没长眼的东西,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说话间,那大汉已用好手抡起立在桌旁的大环刀,朝着燕戈行依旧被按在桌子上的手臂砍来。燕戈行一惊,运气在拳猛地一抽胳膊,原本按着他的三五个年轻人竟被震飞了出去,又以掌击桌,整个人一跃而起,躲过大环刀后,就手朝他后背打出一拳。只听咚的一声,再看时,那胳膊比他腰还粗的赤膊大汉已经鼻孔窜血,整个人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燕戈行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拳头,他击水数月,不曾与人动拳,没想到一出手就要了这大汉性命。他本只是想教训教训那几人,索性抢些银两作罢的,所以手上还留了几分力。 “杀人啦,杀人啦。” 这一切来的太快,沈雪吟都未曾看清燕戈行到底是如何出拳的,就已出了人命。方才燕戈行出拳的速度竟让她想起大漠里的一种动物来——蜥蜴。 对,就是蜥蜴,他出拳击打,就像蜥蜴以舌捕蛾,快如闪电,嗖的一下,目不能视。 原来,赵破虏胡诌的方法果然管用! 周围的人听到喊声,纷纷向这边围拢过来,还未凑上前去,看清斗笠下的凶手长什么样,却见白影一闪,再看时,那道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白影,已经裹着燕戈行踏草疾飞,飘向远处,隐进了一片树林之中。 沈雪吟一愣,正欲施展轻功去追,却听坐在身旁的姑姑冷冷说了一句:“别追了,是他!” 沈雪吟回身探看,发现姑姑已经缓缓地站起身来,望向那片树林的双眼中,居然盈满了泪光。 “既然是他师父便不会害他。” 她对那人的轻功步法太熟悉了,二十多年前,他也曾这样携着自己,飞举在栖霞峰中的松柏之上,坐在树梢,共看白鹭戏云,同奏高山流水。 “姑姑是说那人是听云道长?” 沈雪吟沉吟一声,想起红莲教青阳一门的惨案,不禁咬紧了牙关。 此时,姑姑已经把地上的草席收起,卷起来夹在腋下,如今出了人命,此地不宜久留,眼下,她只能和叶姑娘一起到乌篷船中暂避。 她断定燕戈行肯定会把师兄的事情告诉听云,常牧风既然也是他听云道长的骨血,他便不会坐视不管。 “叶姑娘,我们先回船上等着吧,此地人多眼杂,我们是跟燕少侠一同来的,一会儿官差来了,恐怕说不清楚。” 沈雪吟知她说的不无道理,便快走几步跟上前去,两人一同压低了斗笠,向着外面的渡口走去。 树林中。 一直三指紧按住燕戈行手腕命脉的听云猛地向前一甩,燕戈行便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滚了满身树皮草叶。 “你的内功谁教的?” 听云道长语气阴冷,携着小徒弟逃命时,怕燕戈行不知是他胡乱反抗,他一直按着燕戈行的命门,却探出了一股奇特的脉象。 燕戈行看到是师父,刷地一下爬起来,上前跪倒急叫道:“师父,我寻到了你要找的故人,可是,师兄……师兄他……” “我问你的内功是谁教的?” 听云道长好像并不关心常牧风的安危,只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重复着刚才的话。数月以来,常牧风要找师弟一决高下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他又未曾被囚在温泉镇里,消息并不闭塞,常牧风的消息恐怕比眼前的小徒弟知道的还要多些。 “一个……一个怪和尚!” 见师父阴沉着脸,栖霞峰上他偷鸡吃时都没看他这么严肃过,燕戈行怕又挨打,只得老老实实交代。 听云道长眉头一皱,白眉竖起:“花不枯?” “对,好像是叫什么花不枯,那阉贼魏九渊就是这样叫他的,为了帮我疗伤怪前辈还教了我一套奇怪的拳法。”说着话,燕戈行已经打出几拳,向师父演示。 听云道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想起多年前和花不枯一同来中京城,潜入皇宫做的那件事情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见师父的表情有所缓和,燕戈行复又提起师兄的事情来:“师兄他被十三楼的人给抓去了,师父快去救他!” 听云道长沉吟片刻,心道,这个傻小子,他若知道自己的师兄已经拜入十三楼门下,不知该作何感想。念及此,听云道长并不直面相答,而是反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段非烟的姑娘?” 燕戈行不知师父为何突然提起段非烟来,连忙点头:“朱阳城里无心认识的,师父也认得段姑娘?” “我不认得,我只知你师兄现在抓了她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并让手下放出风来,要你来四象岛救那姑娘。” “手下?师兄什么时候有手下了?他为何要抓段姑娘?哦,我知道了,他一定是怪段姑娘弄瞎了他的眼,可那是无心之失啊……师兄不是被魏九渊抓起来了吗……” 燕戈行还在疑虑,听云道长见他又犯了多嘴多舌的毛病,咳嗽一声打断道:“你恐怕还不知道,他如今已是破军楼的楼牧了。” 想起常牧风这个孽畜,听云道长就恨得牙根痒痒,几个月来,他四处搜寻常牧风的下落,本想把他捉回栖霞峰上好生管教管教,无奈他每次出行就带着大队人马,不好下手。最近两个月,竟连人影也不见一个了。 “师兄成了十三楼的楼牧?” 燕戈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呆地看着面如沉水的听云道长,许久,才听对方痛苦地沉吟道:“他变了!” 第46章:旧时少年 一颗颗烟花破空而起,硕然绽放,颓然而殒,倒影在四象海中,乱了流波。 烟花是顾家人专门从几百里外的荆州买回来的,据说要连放三天,庆祝这一届豪杰云集的盛会。也能显出顾家家大业大,殷实阔绰。 坐在船尾,用小扇子扇着红泥炉,等着燕戈行回来的沈雪吟,在看到烟花破空的那一刻,突然把扇子丢在甲板上,蹭蹭蹭几步跑进船舱内,拿出了自己的包裹。 姑姑年老体弱,又没有功夫护身,几天来舟船劳顿,早已躺在船舱内睡熟。 沈雪吟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裹,将包裹里的衣服抖了满船,找出了那件红裙,哧的一声撕开里面的防水夹层,抽出一直拇指粗细的烟火。那烟火能喷出特殊的烟花,只有红莲教圣使以及长老护法才可使用,一旦破空,附近的红莲教徒便会聚拢而来。 来到四象岛以后,沈雪吟一直想要使用,却怕凭空放出烟花太过突兀,引起十三楼的注意。如今,既然四象城里已经放起了烟花,对她便是最好的掩护。那烟花破空绽放之时,花型虽然奇特,若是混在众多烟火之中,外人应不会留意。 这样想着,沈雪吟将烟花持在手中,弓身从炉膛里掏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木柴,吹欢了火苗,点燃了烟火的引线。 “嗖,嗖,嗖。” 伴随着三声尖利的哨响,紫、黄、红三枚火球破空而起,飞得比四象城里噼里啪啦的烟花高了许多,在半空之中炸裂开来,火星坠落,拉着长长的焰尾,三种火焰融合在一起,噼里啪啦一阵碎响后,消失了踪迹。 沈雪吟将尚微微发烫的烟花筒丢进水中,站在船头翘首期盼,就算别人看不到那烟火,江寒也一定留意到了吧,她确定,只要江寒看到了红莲教的烟火,一定会来和其汇合。 渡口岸边,四象城的城门城墙上挂满了灯笼,楼门外人声嘈杂,人们纷纷仰头看着天空里的烟花,议论纷纷,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那三个不起眼的火球。 沿着城门往里,经过一条彻夜不眠的街巷,四扇朱漆大门分别冲向玄、朱、白、青四阳城的高墙大院便是顾家的四象府了。如今,那些早来的江湖豪强,但凡有头有脸的,都被顾冷杉请进了顾家大院之中,一边品尝着顾夫人亲手做的肉粽,一边仰着脖子欣赏绚烂夺目的烟花。一时间杯觥交错,粽香酒浓,好不热闹。 出了顾宅东门再往东,是一道直直伸到四象海中的人造湖堤,湖堤的尽头建着一座六层高楼,每一层高一丈三,门口的金漆大匾上书三个字——凌波居。 金碧辉煌的凌波居自然也是顾冷杉的产业,不过,装修虽然奢华考究,服务也都一流,却因房价太高,至今还空着小半。想来也是,那些江湖中能出得起十两房钱的大名头的人物,自然会有架子,姗姗来迟才显面子。想必,到明日此时,凌波居也该客满为患了。 凌波居最顶层的观澜阁中,一袭烟粉色长裙的苏婳,正在将白药的药粉轻轻敷在段非烟的手腕上,她的四肢被麻绳磨了一路,如今已经红彤彤一片渗出血来。 “怎么也不垫些绸缎锦布?段姑娘细皮嫩肉,如何能跟你们这些莽汉相比?” 苏婳歪着头剜了身边的那位腰挎长刀的小头目一眼,他们服了苏婳给的解药去忘川谷押人,走得是陆路,昨天晚上就到了,无奈常牧风和苏婳当时还未到,只得擅做主张,依旧将段非烟捆着,关在观澜阁中。苏婳到了以后,才呵斥她们解开了绳子。 苏婳素来清楚常牧风对段非烟的心意,若是被他看见段姑娘被这几个混人折磨成这个样子,断然不会轻饶。 那小头目自知犯错,虽抱拳低头不语,眼睛却不住地往苏婳的腿上瞄。 苏婳穿衣向来肆意随性,身上的长裙开衩很高,脚蹬一双酱色长筒皮靴,更显双腿修长,光洁迷人。 小头目看得入迷,忘了回话,兀自咽了口唾沫。苏婳见他猥亵,抬腿正欲踢瞎他的双眼,却听门外有人声喊道:“常楼牧到了啊,依楼牧吩咐,昨晚已将段姑娘带到这里。” 苏婳收了腿,放下段非烟的手,起身向着阁外迎去。 两月不见,年仅二十一岁的常牧风鬓角竟已生出了白发,眼窝也比上次黑青深陷了许多,苏婳一时心疼迎向前去,正欲开口,却被常牧么伸手格到一边,重重地撞到了木门上。 再看时,常牧风已经急急扑向床边,上上下下将咳嗽连连的段非烟看了一个遍,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只滑落在床边的手臂上。 很明显,他发现了手腕上的伤痕。 常牧风将天瀑剑立在床边,缓缓蹲下身来,将段非烟的小臂举到眼前,一寸寸抚摸着肌肤上的伤痕,就像是在把玩自己最心爱的收藏品。原本疲惫浅寐的段非烟觉察到了异样,一个激灵猛地收手,触电般从床上坐了起来,在看到独眼的常牧风居然蹲在床前后,胡乱摸了一通,摸到天瀑剑后,不管不顾,拔剑便刺。 常牧风却不躲,就像上次她朝他打出袖箭那样,纹风不动地半蹲在床前。 “常少侠小心!” 苏婳大叫一声,争抢着想来挡剑,可是距离太远,等跑上前去,段非烟手中的天瀑剑已经刺入常牧风胸口半寸。 他的嘴角带着笑,段非烟虽拼尽了全力,天瀑剑没入胸口以后,却再也刺不进一丝一毫,仿佛眼前的常牧风变成了铁打的一般,周身似被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笼罩着。 黑红色的血液从剑刃上一滴滴落下,落在观澜阁的地板上,竟微微泛着蓝光。 “你吃了魏大人养的毒虫了?” 苏婳看得清晰,眼睛始终盯着常牧风的胸口,言语中已带着哭腔。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常牧风消失的这两个月去了哪里。上次,他在朱阳城中火烧司徒策上百家粮店后,被魏九渊急招去玄阳城述职,后来便没有了音讯。本以为他会凶多吉少的苏婳按照答应他的,将段非烟囚在忘川谷中后,自己离开忘川谷四处打听他的消息。直到几日前,破军楼的人拿着他的手令来找苏婳,向她要忘川谷的解药时,苏婳才知他还活着。却没曾想,他是被魏九渊胁迫服下毒虫,修炼邪功。 “太子殿下想要至尊令,他和魏大人身份特殊,不便亲自去抢,只能由常某代劳了!”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自然不能抢什么至尊令,而魏九渊虽算半个江湖中人,却是个阉贼,倘若他得了至尊令,恐怕众人不服。如今,也唯有常牧风这个被忘忧散操控着的生面孔,既听话又狠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今次比武,世人也只知他是青阳派音宗大弟子,不知他是破军楼楼牧。 常牧风的声音如同一阵阴风,吹得人脊背发凉。他轻轻地钳开胸口的天瀑剑,手指贴着剑身缓缓向上游移,眼看就要碰到段非烟握剑的手指,段非烟连忙放手,当的一声,天瀑剑跌落到了床下,段非烟也快速地蜷缩到了床角。 “魏大人担心常某功夫还欠火候,到时真引得花不枯现身,怕是赢不来真至尊令,便有心助我一臂之力,喂我吃了几条虫豸,教了几招他老人家不屑藏着掖着的功夫罢了。” 他的话说得倒是轻巧,苏婳又何尝不知魏九渊养的那些毒虫的厉害。吞食毒虫虽然能激发自身潜力从而功力大增,却也如同竭泽而渔。长此以往,身体将很快被掏空。真到了油尽灯枯的那天,纵是大罗神仙降世,也万难回天了。 如今,他连服两个月毒虫,功力不知道比原来高了多少,却变得形容憔悴,年纪轻轻的脸上竟有了气血两亏之象。 “那些毒虫会害死你的,它们比忘忧散要恶毒百倍!” 苏婳几乎是在嘶吼了,泪眼婆娑中,却看见常牧风缓缓地在嘴边竖起了食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常牧风左手的动作很慢,右手动作却极为迅疾——俯掌向下猛地将天瀑剑吸入掌中,朝着身后凌空一切,身后那名负责押送段非烟至此的小头目已身首异处,脑袋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苏楼牧说话可要小声点,这些人虽然是我手下,谁又知道有没有跟魏大人暗通款曲?这些话若传到魏大人的耳朵里可就大事不妙了,如今我帮你杀了他,也算报答苏楼牧这些天来帮常某金屋藏娇的恩情了。” 说话间,常牧风又看了一眼床角瑟瑟发抖的段非烟,此时的段姑娘早已面如土色。 他缓缓站起身来,背对苏婳,望着段非烟幽幽地说道:“段姑娘,如今天下豪杰齐聚四象岛,我料师弟也会前来,到时你定要养好身体看真切些,看看我与他到底哪个才是擂台之上的赢家!” 他又说:“我让那人带队去忘川谷请你,他却把你绑了过来,你说该不该死?” 滚着银边的长襟从面前低低掠过,苏婳看得清楚,那银色的纹边竟是一条条小蛇,它们吐着血红的信子,首尾相接,爬满了常牧风全身。他头上插着一只白玉簪,眉上锦缎抹额被透窗而来的江风吹动,与腰间那半枚残玦一同荡来荡去。这打扮下的原本是一个光华如月的少年,如今却双鬓斑白,脊背微嵝,竟已像个半百老人,唯有看向段非烟的眼神,还是那样热切,那样温柔。 他是一把剑,太子慕容拓的剑,魏九渊的剑,深深刺入苏婳心中的剑。 夜风吹开的观澜阁的窗子,窗外依旧还有零星几颗烟花破空绽放,苏婳转过身,掠过段非烟的头顶,呆呆地望着半空中炸响的烟花,许久,才苦笑一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药瓶。 细碎的粉末撒在小头目的身上,不出片刻,尸首已化为一滩血水。 她拉着桌布一角,猛地一抖,桌子上的茶具纹丝未动,长方形的桌布却已拎在手中。 她用桌布擦干净血水,又兜起地上的白骨,打了一个结,朝窗外顺手一扬,残存的白骨便已落进了楼下的四象海。 她凑在段非烟的耳边,喃喃问道:“段姑娘,你还记得燕少侠的样子吗?为何常少侠刚才就在身边,我却认不出他来了?” 第47章:七瓣红莲 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在渡口边闪了一下,沈雪吟微微绷直的脊背,虽然不曾看向那边,手里的长鞭却已做好甩出的准备。 这已是接连出现的第四个黑影了,那四个黑影蜷缩在渡口边的角落里,却迟疑着不敢上前。 过了好久,其中一个黑影才试探着,缓缓地从栈桥上走上前来,向着沈雪吟的方向探看。 沈雪吟点燃了烟火,心中大体已知来者必是红莲教的人,却又不敢麻痹大意,只等桥上那人走近了,才从红泥炉里掏出一根燃着的木棍,举起右手,将火苗对准了掌心里的烙印。 这个距离,就算桥上那人不是红莲教徒,沈雪吟也有把握一鞭将其打成肉泥,抽进四象海里喂王八。 在看到沈雪吟手中的红莲烙印时,那人对着岸边吹了一声口哨,原本隐藏在各处的几个黑影便齐刷刷跳了过来,聚拢到那人身后,互相耳语道:“七瓣红莲,是圣使本尊驾到了没错!” 沈雪吟掌心里的烙印与其他长老、门主、头目各不相同,她是七瓣,长老六瓣,护法五掰,门主一到三瓣不等,花瓣越多职位越高。 桥上那些人都是各分部的教徒,职位最高的是一位双瓣门主,自然都没见过圣使的庐山真面目,只认得她手中的红莲印。 “圣使,这里不便行礼,我们可否登船!” 双瓣门主压低了声音,万恐被外人听到,渡口周围横七竖八挺了几十只船,说不定某条船里正躺着一个跟沈雪吟一样找不到住处的倒霉蛋。 听到那人的声音,沈雪吟心下一喜,回身忘了一眼船舱内尚在熟睡的姑姑,提身一跃,便已跃到了桥上。 “参见圣使,圣使驾临不曾远迎,是小的们该死!” 那几人见沈雪吟飞身上桥,赶忙低下头来,不敢直面相视。 “罢了罢了,几位前辈可知哪里有说话的地方,这里人多眼杂,不便相商!” “圣使请随我来!” 双瓣门主低身回了一句,已率先向着对岸走去,其他几人分别行在沈雪吟左右后三处,四下留意,一边护卫着圣使的安全,一边急急向前走去。 …… “什么?大护法死了?” 四象城街巷深处一家隐蔽的纸伞铺子里,沈雪吟大吼一声,震得门外挂在草绳上风干的油纸伞微微颤了起来。 “圣使还是小声点好,这里是四象岛,附近并没有红莲教分支。” 双瓣门主向前一步,拳抵左胸,小声地提醒着沈雪吟,表情极其为难。他的身后,二十几命红莲教徒做着同一个动作,表达着对圣使的尊重和效从。 “是……是谁杀了他?”虽然身为圣使,沈雪吟已在极力隐忍,声音却还是颤抖起来,一颗心儿宛若刀绞。那种伤痛,自打当年亲眼目睹生父被凌迟后,就再也未曾有过。 “十三楼破军楼楼牧常牧风!” 闻言,沈雪吟惊得张大了嘴巴,口中不停地默念着“常牧风”三个字,他不是被十三楼捉走的吗,如今怎么变成了破军楼的楼牧? 沈雪吟心中疑惑万千,想起江寒来,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落下,如果自己不是红莲教圣使,一定会毫不顾忌地放声大哭。可是,她却不能。 从昭文三年至今,陪伴了自己整整二十四年的江寒,在她心目中早已不仅仅只是红莲教的大护法。他是兄长,是父亲,是亲人。 “圣使节哀”,双瓣门主上前一步,低首宽慰道:“这些天来虽不知你的去向,属下们却一直不敢忘记教训,如今二护法梁古发出召集令,将兄弟们召集至此,就是要在武林大会上趁乱取了太子一党的狗头,为大护法报仇!” “梁古呢,梁古在哪?” 沈雪吟这才想到什么似的,猛擦了一把眼泪,低声问道。 “梁护法去中京城南的几个州县召集人马了,说是明天一早一定赶回。” 沈雪吟长舒一口气,咬紧了牙关,心痛如绞,许久,才闭着眼睛沉吟道:“你们怎知常牧风会来?” “圣使有所不知,常牧风早已放出话来,他要以青阳派大弟子的身份参加比武,并以一个叫段非烟的姑娘相要挟,要师弟前来应战!” “燕少侠?”沈雪吟沉吟着,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虽然恨不得现在就去摘了常牧风的狗头祭拜江寒,可念及十三楼势大,慕容拓还未现身,也只能先强忍下这口恶气,等明日梁古到了再从长计议! 交代一番、遣散一众教徒后,沈雪吟担心姑姑醒来发现异样,便一个人离开了伞铺,沿着铺外青石铺就的小巷,缓缓向着四象城外的渡口走去。一路上,江寒的面容一直浮现在她的眼前,他曾是父亲最得力的手下,也曾是自己最亲近倚重的人,如今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怎不教人伤心?沈雪吟的手指握得咯咯作响,只恨自己无能,没能力直接杀进玄阳太子宫,杀个片甲不留。 乌篷船上,姑姑还在安睡,却依然不见燕戈行的身影。 沈雪吟在船尾坐下身来,望着周围一盏盏挂在船上的灯笼发呆,心想:再见他时,应彻彻底底算是仇人了吧?他的师父灭了青阳门,他的师兄如今又杀了红莲教大护法,深仇大恨无以复加。可是,为什么却又偏偏恨不起他来呢。每每想到他,嘴角甚至还会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船舱里的姑姑咳嗽了几声后,从潮湿的床铺上托着腰爬起身,缓缓地走出了舱外,望着沈雪吟的背影自言自语般说道:“也不知那小子被带到哪里去了,难不成亲生儿子的死活也不管了?” 沈雪吟背对着她苦笑一下,可怜姑姑还不知常牧风已经认贼作父成为了十三楼的人,还一心想着救他。 “姑姑还是回舱里去罢,湖上风大。” 沈雪吟强忍住心中恨意,语气尽量平静。心里想着,既然她是常牧风的生母,说不定到时可以利用。 姑姑却摇了摇头,任江风吹乱了花白的头发,慢慢走向前来,站到沈雪吟身边,叹气道:“当初让兄长送他走,也是怕那魔女要了他的命,二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他会不会认我这个狠心的娘。认也好,不认也罢,我却不能眼睁睁看他被十三楼的人给毁了。” 虽然想到叶无欢这三个字,赵海棠便又恨又怕,心底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也是个可怜人,当初,若不是无上道长横加阻拦,她和听云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听闻当年她的肚子里也是有个孩子的,却怕师父知道后对听云的责罚更重,只好将真相隐瞒。身怀六甲的她跟师兄一起受罚,在无尘观外长跪七天七夜,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保不住了,好在自己留下了一条命。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得知听云违背诺言另有新欢后那般疯狂吧?自己的孩子没有了,又怎会甘心听云与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好好活在这世上。 她曾在下山之前,对师父起誓终生再不踏入无尘观半步,后来的赵海棠也只有把孩子送到无尘观才保完全。 而如今,也不知道那魔女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要怪就怪听云太多情,要怪就怪他始乱终弃,要怪就怪这世俗太狭隘,就连自己的亲兄长都不能容忍她跟一位道人长相厮守,又何况时任青阳派音宗掌门的无上道长呢? 第48章:无足之鸟 武林大会虽然是十三楼暗中授意举办,太子也会圣驾亲临,但名义上毕竟是民间盛会,所以十三楼行事也比往常更加低调。 沈雪吟与二护法梁古商议好的,本打算在十三楼的船靠岸之前纵火奇袭。然而,一直等到武林大会正式召开,也没看到十三楼的官船出现在四象海上。待看到擂台外高高升起了太子符节,才意识到十三楼的人和太子已经暗中进入四象城了。沈雪吟无有他法,只得跟众教徒商议,暗中留意,见机行事。 比武采取选拔制,身为破军楼楼牧的常牧风自然不必跟那些末流鼠辈动刀动枪,只在观澜阁里呆着,一勺一勺地往段非烟的口中喂着治疗跌打淤伤的汤药。那汤药段非烟一开始不愿意喝,无奈,他递来一勺,她若不喝,他便从对面的棋盘上捏起一枚棋子,走到窗边,随便朝着楼下某个人打去,那人便登时没了性命。被击中者倒地不起的同时,已有破军楼的人将其掀进四象海中喂鱼了。段非烟无奈,才只得乖乖就范。 “还没有我师弟的消息吗?” 常牧风将药碗轻轻放在桌子上,勺子微微碰触碗沿,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手下跪地俯首回禀:“没有,姓燕的一定是怕了,不敢来了。” “嗯?” 常牧风单眼一瞪,用勺子搅着汤药厉声道:“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师弟不成?他若不来,一定是你们办事不利,没有把段姑娘在此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到时,恐怕你们的脑袋就该挪挪地方了……” 一句话尚未说完,那名手下早已吓得抖个不停,连连回道“小的们再去查,再去查”,弓身作揖快步退出了观澜阁,跑得比猴儿还要快。 段非烟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的四象城,城内不时有喝彩声传来,看样子比试已经开始了。那一刻,她突然就想起朱阳城内比武招亲时的情形了。她把脸贴在窗栏上望向四象城的方位,眼前浮现的却是燕戈行的身影,那时的他拎着一把破剑,将丑陋无比的楼月生打得落花流水。如今,他若真的来了四象城,也一样能把常牧风打下台来吧,到时必要让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师兄看看,到底哪个才是真英雄。 “别想了,他来与不来,赢家都是我!” 常牧风见段非烟出神,缓缓站起身来,冷嘲热讽道。 他相信十三楼的办事能力,既然几个月前就放出消息去了,燕戈行不可能不知道。 他若不来,就证明他心里根本没有段非烟。 他若来了,便让他见识见识毒虫的厉害。 两个月来,他每天食虫,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反复推演暹罗佛拳的各种招式,如今,他有把握将那怪僧传授的拳法一一破解。 “哼!” 段非烟冷哼一声,并未回答,心里却在想,赢家怎会是他呢,退一万步常牧风若真赢了燕戈行,夺了他一只眼睛,大不了还他一条命而已。 常牧风微微一笑,也不争辩什么,交代手下看好段非烟后,抓起桌子上的天瀑剑出了观澜阁。门外,苏婳正捏着一朵艳红的茶花举在眼前玩赏,见常牧风走了出来,忙将茶花藏到身后,上前一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问道:“听说燕少侠至今尚未露面,要我说不来最好。你们二人本来亲如兄弟,这又是何苦?” 常牧风猛地立住了脚步,却不回头,“苏楼牧觉得我会杀了他?” 苏婳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常牧风哼哼冷笑几声:“苏楼牧多虑了,他是我师弟,我怎么忍心痛下杀手呢,只想与他分个高低,也好让段姑娘死心。自此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 “你真的以为只要赢了他段姑娘就会对你心有所属吗?” 这一句,似乎触到了常牧风的痛处,只见他刷的一下转过身来,眉头几乎碰到了苏婳的头顶,盯着她惊恐不定的双眼瞪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回到:“二十年来,只要我与师弟相争的,常某从未败过。” 他的眼中仿佛燃着一团烈火,苏婳不敢直视,连忙把目光瞥向一边,却听他又道:“她要了我一只眼睛,我便要她一颗心,她若不给毁掉倒也不难!” 苏婳不再反驳,她微微后退一小步,把茶花从背后拿出来,缓缓地举到了两人中间,举到了他的唇鼻之间,喃喃道:“世间百花烂漫,常少侠为何偏偏要摘会将你刺得鲜血淋漓的那一朵?” 常牧风盯着那朵茶花看了片刻,他体内毒气太盛,呼吸之间,口鼻之中喷出的气息已让花瓣变了颜色,叶瓣渐渐蜷缩,枯萎成了一团。 苏婳没来由地心疼,她伸了伸左手,却不敢握住常牧风苍白的指尖。 彼时彼刻,她突然间弄不清,到底是魏九渊的迷药毒虫把他变成了这样,还是别的什么了? 常牧风已转身快步走下了楼梯,苏婳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荼蘼不复,委顿一团的茶花,自己也如那苦败的花朵一样,无力地倚倒在了身旁的栏杆上。 …… 四象城内,六座擂台上十二名江湖好手正斗得酣畅淋漓,刀光剑影中喝彩、叫骂声不断。此般情形虽看似热闹,擂台对面早先搭好的高台上却依旧空无一人。从高台上看下来,可以将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待到比试结束,拔得头筹之人将站在高台之上,接受太子慕容拓亲赐的“至尊令”。而如今,不光太子慕容拓不屑来看这些末流选手的比试,就连四象岛主顾冷杉也未曾露面,擂台之下只有一众只会看热闹的江湖人士兀自兴奋着。 顾家大宅之中,最里面早已腾挪收拾一新的别院里,一身黑袍的魏九渊正单膝跪在慕容拓面前,轻声细语地回禀:“禀太子殿下,外面比武已经开始,不出三日便能推选出下任武林盟主,殿下最后一日去看看便好,先前上台的这些人,不配污了殿下天眼。” 慕容拓捏着一根虎须,轻轻逗弄着挂在廊檐下金丝笼里的鸟雀,微微“嗯”了一声,魏九渊连忙又报:“殿下宽心,别院周围都已换上了十三楼和龙羽卫的人,没有我和罗统领的允许连只苍蝇都飞不到殿下身边。” 慕容拓嘴角轻扬,用虎须指了指不知何时落在鸟食罐上的一只苍蝇:“魏大人起身看看这是什么?不是苍蝇吗?莫非是本殿下眼拙了?” 魏九渊起身看时心下大骇,连连请罪求饶,却不敢发力将那苍蝇打死,免得惊了慕容拓的驾。 “哈哈哈,孤是在跟魏大人开个玩笑,瞧把魏大人给吓的。” 慕容拓挥挥手赶走那只不长眼的苍蝇后,拉了拉衣摆,蹲下身,用手中的虎须来回扫了扫魏九渊的鼻头,魏九渊奇痒无比,却连喷嚏也不敢打一个。 “听闻魏大人连我也想利用?” “殿下息怒……”魏九渊连忙磕头辩解,却被慕容拓打断:“既然是为大燕办事,被魏大人当成香饵孤也倒没什么好怪罪的,只是不知道魏大人谋划得如何了,红莲教的那些逆贼有没有被孤引来?” 魏九渊长舒一口气,在被慕容拓扶起之后,连声禀道:“多亏殿下相助提前知会了顾岛主,早在十几天前十三楼各部就已陆续抵达四象岛,乔装打扮隐藏下了。属下相信,只要红莲教的人敢出现,就一定有来无回!” 慕容拓复又转身逗弄起笼中鸟来,那只画眉鸟不知被他逗烦了还是怕了,扑啦啦乱飞起来,溅起的鸟食飞到了慕容拓脸上。慕容拓眉头一皱间,一直守在近处的小太监已经用一只朱漆托盘托着一把雪亮的剪刀递上前来。小太监从笼中抓出画眉,握紧在手中,只听咔咔两声,惨叫着的画眉已被慕容拓剪掉了双脚。慕容拓接过无脚的画眉,在太监的搀扶下跳上石桌,猛地向半空中一扬,将那只不听话的画眉扬飞了出去。 据说,没了脚的鸟儿不敢落地,便会一直飞,直到力竭坠地而亡。在此期间,它要忍受巨大的恐惧,肝胆俱裂。 半空中滴下的血珠打在魏九渊的鼻梁上,啪嗒一声溅了满面,魏九渊却不敢去擦,只抱手弓身,等待慕容拓示下。在用小太监递过来的湿帕擦了擦手上的鸟血后,慕容拓才又说道:“有来无回?呵呵。‘有来’我替魏大人做了,‘无回’二字魏大人做得恐怕还不够吧?” 他看了看向着四象海远远飞去的画眉:“这才叫有来无回!” “还请殿下明示!” “烧,把所有停在四象海上的船都烧了。” “这……” 魏九渊迟疑时,慕容拓又说道:“魏大人难不成还不如常楼牧果决?当初你若早就跟常楼牧一样烧光了司徒策的粮店,我那九叔又怎么可能在朱阳城内赖了那么多时日不走?” “是,属下这就去交代,把四象岛上的大小船只一起烧了,定让红莲逆贼有来无回!” 魏九渊正欲起身去交代手下照办,慕容拓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常楼牧吃了你养的虫豸功夫如何了?若有人真胜了他,我总不能当着全天下武林人士的面,耍赖不给他至尊令吧?还有,那个叫花不枯的真如你说能现身四象岛吗?” 魏九渊心下盘算,眼前这位太子虽然年纪不大,却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的耳目。魏九渊早就知道他在十三楼内安插了眼线,却一直不曾剪除,为的就是能让他安心。做属下的,总要有把柄握在上司手中的,就像忘忧散之于常牧风。 “回殿下,常楼牧身上的功夫已大有长进,又有十三楼和四象岛暗中斡旋,盟主之位已是十拿九稳。至于至尊令嘛,花不枯来与不来其实都无大碍,武林大会中推举出来的盟主才是真盟主。他所持的令牌才是真令牌。而且,属下坚信,花不枯一定会来的。当初,他带着至尊令隐退江湖,为的正是武林不再起纷争,如今四海豪杰齐聚四象岛,眼看风云再起,他不会不来凑这个热闹的。” 慕容拓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向前一步,捏起石桌上的一块核桃酥,举到魏九渊面前:“赏你的。” 魏九渊正欲去接,却听身后有人喊道:“不好啦,不好啦,澜沧盟段盟主跟顾岛主打起来了。” 魏九渊手指悬在空中,眉头一皱,抬头看了慕容拓一眼,待看到对方点了点头后,也未接那块核桃酥,起身火速向着别院外跑去。 顾冷杉是太子的人,自然不能有何闪失。 段玉桥虽为澜沧盟盟主,跟滇王九千岁暗通款曲,却也是断断不能死在四象岛,给滇王落下口实的。他与司徒策大不相同,司徒策虽然有的是银子,却没几个人愿意为他卖命。而澜沧盟振臂一呼,拥趸何止万千?若他死在了顾冷杉手下,滇王借着为他报仇的由头集结九江十五湖人马,恐对太子大为不利。 想来,这便是段玉桥敢大摇大摆单刀赴会的原因吧? 第49章:二虎相争 “段大哥快收手吧,你我兄弟伤了感情便不好了!” 顾宅靠前的大院里,顾冷杉跳上了院子正中心养着荷花的大缸,一边躲开段玉桥手中的长柄鬼头狂澜刀,一边焦急地大喊着。 “既然还认我这个大哥,就把魏九渊躲在什么地方乖乖告诉我,我只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往后生意照常往来!” “大哥,莫要为难小弟了好不好……”顾冷杉一脸哭相,澜沧盟他得罪不起,魏九渊背后那位爷却更得罪不起。 “那好,做大哥的着实没有为难小弟的道理,索性送你个痛快的。” 一语未落,狂澜刀已当头劈下,顾冷杉自缸沿上一跃而起,避开刀锋时,嘭的一声,鬼头大刀已将身下那口盛满水的大缸一斩两段,缸内之水哗地一下散开去,几条锦鲤落在地上啪嗒啪嗒乱跳着。 段玉桥手中狂澜刀并未顿地,逆势一翻,猛拍溅起的水花,一串水珠霎时间便成了钢珠,劈头盖脸朝着顾冷杉打来。顾冷杉却也不慌,左足轻点,身体发力向上一跃,旋即双足并起,猛地往地上一顿,震起了地上一条尺余长的锦鲤,只听噗噗噗数声,再看时,那肥硕的锦鲤身上已被水珠击出了好几个透明窟窿。 “段大哥不亏是水上讨生活的,狂澜刀法依旧不减当年啊。”顾冷杉见段玉桥来了真的,嘴上虽说还在恭维,心下早已把段玉桥祖宗十八代宣了一个遍,直道这老小子翻脸不认人,早已把每年年末差人送到澜沧盟的那一船白花花的银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废话少说,把你顾家的四象腿也使出来吧。” 段玉桥大吼一声,刀柄一转,变为刀口向上,双足后蹬,整个人猛然向前射出,撩砍而来。这一招“白鲫过江”燕戈行也曾领教过,只不过段非烟只学了一个皮毛,威力自然无法跟段玉桥手中的狂澜刀相比。顾冷杉只觉耳畔一凉,下意识侧身躲避时,右腿已经朝前踢出,腿却没有段玉桥手中的刀长,只得踢在段玉桥握刀的手上,嘭的一声,二人震远了开去。 顾冷杉伸手摸了摸左颊,拿到眼前看时,才发现指头上居然有血,“段大哥果真是要跟小弟恩断义绝吗?” 段玉桥握刀的右手吃了顾冷杉一招“太白脱靴”,虎口发麻,狂澜刀抖了几下才费力稳下了脚步,“是兄弟不愿帮哥哥的忙,你应知哥哥膝下无子,非烟便是我的命根子。如今,她被十三楼的人掠去,你却不肯将阉贼的所在相告,为兄也只好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免得被澜沧盟几千号兄弟看扁了。” “澜沧盟”三个字段玉桥说得很重,似乎是在有意提醒顾冷杉与他作对便是与整个澜沧盟作对,以后朱阳城内外的水域里,哪会有他顾家盐船的好果子吃。 顾冷杉脸上的肌肉猛抽了一下,“大哥要取我性命,做小弟的为求自保,眼下只能先说一句得罪了。” 顾冷杉牙关一咬,心中早已在太子和澜沧盟之间做好了权衡,顾家二百年家业全赖慕容皇家所赐,得罪了段玉桥,大不了不要与百越诸国的生意,若是得罪了慕容拓,恐怕他顾家几百座祖坟都要被十三楼掘个干净。当下,顾冷杉横下心,左腿向右侧出半步,啪的一下踢起一张散落在地上的荷叶,右脚踏荷,身体一举,朝着段玉桥扑来。四象腿名不虚传,一腿快过一腿,连环发力,只听四面八方啪啪啪啪几声响,空中的荷叶尚未落地,已朝着段玉桥踢出七八腿之多。段玉桥运气在臂,硬生生受了他几腿,狂澜刀斜向后一顿,插入砖缝之中,止住了退势,大喝一声,向上一扬,竟把地上那块一尺见方的青石砖裹了起来,直朝顾冷杉的面门拍去。顾冷杉脸色一变,正欲散开横飞而来的石砖,却听啪的一声,再看时,段玉桥手中的狂澜刀已把石砖劈成左右两半,刀锋直切右臂而来。顾冷杉心道不好,中了段玉桥的“澜涌前潮”,再想闪身已经来不及了,只得闭了眼睛,想着这条胳膊是保不住了,好在四象腿法靠的是腿,不是手臂。 此时,却听当的一声,睁眼再看时,段玉桥已经连退几步,立在了远处。他手中的狂澜刀方才被李杜的铁笔当了一下,卷了一个豁口。 “段盟主是在找本官吗?” 魏九渊尖利刺耳的声音在段玉桥背后响了起来,段玉桥回身看时,才见他正从拱门外背手走进院子里来,而李杜就跟在他的身后,方才掷出的铁笔,已被打进花丛中,深深地没入了泥土里。李杜闪身去捡笔时,魏九渊已经幽幽地走上前来,嘴角的笑意像是画在了脸上一般。 段玉桥自知不是魏九渊的对手,却也不曾示弱,收了狂澜刀顿在一旁,有意抬高声音道:“我段玉桥虽无一官半职,却也不是蝼蚁一般任凭践踏的无名之辈,你十三楼不分青红皂白掠我爱女,到底是何用心?如今你我离中京皇宫不远,是否要去请陛下评评这个理?” 段玉桥敢这么对魏九渊说话,是认定了魏九渊不敢动自己。如今皇宫里的昭文帝虽然看似软弱无能,却极擅制衡之道。若没有滇王牵制,与北凉人勾结慎密的慕容拓恐怕早就不把他这位父皇放在眼里了吧?若要去找皇帝评理,十三楼还真没有什么便宜好沾。 “哈哈哈,段盟主息怒,本官也是这几日才得知,段小姐的确是被常牧风给抓了,为的倒不是别的,而是常楼牧对段小姐一腔的倾慕。昨日,我已责罚了常牧风,命他派人去把段小姐请来,想来,不必多时你们父女便可团聚了。到时,本官必定把常牧风绑到盟主面前,要杀要剐只看盟主心情……” “我怎么听说常牧风是以小女相要挟,要师弟前来与他比武呢?”段玉桥语气阴冷,恨不得上前活劈了装腔作势的魏九渊。如今,他和常牧风的目的都已达到,自然可以承认是十三楼绑了女儿。 “哈哈哈哈,要不才说段小姐魅力超群嘛,竟让他们师兄弟二人双双一见倾心”,魏九渊怪笑着,向前一步:“难道段盟主不想看看他们两人哪个更胜一筹?那日燕戈行胜了比武,是讨了个巧,这次若常楼牧胜了,澜沧盟和十三楼结下姻亲,岂不更美?” 说到此,魏九渊压低了声音:“十三位楼牧之中,常楼牧虽然来得最晚,却甚得太子殿下厚爱,本官也有意栽培,假以时日必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与那籍籍无名的燕戈行相比,莫不是好了千万倍?” 段玉桥心中只道一万个“呸呸呸”,又念及女儿还在十三楼手中,不便骂出口,只恨恨地看着魏九渊,一脸铁青不说话。 “段盟主要找本官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我就住在顾岛主家的闻涛别苑里,却也没什么好招待段盟主的,倒是有几两从宫中带出来的碧螺春,也不知段盟主可否赏脸?”魏九渊脸上的笑容让人生厌,十三楼的茶江湖上恐怕没几个人敢喝。段玉桥冷哼一声,抬脚将狂澜刀踢起,提在手中,一边转身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一边撂下一句“魏大人的茶段某恐怕无福消受,还望魏大人记得今天的话,比武结束之前,我若见不到非烟,再来喝魏大人的碧螺春不迟。” 段玉桥本就没想要顾冷杉的命,今日,他故意找茬与其大动干戈,就是要引出十三楼的人。既然魏九渊答应会将女儿完璧归赵,堂堂十三楼楼主,倒也没有食言的道理。如今,既然十三楼承认了,他心中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若魏九渊不承认,段非烟才是生死难料。现在,他只希望比武大会上燕戈行能够一举夺魁,万勿再生枝节。 望着段玉桥离去的背影,魏九渊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最后露出了满面狰狞,段玉桥的人头他早就想取,如今却依然完好无损地长在他的脖子上。当年滇王赐他那副对联,就是明摆着告诉世人,段玉桥是他九千岁的人,是他的脸面。有些事情摆到明面上之后,反倒不容易撕破脸皮了。 魏九渊侧脸看了一眼顾冷杉,后者会意,连忙上前一步。 “红莲教的人来了多少?” “回魏大人的话,据安插在红莲教内部的眼线来报,中京城附近红莲教分支的首脑几乎都来了,据说,红莲教圣使沈雪吟也来了。” 魏九渊眉头微微一皱,口中默念着“沈雪吟”三个字,这个十三楼找了多年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女人终于还是出现了。二十多年前,她爹的军机营欠下的那些孽债,也该血债血偿了。 第50章:破音 四象岛西北山丘上,一座废弃的盐窟里,燕戈行正在用一截树枝苦心琢磨着师父新教的几招剑法。 那些招式,栖霞峰时师父从未曾演示过,如今却告诉他能破一脉相承的天瀑剑法,燕戈行多少有些不信。师兄最为狠绝的几招他都曾领教过,而师父藏着掖着的这几招流云式,看起来绵软无力,杀只鸡还差不多,怎会是师兄的对手? 据说,师兄还得到了能让剑法如虎添翼的天瀑剑,江湖传闻中的流云剑却还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自己只有一把还算凑合的雪澈剑,却又丢在了打死那个赌徒的地方,也不知叶姑娘帮自己收好没有。 “师父,为何一定要赢了师兄呢,成全了他和段姑娘岂不更好?” 燕戈行将手中的树枝狠狠地戳进洞壁之中,挑起了一些盐土,满脸的不甘愿,自己果真赢了师兄,段姑娘岂不缠得更紧?若是那样,叶姑娘又该如何面对呢。 背手站在洞口看着远处比武场的师父并未回头,只冷冷地答道:“你赢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十三楼,若让十三楼的人成为了武林盟主,整个大燕武林都要大难临头!” 身为常牧风的生父,听云又怎甘心将那几招克制天瀑剑法的招式传给燕戈行这个外人,所以,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未曾将流云式最高深的几招倾囊相授。只是,事到如今已容不得再作他想。 “可是你不也说了吗,顾冷杉拿出的至尊令是假的。” “花不枯若不出现,那至尊令就是真的”,听云道长加重了语气:“所以,你必须赢了他。” “唔。” 燕戈行沉吟了一声,复又想到了什么:“栖霞峰中我和师兄比武只赢过一次还是他有意让着我,若这次师兄又赢了该当如何?” “……”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听云道长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来,最后冷冷说了句“我不会让他赢的”。 说完这句,听云心里又想“更不会让他丢了性命”,便呼地一下朝着山下飞举而去了。 因师父交代过,必须在两天之内将“束云担雪”、“云泥异路”、“梳云掠月”这三招练得烂熟于心,眼见师父下山离去,心中亦想回渡口看看叶姑娘和姑姑怎么样了的燕戈行,也只得收下心来,躲在盐窟之中练剑等着。他整整练了两个时辰,直到日头升到了当空,天热的几乎要将洞口的盐粒烤化时,才见一抹白影从远处疾步奔来。 “师父。” 燕戈行迎向前去,才发现师父肩上居然背着那架潜渊琴,手里提着的正是自己的雪澈剑。 “你见到姑姑和叶姑娘了?” 燕戈行的眼里放着光,听云道长却摇了摇头,眼前这位二徒弟心思单纯,又怎知自己口中的姑姑是师父断然没脸去见的,他这一生只爱过两个女人,却也深深伤过那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他都曾信誓旦旦长相厮守,起誓时也都是一腔真心,到如今,自己却也不知誓言到底是真是假了。 二十年未见,若真的面对面,又该如何开口。 所以,他才在渡口处藏身整整两个时辰,只等那姓叶的姑娘带着赵海棠去四象城内用中饭时,才像个贼人一样钻进船舱中取了潜渊琴。 “你没见她们二人琴是怎么得来的?” 燕戈行还在多话,听云却不理他,径直走进盐窟之中,将潜渊琴放在地上后,又在燕戈行面前摊开了那张画着琴谱的羊皮卷。 修改过的《流云赋》每到高潮时便有一处破音,几处破音将好好一首曲子割得七零八落。 “将这琴谱牢牢记在心中!” 燕戈行心中疑惑,不知师父为何要他记下那到处都是破绽的琴谱:“为何要记下这不成音律的谱子?” “为了救你师兄。” “救我师兄?” 一会要赢师兄,一会又要救师兄,燕戈行一时间被师父搞糊涂了,喃喃重复着师父刚才的话。 听云道长强行将琴谱塞入了燕戈行手中,沉声道:“到时恐有仇家来找你师兄寻仇,她若来了,你便按照琴谱上的指法弹奏,别管音律是否有误!” “哦”,燕戈行嘴上虽然答应着,心中却一百个不解,师兄年纪轻轻以前从未出过栖霞峰,哪来的仇家? “师兄的仇家是谁,你为何不弹琴帮师兄?” “我……不……不想伤她!” 听云道长沉色呢喃着,若是自己亲自抚琴破了叶无欢的眠月掌,她恐怕会恨得更切了吧? 燕戈行正欲开口问,却看见师父望着羊皮卷的双眸之中竟有泪光闪现,一时间不敢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似乎陷入了沉思中的师父。 这首《流云赋》是师出诸葛门的赵海棠目睹听云所练的流云剑后,和他联手所创,后来与听云分别,又修改加入幻音技法,托赵破虏将琴谱和常牧风一起交到听云手中。为的就是让他每次练剑抚琴之时,都会想起那段过往,都会心痛如绞。 她曾借兄长之口给听云带话——何时你听这曲子心不痛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才算了了。 听云曾答应为她还俗,最终却食了言,她心中对他恨意,一如这曲子的凄凉苦绝。 可是,她又何从得知,听云和叶无欢是有过一战的。 彼时,被师父无上道人赶下山去,为躲避江湖上的流言蜚语逃到大漠中创立了红莲教的叶无欢在得知听云居然另有新欢后,约他到邙山下的枫火桥一叙。那一叙,叶无欢凭借自创的眠月掌打断了听云四根勒骨,并留下话来,若是他敢为除自己以外的女人还俗,她定会派红莲教徒杀进山中,捣毁无尘观,将赵海棠碎尸万段。 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圆满。 身受重伤的听云无奈,才只得食言,为保赵海棠性命,与其断了往来。 后来,赵海棠却又生了听云的孩子,才再次被叶无欢追杀,直到躲进温泉镇中重获安宁。 雷火焦梧是为赵海棠,无解残棋是为了叶无欢。 二十多年来,听云一直寻找克制眠月掌的方法,因他知道,有朝一日常牧风终归是要下山的,到那时,叶无欢断不会善罢甘休。 他深知眠月掌无踪无形,是以掌风震波推动,若破此掌,必要以更高强的震波相抗,他苦心孤诣几十载,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却是在琴声中找到了答案。 他将那几处破音指法,绘入《流云赋》琴谱之中,本想借徒弟之手交给赵海棠,期待她和常牧风母子相认后能在叶无欢追杀时助儿子一臂之力,不再四处逃命,不曾想赵海棠尚未悟出其中玄机,今日却要悄悄偷来救常牧风的命。 他断定常牧风命手下大肆招摇,一定也引起了大漠中那个疯女人的注意。 如今,他见不到常牧风,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小徒弟身上,期望他能在叶无欢杀来时帮师兄一把。 …… “师父,您又哭了?” 燕戈行想起栖霞峰雷焦梧桐那晚的情形,偏多嘴多舌加了个“又”字,听云道长一时尴尬连忙别过头去,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交代道:“师父这两天教你的几招虽然能克制你师兄的天瀑式,只可惜你使的却不是流云剑,他若真全力相搏,你真不一定就是对手。到时,你要格外留心,不要让他伤了才好” 说到此,听云道长顿了一下,许久才又加了句:“也……也要留心别伤了他!” 燕戈行的内力他试探过,花不枯又教给了他暹罗佛拳,所以,听云那迟迟说出口的后半句才是重点。 “师兄的天瀑剑已经找到了,流云剑在哪?”燕戈行听师父提到流云剑,忙跟上前来看着手中的雪澈,连声追问。 “流云……” 听云道长沉吟着,他亦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据说早在燕戈行的师祖无上道长还是一位小道,青阳派亦未分裂成剑、音两宗时,流云剑便被某位高人盗走了,也正因了那次失窃事件,青阳派才分裂成了二宗。其实,早在教授常、燕二位武功时,听云道长就有私心。天瀑剑虽然当时已被江寒抢走,但终有下落,有找回来的希望,流云剑却杳无影踪。所以,听云才选择教亲生儿子天瀑剑式,期待某一天得到天瀑剑的他能功力倍增,事实亦是如此。 “丢了。” “丢了?” 燕戈行心有不甘,声音大了起来。 听云不再作答,如今,他只希望眼前这位小徒弟能够短时间内将那几招剑法领会通透,以雪澈剑与天瀑相抗。若是不敌,自己也只有暗中相助了。 远处,比武场外的绿色旌旗已换成了黄色,一阵阵喝彩声传来,看来,不出两日,黄色的旌旗便会换成红色。赤旗升起,决赛便要开始了。 “练剑!” 听云冷喝一声,低头看向了身下的潜渊琴,赵海棠不知什么时候把属于自己的那半枚玉玦拴在了潜渊琴上,宝蓝色的流苏委顿在地,一如当年躺在苦楝树下的赵海棠,黑发扑了一地。 第51章:月黑风高,小心人头 乌篷船上,赵海棠握着听云留下的那张纸条,久久不能释怀。 “借琴一用。” 区区四字,仿佛写尽了几十年来的恩怨纠葛。 “还是不能释怀,不敢见我啊!” 她轻声自语着,抬头看向站在船尾翘首以待的沈雪吟,她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站在栖霞峰顶看向山外的自己。那一日,听云本信誓旦旦去与叶无欢诀别,回来时,身受重伤的他却食言把她赶下了栖霞峰。 四象海中,已有三三两两的大小船只离开,船上载着的自然是擂台之上灰头土脸败下阵来,无颜再呆在四象岛上的输家。那些船只仿佛也跟吃了败仗的主人一样,瘪帆斜舷零零星星地离开了四象海,缓缓驶入了四通八达的洛河之中。 待到日落十分,四象海中的客船虽走掉了十之二三整个湖面上还显得满满当当,那些原本没在城内找到客栈住在船中的人,也都纷纷下船,去城内找住处了。沈雪吟因担心燕戈行回来找不到她们,只得跟姑姑一起依旧住在船上。 待到日落时分,却有七八条四象岛顾家的船开了过来,几十名家丁各自跳到停靠在岸边的客船上,用手中的缰绳把所有客船都拴到了一起。 “岛主有令,今夜风大,船上勿要留人,免得被江风掀进湖里喂了王八!” 家丁门一边拴船,一边大喊大叫着。 “你家岛主就是个喂不饱的大王八,不让我们住在自己船上,还不是想着赶我们去住店,掏光我们口袋里的银子?” 一个拎着酒坛从船舱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的红面大汉大叫着,那些家丁倒也不气,笑着打趣道:“我家岛主是不是王八我们不知,阁下若是被风刮入湖中,湖里的王八吃了你的肉要醉上十万八千年倒是一眼便看出来啦。” “莫不是想省下几两房钱,再添两坛黄汤吧?哈哈哈哈。” “看他那一脸红彤彤的样子,倒像是只泡在酒里腌透了的酒枣。” “哪里是酒枣,分明就是一团酒糟嘛,哈哈。” 笑骂间,又有些想省房钱住在船里的人被赶了出来,口中骂骂咧咧地上了岸。 沈雪吟不便生事,只好带着姑姑裹在人群中暂时上岸,躲在远处,见那些家丁拴好船只乘船走了,才重新回到船上。她和姑姑二人担心被那些家丁们发现后又要来赶,便没有生火,只吃了些烙饼鱼干充饥,直等到下半夜,却还不见燕戈行的影子,也只好双双钻进船舱里面睡下。 沈雪吟向来睡得浅,迷迷蒙蒙中,听到船舱外有人大喊“失火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啊”,等冲到船舱外看时,才发现停靠在渡口边的百十艘船只居然着起火来了。火点并非一处,而是多处起火,借着江风正快速向着这边漫卷。噼里啪啦的火声中,桅杆船帆纷纷倒在船上,又引燃了相邻的船只。湖面上虽然也有跟沈雪吟她们一样偷回船上的人,但人数实在太少,想要救火无异于螳臂当车。此时,早已有人跑到四象城城门口求救,可是守门的却爱理不搭,被人们骂得狠了,才悻悻地开了城门,放那人进去。 沈雪吟深知若是不小心走水失火,绝然不会有那么多起火点,联想起白天顾家家丁们的做法,心里早已有数。眼下却也无法去找顾冷杉理论,只得重新冲进船舱内摇醒了姑姑,两个人收拾了几件行礼,跑上了岸去。 拉着姑姑跳到栈桥上的沈雪吟回首看时,见大火已经成势,就算是顾冷杉真心派人救火也无力回天了,便再不顾乌篷船,拖着哭咧咧的姑姑向着四象城内行去。二人找了一家客栈开了一间房,交代店家若是一个戴着斗笠,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来找便告诉他她们住在哪里,才双双上楼进屋。 那客栈是沈雪吟留意找的,从二楼开窗向东看去,恰好能看见那挂满整整半条青石巷的油纸伞。 …… 四象城外的渡口挤满了骂娘声不断的船家,望着湖中心还在烧个不停的大火,已有几人跃跃欲试,挽起了袖子要找四象岛的人算账。好在顾冷杉及时出现在了城门上,对着城下声讨的人群放话——太子仁慈,今日船家的损失由玄阳宫一力承当。 听四象岛主这般说,那些被烧了船的人才渐渐收了声,依依不舍地重新回到了城中。既然太子有话,比武大会结束后会派官船前来接人,索性便心平气和地等下去就是了。 四象城城墙西北角的角楼中,眸中映现着城外火光的魏九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下,红莲教的人插翅难逃了。” 李杜用铁笔拍打着掌心,十三楼中除了司命、天判、天音、天听四楼外其他九楼全部到齐,红莲逆党已是瓮中之鳖,此一役若能功成,沈鳌余党便再不能给太子添乱了。 李杜又哪里会明白,魏九渊一手创立十三楼从一开始为的便不是太子,而是借太子之名壮大自己,一报二十多年前的屠门之仇。 二十三年前,屠夷策出。 玄阳城外的朔风口有一家周姓汉人开的马店,偏偏同情收留胡人商队,被沈鳌手下的军机营以“通敌叛国”之罪绞杀满门。周老汉膝下有六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直到五十有二才得一子。那一次,军机营的兵士把六位姑娘蹂^躏够了,才将一家老小绞杀示众,好在年仅十二岁的独子因贪玩跟小伙伴跑去城内看花灯才躲过了一劫。后来,这独子被一位隐士所救,改名换姓,传授武功。因缘际会,那孩子竟在册封太子那年,考取了大燕国的武状元。而魏九渊的启蒙师父是谁,事到如今还是个谜。就连魏九渊本人,也不知他的姓名,只唤其师父。 “姐姐!” 每念及此,魏九渊便会心痛如绞。 魏九渊把目光从已被烧成一片火海的四象海上收回来,侧目看着身旁的断羽楼楼牧冷凌道:“传递消息的纸伞店伙计可以死了,还有他那绑在顾岛主家的七十岁老母也一并杀了,能教出这种背叛同门的儿子是她老人家的罪过!” 被唤作冷凌的男子身材清瘦,却穿着一件肥大黑袍,头上罩着一个似乎能把整个人套起来的斗篷,虽然岣嵝着背,看起来却也八尺有余,只有斗篷下露出的半张惨白无比的脸,向旁人证明着袍子里并非空无一人。 他右手拎着一面铜锣,左手握着敲锣用的布锤头,幽幽向前一步,薄如纸片的血红双唇微微开启,露出了一口漆黑的牙齿:“这次的人心能吃吗?” 魏九渊点头时,黑袍已从角楼上一跃而下,只余一阵风声。 …… “哐……哐……哐……” 三声锣响颤颤未尽,一个幽幽的声音便在巷子尽头的阴影里响了起来,那声音就像是打更的更夫,细听念出的词儿却又不尽相同。 “月黑风高,小心人头……” 巷子中的一间民房房门的木闩咔哒咔哒晃了几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躲在角落里的纸伞店小伙计早已抖得像是筛糠。 还未看清黑袍里那个到底是人是鬼,却觉胸口一冷,再看时,自己那个血淋淋的人心已经被拎着铜锣那人端在掌心。此刻,那人正张开血盆大口,咔擦一声咬向了还冒着热气,噗通噗通跳着的人心,一边忘情嚼着,一边自言自语道:“人心要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伙计兀突突地瞪着双眼,这才感到胸口奇痛无比,想要哭喊,却已没了力气,只像根木桩般定定地杵在那里,眼睁睁看冷凌把自己的心吃了大半,才七窍涌血,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第52章:门派,江湖 五月初九,武林大会接近尾声,六座擂台也撤得只还剩下两座,两组豪强,每组八人,两两对战,就算每对人要用时半个时辰,待到日落之前,也必能分出高低。 一东一西两座擂台下面围满了吵嚷不已的看客,此时,已有六位裁断正襟危坐在两侧的裁断席上。那六人皆是江湖上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人物,依次是少林一尘方丈、恒山赵五岳掌门、四象岛主顾冷杉、燕北骠骑堂堂主穆铁铮、洛水山庄庄主曾许卿以及八达镖局任重。这六位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未曾亲自参战,却都派出了得意弟子。除了八达镖局和骠骑堂选派的选手没有杀进八强,其他四大门派各有一席之位。 擂台四周的红色旌旗被风吹起,三通战鼓擂过,东西两座擂台上各有一对选手站到了台上。待这八人比武结束,选出了四强,便会接受天南地北习武之人的挑战,以示公平。 “洛水山庄少庄主曾默对流星堂堂主郑雁秋。” 这边厢,赵五岳刚一宣布,对面擂台上穆铁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少林半禅大师对南海派阮清子。” 话音未落,一声长号响起,比武正式开始。 擂台上,四位选手各扬所长,一时间刀光拳影,热闹非凡。擂台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燕戈行带着斗笠,肩上横着一架古琴,在人群中被挤得左摇右晃,好不容易才蹭到人群中间,却再也挤不进去了。 “师兄在哪?” 燕戈行心下想着,抬头四处张望,师父交代他要暗中留意师兄的仇家,如今,连师兄的影子都还没有看到,又哪里去寻什么仇家。燕戈行索性将古琴竖起顿在地上,单手撑着琴首,垫起脚尖向前看。 此时,西边的擂台上,半禅大师手中的禅杖正舞得虎虎生风,禅杖上的几十只铁环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那半禅大师是一尘方丈的师弟,将少林棍法以一根精铁禅杖使出,动作大开大合,一时间手持一双软剑的阮清子竟进不了他的身。那边厢,本被寄予厚望的曾默在面对郑雁秋手中的流星锤时竟然有些吃力。本负责裁断西擂台的曾许卿不时转头向儿子的方向看去,紧张得出了一头大汗。 两座擂台中间的花梨木香案上,三足冲天耳铜炉里燃着一根线香,两边各站着一位腰系红绸带的力士,只等香炉里的线香燃尽了好再点上一只。 “群鱼驱鲨!” 阮清子突然一声暴喝,手中双剑变得飞快,嗖嗖嗖嗖几声轻响,整个人已斜身像只陀螺一般在半禅大师身边极速飞旋起来,两只软剑亦如同两条银鱼一般连续破刺。那两把软剑的速度越来越快,银鱼由两条变成了四条,复而八条,十六条,无数条剑鱼集结在一起,变成了漩涡一般的鱼阵。 再看半禅大师,却也不慌,马步扎稳,禅杖收在胸前后左右格挡,只听软剑砍在禅杖上发出一连串叮叮的声响。半禅大师左右手来回腾挪,身体却岿然不动,他速度极快,一时间竟散发出无数只臂影,就像身上突然长出了千百只手臂一般。 “好一招千手观音!” 看客中已有人认出那是少林派很少示人的绝学,拍手叫好道。能逼得半禅大师使出少林绝学,阮清子的功夫可见也非常人所能及。 燕戈行被这二人极快的手速搞得眼花缭乱,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擂台时,才见曾默不知何时已挨了郑雁秋一锤,手中的长剑跌落在地,捂着胸口向后踉跄了几步。对面爱子心切的曾许卿看得真切,下意识地站了一下身,却又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坐了下去,却也是如坐针毡。 曾默勉强收住了退势,双手中指相触,掌心向下,气沉丹田运气,踏出一脚挑起跌落在地的长剑,本欲再战,却听那边的父亲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逆子,是觉得你父母给的这条命不值钱吗?你年龄尚轻,江湖经验自然不足,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还不快快认输退下!” 曾默是老庄主曾许卿的独子,眼见儿子身受重伤却还想搏命,老庄主自然忍无可忍。 曾默本还想再与郑雁秋斗上几个回合,见父亲居然不顾身为裁断的颜面起身喝止,又觉自己真真不是郑雁秋的对手,也便不再恋战,捡起地上的长剑,蔫头耷脑地下了擂台。他年仅二十三岁,能在豪杰辈出的武林大会中杀进前八已实属不易,足以令江湖中那些纨绔子弟刮目相看了。 “流星堂堂主郑雁秋胜!” 曾默刚一走下台来,一袭青袍的赵五岳便大声对着台下宣道。脖子上挂着流星锤的郑雁秋向台下抱拳行礼时,擂台后面又走上两个人来,一个是恒山派大弟子陆七,一个是四象岛主顾冷杉的四子顾恒。陆七虽然是赵五岳的徒弟,却比师父小不了几岁,年过四旬大腹便便,却使得一手好剑。而顾恒年龄就比他小多了,一脸的稚嫩,看起来倒与燕戈行年龄相仿。据说,顾家的四象腿法向来都是单传,虽然顾恒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顾冷杉却独独把四象腿法传给了他,可见其资质颇高。 “顾少侠好气度,年纪轻轻就得顾岛主衣钵,着实是江湖中一大幸事!” “多谢陆大哥谬赞,小弟这厢有礼了,还望陆大哥手下留情,别让我在自家门口输得太难看!” “哈哈哈,顾兄弟谦虚说笑了……” …… 恒山派与四象岛本就交好,如今两位对手相见,也不免客套一番,心中各自盘算着要怎么赢了对方,却又不至于驳了他的颜面才好。 说话间,陆七食指轻弹剑挡,噌的一声,剑已微微出鞘。 顾恒则袍前衣摆一撩,接在手中别进腰中后,右腿向前微微迈出一步。 两人你推我挡之间,虽步伐迅捷,剑技凌厉,明眼人却一眼便能看出,恒山派的陆七是在有意让着顾恒,貌似恒山派和四象岛暗下里已达成了某种默契。看着步步退让的大弟子,手捋虎须的赵五岳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起先,他还怕这位大徒弟不明白自己的用意,会与顾恒全力拼杀,现在看来,是自己低估了这位大徒弟的世故了。身为恒山派的大弟子,他又怎么会不知顾家的背景。就算恒山派真的拿到了真假难辨的至尊令,背后没有更大的势力相携,恐怕也终是只烫手的山芋。如今,还不如送四象岛一个人情,落得个全身而退。 跟恒山派的想法一样,江湖中那些底蕴稍微深厚一些的门派,大都知道此次比武大会跟十三楼和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接到顾冷杉的请帖,碍于颜面不得不派人参加,也大都是派出了手下或者弟子,前来凑数显得热闹些,不至于驳了慕容拓的面子罢了。那慕容拓要是认起真来,拆几座庙,掀几间观,自不再话下。 所以,比到最后,旌旗变红,顾恒这种后辈也能杀进八强也便不奇怪了。 若不然,仅仅是擂台两侧那六位裁断,便会在八强中占去六席,又哪里轮到他这个黄口小儿挥斥方遒。 官家信奉皇权天威,江湖中人却不吃这一套,他们心目中自有自己遵从的东西。 若不是当年花不枯不告而别,隐迹江湖,导致燕境武林一盘散沙,如今这些有头有脸的门派宗师,又怎会唯顾冷杉马首是瞻。的确,顾家曾牵头举办过多届武林大会,但那时的顾家是何等荣耀的存在,江湖人提起都要高高竖起大拇指的。 而现在的四象岛,倒更像是太子和十三楼的一条看门狗。 …… 燕戈行的脖子仰了太久,不觉晃了晃脑袋,此时却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看时,才见竟是沈雪吟。 “叶姑娘,你有没有找到我师兄?” 燕戈行一心想着师兄,对几日以来的不告而别也不作解释,急急问道。 好在沈雪吟似乎并未怪他,只见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师兄被十三楼的人关着,怎么可能随便见到呢。” 沈雪吟以为燕戈行尚不知师兄已经变节,便话多露出破绽,只得依旧装作不知情。 “我师兄他……”燕戈行话语急切,说到一半顿了一下,自觉叶姑娘不是外人,便继续说道:“他已经是十三楼的一位楼牧了!” 此时,却听擂台那边骠骑堂堂主穆铁铮的声音响了起来:“少林半禅大师胜!” 话音未落,只与顾恒对打了两招的陆七也突然收剑后退,抱拳对擂台下的看客喊道:“顾少侠少年英雄,四象腿更是鬼神莫测,陆七一肚子肥肉,再打下去恐怕喘得不成人形了,自愧不如,甘愿认输!” 东边擂台上,半禅大师将禅杖一横,夹在小臂之间,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旋即缓缓地走下了台来。 “常少侠何时变成了一方楼牧?” 沈雪吟故作惊讶,燕戈行自知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便拉着她的胳膊挤开人群,走到擂台远处无人的地方,才又没头没尾地说道:“说来话长,个中原因我也不甚清楚,我只知师兄一定是受了那阉贼的胁迫,所以,今天我们必须救他!” 沈雪吟点了点头,想起手下们描述的江寒的死相,心里想着,先救他再杀他,定让他不得好死才解心头之恨。 燕戈行看了一眼远处的擂台,叹道:“不久后选出了武林四强,按照惯例,他们会接受江湖人士的挑战,师父断定那时师兄一定会来,他一出现我们便出手。” 沈雪吟又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长袖下的拳头却已握得咯咯作响,到那时,自己恐怕会忍不住第一个冲上去要了他的狗命。 燕戈行又在沈雪吟身后扫视了一圈,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姑姑呢?” “今早她一直闹着要来救人,我担心潜渊琴被你师父拿走,她来只会碍手碍脚,便骗她喝下几口蒙汗药,在客栈里睡下了。” “也好。” 燕戈行沉思片刻,复又交代道:“到时我师兄若是不从,千万小心,不能重伤了他。” 沈雪吟念他们兄弟情深,只好敷衍着答应,跟潜伏在身边的几个红莲教徒互换了一下眼色,跟在了燕戈行身后,只等常牧风出现在擂台上。 第53章:太子驾到 剩下两座的擂台又被撤去一座,只余下东边的那座,擂台上站着顾恒、半禅大师、郑雁秋以及眉山派一位广袖长袍使拂尘的女道姑。 此时,却听身后马蹄声响,众人纷纷转身看时,才看见从顾宅内行出了两队人马,行在最前面的领队手中挑着一杆金黄色大旗,上面金线刺绣着的是慕容皇家的团龙族徽。金色大旗之后是几面十三楼的楼旗,众星捧月般恭维着慕容拓的符节。 “驾,驾。” “十三楼办事,众人回避。” 几声大喝过后,两队人马已把围观的人群撕开一条两丈有余的人缝,马上的骑兵又每隔两米立在人前,手中长枪一横,转瞬间已形成两道人墙。此时,却又有一队穿着七彩罗裙的宫女,分别端着金银两色铸造成仰莲模样的铜盆,勾起纤纤玉手,撩出盆里的清水,一丝不苟地为地面净尘。两位宫女净过了尘,对面又有四名穿盔披甲的大汉抬着一卷厚重的赤红色驼毛地毯呼哧呼哧地奔了过来。那四个人个个身高七尺有余,皆是虎背熊腰,却被那卷地毯压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如此看来,那又厚又长的驼毛地毯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与此同时,几十个黑影也迅速地跳到了顾宅以及周边建筑的高处,他们个个身穿鱼尾箭服,手持长弓,动作轻捷迅速,如一群雨燕悄无声息地落在房檐上。眨眼间,几十名神射手手中的弓箭,已经对准了身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眼睛眨也不眨,只盯死了任何一个似有异动的江湖人士,那些人若对太子有非份之举,他们手中的翎羽箭便会将其射成一只铁刺猬! “太子到了。” “十三楼也来了。” 人们议论纷纷时,却见顾宅内又行出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马上之人不是别的,正是十三楼楼主魏九渊。他穿一身堇色长袍,胸口褐黄色的麒麟虎虎生威,脚踏红色火云,与他的主人一样,眼中具是睥睨。 四位大汉见魏九渊行到,沉喝一声,一齐发力,将肩上的地毯向上一抛。 魏九渊稍一俯身,已把那卷几百斤中的地毯抓在手中,顺势向前一扬,地毯竟迎空呼啦啦向前铺展开去,几百斤沉的地毯在他手中仿佛变得轻若蝉翼,众人唏嘘间,已经铺在了刚刚净过尘的土路上,直展到了那座早就搭好的高台脚下。 “魏大人果然好功夫!” “什么魏大人,阉贼一名罢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却都不敢大声,唯恐被十三楼的人听到。 此时,不知何时策马行到了魏九渊身旁的一位小太监手中拂尘一扬,搭在臂弯处,大声宣道:“太子驾到,众人行礼!” 话音未落,众人纷纷行礼,却因身份各异,又不曾排练过,施出的礼数也各色各异——有的单膝跪地、有的双手抱拳、有的合掌默念、有的匍匐在地高喊千岁。 “切”。 燕戈行冷冷一笑,师父从小就交代过他和师兄,大英雄跪天跪地跪师长父母,据说那慕容拓跟自己年龄相仿,又有什么理由拜他。 这样想着,燕戈行双手在胸前交叉,只伸长了脖子望着顾宅的朱漆大门,看看那门里到底会走出什么样的一个妖怪来。 八抬步辇已经缓缓从顾宅中走出,步辇之上坐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那少年穿一件浅黄色四爪龙袍,头戴高冠,面若冠玉、双目微闭,众人高呼声中,也不睁眼。直到被人抬到高台下边,才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走下步辇,和魏九渊以前一后拾歩缓缓向着高台之上走去。待坐进不知何时摆在了高台上的软榻后,才勾了勾手,示意一名小太监附耳过去,窸窸窣窣说了几句什么。 “太子殿下有令,此次武林大会本是江湖盛事,不必为殿下多出许多礼节,众人平身,各自热闹罢!” 说话间,又有十几位全幅武装的龙羽卫分裂在了高台两旁,他们个个身手不凡,面沉如石。 众人听令,纷纷起身时,燕戈行的目光也从背手站在太子一旁的魏九渊身上收了回来。此时,后腰却不知被什么人捅了一下,转身看时,才见昆吾江小霸王居然也来到了四象城。 “于大哥?” 燕戈行惊讶不已,于满江已撞开燕戈行身后的沈雪吟,拉着一位少年走上前来,不容燕戈行说话,连声道:“好巧不巧,在这里又遇见了燕兄弟,我还以为你被那阉贼杀了呢。” 说到此,他压低了声音,向前一步,附耳痛心疾首道:“十三楼灭了我司徒兄弟家满门,只可惜哥哥我学艺不精,不能替司徒兄弟手刃仇家。” 看样子,他已得知了司徒家惨遭毒手的消息,若是清楚那是常牧风一手所为,不知还能否跟燕戈行称兄道弟。 “唉,不说了不说了,魏九渊作孽太深自有天收,来来来,跟你介绍位我新认识的朋友,黄兄弟!” 于满江人直口快,自知不是十三楼的对手,虽然心中愤恨难平,倒也不纠结司徒家的旧怨,当下便把身后那位少年推上前来,对燕戈行介绍道:“这位黄兄弟是我在酒肆里认识的,人虽长得像个大姑娘般刮净,却也跟你我一样,是个豪爽之人。” 于满江又结识了新“朋友”,这一点燕戈行一点也不奇怪,以他的性格,如果街上的猫狗能够说话,能够喝酒,牲口兄弟也必能认下七八个。而那位被他称作“黄兄弟”的少年,倒是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燕戈行扫了一眼,只见黄兄弟穿着一件极普通不过的粗布青衫,身形单薄,皮肤细腻、唇红齿白,一看就是位身上没有丝毫功夫的,也不知他来这四象岛做什么。如果记得没错,四象岛好像不开科考罢?因觉跟自己要做的事情无关紧要,燕戈行也未多想,便行了个礼,打声招呼算作认识了。 “你就是燕戈行?” 那少年见燕戈行敷衍,却上前一步,上下将燕戈行细细打量了一番:“跟于大哥酒肆里拼酒时他多次提起,说燕兄弟不但海量身上的功夫也相当了得,如今看来……果然英雄出少年!” 瞧他那话说的罢,就跟自己多老了一般。 燕戈行尴尬一笑,只在心里不停埋怨于满江酒桌之上肯定又添油加醋把自己的“朋友”吹上了天。 黄兄弟微微一笑,站到于满江一旁不再说话,只暗地里偷偷打量着燕戈行,不时朝着身后的高台看去一眼。高台之上,太子慕容拓正斜倚在软榻上,吃着侍女们递上去的干果,那扭捏的形态着实令人作呕,一点他这个真太子的神韵都没有。 “走走走,我们近前去看,这里能看到什么?” 于满江个子比燕戈行矮了半头,就算是踮起脚尖也无法看清擂台上的情形,酷爱凑热闹的他那里肯错过台上的高手过招,两只手分别拉了燕戈行和黄兄弟,吵嚷着要往擂台近前去。燕戈行背上的古琴不时撞了这人的脑袋那人的臀,一时间叫骂声不断。 “你背的什么?” 于满江无奈,停下脚步,看见雪澈剑被燕戈行提在手中后,悻悻地问道。 “一把古琴。” 燕戈行如实回答,于满江猛地放开他的手,无奈责问道:“那把琴还没丢了?你又不是江湖卖艺的,成日背把破琴做什么?” 燕戈行无奈一笑,解释道:“师命难违,还请于大哥见谅。你和黄兄弟只管去前面看热闹吧,我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是等你那师兄吧?” 于满江突然想起燕戈行还有个师兄来,只不过,常牧风看起来心机重些,不对他的胃口,印象没有眼前这位嗜酒如命的燕兄弟深。 燕戈行怕又多话,只得点头承认:“是在等我常师兄。” 于满江摆了摆手,又骂了几句,便兀自拉着黄兄弟的胳膊向着人群中挤去了,一边朝里面钻,一边对着身后大喊:“比武大会结束,四象城东门东来顺酒馆,我和黄兄弟备好美酒等着燕兄弟!” 燕戈行看得清晰,在被于满江拖进人群之前,那位姓黄的兄弟是转过去朝自己看了一眼的,彼时,他左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的笑容让人琢磨不定。 沈雪吟走上前来,用手中长鞭的铁柄碰了碰燕戈行的胳膊,目视前方提醒道:“别只想着喝酒,我们跟他不同,他是来看戏,你我是来救人的。” …… 高台之上,太子已经落座,这边四象岛岛主顾冷杉也缓缓行到了擂台上,只见他咳嗽一声,顿了顿,朝着台下高喊道:“眼下武林大会已决出四强,台下深藏不露的英雄豪杰可以指选对手,上台赐教了!” 话音方落,只听呼啦啦一阵破风声响,众人抬头寻声看时,只见一个白影从四象城东方踏着角楼、廊檐,远远地掠了过来。那人速度极快,高飞在擂台之上,待飞到最中间挂着四象岛旗的旗杆处后,如同秋日落叶般,缓缓旋下,落在了旗杆顶上。 那人一身雪白长袍,脸色与袍子一样惨白,后背微微岣嵝,斜飞下来的花白长发几乎盖住了右边半张脸。他背手站在旗杆之上,交握着天瀑剑、苗刀两把武器,旗杆受重微微摆荡,他的身体也来回摆着,双脚竟像是粘在了旗杆上一般。 “师兄!” 燕戈行忍不住脱口而出,他记得师兄的头发原本漆黑如瀑的,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看到常牧风前来,沈雪吟上前一步,握住了燕戈行的手,示意他暂时静观其变。 “嗖”的一声,常牧风将手中苗刀朝着擂台上掷出,击散一片木屑后,没入了擂台之中。 燕戈行心里清楚,师兄并不会用刀,那把镶满珊瑚珍珠的苗刀是段非烟的,而如今,他携刀至此,就是要告诉他这位师弟,段姑娘在自己手上。 “来者何人,要挑战台上四位中的哪一位?” 顾冷杉虽听说过常牧风的名号,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见来者竟然这般轻蔑四象旗,话里话外满是恨意,只恨不得上前一腿把他踢飞开去。 “哼哼。” 常牧风一声冷笑,身上却无任何动作。 “来者何人?” 顾冷杉又喊了一句,右腿已经向外跨出,才见旗杆上的白衣男子侧了侧头,在人群中扫视一圈。 燕戈行和沈雪吟连忙低头时,只听常牧风冷冷说道:“青阳派音宗大弟子常牧风!” …… “原来他就是常牧风啊?” “去年澜沧盟中比武,就是他师弟拔得头筹,如今师兄出手,功夫定比师弟要好吧?” “据说他师弟使的是失传已久的青阳剑法,今日不知可否有幸得见!” 众人议论开来,台下嗡嗡嘤嘤一片,顾冷杉一愣,心说,原来是十三楼安排的人到了,语气当即便变得委婉了不少:“原来是青阳派常少侠,敢问少侠今日要挑战哪位英雄?” “哼”,常牧风又笑了一声,回身看着台上四人,轻贱道:“四位一起如何?” “哪来的黄口小儿?这般狂妄!老衲不才,倒要看看一剑绝四海的青阳剑法生猛,还是我手中这柄禅杖技高?”半禅大师原是江湖中的长辈,辈分与一尘方丈齐平。若不是花不枯早年被赶出了少林,恐怕还要叫年轻十几岁的自己一声师叔。 花不枯拜入少林门下时已经三十多岁,虽比七八岁时就剃度的他年长不少,但论辈分依然是他师侄。如今这般,怎容常牧风信口雌黄。 只可惜,花不枯虽叫半禅一声师叔,半禅的功夫却无法与百家杂陈的花不枯同日而语。江湖传闻,花不枯几十年间曾遍访天下名门,师父拜下几十个,无论年长年幼,只要又可取之处必称呼一句师父。当初,他拜一尘为师时,一尘方丈也只比他大了三五岁而已。后来,他酒肉生杀多戒并犯,一尘才不得不将其除名,赶下了山去。若单论武功,他不知比一尘还要高出多少。 当的一声,几十斤重的禅杖顿在擂台之上,把木板顿飞一片,撕裂地毯朝着常牧风直直打来。 须臾,木板斩向旗杆,怦然撕裂之时,旗杆已摇摇坠落。 常牧风随着旗杆下倾,即将落地之时双足一顿,踏着旗杆哒哒哒直朝半禅大师扑来。他手中的天瀑剑并未出鞘,依旧背在身后,待踏至旗杆中央双足猛的向前一搓一踢,碗口粗细的杉木旗杆居然像柄利箭般朝着半禅大师搓飞过去。 “好强的脚力!” 燕戈行身边一位行家大叫时,旗杆已经刺向半禅大师面门,半禅大师右脚一踢,踢起禅杖,握在掌中向前一递,杖首铜帽正击在杉木年轮中间,劈啪啪一阵响后,那根杉木从中间裂开七八道,在半禅周身散开顿地,竟未伤他一分一毫。 常牧风不敢怠慢,手在背后一抖,除了剑鞘,祭出了天瀑剑。 “天瀑……” 沈雪吟小声沉吟着,却难免有些疑惑,她记得清清楚楚,天瀑剑拿在江寒手中时,虽然亦是削铁如泥,但与常牧风相比简直是星辰耀月,光芒暗淡。 此时,台上的半禅大师再次使出了那招“千手观音”,掌风杖影在其周身形成了一座钟形的臂墙,常牧风用剑破刺,却只听叮叮叮声响,不见突破。半禅手中的禅杖本不是神兵利器,锋利无比的天瀑剑原该像切豆腐一般将其斩断,无奈,半禅大师却把内力注入了禅杖之中,天瀑剑刚一砍上去便被震开,一个回合下来,竟连一条斩痕也没留下。 “少林金刚不坏内功果然了得!” 常牧风想起日前在十三楼中见到了那些武林秘籍,其中一本中便提到过少林的金刚不坏体神功,眼下才算是见识了。此套内功与千手观音身法一并使出,倒让眼前的半禅大师变得密不透风,万难突入。 常牧风又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破刺一番,在依然无法找到突破口后,纵身一跃,跳到了擂台边的一架牛皮大鼓之上。只见他面带微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琉璃瓶,将瓶中的粉末倒在手背上,用鼻腔凑近,深吸了一口。对着还在结阵的半禅大师笑骂道:“大师是要做那龟壳里的王八吗?” 他喊话的同时,高台上站在“慕容拓”身边的魏九渊不禁也微笑起来。 半禅大师虽被他激怒,却不上当,丹田之下依旧发力,闭目反击道:“方才常少侠曾口出狂言要以一敌四,如今怎么连老衲一人却也奈何不了?” 常牧风鼻孔喷出一股冷气,手背和脸上的青筋暴了出来,自觉忘忧散已有了效力,双足一夹,将牛皮大鼓卷到半空之中,咚咚两声,两脚相继踢出,把那只旋转着的大鼓向半禅大师踢飞过去。 半禅大师双腿微分,右手持杖,左掌并出二指,朝着大鼓猛地一戳,将鼓套在胳膊上后,又握拳一震,牛皮大鼓居然嘭的一声四分五裂,天女散花般四散开来。 燕戈行跟身边的人一起,跳脚闪身躲过飞来的几块木屑,抬头再看时,常牧风已经凌空提纵,高高跃起,双手持剑直朝着半禅大师的头顶刺来。 半禅大师心下一惊,心说这少年不知何时发现了自己的命门所在,若是被他手中的天瀑剑从百汇处刺入,恐大事不妙。当下,连忙收了内力,禅杖斜向后一插,借力跳远了开去。 如流星坠天般落下的常牧风将天瀑剑刺入擂台之中,手臂顺势一扬,唰唰唰几声,以极快的速度将扬起的数块木屑斩出锋利的斜口,左手变掌猛地一震,将那几块尖利的木屑震飞出去,打向了半禅大师的下三路。 几个月内便览十三楼藏书的他心中无比清楚,少林功夫大多注重下盘,下盘一乱,他便有了机会。 半禅大师见木屑飞来,连忙跳脚躲避时,上身果然露出了空挡。常牧风眼疾手快,二指从空中捏起一片薄薄的木屑,飞身曲指一弹。只听台下的一尘方丈大喊一声“小心”,再看是,那片薄如禅意的木屑已经深深嵌入了半禅大师头顶的百会穴中。 半禅大会全身痉挛,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后,鲜血才从头顶流了下来,他勉强打坐在地,苦撑出了佛家尊严。可是身体却不停使唤,禅杖在地,只道一声“老衲中了奸计”,不停喷血的鼻孔之中便再无进气。 “呵呵,尊你一声大师倒还妄自尊大起来了,眼下常牧风可还奈不奈何得了你?” 常牧风收了天瀑剑,一边轻轻掸落衣服上的木屑,一边冷冷说道。此时,一尘方丈已经跳上台来,虽一心想着为师弟报仇,却又知道半禅上台之前是签过生死文书的,也不好当着天下武林人士的面与一个娃娃撕破脸皮。只得愿赌服输,一边指挥几个小沙弥将半禅的尸体抬下擂台,一边在心底跟常牧风默默记下了这笔帐。 “这下,三个可以一起上了吧?” 常牧风悠悠回身,看着擂台一侧跃跃欲试的其他三位,此时,忘忧散正在他体内闹得欢,他只觉四肢充满了力量,不发不快。 第54章:君心菩提 顾冷杉看得清楚,常牧风的功夫绝非四子顾恒所能比拟。若是一对一,爱子难免也落得跟半禅大师一样的下场。 见常牧风又说要三个一起上,心生一计,高声激将道:“比武大会本是各界武林人士切磋技艺的场所,常少侠一来便要了半禅师傅的性命,着实已入魔道。如今又说要他们三个一起上,莫不是也要要了这三个人的命?” 常牧风知他用意,却也毫不避讳,沉声答道:“自是如此,技不如人留命何用!” 他说话时脸上鄙夷的表情,倒是像极了当日灭了红莲青阳一门的师父,不,父亲!现如今看来,他必是听云道长的骨血无疑了,要不然怎会一样的狂傲,一样的儿女情长?当年听云道长只因他的母亲擅长音律,能听懂自己所奏的古琴,便用了情;如今,他亦是只见了段非烟一面,便不惜与师弟反目,认贼作父,拜在十三楼门下,成为了慕容拓的鹰犬。 常牧风一句话,把台下所有人都骂了进去,难免引起一阵唏嘘。 台下三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道眼前这位青阳派传人太过狂妄,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接连跳上台来但凭他挑。 “爹,让我来会一会这位少侠!” 顾恒上前一步,却被顾冷杉有意向后推了一下。 “清虚观妙云也愿领受!” 说话的是那位手持拂尘的道姑,清虚派虽然是江湖中的小派,这道姑身上的功夫却也不容小觑,要不然也不会论到她站在台上与常牧风对峙。 此时,郑雁秋已将脖子上的那挂流星锤拎在双手之中,铁链一扥,哗啦啦声响:“郑某先来……” 三人跃跃欲试,顾冷杉正惆怅要找个什么由头要这三人一起上,而不被江湖人士耻笑,却听天外一声长啸:“哈哈哈,你们三个本就是各派选来凑数的二流货色,加起来也不是台上那白衣娃娃的对手,又何必浪费时间。” 说话间,三股掌风已从声音传来处打出。 那掌风柔软无力,先是在擂台看客身外的帷幔上按出三只掌印,把帷幔撑得咯吱咯吱声响,旋即哧……哧……哧三声,如胚芽破土般缓缓撑裂了帷幔,掠过众人头顶,帽子、发簪扫落一地,忽悠悠向着台上飘来。 众人只觉一阵冷风刮过,搜寻着声音的方向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噗噗噗三声闷响,台上三人胸口皆被连肉带骨按下去一个巴掌形的凹坑。 “我儿……” 顾冷杉惨叫一声,众人复又回头看向擂台,只见口鼻冒血的顾恒已经缓缓地倒在父亲顾冷杉怀中,此时正兀自张着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受了掌力的郑雁秋和妙云道姑也相继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谁!出来!!!” 顾冷杉再也顾不得四象岛的颜面,对着帷幔那边大喊着。 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却不是回他,而是在对常牧风隔空喊话:“小娃娃,我帮你解决了那三个烦人的家伙,咱们母子二人对决一场可好?” 常牧风心头一震,却亦觉那掌风可怕,握紧了手中的天瀑剑,对着帷幔后面大喊道:“老女人休要胡说,你跟哪个是母子?” “哈哈哈哈,小娃娃还在狡辩,你虽不是我亲生,我却也与你的生父用情一场,若论先来后到,我是大,你的生母为小,你该叫我一声大妈。如此说来,你我岂非母子?不同的是,她生了你,而我是要超度你罢了!” “娃娃可知,你本不该来这世上的。既然同为那人的孩子,便要跟我那胎死腹中的女儿一样,同去一处!” 躲在燕戈行身后的沈雪吟听出那是师父的声音,猛然一惊,四下张望。 高台之上的魏九渊联想起当日义子薛朝的死相,心道是仇家来了,背后双拳运力,脸上却波澜不惊,静观其变。 报仇心切的顾冷杉已管不了那么多,在将儿子的尸首缓缓平放在擂台上后,已提身踏着众看客的人头向着帷幔那边声音传来的方向跃去。常牧风正要提剑去追,却听顾冷杉又一声惨叫,定睛去看,只见帷幔那边飞出一个人来。那老妪穿着肥大的红袍,头发花白,手里拎着顾冷杉的人头,踩在破烂不堪的帷幔上荡来荡去。只见她仰天大笑一声,又对着周围的虚空大喊道:“云师兄,无欢知道你也来了。几十年来,无欢只穿红色嫁衣,等的就是你来迎娶的这天!” “云师兄说过的,有朝一日要下山娶走无欢,所以无欢一直等着。” “咳咳咳……” 那老妪的声音嘶哑难听,余音却回响不绝。 可是,四下之中又哪里有她的云师兄! “听云,我知道你在,你若再不出来相见,休怪师妹无情,杀了你那徒弟。” 见老妪居然连师父也敢羞辱,常牧风大喝一声,挥剑斩倒近前的一根旗杆,飞脚向前一踢,锋利的斜口在前,左臂一弹一送,两丈余长的旗杆便利箭一般朝着叶无欢飞了过去。 燕戈行看得清楚,这一招跟那日魏九渊在枫火桥上使出的招式如出一辙,看样子,师兄似乎得到过魏九渊的指点。 可惜,叶无欢与红莲朱阳司徒门主不同,旗杆尚未接近,只见她广袖一展凌空卷出一个漩涡,飞至面前的旗杆被其内力所滞,竟停滞不前,咚的一声落到了擂台下的人群中。 看客们惊觉四散时,有两个腿脚不甚麻利,已被旗杆拍倒在地,一个断了手,一个残了脚,鬼哭狼嚎地叫骂着。 “哼哼,娃娃怎么这般不懂尊重长辈,大妈我只好替你那不负责任的爹爹好好管教管教了!” 叶无欢冷笑的同时,将顾冷杉的人头向前一抛,向着常牧风砸来,常牧风本想举剑相迎,又怕人头里流出的鲜血污了自己的衣裳,侧身向上一旋,躲过人头后,跃上了原本被他掷向擂台中的苗刀。常牧风左脚一勾一提一推,出鞘后的苗刀白光一闪,凌空旋转着,向着飞掠而来的叶无欢砍去。见刀劈来,叶无欢面沉如水,右手往头顶一摸,轻轻摘下头顶上的木簪,中指一弹,那木簪便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朝着苗刀打去,叮的一声,木簪毫发无损,竟将精钢打造的苗刀打出一个窟窿,牢牢嵌在了苗刀之中。被木簪“擒获”的苗刀一瞬间变了方向,居然掉转方向,向着常牧风砍来。面门一刀、小腹一刀、胯下一刀,常牧风眼疾手快,接连躲过三击,定睛看时,才见那木簪的后面居然有条极细的红线,叶无欢捏着那根极细的绳线操控远处的苗刀,竟如绣花般游刃有余,内力之高深着实令人咋舌。 常牧风心中尚在感叹,叶无欢已经落到擂台之上,在见苗刀已被天瀑剑斩得七零八落,只剩几寸长后,手中红线轻轻一扥,卷线将木簪收了回来,重新插入了花白的发髻之中。此时,常牧风才看清那老妪的模样,只见她满脸皱纹,双颊深陷,年龄看起来倒比师父还要老不少。他又何尝得知,大漠之中气候干燥、风沙漫天,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无一不比中原人士显老。 “前辈也是想来争这武林盟主之位吗?” 常牧风站远了一步,天瀑剑横在身前,时刻提防着叶无欢下一次攻击。 “哈哈哈,娃娃年纪轻轻却怎么耳背了,你们中原人士的武林盟主花不枯都不稀罕,我又怎么会看在眼里。你那聪明的母亲知我曾在师父面前起誓终生不能踏入栖霞峰,便把你送到了无尘观中,又平白让你多活了二十余年。只可惜,你偏要下山送死。”说到此,她的眼神变得狠绝起来,话音也开始一字一顿:“我,要,你,的,命!” 见那老妪几次三番强调是来索命,常牧风自知已无退路,也不再跟她废话,推剑向前一扫,逼得叶无欢倒跃躲避时,右脚一踢,将地毯撕起一块来,抓在手中,向着叶无欢卷去。 这一招“翻云手”燕戈行也曾见过,不知是魏九渊所教,还是常牧风从十三楼搜罗的武林秘籍中自学而来。 又听噗噗两声闷响,地毯上多了两个向外拱出的手印,常牧风见识过眠月掌的厉害,连忙丢了地毯闪身躲避,掌印撕裂半寸余厚的地毯后,扫向了擂台旁的兵器架,长枪大刀又折了几柄。 哧啦一声,裹在叶无欢身上的地毯四散开裂,常牧风不等她反应过来,提纵一跃,身体忽上忽下,左右开合,幅度极大,跳跃接敌。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他那是担心叶无欢会又使出无形的眠月掌,只得这般,才能让她无处发力。 叶无欢却面色沉静,在接连打出五六掌,并未击中常牧风,却被其逼退到了擂台远角之后,伸手往肥大的衣袖里一摸,掏出一把纤小的驼铃来迎空一扬,那十几只蚕豆大小的驼铃每个后面都拴着红线,被她一撒,像是长了眼睛般分别拴到了台柱、旗杆、鼓台上面,转瞬间便在叶无欢的周围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叶无欢双目微闭,侧耳倾听,像只结网的蜘蛛般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这样一来,无论常牧风从哪个方向袭来,都难免会触动那些驼铃,为叶无欢预警的同时,也为眠月掌指明了攻击的方向。 “好聪明的老婆婆!” 燕戈行喃喃自语,一边为叶无欢叫好,一边又难免担忧师兄的安全,如今这般,也不知师兄如何应对。他一直全心注视着擂台上的一举一动,却连身边的沈雪吟已经不见了都未曾发现。师父交代的话也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眼见闭目听风的叶无欢已运气在掌,眠月掌法不时便会击出,燕戈行却听师父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孽徒,还不按我交代的去做?” 那声音从高处传来,却不是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而是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无处去寻。 擂台上的叶无欢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未曾睁眼,嘴角却泛起一抹微笑,心道,云师兄终究还是心疼儿子,终于肯露面了。也好,今日便要让你尝尝多年前我那痛失爱女的滋味。这样想着,手上运气更猛。当年,她痛失爱女后,十多年都萎靡不振,悲伤不已。直到大漠中遇到了那个叫沈雪吟的小女孩,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这种弑天遁地的伤感才有所好转。 燕戈行被师父的声音震了一个激灵,心道“不好,把大事忘了”,当下便从背上扯下潜渊琴,举身一跃,踩着众位看客的肩膀,哒哒哒向着擂台上飞去,却又担心触响了驼铃,不敢太过靠前,直掠过擂台,飞到了擂台后面顾宅别院突出来的房檐上,跳上屋脊,坐下身来,将潜渊琴横在了腿上。 “师兄,我来帮你!” 燕戈行朝着身下的常牧风大喊之时,叶无欢的一记眠月掌已经打出。 驼铃声叮叮响时,掌风已掠过错综复杂的丝线,向着常牧风的方向袭来。常牧风飞身散开了第一击后,朝燕戈行看了一眼,心道“先除了那老妪再来找你算账”,提剑朝着红线结成的网阵杀去。天瀑剑刚斩落一片丝网,触响驼铃,叶无欢便朝着铃声传来的方向打出一记眠月掌。 此时,燕戈行的琴声也响了起来,一阵悲苦的前奏过后,突然一个破音。破音的音波破空而来,与眠月掌的掌风相接,竟像一把无形的匕首般,将掌风割得七零八落,待落到常牧风身上时,已如春风扶柳,没有了半点杀气。 “哈哈,师父的破音果然有用!” 燕戈行心下大喜,不禁加快了弹奏的速度,只瞅准了叶无欢手上的动作,每一记眠月掌都适时送出一弦破音,将那化骨融铁的掌风击得粉碎。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报仇心切的叶无欢已经把眠月掌的十二套变换掌法悉数打出,身边的驼铃阵也已被常牧风手中的天瀑剑斩得一片狼藉。 在听到耳边再无铃声响起后,叶无欢猛地睁开双眼,看着正在逼近的常牧风大笑一声:“哈哈哈哈,云师兄,二十年来,你终于悟出了破我眠月掌的方法,为何却不亲来取我性命,而是派这两位小儿前来羞辱?莫非,你竟有些不忍?若是这样,当初又为何伤我千遍万遍。” 说完这句话,叶无欢竟噗地吐了一口血,捂着胸口跪倒在了擂台之上。 …… “哼哼,只差一个花不枯了!” 眼见叶无欢跪倒在地,原本站在高台上坐山观虎斗的魏九渊一声冷笑,手在背后旋了旋扳指,取了下来。 此时,却听咳嗽连连的叶无欢念出一段诗词来—— 黄沙渺荡荡,红裳一披,野云万里无城郭; 长风催人老,浊酒余三滴,泪眼当年,我为女儿时,君心菩提; 孤月不知情浓,重影握不住,长眠浅云里…… 叶无欢的声音断断续续,台下人虽不知那正是她自创眠月掌的掌诀,也听不懂到底是在说什么,眼前却都不自觉浮现出一副大漠之中红衣伴月独舞的画面,一时间伤心不已。 燕戈行的脑海里亦浮现出了叶姑娘那日在画面上起舞的画面,心里想着,这老妪的掌法看起来跟叶姑娘的十分相似,二人莫不是有何渊源?如果真是那样,我刚才出手破了她的眠月掌,不知叶姑娘会不会怪罪。 这样想着,他携琴一跃,呼地跳到了常牧风身边,挡在跃跃欲试的师兄面前,压低声音道:“师兄不要伤了那婆婆。” 见叶无欢破功,常牧风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冷哼一声,一剑挥开燕戈行,暴喝一声,直刺叶无欢而去。 跪在地上的叶无欢念词念到情动,此时早已泪眼婆娑把生死置之度外,见常牧风袭来,突然仰天长吼一声,双臂上擎,声嘶力竭连吼三声“君心菩提……君心菩提……君心菩提”,猛地跃起,双掌并出,只听嗡嗡风响,两道无形掌风携裹着木屑、残兵,虎啸龙吟着迎面向常牧风扑来。 这一切来得太快,掌风又劲,常牧风无处躲避,只得举起手中的天瀑剑横剑相挡,却听当当两声,两计眠月掌虽皆打在了剑身之上,只震得常牧风连连后退,咳嗽连连,再看时,嘴角已经流出了血来。 “师兄!” 燕戈行紧张叫道,把潜渊琴丢到一旁,提着雪澈剑便欲上前相助。 常牧风用手背轻抹一下嘴角流出的鲜血,见叶无欢再次倒在地上知她方才一击用尽全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燕戈行还未追上前来,他已左掌运力将散落在地的三五个驼铃吸入掌心后,曲臂一震,直朝着叶无欢的脑袋打去。这一招,用的是鬼谷门的“万物驭用”,若不是先前修炼了怪僧的内功,又有毒虫、忘忧散相助,年纪轻轻的常牧风绝然不能使出来。 空中飞旋的驼铃还在嘤嘤响着,天瀑剑长嘶而下,几乎是与驼铃一起,斜劈向了叶无欢面门。风驰电掣间,却有一道黑影跳上台来。那人脸上绑着一块黑布,手脚并用踢打开三两只驼铃后,手中破剑一挡,竟把削铁如泥的天瀑剑震远了开去,只震得常牧风虎口发麻。余下的两只驼铃势大力沉,只击向了叶无欢胸口,却也打得她又吐了一大口血。那前来救人的也不啰嗦,抱起地上的叶无欢转身便跑,脚尖在擂台上轻踏几下,正欲提纵飞举,却听对面的高台上魏九渊一声怒吼:“既然来了,人头一并留下吧!” 众人被那中气十足的一吼震得一愣,纷纷回身看向太子所在的高台处,只见魏九渊不知何时已经将一名小太监踢飞,跃身在那可怜的太监背上猛踏,将太监重重地掼下高台后,自己借力又飞高了几米,朝着擂台掠来。 …… 第55章:挟持皇族 居高临下凌空打出的追魂掌势大力沉,黑衣人武功虽高,怀里却还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妪,此时此刻,只有勉强躲闪的份。 可怜的是,那黑衣人怕被人认出身份,江湖上不免又多出许多听云道长的花心笑谈,本派的青阳剑法一概不敢使出,只凭借极高的轻功与魏九渊纠缠,三招之内已显颓势。 黑衣人左突有闪,正苦于应对,却听远处的高台方向喊杀声震天。 魏九渊跃到高处,转身看时,才见一队人马已经跟高台近处十三楼和龙羽卫的人打了起来,其中几个身手不凡者已经攻到看台高处,特别是那个头戴斗笠,身形消瘦的女子,手中长鞭左右挥动,数名全副武装的龙羽卫居然形同虚设,纷纷被长鞭抽到了台下。 要说十三楼中除了楼主魏九渊,也不乏薛朝、李杜、史胜那样的高手,可是高台之上却不见各楼牧的身影,只有几十名身手一般的兵士苦苦支撑,不多时,已被红莲教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阉贼,太子在我手上,还不收手,放我师父离开?” 沈雪吟的声音远远传来,燕戈行心下一震,不禁脱口而出:“叶姑娘?” 常牧风听得清楚,此时未免为这位师弟的愚傻感到好笑,高声讥讽道:“叶姑娘?难道师弟一直不知你身边的这位叶姑娘正是红莲教圣使沈雪吟?” “沈雪吟?红莲教?” 燕戈行呢喃着,口中一直重复着“红莲教”三个字,想了片刻才猛然想起师父曾说过,青阳剑宗正是被红莲教所灭。 “师兄是说那个灭了剑宗的红莲教?” “还有哪个红莲教能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挟持当今太子?”常牧风抬头望着高台上被沈雪吟和二护法梁古夹在中间抖成一团的“慕容拓”,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坏笑。 此时,魏九渊却又朝着高台那边喊道:“哈哈哈,原来是沈鳌沈大人的千金到了,当年你为了逃出玄阳城,吃了亲生父亲身上割下来的肉,今天可否好心告知本官,味道如何啊?” 一语既出,台下嗡嗡嘤嘤,议论声不绝。 当年沈鳌在玄阳城门口当众凌迟,为绝同党逃逸,出城者必要食肉一片,年仅三岁的沈雪吟自然也不例外。 “原来是沈大人的女儿!莫不是为父报仇来了?” “呸,沈鳌当初大权在握倒行逆施,人人得而诛之,怎配大人二字!” “唉,只可怜当时沈雪吟还是个孩子。” “……” 被魏九渊激了一句,沈雪吟只觉喉咙甜腥,一阵干呕。 是的,当初城门处的官兵盘查得紧,是那位神秘的高人悄悄点了她的穴道,强行把一片行军锅中烹得半熟的人肉塞进了她口中。 她记得清清楚楚,一位小时候因染上天花,满脸麻坑的将领捏着人肉递到她嘴边时,曾一脸坏笑,指着不远处绑在旗杆上行刑的父亲对她说:“肉是从沈大人身上割下来的哦,很香的,快吃吧。” 彼时,沈鳌的左腿已被片得露出了骨头,脸上表情扭曲,却对这边露出了一丝惨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她吃了父亲的肉,整整吐了两天两夜。 后来,她掌管了红莲教,派江寒带人将那名将领一家老小绑到了关外。她将他关在特制的木箱里,只露一个脑袋卡在外面,丢到大漠之中,每天派人喂食喂水,好生伺候,却不开箱,只任那人吃喝拉撒全在木箱之中。 酷暑之中,整整三月,那人排出的污秽塞满了密不透风的木箱,污秽之中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蛆虫,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皮肉。沈雪吟命人以百年老参为其吊命,那人每日哀嚎,直到下半身被虫子啃得只剩一堆白骨,才有幸咽气。 想到这里,沈雪吟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捏着“慕容拓”喉管的手掌用力,再次朝着远处的擂台大吼:“阉贼,我父亲之死虽是蒙月儿一手所为与你无干,可是今日你却甘当慕容拓的走狗,为虎作伥,红莲教是万万容不得你十三楼的。还不快识相放了我师父,将来也好赏你死个痛快!” “哈哈哈哈,沈姑娘年纪轻轻口气却不小,仔细算算,死在你红莲教手上的人恐怕不必十三楼少吧?何况,我十三楼是太子一手着办,官家正统,所杀之人哪个不是罪有应得?”魏九渊冷冷一笑,朝着沈雪吟这边大声回敬。 此时,擂台上的黑衣人见怀里的叶无欢又吐了几口黑血,再不管自己有无生命危险,将其扶坐在台上,坐在叶无欢身后双掌并出,拍向其后背,施展内力为其续命。却听叶无欢又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道:“云师兄,是你来迎娶我了吗?” “是,是我,师兄来娶你了,娶你回邙山!” 听云道长呢喃着,两行清泪滚滚落下,叶无欢和赵海棠他都爱,眼前这个却又爱得更深沉些。他只怪自己太多情,又太薄情。 见魏九渊大言不惭,梁古忍不住接话喊道:“朱阳城柳员外家两岁的娃娃可该杀?白阳门主八旬老母可该杀?司徒策一家不满十二岁的孩童三个可又该杀?” “哈哈哈,”魏九渊双手向后一背,目色鄙夷,看着沈雪吟答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年那群蠢材办事不利,没想到你家圣使能吞得下生父的臭肉,留下了这个活口,如今却又怎样,还不是成了一大祸患!” “阉贼,废话少说,只问你放与不放?” 沈雪吟一心只想着先救下师父,再取慕容拓狗命,再次大喊道。 “哼哼哼”,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从魏九渊喉咙里传来,只见他对着被沈雪吟和梁古挟持的太子作了个揖,尖声喊道:“太子殿下,你说呢?” 沈雪吟只觉身旁的太子猛抖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在听到魏九渊的话后,那名吓得抖个不停的太子,居然大吼一声“魏大人说话算话,饶我妻儿”,不等沈梁二人反应过来,一下子徒手抓起梁寒横在颈前的长刀,猛割向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飞溅间,“慕容拓”已经倒地不起。与此同时,哐哐哐,三声锣响在顾宅上方响起,寻声望时,只见黑袍冷凌正站在顾宅中最高处的屋脊上,坏笑着敲响手中铜锣。 “中计了!” 梁古大叫一声,正欲和沈雪吟一同跳下高台,却听嗖嗖嗖风响,抬头看时,密密麻麻的箭雨已经朝着高台攒射而来。沈雪吟眼所能见的,只是顾宅高墙之上那几十名弓弩手,眼所不见的,是潜伏在顾宅之内的成百上千名弓箭手组成的军阵。他们严阵以待,早已瞄准了高台之上飞扬的太子符节,只待锣声一响,万剑攒射,永绝红莲后患。 “圣使快跑!” 梁古大叫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在沈雪吟头顶撑开一把无形铁伞,挡开密密麻麻落下的箭雨,一边踢起假慕容拓的尸体,挡在自己身侧,须臾,那还温热的尸体已被乱箭射成一只刺猬。 …… “于大哥,怎么那么多人想杀太子啊,慕容拓真的该死吗?” 擂台下,被于满江拉着躲进角落的黄兄弟望着远处的箭雨,眉头皱成了一团。 于满江猛地将这个不要命的往后一拉,悻悻道:“慕容拓该不该死我不知道,反正我于满江不该死,你是我于满江的小兄弟,更不该死!” …… 啪啪两声。 观澜阁中的苏婳解开了段非烟身上的穴道,将一只早已打好的布包丢到了她面前,包裹里有十几两银子,两身换洗的干净衣服。 “你走吧,回澜沧盟去,再也不要被他找到!” 段非烟活动了一下筋骨,摸着包裹,疑惑地看着苏婳:“你不怕常牧风怪罪?” “呵”,苏婳冷笑一下,“怪罪又如何,大不了把命给他。” 见段非烟似有迟疑,苏婳又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燕少侠若是真为救你来了四象岛,也不希望你在这里掣肘,如此反而受制于人。” 段非烟见她决绝,又念她的话说得着实在理,也不再有推脱,慌忙携了包裹从观澜阁里跑了出来。临出门时,却又被苏婳叫住,只见她一撩裙摆,从套在大腿处的皮套里解下那只常年随身携带的匕首,强行塞进了段非烟手中。如今,段非烟的苗刀被常牧风夺走了,也好以此防身。 段非烟再三谢过了苏婳,出门时才发现,门外四名破军楼的手下不知何时已被麻翻在地。此时,却听苏婳的声音再次传来——楼下四象岛中有艘小船,船家我已打点好了,你只管上船就是,一路南下,回你的澜沧盟去,万勿回头! 段非烟的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苏婳缓缓地坐到了床边的梳妆台前,拿起桌子上的檀香木梳轻轻梳理着长发,铜镜里的女子双目晶莹,望着镜子外的自己,喃喃道:“常少侠,她心里没你,我便放她走了,你会怪苏婳么?” 第56章:云泥异路 箭雨落尽时,红莲教的几十名教徒死伤者十有八九。 二护法梁古虽然武功不错,却因一心护佑圣使安危,首尾不能兼顾,左肩和右膝各中一剑,此时正挡在沈雪吟身前,横起手中长刀,他双眼血红,像只困兽一般死死盯着高台下渐渐围拢的人群。 见十三楼的人已经围攻上来,梁古回身最后拜了一次沈雪吟,便再无力去管圣使的死活,提刀踉踉跄跄地走下台来,去找十三楼的人拼命了。 从他膝盖上流出的鲜血,一滴滴落在木阶上,沈雪吟不忍再看,微微别过了头去。十三楼的一举一动似乎尽在太子和魏九渊的掌控之中,定是教内又出了奸细,二十年间,仇恨淡了,人心也变了。 “嘿嘿嘿,江湖传闻说红莲教沈姑娘是个长不大的女娃娃,如今看来果真是以讹传讹,在我史胜看来,这般花样年华倒是长得正好。如今,你若是乖乖束手就寝,我倒是可以在魏大人面前帮你求个情,饶你一条小命,赏给我做个小娘子,也不平白辜负了你那张好皮囊。” 站在队伍最前的史胜举了举手中一对铁钩,怪声调笑道。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李杜、屠六安、皇甫铮同时上前一步,身边的将士也如同得到了命令一般,跑到四人身前,举起手中铁盾,结阵成了铁桶。十三楼领教过眠月掌的厉害,挡在四位楼牧身前的盾牌防得就是沈雪吟的怪掌。 “胆敢轻慢圣使,梁古取你狗命!” 听到圣使被奚落,梁古大吼一声,强忍腿上伤痛,拼力自木阶上一跃而起,双手持刀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扑砍而去。此时,却听嗖的一声响,一枚弩箭从皇甫铮绑在小臂上的臂弩中射出,径直打进了梁古的喉结里。噗通一声,梁古中箭落地,沿着台阶骨碌碌滚了下来,待滚到盾阵近前早已没有了气息。 “梁护法!” 沈雪吟沉吟一声,左手长鞭卷起近旁一具尸首,朝着十三楼军阵打去的同时,右手已经悄悄发力,酝酿出了一记眠月掌。 轰的一声,盾阵被尸首打乱的同时,眠月掌已幽幽飘来,直奔史胜胸口所去。史胜眼疾手快,原本可以飞身躲开,身后却站满了兵马无处闪躲,情急之下,居然一把将并未见识过眠月掌厉害的屠六安推到了前面。 他嘿嘿一笑,口中叫着“借命一用”,只听一声闷响,尚未反应过来的屠六安早已五脏俱裂,七窍血涌,手中的铁扇也跌落在地,沾满了血泥。 “史胜你!” 李杜大骂一声,眼下却也没机会跟其理论,只连忙跳开身去,时刻提防着下一记眠月掌。 “嘿嘿嘿,沈姑娘好掌法,莫不是要谋杀亲夫?” 史胜嘴上还在逞强,动作却不敢丝毫怠慢,说话的同时已从眼前的士兵手中夺过一张盾牌,挡在自己身前。皇甫铮和李杜也不敢儿戏,分别夺了盾牌,立在面前,只从盾牌顶上露出一双眼睛,心有余悸地看着高台之上的沈雪吟。 “废物!” 魏九渊见那四位楼牧奈何不了沈雪吟,大骂一声,朝常牧风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对付擂台之上的黑衣人,自己提纵,呼地一下朝着高台处掠去。 “叶姑娘我来救你!” 见魏九渊飞走,燕戈行暗叫一声不好,双足一点,施展轻功,紧咬着魏九渊不放。 “阉贼,莫要伤了叶姑娘!” 燕戈行暴喝一声,掠过兵器架时,一脚踏飞两根长矛,直朝着魏九渊的后背刺去。魏九渊忽听背后破空声响,稍一侧身,两根长矛嗖嗖两声,贴着腰际飞过。 燕戈行不容他反应过来,腿上使力,霎时间已追到他面前,右手雪澈剑直刺而出,左拳也打得飞快。燕戈行逼得太近,魏九渊蓄力发掌已经来不及,只能以拳法相抗。他后仰躲过迎面刺来的雪澈剑,身体凌空飞旋,一记重腿直踢向燕戈行耳畔,燕戈行只得收拳格挡。飞举之中,二人你来我往,动作都迅疾无比,台下众人只看得咋舌连连,都道是这个少年不得了,居然能跟十三楼楼主魏九渊平分秋色。 那边厢,高台之下的三位楼牧因忌惮眠月掌的厉害,只得采取最笨的方式,举着手中铁盾,一寸寸向台上逼近。一时间,沈雪吟又发了几掌,已在铁盾上印下七八个掌印,三位楼牧逼近一步,便被她击退两步,竟无可奈何。此时,全心对付高台下三位楼牧的沈雪吟却觉耳后袭来一阵阴风,心下一悸,只听一个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不远处传来:“嘻嘻,年轻女子的人心最香甜,若是等她动了情,吃起来便会苦了!” 沈雪吟猛一转头,只见斗篷后一张大脸已逼近眼前,脸上的血盆大口像是画在了白纸上一般,那人手持铜锣,满口腥风,样子着实可怖。 沈雪吟来不及转身,右腿向后反踢,那人顺势将铜锣挡在胸口,咚的一声,铜锣声震得沈雪吟耳膜嗡嗡作响。冷凌受了一脚,连人带锣向后飞出时,沈雪吟想也不想,眠月掌已接踵打出,可惜却失了准头,打在了高台凉亭的西面柱子上,只震得瓦砾声响,整间亭子也微微颤动起来。 眼见与冷凌缠斗时,身后其他三位楼牧又上前不少,几名身受重伤的红莲教徒勉强拄着手中的刀剑,支撑着从尸堆之中站起来,挥刀向着步步逼近的十三楼冲去。一时间,又多了几个冤魂。 沈雪吟腹背受敌自是焦急万分,在连出三掌,将冷凌逼退到凉亭一角后,长鞭极速飞卷,织成了一张大网,朝着三位楼牧带领的队伍兜头扑来,只打得人群矛甲齐飞,惨叫连连。 …… “呵呵,小兄弟的动作比先前快了不少,不知又得哪位高人提点?” 与燕戈行缠斗在一起的魏九渊冷冷一笑,双臂平展,跃到了一旁顾宅的暗红色高墙上。燕戈行知他是要拉开距离运气发掌,也不回话,剑锋一侧变了一招“云泥异路”,一剑刺入魏九渊脚下的拱瓦,击飞瓦片吸引对方注意后,剑尖突然向上挑起,人剑化为一体,朝着魏九渊的下巴刺来。魏九渊侧身一闪,左脚踢向燕戈行腹部,顺势握住了燕戈行的右腕。燕戈行手腕反转想要逃脱时,魏九渊已在他虎口处击下一掌,那一掌把雪澈剑震飞出去,深深地刺入了对面的角楼墙壁之中,猛颤着呛啷啷的响。 失了雪澈剑的燕戈行右手变拳,用尽全力直朝魏九渊胸口捣去,那一击出自暹罗拳法,燕戈行用尽全力打出,又因在水中练了数月,速度极快,魏九渊虽全神贯注避过了击向胸口的那一拳,却没注意燕戈行身下也有动作。右拳击出的同时,燕戈行已曲膝顶向魏九渊小腹。 砰。 腹下被袭的魏九渊只觉腔内热血翻涌钝痛不已,眉头一皱,向墙内落去的同时打出一记追魂掌。燕戈行闪身躲避之时,向高墙下落去的魏九渊翻身一旋,单掌拍地,又腾空跃了起来。方才击出的追魂掌虽是仓促打出,只蓄了三分内力,却也把燕戈行身后的砖瓦哗啦啦掀起一大片。 “嘿,小兄弟刚才那剑法也是出自青阳一门吗,怎么看起来跟你师兄的有些出入啊?” 直到此时,跳到了顾宅内一棵梧桐树上的魏九渊才有机会相问。燕戈行冷冷一笑,骂道“阉贼不知道的多着呢”,抬脚搓飞一片琉璃瓦,朝着魏九渊打去,瓦片没能击中魏九渊,却打在一根胳膊粗细的梧桐枝上,嵌入树干之中,击散了一大片粉紫色的梧桐花。魏九渊手上动作奇快无比,燕戈行折身跳到对面去拔没入墙中的雪澈剑时,他已接了一朵桐花在手,捏在二指之间,轻轻一旋,那朵边缘纤薄的桐花立时散裂成无数飞旋着的刀片,嗖嗖嗖向燕戈行背后袭来。这一招花不枯誓死不学的拈花指,倒是被他偷学了来。 刚刚把雪澈剑拔出的燕戈行猛一回身,见碎散的花瓣已至,挽了一个剑花,挡落了大部分碎片,却有一片残瓣直飞喉部而来,嘶的一声,在他的脖子上割出了一道血口。好在那伤不深,再深丝毫,恐怕喉管就要被它割裂了。 “哈哈哈,小兄弟可要小心些才好,等打赢了你,本官还要求你教我武功呢!” “阉贼不知羞耻!” 燕戈行抹了一把脖子,再次提气挥剑向魏九渊袭去,他身上的功夫必须近身才有胜算,若是让魏九渊拉开距离,再发几掌,不但救不了沈雪吟,自己的小命恐怕也难保。 第57章:生母 那边厢,桐花被掌风剑气震得纷纷扬扬,一老一少正打得火热。 这边厢,紧握天瀑剑的常牧风也一步步走向前去,走到那黑衣人背后,冷蔑提醒道:“来者是谁,为何救她?” “常牧风剑下不杀无名鬼,报上名来!” 常牧风叫得狂妄,只可怜听云道长全心全意为叶无欢运气续命,此时正置最关键时刻,一旦开口泄了真气,非但救不了叶无欢的命,恐怕自己也将真气倒流命悬一线,只能不作声响,任凭他骂。 “阁下不应不答,莫非也是看不起我常牧风?” 想起这些天来被他锁在观澜阁中的段非烟不曾开口对自己说过一句话,又见眼前的黑衣人也似没把自己放在眼中,常牧风不禁抬高了声音:“若再不回话,常某只好当你是目中无人了。” 天瀑剑猛地向下一挥,横在身前呜呜声响,仿佛是在提醒黑衣人——再不回应我便出剑了。 然而,对面的黑衣人依旧纹丝未动,只顾运气在双手掌心,覆在气若游丝的叶无欢肩胛骨处,将自己体内的真气源源不绝地输入她的体内。如此这般,常牧风只当他是仗着自己身上的功夫高目中无人,不免心下发狠,长剑一横,直朝黑衣人后背刺去。 听云道长一心运功救人,哪有闲暇分出心来对付身后的徒弟,天瀑剑破风而至,只听噗噗两声,竟从左侧直接穿透了二人胸膛。听云道长心口一凉,反手打出一掌正击在常牧风胸口,把对方远远地掀到了擂台对面。 常牧风没想到那一剑黑衣人会毫无防备,他早已想好了后招,却根本没机会使出。直到长剑刺入二人身体的那一刻,才愣在那里,受了黑衣人一掌。 红色的血滴自剑锋处一滴滴跌落,噗嗒噗嗒地落在擂台上,常牧风抬头去看,才见对面那人脸上的黑巾不知何时已经震落,露出的却居然是师父听云道长的脸。 “师……师父?” 常牧风口中喃喃,天瀑剑也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心口被刺穿的听云道长再无气力为叶无欢续命,只见他轻轻把叶无欢放在地上后,艰难地回转身来看向了常牧风。此时,自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已经湿透了大半件衣衫,他嘴角挂着微笑,满脸皆是让常牧风琢磨不透的慈爱。 “牧……牧风!” 他轻声呢喃着,放开按在胸口的手,朝着常牧风的方向伸出了带血的手掌。 “为何,为何会是师父?” 常牧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竟是真的,脚步迟疑着,心里想着的明明是想上前,身体最终却一步步向后退去。 “云大哥!!!” 一个凄厉的喊叫声从台下传来,众人纷纷转身望时,才见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正从对面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赶来。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擂台上的听云道长,不管不顾,径直撞开身边的人群,哭喊着跑了过来。 高台上的沈雪吟正与几位楼牧缠斗得紧,突听台下一声惨叫,寻声望时,才见擂台上师父叶无欢已经倒地不起,当下便暴喝一声,手上动作凌厉起来,一心想着早一步打死身旁这几只烦人的苍蝇,去救师父。可是那几位楼牧本非等闲之辈,见她要逃,哪里肯绕,手中兵器轮番攒出,只逼得沈雪吟目不暇接,毫无抽身可能。 眼下,涕泪横流的赵海棠已经手脚并用冲上台来,却没有冲向听云道长,而是径直朝着常牧风走来,一双泪眼似乎要看进常牧风的心中。 赵海棠身上虽没武功,却将常牧风盯得心中发毛,一时间竟只顾怔怔站在那里,眼睁睁看她用两只手从地上抱起了天瀑剑。 赵海棠一步步上前,常牧风忘了去躲。 眼见她手中的天瀑剑就要刺到常牧风的腹部,却悬在了半空之中,再未向前刺出一寸。 “风儿……”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赵海棠眼眶中滑落,落在冰凌的天瀑剑上,染上了血色。 “风儿……” 赵海棠又唤了一句,常牧风才意识到她居然是在叫自己。 “我是你娘啊!” 赵海棠的声音颤抖着,一如手中晃个不停的天瀑剑。 “娘?”常牧风呢喃一句,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娘,一直在栖霞峰中被师父养大,如今,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居然说她是亲娘,心中难免无法接受。 “你胡说,我只有师父,只有师弟,没有爹娘!” 常牧风想要大声反驳,声音从嗓子里发出时却又那么不自信,小到只有台上几人才能听到。 “我真的是你娘啊!”赵海棠试探着,却跟手中的天瀑剑一样,再不敢上前一步,只在口中一遍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转身,指着坐在地上脸上惨白的听云道长道:“他……他是你爹!” 常牧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左眼,死死地盯着师父的嘴唇,唯恐它们轻轻开启,推自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师父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你们骗我,我才不信!” 常牧风连连后退,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再相信自己的心。 他踉踉跄跄,像躲避瘟疫般远离眼前二人,却不小心撞倒了燕戈行摆在擂台一侧的潜渊琴,下意识回身看时,正看见另外半枚系着流苏的玉玦顿在地上。他弓下身来,一边捡起地上的半枚玉玦,一把缓缓从怀里掏出了另外半枚,两块玉玦对到一起,严丝合缝,晴天霹雳。 “潜渊琴要送的那个人就是我,当初叶无欢追杀得紧,是我拖兄长把你送到无尘观中去的,玉玦,便是日后母子相认的信物……” 赵海棠的话从背后传来,常牧风触电般地丢开了玉玦,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住了赵海棠。他把双手插进头发里,没命地揉^搓着脑袋。他突然感到两个太阳穴疼痛无比,只想着定是忘忧散的药瘾又犯了,于是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药瓶,抖个不停的双手却连拇指大小的药瓶都握不住,嗒的一声掉在地上,药粉撒落一地。 他痛苦地呻吟着,将整整半瓶忘忧散全都倒进掌心中,贪婪地吸入了鼻腔里,吸完掌心中的药粉似乎还觉不过瘾,居然像只哈巴狗一般匍匐在地,将散落到地毯上的药粉连同尘土一起混合着吸进了体内。 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所有的血脉像是要从肌肤下破土而出般鼓胀着,双手牢牢抓着地毯,竟隔着地毯把木板抓得咯咯作响。他的脑袋机械似的晃动着,看向“生母”的眼神也变得尖利起来。 “哈哈哈哈,你们都骗我罢,都瞧不起我罢,秃驴不教我功夫,段姑娘不愿意理我,师父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又联起手来让我当着天下人的面出丑……哈哈哈哈……今日,常牧风倒要让你们看看,到底哪个才是天下第一,才配被你们刮目相看……” 一声嘶吼,常牧风一跃而起,抢过天瀑剑后,径直将赵海棠撞开老远,施展轻功,向着还在围墙上与魏九渊缠斗的师弟飞扑而去。 “风儿。” 赵海棠又唤了一声常牧风的名字,见对方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才转身,缓缓向着听云道长走去。 嘴角流出两股黑血的叶无欢已没了气息,只余听云还在喃喃自语:“原本是想着他从小没有母亲,觉得亏欠于他,才从小娇惯着,连打骂都不曾有过一次,如今看来,倒是溺爱错了。” 听云道长心中充满了懊悔,只怪是自己一手把常牧风害了,若不是让他养成了如今这般骄纵的性格,也不至于小小的一次打击就改变了他的心性。 听云道长缓缓睁开双眼,把目光从叶无欢身上移开,落到了一步步趋近的赵海棠身上。事到如今,他们三人终于可以和平相处了。没有了仇恨,没有了抱怨,亦再没有了恩情和眷恋。 他勉强坐直身体,不再悄悄运力止血,只定定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赵海棠,直到她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淡。 她说:“云大哥,我带你走,我们走,就算死,海棠也不容你跟这个妖女死在一起……” 第58章:平生三愿 “师兄,段姑娘在哪里?” 被天瀑剑和追魂掌联手从围墙上重新逼回擂台的燕戈行口中大叫着,此时,眼见师兄俩的“比试”重新回到正轨,魏九渊便也不再掺和,长袖一兜,便朝着沈雪吟的方向奔去了。 “打败了我,段姑娘自然会跟至尊令一同交到你的手中!”常牧风亦是大声回话,那句话与其说是喊给师弟听的,倒不如说是喊给台下的武林人士们听。如今,四强皆已伏诛,若再无挑战,二人之中胜出的那位自然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我不想与师兄比武,也不想赢了师兄。” 燕戈行且战且退,一边用手中的雪澈剑化解着天瀑式,一边大声跟常牧风解释。被忘忧散夺去了理智,心中只剩仇恨和不甘的常牧风哪里听得进去,大吼一声“我要赢你”,天瀑剑一刺一划,竟把燕戈行的长衫割下一段来,险些刺中要害。眼见天瀑剑在自己身下划了一个半圆,又行至高处迎头劈将下来,燕戈行手中雪澈剑向后一横,扁担一般横在肩上,当的一声挡下了师兄劈向肩头的一剑,同时右手松剑变掌,猛地向左一拍,将雪澈剑递到左手之中,顺势向上一撩,常牧风闪避之时,燕戈行右手疾如闪电的拳头已经打出。这一招“束云担雪”是听云道长专门为对付天瀑剑法研制的,虽然燕戈行只练了几天,运用还不够纯熟,却依旧能使常牧风自顾不暇,躲避剑锋的同时,中了暹罗佛拳的招。 嘭的一声,常牧风左腹受拳,被打出去二三米远。只见他眉头一皱,心下暗想“师弟出拳为何这般快了”,左脚往擂台上猛地一踹,喀拉拉一声震断一块木板后,脚掌蹬在断口上,止住了退势。 “师兄,别打了,快放了段姑娘吧,师父也受伤了。” 燕戈行焦急大喊,可怜的是,方才与魏九渊对打之时,他只看到天瀑剑伤了师父,却没看清那一剑是直穿师兄胸膛,此时此刻,闭目安然坐在两位故交中间的听云道长早已没有了气息。 “废话少说,只管看剑。” 常牧风虽被重重打了一拳,体内忘忧散效力发作,却全然不觉疼痛,天瀑剑向后一挽,左手已经并指运气。燕戈行还想劝慰,常牧风已送出一记魏九渊那里偷学了个皮毛的追魂掌。那一掌,虽不得精要,力道也不可与魏九渊同日而语,却着实把一朝被蛇咬的燕戈行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侧跃躲避,心想,师兄怎么连这么恶毒的掌法都学?常牧风却不给他太多反应的机会,左脚猛蹬木板断口处,双手握紧天瀑剑剑柄,上举过头顶,变持刀式朝燕戈行斜切而来。这一招,又是用的十三楼藏书海外籍中的东瀛倭刀法。倭刀之法虽然凌厉无比,却擅攻无防,此时,若燕戈行躲过第一击,凭借轻功跃到其身后,趁其余势难收之时,从背后袭击,常牧风定无力后顾。 然而,在跃身躲过那击后,迅捷跳到了师兄身后的燕戈行却没有出招,而是又叫了一声“师兄,收手吧”,常牧风心下一寒,也不念师弟的情,居然抬腿就是一脚反踢。燕戈行左手掌心向下,拍挡住了那一脚后,常牧风疾风般转身将剑一抡,剑尖贴着燕戈行的咽喉切过,险些送师兄一同去见师父。 “师兄,你疯魔了不成!” 燕戈行大吼一声,跳远了几步,抬头祈求般地看向常牧风时,才发现他的眼睛已经赤红如血。此时,却又听他念起了栖霞峰中的剑诀——一朝凌云起,剑缚重天,回首苍龙潜九渊…… 燕戈行心下一惊,知道师兄是要使出“剑缚重天”这一招,如今,虽不想与师兄以死相拼,却也不得不握紧了手中的雪澈剑,只等天瀑剑法中最厉害的一招发力。 常牧风弓身在地,后背蜷缩,自地上一弹而起,天外流瀑一样凭剑自半空中直斩而下,燕戈行想起师父前几日教的剑法,右腿向右跨出半步,扎稳马步后长剑向左一横,旋即猛然立起,唰唰唰唰唰朝着师兄扑下的方向用剑气斩出五道垂直向上的残影,残影迷离间,手持雪澈剑的燕戈行已经人剑一体直朝常牧风掠去。 常牧风目光被“梳云掠月”一招中的残影所扰,待看清时,雪澈剑已贴着外衫直朝下巴刺来。常牧风心下大骇,连忙手里回旋,天瀑剑虽未伤他发肤,却将长衫上的扣子挑落两粒,衣带也割裂开来,迎风飞舞。 “哼,这又是哪位高人偷偷教给你的剑法?” 常牧风跳到被斩断一截的旗杆之上,冷哼一句,此时,台下许久没出声的看客们不禁又爆发出一阵喝彩,都道台上那青衣少年好生了得。 “燕兄弟,何必处处相让,他既然亲手杀了你们的师父,现在又步步紧逼想要你的命,想必早就把同门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于满江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燕戈行心头一震,再次朝师父的方向定睛细看,才见师父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见他左手似乎想要握住叶无欢伸过来的右手,却最终无力地垂落到了地上。而此时,姑姑赵海棠正一遍遍试图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带他远离那个妖女。 “师父,师父!” 燕戈行大喊了两声,看到师父没有回应,似乎真的死了后,再不管身后的常牧风,丢了雪澈剑,向师父快速跑去,噗通一下跪倒在师父面前。他探了一下师父的鼻息,连忙在赵海棠的帮助下,把师父扶稳坐在那里,自己盘腿坐到他身后,拼尽全力一次次把自己体内的真气输入师父那早已冰冷的身体之中。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师父的眼睛却再未睁开。他一遍遍将师父垂落在膝下的手臂放到其膝盖上,无力的手掌却一遍遍滑落。 而此间,常牧风却一直立剑站在几人身旁,仿佛眼前死去的那个人跟自己毫无关联,不是他的师父,更不是他的父亲。 他的脑海里全都是过往的种种,自己一次次被段非烟奚落、柴房之中衣衫不整的男女、钉入自己眼中的袖箭、自己被忘忧散一次次折磨得死去活来…… 而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养过自己一天,却妄称是自己的母亲,她与他之间又何来恩情? “师父……”常牧风心中默念着,想起栖霞峰中师父对自己的好来,想要上前却迟疑不决,直到听见燕戈行声嘶力竭的大吼,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为何要杀师父?你可知道,师父是来救你的!” 燕戈行第一次用那种口气跟师兄说话,眼中也是第一次有了凶光。常牧风失手杀了师父,心中虽觉理亏,身体却似乎已被忘忧散控制,见师弟逼问,也不回话,只后退一步,挥剑大叫着“有能耐只管杀了我”,便朝着燕戈行胸口推刺而来。 常牧风又羞又恼没脸回答,亦无法回答,他心里想着的是,这一切都是假的,定是吸了太多忘忧散脑袋不受控制了。 “这都是幻象,都是忘忧散的幻象!我才不是师父的儿子,不是!” “师父没有死,没有死!” 他低声沉吟着,天瀑剑变幻迅疾,极速刺出。燕戈行失了雪澈剑,只得以暹罗拳法与其对抗,无奈暹罗拳法注重内力,方才几次三番为师父运气疗伤,此时真气已耗损七八成,面对天瀑剑,只有闪避逃命的份。 …… 高台之上,喝止了几位楼牧的魏九渊已与沈雪吟相持了三个回合。 沈雪吟的眠月掌法虽然厉害,却大功初成,自然比师父叶无欢逊色不少,魏九渊本可以与其他几位楼牧一并发力,速战速决。可是,他心里想着的却是让沈雪吟多打几掌,把动作指法看得更清楚些,方便来日融会贯通。所以,才命几位楼牧退到一旁看热闹,单独一人与沈雪吟对阵。沈雪吟原本以一敌众,如今又与魏九渊这样的高手对决,几番轮回后,气力便渐渐不济起来。 “阉贼,告诉我慕容拓在哪,便饶你不死!” 沈雪吟气喘吁吁,嘴上却不饶人,打出一掌,只击得魏九渊身后的凉亭木瓦齐飞,大声叫道。 “哼哼,沈姑娘好大的口气,魏某这条命恐怕还轮不到你来饶吧?” 魏九渊一声冷笑,飘然躲过眠月掌后,从近前一位龙羽卫的尸首上抽起一根长枪,单手顿在眼前:“看你年龄不过二十多岁,魏某怎么说也算是前辈,如若全力相逼江湖中人怕是要骂我欺负后辈,我便只用左手会会沈姑娘如何?” 说话间,魏九渊把带着扳指的右手背到身后,左脚一踢一送,已握长枪在手。众人定睛看时,才发现他握枪的姿势与众不同,只有三根手指捏着长枪尾端,一寸半粗的枪柄捏在手中,居然如同文人握笔般悠闲自得。 “魏大人好厉害的功力!” 站在远处观战的李杜不禁感慨连连,若论使笔李杜是把好手,但把一根十几斤重的铁枪当作笔使,李杜还是头一次看见。 “阉贼狂妄,把本事全都使出来吧?” 沈雪吟虽然心里明白,几招过后,魏九渊早已看出了眠月掌的发端收势,凭借她的掌力,若不是像上次袭击薛朝一般趁其不备,万难毙魏九渊于掌下,却还是强撑着红莲教圣使的颜面,一边被魏九渊戏耍于鼓掌之间,一边朝着远处的人群破口大骂:“缩头乌龟慕容拓,有种亲自来取姑奶奶项上人头,躲在暗处放出几条野狗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认定了慕容拓就藏匿在附近,如今,只期望慕容拓能有些血性,激将大骂之法能起作用。 而此时,于满江身旁的黄兄弟却淡淡一笑,越过于满江的肩头看向擂台上常、燕二位师兄弟,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出头乌龟只配熬汤,也算不得什么英雄罢?” “你说什么?” 于满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脸脸上堆笑的黄兄弟。 “没说什么,我说燕兄弟果然少年英雄!” “哈哈,那当然,当年我跟燕兄弟澜沧江上豪饮大醉便认定了他跟我昆吾江小霸王一样,是百年难遇的大英雄。” 于满江伸出一张大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言不惭,捎带着把自己夸了一通。 而如今,他口中的“大英雄”燕戈行已被天瀑剑逼得步步败退,直朝着擂台西北角退去。 “燕兄弟小心啊!” 于满江心下焦急,他身上功夫虽然不好,却也是个练家子,自能看出燕戈行方才为师父疗伤凭白浪费了内力,如今对付神兵在手的师兄已是勉强支撑。 擂台上,常牧风因有忘忧散提气,一时间身上、手上的力量源源不绝,天瀑剑法似比栖霞峰中时强盛百倍。 眼见天瀑剑在眼前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燕戈行一时找不到进击的空隙,只得曲臂格挡,心中叫苦不迭。 “燕兄弟,接枪!” 此时只听于满江大叫一声,也不管燕戈行会不会使长枪,只顾将不知何时拧成一根的铁枪投掷到了擂台上去。 燕戈行飞腿逼退师兄,闪身接枪时,台下的于满江已被众人围城一团,七手八脚地打了起来。 “不懂江湖规矩,找打!” “比武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情,怎容你这般胡来!没看魏大人都躲远了吗?” “你若想比,上台去跟他打便是……” “打死这个没规矩的。” 众人七嘴八舌骂着,转瞬间又赐了于满江一对黑眼圈。 等众人打消了气,再次转身看向擂台时,燕戈行已接长枪在手,横在眼前恶狠狠地看着师兄道:“师兄,师父已经命丧你手,莫要再糊涂下去了!” 常牧风杀红了眼,心中恶魔早已脱缰,哪里容他分辨,天瀑剑使出一招“苍龙摆尾”,回身一劈直朝铁枪砍来。燕戈行双臂平举,举枪相迎,只听噌的一声,天瀑剑居然把铁制枪柄硬生生砍成了两截,眨眼间,天瀑剑已直奔其额头砍来。削铁如泥的天瀑剑若是砍在人头上,定会将他连肉带骨头活劈成两截。 置此千钧一发之际,却听一声暴喝从二人侧面传来——把女儿还我! 澜沧盟主段玉桥的狂澜刀自侧上方挥砍而下,常牧风听到耳旁风响,连忙抽身躲避,燕戈行才躲过一劫。 狂澜刀一劈未中,又向着常牧风胸口平切而来,常牧风极力后仰,身体几乎已与地面平行,待狂澜刀贴着鼻尖掠过后,反手将天瀑剑向后一插,整个人以插入擂台中的天瀑剑为支撑,反旋飞起,使出天瀑剑中的“飞流击石”一招。旋刺而出的剑花,正如云外飞流而下的瀑布击在礁石之上,一时间剑花四溅,只听叮叮当当几声响后,段玉桥手中那口精钢打造的狂澜刀已经断成数节。半空中旋砍了几圈后,常牧风突然出脚,咚的一声踹在段玉桥胸口,好在段玉桥练的是硬派功夫,体魄雄健如铁,那一脚虽并未踢出内伤,整个人却也踉踉跄跄几步,才勉强站定下来。 段玉桥没曾想到常牧风的功夫如此了得,竟握着手中剩余的两段残铁发起愣来。 此时,燕戈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连忙后退几步,躲在远处运气调息。 “哼,原来是段盟主到了,段姑娘的安危您老人家不必担心,这世上若有人敢动她一根毫毛,常牧风必将其碎尸万段。” 说到此,常牧风顿了一下:“今日我和师弟比武,就是要分出个胜负,哪个赢了,哪个便做段盟主的乘龙快婿如何?” 直到此时,被惊呆了的段玉桥才回过神来,只见他将手中的残铁向着常牧风猛地一掷,大骂道:“妄想!我段家的女儿就算是出家做尼姑,也不会嫁给你这种欺师灭祖的独眼混账!” 常牧风躲过飞来的刀片,原本笑意盈盈的眼中重新露出的凶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段盟主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喽?” “呸”,段玉桥啐了一口:“不同意又当如何?” “哼哼”,常牧风低头冷笑,猛又抬起头来,目眦欲裂地瞪着段玉桥道:“那你便死吧!” “吧”那个字方一出口,常牧风已猛将天瀑剑掷到地上,深深没入了擂台之中,上前一步冷蔑道:“段盟主没了狂澜刀,牧风是晚辈,自然不能沾长辈的便宜。” “谁是你的长辈!?” 段玉桥大吼一声,双臂向前一送,猛然发力,胳膊上的肌肉鼓胀而起,竟哧的一声把自己的衣衫撑得粉碎:“倒要让你领教领教澜沧盟段家的撼山八拳!” 话音未落,段玉桥双腿微微弓,马步稳扎,两拳并出,使出一招“擂动山基”,直朝常牧风胸口打来。常牧风背手一闪,口中念着“一”,拳风自他胸口斜掠而过,击向背后,噼里啪啦折断了几根木桩。 段玉桥一招未曾使老,又收拳丹田,左腿外跨一步,双拳猛然顿地,另一招“地动山摇”已经使出。段玉桥两只砂锅大的拳头铁锤一般打在地上,震起一根长长的木板,木板另一头直向常牧风下巴打来,若是击中定让其满地找牙。常牧风却不慌不忙,微笑间脚步轻移,躲开了势若千钧的木板,已经背手笑道:“二。” 眼见常牧风接连躲过了两招,段玉桥又羞又恼,低吼一声提纵飞举,手脚并用,啪啪啪踢踹而至,常牧风把左手背在身后,只出一臂,瞧准了时机,拍向段玉桥的脚面。段玉桥每踢一脚,都正中常牧风掌心,而他的掌心中似乎有一种绵软而强大的力量,一拍一挡间,竟然卸去了段玉桥八分脚力。 “哼哼,段前辈这招山崩地裂对付澜沧江上那些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还倒好使些,用来对付常某嘛,的确是前辈高看了自己。”常牧风起脚斜踢,逼得段玉桥连忙后跃,冷笑一声道:“三。” 听到撼山拳法的招式从常牧风口中说出来,段玉桥已惊出一声冷汗,心想,素闻十三楼四处收集天下武学典籍,看来,段家的撼山八拳不知何时也已落入他们手中。据说天录楼楼牧李杜是个怪才,无论多么复杂的书文图画,他只需看一眼,便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也许,他早就偷偷潜入过澜沧盟的藏书阁。也罢,现在还纠结这些未免晚了。 段玉桥短叹一声,双足向后猛蹬,整个人朝常牧风飞扑而来,扑到他面前,双拳一左一右,使出了“开门见山”一招,猛打向常牧风左右两处肩膀。此时,常牧风若向左躲心口便会中一记右拳,若向右躲,便会中一记左拳。然而,常牧风却纹丝不动,只站在原地,硬生生受了段玉桥两拳。只见他被拳风震得后退两步,抬头看时,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轻声念道:“四。” 段玉桥只觉刚才两拳像是打在了石头上,两只手上的骨节无一处不疼,垂在身侧的双臂也微微发起抖来。 段玉桥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接连使出了“千峰百嶂”、“不识泰山”、“拄笏西山”、“愚公移山”四招,可惜,都被常牧风轻松化解,口中幽幽念出“五、六、七、八”四个字。 被常牧风一掌打在胸口,震到远处的段玉桥嘴角滴下血来,粘稠的鲜血一滴滴砸落到擂台上,四散开来。段玉桥只觉胸口奇痛无比,他勉强站直了身体,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常牧风。 只见常牧风还在笑,他微微岣嵝着脊背,翻白眼看着段玉桥,轻声道:“段盟主这下知道我跟师弟哪个厉害了罢?” 段玉桥哪里容他分说,看到又一滴血从自己嘴角滴落后,右手拇指中指快速相拈,对着血滴猛弹而出,血滴瞬间变成了一枚钢珠,朝着常牧风眉心打来。这一招“擒雨指”本不是澜沧盟段家的武学,是多年前自己带领船队,行船到石佛峡附近,拜一位高人所赐。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船队靠岸往小船上分装货物之时,偷喝了旗船里的好酒,还因酒醉,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烧掉了那艘十几丈长的旗船。 令人惊讶的是,澜沧盟三十八名水手,居然擒他不住。那怪人倒也讲理,知道自己烧了大船,欠了段家人情,竟从随身携带的一本秘籍上随便撕下几页纸,包上一只酒杯,丢到了段玉桥手中。那几页纸上记载的正是“擒雨指法”。随后,那人又随便撕了几张纸,从身前的酒桌上胡乱抓了一把油腻的切熟肉,包进纸里大笑着逃走了。那几张泛黄的宣纸中,只记载着指法中“擒雨指”一招,却足以让段玉桥受益终身。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所学的这指法,原本跟魏九渊偷学的“翻云手”同出少林一门。 常牧风在段府参加比武招亲时曾见过段玉桥的指法,如今见他又使了出来,心想,段玉桥这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看清了血滴袭来的方向,常牧风稍一侧身闪避开来,顺势斜向前跨出一步,冷笑道:“前辈八拳已经打完,轮到常某了。” 说话间,常牧风拳掌交替使出,见他拳风太盛,段玉桥只得避其锋芒,一边格挡,一边向后退去,不屑片刻,已被常牧风逼到了擂台角落。此时,却听近前台下的一尘方丈对着台上喊道:“段盟主刚才使的指法可是我少林的擒雨指?” 段玉桥正被常牧风逼得紧,哪有闲暇回他的话。见段玉桥无暇他顾,一尘摇了摇头,口中默念着“花不枯”三个字,重新默然地坐进了裁断席的椅子里。说出他那个徒弟花不枯,倒真真是让他头疼的,当年,他拜入少林门下,却偷学各派功夫。一尘方丈为了收其心性,曾要帮他剃度,而他,却一心只当个带发修行的头陀。被一尘方丈逼急了,居然连师父也打,而且,一尘居然还不是他对手。 不仅如此,他还弃一尘给自己取的法号不用,自取法名——花不枯。一尘问他为何,他拈花而笑,答曰:贫僧夙愿有三,愿怀中酒坛不干、愿人间情人不散、愿山野百花不枯。故而,自称花不枯。 后来,成日宿醉的花不枯被少林铜人乱棍打下山去,下山之前却还溜进藏经阁偷了好多经书绝学。而且花不枯方一下山就干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居然凭借一身杂学,打败江湖各大门派,成为了武林盟主。后又弃盟主之位不顾,带着至尊令消失人间。 一尘哪里知道,花不枯做过的比天还打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两件。 多年来,身为方丈,为追回那些遗失的经书,一尘派人四处打听花不枯的消息,却终究无果。 也罢,缘分到了,他自会出现了。 一尘方丈沉吟一句,坐定下来,抬头望向台上大动干戈的二人,他心里清楚,眼前的段玉桥绝非常牧风的对手。倒是刚才那个使了几招暹罗拳法的少年,看起来似有几分胜算。也不知,他跟从暹罗国学到暹罗拳的花不枯有何关联。 第59章:父女情深 高台之上,内力耗损大半的沈雪吟已被魏九渊逼得油尽灯枯,眼下只余手中那条长鞭还在胡乱抽打着,妄图逼退魏九渊。 她深知,此一役因为自己轻敌,红莲教遭受重创,如今已再无与太子一党相抗的可能,若不趁此次机会要了慕容拓的命,恐怕再无替父报仇的可能了。 “沈姑娘累了罢,要不我让他们送些点心上来,你我就在这高台之上的凉亭之中歇息片刻可好?”魏九渊一脸坏笑,早看出沈雪吟已是强弩之末,不免以言语相激:“我们坐下来,也好数数下面的尸首,看看红莲教的人到底死了几个。” “住口!” 沈雪吟暴喝一声,长鞭迎面打出,魏九渊一闪,鞭梢缠在了亭柱上,铁镖激起一片粉尘。魏九渊眼疾手快,已顺势握了鞭梢在手,向前猛地一扥,沈雪吟“啊”的惨叫一声,眼见自己连同鞭子一起扑向了魏九渊怀中,连忙松手,从高台上骨碌碌滚了下来。 擂台上,正闭目养息的燕戈行听到沈雪吟的惨叫,双眼猛睁开来,望向高台方向。眼见沈雪吟不敌魏九渊,燕戈行再也不管这边的师兄,紧跑几步,捡起地上的雪澈剑,踏地提纵,挥剑向着高台扑去。 “阉贼,看剑!” 听到燕戈行的喊声,俯视着正从台阶上爬起来的魏九渊却不回看,只笑笑地看着沈雪吟道:“那姓燕的少年好像对沈姑娘情有独钟哦,只可惜,我还想学他身上的武功,不舍得杀他,若不然,倒要大发慈悲,成全你们二人一起到下面去做一对风流鬼!” 一句说完,燕戈行已飞跃眼前,魏九渊看也不看,只凭借风响便辨明了来者方向,手中长枪向上一提一摆,只听噹的一声,雪澈剑砍在长枪上,各自嗡嗡作响。燕戈行一击未中,又出一腿直奔魏九渊后脑。魏九渊脑后仿佛长了眼睛,脖子一歪,躲过那致命一脚后,右手迅速上抓,握住了燕戈行脚腕,发力一推,竟提着燕戈行推飞出去。燕戈行右脚反踢,蹬在摇摇欲坠的凉亭之上,又反弹刺来,待飞至魏九渊近处,雪澈剑却脱手而出,魏九渊格挡之时,身法奇快的燕戈行已在其右肩击了一肘,那一击直把魏九渊的右臂打脱了臼去 魏九渊眉头一皱,心想,果真比原来快了许多,不等燕戈行使出第二招,用左手猛按肩部,只听咯啦啦一声响,再看时,原本无力垂在身侧的右臂,已重新接了回去。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迅疾让人目不暇接,直到魏九渊重新接好了骨臼,从燕戈行手中飞出的雪澈剑才深深地没入了魏九渊身后一名士兵的腹部。 “哈哈哈,小友的拳法够快够狠,好在本官也不慢。”话音未尽,魏九渊已脚踏九宫,变换着手法,拳爪交替向着燕戈行胸口袭来,其步法之快,竟让燕戈行产生里迷踪移影的幻觉。 “燕少侠小心!” 沈雪吟刚刚从地上爬起,却见魏九渊像是长出了三头六臂,忙大喊着提醒燕戈行小心。燕戈行却不慌乱,他虽丢了雪澈剑,剑法却早已烂熟于心,右手并起二指为剑,左手捏了一个剑诀,直迎魏九渊而来。魏九渊拳法变幻间,留心躲闪的燕戈行寻了一个破绽,并指朝着拳影点出,竟正中魏九渊右手掌心。那一指若是将指头换成了雪澈剑,定将魏九渊的右臂穿出一个洞去。 燕戈行在水中练了数月的拳法,不但把自己的动作练快了,却也把眼睛也练快了。他的眼睛一块,对手的动作自然就慢了,容易看出破绽。 那一指虽看起来动作并不大,却把魏九渊的掌骨震裂了几条细缝,想要再发追魂掌已是万难了。 魏九渊手上吃疼,面部轻轻抽搐了一下,却不敢让对方看出端倪,只将右手背到身后,左手长枪向前一挺,佯装轻松地笑道:“燕兄弟是小辈,本官怎能以大欺小,如今便只用左手会你一会!” 燕戈行眼尖,早已看穿他的伎俩,却不戳破,弓身抱拳笑道:“阉贼承让!” 他心中想着,如今阉贼右臂无力,接下来便攻他右半身。 …… 赤手空拳的燕戈行与左手持枪的魏九渊缠斗间,擂台上的段玉桥已毫无招架之力,眼见杀红了眼的常牧风右掌迎面劈来,突然大吼一声:“住手!” 常牧风一愣,索性就收了力,双手背在身后,倒要看看他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此时此刻,他若答应将女儿嫁给自己,倒可以饶他不死。 “老夫功夫不济,不怪别人,可如今,你若杀了我,澜沧盟几千名门徒定不饶你!” 段玉桥的声音很大,明显是在为自己壮胆。 “哈哈哈哈,素闻段盟主英雄大丈夫,原来也是个求饶怕死的鼠辈!”常牧风鄙夷,已重新运气在掌,只想着再送他一程。却不知段玉桥那话其实是喊给高台之上的魏九渊听的,就算常牧风不知死活敢在四象岛要了段玉桥的命,魏九渊不会不知道这其中厉害吧。 果不其然,在听到段玉桥的喊声后,魏九渊寻了一个空挡,提枪呼的一下跳到了凉亭顶上,横腿扫起一片砖瓦,打开紧追不舍的燕戈行后,望着擂台上的二人喊道:“常少侠不许伤了段盟主!” 他没有唤常牧风“常楼牧”,以少侠相称,是怕江湖人看出常牧风是十三楼的人。其实,今日一战,但凡明眼人皆已看出常牧风虽以“青阳派音宗大弟子”的名义参战,却与十三楼和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可惜,有时候薄薄的一层窗户纸是万不能捅破的。 常牧风听到魏九渊的命令,正犹豫不决,得了便宜卖乖的段玉桥偏又要死不死地说了句:“哼哼,我段玉桥就算把脖子伸到你面前,你也不敢砍!” 说着话,他果真引颈就戮,伸长了脖子,一脸轻贱地看着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的常牧风:“就你这种毫无胆气的货色还想做我段玉桥的女婿?” 那一句,彻底激怒了常牧风,只见他右手顺势一扬,铁钳般卡住了段玉桥的脖子,竟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此时手指只需轻轻一捏,便会捏碎段玉桥的喉结,他就再也不能嘴硬了。 “爹!” “不要杀我爹!”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将段玉桥高举到半空中的常牧风回身看时,才发现段非烟正从擂台另一侧爬上来。 “段姑娘……” 他口中呢喃,右手虽还钳着段玉桥的脖颈,手上的力度却轻了许多,他断不会当着段非烟的面伤害她的亲人。然而,站在凉亭上的魏九渊却误认为常牧风受了忘忧散的刺激,是要一意孤行杀了很有可能让太子跟滇王撕破脸皮的段玉桥,再也管不了许多,手中长枪直朝着擂台上的常牧风攒射掷出。 常牧风眼里只有段非烟的人,耳中只有段非烟的声音,又何曾想到魏九渊会杀自己,只听噗的一声,段玉桥跌落在地的同时,长枪已掼起常牧风,飞了几米后,重重地钉入了擂台角落里的一根榆木树桩中。 与此同时,魏九渊因为掷枪分神,胸口受了燕戈行一掌,惨叫一声从凉亭上跌落下来,沿着台阶骨碌碌滚了好远,待披头散发地站起身时,身上的官袍早已被摔得破烂不堪。 “楼主小心!” 站在远处看戏的几位楼牧一拥而上,有的去扶魏九渊,有的冲上去找燕戈行拼命,一时间,又乱斗成了一团,叫骂声,喊打声响成了一片。 擂台之上,却静得出奇,除了头顶猎猎旗风,和从常牧风口中滑落的血珠打在枪杆上发出的啪嗒声。 “呵”,被铁枪牢牢钉在木桩上的常牧风还在冷笑着,铁枪从他右胸穿入,破肩胛而出,矛头深入树桩数寸。那一枪,虽然未中要害,却也横截断了两根勒骨,若不是常牧风刚刚吸入了大量忘忧散麻痹了神经,仅是断骨之痛,便能让他气力尽失。 段非烟连滚带爬地扑向捂着脖子咳嗽连连的段玉桥时,无力垂在铁枪上的常牧风一直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他想,现在,就连口口声声要跟他站在一起的苏婳也背叛了自己,这人情,果真是可笑的。 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拼尽气力叫着段非烟的名字:“段姑娘,我一时糊涂,本没想伤了令尊……咳咳……” 段非烟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上下查看着父亲的伤势,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落下。方才,她听了苏婳的话,不来给燕戈行捣乱,乘坐她备好的小船出四象海,打算先逃离常牧风的魔爪后,再找机会去寻燕戈行。可是,坐在船头的她却在四象海上漂浮着船只残骸中看到了澜沧盟的旗帜,那面大旗被火烧掉了一半,只余大半个盟徽随波荡漾。她心里想着父亲必也来了四象岛,又怕他找不到自己,做出什么傻事,便偷偷打晕了船家,划回了四象城。 “段姑娘……我一定会赢了师弟的……” 常牧风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忍不住抬头看向了燕戈行的方向,此时,身受重伤的魏九渊已被几位楼牧围成一团,一步步从高台上走下来。他们身后,和沈雪吟背靠背的燕戈行,正被手持长枪的十三楼士兵步步逼近。 “咳……咳……” 常牧风又咳嗽了几声:“段姑娘……” “闭嘴!” 被常牧风掐到几乎昏厥的段玉桥恢复了神志,他猛地将女儿推开,一边缓缓地走向似乎已无还手能力的常牧风,一边冷笑道:“常少侠现在知道自己命贱了吧,对于魏九渊来说你就是一条可有可无的狗!狗啊,知不知道,而且你还是条不听话的疯狗,现在知道老夫的肉硌牙了吧?” “哼……” 常牧风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粉紫色的梧桐花从一根越过院墙伸到外面来的桐枝上掉落,落在他低垂着的肩头,又无精打采地滑落到了地上。他努力握紧拳头,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那根长枪,散落的长发迎风在眼前荡来荡去。 “段姑娘……” 他努力抬起头来,越过段玉桥,看着他身后的那个泪人,又叫了一句,期待段非烟能有所回应。可是,段非烟看向她的目光里却充满了畏惧,居然下意识地躲到了段玉桥身后。 “住口!!!” 段玉桥一声大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货色,居然想跟我澜沧盟结亲,江湖上若传扬出去,说我段玉桥的女婿居然是条独眼疯狗,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段非烟似乎也觉得父亲那句话有些过分了,忍不住在背后拉了拉父亲的衣襟,小声低估道:“爹爹,常少侠的眼睛是我打瞎的……” “你打瞎的又如何?现在看来爹爹也只能夸你句做得好,像他这种罔顾人伦、欺师灭祖的混账,留一只眼给他也算是高抬贵手了。”段玉桥暴喝一声,上前一步,在枪柄上猛拍了一掌,震得枪柄呛啷啷上下颤动起来,那枪柄每颤一下,常牧风胸口便如刀绞。 常牧风浑身哆嗦着,段玉桥的话深深地戳痛了他的心,当日若不是被段非烟所伤,自己又怎会落入魏九渊手中,被忘忧散控制,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怪段非烟,怪只怪段玉桥专揭别人伤疤。 常牧风咬牙,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段玉桥,那眼神看得段玉桥心里发毛。 “我看你是找死!” 段玉桥忍无可忍,猛跨出一步,兜拳便朝着常牧风的左脸打去,拳还未打在对方脸上,却听被钉在木桩上的血人低喝一声,左手拼力一扬,再次向着段玉桥的脖子钳来。段玉桥本以为常牧风已无反抗能力,身上也未做防备,如此一来,脖子便再次被他捏在了手中。 “非烟,帮我……咳咳……” 段玉桥只说了一句,喉头便被常牧风捏紧,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擂台下裁断席上的几人看得清楚,心里想着的却都是段盟主得势不饶人,当真讨厌,竟无一人来帮。 “常少侠,饶我爹爹性命。” 段非烟哭喊着,想要把段玉桥从常牧风手中救下来,恼羞成怒的常牧风哪里肯听,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聚到了左臂上,只听指节处咯咯声响。眼见父亲的白眼越翻越多,不时便会毙命,段非烟一口咬向了常牧风的胳膊。然而,胳膊被咬的常牧风依旧不愿收手,他又何尝不知,这次与段玉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若他放了段玉桥,对方自不会轻易收手。 “常少侠,求你了!” 段非烟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住地捶打着常牧风的手臂,却并未能让他有丝毫松懈。一丝慌乱,竟从怀里掏出苏婳所赠的那柄匕首,深深地刺入了常牧风的腹部。腹部传来剧痛,常牧风瞬间松手,段玉桥轰地一声跌在了地上。 “常少侠,我……” 段非烟把带血的匕首猛丢到了一旁,上前一步,着急辩解着,却又不敢太靠前去。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呵呵呵。” 常牧风怪笑着,他笑笑地看着一脸惊惧的段非烟,突然仰天长啸一声——啊~~ 段非烟看见,眼前那个体无完肤,长袍已被鲜血染透的常牧风,居然一寸寸向着自己走了过来。他每走一步,长枪便从体内抽离一寸,他的眼中虽然带着笑,笑容却是如此邪恶可怕。随着身体的抽动,鲜血一股一股地从腔子里窜出。 心中惊惧无比的段非烟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向着爹爹爬去,眼前的常牧风已不再是当年的常少侠,他,俨然变成了一个魔鬼。 艰难地行至长枪尽头,常牧风发力猛一抽身,从枪柄上抽离了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似乎被方才那一幕吓傻了的父女身旁,弓下身来,一边又从怀中掏出一瓶忘忧散尽数吸入体内,一边盯紧了段非烟的双眼,幽幽问道:“段姑娘,你我之间竟是连一丝情谊也未曾有过,对么?” 段非烟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 只听咚的一脚,段玉桥已被踢飞出去,身体贴着擂台,扯起一大片地毯,再看时,着地的侧身已磨得血肉模糊。 “不要啊!” 段非烟大喊着,可惜常牧风再也听不进半个字去,他双目血红,三两步便跨到了段玉桥身旁,抓着领子将再无反抗之力的段玉桥拎了起来。手起掌落,只听段玉桥一声沉吟,勒骨已被震断数根,鲜血从七窍之中喷涌而出。 “段盟主的澜沧子弟现如今又在何处?” 常牧风冷笑着,也不管自己身上还有伤,再次运气起掌,这一掌如若再打下去,段玉桥就算是钢筋铁骨,也绝计没有生还之可能。 段非烟大叫一声,猛扑上前,一下子抱住了常牧风起掌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道:“常少侠,你放了我爹爹,我答应你,我答应嫁给你还不行吗?” 这话要是一开始她便说了,常牧风兴许还能听得进去,如今段玉桥言语相辱,段非烟又刺了一刀,哪里还有相商的余地。只见常牧风手臂一挥,段非烟已经骨碌碌向着一旁滚去。常牧风手里举着段玉桥,回身冷笑着看向匍匐在地的段非烟:“段家人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常某今日突然不想要你的人了,只要你父亲的命。” 段非烟翻身从擂台上爬起时,无意间碰到了方才丢掉的匕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双手捧着,举到胸前,颤巍巍地指向常牧风,厉声道:“常牧风你若不放我爹,休怪我不客气了!” “呵呵,段姑娘何时对我客气过?” 回话间,常牧风不禁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眼见段玉桥整张脸已被疼痛折磨得扭曲开来,段非烟又将匕首向前送了一段,哭喊道:“常牧风,你到底想干什么?” 常牧风猛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段非烟,声嘶力竭道:“我想要自己的眼睛,想要重新回到栖霞峰中,想要师父活过来,你能给吗?啊?” “……” 段非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没想到,常牧风居然把所有的仇恨都记到了自己头上,这也不怪他吧,如果当日自己没打出那两枚袖箭,事情也不至于这么一发不可收拾。可是,若没出手伤他,燕戈行恐怕也已命丧他手了吧? 想到这里,段非烟转眼看向高台上的燕戈行,此时,与沈雪吟合力发功的他,已经把身旁十三楼的兵士打得七零八落,看起来,不多时就能抽出手来冲到擂台上来救她和爹爹。可是,她已经等不及了。她深情地凝望着远处的那个少年,眼神幽怨贪婪,似乎想把他牢牢刻进心底一般。 “回答我啊?你能给吗,你能让一切回到从前吗?” 常牧风的质问声从耳后传来,段非烟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燕戈行身上收回,她看到了迎风飞舞的大旗、看到了顾宅的青砖红瓦、看到了院墙里的梧桐花正开的好、看到了白云、看到了蓝天…… 从今以后,这一切美好的景色,那个美好的少年,将永远变成她的回忆了。 她微微一笑,将手中那把玉兰花柄匕首举到眼前,那匕首可真美啊,白玉雕刻的玉兰花栩栩如生,枝节做成的手柄苍劲有力,枯树新蕾名为惊蛰。然而,她亦知,这世间艳丽美好的东西大都是脆弱的,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如澜沧盟中那青衣少年的惊鸿一瞥。 “啊~” 段非烟仰天长啸一声,右腕一翻,惊蛰的刀锋对准了自己双眼。 “别……” 常牧风心下一紧,大声喊时,段非烟将惊蛰斜向右猛地一挥,已沿着自己的左眼斜切下来,刀锋划过鼻梁,刀口深刻入骨,两只眼睛双双暗淡,眼眶里流出两道赤红色的鲜血。 段非烟已经死死地将惊蛰握在颤抖不已的手中,摇着脑袋辩听着常牧风的方向,惨叫道:“打瞎你一只眼睛,段非烟还你两只,非烟跟你无情,亦不欠你的情!!!” 这一幕,只让台下几位裁断也心有余悸,唏嘘不已,都道澜沧盟主的女儿果真性情刚烈,宁折不弯,若生为男儿,定当也是位人中豪杰大丈夫。唏嘘间,各自心中又难免为其感到惋惜。 “段姑娘……非烟……” 眼见段非烟自戕双目,常牧风心痛如绞,早已不再管段玉桥的死活,将他噗通一声丢到一旁后,连滚带爬地朝着段非烟扑来。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段非烟手中匕首胡乱挥舞着,“我欠你的还了,放了我爹爹”。 “放了,放了,我不杀你爹爹,也不杀你。” 常牧风焦急辩解着,左眼早已模糊一片,他想上前把段非烟紧紧拥入怀中,却见她又把匕首横在了自己脖子上,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若再上前半步,我便死在你的面前。” “段姑娘……” 常牧风定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看见段非烟用左手在擂台上来回摸索着,缓缓地爬到了段玉桥身边,单手抱了奄奄一息的父亲在怀中,侧耳警戒着周身的一切:“爹爹,女儿带你回家,女儿来救你了。” 常牧风缓缓起身,他本想去帮段非烟把父亲扶起来,却听一声“阿弥陀佛”,再看时,一尘方丈已经飞跃上台,跳到他与段非烟之间,双手合十劝慰道:“如今恩怨已了,常施主又何必苦苦相逼?” 常牧风一心只想着段非烟,要带他回去好生疗伤,他想起苏婳曾给自己用的家传药粉挺管用的,虽然不能让其复明,却可最大程度上减轻伤痛。眼见有人来当,哪里管他是不是少林高僧,只大喝一句“滚开”,挥拳便打。 …… 第60章:诸葛魔音 “段姑娘,是我啊,你眼睛怎么啦?” 躲开段非烟胡乱挥动的匕首后,燕戈行跳远了一步,对段非烟大喊。 方才,燕戈行终于和沈雪吟联手击退了十三楼的士兵,眼见其他几位楼牧已护送魏九渊走远了,得了空暇,便重新寻回雪澈剑和沈雪吟一起冲上了擂台。沈雪吟直奔早已没有了气息的叶无欢而去时,燕戈行听到了段非烟的喊叫声,从擂台另一面回身看时,才发现双目流血不止的她。 听到是他,段非烟才丢了手中的惊蛰,对着燕戈行的侧后方大喊道:“燕少侠是你吗?” 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虚空伸出右手,左手却不敢放开段玉桥,唯恐一放手就再也找他不到。 燕戈行快步冲上前去,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段非烟的手,却只听被吓坏了的段姑娘连声说道:“常……常牧风……眼睛……不欠……” 话未说完,便因双目疼痛,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亦崩断,与父亲一起双双晕厥了过去。燕戈行心下发狠,只当是师兄记恨段非烟当初伤了他一眼,心中不平,如今竟毁她双目。又想起师父也是命丧常牧风之手,一时气血上涌,在把段氏父女抱到一旁,放平躺倒安全的地界后,拎着雪澈剑向着师兄的方向走去。 擂台之上,常牧风正与一尘方丈撕打得激烈,一尘身上的功夫虽然不如徒弟花不枯,身手却也是上乘。如今,常牧风重伤在身,虽有忘忧散提气,几招过后,却明显已落下风。在使出一招“西去天竺”飞腿将常牧风逼退到一角后,一尘方丈双足落地,猛地一震,袈裟迎风鼓起,正欲驱动手中念珠对常牧风发动致命一击,永绝眼前这个食虫服毒的邪魔外道时,却听背后的燕戈行大吼一声:“大师且慢,让我来!” “青阳派音宗燕戈行挑战师兄常牧风!” 燕戈行手中雪澈一顿,对着常牧风大吼道。 眼见燕戈行是来挑战,身为裁断的一尘方丈便也不好再出手,佛珠一收,低头念了句“施主当心”便行下台去,重新坐进了裁断席中。裁断席中的几位先贤,见顾冷杉被杀,魏九渊也重伤退场,亦是蠢蠢欲动,心里想着一尘方丈除了常牧风这个魔头才好。如今又见他同门师兄正式发起挑拣,心中不禁连连叫好,都道是至尊令无论真假,也不能落入已无人性的常牧风手中。 “哼哼,师弟终于肯跟我打了?” 常牧风冷笑一声,话音未落,却听周边鼓声大作,众人回身望时,才见一队全幅铠甲的人马正从顾宅旁的大道上缓缓行来。那队人马个个气宇轩昂,胯下皆是皮毛油亮的高头大马,手中一式长枪熠熠生辉,一看便是皇家仪仗。众人愣时,已有十几名手持长弓的骑兵策马跃上擂台,转眼间,手中弓箭对准了正抱着叶无欢的尸首痛哭不已的沈雪吟,将她盯死在了原地,但凡沈雪吟稍有异动,瞬间便会被射成一只刺猬。同时,两位兵士冲进包围圈中,将紧紧抱着听云道长尸首的姑姑轰下了擂台,同时,把潜渊琴丢了下去,崩断一根琴弦后重重地顿到了赵海棠身边。 此时,先行的仪仗已重新清理好了一片狼藉的高台木阶,分列两旁后,长枪一横,单膝跪地恭迎台下缓缓抬上来的一乘步辇,步辇之上,坐在帷帐之中的少年身穿黄袍,目光轻蔑,右手握着一枚铁牌,牌子上用上古大篆镌刻鎏镶着一行银字——功盖武林,侠胆千秋! 步辇的后面,跟着一群宫女,个个身穿透视罗衫,俯首碎步而行。 女官们身后,又是三五队龙羽护卫,只见他们个个目光如炬,一边骑马前行,一边审视着不远处的人群。 常牧风和燕戈行双双抬头去望,才见哒哒的马蹄声中,十三楼的人行在最后,此时,受了内伤的魏九渊正坐在另一乘规格比太子低了许多步辇上,被四名兵士抬上高台。冷凌、李杜、史胜三位楼牧寸步不离,时刻护卫着楼主安全。 “那才是真太子吧?” 燕戈行想起刚才的一幕,不禁看向了被人团团围住的沈雪吟,只可怜一名假太子平白牺牲了数十位英雄好汉。 圣驾落座,一名手持拂尘的太监缓缓走向前来,咳嗽了一声,对着台下宣道:“殿下有令,今日武魁,殿下将亲赐至尊令,以昭皇恩!” “哼,至尊令!” 太监身后,半躺着的慕容拓两根手指钳着至尊令,举到眼前端看片刻,顺手一扬,咚的一声丢到了一旁,接着,他缓缓地坐起身来,撩开帷幔,目光在台下扫视一周,淡淡道:“孤听闻在这四象岛上举行的武林大会届届精彩,今日不甘寂寞亲来凑个热闹,果真是精彩非凡。一会儿娘亲要杀孩子,一会儿徒弟杀了师父,一会儿女儿又要救父亲……” 说到此,慕容拓顿了一下,目光投向了擂台之上的燕戈行:“现在,师弟又要杀了师兄,你们倒说好笑不好笑?” 直到听见慕容拓的声音,人群中后知后觉的于满江才忍不住回身寻找自己的黄兄弟。方才,几方人马打得精彩,他竟把黄兄弟给忘了,如今,那黄兄弟却不知何时跑到了高台之上,变成了皇兄弟。 “不过,最好笑的是听说有人要取孤的人头”,慕容拓长袖一摆,扫向了被胡乱推下高台两侧的一具具尸首:“只可惜,这些人有眼无珠,白白送了自家性命。” 听到有人自称慕容拓,沈雪吟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高台方向,与此同时围在身边的龙羽卫呼啦一下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沈雪吟的脑袋。 “慕…慕容拓!” 沈雪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也抖了起来,只可惜自己大意,非但没能成功杀了蒙月儿和昭文帝的孽种,自己反倒深陷囚笼,性命不保。 “孤的人头也是肉长的,只可惜,这些人手中的刀还不够快,不是十三楼和龙羽卫的对手,如此这般,我也只好砍你们的啦,哼哼哼哼。” 慕容拓怪笑着,长袖一扬,朝魏九渊使了个眼色。魏九渊得令,强忍伤痛,捂着胸口从步辇上走了下来,行至高台边缘,对着这边的擂台颤声喊道:“太子殿下有令,比武大会继续,终一场,青阳派音宗师兄弟二人对决!” 魏九渊说话间,慕容拓手臂又是一扬,高台下听命的龙羽卫中又分出一营,跃马纵枪向着擂台围去,瞬间已隔开台下的看客,把常、燕二位围了个水泄不通。龙羽卫的战马踢翻了台下的裁断席,几位江湖中有头有脸的先贤,居然不敢反抗。如今的大燕武林散沙一盘,若是仅凭单打独斗,就算是以一敌百,也没人能挡得住龙羽卫和十三楼的轮番攻击。 “生死之决,无须裁断!” 一名统领模样的龙羽卫大叫着,一边将几位心有不甘的裁断赶入人群,一边朝着人群大声宣道:“闲杂已清,比武开始,不设规则,至死方休!!!” “呵呵,师弟,看样子,我们没机会再一同回栖霞峰了。” 常牧风冷冷一笑,说话间,已率先飞身到天瀑剑旁,飞腿猛地一踢,已将天瀑剑震飞,牢牢地握在了手中,回身斜看着燕戈行道。 “为何要伤段姑娘双眼?那日她只是无心之失!”燕戈行手中雪澈剑斜向下一指,心中依旧妄想着师兄能给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哼”,常牧风摇了摇头,以前他只当师弟是天底下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现在看来,人心果真隔着肚皮,倒是连解释的必要也没有了。如今,他误会了倒更好些,免得想着同门之谊,剑下留情,自己反而胜之不武。他要的是让段非烟,让慕容拓,让大燕武林心服口服。 “把师父和怪僧新教你的全都使出来罢。” 常牧风猛从头上扯下抹额,团成一团,强忍剧痛塞进被长枪刺穿的血洞里,额头冒着冷汗,咬牙切齿道。 燕戈行眉头一皱,也不多说,刷地一声将雪澈剑刺入擂台之中,抬手便猛朝着自己的左肩拍去。只听咯吧一声响,左臂已无力地耷拉了下来,师兄身上有伤,他自卸一臂,也算是公平。 “噫~” 台下唏嘘声一片,仿佛台上师兄弟二人的动作是自残到了他们身上似的,每个人都替二人觉得疼。 “嘿,江湖人士个个都这么皮糙肉厚么,孤连剪个指甲都怕疼。”慕容拓微微后撤身体,转眼看向了魏九渊,眼神游移到了他的裆部,调笑道:“魏大人也算半个江湖人士吧?” 他一语双关,既骂魏九渊半官半民,又骂他不算是个整人。魏九渊虽恼羞无比,却不敢造次,只抱拳低声回道:“殿下说是便是。” “对了,魏大人不是想学燕戈行身上的功夫么,如今孤命他们死决,是否有些不妥?” “无碍!” 魏九渊目视地砖,轻声回禀。常牧风和燕戈行的功夫他都试探过,几个月来,常牧风修炼邪法内力功夫都大有长进,可与今日的燕戈行比起来,似乎并无胜算,如今他重伤在身,是万万杀不了这个师弟的。又何况,几次交手,他已把燕戈行身上的拳法瞧了个七七八八,只等回去好好琢磨演习罢了。 好在台上这二位无论谁赢,花不枯也定会在假至尊令交到那人手中时出现。怪僧就算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是几百名皇家护卫的对手。到时,他定会派人把花不枯抓起来,好酒好肉伺候着,养肥了,等自己伤好,与其大战一场。 “出招吧!” 燕戈行望着师兄的背影低喝一声,左腿微微向前迈出一部,踏稳在了擂台上,右手五指轻蜷,准备随时拔剑。 常牧风嘴角一抹邪笑,也不多说,天瀑剑向后一送,整个人居然背对着燕戈行持剑向后刺来。常牧风凭着过量的忘忧散提气,身上虽然有伤,速度却奇快无比,燕戈行只见白光闪动,天瀑剑已至眼前,心下想着“好一招峰回路转”,向左稍一侧身,右脚已经勾起雪澈剑握在手中,嗖嗖嗖挽了个剑花,驱动剑诀反身直朝师兄手腕斩去。常牧风猛一撒手,躲过雪澈剑后又一探手重新将天瀑擒如手中,暴喝一声“散”,使出一招“大鱼惊潭”,天瀑剑像四散的水花般横切出一个扇面。燕戈行低身仰面躲时,凌厉的剑气竟贴着他的鼻尖掠过,生生斩断了一绺迎风飞起的长发。天瀑剑剑气如虹,掠过燕戈行后,势头并未衰减,又割断了旌旗帷幔,越过台下攒动的人头,直朝着高台的方向掠去。好在史胜眼疾手快,迎空踢起一张地桌,只听刷的一声,地桌落地时,桌面上竟被斩出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常牧风,你小子是比武还是谋杀太子?” 常牧风哪有闲暇与他斗嘴,自师弟面部掠过的剑锋未收,已提纵跃起,啪啪啪啪连出四脚,皆踢向燕戈行心口。燕戈行左手已废,无法格挡,只得收剑用剑柄捣向师兄脚面卸力。燕戈行眼神方一向下,常牧风左手力拳又起,嘭的一声正中燕戈行右胸。那一拳虽打得燕戈行仓惶后退,咳嗽连连,常牧风自己却也因牵动伤口,哇的吐了一口血。 “魏大人快看,兄弟二人果然是要拼命了。”慕容拓兴起,丢了一枚葡萄在口中,右腿踏到软榻上,胳膊慵懒地往上一搭,瞧着这边笑道。 “哼,”魏九渊冷哼一声,太子只会瞧个热闹,殊不知这师兄弟二人三招两式之内是绝然伤不了对方的。他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掠过,看向了一侧被团团围住的沈雪吟,心里想着,比武结束之后,该找个什么借口向太子要人,让手下们折磨够了,再亲手杀了沈鳌的女儿才好。一双父母,六位姐姐,一命赔六命,沈家人已占了天大的便宜。只可惜,自己一时大意,竟中了燕戈行的招,要不然她早就毙命于追魂掌下了。 魏九渊的目光台上台下游移一圈,最后落在了李杜身上,四目相接李杜会意,连忙缓缓地走上前来,贴耳听训:“怎么今日一直未见苏楼牧,她去哪了?” 听了他的话,李杜似乎也才想到苏婳不在,立马吩咐下去:“派人去观澜阁看看苏楼牧在做什么。” 转眼,已有一小队人马冲下高台,策马向着东边奔去了。 观澜阁中,凭栏望水的苏婳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吃酒,此刻,双颊已飞满红晕。她斜倚在窗边,檀香木梳跌落在地,微风吹起罗裙,整个人一副倦怠模样。她有心去看比武,却知常牧风无论输赢,都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索性躲在这里吃闷酒,只等他回来后受罚。常牧风若是输了,依着他争强好胜的性格又怎会善罢甘休,肯定会与师兄拼个鱼死网破。若是他赢了,拿到了至尊令,亦不知又将倒行逆施到何种地步。她只知十三楼和龙羽卫的人早已悄悄安插进了四象岛中,身为十三楼一方楼牧,常牧风是绝无性命之忧的。这样,也便够了。 可是,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魏九渊居然会重伤了常牧风。 观澜阁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苏婳警觉,手中酒杯嗖地一下打飞出去,将绘着一枝兰花的窗纸打破后,正中其中一人面门,眼见前面的人倒地,后面一位楼兵再也不敢躲在暗处,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抢道:“苏楼牧饶命,小的只是奉楼主之命来看看楼牧在做什么。” 苏婳微微一笑,索性拎起酒壶,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裙摆一撩,在那人面前蹲下身来,散漫笑道:“如今你看到了,本楼牧在吃酒,要不要陪我吃上一杯。” “小的万不敢跟楼牧平座对饮,这就去回禀楼主苏楼牧一直在观澜阁中吃酒,哪里也没去!” 一语说完,那人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才爬起身屁滚尿流的向着楼梯奔去,刚跑到楼梯口,却听苏婳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站住!” 那人眉头一皱,心想“完了”,却不得不停下脚步,任凭苏婳发落。 “比武大会举行的如何了,常楼牧胜了几人?” 苏婳抬起头来,将散落到额前的长发盘到脑后,幽幽问道。那人不敢相瞒,一五一十地答道:“常楼牧杀了他师父,又想杀澜沧盟段盟主,被楼主掼了一枪身受重伤,如今全凭忘忧散提气,正与那姓燕的苦战。” “什么,常楼牧受伤了?” 苏婳听见常牧风受伤,酒已醒了大半,冲上前去,一掌震开挡在楼梯口的楼兵后,三步并作两步向着楼下冲去。酒气夹杂着一股迷人的异香从她的手足间传来,看着她曼妙的身影,以及奔跑中裸^露在外的长腿,被推到一旁的楼兵竟也像是喝了她手中的花雕酒一般,微微醉熏起来。 据说苏楼牧喝酒只喝女儿红,如今却不知怎的,倒迷恋上了这花雕的酸涩滋味。 苏婳一路疾行,待一口气跑到擂台外后,才见擂台周围已被龙羽卫的高头大马围了个严严实实,站在这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的,又不想去高台之上与魏九渊同席而坐,便行至隐蔽处,避开龙羽卫的耳目施展轻功,呼地一下跳到了顾宅围墙内的一刻梧桐树上。顾冷杉有个癖好,平生偏爱种玉兰梧桐两种花树,玉兰开得早,如今全都败了,满院的梧桐倒是夺了玉兰的俏。 苏婳将酒壶挂在一根枝桠上,站直了身体朝着擂台那边焦急探看,却见常牧风手中天瀑狂舞,半空之中逼得燕戈行连连后退,叮叮当当,剑击之声不绝于耳。 眼见师兄的天瀑剑大有拼命之势头,燕戈行寻了一个破绽,一脚踢出,逼退常牧风后,重新落到了擂台上,举手看时,才见雪澈剑竟被天瀑砍出了多处豁口,最长的一处深入剑脊,若再对击下去,雪澈定会一断两截。 “哼哼,师弟也见识到天瀑剑的厉害了吧,只可惜你的流云不知流落到了哪里,若不然倒是可以跟天瀑斗上几个回合。” 见燕戈行兵器受损,常牧风冷冷一笑,猛将天瀑收至眼前,逆光自上而下瞧了一遍,“我用天瀑剑斩了江寒的狗头,也算是天道轮回,替剑宗报仇雪恨了,也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位叶姑娘,会不会怪我斩了她的大护法!” 此时,鲜血已从伤口的布团里氤了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脸色煞白的常牧风却浑然不觉。若是有足够的忘忧散,能把他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最后一丝气力全都榨干吸净。 “你!” 知他是有意相激,燕戈行低喝一声,索性将雪澈剑丢到一旁,驱动内力,打算以暹罗拳法与师兄较量。 “哼哼,他们都道我是欺师灭祖,为何却不见师弟你的所作所为,你居然与灭了剑宗的红莲教圣使眉来眼去,还唤她什么叶姑娘,你可知她的年龄都能当你姨娘了,哈哈哈。” 常牧风一脸狞笑,白衣上氤氲着大片血迹,左眼中红彤彤一片,方才他所出的剑招每一招都狠绝凌厉,若不是燕戈行轻功比他好,恐怕早已被他手中的天瀑剑撕裂了。 平日里,擅长打嘴仗的燕戈行今日却无心与他争吵,只低吼一声,自擂台上一纵而起,曲肘侧身朝常牧风砸来。他的速度奇快,常牧风已无法接招,只好双腿猛蹬,脚尖贴着地毯斜向后掠开。燕戈行右肘砸在地板上,被震碎的地毯天女散花般四散开去。木屑碎布尚未落地,一腿又已贴地扫出,朝着常牧风小腿啪啪啪踢来。常牧风跳脚闪避的同时,天瀑剑迎空劈下,燕戈行抬臂格挡,只听噹的一声,顶在了剑脊之上的手肘,竟把天瀑剑从师兄手中震飞了出去。常牧风见自己失剑,单足猛顿,飞身上跃打算接剑时,燕戈行右臂却猛地平展,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脚腕,大吼一声,拖拽着他整个人掼摔下来。 轰的一声,常牧风后背着地,只震得地板一通轰隆隆乱响。 “好快的手法!” 常牧风低喝一身,左脚直揣向燕戈行面门,燕戈行只余一只好手无法用左手格挡,只得松脱了右手,任凭常牧风脱逃。 这一幕,直教梧桐树上的苏婳心惊肉跳,不知何时燕戈行的身法居然如此之快了。方才若他用左手挡住师兄踢向面门的一脚,再抡起常牧风来重掼几次,就算常牧风有忘忧散相助浑然不觉疼痛,也定把他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全都摔散了去。 常牧风心有余悸,抽身飞避之时已重新接了当空落下的天瀑在手,身体并未着地,屈膝一蹬一弹,逆转身体,持天瀑剑再次朝师弟刺去。 “呼~” 苏婳长舒一口气,探身坐在了一根稍粗一些的枝桠上,颤落几枚桐花,缓缓飞旋着向顾宅院内扑去。 她侧身而坐时眼神不经意间一撇,却见擂台下一位老妪正缓缓地爬起身来,将一张摔断了琴弦的古琴搂抱进怀中,又颤抖着爬到了旁边一位躺在地上的黑衣人旁边。可能因为她身边有死人,台下的看客们觉得晦气,拥挤不堪的人群中,竟为二人散开了一片。此刻,重咳了几声的老妪正艰难地盘腿坐到黑衣人身旁,将一脸青灰的死尸扶起来靠墙壁而坐后,把那架古琴横在了双膝之上。 她裸手硬扯着那根崩断的琴弦,发出咯吱咯吱刺耳的声响,两只皆被勒出了血口的手一并发力,将韧性极强的琴弦拉长,一丝不苟地缠绕在了一起。从她掌心中流出的鲜血一滴滴砸在桐木古琴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响。脸上布满沟壑的她笑笑地看着双目紧闭的听云道长,附耳呢喃道:“云大哥,你一声造孽,到死也留下一双冤冤相报的后人,道是可怜不可怜?”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诸葛孔明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曲子败退了司马懿吗,今日,海棠便弹给你听可好?” …… “那人是谁?” 苏婳这样想着,飞身在桐树间穿梭,待跳到近处的角楼上时,才看清老妪怀中抱着的竟是燕戈行的那架潜渊琴。 “也不知这位婆婆与赵破虏是什么关系!” 苏婳沉吟间,只听琴声缓缓响起,那琴声疾徐有度,先如山风过谷,继如雾锁孤城,一时间苍凉辽远,绵绵不绝。苏婳只觉眼前画面在变,迷迷蒙蒙间思维竟像被那琴声控制了一般,身体里所有恐惧悲伤的记忆像是洪水决堤般涛涛而至,汹涌不觉。 没人知道千年以前诸葛孔明弹奏这只曲子时,大兵压境的司马懿看到了什么。 每个人心中恐惧的东西各不相同,悲伤苦绝也各不相同。 琴声过处,在场的每个人都安静下来,一个个目光呆滞,脸上表情惊恐不已。此时,常、燕二位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眼前幻象层重。 赵海棠原本想着先以幻音之法困住众人,再去救燕戈行和儿子,至于该如何从四象海中出去想也没有想过。 正当众人被琴声所惑,迷蒙之间,却听“当当当”三声锣响,眼前幻境被锣声震碎,光影凋散不复。众人摇头揉眼,仰起脖子齐齐朝着锣声传来的方向看时,才见身受重伤的魏九渊不知何时已从步辇上跳了下来,如今,正把冷凌的那面大铜锣拎在手中。 琴音初始时,魏九渊便察觉到了危险,强行运力护住了心智,众人迷蒙之中,他联想到方才燕戈行以琴破掌的事来,便冲到冷凌身旁,抢了他的大锣,一试之下果然奏效。 “哼”,魏九渊鼻孔微张喷出一股冷气,右手一扬,鼓槌已朝赵海棠方向飞去。 “姑姑!” 燕戈行惊叫一声,来不及多想,便施展轻功,展开右臂,向着飞旋袭来的鼓槌奔去,却好歹慢了半步,鼓槌击在潜渊琴上,梆的一声响,宫、商、角、徵、羽、文、武七根琴弦尽数崩断后,居然把潜渊琴砸得粉碎,飞溅的木屑划过赵海棠的脸庞,割裂了一道道细碎的血口。 “忘川谷外魏某人着了你的道,是因为不曾有防备,今日你敢再起妖音,果真是不想活了……咳咳……” 魏九渊话未说完,铜锣又呼的一下朝这边掷来,眼见就要打中姑姑胸口,燕戈行手臂一扬,竟携着姑姑跳到了那面铜锣之上,借势飞出去几丈远。燕戈行原本想趁乱救人,可是如今沈雪吟、段非烟、段盟主、姑姑还有两具尸首都要救,如此情境下,他深知自己就算长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十三楼和龙羽卫的眼皮子下面全身而退。又何况,四象岛中的客船全都被烧光了,带着这六个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四象岛的。当下,只有横下心来,与师兄一战到底,拿到了可以号令江湖的至尊令,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阉贼,潜渊琴已毁,何必要为难一个女人!” 燕戈行将姑姑往身后一拦,朝着高台那边大喊道。 魏九渊方才掷锣又牵动了身体中的内伤,紧闭双唇闷咳了几声,在冷凌的搀扶下重新坐回了步辇中。 “魏大人何必心急呢,那老妪的琴声怪异,孤倒是想学学呢,也不知魏大人能不能卖孤一个面子。” 慕容拓怪笑一声,扬了扬手臂,对身边的小太监吩咐道:“告诉他们,比武继续,其他事情等分出胜负再说!” …… 第61章:皇家正统 那一日,常、燕二位师兄弟你来我往,又不知打了多少个回合,直战到日薄西山,高台上的慕容拓打起了哈欠,却人就未能分出胜负。 拍着嘴巴哈欠连连的慕容拓却听身旁“当当当”几声轻响,仿佛有人在敲击什么东西,下意识转身看时,才看见一位破衣烂衫的头陀不知何时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坐到了自己身旁,此时,正将一双脏兮兮的大脚盘在软榻上,轻轻地敲击着分别握在左右手中的两块至尊令。 那头陀眯着眼睛笑意盈盈,见慕容拓发现了自己,将两块令牌往他眼前一凑:“小子,你说这两个令牌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你是谁?” 慕容拓大喊一声,连连向软榻后面退去。这么多来,他还是第一个敢用“小子”这两个字来称呼自己的人。而且,高台周围十三楼和龙羽卫密布,身旁又有魏九渊、史胜之类的高手,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自己身边,若是他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此时此刻慕容拓的人头恐怕早就搬家了。 听到慕容拓的惊叫,魏九渊猛地转头,只见那怪人抠了抠脚,挪了一下屁股,又凑到了慕容拓眼前:“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那时你还冲贫僧笑,如今怎么像是见了鬼一般,嘿嘿。” “来人是谁,休得无礼!” 魏九渊大吼一声,已有七八名龙羽卫反应过来,挺起手中虎头长枪逼至怪人面前。 怪头陀却不惊慌,当当,又敲了两下令牌,朝着魏九渊一扬,摘下慕容拓手中一枚晶莹剔透的葡萄丢进嘴巴里,笑道:“魏大人不是一直在等我,原来却连老夫的样子都不认识?” 那人一会以“贫僧”自居,一会又唤自己“老夫”,似乎连自己都不确定该以何种身份面对世人。 “花不枯!” 魏九渊沉吟一句,已经坐直身体,准备随时发力。 “对喽,老夫就是你心中想的那个人。” 说话间,怪僧掌心猛拍软榻,整个人居然呈“打坐”姿势迎空飘了起来。眼见好不容易盼来的花不枯要逃,魏九渊再不管自己还有内伤,一下子跃起,施展轻功追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掠下了高台,直朝着擂台方向飞去。 花不枯轻功奇绝,魏九渊有伤在身,自是追他不上,自己方才跳下高台,花不枯却已栖身在最高的一根旗杆之下,仰面向上一步步走了上去,待走到顶端,在横杆上坐了下来,朝着擂台上打得难分你我的二人喊道:“燕小兄弟,老夫早就告诉你要小心你这师兄心术不正,现在该知所言非虚了罢?” 说话间,他又当当当敲了几下令牌,待看到身下二位少年停下了争斗,分立两旁后,又道:“一块假令牌居然也抢得头破血流。” 说到此,他把左手中那只真令牌凑到眼前看了看,眼中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三年前,老夫在玄阳城中拿这真令牌换酒,只换一坛女儿红,酒家还骂我是个疯子。” 此时,台下众人被眼前情形所惊,连声道:“他是花不枯?” “前武林盟主花不枯?” “他手中的至尊令才是真的,顾岛主居然不顾四象岛的名声,拿假令牌来糊弄我们!” 又有一命手持大刀,身形臃肿,肚子腆在外面,看起来像个屠夫般的大汉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对着旗杆上的花不枯喊道:“花盟主,他不换我换,我把酒给你,你把令牌给我如何?” “哈哈”,花不枯大笑一声:“我是有心换酒,不过如今这般情形,若把这烫手的物件给了阁下,恐怕阁下连吃饭的家伙也保不住喽!” “听闻前武林盟主花不枯当年携至尊令隐退江湖时曾留下话来,自此以后再不过问江湖中事,如今,又来四象岛凑什么热闹?” 一位穿着八卦道袍,背着桃木剑的方士捋着胡须问道。 花不枯却不直接回他的话,而是抬手指了指高台之上的慕容拓,反问道:“太子本应老老实实呆在玄阳太子宫里,如今也耐不住寂寞来了四象岛,老夫为何不能来蹭碗酒喝,蹭顿肉吃?” “哈哈哈,花盟主果然快人快语。” “花盟主方才说顾岛主的至尊令是假的,我等自然深信不疑,可是如今四象岛上群贤毕至,总不能因顾岛主一念之差让我们这么兴师动众的白跑一趟吧,若是传扬出去,大燕武林岂不成为笑话。如今,花盟主既然已把至尊令带来了,又对盟主之位无意,何不借此良机完璧归赵,重震大燕武林!” 说话的人是李杜,此时,他已跟至魏九渊身边,不等花不枯回话,又自作主张道:“你拿至尊令去跟别人换酒在下不知是否有人慧眼识珠,但若是跟我们十三楼换,包你一醉万年!” 魏九渊怪他多话,斜眼瞪了一下,李杜连忙退到了一旁。 却听旗杆之上的怪僧又道:“至尊令是真是假倒无所谓,有些位置上坐的人若是假的,恐怕才是天大的笑话。” 说这话时,花不枯是看向高台之上的慕容拓的,只看得慕容拓心底一冷。 “混人胡吣什么,可知非议当今太子是杀头的死罪!” 魏九渊见他放浪形骸,口不择言,居然妄议皇族,夺过李杜手中铁笔,直朝花不枯打了过去。花不枯哈哈一笑,屁股猛然一沉,竟把碗口粗的横杆咔嚓一声坐断开来,躲过铁笔后,呼地一下朝下落去,待落至半空之中双足轻点,将横杆和旗帜顿落在地后,向前一掠,跃到了燕戈行身侧。 “小兄弟,他们都想要我手中的这块破铁,你想要吗,想要我便给你好了!” 说话间,花不枯将真至尊令往燕戈行眼前一递,假的顺手往外一扔,当啷一声掉落到了魏九渊脚下,仿佛在用这个动作告诉魏九渊:“你的官家令牌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燕戈行迟疑,他本就无意去争至尊令。 “要不,你不要至尊令,我把慕容拓赶走,把他身下那张龙榻搬下来给你?” 花不枯的话越说越离谱,众人唏嘘之际,眼里只看到至尊令,一心想着抢回来到段非烟面前证明自己比师弟强的常牧风已扬起天瀑剑,直朝花不枯的胳膊砍去,心里想着连同胳膊令牌一起切下来。 他心里对看不起自己的怪僧充满了敌意,手上动作未曾有一丝一毫迟疑,只听嗖的一声风响,犀利无比的天瀑剑已破空劈来。花不枯一愣,心想“这小子果然疯魔了”,也不多说,手臂一缩,握着至尊令迎天瀑而去。噌的一声,再看时,黑铁铸城的至尊令竟被削去一角。 “哎呀呀呀,这下便不好了。” 花不枯连忙把手缩回来,故作心疼地抚摸着至尊令,猛抬头骂道:“常兄弟想要假的不想要真的,也没必要毁了它呀,这样,就更换不来一坛好酒了。” 常牧风被他激恼,挥剑又是一削,花不枯单腿立地,左腿踢出,反关节踢在常牧风肘部,那一击虽然脚下留情没让他折筋断骨,常牧风却吃疼,天瀑剑脱手而飞。花不枯单腿斜旋半圈,将天瀑剑接入手中,举到眼前瞧了瞧道“好剑”,同时手中至尊令已朝踉跄着的常牧风腹部打出,常牧风收腹提臀躲时,花不枯已拉起燕戈行跳到了远处。 “只可惜,常兄弟好像配不上这把剑!” 花不枯将天瀑剑斜向后一撇,当的一声没入了听云道长身旁的地板中,回看听云道长一眼,摇头痛心疾首地骂道:“当年你存了私心,教儿子天瀑剑法时可曾想到会有今天?如今,流云剑不知去向,而他却得了天瀑剑,我若还为了贪图一口老酒偏安山野,恐怕你这儿子真就成魔了!” 他回身,把至尊令强行塞入燕戈行手中后,猛将其往后一推,扎稳马步,低喝一声,已运力双拳:“为今之计,只有废了他的武功,才能斩断心中魔性。从此以后随我浪迹天涯,做个自在云水的闲人,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杜和史胜想要上台抢令,却被魏九渊拦在了身后,只不解地看着台上摩拳擦掌。 而彼时,魏九渊却心似明镜,自己身受重伤,就算是加上几位楼牧也绝非花不枯的对手。眼下,只能见机行事。 此时,高台之上的慕容拓也终于正襟危坐起来,看起来稍微有了些皇家威仪。十九年间,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在乎自己的身份。他的眼睛虽然一直盯着远处的擂台,心绪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想起了七岁那年,因为自己调皮不想念书,一把火烧了太子太傅的轿子,被母后蒙月儿惩戒的事儿来。那一日,蒙月儿命人将他关进一间黑漆漆的偏殿内,赶走的所有的太监、侍女,用一只戒尺狠狠抽打他的掌心。直打到血肉模糊,戒尺折断,却依旧对苦苦哀求的他不依不饶,又从发髻抽下一根尖利的金簪,把幼小的他按在案子上,右耳贴案,拿金簪猛戳他的耳垂。 蒙月儿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慕容拓的耳畔,她一边猛戳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太子,我的亲生儿子早已不在人世了,不在了!你耳垂上无痣,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道具罢了。作为一个摆设,你却又不乖乖听话,你可知朝堂内外多少人盯着我们娘儿俩,不学好本事,将来如何能镇服得了他们?” 她叫骂着,却又一把将被吓傻了的慕容拓紧紧搂入怀中,呜呜哭个不停。 虽然,从那以后,蒙月儿再未提过此事,可是那一幕却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般深深烙印进了慕容拓幼小的心灵之中。 “是真的吗,只是一个摆设吗?只是母后委曲求全,保住权势的一枚不能遗弃的棋子?” 慕容拓喃喃地重复着,他眼中泪光晶莹,忽而却又起了杀机,对身边龙羽卫统领罗晋勾了勾手指。 罗晋将手中长刀向后一收,弓身疾步走上前来,乖乖贴耳过去,却听慕容拓幽幽地命道:“看来,大燕武林人士是不能为我所用了,既然如此,不如借此机会一并铲除干净。” 罗晋冷着面,脸上仿佛从娘胎里生下来便没有表情一般,语气同样机械阴冷:“四象海中已无行船,只需殿下一声令下,秘密驻扎在四象城内的其他几营龙羽卫便会里应外合,将四象城变成一座死城!” 罗晋心中的底气源自龙羽卫弓弩营,眼下这些武林人士纵然武功再高强,也躲不过弓弩营的密如飞蝗的冷箭吧?趁其不备,一声令下墙内墙外万箭齐射,擂台上下之人,十有八九还未反应过来,便会毙命于箭雨之下。今日,红莲教的覆灭便是最好的例子。灭红莲教只用了弓弩营不足三成的人马,更多的弩手,还隐藏在顾宅之中。 慕容拓见他笃定,自己也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看着台上长叹一口气后,对待命的罗晋点了点头。 都死吧,全都死光吧。 那个秘密如果是真的,从此便再不会传扬出去了。 我永远都是慕容拓,都是太子,都是要继承大燕天下的那个人! 第62章:箭阵 躲在暗处放箭之人,比绞杀红莲教时多了数倍,若说慕容拓事先并无准备,恐怕无人会信。然而,几日过后信与不信都无关紧要了,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开口了。 成千上万只羽箭汇聚在一起,发出呜呜的风响,兜头向着擂台附近袭来。 直到第一个人惨叫着倒地,一直踮着脚看戏的人们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龙羽卫的人已经悄悄撤了,就连原本围困着沈雪吟的那几位骑兵也在方才一声长哨响起后策马跃下了擂台。只可惜,那哨音绵细,方才并未有人留意到。 擂台之下,聚拢在一起的武林人士成了活生生的靶子,虽然每个人都举起手中兵器胡乱格挡着,却因太过拥挤,无法施展,不是胳膊中了一箭,便是大腿中了别人挡箭时斩来的一刀,一时间哭喊声不断,真真应了“人间地狱”四个字。 擂台之上,常牧风正欲挥剑刺向要废其武功的花不枯,不经意一撇,却看见了头顶的箭云,也不再管花不枯,双脚一震,震起一块木板抓在双手之中,顶在头上,向着不远处的段非烟疾驰而去。 “不好,那小子要灭口!” 花不枯大叫一声的同时,已经抓起燕戈行的胳膊,向着一旁飞箭射不到的死角冲去。 被花不枯按蹲在墙角的燕戈行抬头去看,才见台下的几位裁断正驱动手中兵器手脚并用地抵挡着四面八方的飞箭。一尘方丈袈裟一撩,呼地一声卷落周身的箭羽后,左脚点地一边向上飞掠,一边对身下几位裁断喊道:“躲在此处抵挡不是办法,要想法冲到箭阵中去才好。” 他话没说完,燕北骠骑堂堂主穆铁铮已经踢起身旁长刀,握在手中,一跃而起,朝着擂台上飞来。其他几人见状,也不多想,纷纷施展轻功跟了上来,他们一心想着杀到箭阵之中,打乱了阵法救台下几百位武林人士的性命,哪里会细想这箭雨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得了什么人的圣命! 穆铁铮方一飞到半空中,却有一个人头大小的瓦罐迎面砸来,他挥刀一撩,当的一声,瓦罐被击得粉碎,瓦罐中的透明液体劈头盖脸泼来。 “不好,火油!” 穆铁铮大叫一声,回身闪避时已经晚了,半空之中被投石机掷飞的瓦罐与火箭齐飞,只听轰的一声,周围已燃起了大火。穆铁铮被烈火点燃,烟熏火燎之中哪里还看得清飞箭袭来的方向,一时间又中了几箭,惨叫几声后,倒在地上,胡乱打着滚儿。其他几位裁断已自顾不暇,哪还有机会去扑他身上的火,只任凭大火在他身上噼里啪啦地烧着,渐渐蜷缩成了一团。 “混小子!” 花不枯咬牙切齿地沉吟着,有心去救被烈火包围的一尘方丈,箭雨火海之中却无法施以援手,只好躲在角落中,焦急唤着一尘的名字大叫着:“一尘,小心火烧屁股!” 居然对师父直呼其名,这种事情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花不枯这种顽劣之徒能干的出来。 一尘眉头一皱,朝这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抖落手中已经燃起大火的袈裟,大声回道:“待老衲先渡了此劫,再抓你回少林问罪。” 花不枯哈哈一笑,“师父还是先想想如何全身而退吧,依徒儿看来,慕容拓是绝对不会留下活口的。” 他想,都道魏九渊为人阴险狡诈,今日看来,就连这位十三楼的楼主似乎也中了慕容拓的套。 燕戈行一直注视着沈雪吟的方向,几次想要起身前去相助,却都被花不枯按了下来,厉声斥责道:“燕小兄弟是想救个仇人回来吗?” 燕戈行哪里肯管他,一下子将其推开,正欲冲到那边去,却听啪啪两声,花不枯居然封住了他的穴道。身体缓缓倒向后去时,燕戈行看见沈雪吟左臂已中了一箭,他想开口要她小心,嗓子却已发不出声响。 魏九渊和其他几位楼牧本在擂台外围,箭雨起时,几位楼牧奋力格挡,此时早已退到了安全地界。眼看擂台上下已变成火海,魏九渊眉头紧皱,他知道,此时此刻身后高台上的慕容拓肯定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原本,他以为慕容拓是想借此机会铲除红莲教,现在看来,他要的又何止是红莲一党。 “楼主,怎么办?” 史胜上前一步,犹豫着问道:“要不要救常楼牧?” 魏九渊沉吟片刻,目光落到了常牧风身上,此时此刻他正弓身挡在段非烟上方,高举过头顶的木板上已经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簇,暂时倒没有生命危险。 “哼”,魏九渊冷哼一声:“没拿到至尊令,就算我们救了他,玄阳宫里的那位恐怕也留他不得了。” 那是见惯了生杀场面的魏九渊第一次感到害怕,那种恐惧自骨子里蔓延看来,缓缓席卷全身,让他忍不住抖了起来。 “慕容拓……” 他心中默念着太子的名讳,他未曾想到自己会被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利用。今日之事,若是传扬了出去,他一定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十三楼身上。若是大燕武林各大门派集结起来讨要说法,十三楼便是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当年,沈鳌的军机营不也为昭文帝背过黑锅吗? “呼” 魏九渊长舒一口气,目光从常牧风身上掠过,看向了擂台另一侧的沈雪吟。此时,沈雪吟背上又中了一箭,若不是那个位置避了些,恐怕早已葬身箭雨火海之中了。 “咳……咳咳……” 沈雪吟被浓烟呛得咳嗽了几声,她一直死死盯着叶无欢的尸体,妄图用自己的身躯帮她挡下落箭。她目光凶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确定箭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下,这样僵持下去,不但无法给师父留下一个全尸,自己的大仇也将不能得报后,突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跪在叶无欢面前,哽咽着沉吟道:“师父,徒儿不孝,还望师父体谅!” 言罢,她居然一下子将叶无欢的遗体抱了起来,挡在身前,从左臂中拔出那根利箭,握在手中,大叫一声,双足发力,携着师父的尸体朝着远处的高台冲了过去。她把叶无欢的尸首当成了挡箭牌,她一心想着替父报仇,却从未想过取了慕容拓狗命后该如何全身而退。 冲到箭雨之外,沈雪吟丢开叶无欢,啪啪啪连出几脚,踹飞三四个前来阻拦的龙羽卫后,沿着台阶极速向上。 “殿下危险!” 皇甫铮大叫一声,对着沈雪吟的背影举起了臂弩,却被魏九渊按了下来。 “楼主?” 皇甫铮不解,茫然看着面无表情的魏九渊。 “这里距离太远,小心伤了殿下!” “我……” “嗯?” 皇甫铮还想解释,那架跟随自己二十多年的臂弩早已跟他融为一体,向来百发百中,哪有误伤太子的可能?可是,魏九渊却恶狠狠瞪了皇甫铮一眼,后者只好收了臂弩,退到了魏九渊身后。 “护驾,护驾!” 龙羽卫大统领罗晋大叫着,已提刀向着沈雪吟冲来。只可惜,龙羽卫擅长结阵对敌,单打独斗的本事却不如江湖中人,又何况来人是红莲教圣使沈雪吟。罗晋只接了沈雪吟半招,手中长刀便被对方掌风震断,沈雪吟眼疾手快,罗晋还在发愣,迎空飞起的刀片已被她接到手中。噗的一声,罗晋只觉胸口一凉,低头看时,一尺余长的刀片已经没入自己胸膛之中。 眼见沈雪吟杀来,自知身边几位龙羽卫绝非对手的慕容拓连连后退,再也顾不得皇家威仪,朝着下面胡乱大喊着:“魏九渊,魏大人救我!” “楼主,太子若死在四象岛,我们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听到太子的喊话,李杜上前一步,对魏九渊沉声道。 直到那时,魏九渊才不得不皱眉朝其他几位楼牧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去救人。 方才,魏九渊念及太子阴毒,动了杀机,却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沈雪吟的身手他清楚,眠月掌虽然厉害,龙羽卫的人也并非全是吃素的,虽然不可能挡得住她,用自己的人头拖延些许时间的本事还是有的。他故意放任沈雪吟杀上台去,就是要用这种方法告诉慕容拓,他还离不开自己的十三楼。眼下,太子慌乱不已,明显已知道了利害,那便去救他好了。 沈雪吟又打飞了几名护卫,正欲催动眠月掌,却听背后有人袭来,转身看时,才见史胜、李杜、冷凌三位楼牧已杀到眼前。这三个人功夫虽好,却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对付起来倒不算难,棘手的是躲在远处频频放冷箭的皇甫铮。如今,她既要对付三位楼牧,又要时刻提防冷箭,后背又未长出眼睛,着实难过起来。 台下的武林人士只顾躲避箭雨,台上的沈雪吟苦于与几位楼牧纠缠,众人只见眼前战况惨烈,却没人留意到,箭雨起时,顾宅之中一个身影从梧桐树上疾掠而下,踏着顾宅的围墙,朝着箭雨升起的地方极速飞驰着。那里,是顾冷杉训练府兵用的校场,如今,箭雨正是从校场中升起。苏婳心中明白,如果不破了箭阵,就算常牧风武功再好,最终也必会万箭穿心而死。何况,如今擂台周围又都是无辜之人,本就不该葬身在四象岛上。 她虽身为一介女子,却也知若没有了天下武林人士的牵制,慕容拓和十三楼将更加无法无天,到那时,又不知该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这样想着,苏婳脚步更快,一连挡飞几尾从暗处射来的羽箭后,纵身跃到了角楼之上,抬手,已将躲在角楼里那位负责警戒的弓弩手的脖子拧断,顺手扯下了系在弓弩手腰间的钢刀,跃进院中,踏着枝头向不远处的校场掠去。 飞举在枝叶间的苏婳扯下罗裙上的一段薄纱缚在脸上,手中钢刀一扬,绿叶哗啦一颤,朝着校场内的箭阵扑去时,身下先望到了她的几名弓箭手居然看呆了。 那几人的瞳仁之中,一抹淡影飘然而至,还未来得及赞叹,却听噗噗噗几声闷响,有的被钢刀穿了胸膛,有的被利刃割断了脖子。一时间,箭阵之中乱作一团。可怜几百名弓弩手齐齐列阵,手中除了只能远战的弓弩没有别的武器,不多时,已被苏婳杀得血流成河,溃不成军! 第63章:兄弟情深 眼见头顶箭雨稀了不少,花不枯将护在身下的燕戈行往地上一推,瞅准了空挡,一提身风驰电掣般向着高台掠去,只留下一道道残影。 校场之内,苏婳手中的钢刀沾满了鲜血,周围尸首已堆积如山。 她胯下中了一箭,右臂中了一箭,小腹中了一箭,头发散落,敷面纱巾也落了下来,满面血污,已不再是当初神仙一样的美人儿。 此时,却听人群外一声断喝:“散!” 闻言,原本在苏婳周身围成一只铁桶的弓弩手纷纷向后退散,在她面前散开一条路来。只听哒哒马蹄声响,胡乱挥舞着手中卷刃钢刀的苏婳抬头去看时,才发现一对骑兵已挺枪朝自己袭来。 她想飞身逃开,可是胯下腹部中箭无法聚力,只得低喝一声挥刀向前斩去,许是气力用尽,手臂发抖的她斩了个虚空,却听噗嗤一声响,低头看时,一柄长枪已洞穿了自己胸膛。 噗……噗噗。 接连又是几声,一根根长枪破骨而入,苏婳已无力喊疼,只顾胡乱挥动着手中钢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马上的骑兵。 “举!” 又一声暴喝,被六七根长枪刺穿了的苏婳只觉胸中绞痛,整个人竟被那些骑兵挑了起来。 鲜血自她口中、鼻中、眼中流出,一滴滴落在纱裙上,脏了罗衫。 她惨淡一笑,回身向着外墙后面望去,却被高高的围墙挡住了血红的视线,她只恨那几人手中的铁枪把自己举得不够高,不能越过墙头看一看墙外的擂台,看一看常少侠是否已经全身而退。 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了才好。 找一个自己心仪,也知怜爱自己的女子,万水千山,远离这喧嚣的江湖。 就住进她和叔叔的忘川谷里吧,从此再无他人打扰。 反正,今日过后,她和叔叔便再也回不到那里去了。 她努力握紧手中长刀,却终因血液湿滑,无力滑落到了地上。 她看见身下的弓弩手向后退去,在那几名骑兵的身旁一字排开,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她脸上挂着笑,今生能为所爱之人殉命也算无憾了,只可惜,此去经年,他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死在何时,死于何地都无从知晓吧。 也罢,他心中无我,又何须记着我呢,纵使记下了,也是一段伤痛亏欠。 “射!” 又是一声令下,万箭穿心。 她的脑袋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她低头看着自己密密麻麻栖满箭簇的胸膛,提起体内所有的力气,努力扬起脖子,对为首的那名骑兵说道:“来……来……上前来。” 那人见她已无反抗可能,策马向前缓行几步,立在她身下,仰头看着脸颊上也中了一箭的她。只听苏婳缓缓说道:“我……我是……十三楼的人,若是……楼主知道,定……定会问罪……” 那人一愣,却又听苏婳说道:“倒不如……不如把我烧了,那样,便无人知道……了!” 马上的骑兵一愣,这种要求他还从未听过,便想:不管她所说是真是假,十三楼的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也不多想,便命人到校场另一侧的投石机处搬来几罐火油,一股脑泼到了早已没有了气息的苏婳身上。 大火熊熊燃起,不屑片刻,苏婳已经面目全非。 放火之人还在疑惑,他们又哪里会知苏婳的用意。 死了便化成一抔灰尘吧,又怎能体无完肤地展现在世人、展现在常牧风面前,她是苏婳,便一定要做他记忆中最美的女子。 校场之内,被几位骑兵丢落在地的尸首还在烧着,那燃烧着的尸体并无焦糊气味,却听噼里啪啦一阵轻响,似有琉璃瓶碎裂的声响,一阵阵异香从火中飘来。附近的弓弩手和骑兵争相叫奇时,已有几名同袍脸色青紫,七窍流血倒地不起。那异香如同传播极快的瘟疫般蔓延开来,一时间校场之内鬼哭狼嚎,仿若修罗再现。 这边厢,花不枯早已将慕容拓擒在手中,拎着他从高台上飞掠下来,噗通一声丢到了凌乱不堪的擂台上。 太子在此,就算躲在暗处的弓弩手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胡乱放箭。 望着擂台周围横七竖八的尸首,花不枯恶狠狠地说了句“你小子”,弓身一下子抓住慕容拓的后脖颈,三两步推到了擂台边,对身后赶来救驾的人群大吼:“胆敢再上前一步,便拧断他的脖子。” 魏九渊连忙扬手,罗晋已死,太子被擒,如今龙羽卫也不得不听从他的指挥。 此时,箭雨虽停,烈火却还烧个不止,浓烟之中,慕容拓被呛得咳嗽连连。无奈,他的脖子被花不枯掐在手中,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此时,已明白太子是想借此机会将大燕武林有生力量一举铲除的江湖人士已纷纷围聚到花不枯身旁,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隔着噼啪燃烧的大火与十三楼和龙羽卫的人对峙。 “既然太子想让我们死,人头总不能平白让龙羽卫拿去,好歹也拉上几条看门狗垫背。” “哈哈哈,老夫一声浪荡,见庙不拜遇官不跪,如今却能与这么多江湖豪杰同眠一穴,也算没白活啦。” “慕容拓既然如此狠毒,我等又何必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 “大家索性把看家的本领使出来,看看是龙羽卫的军阵厉害,还是我等手中的十八般兵器无情。”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聚在花不枯身旁叽叽喳喳,都道如今新任盟主尚未选出,他便还是盟主,都愿以他马首是瞻。此时,就连一向跟花不枯不睦的一尘方丈也缓缓行至花不枯一侧,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众施既然信你,你便带大家杀出一条活路罢。” 被花不枯胁在怀中的慕容拓眉头紧皱,他原本是想重挫大燕武林元气,如今反倒弄巧成拙,把本是一盘散沙的江湖豪客撮合到了一起。现在想来,不禁懊悔不已。 两方各不相让,互相对峙之时,恒山赵五岳已帮忙解开燕戈行的穴道,燕戈行交代其他几人看好师父遗体,自己跳将起来去就救段姑娘时,却忽听一声长啸,烈火浓烟之中看去,只见常牧风已抱起昏迷不醒的段非烟,向着远处疾步掠去。 常牧风心里清楚,如今江湖人士聚力一处,想要从燕戈行手中夺回至尊令已无可能。 见师兄想逃,燕戈行不及多想,拔出插在师父身边的天瀑剑提纵去追,此时,却见一个身影从高台上跃了下来,定神看时才见她是沈雪吟。彼时,几位楼牧见慕容拓被擒已无跟沈雪吟纠缠的必要,纷纷退到了魏九渊身旁,沈雪吟亦觉无法下手去杀慕容拓,便把矛头指向了常牧风。 “还我江大哥命来!” 一声大吼,眠月掌已从掌心里的七瓣红莲处催出,掀起一阵诡异掌风,破烟掠火而过。青烟赋予了本来无形的眠月掌以形态,本极难躲过那一掌的常牧风看到一只灰青色的烟掌忽悠悠飘来,将怀中昏迷的段非烟向前一推,自己往后一仰,烟掌贴着二人鼻尖掠过,正击在一面烧了个窟窿的大鼓上,砰的一声,大鼓已被击得粉碎。 常牧风双目血红,沈雪吟正欲聚力再发第二掌时,他已缓缓将段非烟靠在擂台栏杆上,低喝一声,跃身一踏栏杆,直朝沈雪吟扑去。沈雪吟的眠月掌虽然厉害,但功夫太过单一,若是与常牧风近战,恐怕三个沈雪吟也不是他的对手。燕戈行与师兄对战多次,自然知道其中厉害,见师兄袭去,朝着沈雪吟大喊一声“叶姑娘小心”,当下双足发力,极速朝着那边赶去。 天瀑剑在燕戈行手中虽然不如常牧风用着顺手,却也因剑法大同小异发挥出了七成威力,常牧风尚未击中沈雪吟,剑气已先声而至,只听喀拉拉一声,竟把二人中间的地面斩出一道裂痕。 “哼”,常牧风猛然后掠,躲开天瀑剑跃上下端着火的围栏后冷哼一声,笑道:“看样师弟是对灭了我青阳剑宗的邪教魔女情有独钟啊,当初我到澜沧盟中掠了段姑娘时可没见你这么心急。” “急”字刚一出口,不容分说的沈雪吟又打出一记眠月掌,那一掌打在栏杆上,一时间火花四散,常牧风掠身而下,长袍一抖,挡住了扑向段非烟面堂的火星:“看来,还是我心疼段姑娘。” 说话的同时,常牧风右脚猛踩一根断木,待断木飞至半空,又是一掌,断木燃着蓝色的火苗,呼啦啦朝沈雪吟打去。沈雪吟侧身躲时,天瀑剑已将断木劈开两半。燕戈行横剑挡在沈雪吟面前,这才得空冷冷回道:“我便是来救段姑娘的。” “哈哈哈哈,师弟说这话时居然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如今段姑娘乖乖躺在我的怀里,为何要你来救?你若救回了她,又该如何处置呢,是娶进无尘观内,还是做她澜沧盟的上门女婿?若是这般,你身边的这位圣使可又如何是好?” “废话少说。”沈雪吟被他说得脸一红,握紧长鞭向前一步,却被燕戈行挡在了身后。 “救她回去自然是送回澜沧盟中。” “哈哈哈哈”,常牧风笑得更狂了:“如今她没了双眼,师弟果真打算将她送回人来人往的澜沧盟中,遭受天下人的耻笑?” “段姑娘刚烈,是万万受不了那些流言蜚语的,还是让我带她走吧。” 说着话,常牧风神情地望了脸上落满飘灰的段非烟,喃喃道:“从今往后,茫茫天下,恐怕也只有我常牧风不嫌弃她了。” 说到动情处,一滴眼泪脱眶而出,击碎一片灰尘后,落在了段非烟的额头上。 “你杀了师父,我怎能饶你!?” 燕戈行压低了声音,似乎自己也无法抉择。 “哼哼,你身旁的叶姑娘还灭了剑宗一门呢,你又会不会饶了她?” 燕戈行被师兄问得一愣,下意识侧身看时,才见沈雪吟别过了头去,不敢与其对视。此时,却听师兄又道一句“我又何时要你这个手下败将来饶”。言罢,半蹲在地的常牧风左腿猛向后搓起一块木板,风驰电掣般朝师弟胸口打来。未及木板近身,燕戈行挥剑斩挡之时,又以一个极快的动作抽下了段非烟发髻上的玉簪,嗖的一声朝沈雪吟打了过去。段非烟的长发扑簌簌落地时,玉簪已中沈雪吟左肩。 沈雪吟惨叫之时,燕戈行一分神,被天瀑剑斩断的半块木板直拍向了胸口,轰的一声响后,天瀑剑自他手中脱落,人也朝后飞去,骨碌碌滚到了沈雪吟身旁。 “叶……沈姑娘你没事吧?” 捂着胸口的燕戈行连声追问,却见眉头皱成一团的沈雪吟并不回答,只怔怔地看向他的背后。沈雪吟忽闪不定的瞳仁里,穿着一件血袍的常牧风已提了天瀑剑,此刻,正将手中长剑抵在燕戈行身后。 常牧风的手臂颤抖着,原本清朗的天空也像是被浓烟熏黑了般云聚风起,烈火借着风势,正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向着几人周身袭来。 天瀑剑却迟迟没有刺入燕戈行体内。 “哈哈哈哈,段姑娘你看见了吗,你醒一醒啊,我赢了师弟了,赢了燕戈行了,我才是天底下最有资格让你仰慕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他燕戈行!!!!” 常牧风声嘶力竭地大吼着,脚下的火舌已经舔到了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只顾朝着段非烟的方向大喊。 天赐良机。 沈雪吟当下长鞭一甩,嗖嗖嗖直朝常牧风手腕缠去,常牧风微微一愣,猛一抽手,竟将来不及撒手丢鞭的沈雪吟迎空拽了起来,眼看半空中失力坠落的沈雪吟就要以身饮刀,燕戈行来不及多想,直掌推出,砰的一声正中常牧风胸口。 “咳咳,咳。” 跌落在段非烟身旁的常牧风每咳一声,就会吐一口血出来,他笑笑地看着仍旧举掌悬在半空中的燕戈行,沉声道:“我念同门之情,方才不忍下手,没想到师弟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与我恩断义绝了。” “师兄……” 燕戈行呢喃着。 “呵呵,从此以后,你也不必再叫我师兄了,常牧风自此以后跟无尘观再无丝毫关联,你我再见,必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师兄!” 燕戈行又叫了一句,回答他的却只是重重的咳嗽声。只见,身受重伤的常牧风再不顾二人是否会从背后袭来,居然毫无防备地转过身去,轻手轻脚,像是担心把段非烟碰碎了般,缓缓抱了起来。 他抱着昏迷不醒的段非烟,跨过燃着的烈火,一步步向擂台边走去,跳下擂台后,一掌震飞了一位骑马的士兵,将段非烟托上了马背。 眼见常牧风要逃,沈雪吟这才想起去追,却被燕戈行紧紧握住了手腕。 燕戈行朝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让他去吧,他不会伤害段姑娘的。” 沈雪吟自然知道常牧风不会伤害那位姓段的姑娘,她才不在乎段非烟的安慰,她要的是帮江寒报仇。想到这里,沈雪吟猛甩开燕戈行的手,纵身一跃,迎空将另一位龙羽卫骑兵踹下马后,带伤策马朝着常牧风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燕戈行担心沈雪吟安危,本想去追,却听擂台那边的慕容拓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龙羽卫十三楼听令,散!!!” 燕戈行稍一迟疑,再转身看时,一前一后冲破防卫向西奔去的二骑早已没有了踪迹。 “师兄被我打了一掌,应该伤不了沈姑娘了吧。” 燕戈行这样想着,叹了声气,朝着擂台那边赶去。 第64章:武林盟主 花不枯举到慕容拓眼前的,是一方朱锦纹绘凤穿牡丹纹丝帕。 慕容拓认得清楚,帕子上用指血写着的字字句句,千真万确出自母后蒙月儿的手笔,而且,右下角还盖着母后的行玺。 “小子,我若把这密函公示众人,你还能再回太子宫吗?想不想试试看?” 花不枯的语气前所未有一本正经。 “看来,母后所说是真的了!” 慕容拓望着丝帕上的那一行行血字,面色铁青,最终还是对龙羽卫和十三楼下达了散开一条退路的命令。 见他上道,花不枯将丝帕团作一团,重新塞回了怀里,押着慕容拓,和众位武林人士,一边提防着魏九渊会放暗箭,一边向着台下走去。 此时此刻,花不枯不禁想起了十九年前伙同听云一同潜入中京皇城的情形,那时蒙月儿刚诞下皇子仅仅七天。有高人认为昭文帝将来很有可能因与北凉示好,而立蒙月儿的皇子为太子。为免大燕正统落入半燕半凉的小太子手中,那人便来找他和听云打赌,若是他们输了,便由他二人趁太子初生,尚难与其他婴孩分辨之时潜入皇宫之中,将太子调包。用来调包的孩子,是神秘人自愿相赠,据说仅比太子早降世两天。那一日,为免大权旁落,他和听云二人秘密潜入宫中,凭借自身的武功造诣避开护卫和太监宫女,隐入了蒙月儿的内宫。正当二人将假太子调包时,睡在一旁的蒙月儿却听孩子啼哭突然醒了过来。听云道长眼疾手快,转眼已用手中铁剑抵住蒙月儿咽喉。 蒙月儿本就是极其聪明的人儿,见这二人来无影踪,既未惊动侍卫,也没有引起任何异动,便知这二人功夫奇高,当下,担心母子二人性命的她自不敢呼救。听云道长将枕巾塞入蒙月儿口中,正欲绑住她手脚,却听噗通一声,贵为皇后的蒙月儿居然挣扎地从凤床上跌落下来,跪拜在了二人面前。 她不顾死活,抽出堵口的枕巾,泪如雨下,连声央求二位道:“两位大侠容蒙月儿说句话儿,蒙月儿绝不乱叫!” 花不枯和听云看她是一介女流,又对自己身上的功夫信心满满,想着就算是禁卫军杀来也能全身而退,便点了点头让她开口。 谁知那蒙月儿开口便说:“蒙月儿万谢两位大侠救我儿性命。” 一来二去花不枯两位才得知,蒙月儿虽贵为皇后,又得昭文帝宠爱,宫中却暗藏杀机。昭文帝生性懦弱,滇王慕容端早就想取而代之,无奈师出无名。便暗暗在宫中培养自己的势力,蒙月儿身边宫女太监十有二三都与远在南国的滇王牵连,妄图有朝一日内外夹击,夺了昭文帝的皇位。如今,蒙月儿诞下皇子,几次三番以“夷族之女怎可为后”上书要挟昭文帝废除蒙月儿后位的慕容端又怎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想方设法除了这位血统不纯的皇子。 蒙月儿哭哭唧唧地说着,竟又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咬破手指,写下一封盖着行玺的血书来。 花不枯夺到眼前看时,才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昭文八年,为保万全,大燕皇后蒙月儿托子慕容拓予二位高侠。亲子右耳背生红痣两粒,恐无佐凭,立字为证。至此经年,若有机缘,凭此帕相认。 那一日,花不枯和听云带走了真皇子。 蒙月儿本以为假皇子不久后便会被慕容端安插在身边的人暗杀,却没曾想,自那以后,慕容端对自己的刁难竟无端少了许多,太子也渐渐长大成人。眼见这般,蒙月儿心中纵然有苦难言,为了自己的地位,和昭文帝江山稳定,也只好默默地认下了这个假儿子。又何况,太子“慕容拓”也甚合自己心意,在她的教导下骨子里竟是与北凉人无比亲近的。这样一来,北凉国少了战乱得以喘息,势力慢慢壮大,自己也算变向有了靠山。 …… 念及此,花不枯长叹了一口气,当初抱着假太子来找他们商议“大事”的蒙面高人恐怕早已作古,如今听云那老小子又冤死在亲儿子的天瀑剑下,江湖之中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剩自己一人了。如今,所有的决断都要自己来拿主意,倒真是苦了他这个惟愿拥酒长眠,不愿与世相争的头陀。 “唉,欠了他的,总归要还的。” 花不枯自言自语,携着慕容拓在众位江湖人士的簇拥下走出了比武场,一行人举着手中兵刃,一步三回头地盯死了步步紧随的十三楼和龙羽卫,呼啦啦向着渡口边逃去。 燕戈行背着师父遗体,怀里塞着那块两斤余重的至尊令,一走一坠好不辛苦,有心将那劳什子丢掉,却又怕身边的人抢破了头。只得又把它往里塞了塞,隔着长衫别进腰带里,才算消停。他跟在怪僧花不枯身后,不时望向师兄和沈雪吟消失了的方向,期待着那个身影能重新出现。 此时,却听花不枯冷冷说了句:“别找了,找到了她你又何以自立?是娶回家,还是砍下她的脑袋来祭奠你那剑宗的师兄师弟师叔师伯们?” 燕戈行被他骂了一句,这才将目光收回,落到了紧紧跟在队伍后面的魏九渊身上。 魏九渊不知何时重新坐上了步辇,由七八个人抬着,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冷凌、史胜、李杜、皇甫铮四位楼牧分列步辇两边,他们身后,又急急地跟着龙羽卫的骑兵,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却又明显担心太子的安危,不敢有何造次。 一行人满面烟火色,你搀我扶,像是刚从砖窑里钻出来般向着渡口涌去,他们都知客船已被烧毁,却也只能往那里走,心里无一不在想着,就算是跳进四象海中被水里的大鱼水怪吞了,也比留在四象岛强。水性好的,跃入四象海中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落入十三楼手中,恐怕再无生还可能。 在十三楼和龙羽卫的尾随下,众人行至渡口时,天空传来轰隆隆一声闷响。 一尘方丈的眉头皱成了一团,轻声念道:“佛祖保佑,千万不要下雨。” 话音方落,天空中便噗嗒噗嗒下起雨来了,豆大的雨点转瞬间已落满水面,任凭众人跳脚骂娘也无济于事。 眼下情形,真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这场大雨无疑加大了生存的难度,若是这种天气里跳入水中逃命,河水突然暴涨的话,大多数水性不好的无异于自寻死路。 “前辈,怎么办?” 燕戈行上前一步,焦急问道,此刻,被于满江救下的姑姑也缓缓醒了过来,哭喊着找了一通,发现听云道长的尸首也被从四象岛抬了出来后才重新平静下来,却只安静了一瞬,又跳脚四下张望着大叫:“你师兄呢,我儿常牧风呢。” 燕戈行正愁着如何回答,只听砰的一声,姑姑便重新昏死了过去。 花不枯收回击到了赵海棠脑后的手掌,抬头眯眼看了看半空中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雨点,猛将慕容拓向前一拉,低声喝道:“让他们退后百丈!” 慕容拓的小命被他握在手中,自不敢多话,转身朝着魏九渊那边喊道:“魏九渊,让你的人退后百丈,快!” 魏九渊心中十万个不情愿,此刻却又不得不听命,坐在早已湿透的步辇上微微扬了扬手,沉声命道:“遵太子圣令,所有人退后百丈。” 一声令下,后队变作前队,骑兵策马步兵蹚水呼啦啦向后退去。 此时,渡口附近,已有些人寻来了飘到岸边的断桅残杆,用绳子链接到一起,做成了几只木筏,一并用力,啪嗒啪嗒丢进了水中。那些临时拼凑起来的木筏就算能横渡水流相对平稳的四象海,也断然过不了风大浪急暗流涌动的洛河。可怜被困在渡口上的众人没有选择,只得一个个踏上木筏,局促在一起,一边清理着布满残骸的航道,一边以手为桨风雨之中向着对岸划去。岸上被困之人众多,三五只木筏只是杯水车薪,哪里够用。一时间,人群吵吵嚷嚷,竟有些人因为争抢着上船打了起来,不时间有人被挤下筏去,落入水中胡乱扑腾着,有人被木棍敲了脑袋,捂着额头上的大包跳脚大骂。 正混乱间,却听花不枯一声暴喝:“都住口!” 众人念他还是武林盟主,武功又高,没人敢太岁头上动土,心中虽然腹诽,却也都知趣地收了声安静下来,耳边唯余哗啦啦的雨声。 “拿来!” 花不枯把手往燕戈行面前一摊,大声命道。 “什么?”燕戈行疑惑,把滑落下去的师父往上提了一提,皱眉问道。 “那块废铁!”花不枯提高了声音,燕戈行这才明白他要的是什么,腾出一只手来伸入怀中摸索了半天,将至尊令拿出来,递到了花不枯手中。 花不枯将至尊令往头顶一举,大声对众人命道:“武林至尊令在此,天下豪杰听令。” 至尊令多年未曾现世,武林人对其的敬仰着实已经淡了,若不是忌惮着花不枯身上的功夫,这种只顾各自逃命的场合又有谁会对那块废铁肃然起敬。 “至尊令在此,哪个多话!!!” 直到花不枯又吼了一句,才有几人装模作样地双手抱拳,朝着花不枯的方向行了个礼,悻悻道:“但凭盟主吩咐!” “那好,既然你们还认我这个盟主,今天我便再颁最后一道盟主令”,花不枯脸上雨水横流,回身看着燕戈行大声道:“大家都看到了,这位燕小兄弟功夫了得,不在师兄常牧风之下,无奈比武中断,未能完胜。纵然这样,大家也该清楚,能号令大燕武林的新任盟主,首先要行得端正,功夫倒是其次。” 说到此,他扫视一周,又将至尊令往高处扬了扬,继续高声道:“那常牧风欺师灭祖,与十三楼沆瀣一气,就算今日他赢了比武,诸位可愿意将这至尊令交给他?” “那自然不可!” “常牧风杀父弑母,怎可担此大任。” 于满江大叫着,回身看了燕戈行一眼:“倒是这位燕兄弟,为人仗义豪爽,武功又强,若是推举他为盟主,我昆吾江小霸王第一个心服口服!” 众人纷纷回应,想起常牧风今日的所作所为无不面露愠色。 “那便是了,这样看来,唯有功夫与常牧风平分秋色的燕小兄弟可以担此重任了。”说话间,花不枯已不由分说将至尊令塞进燕戈行手中。此时,早已有人帮忙将听云道长的尸首从他背上扶下,与昏死过去的赵海棠放到了一起。 “给他?” “他年龄尚小,能行吗?” “……” 见花不枯果真把至尊令给了一个半大的娃娃,那些倚老卖老的江湖前辈此时又难免心有不甘,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似乎早已想到了这一点,花不枯又道:“今日之事实属无奈,大燕武林多年来一片散沙,所以才饱受官府豪强欺压,今日必要推举出一位大家心服口服的盟主来,重振大燕武林才好。当然,传位给燕戈行也是我花不枯一厢情愿,先前未曾与大家商议。眼下,若有哪位不服,可以上前挑战,正巧,几位裁断也在。” 说话间,花不枯伸手指了指近前的几位裁断。 燕戈行的功夫众人早已见识过,此时此刻,又有十三楼紧追在后,大家只顾保命,哪个还愿与他一试高低?诸位心中盘算着,今日花不枯劫持太子,已与官家结下深仇大恨。如今,他总不能将慕容拓给杀了罢?有朝一日,慕容拓虎归山林,枪打出头鸟,又怎可能饶了那位新选出来的盟主。于是,一时间皆都无话。 “既然无人应战,花不枯只好宣布燕戈行便是下一任盟主了。” “便传位给他,我于满江甘效犬马之劳!”于满江随声附和,他与燕戈行倒是性情相投。 “前辈!” 燕戈行上前一步,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被花不枯猛推了一掌,踉跄几步,退到了一旁。 “众人听令,参拜盟主!” 花不枯大吼一声,自己居然一撩长袍,按着慕容拓一起单膝跪在了茫然无措的燕戈行身前。见花不枯都已自贬身价,身边众人也便纷纷跪倒在地,高声山呼:“参见盟主,参见盟主,参见盟主!” 被花不枯强行按倒在地的慕容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有生之年,他只跪拜过父皇母后,如今却单膝跪在这个叫燕戈行的面前,怎会心甘? “啪!” 见他抬头,花不枯猛抽了一下慕容拓的脑袋,又强行按低下去,低声道:“小子,你记住了,今日你单膝跪他并不算亏!” 慕容拓心中早已骂了一万句娘,又怕花不枯再次打来,也只好违心地低下头来,以太子身份跪拜一位捡来的武林盟主。 第65章:师徒永诀 大雨之中,魏九渊一直默默注视着百丈以外的渡口,派出去的眼线来报,渡口那边已有人三三两两上了木筏。 魏九渊沉着脸,胸中隐痛传来,微微咳嗽了两声。 他的身后,静默地伫立着龙羽卫和十三楼两队人马,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会冲上前去救援太子。然而,谁也无法保证胆大包天的花不枯会不会干出夷灭九族的事情来,他没有九族,又何惧一命换一命。更甚者,就算他真杀了慕容拓,官家恐怕也缉捕不到这位前武林盟主。 念及此,魏九渊闭眼沉思片刻,缓缓起身从步辇上走了下来,伸手将近前的一名侍卫拽下马后,翻身上了马背。 眼见楼主单枪匹马去了渡口方向,几位楼牧立马跟上,却听魏九渊冷冷命道:“谁都不许跟着!” 几位楼牧哪敢抗命,相继勒停了马儿,抬头眯眼看向渐渐消失在大雨之中的那个人影。 …… “花不枯,放了太子!本官向你保证,只要你放了殿下,绝不追杀!” 魏九渊的声音从大雨里传来,花不枯哈哈一笑,朝着那边喊道:“老夫也愿信魏大人一回,只可惜,我怀中这小子却不能信。” 说话间,他又拍了一下慕容拓的脑袋,命大家快快上筏。 此时,手中握着至尊令的燕戈行竟不知该如何办了,身为“武林盟主”,他自当以身作则,想方设法救这些武林人士出火海。可是,这却着实难为了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他有心把至尊令还给花不枯,却又怕挨打。 附近的浮木几乎被用完了,岸上却还有许多人滞留。 “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太子还在我们手中,十三楼不敢乱来!” 见众人慌乱,燕戈行胡乱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叫着。 他虽是“武林盟主”,却是临危受命,江湖经验不足,威望未立,哪里有人肯听他的话,众人见浮木将尽,再也不管不顾,只听噗通噗通一阵乱响,纷纷跃入水中。会游水的不顾一切向着四象海中游去,不会水的,正拼命抱紧怀里破烂不堪的船板,随波荡漾着。 “前辈,我们怎么办?” 燕戈行走回花不枯身边,如今,岸上除了听云道长、半禅大师两具尸首,活着的只还剩下一尘方丈,还有两个少林的小沙弥了。余下半死不活的是澜沧盟主段玉桥和姑姑赵海棠。而那口口声声甘效犬马之劳的于满江,早已凭借高超的水性,不知趁乱游到哪里去了。 烈火之中,那两位小沙弥冒着被烤糊的危险把半禅大师的遗体背了出来,本想着回少林好生安葬的。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段玉桥是被澜沧盟的几位水手抬回来的,而如今,那几位水性好的水手见自身难保,也早就跳入四象海中逃命了。 花不枯回身看了几人一眼,侧行一步,将慕容拓推入燕戈行怀中,交代看好他后,嘴角露出了一抹坏笑。 燕戈行尚未明白那笑容何意,只见花不枯已经飞身而起,踏着水面上的雨花,哒哒哒向着四象海深处掠去。 “怪前辈不会也要逃吧?” 燕戈行心下一沉,不禁抓紧了慕容拓的衣领,瓢泼大雨中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才见飘到了四象海深水区的花不枯,居然猛地向下一扎,直挺挺扎入了水中。 水面上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没过多久,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众人定睛看是,才发现一艘小船竟然从水下浮了上来。那船虽然不大,硬塞的话却也能装下五六个人,花不枯居然倒扣着船儿,生生将它拖入水下,拴在了礁石上。拖船入水,少说也要克服几千斤的浮力,真不知那怪僧是如何瞒过众人的耳目做到的。 小船浮水以后,只见一个身影从水下直窜而上,跳到船尾后,大喝一声,顿脚一踹,居然咚的一声将小船踹到了半空之中。小船在空中反转,倾覆了船舱里的积水后,重重地砸到了湖面上。 “快,上船啊!” 直到小船划到岸边,众人还在面面相觑,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还愣着干什么。” 花不枯又喊了一句,燕戈行几人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上船,两位小沙弥正欲将半禅大师的尸体抬上船,却听花不枯低吼一声:“人已去西天见佛祖了,还留这臭皮囊做什么?” 话音未落,他已飞起两脚,分别将半禅大师和听云道长的尸首踹飞出去,啪啪两声落入了水中,尸首周围横七竖八荡满了方才跳水而逃的浮尸。 “你!” 两位小沙弥大叫一声,挥拳就要来打,此时,却听一尘方丈冷冷命道:“住手!” 小沙弥见方丈发话自不敢造次,只好重新退回船上,躲在一尘背后,恶狠狠地瞪着岸上已重新将慕容拓抓在手中的花不枯。 “阿弥陀佛,是老衲愚钝了,半禅已入极乐,当真不该再拖累无辜。” 说话间,一尘方丈已驱动手中念珠,对着湖面上的一具具浮尸念起了往生咒。 燕戈行本想去捞师父的遗体,却被一尘抓住了肩膀,看着他的双眼摇头道:“小施主莫要执着,你师父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看你为了救他妄送了这几人性命。” 燕戈行哪里肯听,一下甩开一尘方丈,就要跃进水中去捞师父,一尘方丈见他一意孤行,只得二指并出,哒哒两声点了他的穴道。跌坐在船尾的燕戈行虽然还能大喊大叫,四肢却已无法发力,软绵绵地瘫软进了船舱里。 小沙弥见方丈既已如此,也不好再跟花不枯理论,二人腹诽着一起将赵海棠和段盟主抬到了船上。 “花师兄,上船啊?” 狭窄的小船一下子上了五个人早已拥挤不堪,一位小沙弥跳到了燕戈行身旁,朝着还站在岸边的花不枯喊话。他们二人本是半禅大师的徒弟,论辈分是该管花不枯叫一声师兄。 花不枯却不看他,而是抓着慕容拓朝泪如雨下的燕戈行朗笑道:“哈哈哈哈,你们和这位燕小兄弟只管自去便好,魏九渊想要我的命还没那么容易。” 他话说的没错,少了众人拖累,魏九渊自然拿他没有办法。 如今,小船吃水已深,如若再加上他和慕容拓二人,是万难在大雨中横渡四象海的。他必须留在岸上,挟制慕容拓帮燕戈行他们拖延时间。 “师兄!!!” 那位小沙弥心有不甘,又抬高声音喊了一句,花不枯却不容分说,只朝燕戈行喊了一句:“燕兄弟切记,十三楼横行霸道,多年来四处打压各大门派。如今你已是武林盟主,必要把一盘散沙的大燕武林聚拢起来,才能与之相抗。若不然,魏九渊又不知该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话音未落,已朝小船虚空打出一掌,花不枯掌风极盛,呼的一声,竟推着小船破开水面上的层层阻挠,向湖中心窜出了几十丈远。燕戈行被点了穴道,手上无力,噗通一声倒在了甲板上,怀中黑铁令牌也当的一声滑落出来,他挣扎着抬头再看时,烟雨之中花不枯已经变成了对岸的一个黑点。 船又行了一段,一尘方丈才替燕戈行解开了穴道,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小施主与你师父的尘缘尽了,便随他去吧。” 燕戈行半蹲着,拳头重重地擂在甲板上,哗啦啦的雨声中已分不清哪滴是泪,哪滴是雨。 眼见小船已经远离渡口,无法再去打捞师父,燕戈行长叹一声,心中想着:“有生之年,定要重回四象海,把师父的遗骨打捞上来,带回栖霞峰好生安葬。” 许久,他把目光收回,缓缓捡起甲板上的至尊令重新塞进怀里,却不经意碰到了一团软布,从怀中抽出来看时,才见居然是一方写着血书的丝帕,花不枯不知何时将那方帕子塞进了他怀中。 燕戈行来不及去看帕子上到底写了什么,只顾将他塞进贴身干爽的地方,免得字迹被污。他想,怪前辈既然把着帕子交给我,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转过身,看着越来越远的渡口以及漂浮在湖面上的一具具尸首,心情一如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 小船在风浪之中颠簸前行,不时便会遇到一两只被浪头打散了的木筏,跌进水中的人儿哭喊着,接二连三向着小船游来。一双双被江水浸泡发白的手掌攀到了船舷上,随着人数增多,小船吃水越来越深,已有江水一波波漫进船舱之中,虽然两位小沙弥并着手掌不停往外舀水,却依然无济于事。为免小船沉没,众人只得分成几波,一波游水时另一波趴在船上歇息,交替着向前行进。 好在,入夜时分,天上的雨渐渐停了,风也小了许多。被密密麻麻攀附着的小船随波荡漾着,夜幕之下无力地向着对面洛河飘去。 “咳咳。” 躺在船舱之中的段玉桥咳嗽了一阵,缓缓睁开了双眼,他衣衫尽湿,江风一来不禁连打几个哆嗦。 “非烟,非烟,我女儿呢?” 段玉桥被常牧风重伤,口中虽然一直念着女儿的名字,却无力跳下船去寻找,只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死盯着燕戈行:“我女儿在哪?” 燕戈行不知如何回答,好在一直坐在船首闭目诵经的一尘方丈为其解了围,只见他将念珠缓缓地挂到了脖子上,低声道:“段盟主的千金被那常牧风掠去了,不过,依老衲的推断,常牧风是不会伤她的。” “咳咳咳……” 闻言,段玉桥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费力大叫道:“你又怎知他不会伤我女儿?” 一尘方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段玉桥又骂了几句,无奈重伤在身无法下船,也只得忍气吞声地重新躺下养伤。如今,要想再救段非烟,只怕又该从长计议了。 此时却听一阵螺号声响,昏昏欲睡地众人抬头看时,才见对面的洛河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大船。船头的桅杆之上挂着两只巨大的灯笼,灯笼上分书“澜”、“沧”两个大字,被灯笼照亮的旗帜上绘着的正是澜沧盟的盟徽。 “有船,有船。” “是澜沧盟的船,我们有救了!” “欸~~我们在这儿呢,快来救人啊!” 见有船来,原本被波涛折磨得精疲力尽的人们重新焕发了神采,挥舞着手臂,齐声朝着那边大喊着。 “呜……呜……” 螺号又响了几声,终于船头一转,朝着这边缓缓驶来。 段玉桥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艘楼船本跟去向四象岛的那艘一同北上,多亏当日自己留了个心眼,让这艘船等在这里与他汇合,若是一同去了四象海,恐怕也早被顾冷杉的人付之一炬了吧? …… 第66章:燕歌行 “杀,杀,杀,全都给我杀光!” “留在四象城里的那些江湖人士一个不留!” “花不枯也要找到,不留活口,只要尸首!!!” 顾宅之中,恨不得将火炉抱进怀中的慕容拓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就在半个时辰前,花不枯将他绑在渡口的栏杆上,自己居然在十三楼和龙羽卫的双重包夹下全身而退,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断定,无舟渡江的花不枯一定还留在四象城内。 “殿下,如今已有人逃出了四象岛,诱杀武林人士秘密恐怕保不住了,如今大开杀戒已毫无意义。” 魏九渊上前一步,低首回道,方才,他又吸入了大量忘忧散,暂时压服住了胸腹中的疼痛。 当的一声。 慕容拓手中的茶盏直朝魏九渊面门砸来,魏九渊却不敢躲,任凭滚烫的茶水浇了满面。 “孤说要保守什么狗屁秘密了吗,孤单单就是想杀了那群无法无天的狗贼!!!” 慕容拓表面上暴跳如雷,心中却惴惴不安,今次必定要不计代价灭了花不枯的口,找到那方丝帕,烧成了灰才罢! “你不说自己又十足的把握让常牧风做盟主吗?还大言不惭说定让花不枯有来无回,现在如何,啊?如何?” 见魏九渊不敢说话,慕容拓上前一步,弯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双眼,大声叫嚣:“花不枯在哪?常牧风在哪?” 尚还冒着白气的茶水自魏九渊眉梢一滴滴滑落,魏九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慕容拓当着诸位楼牧的面这般训斥于他,着实没给他这个楼主留一丝面子。 “滚,还不快滚,去找花不枯,去杀人!” 慕容拓气急败坏,在众人纷纷退出大堂时,还忍不住抬起腿来在魏九渊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一脚下去,魏九渊猛然转头,双眼凶狠如狼,死死地盯住了慕容拓,那一眼竟盯得慕容拓心惊胆战,连连后退。 “你……” 慕容拓的声音低了许多,再看时,魏九渊已经披风一掣,快步行了出去。 罗晋已死,如今又是在远离玄阳城的四象岛,虽说这里离中京皇城很近,魏九渊若是动起了什么歪心思,慕容拓还真是无法与其相抗。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幕幕,慕容拓仍然心有余悸,好在花不枯好像有所顾及,仅只给他看了血书的内容,若是公诸天下,自己现在恐怕已经沦为阶下囚了吧。 这样想着,慕容拓缓缓地跌坐进了原本属于顾冷杉的太师椅里。 顾宅之外,魏九渊黑着一张脸,听李杜禀报道:“冷楼牧已经带人潜行跟上了,到时会将航线绘好,传书回四象岛。” 魏九渊轻轻点了点头,旋了旋拇指上的扳指,又问道:“常楼牧和苏楼牧有消息了吗?” 李杜摇了摇头,他跟魏九渊一样,只知常楼牧骑马跑进了四象岛西面的大山之中,具体去了哪里却无从得知。魏九渊沉思片刻,转身看了燕身后的史胜,史胜会意,连忙上前一步禀道:“小的已经腾空了凌波居,魏大人今晚可以去那里疗伤。” 见手下人办事周全,魏九渊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宽慰,招了招手,乘着步辇向着东方的凌波居去了。 他斜倚着软靠,右手握成拳头抵在嘴边,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心想,今日若不是被那姓燕的小子偷袭了一掌,早跟花不枯那老秃驴分个高低了。 …… 洛河之上,众人已经攀着绳梯,接二连三地上了澜沧盟的大船,因为要送姑姑回温泉镇,燕戈行留在了那艘飘摇不定的小船上。眼见一尘方丈和两位小沙弥也上了大船,燕戈行回转身,撑起了大船上丢下来的竹篙,趁着微亮的月色,沿着洛河远远向着温泉镇的方向驶去。姑姑早已经醒了,却又发了高烧,如今躺在船舱里迷迷糊糊地呢喃着儿子和听云道长的名字。 “云大哥,云大哥……快救救咱们的孩子啊……” 燕戈行抽起竹篙,上前一步将自己身上的毛毯也扯下来盖在了姑姑身上,夜风穿透湿衣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没再多要几条毯子了,最好再要上一坛烈酒,咕咚咕咚吞下肚去,也好驱一驱洛河之上的寒气。 把自己的毯子给了姑姑,抖个不停的燕戈行只好又打了一套拳来暖身,见澜沧盟的大船已经行远,才重新提起竹篙,正欲撑船,却听对岸高山上的密林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怪前辈!” 燕戈行心下大喜,大叫花不枯的名号,对方却不答应,而是自顾自地念起一首长诗来。那声音在山间回荡不绝,夹杂着些西北方言口音,听来倒更为那首长诗增加了些韵味——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 燕戈行和师兄在栖霞峰时,听云道长也曾教过二人些诗书,知他念的是唐人高适的一首古诗,却不知是何用意。 “哈哈哈哈”,念完了长诗的花不枯突然大笑一声,只震得两岸的树叶纷纷飘落:“那听云老小子最是糊涂,当初我给你取名燕歌行,他却兀自听成了燕戈行,如今倒好,好好地歌舞升平,倒成了刀光剑影。” “前辈何意,我的名字何时成了你取的了?” 燕戈行站在船头,朝着对岸大叫,却听山上又道:“也罢,也罢,男儿自当带吴钩,你名字里有个戈字也好,总比那玄阳太子宫中不男不女的废物要强。燕小兄弟且要记住,你怀里那令牌不只是块废铁,仔细掂量倒比泰山还重,当初老夫便是因为难堪重负,才带着它隐退江湖。如今既然重现世间,切莫辜负了它才好。” “前辈到底何意?” “哈哈哈,燕兄弟以后便知道那块废铁的重量了。” 话音未落,却见对方密林中一个黑影山下腾挪,惊起一片片寒鸦后,向着更远处跃去了。 “前辈,怪前辈?” 燕戈行又喊了几声,对面再无回话,他知花不枯此行是来告诉自己他已成功脱险,亦知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此一别,要想再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了。燕戈行有心去追,却又担心姑姑安危,只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重新撑起了长篙。 半枚残月映在洛水之上,随着竹篙荡起的水波飘飘荡荡,岸边虫鸣阵阵。燕戈行奋力撑船,一心想着早日把姑姑送回镇上,安顿好了,自己再找机会重新回到四象岛救沈姑娘。他知是红莲教的人灭了剑宗,但江寒如今也被师兄杀了,叶前辈和师父也双双丢了性命,上一辈的恩怨,自此也该了结了罢? 二人走走停停,燕戈行在沿途的渔村里为姑姑讨了几次饭,到第三日傍晚便也看见了湖口处的星罗岛。 燕戈行在姑姑的指挥下左行右撞,避开星罗奇门阵,缓缓向着温泉镇行去,小船刚一入湖,却听背后响起了一阵锣声! “谁!?” 燕戈行大吼一声,回身看时,却看一个黑影正站在岸边芦苇丛中的一棵柳树上,压得树枝咯咯作响,站在树上那人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肥大黑袍,手中拎着面铜锣。 “嘻嘻嘻嘻”,那人怪笑着:“一老一少两位盟主都未曾发现,看样子,冷凌的功夫还算可以。” 燕戈行右臂一震,啪的一声竹篙已经断城两截,正欲以竹为剑,去把长得像个鬼差的冷凌送回他该去的地府,却听姑姑沉声道:“快走,他进不了温泉镇的!他既然敢叫你,身边肯定还有十三楼的人。” 燕戈行点了点头,心想姑姑安危重要,便不再与冷凌纠缠,蹲下身来,用半根竹篙猛划水面,向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栈桥划去。栈桥之上的灯笼已被雨水打湿,褪了颜色,里面的灯火也灭了,无精打采地挂在那里,随微风哒哒鼓荡着。他想起那日沈雪吟站在灯笼下等自己的情形,神情难免一阵恍惚。 她还会回温泉镇吗? 还能与她一同练剑吗? …… 湖口星罗岛外,冷凌周边的水域里咕咚咕咚冒起一阵阵水泡,一个个身穿鱼皮水靠,手持利刃的水鬼,含着细长的苇管从水下钻了出来。 冷凌将铜锣往自己脖子上一挂,压弯了本来就弓的脊背,踩着柳树枝头一下子跃上了临近一座几米见方的岛礁,水中几人见状,连忙游了过来,出水后在他身旁围成了一圈。 “纸呢?” 冷凌在一位水鬼面前摊开了苍白的手掌,那人连忙从贴身的水靠里掏出一张干爽的棉纸来,毕恭毕敬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笔墨呢?” 冷凌又问,那人却瞬间吓白了面堂,哆哆嗦嗦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方才走得急,只记得带纸,却忘了带笔。 好在冷凌没责怪他半句,只右手一扬,咔的一声折断了头顶的一根柳枝。他伸出细长的手指,缓缓地摘着柳枝上的树叶,待摘掉最后一片,手腕一翻,噗的一声直插入了那名水鬼耳中。 耳朵不中用、办事不利的水鬼倒地打滚惨叫时,冷凌已经摊开棉纸,用浸满了水鬼鲜血的柳枝绘出一幅简易航线来。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另外一名水鬼已经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特制铜哨。 只听夜空中扑啦啦一阵响动,再看时,一直双眼溜圆的夜猫子已经落到了那人肩头,他将航线图从冷凌手中接过来,卷成一卷,塞进了鸟腿上系着的铜管里,振臂一扬,那带着信的鸟儿便连夜向着四象岛飞去了。 第67章:别院密谋 修罗地狱般的校场之内,横七竖八躺着几百名弓弩手和骑兵的尸体,四周都是焦臭的味道。 一只不怕死的乌鸦自梧桐树上盘旋而下,啄食着地上的尸体,刚刚吞下了眼珠便“嘎”的惨叫一声,扑搭着翅膀死在了地上。 半空中鸦群盘桓不去,却再没敢冒死来吃人肉的。 “呵,苏楼牧到死也要拉上一群垫背的呀!” 用一方湿帕捂住口鼻的魏九渊踢开几具面色紫青,死相难看的尸体,缓缓走上前去,抬头看着那块被铁枪穿刺在半空中的焦炭,冷冷说道。 “苏婳几次三番背叛楼主,死有余辜!” 史胜不敢近前,只站在远处,用湿布捂着口鼻接话。话虽这样说,想起那个姓苏的妙人儿,未免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魏九渊的目光缓缓从那堆焦炭上收回,他面色凝重,许久才对史胜命道:“派人悄悄把苏楼牧葬了吧,不要让太子知道是苏楼牧杀了这些弓手。” 史胜点头应承,他知魏九渊的用意,若是慕容拓知道这些人是死于十三楼楼牧之手,还不知心里会想些什么。小太子自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个极其多疑、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偌大一座太子宫中,竟没一个他所信赖的人。就连身边服侍他的内官宫女,家人也都悉数被迁往了玄阳城,专门在城郊建了一座村子,由专人看管,实为人质。 史胜带着几名心腹手下处理苏婳尸首时,魏九渊缓缓行出校场,策马向渡口驰去。渡口处,三艘楼船已整装待发。大旗猎猎,气势恢宏。 这些楼船原本是藏在凌波居以东的避风港中的,只可惜那日花不枯挟持了太子,无法正面相抗,若不然,大船早就破浪而出,将那一只只木筏碾成碎片了。 三艘楼船,以凌绝楼楼牧皇甫铮所在的那艘为旗舰,分别搭乘着十三楼和龙羽卫的人马,此时正迎风杨帆,只等慕容拓一声令下,便会寻着冷凌绘制的航线图,劈波斩浪驶向温泉镇。 初升的朝阳从东方缓缓跃出了水面,岸边,坐在步辇中的慕容拓打了一个哈欠,看了魏九渊一眼,点了点头。 魏九渊有伤在身,不能亲去,多少有些遗憾。见太子发令,骑在马背上的他挺了挺脊背,高声命道:“开拔!!!” 皇甫铮得令,跟身边的李杜互递一下眼色,向近前的水手重复道:“殿下有令,开拔!!!” 号角响起时,绘着十三楼楼徽的主帆升了起来,手腕粗的缰绳被灌满了江风的大帆扯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铁锚一起,三艘楼船并列驶出,背对着那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向着西边驶去了。 “希望魏大人的十三楼这次能把那小子的脑袋提来见我。” “是殿下的十三楼……”魏九渊赶忙弓身插话。 慕容拓冷笑着拉了拉衣衫,未等魏九渊说完,又继续道:“武林大会已经结束,这边也没什么意思了,明日便起驾去中京城,到皇宫里向父皇母后问了安,休整几日便回玄阳城。” “谨遵殿下圣令!” 魏九渊下马接令时,慕容拓的步辇已经调转了方向,慢悠悠向着四象城内行去,只远远抛下一句话来:“听说魏大人要留在这里寻找常楼牧,若是找到了,万不能自作主张给杀了,带回玄阳城一起来见孤才好!” “是!” 魏九渊高声领命,现如今常牧风对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是死是活本无大碍,他之所以选择留下来,为的是找沈雪吟,二十多年前沈鳌犯下的那场血案,早就该血债血偿了。 望着太子仪仗进了城门,消失在了四象城中,魏九渊捂着胸口,缓缓站起身来,在他身后,顾宅外原本搭着擂台的地方,十三楼的人已将几百具尸体堆成一座山丘,此刻,正泼上火油。 轰的一声,大火与黑烟一同蹿出,不时便会将那些早已有些腐臭的尸体烧个精光。 魏九渊重新上马,朝着凌波居驰去,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把伤养好,杀了自己一家八口的仇人之女,必要手刃方才解恨。 原本热闹非凡的四象城,如今一片死气沉沉,四象城里的居民大都与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顾冷杉已死,全城戴孝,却没人敢哭,仅是因为慕容拓讨厌哭声。街上随处可见披麻戴孝的路人,他们面色沉重,默默地行在两旁,地上到处都是随风飞舞的纸钱,头顶鸦群盘旋不去,气氛着实诡异。 “唉~” 魏九渊长叹一声,拉低了斗篷,遮住了面堂。 四象岛并不算大,如今他已派出多路人马去西面山林之中寻找常牧风和沈雪吟的下落,想来,不久后便会有消息传来。 这边厢,慕容拓的步辇已经进了顾宅,他在别院内下了步辇,站在院子里逗了会鸟儿,觉得倦了,打算回房小憩片刻,推门进房后,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常楼牧!?” 慕容拓惊呼出口时,身边的侍卫已经一拥而上,冲进屋内,将坐在床边的常牧风团团围住。 常牧风披头散发,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顾盯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段非烟,也不跪拜,背对着慕容拓说道:“殿下能否救我和段姑娘性命?” 慕容拓微微一愣,待看清躺在床上的段非烟双目肿胀流脓,气息微弱,常牧风也是勉强支撑后,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使了个眼色命几位侍卫退下后,向前一步,轻笑道:“随行的御医倒是带了几个,可不知我今日救下了常楼牧,你又如何报答,我又怎能信你?” 慕容拓说话时,想起了昨日魏九渊猛转身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太子少傅曾经说过的,刀子磨得太快,容易伤到自己。 见慕容拓的话有缓,常牧风眉头紧皱,又深情地看了段非烟一眼,下定了决心般,转身噗通一声跪在了慕容拓面前:“殿下若能救段姑娘性命,自此以后鞍前马后绝无二心!” “哼哼,有没有二心若单凭一张嘴,常楼牧也未免太看轻本殿下了!” “那殿下想要什么?如何才能信我?”常牧风语气焦急,如今,自己身受重伤,段姑娘也徘徊在鬼门关外,外面沈雪吟又苦苦相逼,除了魏九渊,能救自己的恐怕只有慕容拓了。 见常牧风语气真切,慕容拓上前一步,装模作样地将他搀扶起来,看向了躺在床上的段非烟:“常楼牧心疼段姑娘,这点孤也知道。不过,四象岛上缺医少药,段姑娘伤势又重,万一有个闪失,常楼牧岂不伤心?” 常牧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心下一横道:“还望殿下大发慈悲,将段姑娘带回玄阳宫中医治!” 见他这般上道,慕容拓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行至一边,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常楼牧曾为孤立下汗马功劳,孤自不能推辞,不过,孤本意是想让你做武林盟主的。” “属下办事不利,还望殿下惩戒!” “罢了罢了,现在大半个武林都没了,做那有名无实的盟主又有何生趣”,说到此,慕容拓品了口侍女刚刚倒好的温茶,斜眼看了一下常牧风:“孤便答应你,先找御医帮你们二位保命,明日我回中京时把段姑娘一同带着,待回到玄阳城再好生调养。” 说着话,慕容拓又把目光转向了门口的一名侍卫:“去,把御医请来!再命人在顾宅内收拾出另外一座别院来,收拾好了,把这位段姑娘送到那里医治。” “叩谢殿下隆恩!” 常牧风强忍伤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慕容拓赶忙来扶,将其扶到椅子上后,在侍卫的印象中,那还是太子慕容拓第一次如此“礼贤下士”,以前,就算魏九渊身受重伤,慕容拓却是连座都不赐的。 此时,已有御医和宫女听传进屋,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高烧不退的段非烟扶起来,出了屋向新收拾好的别院走去。常牧风又千恩万谢过慕容拓,抱拳正对着他,缓缓退了出去。正欲转身跟上那两位背着段非烟的小太监,却听屋内的慕容拓又低声唤了句:“常楼牧?” 常牧风连忙回身,看见慕容月缓缓走了过来,抬腿跨过门槛后,勾了勾手指,示意常牧风附耳过去。 常牧风听命近前时,听他幽幽说道:“常楼牧难道仅仅只想当一位小小的楼牧,时时刻刻受魏九渊钳制吗?” 常牧风听的一愣,低头看向慕容拓的锦靴时,嘴角不禁露出了一抹邪笑。 其实,就算慕容拓未曾亲自开口,他也早就想好要把段非烟送入玄阳宫中做人质了,一来,可以保证段非烟逃无可逃,二来,也能让慕容拓对自己放心。 与十三楼上下经营多年的魏九渊相比,常牧风这把刀子的确更顺手些。 又何况,是他亲手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慕容拓手中。 第68章:兵临温泉镇 “十三楼的人来了,十三楼的人来了!” “楼船已到谷口,大家快逃命吧!” 木楼之外,一艘小船从湖中心向着栈桥疾划而来,撑船的渔民大叫着。 燕戈行和赵破虏一前一后跑出木楼时,才发现栈桥上已站满了惊恐不已的乡邻。 踏着栈桥向对岸湖口望去,才见十三楼楼船高耸的桅杆已经在湖口那边露出了桅梢。一面面黑色的楼旗迎风飘扬着,就像是送葬队伍里招魂的长幡。 “大家稍安勿躁,十三楼的船是过不了星罗岛的。” 眼见乡邻慌乱,赵破虏大吼一声,用手中的鱼叉敲着栏杆,大声安抚惊魂未定的镇民。 “对啊,星罗岛可不是想进就进的。” “先祖带领族人来此安身立命数百年,还没有官家到过温泉镇。” “……” 直到那时,被“十三楼”三个字吓懵了的镇民仿佛才想起湖口的星罗奇门阵来,争相大叫着,似乎是在用那种方式为自己打气。 燕戈行眉头紧皱,十三楼的人是尾随他而来,万一真的找到方法杀进温泉镇来,自己便万死难辞其疚了。他上前一步,站到赵破虏近旁,望着远处的湖口,沉声不无担忧地道:“前辈,十三楼中不乏懂得推演的术士,假以时日,定能推演出进镇的路径,他们是来找我,还望前辈让我一人出湖,去引开那几艘大船!” 赵破虏年纪虽大,耳却不背,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中也把燕戈行的话听了个大概,转头瞪着跃跃欲试的燕戈行道:“若是引不开呢?” “这……反正不能因我一人连累了全镇相亲!” 燕戈行心意已决,当下便不管赵破虏同意与否,快步走下栈桥,向着停靠在岸边的几艘小渔船行去。赵破虏小跑着跟了过来,见燕戈行就要上船,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嗖的一声将鱼叉丢了过来,燕戈行闪身躲时,他已跑到面前,双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燕戈行的胳膊:“小子,你既然是听云的徒弟,我也算是半个师长,如今只问一句,老夫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燕戈行不能用强,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十三楼的人既已知道是我们收留了你,按照魏九渊的行事风格,就算你凭白去送了性命,可会饶全镇老少不死?” 赵破虏气喘吁吁,燕戈行摇了摇头,又听赵破虏道:“既然是这样,我们只能从长计议,趁十三楼的人尚未攻进来,想个带大家逃命的法子最要紧!” 燕戈行将手中的缆绳重新丢到岸上,“前辈是说要带着全镇一百余口老少一同逃命?” 见燕戈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赵破虏这才放开了手,长舒一口气,指了指背后连绵不绝的大山道:“他们若真进了温泉镇,这千百座大山哪一座容不下百余口人?到那时,我们可暂时躲进大山之中,十三楼的人烧掠一阵找不到你也便去了,大家再出山重建家园不迟。反正左右都少不了一场烧掠,又何必再搭上你这条命?” 见老人家言辞恳切,燕戈行也逐渐冷静了下来,抬头又看了一眼湖口,才回转身看着满脸急切的赵破虏道:“十三楼的人是为了我身上那块破铁,没曾想连累了大家。” 燕戈行一脸沮丧,赵破虏却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船首坐下身来,为自己点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他猛抽几口后,磕了磕烟锅,望着水面叹道:“我和你姑姑已在温泉镇躲了二十多年,却终究躲不过那场恩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以后你便知道了,许多事逃是逃不掉的。” 言罢,他便刷地一下站起身来,重新向着栈桥那边走去,十三楼陈兵湖口,要尽快与那几位年龄大些的长者商量出合适的对策才好。若真要逃进大山之中,粮食、衣物、器具一应物什,今晚恐怕便要连夜起运了。 …… 湖口这边,三艘楼船已在星罗岛外落锚两个时辰,皇甫铮派出探路的小船兜兜转转,却始终游移在湖口之外,不远处的温泉镇看似唾手可得,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皇甫铮暗骂一声,抬头看向了站在主桅杆横杆上的冷凌,只见他的黑袍被江风扯拽着噗嗒噗嗒乱响,手中的铜锣反射着月光,此时,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不远处的星罗岛不发一言。早在大船到来之前,他就曾派手下水鬼潜到水下探路,不曾想,星罗岛水面上看似波澜不惊,水下却暗流涌动,那几名水性高超的水鬼被冲到暗礁上撞得头破血流,也未曾找到去路。 “冷楼牧,下来吃杯酒吧,小心你那二两腊肉被吹成火腿!” 皇甫铮眯眼望着桅杆大叫着,甲板上其他几位楼牧摆好了酒菜,听他调笑冷凌,吃着蚕豆的李杜不免帮腔道:“皇甫楼牧不要操*他的心啦,人家冷楼牧只吃人心的,你的心又腥又臭,他不爱吃。” “哈哈哈哈,李楼牧说得是,你我只管喝咱们的酒,懒得管他又看上了谁的人心!”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冷凌却只当没听到,他死死地盯着湖口处的那一座座的小岛,把每一座岛的位置都牢牢地刻进了脑海之中。 甲板上众人也不知吃了多久,夜幕已然降临,冷凌却还如一面黑旗般挂在桅尖,皇甫铮和李杜几人正喝得半醺时,却听咯吱吱一声响,众人抬头寻声望去,却见那个瘦弱的黑影已经把主桅压弯,蹭蹭蹭几下,凭着帆旗的弹力,忽上忽下跳出了船外,又一掠身向着一座小岛飞了过去。众人踉跄着,追到船舷边看时,冷凌已折了一根树枝在手,歘歘歘几下将树枝上的叶片撸了个干净,握在了掌心之中。 “哈哈哈,冷楼牧改邪归正,不吃人心换吃草了不成?” 皇甫铮大笑时,冷凌却又飞身跃起,跳到了逼近湖口的头船桅杆上,手中碎叶迎风一扬,飘飘扬扬撒向水面。 已是五月中旬,夜空中一轮满月将水面照得宛若白昼。 细碎的叶片落到水面之上后,借着涓细的水流,缓缓向湖口内部飘去,那些被乱流冲散了的,陷入眼不能见的漩涡之中兜着圈儿,下面便是冲力巨大的暗流。冷凌眼疾手快,已快速将那几处乱流记在了心中,此时,却见有些树叶缓缓飘动着,辗转回流几次后,飘入了对面的湖中。 “哼”,冷凌冷哼一声,心中记下了那几片叶子的轨迹,大叫一声:“纸笔!” 第69章:烈火醇酿 “卖酒咧,好酒,陈年的杨柳醉,一两银子一大坛喽!” 赵破虏的酒谣儿从山下传来时,燕戈行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向下看。 “前辈!” 他朝着湖中大声呼喊,只可惜,赵破虏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只顾撑着长篙,载着一整船杨柳醉向着十三楼在湖口内集结的一艘艘小船划去。那些小船是从大船上分卸下来的,星罗岛处航道狭窄,大船无法通过。冷凌虽凭借水流方向绘出了进湖的方向,无奈那里暗流众多,等所有人都乘坐小船入湖,已经用去大半天时间。 第一艘小船入湖时,负责放哨的李三哥就发现了,敲锣打鼓叫醒了还在熟睡的镇民。听说十三楼突破了星罗奇门阵,镇民们宛若惊弓之鸟,纷纷起床收拾行礼,按照早就制定好的计划,拖家带口,向深山密林之中转移。 燕戈行记得清楚,赵破虏和姑姑明明跟在逃难的队伍后面一同上山了的,等他慌乱中将一位老迈的长者背到山上,听到卖酒的酒谣,才发现,赵破虏和姑姑都不见了。 “燕少侠,燕少侠!” 一个年轻的渔户从山下气喘吁吁地向着燕戈行跑来,手里还挥舞着一本书籍,待奔到燕戈行面前,才一手扶着膝盖喘气,一手将那本书举到燕戈行面前:“赵家姑姑让我把这个给你,还要我交代你一定要带大伙安全进山。” 燕戈行把那本书接过来,凑到眼前看时,才发现,那居然是姑姑的琴谱,上书“诸葛幻音”四个大字。 “不好!” 燕戈行暗道一声,在将背上的老者扶坐到一块山石上后,想也不想,撒腿便向山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对身后的镇民们大喊:“大家都躲进山中去,待十三楼的人走了再下山来!” 他轻功腿脚并用,发力跑下山去时,看见赵破虏那艘小船已经接近了十三楼,晨光之中,漫过湖面上缥缈雾气,可以时隐时现地看见姑姑正坐在船头调试琴弦。那一张她用了几十年的古琴曾经救过燕戈行和沈雪吟的命,如今依然想着故技重施,迷惑十三楼的几位楼牧。她难道忘了魏九渊在四象城中以锣声破幻音琴的事了? 果不其然,小船还未行进,琴声尚未响起,十三楼军阵中便锣鼓齐作,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与此同时,站在冷凌身旁的李杜猛一跃身,已扯下一根缆绳在手,快速拴到笔尾后,嗖的一声将手中的铁笔向着赵破虏的小船掷了过来。 铁笔将赵海棠怀中的古琴击碎后,又嘭的一声打入了船底,对面李杜发力,竟用缆绳拉着那艘小船,快速向十三楼船阵的方向行去。 “哈哈哈,你那琴声只在远处才能摄人心魄,如今居然自己找上门来送死。” 李杜一边大笑着,一边加快了收绳的动作,眼见小船就要被拖入虎口,赵家兄妹却相视一笑,脸上并无恐忧神色。最让人奇怪的是,原本奋力撑船的赵破虏见有人拖船,反倒丢掉了手中的竹篙,悠闲地坐到了赵海棠身旁。其他人见李楼牧擒住了小船,纷纷撑篙围了上来。十三楼众位看时,见赵破虏在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一锅旱烟来,为自己码好一锅烟后,将手中的火折子递给了脸上带笑的赵海棠。 “妹子,再给哥哥点锅烟吧。” 哧啦一声,火折子燃了起来,赵破虏从妹妹手中结果明灭不定的火折子,缓缓地站起了身,他的头顶飘着一面小小的酒旗,他卖的是洛河之上最香最浓的杨柳醉。那酒可以解忧,亦可以索命。 最后一锅旱烟燃了起来,赵破虏贪婪地吸了几口,将烟袋叼在嘴上,后退一步握紧了赵海棠的手。 “不好!” 冷凌大叫一声,起脚勾起一根竹篙,去撑赵氏兄妹的小船,妄图将其逼停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哈哈哈哈,老夫前半生研制火炮,曾伤无数人性命,如今葬身火海,也算是罪有应得!” 赵破虏大吼一声,将手中燃着的火折子丢进身边的酒坛后,猛一拉连着船底的那根缆绳,小船借势,猛向前冲去,撞入了船阵之中。 轰隆隆。 船舱里的烈酒引发了爆炸,一时间木屑横飞,大火冲天。 燕戈行刚跑到栈桥近前,被爆炸声一阵,抬头看时,才见那边已成火海。 “前辈,姑姑!!!” 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那边哪还有什么回应,噼里啪啦的火声之中,只余一阵阵哭爹喊娘的惨叫。大火之中,十三楼的人争先恐后地跳入湖水之中。 燕戈行不及多想,解开一艘小船,跳上船后,发起十足的力道,反腿猛踢栈桥上打入水中的柱子,小船嗖的一下向着湖口冲去。他拼命撑着手中的竹篙,待行近了,以竹篙为支撑猛地一跃,跳进了火海之中。 “前辈,姑姑,赵大叔!” 烈火浓烟之中,他大喊着那二人的名字,只可惜,爆炸是由小船而起,此刻船上二人早已灰飞烟灭,哪里去寻他们的影子。 燕戈行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在确定水面上的尸体之中没有赵氏兄妹后,跃身咚的一声扎入了水中。 水下四处可见缓缓沉没的尸首,他努力睁大眼睛,不顾一切地搜寻着两位长辈的身影。此时,却见一个个黑影向着自己这边围了过来。口中衔着苇管,手中握着短小匕首围上前来的正是冷凌手下的那十几名水鬼。 燕戈行心下一惊,若在岸上这十多个水鬼根本不在话下,他们连出第二招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如今却是在水下,自己口中又没有苇管续气,与训练有素的十三楼水鬼交手,胜算只能用“渺茫”二字来形容。 想到此,燕戈行猛地向上一跃,正欲跃上水面换气,却觉脚下一沉,低头看时才见一位水鬼已经缠住了自己的脚腕。好在燕戈行曾在温泉中练过多日拳脚,此时发力猛向下踹,只听咚的一声,脚下已升起一团血水。 燕戈行发力再跃,却又有一双手来缠,身下的水鬼们仿佛也知道,一旦让燕戈行上了岸便如放虎归山一般,也不顾自己身上又被踢了几脚,打了几拳,只顾一窝蜂般涌上来,死死将其拖住。 燕戈行闭气与群鬼纠缠,纵然身上功夫再好,时间一久,也便没了力气。 在又一次被拖下水后,燕戈行手脚并用,踢开了身旁几人,正欲转身再逃,却看见一个穿着肥大黑袍的人已从对面袭来。他手中的铜锣在水下无用,早已换成了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根鱼叉。燕戈行自知水下不是冷凌的对手,转身要逃,却又被两名水鬼死死抱住了双腿。双腿被擒的燕戈行拼命以拳击打,直打碎了那两人的头盖骨,断了气的水鬼却还不肯放手。 此时,却听噗嗤一声,燕戈行低头看时,冷凌手中的三股鱼叉已经深深没入自己腹下。燕戈行吃疼,忍不住张嘴时,湖水一股脑灌入了口中。 长时间溺水,气力全无的燕戈行无力地挥舞着四肢,却只听哗啦一声,自己便被鱼叉挑出了水面。只见大火,只见浓烟,他仰面看着浓烟外的晴空,听身下李杜等人大叫着:“抓住他了,抓住燕戈行了,还是冷楼牧好手段。” 紧接着,燕戈行便昏死了过去! …… 第70章:铁锅炖盟主 “方丈,这都好几个月了,燕少侠怎么还不醒?” “对啊对啊,怪师兄把他送回少林寺的时候说他死不了的,可是现在死不了也活不了,当真是难办。” 两位小沙弥你一言我一语,一边往大药缸下面添着柴禾,一边跟旁边配药的一尘方丈埋怨。 盛满草药的药缸之中小火漫煨着昏迷不醒的燕戈行,那日,花不枯把他从十三楼手中救下时,冷凌用鱼叉刺穿了他的左肾,送到少林寺中时,已经死了七八成。 提到花不枯这个孽徒,一尘方丈便一脸愁容,几个月前,他不但把燕戈行这块烫手的山芋送到了少林,还四下放消息出去,说自己把新任武林盟主送上了嵩山。这无疑是把少林一派架到了火上烤。那孽徒知道天下武学出少林,江湖之中各大门派都与少林渊源颇深,就连曾辉煌一时的青阳剑法也是无上道长自少林棍法中演变而来,十三楼轻易是不敢动少林的。所以,才会把半死不活的燕戈行送上山来保命吧? 又何况,燕戈行既已是新一任武林盟主,势必要有江湖名门大派的加持,若不然,他年纪轻轻如何服众? “方丈,方丈,清虚派的人又来了,跪在山门外不走,说是要求武林盟主为清虚派做主!” 一个小和尚从寺外疾奔而入,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脚,骨碌碌滚过来向一尘方丈回禀。 “她们哪里是来找武林盟主做主的,明明是想让少林出头!” 一尘沉吟了一声,在将手中草药丢进药缸里后,无奈地看了烟雾之中昏迷不醒的燕戈行一眼,心想,这哪里是个能为江湖人做主的盟主该有的样子! 念及此,他挥了挥手,示意脑袋摔了一个包的小和尚带路,又交代身后的两位小沙弥一定注意火候,不要把“武林盟主”煮熟了后,捻动颈上檀香佛珠,跟在报信的小和尚身后,向着山门外走去。 山门外,几名小道姑长跪不起,而在她们身后,还有其他几家小门小派的人一并跪着。众人见一尘方丈行至,为首那位道姑哭咧咧地央求道:“一尘大师救我清虚派啊,十三楼的人杀我清虚掌门,烧了清虚观。还望一尘大师知会盟主,替我们做主啊。” 一尘方丈眉头紧锁,清虚派原本在朱阳城北大山之中,本来与世无争,无奈,几个月来,常牧风像是发了疯般,接连铲除了七八个小门派。 “既然身为武林盟主,怎能躲在少林寺中偏安,必要振臂一呼,为我们做主才是!” 一位破衣烂衫的刀客,拄着半截松枝,从地上缓缓站起接话:“我玄阳大刀门上月被十三楼血洗,如今江湖之中血雨腥风一片,身为盟主,他燕戈行为何不出来见人?” “对啊对啊,还欺瞒我们说什么大伤未愈,少林寺药局奇方异草无数,就连那中京城内的御医也自愧不如,又有什么大病治不好的?” “我看肯定是燕盟主怕了十三楼,想要背靠少林这棵大树,躲在这里做缩头乌龟罢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尘方丈眉头紧锁,他又何尝不知那些话是说给少林听的。心里盘算着,这些墙头草般的混人,当初花不枯传位给燕戈行时,都不想与十三楼作对,没有几人认他这个盟主。如今见十三楼不管不顾,眼看就要先小后大,将各武林门派赶尽杀绝,才想起还有个盟主来了。他们又何尝不知燕戈行的确还在重伤昏迷,如今一口咬死了燕戈行是怕事躲着,无非是想让少林做那出头之鸟罢了。 “各位施主且听我说,燕少侠的确尚未苏醒,待他醒来,少林自会发帖,请大家来嵩山再作商议可好?”一尘心如明镜,却不好与众人撕破脸皮,只得还以前几次的借口搪塞。 “方丈就不必推来搪去了,就算燕戈行果真未醒,少林千年正派,素以慈悲为怀,难道就眼睁睁看常牧风横行霸道?” “这……” 一尘被花不枯陷害,有苦难言,手中念珠捻得飞快。 “就是就是,既然少林收留了盟主,必是以拯救大燕武林为己任的,又何况前任盟主花不枯也算半个少林弟子,如今武林水深火热,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这位少侠说的极是,若是燕戈行还不醒,我们便推选一尘方丈为盟主,带领大家一起与十三楼斗上一斗。” 见众人已不顾脸面把本意说破,一尘方丈进退维谷,口中念词阵阵,被逼得急了,才大声道:“诸位实在是抬举贫僧了,贫僧年过八旬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哪能与年富力强的燕少侠相提并论。既然诸位觉得这事少林得管,那贫僧便答应大家……再给贫僧半月时间,若是燕少侠还未苏醒,便带大家去找魏九渊要个说法!” “半个月!?半月内不知又有多少武林中人惨遭毒手,方丈的往生咒能渡得了那许多冤魂吗?” “对对,半月是断然等不了的。” 众人被十三楼吓破了胆,只想着找个荫蔽,听一尘居然又要缓十五日之久,自不甘再等,接连争辩道。 “那……再给贫僧七日,七日可好?” 好不容易稳住了山门外避难的武林人士,一尘命人打开了菩提院的大门,先行把人带入菩提院中安置。 却未曾想到,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三日,前来少林避难之人已将菩提院堵得水泄不通。 那些避难的人,除了遭到十三楼迫害的武林人士之外,还有大批自朱阳城逃难北上的难民。因去年常牧风烧了粮店,朱阳城周边农户高价卖了粮种,今年入秋,本该丰收的季节颗粒无收,朱阳城内外已经饿殍遍地,人争相食了。又闻,朱阳城对岸百越诸国,趁朱阳城天灾人祸,频频作乱,朱阳百姓苦不堪言。 见逃难之人越来越多,不能厚此薄彼的一尘方丈无有他法,只得又相继开了舍利、达摩两院,用来安置难民。 …… “孽徒,当真是害苦了少林!” 门外熙熙攘攘,嘈杂不堪,盘腿在蒲团上打坐的一尘方丈沉吟一声,却听这个沙弥来报:“方丈,没米了!” 那个小和尚来禀:“方丈,没盐了!” “方丈,有人偷吃了佛祖的贡品。” …… 烦心事多如牛毛,一尘懒得再管,也无力再管。只站起身,从后门走出,穿过一条青石小巷后,向着药局走去。 锅里的燕戈行还在炖着。 “怎样?燕少侠可有醒来?” 明知结果,一尘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见两位小沙弥再次摇头,一尘从怀里掏出那块被天瀑剑削去了一角的至尊令,当啷一声丢到药缸旁的桌子上,长叹道:“原本都不认你这个盟主,现如今才知报团了,燕施主两眼一闭自不烦心,却要我少林如何自立?” 念及此,一尘又摸起桌子上的纸笔来,多往方子里加了两副猛药。 燕戈行肾气大伤,又长时间溺水脑中缺氧,能维持那么久还有一口气已经着实不易,现如今,也只有用上几味从未用过的猛药,死马当作活马医啦。 “去药局抓药!” 小沙弥听命来拿药方时,看见上面用朱砂红笔写着——雁荡山蜈蚣、血蛤蚧、狼毒草、山参等几味虎狼之药。 “这……” 眼见小沙弥有些犹豫,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方丈:“加上这几样调料,盟主还能好吃吗?”一尘自不管他,沉沉重复了一句:“去吧,是死是活,全凭他的造化了。” 那几位虎狼药虽是提气大补,可一同使用,就算是健全的好人也不一定消受得起,如今却要用在元气大伤的燕戈行身上,看样子,一尘的确已到无计可施的地步。 那一晚,一尘方丈和两位沙弥彻夜未眠,六只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药缸里的燕戈行,虽几次加大了剂量,燕戈行的脑袋上冒出了一层虚汗,可最终却还是未曾睁眼。 “罢了,贫僧已然尽力,看样子,燕少侠一辈子只能做个活死人了。” 天空微微发亮,达摩院外敲响晨钟时,一尘方丈长叹一声,留下二位小沙弥照料燕戈行,起身向着自己的禅房走去。 二位小沙弥早已困顿不堪,看到方丈行远,偷懒往药缸下加了两根粗柴,便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药浴本该用微微烫手的温水,柴要及时抽出,无奈两位沙弥的确太困,填了柴后忘了及时取出。不多时,药缸下燃着的大火便使药液快速升温,眼看就要滚开。 此时,却听缸内的燕戈行传来一声痛苦的沉吟:“你们,你们是要把我煮熟了吗?” 一尘方丈穷尽毕生所学也没能医好的燕戈行,竟鬼神神差,被两位犯了迷糊的小沙弥煮醒了! “方丈,方丈!燕少侠醒了!” 两位小沙弥连滚带爬去找方丈报信时,燕戈行早已从滚烫的药缸内爬出,几个月来的蒸煮,他腹下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胡须指甲长了老长,竟似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体内力量充沛,俨然不像是个刚刚才苏醒过来的病人。 “我这是在哪?” 他目光四下游移,落到了小沙弥遗留在桌子上的烤番薯上。 有气无力,自言自语道:“咦,有地瓜!” …… 第71章:万丈深渊 原本热闹繁华的朱阳城已是一片凋敝。 街道之上随处可见瘦骨嶙峋、端着破碗向行人讨要吃食的难民。 为避免饿殍尸体腐坏产生瘟疫,澜沧盟派了几辆马车,四处搜罗着饿死之人的尸首,抬上马车,一并拉到城外的乱葬岗里埋了。 乱葬岗外,浓烟滚滚,嗜血的鸦群早已不再怕人,被赶走后不屑片刻,又自头顶盘旋而下,落在码在一起的尸山上,叽叽嘎嘎地啄食着人肉。 “作孽啊,当初红莲教烧光司徒家粮店时,可曾想到如今的情形?” 在将最后一具尸体掀下马车,堆到尸山上后,一名水手一边往尸山上浇着火油,一边感叹。 “要我说,那滇王慕容端才是作孽,守着那么大的产业,滇王府中米面成山,适逢这样的乱世,居然不开仓放粮,倒是我们段盟主还曾大发善心,施过几回稀粥!他就不怕把朱阳城内的难民逼反了?”另一名水手点燃了尸堆,轰的一声,大火冲天而起,惊飞了鸦群,呼啦啦一片向着天外飞去。 “依我看,他就是想让难民造反,人只有饿红了眼才敢拼命!据说已有很多难民沿途北上,去中京城讨活命了!而且守城的滇军居然不管不问,任凭他们出城。” 两位水手你一言我一语,对着火光冲天的尸堆分别念了句“百无禁忌”后,跳上马车,重新向着朱阳城内行去,这一会儿光景,朱阳城内的那群饥病交加的难民又不知咽气了几多个。两人唉声叹气,蔫头耷脑地将马车赶紧朱阳城门时,一支马队突然从城外闯了进来,马背上之人皆都纹面赤足,一看便是百越外族。 朱阳城与百越诸国一峡之隔,城内有外族人出现倒也是平常之事,然而,那一支马队却似乎与以往出现在城内的百越人不同。他们没带任何可以与燕人交易的货物,也不多话,个个沉默果决,进了城后,便分赴各个方向,把朱阳城内的守军、布防、街巷分布全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唉,咱们这边缺粮少食,倒是便宜了百越人,那边过来的南稻据说已经卖到天价了!” “算了算了,咱们盟主也没少从中捞银子,话还是少些的好。” 两位水手望着百越马队消失的方向,兀自叹了口气,为免生出事端不再多嘴。他们头顶的城楼上,三五名士兵正在划拳吃酒,城楼下围着一群破衣烂衫的饥民,只等啃光了肉的鸡骨从城楼上丢下来后,一拥而上抢回来嚼。 …… 千里之遥的玄阳城外,狼渡山口的大道上,破军楼的一队人马正缓缓出山。身着软甲的常牧风骑马行在最前,横在马脖上的天瀑剑上挂着一只白布包裹,包裹被血氤透,正滴答滴答地滴出血来。包裹里装着的正是燕北骠骑堂少堂主穆飞的人头。自从穆铁铮在上次武林大会中殒身火海,他便接替父亲的位置,做上了骠骑堂的头把交椅。 只可惜,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想不开,因父亲枉死四象岛从而记恨慕容拓,几个月来,居然三番五次命令手下,潜藏在狼渡山要道上,截杀与北凉人通商的商队。这样一来,慕容拓哪里能忍,才不管它是不是江湖中的名门大派,只派常牧风带人将狼渡山上的骠骑堂连锅端了。 常牧风身后,被两行骑兵夹在中间的是骠骑堂内掠来的一众女丁,上至穆铁铮七十岁老母,下至不到四岁的孙女,个个身披镣铐,七十又三人被铁链连在一起,有气无力地行在队伍中间。 踏着脚下的吊桥,出了狼渡山长风崖,再行几十里路,便是大燕抚北军大营所在了。抚北军原名镇北军,曾断断续续与北凉人鏖战几十载,各有胜负。不过,自从慕容拓主政玄阳后,便换将易帅,更名为了抚北军,以示与北凉交好。 穆家的女丁是要送去抚北军大营劳军的,这是慕容拓早先就下达的命令。 吊桥之上,道路变窄,原本将女丁夹在中间的骑兵,只能分为一前一后两队,将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围到了中间。 鞭子不停抽打在行的缓慢的人身上,长风自悬底卷上来,发出呜呜的悲鸣声。 “还不快点,马上就要到抚北大营了,到那时,你们若是把军爷们伺候好了,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若是因为走得慢,被哥几个用鞭子抽花了脸,军爷们不喜欢,丢到戈壁滩上喂狼便是你们的归宿!” 执鞭之人大叫着,手中长鞭不时起落,又抽得几位女眷哭号不已。 吊桥用粗比手腕的麻绳牵连,脚下铺了厚厚的浸油松木板,马队行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常牧风面无表情,也不管手下是否过分,只顾骑着黑马远远地行在前面。 才欲行到尽头,却听身后被几位侍女扶行在队伍最中间的穆老太君一声大喊,道:“穆家女儿听着,穆家的男人没有一个软骨头,女人也不是泥捏的,若是被这群狗贼带到军营之中,自没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宁愿做了这长风崖下的无名鬼,死也要死个清白!” 常牧风一愣,心想这老人家是不是要跳崖?勒停了马儿回身看时,却见老妇并未纵身跳崖,而是凄绝地大喊一声,转身向着身旁的麻绳扑倒过去。只见她双手死死地抓着麻绳,张开嘴巴,拼命地咬向了绳子。麻绳粗粝,不一会而老人家已经满口是血,却依旧死不松口。 “不好!” 破军楼中有人大叫一声,手中长弓已挽,一柄利箭嗖的一声向着老妇射去,正中后心。 眼前老太君倒地不起,众女丁哭喊滔天,却没人来扶她的尸首,而是争先恐后地朝着麻绳扑去,张开嘴巴,不停撕咬。 嗖嗖嗖的箭雨之中,那些女丁毫无惧色,有些身上中了箭还有口气的,也未曾有半点松懈,只使出了最后一丝气力,没命地咬磨着麻绳,只图跟破军楼同归于尽。 行在两头的马队被一具具尸首所阻,无法行至中间制止,看到最后,居然被那凄绝的场面所慑,弓箭手也忘了放箭。 咯吱,咯吱。 眼见手腕粗细的麻绳就要被那群疯女人咬断,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常牧风眉头一皱,再不管队伍后面行至吊桥中间无处可去的手下,只朝前队大叫一声“跑”,便率先策马向着对岸疾驰而去。 常牧风胯下黑马刚一踏上对面的断崖,身后便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再看时,吊桥已被从中间一截为二,拖拽着来不及逃跑的破军楼余部,向着长风崖底飞坠而去。身边跟随他跃上崖来的,仅剩二十余骑。 哭喊声从崖底的白雾之中传来,许久,才听到尸首落地时传来的噗噗声响。 常牧风眉头紧皱,目光从谷底拾起,举头望向了对面的狼渡山,山半腰中骠骑堂里的大火正烧的旺,滚滚黑烟直卷天际,暗淡了长空。 此一役,燕北骠骑堂的名号将彻底从大燕武林中抹去,如同被相继消灭的那几个门派一样,不出百年,便再不会有人记起。 “哼”,他冷笑一声,沉吟道:“谁让你们不听话呢!” 接着,便拉低了斗篷,低俯下身体,抓紧了天瀑剑和穆飞的人头,驾的一声,极速朝着玄阳城的方向驰去。身后二十余骑,眼见楼牧行远,也不再管崖下同袍的身后事,相继策马直追而去。他们深知,常牧风与先前的薛楼牧大不相同,薛楼牧向来看中同袍之谊,是拿他们当兄弟的。 而常牧风,却像是一个魔鬼,一副毫无感情的躯壳。 第72章:挟持家眷 “咳咳咳……” 魏九渊剧烈地咳嗽着,自从上次受伤以来,虽然,他每日运功疗伤,又有皇宫内院派来的御医相助,可是身体却每况愈下,今日一早,居然还吐了一口黑血到帕子上。 “毕竟是年纪大了。” 他沉吟着端起皇甫铮递过来的药汤,皱眉一饮而尽,在将药碗递还后,沉声道:“常牧风去北边办事今日也该回来了吧?” 皇甫铮接过药碗,低声回了句“是”,默默地退到了一旁,李杜赶忙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楼主还感憋闷吗?” 魏九渊点了点头,转眼扫视一圈几位楼牧,咳道:“自从四象岛比武以来,太子殿下每每都单要破军楼去办重要的差事,各位楼牧作何感想?” 几位楼牧互相递了一下眼色,没有一个搭话,虽然口中不说,心里又何尝不知,那是慕容拓有意在让常牧风立威。不光如此,慕容拓还颁布圣令,把十三楼总部从中京城迁到了玄阳城。在龙羽卫的密切监视下,十三楼但凡有些异动,消息很快便会传到慕容拓的耳朵里。 “既然大家都不愿意说,那本官就替你们说了罢,太子这是在为常牧风铺路,假以时日,我魏九渊若真不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了,还望各位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留魏九渊一个全尸……咳咳咳……” 众人自知那是魏九渊在试探,连忙跪地齐呼:“魏大人言重了,属下只认魏大人一位楼主。” “哈哈哈哈”,魏九渊苦笑一声,他虽身在高位,却清楚地知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十三楼虽然势大,但却无法与皇家相比。现在想来,魏九渊突然有些后悔那日在四象岛上回瞪慕容拓那一眼了。他隐忍了那么久,偏偏因一时气恼毁了全局。他又悔在四象岛时,没趁虚要了慕容拓的命,就算慕容拓死在了四象岛,昭文帝怪罪下来,事情恐怕亦比现在也要好办的多吧? 然而,他是魏九渊,又怎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各位楼牧既然那么说,就还算是明白人,十三楼是本官一手创立,各位楼牧也都是本官的心腹嫡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有朝一日,如果常牧风果真坐上了我身下这把交椅,第一件要做的便会是铲除异己,断然没你们几位好果子吃的。” 魏九渊冷冷说道,话音未绝,端着药碗的皇甫铮已经上前爬了一步,行礼道:“魏大人的话属下们全都明白,常牧风行事毒辣,如若被他当了楼主,恐怕会将我们几人连根除净后,再换上自己的人。可是,如今我们最有战斗力的几楼全都被太子招回了了玄阳城,时时处处被龙羽卫监视,是不可能有大动作的。” 皇甫铮的话其他几位楼牧无不赞同,纷纷帮腔。 此时却听斜倚在椅子中的魏九渊又咳嗽了几声,转眼看着史胜道:“播风楼楼牧崔四海可曾到朱阳城了?” 史胜连忙回道:“遵楼主吩咐,已在五日前带队从虎跳峡悄悄出发了,按时间推断,现在应该已到朱阳城内了。” 魏九渊闭目沉思片刻,轻声道:“想来那个消息很快也会散播出去了吧?” 史胜点了点头,诸位楼牧中,他和崔四海算是魏九渊心腹中的心腹,五日前的事情,也只有他们二位清楚。魏九渊要崔四海传播的那个消息跟常牧风有关,是要告诉全朱阳城的人,那日烧了司徒家粮店的不是什么红莲教,而是常牧风。 那个消息虽然会让十三楼名誉有损,但对渐渐失势的魏九渊来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朱阳城内外成千上万名饥民若是知道酿成了那场大灾荒的罪魁祸首正是常牧风,定会激起巨大的民愤,到那时,慕容拓就算能勉强保住常牧风的性命,也断不可能让他来做十三楼楼主了。若是他不顾民意,把十三楼交到了常牧风手中,水可覆舟,恐怕自己的位置也难保。魏九渊料定慕容拓是个聪明人,轻重缓急还是拎得清的。 “那好,且等崔楼牧的消息吧。” 魏九渊见诸位楼牧面面相觑,也不解释,只沉吟了一句,幽幽道:“诸位楼牧既然信得过我魏九渊,本官也绝不会让一个小小的常牧风毁了大家前程。今日招大家汇集于此,只为一件事情,那便是要看看诸位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既然这样本官也就放心了。” 说到此,魏九渊顿了一下,扫视一圈后,又道:“顺便还要告诉大家一件事情,常牧风毫无人性,当初曾以澜沧盟段姑娘要挟师弟,为免其狗急跳墙、故技重施胁迫诸位楼牧家人妻小,本官已悄悄派人把你们的家人保护起来了……” 诸位楼牧听魏九渊这么说,一个个恨得牙根痒痒,常牧风虽然恶毒,可是若想要挟这么多位楼牧的家小他破军楼还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倒是城府深重的魏九渊,多年来,早就悄悄在每位楼牧家眷身边安插下了暗客眼线,府中的某位小厮,说不定就是魏九渊的人。如今说是“保护”,实则他才是“要挟”。他摆明了是要用这种方式,把其他楼牧和自己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一同对付常牧风和他身后的慕容拓。 既已如此,几位楼牧心中愤恨,却也不敢有何造次,只又接连表了忠心,前后退了下去。 眼见几位楼牧全都退了出去,一直强撑着的魏九渊才缓缓地瘫倒在了椅子里,向每日负责熬汤煎药的皇甫铮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一步。皇甫铮将药碗放到一旁的花几上,缓缓走上前去,听魏九渊虚弱地问道:“今日的药也是太子派御医配好了你熬的吗?” 皇甫铮点了点头,又凑近了些,小声问道:“既然魏大人知道这药有问题,为什么还喝?” 魏九渊微微一笑,早在太子遣御医来时,他便知道那个御医的药有问题,无奈,那位御医每日傍晚会准时来给自己把脉,若是不喝那药,脉象肯定异常。到那时,慕容拓恐怕会起疑心。当下,只能暂时委屈自己,喝下那让自己有气无力的苦药。好在魏九渊一向食虫饮毒,药汤里的慢性毒药暂时还要不了性命,只得委屈喝下那汤药,让慕容拓宽心,等一切安排妥当了,再与他计较不迟。 若不是担心魏九渊突然死于非命,其他楼牧不服,慕容拓恐怕早就让御医送来立时毙命的猛药了吧?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非要做出死于伤疾的假象。 “咳咳……” 听楼主又咳嗽起来,皇甫铮满面愁容,自言自语般埋怨:“魏大人这是何苦!就算君命难违,不能相抗,走了便是,大人武功高强,到那里还活不下去?” “哼”,听了他的话魏九渊冷笑一声,缓缓道:“我想走自是能走得了的,可是我走了,十三楼也就散了,如今沈鳌余党还未除尽,据说沈雪吟又重新召集起了红莲教各地残部,已在南方渐渐做大……咳咳……所以,十三楼,不,能,散!” 十三楼非但不能散,亦不能跟太子翻脸,如若没有这层官家荫蔽,十三楼恐怕早就被武林各大门派联合起来剿灭了吧? 如今,倒真成了进退维谷,一念之差万劫不复的局面。 魏九渊长叹一声,心道,若真到了那一天,也只好拼个鱼死网破了! 魏九渊再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让皇甫铮下去通知那位御医,可以来为他把脉了。 他身心极其虚弱倦怠,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烧,他极有信心,一旦停药,不出三日,他便能凭内功、毒虫还有忘忧散,重新把体内的药毒逼出,功力恢复大半。 从小,他就命大。 血泊之中逃过一劫又一劫,餐仇饮恨一路行来,连阎王都不敢收的他,又怎会是说死就死的? 第73章:弃子杀子 常牧风的腰间挂着太子新赐的鱼符,有了这枚鱼符他便可以跟魏九渊一样,在玄阳城太子宫中行走自如了。在此之前,黄金鱼符还从未赐予过楼牧这个级别的将领。 寝宫之中,穿着一身丝绸中衣的慕容拓,光脚咚咚咚快步走向跪倒在门前的常牧风,一边伸手将其扶起,一边笑道:“常楼牧快快请起,前几日你带人奇袭骠骑堂,果然不负众望是孤十足的功臣,下次见孤不必这般客套,要论年龄,孤还要管你叫声常大哥!” 常牧风再次跪倒,连声道:“殿下折煞小人啦。” 慕容拓复又把他扶起来,笑道:“寝宫之内没有外人,常楼牧这般拘束莫不是跟孤见外?” 说话间,慕容拓对侍寝的美人使了个眼色,美人会意,连忙搬来一只绣墩摆在了常牧风面前。常牧风见慕容拓执意要他坐,也不好再行客套,缓缓地坐了上去。此时,却见慕容拓用一只金壶缓缓斟满了面前的酒杯,一边轻抿着北凉马奶酒,一边叹道:“常楼牧自从加入十三楼以来,大功桩桩件件数不胜数,一个小小的楼牧,着实委屈你了。” “为殿下效力,职位不在高低,何况牧风所为都是分内之事。”常牧风连忙作揖回禀。 “欸~~常楼牧过谦了”,慕容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金杯重重地顿在了桌子上:“你与其他几位楼牧不同,他们都是魏九渊一手带起来的,魏九渊对他们算是有着知遇之恩,你呐,心里恐怕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吧?” “我……” 常牧风正欲接话,却被慕容拓抬手打断了,只见他又笑道:“常楼牧不必介怀,不怕实话告诉你,孤如今也想除了魏九渊这条老狗了。” 说话时,他一直死死盯着常牧风的脸,唯恐漏过了任何一个表情。常牧风眉头一皱,抬头时正对慕容拓双眼,连忙低下头来,低声问道:“为何?” 慕容拓向后缩了一下身,短叹一声,“养狗本是为了看家护院的,狗嘛,自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对,而现在,这条狗似乎还想咬孤,你说,孤该不该换……” 说到此,慕容拓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话道:“当然,常楼牧跟魏九渊不同,自从他自残入宫的那天开始,孤就从来没把他当成人看,而对常楼牧,孤真心是以诚相待。” 见常牧风不知如何回话,慕容拓索性从床榻上站起身来,走向前去拍了拍常牧风的肩膀:“孤拿常楼牧当大哥,自是对你信赖有加的,所以,十三楼楼主的位置,只有你坐,我才放心!” 常牧风低头不语,心中却在腹诽:说什么兄弟,又道什么信赖,在你心目中,我还不是和那阉贼一样,仅仅是条更听话的狗罢了!若不是段姑娘如今还被你软禁在玄阳太子宫中,你又怎会与我说这些看似掏心掏肺的话。 “常楼牧意下如何?” “……”常牧风不敢回话,楼主的位置他自然觊觎已久,可是,魏九渊根基尚稳,岂是慕容拓一句话就能动摇得了的。 见常牧风依然有顾虑,慕容拓摇了摇头,转身对着门外拍了拍手。 掌声未落,已有四名龙羽卫抬着一口巨大的黑木箱走了进来,咚的一声,将那口木箱扔在了地上。 常牧风抬头疑惑地看着慕容拓,只见他伸手示意常牧风开箱。 常牧风迟疑着,缓缓打开了箱子。 那一刻,纵然他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但当看到箱子里的情形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只硕大的黑木箱里,居然堆满了血淋淋的人头,而摆在最上面的那一颗,正是播风楼楼牧崔四海的。 “播风楼的人?殿下为何要灭播风楼整楼?”常牧风忍不住问道。 “哼哼哼,常楼牧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孤连杀只鸡都不敢,哪有本事一下杀这几十口人。” “那是龙羽卫?” 慕容拓摇了摇头,一边轻轻盖上木箱,让龙羽卫搬出去,一边说道:“常楼牧误会了,这些人都是我那九皇叔的人杀的。” “滇王?”常牧风脸上的疑惑更甚了,千想万想他也想不出滇王慕容端为何会杀这些人。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九皇叔为什么要杀他们?” “……” 常牧风沉默不语,慕容皇家的事还轮不到他这名小小的楼牧操心,他自有分寸。此时,慕容拓又从放在床头的木匣中拿出了一封信来,抖开后,轻轻递到了常牧风眼前。 “信是慕容端写给孤的,常楼牧看看吧,看看你那楼主魏大人,是怎样让崔四海散播消息说是孤纵容你烧了司徒策的粮店的。” 常牧风死死地盯着那封书信,没想到,魏九渊为了自保,居然这般行事。 “我那九皇叔与沈鳌是故交,虽素来反对父皇和孤推行的连夷之策,还暗通红莲教不时掣肘于我,却也是个大事不糊涂的内明之人。如今,朱阳城内饥民遍地,魏九渊不顾大局,用这种方式排除异己,无疑是想将千千万的民怨引到孤身上,引到慕容皇家身上。滇王虽然与孤政见相左,却也看不得皇家威名受损,这才自作主张,给孤送来了一箱人头!”说到此,慕容拓猛转过身,看向了常牧风的眼睛:“如此这般,常楼牧倒说说看,其心可不可诛?” “亏了我那皇叔发现得早,若是晚一步,被那能把死人说活的崔四海造成了声势,如今恐怕我已不得不将你绑到朱阳城中,当着饥民的面活刮了平民愤了!” “……” 常牧风右手紧握着那封书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无论出于那种目的,魏九渊已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如此看来,他常牧风也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所以,常楼牧该明白了,魏九渊已变成了一条疯狗,你说还留不留的?”慕容拓耸了耸肩。 许久,常牧风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拳回道:“常牧风愿听殿下差遣,为保皇家尊严,万死不辞。” “呵呵呵,常楼牧又严重了,孤以后还要依仗于你呢,又怎会让你去死,该死的,是他魏九渊!” 在不知第几次将常牧风从地上扶起后,慕容拓又朝外面拍了拍手,又有一名龙羽卫行了进来,而这次,他递到常牧风面前的居然是可调令整个龙羽卫的玄玉虎符! 常牧风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虎符,四肢伏地跪拜慕容拓,他虽千恩万谢,却也深知,这枚虎符和腰上系着的鱼符,都是段非烟换回来的。 而自己一旦接了慕容拓的虎符,便代表着已与魏九渊势如水火,再无同朝为官的可能。 若不想变为弃之,定要奋身成为杀子! 何况,他早就想送那姓魏的一程了。 第74章:血洗地判楼 常牧风率领一营龙羽卫将临时改为十三楼总部的地判楼围住时,已是深夜子时。 为了配合常牧风,慕容拓还发令从抚北营调来了大批人马,又在龙羽卫外围构筑起了另外一道防线。 “十三楼楼主慕容拓欺君罔上,妖言惑众,龙羽卫代天讨伐,其属下投诚者既往不咎,若有附逆一并格杀!!!” 一位身披金甲的将领策马向前,举着火把,对着地判楼内大喊时,其他龙羽卫已在常牧风身后一字排开。 “楼主,不好了,不好了,常牧风带着龙羽卫把地判楼给围了!” 李杜气喘吁吁来报时,他想到了慕容拓要动手,却没想到会那么快!这几个月来,他每日忍受毒药煎熬,为得就是让太子安心,缓出一段时间,好做谋划。早知如此,何必委曲求全! 魏九渊沉吟片刻,抬头问道:“来了多少人。” “龙羽卫整整一营人马,身后还有抚北大营的人压阵。” “哼”,魏九渊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这是摆明了连一只苍蝇也不让飞出去啊。只可惜,当初为了打消太子顾虑,他命几位楼牧把大部分人马都驻扎在了玄阳城外,现如今,十三楼人手奇缺,就算几位楼牧身手非凡,也断无接连撕破两道防线突围而出的可能了。 与魏九渊一样,分裂两旁的冷凌、李杜、皇甫铮、史胜等多位楼牧,也是一脸肃穆。 魏九渊沉默片刻,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冷峻地扫视一周后,道:“派到朱阳城的人迟迟没有消息传来,看样已是凶多吉少了。” 说到此,他微微一顿,从怀中掏出了一瓶忘忧散:“诸位也都听见了,龙羽卫的人是为我而来,你们大可不必跟我一同送死!” 这自然是他在客套试探,若是真如他所说不必一同送死,前些日子,又何必悄悄派人盯死了几位手下的一家老小。 话未说完,几位楼牧已经齐齐跪倒,信誓旦旦道:“我等自当与魏大人生死同命,还望魏大人不弃!” 现如今,就算他们心中有怨恨,也只能跟魏九渊同舟共济了。 “嘻嘻嘻嘻,这么些年来,死在我史胜手上的冤魂不到一百也有八十了,地狱里的阎王老儿恐怕早就想请我下去陪他吃酒了,黄泉路上,我们哥几个一同作伴也不寂寞!” 那是史胜头一次与魏九渊兄弟相称,见他洒脱,魏九渊也不怪罪,只猛拍了一下桌子,大吼一声:“既然几位兄弟仁意,我魏某也不再推脱。不过,话又两说,常牧风虽然人多势众,你我几位兄弟若是全力相拼,不去恋战,并非没有杀出一条血路的可能。到那时,我魏九渊便重召旧部,带领大伙儿好好与他斗上一斗。” 说话间,魏九渊已将一整瓶忘忧散直接吞服了下去,因为伤病,几月来他大幅减少了忘忧散的用量,今日生死之战,已无暇再顾伤病,只求全力一战。 纵然是个死,也要拉上常牧风垫背。 说话见,几位楼牧已在魏九渊的带领下,各自拎着趁手的兵器,和为数不多的几十名楼兵呼啦啦冲向了外面。 地判楼外院处大门紧闭,几位守门的士兵挺着手中长枪,透过门缝战战兢兢地注视着门外龙羽卫的一举一动。 门外,摆在队伍最前的一张香案上,线香香灰噗嗒落地,眼看就要烧完。 常牧风骑在马上,手中紧握着天瀑剑,想起过往种种,不禁咬紧了牙关,心道:“既然魏大人让我变成了魔鬼,那常某便把你一同拖下地狱吧。从今以后,我常牧风便是十三楼楼主,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什么江湖门派、狗屁武林,到那时,皆要纷纷跪拜在我常牧风膝下。” “禀常大人,香已燃尽!” 金甲将领的话再次把常牧风的思绪拉了回来,只见他抬头向着地判楼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早在自己被关在这分部地判楼里的地牢中受尽屈辱折磨时,他便曾发誓,有生之年,再来此地,定要让这里血流成河。 “哼。” 常牧风冷笑着,轻轻招了招手。 原本站在队伍最后面的弓弩队已变队行上前来,纷纷朝着地判楼内举起了手中的火箭。 嗖的一声,杀戒大开。 …… 从天而降的火箭是如何点燃了地判楼,众人又是如何撞开了大门,几位楼牧是如何施展各自绝学与龙羽卫浴血厮杀,这里自不必再提。只道,那场战斗足足僵持了两个时辰,待到鸡鸣时分,史胜、李杜已双双毙命天瀑剑下。皇甫铮也因射光了臂弩,被龙羽卫逼到了一个角落,落了个万箭穿心的下场。而此时,却独独找不见魏九渊、冷凌二人了。 在将李杜的尸首踢到一边后,常牧风用一方丝帕轻轻擦拭着天瀑剑上的血污,听人禀道:“回禀常大人,地判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尚未发现魏大人!” “嗯?”常牧风斜了斜眼,啪的一声将天瀑剑搭在了那人的肩膀上,那人自知酿下大错,连忙跪地改口道:“尚未……尚未发现那阉贼的踪迹!” 常牧风脸上这才露出了笑意,在那位早已吓尿的小将衣领上蹭干净了天瀑剑,收了回来。 此时,却听那小将又颤巍巍地道:“不过,最隐蔽的地牢之中发现一个五花大绑带着铁头套的人。” 常牧风将天瀑剑收入剑鞘之内,“索命郎中”四个字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旋即才想起还有苏婳这么个人来,自从上次四象岛一战,他已几个月未曾与苏婳谋面了,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好在,她并非与魏九渊一心,如今不作追究,留条活命给她,也算是报了当日端汤送药的救命之恩了。而她那个叔叔苏弱柳,却是万万留不得的瘟疫。 这样想着,常牧风已示意,在那人的带领下,想着地牢内走去。 他命人搬来火油,一股脑泼到苏弱柳身上,亲手接燃着的火把丢了进去,一阵阵惨叫从铁头套下面传来时,他才觉得心中快意。 眼见地牢中的老者烧成了一团焦炭,常牧风才捂着鼻子从地牢中走了出来,一边踏着倒在地上的十三楼大旗向外行去,一边冷冷对属下命道:“封锁城门,派人去查,就算把玄阳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魏九渊和冷凌找出来。” 如今魏九渊有伤在身,若不趁此机会除了这个祸患,有朝一日被他缓过劲来,必是天大的麻烦! 一名属下得令跑出去通传之时,又有一位将领行上前来,将从几位楼牧身上搜罗来的楼牧令跪递到了常牧风面前:“回禀常大人,这是从那几位身上搜出来的楼牧令。” 常牧风沉着脸,将几块楼牧令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他突然想起了与师弟刚下山时,从枫火客栈中逃命时的情形,那日,躲在远处的他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魏九渊,那时的他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让人艳羡。如今,骑在马上睥睨天下之人变成了自己,为何却又觉得周身那么空,那么冷? 他长叹一声,不再多想,策马向着太子宫的方向驰去。 慕容拓曾经交代过,一旦事成,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去宫内向他报信。 如今,魏九渊虽然逃了,却是重伤在身,他有把握,只要守城的将士能够把魏九渊堵在玄阳城内,不出三日,他便可以把魏九渊的狗头提来面见慕容拓。 常牧风策马行在前面,一群龙羽卫持枪策马其后,马蹄锵锵,一路向着太子宫的方向行去。到了宫门外,众人下马步行,唯独常牧风策马而入,这是慕容拓给他的权力。十三楼中,能在太子宫内纵马疾行的一前一后只有魏九渊和他二人。 跟在马后的一行龙羽卫,见常牧风并未有减速的意思,只得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着,向着内宫的方向赶去。他的胸膛之内不时传来一阵咳嗽声,套在身上的盔甲明显有些小了。 “快些跟上!” 领队呵斥着,行在最后的士兵握紧了手中长枪,再次低垂下了脑袋,他的拇指上戴着一枚古玉扳指,那种成色的美玉,一看就不是他这种龙羽卫的小兵能够配得上的。 第75章:男子汉大丈夫 灯火彻夜未熄的内宫之中,将几方楼牧令呈递上去的常牧风还在跪地回禀。 却忽听殿门之外杀声大作。 “魏九渊,是魏九渊!” “魏九渊来了!” “护驾,护驾!” “……” 常牧风一愣,不等对面的慕容拓反应过来,已经一跃而起,闪电般跳到门口,从负责卸甲的小太监手中夺过天瀑剑,向着喊叫声传来的方向冲去。 “哼哼”,不知何时跃身到了宫顶的魏九渊踏着明黄琉璃瓦冷笑着,不时却又传来一阵咳嗽,在他的身下,已经躺倒了十几名龙羽卫。常牧风方一行出殿外,还未等站稳脚跟,一记追魂掌便自高处盖打下来,常牧风顺手一拉,将身旁一位掌灯小太监拉到了胸前,噗的一声,胸口中掌的小太监已经倒在怀中。 “常楼牧好生威风啊,可是忘了当年是怎样跪在本官脚下,哈巴狗般讨要忘忧散了吗?”在踢飞一片琉璃瓦,击碎了一位想要放箭的龙羽卫脑袋后,魏九渊冷笑一声,长枪向脚下一顿,击石碎瓦没入房顶中后,右掌一提,已经运气五指。 魏九渊这一次运力与以往大不相同,拇指上古玉扳指并未取下,而是猛一震掌,啪的一声,将扳指震裂成无数碎片,直朝纷纷围上前去的龙羽卫卫队崩射而出。 叮叮几声轻响,常牧风用天瀑剑击飞射向自己的几枚碎片,落到了殿前天阶旁的一座石雕霸下头顶上,回身再看时,身后那些被淬毒扳指碎片击中的龙羽卫,已经全部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常牧风长剑一横,眼见追魂掌又至,提身一跃,掌风正中身后那只巨大的石霸下,啪的一声将霸下的龟壳打飞簸箕大小的一块。 魏九渊身有重伤,全力发掌,只镇得自己也呕出了一口黑血来。 “哼哼,魏大人这摆明了是要当着太子殿下的面送常某一场功名啊,大人对常某有知遇之恩,常某却之不恭!”常牧风见魏九渊呕血,自知机不可失,冷笑一声,也不等魏九渊有所回应,祭出一招“沉鱼羡燕”,后脚猛踹霸下头部,借力飞鱼掠水般持剑向魏九渊刺去。 魏九渊猛点自己胸口两处穴道,暂时止住胸内钝痛,起脚猛踢,踢飞了身前的那根长枪,呜呜呼啸着,直奔常牧风面门而去。常牧风侧身一旋,唰唰唰几剑,将长枪斩成几截废铁,转身正欲扑到房顶去擒魏九渊,却发现原本站在房顶上的那人不见了。 常牧风心下一沉,暗叫一声“不好”,转身看时,只见原本龟缩在殿门口,妄图护驾的几名龙羽卫已经和太监们死成了一堆,魏九渊的身影在殿门口一闪,隐入了殿内。 知魏九渊是要对慕容拓不利,常牧风心下一急,跳将下来,急追而去。 殿内,几盏铜灯已被打翻在地,宫女太监自又死了一片。 等冲进殿内的常牧风抬头看时,才见嘴角流血的魏九渊已经钳住了慕容拓的脖子,朝这边森森惨笑道:“常楼牧可曾想过,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天。” 说到此,坐在龙榻之上的他用另外的一只手抓过金杯,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复又猛转头瞪着不敢轻举妄动的常牧风道:“老奴伺候了殿下一辈子,如今又怎么忍心把太子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呢……” 被他擒在怀里的慕容拓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一边抬手制止常牧风让他不要乱来,一边侧目央求魏九渊道:“魏大人误会了,这都是常牧风他想要夺权,我是方才听他来禀,才知道他已酿下大错。” “哼哼哼。” 魏九渊冷笑着,幽幽回敬:“倒是老奴孤陋寡闻了,还是头一朝听说我十三楼一名小小的楼牧能够调动三军的。” 见已无法欺瞒,慕容拓又道:“魏大人替孤筹建十三楼时,孤曾答应过你,一定将沈鳌余党铲除殆尽,如今沈雪吟还活着,难道魏大人不想报仇了吗?” “魏大人把孤放了,孤答应你,让你还做十三楼的楼牧。” “哈哈哈哈”,魏九渊将金杯顺手一掷,哈哈大笑起来,非但没有松手,钳在慕容拓喉结上的手指反而更用了些力,直捏得慕容拓白眼上翻,连连叫疼。 “沈雪吟就不劳殿下费心了,冷楼牧对她自有照顾!” 说话间,魏九渊居然像拎一只小鸡一样,立身将慕容拓囫囵个拎了起来,一边拖着他走向常牧风,一边吼道:“如今我捏死了这条龙崽子,不知常楼牧又该如何自处啊?他若死在了你的面前,老龙王追究下来,恐怕当年的沈鳌就是你的下场!!!” 常牧风紧紧地握着天瀑剑,却不敢轻举妄动,只用剩下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魏九渊的手。魏九渊又用了些力,慕容拓呛声咳嗽着,已无法开口说话。 “魏大人息怒,你若杀了殿下,是绝不可能活着走出太子宫的。” 常牧风连忙劝阻,却听魏九渊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常楼牧当本官还是个三岁的孩子吗,就算我不杀他,也出不了宫门了。” 说话间,他后手猛地将慕容拓向前一推,捏着他的后颈,一边防备着天瀑剑,一边踉踉跄跄地向殿门外走去。常牧风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提了天瀑剑紧跟其后,他本想找机会趁魏九渊不备救下太子,却见胁迫慕容拓行至门外天阶处的魏九渊愣在了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天阶下方。 “七姑娘~~” 常牧风正欲趁虚偷袭,却听一个暮气沉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仿佛是有颜色的,方一入耳,便带来了铺天盖地的漆黑幽暗。常牧风心头一紧,竟忘了去寻魏九渊的破绽,持剑定在了原地,他潜意识里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黑影正站在天阶尽头的其中一只石雕霸下上。他背对着三人,身上的青紫色长袍似乎与黎明之前的夜色融为了一体,夜风之中幽幽摆荡着。他带着一个巨大的斗篷,斗篷之下一片漆黑,只有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再次传来——七姑娘~ 魏九渊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他有六个姐姐,排行老七,父亲老来得子,怕名字取得大了难养活,便顺着姐姐们的排行,给他取名七姑娘。这世上,知道他乳名的除了师父,再无第二个活人。 “周七妞!” 见魏九渊没有反应,斗篷下的人又叫了他的大名。 这下魏九渊才确定来人是师父无疑了,当下,便再不管慕容拓的死活,将他往旁边一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哭喊着:“师父,师父,是您老人家来了吗?” 喊到动情处,已是哽咽不已。 常牧风见时机已到,天瀑剑一横,猛向跪在地上的魏九渊后背刺去,此时却听呼啦一声,原本站在十几丈外石雕之上的黑影,居然闪电般掣了过来。天瀑剑尖还未刺到魏九渊,那黑影已经立在二人之间。常牧风还未看清,只觉胸口一冷,定在原地低头看时,才见一道黑影竟然洞穿了自己的胸膛,那,居然是那个黑影的紫袍长袖!他,居然能驭使湿滑柔软的绸袖,使其变成了一把刚硬锋利的无形之剑。 嘭的一声,那人起脚的同时,已将常牧风踢飞出去。 重重砸在地上的常牧风捂着胸口,发现刚才那一袖似乎有意避开了心脏,并无伤他性命的意思。 “你……你是谁,怎么能进这宫里来?” 慕容拓缓醒过来,有气无力地朝着那人喊道。 可是黑影却不回答,仿佛把面前的大燕太子和常牧风一并当成了空气,只背对着长跪不起的魏九渊问道:“七姑娘可还记得当初怎么答应为师的吗?” 魏九渊哽咽着,许久才跪在地上转过身来,低声道:“徒儿记得,当初师父教我武功,考下了大燕武状元,又给我指了报仇明路,投到太子门下,成立了十三楼。” 说到此,他突然恶狠狠地望向对面的慕容拓,声音也比方才高了许多:“可是如今沈鳌余党未灭,慕容拓却容不下我了……” “住口!” 黑影低喝一声,打断魏九渊道:“当时你是怎么跪在为师面前发誓的?” “此生……此生永不伤害太子慕容拓……可是师父……如今,如今是慕容拓想杀我啊!”魏九渊还在狡辩,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时向师父起誓时的情形。那时他还年轻,一心只想着为家人报仇,师父让他借太子之力成立十三楼。却又告诫他,十三楼除了铲除红莲教外,还有一个任务,那便是护佑太子万全,师父曾告诉他,只有对慕容拓忠心耿耿,对方才能施于其更大的权力。 可是如今,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难道在师父心目中,他这个徒弟,连慕容拓一个外人都不如? 两人交谈之间,常牧风和慕容拓都是一头雾水,常牧风受了伤,又忌惮着那老者的武功在他之上,只捂着胸口止血,不敢再作他想。 此时,却听那老者又沉吟道:“若是违背誓言呢,该如何?” 魏九渊愣怔片刻,抬头看着巨大斗篷下黑漆漆的一片,最终不得不喃喃道:“若是伤了他,师父教的武功,自当……自当奉还!” “你记得便好!” 老者又是一声低喝,转过身来,向前一步,看着魏九渊,换了一副爱怜的语气轻声道:“七姑娘啊,你可知有些事为师也做不了主的,如今虽心中不忍,却也不得不遵从你的誓言了。” 说到此,他猛地抬头看向长空,叹道:“为师今天废了你的武功,日后自会养着你,沈雪吟的命也自有人替你去取。你……不会怪师父吧?” “师父?”魏九渊惨叫一声,连连摇头,没了武功,他魏九渊便什么也不是了。他不是个男人,不是楼主,唯余一身武功还能让旁人恐惧尊重。如今,师父连这也要拿走,他自然不甘。他连忙爬到师父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期冀着他能念及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饶自己这一次。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难道自己说出口的话还能吞回去吗?”黑影沉声道。 那一刻,魏九渊突然停止了哽咽,抬头看着师父,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那微笑是如此真诚,如此温暖,像个刚刚得到了大人赞许的孩子。 他盯着师父,良久,才喃喃道:“师父刚才唤我作男子汉大丈夫?” 黑影点了点头,魏九渊虽然早已自宫,无时无刻不被自诩英雄好汉的江湖中人骂作奸贼,可在他的心目中,却永远是那个十几岁的刚毅少年。 “自然,你永远都是师父心目中的周七妞!” 一行热泪脱眶而出。 “呵呵呵呵”,魏九渊低声笑着,旋即,突然仰天长啸一声“啊~”,与此同时,迎空张开了双臂:“师父且把您教的功夫拿回去罢,周七妞这辈子值了!” 老者缓缓闭目,深吸一口气,举掌,啪的一下,向着魏九渊头顶的百会穴打去。 魏九渊伤病缠身,体内全凭一口真气护着,一掌下去,武功尽失的他早已如枯树败叶般委顿在地,须发也瞬间变得斑白,岣嵝在地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比那个被其唤作师父的黑影还要年长不少。 老者上前一步,将惨笑者的魏九渊抱起,看也不看早被这一幕惊傻了的常牧风一眼,呼地一下跃上宫墙,踏步疾飞,向着宫外掠去了。只余那个漆黑的声音从宫墙外传来——常牧风,你给老夫听好了,来日你若果真做了十三楼的楼主,必要对太子忠心耿耿,不然,老夫对你可不会像对我徒儿这般客气…… 常牧风回身和慕容拓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茫然。 许久,常牧风才连滚带爬地冲到慕容拓面前,一边将瘫软在地的慕容拓扶起,一边朝着四下大喊:“来人呐,快来人呐,护驾!” 第76章:侠义千秋 滇王喜静,王府不在朱阳城内,而是建在城西三面环水、易守难攻的墟余山上。小船行在澜沧江上,自山门之下抬头望去,雾锁玉阶,亭台楼阁,好似仙境。自墟余山再往西百余里,便是层峦叠嶂的雁荡山脉了。 “太子如何?” 黑影进门时,高冠锦袍的滇王慕容端早已坐不住,从大殿那头站起身来,朝这边大喊。 黑影立定,摘下斗篷,只余一副面具,俯身跪在地上回禀:“回滇王,太子殿下安然无恙,我那孽徒也已伏法,被属下废了武功,已没有可能再对殿下造成任何威胁了!” 慕容端这才长吁一口气,捋了捋胡子,重新坐回了四爪龙椅之中。 “前几日朱阳守将来报,百越人似有异动,如今大燕内部万不可再出什么乱子了。慕容拓虽然顽劣,又奉行与北凉交好之策,与我政见相左,但终归是皇族血脉,待我那三哥薨毙以后传位于他,孤这几十年也算没与他白斗!” 慕容端沉吟着,心中仿佛隐匿着巨大的痛苦。想起当年自己将亲生儿子送进皇宫替换真太子的事情来,不禁感慨连连。这些年,他与慕容拓的十三楼势如水火,还暗暗资助红莲教,其实原因很简单——大燕建国几百年来,四位亲王相继死在胡族手中,他对外族恨之入骨。当初,舍了亲生骨血去偷天换日,也是不希望半燕半胡的真太子得了天下。却没曾想,如今的亲子慕容拓倒跟北凉“娘舅”走得那么近。但若是有人要杀慕容拓,他这个亲爹却也是万万容不得的。 “百越诸国定是见朱阳城内天灾人祸才蠢蠢欲动,滇王……滇王果真不开仓放粮吗?” 阶下的老者与其说是慕容端的护卫,倒不如说是一位长者,多年来他一直陪在慕容端身旁,出谋划策宛若师长。他亦早就悉知朱阳城内的情况,如今听滇王主动提起,忍不住多了句嘴。 “唉!” 慕容端长叹一声,“孤又怎是舍不得那几口堆在库房里发霉的粮食?如今我那三哥尚未派人镇灾,我若开仓放粮,又不知生性多疑的他会作何感想。若被他身边的那些奸佞之徒参上一本,说我僭越皇权、拉拢人心意图不轨,又不知该引出什么乱子了。” 老者低头再拜,心想,这兴许是个理由,却也只是最最次要的一个,最重要的那个恐怕是滇王您要积粮筑墙壮大自己吧?慕容拓虽是他的亲生儿子,但这层关系是万万不能挑破的,所以他和慕容拓的戏还要演下去。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昭文帝安心。 老者不再说话,起身退到了大殿一侧,此时却又听远处的滇王叹道:“听闻红莲教残部已被沈雪吟重新召集起来,在朱阳城内到处煽动难民,妄图壮大势力。红莲教不能灭,但也决不允许其太过壮大。” 说到此,他把脸转向了一位武将,沉声道:“去告诉段玉桥,让他的澜沧盟最近多留意些红莲教的动向。” 武将抱拳领命,正欲转身出殿,却又听背后的慕容端交代道:“让澜沧盟的人留心些,万不与红莲教正面冲突。” …… 这一天,人满为患的少林寺外,又有一队前来投靠,要“盟主”做主的人。 三日前,十三楼破军、避风、凌绝三楼并发,趁夜色掘开了齐云山顶天目湖的湖堤,大水滚滚而下,冲毁了山半腰的齐云山庄,齐云山庄包括庄主在内两百余口丧命洪流之下。挣扎着从泥水里爬出来,跑到少林寺中找“盟主”告状的,只还剩下这区区十几口。 “燕盟主……哦不不……燕少侠,又有人来找你告状了。” 小沙弥从门外飞奔而来,还未行进拱门便朝着坐在院内调琴的燕戈行大喊大叫。燕戈行近来无聊,砍了少林寺里的一棵杉树,在木匠出身的两位僧人的帮助下,造了一张古琴。原本想着按照姑姑赵海棠留下来的琴谱弹奏,却发现无一处准音,他调整了整整一个上午,勉强调好了宫、角、羽三弦。 听到小沙弥的话,燕戈行眉头一皱,连连朝其摆手道:“不都告诉过你了吗,我只是个徒有虚名的武林盟主,那些人明摆着是来投靠少林的,让他们去找一尘方丈,快去!” 此刻,小沙弥已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在燕戈行面前大口喘着气:“方……方丈说了,当初花师兄既然把至尊令交给了你,你便要担起替天下武林做主的重任。再……再说了,听那些人说,你师兄如今已经成了十三楼楼主,你……你不管谁管?” 闻言,燕戈行猛地站起了身来,将古琴放在石桌上后,盯紧了小沙弥问道:“你说什么,我师兄成了楼主了?” “那还有假?三天前,就是他带人水淹齐云山庄,老的小的死了一地!” 见小沙弥不像是在说假,燕戈行眉头紧皱起来,他的手掌重重地按向古琴,自琴弦上一寸寸划过,发出了刺耳的吱吱声。 “师兄!” 他口中沉吟着,忽又想起了沈姑娘,前几日曾听下山买菜的僧人说最近各地又有红莲教的人作乱,也不知沈雪吟是否还活着。他有心去山下找寻,却又不知到哪里去找。 “你快去看看吧,若不想想办法,你那疯师兄还不知又要杀多少人!” 小沙弥猛地一推,古琴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刚刚调好的几根琴弦全都摔散了去。燕戈行长叹一声,想起那日花不枯将至尊令交给自己的事情来,如今,虽说千百个不愿意,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小沙弥一同前去了。他行到房内拿出至尊令,牢牢握在手中,心里想着,今天倒要问问集结在少林寺中避难的那些武林前辈,有没有那个愿意接这块烫手的破铁的。 我?燕戈行?那可不行。 受不起,也不愿受。 …… 一尘方丈的禅房之内,两侧分别坐着清虚派妙慧道姑、八达镖局任重、铁掌门掌门程不语、齐云山庄少庄主韩傲天以及其他杂门小派的人,一尘方丈则正襟危坐在中间的椅子上。见燕戈行进来,微微睁开了双眼,沉声道:“盟主既然到了,大家有何冤屈,便说给他听听吧。” 说话间,起身便要向后院走。 燕戈行连忙抢过去,一把扯住了一尘的大袖,连声道:“在大师和诸位前辈面前,燕戈行哪里担得起盟主两个字,那一日是花前辈糊涂了,居然把至尊令交给我,我小小年纪,一心只顾着玩乐,哪里拿得动这块令牌。” 说话间,他谄笑着看向身边的诸位:“大家不说我也清楚,你们拖家带口上得嵩山,哪里是来找我,而是深知少林一派源远流长,自不会置各派生死于不顾,是来求少林扛起这杆大旗的,诸位说是与不是?” 众人见这少年已替自己将难以说出口的说了出来,便都纷纷响应,连忙点头称是。 一尘想要抽身,夺了几次袖子,偏偏被燕戈行死死抓住,只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不好反驳。 八达镖局任重是个老跑江湖的,善于察言观色,连忙接话道:“大家是来找盟主做主没错,若是少林大发慈悲之心,与盟主大人一并担当,那自然是更好!” 眼见这老江湖就要把自己和少林寺绑在一起,燕戈行连忙将至尊令往一尘怀里一塞,猛地跳远了出去,站在门口叫道:“这样岂不更好?少林乃一言九鼎的名门正派,一尘大师更是德高望重。又何苦把至尊令给我这个小辈,拿在手里废铁不如?” “这样最好,最好?” “燕少侠果然英雄少年,懂得轻重!”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早已把一尘架到高处,一尘怀里抱着至尊令,有心将那块破铁撇远了开去,却又怕众门派骂少林见死不救,只一脸苦闷地站在那里,许久,才长叹一声,痛心疾首道:“十三楼倒行逆施,戕害武林,少林寺向来被大伙儿倚重,如今却也无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不过,少林寺有少林寺的规矩,是万不能当这个武林盟主的。花不枯当年也是被少林除名后,才夺了这至尊令。如今,既然他把位置传给了燕小施主,也当自有他的道理。” 说到此,他审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回到了燕戈行身上:“依老衲看,倒不如还是燕施主当这盟主,以后若有用得着少林的地方,老衲自当全力相助。” “那也好,那也好。” “既然一尘大师答应了,燕少侠就不要再推脱了,燕少侠武功虽不能说是天下第一,为人却是大家都放心的。何况燕少侠年纪尚小,假以时日武功修为必在千万人之上。花不枯将盟主之位传给了你,也算实至名归。” “是是,这样便好,有少林相助,江湖之中哪个门派胆敢不听号令?日后,我们便把各门各派集结起来,倒要看看能不能与他十三楼斗上一斗!” 众人哪里肯管盟主到底谁做,眼下这个众矢之的的位置只要不是自己做便好,于是皆都连连附和。 眼见一尘又把皮球踢给了自己,燕戈行心里想要骂娘,正绞尽脑汁想法子推脱。 却见一尘方丈居然双手合十,率先行到自己面前拜了起来:“一尘参见盟主,自此以后,还望盟主以大燕武林兴衰为己任,不负重托!” “参见盟主!” “参见盟主!” “……” 在一尘方丈的带领下,其余各门派头领纷纷来拜,燕戈行下意识后撤一步,却噗通一声绊倒在了高高的门槛上,至尊令脱手而飞,落下后,正巧砸在脑门上,敲出好大一个包。 他捂着脑袋坐在门槛上,看着跪倒在身前那一张张想笑又不敢笑的脸,尴尬地笑了一下,目光再次缓缓游移到至尊令上的那八个字上——功盖武林,侠胆千秋。 他想起了自己和师兄在栖霞峰中学武时的情形,他们少年时的梦想便是仗剑天涯,当一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 而如今,真把它握在了手中,却觉得这一个小小的“侠”字却足有千斤重了。 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师父,到底什么样的品格能担当得起一个“侠”字。 师父的回答却是那样简单,他说,磊落! …… 第77章:高处不胜寒 昭文二十八年,春。 澜沧盟段小姐闺房外的那两棵玉兰开花时,原本繁华的朱阳城内已是十屋六空,去年的大灾以及灾后的瘟疫,已把昔日的天堂南国变成了人间炼狱,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要么饥病而死,要么趁着还有口气,早就跑到北方逃命去了。 这座一瞬间变得万人嫌弃的城池,偏偏被百越人看在了眼里。 左边的一棵白玉兰下,段玉桥长久伫立,适逢灾年,玉兰却开得格外的好,一片花瓣缓缓落在他的足下,不禁又使其想起女儿来了。他曾多次派人悄悄向十三楼里的几位小头目打听过,得来的消息却是,自从上次比武大会,段非烟被常牧风掠走后,便从未出现在过常牧风身边。 所以,他认定女儿是死了。可是,常牧风如今成了十三楼楼主,又是神出鬼没,单凭他澜沧盟一己之力,是万难为女儿报仇的。差不多一年来,他一只在等。红莲教最近闹得欢,燕戈行也被江湖各派推举为了真正的盟主,想来,常牧风很快便会坐不住了吧? 想到这里,他弓身,轻轻地捡起那枚花瓣,缓走几步,插在了女儿闺房重新修缮好了的窗缝里,不禁长叹一声。往年玉兰花开时,女儿都会像个假小子般亲自爬到树上,折下开的最好的花枝,插在花瓶里给他送来。 “盟主。” 听到手下的喊声,段玉桥缓缓回转身来,看向已经单膝跪在地上的一位水手,只听对方接着说道:“按盟主交代过的,属下们这些天来一直留意红莲教的动向,发现最近红莲教的人与南海派的阮清子接触频繁。” “阮清子……” 段玉桥口中默念着那个名字,南海派所在的灵犀岛虽名义上属于朱阳地界,却与朱阳城一水之隔,南海派与澜沧盟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亦很少参与朱阳城中的事务。如今,不知怎会跟红莲教联系在一起。 “据说常牧风已经放出话来,三月之内必灭南海派。依在下看,南海派也是想找个靠山吧?” 听属下这么一说,段玉桥脸上露出了释然的表情,这些江湖门派为求自保,要么拖家带口投到了少林门下,要么找其他派别报团壮大,这个南海派倒是生冷不忌,连红莲教的声威也敢借了。他们就不怕粘上了十三楼最忌讳的“红莲教”这三个字,会死得更快? “知道了,你下去吧。” 段玉桥沉声回了一句,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红莲教既已与南海派联手,这一次常牧风定然会亲自出马,在澜沧盟的地界,任他常牧风三头六臂,也定要摘了他的脑袋,挖坑埋在这两棵玉兰树下,祭奠女儿的亡灵。 …… 玄阳太子宫内,一处层层把守的偏殿之中,段非烟正大口大口地吞吃了宫女端上来的食物。 以前,她也曾绝食相逼。 可惜,慕容拓有的是办法对付她。莫说不吃,就算是吃得慢了,也会有持鞭的太监,用手中浸了盐水的皮鞭抽打那些负责照顾她的宫女。她虽看不见,那些可怜的宫女发出的惨叫却听得更加清晰,声声揪心。 为免那些宫女的皮肉之苦,她也只得违心活着。 常牧风只要在玄阳,每三日便会来看他一次,这是他与慕容拓达成的协定。 他每次来,都只有三句话: “段姑娘我来了。” “段姑娘你好吗?” “段姑娘我走了!” 每一次,段非烟都不回他半个字。 有一次,常牧风被气恼了,歘地一下跳上前来,用两根手指捏紧她的下巴,直盯着她蒙着厚厚绸布的双眼。那一次,他们的距离那么近,段非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鼻息。 她微笑着,心想,他终于能给我一个痛快了。 她高高地仰起了脖子,等来的却是一滴滚烫的热泪。 仔细算来,她已八九日未听见常牧风的声音了,宫殿之中的太监宫女做事也是轻手轻脚,平日里只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以及黎明之前宫外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鸡鸣狗吠。 她想,朱阳城现在应是春暖花开了吧,这个时候,她最爱去临街的铺子里,吃上一碗戴老板泡的含笑花茶。 那时候,她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看楼下熙来攘往的人群,是如此的热闹。 她不知道常牧风去哪了,如今,她倒是连恨也不恨他了。 她欠常牧风的已经还了,早已两不相欠,形同陌路。 段非烟打了一个饱嗝,从跪在面前的小宫女手中接过淡茶,喝下了以后,执鞭的太监才满意地关门出去了。 段非烟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到床边,坐下身来,这宫内一片死寂,高墙深院,柔弱的春风刮不进来,更无处得知一星半点燕戈行的消息。 “他亦不知道我去哪了吧?” “是否以为我死了?” “那样最好,最好!” …… 斜倚在马车里的常牧风已随马队疾行了七日,如今,他仇家太多,四处都有想要他死的亡命之徒,路旁的草丛中,说不定就隐藏着一位手持毒箭的暗客,再没可能跟以往一样单人独骑策马前行了。 一阵颠簸,打消了好不容易袭来的睡意,常牧风打了一个哈欠,侧身坐到窗口,轻轻撩开了布帘。窗外是一道削山而建的小路,小路之下是滚滚江水。阳光打西边斜射下来,映在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之上,微微闪着蓝光。那是慕容拓在封禅大会上赐给他的,代表着天大的权力和责任。慕容拓将扳指亲自戴到他手上时,曾俯身贴耳对跪在地上的他说:“常牧风,从今以后你便是十三楼楼主了,他们都道我横行暴戾,可是我若不行霹雳手段,有几个人会服我怕我这个不燕不胡的太子?” 说到此,他重重地拍了拍常牧风的肩膀:“还望常楼主能知我心。” 某种意义上,他与自己应该算是同病相怜吧,自己往日对段姑娘好时,她不珍惜,所有人都看不起自己,现如今他大权在握,那些人才想起江湖中还有常牧风这个人来。 “到哪了?” 常牧风叹了一声,对着外面喊道。 话音未落,已有一骑行上前来,马背上乔装成了镖师的避风楼新楼牧乔四抱拳行礼道:“回常大人,此处距荆门镇已经不远了,镇上歇息一夜,再行不到二百里便能进入朱阳城地界。” “不歇,连夜赶路!” 常牧风沉声回了一句,不等乔四答应,已经放下窗帘,重新缩回了马车里。 夜长梦多。 前些日子放出话去,说十三楼要灭南海派,本是想引嵩山之中的那位“盟主”出马,却不曾想红莲教的人倒先跳了出来。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十三楼岂有不照单全收的道理? 常牧风的左手中握着一根碧玉箫,那箫是宫廷造办处最好的匠人用了整整三个月以一整块西域美玉磨制而成的,音质不知比丢在了忘川谷里的那管箫鞘好了多少倍。可是,那曲《烟云散》却无论如何也吹不出栖霞峰中的韵味了。 挂在一侧的天瀑剑与车辕撞击,发出当当当的轻响,现如今,这把曾力助他权倾朝野的宝剑看起来竟有些陌生了。他突然有些厌倦杀人了,觉得那些曾经死在天瀑剑下的人,没有一个配得上被其裂骨饮血。 “师弟……” 常牧风轻轻抚摸着玉箫,默念道:“如今,能配得上让常牧风拔剑的,恐怕只有你这位小盟主了!” 他轻轻闭上双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栖霞峰中,师父让师弟开了观门又关了观门时的一幕。事到如今,他似乎才隐约明白其中深意。 观门开合之前,山是那山,水是那水。 观门开合之后,山亦是那山,水亦还是那水。 追不回的,只在那一念起落之间。 崇山密林之中,箫声悠扬,可是,没了琴瑟相辅,却总觉有些寂寞,高处不胜寒。 第78章:雄图霸业 朱阳城以西两百里的雁荡山中,坚韧的南竹搭就的房屋里,一袭青绿色长裙的沈雪吟正在品尝李莊主早上刚刚打回来的山兔。 竹楼之外,山风吹起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清风拂面而过,甚是惬意。李莊主一手将片好的兔肉放到盘子里,一边将竹杯中的米酒向前推了推,漫不经心地对沈雪吟说道:“如今朱阳城附近的兄弟们已经跟南海派达成了协议,十三楼肯定会有所行动的,我已交代兄弟们做好了准备,随时可顺水南下,驰援灵犀岛,就怕澜沧盟的人会沿途设阻,又生出许多麻烦来。” 沈雪吟闭着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米酒香甜的气温在鼻腔里弥散开来,“澜沧盟不会管这闲事的。” 想起那日常牧风差点没要了段玉桥的命,沈雪吟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来,自己躲在雁荡山中,通过李莊主传话,朱阳城内外的红莲教徒趁饥荒频频起事,放消息出去当年其实是十三楼假借红莲教的名义放火,如今教徒数量成倍增加,他常牧风当年酿下的苦果,如今也该亲自尝一尝了。 品了一口酒后,沈雪吟将竹杯放到了桌子上,抓起一旁的长鞭,握在手中低身看了李莊主一眼,道:“这庄子里大都是红莲教的后裔,师父在时李莊主的父亲便尽心尽力辅佐,沈雪吟自不会让它毁在我这任上。交代下去,庄子里的教徒,身为独子者留下,兄弟二人者只去其一,家中有孤老者、幼童者不往。” “谢圣使隆恩!” 李莊主跪地大呼时,沈雪吟已经行出门来,对着一直守在门外的几名亲随教徒命道:“算他常牧风也该到了,走吧。” 说话间,众人已跳上拴在竹楼下的几匹快马,长刀一挥斩断缰绳后,策马翻山越岭,向着山下的渡口奔去。渡口处,早已有三艘乌篷船等在那里,船老大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将燕戈行扔在四象岛,独自游水跑了的于满江。 年景不好,那日,他因为偷卸澜沧盟的货物,被段玉桥的人抓住,绑在望夫渡口示众,正是红莲教的人趁夜将他救下。于满江见红莲教中有酒有肉,便带着昆吾江上几十号兄弟,一起投到了沈雪吟门下。听说他是燕戈行的朋友,沈雪吟也不吝啬,当日,便命人在他的掌心里烫下了两枚莲花瓣。这昆吾江小霸王常年混迹于澜沧江干支河流,对这里的水路交通了如指掌,红莲教自然受用。 南燕境内,红莲教借着天灾发展壮大,嵩山之上,前来投靠武林盟主燕戈行的江湖门派也络绎不绝。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已有二十几个门派派人前来递书归附,期待着哪一天十三楼的人发难自己门派时,盟内的其他兄弟门派能在盟主的带领下施以援手。 见大燕武林同盟日渐壮大,向来善于权衡利弊的南海派自然不甘落后,早在两个月前就派阮清子前来递交了歃血盟书。一边是武林同盟,一边是红莲教,南海派黑白通吃,用尽手段将两大势力绑上自己的战船,似乎才觉心安。 如今,既然十三楼放出话来要灭了南海派。 身为武林盟主,燕戈行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早在一月之前,便头一次以武林盟主的名义发令下去,通知盟内各派抽调得力帮手,前去千里之外的灵犀海峡,助南海阮氏一臂之力。 “既然南海派与红莲教达成了同盟,这次一定能见到沈姑娘吧?” “此次,也不知师兄能不能悔改。” 骑在马上的燕戈行这样想着,他背着亲手打造的古琴,手中并未持有任何兵器,胯下是一匹清虚派相赠的枣红马,虽然不算是名驹,却也吃苦耐劳,不曾尥蹶子把他丢在半路上。 武林同盟打着盟主、少林、恒山三大旗号,沿洛河东畔一路南下,这一路上,赶来会师的武林各派日渐增多,待行到洛水澜沧交汇的琼州入海口时,已是浩浩汤汤上千人的队伍。 南海派派来迎接的大小船只,早已挤满了港口,待阮清子笑脸相迎,将以燕戈行为首的几位地位尊崇的门派头领接上最大的一艘楼船后,其他人也分别登上了小船。一声螺号,船队开拔,漫水绝峡向着百里外灵犀岛驶去。 其实,这一路上,大燕境内的各处驻军早已发现了武林盟的队伍,只是将领们早已得到了来自中京城的密令,要他们按兵不动。若是选择在陆地上绞杀这一众身上有功夫的叛贼,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除尽。还不如放他们去向那座四面环水的孤岛,到那时,十三楼和前去支援的水军一并发力,方可永绝后患。 常牧风打的什么算盘,燕戈行又何尝不知。 只可惜,若连南海派都保不住,武林同盟也便名存实亡了,到那时,武林各派聚了又散,十三楼才真的是想捏哪个便捏哪个了。 所以,势必要有一战,用来树立武林盟的威信。 灵犀海峡上船只络绎不绝,这边厢,已在朱阳城外一家驿站悄悄落脚的常牧风也没闲着,早上,他刚刚接待了几位前来报道的驻军将领,听取了各路斥候的汇报。如今正对着一张海图,用鼠毫笔仔细圈点着敌我各方势力部署。 他曾向慕容拓保证过,如若他全力相助,这一次一定能将红莲教、南海派以及大燕武林的中坚力量一举歼灭,还大燕一个朗朗内境。慕容拓自知大燕武林已不可能为其所用,也便不再纠结,亲自回了一趟中京,不知怎么说服了昭文帝,拿到了南境临海几处水军营的军符,并将军符一并交到了常牧风手中。 他手中握着段非烟,又有那个曾废了魏九渊武功的神秘人要挟在先,自不怕常牧风反水。 当的一声。 常牧风将毛笔丢在了案子上,此战他有五千水兵可以调配,再加上十三楼几楼的人马,足以将区区灵犀岛围个水泄不通。纵然灵犀岛上铜墙铁壁,也定能生生把它从这张海图上抹去。 此刻,不知为何,他却突然想起魏九渊来了。 他记得魏九渊封自己为破军楼楼牧时曾说过一句话的,他说,常楼牧记住,杀一人者是为贼,杀万人者乃成王! 可是脑海里魏九渊的样子却又转瞬被师父的面容所代替——栖霞峰中,他一身长袍,右手持卷在后,一边闭目朗诵,一边用另一只手里的竹竿猛敲昏昏欲睡的燕戈行的脑袋。 他念:“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事到如今,他依然不愿意承认那个授他武功,教他明理的人便是自己的生父。他的怀中常年揣着那半枚玉玦,还有一个小小的木雕灵牌,牌位上的名字是他一刀刀亲手刻的——先师布听云之灵位。 他长叹一声,坚冷似铁的内心刚刚升起一股暖意,却又被脑海里慕容拓的声音泼了一盆冷水——他坐在龙椅上,轻蔑地看着跪俯在地的常牧风,冷冷道:“常楼主可晓得,这世上除了仁道、王道之外,还有霸道!” 雄图霸业,又怎容他畏首畏尾,儿女情长。 常牧风站起身来,将玉箫别进腰中,重新抓起了案子上的天瀑剑。 魏九渊还在时,他曾在十三楼总部翻阅过很多武林典籍,其中一本泛黄的册子里看到过关于天瀑和流云的记载。 天瀑流云本为同一块天外来铁所铸。 册子中对于天瀑的凌厉锋绝不吝溢美之词,而对流云的描述却只有一句——流云剑裸无匣,有铭文曰:天下不平,剑不归鞘! “哼哼”,常牧风冷笑一声,“流云既然没了,那就让天瀑一扫天下平吧。” 第79章:逝者已矣 三艘乌篷船,在澜沧江上顺水东下。 因了去年的大灾,朱阳城内人丁稀落,水面上来往的商船也比往年少了七八成。 一路上,虽偶尔有澜沧盟的船迎面而来,船上的水手却也不曾逼迫于满江等人停船检查,早些日子,他已悄悄派昆吾江的船队,分多次将红莲教大部人马送去了灵犀岛,一路上也是出奇的平静。很明显,澜沧盟是在睁一眼闭一只眼。段玉桥的女儿毁在了常牧风手上,如今有人替自己报仇,段玉桥自然乐意网开一面。 然而,澜沧江上等着沈雪吟的却另有其人。 乌篷船过了望夫渡,并未停靠休整,一路急转南下,待行至汪洋中时,却见一艘拖着绞网的大船停在缥缈无垠的海面之上。一轮明月自大船背后的海面上升起,四下只有沙沙的水声。 于满江本以为那是艘停在海面上,等鱼群经过时好行夜捕的渔船,也没在意,号令头船调转方向,盘算着从它一侧驶过。 可是,头船与大船擦舷而过时,站在船头指引方向的于满江却吓破了胆般大叫一声。 借着稀薄的月光,于满江看得清清楚楚,那渔船收了帆的桅杆上居然挂着一颗人头,先前离得远还以为是酒坛、灯笼之类的物件,行得近了,船舷相撞,桅杆上的人头砰砰碰了几下,再看时,竟将一双黑漆漆的眼洞冲向了自己。那颗人头上的眼睛早已烂掉,皮肉却还在,蜡黄油亮,像只风干鸡一样挂在那里。海风从右边眼窝里吹进去,又从左边眼窝里吹出来,发出呜呜的声响,空无一人的海面之上,气氛着实恐怖怪异。 于满江行走江湖多年,死人见过不少,却还是被那颗风干头吓了一跳,踉跄了几步,转身再看,却见一个黑袍男子不知合适跃到了咯吱作响的桅杆上,他一手抠着人头上的眼窝,一手拎着面大锣,朝于满江森森怪笑一下后,用人头敲响了铜锣。 哐……哐……哐…… 锣声掠水而过,向着远处飘去的同时,一个可怖的声音响了起来:“月黑风高,小心人头!!!” “……” “嘻嘻嘻嘻,沈圣使不是一心想替你家大护法收尸吗,如今,我把你家护法的人头带来了,拿来换你的人头可好?” 坐在中间那艘乌篷船里的沈雪吟心下一惊,提了长鞭,正欲出舱,却听脚下传来一阵嘭嘭嘭的声响,船体也像是被好多人联手摇动,剧烈晃荡起来。 “不好!” 沈雪吟暗道一声,踉跄着闪身出舱时,船底已不知被什么人凿开了一个大口,海水鱼贯而入,眨眼间已经没过了脚踝。红莲教其他几位身经百战的头目,在察明了原委后,倒也不慌,举起手中刀剑,对着船底便是一通猛刺,眼见涌上来的海水变成了血水,才三三两两跳到沈雪吟周围,护佑圣使安全。 从沈雪吟的方向看去,其他两条船也漏了水,船上的人慌乱大叫着。红莲教可横行大漠,可是教中之人大都不懂水性,如此一来,战力已损大半。 沈雪吟见乌篷船已不可久留,心下想着,杀到那条大一些的渔船上去才好,一来,可以抢回江寒的人头,二来,夺下那艘船,也免得一众兄弟葬身鱼腹。 想到这里,她三两步跳到摇晃不定的船舷上,正欲提纵朝冷凌所在的那艘渔船跃飞过去,却听哗的一声巨响,定睛看时,才见船尾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个黑影,那黑影双手一提一甩,竟把一张原本只能用绞盘拽动的弥天巨网迎空撒了下来。 巨网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将前两艘乌篷船全都裹进了网中。沈雪吟抬手挡网时,七八名身强力壮的赤膊水手又从渔船的船舱里冲了出来,冲到船尾两米多高的绞盘旁,喊着口号一并发力,用绞盘拖动大网,将被困在网中的沈雪吟等人,连同两艘乌篷船,一起拖向了大船。 “冷凌谢滇王援手之恩!” 桅杆上的冷凌朝着船尾的黑影大喊时,沈雪吟才知道那黑影是谁的人了,心中默念一句“滇王这是用完了红莲教,如今该卸磨杀驴了”,轰隆一声,已经跟同伴一起被拖入水中,再看不见水面之上的情形。 水面之上,那黑影在撒开原本无法在空中抛撒的大网后,再不顾这边的战事,也不回应冷凌的千恩万谢,只望着一片混乱的海面沉吟了句“徒儿的仇师父帮你报了”便飞身下了大船,跳上一艘停靠在左舷边的独木小舟,向着远处驶去了。小舟只有不到一米宽,两头尖中间窄,用一整块杉木掏空而成。小舟无篙无桨,却在老者内力的驱动下,缓缓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远去了。柔和的月光迎面漫洒下来,照亮了深藏在斗篷下的那张象骨面具,面具森白莹润,竟如美玉一般。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长得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好像自己也不怎么记得起来了。 水面之下,一群人正拼命厮杀。 唰唰唰,原本潜游在船底用铁凿破船的几十个水鬼,也从水下钻了出来,只不过此刻,他们手中闪着寒光的铁凿凿向的不再是木船,而是人头罢了。 被套在网中之人大多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丧了命,方圆几十米的水域,瞬间变成了血泊。 沈雪吟手中没有利器,渔网又韧,挣扎了好久,才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把铁刀,水下却不好发力,只得闭气像锯木一般来回拉扯着渔网。此时,身边那些被裹在网中的旱鸭子为求自保,胡乱挥动着手中的兵器,一时间,不知又有多少死在了自己人刀下。 待沈雪吟好不容易在大网上锯开一个尺余长的口子,扒开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浮上水面时,后面那艘没有被兜入网中的乌篷船,也已小半没入水中。几十名水鬼已经跳上船去,开始大肆残杀。 沈雪吟低喝一声,在附近寻了一块被凿断的船板,猛拍浮尸,跃出水面后,踏上船板,足下一沉将船板踩入水中,借着海水的反浮之力一跃而起,鞭掌齐出,洒下一路水花,直朝渔船扑去。 眠月掌先行而至,将那几名水手连同船尾的绞盘一同掀入海里后,沈雪吟左臂一杨,鞭梢缠住了桅杆,拽着整个人向还站在桅杆上观察情形的冷凌飞去。冷凌跳脚躲过了鞭梢上的铁镖,一旋身,嗖的一下从桅杆上滑了下去。沈雪吟哪里肯饶,起脚一踹,踹断一根横杆后,直打向了冷凌后心。 冷凌善于奇袭,平常与其他几位楼牧联手御敌时也是属于躲在暗处捡漏放冷箭的角色,武功虽不算差,但与沈雪吟相比却是下下了。他没想到不谙水性的沈雪吟能活着从渔网里钻出来,不远处便是令人生畏的鲨海,渔船将这一网活物拖到那里后,自不用他的人亲自动手。 咚的一声,后心被击了一闷棍的冷凌踉跄几步,整个人扑倒在了那面铜锣之上,手中人头也骨碌碌滚出去老远,哇的喷出了一口黑血。 沈雪吟一心只念着给江寒报仇,也不再管网中那些人的死活,一个翻身跃下桅杆,抬脚重重地踏在了刚挣扎着翻身过来的冷凌胸口。 “你……”沈雪吟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是爱吃人心吗,可曾想过自己的心是哪般滋味?” 说话间,沈雪吟右足用力,只听咯吧咯吧几声闷响,冷凌的胸骨已不知被她踩断了几根。 “我……” 冷凌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沈雪吟俯身猛然出拳,整只拳头居然打入了他滚烫的胸膛之中,再看时,那颗黑红色兀自跳动着的心脏已经握在她的手中。 “吃啊,你吃啊?” 沈雪吟拼命将那颗还连着血管的黑心塞入冷凌的口中,冷凌血红的眼睛兀自睁开,七窍缓缓流出血来。 “人……人心要……趁热……” 最后一句话随着他的出气说出来后,冷凌便登时没了性命,与脑后枕着的那面铜锣一样,再也发不出丝毫声响。 沈雪吟双眼赤红,看着一旁江寒的人头,撕心裂肺地长啸一声后,双脚分别踩着冷凌两边肩膀,双手一齐发力,暴喝一声,竟生生将冷凌的人心连同气管、肺叶扯了一挂出来。 她跃上船头,举着那挂下水,对着还在残杀红莲教徒的诸位水鬼大吼:“冷凌已死,哪个敢来?” 两行热泪滚滚落下,她突然想起,那日玄阳城外的断崖之战,江寒也是这般提着蒙达的狗头断喝退敌的。 如今,他才终于能够安息了! 第80章:恩仇一笑 汪洋之上,有岛名灵犀,盛产独角白犀。 燕戈行一众武林人士,撑船浩浩汤汤行至灵犀岛时,方圆不到三十里的小岛周围,已经停靠了许多船只。 岸滩之上,白浪拍岸,棕榈飘香,美不胜收。 亲来迎接武林盟主的南海派掌门阮仲年并未骑马,而是骑着一头比马大了许多的独角无毛怪。 “这是什么怪物?” 燕戈行身边的两位小沙弥哪里见过什么犀牛,争先恐后地跑到船头去瞧时,差点没把燕戈行这位盟主挤到水中。 燕戈行年仅二十,心中自然也是奇怪,却念着盟主的身份,不好表现得太过惊诧,便故意沉着脸,对着两位小沙弥的背影冷冷道:“没规矩。” 少林寺中,无人在时,两位小沙弥与他嬉闹惯了,后厨里的好吃食不知偷偷拿过多少给他,如今见燕戈行居然装模作样地摆起了盟主的架子,哪里肯任他充大。其中那个肥头大耳的小沙弥当即便转过头来想要回呛,“你才没……” 那个“没”字还没喊出口,便被一尘方丈怒目瞪了回去,只得吐了吐舌头,躲开到一边,让燕戈行先行。 对面的阮仲年已经跳下坐骑,快步迎了上来,从两名手下手中夺过用来搭桥的木板,亲手搭在了船头:“盟主驾到,阮仲年因事缠身,未能驾船远迎,还望赎罪!” 燕戈行冷冷一笑,摆足了盟主的架子,也不说话,跨着方步缓缓行下船去,待走到俯首抱拳恭迎的阮仲年身旁时,才侧头压低声音问道:“听说阮掌门暗地里已跟红莲教结下了同盟,也不知我们前来是锦上添花呢,还是多此一举?你却怎么不问问我身后的那些顽固,他们到底愿不愿意与红莲教的人同列一席?” 燕戈行行事本不如此,如今这般装腔作势便是要看看那墙头草般的阮仲年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他难道不知中原武林一向是把红莲教看作邪教的。 阮仲年自然不知燕戈行心里是乐见他与红莲教携手的,因为这样一来倒免去了燕戈行不少麻烦。听燕戈行这样说,阮仲年马上变了脸色,连忙抱拳再拜,大声对燕戈行身后的人群说道:“燕盟主息怒,我南海一门也是被十三楼逼得急了,才不得不拉拢红莲教壮大自己,俗话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眼下还望诸位侠士不计前嫌,其他的事情,等先退了十三楼再计较不迟!” 众人早知南海派与红莲教瓜葛,却念着红莲教虽为邪教,也不曾做过有损各门各派的事情,这才一并前来。如今见阮掌门说了软话,一心想着铲除十三楼报仇的各派代表,也便没有了纠葛什么正邪之分的必要,便也都不再计较,几位头目接连道: “若能与阮掌门合力灭了十三楼,管它什么红莲白莲,都是我们大燕武林的朋友。” “红莲教素来与十三楼为敌,早在大漠之时,劫掠的也都是胡人商队,论起来应算是同道。” “邪教二字,只是十三楼的说辞罢了,我等若是这般小肚鸡肠,岂不寒了朋友的心?” “当初红莲教火烧司徒家的粮店,也是被那常魔头所构陷,是真真不存在的事情。” “……” 背对着众人的燕戈行听得真切,嘴角不禁露出了一抹坏笑,看起来这群老顽固的确是被师兄逼急了。早上下船之前,他就已经看到对面城墙上那抹红色的身影了。心里想着免得一会儿正邪两派见面尴尬,才引着阮掌门唱了这么一出双簧,现在看来,收效不错。 城墙之上,沈雪吟持鞭迎风而立,远远地,她便看见了在众人的簇拥下率先下船的那个青衣少年。他背着一张古琴,身形似乎比上次分别时强壮不少,可是瞧来瞧去,浑身上下也没有一星半点盟主该有的样子。这却也不能怪他,自己六岁那年被尊为圣使时,还哭喊着要江寒去买梨膏糖呢。 沈雪吟伸手摸了摸头顶的那根木簪,嘴角不自觉飞起了一抹微笑。 此时,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于满江早已按捺不住,翻身从近处的一处悬梯上爬下墙去,一边从城门口冲向外面,一边朝着海边大叫着:“燕兄弟,燕兄弟,我在这呢,我是昆吾江你于大哥啊。” 沈雪吟苦笑一下,这个于满江,恐怕早就忘了当初他在四象岛上不顾兄弟情义一个人跳水逃命的事情了罢? 若细论起来,像于满江这种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人才算是真豪杰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昆吾江小霸王倒是把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好在燕戈行并未怪罪于满江,当时的情况,不独自逃走留下来只能一并送死,逃出去了,来年说不定还能到自己坟头上帮忙锄草。 于满江一路飞奔而至,快跑到燕戈行面前时,却又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了地上,五体投地大喊了一句:“参见大燕武林盟燕盟主。” 燕戈行微微一笑,并不理他,在阮仲年的带领下从他身旁经过时,趁众人不备,抬起腿来在他屁股上猛踢了一脚。 屁股被踢了一脚的于满江这才觉得痛快了,骨碌一下爬起身来,碎步行在燕戈行一侧,神经兮兮地说道:“这次我让人带了昆吾江最好的酒来,你我兄弟今晚便要大醉一场!” 原本嗜酒如命的燕戈行耳中却似乎没听到那个“酒”字,只歪头看着城楼上的那个女子,待行到城门下,二人一上一下对视时,才忍不住相视而笑了。 那一笑,泯却的又何止是红莲、青阳两派的几十载情仇。 …… 灵犀岛对岸的琼州水军大营里,一艘艘楼船整装待发。 各船之上,主帆已经升起,只等最前面的旗舰上传令兵手中的彩旗一挥,几十艘楼船组成的浩大舰队便会破浪而出,直绝琼峡。此时,却听旗舰上传来一阵箫声。那箫声幽怨沉酽,如泣如诉,正置出征前夕,众将士听来难免伤怀。 常牧风白袍玉冠,迎风立于船首,一曲吹罢,重新将碧玉箫别入了腰中。他朝着身后摊开左掌的同时,早已有善于察言观色的手下弓身将装着忘忧散的琉璃瓶递了上来。 “呵呵,忘忧散,烟云散,反正终归是有个散字……” 常牧风自言自语,既然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如今,就看看到底那朵能结出果儿来罢! 吸入忘忧散后,他抖剑将身后长长的披风一扬,斜向后看着背后的传令兵,冷冷命道:“开船!” 言罢,传令兵已快步跑向船尾,大喊着:“常大人有令,开船!” 旗兵手中的彩旗挥落之间,港口上早已等在那里的刀斧手,齐齐举起手中的铁斧,只听嘭嘭嘭嘭一阵响,腕子粗细的缆绳已被砍断。海峡上风大,早已杨帆续足了力的一艘艘楼船,像脱缰了的野马一般奔腾而出,瞬间已掣离了港口老远。 常牧风所在的旗舰行在最前,其后六艘甲板上驾着抛石机的楼船并行一列,再往后才是运载弩手和水兵的兵船。据闻灵犀岛上南海派为绝海寇袭扰,历任掌门加固整修城防,到了阮仲年这一代,城墙已是又高又厚。想要杀进城去,必先用抛石机破了铁壁。 常牧风一撩披风,坐身在琼州水军都统秦镇南亲手搬过来的红木太师椅中,极目远眺着平静的海面。 秦镇南整整比他大了快三十岁,却一脸的阿谀奉迎,职位比常牧风还要高半级的他,竟似一个毕恭毕敬的奴仆,全心全意地侍奉在常牧风左右。他心里何尝不清楚,假以时日,慕容拓登上大宝,常牧风便是皇帝身边最大的红人。到那时,他的官场前途,还指望着这位目空一切的少年后生呢。 常牧风将天瀑剑递到一名护卫的手中,轻轻旋动着拇指上黑白两色的墨玉扳指,那扳指黑白分明,图案竟像是副山水画般意境悠长,一如栖霞峰里的高山流云。 常牧风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不想要师弟的命,二十多年来,他们二人虽无血缘,却早已胜似血亲兄弟。只可惜,命运总是这般捉弄与他,现如今,自己是十三楼楼主,燕戈行又成了武林盟主,势如水火,也容不得他再有恻隐之心了。 “师弟,待这一站结束了,师兄一定亲手将你的遗骨送到栖霞峰中,好生安葬在那颗苦楝树下。百年之后,师兄再去下面找你和师父赔罪。” 他心中默念,仰头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了左眼,只听见风从耳边呼啦啦吹过。他摊开手掌,伸出手去感受风从指间滑过,一如去而无返的光阴。 按原本定好的行程,船队顺风而行,申时不到便可出琼州海峡,出了琼州海峡,船队小心经过航道狭窄、四处布满暗礁的霞岚湾转向西行,天黑之时,便能赶到灵犀岛海域了。 “海上风凉,常大人还是进仓休息吧,快到灵犀岛时,我会去叫大人的。” 秦镇南的脸上堆着笑,常牧风却不看他,只是觉得一片汪洋也没什么好看的,便站起身想着船舱内走去。 船舱内,已被秦镇南妆点的像是一座宫殿,除了各色美食美酒,居然还有一群莺莺燕燕的侍女。 常牧风心下反感,回身瞪了一眼秦镇南,呵斥他撤下了侍女美酒,一个人进得内舱,闭目调息,只等入夜一战。 ……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浅眠了片刻的常牧风突然听到舱外有人来报:“禀常大人,前方发现敌人船队。” 常牧风火速出了船舱,却见船队正行在暗礁重生的霞岚湾内,霞岚湾只有一条狭窄的深水航道可以通过水军营的大船,船队速度明显比原来慢了许多。敌人选在此处进攻,想必是对这片海域异常了解的。 常牧风提着天瀑剑,撞开几名水兵后蹭蹭蹭跑到了船首,站在秦镇南身旁,逆着夕阳向对面看去。只见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成百上千条小船,那些小船的体型是水军营楼船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每艘小船上只载者五六个人,在暗礁林立的海湾之中倒是穿行自如。 “是不是灵犀岛的人?” 常牧风目光紧盯着行在最前面的几艘小船,沉声问秦镇南道。 秦镇南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摇了摇头:“逆着光,看不清他们的旗帜,不过,应是灵犀岛的船没错了,除了不知死活的他们,有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苦于暗礁阻碍,大船无法快行。 此种情形,为确保敌方小船不会接近前来,常牧风跟秦镇南使了一个眼色:“投石。” 一令既出,六艘投石船上训练有素的水兵已经绞动抛石机,嗖嗖嗖几声,燃着火的巨石已经越过旗舰的头顶,向着对面正欲迂回接敌的小船砸去。 然而,小船面积太小,活动又异常灵活,十几块火石砸将下去,轰隆隆几声巨响,击中者不足二三。 此时,几艘小船已经行近,旗舰上的诸位也终于看清了小船上那些人的面目,只见他们个个赤足纹面,口中叽哩哇啦地乱叫着大燕人听不懂的语言。那些人的船小,虽没有抛石机,头几条船上却载满了一个个人头形的陶罐,罐子里装满了火油。 “不好,是百越人!” 秦镇南大叫之时,行近了的一艘小船上已经丢出一直火罐,啪啦一声拍碎在了旗舰的船头上,呼啦啦烧起了一片。 “打水灭火,全速后退!!!” 秦镇南大声地命令着,可是大船行在窄峡之中,四处都是暗礁,况且后面还有浩浩荡荡的船队堵住去路,想要后撤又谈何容易? 众人有的抬水去船头灭火,有的跑去船后要旗兵传令,有的胡乱朝着传下一艘艘接近的小船放箭,正乱成了一锅粥时,却见又有十几艘载着火油的小船从两侧的暗礁缝隙之中,迂回着行近了后面的舰队之中。 一旦后面的大船也引燃了,整个舰队将陷入一片火海之中,退无可退。 常牧风眼疾手快,已从一名士兵手中夺过弓箭,嗖嗖嗖嗖连发四箭,射中了站在几艘小船船首的百越士兵。可是,士兵手中的火罐跌落在小船上,引发大火后,小船却未有停下的意思,居然依旧凭借惯性直朝着各自近处的楼船冲去。 …… 第81章:霞岚湾海战 百越诸部落小国联合起来,趁大灾空虚之年,夺取制衡水路要道的朱阳城,是早在去年就制定好了的战略。那样一来,常年备受大燕制衡的百越诸国便有了跟大燕王朝谈判的筹码。上百年来,他们一直都想着澜沧江南北一划为二,得到这条黄金水道一半的控制权。 他们分乘几百艘小船,原本打算迂回霞岚湾,避开有可能给朱阳城守军透风报信的灵犀岛,自朱阳城东部海湾登陆,发起攻击,攻城略地。却平白无故在海上遇到了大燕水军舰队。百越人不知那舰队是要去攻打灵犀岛,自以为军机泄露,无有他法,只得硬着头皮与大燕水军开战。却不曾想,因着地利,居然引燃了整个舰队。 滚滚浓烟之中,大船为求自保,也不再管水下是否藏有暗礁,只顾调转了船舵,四下突撞着,一时间船石互撞,又不知撞沉了几艘。 舰队周围,密密麻麻的小船如同成群结队的蚂蚁,蜂拥成一片围上前来。赤足纹面的百越人水性极好,又因从小在高山密林中讨生活,练就了高超的攀爬本领,不屑片刻,许多百越人已经爬上了大燕战舰,用手中的弯刀短矛与大燕水兵厮杀起来。 秦镇南倒不慌乱,一边指挥众人弃了旗舰登上撞在一起的后舰,一边让旗兵发令,后队变作前队,先冲出狭窄水域,行到开阔的地方,大型楼船才好施展拳脚。 常牧风见他镇定自若,也不再多管水兵们的事情,只带着十三楼的人,凭借自身的功夫,跳跃腾挪于各船之间,疯了般砍杀着身材矮小的百越人。如今尚未灭了南海派和红莲教,舰队绝不允许被这些蝼蚁蛀虫啃沉了去。 常牧风新招收的几位心腹楼牧功夫也都不错,在他这位楼主的带领下杀人如同杀鸡,手中刀剑起落,一颗颗人头滚落进了海中,居然把一整片海域染成了绯红色。只可惜,不怕死的百越人却越杀越多,眼看已有几艘楼船落入敌手,常牧风面色也渐渐沉重起来,眼下也不得不把攻打灵犀岛的事情暂且放下,只求此一战能保存住十三楼和水师的大部势力,活下去再另作打算。 在水军全力拼杀下,直战至午夜,几条扑灭了火的大船才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推撞着周围密密麻麻的百越小船,撕开一个口子。后面的大船刚一建好防线,眼见前船也要冲入开阔海域,却看到对面的琼州海峡内又朝着这边驶来了一片黑压压的船队。 “是,是澜沧盟的船!” 手下水兵异常兴奋地大叫时,秦镇南挥刀将一名百越士兵一劈两截,抬头望去,见行在最前面的楼船上升起的正是澜沧盟的大旗,当即也不再顾都统的身份,像个孩子似的对着身后厮杀成一片的常牧风大喊:“常大人,有救了,我们有救了,澜沧盟的人来救我们了!” “了”字刚一喊出口,一柄利箭嗖的一声便刺穿了他的胸膛,他低头去看,才看清从前胸头船出来的箭头上居然铸刻着一个海浪形的标志。 “澜……澜沧盟的箭……” 他沉吟一句,吐了一大口血,手持长刀踉跄着转身看时,才见澜沧盟的船已经在海面上停了下来,它们侧身横船,形成了一道围墙,生生挡住了大燕水军的退路。此时,成千上百名水手站满了船舷,对着大燕水军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澜沧盟是来断他们后路的! 常牧风眉头深皱,心道:“莫不是天要灭我常牧风?” 当即也不再管那群蝼蚁配不配被天瀑剑杀,歘地一下拔出天瀑剑,运足气力四向横扫开去,剑气寻波而去,一时间不知又有多少百越小鬼葬身激荡的剑气之下。 几个月来,常牧风在大燕境内清剿武林门派,所向披靡、百战百胜,难免使其目中无人。今日才明白,到了这水上,却变成澜沧盟的天下了。现在想来,的确是轻敌了,可是世间又哪里去寻后悔药吃,当下,也只有硬着头皮,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拼死一搏了。 远远地,他看见段玉桥就站在头船之上,正朝着这边观望。 常牧风将天瀑剑往后一收,踢开几个挡路的楼兵后,又抢过一张大弓跳上船舷,也不多话,搭箭在弦,嗖的一声便朝段玉桥射将过去。段玉桥虽飘在风浪之中,身手却似乎比在岸上更好了些,只见他长袍一撩,左脚一迈,翎羽箭当的一声嵌进了两腿之间的船板中,箭尾兀自扑棱棱乱响着。 “哈哈哈,常大人今日虎落平阳,而我段玉桥却是如鱼得水,今日却要算算你无端杀我女儿这笔账了!” 段玉桥将新铸的狂澜刀一横,顺风朝着常牧风这边大喊一句。 “段盟主耍的一副趁人之危的好手段,常某落到这步田地,只怪时运不济,不过,段盟主想要常某的命,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常牧风听他所说,也不解释段非烟是否还活在世上,只仰头挺胸朝那边回道。 一语未落,却看段玉桥扬了扬手,原本站在身后楼船上放箭的水手立马收了弓箭,退到了船舱之中。 “哈哈哈,常大人既然这样说,段玉桥今日便给你个公平,老夫就在这里等着,等你打败了百越人后,再跟老夫的船队决一死战如何?”若论水战,澜沧盟自然不怕他十三楼,常牧风虽有大燕水军相助,只可惜,他为求自保,让水军营的船殿后,现在已被百越人烧得差不多了。想必,不待明日天亮,那些善于水战的兵船便会折损大半,剩下区区几艘楼船,澜沧盟自然不放在眼里。到那时,他击沉了所有船只,再把袭击大燕水军的罪名赖到死无对证的百越人头上,澜沧盟自然能全身而退。 段玉桥说完了话,也不等常牧风回应,便命船队向后撤了百丈,居然命人搬出一张地桌,摆在甲板上,与澜沧盟的一位头目下起棋来。 常牧风见百越人逼得紧,澜沧盟的船后撤了一段距离,有了喘息的机会,连忙命擅长水战的将领重新排兵布阵,一前一后构建起两道防线,凭借船大弦高的优势,用随船携带的远战弓弩,与百越人苦苦僵持。 然而,此时却又听爬到了桅杆顶端的士兵惊恐地大叫道:“常大人,百越人的船越来越多,后面还有大船!” 常牧风奔向另一边,抬头看时,才见又有成百上千艘小船自南向北乘着月色而来,小船之后另有几十艘大船,黑压压一片向着霞岚湾这边驶来。直到那时,他才突然间意识到,百越人好像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借着清亮的月光,能看清百越人的大船小船之上都挤满了士兵,水战之时,士兵多寡无济于事,船上载满人速度便会降低,是海战大忌,百越诸国海岸线曲折狭长,又怎会不懂其中道理?这样想来,百越船队的目的倒像是单单在运兵,只是不巧在霞岚湾与大燕水军相遇了。 过了霞岚湾是哪? 想到这里,常牧风心头一惊。 素闻朱阳城大灾之后粮草空虚,人去城空,守备也倦怠不已,若是真让百越人占了去,想要再重新夺回来可就万难了。 看百越人前赴后继的架势,定是要强渡霞岚湾,百越船只越来越多,已凭借自身船小的优势将水军营舰队团团围住,群狼战术之下,攻下舰船只是时间问题。到那时,他们杨帆北上,奇袭朱阳城定是一场浩劫。 而这浩劫,又是因自己当年火烧司徒策的粮店而起。 常牧风长叹一声,猛转身看向了对面澜沧盟的船队,再也顾不得与段玉桥的个人恩怨,朝着那边大喊道:“段盟主,百越人是要攻打朱阳城,还望盟主能分出一船,回去给朱阳守将报信,就近去找滇王的军队求援,若是朱阳城丢了,你我知而不报,便成了大燕的罪人。” 听他喊话,段玉桥手中黑子一落,悠闲地往椅背里一靠,大声笑道:“常大人莫不是被百越人逼急了,才想着拉老夫一起下水?居然不顾脸面杜撰出这么个由头来,是想让老夫网开一面吗?” 常牧风正欲回话,背后却“轰”的一声,木屑尸首横飞间,竟震得他踉跄几步,转身看时,由霞岚湾口百越大船上掷来的一块巨型卵石,已把身后的船板砸出一个大洞,滚进了下层的船舱之中。 常牧风见段玉桥不信自己,长叹一声,回转身去,自顾与百越人交战去了。等百越人的船队行进霞岚湾来,他自然也就信了。 只可惜…… 这边,常牧风的舰队与百越船只激战正酣,不远处一座不大的岛礁后面,却偷偷地行出一艘小船,趁着夜色,远远向着灵犀岛的方向去了。 第82章:家国大义 “哈哈哈哈,天助我灵犀岛也!” 听闻小船上的探子来报,说是攻打灵犀岛的船队在霞岚湾遭到了百越人的伏击,南海派掌门阮仲年猛地拍案而起,只震得桌子上的酒肉都在颤动。 “来来来,大家畅饮三杯!” 阮仲年兴奋异常,率先举起了手中的象牙酒杯,对着座下的诸位同道高声邀酒道。 众人听到常牧风与百越人打了起来,心下也都激动异常,连连举杯附和道:“常牧风多行不义,如今与百越人缠斗起来,也算是狗咬狗儿,是他该有的归宿没错了。” 那个“狗”字让燕戈行心里很不舒服,而眼下,他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只见坐在主席位上的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却又悬在了半空之中,与同样一脸忧怅的一尘方丈对视一眼后,高声打断众人道:“阮掌门可曾想过,百越人为什么要跟我师兄开战?” “百越人素来横行海上,见船便烧,见人便抢,哪管他是十三楼的楼主,还是燕盟主的师兄!” 阮仲年有意把“师兄”二字说得又高又响,似乎是在挖苦燕戈行身为武林盟主,还口口声声称呼常牧风为师兄。 此时却听一尘方丈双手合十道:“贫僧素闻百越人劫掠大燕商船之事,若是一两艘官船在海上被百越人劫了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那常牧风带着的可是一整个水师营……” 听了一尘方丈的话,众人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纷纷收了手中的酒杯,将目光投向了立身站在那里的阮仲年。此时,却又听坐在一尘方丈旁边的赵五岳问那位前来报信的探子道:“百越有多少条船?” “小船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少说也有几百艘!” “几百艘?”众人唏嘘间,却听那探子又道:“还有……还有几十艘仿造燕船的楼船,我赶回报信之时,隐约看见百越楼船上还有专用来攻城的抛石机!” “抛石机!”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皆不明百越人缘何如此,他们还未曾见过哪家海盗用这种装备的。 阮仲年久居灵犀岛上,时常与百越人打交道的他亦未见过百越小国有哪一家能组织起如此多的舰船来,现在看来,百越诸国一定是为了某个共同的目标联合了起来。 “再探!” 眉头紧皱的阮仲年一边发令叫那人再去刺探,一边疾步行到了挂在大厅后墙上的海图前,只见他用手指着海图,沿四象岛划向了北去,在霞岚湾的位置稍作停留后,再向北一划,指尖最终落在了朱阳城的东海岸上。他的手指重重地点了几下,旋即面色凝重地转向身后众人,缓缓道:“百越联军的目标是,朱,阳,城。” “那便说得通了,百越诸国一向觊觎澜沧水道,如今朱阳城大伤元气,看来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若真是如此,常牧风虽然带了一营水兵前来,数量却是远远不及百越联军的,纵使大燕水军战力顽强,被百越人蚕食殆尽也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哈哈哈,那样岂不更好?也省的我们动手了。”八达镖局任重见众人面色沉重,大笑着饮了一杯:“百越人若全歼了常牧风的人更好,若是让常牧风侥幸逃脱了,明日天亮,我们再去捡他的人头不迟!” “糊涂!” 任重话音未落,却听一尘方丈暴喝一声:“常牧风虽然行事暴戾,十三楼亦是杀人如麻,却终究是大燕的军队。若是朱阳城被百越贼人占了去,留在城内的百姓岂不如同蝼蚁任人践踏?” 燕戈行身为武林盟主,却因与常牧风的特殊关系,此刻不好先发话,只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酒席最外围的沈雪吟,与她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神。眼下,如果连与十三楼有着血海深仇的红莲教都能顾及民族大义的话,其他人自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沈雪吟自知燕戈行心中所思所想,却只能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在座的十几个江湖门派,若论仇恨,没人比红莲教更想要常牧风的命。可是,方才一尘方丈分析的也的确有道理。一时间,向来行事果决的沈雪吟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见沈雪吟有意推诿,燕戈行只能把目光投向阮仲年,武林盟的人是为保护他的灵犀岛而来,燕戈行虽为武林盟主,却的确没有喧宾夺主的理由。 “民族大义在前,个人恩怨在后,为今之计只有把百越人赶走,才能免我南燕居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见众人沉默,一尘方丈起身又道,心中直骂眼前这些江湖中人目光短浅,只计小仇,不思大怨。 木然立在海图之前的阮仲年还在沉思着,他何尝不知朱阳城一旦落入百越诸国手中,灵犀岛便会成为悬在海外的一座孤岛,到那时,百越人想要拔了他这根钉子,那便是易如反掌了。可是,常牧风接连灭了几大门派,如今又是放出狠话要屠了南海派,要让他开口劝那些惨遭灭门的同僚去救十三楼,怎么张得开这个嘴。 满屋高朋霎时间分为了两派,以少林为代表的一派主张暂时摒弃个人恩怨,发船去救大燕水军。以清虚派为代表的另一派,却又主张静观其变,等两方人马杀个鱼死网破,再依情势决定该当如何。 眼见形势混乱,再拖延下去百越联军很可能早就得手了,一直期待着一尘方丈能力排众议的燕戈行忍不住将手伸入怀中,握紧了那块玄铁至尊令。 此时,却见一个红影从后面站了起来,燕戈行抬头看时,才见沈雪吟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眼,二人对视良久,才听沈雪吟一字一顿,大声道:“先杀光百越诸贼,再取常牧风狗头!” 说话间,沈雪吟已经率先走出大厅,带着红莲教的几位头目,向着灵犀岛城门外走去。边走边朝身后几位门主问道:“诸位前辈可曾记得我红莲教教训?” “杀尽夷蛮,保我大燕!” 沈雪吟微微一笑,“那便是了,今天沈雪吟便带你们去杀光那百越夷蛮!” 大厅之内,诸位门派首脑见红莲教的人居然暂把与十三楼的恩怨放到了一边,暗骂红莲教数典忘祖者有之,自惭形秽者有之,左右观瞻者有之,一时间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此时,却听当的一声响。 众人齐刷刷转头看时,才见从未持至尊令发号施令过的燕戈行已将至尊令重重地砸在酒案之上,炯炯双目扫视一圈后,沉声道:“大燕武林盟各派听令,火速发船霞岚湾,与大燕水军一同前后夹击百越船队,以御外辱!” 燕戈行话音未落,清虚派的妙慧道姑却猛将身前的赵五岳推开,拂尘往臂上一杨,阴阳怪气地呛声道:“看起来燕盟主还是念着与常牧风的同门之情啊,如今这般行事,怎令我等信服!这样的盟主不从也罢,至尊令交到这种人手中,也已与废铁无异。” 妙慧说话间,已欲带领清虚派的人往外走,其他几个不愿去救十三楼的门派,也相继跟上前去。 “妙慧道友此言差矣,燕盟主虽与常牧风同出一门,却是一正一邪万难同日而语的,如今相信诸位都看得清楚,百越人觊觎澜沧水道意在偷袭朱阳城,是国运之战;我等与那十三楼往高了说最多算是门派恩怨。此时,还拿师兄师弟这样的话来搪塞推诿,我看是你清虚派怕了那成千上万的百越蛮人吧?”赵五岳向前一步,横臂挡在了妙慧面前,出言激将道。 见众人又争吵了起来,燕戈行转身看向了阮仲年,低声道:“红莲教的人已经去了,既然南海派与红莲教早已达成了同盟,如今软掌门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盟友去送死吧?到时江湖中传扬出去,岂不难听?” 阮仲年见红莲教已经先行一步,身为盟主的燕戈行又摆明了立场,南海派也没有再碍于颜面僵着的必要,便高喝一声“南海派虽偏安一隅,却也是大燕子民,澜沧水道岂容百越夷蛮染指”,说话间,已提剑向外走去。 “诸位是为保南海派而来,本无必要与百越人一战,如今愿保大燕的自要听盟主号令,胆小怕事不愿引火烧身的,灵犀岛外有的是船,自挑几艘,带着各自门中人远远避开霞岚湾,自回大燕国内做个缩头乌龟便是了。” 赵五岳大吼一声,亦和一尘方丈带着恒山、少林两派人马,簇拥着燕戈行,紧跟在南海派之后向着渡口处去了。 剩余几个瞻前顾后的门派,见少林、恒山两大派已有了立场,又呼啦啦跟出去一片。 妙慧道姑愣在门口,心想,既然这几大数得上的门派都愿听小盟主的差遣,清虚派若是一意孤行,来日大燕武林之中恐怕再无立锥之地,也只好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日后再与姓常的计较。” 拂尘一撩,带着剩余几个门派的人行了出去。 …… 渡口之外,红莲教的人早已登上于满江的船,此时,载着沈雪吟的头船已经率先行入海中。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中原武林人士,哪里肯让红莲教抢了风头,纷纷解缆登船,百篙千桨争相发力,直朝着红莲教的人追去。 “燕兄弟,燕兄弟,你身为武林盟主,自当一马当先,莫要躲在后面船里做那乌龟王八蛋,我的头船之上可有好酒!” 于满江早已看穿了燕戈行和沈雪吟的心思,跑到船尾,双手挽在嘴边,朝着后面的燕戈行大喊。 见大势已成,燕戈行才总算放下心来,将至尊令重新塞进怀里,背着古琴,提身飞举,歘歘歘几个灵巧轻捷的腾跃,飞身到了于满江身旁,落身之后,脚步放缓,一步步朝着船首红衣飘飘的沈雪吟走去。 如今,恩怨隔了山海。 他与她,才终于不必再在意正邪二字,肩并肩共赴沙场了。 海天之上,月朗星稀,海风吹起沈雪吟的长发,轻轻撩抚着燕戈行的面颊,许久,他才听她低声沉吟道:“常牧风要死也只能死在红莲教刀下,所以,燕盟主不必谢我。” 燕戈行微微一笑,他没有回话,而起举目远眺向了远处黑蓝色的海面。 海平面的尽头,一轮巨型的圆月正欲沉入海水之中,月影之中,一叶小舟一动不动的横在那里。夜露浓重,坐在船头的渔翁披着一件蓑衣,弯曲不堪的鱼竿随意戳在水中,微波徐来,荡起一圈圈涟漪。 此时,原本躺在舟内的一个邋遢头陀打了个哈欠,双臂平举着坐了起来,撞翻身边的一坛老酒后,打了个哈欠,问渔翁道:“几时了?” 那带着一张煞白的象骨面具的渔翁并不回头,眼角余光扫向远处武林盟的船队,沉声道:“恩怨就要了结的时辰了。” “哈哈哈”,船舱里的头陀大笑起来:“当初你带着那孩子来找我和听云打赌时,就已想到那小子只有被我们带走,才能保命对不对?若不然,滇王恐怕早就派人把他杀了罢?身为滇王的幕僚,你自知保不住他,才想出了那么个馊主意。带着滇王的亲子,来找我这个武林盟主打赌,怪就怪我和听云技不如人,联手也不能胜你,只得愿赌服输,潜入皇宫之中偷换了真太子出来。现在想来,你既然能胜了我和听云,自己潜入皇宫自不在话下。” “只可惜,现如今我才明白你的用意。” 说到此,花不枯扶起倒在脚边的酒坛,又喝了一大口烈酒,继续道:“虽然你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身份老夫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名义上虽为慕容端的幕僚,其实却是昭文帝的人。那皇帝老儿装得一手好糊涂,脑子里却是比天上这轮圆月还亮堂。朝堂之上的太子换成了他慕容端的亲骨肉,滇王自不会再起弑兄篡权的歹心。这亦是你几次三番救那慕容拓性命的实因,为此,还不惜让自己的高徒自宫护驾,到最后,居然还为保慕容拓的命亲手废了他的武功。” “哈哈哈”,怪僧依旧在笑,面具之下的老者却还是不曾回他半个字。 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来找自己和听云打赌时的情形,花不枯依旧历历在目。那日,他与二人相约比武,若是赢了,花不枯和听云便要听从他的安排潜入皇宫偷换太子;若是输了,便揭开自己的面具,让他二人一睹庐山真面目。 而直到如今,面具之下到底是庐山还是黄山,花不枯依然不知。 “今日,昭文帝既保住了亲生儿子的性命,又用宫中的假太子牵制了滇王,看似两全其美,却不曾想……” 花不枯又饮了一大口酒:“却不曾想到,自己太过阴柔,遭了天谴,生下十几个公主,却唯独只有燕戈行这个一个可以继承大统的儿子,哈哈哈哈。” 这一句像是戳到了面具之下那人的心窝,只见他后背猛地绷直,沉声缓缓道:“当初陛下的确是想着等时局稳定了再另行废立,确实是未想到今日的局面。” “呵呵,皇帝老儿一心想着让慕容拓担了勾结北凉人的罪名,激起民怨,最后再随便找个皇宫内的亲子取而代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倒真真是难办了。他若废了慕容拓,滇王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就算不惜与九弟刀兵相见,姑且赢了,又该如何去说服满朝文武以及天下百姓,让一个武林盟主去当太子?” 说到此,花不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拎着酒坛,醉眼斜看着渔翁道:“他慕容皇族不是最忌惮武林门派联合在一起吗,几十年前,天瀑流云并出青阳,青阳派眼看就要一统江湖,流云剑却无端被人偷了去。难道不是深藏不露的大内高手干的好事?” 说话间,花不枯酒坛向着渔翁一抛,那人举手抵挡间,花不枯已使出少林龙爪手中的一式,直朝着他的象骨面具抓去。 渔翁手中鱼竿一扫,啪啪直抽向花不枯下盘,花不枯闪身躲避时,那人已立身飞起,跳远了开去。 “这张脸你若见了又如何?江湖之中本就没有老夫名号!” “那为何不让我见?” “怕吓着你!”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踢打争夺间,远处武林盟的船队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之上。 “不好,燕小兄弟的船走了。” “他可万万不能被那些百越人给杀了,若不然你无法回去向你的主子交代,我把盟主之位强给了他,害他无故殒命,百年之后,也没脸再去九泉之下见他了。” 说话间,花不枯便不再管那副抢了二十多年也未曾从那人脸上摘下的面具,只顾行到船尾,朝着船后空荡荡的海面虚空交替打出几掌,凭借掌风拖曳着独木小船向着霞岚湾的方向行去。 他在南海派的后厨之中潜伏多日,为的就是保护燕戈行。昨日入夜,却无意间撞到了同样鬼鬼祟祟的老相识,二人打了十几个回合难分胜负,打累了才相约到船上吃酒。却没曾想,那毛都还未长全的“小盟主”居然真能说服一众倚老卖老的江湖前辈,一同去找百越联军送死。 这样也罢。 潜龙在渊,终有一日要腾云而起的。 …… 第83章:南国天堂 昭文三十六年。 距离那场大燕百姓口中争相传颂的霞岚湾海战已经整整过去了八年。 大燕南陲的朱阳城内,又已是一片生机勃勃。 春暖花开,柳絮儿飘飞的季节,南城根的一家酒肆外,一位头发花白破衣残履的脏头陀,正靠在墙根,晒着太阳,哈欠连连地给围了一圈的小朋友讲故事。 现时,故事已经讲完,到了孩子们发问的环节。 脏头陀从来不白费口舌,孩子们每问一个问题,都要送他一串糖葫芦,又或者是拿在手里的一只风车,他又拿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街上售卖,换回钱来沽酒吃。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将手中的七彩风车放到头陀脚下后,缓缓上前一步,学着大人的样子打了个千,问道:“老爷爷,那场大海战燕人赢了吗?” 头陀眯着眼睛,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周身热闹非凡的集市,又指了指城内高高飘扬的澜沧盟盟旗,最后,顺手摸起一串糖葫芦,咬进口中嚼着道:“自然是我们燕人赢了,若不然爷爷哪里有酒喝,你们又哪里有肉吃?” “那,那个独眼的坏家伙怎么样了,还有他那位穿青衣的师弟,那个红衣姑娘呢?” 头陀的话还未说完,一个流着清鼻涕,手持玩具木剑的小男孩便一把推开身前的姐姐,急匆匆地问道,与此同时依依不舍地把桃木剑放到了头陀面前。 头陀长叹一声,微微坐直了身体:“那两个少年嘛……” 想起八年前的情形,头陀依旧唏嘘不已。 彼时,疯狗一般的百越人越打越多,最后为了冲破霞岚湾甚至用了自杀式的战术——载满火油的小船,在燕人弓弩的射程之外便点燃大火,一个个烧成了火球的百越人惨叫着撑船而来,火船一艘接一艘地撞上水军营的大船。 眼见通天大火就要吞噬整个舰队,原本停在远处观战的澜沧盟也坐不住了,只听澜沧盟主一声大吼“杀越狗啊”,便指挥着澜沧盟的头船率先向着火海之中冲去。那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澜沧盟不是跟十三楼有仇吗?为何去杀百越人救那个独眼大坏蛋?”男孩蹭了一把鼻涕,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头陀打了个哈欠,探身向前捏了捏男孩红扑扑的小脸蛋:“你跟姐姐平日打不打仗?” 小男孩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一脸疑惑地点了点头。 “那邻居家的小孩来抢你姐姐的东西,你帮姐姐还是帮别人?” “自然是帮我家姐!”小男孩气鼓鼓的,仿佛头陀本就不该问他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那便是啦。”头陀往后一仰重新靠到了墙根,也不再管那姐弟俩到底有没有听懂,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另外一名小朋友手中的竹筒粽,笑道:“来来来,该你问了。” 眼见手中的竹筒粽被头陀塞进了口中,小男孩眼圈一红,却还是强忍住了泪水,握了握早已空掉的手掌,后退一步,怯生生地问道:“那……那个小盟主死了?” 头陀被粽子呛到,猛咳了一声,抬头看着小男孩,这个问题他亦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场大战之后,他曾撑着一条小船找遍了霞岚湾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没能找到燕戈行的遗体。他只记得,燕戈行是飞身替常牧风挡下了一刀的。 彼时,常牧风已经身遭数创,身下的楼船也已半数沉入海水之中,附骨之蛆般的百越人用铁钩绳索接二连三地登上船来,甲板之上尸首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常牧风虽然武功高强,又不住地吸食忘忧散提气,可敌人终究太多,战至黎明十分,早已经是气力不济,勉强维持了。 那时候,澜沧盟早已派出几艘小船回朱阳城报信,朱阳守将又分派两名信使赶往墟余山和中京城汇报军情去了。若不是澜沧、武林两盟和常牧风在霞岚湾苦战,牵制住了百越联军,天亮时分,只有区区两千守城将士的朱阳城,恐怕早已落入外族之手了。 那时的燕戈行,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姑姑赵海棠的诸葛幻音技,只可惜战场之上喊杀声、惨叫声震天,幻音琴在这种情况下威力有限,也只好将琴丢到一旁,随便从甲板上捡起一把剁口长刀杀入战阵之中。在他身后,各派武林豪杰亦是热血奔腾,手起刀落间百越人横尸一片。以沈雪吟为首的红莲教更是一马当先,接连斩尽附近几条大船上的越狗后,向着这边围拢过来。 沈雪吟一面挥动手中长鞭卷飞身边蝼蚁,一边朝着这边大喊:“常牧风,今日便要取你狗命!” 常牧风自然无暇他顾,只管手起掌落,拍碎一只只越人脑袋后,发令将残存人马聚于一处,准备与蜂拥而至的百越人决一死战。此时,却听轰隆一声巨响,燃着熊熊大火的澜沧盟头船居然径直撞了过来。船首之上早已被烧焦了的段玉桥,化为白骨的双手之中依然紧紧握着新锻造的狂澜刀。 楼船被撞散,剧烈的摇晃之中,燕戈行却见对面船上的沈雪吟不知从哪里捡起一把钢刀,自船舷上一跃而下,直朝常牧风刺去。她心里想着,大船一沉,早无气力施展轻功的常牧风一定会葬身海底,倒不如死在自己刀下,为江寒报了血海大仇。 燕戈行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向前跃去,一掌推开常牧风后,长刀直没其胸而入。 大船沉默,几人砰然入水。 “燕少侠,燕戈行!!!” 拼命将燕戈行拖到一块浮木上的沈雪吟大叫着,而燕戈行耳中,她的声音却越来越轻,影像也渐渐模糊起来。 …… “爷爷,爷爷,百越人被杀尽了吗?你不是说百越联军杀也杀不完吗?” 小男孩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头陀微微一笑,见他眼睛始终盯着那把木剑,便将木剑拿起来,重新递回了他手中:“仇家是杀不尽的,只要他怕了你了,也就不敢再来欺负你了。” 头陀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收罗起今日讲故事换回的东西,兜在一只破了洞的布包中,缓缓向着东边走去。 “爷爷明天还来给我们讲故事吗?” 一群孩子意犹未尽,争相追逐在头陀身边。 头陀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来来来,怎么会不来呢,故事才刚起了一个头,好听的还在后面呢。” 头陀见那几个孩子难缠,不免加快了脚步,呼地一个腾挪,将孩子们甩到了身后远处,大步流星向着城门外走去。 因了上次的教训,城门之上守城的士兵增加了一倍,海中的灵犀岛上也在南海派的协助下设立了岗哨,如此一来,百越诸国再想有什么大的举动,燕人便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了。 头陀行至城门之下,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拎起挂在腰间的酒囊,举到耳边晃了晃,叹道:“唉,平生饮酒无数,最纯烈者还属那日霞岚湾外独木小舟之上与那神秘人共饮的浊酿。” 提到那位戴象骨面具的神秘人,头陀兀自摇头笑了一下,自从八年前霞岚湾一别,他便再未与他见过。 听闻,当年海战之后,他便驾着那叶小舟飘然北上而去了,在他的身后,留下方圆几里的猩红海域,血水又引来了鲨群,那些本来还有口气的活人,最终也都被生吞活剥了去。 “燕小兄弟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他沉吟着,折了一个弯,向着城门西侧的街市走去,那里卖散酒的老李头价钱公道,酒虽然不甚好吃,却也能勉强一醉。 他刚一转身,澜沧盟的一行水手便从城外策马而入,直朝城内的澜沧盟而去了。 澜沧盟段府的大门口上任盟主在时滇王所赠的那副对联早已换下,换成了昭文帝的御笔亲书—— 宇内四阳侠肝豪胆,海外九江家国大义。 段府院内,两棵白玉兰正开得好,玉兰树下,一位身着水青色长裙的女子,正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地坐到石凳上。双眼蒙着一层绸布的她伸手摸索着从一位侍女手中接过刚刚折来的玉兰花,举到鼻前,轻轻一嗅。 此时,却听不远处有人来报:“禀盟主,那昆吾江水域的于满江又不顾死活,偷偷用私船载客了,您看,要不要派些人去烧了他的船队?” 女子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罢了,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他也有一大帮兄弟要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 女子摘了一枚玉兰花瓣捻在手中,心道,八年前那场海战,昆吾江的人也死伤过半,却没能有幸像澜沧盟这般得到昭文皇帝亲封,如今,便算是澜沧盟对他们的补偿吧。 八年前,澜沧盟因大义报国一战成名,父亲被追封官爵,原本囚禁在玄阳太子宫中的她也被释放,并由龙羽卫鸣锣开道,亲自送回澜沧盟中,成为了新任盟主,朱阳段家一时间风光无两。只可惜,待她回到家中,早已物是人非,寻不见当年的热络了。 这些年来,她多次派澜沧盟的水手北上南下地打探,却始终没得到一丝有关燕戈行的消息。人们都道他是死在那场海战之中了,只有她依旧坚信,燕戈行一定还活着。 她还是时常想起那一日,他扛着一把破剑将楼月生打下擂台来的情形。他那么聪明,功夫又高,怎会那么轻易就殒命海外呢。 要说死,他那师兄常牧风才是最该死的。 若不是他,又怎会引来百越群狼。 如今,他应该早就沉入海底,白骨也被鲨鱼啃得参差不齐了吧? 这样想着,段非烟将玉兰花枝轻轻放到身旁的石凳上,缓缓站起身来,要侍女搀扶着,向着段府大门口走去。如今,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坐在摆在门口的躺椅上,听街上过往人群熙熙攘攘。 朱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这种情形,是父亲,还有那一战中葬身水火的英雄豪杰们最愿意看到、听到的。 负责把门的崔武又在跟兄弟们吹嘘自己当年的壮举了: “你们不知,八年前那场水战时,其实是有一小股百越兵从东门杀进了朱阳城的。当时,我左手一只鱼叉,右手一把长刀,和官军兄弟们一起,直打得那群狗贼屁滚尿流。” 段非烟袖着双手微微一笑,听他又道:“那一站,朱阳城全民皆兵,妇孺老幼没有一个孬种……” 说到此,崔武顿了一下,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老朽不堪,头发胡须雪白,走路都颤的老者。 崔武自然不知,那人看起来老态龙钟,其实年龄不过四十。 原本,他不知道是躲在东海岸边的窝棚里等什么人,见有手持刀枪的百越人零星上岸,聚在一起后开始围攻朱阳城东门,居然不自量力,挥舞着手中的木杖,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杀蛮狗啊”,便向百越人冲了过来。 他步履蹒跚,身上功夫早被师父废了,哪里是那群百越人的对手? 还未跑到近前,便被掷过去的鱼枪刺穿了胸膛,胸口插着鱼枪的他还想往前冲,只听噗噗几声闷响,腹下又不知被百越人捅出了几个血窟窿,最终被鱼枪杵立在城门之外,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喊杀声中,没人听见,垂死之际的老者,口中还在喃喃念着:“爹,姐姐,七妞来找你们了……” 好在,百越联军经霞岚湾一战死伤者十有八九,冲到岸上来的人已是强弩之末,朱阳城守军又早已有了准备,军民*联合,不出两个时辰,便将那些漏网之鱼统统斩杀干净了。 “唉……” 段非烟长叹一声,春暖还寒,她禁不住拉了拉衣襟,轻咳了一声。 对面渡牒司里的水手大声吆喝着:“渡牒一两银子一张,今日客船充足,大家不必争抢!” …… 第84章:绝处逢生 墟余山中,一片苍翠。 仿佛生根于云雾之中的滇王王府西北,有一座立于悬崖峭壁之上的亭楼,那座只有一条凿在峭壁上的石路可达的亭楼名为绝生,取绝处逢生之意。据说,那是滇王慕容端的贴身护卫骨面人的住处,硕大一座亭楼,除他之外竟连一个用人也没有。 墟余山中有两个秘密,一个是象骨面具之下那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另一个便是只有骨面人一人到过的绝生楼了。那里,可是连滇王慕容拓都未曾到过的去处。当年,骨面人答应做滇王护卫的头一个条件便是要他在王府之外修建绝生楼,并不惧以下犯上的大罪,明言告诫慕容端,连他也不能进绝生楼半步。当年的慕容端求贤心切,居然答应了他的要求。 绝生楼中无蜡无炬,只有从窗外射进来的蓝白色月光一束束投射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木榻之上,一位长袍老者盘腿而坐。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副阴森森的象骨面具,此刻正捻动平放在双膝上的手指,口中振振有词。月光之下,他猛然抬头,双手变掌向前平推而出,打在坐在身前的一位年轻伤者后背之上,帮昏迷不醒的他运气疗伤。 那年轻人被脱得只剩下一件的长中衫,长发自额角散落下来,无力地耷拉在右眼处的黑色眼罩上。他双唇乌青,多年前霞岚湾一战身受数创,又沉入海中许久才被打捞上来。这些年来,若不是骨面人隔三差五为他运气续命,恐怕早就去见阎王了。 “唉。” 又一次帮常牧风疗完伤后,骨面人将常牧风扶躺在木榻上,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墟余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口中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他师弟怎样了?” 那一日,他本是想去救燕戈行的,却无意中发现了飘在血水之中的常牧风,虽然已经昏迷,手中却依旧死死抓着天瀑剑。那一刻,骨面人突然就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来了,一时间恻隐之心大发,便用竹篙将他挑到了独木舟上。后来,小舟载着一老一少二人,又在霞岚湾内找了许久,却始终没能找到燕戈行,骨面人无奈,只得放弃搜寻,撑着小舟去朱阳城东岸找等在岸边的魏九渊。魏九渊仇家众多,为保其性命他一直都将他带在身边,可惜,武功被废的徒弟却经不起风浪,只得留在岸上等着。那一日,骨面人收敛了爱徒的尸首,随后带着常牧风来到了绝生楼。 既然当初救了他,纵然他已是个活死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便不能放弃。他总觉得常牧风第二天便会醒了,如此往复,便有了第二天、第二个月、第二年…… 骨面人不知,早在他从海中捞起常牧风之前,于满江便趁乱抢来一艘小船,划到那块载着燕戈行的木板旁,手忙脚乱将木板绑在船尾,拖着燕戈行沈雪吟二人向北而去了。那时,战役尚未结束,杀红了眼的几方人马胶着在一起,哪曾有人注意到“大名鼎鼎”的昆吾江小霸王居然又当了逃兵。 在帮常牧风掖了掖被褥后,骨面人背起双手,缓缓向摆在一旁桌案上的天瀑剑走去,他将天瀑剑端于手中,噌地一下拔了出来,借着月光仔细审视剑身上的缎纹,只可惜隔着一张象骨面具,看不清面对这种神兵时,他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良久,他又将天瀑剑重新放到了桌子上,口中沉吟道:“经那一战,他若有幸生还,也该有资格拥有流云剑了吧。” 他转过身,向着东北方中京城的方向望去,当年自己亲手从邙山青阳派偷来的那把流云剑此刻就藏在固若金汤的皇城之中。 昭文帝曾经说过,有朝一日,等燕戈行有了驾驭流云剑的能力,配得上这把剑时,流云便会重见天日。 最初,他和昭文帝都不曾想过再让流云剑重现江湖,只可惜造物弄人,燕戈行偏偏就鬼使神差地学成了流云剑法。如今,昭文帝只那么一根独苗,他半燕半凉的身份也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昭文帝曾给他下过多次密令,要他打听燕戈行的下落,只可惜,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那小子是死是活说法不一,没人能给出一个准信。也不知,昭文帝身边那些比十三楼还善于搜集消息的侍卫们有没有得到消息。 就算是有幸找到,如今慕容拓已经坐稳了太子之位,北凉国君亦认定了他这个“外甥”。慕容拓和娘舅里应外合,燕戈行“一介布衣”,想要动摇他的根基,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到那时,昭文帝总不能昭告天下,说慕容拓非其亲子,武林盟主燕戈行才是皇家正统吧? 燕戈行若真活着,也只能用那把久未现世的流云剑,一刀刀砍出自己的天下了。 而他仅只期望,常牧风有朝一日能醒过来,在自己的调教之下,变成师弟的得力助手,天瀑流云只有双剑合璧才能真的做到“一剑绝四海”吧? 他笃定地认为,燕戈行一定没有死。 只不过,他也像流云剑一般,短暂地消失在了江湖之中而已,假以时日,携剑归来的他定是要平绝天下的。 …… 睡房之外的大厅中,青铜火炉之上吊着一锅参汤,汤汁由山中野参并一十四味中药一同熬制,他每天都为常牧风喂服。好在,滇王府中有的是十万大山中进贡而来的奇珍异草,若不然,纵然家里有座金山,也早被他掏空了。 “为什么要救他呢?” 骨面人往铜炉里填了些无烟木炭,兀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恐怕不仅仅是想让他帮燕戈行那么简单吧?” 他又想起自己当年救魏九渊的情形来了,那时,一夜间家破人亡的周七妞被军机营的人追杀,两只鞋子跑丢了一双,浑身衣服皆已摔烂,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恐怕早已成为枪下亡魂了。 说到底,他骨子里就对魏九渊和常牧风这种举目无亲的人惺惺相惜。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般从血泊之中爬出来的。 一幕幕往事潮涌而来,骨面人猛摇了摇生疼不已的脑袋,不敢再去多想,摸起一只瓷碗,用木勺小心翼翼地撇掉药汤上白色的浮沫,舀了一碗参汤,缓缓走向了常牧风所在了睡房。 他将苦涩的药汤喂进常牧风口中时,一直盯着他的嘴唇,却没有看见常牧风右手的食指微微勾动了一下。 床边的香案上,龙纹熏炉里燃着一盘骨面人亲手制作的药沉,袅袅青烟自鼻孔吸入,沁人心脾。熏炉一旁摆着从常牧风拇指上褪下来的墨玉扳指和师父的灵牌,扳指在霞岚湾海战中替他挡了一剑,裂了一条细缝,却没有断裂。也不知常牧风何时才能醒来,把它重新戴回手上。 喂完了参汤,老者替常牧风关好房门,缓步行到了绝生楼最高一层,他推开一件密室,走进房内,用一支极细的鼠毫笔写了一封详细记录着滇王最近往来的书信,塞进一根细细的竹筒之中,朝着窗外吹了声口哨,唤来一只夜枭后,绑在它腿上,迎空一扬,那夜枭便扑啦啦向着中京城的方向飞去了。 夜枭双翼之下,墟余山上的王府之中正在筹备滇王的五十大寿,各宫各殿之内灯火通明,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然而,这一切却只不过是滇王想让世人看到的表象罢了。 自从“慕容拓非昭文亲生”的流言开始在坊间流传的那天开始,慕容端便已经坐不住了,这些天来他私下里与多位将领会盟,甚至还跨江秘密会见了百越国的几位首领,担心的正是亲生儿子的安危。 慕容拓但有不测,他也不得不跟皇兄撕破脸皮了。 这边厢,滇王的寿辰紧锣密鼓地筹备着,那边厢,中京城的皇宫之内,却有一小队车马正趁着夜色从平日里运送污秽之物的偏门内行了出来,越过护城河,急冲冲朝着西边而去了。 马车两旁的布帘拉得严严实实,也不知车里坐的什么人。 第85章:天下未平 虽然节气已过惊蛰,玄阳城往西,朔风口外的红莲堡周围依旧是白茫茫大雪一片。 一支驼队为躲避风雪,在头人的带领下顶着风雪缓缓地走进了早已破败不堪的红莲堡中。 “啪,啪啪!” 头人扬起手掌,拼命拍打着一扇胡杨木做成的木门,期待着那座石屋的主人能够放他们进去暂避。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身着大氅的女子,她用一层薄薄的黑纱蒙着面,头上同样罩着一块纱巾,风雪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戒备地审视了一圈来人,见并无什么可疑之后,将几位客商放进了石屋之内。 石屋正中生者一堆炭火,众位客商围火而坐,烤着馕饼喝着酒,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儿。 “欸,哥几个听说没有,北凉人又耐不住寂寞了,几个月来频频滋扰玄阳边塞,据说已有十几个村镇惨遭屠戮了。” “咳,是又想要以此敲诈自己的亲外甥了吧?” “哈哈哈,说的也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倒是极孝顺北凉国这个娘舅的,只要边关一有战乱,慕容拓拉着金银绸缎的大车便风风火火从太子宫出发了。” “花些钱能换来两国和睦相处也不失为明智之举,打起仗来要花的银子又何止百万千万。” “罢了罢了,这些与你我有何相干,只顾看好我们的货物,别被响马贼抢去便好。” “……” 客商们面前的火堆明明灭灭,坐在身后角落里的女子却听者有意,起身上前一步帮那几名客商添了些热水,凑近了听一位年长的客商又道:“不都说太子是跟北凉人一唱一和,在昭文皇帝面前唱双簧吗?最近有流言说慕容拓并非皇家正统,流言刚一传出,慕容拓还没怎么样,北凉人倒是率先坐不住了,居然多处袭扰大燕边关。昭文帝派了好几位大将去平乱,后来又派大臣去和谈,都未能成功,不得已才只好重新启用这些日子故意冷落的慕容拓,果然奏效……” “北凉人明摆着是要告诉昭文帝,要想和平共处,只能慕容拓当太子。” “瞧你这话说的吧,昭文帝只有慕容拓一个儿子,他不当难道还能你来当不成?” “哈哈哈,我来当倒好了,那玄阳太子宫中色艺双绝的胡女必要分给兄弟们几个。” 一位面向稚嫩,看起来头一次跑货的年轻人听那几人说话龌龊,呛了口酒脸色飞红,小心翼翼地接话:“听传闻说陛下还有一个儿子的,也不知消息哪来的,更不知是真是假。”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头人在后脑勺上猛拍了一巴掌:“江野传说你还信以为真了?权且当个笑话听听便好,小心祸从口出人头不保!” 年轻人不再说话,伸手烤了烤火,从怀中拿出半块馕饼塞进了口中。 身穿大氅的女子将铁壶勾到火堆上的铁链上,交代几位客商自己便宜使用,便不再管这边的事情,撩开门帘,走进了里屋。 里屋之内,一位青袍男子正背门而坐,用手中的铁丝轻轻撩拨着牛油灯的灯花,听女子走近,将铁丝缓缓地放到了桌子上,转过身来,笑看着对面的女子。闪烁不定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到了身后的石墙上,墙上挂着一架古琴,那古琴崩断了三根琴弦,却故意未修,不知挂了多久,竟落了一层灰尘。 “你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吗?” 沈雪吟向前一步,摘下面纱,用眼睛斜了斜身后。 燕戈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点头是承认自己听到了,摇头是告诉沈雪吟,听到也跟没听到并无区别。 早在他在昆吾江中醒来的那天,他便决定再不问江湖中事,后来,和沈雪吟一起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大漠之中,更是为了图个清净。 师父死了,师兄死了,段姑娘也回到了澜沧盟中,江湖之中再无他挂碍之事,又何必自寻烦恼。 “可是,传闻中昭文帝的那个儿子是你啊?” 沈雪吟压低了声音,“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慕容拓有恃无恐,跟北凉人串通一气,肆意霸凌我大燕百姓?” 想起这些年来北凉人的种种恶行,沈雪吟便恨得牙根痒痒,只可惜,红莲教在霞岚湾一战中损失殆尽,她也不再是当年一呼百应的圣使了。若不然,她早就带领红莲教的人杀到燕北戈壁之中,去砍北凉人的狗头了。 只是,她似乎有意忘了一件事情,若传闻是真的,眼前的燕戈行,也算是半个北凉人。 “呼……” 燕戈行长叹一声,帮忙将羊皮大氅从她背上除下来,倒好一杯烫在银壶里的热奶酒,递到了她的手中。 “你忘了昆吾江上怎么当着于大哥的面答应我的了?” “我……”沈雪吟想要反驳,却见燕戈行盯紧了自己的双眼,只见他双眸之中满满都是悲悯。 枫火客栈大火、四象岛之役、霞岚湾水战、石佛峡之围…… 他见过太多太多惨不忍睹、血流成河的场面,他又何尝不知如今散播流言的那个人居心叵测。自己虽有能证明身世的丝帕在身,玄阳宫中的那把椅子却没有那么好坐,如若因了一个传言,朝野上下、江湖之中再起纷争,又不知该有多少人无辜殒命。 如今,他只想跟心爱之人躲在大漠之中,做一对行侠仗义无名无姓的神仙眷侣。 既然救不了天下人,那便救一个是一个。 他绝不允许别人因了自己的身份,以什么狗屁皇家正统之名再起波澜。 见燕戈行神情笃定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再说,沈雪吟胸中虽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吞回肚子里。 燕戈行轻轻地将沈雪吟搂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呢喃道:“雪吟,世人都道我们死在霞岚湾了,我们又何必再让他们记起呢?” 许久,缩在他怀里的女子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门帘之外,风雪兼程劳累的一整天的行商们都已睡去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传来,让内屋之中的二人忍不住相视而笑。 直到如今,曾经掠杀无数胡人商队的沈雪吟才明白,原来毫无防备的鼾声,比跪在她面前撕心裂肺的求饶,更能让人心安。 被燕戈行扶坐在床沿上的她,借着闪烁不定的灯光看见燕戈行耳垂上的红痣似乎又比先前暗淡了不少,笑着摇了摇头,吹灭了牛油灯,转身轻轻搂住了他的腰。她从中衣下伸进手去,轻轻抚摸着燕戈行胸口那道长长的刀疤。那是红莲教与青阳派几十年恩恩怨怨了却的证明,只有义无反顾地替师兄挨了那一刀后,他俩才能毫无隔阂地坦然相对了。 她将脸贴在燕戈行的后背上,听他心房有力地跳动着,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二人第二天醒来时,雪已经停了,外屋里那些客商也已没有了踪影,只在石屋外的积雪上留下一行行人马的脚印。火堆旁放着一包散碎银子,想来,是商队有意留下来感谢他们的收留之恩的。 沈雪吟手中握着银包,和燕戈行一前一后走出门来,眯眼沿着大雪之上的脚印极目远眺,白茫茫一片的大漠尽头,早已没有了商队的踪影。 沈雪吟将银包塞进燕戈行手中,二人一前一后,正欲转身进屋,却隐约听见一声嘶鸣从远处传了过来。二人抬头看时,才见一行马队正踏雪朝着这边行来。 马队自玄阳城的方向而来,逆着早上初升的红日,前后各两名身材高大的骑手,四匹马儿将一辆马车夹在中间。马上四位骑手目光如炬,分别警惕着马车周围的四个方向,从那几人的动作神情一看便知,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马车在四位骑手的护卫下,越过一道低矮的雪丘缓缓向着这边行来,直到穿过了红莲堡那道早已形同虚设、破败不堪的院门,燕戈行才意识到他们居然是要来找自己。燕戈行将沈雪吟微微向后一拉,站到她的面前,握紧了拳头。 马队是在距离二人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下的,此时,燕戈行已能看清那几人的打扮,虽然他们个个都身着大氅棉袍,看起来像是寻常商队的装束,可是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早已在院内散漫开来。几位骑手此刻已纷纷将目光投向燕戈行他们二人,手中的兵器也都向前提到了方便拔出的位置。沈雪吟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躲在燕戈行身后,右手缓缓地摸向了别在腰间的长鞭。 “终究是瞒不住了!” 燕戈行心中沉吟,眉头紧皱,左腿微微向前迈出一步,做出了暹罗佛拳中的步法,准备随时出手。 “咳咳……咳……” 此时,却听马车之内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咳嗽声,再看时,坐在里面的人已经将门帘撩开了一角。马车顶上厚重的积雪被震落了一块下来,噗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燕戈行寻着咳嗽声看去,才见那人正在一名护卫的帮助下缓缓地从马车上爬下来。他的动作极其艰难,似乎已病入膏肓的样子。 那人岣嵝着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青色的布包,里面似乎缠着什么东西,他在那名护卫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向着燕戈行挪来,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一连串咳嗽声。 他咳得实在是太厉害了,每一声咳嗽从他胸膛里传来时,燕戈行都忍不住四下张望,看看他的肺是不是不小心飞了出来。 这也怪不得那人,他本就已是位年近六旬的老人,身上并无功夫护体,连日来奔波在这苦寒荒蛮之地,一副老骨头早已颠散了架,偏偏三日前又得了风寒。好在,最终在撒手人寰之前找到了这里,也算是不辱圣命。 头发花白的老人在燕戈行不远处停下了脚步,艰难地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向了对面的年轻人。直到那时燕戈行才发现,那老者就连眉毛也是花白的,他脸上沟壑丛生,嘴上却没有胡须,眼神迷离不定,紧搂布包的双手颤个不停。 他推开的护卫的手,猛地向前一步,似乎想要凭借仅剩的气力冲到燕戈行面前,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燕戈行下意识向前跃出一步,想要去扶他时,却听噌的一声,那名护卫的钢刀已经递了过来。燕戈行一闪一挪,与此同时右腕反向上一推,钢刀已经从护卫张总脱手而出,嗖地一下钉入了十几米外的雪地中。其他三位随从见此情形,歘歘歘三声,已各自从马背上飞跃而下,踏雪朝着这边围来。 “都住手!!!” 老者一声长吼,又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血出来。那几人倒是听话,纷纷停下了动作,站在原地戒备地看着这边。 燕戈行的眉头依然紧皱着,方才老者的声音又尖又亮,听起来倒是跟那个姓魏的阉人有几分相似。但他又的的确确不是魏九渊,魏九渊就算是烧成了灰他也认得。 “公公,留心身体。”离得最近的护卫见老者咳血,连忙从怀里抽出一方绸帕,单膝跪地递上前去,老者却没有接,而是从自己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卷轴,缓缓展开来,对着画轴中的人像左右对比了好久。最终,他才再次抬头看向了燕戈行,又上上下下将他看了几遍后,嘴角才算露出了宽慰的笑容,自言自语般说道:“潜龙在渊……咳咳咳……果然骨骼清奇……非……非同凡响,是陛下的骨血没错了!” “公公?” 燕戈行独自玩味着这个称呼,莫非这几个人来自中京? 此时,却见那位老者突然双膝顿地,噗通一下跪倒在了燕戈行面前,手中布包同时往前一送,举到燕戈行面前,颤巍巍咳嗽道:“咳咳……咱家终……终算不辱使命,活着……活着找到小殿下了……” 说话间,老者抖个不停的右手一层层地解布包,一边解一边继续道:“陛下交代……老奴,要……要老奴告诉小殿下……他把天下错给了那……慕容拓,如今……如今却是无法再要回来了。咳咳咳……从今以后小殿下只能自己去取了,万不可要这朗朗乾坤葬送……葬送在他和滇王手中……” 布包解到尽头,老者似乎也使出了最后一丝气力,无力地瘫倒在了雪地里。 燕戈行定睛看时,才见裹在布包里的有三件东西,一副轻甲,一封举荐书信,一把剑身用熟牛皮裹着的长剑。 “如今北凉人频频……频频扰边……殿下可愿……可愿投到抚北大营之中,先……先从一名小小的偏将做起?” 老者急促地喘息着,抬头望向一脸茫然的燕戈行,见其并不回答,又道:“陛下暗中……暗中派人苦寻多年,才……最终在一位胡人玉商口中探到你的消息,他派咱家拼上这条老命前来,就是……就是想要告诉你……茫茫大燕,他已无可信之人。如今皇后和慕容拓朝堂之上翻云覆雨,边关百姓已是水深火热。作为……作为陛下唯一的骨血,小殿下自应以……以天下为己任。” 燕戈行闭目沉吟着,心道,看样那个传说是真的了。可是,此刻他却宁愿这一切仅仅只是一场梦。他才不要当什么太子,不要姓什么慕容。 燕戈行潜意识里后退一步,低头看着雪地上的老者,只见他又向前爬了些距离,将布包里的东西又往前推了一推:“当年高祖慕容寒单枪匹马打……打下了大燕疆土,身为皇族子孙……小殿下自当效仿先祖建功立业,要……要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信服,只有那样,有朝一日……才能将他慕容拓赶出太子宫……殿下若是答应,从此以后便改名……改名换姓,投到军中,重振镇北大营当年的雄风……” 老太监依然还在解释着,从他断断续续的话中,沈雪吟已经听得明白。昭文帝是想让亲子燕戈行投入军中,建立起军功后一步步涉足朝堂。到那时,昭文帝再顺水推舟,用某种方式把燕戈行的身世公诸天下,燕戈行也便有了与慕容拓为敌的资本。如果沈雪吟猜得没错,最近朝野之中那些有关皇家血统的秘闻,也是有人故意从中京皇宫之中放出风来的吧?如此看来,他昭文帝目光也并非短浅。 “走!” 沈雪吟还在沉思,原本站在老者身前的燕戈行却猛地拉起了他的胳膊,疾步向着院外走去。他没有再回石屋,看起来,是觉得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天下广大,想要找个山林隐居,对他和沈雪吟来说并非难事。 “殿下……小殿下!” 身后的老太监又艰难地大叫了几声,见已经拉着沈雪吟的衣袖行到远处的燕戈行并无停下的意思,突然大笑一声:“哈哈哈哈,陛下交代咱家的,咱家做到了,无奈咱家的话小殿下却听不进去。咱家本以为那霞岚湾海战之中勇御外辱的武林盟主,是跟高祖皇帝一样的热血儿男,现在看来,是陛下和老奴双双眼拙了。“ 老者胀红了面堂,气血上涌,一时间竟也不咳了,望着燕戈行的背影,继续大声道:“也罢,既然小殿下没有担当,一心想着隐退,便与这姑娘去到山野之间,做对神仙眷侣好了。从此以后,生灵涂炭,大燕百姓人人都做北凉人的牛羊,也不必再管!” 说话间,他猛地转向了身后四名大内侍卫,高声问道:“既然小殿下去意已决,如今知他还活在这世上的只剩下我们五人……咳咳……身为慕容一族犬马,你我该当如何?” 言罢,不等那几人反应过来,老者已经向前扑出一步,抽出那把裹在熟牛皮之中的长剑,反转后抵在了自己腹部。 “绝!!!” 四名护卫中为首的那位突然大吼一声,一语既出,四人纷纷朝着燕戈行的方向跪倒在地,齐刷刷抽出了手中的钢刀。 燕戈行被那一声断喝所震,回头望时,已经晚了,只见手起刀落,一道道血柱从四人颈部喷射而出,登时便委顿在地,没了气息。 “不要啊!” 眼见老者也举起了手中的长剑,燕戈行大喊一声,飞身前去夺剑,然而距离终究太远,燕戈行虽然使出了十足的功力,等掠到老者面前时,那把长剑还是早已深深没入了他的腹部。 老者的嘴角挂着微笑,鲜血自长剑之上游移,染红了剑脊之上那一朵朵镂空的祥云图案。“流云……” 燕戈行沉吟着,他有心将剑从老者体内拔出,又怕剑已伤了他的血脉,一旦拔出便会引发血崩。 “咳……咳咳……咱家无力再……再劝小殿下了,老奴闭了双眼后……小殿下是去是留,便……便再也管不了了……但小殿下要始终记着你……你是慕容氏的人,骨子里流着最高贵的皇族之血……” 说到此,他伸手握了握插在腹部的长剑,“听闻小殿下……练的正是这把剑的剑式,如今,陛下托我将它带给你,也算是落了个圆满……” 老者的头颅重重地沉了下去。 燕戈行面无表情,死死盯着那把被血染红的流云剑。良久,他才把老者的尸首放在雪地之中,轻轻抽出了流云剑。 那一日,他和沈雪吟一同在红莲堡外刨开积雪,挖了一方土坑,将中京城来的那五人同葬在了一穴之中。 他抓起身旁的积雪,一点点擦拭着流云剑上的血污。 天下不平,剑不归鞘。 一行小字反射着雪光,映入了燕戈行双眸之中。 早先,他曾以为栖霞峰下便是天下;后来,他又以为澜沧盟外便是天下…… 现如今,他终于隐约明白,有时,剑锋所指才是天下。 哀鸿遍野亦或是歌舞升平,很多时候,只在持剑之人一念之间。 …… 燕戈行审视良久,重新将流云剑裹进牛皮之中。 对面沈雪吟已牵着护卫们留下来的两匹大马缓缓向着这边走来,在将其中一根缰绳递到燕戈行手中后,对他投来一个浅浅的微笑。 “走吧?” “去哪里?” 去哪里才好呢,是去向那常年战乱民不聊生的极北苦寒荒原?还是由这里一直去往东南,去到那个大漠之中还风雪连绵时早已山花烂漫的地方? ……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