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苦楝树》(上)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 (一) “袁柛,你给我站住。” 袁柛在前边疾走,罗绮在后面急追。她又到学校门口堵他,见他不理,这次直接跟他进了男校。 知道她跟在后面,他心里冷吭,她倒是放得开。 她有什么放不开的? 女追男,隔层纱,他偏不让她得逞。 而她偏偏喜欢啃硬骨头,追逐的架式愈演愈烈。搞到现在,整座男校和临近女校的学生都知道了,罗绮喜欢袁柛,袁柛不喜欢罗绮。 罗绮不仅是漓城最高政治军事统帅的独生女,还是漓城唯一一座高等女校的校花,这还不算,人家还是外语系的高才生。 大概是脑力都用在学习上了,在恋爱上便是一根筋,认准一男的,便要死嗑到底。 很不幸,袁柛被她认定盖章了。 真不知道她喜欢他什么。 他身高还行,但常年吃不好,身形单薄,虽不至于风吹就倒,但在同龄男子中确实显得羸弱,难不成她就喜欢病态型的? 他五官还好,自觉从小到大也没惊艳到几个人,确实有女同学向他表白过,前前后后也没多少个,他没细数,也不在意。 他没有爱人的打算,也没有成家的愿望。 他只想,尽快逃离这座城。这座小城很美,但装不下他的野心,他的骄傲,他的自尊心。 他只穿长衫,上面打了不少补丁。穷对他来说不算丢人,只是活得很累。 他从不参加学校的体育活动,因为他没钱买运动服。 上体育课,他也总是逃课,捧一本书,坐在有风有绿荫的长椅上看。 他们学校重国文,他国文最好,班主任兼系主任各种护短。他被默许了,可以不上体育课。 . (二) 罗绮却毫不犹豫地揭穿他,揭得心狠手辣,让他无处可躲。 她说,你那么穷,我可以给你钱啊。 他要她的钱做什么?他不是没心动过,或可做旅资,逃离漓城。 但他要怎么才能得到她的钱?顺从她?侍奉她?讨好她? 他若喜欢她,他可以做到。 但他不喜欢她呀,他实在说服不了自己,为了所谓的旅资,从了她。 然后,被她无情抛弃。依他对她的了解,玩腻了,这种事情她绝对做得出来。 现在,她得不到,所以觉得他好,猫捉老鼠的游戏,她玩得不亦乐乎。 她愿意追逐他。而他,似乎,也愿意被他追逐?要不然,为什么她跟在后面,他心里会有隐隐的欢喜? 他明明可以跑得更快,虽然那样很费体力,但为了逃她,午饭可以增加两个馒头。 他最近节俭,课余给好几个孩子补课,周末又去煤球厂搬了煤球……他有余钱补充营养。 他真跑起来,她铁定追不上他。他不爱上体育课,但他日常有跑步,有锻炼。但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想表现文弱书生的一面。 他是个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尤其不懂恋爱。这样女孩哪怕心生爱慕,也会对他敬而远之。谁会喜欢一个不懂情趣的书呆子呢?那就是根木头。 可她偏偏喜欢。喜欢得紧。 她追上他了。 他的侧边有墙。 她还真推了他一把。她把他推到墙上,让他背靠着墙,双手按住他的手臂,把他固定在墙上。 不好,她要使坏了。 果然,她双手攀上他的后脖子,把他的头往前一勾,这样她微微掂起脚尖,就能,就能够到他的,嘴—— 嗯,她既不高,也不矮。 她开始吻他了。 . (三) 看热闹的男同学看到她肆无忌惮,如狼似虎。 只有身在局中的他,知道她有多紧张笨拙。 她放开他,抬头看他的眼睛,脸上漾起得意的笑。 “这就是对你逃跑的惩罚,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见了我就跑。你跑一次,我便亲你一次,听好了,是当众!” 他知道,不出一个下午,罗帅的女儿在男校扑倒一男生狂吻的消息便会疯传。 她不在乎。她一向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也不在乎。这样就不会有女生纠缠他了。 她把他扔在墙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迈着大小姐气定神闲的步子走了。 他得了赦免,离开了暂时固定住他的那堵墙,与她背道而驰。 等等,他光顾躲她,刚刚要去哪来着?哦,去上课,他要迟到了。 有好事的男同学一路偷看他的脸,他的嘴。 他脸不红,嘴不肿。但胸腔内的一颗心,着实跳得厉害。 不能让同学看出来。他于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在这件事情上,他又不吃亏。 他假装认真听课。他的心被她搅乱了。 他二十岁。还有两年毕业。毕业后他想去南方。 她十九岁,比他晚一年毕业。 她虽然为所欲为,那是在她爹的地盘上,依他对她这个人有限的,不够充分的了解,她是不可能放弃学业,一路追他到南方的。 她热爱学习,把学业看得很重。 要不是为了他,她估计都不愿迈出家门、校门。把时间用来看书学习多好。 玩弄他,大概是她课余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也极有可能是唯一的消遣。 他心里盘算着,再咬牙坚持两年,就可以逃离她的魔掌。 . (四) 她缠他有一年了吧?不腻吗? 像只凶猛的小兽,各种横冲直撞地堵,他无所遁形。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第一次跟他打招呼,是在他勤工俭学的时候。 那天他干嘛来着?哦,拿着宽大的竹枝扫帚,在两校之间的长长隔巷中疯狂地扫落叶,为了早点完成任务,他扫得又快又急,也特别认真细致,他就不是敷衍了事的人。 他从巷子头扫到巷子尾,临扫到她的穿了白袜子黑鞋子的脚,才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穿隔壁女校校服的学生,深蓝过膝的半裙,上面搭配浅蓝上衣。 她梳两根又长又黑的麻花辫子,自然垂落在胸前,辫尾扎了粉紫蝴蝶结。 她除了皮肤稍微白一点,五官稍微好看点,神情稍微娇横点,和普通的女学生没什么不同。 她就这样看他一路扫过来? 他扫地,啊,不,扫落叶的样子很帅吗? “你就是袁柛?” 他听得出,她是故意这样问的,其实语气里充满肯定,说明她偷窥他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反问,“我不可以叫袁柛吗?” “抬杠?很好。软柿子不好玩,我就喜欢硬气的男生。” 他不接话,单手提了扫帚往回走。 她追上来,“扫完了吗?” 他没好气,“你没看见?” “既然扫完了,我送你回家。”她走在他身侧,“我打听过了,你下午没课,也没别的安排。” 真是猖狂,他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就真的瞪了她一眼。 他的怒意把她逗笑了,“生什么气嘛!我请你吃石记米粉好不好?” 百年老字号,石记米粉吗?他之前吃过一次。 白色米粉先在滚水里烫热,装碗,一旁站着一名扶着一大块锅烧肉的壮妇,壮妇动作极其麻利,三两下切下几块肉片铺在米粉上,之后又是抓花生碎,又是撒葱花,又是浇卤水…… 但是,这些都诱惑不了他。 直到她说,“我请你吃两个小碗。”他有点不淡定了。 她给他算数,“一个小碗八块钱,两个小碗十六块钱,一个大碗才十块钱,你知道区别是什么吗?” 废话,他当然知道。 小碗米粉少,肉片多、佐料多,很入味。大碗傻乎乎的,除了米粉多点,其他都是小碗的标配,滋味自然寡淡。 . (五) 她真就请他吃了两个小碗,她坐在他对面吃一个小碗。 吃完了,她率先起身,“我送你回家。” 他正想说不,她马上黑脸,看着他,用眼神质问他,你这是翻脸不认账吗? 他就因为贪嘴两个小碗,在认识的第一天不得不把她带回家。 “一门三状元”的横匾,上面的字迹早就看不清了。 他家很大,是一个三进院的老宅,目前就住了他一人,如果牌位也算的话,他家人丁还是兴旺的。 母亲早逝,父亲前年也病逝了。 他至今还在努力偿还当时向四方邻里借的安葬父亲的费用。 父亲穷困潦倒,但为人乐观。 早年街坊邻里一度传他家宅子闹鬼。结果,父亲笑着对他说,“我儿不要怕,鬼魂哪有人心可怕?真要有鬼,我们就同它们玩,引为知己,鬼便不会害人。” 所以,他从小就不怕鬼。 柛,木自毙而倒,木自倒而枯。 十二岁时他问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取这样的名字? 父亲答,“柛已走至绝境,希望我儿可以绝境逢生,枯木逢春,不为光宗耀祖,我儿过好这一生就可以。” 所以,他很爱父亲,也很爱自己的名字。 他常年住在临近大门的一间房里,其他屋子便任由它们积灰,空旷的院子里长了许多野草闲花,他也任由他们长着,开着。 他设陷阱捕鸟,遇到蛇他也很高兴。他吃它们。 家里有很多书,每年光晒书、理书就要花好几天的工夫。 他那天原本想晒书的,她跟来了,便只能邀她坐在书堆里,各自找书看。 她看书的样子很专注,他没想到她能坐得住,两人就真的看了一下午的书。连水都没喝,他那也没有茶招待她。 夜幕降临了,她起身回家。 她走后,他才想起,他对她一无所知,就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是谁家的女儿了。 当然,这些他很快就知道了,从同学们的讨论中。 这一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当然是在她的百般虐待中,熬过来的。 . (六) 但她之前并没有做太出格的事,这次男校狂吻,是最凶残的一次。 消息传到她父亲那里之后,便有两名军士打扮的人校门口等他。 其中一名军士严肃而礼貌地说道,“袁柛同学,我们罗帅有请。” 另一名军士没有说话,只是象征性地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手枪。 他知道了,他们有枪。他会乖乖的,不对,他会积极配合他们的调查。他跟他们上了绿漆汽车。 他之前见过她爹,隔了很远的距离,他想着他们不会有交集,便懒得看。 现在面对面了,不得不看。她爹起初是坐着的,看见他在两名军士的护卫下进门,便站起来打量他,肆无忌惮地上看下看,这点倒跟她一样。 罗帅真丑。 这是他对她爹的直观印象,又矮又胖,一脸横肉,不仅秃头,还凸肚子。 他以后绝不允许自己长成这样。 紧接着,他又想,她在家会穿成什么样子?洋装?然后为了配合洋装,戴一顶卷毛狗一样的假发? 她上学时都穿校服,周末来纠缠他,会穿宽大腰身的旗袍,或者区别于校服的中式上衣下裙,衣料有时素雅些,有时华丽些,并不显妖娆。 她穿得挺清雅,但她心绪妖娆啊,她对他这一出一出的,可不就是心绪妖娆的表现? 他心里这般想着,脸上不觉浮上笑意。 罗帅立刻捕捉到了,“你小子笑什么?” 想来撒谎瞒不过,他便实话实话,“我在想罗绮小姐。” 这小子是在得意吧?他当然该得意。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罗帅想到这里就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群蚂蚁啃食。 这小子敢不顾女儿的名声,当众亲她,看他不一枪嘣了他。 现在是女儿主动贴上去,他还得,捧着这小子喽?想到这里,罗帅只觉胸口一堵,是不是太胖了,竟然有点喘不上气。 . (七) 她应该是听闻她爹把他抓来了,从书店或者图书馆之类的地方跑回来的。 她们家也大,她跑了好久,才来到她爹招呼他的议事小厅。 她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判断他是不是生气了。她欺负他可以。她爹欺负就不行。没受气?他看起来不像生气的样子。 他也看了她一眼,她今天穿了一身浅浅的鹅黄素衫,两根长辫子梳成一根,又黑又长又活泼。很好,她没有变成卷毛狗。 “爹!”她脆而娇地喊了一声,扑到她爹怀里,不对,她跟他爹一样高,准确来说是扑到她爹脸上,顺带着,还“啵”地亲了她爹一口! 他冷眼看着,她爹那么丑,她可真下得去嘴,更气人的是,她什么人都亲! 她不久前才亲过他! 计较什么,反正他又不喜欢她。 他一个穷小子,为了生存,不得不忍辱负重,屈服于她的淫威…… 她爹被她哄高兴了,变脸比翻书还快,之前凶神恶煞,现在一脸慈祥,笑呵呵地问她,“你喜欢这小子?” 她看向他,对着他的眼睛说,“袁柛,我当然喜欢!” 她爹又问,“这小子喜欢你吗?” “他……”她看他没有答话的意思,便对她爹说,她要亲自送他回去,又央求她爹不要再抓他,她爹很快变成一只啄木鸟。 她拉他往外走。 走到无人处,她问,“继续刚刚的问题,你喜欢我吗?” 早知道她会问,他答得干脆,“不喜欢。” 她低头看路,没有再说什么,不一会带着他绕进一条小巷。 来到一处只置了一张露天小桌的粽子摊前,她招呼他坐下,“端午节到了,请你吃五花肉粽。” 她给他要了一只挺大个头的船型肉粽,拿银勺子挖着吃。 她自己要了灰水凉粽。 他一边吃肉粽一边看摊主耍刀艺,只见摊主拿一把剪刀快速咔嚓数十下,一盘薄滑如小游鱼似的,浇了红浓稠红糖浆的晶莹剔透的棕色粽片便端了上来。 粽片很滑,她每一片都夹得稳了,可见没少来吃。 他问,“好吃吗?” 她会意,不答他的话,直接给他要了一盘。 他不由感叹,他这人全败在这张嘴上了,一遇到吃的,自控力就好差,这口舌之欲,着实害人。 他不得不,再次被她强行送回家。 回到他家能干什么,不就是跟平时一样,两人坐一起看半天书。她也没提别的过分要求…… 第一个故事《苦楝树》(中)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 (八) 好不容易等到放暑假,她逮着他不用做家教也不用做苦力的空闲日子,约他去江边逛早市。 漓城早市里有许多鲜活有趣的东西。他平日,既无闲暇,也无闲情。既然她强迫他去,他只能奉陪。 主要还是她有句话打动了他。 “我最喜欢吃摆在早市尽头摊点上的紫芋糕了,用的是咱们漓城最好的荔花芋,又面,又软,又香,小小圆圆扁扁的个头,外形是格外喜人,焦黄中透几分紫意……” “那咱们快走吧。”他催促道。她知道他的软肋。她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暑期酷热,江边的清晨却是翠意盈盈,清风醉人。所有摊点沿江而设,他们一路走一边看,确实有意思。 她说,“牵手。” 他说,“不牵。” 她又说,“那就亲嘴。” 这次他不敢说不亲,一脸为难,“在这?”周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各种擦肩而过。 她指了指十几米外的一棵大树,“那里隐蔽,去那。” 他就说嘛,想吃绵软的紫芋糕,没那么容易…… 来到大树背后,她仰起头,“这次换你主动。” 他看了看四周,确实没人,她微微仰着的脸,她的眉眼,舒展好看,还带了几分期盼,几分笑意,主要是她少女的双唇,很娇很嫩,也很像,她之前形容的紫芋糕。 那他就,成全她吧。 这次他们都很放松,所以那些快乐也来得肆意张扬一些。迷幻。甜蜜。直到,嘴皮发麻,再亲下去就肿了,才不得不分开。 最后紫芋糕没吃上,那个摊主没来摆摊。也可能是她为了引诱他,故意撒谎说那里有媚人的紫芋糕。 最后他们在一家食铺里吃刀削面。宽大的食厅中就他们两个客人。照例是他吃两个小碗,她吃一个小碗。 他一开始以为味道不好,才会生意冷清,没想到那么好吃。可能是因为他第一次吃,也可能是因为和她一起吃。 . (九) 那天分开之后,她有一个月没来找他。 他乐得清静,就是日子有些乏味。就像一个突然喝惯了茶或咖啡的人,不得不再次去喝没有味道的白水。 又一个清晨,她在院门外喊他的名字。他跑出来,看她从一辆崭新的脚踏车上下来,连人带车差点摔倒,他赶紧一手扶车头一手扶人。 她没有进屋的意思,他便锁了门,推了车,与她一同走出巷子。到了空旷处,她示意他,“你试试。” 他没骑过脚踏车,他怕摔了她的新车,扭捏着不肯挎上去。 她伸手去解他长衫底部的两对盘扣,解完说道,“这样就好了。” 他单腿挎过车座,掂量了两下,骑上就能走了,稳稳的,没有在她面前出丑。他想过,即便是摔倒了也不怕,他又不喜欢她。 她站在原地,等他骑回来,在她面前停下。她说,“你带我。” 见他犹豫,她又说,“我带你也行啊。” 他联想到她骑得歪歪扭扭,一路大喊大叫,他一个成年男子缩在车后座上跟着担惊受怕……还是他带她吧。 他等她在后座上坐好,这才蹬了车走。 没想到她给他致命一击。车才一动,她突然双手圈住他的腰,又把头和半个身子侧贴在他的后背上,搞得他整个人一时间酥酥麻麻的,来自腰腹的暖流一阵又一阵地袭心,差点连人带车摔了。 稳住。 他摔跤可以。 让她也跟着摔,她那么心胸狭窄,还能饶了他?他好不容易才调整了呼吸,这才问她,“去哪?” “顺江走。”大概是趴在他背上很舒服,她的语气难得的温柔,“我就去过一次,要到了那里才能认出来。” . (十) 他蹬得大汗淋漓,风很快就把汗水吹干了。 她贴着的那一片,始终汗津津。他觉得热、黏,有些心烦意乱。汗味很好闻吗?她竟然一点都不嫌弃他。 他才不在乎她的感受呢,反正他又不喜欢她。每次他不安,只要这样想……就好了。 城区渐渐消失。 他们风一样穿行在田园景色之中,入眼无非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稻田,中稻开始泛黄,等待收割,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清香。 为了更好地寻找目标,她的头和上半身终于舍得离开他的后背。 但她的右手还留在他腰上,遇到下坡或是有些颠簸的路段,她那只手便要在他肚皮抓一把,每次都弄得他跟触电了似的,要命。 他感觉得出来,她是真紧张,害怕掉下去。 此后那车他便蹬得更加小心翼翼,以免吓到既娇贵又爱咋呼的大小姐。 “到了。”她让他停下,指着江边一栋白色的小楼,“就是这里。” 这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临江的小村落,她指的那栋小楼前,有一棵树,上面结了青色的枣状果,等等,那是一棵苦楝树吗? 她带了钥匙,倒腾几下,捅不开那老铜锁,便气呼呼地把钥匙放到他手上,就好像铜锁开不开是他的责任,“你来开。” 真是小姐脾气。就算她不说,他也会帮她,托他家那老旧破败宅子的福,他对付起老铜锁,很有经验。 他试了两次,一声轻嗒,锁开了。 一楼不住人,也无陈设,遇到暴雨天气,江水可能会漫上来。二楼的陈设看起来像客厅和厨房,但没有生活气息,三楼应该是卧室和书房。 他随手推开三楼的格子窗,那被窗子挡住的苦楝子挣脱了束缚,一跃跃进窗来,沉闷的室内瞬间有了翠意和生机。 她说,这是外婆留给她的小楼,乡野之地,不过是图个僻静。 她昨天从她爹那得了一辆脚踏车,今天就想带他来看看。 这栋小楼并无特别之处,他心想,除了窗外那棵苦楝树,开花时节会很美。 他们大概逗留了半小时。 她问他,“记住了吗?” 他不解,“记住什么?” “这个地方啊!”她有些不耐烦,好像他很笨,像块朽木似的。 联想到自己的名字,他可不就是块朽木嘛。 . (十一) 大学最后一个学年,他终日忙于课业,要偿还债务,还要筹集离开漓城的费用,忙得脚不沾地。 她到男校来找过他几次,看他神色匆匆,日渐清瘦……她就很少来了。 大概是他长得不合她的意了,或是,她玩腻他了。她不来,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但也不想陷在儿女情长里。 他原本就是她的玩物。 哪有玩物硬贴上去的道理? 春天来了。 过完这个春天,再过半个夏天,他就要毕业了。如果条件成熟,他就会离开这座小城,去南方报考军校。 他文化课绝对问题。体能这一块也有坚持锻炼。 他只是缺钱。缺旅资。 她是他认识的人里面最有钱的。但他永远不会开口问她要钱。因为那样就坐实了,他是她的玩物。 虽然不肯承认,但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撩拨中,他确实沉沦了。 她美,带一点毒性。 他想做她的恋人,至死不渝的那种。 但这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 所以他收心了。那些念头一旦冒出来,他就掐灭它们。 有一天,她站在男校门口等他,“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我要住到江边的小楼,在那里复习备考。” 他点点头,“嗯,那里清净。” 她又说,“你想我了,可以去那找我。” 他明明很高兴,却嘴硬,“我哪有时间想你。” 她冲他笑笑,一脸的“我不信”,转身,上车,走人。 走了?他不解风情,把她气跑了吗? 他之前还在想,如果再次被她钉在墙上,他绝不反抗。又或者,她要求他在大庭广众下亲她,他完全可以做到,忽略“众目睽睽”…… 他好像,输给她了。 . (十二) 还没入夏,雨季就来了。 他在图书馆埋头写论文,困极才会回宿舍,饿极才会去食堂。有一天他从图书馆出来,才发现因为持续多日暴雨,通行不便,学校竟然放假了! 他突然想到她。 罗绮还住在江边的小楼里!她说过,暴雨天气,江水可能会漫上来。 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个人住在那里会不会有危险? 虽然理智那根弦告诉他,她爹会管她,用不着他瞎操心。但担心的念头一起,感情那根弦在他的心上弹得怦怦怦,还动不动就断弦,心好慌。 他发愁,要怎么去找她。 跑她家去,找她爹:我要去会罗小姐,能派辆车送我去吗?惹得她爹盛怒,一枪嘣了他…… 走路去,太慢了。 跑步去?实在不行,就只能跑步去了。 他才出校门,就看到门口停了一辆绿漆车。她安排的?那辆车是不是每天都停在那里等他?而他竟然隔了好多天才出校门。 这次没人押送他。只有一个开车的军士,看他站在学校门口张望,便打开车门下来问他,是不是要去江边找罗小姐。他说是,跟着军士上了车。 军士说他在学校门口等了足足五天,总算把他盼出来了。因为罗小姐吩咐了,袁同学只能等,不能找,不能扰。 军士把他送到江边,他才下车,对方立马调转车头走人。他条件反射地想去追,想想又作罢,反正是追不上。 他是着急来看她,回去可以走路。 那一片果然淹起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小楼,因为门口的苦楝花开得正烈,一树紫色。 有船夫坐在竹排上抽旱烟,看到他站在江边,先是问他是不是袁同学,却又不等他回答,便招呼他上竹排。 大门敞开着,一楼也淹起来了,船夫直接穿过房门,把他送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前,等他跨上台阶,船夫都不用调转船头,自个儿转个身,划桨就走…… 他连忙冲对方喊,“船伯,你别走啊,我一会还要回去呢!” 哪里有什么回应。看来,一会得游泳过江。游泳他也会。 . (十三) 她定是事先知道他来了,临时支走了照顾她的人。 她在笨手笨脚地换煤球,看他上楼来,连忙丢了手里煤钳迎上来。 她关切地问,“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有专人接送,没什么辛苦的。”他说着打量屋子,专门布置过了。 她提水壶给他泡了一杯绿茶,玻璃杯中很快翠意舒展。 她不说话,安静而富有耐心地,看着,等着他把那杯茶喝完。 然后她问:“你要用洗手间吗?” 这茶才喝完,哪有那么快。但经她一提醒,他确实得去一趟。 等他出来,她邀请道,“走,跟我上三楼去看花。” 三楼的窗户开着,有花枝探进头来,看起来很是忧郁和浪漫。 窗前置了书桌,上面摆着她的课本,笔记,她有认真在复习,而她的字,也写得极隽秀,不论是国文还是外语。 他转头看她,这样的女孩,怎么会喜欢他呢? 他的优点没她多,他甚至样样不如她。 可是爱情这种东西,怎么能说得清呢,他一个玩物,不是也深陷其中了吗? 他说,“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去了。” 她本就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看他要走,连忙张开双臂拦他,“不许走。”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急了,便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要走。” 她又开始施展她的计谋。 她那伸展的双臂,直接箍住他的腰,继而,整个人顺势扑到他怀里,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他的下颌被迫抵着她的头顶。 她大概听到他吞咽唾液的声音,或是感受到他喉结的微动,第一时间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情难自禁,他微微低头,她的唇便迎了上来。 . (十四) 这次是痴缠了好久,因为没有第三人在场。 他预感到再吻下去要闯大祸,他的身体有了炙热而剧烈的反应。他接下来想做的事,她爹知道了肯定会要了他的命,就是不知道肯不肯给他个痛快。 她推开他,坐到书桌前,示意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真的要去报考军校吗?” “嗯。”男儿志在四方。 “能带我去吗?” “不能。”外面兵荒马乱,不如呆在漓城安全。 “要我等你吗?” “不用。”我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不能耽误你。 “你不介意我嫁别人吗?” “不介意。”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有什么资格介意。 “袁柛,你一点都不爱我吗?” “不爱。”我不是不爱,而是深爱,但这是个秘密,不能让你知道。 她沉默片刻,起身时对他说,“我们下楼吃饭吧。” 这小楼里不是没人吗?怎么就有饭吃了呢? 二楼的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他四处看了看,没见着人。估计是趁他俩亲热的时候送进来的,之后,划竹排走了? 这说明,只要他求她,他随时可以走? 那就陪她吃过饭再走吧。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她命令他,“去洗澡。” 要洗了澡才能走?行吧,他去洗澡。他进洗手间,拧开水管,出来的竟是热水。 洗完澡,他才发现衣服被收走了。他只能穿她准备的浴衣。 等他出来,她说,“坐着喝茶。” 还要等她洗好澡才能走?他于是坐在桌边静静喝茶等她。 她穿了浴衣出来,“跟我上楼。” 还要说一会话才放人?反正他晚上也没什么着急的事,于是乖乖跟她上楼。 第一个故事《苦楝树》(下)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 (十五) 他跟上来之后,看她和衣躺到床上,轻轻拉上夏天的薄被。 她的意思是,他得看着她睡着了才能走?但那样就没人给他安排竹排了呀! 他心里想着竹排,却见她把浴衣从被子里递了出来,“帮我把浴衣攀到椅背上。” 这大下午的,她竟然…… “我不习惯穿衣服睡觉。”她跟他解释。 他没有理会她,攀好衣服就坐到那张椅子上,背对着她看窗外花树,天阴了,一树紫意更是浓得化不开。 他心绪繁乱,对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既害怕,又期待。 果然,才安静一会,她就开口说话了,“袁柛,你,不好奇吗?” 他不得不转头看她,“好奇什么?” 她说的,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吗?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命令他,“你过来,满足我的好奇。” 他算看出来了,她今天是铁了心要吃他。 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她喜欢一个人,就要得到他——的全部。 女孩子在这件事情上会吃亏?她才不这么想。她在索取,她要占有。 他才是她的玩物,也可以说成是猎物,她料定了他逃不了,也不会逃。 他们是新青年。 他们都接受过生理教育。 他们刚刚从封建礼教的牢笼中挣脱出来。 雨应景地下起来,哗哗哗,像风吹过树梢。这些声响有效缓解了他的尴尬。 她的第一次。 他的第一次。 他们的第一次。 她很疼吧,但她表现得满不在乎。 到后来,他不得不提问,“会怀孕吗?” “安全期,不会。”她答得干脆,语气里还有些不耐烦。 她这是嫌弃他缩手缩脚,没有男子气概吗? 他得努力证明自己才行。怎么证明?当然是极力侍奉和讨好喽。 . (十六) 她睡着了。 白晳纤细的半肩祼露在薄被之外。 他坐在床边看她。 他第一次看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黑色长发滑如瀑,自然地散落在脑后、肩头,还有一部分顺着床沿垂下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想象不了,她会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他坐在书桌前看她的书。他从来没问过她未来的计划,她的方向。 她能熟悉运用三门外语。 她是不是有出国留学的打算?她会去哪个国家? 等他到了南方,她去了国外,他们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这种可能,他失落又难过。 天完全黑透了。他坐在黑暗里,守着她,或者等她醒来。 晚饭吃得晚。吃完她先去洗澡了。等他洗好澡回到三楼找她,见她背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发愣。他便不去打扰她,继续坐到桌前看书。 过了许久,她问他,“你不睡觉吗?” “我睡哪里?” “这屋里就一张床,你说睡哪?” 他只能走向她的床。等他坐到床上,她又说了,“爬进去,睡里边。” 真是霸道。 也可能是,她自由惯了,受不了阻碍和束缚。 “袁柛,你是不是对过去的,现在的生活不满意?” “我没有。”他是活得辛苦些,但并不觉得苦,比他苦的人很多。 他们所处的时代,有太多的疾苦,太多的颠沛流离。 战乱、贫困、饥饿、疾病……他有书读,有房住,他能填饱肚子,他比很多人幸运。 所以他没有不满。 他有理想,有信仰,只是受困于现实。 . (十七) 他在她身侧躺下,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 两个人的脸隔了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她呼出的气一下一下扇着他的脸,又痒又舒服。 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是极少见的温柔,“你以后都会好的,因为,我要把我的好运都给你,命里的繁华都给你。从今往后,你就是罗绮,我就是袁柛。” “我可以是你,你也可以是我。但你要把好运留着。你是大小姐,不像我这样,能过苦日子,也不该像我这样过苦日子。” 他无比深情地说完,见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是不是应该干点什么?比如,伸手去撩一下她耳边散落的头发什么的? 她却不给他机会,转个身,头朝外侧躺着了。 他从背后环住她,手不老实。 她说,“你干嘛?” 他答,“没干嘛,就是握一握。” 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他就满足地,左一下,右一下,心里想着不能厚此薄彼。 她任由他撩拨。他贴着她的耳朵问,“关灯吗?” 她又没好气道,“我不喜欢黑灯瞎火。” 黑灯瞎火,他也不喜欢。他整个人,都爱极了她的质感。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耳鬓厮磨”。 一夜无梦到天亮。 他不再想竹排,也没有再提回去的事。 能在这乱世之中,与心爱的人朝夕相处,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傻子才想要逃离。 除非她赶他。 可能是他表现好,她还没玩腻他。 他们可不是耽于享乐的青年。他们热爱生活,吃饭和喝茶都很认真。他们热爱学习,一有时间就看书。只是有时情难自禁。 暴雨时断时续,学校估计还在放假。 五天以后,他不得不问她,“现在还是安全期吗?” “你好啰嗦。”她埋怨道。 . (十八) 每一次,过后,他都不忘折一枝苦楝花插到笔筒里,他看着它们日渐壮大、浓密、延展,嘴角不觉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笑意。 闲来无事,他还数了数,连着数几遍。他国文好,算术……也就一般吧,可不是得多数几遍? 再说了,他们都这么贪吃,不数哪里知道这前前后后要了多少回。 他发现一个好玩的事情,她的皮肤特别娇嫩,他亲她时,嘴皮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吸出一朵红色的小梅花,于是搂着她在她的后背上玩这个小游戏,不亦乐乎。 她不明所以,问,“你干嘛?” 他喃喃,“盖章。” “盖章?”她转过身来,冲他狡黠一笑,“我也来盖两个。” 他肩头吃痛,猜想定是她左侧的那颗小虎牙嵌进肉里了,她果然比他凶悍。 她还不罢休,在他颈部接近右耳的地方用力地吸了一口,像只长着吸盘嘴的猛兽,只可惜她放嘴太快。 他摸了摸脖子,思忖春天里戴一条围巾会不会很怪…… 一周之后的清晨,她终于赶他了。 她递给他一身新做的,洗过的长衫套装,“学校复课了,你回去吧。” 这是她第一次送他穿的,以前都只是用吃的引诱他。 他拿着新衣就要往二楼的浴室跑,“在这换。” 真是一点隐私都没有。 他慢吞吞地解睡衣,就见她转过身去,直到他换好整套衣裳才转过头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给你。” 信封很厚,他知道是什么,但还是抖出里面的东西看了一眼。 她给他钱,很多的钱。 他的眼睛瞬间浮起了止都止不住的亮光。 但他不能让她看轻自己,于是有些吃力地辩解道,“我是自愿的,没想过收你钱,不是有偿服务……” “去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她说着把他往楼梯口推。 他突然词穷,不知道说什么,抿了抿嘴唇,转身走了。 . (十九) 她没有同他一起下楼。 一楼的积水已经歇下去了,水泥地板也被清理干净。 他径直走到大门口,那天的船伯大概是等了好一阵,闲得无聊正要拈旱烟来抽,见他出来,连忙收起烟杆。 等他一步跨到竹排上,船伯极其麻利地向前划着竹排。 整栋小楼很快就闯入他的视线里。他抬头看三楼的窗,她果然立在窗前,穿着昨夜那身月白色的居家服,黑发垂落于肩。 她在一棵繁茂花树的紫色树冠里,那花洋洋洒洒,姿色夺人,但她依然醒目。 她站在时光里。 才隔一天,她又到学校门口找他。 她来之前应该是精心梳洗了一番。 他照例没主见地问她,“去哪?” “乖乖跟我走就是了。” 她走在他前边,她今天没有梳学生辫,而是将半个脑袋的头发拢在一起,在上面别了一只玉石材质的发夹。 这样她后半个脑袋的头发就散落在身后,看起来便多了一丝女人的妩媚。 一路上他都在想,她不会是要把他带到附近的某个旅馆吧?然后他的脑海里便浮现一些旖旎,他暗骂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 她领着他进了照相馆。 幸好他还穿着昨天的新衣,不然真要给她丢脸了。 虽然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但她一个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旁边站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落魄书生,总归不太好。 他们先是照了半身照,之后照全身照。 再后来,摄影师要求他们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他觉得女孩子娇贵,应该坐着,等她坐到凳子上,他站在一侧。 摄影师调来调去,始终不满意,最后要求换他坐着,她乖巧地站在他身侧。 就是画面定格的那一瞬,她突然伸出双臂去环他的脖子,他转过头去,微微仰起脸看她的脸,正要问她想干嘛,高标准、严要求的摄影师喊了一声,“又没拍好,重来!” 她坚持要这张,没有重拍的打算,交待完拉着他往外走。 . (二十) 正值午饭时分,她请他去吃烤得外酥里嫩的枇杷鸭。 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她大概很喜欢他吃东西的样子,急切中持着一份文雅,文雅中带了几分急切。 他有时确实拿她没办法,但在她面前,他从不表演。他就是他自己。 她给他的钱,他一直贴胸口放着。 为免去多余的揣测,在未来的两个月里,他会分多次,将邻里的钱还清。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奖学金? 他有多方了解去南方的资讯,当前的计划是,拿到毕业证就走。 这些想法,他都跟她说了。 他们吃了两只鸭子,当然主要是他吃。之后他把她送回学校,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她竟然两个月都没找过他。 期间照相馆的伙计给他送来一个信封,里面有三张照片,前两张就是典型的情侣照,比较端正严肃,还是她使坏的那张、摄影师眼中的“废照”最好。 她俯身看他,他抬头看他,但是侧脸,但眉目传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照片里的两个人很相爱。 可是,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明明说过不爱她的。 他领毕业证的那天,又有绿漆汽车停在校门外,不用问都知道是找他的。 他直接走过去,车上也有人下来,递给他,一张红色请柬? 她要结婚了? 请柬上是写着他的名字,但不是在新郎的那一栏。 他懒得去记新郎的名字,管他是曲荆风还是陈蓝玉,反正不是他。 她结婚为什么要请他? 示威?不至于。 让他对她死心?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过要对她死缠烂打。 大概,只是出于对他的尊重,觉得这件事应该让他知道吧。 婚礼日期是他拿到请柬的后一天。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怎么躺到床上的,脑袋轰隆,胸口发闷,浑身无力,只有疼痛是剧烈的。 他梦见她穿着白色婚纱,纱幔几近垂地,在教堂举行时下流行的西式婚礼。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清晰的只有她的脸,她的眉眼。 她在笑,笑得很开心,她自己选的夫婿,能不开心吗? . (二十一) 她办的是中式婚礼,婚礼在她家举行。虽然没有明说,但宾客都知道男方算上门女婿。 他由引宴人安排了座位,目光穿越人群看向她。 她极有可能在找他,找到他之后就一直盯着他看,不然难以解释,为什么他看她的一瞬间,她便对他报以温柔一笑。 就好像,她嫁给他似的。就好像,他是她的新郎。 他也对她微笑,笑里有他对她的祝福。她幸福就好,不一定非得嫁给他。 之后他看着她拜堂,礼毕,敬酒,直至——入洞房。 他低头吃了点东西,没想到她的婚宴这么难吃,一点味道都没有,或者,什么食物都是一个味道。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找他,他什么都没问,跟着管事走。 这府里找他的,要么是罗小姐,要么是罗小姐的爹罗帅。 他站在她的闺房门口。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啊。”她坐在装饰一新的婚床前冲他招手。 他心里想着,这不太好吧?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坐在她身侧。 她笑着问他,“看我结婚,难受了吧?” 他这才看清她穿红服、画婚妆的样子。 她又逗他,“说你爱我,我就逃婚,跟你走。” 他静静地看着她,紧抿着双唇不说话。他怕有些短句冲出他的嘴,比如,我爱你,跟我走。 她大概看不得他受苦的样子,“你别这样,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假结婚。” 假的? 他知道这种事情她干得出来,她也有能力胁迫她爹。 换他是她爹,有这个一样如花似玉,又很会撒娇的女儿,她只要在他脸上“啵啵”几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抢劫民男这等大事,她干什么他都会同意,何况只是结个婚而已。 他问,“为什么要假结婚?”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她伸出双手拉住他的,“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人。” 她说着情不自禁地抬头去吻他。 直到管家领人端了饭菜进来,她才放开他。 她拉他坐到桌前,她忙了大半天,也饿了。 他们一起吃婚宴。 没想到她家的婚宴这么好吃,菜品是这样的精致,鱼虾是这样的鲜美…… 谁说不是呢?她家请得起漓城最好的厨子,用得起漓城最好的食材。 吃过饭,他们又坐着喝了一阵盖碗茶,说了好多话。 两天之后,他就要离开了。 她说,“我不方便送你,到了那边,给我来信。” . (二十二) 七月里,他一路辗转,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 八月初,他以第三名的综合成绩考上了梦想中的学校。 他有了收信地址,第一时间给她写信,她的回信很快寄来。她说她一切平安,目前已经着手毕业论文。 他的学制是两年半。期间他们一直保持通信,说的不过是学习和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他知道她毕业了,从事翻译工作。 他有寒暑假,但不回漓城。一是没有充足的旅费,二是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在战火间奔走。他始终忙于课业主生计。 军校毕业的前半年,因为学校安排的演练,他有一次途经漓城的机会。 他算了算时间,他赶到她家去见她,两人最多能呆一刻钟。 就算只看她也一眼值得。 他在做见面决定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在火车站等我。 他都不用问,他看得出来,她在站台上等了很久。 她脱了学生的稚气,眉眼和身段,都有了少妇的感觉?她不是假结婚吗?假戏真做?还是那男的欺负她了? 她欺负那男的可以,那男的欺负她不行。如是后者,他一定要为她出了这口恶气。 从他出站,她就一直盯着他看,还是那样肆无忌惮啊! 他变帅了吗? “第一次见你穿军装,袁柛,你说你,怎么这么好看呢!” 她说着,双臂环住他的左手,很亲昵地靠在他的肩臂上,“走,到车上说话吧。” 她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圈他的手……唉,她为什么不亲他呢? 大概是因为,她还没离婚,漓城又这么小,在外面还是要注意些影响。 到了车上,一个仆妇打扮的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见她上车,喊了一声“毛毛”,便向她扑来。 毛毛?妈妈? 她有孩子了! 那孩子眼瞅着不到两岁,一眼看过去,倒是跟她有几分相像。 他多嘴问一句,“你生的?” 她又鄙视他了,“不是我生的,难不成是你生的?” . (二十三) 一想到她跟那个长相几乎没有辨识度的上门夫婿生了孩子,他心里就堵得慌。 他可生气了。这两年,好几个同学的妹妹想跟他交往,家世容貌都不错,他为她守身如玉,她倒好,跟假丈夫生孩子了! 偏偏那孩子还是个自来熟,一直冲他举着肉肉的小巴掌,意思是,要他抱抱? 抱就抱吧,再怎么堵心,那也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他能不喜欢吗? 那孩子不老实。 钻到他怀里以后,双脚在他腿上使劲地蹬着,双手也没闲着,抓他手,薅他脸……果然是她儿子。 他们呆了大约一个小时,期间孩子太闹,感觉都没能好好说话。 火车鸣笛。 他要走了。 她递给他一只大包裹,里面装着吃穿用度,又把他送到进站口,他走到她即将看不见他的地方,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直目送他。 他不得不转身离开。 他一走就是四年。 期间他有信来,因为他的地址不固定,工种也发生了变化,没法接收她的信件。 他一路向北,为了理想和信仰,过着惊心动魄的生活。 四年后,他终于等到一个回漓城看她的机会。 那是一个周末,他先去帅府找她,管家说她去了江边,不用他请求,主动安排车送他过去。 她事先接了电话,走到路口等他,把他迎下车来,两人一同往小楼走,一边走一边转头打量对方。 她先开口说话,“袁柛,你穿中山装的样子好英俊,无人可比的那种。” 这话他没法反驳,他穿这身衣服时,特意找了一面全身镜,还真的——挺不错。 她看着,又成熟了些。 她穿略收腰身的高领长旗袍,整个人看起来清瘦窈窕,像个教书先生。 他问起她现在的职业,听闻她在男校授课,心想不知又要迷倒多少情窦初开少年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唉,他干嘛老想这些。 . (二十四) 一进门,便有个小男孩朝他们跑过来。 她把孩子抱起来,转手就递给了他,“你来抱。” 那孩子一张又软又嫩又湿的嘴,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通乱啃,又痒又酥又舒服。果真是,母子俩如出一辙的作派。 等她上楼为他准备茶水和点心,他轻声问那孩子,“你爸爸呢?” “没有爸爸。”娇脆的童声落在耳侧。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孩子高高地举起,仔细看孩子的脸。 四五岁的孩子,五官慢慢长开了。 他又惊又喜,抱着孩子上楼,逮着她就问,“我的?” 她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他。 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 先是用安全期骗过他,知道计谋得逞,立刻实施下一步计划,结婚是假,名正言顺地生下孩子是真。 这次见面,她已经离婚了。 这么世俗的桥段,这般拙劣的计策……他看不出来,是因为他根本想不到她会这样做。 她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千方百计地,要一个他的孩子。千方百计地,为他生一个孩子。 她就那么爱他吗? 她对孩子说,“续儿,他就是爸爸呀!” 她的语气好温柔,她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 续儿继续缠他,小嘴在他的脸上亲亲,哼哼,时不时唤一声“爸爸”,他只觉心都要融化了。 一个意想不到的孩子,一个美不胜收的孩子,一个妙不可言的孩子。 他左手托着他的小屁股,右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他第一天当父亲,幸福又紧张,自然又生疏。 他柔声对他表白,“小续,记住爸爸的声音,记住爸爸的味道,记住爸爸永远爱你。” 一个属于相聚的下午,一家人团聚。 那天夜里,他们第二次在一起。 因为中间隔了六年的漫长相思,他们更加熟稔,热情,缠绵。他们的身体,从未属于别人。他们忠于自己,忠于彼此。 第二天一早,他就得走。 他不让她和孩子送。他们站在花树下告别。 他对她说,“我们结婚吧,你等我回来。”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他走出去一小段,临上绿漆汽车之前,突然转过身对她说,“罗绮,我爱你。” 她的声量比他大多了,“袁柛,我更爱你!” . (二十五) 之后,罗绮彻底失去袁柛的消息。 他不再有信来。她虽然有不好的预感,却又心存侥幸,他大概去执行一些秘密任务了吧? 直到两年之后,有人给她寄了一只包裹。 信上简短地说明了他的死讯。 他死于一场暗杀,一枪毙命,倒是没受什么苦。 他已经走了很久,他的生命结束在上次见面两个月之后。 他的遗物很少,就三张她与他的照片,还有这些年她写给他的信。他这个人不爱写日记,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她从来都是一眼看穿他,不是因为她有多聪明,而是他这个人简单。 他那么爱她,却总是别别扭扭的,从不肯说出口。 因为漓城已经没有罗绮要等的人,1934年秋天,29岁的罗绮带着7岁的儿子,踏上了异国求学的旅程。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的痕迹了。 认识他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忘记他。 但她不会。 袁柛,生于1904年4月22日,逝于1932年6月8日。 他是一个有志青年。 他是她至死不渝的恋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第二个故事《睡莲》(壹)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她来得晚。 但来得晚也有好处,不用占位子。她每次都会坐到临窗的座位上,至于坐哪张桌子,她不挑。 所以,他只要不坐临窗的位子,都能悄无声息地打量她,偷偷摸摸地观察她。 他,他是偷窥狂吗? 他当然不是。 他也可以是。 他的眼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所以,他是一个神圣的,爱的观察者。 但这一切到了她眼里,却极有可能变成——处心积虑的坏人,无法无天的变态。 他这样肆无忌惮地看她,征求过她的意见吗? 没有。 这事他悄咪咪咪地干了一个月。 三月是大月,算上最后一天,嗯,刚好31天。不用除去周末,周末她也来。 她每晚都来。通常是21:05出现,凌晨01:30离开。 这是一座临湖的百年图书馆,是历史文化名城桂城的地标和文化名片,一年365天,全部处于开放状态。 不同年龄、职业、身份的人静坐期间,看书,学习,查资料,也有成年人把需要静心的工作带到这里来做。 她就是来学习的,带了课本和作业。 她不像他,她需要这样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 结果,偏偏在这种环境里,碰到一个坚持不懈的偷窥狂,想必她心理恼火,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发泄,或者不满情绪的酝酿,还没到一个爆发点上…… 他在等她泄愤。 等她开口跟他说话,他要怎么狡辩? 我真是一点坏心都没有。 我纯粹是喜欢你。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她一定很反感。 他名声不好。 一个男孩子,偏偏长了一双桃花眼,最最标准的那种。从小到大,不知迷住多少女孩子,估计男孩也被他迷倒不少。 虽然他什么都没干,但从高中开始,“多情”“风流”这样的标签就落到他身上,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尽管他努力收敛眼睛里的情绪,不让双目看起来含情,但那双眼睛一看人,就……容易引发灾难。 家人特别宠爱他。 老师特别喜欢他,就连历届同学口中传说的,最凶的那几个,对他也和颜悦色。 他不太喜欢笑,原本也没多少高兴的事。另外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吴森然说过,他笑起来很勾魂。 他既不是女鬼,又非黑白无常,他勾人家魂干什么,所以他轻易不笑。 他除了上课,就是窝在家里画画,他这个人单调无趣得很。 要不是那晚有一个画家的资料要查,他才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出门。 还好他出门了。 不然怎么能遇见她。 他埋头看书,记笔记。 等他做完这一切,抬头看一眼窗外,心里想着更深露重,踏月归家的凄凉与浪漫。 窗边位子上坐着的那个女生,正单手托腮,看着他? 这种事情他见多了,决计不理会,不招惹,他理会不过来,也招惹不起。这大半夜的,万一被纠缠,他要怎么应对? 他站起身正要走,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他看向女孩。 她仍旧单手托腮,但早已不看他,她看窗外的月色。 她的眼睛,似醉非醉。 她,她也生了一双情眼,非常标准的那种。 他重新坐了下来,之后他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她却再也不肯看他一眼。到点了,她收拾东西就走。 第二天,他在图书馆里等了很久,直到晚上才等到她。 他渐渐摸清了她的时间规律,他通常会提前一个小时等在那里。 整整一个月,她明明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却始终无视他。 他通过借书卡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烈焱,那么美丽文静的女孩干嘛要取这么滚烫的名字? 他叫寒山。她是要把他整个人烧了吗?或者他应该改个名? 桂城不大。 图书馆所在的这一片,几大名校汇集,都是低矮的古老建筑,与周边的高楼大厦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竟然同校。太好了。 每天晚上,从图片馆出来,他跟在她后面步行五分钟,就能把她送到学校门口。 他看着她从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进入学校,直接消失了昏黄路灯的尽头离开。 他在学校里有床位,但他情况特殊,他不住校。 他要回家。 他一个人住在距离图书馆不远的一栋黄墙青瓦的二层小楼里,海棠和银杏摇曳在二楼的窗外。 他的小楼前还有一个池子,里面铺着了好几个花色的睡莲。 他有时坐在一楼的院子里听风。 他有时坐在二楼的阳台上赏莲,白色,粉色,黄色,紫色,蓝色,他统统都喜欢! 他有时发呆,有时画画,有时捧着一本书看。 他喜欢逛周围一公里的老字号食铺,糖炒栗子,铁板鱿鱼,香草排骨……没错,他喜欢吃炒的、炸的东西,喜欢各种焦香。 冰箱里有冰鲜的食材。他有时间,有兴致时,会给自己做早餐,午饭,晚饭,宵夜。 他在等死。 他想要安静。于是妈妈和奶奶给他安静。 他一个人生活,还算惬意。 现在他爱上一个女孩,莫名地深爱,平静的心湖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么轻,却又阵阵如惊雷。 他第一次憎恨自己的命运。 他真要放手去追一个女孩,以他的家世、相貌、才学,未必追不到。 他只是特别地纠结、犹豫、痛苦。 他不想祸害她。 妈妈一定很爱爸爸,才肯跟他结婚,为他生下他。 也是,有多少人能抗拒爸爸那样的青年? 爷爷、曾祖父年轻时也貌美,他们家的男子,个个天生一双桃花眼。 她大概,永远,不会主动跟他说话。 只要过程,不看结果的话,他或许可以,勇敢地向前迈一步。 说干就干。 他收拾了简单的东西,去住校。 他的同学对他挺好,见他弯腰在高低床的下铺铺床、支蚊帐,都过来帮忙。 那天傍晚睡他上铺的兄弟还带他去了公共浴室。 他第一次在有别人的地方脱光光,淋着没有莲蓬头的粗水管的冷水洗头洗澡,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有人看他光身子,他也趁机看了别人,礼尚往来嘛。 他打听到了,她在第四食堂勤工俭学。 第四食堂算是学校里的贵族食堂,条件好的学生喜欢到这里吃饭。他们不洗碗,吃完就走。因此食堂需要一个收盘的,一个洗碗的。 她和丁柱是同班同学,丁柱也是她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他们一起搭档,在第四食堂干活,和另外两组搭档轮班早、中、晚。 他发现,丁柱这个人比较愣。 在他说明来意,并提出极具诱惑的交换条件后,丁柱就变成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跟我换?” “因为我喜欢她。” “为什么喜欢她?” “因为她长得好看。” “为什么不用别的办法?” “有别的办法,我还用找你帮忙?” …… 几个回合下来,在他的情眼和微笑的攻势下,丁柱招架不住了。 丁柱最后说,“我跟你换没问题,但这事得焱焱同意才行。” 他叫她焱焱,这也,太亲密了吧? 好在他们之间没什么,她没有男朋友,这些,吴森然都帮他了解清楚了。 她模样好,身材好,同样长着一双桃花眼,跟他一样,除追求者众多之外,她也顶着一顶“风流”的帽子。 她会同意吗? 第二天一早,丁柱跑来宿舍找他。 她,竟然同意了。 他爽快地把家门钥匙递给丁柱,“阿柱,你随便打扫,意思一下得了,扫完就在家里喝茶看书,想呆多久呆多久。” 见他把自己当熟人和兄弟,丁柱很高兴,临走还不忘交待,“焱焱不喜欢抛头露面,所以你负责收盘子。” 他点头说好。 那天中午刚好轮到他们这一组值班。 他出现的时候,她没有丝毫意外,她既不笑,也不说话。他也是。 他在前厅里“抛头露面”收盘子时,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是寒山耶。” “他怎么会?” “好帅……” 尴尬吗?有点。 后厨烧着煤球,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气味。 她坐在一只兑了洗涤剂的大盆前,快速地清洗着他抬来的,堆在一旁的餐盘。 食堂的员工把她洗好的餐盘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在烧开的水里烫过,垒成一摞,他便又抬到前厅去。 午饭高峰,时间紧迫。每个人都像机器一样运转。 等到不那么忙了,她面前的盆水变得浑浊,很脏,很恶心,她似是浑然不觉。 之前她的手埋在泡沫里。 他千想万想,没想到跟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冲口而出的,“你,不戴手套?” 这今天收进来的,少说也有五百个餐盘,她一周这样高强度地洗五次。 他吃惊极了。 他画画的,手很重要。女孩子的手不是更应该爱护吗? 她双手泡在脏水里,看了他一眼,闲话家常一般,“戴手套洗得慢,不方便。” 她第一次跟他说话,音质柔和中带了一些清冷。他听着,很舒服。 他听过她的声音,学校的各种大小演出,她都做主持,那些主持腔听起来比现在的音质激越、昂扬不少。 食堂大姐招呼他们打饭。 他们各自抬着餐盘,坐在后厨门外的椅子上,有风从轻绽的桂花树间吹过,比煤球燃烧的气味好闻多了,他忍不住吸了几口。 他们打到的都是残羹剩饭。 他看着餐盘中的食物,冷散,油腻,一点食欲都没有。 她低头吃饭,过了一会,才发现他根本没动膝盖上的餐盘。 她轻声问,“你不饿吗?” 他不饿。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寒山,姑苏城外寒山寺,远上寒山石径斜,那里面的寒山。” 她看着他,笑着说道,“我知道啊!” 他们有一双相似的眼睛。 但她的笑,应该比他的好看,她笑起来很有杀伤力。 她复又说道,“跟你的名字相比,我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更不会动不动就出现在古诗词里。” 他心里想,对,一点都不特别,但你可以一把火烧了那座冷落寂寞的山。 当然,也可以,温暖他。 第二个故事《睡莲》(贰)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他终于,有机会靠近她了。 在食堂的时候,他们有时说话,有时不说。 他每天少吃一顿也不会饿。头几天,他就真的不吃,把饭菜倒到一株桂花树下的空碗里,寄居学校暗处的猫会来吃。 到了第五天,她看他还是不肯动手吃饭,对他说道,“小山,其实我有其他勤工俭学的机会,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食堂会提供一顿饭。” 他弃之不食的,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从那天起,他和她一起吃工作餐,花香隐隐,食能下咽。 食物是必需品,看她这么努力地活,他也不能辜负眼前的好光景。 他仍旧会到图书馆看书等她,他们之间还像之前那样,各干各的,只是偶尔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眼中多了一份柔情。 他也是。 她的手细长,粗糙。 期间,他一直在想,是送她一副戴着跟不戴手感差不多的胶皮手套,还是直接送她一套护手霜。 她明明说了,不喜欢戴手套做事。 至于护手霜,他对气味非常敏感,人造香精总会让他头晕恶心。她会不会也闻不来? 唉,他好为难。 结果,她不仅自己买了胶皮手套,还涂了护手霜。 他,他才犹豫两个月而已。 女孩子的手果然等不得。 没过多久,吃午饭时,他发现她的双手跟他一样白嫩。 现在,他们连手也变得相似了。 他试着开口邀请她到家里去玩,这样他就可以给她做好吃的。 见她沉默不答,心想她可能怕见他妈妈,他连忙解释,“我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的说法是不是容易造成歧义? 貌似越描越黑? 他不得不补充,“你若肯来,到时阿柱会在,我朋友森然也在,不是只有我们俩。” 跟他换工作环境和内容的阿柱,在他的地盘上好吃好喝地呆了几个月,现在已经很好说话了。请他帮忙在现场充人头,他不会不肯。 森然就更不用说了,从来都是,他的事就是她的事。 虽然她是女生,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发展出最真挚的兄弟情,她是他最好的哥们,当然,如果她需要,他也可以做她最好的姐们。 森然说过,他若男扮女装,肯定比女生还要美。 至于美成啥样,他没扮过,不知道。 她从外省考到这里的大学,她从来没见过海,在她的家乡,人们把湖泊称为“海子”。 桂城是内陆城市,如果她肯去,他妈妈可以帮他搞到海鲜。 海鲜能做的菜式就多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桂城人,他妈妈每年都会带他出去玩,他到过很多国家和城市。 只是从小到大都很遗憾,合影里从来都只有他和妈妈。 他对传说中的“爸爸”充满了好奇,爸爸离开时才21岁。 21年的人生能干什么? 能爱一个人。 爸爸知道他的存在,但等不到他出生。 爸爸睡着了,安静,永别。 要怀着怎样的心情告别这世界? 一定,一定很绝望吧? 一定,一定有很多的不舍吧! “去吗?”他又问。 “以后再说吧,我还没想好。”她说着把他好不容易才吃空的餐盘收走。 这事还用想吗?女孩子的心思好复杂。 结果,没过几天,她就跟一个同龄的男孩子眉来眼去,谈笑风生。 当时他站在第四食堂后厨的门口等她,准备开工。 他们从远处走来,他看得可清楚了,他又没近视。 那男孩比他高一点,比他壮实,比他成熟。 那男孩虽然没长桃花眼,但他俩走在一块,竟然有一种眉眼相似的感觉。 这是交往了多久,竟然连夫妻相都有了…… 不等他们走到跟前,他闷闷不乐地跑到前厅,等着那些吃饭慢像蜗牛一样的同学吐出他们的餐盘。 等回到后厨,和他猜想的一样,高壮男孩正屈着他的大长腿,蹲坐在盆边帮她洗碗呢! 她还抬了衣袖帮他擦了一把溅到脸颊上的泡沫。 他之前多次提出帮她洗碗,她说什么来着? “不许洗。”三个字就把他治住了。他坐在一旁,乖乖地,静静地,看着她洗。 他真傻,他就应该强行帮她洗,他的腿也不比高壮男孩短多少。 高壮男孩见他进来,主动站起来打招呼,“你好,小山。” 她仍旧坐着,手不离盆,也不看他们。 高壮有什么资格叫他小山?欺他年纪小,身体弱? 他不应,挑衅地瞪了高壮一眼。 对方是被他美翻了吗?被瞪也能笑得出来? 高壮笑着喊了一声,“姐夫?” 他顿时愣住。 高壮又提示道,“姐夫,我是烈火呀!” 烈焱?烈火?小舅子? 可是他和她,还连男女朋友都不是呢。 这一声“姐夫”把他叫得心花怒放,笑意不觉漫上他的眼,他的嘴角。大概是得意忘形了,他对小舅子说了一句傻话,“你们家的人取名挺随意的。” 他想想这样说不太妥当,太没有当姐夫的范儿了,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简单直白,朗朗上口。” 烈火没有接话,转身洗了手,又在毛巾上擦了擦,这才伸出手来跟他握手。 “我来看看我姐,同学还在校门口等我,小山,后会有期。” 话才说完,人就跑了。 他愣在原地,正想着,怎么又叫小山,叫姐夫多好,听见食堂阿姨扯着大嗓门喊,“寒山,快去收盘子!” 他应声,“来了!”便抬着消过毒的餐盘往前厅跑,一边跑一边想,这一幕若是被他妈妈看到,唉,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子呢。 他妈妈可是把他当心肝宝贝一般养大,从不让他干脏活累活…… 不不不,以他对孙慈友女士的了解,她看到了只会哈哈大笑,“儿子,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自从发现他有烹饪天分,他妈妈只要逮着机会,就会逼着他给她做各种好吃的。 12岁是个分水岭,之前是妈妈给他做饭,之后是他给妈妈做饭,童工都没他这么惨。 美食和绘画,都能让他安静和放松下来。 他现在收餐盘,勉强算厨房工作的一种?他心里这样想着,那盘子便端得起劲。 那天一起吃残羹剩饭的时候,他想起烈火那一声“姐夫”,便忍不住笑,笑过几回之后,他鼓起勇气,跟她开了第一个玩笑,“小舅子走了,可以到我家吃饭了吗?” 她被他逗笑,“可以啊,改天约。” 之后她去上课,他下午没课,先是去了一趟超市,买了新鲜的食材,回妈妈家,给妈妈和奶奶做晚饭。 他才进家门,就下了一场暴雨,那雨声大得盖过所有的声响。 他先是慢悠悠地做饭,又陪两位女士吃过晚饭,喝茶闲聊,等回到男生宿舍,天已经黑了。 她站在男生宿舍门口等他,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 她先看到的他,急急地迎了上来。 他们站在朦胧的路灯下,他手里擎着一把大伞,赶紧把她也装到伞下。 她穿一件浅青色的雨衣,裸露在雨衣之外的灰白牛仔裤和白球鞋,像才从水里捞出来,雨水打湿了前额的头发,她整张脸湿漉漉的,狼狈又美丽。 他看她的眼,她才哭过,她焦急又悲伤。 她整个人像被態態烈火烧过,又把磅礴的雨水烧灭。她在无助中挣扎,等待。 他不再流连她的美,急急问道,“出事了吗?” “我弟弟和同学骑摩托回南城,路上遇到泥石流,有死伤。” 第二个故事《睡莲》(叁)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那烈火——” “火火还活着,现在已经被带到南城的医院救治,是他的班主任给我打的电话,只是双腿可能保不住。” 她这样说时,他脑海里浮现烈火那双令他羡慕的大长腿。他们中午才见过面,这才隔了几个小时…… “阿柱去榕湖的家中找你几次,你都不在。我只能在这等你。” “等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 之前的雨多大呀,他就不应该在家里磨蹭,让她白站这么长时间,他不禁有些恼怒。 她为什么等他? 如果只是需要一个人陪她去南城,阿柱完全可以。 他没有多想措词,直接问她,“你需要钱对不对?” 她原本微微低着头,听到他的话,微微抬起头,就对上了他的眼。 不用她说话,他一看就明白了。 “你跟我回家。”他说着牵她一只手,两人在雨里跑一段,走一段,快速地穿过一座座小桥,不到一刻钟,就回到他位于榕湖畔的家。 雨水打在铺展的绿盘似的莲叶上,换作平时,他会站在二楼阳台上静静观赏,此时哪里还顾得上。 他先在一楼用座机打了个电话,紧接着把人牵到二楼的卧室,之后便转身从柜子里找东西。 他头也不回,对她说道,“我们得抓紧时间,你赶快脱衣服。” 他路上问过她需要的数额。 等他找到那两本以为活着时都用不上的存折,看了看上面的余额,确保可以解她的燃眉之急时,他略微惊喜地转过身,正想扬着存折对她说“找到了”,就看到她光溜溜地站在那里。 女孩子换衣服,不是应该去洗手间吗?他决定住到这里,重新装修时,他妈妈硬是排除万难,给他的卧室添了一个洗手间,就在她右手边几米的地方。 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的视线从她身上聚焦到她脸上,她一副急得要哭出来,并且对他失望透顶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她不会以为他要趁人之危吧? 她不会以为他卖力翻找的,是避那啥的套子吧? 她怎么能这样想他呢! 她把他当什么人了! 想到这些,他便忍不住生起气来。他原本想叫她到洗手间里披块浴巾等他,又一想浴巾哪有被子暖和,于是对她说,“你先到床上去,盖上被子等我。” 她被他盯着看,已经羞得无地自容,趁他转身离开,赶紧躲到被子里。 森然留很多衣服在他家。新衣服。 没事的时候,他们会一起逛街,沿途吃各种好吃的,顺带着采购一些日用品。 森然的妈妈喜欢她穿得像个女孩子,但她偏爱中性风格的衣服,买了就放他这,只把连衣裙带回去应付她妈妈。 那些衣服,森然放着放着,她自己就忘了。 如果不是要给她找一身换的衣服,他也忘了。 他快速地翻了几个购物袋,那些衣服都不能令他满意,一想不能在衣服上耽搁时间,便拿了他觉得最为勉强的一套给她,还有一双新鞋子。 等他从洗手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看到她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床前,她伸手去够衣服上的吊牌,眼睛在床头柜和不远处的书桌上扫过。 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把细长的剪刀,帮她把后衣领上的吊牌剪了,又细心地拆去会硌脖子的化纤领标,这才把剪刀递给她剪裤子上的吊牌。 他转过身去等她,他问,“身份证带了吗?” “我来找你之前想着可能要用,就带上了。”她说着把剪刀放回笔筒里。 等屋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他拿起存折和身份证,又一次牵起她的手,“我们走吧。” 一路上,他耐心地交待她出行的注意事项,好像他自己是个大人,而她是一个从未出远门,也不曾见过任何世面的小女孩。 她很听话,她认同他,她的眼睛告诉他,她觉得,他说得都对。 司机把他们送到火车站时,他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半。 他们坐在后排等,没过多久,便有人开了车门,坐到副驾的位子上,那人递了一张票过来,“可以进站了。” 他一看,“站票?” 来人答,“最近的车次只有站票,要换下一趟吗?” 他犹豫,桂城到南城,火车要走五个小时,又是夜间,卧铺会不会好一点。 她伸过手来拿票,“站票可以,没那么娇气,之前云城、桂城往返,16个小时也站过。” 异地取款,要用到存折主人的身份证。他把装有存折和身份证的信封放到她手里,“我送你进站。” 他撑着伞,二人走在雨中。 她问,“我拿走你的身份证,你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他哪也不去,等她回来。 等到了进站口,他把她拉到一处不会淋着雨的地方,突然说道,“你等我一会。”说完撑着伞转声就跑。 他离开的几分钟内,车站催促旅客上车的广播播放了几遍,她很着急,生怕赶不上。 他回来了,牵她的手跑向进站口,“我陪你去。” 只有一张票,他被拦了两次,每次他都笑着对工作人员说,“先上车,后补票。” 等到他们挤进车内,列车员使劲把他们往里推了推,车门才能关上。半分钟后,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站台上灯影飞逝。 他没坐过硬座,真不知道车厢里哪来那么多人。他们连车厢都进不去,只能在两节车厢相接处一晃一荡。 他一开始没想抱她,观察了一下,貌似抱在一起可以节省空间,减少晃动,两个人都可以站得舒适些。 她站在他对面,他顺势把她抱在怀里,她不仅没有反抗的意思,还用双手轻轻地环着他的后背。舒服多了。 她比他认为的还要高一点,森然打听到她有1米66,得知她的身高后他量了一下自己的,他才1米72,不够高。 他在心里估算着,她22岁,长高的几率不大了,他年纪还小,未来的几年,好好吃饭的话,兴许能长到1米8。 他决定好好吃饭,长高了才能配得上她。 广播里传来招呼大家补票的声音,他放开她,挤过人群去往补票的车厢,等他补了站票回来,见她背对着他,透过车门上的玻璃窗口看向外面。 窗外一片漆黑,他们大概身处旷野。 此时人群松动了些,没那么拥挤了,他不好再抱人,便站在一旁。 他说,“柳城是沿途的大城,应该会有很多旅客下车,再坚持两个小时,到时我们换卧铺。” 她回他,“不换也关系。” 继而她又说,“小山,谢谢你陪我来。” 所以他临时起意,自作主张,她其实是高兴的。这事他做对了。 为了打发时间,他跟她说小时候的事,主要是控诉他妈妈对他的溺爱,那些荒诞又幸福的场景和细节,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和森然一起长大,这些森然都知道,他从未对别人说起过。 他说得很开心,他感觉源自内心的笑意,涌入他的双眼,他的脸颊。 他看到她的笑眼,笑脸。 她就是一面镜子,照出他的样子。 她就是他的倒影,哪怕,只有眼前的片刻,哪怕,只有往后的几年。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爸爸妈妈为什么决定要他,生他。 为了让他获得,爱的深刻体验。 第二个故事《睡莲》(肆)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两个小时后,他们进到了软卧车厢。另外两张床上没人。车厢的门可以关上,他顺手就关了。 他们面对面坐在宽敞的下铺。她大致地看了一下车厢,对他笑道,“第一次进软卧。” 他有些难过,便问她,“这些年,很辛苦吧?” 她淡然道,“还好,大多数人的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 两人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对视,微笑。 他看到一旁的热水壶,提醒她,“我给你的背包里有个杯子。” 她打开背包翻了两下,果然找到一只又精致又不笨重又很能装水的杯子,她表扬他,“你这人,好细心。” 这个时候就不用谦虚了,所以他嘴角轻扬,不说话。 她自己倒了开水,捧在手里,时不时吹一下,水太烫,她在等水凉。 他问,“烈火的事,父母知道了吗?” 她沉默片刻,眼睛看水不看他,“妈妈早就不在了,爸爸有了新的家庭,所以只能靠自己。” 森然不是间谍,这些事情之前都没有打听到。他第一次听说。 他看她性子还算开朗,本身也足够坚毅,以为她生长在一个健全有爱的家庭。他还是不够了解她。 他本想说,没关系,你有我。转念一想,这样的承诺不妥当,不负责,于是作罢。 幸好他陪她来了。 她一个人也能搞定。她和他弟弟相依为命,不也好好的吗? 希望烈火能顺利度过这次难关。 实在度不过去,真被截了肢,不是还有他这个“姐夫”在吗?他一定会尽己所能,帮助他们。就算他帮不了,他还有一个强大无比的妈妈。 他觉得,除了不能左右生死,他妈妈可以搞定所有事情。 所以就算他知道自己会死,孙慈友女友的余生他并不太担心。没有他,她一样能活下去。就像失去爸爸,她也能乐观地活着,把他养大,养得还算好。 她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又倒了一杯,这次没有捧在手里吹,而是放在一旁小桌上。 之后她去了一趟洗手间。 等她回来,看她一脸倦色,他催促道,“你抓紧时间睡一觉,到站了我叫你。” 她躺下之前,问他,“你不睡吗?” 他平静地答,“我不睡。” 她大概以为,他这人喜欢熬夜,便安心睡下了。 他之前看她喝水。他用同一只手端起杯子,照着她的样子喝水。这样就好像,他的唇碰到了她的。水里有淡淡的甜味。 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会衍生出这么多枝节。 她背对着他,微微绻缩着身子,睡得很沉。 之前在图书馆,他陪她熬到凌晨一点半,送她回校,回到家已经两点,并不觉得有多困。 此时,熟悉的,浓重的,无法抗拒的困意袭来,他预感不好。 他不能睡。这一觉睡下去,极有可能半天醒不过来。他不能误了她的正事,他也还不想,让她知道他的秘密,让她过早地为他忧心。 但他实在太困了。 他给她合上门,独自往餐车。餐车里应该有浓咖啡。 有个胖胖的卷发女子趴在狭小的吧台上打瞌睡,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姐姐。”见对方无答应,他略微加高声量,又喊了一声。 卷发女子被吵醒,正想发场大飙,如他所料,在看到他笑脸的那一刻,怒火歇了下去。 在他有所图谋时,他就用这招,屡试不爽。 卷发问他,“你,你有事吗?” “我想要一大杯浓咖啡。”他双手比划一个夸张的手势。 卷发怒气是消了,但毕竟被人吵了瞌睡,没什么精神,她从吧台内部翻出几包咖啡,蔫蔫地问他,“只有速溶的,要吗?” 这个时候能有速溶就不错了,“麻烦漂亮姐姐帮我冲,多放咖啡少放水。” 等他付了钱,端着咖啡坐到餐桌那,笑意便从他脸上散去。 他看着漆黑的窗外,往身体里猛灌了几大口咖啡,那纠缠着他的困意,才像鬼魅遇光,不得不遁入黑暗,他感觉好了些。 卷发端了一杯咖啡坐到他对面,“小弟弟,你是不是演过电影?” “没有啊。” “我看着面熟,过来问问,电视剧也没演过吗?” “电视剧也没演过。” …… 他在餐车逗留了一个小时,后来又喝了第二杯咖啡,一边喝一边跟卷发聊天,她好奇地问,他礼貌地答。 他回到车厢,靠在车壁上休息,为以防万一,他都不敢闭眼睛。 凌晨两点,他弯腰,伸出右手去抚她的脸,轻声喊她,“焱姐,醒醒。” 她睁开眼睛时,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左脸,“你一直没睡?” “我一点都不困。”他说着把她拉起来,将拧得半干的热毛巾递给她。 六月的夜,些许寒凉。 下车后,感受到凉意袭来,他从背包里拿出给她准备的米白披肩,搭在她的肩膀上,她顺手将披肩拢了拢,问他,“你冷吗?” 他说,“不冷。” 半夜三点多,他们赶到医院,有帮助照看的同学跟他们说烈火的伤势。 烈火伤得不重,一开始医生说的是最坏的可能,老师如实转达医生的话,等手术结束,电话打到女生宿舍,他们已经在路上。 他们进病房看了一眼,烈火在昏睡。在确保了人没事,腿没事之后,他们被护士的赶出了病房。 南城大。南城热。南城之夏,是不夜城。不用上班的人会喝啤酒,吃烧烤,消磨到黎明到来之前才会回去睡觉。 此时还有些夜的余兴和热闹。 南城他来过几次。 他记得这所医院附近有座桥,桥的另一头有家古色古香的旅馆,旅馆的后巷有卖烧烤的宵夜摊子。他住过,他吃过。 他背着给她准备的背包,和她并肩走在南城的街道上。 她都不问他去哪,默默地跟在一旁。她信赖他。她的信赖让他觉得,他这个人,除了等死,还有些用处。这种感觉很好。 走了一段,她打破沉默。 “火火很喜欢摩托,利用一切机会玩摩托,这次他们学校摩托社团搞沿省骑行活动,他原本不打算参加,是社团的同学希望他同行,并用顺道去看姐姐来诱惑他,所以……” “你见过他,风趣幽默,有他在,会很好玩。” “他小我一岁,我复读一年,我们同时考上大学,他到南城读理工,我到桂城读师范。” “平日里各自勤工俭学,寒暑假会在学校附近打工,大学三年,我们就见过两次,上次也是他搭桂城同学回家过寒假的顺风车来看我。” “我们不打算回云城了,那里已经没有家。之前计划的是,毕业以后一起南下或北上。现在,我觉得,留在桂城也挺好的。”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期间没有停顿,他也没打断她。 说到这里,她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便问她,“桂城好在哪里?” “桂城有很好的图书馆,有幽静的榕湖,有桂花香……嗯,大概就这些。” “这些过去三年一直都有啊,怎么现在就变好了呢?” “你再这样处心积虑地逗我,我可要生气了啊。” 好吧,他乖乖闭嘴。 旅馆还在,但他不急于登记入住,他带她绕到后巷。他最喜欢的羊肉串摊子,那个少数民族长相的中年男子正准备收摊。 “叔叔,请等一下。”他要了剩下的16串羊肉。他记得这个叔叔,叔叔串的羊肉特别大颗,叔叔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谋生。 中年男子一边往烤肉上撒孜然一边打量他。 “叔叔,你记得我?” 中年男子惊叹,“你是桂城的小山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记得他,他心里有莫名的欢喜。 旅馆只剩一个标间。为避免露宿街头,在登记人员询问他们的关系时,两人异口同声。 “她是我表姐。” “他是我表弟。” 蒙混过关之后,他们上楼。 他躺下之前特别交待她,不要叫醒他,让他睡到自然醒,他这人睡得沉,就算叫不醒,也不要慌张,可自顾去忙她的事,他睡够了就会醒来…… 第二个故事《睡莲》(伍)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他醒来时,窗外是黑的,只有旅馆的睡灯昏昏的亮着。 她把一只圈椅抬到他的床边,头枕着床沿睡着了。 叫醒她,还是不叫? 她应该守了他很久,实在抵受不住困意才睡着。但是不让她知道自己醒过来了,她在梦里也不踏实。 结果,他才躺在那一动不动地纠结了半小时,她就醒了。 他根据经验推测,自己大概睡了24小时,但他还是问了她,“我睡了多久?” 她看了一眼手表,“从昨早的这个时候开始睡的,睡这么久,要不要紧?” “一天一夜算不得久,我很厉害的,有时一口气能睡30小时,40小时呢。” 他说着从床上坐起来,去卫生间洗漱,等他冲了个澡出来,见她在收拾简单的行李。 “这就回去了吗?” “回吧。我昨天奔走一天,交了治疗费,询问了病情,火火那没什么事,他那些同学,恨不得争着抢着地照顾他呢。” 他们这就退房出来,天刚蒙蒙亮。 他带她在城中吃了一家老字号的老友粉。 他问她吃得惯酸笋,她说吃得惯,小时候家里也会腌酸笋。 他说,他不是很吃得惯隔壁柳城的螺蛳粉,但实在饿得慌也能吃得下。她说,螺蛳粉还好啊。 他还说,火车站附近的东西吃不得。她回他,听你的,准没错。 …… 他发现自己话好多。 她静静地听他说,时不时回他一句,算是配合。 他们之前都是摸黑行动,等到天色大亮,他们这才看到红艳艳的凤凰花开了满城,浓而不妖,只是热烈。 他记得上午没有火车开往桂城,他们决定去南大看一看。 他们混在南大学子中间,听着尾音翘翘、极富兴味的南城普通话,莫名觉得好笑,笑到直不起腰来,这是他们在一起时笑得最疯狂的一次。 他们坐下午的软卧回去。四人小厢里照例只有他们两个人。 背包里有纸笔,他在纸上写下几串数字,想要递给她,却又收回去。 “你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背下这些数字吗?” 美术系的他,考数学系的她数字? 她看了两眼,就给他背出来了。 见她背得顺溜,他这才指着纸上的数字告诉她,哪个是他妈妈家的座机号,哪个是榕湖家里的座机号,他妈妈的移动电话号码也要记下,森然家的座机号也记一个,有备无患。 他不想再让她站在雨里等他一个多小时。 她的食指点着最后那串号码,念叨道,“森然,森然这么重要?” 说罢,她看了看身上穿的衣服,“这也是森然的?” 她这是,解决了小舅子的事,兴师问罪?秋后算账? 他索性摊牌,“对,森然很重要,衣服也是她的。” 他观察她的反应,这话她听了很不高兴,他又说道,“但是森然没你重要,这些衣服你穿比她穿好看。” 她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我猜,你说这些话时,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吧?” “当然大啦,森然会揍人。但我知道,你不会。” 午后阳光明媚,回程的话题变得轻松。二人相互调侃,有说有笑,桂城车站的落霞之景很快出现在车窗外。 等回到老城区,他说,“先去我家吧。” 她同意。 他一看她换下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就知道他妈妈派人来收拾过。 等她去收了衣服回来,他问,“要不要洗个澡再回去?” 她想了想,这个时候去挤公共澡堂的麻烦,搂着衣服进了他卧室的洗手间。 他早上才洗过澡,此时又跑到一楼去洗了一个。 等她披着湿头发出来,他已经换了一套白色的居家卫衣,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低头专心致志地玩着一只魔方。 他感觉到她的靠近,她的注视,起身的同时扔了手中的魔方。 “这就走了吗?”他的语气里满是不舍。 “嗯,森然的衣服——” “扔洗衣机里就行。” “我是说,我穿过,她大概不会要了。” “那等衣服洗晒好,我给你带到学校去。一身衣裳而已,她不是多事的人。” 她把装着存折和身份证的信封还给他。 她拿出一本存折,指着上面的数字说,“用了这么多,比预想的少,另一本没动,这钱,我会慢慢攒了还你的。” 他说,“还不还都行。” “怎么可以不还?” “你再这样啰嗦,我可要你以身相许了啊。” 她不理会他的以身相许,又拿出他的身份证看了看,“上面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应该是去年夏天吧。”说完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身份证上有出生年月啊。 她之前问他多大了,他说,“我大二,当然是19岁啦。” 她当时说什么来着,“我看你这样子,顶多17。” 他坚持自己19,说自己天生一张娃娃脸,不显老。 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念着他的身份证号,念完换了一副凶狠的语气,“你竟敢骗我?” 他看她有大吵一架的意思,指着沙发示意她坐下。 “俗话说,女大五,抱老虎,你22,我17,挺般配的呀。” 他就知道她会顺着他的话说,“女大五,不是赛老母吗,哪来的老虎?” “我不要赛老母,我就要抱老虎,能抱在怀里的老虎多可爱啊。” 她教训他,“你知不知道隐瞒年龄,会让我有一种引诱青少年的罪恶感?” 他摇摇头,意思是他不知道,同时嘴里咕哝,“两情相悦,哪来的罪恶?” 正吵着,院门被人推开。 他透过落地窗,看到他妈妈提着一只冰盒进来了。 等他妈妈走进客厅,他悄悄伸手拱了拱她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挡住嘴,低声提示她:“快喊人。” 她对他做了一个“怎么喊”的口型。 他用口型回她,“你看着喊。” 她很有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奶奶好。” 他只觉厅内气氛一滞,她也感觉到了,为了缓解气氛,她又说,“小山,你奶奶看起来好年轻。” 他妈妈很有礼貌地回了一句,“你也好,多谢夸奖。”说完把手里的冰盒递给他,“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们做饭去啊!” 第二个故事《睡莲》(陆)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他做的都是家常菜。 他看了看冰盒中的食材,心里有了盘算。 他坐在厨房门口挑虾线,为了方便往客厅里瞄。 不出他所料,孙慈友女士先委婉纠正自己是妈妈而非奶奶这个错误的认知,至于为什么,孙女士也给出了答案。 “我比小山的爸爸大18岁, 39岁那年才生的小山。” 唉,妈妈都56岁了,换作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也会把她误认为是一个少年的年轻奶奶。 想到这里,他突然好心疼年迈的妈妈。 他见妈妈把她带去他的画室,便不打算盯着她们了。 他站在厨台前心无旁骛地,砍螃蟹,剁蒜蓉,洗小章鱼……海鲜的腥气,因为是新鲜的,他觉得好闻,就像呼吸着海水咸涩的气味。 等他把饭菜端上桌,仔细摆好碗筷,低头看白色卫衣上有油点,又闻了闻袖子,赶紧跑回卧室去换了一身一模一样的衣服。 之后,他故作悠闲地走到池塘边,把半躺在老藤椅上说话的二人请回去吃饭。 饭桌上几乎没有客套话,三人安静而文雅地吃饭,气氛轻松、融洽。 他们像一家人。 他们就是一家人。 吃好饭,她主动站起来收拾,他和他妈妈几乎同时拦住她。 他说,“你在学校,碗还没洗够啊?” 他妈妈也说,“对,让他来,洗碗收拾这种脏活累活,哪是我们女生干的?” 他一边收碗一边对着她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在我们家的低下地位,还有,你面前这位看起来雍容华贵、气质优雅的女士,是怎么欺负她唯一的亲生儿子的。” 她笑。他妈妈也笑。 他一人在厨房收洗,他妈妈把她带到书房去了。 等他把碗洗干净,把地也拖干净,一看新换的衣服上又沾染了几点污渍,他记得这款卫衣还有一套,跑上楼的同时,在心里暗骂自己,这该死的洁癖! 他在家就是这么矫情,画画时衣袖上沾了一点油彩也要上楼换衣服。 那楼梯他才跑到一半,就听见背后传来他妈妈的声音,“站住,下来!” 他不敢不听,只能转身讪讪地下楼,“小焱又不是外人,那么讲究干什么,做好饭才换了这一身,又要换?” “妈,你……”他偷偷换衣服是想向她表明,他就算在厨房里泡着,也能做到纤尘不染,他是一个清爽干净的少年,其实17岁已经算是一个青年了。 他妈妈说,“你把小焱送回去。” 之前粘在一起两天两夜,他们都需要一些私人空间喘喘气,他虽然舍不得她,但也不打算送她。她一个人散步回去多好。 “离得不远,又才入夜,灯火通明。焱姐可以自己回去。” 他妈妈故作惊奇地看着他,“你这样都能追到女孩子?” 见他笑而不答,他妈妈又问一旁的她,“小焱,你就这么喜欢他?” 这个问题她避而不答,只是礼貌地说道,“阿姨,我先回去了。” 她没说不让他送,他不送他妈妈肯定要说他,与其听他妈妈数落,不如跟她散一小会步。 他跟在她后面出了门。 榕湖片区的绿化带装了许多射灯,射灯旁边装了音箱,一路播放着钢琴曲,听着像山涧泉流。 途经喷泉广场,正是欣赏人工喷泉的时段,那喷泉喷得很高,他们并肩站着看了一会。 一开始是不说话的。走到一半的路途,她转头看他,眼睛里除了爱,还多了一层慕,“我以为你找关系走后门,去了书房才知道,这高中、大学,都是你自己考上的。” 书房里有许多奖状,证书,还有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再加上他妈妈夸大其词的讲述…… 唉,真后悔没有早点带她去书房。 她又说,“我之前就很好奇,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今天见到你妈妈,我很高兴。” “嗯,我妈妈挺好的。” “你爸爸呢?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爸爸,爸爸当年,应该就像我现在这样吧?” “所以,如果,如果将来我们有一个孩子,那他,也会像你这样,不仅好看,还很聪明,对不对?” 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含了羞涩,藏有兴奋。就因为她觉得他好,她已经想这么远了。 但是,这些是不可以想的。 他第一次严肃、冷静地反驳她的观点,“我们之间不会有孩子。” 她惊奇于他的反应,“我是说如果,以及,将来……” 看吧,这就是招惹女生的后果。他既已开了头,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真受不了她的眼睛,眼睛的火焰被冷水一浇,便熄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雾蒙蒙。 她倒不会因为他一句话就哭鼻子,那样就不是她了。 但是她的眼睛要人命啊。 就像他的眼睛那样,那里面的情绪,不论是由心而发,还是刻意装出,都能掠人于无形。 得不到他的回应,她双目直视前方,安静地走路。 她这个样子,他看着好悲伤。 他又不得不去哄她了,“不是不生,是我还小,你自己也说了,引诱现在的我,有罪恶感。” 她轻咬下唇不说话。 他又说,“等我年满十八,你要怎么样,都依你。” 她果然中计,说出他的生日,“10月11日,我这是在等秋收吗?” 他笑了,“想要吃好果子,当然要等待。” 这时他把她送到学校门口,看她进了校门,自己也转身往回走。 妈妈跟平时一样,坐在客厅里等他。 她招呼他在一旁坐下,笑着问他,“喜欢?” “喜欢。”他说着捡起沙发上的魔方,转了两轮,问妈妈,“你喜欢吗?” 妈妈点头,“我也喜欢。” 他初中跳级,高中跳级,之前的计划是静静读四年大学,19岁毕业,出去旅行一年,回家呆上半年,这一生就走完了…… 现在他有了新的想法,大学也跳一级,明年的这个时候,和她一起毕业。 她不是要留在桂城吗,毕业以后,说不定可以同个居什么的。 她不是喜欢孩子吗?他们或许可以领养一个,但要找到他小时候那么漂亮乖萌的,几乎没可能,他也就那么一想。 妈妈听了他的想法,“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她从来都无条件地支持他。 妈妈近期要去一趟欧洲。她总是出去,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工作,她从不肯放弃一丝渺小的希望和可能。 他早就放弃了。他不认为他逃得过。但这样的命运,可以在他这里终结。 第二个故事《睡莲》(柒)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六月结束,七月到来,暑假开始。 食堂关门了,她再也不用去洗那些没完没了的碗。 他们在图书馆见,泡图书馆的时间也改在了上午。 南城行之后,他的待遇好多了,不用像之前那样,见面装作不相识。他可以坐在她对面,看书,或者看她,肆无忌惮。 才放假没几天,一个中午,他们从图书馆出来,他请她在百年老字号石记吃桂城米粉,吃完出来,两人在大街上走一了会,酷暑难耐,她请他吃冰沙。 吃完她又走走看看,没有回宿舍的意思。他问,“这是要去哪?” “逛逛。” 他跟在她后面进了一家酒楼,“逛酒楼?” “你没看到门口的招聘吗?” 酒楼空旷,客人不多,她径直走向收银台,问是不是要招迎宾小姐。 老板娘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精准而快速地打量她,他明显地感觉到老板娘眼睛一亮,那一亮落在他眼里,便是,她是个招财进宝的。 这是一间酒楼,他们不会要她陪客吧? 这样的工作怎么能做? 待问过她的身份、年龄,老板娘爽快地说了待遇和工作时间,之后就问她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她说现在就可以。 他站她旁边,态度坚决地说今天不行。说着也不顾她乐不乐意,拉她一只手往外走。 出了酒楼,他在她把他的手甩开之前放开她。 她有些生气,“这工作挺好的呀,待遇好,工作时间也不长。” “你没发现老板娘由始至终都色眯眯地盯着你看吗?” 说完,他觉得这个表述不准确,又更正道,“她这是替那些脑满肠肥、一脸油垢的食客相看你呢!你这是羊入虎口,明摆着的。” “我这么大的人了,要你管?”她负气往前边去了。 这才好了多久,就又吵架。 他不喜欢吵架。 他追上去,“这工作,你真要做?” “真要做。” “那咱们回去。”他拉她往回走。 这次轮到他去找老板娘,“请问,你们招迎宾少爷吗?” 他真是豁出去了。 他可以和她一起搭档收盘洗碗,当然可以一起搭档迎宾了。 他的话把老板娘问得一愣。 老板娘不得不再次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色眯眯”地打量他,“我们酒楼不设迎宾少爷,但我们还缺一个点菜……” 他抢答,“点菜少爷我来做。” 老板娘跟他解释,点菜员的工资没有迎宾小姐高,想劝退他? “工资多少没关系,我舅妈说了,请我务必照顾好表姐。”他说着看向一旁的她,好教老板娘知道他们是亲戚,不要妄想着对她下手。 她穿高开衩的淡蓝大花旗袍站在酒楼门口,把形形色色的宾客迎上来,给他们安排座位,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温馨笑容。 他穿白衬衣黑色背带裤,领口扎一只傻得不能再傻的酒红色蝴蝶结,抬着一个本子帮客人点菜,介绍菜品,端菜上桌。 暑假两个月,他们每天早上去图书,上午11:00去上班,晚上19:30下班,一日三餐都在一起。 通常是生意最淡的周二休息,那天他们各干各的,她呆在女生宿舍搞个人卫生,他窝家里睡大觉。 在他的监督和保护下,她没有被人欺负和占便宜。 开学的前一天,老板娘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爽快地给他们结清了工资,问他们寒假还能不能来。 她说最后一个学年课业紧张,寒假应该是不能来了。 开学后,她照例在第四食堂勤工俭学,只是搭档又变回了丁柱。 他要在一年的时间内赶两年的课业,除去睡觉,其他时间都在学习和考试。 图书馆是他们最常见面的地方,见面也只是简单说几句话,便又低头做自己的事。 他不再做饭,每天都往第四食堂跑,他去那里吃饭,图的是不用带餐盘、不用洗盘子的轻省。 他每次都会绕到后厨去看一眼,如果她在,他便进去同她聊几句…… 他们虽然没有腻在一起,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她,得闲就想她一下,又一下。 她倒好,把他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 10月11日那天,他专门腾出一天时间,想着她会给他一个怎么样的惊喜。 结果,他从起床就开始等,一直到关灯睡觉,她什么表示都没有。 那天他们总共见了三次面,一次是上午在图书馆,一次是中午在后厨,一次是晚自习前在她们系门口。 那盆鲜活的小金桔,是他经过花鸟市场突然看到的,金黄饱满,模样喜人,像一个暗示。他买了,养在家里好几天。 他原本想着,哪天约她来家里,先赏果,再吃了它们。 但他等不了了。再过几个小时,11号就结束了,他的生日就过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金桔盆景穿过校园,去到她们系,先到教室找她,人还没来,他便决定到系门口去堵她,哦,不对,是迎她。 他在数学系女生的窃窃私语中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见她抱着课本快步走来。 她看到他,面露欢喜,“小山,你怎么在这?” “给你送金桔啊。”他说着把金桔盆放到她横抱着的书册上。 见她只是看着,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提醒她,“这可是秋天的果子,你不摘一颗尝尝吗?” “这么好看的小桔子,我可舍不得吃,带回去放在宿舍窗台看吧。” 他顺手摘了一颗,“我替你尝尝,买来还没吃过呢。” 他嚼了几下,“味道不错,酸中带甜,卖金桔的人说了,桂城的金桔数他家的最好吃,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家种金桔有18个年头了。” 她正要说什么,有人在楼上喊她,“烈焱,班主任找你!” “小山,你快去上晚自习吧,我进教室了。” 她说完——就上楼了。 他上完晚自习,就回家睡觉了。 生日的事,她不提,他也不提。他又不喜欢过生日。每一个生日都在提醒他,他离死期又近一了步。 他们之间,一切如常,一切照旧。 上学年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寒假。 她在宿舍,他在家,各自埋头苦学。见面的机会不少,相处的时间不多。 他长这么大,桂城不曾下过雪。 那年冬天却突降一场暴雪。 他穿白色针织薄衫隔窗观望,院子里落光叶子的银杏树,空枝上开满了雪花。莲池也冻住了。 他往她宿舍打电话,叫她过来吃火锅,顺便把要用的资料和本子都带来。 他问,“雪这么大,你自己过得来吗?” 她说,“路面有环卫清扫,没问题的。” 放下电话,他跑上楼去穿大衣,想想又拿了一件宽大的外套,这才出门去。 整座城市都凝固了,陷于一片白茫。 路上鲜少行人,几个十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在榕湖公园里打雪球,欢笑和尖叫划破静寂。 他看了几眼,便又向前走去。 他们在半途相遇。 他把带来的外套给她披上,然后单手搂着她的肩膀,一起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他问,“云城下雪吗?” 她答,“每隔上两三年会下一次,没有这么大。” “这是我生长的城市,你见过了。你长大的地方,我从没见过。” “那个地方,你不会喜欢的,因为,它承载的,都是我的苦难。” 苦难吗? 他停下,与她面对面,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她的脸白净清冷,眼似桃花,眸色不深。 她每眨一下眼睛,眼睫毛便扇动一下。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浮现两个词组:蝴蝶效应,万劫不复。 他的唇试探性地碰了一下她娇嫩的眼睑,见她没有排斥和抗拒,他低下头去,她微微仰起头,便迎上他的。 绮丽的悬空感袭来,让人眩晕,痴迷,深醉。 这样很浪漫吧,这样的记忆很美好吧,这样她就不会忘记他了。 他真的,好自私。 第二个故事《睡莲》(捌)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桂城的冬天很冷,老式小楼都设了壁炉。 屋里很暖。 一进门,他就脱了大衣,又帮她把披在肩头的男装外套拿下来,然后他定定地看着她,她会意,脱下自己的橘色外套递给他。 见他接了衣服仍旧站着不动,她只能当着他的面,略微狼狈地脱下厚厚的针织套头衫。 她穿着贴身打底衫和修身牛仔裤站在他面前,尴尬得好像没穿衣服似的,眼睛不知该往什么地方看才好,两只手也是。 “脱到这里就好了。” 他说着把手臂上的衣服挂到最近的衣帽架上,挂好发现她还站在原地。 他把人拉到沙发前,和她一起坐下,她越是不自在,他越想逗她。 他顺势就把人放倒了,他轻轻压在她身上,他们的脸离得很近,她的眼珠子转了几转,既不迎,也不拒。 他很快就看到她眼里的惊慌,把人拉起来,笑着说道,“逗你的,饭还没吃呢,哪有力气?” 他打开电视,卫视中文台正在播放一部海外偶像剧的片头。 他看着屏幕说道,“原来这个嘴巴大大的女生叫佐藤蓝子啊?” 见她不说话,他又说,“你快看,男主角帅不帅?” 她答,“没有你帅。” “这种长相的男孩子,应该很招女生喜欢吧?” “不及你招。” 这么敷衍的回答,她是认真的吗?他转头看她,她还真是——认真的。 他伸出双手轻轻按住她的双肩,把她固定在沙发上看电视,自己进厨房洗菜切菜,准备火锅的食材。 他站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她的侧影,她靠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地看少年柏原崇。 清汤火锅吃了大约一个小时,期间聊了一下天气和课业。 等他收拾好出来,她已经坐在餐桌前翻书做笔记了。他没有打扰她,去画室忙自己的事。 他每隔一小时溜出来看一眼,她人在那里他就安心了。 他是叫她带功课来做,但他没有明说要她留下来。她如果要走,应该会主动跟他打招呼,到时他好开口留她。 万一她不打招呼就走了呢?这个时候她们宿舍多冷啊。 到了晚饭时段,她还坐在桌前,他坐到她对面,问道,“今晚我们吃水煎包和胡辣汤好不好?” 她头也不抬,回了一声“好”。 他又问,“今晚不走了好不好?” 她估计都没仔细听,竟也说“好”。 他去厨房弄晚饭。 直到他把一大盘水煎包和一大碗胡辣汤抬上来,又摆好了两个人的碗筷,她的眼睛才离开书本,聚焦到食物上。 吃完她坚持要帮着收拾厨房,于是两个人在厨房里操持了一会。 这些看似无聊的日常,他一点都不觉得琐碎。 收完已经是晚上八点。 他问,“洗头吗?” 她摸了摸头发,说,“洗。” 她不喜欢用电吹风吹干头发,冬天习惯隔天洗一次头,她的头皮挺长的。 他催促她,“那你先去洗澡。” “我之前没想到要在这里过夜,衣服也没带,你能给我找一身森然的衣服吗?” “森然出国留学了,没有衣服留在我这,穿我的吧?” 他有很多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他早就准备好了。 等她从一楼的浴室洗好澡出来,看到他穿着同样的衣服从二楼跑下来,她的脸上漾起笑容。 他们穿着情侣装站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纷扬的飞雪。 他说,“这场雪下得挺好的。” “我也觉得好。”她说着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她的双手分别握住他的,“小山,对不起,你的生日……” 听她提起,他一副开玩笑的口吻,“你,你总算想起来了?” 她低头用两只拇指轻轻地刮他展开的手心,向他解释,“那几天我是真的忘了,有天突然想起来,见你绝口不提,我就不好提了。” “你得给我补一份生日礼物。” “礼物我来的时候就想好了,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她说着搂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窝,她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山,其实,是我先喜欢的你。” 第二个故事《睡莲》(玖)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一个与他有关的秘密,这个生日礼物倒是特别。 他伸出双手环住她,不说话,等她说下去。 他到学校办理入学手续时,她就站在迎接新生的队伍中。 他穿一身米白色休闲运动服,看起来有些清瘦单薄,他长得非常非常好看,在一众报到的新生中最为醒目。 她以为他是高中生,逮着机会,跟新入学的朋友到大学来参观。 他什么都没带,手插裤兜,站在美术系新生队列中静静地等着。 轮到他了,他坐下来填表,填完表,他跟迎他的同系学长说了几句话,起身走人。 他不像其他新生,办完入学手续之后,由学长、学姐帮忙提着行李去认宿舍。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校门外的拐角。 她挤到美术系专供新生填表的桌子旁,他的表格在最上面。 寒山,95(2)班…… 她才看了一眼,就有一张新的表格盖在他那张上面。 他的字,跟他的人一样清秀。 她当时并不了解自己想什么,路过美术系时,她会有意识在往系门口瞄,不急于赶路的时候,她还会在那里站一会。 她每次都有冲到95(2)班去看一眼的冲动,但总是作罢。 她就见过他一次。 他就像凭空消失一样,或者从来不存在,一切都是她的幻觉。整整三个学期,她没有再见过他。 他的样子渐渐模糊,只剩一个平面式的轮廓,像一个活在一页青春漫画纸上的少年。 直到,他大二、她大三下学期,开学的那天,即3月1日的晚上,她竟然在桂城图片馆看到了他。 虽然隔了一年半的时间,虽然他长高了不少,虽然他褪去了年少的青涩,虽然……但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是幻觉。 是这世上真有一个他。 她激动到不能自持,她只觉整个图书馆,只剩下她的心跳声。 她盯着他看,一动不动,她可能连眼睛都舍不得眨,那天晚上她一页书都没看,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看了他三个小时。 他好专注,头也不抬,也不爱东张西望。 期间他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去换了一次书,他没有留意到隔着几张书桌的她,也可能早就知道有人在看他,但他不在意,不理会。 临走时,他竟然,看了她一眼。 她被发现了吗?她盯了他这么久,他会不会很厌恶? 她赶紧躲开他的视线,假装看窗外。 他又重新坐下,之后他就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看,他是在报复她吧? 她翻开书本,眼睛落在密密麻麻的字上,只觉得眼花。 她的脑海里全是他。 她打开笔记本,装模作样地记笔记,实际上她写来写去,落在纸上的都是两个字,寒山。 他看她,应该有一个小时了吧? 报复也应该有个限度。 凌晨1点了,他怎么还不走? 她已经困得不行。再坚持半小时吧。 01:30,她准时起身,收拾东西往外走。 他好像跟来了。她不敢回头看,万一把他吓跑了怎么办,只能装作不知道。 她希望他知道他们同校。而他,也似乎是看着她进了校门才走。 之后,她每天下了学校要求的晚自习,便一口气往图书馆跑。 她穿的都是好朋友淘汰的旧衣裳,有时她们会多买一套送她。 她之前穿得随意,自从遇见他,她在穿着打扮这一块,稍微费了些心思,也无非是穿得崭新一点,长发梳得工整一点。 他比她早到。 她通常是21:00来到他在的那间图书室门口,从门口刚好可以看到他侧坐的身影。 她站在门口看他。21:05,她看到到他转过头来看门口,赶紧装出一副匆匆赶来的样子,急步走到临窗的某个空位上。 他每次坐的位置都略有不同,在静静看他的那5分钟里,她已经测算出,她坐哪个位置,方便他盯着她看,既不费劲,又不伤颈椎…… 他这人报复起女生来,真是又狠,又甜蜜。 3月,31天,她一天也没缺席过,他也是。 她不敢确定他喜欢她,心里又止不住雀跃。 她在他无时无刻的注视里,始终不敢看他一眼。对视?好可怕。她害怕。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4月1日来住的校。 4月2日,他去找她的好朋友和搭档丁柱,提出一个非常奇怪的请求。 他问丁柱,他能不能代替丁柱勤工俭学,勤工俭学的费用他不要,作为交换,丁柱到他家去打扫画室,扫扫地,擦擦灰,喝喝茶,看看书。 中午碰面时,阿柱跟她提起这事,她高兴得恨不得把丁柱像个皮球一样抛到天上,在他落下来时又接住,再抛…… 她对阿柱说,“你要想尽一切办法答应他。” 那天下午,她利用学生会副主席和勤工组组长的身份活动,硬是让他这“冒名顶替”变得合规合理。 她第一次以权谋私,竟是为了他。 4月3日清晨,他见到阿柱,知道这事成了,他就真的把家门钥匙给了阿柱。他信赖她的朋友。 那天中午,他们见面了,她终于敢,跟他对视了。 他那双眼睛看人,简直能把人融化。 她不敢对他笑,也不敢说话。但他们,终于有交集了。 她很高兴。 之前阿柱回到后厨没少帮她洗碗。她不让他洗碗,他的手是画画的,怎么能洗碗呢? 他这人少爷脾气,挑食。她鼓励他吃饭。 他盯着她的手看,他是想送她点什么吗?他的手那么漂亮,他大概看不上她那双粗糙的手。 两个月过去了,关于她的手,他什么表示也没有。她自己买了手套和护手霜,先把手养好了再说。 他几次请她去他家吃饭,她已经通过阿柱了解他家的情况,他一个人住。 她很想到他日常生活的地方看看,她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去。 她喜欢一个人,幸运的是,对方也喜欢她。她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但她能分享的,只有一个人,她的弟弟。 她弟弟一听,找机会跑来看她,也是为了相看他。 他误会和吃醋的样子好可爱。 紧接着,她弟弟在回去的路上就出事了。 当弟弟的班主任在电话里说他的伤情,并报出巨额手术费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她又一次,被推到相似的路口。 上一次,她有“大哥”。 这一次,她有寒山。寒山有能力帮她,寒山一定会帮她,寒山一定不会对她提条件…… 可是她找到他时,他竟也跟“大哥”一样,要她跟他回家,回到家就叫她脱衣服。 她真的,真的好失望。 他叫她脱,那她便脱光了给他看。 她很快就知道,他对她的身体没兴趣。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 他会义无反顾地帮她,没有条件,不求回报。 她没想到他会陪她去。他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是她灰色人生的终结,他是她未来的一道光。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生育的能力,但在见到他妈妈,以及他妈妈说起他时,眼睛里无尽的柔光之后,她突然好想,好想,跟他生一个孩子。 而他,好像不想要孩子,即便,他这样深爱她。 第二个故事《睡莲》(拾) - 爱的极短篇 - 竹与梅间 窗外的雪,似乎不会停了。 之前他们一直站着,她在他怀里,她说,他听。 他现在知道了,他对她的喜欢,是有回应的,他们同步,或者她先于他一步。 好多次他想插话,表达他的欢喜,却又不忍心打断她的“一气呵成”。 反正,他想知道的,她都会说到。 他们之间有默契。 她说了这么多话,一定很累了。 他牵她上楼,二人和衣躺在床上,身上又盖了薄软的蚕丝被子。 他们侧身对向而卧,两张脸在一只枕头上,靠得很近,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现在可以说说了,那个大哥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她非得躺着,才有力气和勇气去说这些陈年的伤痛。她躺在床上就安全了,这样她倒下时,柔软温暖的床和他的温柔共情,能稳稳地接住她。 让她平安落地,不能再让她受伤了。 “大哥是我们那片有钱有势的青年,读完高中就跟家里人做生意,常常到学校里找他堂弟玩,喜欢请他堂弟和堂弟的同学吃饭。” “我和他堂弟刚好一班,晚自习时,他会溜到我们班上,坐在一个离我不近不远的位置,他虽然没有明目张胆,但班上同学都知道他是在看我。” “白天同学不敢胡来,通常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就会有别班的同学相约到我们教室窗外,有的会借口进到教室,坐到我前边或侧边的位子上,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心里非常紧张和害怕,只能低头假装做功课,不敢与他们对视,更不会同他们说话。放了学就去找我弟弟,由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 “这个大哥出现以后,以前流连窗外的同学便消失了。我虽然也害怕,但由此能避开更多人的注视,心里竟踏实了些。” “他长得不差,我对他说不上爱慕,却也不讨厌。因此当他要请客吃饭时,特意走到我桌边,问我愿不愿意赏脸同他们一起去,我同意了,但也提出了我的条件,带上我弟弟。” “之后我和弟弟便同他们一起玩。那个时候我高一,弟弟初三。大哥很喜欢我和我弟弟,用他的话说就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爸妈很早离异,妈妈一个人带我们,她工作辛苦,生存和生活压力很大,那个时候她的健康状况已经非常糟糕,然后有一天,她真的倒下了。” “当医生报出天价治疗费的时候,我实在想不出谁能帮我们,我的第一反应是跑去找他,他看着我急坏了的样子,沉默了一会,他说,帮你也不是不可以。” “我知道他要提条件,不满足他的条件我没法救妈妈。他把钱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码在他家客厅的茶几上,他说家里没别人,去我卧室吧。” “他站在我对面,抽着烟看我紧张狼狈地脱衣服,之后他扔掉烟头,捧起我的脸用力地亲吻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弄到床上去的。” “他要了一次又一次,我觉得疼,心里好难过,整个过程我都不敢睁开眼睛看他,也不敢哭。之前我对男女之事有些好奇,但经历过,我就知道,我不喜欢。” “我就这样在他家逗留了一下午,直到他肯放我走,我把钱塞进书包,临走时我还对他说了谢谢。” “在我预测他站在窗边也看不到我之后,我开始疯跑,不顾路人放声大声,之后我听到他在近旁喊我的名字。大概是看到我哭得很伤心,他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连忙止住哭声,用力地摇摇头。” “他骑摩托追来的,他坚持送我,路过药店时,他去买药,看着我吃下去。他把我送到医院,他说你多保重,我走了。” “我没有时间想太多事情,跑到收费处交了押金,和弟弟一同照顾病中的妈妈。一个多月后,妈妈还是走了,之后就是安葬的事情。” “家里少了一个人,顿时显得空荡荡。等我和弟弟收拾好回学校,大哥再也没有出现。弟弟只知道大哥帮了我们大忙,那天发生的事我没有对他说。” “校园里的花开得真好看,我双手抱书,静静地走在花道上,我不是没有想过,等到高中毕业,如果他还喜欢我,我就算考了外地的大学,也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我不见得有多喜欢他,但我需要一个怀抱,来拥抱我的孤独和不安。” “他太着急了。这就注定了我们没有未来。他追出来时,大概也后悔了。后来我听说他很快娶妻生子,在我离开云城时,他的妻子已经怀上第二个孩子。” “我不恨他,也不后悔,虽然妈妈最终没有救回,但他的有偿救助,确实让我在救妈妈这件事情上解脱了,倘若他不肯帮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去死,这一生都不会不安。” “高三时,我谈了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恋爱。那个男孩到我们学校复读,他要考艺术,大多数时候都在公共画室里画画,各种素描水彩,他漂亮、苍白忧郁,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高考前压力本来就大,加上大家都说早恋会影响学业,心理负担就更重,但爱情这件事一旦发生就很难收住。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了,有一天他说,那件事,我想试一试,可以吗?” “我虽然不喜,但不忍心拒绝他,在没有安全措施的情况下……我照着大哥的方法,事后补了一颗药。” “高考前夕,他自杀了,卧轨,那条铁轨,我从教室的窗口望出去就能看到,我喜欢看列车急速穿过,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它会碾碎我的初恋。” “我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和感受他内心的痛苦,但失去他这件事让我痛不欲生,我突然意识到,他向我提出请求时,已经下了决心。” “来这人世走一遭,会对某些事情会产生好奇吧,比如和相爱的人亲密一次。我不知道药为什么会失效,但这个概率让我撞上了。” “我虽然爱他,但理智告诉我,那个孩子不能留下。手术后,我在家躺了几天,血流不止,我当时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晕乎乎地上了考场,高考成绩自然一塌糊涂。决定复读之后,我在爸爸家门外站了好久,听他们夫妻争吵,看同父异母妹妹的冷眼。” “爸爸把装钱的信封扔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语气冷淡,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之后我再未找过他。我和弟弟同时考上大学,到了大学,经济方面完全可以靠自己,我也努力开始新的生活。”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久,见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便问,“这样伤痕累累的我,你会不会不喜欢?” “不会不喜欢,只会更喜欢。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他语气极其肯定,继而又对她说道,“可以推倒重来的人生,永远不会是最坏的人生。” 疲惫、困意和难以承受的窒息感袭来。 他不想过早地,让她看见他“睡觉”。 他把她扶起来,带她去客室,把她安顿好,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陷入昏睡之前,他想了两件事。 他会不会是画室男孩的替身?应该不会,就算是,也没关系。这一生能遇见她,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所以不论她以什么心态爱上他,都可以。 第二件事,她的故事,最令他痛苦的部分是,她已经被动地失去一个男友,在不久的将来,她还会被动地失去另一个……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