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困顿天宏寺 序言:佛曰,当晨光普照尘世,世间所有的生、老、病、死,悲、欢、离、愁便都会散去,天地无埃尘,尘世无冷暖。 佛亦曰,一片叶是一段情缘,叶绿情茂,叶枯缘尽;一朵花是一个生命,花开则盛,花落则殆。 红佛山上花开如海,那些盛开着的殷红的花朵,浸泡着咸湿的鲜血,腾发着热气,开得如火如荼。 她们披着霞光,将一切黑暗开尽。那些沾染着悲苦、贪婪、欲望、罪恶的花蕾,垂落着仇恨的露水,摇摇欲坠,在菩提树下梵梵绽放,血海一片。 传闻,天宏寺里的曼陀罗是罪恶的化身。所有触碰过它的人,都会被噬尽鲜血,将其浸得更加赩红。 -----------------------------序言结束--------------------------- ------------------------第一章困顿天宏寺------------------------- 没想到大学的第一个假期就要在宿舍里闷上一整天。这三伏天真是热,刚刚挂到衣架上的衣服,还没等到桌上的冰棍化完,就已经干了。 我刚把雪糕塞到嘴里,叶明就赤着膀子从外面跑了进来,“格子,你怎么不去冲澡?我在洗衣池里睡了一下午,那叫一个透心凉!” “你还好意思说,水池被你占了一下午,大家都以为你死里面了,差点报警。”我一边翻着新生宣传手册,一边不耐烦地应他。没想到那家伙竟嗖一下跑过来,一把抢走了我的宣传册,“我倒要看看你这家伙在看什么,竟然能在宿舍窝一下午。” “这是什么?”叶明问,一张纸从宣传手册里飘了出来,落在了地上。“能什么啊,宣传广告呗。”说罢,我俯身捡起那张纸,“喏,你看,红佛山风景区。” “唉,你看这山上有座寺院唉。”叶明说得饶有兴趣。 “怎么?你还信佛?” “我不信这个,我妈。我想求个平安符,国庆回去的时候送给她。”瞬间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叶明转过身,“格子,晚上陪我去寺庙吧。” “我去!我不去!!这大热天的,要去你自己去。” “晚上太阳就落山了啊,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不去,不去,闲着多好,呆在宿舍我还能和学姐聊天,跟你去寺院那才叫无聊。”对于这种人,最好不要理,不要应,逃之夭夭才是上策。 最终我还是没有抵过叶明的软磨硬泡…… 晚上太阳刚落山的时候,我们从校门出发,步行十五分钟,到达了红佛山脚。 “唉,你快点,天都快黑了。”叶明在前面像只脱缰的野马,陆梁放肆般行步如飞,一边跑还一路唱,那声音跟玻璃渣似的,难听得要命。要不是看在那几支冰棍的面子上,真是懒得跟他出来。 约莫二十分钟后,我们爬到了半山腰。隐隐约约,远处半遮掩的寺院几乎已能收入眼底。只是一条大河横跨在我们面前,河面只有一座吊桥,摇摇晃晃,看着让人胆寒。 “唉,你冰激凌这么快就吃完了。怎么样,哥买的冰激凌味道如何?”他一脸坏笑。 “滚一边去!”我一边呵斥着他,一边走到吊桥边,使劲地扯了扯绳索,“这桥结实不?” “看你那怂样,看我的。”他的话音还没落下,人就已经走到了桥上。 那桥在他的伛步下,变得颤颤巍巍,桥梁上的绳索也因为晃动的桥身而变得紧绷,整座桥嘎吱嘎吱地响着,摇摇欲坠。 “叶明,这木板有点朽,没那么结实了,你小心点。”我喊道。 “知道了!” 此时叶明已经离我有百丈远,再加上这湍急的水声,真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听清我的话。 望着眼前恍恍荡荡的吊桥,我紧张得要命,大夏天的还吹手呵气。本想着往回走,但看到已经快走完的叶明,心里又很不服气。只能逼着自己硬着头皮爬山桥。走上桥,才发现这桥真窄,仅能并排容下一人的身躯。 望着下面急流的河水,感觉心都快蹦了出来,我十分小心地挪着碎步,一步三摇,生怕有个闪失,那我这辈子就完蛋了。正想着,吊桥被前面胆大的叶明使劲地摇晃起来,我拼命似的抓住绳索,浑身直冒冷汗,“要死啊你,你安稳点好不好!我都快死了!”。 “哈哈哈……” 伴随着砰砰砰的心跳声、叶明的嘲笑声,我惊恐地走完吊桥。踏出吊桥,我的心还在咚咚直跳。 “你还笑,都怪你,大热天的非要求什么灵符。”叶明似乎根本没听到我的抱怨,笑得更加厉害了,“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再笑我就回去了,这都什么鬼地方。” “行啊,你回去啊!” 这种人实在是受不了,我立马转过头准备回去,那座吊桥又映入我眼帘,算了,我还是接着走吧。“这来都来了,回去干嘛!做人不能半途而废!”我狡辩道。 哗的一声巨响,倾盆大雨顷刻间跌落下来,叶明也急忙收起脸上的笑,“下雨了,快跑!” “这夏天的天气,果然是女人的脸,变的真快。” “别贫了,快跑吧。”叶明说罢,就甩了我好远。 跑到寺院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衣服基本都已经湿透了,“唉,跟你出来,真的没什么好运气!咯,现在成落汤鸡了。” 可能是因为天气,亦或是因为偏僻,天宏寺里并没有多少游客。这座寺院非常大,我们在寺里找了好久才找到大雄宝殿。 宝殿里的香火很旺盛,整个房子里热腾腾的,往外散着白烟。 叶明那家伙平时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没想到拜起佛来却有模有样,虔诚得很。他双手朝天,大叩大拜,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知在祈求什么。 叶明拜完,把灵符交给殿里大师加持,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师父叫住了我们,“两位施主不好意思,由于暴风雨,我们寺前面的吊桥已经断了,今日恐要麻烦两位留宿寺中。二位先到大堂集合吧,我们住持会在那儿统一安排的。” 等我们到达大堂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大堂里的人并不多。通过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可推断出他们是来自同一个旅游团。 我和叶明在堂里聊了会天,没聊多久,住持就匆匆跑到大厅,“各位施主,不好意思,让大家等了这么久。通往我们寺院的唯一的吊桥被大雨摧毁了,所以这几天要麻烦大家留宿在本寺中了。”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议论纷纷。 “那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啊?”一位披着长发的男人问道,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个搞艺术的。 “这几天都在下大雨。等雨停了,河水没那么湍急,我们将桥修好即可。” 人群的议论声变得更大了,呕哑嘲哳、央央插插的,整个大堂沸反盈天。 “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已经为各位准备了斋饭,大家现在就可到斋堂就食。”住持试图让整个人群平静下来,但是他的话似乎没起任何作用。 “唉,你说我们怎么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啊。”叶明用胳膊捣了捣我。 我能说什么?能说什么!只能朝他瞟两个白眼,心道:要是没有你,我现在不知道过得多舒爽。 “大家都静一下吧。”人群中,一位梳着背头的中年人喊道,“大家听我说,现在桥断了,我们想回去都没有办法了。对于当下这种情况,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大家既来之则安之吧。” 住持接过话,“这样吧,有什么问题大家饭后再讨论,天色已经很晚了,各位施主先行用膳吧。” “我靠,这么香……最喜欢这种芝麻油的香味了。这些菜看上去就很好吃……”我刚迈开腿,叶明同学就已经挤到了队伍的最前头,那口水三千丈,都快对地贴花黄了。 我刚刚打完斋饭,刚转过头,叶明就对我招手,“这儿,这儿。” 我一到座位前就发现,餐桌上就没我摆盘的位置,全被他的菜占满了,“你什么意思?把我叫过来又没地方吃!” “不好意思啊,我吃的比较多……”他一边挤眉弄眼地道歉,一边把好几个碗里的菜倒在了一起,“之前知道不能回去的时候,心里还是很不爽的,但是后来知道要留个三五天的时候不要太开心啊!” “有什么好开心的?” “你傻啊,不用军训了啊!” “你才傻呢,这几天下雨,你在学校也不用军训!”这傻明脑容量太小。 果然,我一说,他就不吱声了。失落了三秒后,他又抬起头,“那也值啊,至少我们能免费吃上好吃的,这是我第一次吃斋饭呢。” 懒得搭理他。 “你说今晚留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叶明一边问我,一边鼓着腮帮子,已经口齿不清了。 “好像是个旅行团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他们每个人胸口都挂个牌子嘛。上面写着:光大旅行。” “这还真没注意,还是你观察仔细。”他一边赞赏,还一边比划,竖个大拇指,只是这一赞啊,他的嘴像个机关枪一样扫射开,饭粒到处都是。 “你们好!”刚刚那位背头,坐到我们旁边, 我和叶明点头应道,“你好!” 他的脸上流过一丝尴尬,“怎么样,没打扰你们吃饭吧。” 我们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我是导游,我叫赵可,你们可以叫我赵导。” 赵导,这一听还以为是导演呢,我在心底忍俊不禁。 “哦,我们是山下的大学生,A大的,学校就在不远的地方。”叶明应道。 赵导笑道:“A大?那就是我学弟咯?” 我问:“你也是A大的?” “是啊!当时我上A大的时候,学校还不在这边,那时候校区还在市中心呢。我这次正好到这边来工作,带个旅行团来参观。正想着工作结束后去趟新校区看看呢。” “行啊。”我说,“不过,你们团里的人好像并不多嘛。”我大量了下四周。 “大夏天的,一般很有人愿意出门旅游的。”他说,“对了,给你们介绍下我们团里的人吧。大家就当是交个朋友了。” “那位白头发的坐在轮椅上的奶奶,姓钱。站在她旁边的,是他的老伴。他们呢,都是退休的大学教授。”赵可指向斋堂门口。 “看角落那张桌子,桌子上只坐了一个人,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我顺着赵导的指向看去,那人突然抬起头,络胡满腮,凶神恶煞地盯着我们这边,吓得我赶紧低下头。 “在你们两点方向桌上的,是我市著名画家,季安和。想必你应该听说过,前两天刚得了齐白石奖,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妻子,林春妙。喏,在你们正后方的,黄毛的,发型很叛逆的,是一位理发师,叫陆文杰。他旁边的是他哥哥陆文青,是名植物学家。” 赵可朝我们笑了笑,“你们知道的,做我们导游这行的,最重要的资本就是人脉资,你们要是有朋友要去旅游的话,到时别忘了我这个学长啊。” 我们忙忙点头,一定一定。 赵可话刚说完没多久,住持就过来了。“各位施主,我们寺院住宿的地方有东西厢房两处,东厢房是供我们寺里的僧人住宿的,这西厢房便是供寺里的香客们留宿用的。但是因为最近梅雨天气,好多房屋都在修葺。所以可能有部分施主要和我们僧人共住东厢房了。” “那现在我就把各位的钥匙发给大家吧。”住持见大家对此并没有太大反应,道。 住持刚迈两步脚,赵可便迎上前,“麻烦住持了,本晚留宿的大部分是我们光大旅行团的,他们的钥匙就由我分发给大家吧。” “如此也行。”住持表示同意。 “喏,你们俩的。”赵可刚拿到住持手上的钥匙,就先将钥匙转交给我和叶明。然后他才转身依次将钥匙发给团里的其他人。 赵可刚发完钥匙,我们就听到啊一声闷声。转过头,那名黄发青年眉宇缩成一团,正痛苦地捏着自己右手,发出哼哼的呻吟。 “怎么了?”我急忙跑上前。 “有东西咬了我……” 我这才发现脚底有一只巨大的如皮影般的蜈蚣从脚边梭过,吓得我立马抬脚大喊,“蜈蚣啊!” 此时众人也跑上前来了,“没事吧……” “你们让开。”轮椅上的钱教授叫道。 众人静了,纷纷看着她,“我是学医的,我来。”说罢她便摇着轮椅行到少年面前。 “小伙子,你忍着点。”说罢把立刻紧紧按压少年的手背。少年的大手背已经变得非常红肿,而且伤口一圈都已经变成了深深的酽紫色。老人钱教授用低头用力地吮吸了几下伤口,吐出了毒血。 “应该没事了。不过最好还是进行下消毒处理吧。你们谁去搞些鱼腥草或者蒲公英来。” “这些草药都只有后山有,不过路程有些远,来回大概要半小时。”住持说。 “没事,来得及,我先帮他冷敷下。” “那我去后山帮他去菜点采药吧,鱼腥草或者蒲公英对吧?”赵可说。 “施主你认识这些草药不?要不我让一些徒弟陪你去?”一旁的住持显得不太放心。 “不用那么麻烦,我家就是卖草药的,这些草药都认识。”赵可说。 “行!那快去快回。”住持点头应道。“那我去地窖取些冰块来。您稍等。”他回过头,又对轮椅上的钱老人允道。 “大家散了吧,没事的,不是大蜈蚣。这边有我就够了。”钱教授对众人安慰道。 众人纷纷悻悻离开,一遍走,一遍对这次旅行发着愤懑牢骚。 我和叶明在斋堂里又聊了会天,赶到东厢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了。 “果然是寺院,客房都这么简陋。”叶明一踏进房间就抱怨道。我环视这间狭窄阴暗屋子,幽暗的灯光、发黄的墙面、简陋破旧的家具。雨水顺着屋顶的洞隙嘀嘀嗒嗒地溅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整个房间全是被雨水溅起的灰尘。屋里的霉气冲入了我的气道,我不禁咳呛了起来。 “没事吧。”叶明急忙上前拍打我的背,“我帮你倒点水吧”。 打开桌上的水瓶才发现,这屋子里连个热水都没有。恰在此时,赵可赶到了我们房间,递给了我们一只热水瓶,“小伙子,没事吧,咳这么厉害。” 我急忙应道,“没事,就是会灰尘呛到了。” “这寺庙比较偏僻,可能长久没有人入住了,闲置已久了应该。呐,我还给你们带了些打扫工具,你们自己打扫下吧。” 我这才发现门口的扫帚和拖把。 叶明走到门口,捡起了这些工具,“真是太感谢你了!确实没想到这边的住宿环境这么差。” “可能这边是留给僧人们住的吧,所以没打扫。没事,我的房间就在你们隔壁,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到隔壁找我。” “你这胳膊怎么了?”他把拖把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胳膊上一道深深的血痕。 “没事,刚刚从后山回来的时候被树枝刮伤了。没什么大问题。” “哦,那个被蜈蚣咬了的男生何了?”听到他的话,我突然想起晚膳上受伤的陆文杰。 “草药已经给他敷上了,现在已经好多了。”他欣慰笑道。 “好的……那……麻烦……了。”一阵大风袭来,掀起满屋尘埃,我一边咳着,一边道谢。 就此我和叶明就开始了漫长的清洁生涯。我们整整打扫了近两个多钟头才把房间打扫干净。 看着打扫完后的屋子,心情十分畅快,“瞅瞅,这就是咱们的战果。”我转过头,刚准备向叶明炫耀,发现那家伙已经瘫在床上睡着了。 我躺下没多久,门口就传来咚咚声,“学弟,你们睡了吗?” 打开门是赵可,“怎么了?” “我来问问你们还有没有热水,我不小心打碎了热水瓶,想过来借点热水。这天太晚了,膳房关门了,只能来麻烦你们了。” “没事的,进来倒吧。” 他迅速地将半瓶水倒了到他的瓶里,“真是谢谢你们了。” “哈哈,没事,这水还是你之前给我们的呢。” “唉,还好我留了一瓶在你们这边,刚刚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有闹耗子,吓得两瓶热水都被我打翻了。” 我朝他笑笑,“你个男人还怕耗子。” 他刚走到门口,发现了我们打扫时用剩下来的生水,“唉,你们冷水也还有呢啊?” “嗯。之前我们没用完,还剩下不少。” “那正好借给我吧,我房间还没打扫完。”说罢,他就去提那半桶水。 “你还没打扫完啊?需不需要我帮忙啊。” “那敢情好啊。正好我们聊会天啊。” 其实我只是想客气下而已,没想到他真还当真了。唉,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我开始在心里数落起自己来。 帮赵可打扫完房间都快12点了,呵欠连天的我早就睡意阑珊了。那困意啊,沉得我连路都走不了,身体和脑子下达的唯一指令就是:睡觉。 可就在我转身的霎那,赵可突然叫住我,“你有看到我的挂链么?”他的手上拿着一截红绳,额头冒着汗珠,皱着眉头,看起来很着急。 “挂链?” “恩,是一个吊坠!现在绳子还在,挂件不见了。”他急得到处乱跑,“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打扫房间的时候,掉到了地上。”他突然趴下身子伏在床前,将头伸到床底焦作地找起来。地面上的污水还没干。 我说:“我帮你一起找,那个挂件是什么样子的?” “是块白玉,东西不大。”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完蛋了,要是房间里没有的话,那就十有八九掉到后山上了。” 我和他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手上、脸上全是污尘。 半个多小时的体力劳动,我瘫软在门旁的椅子上。脚底下拖把布上一个深绿的石头硬硬地硌着脚,我俯身捡起它,“这是什么?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赵可回过头,“对,就是这个!你在哪儿找到的?”他迅速跑到我面前,接过玉坠。 “粘在拖把上了。”我说,“你这玉坠上面刻的是什么啊?这图案还从来没见过呢。” 他说:“这是貔貅。” 我说:“看样子你很珍惜这个玉坠嘛。” 赵可的神情变得忧伤起来,一声长叹:“这玉坠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哦。怪不得看你那么着急。”我说,“既然东西找到了,房间也打扫差不多了,那我回去了啊。”我向他道别,实在太累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快凌晨1点了,一天的疲倦奔劳已经让我的眼睑紧紧地粘在一起。我一碰到床,就进入了梦乡。 可能夜太黑,亦或人太累,一夜无梦。 第二章 春妙之死 “格子,快醒醒!出事了!” 一大早上的,不知道谁那么不知趣,我在心里埋怨道。 啪一声,屁股传来的一阵麻痛把我惊醒,“叶明,你干嘛,大早上的,你不让人睡觉了!”我一边骂他,一边揉着自己惺忪的双眼。 “睡什么睡啊,有人自杀了!”他一脸严肃地站在我面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什么?有人死了?”我瞪大了双眼,怎么一大早就听到这么晦气的事情。 “那个画家的老婆死了,叫啥的来着?”叶明边说便挠头。 “林春妙?” “对对,就是她,死了!” “怎么死的?” “上吊的,现在还挂在梁上呢。” “走,看看去。”我迅速套起自己的衣裤,飞快地跑出门。 “跟我走,就在宏觉祠那边。”叶明给我带路。 “你去看过了?”我问。 “嗯。我早上去吃早饭的时候,看到僧人们都往宏觉祠跑,我偷听了几个和尚的谈话才知道宏觉祠有人死了。我就跟着他们跑过去,才发现宏觉祠里吊着林春妙的尸体。” “真的假的,你亲眼看到的?” “真的啊,我透过门缝隙亲眼看到的。” “你为啥要透过门缝看?”我很好奇。 “因为门从里面闩上了啊。” 我和叶明跑了将近十几分钟才跑到宏觉祠。宏觉祠前捱三顶四,门口的僧人将祠堂围得水泄不通。我挤了好几次,都没有挤到门口。 赵可扶着一个男子,那男子捶胸顿足,涕泗横流,不断地用手擦着眼泪。他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双腿几乎不能独立站立,必须靠他人搀扶才能前行。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人应该就是画家季安和。 赵导的身后,跟着他们整个团的人,除了林春妙。 “听说春妙死了?”我问赵可。 他无奈地点点头,脸上写满肃穆与哀伤。 这时住持赶了过来,“众位弟子听我说,这边的事情我来处理,各位先去宝殿做早课吧。” 住持的这句话让门前攒动的僧人们松懈了很多,“大家先回去,都散了吧。早课切记,心无杂念。” 僧人们离开后,我们三步两脚地赶到门口。住持尝试去推开宏觉祠的门,推了几次,门板无任何反应。果不其然,门从里面被闩了起来。 “门从里面闩起来了。我去找些徒儿帮忙。大家先不要轻举妄动,以免破坏现场。”话声刚落,住持就已经走到三丈开外。 住持离开后,大家纷纷涌到门口,试图探得祠里的景象。 那名莽壮的出租车司机最先挤到门缝前:整个房间昏暗而阴沉,香案上的烛火已熄灭大半,零零散散的几点烛火发着幽幽的光。 才窥得没多久,那司机便吓得跌退了好几步。 一阵躁动在人群中传开,众人霎时慌乱而不解,云里雾里一片,议论纷纷。 约一刻的功夫,住持便领一群弟子来到祠堂前。众弟子奋力抱着一粗壮圆木,蹒跚至门前。住持一声号下,弟子们快步冲向祠门。一声巨响后,门被撞开了。 女人悬吊在横梁上,冗长的白绫翩翩地垂在地上,身上的白裙和梁上的白绫交织在一起,散落的长发如同黑色的从莽般盛开在雪地上。透过东墙的一个气口,阳光如水雾般洒在浮动在她的脸上,毛躁的发丝,在朝阳下熠着金光。阳光下,她头上的红色曼陀罗显得格外妖艳诡谲。轻风习过,几片花瓣颤颤悠悠地飘落下来。女人垂着头,面颊一片惨白,绀色的舌头像黑绸般耷拉在颔前。 她,正睁大着双眼死死地盯着门槛处的每一个人。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惊悚而胆寒的情景,不禁浑身一震。本以为胆寒的人只有我,却发现现场的每一个人都举足无措。 住持在距离尸体不到的三尺的地方将叶明拦下了下来,那家伙也确实胆大。 “各位施主,我们已通知报警了,请各位施主尽量不要破现场。”他边说边将头转向叶明,似乎在指名道姓。 被住持一说,叶明这才退了几步,跑到我旁边,小声嘀咕,“那女的真惨啊……你说年纪又不大,有啥想不开的呢……” “她不是自杀!”我声音虽小,却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 我指着那茶几上的饭盒,“你看那块糖酥,已经吃了一半了,自杀的人,怎么可能想着去进食!” “也许她只是想吃饱了上路。” “你不觉得这个案件发生得很诡异吗?”说罢,我就往吊桥方向跑去。 在吊桥的一侧,我仔细端详起绳索的断裂处,绳索的断裂处尾随着杂乱的丝线,从密到疏,仿佛狼豪的笔头。但是拨开这毛尾,却发现截面的一大半都规整平滑,只有最底端的一小部分呈笔锋状向后延伸。 “这事没那么简单!”我说。 再次回到宏觉祠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住持和一名弟子正准备将悬挂的尸体取下。 “您方才不还说要保护现场的么?”我问道。 “老衲这也是没办法啊。你别看最近这天气暴雨不绝,但气温不低。要不及时处理这尸体,怕会腐败膨胀,不堪入目!” “那您准备把尸体送往何处?” “送往斋堂地窖,那儿有很多冰块,温度低,或许能支撑到警方到来之日。” “住持,您稍等!”我一手拦着住持,一手把倒地的板凳扶起。很明显,尸体的脚尖和板凳之间差着约一拳的距离。 “这这……这……”住持一脸惊讶,不置可否。 叶明还没反应过来,一会懵懵地看看凳子,一会讷讷地看着我。 “还没反应过来?这不是自杀!”说罢,我便不再搭理他,接着检查现场。 正南处,耸立着地藏王菩萨的佛像,巍巍丈六紫金容,法相庄严肃穆。离佛像容面约五步远的屋顶,是吊着春妙的那根横梁,东西走向,贯穿对侧的墙面。由于长时间供奉着香火,屋子里很多的陈设都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香火灰。 春妙垂吊在屋子的正中央。吊着她的白绫被风吹落到佛前的蒲团上,湿湿的,黏在一起,似乎浸过水。 整个房间除了房门和一扇气窗再无别的出口。房门为楠木门,对侧开合,一根胳膊粗的木栓,横跨两侧门板。一侧门后的闩扣已因先前的暴力破门而折裂。气窗约一米见方,能容一人通过。但气窗下便是地藏王菩萨的佛像,根本无法架梯。 “昨晚12点左右死的。” 耳后苍老羸弱的声音让我好奇地转过头。 “钱教授?” 钱教授的眼里写满好奇,我以为她会问你这家伙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可最终她说出的却是:“根据尸僵和尸斑判断,死者大概已经死了6-7个小时了,具体时间应该是昨晚12点-1点之间。” 钱教授的到来,搞得叶明不知所以,“狄格,你认识她?” “狄格?”钱教授突然转向我,“你是狄兴宇的儿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我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尴尬而无奈地对她笑笑。 “你爸是狄兴宇?”叶明的脸上写满惊讶,“那个专破疑案的刑警?” 钱教授扯了扯叶明的衣袖,使了个眼色。叶明突然醒悟,露出赧颜的神情,欲言又止。“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提这事的。你不要介意,也别太伤心。”他说。 “没事,都过去了。”我说。 钱教授摇着轮椅转到尸体旁边,“看这尸体上的痕迹,应该是自杀。” 什么?自杀!?我转过身,头顶仿佛炸了一声响雷! “不可能,”我说,“你看那板凳,都不够脚高的,怎么可能是自杀!?” “死者舌骨和甲状软骨的索沟深浅不一,呈完整环形相交于耳后,说明死者不是被勒死;死者面色惨白,且索沟有生活反应,死者并非死后悬尸。”也许是看到我紧锁的眉头,她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基于尸体外部的推测,具体情况还要等专业法医对尸体进行解剖才能定夺”。 住持走过来,“各位施主有所不知,寺庙里所有人包括我们僧人,所住厢房通往主殿区唯一的门,都会在每天晚上11点关闭。所以如果钱教授推测的死亡时间准确,那么在林施主死亡的那个时间段里是不可能有人出入宏觉祠的。”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最后住持打破这尴尬而诡异的气氛,“两位要是没什么再检查的话,那我先把尸体抬走了。” 中午的时候,大家再次聚集在斋堂用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烦躁、惶惑、不安,抬起手却忘记运食至口。 刚坐下来没多久,就发现众人围在一团,开始争吵推搡。 “什么旅行舍!带我们来这种鬼地方!退钱!” “好不容易出来玩还碰到死人!真晦气!” 被众人团团围住的赵可颤颤抖抖地找到支点,欲站起身说话,却总都被人群的推搡和谩骂打压回原处。 “啊——”赵可一声怒吼,“你们安静点行不行!” “大家听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次旅行会出现这样的事。”看到大家不屑的眼神,他又接着补充道:“诸位放心,我们旅行舍肯定会对这次事件负责,对大家的赔偿肯定一分不少地到大家手上。” 看着他这么信誓旦旦,大家才略微松懈地后退几步。 “唉,真倒霉。怎么偏偏赶上我带团的时候自杀呢!?”他一坐下就开始嘀咕。 “不,她不是自杀!是血花女!是血花女杀了她!你们惹怒了血花女,这是你们应得的惩罚!哈哈……”不知何时,他的身后站了一个邋遢的小女孩,浑身占着稻草屑、泥土垢,似乎刚从草垛窟里出来,头发杂乱卷曲着,仿佛变质的方便面。 女孩的嚷嚷声吓得现场所有人躁动离座,纷纷奔走相问,“血花女?什么血花女?” 几名僧人赶紧过来,试图控制主这个神志不清的疯癫小孩,可她激灵的一个转身,成功地脱逃了他们的束缚。 她一边跑,一边唱,“红风茄,遍地开,开满山头血雨来。血花女,人人爱,花开半夏血如海……” “哈…哈哈…”很快,她的笑声随着她飘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人们面前。 “这个女孩是谁?”陆文杰问。 “哦。她是我们山上的一个流浪女,没人她从哪儿来。只是我们住持见她可怜,会偶尔接济她。”一名和尚答道:“其实我们也见怪不怪了,这疯姑娘经常神出鬼没,只是很少像今天这般癫头癫脑。” “那她说的血花女是?”季安和慌张地问道。 “血花女来源于山上村落里一个传说。”门口处住持的突然出现,着实吓了大家一跳,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道:“传说每当盛夏来临,曼陀罗花开满山坡的时候,后山便会徘徊个面色惨淡,头戴血花的白发女人。” “不过听村民们说,血花女并不会伤害人,她似乎只是在等某个人的出现。而且每逢她出现的夏季,花田的收成必定特别旺盛。”一名僧人接过住持的话。 “是的。所以后来村民们把她视为神灵供奉起来,还为她修了一座祠。”住持遥指北向,“嘞,就在后山的半山腰上。她的祠堂供奉的不是香火,而是鲜血。每年,在村民们收割曼陀罗花的前一天,他们都会去祠里祭拜她。在她佛像的头花上洒三牲血通天,在裙边供三禽血达地。” 听了住持的解释,大家纷纷恛惶无措,坐立不安。难道这是起鬼怪杀人案? “封建迷信,荒谬至极!”坐在轮椅上的钱教授扔完这句话,便愤懑地推着轮椅离开了,对此很不屑。 就在住持刚坐下,准备用斋之时,门口跑来一气喘吁吁的和尚,“住持……不……不好了。‘灵缇’死了!” 一股毛骨悚然之意习过后背,又有人死了? “也该是他临终的时候了,莫慌张,等师父用完斋再去也不迟。”那和尚呆傻地摸了模后脑勺,“哦”一声便走了。 我和叶明怔住了! “住持,这人都死了,你怎么还能如此镇定?” “两位施主莫急,随后和我一同过去,便知因果。” 到达下“灵缇”出事的竹园,已经是下午两点。 我和叶明面面相觑,“这——这——就是‘灵缇’?” “是啊。‘灵缇’是我师兄,这些年得亏了它帮我看守菜园,不然村里的那些顽劣孩童天天过来偷果子!” …… 原来,“灵缇”是只狗。 “这‘灵缇’陪我们也快十年了。也该走了!”住持感叹道。 “可是它晌午还在追耗子的啊!”那名和尚根本不相信住持的话,委屈地叫了起来。 “灵净啊。为师知道你很不舍,可终究会有离别的这一天的。这八苦常人不懂,你还不明白嘛?找个地方好好葬了它吧。” 那小和尚悲痛地抱住狗抽泣起来,而我们也只能看着他们,怜悯地离开。可就在我们走出竹园的一霎,却听到了小和尚兴奋的叫声。 “‘灵缇’你醒啦?你没死啊!你没死太好了!” 我们立马回过头,狗儿开始冲着我和叶明狂吠不止。小和尚拦住了它:“别叫了,那是我们客人!乖,饿没饿,来,给你点吃的……” 那狗果然不再叫唤,摇着尾巴,开始围着小和尚打起转来。 小和尚载欣载奔地和狗玩耍,“它都吐沫了,身体也硬了。我以为它死了,没想到现在又好了,还这么活蹦乱跳的。肯定是佛祖显灵了!” 奇怪,这狗怎么突然醒了?我十分好奇:“这狗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 “没吃什么啊。就早上我把宏觉祠里剩下的饭菜喂给它了。毕竟给你们客人的饭菜,都是些好食材,丢掉浪费啊。” 宏觉祠?宏觉祠不就是春妙死的那间祠堂吗? 下午三点,在我回去的途中正好碰到了钱教授。便把灵缇的事情告知于她。 “那狗可能是吃了什么昏迷了,并没死。” “吃了宏觉祠的剩饭。” “哦?那就有意思了!莫非春妙的食物有问题?只是现在我们出不去,也没专业设备,没办法检测到其中的猫腻。况且……” “那您能有个大概的推测么?比如说安眠药?” “这还真不好说,能造成昏迷的药物很多。” “说不通啊,难道春妙是寻死心切,怕上吊未果?来个双保险?”我自问道。 “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钱教授拍了拍我的胳膊,“我要去找我老伴了,希望你能尽快找到真相。”说罢,她悠悠地摇着轮椅离开了。 钱教授刚走到走廊里,不远处传来了几声低沉的雷鸣声。我向远处望去,天地之间已经没有界限,合二为一,辨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暴风雨又要来了…… 第三章 曲径通幽处 被困天宏寺的第三天,恶劣的天气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阴霾霾的天际摇摇地垂在山峦线上。 这几日梦里总浮现春妙吊死时的场景,耳边低靡着那疯小孩的童谣声:“红枫茄,遍地开,开满山头血雨来。血花女,人人爱,花开半夏血如海……”。 梦幻中的她耷拉着蛇信般的舌头,凄惨地哀嚎:“救我!救我!” 可是林春妙死亡案件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我总感觉这冥冥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静下心来,认真分析事件的各种可能。 如果林春妙是自杀,为什么饭盒内会留有尚未吃完的糖酥饼,而且凳子的高度也明显不够。 可如果春妙不是自杀,案发现场是密室,凶手又是怎么逃出房间的。现场唯一的出口就是东墙上的气窗。那气窗4米多高,如果真的从气窗逃出来的话,凶手又是怎么爬到气窗口的?钱教授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凌晨12点到1点之间,那时候前后院之间的出入口都已封闭,凶手又是怎么从主殿区逃出来的。而且,当晚11点15分,赵可去通知团员第二日集合地点的时候,除了春妙外,其他人所有人都在房内。 莫不是寺里的某位僧人?作案后留在了主殿区? 可能是沉思太久,连身旁叶明的叨叨声也没听清。 “格子,送你一朵小红花。”一朵红花随着话音落到我手边。 这花怎么看着那么眼熟?绞尽脑汁,苦苦思索…… 这不是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花么? “你从哪儿摘的花?”一道闪电击穿大脑,这花一定和案件有关联。 “后山啊,整个山坡全是这种花。” 还没等叶明反应过来,我就已经跑到门外,他在后面紧紧跟着我。 我们跑了很久才到后山,我差点没接上气,叶明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体育生果然都是铁人般的存在。 整个后山漫山遍野一片红,暗红的花盛开在赤红色的泥土上,如赤潮,如血海。咸湿的夏季风轻拂,鲜红的波涛滚滚翻涌,弥漫出萦绕着整个山野的血腥味。 “这花名叫曼陀罗,当地人称红枫茄,是他们这儿的特产。而且整个A市,只有这个山头能长出曼陀罗。”不知何时,一名男子站在我的身后,我转过头,可他却没有看我,而是凝望着眼前的花海,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见过白色曼陀罗么?” “白色曼陀罗?” “是啊。传言白色曼陀罗是世上最纯净的花。” “没有。” “我曾经见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和今天的景象很像,整个山坡皑皑一片,像千堆雪一样。” 他静静地凝视着这片血红的花海,痴痴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就在我快要忘却自己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你们也慕名而来看曼陀罗的?” “哦哦。没有,我们只是随便逛逛。”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琐碎的人声,是旅社的其他人。 “原来这是你们今天的行程啊!”我说。 “是啊,本该很早就过来的,只是这两天一直下雨,难得今天没雨。”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天,“不过看样子,这好天气也快到头了。” 我抬起头,天空低沉沉一片,滚滚乌云翻涌。陡然间,空气也变得炽热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能沸腾。 “这人谁啊?”我望着他的背影问。 “赵可他们团里的吧。好像叫陆文青,是前天那个被蜈蚣咬伤的男孩的哥哥。”叶明说。 我这才想起,赵可介绍团员时,那个没被提名,几乎被略过的人。 和陆文青分别不久后,我和叶明回到寺内。 案发现场的曼陀罗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死者生前采摘的,还是凶手留下的?如果是凶手留下的,那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些花?这花到底有什么寓意?花的背后到底又隐藏着什么? 疑问驱使我和叶明再次来到宏觉祠内。 咿轧一声门开了。宏觉祠空荡荡的,春妙的尸体已被住持挪走。梁下晃晃的白绫在空中微微拂动。 我低下头,沿着地板搜寻线索。宏觉祠内香火较重,地上均匀地散落着一层薄薄的沉香灰。 “这一摊痕迹是水渍?”叶明指着蒲团前的一块地板问。 我上前仔细观察起来,这痕迹呈水泊状,水泊的中央非常清淡。痕迹边缘的纹路像琥珀中色彩斑斓的标本,浓度和颜色非常厚重。整个痕迹且呈扩散状,似乎下一秒就能漫延开,吞并掉更多区域。 奇怪了,这祠内怎么会有这么大一摊水渍? 沿着水渍往上看,梁上悬着吊着春妙的白绫,微风拂过,蹁跹的白绫如荇藻般招摇。 “你还记得春妙死时,白绫打的结么?”我隐约想起当日的景象:吊着春妙的白绫,所打的结扣非常诡异,是个渔人结。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结? 叶明说:“记得。好像是我们小时候栓木桩的那种结。” “对的。是渔人结,这种结易打难拆,而且越挣扎越紧。” 我们顺着白绫找线索。 “不对啊。你看横梁上是不是扣着两条白绫?”叶明仰头望着屋顶。 我顺着叶明的目光看去,隐隐约约横梁上还扣着另一条白绫,只是这条白绫缠绕在垂吊春妙的那条白绫上。如果不仔细看,会误以为这是一条白绫。 “我去拿梯子!”叶明转过头跑了。 趁着叶明去取梯子的间隙,我检查了垂在地上白绫的两头。白绫的两头都不干净,有些黑色颗粒状杂质粘在上面。其中一端夹杂了些细小的腐败树皮,另一端则粘附了些粘稠的胶状物质。 就在我思考这胶状物是什么的时候,叶明满头大汗地搬着梯子,吭哧吭哧地进来了。 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我不禁打趣,“就你这怂样,还体育生呢!” 叶明一副怏然不悦的样子:“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你试试看!我就不信你把梯子从柴房搬到祠堂来面不红气不喘!” “你干吗从那么远搬来啊?” “你以为我想啊,我问了,整个寺院只有柴房有梯子!而且很长时间没用过。他们也是找了半天才找到!” 我转头打量这副木梯,上面沾满了灰尘,梯干也有些腐朽残败,看来这梯子确实放着有些时日。 顺着梯子爬上横梁。祠堂上的梁木很宽、很结实,扶着椽子可以稳稳站立、前行。一条白绫被事先对折过缠绕在吊死死者的那条白绫上。蹲伏在梁上,循着气窗望去才发现祠堂南边坐落着一棵槐树。 我们来到祠堂南侧,抬头仰望这棵古槐。古槐的树身十分粗壮,约两至三人才能合抱,树干灵虬盘劲,横斜逸出,树桄约碗口般粗大。树冠如盖,微风吹过蓁蓁树叶,沙沙作响。 “你看那个树杈!”我顺着叶明指的方向望去,一片残缺的,约指长的布帛正轻轻摆动着。 看来我们找到了密室之谜里最重要的一块拼图:逃离之法! 只是凶手是怎么爬上这横梁的呢?横梁有4米多高。整个寺院里就这一把木梯,而且很长时间未被使用过。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陡然的一声询问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头,原来是陆文青。 “我……我们只是路过这儿……” “在查春妙的案子吧?”他表示质疑。 他的质问让我不置可否,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你们去调查,这都是报应!”他嗤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说罢他径直离开。 陆文青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案件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一个故事,才会让他说出那样的话? 零零星星的雨点把我从沉思中打醒:下雨了!可就在我反应过来的刹那,这雨花已经变得铜钱般大,哗哗地打在我和叶明身上。滂沱大雨像开了闸门似的泻下来,房屋上落下千万条瀑布,地上射起无数箭头,如果不是古树帮我们挡着,可能我们早就乱箭攒身了。 这暴风骤雨吓得我们一个转身赶紧跑到祠内躲雨。 大约到下午5点左右,斋钟响了,雨也停了。这场雨下了将近两个小时,我们在阴荡荡的祠堂内待了两个小时。 到了斋堂的时候,发现赵可正在人群中焦头烂额地踱着步。 “怎么了?”我问。 “春妙老公不见了!”他眉头皱成一团。 “什么时候不见的?” “就下午!吃饭点名的时候,发现缺他一个,房间里也没有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大家不要着急,我们分头行动。”住持一边说,一边规划着现场人员的搜寻方向,“赵施主,你带几个人去向西寻找;老衲带几个徒弟去寺东边找找;”接着他又转过身看向我,“狄同学你们几个向北寻找。” “好。”我答。 寺院西北部是一大片竹林,几乎占据了寺庙六分之一的面积。竹林内部羊肠小道交错,布满零落厚实的朽败竹叶。 我们跟着众僧一起呼季安和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的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天色慢慢变暗。我们找寻了许久,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竹林边角传来声音:“来人啊!” 我们循声赶到竹林的西北角,有三四人围在一座破屋的门口。这房屋儡然不堪,外墙大部分的石灰和砖块都已脱落,屋顶也被大风吹得只剩下几片瓦砾。看样子,这房子至少荒废了十余年。 “大家先不要进来。”一个男人在屋内大声喊道,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门前之人立马停止了脚步。 等我赶到门口的时候,那男人已经从屋内出来,站在门口,是团里那名黄发理发师,陆文杰。 “井里有一具尸体。但是大家最好不要进去。”看着众人不解的表情,他转身指着院里的地面,“你们看。” 那地面上有三排脚印。门口正中间的一排脚印是个大脚印,脚尖指向枯井,应该有人从门口行到枯井。另外两排则是位于门口右侧约三丈远的地方,是个小脚印。“那个两排脚印是我刚刚去枯井找人的时候留下的。”他指着右侧的两排脚印解释道。 不出五分钟,住持和赵可等人赶到这儿。 “这样,大家注意下,我们尽量从一侧过去。就从刚刚这位少年走的地方过去吧。中间这排脚印大家先不要动。”住持出谋划策。 众人纷纷从一侧绕道井后。这是一口方形断井,井里很暗,黑漆漆的一片。但是透过朦朦的微光,隐约能看到井里死者倒立的双脚,还有那浮动着的黄莹莹的衣衫。 “找个钩扒把他捞出来。”住持建议。 季安和的尸体被几名僧人抬到竹林的石板上,由于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尸体的头部已经变得非常臃肿,像个肉色的大馒头。 “是血花女!”不知何时,那个邋遢的小女孩再次来到我们身后。她的声音很冷,没有半点温度。她的目光如冰剑般寒厉,又如磐石般坚定。她用自己乌黑、垢秽的手笔直地指着尸体。 突然,她转过身子,指向我们,“你们得罪了神灵,你们都得死!你!你!还有你!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她几乎指遍了我们所有人。 众僧欲上前抓住她,她一个转身就跑了,一边跑,一边笑。那笑声让人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女孩的笑声还没消失,一旁的周峰就开始大叫起来,“她说的没错!是血花女!就是她!完蛋了,我们每个人都要死!”他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发癫般晃着脑袋,躘踵着跌退了好几步。 “你听那疯子胡扯!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陆文杰投来鄙夷、质疑的目光。 “啊……你看呐……你看那花……”他一边疯言疯语,一边指着尸体身上粘着的曼陀罗花瓣。 我这才发现,尸体的身上粘着很多零零散散的曼陀罗花瓣。 “难不成真的是血花女杀人?”一丝惶恐从人群中散发出来。 “大家不要慌,这世上没有鬼怪,只有人心。”我说。 “我和弟子们先把尸体抬回去!施主们先去吃晚斋吧。”一旁的住持发话。 人群散去,众人回到斋堂却无人用膳。 晚上我在大殿内见到正在为死者超度的住持。 见他为死者超度,我也不便打扰,只是在外边等着。不管人是否真的有灵魂,这至少是件善事。 刚在殿前花坛上坐下没多久,就碰到了钱教授。她正吃力推车上行,我急忙跑去帮她。 “多谢你啊,年轻人。” “没事,该做的。对了,您老伴呢?” “哦。他休息了。听说又有人死了,我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她转过头,看着我,“还在为天宏寺的案子而头疼吧。” “是啊,又死了一个人。”一声长叹。我很失落,也很无助。 “我这不过来帮你了嘛。我知道你在调查这案子,怎么样?有什么进展?” 我问:“春妙的案子?” 她说:“对啊。” “嗯,有点进展。春妙之死确定是他杀。我已经找到凶手逃离房间的方法,只是有些谜题还没解开。”我话刚说完,住持便从殿内出来。我忙不迭推着钱教授向前。 “两位是来检查尸体的么?”住持迎我们向前。 钱教授首先检查了死者的四肢,由于死者上半身长时间浸泡在水中,所以双手和面部的皮肤都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像是沙皮狗的皮。 “死者手中抓有水草,未见泥沙。”钱教授说,她掰开死者的嘴巴,拨开死者的鼻孔,“口鼻部出现蕈形泡沫,口中含有水藻和泥沙。”接着,她拨开尸体的头发,“死者头部有击打伤,死前应该和人起过争执。” “致死原因是溺水身亡。”她最终确认道。 “这次还是自杀?” “不不,我可没给死亡方式定性。我只是确认了死亡原因。” “您的意思是,他是活着被推下井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如果是昏迷状态下推扔进井里的呢?”我再次想起“灵缇”。 钱教授沉思了一会儿,“昏迷状态下入井的话,死者会呼吸,水中异物会呛入口鼻,而且一旦清醒,死者势必会挣扎,手中也会抓上水草污泥。所以这种情况也是可能的。” “这位施主身强体壮,确实非常人就能推其入井的。”住持说。 “那他大概死了多长时间?”我接着问。 “这个我不敢断言,因为尸体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气中,而且井中的湿度和温度也都未知。再者,住持刚刚又给尸体做过法事,这段时间尸体现象也会受此环境的影响。” “您可以说个大范围。” “目前来看,尸体现象表现不是很明显,应该刚死后不久,大概2-6小时左右。” “现在是七点半,那么算来,他应该是在下午一点半到六点半死亡的。” “嗯。不过这也只是个大概时间。” “案发现场留有脚印,说明凶手是在下雨之后作案。雨是三点开始下,五点停的,那么作案时间应该在3点到6点30之间。”我推算道。 “去问下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吧。”住持建议道。 晚上8点的时候,所有人被住持召集到大殿内。 “各位,今天下午季施主死了。我们现在无法排除他杀的可能。”他扫视了下大家一眼,接着道:“所以麻烦各位说下今天下午三点到六点半之间都在干吗。” “我先说吧。”一旁的钱教授自告奋勇,“下午3点到5点,我一直都在房间里看书,直到5点的时候,赵导通知我们去吃饭。但是我今天身体有点不适,所以没去斋堂吃饭,一直和老伴待在屋里。”见众人没反应,她侧过头,拉着身后老伴的衣服,“这一点,我的老伴可以帮我作证。” “我们四个约好下午3点一起打牌,就在我房间。”赵可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周峰、陆文杰、陆文青。被指的三个人纷纷点头应和,“我们一直打到5点,听到钟声后,我就去召集所有人吃饭。但是没见到季先生,再后来我们就一起去找季先生的下落,一直到6点半。” 不出三秒,周峰指着陆文青说,“不对,你迟到了!大概晚了20分钟。” “我下午2点15出门去找方丈解煞求符,直到3点才从宝殿离开。”他沉思了一会儿,“对了,回去的时候,我在宏觉祠遇到了狄同学他们。他们可以为我证明。” “嗯,是的,我和格子下午一直在宏觉祠内。中间有碰到过陆先生。”叶明说。 “你们去宏觉祠干吗?”赵可问。 “我们去搜寻春妙案的线索,本想3点左右就回去,但当时下雨了,所以我们就在祠堂里待了一个下午。”我答道。 “你的意思是春妙不是自杀?” “她不是自杀!而且凶手就在我们在座的人中间!” 我的回答让大家面面相觑,纷纷坐直了身子,质疑地看着彼此。一股阴风袭来,大家如惊弦之鸟般开始坐立不安,寒抖抖的,不知所措。 “所以也希望大家能尽力配合我们,早日找出真凶。为死去的人昭雪,让活着的人心安。”住持的话像是安慰,亦像开导。 这样看来,几乎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我再次陷入了沉思。 “案发现场只留有一行从门口到井口的脚印,如果真是他杀,怎么会只有一排脚印呢?”赵可质疑道。 是啊,怎么会只有一排脚印呢,如果真是他杀,现场至少留有一去一回两行脚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