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不相逢 4 - 玄鹤记 - 凌朵尔 休息片刻,景铄敛一敛心神,忍着剧痛一提真气,在狂野里飞奔起来。 但他奔跑的趋势很快戛然而止,只觉一股力量闪电般垂直劈下,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的身法。 一道朦胧人影从雾霭中浮现出来,离得尚远,阴冷剑气就已划过长空直逼景铄喉前。景铄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与易连城一战的巨大损耗尚未恢复,又在真气逆行中一路竭力运转,周身脉管已痛如蛇蚁啃噬。那剑光似直接从月中生出,狠厉中见浑然天成的自然之态,仿佛能随夜风扬散,随大地延伸,随山川起伏,每一丝变化都能笼罩日月,阻截江海。景铄尽力凝神静气,也只勉强躲过两式,便被一掌击出三丈远,重重摔落在地。 他全身佝偻,呕出几大口血,狠狠一抹唇角,大吼一声,身体腾空而起,向着一个方向发足狂奔。他心知以此时的体力追那黑衣人,不亚于与光阴争胜。即使追上,想打败他,从他手里夺回馨若,也是蜉蝣悍树,异想天开。 他不知那人为何要抢走馨若,也没心思去猜测。他只是要抢回她,这是他唯一的念想。 他觉得自己是一场暴雨里飞奔,瀑布般的雨帘迷住他的双眼,浩然雷声震聋他的双耳。他整个头脑都被一道古怪的术法束缚住,因此摒去了一切理智和感知恐惧的能力。那术法化为一种啃噬他骨血而生长的力量,集中在他足尖,于是他的全部生命力便附着在这场奔跑中,注定随着奔跑的力竭而耗尽。 那虚幻无定的人影出现在前方时,他扬起一个欣慰却悲痛的笑。他觉得自己变成那种古老而奇特的鸟,只能不停地飞,在飞行中死去。 人影看见他,仿佛也怔了怔,不明白这浑身一团糟的人是怎么追上来的。他叹口气,随即冷笑一声,在心里嘲讽,这年头,自寻死路的人还真不少,想仁慈一点都难。 这样想完,人影也不再犹豫,直直一剑刺向景铄胸口。那一剑就如洞天巨石轰然破裂后,刹时流泻万丈的浩瀚天光,带着宇宙万物的深意,凌厉却广博。景铄隐约感觉那剑气在胸口稍稍挪了一下,因此略失了一点狠准,但并不妨碍他听清血脉破裂,血流奔涌的声音。他在最后一刻没有疼痛,却有说不出的清凉舒畅感,就像小时候盛夏去河里游泳。 他眼帘完全闭合前,看见的是弦月正出云层照亮的一方天空,明澈如漠西那条星河泻影的清流。 文蓁被一阵心悸惊醒,茫然四顾,却不见景铄。她冷汗遍湿衣襟,覆在脸上的发束已跟水洗过一样。她连外衣也不及披上,便冲到庭院,对着空荡荡的四面仓皇大叫。很快就有脚步声纷至沓来,侍卫们瞥了一眼,又慌忙退出,只留几个丫鬟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服侍。 文蓁几乎已神智尽丧,抓着每一双试图帮她更衣的手,又哭又恐地问:“景铄呢?他去哪里了?” 最初还有人小心解释:“公主千万别急,璟王肯定只是出去散散步,没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呢!” 但文蓁好像没听见那些话,仍是瞪着一双大眼睛不断发问。丫鬟们很快从那清透欲滴的眼仁里看见隐隐跳动的血红火苗,将她清雅的面孔映出一丝诡异的痴,就像受着某种蛊术的操控。 所有人都开始脊背发凉,暗地里相互交换眼神,却又束手无策。 突听文蓁冒出一句:“我要去见父亲!” 丫鬟面面相觑,想劝解,文蓁却一改刚刚的文弱,尖叫起来:“送我去见父王!送我过去!” 车架刚在祁王府前停稳,文蓁没等侍卫去敲门,就踉踉跄跄奔下车,扑到大门上疯狂地拍击,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叫:“父亲,父亲,文宣,快救救景铄!” 大门沉压压地张开一缝,文萱灵巧地从门缝里闪出,还未看清文蓁的境况,文蓁就已狠抓住她的双肩,拼命摇晃,脸上却是十足的哀求:“文萱,快去求父亲,救救景铄,景铄不好了,他快死了……” 文萱听闻此言,亦是大惊,看一眼后面跟的有常年侍候文蓁的嬷嬷,便将文蓁搂进怀里,竭力安抚一番,待稍稍平静了,才吩咐贴身丫鬟扶进去先歇着,自己上前向那嬷嬷询问。 从嬷嬷口中得知,文蓁只是一觉睡醒,未见景铄,就吓成这样,心中忍不住一惊,随即就是感慨。 书房里,峻哲沉默不语,平日儒雅如夫子的脸,在摇晃的烛光下时明时暗,透出难以言说的阴翳。 易连城静立在房中央,面色平静,瞳孔深处却微微缩紧。 他再次跪地请罪:“属下无能,请陛下责罚。” 峻哲开口,语调与往日无异,易连城却听出其中隐藏的一丝抖动:“那神秘人,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易连城简短却肯定地回答:“是。属下从未见过那种武功路数。” 峻哲摆摆手,似不欲再纠缠这个问题,只问:“找到景铄和馨若了吗?” 易连城老实回答:“诸怀阁已全城搜寻,暂时没有殿下的消息。” 突听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易连城保持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只谨慎地闪一闪目光,看文萱对峻哲耳语。 峻哲听完,闭目良久,突然迟钝地摆摆手,竟有些老态龙钟的意味,声音说不出的疲乏:“带她过来。” 文萱小声劝道:“父亲!” 峻哲声音大了些:“带她过来!” 文蓁被引到书房时,一看峻哲悒郁的脸,和地上跪着的凝肃的易连城,心里立刻咯噔一猛跳,足下险些一软。原本想从峻哲处求得安慰,见此情景,只觉一脚踏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想逃跑也晚了。 她抓紧搀扶她的文萱的手,凄凉地看着峻哲,眼泪噗噗下落。 房中仿佛压着一口巨鼎,沉闷得透不过气,寒锵鸣跫之音都被隔绝在外,只听得一屋子深浅各异的呼吸声,和文蓁瑟瑟的啜泣。 终于,峻哲先开口,对着文蓁,语气不变,说的话却令所有人如跌冰渊:“你找的好夫君。” “父亲!”文萱在一旁惊道。 峻哲好似未听见,对摇摇欲坠的文蓁接着说:“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晟言的事情,我算不算仁至义尽?” 文蓁晃了两晃,终于瘫软在地,文萱扶之不住,只能陪她一起跪下。易连城将头垂得更低。 峻哲突然冷笑一声,似有些嘲讽:“景铄消失前,没向你透露过行踪?难为你们,心有灵犀。他做些见不得人的蠢事,你跟着干着急。” 他极快地阻断了所有人的反应,一指易连城,命令道:“你,告诉她,她的好夫君,大晚上不归家,到底做什么去了。” 文蓁的眼泪已止住,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黑睛竟似扩大了数圈,压得眼白几近消失。那黑色也不是正常的黑,黑中却透出焦黄,像一片刚被焚烧过的枯麦田。文萱反倒开始泪如雨下,不停对峻哲哀求:“父亲,文蓁是无辜的……” 面对这等惨状,易连城死也开不了口,只能狠狠磕头于地,低声说:“全是属下无能,未能及时阻止璟王,属下该死,恳请陛下恩准,属下以死谢罪!” “扑”一声乱响,峻哲手臂一扫,书桌上的一堆书籍尽数落地,地面仿佛都跟着颤了几颤。峻哲冷笑更盛:“好,很好,你们一个比一个硬气。文萱,明日传我旨意,璟王景铄目无朝纲,勾结贼人,犯上作乱,罪无可恕,本该处以极刑,念其一脉对社稷有功,褫夺封号封地,禁于南狱,终身不得踏出。宁王府今夜当值的侍卫,玩忽职守,任贼作乱,全仗死。诸怀阁统领易连城,于职有亏,失之谨慎,降职三级,仗责五十,自己去刑部领罚。” 说完再不顾文蓁的昏厥和文萱的惊叫,拂袖出了书房大门。 !! 何处不相逢 5 - 玄鹤记 - 凌朵尔 馨若在剧痛睁眼,感觉有千万条蜈蚣在撕咬她的血肉。她竭力驱赶头脑中那团黑雾,回忆出事前的各种细节。 稍一用力思考,脑子就跟碳烤似的灼痛,连着身体里的那撕裂痛更盛几分。模糊的视线瞥到昏暗的青石板顶,衰弱的听力听闻到水滴叮咚声。最后,迟钝的感知力才捕捉到来自脖颈处的点点痒热,再进一步,就意识到身体的负重。 有人正正压在她身上,将头埋在她脖颈间,轻咬轻吮。 那人的头发完全披散,海藻一样盖了她一声。 她同时意识到,海藻下的自己,穿得并不太多,外衣已不知所踪。 残存的理智告诉她,那人正聚精会神,大概注意不到其他动静。她的头脑尚处于麻木状态,体会不到恐惧和惊诧,因此正正好将那点理智暂时保留下来。她暗暗伸手,捏起身边一块尖角石头,一咬牙,狠命往那黑发覆盖的头顶砸去。 “嗷!”一声暴喝,瞬间将她的恐惧成百上千倍地唤了回来。随着那人一跃而起,她一边惊声尖叫一边蜷缩成一团,死死抱住无所遮挡的双臂和小腿。 “死丫头!”那人咬牙切齿地骂一句,一边忙不迭地呼痛,手忙脚乱地去捂后脑勺的伤口。 “死丫头!好心当成驴肝肺!早知道才懒得管你。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他不再接下去,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白纱布,从额头绕一圈,系在伤口上。 馨若看他似乎没有再次施暴的意图,心里稍稍安定一点,忍不住问:“只有我一个什么?” 那人不满地瞪她一眼,只顾去试探那伤口,试探一次就“啊呀”呼一声痛,再瞪馨若一眼。 馨若警惕地回瞪他,借此机会,看清了这个企图非礼她的人的长相。 浅褐色的皮肤,脸部轮廓深而利落,与她印象中的翼太子潇翊倒有一两分类似,只是不及潇翊精致,但那双****似的清澈的蓝眼睛还是给他加分不少。他看馨若在打量他,便慢慢收回恼怒之色,也开始回敬打量,很快嘴角就浮现出一缕叵测的笑。馨若反应过来,脸颊陡然变得殷红。 只听他轻快地问:“你们这些宫中女子,都是蝙蝠?昼伏夜出,从不见光?白成这样,晚上往房间一搁,连灯油都省了。” “你!”馨若气得脸发绿,同时又忍不住嘤咛一声笑出来,笑完就再感觉不到气,只是实打实的难堪,恨不得把头埋到旁边的草堆里去。 她猛然又意识到不对劲,噌地抬头,瞪圆一双大眼睛,紧张地问:“你你你,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哦,这个啊,”青年男子无所谓地说:“那天晚上看一个傻帽儿抱着你夜游,我一时兴起,就把你抢过来了。” 馨若头大如斗,提高嗓音叫道:“什么?” 男子呵呵笑两声,摇着头说:“也不知那傻帽儿大半夜哪来如此雅兴,抱着个只剩半口气的女孩子游荒原。想来是闲得发慌。” 馨若忆起昏迷前的一幕,心里一抽,浑身就忍不住发抖。男子见状,立即生出几分怜悯,语气软下来:“不过,你现在没事了,毒差不多被我吸出来了。” 馨若却似沉进心事,并不作答,好半天,才颤颤地问:“我只剩半口气?” 男子毫不犹豫地说:“那半口气还是我用回魂丹给强拉回来的,你那会儿基本称得上是死人,也不知那傻帽儿想带你去哪儿。找大夫?找神婆?呵,奇人。” 他等了半天,不见馨若回话,忍不住叫起来:“喂,说了这么多,你连个谢字都没有?不说那回魂丹有多珍贵,你知道我吸你那些毒,对我自己损耗有多大?” 馨若还是不语,他只能稍微放低姿态:“你放心啦,不要你以身相许――对了,刚刚那是给你疗毒,你别搞错,在别人面前乱讲,损我清誉,我可还待字闺中――不管怎样,你不跟我说声谢谢?你稍微体谅体谅我的心情好不好?别让我觉得自己狗拿耗子。” 馨若终于“哇”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胡乱抓起身边的碎石草茎,狠狠往男子身上砸,便大喊:“谁说你不是狗拿耗子,要你管!要你管!你还碰我,你不要脸,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放荡无耻,你……你给我滚,我再不想看到你!” 男子大怒,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让她保持一个后仰姿势,正好与他对视。但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只看到一张哭得皱成一团的粉白的面孔。浓密睫毛下淌出的眼泪,像暴雨天屋檐悬挂的水帘,很快就将他手背淋了个透彻。 他哼一声,嘀咕道:“女子与小人难养,一点都不错。恩将仇报!不过,我懒得跟你一般见识。等你哭够了再来找我反省!” 他这样说,手上却不松,只是力道明显软下来。馨若手足放开,玉白滢亮的肌肤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眼前。他喉结动了两动,小声问:“你哭什么?心疼我杀了你的如意郎君?” 馨若得哭声戛然而止,猛一瞪眼,亮澄澄的光芒竟刺得男子眼神一缩。她哑声问:“你说什么?” 男子也瞪起眼,争辩道:“我救了你的命,杀了他又怎样?谁让他自讨没趣,自寻死路,自己送上门?你别怪我,当时我若不下狠手,经他纠缠几番,你早没命了!真搞不懂,他到底是想救你还是想害你……” 话没说完,馨若十根纤长手指就已往他脸上抓去,却在半道被他握住。她抬脚踢他,他不知何时已岔开腿跪在她面前,正好用自己的小腿和膝盖死死夹着她的腿。 他似笑非笑地说:“打一次就够了,还次次让着你?不过是个如意郎君,去一个,我再还你一个不就成了?我以身抵债,够诚意吧?用我去抵他,姑娘,你赚大发了。” 馨若本就皱成一团的小脸,再狠狠扭曲起来,看得男子不停感叹:“胳膊腿倒是长得周正,就面相难看了点。谁让我欠了债,就勉为其难一次吧。凡事往好处想,像前面说的,娶回去还能省点灯油……” 话没说完,骤然一顿,男子肩膀一耸,脸就同馨若一样,皱成一团再连带狠狠扭曲。 他放开馨若,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往山洞的另一个角落窜过去,靠着石板重重往地上一滑,龇牙咧嘴地闭目忍受一会儿,就开始解自己的上衣。 等到胸口暴露出来,馨若立刻“啊呀”一声尖叫。接着黯淡的光线,她看清男子胸前整个呈紫黑色,右胸一个铜钱大小的血洞,不时往外渗出一小股紫黑血液。 她颤巍巍地问:“你怎么了?” 男子不理,用一个白瓷瓶往创口撒药,撒完之后也不包扎,任那血肉模糊的景象暴露在外,开始盘腿调息。 隔了两盏茶功夫,创口不再渗血,胸前的紫黑色貌似也消退一些,馨若忍不住舒一口气,试探着问:“是景铄做的?” 男子闭着眼问:“景铄?景铄是谁?就是那傻帽儿?姑娘,你想多了。” 说完就开始自言自语:“无动门?无动门也开始管闲事了?呵,不是说他们慈悲为怀,但使人生,不使人死吗?不过也是,这随化散虽厉害,终不过是散去一身修为,不伤性命,呵呵,他们倒守承诺…….” 絮絮叨叨说着话,却没注意到馨若目光闪亮,脸上又惊又喜,欢叫道:“什么?无动门?箫远哥哥回来了?哈,景铄没死!你这个骗子!” 说完突一个起身,也不顾没穿外衣,轻快地奔到男子对面,甜蜜地问:“痛不痛?箫远哥哥很厉害吧?马上就修为散尽了,有什么感想?” “呸!”男子狠声道:“呸!什么厉害?不过是我最近修炼一点剑走偏锋的东西,一半真气被凝住,才着了他的道儿!” 说完瞥一眼馨若幸灾乐祸的俏脸,冷笑道:“你希望我修为散尽?你的毒怎么办?” 馨若无辜地问:“你不是说都被你吸出来了吗?” 男子仰天长叹:“最毒妇人心啊!从小娘亲就教我,越是美貌的女子越是心如蛇蝎。姑娘,过河拆桥也不用拆这么快吧,好歹让我有个适应阶段。” 他顿一顿,再瞥一眼馨若充满向往的眼神,阴沉沉地笑起来:“还好,苍天有眼,懂得扬善罚恶。你的毒,没有解药,全靠我吸出来,还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现在体内尚有残毒,又因我在你脉管注入真气,一旦毒发,与真气相斗,那滋味,哎呀,我真形容不出,蛇咬?蚁啃?火烧?” 说完微微仰起头,双眼一闭,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轻轻吸一口气,像置身花香郁郁的山谷,充满对自然美景的向往。 馨若一个激灵,不断提醒自己,冷静,冷静,这人狡诈无比,定是在使诈。这么想的时候,疼痛就从胸腹间升起,眨眼就已遍及全身,时而如蛇蚁撕咬,时而如火烧水烫。她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开始倒地翻滚挣扎。 男子优哉游哉地欣赏片刻,整理好上衣,看她手脚开始抽搐,才懒洋洋起身,单脚跪到她身侧,关切地问:“有什么感想?” 馨若脸色惨白,汗如雨淋,紧咬下唇不语。 男子兴致勃勃地说:“才一炷香功夫,只是个开始,很快就加倍了,可准备好了?” 馨若放开下唇,嘴唇开始颤抖,眼泪涌出来,看男子的目光不禁带上哀求。 男子更满意,欣然指点:“不错,这眼神我喜欢,台词呢?演哑剧我可不干。” 馨若的哀求中夹了恼意,男子哈哈大笑,好意提醒:“千里之提溃于蚁穴,好不容易让我有点心动,这一恼,可就前功尽弃了。对了,有没有感觉量变到质变,上刀山下油锅?后面还有惊喜呢。” 馨若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男子也开始急了:“台词呢?快点呀?观众都急了。你说什么?忘词儿了?没事,我有剧本。来来,跟我念,好哥哥,我求求你,快抱抱我,我都等不及了,我等得快难受死了。大意就这样,临场发挥也行。” 馨若想怒瞪他一眼,却立刻被胸腹间千刀乱捣的疼痛断了那念想。那疼痛在她快晕死时又猛一个飞跃,她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我求求你……呜……抱抱我……好哥哥……” !! 何处不相逢 6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离开那悬崖之后,就陷入永无止境的苦恼中。 苦恼的源头,当然是身边那人。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离开悬崖前的最后一天,她虽然有些不知名的难受,但过了几天,也好得差不多了。可楚郁鞅,从早到晚都是郁郁寡欢的思考人生状,直接将盛夏的景致推进深秋,淇滺眼神一恍惚就能看见无边落木潇潇下,枯藤老树昏鸦,让她恨不得掏壶浊酒出来对着滚滚长江一洗愁肠。偶尔发生一场对话,通常是这样的。 “君瑟,这里是哪里?” “唉……” “君瑟,你饿吗?” “唉……” “君瑟,我累了,歇一会儿好不好?” “唉……” “君瑟,你这么多愁善感,要不我喊你姐姐吧!” 楚郁鞅这次不“唉”了,却也没为淇滺难得一现的脑子开窍而欣慰。不但不欣慰,还更悲戚,那淡烟蒙蒙的眼波里随时能滴下泪珠:“养女儿有什么用……” 淇滺只能从头定位自己在女儿这角色中的优等差等位置,从小时候故意尿床胡乱吃糖随意在楚郁鞅身上擦鼻涕,反省到稍大一点放小猫在楚郁鞅的字画上拉臭臭放小狗在他珍爱的古琴上伸舌头滴口水,再到更大一点带怀春少女思春少妇从她偷挖的墙洞里偷窥楚郁鞅洗澡(在此之前,还趁其不备偷走了他的换洗衣服),以此开拓自己在空华城的人际关系网,越想越觉得自己罪无可恕,若不孝能被治罪,她早该被流放充军一百遍。 她怀着满腔内疚,虔诚地许诺:“君瑟,等你老了,我会照顾你的。” 楚郁鞅的眼泪已泛到睫毛根上:“光养老有什么用?” 淇滺眼眶也红了,更加真挚:“君瑟,我也会给你送终的。” 楚郁鞅喉头剧烈梗了梗,强忍回几欲夺眶的眼泪水,深情款款地咬牙切齿道:“谢谢你,谢谢你。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淇滺看他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语气瞬间变得轻快:“君瑟,你怎么老走荒山野岭呢?” 楚郁鞅说:“我心情不好。” 淇滺急忙建议:“你就是因为老走荒山野岭,才心情不好。走到人堆里热闹热闹,心情就好了!” 淇滺从小就喜欢热闹,空华城里凡有大小聚会,都会拖着楚郁鞅一起去。这次出了极北,一直没机会逛街遛市,心里早就急得慌。 楚郁鞅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问道:“真的吗?” 淇滺拼命点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当然,我从小就这样,心情不好时一钻人堆里,立刻就雨过天晴,君瑟,你信我这一次吧!” 楚郁鞅再看看她诅咒发誓的神情,慢慢的,眼里就有了一丝久违的笑意,点点头,颇有深意地说:“也对,说不定心情真的就好了。” 淇滺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就已在花红柳绿的闹市中,屋宇栉比鳞次,行人络绎不绝,一条清澈的河流从西到东贯穿整个小镇,岸边佳木繁荫,河中舳舻相衔。淇滺揉揉眼,看看身边微笑的楚郁鞅,立刻笑得明霞光烂。 她扯着楚郁鞅的袖子真诚地说:“君瑟,我发现了,你嘴上再冷淡,心里还是疼我的,再没有比你更慈爱的长辈。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一定会给你养老送终。” 楚郁鞅用另一只手优雅地擦了擦额头,便自顾自往前行去。 淇滺不计较楚郁鞅的喜怒无常,街上的热闹足以令她开怀。 踏上一座石桥,淇滺津津有味地看着河面行船,偶一侧头,却发现楚郁鞅正盯着某一处发呆,目光热切,面色带着三分激动两份柔情,不禁顺着看过去。 桥头桂树下,一对少男少女相对而立,间隔不到两尺,女孩子咬着嘴唇低着头,手里不停绞着一块雪白绢子,一只脚尖儿在地上微微划着半圈儿,不时抬眼瞥一眼少年,脸上就荡过一阵粉红。少年倒是不咬嘴唇不玩手绢,那表情也不比女孩更不腼腆。 淇滺在空华城长大,所见皆是快意恩仇,就她最亲密的兄长安歌,从见着美人面到抱着美人归,满打满算也就花一个月,还被人笑言婆婆妈妈。此刻一见那境况,心里就忍不住捏一把汗,看那样子也是老相识了,别说牵个手拥个抱,大眼瞪小眼半天,话都说不出一句,不知要闹哪样。 她看楚郁鞅形容激动,心里立刻摇旗呐喊,路见不平一声吼,谁也没你经验丰富,指点迷津的人舍你其谁?快去一巴掌拍醒那傻小子吧,花开堪折直须折,游园的人一多就没你的份了! 她这样想着,楚郁鞅已大踏步走了上去。 楚郁鞅在她波澜壮阔的目光注视下,一把揪住少女的胳膊。 淇滺的眼睛被闪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脑子凉下来,又觉自己太小题大做。既然经验丰富,做事自然自成套路和体系,岂是靠她那种千篇一律墨守成规的思路能理解? 这么一想,她对接下来的剧情更充满期待。 楚郁鞅果然没令她失望,瞬间入戏,感情丰沛表情真挚,说出的台词声情并茂:“小莲,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 开场之后立刻进入苦情阶段,眼圈一红,嗓子一哑,身形也晃了三晃:“小莲,小莲,我找你找得好苦,你怎么不打声招呼,说走就走。你真的误会我了,那灵儿是我嫡亲的表妹,小雪是隔壁二跛子他小妾,欣欣是大表姑家给那傻儿子买的童养媳,香苓是……好吧,她是翠玉楼的头牌姑娘,我不过跟她谈个诗说个赋,讨论个人生意义。你不知道她跟那翼太子过往亲密?有一次跟她探讨佛理忘了时辰,正碰上那翼太子过来寻欢,我被逼无奈硬是在床下听了一宿金风玉露。你说,借我个胆,我也不敢打她的注意是不是?我真的是青白无辜的,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寻你,连老家的房老家的地都卖了,只为了凑足盘缠。我踏破铁鞋,我众里寻他,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可怜见。我的小莲,你你,原来你在这里。我本打算,今日再寻不到你,就直接从这桥上飞下去,留取丹心照汗青……”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浑身抖如柳絮,让淇滺只恨手里没拿个二胡。 但战术完美,战略却有些模糊不清。淇滺虽被感动得七荤八素,却隐约觉得楚郁鞅偏离了初衷,令接下去的形势很不明朗,怕是入戏太深,感情战胜了理智。这让她心里有些打鼓。 果然,接下来的一幕就验证了她的担忧。楚郁鞅回头扫一眼呆若木鸡的少年,又转过脸,声泪俱下地质问少女:“小莲,你不会跟他?” !! 何处不相逢 7 - 玄鹤记 - 凌朵尔 空气瞬间凝固。 楚郁鞅直视瞠目结舌的少女,痛心疾首地问:“他?他是比我好看还是比我有钱?” 少年终于挣脱出一丝意识,积极推进剧情,对楚郁鞅大喊:“有钱?你你路费都凑不够!” “谁说的!”楚郁鞅回头对他吼一声,又回头对少女吼:“谁说的!” 见少女一哆嗦,他努力平复情绪,耐心解释:“当时昭国一意进犯,受那战争影响,跌得厉害,全被套牢了……” 见少女再一哆嗦,他忙不迭加了一句:“放心,没被平仓!” 这具有专业背景的话题让两个当事人和围观群众都一阵愣神儿,淇滺就更摸不着头脑。冷不丁人群中“哎呀”一声惊呼,发声者是一名须发皆白的儒雅老者,一看就是德高望重有学问的人。老者捋着胡须向楚郁鞅发问:“公子硬撑到现在,没提前抽身?” 楚郁鞅爽快道:“那还用说,讲究的就是个忍。” 老者又“哎呀”几声,直叹:“不得了,不得了,漠西战争一赢,可是翻了三番不止啊!” 楚郁鞅对老者晗晗首,对有人能与自己对上台词表示相当满意,又转向少女,自信满满地说:“你看,朝廷最近正收紧政策,房价一路下滑,我提前把房子脱了手,正赶在最高点……” 老者又开始“哎呀”惊叹,一下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大有抢镜头的嫌疑。他看楚郁鞅的目光热切得像对待少小离家的游子,语气又诚恳又激动:“公子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好生令人钦佩。不知公子是否有可靠的消息来源,能否略为透露一二,老朽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楚郁鞅静立片刻,看似在认真思索,终于,迎着老者殷切的眼神,实事求是地说:“都是躲在香苓床下偷听来的!” 随着老者默默退出人群,比身价的一段以楚郁鞅完胜而暂告一段落,剧情更新,人群中有年轻女子喊:“你不是说比他好看吗?” 值得一提的是,楚郁鞅从进入闹市起,就戴着顶白纱掩面的斗笠,这是楚郁鞅一直以来的习惯,扎进人堆必不露真面目,向来为淇滺所不齿。他的解释充满禅意:“有些苦恼,不是你这种相貌平平的人能理解。” 随着青年女子一声喊,配合剧情的清风就从枝叶间迎面拂来,白纱翩翩被掀起一角,琼楼圣歌从云端飘下,保持矜持姿态略垂头而立的楚郁鞅,精美如玉的唇角展开一缕令一园红花失色的、不解风情的纯洁浅笑。 啊,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少年开始咬紧下唇,手里不停揉捏一块白色绢子,突然爆发出“哇”的痛哭,用绢子掩面而去。 楚郁鞅忧伤地说:“唉,挥一挥衣袖……小莲,他挥一挥衣袖就轻轻地走了,你跟我回家吧!” 淇滺有生以来首次发现,楚郁鞅是个戏疯子,遇戏就不再是那个理性的楚郁鞅。眼看事情被他搅得无可挽回,她慌里慌张地奔过去,一边扯楚郁鞅的袖子一边对人群解释:“弄错了弄错了,误会误会……” 少女瞪着楚郁鞅,魂不守舍地说:“跟你回家。” 淇滺还在手忙脚乱,人群已开始哗然:“哪家闺女发花痴了,当街来抢人……” 淇滺欲哭无泪,一个劲儿重复:“弄错了弄错了……” 旁边一个大娘心生怜悯,开始苦口婆心开解:“姑娘啊,缘分天定,人家名花有了主,谁让你晚来一步?看你长这么水灵,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听话,大娘我给你找更好的,还别说,大娘我现在就有现成人选……” 话没说完,就见楚郁鞅猛一拍脑袋,大叫道:“哎呀,我的天,搞错了!弄混了!那日游园,小莲你确实是跟那小公子一道去的,和我对上眼的是你旁边那表妹,叫什么来着,小荷。我的天,差点铸成大错,我去给你把小公子追回来吧!” 少女呆了片刻,也“哇”地痛哭起来,和那少年一样,白绢掩面冲出人群。 楚郁鞅指着远去的人影对人群感叹:“动作都一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人群又发笑又惊叹:“你卖了房子去寻人,连寻谁都能搞错?” 楚郁鞅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各位乡亲有所不知,当日游园,我和我的小荷,本于那千万人之中,唉,不用详述。谁知就在节骨眼儿上,突然同时跟好几个故人重逢……” 有人插嘴:“故人?” 旁边一人不耐烦地一会胳膊:“你缺心眼儿啊,故人,就是他前面提到的灵儿,小雪,欣欣,和香苓。” 楚郁鞅对那尽职尽责的好观众投去赞赏一瞥,又有一个清脆的童音问:“节骨眼儿是什么节骨眼儿?” 楚郁鞅也对那孩子投去赞赏一瞥,伸手一指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道:“就是那车身变得有些晃的节骨眼儿。” 孩子正处求知欲强的阶段,还欲再问,立刻被他娘捂住嘴,他爹捂住耳朵。 楚郁鞅苦恼地说:“她执意不听我解释,我一急火攻心,竟把她和她表姐的名字弄混了,一混就混到现在。” 又有人不解:“名字能弄混,这相貌也弄得混?” 楚郁鞅一瞪眼,为那观众的智商感到极其不满,委屈地嚷道:“车厢里那么暗!” 说完,抬头仰望天空,脸上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叹息声中充满禅意:“许多烦恼,不是本分的寻常人能理解。” 这话说的友好中暗藏骄傲,令听者在平静中产生小小的惆怅。唯有淇滺知道,以他惯常的说话风格,没把“本分的寻常人”几个字浓缩为“狗不理”,真是嘴下留了大情面。 楚郁鞅泪眼朦胧地看向先前那孩子,那孩子的爹娘就不自觉撒了手,只听他深沉地问:“这故事教会了你什么?” 人群立刻变得踊跃。 “永远记得心上人的芳名和容颜。”员外家的小姐说。 “为了爱情,踏遍千山万水也值得!”宋举人说。 “桃花一多,难免添乱。”王大妈说 “对上眼的,就要快刀斩乱麻,省得夜长梦多。”纨绔子弟赵大公子说。 …… 楚郁鞅慢慢踱到孩子面前,蹲下,扬起一双盈满星辉的夺人心魄的黑亮眸子,认真地问:“告诉我,教会了你什么?” 孩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有条有理地回答:“车里光线又暗,门又锁不紧,所以,车里一点也不好,还是屋子里好。” 楚郁鞅露出朝霞般绚烂的笑容,欣慰地说:“还好,还好,世上总有聪明人存在,真让人高兴。”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一个欢天喜地的孩子和一群石化的成年人,起立转身,就看到同样石化的淇滺。 淇滺立刻被他奇特夸张的面部肌肉变化惊醒,从心底窜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楚郁鞅与她目光交接的一刻,表情从平和变为惊讶,再升级为难以置信,再扶摇直上到狂喜,又一个急坠变成悲从中来,感慨万千。 楚郁鞅扑过去一把紧搂住她,进入整部戏的最高潮,嚎啕大哭:“我的小荷,我的小荷啊,你在边上站了这半天,咋不叫我哩?我的个小荷啊,我找你找得好苦……” 人群恍然大悟,原来这闺女不是路人甲发花痴,是正牌女主。 只听楚郁鞅哭得撕心裂肺,感天动地:“我的个小荷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那会儿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千不该万不该开场就推陈出新,才把你吓住,以致耽误了时辰,以致后来节外生枝。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真的,这个一点儿也不重要。你知道什么才重要吗?我这半年每天面壁思过,一日三省吾身,连以往最爱的红烧肉都不再碰了,改成白菜炖萝卜,就为了苦修悟道。苦了这半年,我总算悟出来了。小荷小荷你放心,我悟出来了,再不会相同的错误一犯再犯。什么?你问我悟出了什么?刚刚那孩子说的正是我的心里话,车里一点都不好……” !! 何处不相逢 8 - 玄鹤记 - 凌朵尔 “滺滺,你说得真不错,往人堆里一扎,心情就好了。” “你去死吧!” “滺滺,这小镇上的人真热情好客,民风淳朴,一应吃喝住宿费用全给我们免了。” “你去死吧!” “滺滺,我们再找下一个镇子去吧。” “你去死吧!” “滺滺,昨天晚饭吃得开心吗?” “你你你,你死了没人给你送终!” 昨天那顿晚饭,绝对是淇滺十四年来吃得最丰富多彩的一顿。有不少热心人邀请他们,其中也包含那德高望重的有学问的老者。老者从人群中退出以后,回家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楚郁鞅不可能从床下获得如此全面精准的信息。就算真是从床下获得,那不也算个途径?虽难登大雅之堂,但绝对可以保证获取的是第一手原始资料。所以,他不介意用热情洋溢的款待,换楚郁鞅多钻几次床底。 但楚郁鞅匠心独具,在众多邀请者中,既没选老者,也没选员外,甚至没选那孩子。他既出乎意料、又众望所归似的选了个罗裙香露玉钗风、花蔓抖擞龙蛇动的曼妙女郎。在随女郎同车的一路,二人就已打得火热,谈诗谈赋谈人生意义,偶尔也不介意加点色即是空之类的佛学理论。 女郎问:“这车怎样?” 楚郁鞅说:“除了光线暗点儿,门锁不太紧,其它都不错。” 女郎发出会心的笑:“车里确实不好,我与公子英雄所见略同。” 楚郁鞅赞叹道:“还是姑娘有慧根。我苦心悟了半年的道理,姑娘一早就知道。” 他们说话时,只把一旁的淇滺当个摆设,让淇滺充满苍凉感。 淇滺也对那女郎心怀芥蒂,觉得她太霸道。 但一到吃饭的地方,淇滺立刻忍不住反省自己对女郎的错怪。女郎绝非她想象中的骄横霸道之人,正正相反,再找不出比她更慷慨谦让明事理的女子,懂得好东西要大家分享。她毫不介意一大群花红柳绿的姐妹一齐分享楚郁鞅。 及至她自身,她也错怪了女郎。女郎绝无冷落她的意思,不但不冷落,还因时因地因人制宜,为她量身定制了体贴入微的款待方式。 她在一大群花样美少年的围攻下,看着楚郁鞅左手温香右手软玉,谈笑风生,饮酒乐甚。 入夜时分,女郎羞答答地询问楚郁鞅的想法。楚郁鞅黑色的眼睛开始一丝不苟地寻找光明,在每一具千娇百媚的身体上停留半柱香功夫,目光深邃,面色含蓄。每浏览过一处,那处原本的似水柔情就化开,水底开始漂浮起热腾腾的小火焰,连带着灼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娇喘。等他浏览完,淇滺只觉一屋子莲花灯在半空漂浮,载着被生生压抑住的万千绮思。 楚郁鞅再次望向天空,叹息也再次充满禅意:“唉,世上本没有车,腻床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车。算了,我和我的小荷久别重逢,为了纪念我们曾经共同的腻床的习惯,还是去车上留宿吧。就载我们来的那一辆就很好。小荷,你说呢?” 楚郁鞅那颗诗情画意的心,以及别具一格的品味,以及风雅无匹的折腾人的手段,向来为淇滺所敬佩,这次更是没让她失望。 淇滺怒气冲冲地在荷花池边的车里坐了半夜,差点冻成一整樽冰疙瘩。她在地板上蜷了一会儿,又在楚郁鞅对侧的车座上缩了一会儿,甚至打算做一次诵明月之诗的文人雅士,出息一回给楚郁鞅看看,因此绕着荷池走了大半圈,衣带飘飘地立于一座假山前,刚酝酿出一点情怀,湖面妖风一起,夹杂猫头鹰欢快的嘶叫,她一个跳脚,连滚带爬地奔回了车里。 冲天的委屈和愤怒也掩不住想睡觉的冲动,她不想冻死,更不想因冻得无法入睡而困死,想来想去,只能自我安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日总有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机会。边想边靠近侧卧的、睡得不省人事的楚郁鞅,急不可耐地拉开他抱在胸前的胳膊,火急火燎地钻进他怀里,自己动手用他那两条热乎乎的胳膊环住自己。忙活完毕,立刻像躺进暖融融软绵绵的床,终于心满意足地睡过去,迷糊中一个劲儿地念叨,曾经共同的腻床的习惯…… 一觉睡醒,繁华褪尽,又已经在青山绿水的天上人间,昨日的欢声笑语只是一场噩梦。除了楚郁鞅重恢复成自信乐观的楚郁鞅,一切都没有变。 淇滺说:“我不走!” 楚郁鞅说:“不走,骑马。” 淇滺说:“不骑马,骑你!” 楚郁鞅说:“……” 淇滺说:“你给我当马,像小时候那样!” 楚郁鞅想了一会儿,大手一挥,爽快地说:“本大爷今天心情好,当牛做马都不在话下。” 淇滺伏在楚郁鞅背上,看他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偶尔还兴致勃勃地哼一段小曲儿。偶有一瞬,她发现周围事物的奇怪变化,好像眨眼功夫,山就不是那山,水也不是那水,楚郁鞅施施然几步就跨出几百里,天翻地覆在不留痕迹中发生,却又让人错觉什么都没变。 但她心情不好,懒得管太多,尽可能气沉丹田压在楚郁鞅背上,只恨往日楚郁鞅劝她多吃饭时她置之不理。 心情不好到极点时,她也会不动声色地用手指绞住楚郁鞅的一缕头发,再死命一拽,又或者隔着袖子揪住他一撮肉,狠狠一拧。但后一种方法实用性不强,每每只觉捏在一块铁石上,撞得她自己指尖剧痛,因此就集中精力演练第一种。 没多久,楚郁鞅缓行的身后就跟了一路飞扬的发丝,令淇滺充满天女散花的飘逸感。头发缠到淇滺脸上,钻进她眼里鼻孔里,她一路眼泪汪汪喷嚏连连,手里却不畏艰难永不妥协。楚郁鞅不停给她鼓励:“天之于物,春秋脱毛冬夏长毛,自然规则。尽管拔,不客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长出的毛肯定更油光水滑。” 她再次觉得,再也找不出比楚郁鞅更慈爱的长辈。 时间在楚郁鞅游山玩水、淇滺拔毛助长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滑过,等淇滺肚子开始咕咕叫时,一眼瞥见前方的山洞,大喜,扯一把楚郁鞅的衣领指示他转头,指着山洞道:“去那里吃午饭睡午觉!” 二人进入山洞,只见洞中开阔敞亮,石乳成林,洞壁绿藤蔓延,角落清潭漾漾,透过洞顶缝隙撒下的阳光郁然生晕。山泉叮咚声,鸟儿鸣啾声,娇喘呻吟声,合成一曲轻快的旋律,令淇滺沉迷在大自然的怀抱,一时心醉不知所之。 但她猛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最后一种声音,貌似不属于纯天然的大自然。 她双腿在楚郁鞅腰间一夹,楚郁鞅就默契地往前走。走到一个既视角准确,又光线阴暗的易守易攻的角落,她嘴里轻轻“吁”一声,楚郁鞅就听话地停下。 清泉鸟鸣声退去,只剩下娇喘呻吟声。淇滺盯着不远处姿势传统标准的人影看了片刻,刚想开口,楚郁鞅就已善解人意地替她说:“不推陈出新,一点都不好看。” 她再想开口,楚郁鞅接着说:“一路无聊,寻点乐子吧!” 她嘴唇刚动,楚郁鞅又说:“扔块石头过去怎样?” 她眼里兴奋地快冒出火,却极力做出不屑的表情,楚郁鞅立刻说:“这全是我的想法,与滺滺你没有半点关系。滺滺你稚嫩纯洁天真烂漫,思想品行端正得能上烈女转,怎么会生出这些想法?全是我的想法,滺滺你这会儿一心欣赏山泉山风,别无他念。” 淇滺满意地点头:“你知道就好。” 说完就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石头,楚郁鞅恳切道:“我双手得托着你,抽不出空,麻烦滺滺你帮个忙。你放心你放心,这全是我的主意,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只是帮忙而已。” 淇滺觉得楚郁鞅说得诚惶诚恐掏心掏肺,她无需再刻意表明自己纯洁的立场,就听话地举起石头,但很快发现一个现实的问题,只能虚心请教:“我扔不准,怎么办?” 楚郁鞅大度地说:“你只管扔,剩下的我负责!” !! 何处不相逢 9 - 玄鹤记 - 凌朵尔 馨若在痛苦慢慢消退时,猛听见耳边一声惊吼炸响。 她睁眼就见男子一跃而起,捂着后脑勺怒视自己,立刻明白七八分,嚷道:“我没打你!” 男子刚发出一声冷笑,目光立刻变直,她一愣,顺着男子的目光看过去,也呆若木鸡。 她无法形容不远处那一幕。角落里立的白衣男子俊美如天神,女孩子娇俏如春花,那画面怎么想象也该是诗情画意。 如果不是男子脸上明挂着的、女孩子眉目中暗藏的诡笑,如果不是他们别具匠心的出场方式——女孩子四平八稳地被男子驮在背上,如果不是女孩子满脸纵横交错的头发丝将她玉雪可爱的小脸衬出几分鬼气,那么,馨若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用“狼狈为奸”来形容那番场景。 看身边的男子——男子在帮她疗毒的过程中,含糊与她交流了几句,自报了家门,男子名曦子默——曦子墨那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大概感悟比她深刻,应该已跳出凡世活物的框架,往神界或鬼界迁延,用不知哪方天族的变种衰神或哪个地宫的含冤厉鬼去定位那两人。 淇滺生性纯良,被那四道谴责的目光一瞪,最初的喜悦感很快烟消云散,忍不住开始自我反省,一反省就受不了天大的负罪感,只能采取从小练就的减轻负罪感的方法,移花接木,或曰拉替死鬼垫背,诚恳地对那对受惊鸳鸯说:“是他的主意,我不过帮他扔块石头,你们看,他没多余的手。” 证据确凿,楚郁鞅不太容易赖得掉,好在他一直被淇滺移花接木惯了,再冤的替死鬼也做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在诡笑中又竭力加上一丝别有韵味的笑,怎么形容那笑呢,春色三分,二分轻浮,一分无耻,引人入胜却不张扬,低调的放浪,优雅的猥琐,正是他的一贯风格。他在不丧失自我风格的前提下,揽下这个令人发指的角色,且一入戏就让人身临其境,不得不让从旁观测的淇滺顶礼膜拜。 楚郁鞅不用说话,顶级演员是不用刻意用台词提示剧情的。 果然,那对受惊鸳鸯完全放过淇滺,将所有矛盾转移到他身上。 他轻咳一声,儒雅地打招呼:“二位好兴致。” “你是谁?” “不是你想的那样。” 鸳鸯同时开口。睿智的楚郁鞅,自然知道哪些话题能够深入,那些话题最好敬而远之。他主动过滤掉男鸳鸯的问题,将那别有韵味的目光投向女鸳鸯,并在原本基础上再加进一丝询问的意味,仍旧不用台词指引。 女鸳鸯立刻心知肚明,再解释一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在帮我疗毒。” 楚郁鞅这时接了点地气,开始进入普通演员的范畴,靠台词打造自我。他一边忙不迭点头一边念叨:“懂,懂,我懂。” 女鸳鸯的眼里泛起泪光,悲愤地说:“他真的在帮我疗毒,疗毒!不是你想的那样!” 楚郁鞅点头点得更起劲:“懂,懂,我全懂。疗毒,推拿,双修,打通任督二脉,我全懂。” 说完还不忘加一句:“也全精通。” 一边的淇滺有点看不下去,她觉得楚郁鞅之所以能有备无患,是因为抓住了女鸳鸯的把柄。女鸳鸯一看就是未经世事,胸无城府,楚郁鞅却是典型的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楚郁鞅以他的金刚不坏之躯去对付一只连茅庐都没出过的小白兔,本就有欺弱的嫌疑,现在明明握有别人的把柄,却偏偏深藏不露,任人在他爪下做无谓的挣扎,实在是忒不厚道。 这么一想,淇滺就觉得自己有义务维持一下秩序,扶贫扶弱,起码该让女鸳鸯知道自己被抓住的那把柄是什么,也好切实有针对性地击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尽是假大空。 她清清嗓子,带着悲天悯人的救世主情怀开口:“你别说疗毒啦!你刚刚的叫声那么逼真和传神。你解释一下那叫声,君瑟就不会怀疑你了。” 她对自己方向明确的指引,感到异常满意。 女鸳鸯“哇”一声大哭起来。 男鸳鸯却“哈”地笑出几声。 淇滺摸不着头脑,却听男鸳鸯欢快地说:“还别说,那过程是还挺享受的。” 女鸳鸯哭得更悲恸,让淇滺也跟着心酸起来。 淇滺突然发现一个现实的问题,转向男鸳鸯,严厉质问道:“这么半天,你怎么不给她穿上衣服?” 男鸳鸯摸着后脑勺,无奈摇头:“她的衣服都被丢在洞外,老远的地方。” 淇滺想了片刻,意识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小脸通红,对男鸳鸯非常不满:“你怎么能那样?你一点不为她考虑!” 男鸳鸯老实点头,做出坦白从宽状,却仍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当时十万火急,我倒无所谓,她却半刻也等不得!” 女鸳鸯哭得更激愤。 男鸳鸯进一步解释:“我想劝也没用,她神思迷离,什么也听不清。” 他瞥一眼哭得快晕过去的女鸳鸯,不解地问:“阿馨,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上天作证,我说的有半句不实,就让我天打雷劈。” 他特地把馨若的名字做了个小改动。无论怎样,他抢走馨若,是件颇见不得光的事。 淇滺觉得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叫阿馨的女鸳鸯还哭,就有点作态了。她试着劝解一句:“姐姐,你们男未婚女未嫁……” 馨若抬头吼一句:“不是那样的!” 淇滺大惊失色:“他已经成婚了?” 说完怒瞪男鸳鸯,色厉内荏:“你怎么能这样,这姐姐如此美貌高贵,你竟想到让她做小?你你你,你真是暴殄天物!” 男鸳鸯堆起一脸讨好的笑,点头哈腰地承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绝不让她做小。我发誓,家里那个做小,她做大,我发誓。” 淇滺稍稍舒了口气,进入下一个问题。她拍拍楚郁鞅的肩,楚郁鞅一个漂亮的反手,就将她轻盈地放到地面,风度十足。 她一边走向埋头痛哭的馨若,一边对男鸳鸯谆谆教导:“山洞已经够不好了,还要选外面,亏你想得出,你一点也不体谅阿馨姐姐。” 男鸳鸯虚心请教:“那敢问小妹妹,哪里才好?” 淇滺想也没想,跟念顺口溜似的,脱口而出:“车里一点也不好,还是屋子里好。” 男鸳鸯一拍手,发自肺腑地大赞:“高见,高见!小妹妹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不拘一格的感悟,真真是慧根不浅,不知师从何人?” 淇滺有生以来首次被人夸“慧根不浅”,立刻飘飘然分不清方向,兴高采烈地一指楚郁鞅,脆生生地说:“当然是他!” 男子看着含笑不语的楚郁鞅,点头表示了然:“看得出来,呵呵,看得出来。” 淇滺顾不得理睬两个男人打哑谜,在馨若旁边蹲下,解开随身携带的精致的小包裹,开始仔细翻找。 她掏出一件外衣,打量一下馨若的身量,放下; 又掏出一件外衣,打量一下馨若的内衣颜色,放下; 又掏出一件外衣,打量一下馨若的发型,放下; 最后掏出一件外衣,大小颜色款式都合适,刚欲递过去,猛然发现领口开得太低。 楚郁鞅是一个对服饰品味相当高的人,一直教导淇滺,童装不必拘泥,活泼一点好。 她看一看那活泼的领口,再打量一下馨若的……才发现事情此一时彼一时,馨若跟她天差地别,实在不太适合童装。 她不满地去看楚郁鞅:“都怪你,我说都带上,你硬是不让!” 男鸳鸯急忙上来打圆场:“没关系没关系,就这件,我一点也不介意,这件很好,真的很好。” 淇滺对男鸳鸯的印象立刻改观,暗暗对他的随和、宽厚和……慷慨,给予极高的赞扬。她欣然将外衣递给馨若,道:“他都舍得,你就不要介意了哦!” !! 何处不相逢 10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躺在一丛柔软的草茎里呼呼大睡。馨若和曦子墨看着她从说完“你就不要介意了哦”,往后不足一炷香功夫,馨若的外套尚未整理妥帖,她就已睡得不省人事,不禁啧啧称奇。 楚郁鞅抱她去草丛里时,试着摇醒她,让她先吃点东西,她被打扰后大怒,一巴掌挥在楚郁鞅脸上。馨若和曦子墨看着这个朗月般的男人面庞浮现出一串指印,再度啧啧称奇。 馨若尚无体会,曦子墨却知道,这男子能不声不响地靠近他,让一个毫无修为的小丫头对他扔石头,还正好砸中他,绝非泛泛之辈。 楚郁鞅看一眼馨若,馨若立刻又羞又窘,眼里重泛起一层泪花,刚欲辩解,却听楚郁鞅温淡地说:“你过来。” 她不明所以,楚郁鞅又重复一遍:“你过来。” 馨若发现这男子的话语有一种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即使是曦子墨,也受其影响,竟小声指引她:“快过去。” 到了楚郁鞅身边,楚郁鞅搭搭她的脉,又看似极随意地在她背后轻划轻点几下,就吩咐她坐定不动。 有小半个时辰,她一直感觉有股清爽的暖意在体内缓缓回旋,好些阴浊之气就此化开似的,说不出的轻松怡人。等她开始昏昏欲睡时,背上的手掌回收,她身体一歪,就倒在旁边守着的曦子墨身上。 曦子墨也把把她的脉,又在她背后探寻一番,面露惊喜,朗声道:“全好了!” 馨若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会儿,看曦子墨乐得跟过节似的,才知道他说什么“全好了”。她也一喜,随之又百感交集,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 曦子墨抱着她又是拍又是哄,一个劲儿劝慰:“傻丫头,都好了,你还哭个什么!这是好事,你哭个什么?” 曦子墨越安慰,她哭得越厉害。先前中毒和逃亡的经历再度浮现,想到差点为之丧命的景铄,以及现下肯定心急如焚的父母,她心里疼得跟裂开似的,终于嚎啕起来。 一边大哭一边不停捶打曦子墨:“都怪你,都怪你,你差点杀死景铄,你这个混蛋,我不会原谅你!” 专爱抬杠的曦子墨这时却一言不发,任由她发泄。 直到楚郁鞅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小心提醒:“姑娘能否小点声?吵醒了她,我还得再挨一巴掌”,她才稍微收敛,泪眼朦胧地转头,抽着鼻子对楚郁鞅含糊道一声歉,再道一声谢。 随即又激动起来,嚷道:“我说了是疗毒,疗毒!”看上去对楚郁鞅的责怪远大于其余情绪。 曦子墨不好意思地对楚郁鞅笑笑,无奈摇头:“女人啊,女人。” 说完也向楚郁鞅道谢,态度却比馨若诚恳数倍不止。 馨若猛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问楚郁鞅:“这就好了?” 楚郁鞅点头:“好了。” 馨若又问:“这就能好?他说非得吸出来不可,跟蛇毒似的,还得分好多次,麻烦得很。” 楚郁鞅淡淡道:“若换了我,也会那样说。” 馨若瞪眼愣了片刻,才理解这句话,立刻心头火起,扭头怒视曦子墨。曦子墨脸色发青,嘴唇抖了几抖,才拍着胸脯狠狠诅咒发誓:“上天作证,上天作证,我没这位大哥好本事,我是真的只会用那种笨办法,我若说得有半句不实……” 楚郁鞅打断他,随口道:“我这方法简单得很,比吸出来简单多了。说实话,以我现今的修为,还真不知怎么吸出来。” 曦子墨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急吼吼地说:“术业有专攻,大哥擅长这个,我却只擅长那个,不是一个路数,说不上哪个简单哪个难,我是真只会那一种。” 楚郁鞅画了个圈,又回到原点:“若换了我,也会这么说。” 曦子墨战战兢兢地看向馨若,迎着馨若冒火的目光,带着哭腔道:“不带这样儿的,你没看出来他这是耍无赖?” 馨若冷笑道:“他凭什么耍无赖?” 楚郁鞅自顾自地回答:“可能我看上你了,故意挑拨你们。” 馨若指着草丛里睡觉的淇滺,冷笑更盛:“你看,他都有意中人了,又不会看上我,凭什么挑拨我们!” …… 曦子墨和馨若站在山洞口,目送楚郁鞅背着淇滺远去。馨若经过对曦子墨拳打脚踢的一顿发泄,心情轻松不少,对楚郁鞅的怒气消退,便泛起真诚的谢意。她关切地问:“要不要等妹妹睡醒了再上路?” 楚郁鞅苦笑道:“看这会儿的势头,是要中午连着晚上,一觉睡到明天日上三竿。这都怪我,昨晚没让她睡好。” 馨若身体一抖,曦子墨却大喇喇地笑道:“哦?怎么没让她睡好?” 楚郁鞅诚实地解释:“昨夜在车上,折腾得她大半夜没睡好。” 馨若对楚郁鞅能如此平静优雅地说出未经修饰的惊世骇俗之语,表示极度不解和敬佩,却听曦子墨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她说,车上一点也不好。哈,大哥以后还是该悠着点,悠着点。” 楚郁鞅微笑点头:“悠着点,是要悠着点。” 馨若看着楚郁鞅高贵的姿态精致的脸,脑子开始发疼,心想这世界是怎么了。 她觉得奇怪,楚郁鞅看上去走得挺慢,也没走多长时间,那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却已不见人影,她认定是自己脑子仍在发疼的缘故。 她揉着太阳穴,望向曦子墨,苦恼地说:“看上去像个正经人的样子。” 曦子墨附和道:“就是传说中的衣冠那啥的,表里不一。” 馨若说:“还是你这种好。” 曦子墨大喜,反问道:“是吗?我这种是哪种?” 馨若轻快地说:“不用衣冠,里外都是禽兽,表里一致。” 二人插科打诨一阵,又安静下来,馨若幽幽叹气,曦子墨跟着变得忧心忡忡,问馨若:“你想回家吗?” 馨若叹息:“家?哪里还有家啊。二伯,唉,燮王他容不下我,我回去就是自寻死路。” 曦子墨有些忿忿:“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就那么点心眼?” 馨若看着天边荡漾的微云,面含深意:“抛砖引玉。要么想借此给父亲致命打击,来日父亲死于府中,他就可对世人有个交代——宁王爱女故去,伤心欲绝,自尽了。” 曦子墨想了想,又问:“为什么说‘要么’?抛砖引玉,还能引出其它玉?” 馨若眼圈红了红,烦乱地摇摇头,道:“但愿是我多虑了。景铄好歹是他女婿,他何必赶尽杀绝。” 曦子墨凝视着她痛苦的面容,喉头梗了梗,张了几次口,终于小心地说:“既然回不去,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我会想办法转告你父母,你安然无恙。 !! 何处不相逢 11 - 玄鹤记 - 凌朵尔 文蓁一直到天色大亮,才恍恍惚惚地睁眼。文萱和母亲悦瑛守在床头,看她醒来,俱都松了口气,随即又忍不住潸然泪下。尤其悦瑛,紧抓文蓁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哭得浑身发抖。 文萱尚存一分理智,急忙解释:“父亲今早已关照,昨晚那道旨意,稍晚再传。宁王府的侍卫,都只是先拘起来。” 说完替文蓁理一理额前乱发,温言安慰道:“你放心吧,文蓁,父亲是心软的人,昨晚只是气急了。只要景铄能平安回来,什么事都有回旋的余地。” 奇怪的是,醒来的文蓁,却好像平静得很,既无悲戚,也无恐惧。她甚至对愁苦的母亲和焦虑的文萱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她们:“母亲,文萱,我没事,真的,我全想开了,真没事。” 她平日莹润的脸色,此时苍白中透出淡青,像生了什么不治之症。眼里那片黑霾散开,眼仁像被暴雨洗过似的清澈,几乎完全透明。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的神采。随着那安静一笑,这种感觉就更明显。文萱和悦瑛不禁怵然,立刻又是更深切的悲戚。 文蓁再不管她们的反应,起床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理理头发,道:“天气不错,我出去走走。” 祁王俯紧挨燮宫,有巷道直通宫中。文蓁沿着巷道轻盈前行,完全不管远远跟在后面的文萱。不知走了多久,不经意地抬眼一顾,竟已立在御花园中。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斑驳枝叶在她脸上身上交错变幻,夹竹桃淡甜的香味随风流淌,远远能望见荷池中碧绿的荷叶舒展摇曳,不时有一两声清丽的黄鹂鸣叫从高处传来,在微风中展开一圈圈小涟漪,如盘旋下落的缎带。她抬眼看看碧蓝的天空,大片云朵像棉花糖一般浮过。她心里充满末世的安宁。 其实谁也没对她讲述过事情经过,所以直到现在为止,她也不知景铄具体出了什么事。但她认定,他现在很不好,可能比所有详知事情经过的人,比如文萱和父亲,预计的都更不好。 她有种预感,她的景铄,可能已不在这世上了。这预感让她在经历大恐大悲后,终于有了跌到底的沉着。她仔细琢磨一遍心里那个决定,更加变得胸有成足。 前面突然出现一道苗条身影,她并无打招呼的意图,亦不希望被打扰。那身影却像远远就被她吸引,径直快速走过来。及至眼前,她才认出,是先王身边的瑾太妃。 瑾太妃也没有打招呼的意图。她仔细盯着文蓁瓷白的面孔看了片刻,不乏担忧地开口:“文蓁,你面色很不好,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文蓁觉得这句话古怪得可笑,刚欲发笑,猛一阵头晕眼黑,足下一软,便在瑾太妃的惊叫声中晕倒在地。 景铄在那片荒野雾岚掩盖的迷宫中摸行许久。他总是看见文蓁盈盈立在某一个交叉口,痴痴地看他,目光中的悲伤能生生撕裂他的心肺。他拔足去追时,文蓁却又飞快闪开,任他怎么搜寻也是枉然,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看见的只是一缕幽魂,或心中的一点念想。 当“幽魂”这个词第五次出现在脑海中时,他猛一个顿悟,终于在惊天骇地的恐惧中大叫一声“文蓁”,忽地睁开眼。 睁眼的动作似乎也能牵引胸部伤口,他痛得一咧嘴,立刻就有一只手覆到他肩上,轻拍几下,以示安抚。他又闭了一会儿眼,才犹犹豫豫地睁开,在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看见哥舒青鸾俊柔的脸,以及微微焦灼、充满关切的目光。 他愣了一会儿,仔细回忆出事前的各个细节,待脑中的迷糊化开几分后,才扯出一缕艰难的笑,微弱地说:“灵均,是你。” 哥舒青鸾不说话,眼眶却慢慢变红,景铄笑得更厉害,也更难看,道:“灵均,你是小孩子吗?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 说完就叹气:“我哪有脸笑话你。若没有你,我早死了。” 哥舒青鸾小声说:“我还是晚了一步。” 景铄摇摇头,反过来安慰他:“我不是还活着吗?” 哥舒青鸾眼中的沉郁慢慢散开,终又变得清澈见底。他起身出屋,再回来时,草药满屋飘香。 他扶景铄半坐起,开始一勺勺喂他吃药。景铄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平静,好像真的死而复生,之前那些惊心动魄的事,都已属上一世,因此得以用顺其自然的口吻问道:“刺我一剑的人是谁?” 哥舒青鸾看懂了他的平静,自己也跟着波澜不惊起来,跟说故事一般答道:“大概是瑶光门的人,我看招式路数很像。” 景铄默然点头,又问:“被劫走的那个女孩子呢?” 哥舒青鸾不说话,景铄便心知肚明,道:“我问的什么混账话。你总不能一边救我,一边去夺人。” 哥舒青鸾眼底浮现出感激之色。 景铄想一想,又不禁好奇:“不过,瑶光门的人,抢馨若做什么?” 哥舒青鸾温和地说:“瑶光门做事,向来离经叛道,谁知道他们是什么目的。不过,既然费了大力气抢人,总会保她周全,以做它用。” 说完看向景铄,眸中一点恳切隐隐闪烁:“你做了所有能做的,其它的,只能看上天安排了。躲得过去就是造化,躲不过去,也是命定。” 景铄嘴唇动了两动,眼里也开始浮现淡淡的感激,点头道:“灵均,你说得对,生死随化,都听天命吧。” 哥舒青鸾眸中那点殷切扩散开,变成光彩灼灼的朝霞,但很快又垂下头去,用勺子轻搅尚有些发烫的汤药,睫毛挡住全部眼神。 景铄突然问:“宫中那个人,是你?” 哥舒青鸾抬头,一脸茫然:“什么?” 景铄又说:“替我挡住诸怀阁的人。” 哥舒青鸾愣了愣,不可思议地反问:“还有别人助你?”问完又老实摇头:“不是我。若是我,怎么可能后来让你受这么重的伤。” !! 何处不相逢 12 - 玄鹤记 - 凌朵尔 文蓁醒来时,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她看见母亲和文蓁又喜又悲的脸,父亲竟然也站在床前。 原以为已心如止水,不知为何,见此一幕,心里一下子涌起无限凄凉。她嘴角抽搐一下,眼泪滑落。悦瑛见状,强忍着的眼泪顷刻决堤,一把抱住她的双肩,呜呜咽咽地说:“文蓁,都会好的,你放心……” 文蓁此刻的感觉很奇怪,她并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却隐约体会到,有一粒微弱的火种在她身体里燃烧。那点微小的力量既委屈又固执。她一时分不清这种变化带给她的是勇气还是懦弱,希望还是绝望。再回忆一遍昏迷前心中的那个决定,她欣慰却悲伤地发现,那个决定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根深蒂固。她变成一个决绝的姑娘,懂得了苦海无边、早日抽身的道理。 峻哲坐到床沿,伸出一只手,覆在她额头上。她垂下眼帘,避开父亲的目光,其实是怕心事被看穿。但父亲明显误解了她的意思。她用余光瞥见父亲茫然地收回手,她能感到父亲此刻的狼狈。 终于,峻哲温言关照一句:“身体要紧,其余的都不要多想。”便默默退了出去。 文蓁在午夜时静静起床,没有惊动任何人。 尽管有母亲和文萱贴身照料,门外大概也布置了重重侍女和侍卫,但她丝毫也不担心,她认定自己可以绕过一切障碍。她的心思已飘到一个虚无的世界,连着形体也变得虚幻和灵巧。没有人可以阻止一缕魂魄,她胸有成竹地想,没有人。 她绕开所有夜巡卫队,轻而易举地出了祁王府,却不是往家走。 她绕着长长的街巷左曲又拐,有如穿梭一座夜雾笼罩的迷宫。她感觉有扇看不见的门对她打开,股股穿堂冷风从那虚无的世界拂向她宽松的裙衫和几近委地的长发。她的脚步随着漫天飞舞的衣袖长发,也变得轻盈起来,开始离地飘浮。有几瞬,她看见景铄出现在某一个岔路口。她一贯沉着的夫君,眼里闪现出孩童般的无助和恐慌。她心里被一种博大的、近乎母性的情思填得满满当当。她心疼地想,他迷路了呢。他怕什么呢,我可以引路啊。 高耸的牧雨塔缓缓从夜雾中浮现时,她嘴角终于绽开一个笑容,璀璨如正值盛放的牡丹,花香将周围凄清的空气浸润得馥郁如醉。她眼里也带上孩童的神情,却是雀跃。她得意地说,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不会迷路的,我们注定会同登彼岸。 上塔的步子轻巧如飞,仿佛只是眨眼功夫,她就已立在塔尖小小的空地上。四周空荡,仅有朱红的柱子支撑青瓦塔顶。她看见一轮巨大的明月从云海间升起,与她仅有咫尺之隔,将她衬成帘幕后的一道剪影。她终于意识到,那是接她归家的船舶。 她在一只脚踏入夜空时,恍惚感到身体里那粒火种颤抖了一下。她泛起一丝歉意,但很快又消失。她用母亲温柔舒缓却不容辩驳的声音说,宝贝,这个世界全是痛苦,我带你去另外一个。你父亲在那里等我们。 月华流瓦,天边纤云消散。 好像沉睡很长时间,文蓁眼皮闪动一下,借着依稀月光,看清不高不低处俯视她的一张脸。 儒雅温和的面孔,让观者即使在阑珊寒夜,也有如沐春风之感。文蓁暗暗叹口气,完全想通,为何芷蕙执意喜欢这个大她许多的男子。 但这张润玉般的脸此刻出现,还是让她忍不住苦笑。她想,这就是常说的天意弄人吗? 徐毅之看她醒来,眉间流露出一丝欣喜,但很快就被关切之情掩盖住,他不无担心地问:“夜风大,公主现在可有不适?” 看文蓁虚弱地摇头,他急忙解释:“微臣本是来登塔赏月,却见公主不知为何,晕倒在此处。微臣本该即刻送公主回府,但……” 说到这里,面上一阵踌躇,眼里浮出歉意。文蓁立刻了然,两颊也微微发红。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若还让人瞧见,她被当朝宰相搂搂抱抱地送回去,即使她已没了生念,也抵不住那种难堪。 徐毅之接着解释:“还好,微臣略懂一点医术。公主的脉象并无大碍,想必休息一阵子就好了。不过……” 说到这里,又顿住。文蓁的脸更红。过了一会儿,眼圈也开始发红。 徐毅之微微叹口气,道:“殿下的事情,陛下略告知微臣一二。此事必定事出有因,还得等殿下回来,从长计议。公主千金之躯,又是现在的境况,还得谨慎一些才好。” 文蓁苦涩地摇头,已干涸的眼里竟又滚落出泪珠。她很奇怪,自己明明已接受了景铄的离去,怎么在这个几乎陌生的人面前,突然又泛起一点希望,随着希望一起浮现的,便是绵绵不绝的委屈和悲哀。 就如她也很奇怪,自己明明记得,已从塔沿飞身而下。那脚下和心底的虚空感尚未完全消退,倏然而起的风声也还鸣响耳旁。可她现在却好好躺在塔尖的地面,身上覆盖着徐毅之的斗篷。 就如她也很奇怪,塔尖明明很冷,斗篷也很薄,她却毫无寒意,周身有如温水沐浴。 她越哭越流畅,眼泪带来的清润之意,似水雾漫过全身。身体里的荒芜之境,慢慢有了新草润绿的痕迹。那份因绝望而生出的沉着随之一点点消减。她睁大双眼,无助地看着徐毅之,凄婉道:“景铄,可能回不来了。” “哦,不会,不会。”徐毅之摇着头,低声说。声音里透出的慰藉已近似蛊惑,让文蓁错觉他在抚摸她的头发,抑或是面颊。但文蓁并没觉得不适。她现在迫切需要一点亲密和热度,以融化心里足能噬人的凄凉。很明显,徐毅之给了她这些东西,尽管他只是看着她,实际上连个小指头也没动。 徐毅之接着说:“殿下既然一门心思救人,必定会将人安置好再回来。公主尽可放心,陛下念着公主的前程,必定不会对殿下怎样。并且,微臣的话,陛下也愿意听两句。公主独自离开祁王府,陛下现在想必着急得很,依微臣看,公主若体力恢复,还是尽快回去吧。” 文蓁出塔之后,在街巷里没走几步,果然就有宫中侍卫迎面奔来,一看见她,都露出长舒一口气的神色,恭恭敬敬将她送回祁王府。她在进门的前一刻,眼前再次浮现出徐毅之温润的脸,心里仍旧流淌着那点暖意。她现在不仅明白为什么芷蕙钟情于他,也明白为什么先王,父亲,景铄,乃至整个朝堂,都对他青眼有加。 !! 何处不相逢 13 - 玄鹤记 - 凌朵尔 雾气缭绕的寒岭,天风一过,树林起伏如海潮,释放出略带湿意的峻谷清气。 景铄默默盯着一条蜿蜒而下的小径,满目怅然。 哥舒青鸾立在不远处,散乱的长发在身后飞旋如漩涡。他目光清冽,语气却隐隐透出祈盼:“景铄,你想好了,真的要回去?” 景铄沉默良久,方才缓缓点头:“灵均,文蓁是我的妻子。我这次行事,已经很对不住她。我无法想象她现在遭受的折磨。” 说到后面,语调已不自觉地颤抖。 哥舒青鸾突然变得急切,上前两步,正正看着景铄,道:“你随我走,文蓁的事情,我自会处理好。你只要有点耐心,终会再见到她。” 景铄不语。他眼神逐渐亮起来,好像清潭底投进两抹绚烂霞光,接着说:“景铄,你处境堪忧。就算峻哲不计较这件事,但钉子拔除,总会留个痕迹。你们之间的痕迹已太多,总有木裂船倾的一日。可文蓁又是你的妻子。你该如何自处?” 景铄整张脸都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扭头看哥舒青鸾一眼,眼里的绝望几乎能摧裂金石。哥舒青鸾不由再唤一声:“景铄!” 景铄怔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在哥舒青鸾极速黯淡下去的目光中,忧虑却肯定地说:“我答应你,跟你走。但我必须去找文蓁。她是我的妻子。” 哥舒青鸾眼里像蒙了一层霜露,移开目光,木然地点点头,转身往林中的院子走去。 景铄下山时,感觉到不对劲。他好像真的走进了梦里的那个迷宫,不时看见文蓁出现在某一个岔路口。他无助地说,文蓁,我迷路了,我找不到你。文蓁的目光悲悯却从容,传达着一种深切的、不容抗拒的爱意。他温婉柔弱的妻子首次透露出坚决,无声安慰他,跟我走,我们终会相遇。 他不知道文蓁要带他去哪里,但他毫无办法,必须追寻她。他在虚空中依稀看见她恬美如水的侧影,被月光镀上一层圣洁的光彩。他看见她飞身扑向咫尺之外的巨大圆月,变成随风著雨、漫天洒落的牡丹花瓣,畅展似星河,美不胜收。 景铄倒地前,眼中泪水弥漫,心里却毫无悲痛。他变成夏天游泳之后平静归家的孩子,在心里对文蓁说,亲爱的,你是对的,我们终会殊途同归。 脚步声渐渐靠近,哥舒青鸾在他身边蹲下,低垂眼帘,声音听上去像一场半梦半醒的祷告:“景铄,不是只有潇翊才懂阵法,我虽不精湛,困住你还是足够的。景铄,我还不了解你。你一回去,立刻会重陷进里面,再让你脱身,不啻于痴人说梦。你放心,一送你离开,我立刻会去找文蓁。” 说完,便顿住,仿佛在汇聚勇气,好一会儿,才接下去:“我知道这很难。文蓁会受很长时间的苦。她若遭遇不测,景铄,我就在这里。手刃我这个恶人,为她复仇吧。” 说完,扶起昏迷的景铄,轻松得像拾起一片落叶。微风拂叶,浮云流过,林中已无人迹。 哥舒青鸾使出无动门最高级别的轻功,身体化为日月更替时天边的一点明暗变幻,尚不能感受到那变幻的存在时,就已是另一番天地。 但那迥无人间气象的身法,突然跟受了道闪电袭击一样,戛然中断。哥舒青鸾嗅到一丝清雅的、空濛的香味。他说不上是什么,试着感受一下,就从那香味中捕捉到一抹月光。他第一次知道,月光本身也会生出暗香。 他在脑子里生出景铄向他描绘的,诸怀阁被一缕月光缠住的情景时,那月光已优雅地向他覆盖过来。 舒青鸾甚至不用判断,仅凭一线感觉,就能预知末日的逼近。他对沉睡在他肩头的景铄暗自苦笑,你惹的事还真不小,把我也搅进去了。罢了,生死随化,这样死去,我也算了无遗憾。 他在所有退路都被封住,月光化为满江琉璃倾泻而下时,收回一身真气,安静地闭目。但他突然感觉景铄的身体动了一下,月光的香气陡然消失一瞬,再泛起时,就有了破镜难圆之感。 景铄不知自己哪来的判断力和精准度,他甚至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单纯被哥舒青鸾突然兴起的、凄清的死亡之意刺了一下,便竭尽全力地一挡。他感觉有一丝冷痛在背上化开,但很快又消失。正想庆幸时,身体已像沙袋一样向后直飞。他隐约看见哥舒青鸾胸口绽开的血花,而他的身体在那血花释放出的烈烈光艳中开始往悬崖下坠落,安静似一片槐树叶。 !! 何处不相逢 14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的生活再次陷入苦恼中。楚郁鞅在经历那次“小荷”事件后,雄姿英发了几天,很快又变得萎靡不振,比先前更加忧郁,更加思考人生。 从前问一句话,好歹能迎来一声“唉……”,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只有西风老鸦来做回应,实在是苍凉得紧。 她万般无奈,又担心楚郁鞅在后半生每一天都如此与她相处,一颗心忐忑难安,只能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询问:“君瑟,你是不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楚郁鞅一挥马鞭,把她远远甩在身后。 把楚郁鞅当马骑的幸福日子一去不返,楚郁鞅的贞操观在几天之内就打破懵懂状态,跟上了时代步伐,严遵男女授受不清的训诫,不但不给淇滺当马骑,连与淇滺同骑一匹马也就受不了,摆明了要守牌坊的立场。 这却让淇滺接受不了,从小到大,她从未独骑过。她眼泪汪汪,楚郁鞅视而不见,她牵起楚郁鞅的手,楚郁鞅冰冷冷地回一句:“让我们一起直立行走。” 她彻底死心,楚郁鞅的人格和梦想都不允许他再给别人当马,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欲语泪先流:“君瑟,我给你当马骑吧……” 楚郁鞅看一眼她的细胳膊细腿,目光甚是挑剔,表情甚是含蓄,深沉地摇头:“古道西风瘦马,太苍凉,受不了,受不了。我还是去寻一匹玉树临风的高头大马吧。” 走了没多久,又到一座繁华小镇。淇滺略略松口气,心中升起一星半点希望。楚郁鞅是戏疯子,找到能演戏的地方,演几场脍炙人口的偶像剧,被观众追捧一番,说不定就恢复正常,肯将她当马骑了……最后那句话是淇滺在脑子里顺口溜似地带出来的,她一直有顺口溜的毛病,就像上次带出那句“车里一点也不好,屋子里好”一样。 楚郁鞅果然不负她所望,一入戏就不知今夕何夕。 但她没高兴太久。虽然楚郁鞅仍与从前一样,无论眼神台词动作都相当到位,绝不愧对顶级演员的称号,但戏路却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的戏再不像从前一样,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前一秒逆袭后一秒反转,结局出人意料,他开始走情节简单气氛和谐仅靠演技取胜的文艺戏路线,且目的也变得简洁明了——拆散一对是一对。 在他第十二次盯准一对背靠背互传情书的男女,眼里冒出饥不择食的小火花时,淇滺终于被一次次致命打击磨炼得眼疾手快、英勇不屈,先楚郁鞅一步窜到男女面前,火急火燎地对男子喊:“相信我,相信我,一会儿走来的那个戴斗笠的人,根本不认识你身后的姑娘,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楚郁鞅在淇滺不入流的表演和男女大白天见鬼一样的目光中,心平气和地踱过去,淇滺又对男子嘱咐一遍:“就是他,他肯定会跟这位姐姐套近乎,其实他根本不认识她,别被他骗了!” 楚郁鞅隔着面纱看淇滺,淇滺不知怎的,后背陡然一凉,好像看清楚郁鞅那模糊的笑容里隐藏的真实含义:“你还嫩了点儿。” 她还未从茫然和惊悚中回神,就听楚郁鞅甜甜地唤了一声:“五郎!” 她眼睁睁看着楚郁鞅奔到男子身边,激动无比地执起男子的手,声音里充满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情怀:“五郎,长忆别时,明月如水,你这三年可好?” 从河面吹来的风掀起面纱一角,男子的眼神有些恍惚。 楚郁鞅不计成本,干脆直接摘下斗笠,扔到淇滺手中,回头再次握住男子的手,星空般的眸子里盈着一汪水色:“五郎,你我一别,本以为携手江村已成旧事,再难有故人重逢的机会。唉,看你的样子,是不太记得我了。没关系,凄然顾影的日子,我早过惯了。如今你我于千万人之中再度偶遇,我只是想确认一遍,你过得好吗?” 男子的眼睛瞪成灯笼,脸色红了白,白了红,最后就定格在绯红如牡丹的色调上,喉头动了动,憋出一句:“我很好……” 紧接着就是“啪!”一声脆响,震得淇滺头昏眼花。她盯着女子愤然离去的背影,男子浮了五根红彤彤指印却依然神魂颠倒的脸,以及周围瞬间里三层外三层压了一片的观众,擦擦两眶眼泪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弄错了,都是误会,误会,不要看了!” 楚郁鞅伸手一抚男子的侧脸,满脸担忧地问:“疼吗?怎的惹了那种母老虎?” 男子呆了片刻,猛一把反握住他皎白修长的双手,一边摇头一边咬牙切齿道:“不疼,不疼,我也不知道,怎的就惹了那种母老虎。我明明还记得携手江村的境况。” 旁边两个大娘开始耳语:“可惜呀,长这么俊俏,竟是活生生的断袖,这让看上他的姑娘情何以堪?” “就是就是,如今剩了那么多闺女,他竟还这般浪费,真该到大牢里关几年。” 淇滺一边奋力扯开男子的手,一边悲愤地对人群喊:“弄错了,他不是断袖,他他他他真的是男人。” 人群中的知识分子开始纠正她的错误:“小姑娘,断袖又不是太监,没人说他不是真的男人。” 淇滺仍在与那两双盘根错节的手做着艰难的斗争,满头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回答:“他不仅身体是男人,心灵也是男人。” 那人开始做深层次研讨:“不是说断袖的心灵就不是男人,关键看攻和受。他是什么?” 淇滺濒临崩溃,终于尖叫起来:“他是脑子有毛病的人!” 这一喊,她脑海里突然飞闪一道佛光,将整颗心照得锃亮,她终于感受到被普度的力量,多日耳濡目染的楚郁鞅实力派戏路在记忆中一一展开,瞬间将她十八线演技推到炉火纯青的水准。 她放弃与那两双手的纠缠,开始面向观众,字字泣血地诉说悲惨的过往:“我家公子,你们别看他长得好看,其实,唉,其实,他是个可怜人,他,这里有点毛病。” 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眼泪便跟断了线似地滚出来:“这毛病倒也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他从十三岁参加乡试,也不知是时运不齐还是真的技不如人,一连考了十五年,竟连个秀才也没中。爹娘被他活活气死,他自己,他自己,慢慢的,也就……” 说不下去,只听见嚎啕声在半空回旋,先前说悄悄话的那两个大娘已开始抹泪,一个劲儿摇头念叨“作孽”,中间偶尔夹一句:“都是应试教育害人!” 楚郁鞅终于舍得放开五郎的手,看看淇滺哭得死去活来的境况,以及观众无限同情的表情,愠怒地喊了一句:“我脑子没毛病!” 人群中立刻有声音惊叹:“症状竟如此典型!” 楚郁鞅转头怒视那发出惊叹的男子,低吼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男子面色惨白,嘶声惊叫:“还躁狂?” 人群中掀起一圈波澜,立刻后移三尺,连五郎也跟着退开。 楚郁鞅见此,收起愤怒之色,看一眼淇滺,突觉悲从中来,摇头痛苦地感叹:“我活着还有个什么劲!” 淇滺边抹泪边指着他向人群解说:“抑郁。” 楚郁鞅一下子窜到她面前,一把狠捏住她的肩膀,凶神恶煞地与她对视。人群中有好心人关照:“姑娘当心,他杀了人不用进大牢。” 淇滺眼睛看着楚郁鞅,却伸出一只手对那好心人摆摆,既表示感谢也表示无需担心:“他是短暂性的,这会儿没发作。” 只听楚郁鞅咬牙切齿地问:“你说我脑子有毛病?我脑子有毛病?你是我一手养大的,走的路是我牵的,吃的饭是我喂的,说的话识的字是我教的,我脑子有毛病,那你是什么?嗯?你是什么?” 淇滺与他对视片刻,先前已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双眼被刻骨的悔恨镀成一片灰黑色,浑身瑟瑟发抖,站立不稳,口中喃喃不停:“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 楚郁鞅的面色慢慢缓和下来,就听淇滺开始对人群哭诉:“都是我的错。我娘亲说来照顾他时,我看他可怜,硬是亲自揽下这差事,才导致他病情加重。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总觉得自己是我父亲,总觉得是他养大了我,我我,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我……” 说着目光一扫,立刻有人回应:“懂,懂,分裂。” 有懂医术者试着问楚郁鞅:“敢问公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是她父亲?” 楚郁鞅双目泫然地看着天空,悲戚地回答:“从她第一次开口唤我爹的时候。” 那人愣住,随之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向淇滺:“姑娘啊,他这情况,大概只能找药王谷了。” 淇滺含泪点头:“我这次正是带他去药王谷。虽然希望也不是很大,可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 何处不相逢 15 - 玄鹤记 - 凌朵尔 “君瑟,你累不累?” “走开!” “君瑟,我们骑一匹马吧,还能省点钱。” “走开!” “君瑟,我背你吧,我给你当牛做马。” “看不上。” “君瑟,你又抑郁了吗?” “我死了也轮不上你来送终。” 淇滺做了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实力派顶级演员,得到民众广泛认可,其后就进入潜力骤然爆发带来的反噬阶段,脑子里笑熬浆糊熬出了历史新高度,别人若问她十斤棉花十斤铁谁重谁轻,她肯定眼睛一眨不眨地严谨地回答,棉花轻。 楚郁鞅对她的嫌弃没能伤到她的自尊。她凭着残存的智力浅层次分析了一下当前矛盾,觉得即使楚郁鞅用馒头一路做诱饵把她引到狼窝里,也算不得过分。而楚郁鞅不但没有把她引到狼窝,甚至没动过用馒头把她引到导航都起不了作用的深山老林、然后自己拍屁股走人的念头。他竟然还肯与她同行。 将心比心,若换了是她,她的度量容许她这么做,她的虚荣心也不容许她这么做。谁愿意带一个不掰脚趾头就理不清三只青蛙几张嘴、几只眼睛几条腿的人在身边,自降身价? 所以,她不介意楚郁鞅高傲的、刻薄的姿态。她对他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她在过足顶级演员瘾的那个下午,在香甜的午觉中被一道天雷劈醒。感觉到胯下晃荡不定的马背,第一反应就是楚郁鞅用她换了盘缠,自己去往药王谷。而与楚郁鞅做交易的人,也就是胯下这马的主人,该是与拐卖妇女这一事业最相匹配的人。也就是说,她这趟旅程的终点,按照常规逻辑推论,该是怡红院怡春院怡香院之类的地方。 她刚大叫一声“我卖不来笑!”,就听前方传来楚郁鞅高冷的回应:“技术活儿轮不上你,灶房里缺个烧火丫头,你正好合适。” 她略松了一口气,烧火丫头虽职级低了点儿,薪水少了点儿,分不到编制指标,好歹合同满期后还有嫁个正经人的机会。 略松一口气后,情绪又颠了几下,才借着弹跳力一跃上天,变成重生的狂喜。楚郁鞅竟没有拿她换盘缠,这是怎样难以理解且感天动地的事。楚郁鞅高大的背影被午后阳光晕上一层金光闪闪的轮廓,淇滺恍惚看到他身下的坐骑旋转一阵,就变成一朵光芒万丈的莲花。她在虚空中依稀看见他脸上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微笑。 她只是不明白,楚郁鞅没有像扔麻袋一样将她横扔在马背上,却让她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在颠簸的马背上呼呼大睡,而他自己又行在她的前面,这是怎么做到的。 她思来想去,觉得楚郁鞅是自己跟自己打赌。若她从马背上摔下去,就甩了她;若她安然无恙,就勉为其难继续带着她。就好比扔铜子儿,正面朝上就甩了她,反面朝上也甩了她,立起来就继续带着她。 当她意识到小概率事件真真正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心中立刻充满被上天眷顾的激动。 不过,再怎么不在乎楚郁鞅对她的冷若冰霜外加冷嘲热讽,她终究是个女孩子,且还是个正处敏感叛逆期的女孩子,面皮统共就那么厚一点儿,经楚郁鞅刀剑无影地磨了半个下午,怎么也磨出点血丝来了。 她觉得有必要对当下冲突略作调和,血丝她尚能忍受,皮开肉绽被毁容,就有点吃不消了。 她一夹马腹,快步跟上楚郁鞅。从这一点看,楚郁鞅对她还是念着旧情的,没给她一匹与她的反应能力相吻合的马。 她从旁注视楚郁鞅,瞪大双眼,轻咬下唇,眼眶里慢慢泛起一层泪花。从这一点看,楚郁鞅也是对她念着旧情的,在她酝酿情绪和泪花的不短的时间里,没有故意去破坏意境。 “君瑟,”她颤颤地开口:“君瑟,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以前从不这样对我。” 楚郁鞅不语。 她又问:“君瑟,我们这算破镜难圆吗?” 楚郁鞅轻咳了一声。 她一鼓作气:“君瑟,就算是破镜,可事不过三,我们这才第一次,怎么就没有修补的机会了呢?” 楚郁鞅的马一顿,淇滺一个不小心,就走到前面,只能回转身去看他。 她看见楚郁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对她点头道:“确实有修补的机会。” 她大喜,急忙问:“什么机会?” 楚郁鞅用饱经沧桑的大智大慧的眼神看了她片刻,便以古往今来的正史野史为基础,运用自己善于观察、分析和总结的头脑,对她的问题给出了最客观公正的解答:“感情的修补,只能靠一个孩子。或者两个三个四个都没关系。” 淇滺在楚郁鞅说完这句话时,再次看见佛祖座下光芒万丈的莲花瓣,以及佛祖脸上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笑容。但这景象再不是幻化于楚郁鞅。她相信楚郁鞅也看见了相同的景象。 楚郁鞅那句话刚落定,两人同时听见深山老林里传来孩童的哭声。 淇滺想到小时候听楚郁鞅讲的仙鹤送宝宝的故事,急忙抬头四面张望。仙鹤大概受绩效压迫,每天工作量繁重,慌里慌张赶着去送下一个宝宝,故而瞥不到踪影。宝宝的哭声却是货真价实,就在不远处。 没一会儿,两人就在一个被树木和大石遮挡的隐秘角落看见乳白色的小摇篮,以及篮子里嚎啕不止的宝宝。 两人好奇地垂脸,头顶头地覆盖住摇篮上方,只看见襁褓里露出皱成一团的苦巴巴的小脸,鼻子眼睛都分不太开。楚郁鞅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我的个天,比你小时候还丑!” 话一说完,哭声戛然而止。 淇滺嗔怪道:“你说话客气点好不好?把他都吓呆了。” 话一说完,哭声再度嘹亮。 淇滺欣慰地说:“又有活气了。还是喜欢我。” 哭声几乎断气。 楚郁鞅问:“你确定?” 哭声又停下来。 楚郁鞅说:“我看是这样的,你一说话,他以为有狼来叼他。我一说话,这么温润的声音,他大概以为,大概以为他爹来看他了。” 淇滺皱着眉想想,觉得不无道理,但自尊心受不了,反问一遍:“是这样吗?” 哭声轰然炸开。 淇滺立刻抛开这个伤她自尊的问题,伸手抱起宝宝。楚郁鞅一愣,大声质问:“你干嘛?你干嘛?” 淇滺不知聪明的楚郁鞅怎么会变笨,只能好脾气地解释:“我们又没带绳子,这摇篮怎么固定到马背上?没法带摇篮。” 楚郁鞅真急了,低吼道:“我是问,你把他带上干嘛?” 淇滺看了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所指,眼神里不禁带了三分震惊两分鄙视,梗着脖子大叫:“放在这里会被狼叼走的!你这个冷血!” 楚郁鞅苦恼地摇头,坚定不移地说:“我是个宽容的人,可我对熊孩子的数量真的有个底线标准,这个标准就是——一个!” 淇滺困惑地问:“你刚刚不是说两个三个四个都没问题吗?” 问完更加困惑:“你不是说,感情的修补,只能靠一个孩子吗?” 楚郁鞅很想对他说的“孩子”做一个明确的定义,即自力更生创造出来的孩子。但想想淇滺正处于求知似渴的年纪,而他这会儿没什么兴致做关于“创造孩子”的从心理到生理、从法制到伦理、从人文到社会、从物种起源到“最容易创造孩子的十大姿势”的长篇大论的学术讲座(虽然其中有几个章节他确实很感兴趣),因此再次运用自己历经沧桑得来的大智大慧,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了淇滺的问题:“我说的是三岁以后的孩子。三岁以前的孩子是感情的最大杀手!” 淇滺对楚郁鞅不一视同仁的世界观、不想种树就想乘凉的人生观极为不满,撅着嘴说:“随便你,你不要就不要,反正这孩子我要带走。” 楚郁鞅懒得再争辩,转身大步走开。 !! 何处不相逢 16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抱着宝宝乐颠颠地跟在身后,在宝宝欢欣鼓舞的哭声中体会胜利的快感。 她抱宝宝的姿势,楚郁鞅偶尔回头看一眼,就忍不住露出众生皆苦的悲怆的表情。 淇滺满怀母性地问:“宝宝,宝宝,你为什么哭?你冷吗?” 说着将摇篮里带出的额外的小被子紧裹在宝宝身上。 楚郁鞅抬头,从枝叶间隙透看天空火红的太阳,抬手擦擦额上的汗珠,脸上悲怆之色更盛。 淇滺又问:“宝宝,宝宝,你为什么哭?你躺累了,想下地走走吗?” 她拿掉被子,拿掉襁褓,扶着一个月大的宝宝的两肋,将他的两腿杵在地上行走。 楚郁鞅的悲怆转化为生无可恋。 淇滺又问:“宝宝,宝宝,你为什么哭?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她温柔地唱起来:“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 楚郁鞅停下脚步,仰天长叹道:“你信不信,他肯定在心里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被狼叼走!” 淇滺对他的冷血本来已心怀芥蒂,现在见他不但冷血,还反过来嘲讽她的热血,心中火气噌地窜起,一改先前的做小伏低状,大吼道:“你这个没心没肺没人性的自私鬼!我小时候你也这么对我,对不对?往角落一扔就不再管,自生自灭。我能活到现在不错了,你还有脸整天嫌弃我!” 这么一喊,连日遭遇冷嘲热讽的委屈就一并涌上来,宝宝的哭声终于迎来同伴,还是气势更磅礴的同伴。 等哭得喘不过气时,手中突如其来一轻,再过一会儿,就只剩她一人的呜咽声。 她隔着朦胧泪光看过去,见楚郁鞅背靠大树坐在地上,正轻手轻脚展开宝宝的襁褓和贴身衣服,有条不紊地忙活一阵,用不知从哪得来的干净的布重新将宝宝裹好,旧衣服全部扔在一边,衣服上一片金灿灿的黄色。 他抬眼看看淇滺,平静中带着不屑:“也难为你,就算闻不出,难道就没粘你手上?” 淇滺大惊失色,看看自己的手掌,连蹦带跳地窜到楚郁鞅身边,在他袖子上狠狠擦手。 楚郁鞅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抱着宝宝轻拍轻哄,姿势一丝不苟却不嫌僵硬,蕴含变化却不嫌剧烈,标准得可以上教科书,没几下,宝宝就阖眼睡得跟小猫一样。 他舒一口气,将宝宝递到淇滺手中。 嚎哭声顷刻响彻云霄。 楚郁鞅坐在马背上,一手抱宝宝,一手牵缰绳,似笑非笑又略带苦恼地看着淇滺,叹着气道:“只有我长得不吓人,这苦差事也只能落我身上,你倒是落了个大慈大悲的好名声。这叫什么?借花献佛?” 淇滺的悲伤在看到不远处一潭清泉时,立刻消失无踪。 这就是楚郁鞅的过人之处,每天总能在固定的时间段寻到沐浴之所,并且不用拾柴生火,自带大功率加热功能,手指在水中荡一圈,立刻寒泉变温泉。 所以即使行走荒山野岭,二人也清新怡人得随时能踏个雪寻个梅,丝毫不见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凄凉状。所以即使楚郁鞅对她又冷若冰霜又冷嘲热讽,把她看得连个烧火丫头都不如,她也愿意十年如一日地热脸去贴冷屁股,而没想过另谋高就翻身做主去当个真的烧火丫头。 她欢蹦到泉水正中心,忘我地放松一阵后,才见楚郁鞅慢条斯理地往另一边移动,手里托着一具光洁的小身体,嘴里念念有声:“不要你了,不要你了,我带你玩,不睬她,让她去洗冷水澡。” 一边说,淇滺身边的水温就慢慢下降。她讪笑着,决定再去贴一回冷屁股,小心翼翼地往那玩得开心的两人身边移去。 山中太阳格外纯透,落到水面时,几乎能闻到青竹的香味。阳光洒在宝宝身上,让他羊乳般的皮肤变得粉嫩粉嫩,小脸舒展开,五官像极用工笔画一笔笔细致描画,双眼如同浸在冰面下的精雕细琢的琥珀,小嘴仿如晨光中第一片绽放的山茶花瓣。 淇滺又是喜爱又是难以置信,惊叹连连:“呀,真有这么漂亮的宝宝,比年画娃娃还好看,先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楚郁鞅不咸不淡地说:“跟谁像谁。” 楚郁鞅迎着阳光,将宝宝高高举起来,半眯着眼,与尚不太会笑却心满意足的宝宝对视。 淇滺被这静好的一幕感动到又刺激到,一把夺过宝宝,也学着楚郁鞅的样子,高高举起来。 她脸上很快就落满宝宝愤怒的泪珠,连带一泡纯天然无添加剂的童子尿。 她也终于发现,宝宝的“他”应该改成“她”。 她闷闷不乐地呆一旁,看楚郁鞅将宝宝放在水面,任她小手小脚欢快地划动,却不掉下去。看了一会儿,好奇心泛起,趁楚郁鞅不备,揪着宝宝的小腿一把拎到自己身边,又立刻放开手。 …… 她看着楚郁鞅将宝宝竖抱在肩上,一边心疼地拍背一边悲愤交加地安慰:“别怕,大灰狼被赶跑了,再也不敢回来……” 二人一身轻松、一人一身沉重地上岸,日头已偏西。楚郁鞅寻了一处铺满厚厚落叶的角落,将宝宝搂在臂弯里,躺下睡觉。 淇滺的心情坏到极点,被鄙视的自卑外加被遗弃的悲凉从心底一波一波涌出。关键是,那相对而卧的一大一小两人,还在她眼皮子底下耳鬓厮磨,大秀恩爱。 楚郁鞅冷落她她可以忍受,但楚郁鞅怀抱软玉温香去冷落她,她是死也不能接受。 她重重踏到楚郁鞅身边,居高临下怒视两人,铿锵有力地说:“把她还给我!” 楚郁鞅正把宝宝的一只小手贴在自己唇上逗弄,没听见淇滺说话。 淇滺只好又喊一遍:“把她还给我,是我的!” 说完不再理楚郁鞅的反应,蹲地将宝宝夺到自己手中。宝宝又惊又怒,立刻嚎啕不止。淇滺更悲更怒,对她吼了一句:“是我救你出狼窝的!”便伴着宝宝再提高八度的哭腔,一同啜泣起来,慢慢的,也变成嚎啕。 她在嚎啕中时不时放一句狠话:“再哭我打死你!” 宝宝就哭得更伤心。 楚郁鞅仍躺在树叶堆里,半闭眼欣赏着眼前的虐心苦情戏,毫无起身安慰的动向,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说什么来着?熊孩子数量的底线标准是一个。” 下载免费阅读器!! 何处不相逢 17 - 玄鹤记 - 凌朵尔 激情飞扬的二重奏中,突然飘出一句温软的话:“过来!” 这话四两拨千斤,水乳交融地往哭声中一混,宝宝首先止住哭声,淇滺速度快一点,一时刹不住,干咳了一阵,面红耳赤。 淇滺的心情开阔了一点。之所以开阔一点,不是因为发泄了一通,也不是因为楚郁鞅肯来劝架。之所以开阔一点,是因为她终于体会到宝宝在她手中不哭的奇特感受。 等这阵感受消退一点后,她重变得消极,恶狠狠地问:“谁过来?我还是她?” 她感觉宝宝在她手里用力蹬了一下腿,不禁冷笑起来:“你谁啊?你哪来的啊?轮得上你?” 宝宝又蹬了一下腿。 她再次逼问楚郁鞅:“我还是她?” 楚郁鞅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悲天悯人的味道:“你,当然是你。她能从狼窝里捡回一条命不容易。当然是你。” 淇滺主动忽略掉中间那句略显晦涩的话,一听楚郁鞅选择她,立刻有种恶气得出的快感,再不计较楚郁鞅先前陈世美式的行为,昂首挺胸往他身边走去。楚郁鞅手臂一张,她便带着胜利的微笑躺进去。 妥帖之后才发现宝宝仍被她抱在臂中,被她和楚郁鞅夹在中间,比她更挨近楚郁鞅的胸口,这才意识到,自己瞎欢喜半天,其实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厢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她这厢城破身败了还在傻乐呵。 被戏弄的羞辱感立刻激得她心潮澎湃。很明显,这种破坏市场稳定性的恶意竞争之所以能存在,全是因为宏观调控的人厚此薄彼。宝宝再在她怀里蹬一下腿,她便重重一脚踹在楚郁鞅腿上。 “我要把她扔湖里去!”她咬牙切齿道。 “我的个天,”楚郁鞅惊叫道:“她能从狼窝里捡回一条命不容易,我就是怕你再把她扔进湖里,不得已才中途改翻你的牌子。你怎么还不饶人哩?” “我要把她送回狼窝里去!”她大叫道。 却见楚郁鞅将中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淇滺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见宝宝已枕着她的手臂,半张脸依着楚郁鞅的胸口,心安理得地会周公去了。那小脸粉白得几近透明,睫毛随着平顺的呼吸一扑一扑,呼出的奶香十足的热气,痒痒地弥了淇滺一手。 “奶香十足”这个词一出,淇滺突然难得地开了一次窍,问出一个有信息量的问题:“君瑟,她要是饿了怎么办?” 楚郁鞅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遗憾地说:“这个我恐怕帮不上忙。” 淇滺也低头看看自己胸前,被一种庄严的责任感支撑,严肃地问:“君瑟,你会开奶吗?” 楚郁鞅实事求是道:“手法倒是不错,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淇滺一听急了,张口便反驳:“你不试怎么知道?你不试怎么知道?我记得你以前教过,这个跟大小没有必然联系!” 楚郁鞅大喜过望:“我的个天,我就在等你这句话。确实是我说的,没有必然联系。我现在就试。” “哎呀,君瑟。” “嗯?” “我突然想起一个知识点,也是你教的,可我记得不太清了。” “嗯?” “到底是葵水之后就能有奶,还是必须要生了孩子之后才能有奶?” “……” 残阳敛尽最后一丝余晖,很快就月上树梢。浮动的月华在枝叶间随风晃动,不远处的清潭里,水波亦是随风一圈圈扩开,不时有水光从眼角斜斜一耀。树叶窸窸窣窣,鸣跫唧唧吱吱,合着流水潺潺,在林中奏着宁谧的乐律。 楚郁鞅自带制热功能,淇滺很快就迷糊不知身处何处。她在恍恍惚惚中,意识反而比清醒时飘得深远了些。 “君瑟。” “嗯?还要开奶?” “还是不了,没有老母鸡,开了也白开,另想办法吧。我是说,君瑟,好像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嗯?我对你不好了?” “是没那么好了,你喜怒无常,但我总觉得你情有可原。” “哦?” “君瑟,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一些事情,我因为忘了一些事情而对不住你,所以你喜怒无常我也不能怪你。” “你知道你忘了事情?我帮你想起来好不好?” “君瑟,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忘了一些事情,我害怕对不住你,但我更害怕想起那些事情。我总听见有声音说,那些事情很重要,但我必须忘记。” “睡吧。对了,给宝宝起个名字好不好?” “你有学问,你起吧。” “好,叫安朵怎样?” “这名字真奇怪。安朵?安朵?算了,还是我起吧。” “你说。” “翠黄。” “安朵,你娘亲生你时吃了大苦,故而跟你有血海深仇。” 第二天上路,叫安朵的宝宝就有点闹腾。淇滺抱着是一如既往地大哭,放下来也是大哭,关键是,楚郁鞅抱着依然是大哭。 二人检查一番,觉得不存在尿了拉了的问题,至于口粮,楚郁鞅也趁夜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一直是个高效率的人。那么就是怀念温泉沐浴,这个倒也好解决。 二人看着她在泉水中仰望天空,淌下一串又一串悲伤的眼泪,只能做最后猜测——她怀念狼窝了。 楚郁鞅生性豁达,大度地劝慰淇滺:“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来来,一家人抱一起道个别。” 淇滺心如刀绞地抱紧安朵,楚郁鞅又抱紧她俩,在宁静的晨风中摆了个伤感的全家福造型,淇滺正考虑是伸剪刀手还是摆双人爱心造型时,楚郁鞅已将二人同时拎上马。 走了半个时辰,淇滺察觉出不对劲,问楚郁鞅:“走错了吧,狼窝又不在这方向。” 楚郁鞅反问:“为啥要送她回狼窝?” 淇滺老实地回答:“她想念那里。” 楚郁鞅再次反问:“何以见得?” 淇滺再答:“她哭。” 刚答完,浑身猛一个激灵,隐隐觉得不对劲。一低头,就看见安朵在她怀里睡得呼噜噜的香。 她慢慢往前回忆,努力去追寻源头,就发现楚郁鞅之前对事物的判断出现了难得的不精准。安朵不是想回狼窝,安朵希望两个人同时抱她。他带上她,她带上她,他们一起去周游世界。 再准确一点,应该这么说,她和淇滺带上楚郁鞅,楚郁鞅带上奶羊,他们(它们?)一起去周游世界。 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楚郁鞅终于暂时放下贞操观,肯与淇滺同骑。另一方面,也要考虑目前硬件设施短缺的问题。他们统共两匹马,羊骑了一匹,人就只能共骑一匹。无论怎样,跟与羊同骑相比,还是与淇滺同骑令人赏心悦目一点。 连日积郁烟消云散,淇滺不得不再次对楚郁鞅的睿智表示钦佩,她诚恳地说:“君瑟,你说得果然没错,感情的修补只能靠一个孩子。” 楚郁鞅也诚恳地说:“我说的是自力更生创造出的孩子。” 他现在心情好,不在乎临时举办一个专业学术论坛来打发时间。 淇滺想了想,果然求知若渴地问:“这个命题,要涉及到很多领域吧?” 楚郁鞅点头:“对,这是一个多学科交叉命题,我们暂分四章,心理和生理,法制和伦理……” 淇滺欢快地说:“君瑟,你直接从‘最容易创造孩子的十大姿势’那一章讲吧,其余的我自己去查文献就可以了。” 楚郁鞅尽职尽责地摇头:“那一章是任选课,不计学分的,你还是好好听之前的吧。” 下载免费阅读器!! 何处不相逢 18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勉强支撑着听完“心理和生理”一章,眼皮就用火柴签子也撑不开了。她之所以能听完“心理”那一节,完全是因为想听“生理”那一节。如果楚郁鞅将两节调换一个位置,她肯定会提前一个时辰睡过去。 她在睡过去前还不忘提醒一句:“讲到‘十大姿势’那一章记得叫醒我。” 其实以楚郁鞅的融会贯通,完全可以将“十大姿势”那一章拆分,夹杂在前面的两章半里,在听者聚精会神时突然切换到法制伦理人文,在听者即将入睡时又正正切换回来,这样就能保质保量地完成教学任务。但他觉得这样做是对前面那两章半讲稿精彩程度的质疑,那也是他花费大量心血整理出来的。只要站上讲台,哪怕只有一个听众,也要把手中内容一五一十地教完。他是个有职业操守的讲师。 况且他真的有一个忠实听众。虽然淇滺早已睡得人事不知,但他对这种成绩差得恨不能令其安乐死的差生,早就不抱任何希望,她不听是本分,听了是情分,楚郁鞅本也不欲欠她人情。他看看在他二人怀里瞪着一双清澈欲滴的大眼睛的安朵,不停感叹,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时间在他的娓娓道来和安朵平心静气的聆听中无声淌过,空气中充满宁和的花香。不知不觉中,好像已跨越千山万水,周围早已沧海桑田。他们的旅行方式也发生了很大改变,从自驾变成徒步,他抱着她,她抱着她,他还牵着羊,岁月一片静好。 在他们从一个光线幽暗却多彩,曲度圆润却窈窕,地势平坦却很容易摔跤,既符合精密几何学原理又不与古建筑美学相悖的奇特巷道穿过时,楚郁鞅正好讲到“十大姿势”那一章。他看看打着小呼噜的淇滺,问安朵:“不想叫醒她对不对?” 安朵不语,楚郁鞅就当她默认:“她想得美,还叫醒她,哪有直接拿福利的好事。还是你好,努力了才有收获,福利就发给你一个人。” 他终于进入淇滺久违却无缘倾听的论坛高潮环节,然后就着微茫的光束看清了远处倚着青黑绝壁抱成一团的两道人影。 从整体布局看,他们其实正处于一个天然深渊里。绝壁环绕呈直径约三丈的井,与外界相通,在深渊底部又扩展开,自成一片山石蔚然的天地。淡金色的天光随着茫茫瀑流从绝壁顶端飞泻而下,在他们身前汇成一潭缀金碧玉般的湖泊。 楚郁鞅好像没怎么动,也不知怎么的,就已绕过湖泊,半掩在一块大石后,津津有味地观看瀑布旁的激情动作戏。 他嘴里也没停着,讲座如常进行。 淇滺睡足了觉,睁开眼,就彻底被吸引。 她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不知楚郁鞅的教学设备什么时候升级了,从单纯的音频变成音视频两栖。也不知是那视频配合楚郁鞅的讲解,还是楚郁鞅的讲解配合视频,总之二者是天衣无缝,无论是细节刻画还是情节描写都相辅相成,让人在受益匪浅的同时直叹多功能教学真好。 淇滺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块石头。她其实不想这么没道德,便跟楚郁鞅商量:“等你讲完了再扔。” 楚郁鞅说:“完了,再不扔我要返回去重复被你漏下的‘物种起源’那一章了。” 淇滺手里的石头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往那起伏不定的男子背影掷去。 不过这一次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咆哮,让淇滺小小遗憾了一下,小声责怪楚郁鞅:“你搞学术搞晕头了。” 背向他们的男子慢慢转身,淇滺微微一愣。 瀑布水雾中长身玉立的青衫男子,素淡如云,清逸如鹤,高华似远山独立。淇滺看着他,就如看见一棵屹立于泰山之巅的青松,就如听见一曲回荡于峻谷古寺的琴曲。 如果不是楚郁鞅精彩的讲解余音袅袅,如果不是安朵清亮的眼中意犹未尽(……这一点应该是淇滺想多了,安朵其实是瞪着清亮的眼睛在奋力寻找她的羊),淇滺肯定会错觉,刚刚那男子是在清湖边迎日月休光而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一种男子,办正事时都能办出旷兮若谷的气度。这才叫真的气度。 淇滺盯着这个很有气度的男子,脑子里瞬间卡壳。她本来在扔石子时就已打定主意,要先声夺人,来一个下马威,男子一回头就对他喊:“别说疗毒,我们懂,疗毒推拿双修打通任督二脉我们都懂。” 最后那句“也都精通”含有自嘲之意,只适合楚郁鞅那种睿智中含着淡淡的无耻的人使用,而不适合她这种驽钝中含着淡淡的纯真的人,故省略不计。 但她被男子的气度震撼到,只能半张着嘴,喉咙口“呃”一声,却发不出多余的音节。 男子往旁边一让,先前被他挡住的女子就显现出来,淇滺再次愣住。 女子不似上次遇见的馨若,衣冠不整。相反,她穿得非常整齐,简直整齐得过了头,比淇滺还整齐,已经武装到了脸上。浑身银装素裹,只留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在外面。 淇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女子着装上的低调,与刚刚行为上的高调,着实不相符,也不知那画面是怎么在服饰配备完全失败的前提下实现感官上的专业性的。也就是说,那个有气度的男子,不止是一个具有普通的旷兮若谷的气度的男子,还是一个具有蕴含丰富技巧的旷兮若谷的气度的男子,没有条件也能创造条件,没有气氛也能烘托气氛。 她不禁在心里做了个假设对比,若她也穿得像女子那么整齐,连脸都蒙上,那楚郁鞅是否也能……想多了想多了,完全是顺口溜,顺口溜。 淇滺的第二反应,就是这女子定是绝色女子。楚郁鞅是个绝色男子,所以在人群中总蒙着脸。而这个女子,不仅在人群中蒙着脸,连创造孩子时都蒙着脸,可见是比楚郁鞅更绝色的绝色。 此时,这绝色女子纤手一张一合,就有一块小石子在她掌中一蹦一跳。这动作让淇滺遍体生寒。女子在做创造孩子这种耗费精力和体力的事情时,竟还有空伸手接石子。女子难养,绝色女子更难养,身手不凡的绝色女子就更更难养。淇滺得罪了一个身手不凡的绝色女子,尽管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还是瘆得慌。 这么想着的时候,女子手臂轻轻一挥,那石子就又划个漂亮的抛物线往回飞来。淇滺“呀”地一声喊,将脸埋进楚郁鞅怀里。再抬脸时,石子就在楚郁鞅掌中一蹦一跳。 楚郁鞅似笑非笑地看着绝色女子,亲切地打招呼:“一别数日,别来无恙?” 淇滺刚松一口气,心里猛地一拧,领悟到楚郁鞅那笑容和话语的象征意义,遍体比刚刚更生寒,完全已跌至冰点。 楚郁鞅的戏瘾又犯了,看这开场,还是打算走“拆散一对是一对”的套路。 淇滺出于将罪恶扼杀在摇篮的本能,歇斯底里地对男子大叫:“不认识不认识,他不认识她,根本不认识!” 男子浑身一抖,淇滺随之意识到楚郁鞅的吸引力是双向可逆性的,急忙又加一句:“他也不认识你!” 喊完才发现这话说得有点奇怪,就像从前在空华城时,楚郁鞅若哪一天不愿见人,就会让她去打发造访的客人,她总是很诚恳地对客人说:“君瑟说了,他现在不在家。” 她急忙纠正自欺欺人的说法,转头对女子喊道:“他不认识他,根本不认识,从没见过,从没见过。你俩继续,继续,打扰你们了,你俩继续……” 一边说一边用肘弯顶着楚郁鞅的胸口,暗示他快走。 但楚郁鞅没有要走的意思,男女也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她急得又催促一句:“你俩快继续啊,快啊!” 催完才发现,自己荣幸地登上了人类发展史上变态加猥琐之最的宝座。 好在,随着羞耻心一同生出的还有罕见的理性,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出错出在哪里。空口白牙,无凭无据,鬼才相信她的话。 她垂眼看看怀里仍在不屈不挠寻羊的安朵,心里腾起一阵欢呼。啊,凭据,不枉我救你养你一场,这么快就到了报恩环节。 她拧起安朵往那二人眼前一亮,自信满满地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都有孩子了,所以,他根本不认识你们!” 下载免费阅读器!! 何处不相逢 19 - 玄鹤记 - 凌朵尔 男子的目光从茫然变成更茫然,一时没理清,他们有孩子,和他们是否与自己相识,这两件事情的必然联系在哪里。 淇滺看着他的眼神,也明白了他的困惑,再解释一遍:“我们都有孩子了,所以,他根本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她。明白了吗?” 男子认真地理解了一遍,摇头。 淇滺真急了,怒其不争,心想,看着挺有排场一人,怎么笨到这种地步,连安朵都不如。安朵这会儿还知道弹个腿助个兴,他怎么就一锥子锥不出个反应? 楚郁鞅默默伸手,将被她拧猫一样拧着的安朵接回去,重放在她胸前。 就在她急得龇牙咧嘴时,女子终于开口,微微点头道:“哦,这样啊。” 边点头边打量一遍面前的二点五个人加一只羊,接着说:“这样啊,我明白了。既然这样,他肯定不认识我们。” 淇滺的面色终于雨过天晴,无限欣慰地想,总算还有脑子清晰的。 “不过,”女子纤手往他们身后一指,问道:“这羊?” 淇滺对答如流:“孩子能吃,又没老母鸡,我奶不够。” 说完肘弯又一撞楚郁鞅,问道:“对吧,他爹?” 楚郁鞅忙不迭点头:“对,对,奶不够,怎么开奶都没用。” 淇滺对楚郁鞅放弃“拆散一对是一对”的戏路,转而无条件支持她的举动充满感激,便将头依到他脖颈间,甜甜地唤了声:“他爹!” 唤完发现自己顺口溜的毛病又犯了。 那两个字刚落定,就听身后同时传来两声惊呼。 “妹妹?” “大哥?” 楚郁鞅一转身,淇滺大喜,也惊呼道:“阿馨姐姐?” 万万没想到在这深渊里,除了见识到活色生香的教学视频,还能重遇故人,真是收获不浅。 曦子墨和馨若看着面前这个采取连环套连环式的拥抱姿态、在年龄和物种上均实现多样化的多维立体组合,终于意识到世上还存在比上次所见“狼狈为奸”更有风味、更具特色的出场方式,不得不叹服,真正的对手其实是自己,超越自我才能超越无限。 他们很快将注意力从羊转移到安朵身上,馨若不解地问:“这宝宝?” 淇滺掷地有声地回答:“我们生的!” 二人愣了一下,同时低下头去掰指头,计算从上次分别到这次相逢间隔的天数。 淇滺欢快地大叫:“你俩别数啦,君瑟他做事一直都很快。” 二人俱是一抖,才听楚郁鞅温和地解释:“上次因为一些事情,暂把小女寄养在亲戚家,这次正好接回去。” 淇滺困惑地想,什么时候把我寄养在亲戚家,寄养哪个亲戚家,闷头想了一会儿,才弄清楚郁鞅说的“小女”是指安朵。 误会澄清了,故人重逢了,视频制作告一段落了,安朵吃饱羊奶了,剩下的就是一家人围炉夜话,共度难忘今宵。 太阳略偏移,深渊里就变得晦暗。几人在清湖旁寻了一处天然石桌,席地而坐,一旁生起一堆篝火,虽没时间酿泉为酒,临溪而渔却不难,很快火上就飘出烤鱼的香味。除此之外,再烧一壶山泉水,沏一壶上好香茶,就着巴掌大的树叶折起的精致小巧的杯子,边品茶边畅叙幽情。尽管淇滺喝茶向来只为解渴,渴一解就将全副心思转移到烧烤上,也不得不说,刻下情景,真是难得的美好。 六人围一桌,无论是拼个七巧板讲个鬼故事,还是玩个三国杀或真心话大冒险,都不失为一桩快事。或者来点有深度却被楚郁鞅青睐的,讨论个佛学或人生意义——但考虑到与楚郁鞅讨论佛学或人生意义的那个群体的特殊性,此时估计讨论不出所以然来。总之,只要不吟诗作赋,淇滺都会很喜欢。万一要吟诗作赋,她也勉强能接受,不管怎样,“大海啊你全是水”之类的,她多少知道一点。唯一的底线就是,千万不能玩一只青蛙一张嘴。 她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万一执意要玩一只青蛙一张嘴,就让安朵替她出征。 馨若看看有气度的男子,再看看,试探着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男子想想,摇头:“应该没见过。” 淇滺看看蒙着面的女子,再看看,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女子温柔地摇头:“没见过。” 楚郁鞅也看看女子,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话音一落,淇滺就发现那男子眉心稍稍一闪,脸上掠过一抹不悦,旷兮若谷的气度瞬间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浓缩成一堆干稻谷。 她在心里替楚郁鞅抱不平。其实楚郁鞅就随口那么一问,并不是有意当他面跟他的心上人调情。楚郁鞅以前常说,不同的话经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果然如此。比如要是空华城厨房掌勺的张大师傅此时问女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那么女子和男子肯定都会为晚饭极有可能分到成色最好的红烧肉而对张大师傅充满好感。可是楚郁鞅这么问,就惹人不悦,这个世界真不公平。 真如楚郁鞅说的,许多烦恼,不是本分的寻常人能理解。 女子听完楚郁鞅的问话,美目流转,幽幽叹道:“随你,你说见过就见过吧。” 到底谁认识谁,谁不认识谁。谁是内奸,谁是杀手,谁和谁是朋友。你猜,你猜,你猜猜猜。 淇滺边吹着烤鱼边问:“既然这样,干嘛不自报个家门,猜来猜去多头疼?” 桌上的盈盈笑语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怵了一下,从那些含义深远的目光中捕捉到淡淡的鄙视。 她这才回忆起楚郁鞅从前教过的,伪高手和真正高手的区别。 伪高手是在茶楼里一现身,桌子一掀一条腿往凳子上一踩,就对对手大吼:我乃某某省某某县某某村几组,哪个单位哪个部门什么职级什么职能范围享有什么特权,姓谁名谁英文名字什么网名什么笔名什么。有兴趣者也可加个年龄婚育史冶游史,或自报个年收入和目前身价。总之,就是一兜到底。 而真正的高手,是在她明澈的剑尖划过他修长的脖颈,带起一圈飘零血雾时,只有那清冷不染尘埃的眼神不经意的一瞥,作为唯一的交流。在她柔软的双唇吻上他苍白的面颊,心底回荡起淡淡欣悦时,只有那忧伤不食烟火的眼神偶一接触,作为唯一的交流。抢救过来以后,一齐步入那神圣的殿堂时,在登记处多塞给登记人员一包糖,嘱咐证件上写明性别其余的空着就行。洞房花烛夜,一挑鸳鸯戏水红盖头,才捂着胸口惊叹:哎呀妈呀,你不就是隔壁二狗子他妹翠花?哎呀妈呀你不就是隔壁王秃子家三小子石蛋儿? 楚郁鞅也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高与不高,其实只是人心中的一点幻象,若无神秘感支撑这点幻象,那众生其实都不过是乡野村夫,那这个世界就会因此而失去很多机会。比如,你若知道与你飞鸽传信的“青玉剑客”,其实是对面打铁铺子的小伙计,那你还对飞鸽传信抱什么希望?那养鸽子的人要损失多少生意?再比如,你若知道城门口张贴的“琼浆玉液清火粥”外卖广告,其实是巷子拐角处无证无照还老爱往皮蛋瘦肉粥里加瘦肉精的小摊,你还会点他们的外卖吗?那他们靠什么为生?如果把这种消极影响蔓延到整个市场,那势必会造成经济大萧条。所以,这是一个涉及到心理学和经济学的双重命题…… 淇滺好歹记住了前两段话。此刻,一桌子人除她和安朵外都是真正的高手,尤其是那对拍视频的男女。他们都过了掀红盖头的时刻,走到创造孩子的阶段,竟还蒙着脸隐藏着身份,那是怎样的高手中的高手啊! 安朵这个伪高手好歹本本分分做着伪高手,别无他念,可她这个伪高手,除了自己伪,竟还要拉着一桌子人跟她一起伪,通过降低团队整体水平来显示自己的智商并未掉队。如此卑劣,怪不得被人鄙视。 她脸红到脖子根上,低头默默啃鱼,啃一口又递到安朵嘴边,安朵嘴一瞥,眼看要哭出来,她急忙拿开,心想这鱼刺儿太多,怪不得安朵不喜欢。 她啃鱼的同时,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看那女子。她觉得好奇,就算蒙着脸能喝茶,难道蒙着脸还能吃鱼吐骨头? 可惜一桌子人只有她在啃鱼,别人都只喝茶。她这才忆起,楚郁鞅也说过,真正的高手是不在大庭广众下吃东西的。一吃东西就难免要打嗝剔牙,吃得太多还忍不住会放几个屁,万一碰到饮食不洁临时闹起肚子,还得四处借草纸打听最近的茅房在哪里,实在很掉价。 下载免费阅读器!! 何处不相逢 20 - 玄鹤记 - 凌朵尔 既然是畅叙幽情,自然得有个畅叙的话题。这次没经过什么曲折,一桌人就一齐把话题转向自己前段时间的经历。 首先是曦子墨讲,从与淇滺他们分别后开始。 故事比较曲折,长话短说。他带着馨若去往一个遥远的地方(这地方是哪里当然不能说,一说就变成伪高手了),长路漫漫,全用来游山玩水未免无聊,就算加点花前月下甚或疗毒,也显得单薄。就在这时,肩负着掀起情节波澜重任的黑衣人就应景而出,在一个风高月晓的夜晚袭击了他们。曦子墨自然与黑衣人大战三百回合,天地为之失色山河为之动容,完成了不加特效制作绝对无法复现的动作场面原始素材的累积。 最后一刻,重伤未愈,又兼有疗毒(真正的疗毒,非引申意思)带来的损耗,同时还要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馨若的曦子墨,终于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和心上人在荒野里化个蝶或变个孔雀,但谁让他们是主角,主角死得早戏就拍不下去了。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剑客就出场,就是那个很有气度的男子。 这就跟田忌赛马一样,曦子墨这下等马已经把黑衣人的上等马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气度男那上等马就毫不费力地解决了黑衣人的中下等马。黑衣人虽身手相当了得,但平日只重实战不重理论,只重战术不重战略,被打得落花流水是必然的。 气度男英雄救英雄,与曦子墨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执手相看泪眼……说偏了,大概是受楚郁鞅那可弯可直的气场影响。总之,曦子墨和馨若对气度男充满感激,相约以后儿子认他做干爹……这个约定是曦子墨在心里做的单方面约定,与另两个当事人无关。 气氛又和谐起来,和谐了一会儿,第二轮高潮来袭。一个晕死过去的黑衣人提前清醒,估计是整个团队里最下等的那一匹马,因为平日挨揍挨得最多,很能扛打。这就提醒我们,好和坏其实是相对的,只要运用得当,劣势也可转化为优势。黑衣人从一个诡异的角度袭向气度男,气度男反应过来,也从一个诡异的角度予以回击。 眼看剧本就要以平淡无奇的方式结尾,只能走半动作半文艺的小成本制作路线,千钧一发之际,真正的重磅终于来袭。 一道耀眼的亮光从眼前划过,待看清时,才发现是长发飘飘白衣飘飘素纱掩面风姿卓越的女子。女子的身形既飘逸如风又快如倏电,在月色下带成长长一串幻影,既合审美标准又具实用价值,在绣花枕头横行的当今武林相当难得。女子径直冲向气度男和黑衣人,干净利落地来了个美女救…… 女子一掌击向气度男,瞬时星月隐曜,风起水涌,肃杀之气笼罩了整个荒野树林,气度男被生生震开一丈。女子没费什么力气,又一挥手解决了那下等马黑衣人。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不交买路钱在我的地盘开战,揍你们没商量。只能这么解释女子的行为。 就在曦子墨和馨若绝望地闭目,等着被那女子揍一顿,曦子墨还抱着一线希望去拎钱袋子,看能不能跟女子商量一下,闭门生意买路钱打个折时,就听天崩地裂摧枯拉朽一声巨响,地震了。 一群人顺着瀑布下跌,在跌落过程中,当然也各自娴熟地演练了一遍高空自救的几大技能,安然无恙地落在清湖里。大家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只能摒弃前嫌,握手言和,相互支撑等待救援队来临。于是世界安静了。 所以,和平总是受着利益的驱动。就算在深渊里有个人作伴,免去了夜半独去茅房的恐惧,那也算自己的利益,不是吗?唯有利益才是永恒的。 这部有场面有内涵,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剧本完美画上句号。 淇滺听得聚精会神,听完沉思一会儿,不禁把目光转向蒙面女和气度男。 剧本以和平收场,她可以理解。但以蒙面女和气度男在瀑布旁上演的那一幕,似乎和平得过了头。 不过也没有太不可理解,毕竟深渊之下,鸟兽绝迹,既逛不了街也购不了物,连溜个狗逗个猫都没机会,总不能一天到晚练瑜伽或打太极,这对风华正茂地人来说太残酷。所以,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在场只有她一个人没意识到,一丝淡淡的猥琐的笑意已浮现在她唇角。 蒙面女浅浅点头:“是得找点事情做。” 她一个冷颤,发现这蒙面女竟与楚郁鞅一样,会点未卜先知和读心术。 气度男倒有些尴尬,白面上浮起一层红晕。在关键问题上,男人的承受能力其实比女人要弱很多。 他掩饰地喝了口茶,就坐不住了,咳一声,开口解释:“那个,你们刚刚看到的,其实是……” 淇滺终于有了报一箭之仇的机会,大叫道:“别说疗毒,疗毒推拿双休打通任督二脉我们都懂也都精通!” 说得太急,最后那一句也就一顺儿带了出来。 气度男变成石化男,蒙面女却是谈笑风生:“真的?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传的道解的惑真不少!” 这话是对着楚郁鞅。 不知为何,一向泰山崩于眼前而不眨眼的楚郁鞅,竟也同气度男一样,有了一丝尴尬,掩饰地喝一口茶,对淇滺说:“你听他说完嘛。” 淇滺只能忿忿地住口,听气度男再次解释:“真的是疗毒。她在地面击我那一掌,我情急之下,回过去一掌,就带了点毒性。” 淇滺瞪大眼:“你用了暗器?” 男子摇头,却不再多说,急忙转移话题:“总之,她中了毒,我帮她疗毒,就这样。” 淇滺看他不像开玩笑,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揉着太阳穴问楚郁鞅:“为何现在的毒,都要那样解?” 楚郁鞅不紧不慢地品一口茶,开始娓娓道来:“远古的时候,人类穿衣只为避寒,所以重质量不重款式。发展到后来,衣服除了御寒,还成为提高外在形象的主要辅助手段。不仅能显瘦显高显饱满,还有颜色、花纹、原材料、细节设计等针对不同的脸型、肤色、头发长度和气质。总之,就是只有御寒功能而无美化功能的衣服,再也没有市场。” 他再喝一口茶,接着说:“远古的时候,人类吃东西只为填饱肚子……” 淇滺从鱼尾挑出一大块肉,乘机塞进他嘴里。楚郁鞅是个勤俭节约的人,此时宁愿损害他真正高手的风范,痛苦不堪地从嘴里一根根挑刺,也不愿把一整口鱼肉吐出来,浪费粮食。 淇滺甜甜地说:“他爹,远古的时候,之所以叫远古的时候,就是因为与时事已脱节。要不,我们肤浅一点,从现下时事开始说吧?” 楚郁鞅挑完最后一根刺,挥手道:“也罢,从现下时事开始。你们看,几年前信鸽主要用于军中,百姓家的鸽子大多是养来炖汤,但近几年,随着飞鸽传信兴起,那些光长得肥而不灵活的鸽子就卖不出价了。几年前车主要用来代步,故而买车时一看外观二看速度,但近几年,随着……的兴起,那些光好看、速度快,却不够重不够稳的车,也卖不出价了。” 他扫一眼四周,问道:“你们听懂我的话了吗?” 一桌子鸦雀无声,终于,气度男小心开口问道:“兄台刚刚说到车时,‘近几年随着’,后面好像就中断了,不知兄台想说,随着什么的兴起?难道车除了代步,还能有其它用途?” 楚郁鞅在曦子墨、馨若和淇滺三人笑容展露前,及时一指蒙面女,说:“我看得出来,她的阅历比你丰富,三人行必有我师,你可以请教她。” 说完再扫一眼众人,问道:“我说了那么多,可有人听懂了?” 安朵哼了一声。 楚郁鞅赞赏地说:“她听懂了,那么,我把她的意见表达一下。我刚刚说那么多,其实就是说,从一物一用,到一物多用,是市场发展的必然趋势。你们看,从前的毒药,无论是从口鼻入,还是暗器血脉入,还是掌风真气入,想解开,要么一粒解药,要么真气逼出,直来直去。那么,如果你突然喜欢上被你毒倒的人,怎么办?那就意味着你在给出解药的同时,还得多花一份钱去买一粒****,相当不便且浪费。可现在的毒药,想解毒只能用香艳的方法。也就是说,解药在成为解药的同时,也承担了****的功能,这不就是一物多用?” 说完优雅地轻叹一口气:“商家若不为了消费者的需求去改变自己,迟早会被市场摒弃。” “大哥!”话音一落,就听一声激动的叫喊。曦子墨骤然起身,双目含泪,颤抖着双手给楚郁鞅斟满一杯茶,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往楚郁鞅面前一敬,真心实意地说:“大哥,你是我亲哥。我以茶代酒,敬哥一杯。” 楚郁鞅欣然受之,曦子墨一敬之后又连着两敬,才一边念着“恩师”,一边激动落座。 淇滺看了楚郁鞅一眼,满脸骄傲。 这时,却听气度男再次小心询问:“我倒有一事不明,不知兄台可否略作指引。” 楚郁鞅客气道:“请说,我知无不言。” 气度男便问:“既然解药必须同时承担****的功能,那若被我毒倒的人,我并不喜欢,怎么办?” “哈哈哈……” 大笑声倏然从淇滺嘴里爆发出来,震得桌上茶杯都东倒西歪。她一边捂肚子一边断断续续道:“大哥,大哥,你要不要这么矛盾啊?你既然不喜欢,给他解药干嘛?哎哟,笑死我了……” 下载免费阅读器!! 何处不相逢 21 - 玄鹤记 - 凌朵尔 曦子墨和馨若的经历暂告一段落,轮到气度男,被他短短几句话概括:“我从小离家。最近有个故人,境况不是很好,约我去帝京一叙。我就是去见他的。” 淇滺扫兴地撇撇嘴,就听曦子墨问蒙面女:“不知神仙姐姐有何过往?” 蒙面女又幽淡地叹口气,道:“我恐怕比他更让人扫兴。我最近在试着养植一种新品种、极珍贵的牡丹,刚养到开花。” 淇滺扫兴得忍不住“哼”了一声,却听气度男兴致勃勃地问:“原来姑娘喜好养花。不知那极珍贵的牡丹,待从这里出去之后,在下有无眼福一睹?” 淇滺悄悄对楚郁鞅耳语:“****效果还没退呢。” 楚郁鞅也对她耳语:“若没有突然对上眼,怎舍得那一粒****?所以,****只是表象,对上眼,这才是本质。” 蒙面女的声音变得清冷:“本来倒也无妨。” 气度男道:“哦?” 蒙面女的声音冷成了冰:“可惜,坏了。” 气度男惊道:“坏了?怎么坏了?突糟了雨淋?风吹?还是让人窃走?” 蒙面女道:“几个傻子在那一顿打斗,就把我好不容易养到开花的牡丹踩成了泥。” 气度男目瞪口呆,曦子墨和馨若同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女子一出场就是赶尽杀绝的架势,原来他们不小心毁了她的花。 最后轮到淇滺和楚郁鞅。其实淇滺也不知为何要对一桌人隐瞒他们的身份和行程,但不久前刚从脑中飘过的“伪高手和真高手”的命题,其热度还未减退,所以她不得不谨慎。她自己做伪高手倒无所谓,但楚郁鞅却是货真价实的真高手,她不能在做伪高手的同时还做猪一样的队友,连累楚郁鞅与她一起伪。 她刹那间想到的说法是,带楚郁鞅去药王谷看病,躁狂抑郁加分裂。 但很快被她自己否定。 之前独身一人,楚郁鞅甩了她,她好歹还能靠嫁人求得一条生路。但现在有了安朵,楚郁鞅甩了她,她们娘儿俩孤儿寡母,难道让曦子墨去养活她们? 惊恐一闪,灵光竟也跟着一闪,她脱口而出:“宝宝满月,我们带宝宝回娘家!” 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给自己颁一朵小红花。妙哉,妙哉!去翼国,岂不就是回娘家?她说的可是大实话。看上去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也没说,看上去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这水平,不拿去做学术论文答辩,实在可惜得紧。 楚郁鞅拍拍她的头,表示肯定和赞赏。 故事说得差不多了,道理讲得差不多了,鱼也只见骨头了(虽然有五个人仍然空着肚子),茶话会完美落幕。看看天色,外面应该也到了夜晚。一行人各回各屋,好好休息一晚,明天随救援队返回地面。 馨若随曦子墨回到小石洞,不满地说:“刚刚神仙哥哥那番浑话,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曦子墨眼睛瞪大两轮:“神仙哥哥?” 说完才想起自己也唤过蒙面女神仙姐姐。 他嘻嘻哈哈道:“怎么能说是浑话?依我看,那是十足的智者之言,书里可翻不来那么务实的学问。” 馨若嗔道:“你再这样,我不跟你走了!” 曦子墨假凶:“都走到这里了,你不跟我走?你想去深山老林里喂狼?” 馨若“切”了一声,道:“你莫以为我离不开你。世事无常,我们既然能偶遇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说不定能偶遇我说的那个箫远哥哥。他可厉害呢,你肯定打不过他。” 曦子墨笑道:“你不是说,你的那个箫远哥哥救了你的景铄哥哥?箫远哥哥正陪着半死不活的景铄哥哥,有空来睬你?” 水光粼粼的清湖边,只听见瀑布喧豗,腾起的水雾将人影映得朦朦胧胧,只如两缕青烟。 楚郁鞅问:“阵法毁得厉害吗?” 蒙面女说:“放心吧,不过是个模型,并且只毁了一部分。那小子也真是奇人,最后那一招,就正正踩在阵法的点上,若不是我及时阻止,整个阵法都坏了。” 说完又叹气:“说只是模型,也不知费了我多少心思。阵法一陷落,连我也被困里面了。” 楚郁鞅笑道:“你去杀了他呗。” 蒙面女跟着笑起来,边笑边问:“他的身份,你可清楚了?” 楚郁鞅哼哼笑两声,道:“又是无动门的随化掌,又有处境不好的故人在帝京,还能是谁。” 蒙面女点头,又问:“那个叫阿馨的小姑娘?” 楚郁鞅道:“想必错不了,她中的是‘似雾’,应该不会有如此巧的事。” 顿一顿,又说:“让她随那瑶光门的小子远远离开吧,省得再节外生枝。” 最后,叹口气,道:“瑶光门的清血术,真的名不虚传,虽然解毒的效果差一点,但那小姑娘体内真气运转疾而不乱,怪而自成条理,蓬勃不息,以后若修炼,大概能日进千里。” 第二天,几人睡了个大懒觉,吃了个早午饭,才不紧不慢地动身。 曦子墨对楚郁鞅的敬佩达到顶点。这深渊之所以出不去,并不是因为高。他虽不擅长布阵,但也看出来,这深渊四面,包括通往地面的井口,无不被阵法封得严严实实。他和那对男女都是顶尖高手,想硬闯也毫不得法。但楚郁鞅,就那么谈笑间带着他们左弯右绕,连荒野求生的技能都没用上一样,绕着绕着就绕出了头绪。 况且,楚郁鞅的体力和精力都没完全放在这件事情上。体力上,他抱着一大一小两人,还牵着一头羊。那小姑娘从认识到现在,脚几乎没沾过地。若不是上次在那山洞里,她给馨若送衣服时稳稳当当走了几步,曦子墨肯定会怀疑她先天软骨或后天中风。 精力上,楚郁鞅时不时要给宝宝喂个奶……有歧义了,时不时要抱宝宝去吃个羊奶。那宝宝很讲究少食多餐的科学饮食,刚抱平顺没走两步,又哼哼着要吃。楚郁鞅解释,她平时不这样,今天心里充满离愁别绪,只能借奶浇愁。 楚郁鞅说得不错,宝宝果然有点愁,在两次吃奶的间隙总会发一通小脾气。他怀里的女孩不得不哄宝宝,哄着哄着就没了耐心,言语开始僵硬,宝宝就闹得更厉害,她就更没耐心,渐渐就从哄变成谴责,从谴责变成呵斥,从呵斥变成恐吓,从恐吓变成武力解决。楚郁鞅不得不在这时候介入,责怪女孩以大欺小,女孩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诉控诉他的厚此薄彼,他只能转而责怪宝宝倚小卖小,宝宝开始用更猛烈的哭声控诉他的有失公允,他只能再去责怪女孩……最后就是在宝宝的嚎哭和女孩的悲泪中,想法设法解答造成人类史上所有矛盾、冲突和暴力的根源问题——她和她到底谁更重要。 楚郁鞅就是在不断灭着后院的火的前提下,带他们一行人安然无恙地走回地面。 世上无不散的宴席,六人分成三组,挥泪话别。 蒙面女和气度男走得晚一些,树林枝叶散漫,一地碎影舞斜阳,二人看着另外四人远去的背影,静立不语。 终于,气度男先开口:“毁了姑娘的名花,还令姑娘身中剧毒,都是在下的不是,改日必定登门负荆请罪。” 蒙面女倒也不推脱,点头“嗯”了一声。 气度男犹豫片刻,试探着问:“敢问姑娘芳名?” 蒙面女淡淡回应:“叶莫。” 气度男愣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就有掩不住的欢欣:“在下箫远。” 下载免费阅读器!! 逐鹿 1 - 玄鹤记 - 凌朵尔 离开深渊,又走了半天,天色将暗,淇滺随楚郁鞅来到一座镇子。 淇滺对楚郁鞅的决定无法理解。楚郁鞅一直教导她,做人要低调,但楚郁鞅现在做的事情,明显是逆着他的话。 他们这二点五个人加一只羊的组合,从进镇子开始,就被万众瞩目。 淇滺为了降低关注度,甚至不惜贵脚踏地,自己步行,但作用并不大。若楚郁鞅抱着她走,大概人均回头八次,她自己走,人均不过降到回头七次,没什么统计学上的意义。或者说,楚郁鞅抱着她走,人们恨不得把这组合关笼子里挂城头供人观赏,她自己走,人们的欲望不过是降到把他们关笼子里放在三岔路口供人观赏而已,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清净的客栈,住处独门独户自带小院,估计是当地星级里最好的套房,楚郁鞅大概顾念她多日风餐露宿,难得地铁公鸡拔了一次毛。 从野人生活回归文明社会,尽管受了一路野人才有的关注,淇滺仍忍不住满心欢喜,也不再计较楚郁鞅的言行不一。她站在小池塘边长长伸了个懒腰,心里充满各种享乐的欲念,她真的离开它们太久了。 她在心里谋划着选哪一家店逛比较好,逛的时候,是带上楚郁鞅还是只带上楚郁鞅的钱(若要添行头的话,还是带上楚郁鞅比较好,楚郁鞅对服饰的品味可以让她免去被店主忽悠买回一堆穿一次就压箱底的废品),如果带上楚郁鞅,是不是把安朵留在家让羊照顾……想着这一系列问题,真正的问题就来了。 大门被轰然推开,她还没回过神,院子里就已被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她没移动,楚郁鞅好像也没移动,待看清眼前场面时,她却已被楚郁鞅挡在身后。 围住他们的人,不是惯常在惊险场面中出现的黑衣人。也就是说,现在的场面,不会很惊险,这让淇滺小小松了口气。她原以为,是楚郁鞅走那“拆散一对是一对”的戏路时,不小心拆了哪个武林盟主或黑帮老大的闺女正常恋爱的机会。 眼前尽是身着衙门侍卫服饰的人。淇滺不怕,却很晕。楚郁鞅除了教导她,做人要低调以外,也一直教导她,珍爱生命,远离公务员。她从不曾拂逆,因此此刻真的弄不懂,怎么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就招惹了这么多公务员。 看看天色,实在不像符合劳动法定义的工作时间。 她很快想到那只羊,他们大概驾驶了非法交通工具,但天可怜见,他们真没骑过那头羊。那么,就是擅自养未经报备登记的宠物,这个倒有点麻烦,但凡事都有通融,他们大可以临时补办手续,即使出点通融费,楚郁鞅应该也愿意。 她刚想询问楚郁鞅对通融费的心理价位是多少,就见一名身形高大、面相甚是威严的中年男子方步踱入,本就严阵以待的侍卫再一挺身姿,拿出了领导巡视时能拿出的最佳风貌。 男子看向他俩的一刻,明显愣了一愣,淇滺感觉得出,他那愣,大头是对着楚郁鞅,零头是对着自己。 男子还在发愣时,楚郁鞅已恭恭敬敬作揖,道了声:“大人。” 璆锵琳琅的声音一出,男子本已逐渐消退的愣,再一个猛涨,生生从稳重老爷变成愣头青。 楚郁鞅又客气地说:“大人晚间造访,草民未及时得知,有失远迎,怠慢之处,请大人恕罪。” 淇滺觉得再这么下去,结果就是一院子人陪着那愣头青大眼瞪小眼到天明。 她及时阻断了这种残酷动向的发展,对愣头青喊一声:“没事回家洗洗睡吧!”再暗地里狠拧了一下始作俑者楚郁鞅。 愣头青一个微抖,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眼里立刻精光乍现,往淇滺面上一扫。淇滺缩到楚郁鞅背后,探出半张脸叫道:“那羊是临时在路上捡的流浪羊,来不及办手续,我们会补齐的。你要信不过我们,就把羊牵走吧!” 心里暗暗对楚郁鞅说,还是给安朵寻个奶娘比较好。带一只羊官府会核查宠物手续,带一个奶娘,就算官府认为是楚郁鞅的老婆,也不会多事去取证核实他俩究竟有没有正式拜过天地。 只不过,羊不用付薪水,等安朵不用吃奶了,还能宰了炖汤,发挥余热,奶娘在这一点上就显出些瑕疵。不过以楚郁鞅的精明**诈,定可将那瑕疵缩到最小,谁扒皮也扒不过楚郁鞅,这点淇滺再坚信不过。 那担任青天大老爷一职的男子,听完淇滺的话,瞥一眼院角静静啃草的羊,竟真的捋着胡须一笑,问淇滺:“那羊,是路上捡的?” 淇滺点头。 大老爷面色一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无人认领,自然归朝廷所有。你二人私据朝廷之物为己有,当算窃贼中的重犯,本该严惩,念你二人初犯,本官稍作通融,罚纹银百两,可有异议?” 淇滺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交了通融费,不但没得到一只有正规身份的羊,连黑户羊都保不住,这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大老爷说得义正言辞,短短几句话逻辑严明,有根有据,有因有果,她又能怎么反驳呢?窃不算偷? 幸亏楚郁鞅一直坚信穷养儿子富养女,淇滺从小锦衣玉食,没什么钱的概念,否则知道了百两银子究竟能添多少行头,恐怕会当场哭晕过去。 她委屈地拉拉楚郁鞅的袖子,楚郁鞅拍拍她的手,小声安慰,都是潜规则,潜规则,入乡随俗。 大老爷看看二人明显矮下去一截的姿态,露出满意的微笑,语气也就和气许多:“罚的银两事后去师爷处缴纳就行,现在,本官问你们另一件事,你们最好老实一点。” 淇滺已懒得理会,心想还能有更坏的事。 大老爷问道:“据全镇百姓说,你二人来时,带了个孩子?” 淇滺一个悚然,心想还真能有更坏的事。虽然还不知具体怎么个坏法,但凭着对方剑拔弩张的架势,以及自己这两天磨炼出的一点母性本能,她还是基本确认,大老爷不会是专程给安朵送满月礼来的。 她早该猜到,同时安排那么多人加班,怎么可能就为一只羊?且不说加班费够不够,那么多人,起码也得唤五辆车,车费就得多少啊。她肯定脑子扭住了,才会天真地以为就为一只羊。 她刚想回答,看错了,是个布娃娃,安朵的哭声就从厢房里传来。 楚郁鞅急忙救场:“回大人,确是带了个孩子,乃草民和内子的长女。因马上满月,正要带回内子娘家,给岳父大人看一眼。” 说得亦是有因有果,诚恳之至。 大老爷更加和气:“如此,倒也说得过去。本官就问你们一个问题,我数到三,你二人同时回答。你二人的长女,是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出生的?” 淇滺急忙低头掰手指,既然是满月,那往前推三十天,关键是今天到底算不算在内呢,对了,该死的楚郁鞅说的是马上满月,这个“马上”根据常规思路,应该距三十天相差一到五天,那么算一算往前推二十九天到二十五天各是哪一天,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概率,选一到五中的哪一天接近实际情况的概率最大,固定日期再去固定具体时辰,以现在酉时为基准点,运用聚类分析…… 她发现这是一道只可能出现在试卷最后,标明答对了送分答错了不扣分,普通考生视为白纸、顶级考试一分高下的那关键一招,那个层次的题目。很明显,她不是顶级考生,就算是,能在大老爷数到三的时间里算出来,她就不是淇滺,而是楚郁鞅了。 她发出绝望的咆哮:“孩子他爹忙着做生意,日理万机,哪顾得上孩子是哪一天生的?是自己的就成!他连孩子的名字都记不住!” 喊完,心里猛一阵敞亮。她听见遥远天庭里,悠悠圣歌在对她吟唱。她再次有了被普度的超凡感觉。 没人能否认她说出了至理名言,因为楚郁鞅都在附和:“最近生意忙,全在外地跑,刚回家不久,确实还没来得及问内子,孩子究竟是哪一天出生的。” 下载免费阅读器!! 逐鹿 2 - 玄鹤记 - 凌朵尔 楚郁鞅说完,迎着大老爷发着抖的目光,温和地笑笑,又加了一句:“昨晚奶娘私下告诉草民,说孩子是上月十五申时生的,内子不知,只当草民迄今也弄不清孩子的出生时日。” 淇滺沉浸在自己潜能突然爆发的喜悦中,与现实拉开一线距离。 大老爷努力保持住镇定,又咳了一声,低喝道:“带上来!” 话音一落,就有两头行动。一头安朵被一个侍卫抱出来,一头一名年轻女子被带上来。 女子一见抱孩子的侍卫,便跌跌撞撞奔过去,盯着襁褓里的小脸看了片刻,立刻一把夺过去,往大老爷身前一跪,就哭开了:“我的青天大老爷啊,这确是民女的孩子,大老爷是民女一家的救命恩人,是民女的再生父母,我的青天大老爷啊,民女来世最牛做马报答大人的大恩大德……” 淇滺懵了,醒悟过来,急忙在一边喊:“喂喂,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就算你真丢了孩子,天下婴儿都长得八九不离十,你怎的看一眼就分得出?” 女子哭得更激动:“大老爷清明,天下有哪个当娘的认不出自己的孩子?这孩子脚背一颗痣,背上一块月形胎记,大老爷若不信,现在就可查明!” 淇滺疑惑地望向楚郁鞅,见楚郁鞅静默,一颗心便落入寒冬湖底,女子的哭诉仍在继续:“这孩子从家里被盗走时,穿的是白底蓝花的贴身衣服,裹的是白底黄花的襁褓,装在一个白色小摇篮里,篮子里还另放了一条鹅黄小被子……” 淇滺手脚冰凉,死鸭子嘴硬般对女子嚷道:“说了这么多,你说她是哪天出生的?” 女子回头,泪眼迷离地对她发出一声冷笑,反问道:“你倒说说她是哪天出生的!” 淇滺脱口而出:“上月十三子时!” …… 楚郁鞅伸手擦擦额头,对大老爷露出一个妖媚的笑:“大概奶娘记岔了,呵呵,记岔了。” 大老爷似笑非笑地瞥二人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二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完声音陡一阴森:“没说的,就自觉一点,往牢里走吧,省得本官枷锁伺候。” 楚郁鞅踟蹰着问:“草民倒有一事不明,想请大人指教。” 大老爷倒也是个爽快人:“你说。” 楚郁鞅便问:“不知大人是如何看出,我们抱的这孩子有蹊跷?” “哈,这个啊,”大老爷面色一下转晴,开始娓娓详述:“今日衙门刚要关门时,突然涌进一大帮人,一齐说有人贩子在镇上出现,本官就问,何以见得是人贩子,朝廷发了通缉令画了脸?那帮人说,那倒没有,可看那男的,长得沉鱼落雁,貌若天神,不食人间烟火,哪像当爹的样子,一看就是抢了别人的孩子。本官心想,世上还有这种人,俊美到连当爹都没法当,那得俊到什么程度。因此,出于好奇,过来瞧瞧,哈,还真个歪打正着了!” 说完看向楚郁鞅,有些神思迷离地说:“还真是不像当爹的,一点都不像,不像……” 楚郁鞅轻咳了一声,大老爷猛眨几下眼,这才接着问:“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楚郁鞅说:“不瞒大人,这孩子确实不是我与内子所生,不过,说我们是人贩子,倒也有失公允,轻大人听草民详述。” 大老爷点头:“你若说得有理,本官可网开一面。” 楚郁鞅刚欲开口,那女子估计是被吓怕了,唯恐再生什么异数,对大老爷哭喊道:“老爷,老爷若还不信我是这孩子的亲娘,我现在就与她滴血认亲!” 楚郁鞅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眉一皱,重复一遍:“滴血认亲?” 说完,略低头沉吟,一手扶住下巴,清韶的双眸里开始闪现深邃的幽光,正是每次进行学术讲座前的标准姿态,只听他悠远的声音逶迤而淌:“滴血认亲,看着合情合理,其实,从微观角度讲,血液中含有大分子高分子聚合物……” 一盏茶功夫后,他儒雅地吁一口气,叹道:“所以,这是一个高深的生物学问题,简单的缺乏先进器械辅助的滴血认亲,其实有很多漏洞,缺乏科学依据,你们听懂了吗?” 离得近的几个侍卫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离得远的亦是面色惨白,目露惊恐。大老爷被身后的人扶住,挣扎一番,才稳住身形,歇斯底里地低吼道:“把这两个骗子打进死牢,明日午时处斩!” “斩”字刚出口,再一看院落,哪还有那两个骗子的人影,只有一只淡定的羊,迎着清凉的晚风,淡定地啃着绿草。 淇滺再次落地时,已不知在那个山窝子里,重新回归野人原生态的生活。 她看看楚郁鞅空空的双手,再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也不知是从羊的丢失判断出安朵的丢失,还是从安朵的丢失判断出羊的丢失。总之,是一样也没了。 她怔怔看着楚郁鞅,看了半天,才再次反应过来,一样也没了。 山风一过,面上刀割似的凉,她鼻子抽了几下,才迎风张开嘴,这一张就一发不可收拾,整个山谷都开始回荡春雷般的鸣吼。 楚郁鞅也怔怔看了她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亏大发了,拍着脑袋哎呀几声,忙走到她扶着她的肩安慰:“算了算了,不用计较,那房钱押金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况且房钱本身还给打了个贵宾折扣,算了,押金没要回来就没没要回来吧,破财消灾。” 淇滺一甩他的手,顺便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大吼道:“消你个头的灾!你消的灾在哪里?在哪里?我的宝宝呢?你给我丢哪去了!” 说完又哭起来,边哭边说:“都怪你,你好好的走那镇子干嘛,你好好的往人堆里凑干嘛?你脑子让驴踢了!你不是很能干吗?那会儿怎么就知道溜,你随便挥挥手就能把那些人全杀光!你现在就回去,去把那些人全杀了,把宝宝夺回来,你去,你去……” 一边说一边用力推楚郁鞅。 楚郁鞅踉跄后退两步,嘀咕道:“那真是她亲娘。” 淇滺吼得更面红耳赤:“我不管!不管!我才是她亲娘,明明我才是!” 说着就不管不顾地往楚郁鞅身上拳打脚踢,夹杂断断续续的争辩:“我才是……” 楚郁鞅无疑属于上等马中的上等马,以往只有打人的份儿,很少被人打,因此扛打的能力远远比不上那些家有悍妻的柔弱男,被淇滺打了几轮,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有些吃不消,只能抓住淇滺的手腕,暗暗将以往树立的自我目标“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去芜存精,仅保留后半句。 淇滺的手触不到楚郁鞅的衣裳,急得大骂:“你敢打我,你爹妈没教过你不能打女人?你爹妈的脑子也让驴踢过……” 楚郁鞅声震五岳地吼了一句:“死丫头你皮痒了对不对?” 下载免费阅读器!! 逐鹿 3 - 玄鹤记 - 凌朵尔 楚郁鞅吼完,默默把那去芜存菁存下的后半句也从脑中擦去,并再次确认,世事没有绝对的标准化和统一化,因人制宜、因才施教才是王道,对面前这动不动就问候人父母的小女子,他该恪守的警句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淇滺被吼得愣了一愣,就哭得更伤心。 她既哭被楚郁鞅吼,也哭自己太浪费,明明靠哭就能摆平楚郁鞅,偏要费力气去动手脚动嘴,导致被他吼。哭来哭去,就把宝宝哭到脑后去了。 楚郁鞅说:“乖滺滺,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何必去觊觎别人的?” 这话又提醒了淇滺,宝宝的影子再次浮现,她哭的内容里再加一个失子之痛,就哭得更加不可收拾。 她说:“可我想她。” 一边说一边推开楚郁鞅的手,再不恋战,转身开始往山谷深处走。 弦月扯开天幕一角,将泛着淡红的冷辉洒在山谷的柘树和女贞树枝叶间,山风一过,披拂不定的乱影仿佛万千魂魄起舞。被脚步声惊起的栖鹄,在头顶盘旋一阵,沙哑的鸣叫便从云端降下,在山谷中掀起重重回唱。 淇滺心里凄凉,边走边哭,张着嘴喝了太多风,肚子开始发疼,只能闭上嘴,啊啊声变成呜呜声,肚子疼厉害了,就随地一坐,捂着肚子哭一会儿,又站起来继续走继续哭。 她听到总隔着相同距离的尾随脚步声,最初忍不住冷嘲热讽两句,慢慢的,就觉出那脚步声中也含有相同的凄凉感,正与她心意相合。她从自怜变成悲天悯人,也感觉出一些倒霉时有人垫背的安慰,就逐渐放慢脚步,最后就在一块平石上坐下,独自擦泪。 她看看默默坐在身边,仰头看天的楚郁鞅,问道:“君瑟,你怎么老喜欢看天。” 楚郁鞅说:“从小我娘亲就教我,做一个漂亮男子会有很多小姑娘喜欢,做一个喜欢抬头仰望天空的漂亮男子,会有更多小姑娘喜欢。” 淇滺哭中带笑,说:“你明明说你对你父母没印象。” 楚郁鞅说:“我就知道你没幽默感。” 淇滺的笑压过哭,真心实意地说:“君瑟,我难过。” 楚郁鞅说:“我知道。” 淇滺问:“你知道什么?” 楚郁鞅说:“你想要那个孩子,因为有她在我就不会对你发脾气,你就不用去想,我为什么对你发脾气。你不想寻根究底,因为你心里充满畏惧。” 淇滺问:“我畏惧什么?” 楚郁鞅说:“往事。你因为往事,宁愿与我划开距离,仅认我为父或为兄。你宁愿把与我过于亲近看成**。但你又舍不得离我太远,有那孩子在,你就能口无遮拦地喊我‘他爹’,又不会让你起鸡皮疙瘩。” 林间雾岚荡过,将本就暗沉的月光更搅得混混沌沌,淇滺只觉心里发颤。 她既惭愧又羞耻地抬眼去看楚郁鞅,立刻被楚郁鞅锐利的眼睛捕捉到。其实她哪怕不抬眼,也没什么影响。楚郁鞅向来对她知根知底,她手指头不动,楚郁鞅都知她在心里打什么主意——我不想练琴。 惭愧自不必说,羞耻,是因她对一个惊才绝艳的男子竟产生那样的情愫——若即若离,不想太近,太近了会浑身不适。别说旁人,连她自己都在质问自己,你谁啊,你哪根葱啊,你太拿自己当棵菜了吧?你掂量掂量自己,实际连给人提鞋都不配。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羞耻感的折磨,只能做毫无意义的否定:“君瑟,我没那样想。” 话一说完,楚郁鞅就往后一仰,直接躺倒在身后的枯草堆上。这动作干净利落,简单粗暴,若换淇滺重复一遍,结果就是脑后开花。 楚郁鞅躺在枯草地上,似一粒龙吐珠,周身散发的明朗气韵,将这一小范围内原本混沌的月色又洗得清亮。 这就是他与常人的差别,常人要模拟一遍相同的举动,给人的感觉就是,脑子里一个瘤子突然爆掉,刹时人事不知一个后仰,荒草地上沾染一层死气,将原本混沌的月光搅成一潭血光隐耀的污泥水。 楚郁鞅一展手臂,明朗地对淇滺笑笑,说:“过来,我抱你睡。” 淇滺一个哆嗦,小声说:“君瑟,不能一言不合就约……抱一起睡。” 楚郁鞅说:“不约,就说点小情话也不行?” 淇滺不语。 楚郁鞅收起手臂,枕在脑后,闭上眼,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淇滺,道:“你看,有那孩子在,你就可以跟我抱一起。她是你的挡箭牌。你既离不开我,又害怕跟我走近,你是个又怯懦又自私又矛盾的姑娘。” 他睁开眼,就看见骑坐在他腰间,居高临下狠狠瞪着他的淇滺。 他难过地说:“就算是匹马,夜间也得有个休息的时候,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只是传说。你能不能别不分昼夜地骑……” 话没说完,就被淇滺堵了回去,他在中场挣出一线机会,惊魂未定地问:“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生猛?一言不合就……” 又被淇滺堵了回去。 淇滺从他唇上离开,眼泪开始落在他脸颊,初始为一滴一滴,后来就变成大片大片,他叹息道:“本性难移,还是有这么多眼泪水,就是靠这个不断消水肿瘦脸?怪不得怎么吃脸型都好。” 淇滺摇头大喊:“不对,一点都不对!” 楚郁鞅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眼神深下去,缓缓将手放到她心口,小心地问:“这里感觉不对?” 淇滺嚎啕大哭,剧烈点头又摇头:“感觉不对!你说得对,这确实让我不舒服,我没法跟你这样。但我为什么要跟你这样,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你这样?我们以前那样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只做我的兄长和父亲?为什么我要因此而对你怀有歉疚,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楚郁鞅点头:“你什么也没做错,错了也没关系。你在我面前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对,我会怀疑自己在虐待儿童。关键是,你要确定,自己愿意选哪一样。你要确定,你能牵着别的男子的手,在我面前让他唤我一声岳父,或者我牵着别的女人的手,在你面前让你喊她一声娘。你要确定,这些画面对你来说没有太美不敢看。” 他缓缓叹气:“总之,这就是选择。我,或别的男子。你,或别的女子。非彼即此,没有中间路。或者我可以一辈子光棍,露水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你总不能这样。唉,谁让现在不流行女尊?” 淇滺发现,再没比楚郁鞅那番话更强有力的劝解,也没比那番话更耸人听闻的威胁。就像有人跟你说,你把这篇课文背下来,或不背下来,这不是问题,但你要确信,最后那五十分的默写题你全部划圈圈,那画面没有太美你不敢看。 楚郁鞅一直是个优秀的导师。 为什么一定要考试,是让你是学生?为什么一定要嫁人,谁让你是小姑娘? 楚郁鞅身子动动,便已躺到一边,让淇滺独自坐在草地上,任她哭得肝肠寸断。片刻之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又反过头安慰:“你放心,无论怎样,我心里都是疼你的。我一定提前立遗嘱,将来你和你娘绝不会为了争遗产去对簿公堂。” !! 逐鹿 4 - 玄鹤记 - 凌朵尔 景铄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僻静的巷道。正值夜晚,天空乌云厚重,乱雨潇潇,他浑身都已湿透。 他努力分辨一下方位,仍是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陌生的巷道,他分明记得,昏迷前是在一座悬崖边。 哥舒青鸾胸前血花绽放、往悬崖下跌落的一幕清晰无比地出现在脑海里。他心底传来剜肉腐骨般的剧痛,又有些不敢相信。他暗想,这怎么可能呢,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但他自己却还活着,这令他大惑不解。杀死哥舒青鸾的那个人——他至今也没见过那人的一形一影,只记得最后在背上化开的冷意——为何并没为难他,将他丢在这莫名的地方。 他有一瞬惊觉,急忙在地上寻找。双眼适应黑暗后,借着偶尔一现的黯淡的萤光,终于看清地面晃晃荡荡的影子。他心里一松,可随即又收紧,一时分不清是侥幸还是悲哀。 哥舒青鸾因他而死,他本该有所回报。 他不知随哥舒青鸾在那寂静之地呆了多久,哥舒青鸾从不透露他昏迷的天数。渐渐的,就开始产生山中一日、世间百年的错觉。此时再度回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恍若隔世。但这恍若隔世带给他的却不是遗忘的轻松,而是石中火、梦中身似的空虚。 他小心翼翼地将目光延伸到事情发生前,那个明月如霜的夜晚,那个在他耳畔低语“谁愿意做一具行尸”的人。他在黑暗中依稀看见她眼角的清泪。 但他怎么回忆,也缺乏具体感。他体会不到她那晚的柔情和依恋,不仅那晚,他回忆起他们在漠西重逢,私定终身后的全部生活,无论是花前月下,还是闺房之乐,他都无法再捕捉到她那爱到极处的眼神,无法触及她忧伤的灵魂。 他苍凉却平静地想,她不肯原谅我,她是对的,我不值得她那样。 既然这样,让我好好回忆你一遍吧,作为我们的道别。 景铄起身,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胸口尚未痊愈的伤口挣裂,再加上后背细细密密的新伤,血水混着雨水浸湿了整个衣襟。逆行真气后的损伤,哥舒青鸾本已帮他调整好,但经过昏迷前的一番动荡,又有卷土重来之势,脉络里的灼热感经过几圈循环后,就变成滚烫的铁水,唰唰冲击破絮般的身体。他闻见脏腑和血肉发出的刺鼻的焦糊味。 他开始往远处想,想到父亲出事前的种种,想到十五岁时半倚在荷塘边的回廊里的文蓁,想到十三岁时立在槐花落瓣中的文蓁,想到九岁时穿行于河堤柳荫间的文蓁。她总是那么瘦弱,让人忍不住就要生出握于掌心的想法。她的脸柔和洁净,睫毛总是微微低垂。阳光透过木槿覆盖在她脸上时,她的额头和侧脸明亮起来,睫毛投下的那两片淡影反而更加清晰。她太过娴静,以至于那淡影总让人误解为忧伤的痕迹。 他的娴静的,天生就显出忧伤的姑娘。他多想把她珍藏起来,用他蓬勃的生命力去缔造一种与她相匹配的,宁谧的爱,将她一辈子包绕其中,与她携手看尽明月彩云,飞雨落花,在时间的尽头去静静感受,永无止境的是生命,而非死亡。 他长长吐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叹气。 幻觉随着回忆带来的细小刺痛,开始占据他整个大脑,他竟然看见朦胧夜雾中飘摇着一道纤弱身影,寻觅似地摸索前行。被云层掩盖半夜的月亮就在这时探出一点边缘,微微泛红的柔淡光晕从深巷尽头照耀过来。逆光中,那身影的颜色黯下去,轮廓却清晰起来。景铄看见通往天宇的神秘的门在她身后打开,他终于忍不住落泪,不知是激动还是悲怆,他想,她终于来接他了,他们注定会同登彼岸。 他对她伸出双臂,苍白的瘦骨嶙峋的手像攀附于黑暗中的植物根茎。他保持那又像拥抱又像求助的姿态,跌跌撞撞地走向她,却感觉她总距离那么远。他悲哀地想,他没猜错,她真的不肯原谅他。她不是来接他回家,只是想亲眼看看他流落荒野。 在他倒地的一刻,某些假象终于消失,他看清比真像更真的另一重虚景。他看清,她也在走向他,却与他一样,总感觉距离他相同的远。他透过她的灵魂感知到,她与他一样悲哀,她的景铄已另生他想,始终不愿像羁旅已久的游子一样,安静地随她回家。他们眼中的假象消失于同一时间和地点,因此倒地时,他们叠在了一起。柔软的身体覆盖在他冰凉的肚腹之上,他感到久违的安宁。 他听见文蓁梦呓似的低语,如此时幽淡的月光淌过他的心尖,让他在安宁中又疼痛得止不住哭泣:“他们说你可能死了,但我不相信。来,你听听,是他不相信。” 她把景铄的手轻轻拉向自己的腹部,声音突然变得厚重,一种景铄从未体验过得,圣洁而包容的爱意从她每一个音节中展开:“他不相信,他说应该来等你。我每晚都过来,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说,一定要每晚,否则说不定会错过。” 她终于露出慈爱的笑容:“你看,他这么有主见,多像你。” 燮宫中发生的大事,终被峻哲寥寥数语敷衍了过去。 宁王府遭劫,宁王之女失踪,凶犯不明。 景铄的事,则叮嘱易连城,诸怀阁绝不许透露半个字眼。璟王府和祁王府知情的宫人均被暗中训话,若走漏一丝风声,便去做璟王的陪葬。 景铄静养了小半月,大致恢复之后,就被峻哲传唤,在峻哲的书房里跪了整个下午。 其实峻哲与他会面的时间很短,甚至未责备一句,只是嘲讽似地问:“既然执意救人,安顿好了吗?自己一身伤是打哪来的?” 景铄垂头不语。 峻哲长长叹口气,摆摆手,疲惫地说:“文蓁是个可怜的孩子,怪我当初狠不下心,反倒害了她。” 说完就从景铄身边绕过。景铄只听见那脚步声在宽大的书房里虚浮着,在墙角和屋粱敲击出一圈圈空落的回音。 他品味着峻哲最后那句话,恍惚觉得峻哲有一种斟破未知、预见未来的术士般的智慧。峻哲和他同时意识到,他们已没有退路。关键是,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无从把握其结果,但峻哲好像可以。峻哲预知到,谁会成为整件事的祭品,最无辜的受害者。 走出御书房,就看见不远处候着的文蓁。 他归来之后,文蓁身上那股包容的母性很快消退无影,属于孕妇特有的孩童般的胆小和任性随之苏醒,她比之前更依赖他。每晚梦醒,文蓁都紧贴在他胸口,几乎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他身上,像只躲在主人怀里取暖的小猫,睡容宁谧。他胸口的伤口传来隐痛,却不忍心移动她。 文蓁看他出来,立刻露出又欢喜又紧张的神色,刚想奔过来,他急忙叫一声“文蓁,当心!”便快步了迎上去。他揽着她的肩膀,手掌轻贴上她的腹部,关切又略带责备地问:“他没告诉你,要好好呆在家里静养吗?你在这风口站了多久?” 文蓁立刻露出做错事的惭愧表情,眼圈开始泛红。 他拥住她,轻轻叹气,闻着她发顶传来的幽淡香味。夕阳将她粉红的面庞映得透明如花蕾,辛酸的痕迹随着她腹中生命的成形,已淡化无影,她重变得晶莹洁净,宛若新生。 景铄眼中也开始酸涩,闭目低语:“文蓁,我的文蓁,我的好孩子……” 突听文蓁轻快地问:“景铄,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带走馨若?父亲并不欲为难四叔一家。” 腹中的生命成为一道分水岭,之前的事,被挡在千里之外,再也无法侵扰她,她完全是出于好奇才问这个问题,而不是担忧。 她的轻快感染了景铄,以至于他一时错觉,自己并不在意那阴险的剧毒“似雾”。他笑着说:“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你放心,等回了漠西,我必定谨遵承诺,去大堂跪一天搓衣板。” 他在文蓁甜美的笑声中缓缓跪下,侧耳紧贴她的腹部,仔细倾听那幽深出传来的稚嫩吟唱。他哼出一段若有若无的旋律,沉醉地说:“文蓁,你听见没有,他又开始说话了。” !! 逐鹿 5 - 玄鹤记 - 凌朵尔 景铄在回漠西的前一天见到了徐毅之。 徐毅之主动去他府上拜访,寒暄过后,就露出愧疚之色。景铄早有预见,坦然地摆摆手,道:“丞相不必自责,漠西驻兵的事,原还有回旋余地,不过……” 他叹口气,露出点怅然之色:“这件事后,我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哪还能不知足,有过多要求。” 说完看一会儿徐毅之,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种肃穆的感激:“文蓁的事情,我听她说了,那晚在牧雨塔。” 徐毅之面色微红,却听景铄诚恳道:“谢谢你!” 不等徐毅之回应,又接着说:“这次的事情,你必定也帮我说过不少话。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的上漠西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话已说得接近江湖意气,徐毅之不禁微笑起来,态度仍是谦虚:“陛下仁慈,不忍看女儿和未来的外孙受苦。殿下若要谢,还是得谢文蓁公主。” 景铄坦诚地点头:“她是我的恩人。” 徐毅之却叹口气,目中的遗憾一览无余:“微臣的奏折本已拟好,将襄曲二州,霍筠将军座下的澜军调往漠西,与殿下共守边境,再用其他的军队去镇守襄曲二州。私底下也与陛下略略讨论过,陛下并不完全反对。此事本可以两全其美。”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景铄何尝猜不到――只怪他自己不争气,徒惹出这一摊事。现今的他,没被治罪已是皇恩浩荡,谁还有胆子再在漠西驻兵的事情上讨价还价。即使是徐毅之,也不敢如此放肆。 徐毅之最终压抑不住好奇,重复了文蓁的问题:“陛下并不欲为难宁王一家,不知殿下为何……” 景铄冷笑一声,徐毅之蓦然住口。 笑过之后,景铄突然像悟出点什么,盯了徐毅之半刻,说出一句古怪的话:“陛下为了往漠西驻兵,可谓劳心费力。” 说完,又想一会儿,仰起头,阖目叹道:“不止漠西驻兵。若非文蓁突然有孕,说不定,唉,说不定。这事可不止漠西驻兵这么简单。” 他突然觉得奇怪。在宁王府乍一见馨若中毒,自己怎么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峻哲只是籍此对付宁王崇煜。他想到一个词,量体裁衣,不禁苦笑起来,真的是给他量体裁着一件囚衣。 徐毅之看着他古怪的举止,并不多言,关照几句,就起身告辞。 回途中,徐毅之忍不住感叹,那人说得果然没错,世事牵一发动全身。一件事,总能牵出诸多旁枝末节。 “不过,”他扬起脸,正对着迎面投来的夕阳余晖,眼中光彩辉耀,面容更加平淡冲和,不无欣慰地自言自语:“有惊无险。”即使绕了点圈子,最终还是走到他想要的那个点,这就够了。 燮宫御花园。 夜凉如水,清风拂面,天空澄辙得似一面镜子,一轮朗月悬挂正中。花草青竹均泛起一层淡白光辉,上下呼应。 峻哲没走几步,就看见前方迎着的文萱,长发裙裾随风舞动,面容皎明而娴静,似湖面一束月光,不懂声色地直照进人心底。 峻哲轻轻透一口气,缓缓踱过去,微笑道:“知我者,文萱也。来,陪我走走。” 文萱乖巧地依着父亲前行,很快又到望月亭前。亭中一地银霜,花树浮影摇曳,暗香隐隐。她扶了峻哲坐进去,体贴地帮他推拿。 良久,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文蓁明日便回漠西了,父亲不去见见她?” 峻哲肩头微微颤动一下,文萱的手也跟着一抖,马上又接口道:“她现在有了身孕,景铄必定待她比之前更尽心,父亲大可以放心。” 峻哲良久不语,终苦笑一声,无奈地说:“但愿如此吧!” 说完闭目沉思一会儿,缓缓道:“景铄,我真不知拿他怎么办好。宫中这么多孩子,唯他给我的印象最深,人是好人,却从骨子里倔,这种人,最经不得自卑。唉,当初先王将他们一家贬到那偏远之地,种子其实就已埋下了,想不到在我手中开花结果。文萱,是因为我造的那场孽吗?” 文萱身子猛一震,嘶声唤道:“父亲!” 峻哲立刻拍拍她的手背,声音和缓下来:“好,你放心,我再不提那件事。我何尝不知道人命关天。” 文萱手脚冰凉,强做镇定地说:“父亲也是凡人,有心中一道底线,不足为怪。先王他,太过霸道,那件事怪不得父亲。” 峻哲却无视她的好心,不欲再做讨论,很快转移了话题:“漠西驻兵的事,你怎么看?” 文萱的情绪很快平复,调理分明地回答:“昔年先帝派澜军驻襄曲二州,与漠西仅有数里之隔,主帅霍筠便私下与三皇叔交好。不管是真交情,还是受先帝之命暗中监视,现在先帝既已驾崩,霍筠必是依附漠西无疑。父亲本次若不选自己的心腹,恐怕会重蹈先帝覆辙。况且稽远谆本与霍筠多有不和,绝不会随他之后再去侍奉一主,做这种甘愿屈居人下之事。” 文萱缓一缓,看峻哲无意反对,便接着说:“父亲此举,非但不能顾忌漠西的芥蒂,反而要对稽远谆给足好处。稽远谆在东南一带拥兵自重,与霍筠的澜军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让他远徙,即使他对父亲衷心不二,心里必定还是有所遗憾……” “不!”峻哲突然打断她,令她一时无措,疑惑道:“父亲?” 峻哲沉静地说:“不,我不是问这个。此事必定选稽远淳无疑。我是问,徐毅之之前提到的,将澜军调往漠西,稽远淳驻守襄曲二州。” 文萱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峻哲淡淡笑道:“徐毅之最近对此事绝口不再提,他倒是个乖觉的人。” 说完突然一侧身,往后望向文萱。文萱只能停下手中动作,暗藏无奈地与父亲对视。峻哲这一刻的目光,有如千军万马对峙的战场,从锋锐的茅尖上偶尔一闪的寒星,惊心动魄的决绝下,又掩盖着对有死无生的天运的悲悯:“文萱,我们没有退路了。你莫以为景铄这次会念着我的好。他是个天生缺乏安定感的人,又倔又疑心重,这次的事,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漠西那边,必定得有人去监视。” 他回转身,仰天一叹,闭着眼,仿佛在自言自语:“按说,他现在不足以与我对抗,翼国那边也愿意助我。上次潇翊来时,就隐晦地提过这个想法。但我就是不忍心。已经牵扯到很多无辜的人了。他父亲当时要不是赶回京中,又怎会遭遇不测。” !! 逐鹿 6 - 玄鹤记 - 凌朵尔 景铄在半夜听见庭院里微微的风声,心里泛起一重惊喜,欣慰地想,终还是来了。 他轻轻摇一摇伏在胸口的文蓁,看文蓁朦胧睁眼,立刻又充满内疚,但还是狠狠心,将她放到枕上。 他自责地说:“不该吵醒你的,丫头。” 文蓁微笑着摇摇头,目光柔情如水。她当然懂景铄。自上次的风波后,景铄再不忍暗地离她而去。所以此时再心疼,还是将她唤醒,坦诚告之。 他小声说:“丫头,我出去一会儿,好不好?有客人。” 文蓁不解:“这会儿怎会有客人?” 景铄嘴角上扬,笑容温暖:“是箫远。” 一到庭院,就看见月光下长身玉立的青衫男子。男子对景铄悠然一笑,满院月色瞬间流动起来,声音如松间清泉:“景铄,好久不见。” 景铄亦是笑得舒缓:“箫远,终于舍得还俗了?” 箫氏一族的长公子箫远,与哥舒青鸾一样,自小被送往无动门下修习。箫远离家已有十几年,景铄因幼时与其是极好的玩伴,感情深厚,间或不远千里跑到无动门探望过他几次,陡然相见,才不至于完全陌生。 书房里,二人品茶对弈,长叙别情,不知东方之即白。 箫远微笑道:“弟妹我小时倒也见过,但离别日久,印象渐淡。听说现在是国色天香,兰心慧质。景铄,我离家千里,日夜苦修,你倒是福运满满,逍遥胜神仙。” 景铄竟毫不谦虚,满脸自豪:“所以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没你那种资质,入不了无动门,才有了这行路拾金的机会。每次一想,都不禁要为自己的天性驽钝庆幸一番。” 箫远已是畅快大笑,急得景铄急忙竖起手指做禁声状:“轻点,轻点,文蓁还没醒,你想故意吵醒她,让我挨骂吗?” 说完自己亦是前仰后合。 笑够一番,箫远终于正色道:“景铄,你现在有何打算?数月前,灵均给我的信中提到你,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你该及早从这漩涡中抽身,对你和文蓁都好。对了,我那会儿才知道,原来灵均竟是哥舒家的人。” 一说到哥舒青鸾,景铄心里就是一痛。箫远并不知近来发生的事,也不知哥舒青鸾的死讯。 景铄凝神静气,只盯着面前的棋盘不语,没多久,棋盘上竟然滴滴答答湿了一层。箫远暗惊,却也无催促之意。 景铄不再绕弯,忍着心中悲戚,一五一十将这段时间的事情详述了一遍。 房间的空气凝固下来,沉沉压得人气闷。最后一支台烛燃尽,残烟袅袅,与尚未璀璨起来的晨曦里外呼应,透出一种夹缝中的晦暗色调。 箫远沉思良久,方才开口:“景铄,他在哪里出的事?我得再去找找他。” 景铄终于忍不住,低低呜咽一声,将脸埋进搁于棋盘的肘弯中,双肩剧烈耸动,含糊不清道:“箫远,我不知道。我当时迷迷糊糊,醒来时刚好看清他胸前中剑,被退下悬崖。等我醒来时,已经不在那里。我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地方。” 他省略了自己替哥舒青鸾挡住一剑的过程,他不想让箫远觉得,他在推脱责任。 箫远被这件匪夷所思的事震住,数道疑问横在心底,一时理不清头绪,但很快又觉得所有答案均无所谓,便回到最初的立场:“景铄,你陷得真不浅,看在灵均的份上,听我一句劝,苦海无边,趁着还有余地,赶紧抽身。灵均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箫远在这大起大落的变故面前表现出的坦然,让景铄叹服。他努力平复一番情绪,开口仍是凄然:“漠西有我所有的亲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即使淳厚如腾逸,我也不能保证,峻哲肯放过他。” 他目光有片刻涣散,又迅速聚为浓黑锃亮的一点。那一点凝视之处,仿佛瞬间就能窜燃出火苗。他喉结耸动,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发出:“箫远,就算不先发制人,自保总没错,你这次回来,必须帮我。你们箫氏一族也在漠西,一损俱损。” 第二天,景铄一行人动身回漠西,送行者是悦瑛和文萱、鸿琛。文蓁见状,一颗心立刻悬起来。自经历御书房的风波后,她就未和父亲峻哲说过一句话。其实她一点也不恨父亲,只是当时万念俱灰,无心与人交流,更无心修复破碎的亲情。 文萱执起她的手,温和劝慰道:“父亲特地嘱咐,现在什么都不重要,安心养好身体才是头等大事。” 她面色微红,嚅嗫着问:“父亲还说什么了?” 文萱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父亲让我转告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他是你父亲,这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文蓁从景铄归家以来,头一次落下眼泪。 箫远在帝京逗留了几日。他根据景铄有限的描述,四处寻觅,但终如大海捞针。别说寻到活人或死尸,帝京郊外大大小小的山峦和悬崖,他实不知哥舒青鸾究竟寄居于哪处。残阳一寸寸下沉,渐敛的余晖映在他脸上,生出萧瑟的寒意。他一双清朗的眸子终变得烟雾蒙蒙,听着风过林梢发出的呜咽声,长长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策马而去。 他很多年没回中原,一路崇山峻挺,旷野清疏,山水之色揽之不尽。他生性豁达,又在无动门下修行良久,更是恬淡冲和,宠辱不惊,虽经历了变故,但在博大坦荡的自然之景的感召下,很快平复心绪,只念着哥舒青鸾无瑕的灵魂能早升极乐。 没多会儿,行至一处依山傍水的明秀树林,他突然停下来。地上铺着薄薄一层枝叶,树枝断端平整如纸,微微阴寒之气穿透树林散发的湿意,荆刺般刺在他暴露的皮肤上。 突见远处枝叶间一道人影闪过,平地而起的旋风般冲向高处。只是一瞬,那身法却无限伸展,如河海生云,朔漠飞沙。再下去却又收起浩荡之势,如明月照射纱窗而满室光辉,宁静而无所不至,浑然天成。箫远目中一紧,看清那身形笼罩下的另一道人影,已被封去所有退路。 他不及弄清形势,便凭着本能使出一式“惊风破雁”,身形化成一股浩荡天风,劲力十足却了无行迹地从那明月光彩中穿透过去,并灵巧地躲过迎面闪来的一线光影。刚欲再有所作为,那人影却似不恋战,手中荡开一圈清波,将他避于一丈之外,便腾跃而去。身形之后的绵绵幻影未及收敛,竟化为一弧飞虹,在半空若影若现。 箫远收势落地,忍不住感叹,好俊的身手。 怔怔盯了那身形消失的方向片刻,方才醒悟身边尚有他人。他急忙转身,便见柏树下立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高大俊挺,爽朗清举,气度华贵而无傲物之嫌。他看箫远的目光,既羡慕又感激,毫无掩饰,清澈如泉水。 箫远立刻对他心生好感,抱拳一礼,问道:“不知公子遭遇何事,怎么与那等高手起了冲突?” 少年急忙回礼,对他的救命之恩诚恳道谢,随后便坦率地自报家门:“小弟是邺华岛二岛主之子沐殷邈,奉家父之命,出岛缉拿大盗烟行云。” 说完眼里就浮出沮丧之色:“我费了不少功夫,才寻得他的踪迹。本以为一击即中,想不到技不如人,给父亲丢脸了。” 箫远急忙安慰:“那人修为了得,本非常人能比拟。沐公子虽英武,毕竟年纪尚轻。所以,万不该为此事妄自菲薄。” 沐殷邈听闻此言,立刻神色舒展。箫远对他更满意。 箫远其实正暗自惊讶,竟有这等巧事。“邺华岛”这三个字像扣子眼一样扣住他的注意力。他想到景铄的嘱托,心里一动,不禁再看这少年几眼。 沐殷邈已在彬彬有礼地询问他的名字,他也不隐瞒,径直相告。沐殷邈眼神一亮,惊道:“原来兄长是箫氏长子,无动门下的高徒,怪不得身手如此了得!” 说完就变得急切:“此处竟能偶遇箫大哥这样的英雄,真是三生有幸。请箫大哥无论如何赏光,随小弟去寒舍小住几日,也让家父见见救命恩人。” 但箫远有急事在身,虽不想反对沐殷邈的建议,终也只能作罢。二人互道一声“后会有期”,依依惜别。 箫远看着那渐远的策马背影,颇有兴致地想,说不定不久后真能再见到。 !! 逐鹿 7 - 玄鹤记 - 凌朵尔 沐殷邈拐过两道山弯,稍微放慢速度。 此时红日正要沉到远山之下,余晖给蔚然深秀的群峦勾勒出一圈金红轮廓,山体的颜色在那光彩辉耀下反而变得暗沉,像掩于明暖烛光后的褐色剪影。天边流霞成波,在半边天幕上胭脂般晕开,浓淡相宜,潋滟不可方物,与群山泛起的光晕遥相呼应,仿佛能隐闻纷繁而庄严的乐律从中生出。 他愣了一瞬,为自己的反应。邺华岛奇景千百,胜于眼前者不计其数,自己该见怪不怪,怎么就被吸引得如此之深,一颗心都猝不及防地缩成一团。 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的异常打哪里来。远处一匹骏马飞跃靠近,仿佛直接从落日中奔出,周身尚带着火焰的光华。他在那一刻突然产生错觉,明丽清晰的万物不知不觉变得迷糊,重重雨雾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眼前流淌翻滚如天边彩霞,最终正中心裂开一条幽深蜿蜒的隧道,四壁云海氤氲,霞光若隐若现。 骏马放慢速度,沿着雨雾云霞汇成的隧道优雅前行,他慢慢看清马背上的情形。他在某一瞬曾联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年轻时有“连城公子”之称,清艳俊逸之色,几乎另整个北面武林为之倾倒,如今虽不再咄咄逼人,但就如被岁月轻轻摩挲过的润玉,温雅恬然,更增韵味。 但父亲与眼前的男子相比,就不自觉地显出烟火气。骏马上的这男子,他完全无法形容,即使是玉树琼花在他身边绽放,也会黯然失色,即使是焕赫天神与他并肩前行,也会失却英气。他的俊美和英挺,根本不属于这世间。他举手抬足,一颦一笑,都能毫不费力地把天地山川的所有精魂集于一身。 他分明是主宰这世界的神族。 沐殷邈仔细分析着自己的心理。他陷在一种情绪里面,如此之深,连呼吸都困难,但那情绪到底因何而来呢。男子的美,确实惊世骇俗,但于他此刻的心情,还是缺了点契机。他开始急切,根源到底在哪里。 “咦?”他听见一声疑问,浑身就悚然一惊。 那声疑问仿佛从云层深处渺渺飘来,轻盈似一瓣兰花,他甚至从那声音里嗅到淡淡的兰花幽香。他这才看清,男子宽大的衣袖后,半掩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被小心翼翼地保护在怀里,像一颗剔透而脆弱的露珠。 沐殷邈心里收得更紧,就像被一根绣线狠狠勒着,血丝洇出,他痛得浑身微抖。他不知道自己被女孩的哪一点吸引,也许是她晶莹的美貌,也许是她滢澈的目光,也许是她怯懦羞涩的神态,但这些又好像仅是“锦上添花”的那些“花”。那真正的“锦”又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被男子的倾世风采耀得有些发白。随着视线的模糊,心里却渐渐开明起来。他苦恼地想,她为什么偏偏和这男子一起出现呢?是男子的存在,让她变成生长于雪山之颠的白莲,变成乘坐鲤鱼而去的水仙,变成漂浮于天河的白鹤羽毛,变成落花之中的灵山飞雨。她如此得神族眷顾,终令自身变成窘非人间气象的存在。 他的被神族护送的世外女孩,他的文鱼警乘、鲸鲵为卫的洛神,他的从云端落日迎向他的宿命。他喉头梗了梗,开始偷偷呜咽,是来自胸腹最深处的呜咽,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他因为一个男子的美,瞬间爱上一个女孩。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他身上,如此激烈,如此霸道,如此猝不及防。他面色绝望,身形晃动,无法自已。 他捕捉到女孩眉间有一丝淡淡的郁色,但她的目光又懵懂,仿佛完全不知那如影随形的忧郁来自于哪里,因此更加无措。他的矛盾、蒙昧、柔弱的女孩,他听见心里的那根细线一再一再地收紧,血液喷涌,淹没了他的神智。 他怔怔望着女孩,仿佛是被那细线牵动着开口:“你怎么了?” 女孩也怔怔看着他,随着那一问,眉间郁色更重,好像长久困扰她的难题终于有人肯关注,因此滢亮的眼仁里立刻透出无尽委屈。他想拉住她细软的胳膊,拥她入怀,亲吻她柔粉的嘴唇。他想将心掏出来,作为对她的安慰。 她摇摇头,露出雨雾般的笑容:“我很好。” 她目光投在他身上,却问身后的男子:“君瑟,你认识他?” 他在心里感叹,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这名字不至于辱没他,但又如何配得上他。 男子笑了。他看见上清仙台辉耀流转的灵光,听见白鹤在九天云层中清越的吟唱。他的神思似被一道绚烂至极的术法束住,以至于忽略了男子话语中隐藏的一丝戏谑:“不认识,但他好像认识你。” 女孩粲然一笑。很明显,她至为熟悉男子的说话风格,因此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他话中所有意味,但她的回应却很乖巧和坦诚,她摇摇头,柔柔地说:“他不认识我。” 她说的是“他不认识我”,而不是“我不认识他”,这让沐殷邈恼火的同时又委屈地想哭,他在心里大喊,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你这自以为是的小女巫。 他们一点点向他靠近,又慢慢从他身边绕过。他似被施了定身术,既无法挪动,也无法言语。他用尽全力,才得以略略转头,正好看见女孩努力从男子手臂旁往后探身,像只被主人捧在手心,又忍不住用前爪往地上探的憨憨的小兔子。 “再见,”女孩认真地说:“再见!” 沐殷邈昏昏沉沉地赶回邺华岛的家,没向父亲报平安,也没讲述缉拿烟行云的具体经过,箫远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其实不止箫远,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他父亲,包括认识女孩之前的那个自己,统统从他脑子里消失殆尽。他从女孩的面颊,从她的目光,从她的神态,从她的一举一动中重新化生出来,与原来的世界隔开一条汪洋大河。 他在密闭的书房里不知所措,困兽般急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有一刻,他觉得应该研磨执笔写点什么,但笔尖触及纸页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墨星加重,扩散,透过纸背,将书桌晕成混沌的黑。 他换一种方式,开始回忆女孩的面貌,诉诸笔端。奇怪的是,他分明记得女孩带给他的每一丝最细微的触动,捕捉得到她的气味,眼神,声音,甚至呼吸心跳,她化成春风春雨,润物无声、无所不在地环绕他,却始终缺乏实体。 他想,睡过去吧,梦里她又会出现,她肯定会出现。她说“再见”的表情那么严肃,那么慎重,他们终会再见。她是个诚实的好女孩。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牵情绕,拼命捶打自己的额头,撕扯自己的胸口,蜷成一团,又摊开四肢,或者匍匐于枕,最终在精疲力尽中潸然泪下,脑中却清醒如斯。 欲梦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晓。 !! 逐鹿 8 - 玄鹤记 - 凌朵尔 去往翼国的后一段路,淇滺都极其安静,沉浸在不知名的失落里。 前段日子那些啼笑皆非的经历,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那个不小心捡到的宝宝,也无法再让她心动。 她直接跳过那段经历,回忆起悬崖边地日子。她记得离开那悬崖院落的前一天,楚郁鞅说的话:“滺滺,用心喜欢我一次,就不会难受了。” 她不知道楚郁鞅何出此言。但这话好像真的似一剂良药,填补了一点她心中的空落。但空落一减轻,别扭却浮现出来,令她胳膊后背都泛起一层小疙瘩。她简直不可思议,楚郁鞅怎么说得出那么惊世骇俗的话。 她记得清他们经历的每一件事,包括陪他修炼他戏称的那套“巫山云雨”,包括他们只穿薄薄的内衣在那池子里相拥。但奇怪的是,那些事就像被抽走灵魂的躯壳,事情没变,但只是杵在她心里的一个记号。她经历过那些事,仅此而已,没有其它任何内涵,甚至就此时的眼光看,本该有的尴尬或羞怯,也毫不存在。 她大概就是为了那“不存在”而失落。 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楚郁鞅,希望得到一点指示或安慰。但楚郁鞅一路比她更沉默,坐进马车后,就一直垂眼看书,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她当然知道,以楚郁鞅的神通广大,未卜先知,又怎会捕捉不到她的心思——楚郁鞅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他在生气,她苦恼又困惑地想,他真是个固执的小气鬼。 马车行得飞快,淇滺从窗口往外望,几乎都是树木山石,鲜有人烟。 她忍不住问:“君瑟,你累不累?” 她少有的体贴,楚郁鞅却置若罔闻,但她真的累了,也懒得去尴尬。好一阵,楚郁鞅头也不抬地说:“快到了。” 听他说完,淇滺再次打开车窗。马车处在一座高高丘陵的边沿,往前看,三面崇山接天,环成一个幽深谷地。谷地里起起伏伏,每一耸起处都是云雾缭绕,咋一看如怒涛卷霜雪,浩瀚无涯。云雾中隐约透出曲如长虹的殿梁或鸟翼飞翔般的屋檐。天风一过,长波涴演,四面草木震动,山鸣谷应。 马车在高大的楠木拱门前停住。淇滺一下车,就看见迎在门口的欧阳论思。不知为何,她脸突然红了。欧阳论思含笑问候:“楚先生,淇滺,别来无恙?” 淇滺点点头,楚郁鞅已在一旁客气道:“劳欧阳公子挂念,一切安好。上次的事,多亏欧阳公子及时发现。欧阳公子三番五次挽救小女性命,在下真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欧阳论思微微躬身,道一句“先生客气,上次不过是巧合,实在谈不上救命之恩”,便开始介绍他身边的人。 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身材颀长,剑眉星眸,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都透出一股文墨气。欧阳论思介绍他名“陆离”,为伯燮先生门下大弟子。 男子看向楚郁鞅,极其恭敬有礼,话中透出由衷赞赏,与之前徐毅之的话如出一辙:“久闻楚先生风采,却是百闻不如一见。药王谷上下能得此幸,蓬荜生辉。鄙人陆离,为药王谷谷主伯燮先生坐下弟子。先生以后有任何吩咐,请尽管差遣。” 楚郁鞅自然也是极尽谦逊和感激一番。名陆离的男子这才将目光转向紧依在楚郁鞅身边的淇滺,却未言语,只是友好地笑笑,便领着一行人进入谷地。 崇山峻岭间特有的清爽气息便扑面而来。小路旁都是讲不出名字的高大绿树,其间偶有一两声清脆鸟叫。繁荫遮掩重重大殿,青顶朱壁,高低错落,对称稳重,亭榭游廊穿插其中。周围芳草争茂,流水潺湲,与殿落亭廊相互呼应,说不出的宁静和谐。远处高塔耸立,直入云端。 很快便见到药王谷谷主伯燮先生。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不苟言笑,目光却透出慈爱。经陆离引见后,未有多言,便示意淇滺随他走。淇滺紧张地看一眼楚郁鞅,楚郁鞅终于变得温和,摸摸她头顶,劝慰道:“去吧,滺滺,我就在外面等你。” 伯燮先生的诊室古色古香,桌角香炉里烟雾袅袅升起,半室氤氲,香味素淡清新,沉入心底,繁杂浮躁瞬间全无。 伯燮先生专心致志帮淇滺把脉,又看了半天面色和舌色,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奇。淇滺再度紧张起来,急切地问:“先生,有问题吗?” 他并不回答,只是问:“姑娘这病,之前是谁帮你治的?” 淇滺老实回答:“君瑟。”说完又马上解释:“就是外面叫楚郁鞅的男子。” 他捋着胡须,呈沉思状,满脸不可置信。淇滺再次问:“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他迟疑地说:“你身中的剧毒,毒性燥烈无比,一旦发作,后劲无穷。老夫直言,以姑娘的体质,应该熬不过三五天。楚郁鞅帮你延续这许多天无事,不可思议。” 淇滺认真想想,猜测道:“大概我服用过月华莲。” 一想到安歌帮她寻月华莲的过程,淇滺心里酸楚涌上来,神色瞬间黯淡。 但伯燮先生摇摇头说:“月华莲老夫知道,聚三元秀气,抟日月精华,可以起一时之效,但不足以维持这么久。不过,江湖术法,有些确实博大精深,非老夫能理解。” 他们谈话时,欧阳论思一直守在一旁。淇滺始终对他有种淡淡的奇特的感觉,似亲切又似别扭,大概是他们分别前一晚的经历所致。 她抬眼去看欧阳论思,恰看到他盯着她的脸发呆,她立刻双颊绯红,他却再愣了一瞬,才有所反应,微红着脸移开目光。 在他愣着的那一瞬,淇滺还是捕捉到他目光的若有所思之色。她突然觉得,他是个隐藏着秘密的奇怪的人。 下载免费阅读器!! 逐鹿 9 - 玄鹤记 - 凌朵尔 伯燮先生问诊完毕后,他就被带到另一个诊室。一走进去她就发现不对劲。极大的空荡荡的屋子,四壁由透明石块砌成。白茫茫的雾气顺着墙壁上下流动,似远山挂瀑布,散发出阵阵湿嗒嗒的寒意。 最不对劲的是,她没看见伯燮先生,却看见正前方伫立的欧阳论思。 欧阳论思看她进来,彬彬有礼对她笑笑,然后做了件让她一时迷茫,随后惊恐不安的事——他掏出一方手绢,当着她的面仔细折叠好,覆盖在自己双眼上。然后微欠身,右手朝向房屋正中,做了“请”的手势。 淇滺再定定神,才看见屋子正中央有一个小池子,冰蓝色烟雾浓密环绕。 欧阳论思轻声道:“淇滺姑娘,诊治所需,冒犯之处,请多见谅。” 这间诊室位于无数重门之后,由陆离引领,曲曲折折绕了好久方才进入。淇滺回头看看紧闭的大门,心跳得快弹出胸腔,眸中眼泪也开始打转。 欧阳论思再次温言道:“凡大医者,宽裕汪汪,不皎不昧。我在医术上虽不及伯燮先生之万一,医德上尚能效仿一二。淇滺姑娘不必多虑。若我有半分不轨,姑娘出去后尽可诉诸楚先生。以楚先生的修为,想将我碎尸万段,不费吹灰之力。” 他这般劝慰,淇滺倒有些不好意思。看他蒙眼静立的模样,恍惚有些似曾相识,心里泛起不明所以的亲切感,便再不忸怩,径直走到那池子边,褪尽衣衫,快速沉进去。 周身猛一凉,像置身冰窖。周围飘飘荡荡,像水又不是水。很快她发梢和睫毛上都结了一粒粒蓝色的小露珠。 有指尖在她背后闪点不止,又轻又痒,伴着欧阳论思的嘱咐:“姑娘请忍耐片刻,切勿乱动。”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些刺痛已沿着淇滺毛孔钻入,起初仅在腠理游行,像蚂蚁轻啃,尚可忍受。慢慢就往肌肉脏腑游去,越往深处走,刺痛就越盛。直至最后,胸腹里像有一团恶狠狠的蜈蚣在争斗撕咬,每一口啃下去都如肝肠撕裂。并且,她既不能动弹,也无法叫喊。 处于崩溃边缘时,有手掌用力一拍,一股火山爆发般的热力从后背透出,灼得五脏成灰。她尖叫一声,伏倒在池子边缘。 迷糊中,身上一暖,便被人托起,横抱着行走。 走了一路,又觉有些刺目,仿佛到了亮处,耳边便开始有人语:“你表哥说得对,不能在你清醒时下手,这是个好建议。” 她觉得这些话像山谷穿行的萧瑟夜风,刺得她耳窍生疼。 那声音接着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说出去了吗?没关系,你表哥说得对,就算你告诉楚郁鞅,以他对我的信任,也会认定是诊治所需。退一万步,就算他去找伯燮先生对证,也只会认为,是我想借机非礼你,让你情急之下产生错觉。” 他叹口气,接着说:“非礼就非礼吧,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说我想非礼你,实在算不得丢人的事。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害你。正好相反,我会拼尽一身之力护你周全。我甚至把你看得比我自身性命还珍贵一万倍。你可是件至宝。” 说话间,淇滺已被放下,并被扶着坐正。立刻就有一只手从錦衾的缝隙中钻进,贴在她****的后背,缓缓行走回旋。有声音在问:“淇滺,告诉我,你消失的四个月去了哪里?” 淇滺开始陷进一段遥远的记忆,一段她清醒时完全不存在的回忆。那声音仍在问:“淇滺,你消失的四个月去了哪里?好好想想。” 她忍不住喃喃自语:“嫁给你也没什么不好,还有谁会比你更对我好,虽然你这么老了……” 说完又轻笑起来:“你说,等洞房花烛时,就知道你老不老了,别以为我不懂这话,你可真不知羞……” 随着背部那手掌下蒸腾出的烟岚,暖意托着她轻飘飘的意识游曳于云层间,心底的温柔开始重重涌现,比沐浴时盈满花瓣的山泉水更无所不至,她语气变得急切:“就这样吧,我们就留在这里。我喜欢跟你呆在一起,从小就喜欢。嗯,我现在就喜欢你一个,这种感觉真好,再不会有任何苦恼……” 另一道声音像俯在她耳边,又像从天边传来:“好,留在这里。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她紧皱起眉头,吃力地思索起来。她开始看到一些奇怪的景象,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月光从洞开一线的穹隆之上飞泻而下,瞬间长烟一空,墨蓝色的湖水中似沐浴着无数细碎琉璃,变幻不定的光晕似吴纱般流淌于半空。一声悠远而清疏的长鸣自远方传来,视线尽头,不断泻出于两峰之间的雾岚中,一只白鹤震翅而游,舒意自广。 她心头喜悦,刚想开口回答耳边的问题,猛发现不对劲。白鹤清长的鸣叫转了个调,猝然变得凄厉高亢,好像受到极可怕的攻击。她定定神,就看到隐约的红光从鹤翅中泛出,随着白鹤狂躁的挣扎而逐渐加重,很快变成殷红的烈火。焦黑的鹤羽漫天纷飞,乌沉沉地覆盖了整个湖面。她看见白鹤光秃秃的双翅逐渐被熔开,变得成一种流淌的奇怪的液体,如同沸腾的铁水。 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刺破她的心脏,偶一瞬,白鹤一个飞旋,脸就正对着她。她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随着惨叫声进一步加剧,轰隆一声,血液喷涌而出,心脏碎成千万片,随着那枯萎的鹤羽一道灰飞烟灭,消融在赤艳如血的火光中。 她忍着心脏碎裂的剧痛,用尽全力,哀叫一声:“君瑟……”,就再也支撑不住,歪倒在身后人怀里。 下载免费阅读器!! 逐鹿 10 - 玄鹤记 - 凌朵尔 欧阳论思静默地看着怀中熟睡的身体,睫毛抖动,映着一脸惊怯。他暗叹口气,替她擦拭掉面颊上的一颗泪珠,斜斜往后一仰,依在床柱上,就那样半搂着淇滺,闭目陷入沉思。 他回到六岁的那个冬季。稍一体会,就能发现,那是他的一个转折。他从那时开始等一个人。 他在药王谷迎来那个幼小的不速之客。他的注意力像受到某种感召一样,迅速摒弃了其他能吸引孩童注意的情节,比如那不速之客悲痛欲绝的母亲,比如无微不至照顾他们却并非她父亲的陌生男人,比如又心疼又焦灼又悲伤的太子——潇翊的父亲。他的注意力完全越过这些情节,一丝不苟地集中在那可怜的小东西身上。 他偷偷去了那神秘的地方,透过水镜向那美得邪气的男子汇报。 “这个嘛……”男子紧皱着修长的剑眉,沉吟道:“这个嘛,只是你们一脉的猜测,只有个影子。” 他对着他掩不住焦急和愤怒的孩童面孔,露出诡计得逞的大笑:“逗你啦!如此大事,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已经在试着从‘无射’里提取牵引物,若真像你们猜的,还存在‘南吕’,必定能感应。” 他终于展颜。 男子又说:“看好那小鬼,等我们来人。若有必要,我会把她带回来。从今日起,全力配合药王谷,研制那剧毒解药。至于怎么研制,你肯定清楚,对吗?你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他想了想,严肃地问:“剧毒是‘南吕’的一部分,解药是‘无射’的一部分,若药用毒解,会不会有损二者威力?” 男子认真地看他片刻,没有为他少年老成的表现发笑,亦没评价他的问题是否幼稚。他的目光充满欣慰和感动,感慨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你们要快点长成,你们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 他很快就感受到她身边围绕的,悲凉与雷霆万钧相夹杂的危机感。他紧张不安,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明里暗里盯着她。他甚至打过盗走她的主意。奇怪的是,只要他稍稍靠近,原本安睡的她就会嚎啕不止,引来一大片人团团转。他拿她毫无办法,只能默默祈盼,宗族赶快来人。 但有时候,当他不存在盗走她的念头时,她又乖巧得很。他守在摇篮边,看她玉雪般的小脸,以及皮肤下泛起的淡青色。他轻轻将她托在臂弯上,带她到窗边去看淡淡的太阳,看她紧紧蹙起小眉头,他心里便咯噔轻响。他感受到来自胸腔深处的奇异的颤动。他不知怎么就难过起来,心想,她其实是个可怜的小东西。 他犹记得她被带走的那一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一脸惆怅的潇翊大叫:“怎么可能,她们不是你们的家人吗?你们要放任她们去受苦?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 他再顾不得跟潇翊争执,夺了一匹快马就疾追出去。 他至今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在六岁时创造那个奇迹。他们宗族的武功,讲究厚积薄发,对根基要求极严,他那时尚在修习心法阶段,论与人对战的资本,还远不及潇翊。他一人一骑,跨越整个翼国国土去追寻她。他丝毫没想过,即使寻到她,他又能怎样。 他真的创造了奇迹,在冰天雪地里追上押送他们的队伍。他见证了一场杀戮,见证一个熟悉的男子的死亡,见证了她母亲的决绝。 当然,他也见证了一种完美得近乎妖艳的术法。他无法定义那人使用的是什么,剑术还是掌法,抑或是单纯的内力。他只有一个明确的意识,那个人带走了她,那么,他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找到她。 他在荒野里游荡许久,不奢望找到她,也没有回去的意思。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或者想要做什么。及至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那种刻骨的沮丧的出处。父亲找到他时,他已只剩一口气。他在某一刻认定,沮丧来自于被抛弃。他从未像那一刻那般恨过父亲。他在半昏迷中向父亲伸出手,父亲将此误解为求助,或者依赖,或者其他柔软的意味,但其实他是想狠狠地扇父亲一耳光。是他们的抛弃,令他独自在这陌生的世界受苦,看着他的小东西离开,却无能为力。 他哭着说,没影儿了,再也找不到了! 哦,不会。父亲安慰他,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他们终会需要解药。 他知道,父亲并不理解他的心思,长久的离别已造就了他们的疏离。 有三年时间,他们的族人四处寻找她,但他毫不关心。他认定,那全是徒劳。他亲眼见识过带走她的那人,来自于或九天或冥界,唯独缺乏人间气息的修为。他的小东西被那样的的人带走,不可能再被寻回,除非他们自己需要解药。他多希望他们能因此而主动出现。但需要解药,就代表他的小东西正受剧毒的摧残,这让他无法忍受。 这种矛盾的心理伴随了他整个成长过程。时日越久,他越无法分清,自己到底偏向哪种选择。他因此变得沉默寡言,即使最轻松的时刻,也总挥不去那种难题无解的抑郁感。他羡慕无忧无虑的潇翊。潇翊的父母都死了,其实比他更不幸,但潇翊活得多洒脱。潇翊天生是个内心强大的人。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对潇翊风流不羁的生活抱着彻底佩服和羡慕的态度的人。 他还记得半年前从宗族归来,听到翼王告诉他空华城的事情后,心里那百感交集的滋味。他丝毫没顾及诸怀阁的传言,“那女孩凶多吉少”。就像他小时候认定,他不可能寻回她一样,现在他也认定,她还活着。贯穿了他整个童年少年时光的难题终于得解,他的悲和喜都到了极致,恍惚中又觉一颗心全无落实之处。 他一到空华城,就感受到她的影子。那个柔软的,剔透的,悲伤的小东西,在冰天雪地里被弄丢的小东西。那个带给他孩童最庄严的希望,激起他孩童最深刻的保护欲的小东西。他无需像潇翊一般,再去经历另一重衔接过程,他直接从清冷的空气,明丽的月光,安谧的夜幕中感受到她。 他看见她披着粉红色碎花斗篷,提着模糊的红灯笼从旁绕过。灯笼的火光被风一吹,正好投射到她眉间,她微微蹙起小眉头。他欣慰又辛酸地想,她一点都没变。 下载免费阅读器!! 逐鹿 11 - 玄鹤记 - 凌朵尔 欧阳论思陷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注意到淇滺已醒。 淇滺睁大眼,仰望那青年沉思的面容,宁谧似一片笼罩于湖面的蟾光,便觉一颗心也在那湖面上舒展,这段时间一直如影随形的空虚和忐忑,竟有消退之势。 等欧阳论思的身体略一动,垂眼对上她的目光时,她已盯了他小半个时辰。欧阳论思竟也毫无突兀感,只是眼神更柔和,并轻轻抚平她因灯光照耀而微皱的眉心。 他笑笑,说:“你一点都没变。” 淇滺竟像听懂这话似的,也露出乖顺的笑容。 欧阳论思的笑里便夹了点难以捉摸的忧虑,好似一件努力控制良久的事,终于迈着温柔却难以阻挡的步伐,优雅地踏过心里那条界限。 他又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淇滺点头:“好。” 欧阳论思解释:“我的家,王宫附近,离这里不远。” 淇滺再次点头:“好。” 想想,又说:“不过,我要回去对君瑟说一声。” 欧阳论思不语,垂眼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喜欢楚先生?” 淇滺愣住,不可思议地笑问:“什么?” 欧阳论思跟着愣住,大惑不解,但见淇滺绝无忸怩隐藏之色,困惑的同时,心里泛起难以言说的喜悦,笑容跟着明亮起来,轻快地说:“好吧,我送你回去。是该打个招呼。” 说完放下淇滺,往另一个角落走去。淇滺这才注意,他们正呆在一间四面密闭的石屋,宽敞无比,里面布置一些奇怪的陈设,她几乎全没见过。 欧阳论思回来时,在淇滺面前放下一套崭新的衣裙,便背过身去。淇滺面上红了红,遮遮掩掩地换好衣服,刚下床,突觉眼前一黑,立刻被欧阳论思扶住。 不适感消失时,她已被欧阳论思横抱在臂上,穿行于一条隧道中。 两人刚走到日头下,就看见前方候着的楚郁鞅。 淇滺小声说:“放我下来吧。” 欧阳论思却跟没听见一样,径直抱着她往楚郁鞅方向行去,淇滺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抱着她的手臂,貌似还收紧了一点。 她心里一哆嗦,不敢抬头,却也并不想反对。 突听楚郁鞅道:“多谢欧阳公子照顾。”话音一落,再抬头时,竟已在楚郁鞅手中。她吃了一惊,转头看欧阳论思,眼底也有淡淡的惊异之色。楚郁鞅却像没注意到,低头认真审视淇滺一番,由衷赞道:“很漂亮,很适合你。” 说的是她身上的新衣裙。 淇滺紧咬下唇,心跳如捣鼓,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找一堆沙子,将脸狠狠埋进去。万般无奈,只能转过脸,求助似地看欧阳论思。 欧阳论思了然,却只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言语,楚郁鞅已接着说:“公子辛苦一天,不敢再多叨扰。”说完便转身。淇滺一呼一吸间,再从他手臂旁探出头,竟已不见欧阳论思的影子。 她面色涨红,眶中眼泪打转,狠声道:“放我下来!” 楚郁鞅只盯着前方的路,不发一言。淇滺还想再发怒,心里不知怎的,又是一哆嗦,还伴着抽痛,一句话被卡在喉咙口,发出“啊”一声轻响,楚郁鞅置于她胳膊上的手指就多用了一分力,微麻感蔓延开来,她更加难过。 很快就到了他们的居处,进到卧室,大盆热水已准备妥帖,淡淡的草药香味四处弥散。淇滺突然想到什么,惊叫道:“我自己来。” 话音刚落,她已坐在宽大的木盆中,身上仅着贴身内衣。她别扭得想死,嗔怒地去看楚郁鞅,却发现不知何时,房里只剩她一人。她狠狠一跺脚,溅起长串水花,暗道,简直不可理喻。 浸了草药的热水极舒适,淇滺像陷进一团温暖的棉花中,很快就哈欠连天。昏昏欲睡之际,突听门外传来笑语声。仔细一听,有楚郁鞅的声音,另夹着一道娇媚婉转之声,竟是陌生女音。 淇滺一惊,匆匆忙忙跳出浴盆,潦草擦拭一番,套上外衣,也不顾一头乌发还在滴滴答答淌水,便冲出门去。 庭院中的两人听见动静,一齐转身。 淇滺愣住。只见楚郁鞅身边立着一名高挑秀丽的女子,柳眉丹唇,肌光胜雪,娇丽如虹,却又温莹似水。最精彩的是一双修长妙目,精朗似落进寒潭的星辰,却又盈着一汪流转的水色,只看一眼,便觉其中千般风华万般柔情览之不尽。 她与楚郁鞅站在一起,一个华美,一个清疏,一个流光溢彩,一个风轻云淡,便如一动一静,一扬一敛,竟有说不出的默契之感。 她双眸在淇滺脸上停了片刻,淇滺的目光就已不自觉地软了下去,半垂下眼帘,只看着面前两人的衣襟发呆。 突听她含笑问楚郁鞅:“君瑟,这就是你提到的养女?” 楚郁鞅亦是微笑着回答:“淇滺,快十五了。” 她又打量淇滺片刻,笑得更灿烂:“君瑟,你的确是个有福气的人,竟有这么漂亮的女儿。” 楚郁鞅却微微叹口气,道:“其实七八分长相就够了,女孩子美貌太过,总会让做父母的多操一份心。” 他们说这些话,就好像没意识到讨论的对象就杵在对面,或者他们觉得,那对象只是座毫无意识的石雕。 淇滺的面色由赤红变成惨白,只觉他们的笑语里含了数把无形利剑,瞬间将她的衣裙挥成万千碎缕,任她一丝不挂地立在他们面前,供他们审视和嘲弄。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是……” 楚郁鞅立刻介绍:“哦,一个故人,楚苓。” 淇滺还欲再问,楚郁鞅突然说:“一出门沿小路直走,第一个路口左拐,过两个路口。” 淇滺茫然地“啊?”一声,不知他所云。 面前二人均粲然一笑,楚郁鞅接着说:“啊什么啊?不记得了?欧阳公子的住处!” 淇滺这才醒悟,像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凉水,欲哭无泪。 楚郁鞅却认真起来,嘱咐道:“我们在这药王谷,算秘密客人,不能被外人知晓。千万记住我说的路,别跑错地方了。” 说完再看看天,催促起来:“太阳一下山,该变冷了,快去吧!”边说边打开庭院大门,指指小路方向:“离得近,我就不送了。” 下载免费阅读器!! 逐鹿 12 - 玄鹤记 - 凌朵尔 目送淇滺远去,楚郁鞅面色仍是温和,一旁的楚苓却已忍不住叹气,双目中的笑意却不减反增,语气带了点戏谑:“不担心?” 楚郁鞅“哈”一声笑,明丽如春阳,道:“几步路而已,担心什么?” 楚苓的笑意终于从目光中蔓延到整张粉面:“不担心欧阳家那小子?孤男寡女啊。” 楚郁鞅叹口气,语调却悠然:“女大不中留。有些事,担心又有何用。” 说完,将目光移到楚苓脸上,紧盯那玉颜,一丝不苟的程度,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鉴赏,就如面对一件真假难辨的古玩一般。 楚苓神色泰然,既无窘迫,也无羞涩,任由他打量。 终于,楚郁鞅感叹道:“你的易容术还是一样高明。当年你差点就骗过我。你现在的样子,和当年别无二致。” 楚苓却一怔,似被触动什么心事,很快便幽幽一叹,眉宇间浮现出怅然:“哪能别无二致,都过了十几年了,我都老得不像样子了。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几年呢。” 楚郁鞅认真地说:“你怎么会老?像你这种女子,即使到了八十岁,依然颠倒众生。” 楚苓抬眼,一双剪水眸子里隐隐有雾岚升起,瓷白的面孔变得茫然,良久,雾岚散尽,她露出不加掩饰的忧伤和依恋:“你,过得好不好?” 楚郁鞅迎着那目光,面上出现怜惜,低声说:“我很好。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楚苓凄婉一笑,不置可否。 楚郁鞅的怜惜更盛,还含着自责:“你原不必这样。” 楚苓立刻接口道:“这是我想做的事,你不必劝我。只可惜,我做的并不让你满意。” 楚郁鞅摇头,温言相劝:“那本就是件难事。变数无穷,谁也料不到。不过,你这次离开这么久,不怕那边怀疑?” 楚苓轻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玉般的细牙:“你也说了,我颠倒众生。这点手腕我还是有的。他们对我言听计从。” 那笑容里隐见得意和顽皮之色。 楚郁鞅也笑了,眼里星光闪烁:“想想也是,看来是我多虑了,你一直是聪慧过人的女子。” 说完,二人都沉默下来,笑意渐渐从对视的目光中褪去,轻松的气氛随之消失无影。楚郁鞅明澈的眼底开始隐现冷锐光彩,温玉般的面色下透出微茫却不容置疑的肃穆。楚苓眸中的风情一点点凝结起来,终化为一道寒星倏耀的玄铁利刃,与楚郁鞅目光交接时,几乎能听见兵器碰撞的铮鸣之音。 楚郁鞅开口,声音仍是温和,却掩不住千钧压顶的凝肃之意:“三元幻影,只在每月月初洞开上玄门,其余时间若想进去,入口在千里之外。” 说完再看一眼楚苓,目光深沉如不见底的井:“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楚苓点头,声音冷冽而慎重:“若靠入口进,来回一趟至少需一月,夜长梦多。过了今夜子时,便是月初。从今夜子时至明夜子时,我们只有这一日一夜时间。” 楚郁鞅盯了她一会,问道:“是否承受得住?万一不行,你可以在三元幻影里多留一段时间。虽说夜长梦多,也并无切实依据。总不能太难为你。” 楚苓听闻此言,目光闪烁几下,那凝固起来的寒意便随风消散,重透出盈盈水色,声音跟着和缓下来:“放心吧。” 说完,再次展露出明媚的笑颜,重复道:“一日一夜够了。放心吧,曜景。” 楚郁鞅略做思考,也温煦一笑,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如此,你可算帮了我大忙。多谢你,庄姝。” 淇滺带着被轰出家门的满腹委屈和激愤,踩着僵硬的步子快速前移。她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委屈和激愤到底打哪里来,却觉心里压着一团阴郁浊气,直让她憋闷欲死。 略拐个弯儿,她突然顿住。前方不远处的侧柏林下,伫立一道清瘦身影,微微仰头盯着天边渐沉的夕阳。侧柏枝叶间细碎的点片状光彩,零散地洒落在他面颊和肩头,并随着他安静的呼吸进行光影变幻。他听到动静,怔了一下,不敢相信似的,然后才缓缓转头。他的目光在淇滺脸上停留片刻,竟露出一抹如释重负般的笑容,让淇滺心里一暖,接着又泛起淡淡的酸楚。 他轻快地迎上来,仔细打量淇滺。淇滺面色中的那丝惨淡已消退,明亮如琥珀的眼仁里透出哀婉,像盈着一汪残露,微张的嘴唇有些泛白,像红樱中镶了一抹雪光。他只觉心尖上被一根看不见的手指轻戳了一下,不自己地伸臂揽住淇滺的肩膀,就像楚郁鞅惯常做的那样,而淇滺竟没有反对。 他小声说:“马车已备好,现在就走,可好?” 淇滺面颊微红,却乖巧地点头。 马车宽大,布置得舒服妥帖。淇滺捧着热茶,心里有了一丝镇定,抬头正对上欧阳论思聪睿关切的目光,更觉温馨和轻松,便将出门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欧阳论思的眼睛不自觉瞪大,露出惊异之色,细看之下,那惊异之中,又似隐着模模糊糊的暧昧。 淇滺见此,有些发窘,嚅嗫道:“欧阳大哥,我也不是……只是…….其实,也不是……” 这不知所云,却又带着不打自招的意味的话,欧阳论思却毫不介意。他摇摇头,坦然道:“滺滺,你误会了,我不是那种意思。” 淇滺不解。 欧阳论思眼中那抹暧昧更明显,问道:“你说,那女子名叫楚苓?” 淇滺点头。 他突然笑了,想想,还是好笑,兀自乐了一会儿,才对一头雾水的淇滺说:“你知道楚苓是谁?” 不等淇滺回答,他接着说:“燮宫一些奇闻轶事,总是能不胫而走,广为流传,偏偏楚先生那会儿又惊才绝艳,算是仅次于你父亲的名人。他那会儿,私自从御花园带走一个宫女。据说那宫女貌若天仙,很受人关注,所以那件事,震动了整个燮宫。后来你父亲出面调解,恳求燮先王赐婚,才算平息那场风波。” 淇滺瞠目结舌,喃喃问道:“赐婚?” 欧阳论思点头:“赐婚。所以,楚苓,是楚先生的原配夫人。” 说完,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一句:“话说回来,这也算缘分,连姓氏都一样。” 下载免费阅读器!! 逐鹿 13 - 玄鹤记 - 凌朵尔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车夫掀开车帘,欧阳论思淡淡笑了一下,低声说:“到了。”便小心扶着淇滺的胳膊下了车。 进得大门,便见一重别致的院落,廊道蜿蜒,不时隐没在欣欣向荣的各色花木丛中。院中一片清池,池中假山嶙峋,亭台隐现。假山周身数个石孔中,伴着缕缕散开的烟雾,有细如流苏的水柱逶迤而淌,淙淙没入高低错落的荷叶下。 此时天已黑尽,月亮不时怯怯地从云层中探个头,疏淡的影子散落在廊道上,风一吹便鱼一样来回游动。没走多久,月光明亮起来,庭院中的景致都被镀了层清霜,花树堆烟,风中隐隐飘来茶花的香味。 淇滺好奇地“咦”了一声,道:“没到花季吧?” 欧阳论思微笑应道:“做了点小手脚,这是我从小的一大爱好。” 淇滺的眼神一亮,惊道:“真的?你能让四季的花同时开放?” 欧阳论思笑出声,淇滺只当自己问了傻话,也跟着笑起来。笑了一会儿,二人安静下来,已行至一座阁楼上。阁楼的窗户巨大,月亮好像就悬浮在窗顶。从窗口望下去,只见一片静湖中浴着月亮倒影,满湖清辉随风荡漾。树叶的窸窣拍击声中,偶尔伴随“噗”一声轻响,大概是水鸟的爪子从水面带过。 二人在窗口坐下,看着湖水中的倒影发呆,各想心事。 突听欧阳论思道:“前人山盟海誓时,都喜欢以决然相反的事物来做衡量,比如,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想,这些相反的事物中,是不是隐藏着强大的能够反转的力量,你既可以以它们来表示不能发生之事,那么,等它们实现时,是不是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 淇滺的睫毛抖动一下,似抖落一脸懵懂,但清亮的眼仁里,却透出更深一层的茫然。 欧阳论思只看着窗外,接着说:“我虽没有力量,让夏季飘雪,天地弥合,但有些相反的事物,或许可以在我手中实现,比如,让腊梅和芙蕖一齐开放。我不知从什么开始,习惯这种许愿的方式。我想,当这些花期对立的花同时绽放时,或许等的人就该回来了。” 淇滺像被一丝看不见的银线牵引,不自觉地对欧阳论思伸出手。欧阳论思握住那柔白无骨的小手,放在掌心摩挲一会儿,又牵至自己胸口,紧贴上,复垂头看看向楼下静湖,闭目久久不语。 淇滺感觉到他胸腔里迅猛的搏动,像振翅而一飞冲天的猎鹰,便将指尖更紧地贴在他胸壁上。指下响起血液急速冲刷的淙淙声,击起的热度让她手心都开始发烫。 恍惚中,只听欧阳论思微抖的低语响起:“滺滺,我带你去看。” 接下来的行程,淇滺就有些迷糊,似乎只是被欧阳论思搀扶着轻轻一跃,又好像弯弯绕绕转过无数重巷道,再看清时,就已是另一片天地。 大片洁白的梨花,在夜色中泛着透明如水晶的光晕,释放出素淡而略带湿气的香味。细细一闻,那香味仿佛又掩着清寒之意,细看才发现,繁盛的素白中,镶嵌着星星点点的鹅黄,清英秀雅的腊梅隐在梨花丛中,明艳而顽皮地窃笑。风过之处,一池粉白荷花欢叫起舞,将月光也牵出三分灵动之意。梨花尽头,隐隐望见枫树叶火一般静静燃烧,桂花的馥郁浓香被夜风吹散,弥漫在梨园中,便似少女滢洁的素颜被浅浅染上一抹胭脂,纯净无暇中透出含苞待放的醉人吸引力。 淇滺仰头,却只见满空流淌的月色,并不见天幕。繁花间隙,就像被朝阳耀得闪烁不定、又被蒙上一层黯淡夜光的海面,晶莹而深邃,隐着迥异人世的玄机。 她眼角开始盈盈有泪,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感动,对于后一种情绪,她其实追溯不到来源,但仍觉得后一种情绪慢慢占了优势。欧阳论思用一片四季之花同时绽放的园林,唤起了她心中源源不断的感动。 她哽咽道:“你是个真诚的人。” 欧阳论思笑了,随即喉中也梗了梗,眼神便深了下去,似一道漩涡,让人甘愿沉于其中。 淇滺被那眼神深深吸引。她听见心里轻微的咕噜声,像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呼吸。深水将现实世界隔开一线,却又唤醒了她脑海被封存的另一重意识。她敏感又迷糊地想,好熟悉啊,这么深的目光,在哪里见过。 但她很快又忘了去追根求底。欧阳论思带给她的感动,似一团柔软的云雾将她包藏其中,蒙去她的目光,却让她有了直指灵魂的满足。 穿过梨园,再转个弯儿,眼前竟出现一道宽大的瀑布,帘幕一般挡住了另一边的事物。细看之下,才发现那瀑布虽色泽清润,却只是重重流淌的烟岚,浑无实体。烟岚落入地面,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池子,便见云海微茫,翻滚如虚幻的海潮。 欧阳论思重揽住淇滺的肩,盯着云海不语,眉心微蹙,陷入沉思。 淇滺被这奇特的瀑布吸引一阵,便注意到欧阳论思的沉默,疑惑地唤一声:“欧阳大哥?” 欧阳论思转向她,温情的目光掩不住眼底的踌躇之色,又想了一阵,才跟下定重大决心似的,劝慰道:“滺滺,你放心,很快就好了。” 淇滺不解,她发现欧阳论思的这句劝慰,与其说是针对她,倒不如说是针对他自己。他在给自己打气。 这想法一生,意识就开始朦胧不清。欧阳论思关切的话语犹在耳旁:“滺滺,你累了,睡一会儿吧。我会照顾你。” 欧阳论思一手揽着她,一手开始在那池子上空划动,手势柔和而古怪。池中的烟雾立刻跟受到感召一样,开始顺着他手掌划动的方向盘旋流动,渐变得激越,很快就在眼前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他再看一眼熟睡的淇滺,抚一抚她额前轻盈的刘海,挟着她纵身一跃,衣摆流霰般划过,消失在漩涡中。 欧阳论思走进大殿时,殿中心悬浮的透明球体已自动铺展开,变成一面从中心向外圈流溢的水镜。他伸出右手食指,隔空对那水镜绕了个圈,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响起,中心一点便逐渐阔大,玉石光彩流转不定。光彩散开后,一张人脸出现水镜中心。 清艳精致的男子面孔,五官如画,浩质胜雪,双瞳中光晕辉耀,有如最上层的宝钻。他悠闲地看一眼面前二人,目光慵懒却又透出犀利,兴致勃勃地问:“这就是那小鬼?” 欧阳论思低头看一眼臂上偎依的淇滺,再看向那男子,点点头。 男子开始细细打量淇滺,像欣赏一件精美玉器,良久,忍不住感叹:“真是好看,跟花骨朵儿似的。” 这么一说,欧阳论思竟忍不住抖了一下,立刻被男子看在眼中,他将目光移向欧阳论思,脸色一沉,冷冷问道:“你带她过来,知道会发生么吗?” 欧阳论思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双眼透出濒死的惊恐,嘴唇张了张,却是哑然。 “哈哈……”一声放肆的大笑将他从绝望中拉出来。那笑声恣意纵情,完全是诡计得逞的洋洋自得。欧阳论思反应过来,面红耳赤,懊恼道:“你总是这样!” 男子笑得更开心,收势不住,断断续续地说:“唉,小欧阳啊小欧阳,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容易上当。逗你可真是件乐事。” 欧阳论思顾不得跟他犟嘴,急冲冲地问:“她会怎么样?” 男子轻松答道:“能怎样?无射中的牵引已提炼完成,只等她剧毒一解,就能将她身上的南吕引出来。不过先得在南吕旁植下点东西,这个你肯定懂,就是为了让南吕能接受那牵引。怎么说呢,就好比我给她植下点‘采薇’,她就会死心塌地地喜欢你一样。对了,你好像对她感兴趣,要不要我帮你?‘采薇’剩得不多,不过为了你,我还是能忍痛割爱。谁让你是可爱的小欧阳呢?” 欧阳论思更加懊恼:“你胡说什么!” 说完立刻又问:“从头至尾,都不会对她有丝毫伤害?” 男子坦诚摇头:“不会有丝毫伤害。当然,得让她这么昏睡几次,看你舍不舍得。” 欧阳论思的眉心终于舒展。男子见此,忍不住又是一阵调笑。 !! 逐鹿 14 - 玄鹤记 - 凌朵尔 欧阳论思看着怀里的身体,玉颜光润,气若幽兰,神智跟着恍惚起来,仿佛陪同淇滺一起陷进梦中,将那男子的笑语隔绝在耳窍外,直到男子唤了三声“小欧阳”,最后那一声如晴天霹雳,才将他震得开窍一点。 男子使劲憋着笑,完全憋回去后,眼里的笑意便消失无影,露出真正的凝重。他紧盯欧阳论思,问道:“你知道怎么做,对不对?怎么验证南吕?你这些年一直在修习无射钟韵。” 欧阳论思也变得肃穆,简洁而认真地回答:“是。” 男子点头,一仰下颚,道:“你果然是个天才。那么,小欧阳,开始吧。” 欧阳论思轻轻放开淇滺。淇滺沉睡的身体就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支撑,直直立着,并无摔倒之势。随着欧阳论思摊开手臂,掌中冰蓝色烟雾冒出,她的脚心逐渐离地,在半空中慢慢横过来,呈平躺的姿态,好像被欧阳论思的双臂隔空托着。身体下面,一圈圈冰蓝水波不停向外溢开,隐隐能听见波浪相击之音。 欧阳论思的双掌呈抱球状环绕一圈,冰蓝色烟雾便向半空飘去,初呈枝蔓延伸,片片透明的桃形树叶从枝尖飘落,在大殿起伏飞舞,很快又向一点汇聚,缩成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悬浮片刻,“嗖”一声往淇滺身边划去。在淇滺脸颊旁停留一会儿,似在观望,然后一个跳跃,落在淇滺眉心,很快融进皮肤,留下一束五色辉晕。 欧阳论思瞳孔紧缩,唇角的肌肉微微抽搐,浑身透出一种千钧一发的紧张感。水镜中,男子先前的轻巧消失无影,亦是目不转睛,眸中冷锐彻骨,却又掩着近乎狂躁的兴奋,如冰层下燃烧着两蓬火焰。 明珠在淇滺眉心消失后,淇滺周身很快泛起一层冰蓝色光华,清灵璀璨。闪烁一阵,逐渐隐去,那冰蓝色就跑到她皮肤下面,变成旁支错节的河流,顺着血脉方向流淌,终于归于胸口处。“嘤”一声轻响,好像林中鸟儿鸣唱,明珠缓缓从胸口浮现出来,悬在上方一尺处转动,殷红光彩灼灼闪耀,比牡丹更明艳。 欧阳论思十指猛地半握起,那明珠就跟听到召唤一样,跳跃几下,流星般划进他掌中,光彩瞬时褪尽,再无任何痕迹。 大殿中沉寂如被冰封。 “哈!”一声脆笑猛地响起,殿中空气都为之一抖,接着就是源源不竭的畅快大笑:“我就知道,定是南吕没错。这小鬼,果然是件至宝。小欧阳,替我保护好她。” 欧阳论思也禁不住露出微笑。 男子笑了一阵,再看向欧阳论思,目光中就带了诚挚:“小欧阳,你立了大功。天啦,我简直无法想象,那时候你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你的谨慎,改变了我们一族的命运。” 欧阳论思却摇头,坦诚道:“从得无射开始,我们一族经历代前辈呕心沥,方有今日境遇。我不过是锦上添花,万不可将所有大功归于我一人。” 男子认真思考片刻,面色变得庄重,声音随之有了威严:“我们辛未一脉,虽历代为族长,但先辈也并未强求。族长一职,万变不离其宗,总不过能者居之。辛未一脉,至我这一代,人丁凋零,直系只有我和妹妹两人。妹妹很早就离世,而我,唉,并无婚娶之意。所以……” 他顿了顿,话语便似千钧巨石,兜头压向欧阳论思:“欧阳论思,我百年后,族长一职,非你莫属。” 欧阳论思面色白了白,刚欲开口,却被男子用眼神制止。男子重恢复成散漫不羁的模样,懒洋洋地说:“初五再带她来一趟。” 欧阳论思不解:“初五?” 男子“呵”一声冷笑,好像在嘲讽他的后知后觉:“小欧阳,刚夸你两句,怎么就变笨了。你忘了我说的话?既然确定这小鬼身上是南吕无疑,我当然要在南吕旁植下我说的那点东西,好让南吕能接受牵引。” 欧阳论思仍是不解,解释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初五?回水门仅在我生辰那天对玄谷开放,你怎么过来?” 男子笑得邪气:“谁说我要通过回水门了?我当然有我的方法。别瞪眼,小欧阳,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你们不行,可不代表我也不行。” 欧阳论思无话可说。 男子突然想到什么,面上又是一凝,沉声问:“小鬼身边那人,身份确定了吗?” 欧阳论思露出为难之色,略点头,马上又摇头:“从我记得的,他当年救人时用的术法路数,应该是玄谷中人,但不确定是不是……” “啊,这可不行,”男子立刻打断。 欧阳论思马上接着说:“半年前,他确实离开过空华城。” 男子愣了愣,终还是叹口气,摇头道:“还是不行。离开空华城可以有很多理由,并不是非得为封印。要知道玉缜只在那该死的玄鹤教主身上。小欧阳,我们费了百年心血,才得那一粒药。用错了人,那真是暴殄天物。” 欧阳论思默然。 男子有些疑惑:“这小鬼的记忆,明显是被封住了。你用无射种韵竟也解不开?” 欧阳论思沉默地摇头,目中透出几分沮丧。 男子又叹口气,幽幽地说:“若非隐藏绝密,何须用这么厉害的方法,封住她的记忆。其实,我要胆子大一些,基本也就确定那人的身份了。可我就是不太放心。唉,没办法,小欧阳,这事耗了我们几百年心血,我真的是怕阴沟里翻船。” !! 逐鹿 15 - 玄鹤记 - 凌朵尔 欧阳论思拥着淇滺,缓缓走在回路上。 淇滺受那无射钟韵的影响,皮肤下仍泛着微微的冰蓝色光芒,更衬得冰肌透明,脆弱似兰花瓣。 欧阳论思低头看了片刻,一只手臂便不自觉地抬高,将淇滺的脸往自己唇边靠近。到能闻见她呼吸中的兰花香味时,他顿住,盯着那粉嫩的小嘴良久,只觉魂魄已脱离形体,游浮在旷寂的半空。他魂不守舍地凑向她唇角,小心碰了一下,甘美如蜜的滋味立刻溢满整个舌尖,再顺着咽喉和脉管往深处散去,很快整个身体就跟舒展在桂香馥郁的仙泉中一般,轻飘得随时能羽化登仙。他再也控制不住,移到她双唇正中,轻轻吮起来。 就在她发出一声不自主的低吟,而他随之血脉偾张时,所有动作都一个猛顿。他汇聚所有力气,小心将她放倒在石阶上,就再也支撑不住。 欧阳论思背靠石阶一边的山崖,拼命佝偻着身躯,好像整个人直接从腰肌折断,脸色铁青,透出丝丝暗紫,眼中也呈相同的紫红,额上青筋变成暴怒的水蛇,能隐见其中流淌的黑紫血液。他紧按胸口的手指扭曲得咯咯直响,像极被拧得奇形怪状的麻花。 突听脚下传来一声惊呼:“欧阳大哥,你怎么了?” 淇滺像只受惊吓的兔子,一蹿而起,紧张地抓住欧阳论思的双肩,再凑近那凄厉的面孔一瞧,立刻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骇叫。 欧阳论思的惊骇不亚于淇滺,他瞪大眼,瞳孔一再紧缩,跟见了鬼一般颤颤巍巍地说:“你,你你你,你……你怎么醒了?你……” 说完被那熬髓的剧痛一扰,失去说话的精力,继续紧抓胸口呼呼喘气,咯吱声不断从喉咙口传来,像被人紧勒着一根绳索,豆大的汗珠淋漓如暴雨,竟也带着诡异的紫红色。 淇滺吓得说不出话,憋了一会儿,爆发出嚎啕大哭,又想靠近欧阳论思又不敢,哆嗦半天,只能顺着欧阳论思的衣襟缓缓蹲下去,在他脚边蜷缩成一团,筛糠似地发抖。 只听欧阳论思断断续续道:“滺滺,我,我早发现你不对劲,谁知道……我不过用了极少一点无射钟韵,反噬竟这么厉害……你……楚郁鞅对你做了什么?你身上的南吕肯定不太正常……” 淇滺泣涕横流,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当是自己恐惧过度出现幻听,一时也顾不上去追根究底。 欧阳论思兀自挣扎一阵,脑中突然一亮,声音也跟着有了活气:“是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怎么想不到。” 淇滺仍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但听他嗓音清脆,好像顷刻百病全消,心中陡然一喜,泪眼朦胧地抬头仰望他。 欧阳论思用尽全力,将淇滺扶起来,虚弱地看着她,边喘气边问道:“滺滺,你愿不愿救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淇滺见他说得肯定,也没心思再询问,忙不迭拼命点头。 欧阳论思又盯了她片刻,小声说一句:“冒犯了。”手臂便一带一挥,淇滺后背立刻一凉,罗衫已落地,上身只余一件亵衣。欧阳论思的一只手掌紧贴了上去。 她还没反应过来,欧阳论思的双臂就已收紧,铁钳似地将她钳在怀里,她稍一挣扎,就立刻被制住,很快就像一只陷入蛛网的昆虫,除了凄凄惨叫,再无法反抗。 欧阳论思不停在她耳边劝慰:“好姑娘,就一会儿,就一会儿,你不忍看我死去,对不对?” 她觉得欧阳论思的举动极为古怪,一点也不像轻薄她。他的劝慰听上去相当坦诚,最后那句“你不忍看我死去”让她心里一抖。再联想到他说的“只有你能救我了”,终于有些了然。虽仍不解其中具体用意,但想到欧阳论思能通过她去自救,捏一把汗的同时,也禁不住暗暗为他打气和祈祷。因此不再挣扎,乖乖将脸深埋在他胸口,只希望他的方法真能管用。 背上那只手急冲冲地移动,每移一下,就传出一股剥皮般的刺痛。她看不见背后,不知道一幅奇特的画面正在她背上诞生。蒸腾的血雾从欧阳论思指下流进她的肌肤,海天似的蓝色雾气从她体内涌进欧阳论思掌中。 欧阳论思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不停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滺滺,好滺滺,你救了我,可你身上的异常是打哪里来的?肯定跟南吕有关,南吕发生变化了吗?南吕也能化生出力量?怎么可能……” 淇滺的意识已变得模糊,既理不清欧阳论思的话,也没心力关注他的好转情况。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身蓦地一凉,先前的剧痛一扫而光,像盛夏季节浸入清潭沐浴般舒适。那清凉感飘进她的大脑,她立刻惊醒,睫毛一抖,仓惶抬眼去看欧阳论思。 欧阳论思的面容却已温润如常,虽仍有几分苍白,但先前的痛苦之色已全无踪影。他对淇滺笑笑,爱怜中隐着一丝狂热。 淇滺脸一红,他轻揽在她纤腰处的手臂就忍不住一紧,令她的上半身不自觉后仰,像被春风逆着拂过柳枝。欧阳论思盯着淇滺茫然无措的小脸,乌亮的瞳仁里开始火光跃动,那热意很快就遍及全身。他突然叹口气,将脸埋进淇滺温软的颈项,用冰凉的鼻尖蹭着她柔嫩的皮肤,发出含糊的低语:“滺滺,你说,这让我怎么办好。” 淇滺小声问:“什么?” 他接着叹气:“你的心思不在我这里,我看得出来。” 沉默一会儿,又说:“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对吗?父亲曾经对我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现在我们都安好,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了。” 他抬起头,眼神复变得清亮如山泉,手指不易察觉地挥动几下,落在地上的外衣便披在了淇滺肩头。他仔细替她打理整齐,在腰间系上一个精致的蝴蝶结,直起身,笑容明澈。 淇滺被他感染,也露出温顺可人的笑颜,竟忘了去询问刚发生的那场生死浩劫。 !! 逐鹿 16 - 玄鹤记 - 凌朵尔 静立片刻,她终于想到扭头四面打量一番。之前隐约觉得这地方完全陌生,却并无心思仔细考察。 一看吓一跳,他们竟处在一条空寂斑驳的石阶山道上。山道绕着青灰色的绝壁盘旋而上,一直延伸到青雾弥漫的苍穹。隐隐能望见苍穹中挺立的庄严雄阔的殿宇,剑刃般锋利高直的塔尖在缓缓漂浮的烟岚间隙偶尔一现,雪亮的星光便耀亮大半边天际。他们所在的栈道,一面紧贴累累青岩怪石,一面直直衔接万丈深渊,连栏杆都没有。石阶古老破残,不时有碎石噗噗下落,在同样青雾茫茫的深渊中荡起重重叠叠的回声,与遥遥传来的悲鸟号古木之音相互呼应,将重岚叠嶂衬出万径人踪灭的苍凉感。 淇滺本有些畏惧,但受那旷寂之意影响,只觉梦中跨越时空阻拦,飞渡到远古寒山,只能啧啧称奇。 她脸上带着孩童的兴奋,雀跃道:“欧阳大哥,这是哪里?” 欧阳论思拉了她一把,让她远离石阶边缘,兴致勃勃地回应:“我家。不过,这是影子,真正的家离得好远。我生辰时可以带你过去。” 淇滺不解:“影子?” 欧阳论思点头:“影子,就好比山在湖面下的倒影。” 淇滺皱着眉思索一会儿,仍是难以置信,不禁用脚使劲跺一跺脚下的石阶,震得更多的碎石淅淅沥沥下坠。她盯着那实实在在的石板,不断嘀咕:“影子?影子?不会散啊,明明是真的。” 欧阳论思发出一声清朗的大笑,一把搂住淇滺,抚着她的头发感叹:“滺滺,你太可爱了,你一点都没变。” 淇滺又想到什么,问:“你的家?你的家不是在王宫附近吗?怎么跑山上来了?” 欧阳论思认真地说:“那是出生地,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我总有一天会长居于此,就像我父母一样。” 淇滺听了这话,心里泛起一丝不知名的伤感,不自已地问:“你的家,怎么在这么奇怪的地方。” 欧阳论思低低笑起来,亲吻她的手背,声音柔和,透出无尽的向往:“不奇怪,等你来了,就会发现这是个有趣的地方,名字也很有趣,叫‘逐鹿’。” 相拥一阵,欧阳论思放开淇滺,又扶她坐在石阶上,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跟碧玉羌管,那玉质青翠胜竹叶,随时能从指间滴下去一般。淇滺一见就心生喜欢,一把夺过去,欧阳论思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一声尖利长鸣从那羌中飚出,比猿猱哀嚎更凄厉三分。 淇滺吓得小脸煞白,呼一下将羌管远远丢出去,却正正落在欧阳论思掌中。她嗔怒道:“挺好看的笛子,吹出来怎么这么难听!” 欧阳论思哭笑不得:“小祖宗,是你不得法。你怎么还扔呢!真扔掉,可就把我们回去的路给断了!” 淇滺大眼睛咕噜一转,露出无限好奇。欧阳论思刚欲解释,却听她问:“回去?你不是说这里是你家?我们回哪去?” 欧阳论思怔住。淇滺话中的那个“我们”,让他感慨万千,既欣喜又带着淡淡的失落。他重握住她的手,将手背贴于自己唇上,沉默良久,才抬起头,道:“你说得对,这里就是我家。等我们办好外面的事情,我就带你回家。” 说话间,突听山间传来一阵低吼,如熊咆龙吟,刹时令整个山谷微微战栗。淇滺一下钻到欧阳论思怀里,紧张地四面张望,却未见异物出现。 刚欲询问,迎面三丈处猛然跃来一条奇形怪状的虎,就像凭空从空气中生出来一样,细看又不完全是虎。那猛兽头顶至背脊披一层火红鬃毛,随着奔跑而高高扬起,像一团蒸腾的火焰;头面狰狞,巨口豁张,利齿如锯,两颗下牙冒出唇外,足长一尺余;额上一根弯曲外勾的独角,似一把泛着冷锐青光的利剑。再奔近一点,竟一个腾跃,生出一双火红的巨翅,将半面悬崖映成一道颤抖不止的影子,随之便能看清鬃毛覆盖的赫然有神的双目,以及目中透出的狂躁而兴奋的光。 淇滺在浓浓的濒死感中竟忘了惨叫,只是发呆一般盯着那怪兽不语,目眦欲裂。奇怪的是,那怪兽在距离他们两米处突然又顿住,虽仍是奔跃之势,却像被一面透明的墙壁阻隔,再前进不了一分,不禁前足离地立起,发出长长一声怒号,天地耸动。 淇滺的耳朵被欧阳论思捂住,看那怪兽近不了身,略略松一口气,拼命大叫:“那是什么东西?我的天,吓死我啦!” 欧阳论思认真地说:“不用害怕,它特地过来寻你呢。” 淇滺骇叫一声,猛一拳挥在他肩膀上,嗔道:“你胡说什么!” 欧阳论思耐心解释:“你刚刚吹出的那声羌声,把它唤出来了。” 淇滺一个激灵,想反驳,看看欧阳论思认真的神色,不禁又忐忑又有些讪讪的。 她小心地问:“它不会再靠近吧?” 欧阳论思“哈”一笑,道:“怎么可能!它特地来寻你,怎么不会再靠近?它现在是在休息。” 话音一落,手掌不经意地一挥,那怪兽便一个飞腾,瞬间已迫在眼前,鬃毛从两人面上划过,淇滺已嗅到那巨口中的冷腥味。她在欧阳论思臂中缩得像个刺猬,一边哭喊一边大叫:“让它回去让它回去,我我我不是故意唤它的,我弄错了,快走快走……” 欧阳论思在一边劝解:“那不可能,它大老远奔过来,哪能碰都不碰你一下就走。乖,快起来,抱抱它,它乖巧得很。” 淇滺哭得更撕心裂肺,猛烈地摇头,一头乌发和怪兽的鬃毛搅在一起。怪兽见此,好像遇到极好玩的事物,开始追着那些头发打转,每追到一缕,就握在前爪间把玩一番,一会儿绕到额前尖角上,一会儿又衔在嘴里蹦跶。每次欧阳论思一看有扯紧的势头,就伸手夺走,急得它直跺脚。追了一阵,又觉不过瘾,终于寻根究底,开始凑近淇滺的头顶。 欧阳论思温柔地说:“起来吧,乖滺滺,它走了。它看你嫌弃它,伤心坏了,以后恐怕都不会理你了。” 最后那句话让淇滺精神一震,欢喜万分,噌一下坐直,头顶传来一阵软乎乎的微痛,就看到一张龇牙咧嘴的怪脸杵在眼前。 怪兽被淇滺的头顶一撞,牙齿正好咬上自己的舌尖,痛得直跳,忽又被淇滺的尖叫吓到,也发出一声怪叫,淇滺的声音更尖利,它也后足一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仰天长啸。 看着一人一兽面对面比声高,欧阳论思笑得几乎满地打滚,一边“哎呦呦,笑死我了……”叫个不停,丝毫没意识到人和兽的尖叫已不知不觉小了下去。等发现不对劲,再一睁眼,就看见两双恼怒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一双清澈如琥珀,即使怒意腾腾,也掩不住月光般的柔美,另一双…… 怪兽不经意地伸一下舌头,舌尖上一圈鲜红的齿痕,尤有血滴。 淇滺一手抚着怪兽的鬃毛,每抚一下,怪兽就从愤怒中余出点邀宠的心思,使劲蹭她的手臂,像极一条乖顺的大狗。 欧阳论思挠挠头,极力做出肃穆的表情:“滺滺,那个,额,我说什么来着?我们得赶快回去。” 说完又转向怪兽:“火凤凰今天在吗,肉丸子?” !! 逐鹿 17 - 玄鹤记 - 凌朵尔 羌笛声再度响起,清悠婉转,宛如一江春水缓缓流淌。山岚间的空气随着笛声,渐渐凝聚成形,四周像悬着无数巨大的水滴。水滴又不紧不慢地融合在一起,汇成一片波纹荡漾的清湖。笛声陡然拔高,寒气流衍,湖水变得澄透而冷脆,似冰非冰,不时幻化出一道道明亮而迷离的光影。 欧阳论思只以一手扶笛,另一只手臂揽住淇滺,略一仰下颌。淇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过,只见水镜中突然漾起年轮般的波纹,一圈圈向外扩散,掀起的震荡延续到四面八方,天地山川都跟着微微错落。朝霞光晕伴着瀑流奔腾声从波纹中心传来,仿佛隐形的洪水从天而降,瞬间将水镜冲击得支离破碎,大块飞舞的残片将光晕折射成交错的网状,从那残片中尚能看到万千重世界的影子。 光芒猛地一强,似一轮烈阳喷薄而出,再看清时,便见一双透明巨翅从破碎的水镜中展开,瞬间铺成一片光彩郁郁的琉璃天空。淇滺随欧阳论思浮起,肉丸子紧跟其后,很快就跃到巨翅之上,再一番轻快踏行,坐定时,竟在一片蓬松透明的草丛里。细看之下,才发现那草丛实是一根根修长翎羽。 淇滺刚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就听欧阳论思清啸一声,有如云中百灵长鸣,瀑流轰鸣再度响起,天地忽转,飓风大作,像乘坐于惊涛骇浪中的大船上。光芒刺目,淇滺被欧阳论思紧搂在胸口,偶尔好奇,一转视线,只看到一片雪白。 等欧阳论思终于松开双臂,淇滺再也忍不住,四面观望。铺展在身后的光华一寸寸收敛,四处飞舞的镜面重新汇聚,无声契合,水镜中心破开的大洞便被一分分填补,迅速收口。 一重世界对他们关闭,他们骑在大鸟背上,穿行于另一重世界。淇滺就算在最离奇的梦里,也没经历过如此光怪陆离的场景。 她和欧阳论思紧依在一块儿,肉丸子温顺地蹲坐于旁,一起静静观看周围世界。高楼殿宇、飞瀑长河画卷一般铺展。古老而恢弘的城池,在碧意盎然的古木掩映下,透出与世无争却又玄机重重的意味。青碧的瀑流由天及地,激起的水雾缭绕于重山间,又在山脚奔流为烟雾漠漠的江河,与天际云海连成一片。 这些画面一会儿透明错落,像水中的影子,一会儿朦胧不清,像云中的幻象,这让淇滺分不清,她究竟是潜游于海底,还是飞跃于云端。她握住欧阳论思的手,声音有些沙哑:“那是你的家,对吗,欧阳大哥?” 欧阳论思亦是眼眶微红,将脸埋进淇滺柔软的掌心,浅浅点头:“滺滺,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淇滺的目光突然变直。 她竟然看见一片墨黑色的大海。海面烟波浩渺,波涛起伏如群山,与同为墨黑色的天空遥相呼应。空中绽放着大团暗蓝暗紫的云朵,散开之处,五颜六色的极光呈牵牛花状流泻而下,笼罩整片海域。海边断崖千尺,惊涛拍案,飞鸟在悬崖上空振翅盘旋,仿佛有悠远的鸟鸣划破时空阻隔传入耳中。 她还恍惚看见,岸边相互偎依的模糊身影,如此时的她和欧阳论思。 她目中开始雨雾弥漫,点点光亮隐现其中,又凝聚在睫毛上。她不知为何,有种极为古怪的感觉,仿佛心里被一根细绳牵着抖动一下,疼痛绵绵,却又掩不住淡淡的温情,以及温情中游走的一丝若有似无的酸楚。 她情不自禁地一指那片海角,小声问:“那是哪里?” 欧阳论思被她的神色吸引,眼神闪烁不定,轻轻替她擦拭一脸泪珠,问道:“滺滺不开心?” 淇滺摇头,老实地说:“没有不开心,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真的有点难过。” 她仰起脸,尽力从满眼雨雾中透出点视线,去看清一些蒙尘的事物。然后就听见心里“咯噔”一声轻响,好像琢磨到一点细节,但要仔细推敲时,又变得更模糊,只仿佛掩在水流底下的鹅卵石,阳光一耀,影子浮起来,沉下去,终究触不到完整的实质。 但那细节牵出的一点念想还是在的,即使不那么精确,却是她现在唯一能握于手心的东西。她将脸埋进欧阳论思胸口,再次小声说道:“我好像真的有点难过。” 欧阳论思抚着她的头发,叹气不语。 她的声音更小,好像梦呓一般:“我应该用心地去喜欢一个人,就不会难过了。有人说,我应该用心地去喜欢一个人。” 淇滺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宽敞平稳的马车上,枕着欧阳论思的大腿。 她揉揉眼睛,看看车窗外灿烂的阳光,迷迷糊糊地问:“我睡着了?” 欧阳论思抚着她的脸微笑:“你昨天逛着那片花林就睡着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能睡的人。” 她咯咯笑起来,点头承认:“君瑟也这么说。” 她对欧阳论思的亲密,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心里认定是那片花林的缘故。但细细一体会,好像又超过那片花林带给她的感动。 她疑惑地抬眼去看欧阳论思,欧阳论思的目光却清明,好像对她的心思完全了然,她更加疑惑。 但她很快便觉得,没有必要追根究底。她太依恋同车的这个文静青年,恨不得在今后的日子里,时时刻刻与他相守。尽管他们正式相处的时光,仅有昨天一晚,而她还有半晚在呼呼大睡。 这种情绪不断膨胀,到回到药王谷的住处时,她已黏在他怀里,浓情蜜意化也化不开。 同时,有些奇怪,她又隐约觉得,自己这份依恋,好像应该赋于另一道影子,但那影子又是谁呢。这种想法让她脸红,觉得自己背叛了欧阳论思,因此更加想取悦他。 种种情绪揉和在一起,她只能拉紧欧阳论思的手,小声哀求:“不要走,欧阳大哥。” 欧阳论思盯着她,目光又深成一道无底的漩涡。淇滺仔细看进去,便从中捕捉到一丝忧郁。她心疼都心尖都颤抖起来,将那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微偏着头,垂眼不语。 欧阳论思慢慢俯到她耳边,又沉默一阵,热气便丝丝缕缕飘进她耳窍,让她又痒又酥:“滺滺,我猜想,你可能弄错了。不过,如果能错一辈子,那就不叫错,而叫缘分,对不对?” 淇滺心里莫名一酸,眼泪淌出来,点头哽咽着附和:“对,是缘分。对错都没有关系。” 说完,仍不太放心,又添一句:“你不离开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欧阳论思开始亲吻她的眼角和脸颊,仿佛怕她真的意识到那个错误,动作便开始急切,在尚未触及她柔润的双唇时,双手就已伸向她腰间缎带。他用急切掩盖心虚和委屈,因此更加急切。 他抚着她光滑如丝绸的肌肤,欣慰又难过地想,她都不在乎对错,我凭什么自责呢? !! 旧爱新欢 1 - 玄鹤记 - 凌朵尔 雾岚厚重的树林里,楚郁鞅挺拔的身影似山中琼树。他好像在对着月光说话,沉缓而坚定,带着平日罕见的冷清:“不行,重来。” 只见一道道霞光从天际蔓延过来,翻滚如潮,层层渲染,正上方的一片苍穹变成滴血玛瑙,鲜艳透亮,仰头竟能见到斑驳古城的倒影。血腥味在空气中发散,却带着一股寒灵丹殿的清寒气息。 霞光消失时,人影随之跃到地面。庄姝柔润美好的面孔微微扭曲,樱红的嘴唇变成青灰,眼角和嘴角竟有鲜血淌下,在黯夜中有如索命厉鬼,骇人的同时,自身也似正承受惨绝人寰的酷刑。 她一手抚住身边的树干,佝偻上身,仿佛随时能从腰际处折断。 楚郁鞅却似完全没看见她的痛苦,冷冷命令:“不行,再来!” 庄姝喘息一阵,一仰头,便不见踪影。 天边复出现那道霞光,流淌片刻,突有凌厉冷光裂空而来时,血红的天空被破开一线,清蓝水光在裂缝中流转生辉,并逐渐旋转成一颗巨大的水球,直至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江波浩瀚,点点阳光好像被打碎的琉璃镶嵌其中,万色光晕渐融成片。天地变成恒古之前的寂静,隐隐传来肃清寒夜中的器冷弦调,伴随舞者鱼贯出场时的珠翠琳琅之声,在空山玉殿中一圈圈漾开,偶尔夹杂一声洪钟悠长的颤音,余韵如缕。 庄姝再次落在先前的位置,楚郁鞅动也未动,却已立在她身边。 庄姝仍是吃力地喘息一阵,抬头时,楚郁鞅眼里的冷酷荡然无存,目光比初夏傍晚的细风更温煦,连着语气也是一样:“庄姝,你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只不过几个时辰,你就已全得要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我教中人,你的天分似乎还要高很多。” 庄姝虽虚弱,却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楚郁鞅也微笑起来,但很快又收起,目中有几分担忧,关切地说:“这套随珠令是从玉霄中汲取而来,我有玉缜护着,怎么修习都没事,你却没有,所以一定要当心。万一不小心练岔了,会伤得严重。” 庄姝摇摇头,只问道:“你确定,这随珠令能管用?” 楚郁鞅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斟字酌句道:“玉霄和水制泽同根同源,虽表象完全不一样,但内里多有契合。我从玉霄中汲取精气,顺应其潜转运行,加以扩大,形成随珠令,应该错不了。至少能跨过水制泽的守护之门。” 庄姝不可思议地惊呼:“汲取玉霄的精气,还加以扩大,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做到的?” 楚郁鞅神秘却得意地笑了:“我手中可有至宝。” 说完,眼底微微闪动,便耀出几丝柔光。 庄姝却未留意,见楚郁鞅说得有把握,终于欣慰一笑,明快地说:“看来,这世间真没有什么事是你办不成的。不过,有件事我不太明白。” 楚郁鞅收起笑容,目光逐渐变得清冷,只看着庄姝,并不言语。 庄姝俏脸微红,嘴唇动了动,终未吐出一个字。被楚郁鞅盯了片刻,眼圈便开始泛红。 楚郁鞅叹口气,面色柔和下来,道:“你是想问,那翼太子既为水制泽之主,终究也是个阻碍,为何我们不除掉他,对吗?” 庄姝紧咬下唇,点点头。 楚郁鞅语气温和,确实不容置疑:“第一,对随珠令,我并无万全把握,万一失败,还得延续之前的计划,也就是说,我们少不了他。第二,唉,第二……” 他突然再叹一口气,并不接下去,眸中有了几分怅然。 庄姝甜润的嗓音微哑:“我明白,第二,他救了淇滺的命。” 楚郁鞅点头:“对,他救了淇滺的命。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救了淇滺的命。我怎么也忘不掉,那次重归空华城时看到的凄惨境况。我实在承受不了,再去经历第二遍。如果可以,我愿意用封印腐身之苦换回她的好受。即使是封印腐身,也绝比不上那番境况带来的痛苦。” 他看着庄姝,澄澈的眸子里渐渐浮现出淡如纤云的隐痛。庄姝眼中刚消散的亮光复又点点汇聚,忍不住伸出一只纤手,抚在楚郁鞅脸上,和声细气地安慰:“你放心,曜景,我都听你的。” 楚郁鞅有一瞬茫然,立刻又清醒过来,不动声色地拉下庄姝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庄姝。有你这样一个朋友,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庄姝仍是愣着,眼里点点亮光终于汇聚成形,一滴滴清泪顺着两颊缓缓淌下,在月华中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 楚郁鞅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拂去她的泪珠,低声说:“不早了,你修炼这么久,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儿该去上玄门了。随珠令应时而感,这月十五,我们翼王宫见。” 庄姝猛然醒悟过来,柔婉的面孔竟现出一丝歇斯底里的表情,眼神决绝,缓缓摇头道:“你不能走。” 楚郁鞅无奈地说:“庄姝,你别这样……” 庄姝忽地直起身,搂住楚郁鞅的脖颈,楚郁鞅竟被逼得退了好几步,直接抵在另一棵树干上。庄姝紧贴在他胸前,半仰着头,樱唇中缕缕醇香迷了他一脸。他的无奈中开始夹杂伤感,仍是说:“庄姝,你别这样……” 庄姝星眸迷蒙,清泪洒满楚郁鞅的衣襟,眼神凄婉得令一弯弦月都潸然。她不发一言,缓缓向楚郁鞅清润的双唇凑过去…… 下载免费阅读器!! 旧爱新欢 2 - 玄鹤记 - 凌朵尔 二人沿着长长的山路前行,没多久,就已走在宽敞的街道上。无数光束从苍穹尽头洒落,在烟雾蒙蒙的半空交错成网,将街道两边古老蒙尘的宫殿拉出长长的影子。随着空旷回响的脚步声,他们身边和身后的景物不断发生静谧而奇特的变化,从古城变为峻谷,从荒原变为碧湖,甚至有一刻,他们行走在一片无天无地的虚空中,古城的倒影悬在他们头顶。所有这些变化,看上去都自然而然,仿佛是从一面镜子穿进另一面镜子,而脚下的路却始终为同一条。 楚郁鞅边走变问:“这么多年,你都没回去过?” 庄姝叹气道:“想回去还不简单,每年谷雨,上玄门直接与那边相通。” 楚郁鞅不语。 庄姝接着说:“回去做什么?哪里对我来说不一样呢。” 楚郁鞅扭头,认真看着她柔婉恬美的侧脸,目中泛起怜惜,道:“你是个好女人,值得有人对你如珠似宝。” 庄姝笑笑,有些自嘲地说:“现在的人,又何尝不是对我如珠似宝?我对他说,我想要他的心,他也会立刻剖出来给我。” 楚郁鞅摇摇头,呈现出一丝难得的烦躁之色:“庄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庄姝点头:“我知道,你是说,我该找一个真心喜爱的人,与他相伴一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作践自己。” 一边说,眼角就有大滴泪珠滚落。 楚郁鞅顿住,扳过她的肩,双手盖在她不堪一握的肩头,脸上全是无奈:“庄姝,你是个奇女子。妄我自付聪明,却从来都看不透你。从你出现在燮王宫,我就看不透你。听明河说,松乔本是让你去翼王宫,你还因此受了责罚。” 庄姝泪眼朦胧,唇角却微微上扬,如倾世舞姬在霓裳曲收尾时那滢澈一笑,颠倒众生,却蕴满骄傲和倔强:“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左右不了我。” 楚郁鞅被她的笑容感染,有一瞬沉静,眼底淡烟漠漠,等回过神,不禁露出一丝诧异:“庄姝,我记得,你在玄谷时不是这样。你是个聪明绝顶,却既腼腆又谨慎的女孩。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承认当初看走眼,你确实对明河有情义。” 庄姝愉快地笑起来,明眸皓齿:“人是会变的,曜景。” 楚郁鞅若有所思:“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到一个人。” 庄姝不经意地问:“谁?” 楚郁鞅脸上竟泛起浅浅的红晕,几次欲开口,最终却摇头道:“是个好看又奇怪的女孩子,还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木蝴蝶,可惜已经死了。” 庄姝这一刻的神色无法描述,黯然中夹着淡淡的欣悦,好奇地问:“是你喜欢的女孩子?” 楚郁鞅想想,诚实地点头:“是。” 庄姝沉默片刻,转身继续前行,问道:“为什么没同她在一起?” 楚郁鞅有些怅惘,亦有些自责:“因为一些原因。其实,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再度回想,当初的阻碍并非不可跨越,只是因为年少时,对事物轻重缓急的排序存在错误,比如,我总以为教主之位对我来说才最重要,因此导致了‘有缘无份’的错觉。等意识到这种错误时,又已经沧海桑田,心里已种植了其她的影子,正确,只针对她人,留给她的却是收不了尾的错误。你说,我是不是亏欠她太多?命运对她不公平。” 庄姝眼看着这清朗和悦的男子渐陷入沮丧,温言安慰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享受过分的公平,有人承担彻头彻尾的不公平,但并非绝对,关键看你怎么选。比如我,我宁愿选择适我愿的不公平,一辈子卑微地等待和迎合,也绝不选择不合心愿的公平。” 楚郁鞅何尝不知她这话的意思,眼里的怜惜更盛,却也掩不住一点敬佩,再次说道:“庄姝,你是个奇女子。” 说完,又阴郁下来:“她那时还小,可能并不擅长选择。若有机会成长,大概会发现,当初的选择并不正确。就像我会发现,教主之位对我来说并没那么重要一样。可她死了。她还是个孩子就死了,再也没有改正错误的机会。庄姝,糊涂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的罪孽。” 庄姝叹气,再不言语,两人已立在一座海边悬崖上,墨黑色的海水在脚下奔腾呼啸。庄姝的手臂缓缓挥动起来,舒缓优雅,如微风过处的一池荷叶。海水开始绕着一个处盘旋,飞舞如巨盾,漩涡正中心,深深下陷的海水渐变得晶莹透明,淡淡的星光月华流转其间,并迅速在半空搭建出庞大空旷的殿宇。壁画绚烂的藻井下,翩然生出一只玄裳缟衣的鹤,随着海潮起伏悠闲而舞,清逸洒脱,似流天之云。 鹤翅一次次招展于眼前,两人的衣袖和头发高扬起来,转瞬即逝的鹤羽光华中,总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从庄姝面颊上淡淡扫过,素淡中隐着一线难以言说的情思。 楚郁鞅微笑道:“他喜欢你。” 庄姝亦是微笑:“这么多年,只有我,时不时来看看他。” 她轻轻感慨:“他其实是你最大的敌人,却与你生命相通。我看着他时,就会确定,你总有回来的一天。” 鹤翅更舒展地挥舞,便露出翅根处一道若隐若现的裂纹,青蓝色的光彩从中泻出,似柳絮深处一带细细的清流。 楚郁鞅指着那裂纹,说:“等那里修补好,你会回家吗?” 庄姝突然露出孩童般的茫然:“等那里修补好,我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楚郁鞅轻笑起来,充满爱怜:“庄姝,你一点都没变。那时在燮宫遇见你,我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说,我都不需要你了,你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庄姝重复一遍他的话:“等那里一修补好,你都不需要我了,我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说完又若有所思道:“大概,我真的该回家看看了。我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家。” 下载免费阅读器!! 旧爱新欢 3 - 玄鹤记 - 凌朵尔 再看一眼白鹤,庄姝纤长的手指慢慢内收,白鹤和宫殿随之变得透明,虚幻,直至与海风空气融为一体。海水重新铺展开,浩浩汤汤流向天际。刚刚那瑰丽一幕,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遥望海天之间的雾岚,喃喃道:“曜景,我们走吧。” 说完,双臂再度挥开,却是虚实不定,交错如斑驳树影,感觉快如倏电,却又在细节处有杨柳拂风的柔缓。最后迎空一展,状如祈雨的巫女,海面再度破开,条条裂纹绘成巨大的牡丹图案。清光从牡丹花瓣中崩现,在半空层层搭建,重重贯连,终形成一条曲折回环的透明隧道,从他们身前一直延伸到郁亮的牡丹花蕊中。隧道里,缕缕玉色光晕飘摇不定,似万千幽灵妖艳起舞。 庄姝的眉心刚舒展开,猛地又紧蹙起。楚郁鞅同时一怔。 寒风夹着飞转的流霰从视线尽头席卷而来,迅速在隧道中掀起一场弥天大雪。风雪过处,玉色光晕凝为姿态扭曲的琼枝,泛起清寒的光芒,交错成一道繁华而冷厉的怪异盆景。不时有冰块断裂的喀喀声从远处传来。 楚郁鞅满目疑惑,庄姝却眼神闪动,暗暗露出几分不自然的表情。 楚郁鞅沉吟道:“不应该啊,若非三元幻影里有巨大力量出现,幻城自动防御,怎么也不会把上玄门封住。” 庄姝犹豫道:“是不是随珠令的缘故?” 楚郁鞅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依我先前的感觉,随珠令并无这么大的威力,不过现在的情形,除了随珠令,也想不到其它了。” 庄姝颔首:“大概随珠令的威力,真的超过你我预期,如此,我们对水制泽就多了几分把握。” 眼底刚有点喜色,立刻被忧虑覆盖:“不过,现在我们怎么出去?” 楚郁鞅只盯着冰霜覆盖、琼枝杂乱的隧道不语。 她小心翼翼地说:“上玄门被封,门中流衍的严冥之气为至寒之物,一入经脉,必伤内里,用属玉丹可以护体。” 楚郁鞅蹙眉反问:“属玉丹?” 庄姝解释:“原本属玉丹都封存在玄谷,但明河五年前拿过来一粒。” 说完再次露出微笑,与先前的恬静不同,却是含着明显的暧昧。 楚郁鞅竟也露出相同的暧昧笑容,并将那三分暧昧两分戏谑之意蔓延到语气中:“五年前,那小姑娘才九岁吧。” 庄姝再也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渐渐就捂着嘴,变成前仰后合。 楚郁鞅忍俊不禁:“他从小就是外冷内热,最爱故作严肃。” 说完,又收起笑容,望着隧道尽头飞散的流霰,语气同眼神一道变得悠远,充满感怀:“他是个有耐心的人,他的等待绝对值得。等一个人长大,就跟等一朵花开放一样,都是美妙的过程。” 庄姝的笑容慢慢褪去,面容变成一朵忧伤的海棠花,睫毛闪动,竭力挡住眶下的点点晶莹,点头附和:“确实是美妙的过程。” 说完转身欲离开:“属玉丹在那小姑娘身上,应该还没化开,我去给你拿过来。” 楚郁鞅牵住她的手腕,让她娇躯一震,却听楚郁鞅温柔地说:“不必了,庄姝。若现在从那小姑娘身上取出属玉丹,相当于半途而废,以后再想给她复用,恐怕会多出很多难处。那是明河的梦想,我怎能轻易夺人所爱。” 他抚抚她忧虑的脸颊,安慰道:“放心吧,你知道我的修为,严冥之气伤不到我。没事的,我带你走。” 庄姝仍是不放心:“这月十五,就得去夺水制泽,你真的会没事?” 楚郁鞅笑起来,充溢着一种对孩童的宠溺,耐心劝解:“对我都不放心?轻重缓急,我全有分寸。若明知受不住严冥之气,我宁愿晚些日子去夺水制泽,也绝不会走上玄门。” 说完,双臂一展,一袭珍珠白的宽大长袍已从头蒙到脚,只留精巧的下巴在外。而庄姝,已被他严严实实裹在长袍内。 庄姝尽力露出头,做最后的关照:“曜景,千万记住,出去之后,一个月之内不可碰寒凉之物,尤其冷水。否则遭严冥之气噬体,会伤得严重。” 楚郁鞅点头了然:“明白,出去要坐月子。” 庄姝噗呲一笑,道:“我记得你从前喜欢游泳,记住,一个月之内万万不许。” 楚郁鞅露出为难的神色:“我真怕走路不小心掉河里。也怕仇家突然出现,将我扔到河里喂鱼。” 下载免费阅读器!! 旧爱新欢 4 - 玄鹤记 - 凌朵尔 楚郁鞅回到药王谷的庭院时,立刻被一种奇异的气氛吸引。 他耳廓动了动,就像蝴蝶起飞前的微微震翅。 其实何须用耳朵,他叹气。庭院里弥漫的淡淡的氤氲,几乎与阳光照耀下,漂浮于空气中的尘埃别无二致,却足以让他心知肚明,一颗心颤了又颤。 他顿了顿,不再犹豫,大踏步往那扇门前迈去。 门从里面锁住,但于他来说,有门无门全一样。他好像没经历任何动作,门便静悄悄地对他开放。 他正好挡住门外的光线,因此房间内依旧朦胧不清,所有事物都像泛着黯白光晕的影子。他看见晦暗中的唯一一亮,就是圆桌上仰躺着的洁白稚嫩的身体,但也只是间或一闪,很快就被宽大的衣袖覆盖住。 淇滺只有上半身使劲后仰,被搁在桌面上,这让她看上去像从腰部被折断一样。一头长发散开,流云般铺展在身下。双臂抬起,小拳头置于脸颊旁,像孩童睡觉时惯有的姿态。不同的是,她的手腕被另一双清瘦的手掌握住,牢牢紧贴于桌面,看似在制止她可能发生的反抗。 欧阳论思俯在她颈项间,心醉神迷,对门外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沉迷一会儿,放开淇滺的手腕,捧起她粉蝶似的面颊,顺着纤巧的眉梢往下亲吻。淇滺的双臂得到自由,略略挣动一下,便腼腆地移到欧阳论思的后背,隔着衣衫慢慢揉搓,生涩得有些僵硬,却充满诚意。 楚郁鞅清冷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烦躁,掩于长袖中的手指不经意地舞动一下,就听见细微的咯吱声穿透浓稠的空气扩散过来,随即便是淇滺“哎呀”一声尖叫。 圆桌凭空塌陷,淇滺在摔落的途中,被欧阳论思稳稳接住,脊背贴着他的手臂,后脑勺枕着他的手掌,像极大人掌中的初生婴儿,这让她觉得好玩。再想想刚发生的事,再看看自己毫无遮拦的境况,又羞窘到极处,忍不住嘤嘤笑起来,小肩膀一耸一耸。 但笑了一会儿,发现欧阳论思既无回应,也无扶起她的意思,只与她保持一个半跪,一个仰躺的奇特姿态,表情古怪。她隐约觉得,他在对她使眼色,但看不真切,不禁有些不耐,娇嗔道:“你傻啦?” 欧阳论思仍旧不语,略往大门方向偏偏头。 淇滺愣一愣,随即又笑起来:“锁着呢,你这个胆小鬼!” 说完想了想,眼睛猛地瞪大,紧张地问:“你什么意思?药王谷还能有贼?屋粱上?” 楚郁鞅轻咳了一声。 然后皱皱眉,为即将发生的事稍稍头痛了一下。 一声骇叫几乎掀翻屋顶,惊得庭院里树叶呼呼下落,楚郁鞅只觉一股飓风扑面,脸旁的头发都扬起来,不禁躲闪似的将头偏移一个小角度。瞥一眼欧阳论思呆若木鸡的背影,楚郁鞅几乎体会到他耳窍中震裂般的剧痛,心里便多了点畅快,眼中那丝烦躁褪尽,看上去比以往更彬彬有礼。 淇滺本来置于欧阳论思后背的****手臂,迅速收到他胸前,紧紧缩成一团躲在他的屏蔽之下,只恨自己不够渺小。她手忙脚乱地躲闪时,骇叫并未中断。弹指功夫,欧阳论思就已头昏脑涨,眩晕欲吐,只觉比小时候练功练岔了还难受一万倍,一时竟忘了处境上的尴尬,只专心致志地应付那可怕的骇叫,但终究敌不过,只能开始哀求:“滺滺,好滺滺,你停一下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先停一下好不好……” 他试图去捂淇滺的嘴,立刻遭到剧烈的反抗,脸上都狠狠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痛。淇滺一边不要命地捶打他,一边却又极力寻求他的庇护,恨不得缩成一只小老鼠藏到他手心里。她既蛮横凶狠又惊慌无助,让欧阳论思束手无策,再想到身后的楚郁鞅时,竟觉得不算最棘手。 拉拉扯扯的一幕,被楚郁鞅尽收眼底,他那朗月似的眸子里辉晕灼灼,似绽放了无数重烟火。看到精彩处,优美的唇角泛起微笑,掩着拍案称奇的冲动。 终于等到叫声慢慢小下去,淇滺已完完全全蜷在欧阳论思怀里,没了轮廓。楚郁鞅温和地叫一声:“欧阳公子。” 欧阳论思想扭头,但立刻被淇滺拽住衣襟。他突然有些庆幸,淇滺的手一直被他按着,而他则忙着欣赏那无限佳丽的胴体,没心思顾及自身,才令他们保留下唯一一点镇定的资本——他的穿着几乎没怎么乱。他暗暗捏了把汗,万一他没按淇滺的手…… 他看看散落一地的衣服,鼓足勇气,艰难地扭头,对楚郁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犹豫着说:“楚先生,能不能请您先……” 他有些说不下去,而楚郁鞅也毫无听他说话的意图,又唤了一声:“欧阳公子。”比第一声更和煦。 欧阳论思只能再回头,淇滺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已从原本的粉红变成雪雪白,脸上涕泪横流,惊悚狼狈之态,让他心疼得快滴血。他又猛一个转身,用背影挡住淇滺,声音大了一点:“楚先生,她吓坏了,您能不能……” 楚郁鞅仍是在后面的话未出口时,平静地回一句:“欧阳公子。” 他看着欧阳论思,目光柔和而疏淡,如流淌着淡漠阳光的冬日天空。欧阳论思与他对视片刻,很快萎顿下去,沮丧地再度回身,将淇滺拥在臂间,开始耐心安慰。 但话还未出口,淇滺就像知道他的心思似的,猛烈地摇头:“不要,你不要走!” 她泪眼朦胧地看他,充满乞求:“你不能走……” 她不说理由,只是一遍遍重复,你不能走。欧阳论思开始痛恨,为何窗外不来一道雷电,直接劈死自己。他一边语不成调地小声安慰,一边不动声色地挥动手腕。散落在地的衣服跟听到召唤似的,井然有序地跃到他手中。他极力凝定心神,控制发抖的双手,还时不时挡开淇滺乱挥的胳膊,折腾半天,终于完成那道难过登天的任务。淇滺基本能见人了。 但淇滺好像更惊恐,缩成更小一团,抓着他的胳膊嘤嘤哭泣。 他无可奈何地再转向楚郁鞅,恳求道:“楚先生,我能不能,先带她去……” 楚郁鞅微笑一下,略欠身,隐约做了个好走不送的手势,再次唤道:“欧阳公子。” 欧阳论思彻底崩溃,用力将淇滺一抱,令她骨头都发出咯吱轻响,在她耳边一字一顿,诅咒发誓般开口:“滺滺,你放心,你放心,我晚一点会来找你!” 说完一咬牙,扯出被淇滺拽紧的衣衫,中了箭似地从楚郁鞅身边窜出了门。 下载免费阅读器!! 旧爱新欢 5 - 玄鹤记 - 凌朵尔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房间沉寂下来,只有淇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绕着房梁打转儿。楚郁鞅仍旧挡在门口,屋内光线晦暗,淇滺抱膝蜷缩的身影,像团小小的烛火。 楚郁鞅静默不语,盯着她良久,突然发出淡淡的“哈”一声笑。 淇滺豁然抬眼,不明所以地瞪着她,渐渐的,面上的难堪和悲愤一点点化去,只剩下无休止的恼怒。她目光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你笑什么!” 楚郁鞅对上她的目光,又马上移开,看向欧阳论思消失的方向,微微点头,像在自言自语:“不错,不错。” 淇滺怒到极点,却也忍不住好奇:“什么不错?” 楚郁鞅仍看着那个方向,沉吟道:“不错,竟然还走得了路,走得还不慢。” 淇滺发白的小脸瞬间变得紫红,像被人一把捏住脖子的鹅。她动动嘴,只觉嘴唇和舌头麻得跟生嚼了一把花椒一样,最终半个字也发不出来,却也不愿就此服输,就那样梗着脖子,怒瞪楚郁鞅。 楚郁鞅回过头,兴致勃勃的双眼,带了三分认真:“我原以为,他既有那种胆量,就算我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也绝不会认怂。” 淇滺看他侮辱欧阳论思,气恼又加一层,脸上的红色冲到眼睛里,眼球变成两颗红钻石,映得泪珠都泛起血光。她呼吸急促,浑身发抖。 楚郁鞅却更加怡然,也更有兴致,像沉迷在一段丰富多彩的笑话中,不愿轻易抽身:“不过是意乱情迷被岳父撞见而已,又不是偷人,他怕什么。” 说完再看一眼淇滺,便露出绚烂如朝霞的笑容:“原本看他那样子,怎么也像个有担当的人。这算唱哪出,完事了就甩手不管,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你身上。你让我这当爹的,一张脸往哪搁?” 淇滺怎么也想不到,清雅绝伦的楚郁鞅能说出这种污秽之语,而他说出这话时,周身风度依然无懈可击,比远山白雪更高洁脱俗。她的怒吼终于火山岩浆般从胸腔喷薄而出:“你无耻!” 说完一改萎靡之态,从地上一跃而起,也不管楚郁鞅挡在门前,咬了牙朝门外横冲直撞而去,力气之大,竟让楚郁鞅也踉跄后退了两步。 她冲出庭院,胡乱选了条小路,往远处狂奔,直奔到面色惨白,嘴唇发紫,胸中像被铁架子狠狠钳住,一呼一吸俱是扯动脏腑的痛,才猛地又停住。 她看看四周,飞起一脚踹在旁边的小树上,又觉不够,再拾起数块石头,一股脑儿狠狠砸进池塘,看满溏受惊的小鱼四处逃散,便发出一阵冷笑。 笑过之后,心里就开始抽痛,又烦乱又失望。她想到对欧阳论思那莫名的歉意,以及无端端想讨好他的心思,当他愿意接受她,与她温存时,她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可现在全没了,因为那个可恶的人,她和欧阳论思之间的芥蒂再也不可能消除,她再也还不清对他的亏欠。 即使她并不清楚,那所谓的“亏欠”,具体是什么。她心里好像藏着另一道影子,没有实体,没有缘由,甚至对那影子的感觉也是模糊不清,根本无法定义,但她却觉得亏欠了欧阳论思,这真奇怪。 胡思乱想时,身后已有说话声传来,既温柔又关切:“还想着那小子?你要愿意,我可以领你过去。” 淇滺吼一声“滚!”,一个回身,手里的石头就直直砸过去。楚郁鞅不躲不闪,任那石块在胸口绽开一层土花,面不改色,淇滺倒是怔了一下。 她再次吼道:“滚!你这无耻至极的混蛋!” 楚郁鞅笑道:“看你这样子,好像做错事的人是我一样。” 淇滺气不打一处来:“我做错什么了?你自己也说了,又不是偷人!” 她也顾不得脸面,怎么解气怎么喊。 楚郁鞅却有了几分严肃:“说是这么说,可你就算上赶着嫁人,有些事,还是得等到嫁过之后再做。我虽不是出生于礼学世家,可也实在接受不了,只出去散一趟步,回来就已做了外公。” 淇滺喝道:“你也知道礼法?你看看你做的那些事,你就循规蹈矩了?” 楚郁鞅不解地问:“我做什么了?” “你……” 淇滺刚张嘴,突然愣住。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句奇怪的话。她脑中闪过那悬崖边经历的事情,那莲花池子里旖旎暧昧的修炼。她当然是想说那段经历。她记得每一个细节,甚至包括月夜中赤子一般立在他面前。但毫无缘由,那些任何一件发生于其他男女身上,都足以令他们山盟海誓神魂颠倒的事,偏偏就在她心里丧失了意义,变成一幅颜色被抽尽的丹青。 此时,随着脱口而出那句话,理所当然地给那段经历附上“不循礼法”的标记,她突然发现,那绝非一段别无他意的经历,即使她一时也分不清,所谓的“他意”到底是好是坏,是美是丑。无论怎样,那幅苍白的丹青上,已经重新开始流淌颜色。她感到殷红的花,青绿的石,五彩的鸟在心底绽放和鲜活,传递着脉脉情义,令她产生久违的激动和亲切。她无法想通,为什么自己冰凉的皮肤下,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战栗。 她听见楚郁鞅轻唤:“滺滺?滺滺……” 声音柔和如月,也带着月的淡淡怅惘。 她回过神,眼里雾气散尽,又变得凌厉而恼怒,冷笑道:“你做了什么?你那个原配夫人,是怎么拐回来的?还有,你几岁就与女孩子偷食禁果了?你竟有脸来教训我!” 楚郁鞅那一丝不可名状的怅惘也迅速消退,变得比之前更从容,更嘲讽,笑容也更迷死人:“还别说,你说得还真有点道理。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看着瞠目结舌的淇滺,接着说:“我只是奇怪,我擅长的其它东西,剑术文学,琴棋书画,我殚精竭虑都教不会你。这一样,怎么我不教,你就无师自通了?那个词叫什么?天赋。从前我一直奇怪,怎么世上还有你这般,没有任何天赋的人存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你看你现在,不是厚积薄发,一鸣惊人?有女如此,我这做父亲的,死也该瞑目了。” 他任淇滺的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如此反复,像交替进行着燃烧和冻结,悠闲地转身,面对满池锦鳞游泳,充满赏玩乐趣。看一阵,又自顾自开口:“但你还是差了点火候。我虽放浪,好歹女孩子肯为我死心塌地,我也算没白来这世间一遭。可你看看那小子,天啦,我才疏学浅,真不知怎么描述。你就算模仿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也得模仿得像,哪段戏文里这么说,翻了墙钻了芙蓉帐,说没影就没影了……” 他说得尽兴,一点也没意识到淇滺像只愤怒的猫,满腔仇恨却悄无声息地靠近,猛然一声嘶吼炸响:“去死吧!”,他刚反应过来,淇滺就已用足吃奶的力气连冲带推,“嘭”一声水花高溅,他的惊叫还未出口,一口泥腥味十足的凉水就已灌进肚子里。 下载免费阅读器!! 旧爱新欢 6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看着楚郁鞅落水,其实也吃了一惊。以楚郁鞅那神鬼侧目的本领,她原已做好胡乱踢打一番就被他挥开的思想准备,想不到事情竟如此合她心愿,顺利得过分。 但她隐隐也有些理所当然之感。楚郁鞅说过,她是他的克星。她在五岁时,就用一剂再普通不过的蒙汗药,将这百毒不侵的人生生蒙倒。 缓过劲之后,报复的快感就迅速压倒了其余情绪。她津津有味地欣赏楚郁鞅在池子里挣扎,刚冒出头想呼救,立刻就是“咕噜”一口水。折腾半天,终于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滺滺,救我!” 淇滺跪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看了一会儿,又变换成屈膝半仰的坐姿,双臂撑着地,脸正对着树枝间的太阳。酥风拂面,她披散的长发缕缕扬起,伴着楚郁鞅痛苦呻吟的旋律,闭目尽情享受日光浴。 在他起起浮浮数十趟之后,淇滺终于懒洋洋地开口:“你散了一夜的步,肯定筋疲力尽,好好洗个澡,放松一下再出来吧。” 楚郁鞅冒出水面的脸已变成青灰色,淇滺只瞥一眼,又移开目光,继续闭目养神,好像在自言自语:“你还问别人唱哪出,你这是唱哪出呢?你不会游泳吗?你刚刚其实说漏了一点,我不仅在风流韵事上有天分,在游泳上也很有天分。都是你教的。你怎么教会别人,自己却忘了呢?你其实没忘,但你这会儿就是不会,你知道为什么吗?那个词叫什么?报应。或者天谴。你刚刚说的话天理不容,上天在惩罚你呢。我要是救你,不就是公然与天作对?” 她丝毫不知道,从楚郁鞅落进池子的那一刻,就有万千蛇蜈在啃噬他的皮肉,沸腾铁水在浇熬他的骨髓,被淬得血红透亮的铁钉铜钩在他五脏六腑中狂捣乱捅。 她说着话,心里的快感慢慢散去,不禁疑惑,自己怎么又不高兴了。想想一个上午发生的惊心动魄的闹剧,以及楚郁鞅那些不带脏字的污秽之语,既觉得匪夷所思,又有种说不清的空虚感。似乎有些本来握于手心的事,说溜走就溜走。比如欧阳论思的温存,再比如,楚郁鞅从前的千依百顺。 她又无奈,又惆怅,还夹着淡淡的畏惧之意,唯独再也体会不到愤怒。她看一眼逐渐平静下来的池塘,只觉浑身精气都被抽空一般,心力憔悴,便默默拍拍裙衫上的尘土,起身开始往回走。 走了几步,猛一顿,这才隐隐意识到,好像真有些不对劲。她仍有大部分心思认定,离经叛道的楚郁鞅是在装死,至于为什么装死,就不是她能解释。若她能解释,就不叫“离经叛道”了。但残余的一点心思,却让她如同大冬天跌进冰河里,浑身瞬间冷痛到麻木。 她迅速回头,就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池塘已无动静,却不见鱼群汇聚,一缕缕奇异的血丝从水底升起,在水面扩散成紫黑色的大花。 淇滺的眼睛被刺了一下,隔了片刻才感受到锥心的剧痛。她小声念叨一声“君瑟”,随即这两个字就破喉而出,她一边惨叫一边往水面扑过去。 她说得没错,游泳是她从小学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且学得相当不错。在水中转几个圈儿,就看到悬浮于一边的楚郁鞅。她没怎么费力就抓到他的手,将他牵至岸边。可当楚郁鞅的上半身俯在池塘边的草丛中时,她却再也无法有任何进展。她拼尽骨子里的力气,也无法将他完全拉上岸。 她看看楚郁鞅青灰色的侧脸,伸手替他揩尽口鼻中尚未干涸的血迹,探探他气若游丝的呼吸,天塌地陷的末世绝望让她暂时忘了尖叫或大哭。她茫然四顾,不见人迹,更加不知所措。 等到察觉楚郁鞅的皮肤烫如碳火时,她才再度激动起来,她抓起他的手,哭喊了一声:“君瑟……” 喊完才意识到楚郁鞅根本听不见。她生平首次面对听不见她说话的楚郁鞅,一种被推进坟墓的惊悚感击得她眼冒金星,头皮像被生生撕裂。她在自己的牙齿打颤声中捏捏楚郁鞅的肩膀,似乎在道别,便转身往一条路冲去。 下载免费阅读器!! 旧爱新欢 7 - 玄鹤记 - 凌朵尔 潇翊在那陌生的世界度过了极其辛苦的一段时光。 他原以为,当初静淞给他的折磨已经到了极致,但与那黑衣人相比,真是望尘莫及。他不止一次起过偷偷离开的念头,但只是偶尔一现。且不说他根本不知怎样离开,就算知道,有怎会因修炼辛苦而灰溜溜地逃走,想想也觉丢人。 再说,黑衣人虽想着法子给他罪受,但他的修为却是一日千里,先前内里那炁神归根之感更进一步,他几乎以意为剑,意念一动,便能上至无上,下至无下。掌中那玉色光华逐渐形成一个特殊的符号,像一团火焰,细看又似一只青铜小鼎。光华一耀,与四面屋宇中透出的清辉盘旋交错,便在海棠枝叶间汇为各种形似璇玑图的精密图案,契合得几近天衣无缝。 光束从藻井顶部的莲花中心泻下,洒落在海棠树上时,璇玑图的四面便再泛起层层七彩极光,顺着随之挥来的蚕丝飘然而下,在他身边杨柳般摇曳起舞。他摒弃隐形之剑,将掌中玉色光华迅速化作妖娆的常青藤,温柔却密不透风地缠绕倏忽靠近的极光。“嗤嗤”声响起,如同火星落入油锅,轰然腾起的烈焰将他团团围住,他亲眼看着肢体一寸寸变得焦黑,直至化为烟末与他的躯干脱离。焚身之苦消失后,火焰褪尽,清光重现,他在一种涅槃般的神圣感中陷入昏迷。 黑衣人在身边与静淞对话:“还不错,基本能走最后一步了。” 静淞的声音狂喜:“哥哥是说,他已经过了,可以经过血池?” 黑衣人沉默点头,静淞眉间的欣悦消失,也沉默下来。 良久,她再度开口,却充满忧虑:“哥哥说的是真的?一入血池,就得以最珍贵的记忆做交换?” 黑衣人没回答,却突然问:“你是希望,他忘掉你,还是忘掉别人?” 静淞愣住,她没想到黑衣人轻而易举地看穿她的矛盾。 最珍贵的记忆,她是希望自己占有这一席之地,再被他彻底忘却,还是希望自己于他,从来都无足重轻,却能与他长相厮守? 她痛苦地摇摇头,哑声道:“哥哥,都听天由命吧!” 青玉殿宇,空阔而冷寂,风声水雾穿堂而过,碧纱飞舞在黯白天光下。 潇翊面对温柔如水,又妖艳如鸢尾的静淞,既心醉神迷,又带着淡淡的疑惑。 从来到这个地方开始,静淞对他体贴备至,远胜以往,却无论他怎样要求,也拒绝与他有鱼水之欢,只是耐心向他解释:“翊,万灵力量巨大,这些力量都是远古之前汲取的各种反噬力,可说全为戾气,你现在与之接触,虽修为猛进,却如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走火入魔,便是万劫不复。” 说完抚着他又委屈又无可奈何的脸,跟哄孩子一样:“翊,来日方长,等度过这一段,你还怕我不补偿你?” 好在潇翊沉迷于日进千里的满足感中,并未过多纠缠。 但今天,从回到他们居住的这青玉殿开始,静淞就似忘了之前那些劝解。潇翊在意乱情迷中朦胧睁眼,不解地问:“不怕万灵了吗?” 静淞嘤嘤低语:“当然怕,可有些事,比万灵更可怕。” 潇翊更不解:“还有这种事?” 静淞难过地说:“当然有。比如,你会忘记我。再比如,你从未记住过我。” 第二天,潇翊在万灵中的海棠树下,见到静立的黑衣人。 现在并非花季,海棠花却在一夜之间盛放。没有风,黑衣人的长发却纠结飞扬在半空,与轻盈下坠的殷红花瓣弥漫在一起。 他不说话潇翊却感到一股特殊的严肃气氛。相处多日,他已对黑衣人存在一点师长的尊重,见此情景,恭敬地说一声:“请兄台指点。” 黑衣人不知为何,发出一声冷笑,让潇翊摸不着头脑。 笑声一住,黑色长袍就同头发一道飞扬起来。即使这样,潇翊也完全看不清他的脸。长袍下黑雾弥漫,随着倏然而起的大风,奔涌为不断扩散的漩涡。广漠起伏的山川林海随着漩涡飞速旋转,在潇翊眼前慢慢铺展开。潇翊神思恍惚,仿佛从纷纷下坠的海棠花瓣中看见许多熟悉又模糊的事物。 一股虚空的力道在他背上一拍,他便像断线风筝一样往那漩涡中飘去。黑衣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又像隔了万里之遥:“将之前的心法,从头开始演练,不可有半分差错,我说停下才能停下!” 说完又阴郁地加了一句:“出了错,你陪我死!” 潇翊不敢怠慢。周身又凉又滑,像被冻在一块豆腐里,眼前只见茫茫黑雾,雾气中不时传来一两声凄厉怪叫,仿佛不慎堕入无间地狱。偶有海棠花瓣盈盈飘落,带给他一分慰藉之意。 他开始按黑衣人的指示运行真气。没一会儿,先前的凝肃和压迫感便丝丝消散,他渐渐有种漂浮云端的惬意。海棠花瓣从眼前拂过时,他轻松地伸手接住,便觉缕缕暖意从心口溢出,柔柔淌入脉管,再点点滴滴从手心皮肤泌出,融进海棠花瓣中。花瓣泛出光华的一瞬,他产生一丝清凉的轻松感,好似身体里某些微妙的物质被抽走,因此有了一步一步迈向新生的欣悦。 微小的恐惧来自于一种奇怪的步伐。在那步伐里,他走的每一步都不像是自己的,他走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走在她的呼吸中,走在她的幻想和感觉里,以至于他分不清,行走的是他还是她。 他看见她纤巧的侧影从窗边流过,又远远出现在视野正前方。她手中的灯笼火光微茫,将她映成滋生于月光的某种小灵物。 他看见她像水中倒映一样错落消失,又变成和风细雨在他心底摇曳,渐渐的,也化为一缕缕暖意从心口飘出,往那遗忘的终点逶迤而去。 他猛地骇叫一声,如同被毒蛇咬住手心,拼命将海棠花瓣挥出去。黑雾尽头传来一尖叫:“哥哥!他怎么了!” 被他断去的心法,开始直接回响耳边,语调微细,却像峻谷钟罄,直敲进他心底。他听出那声音并不来源于他,身体却在不自主地照话中提示运行,就如被蛊虫控制一般。 他眼看着那提着灯笼的小身影变成袅袅雾气,从他掌心飘散,凄苦地悬浮在半空。他看清她明亮的眸子里泛起的惊恐,无助地对他伸出双臂。他在心痛和绝望中竭力伸手去挽留她,却觉一举一动都不受控制。 他不停地低呼:“滺滺,滺滺……” 岸边的静淞,面色凄凉,自嘲似地对黑衣人说:“看来,我还真的多虑了。” 黑衣人暂时停下咒语似的念叨,转身面向她,看不见表情,却被那松懈的姿态透露了心中的怜惜,他摇头道:“不必介意,他生性风流,只是把那个女孩看得比你重要罢了,不代表心中没你。” 静淞的笑容似凋零的辛夷,苦楚中夹杂一丝不甘:“哥哥,我也是神部的人,为何要如此。只怪我当初年少气盛,不听哥哥的劝。我总想,助哥哥夺得教主之位,才是我此生唯一的念想。” 静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发泄得太过,伤了最亲的人,更是悲从中来,使劲摇头,像小女孩一样哭泣起来:“哥哥,哥哥,我并不是怪你,你依然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只是怪自己不争气,任人作践,连自己都作践自己……” 黑衣人叫一声“小虞”,刚欲靠近,满池黑雾突然有散开之势,飘飘悠悠下落的海棠花瓣开始在半空盘旋,越积越密,环成年轮状的大圈。 静淞花容失色,惊道:“哥哥当心,他竟有反击之力!” 下载免费阅读器!! 旧爱新欢 8 - 玄鹤记 - 凌朵尔 此时的潇翊,并无任何章法可言,只是单纯要留住那道浮于半空的身影。他在心里认定,绝对不行,哪怕死在这池子里,也绝不放她走。 这么想的时候,就听见静淞的惨叫传来:“翊,不许胡闹,你会死的,会牵连哥哥的!” 潇翊突然腾起一股怒气,并一发不可收拾。巨大的毁灭欲望让他在池子里腾跃如文鱼,骇浪随着他的身形翻滚席卷,黑雾化为一道道咆哮直上的蛟螭,又在半空相互缠绕交错,狂躁地往四面蔓延,很快就与地面的怒涛遥相呼应。 黑衣人长袍下的黑烟亦是喷薄沸腾,汩汩汹汹,随着双臂展开浮起,仿佛一道汪洋大河在他手下诞生。潇翊身边不断有闪电垂直劈下,劲风激转,洪澜云回。他的手臂穿过雷电和飞沫,一次次探往虚空的半空。 你不能走,他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你不能走。 静淞声音已完全嘶哑,如同被撕裂的锦缎:“翊,我求你了,放过哥哥吧,你会害死他的!” 潇翊周身开始变白,像生出一层光滑的壳,壳上很快又裂开细细密密的纹路,万千碎片从他皮肤上剥离飞散,透出柔嫩如新生植物的血肉。轻微的细绳被绷紧的声音从血肉中传来,有什么东西在争先恐后地断裂,细小的血流纵横交错,在他身上绘成一幅壮丽的山河画卷。 他在剥皮抽筋的痛楚中绽放出第一丝微笑,他的指尖终于探触到久违的柔滑感,脆弱如兰花瓣。那温软的触觉迅速从手指流淌到胸腔,他又听到小石子投进涟漪中心,激起的那小小的羞怯的尾音。他笑得无比欣悦,我终于又抓住你了,你这丛林深处的小女巫。 静淞看着眼前一幕,慢慢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移向右边的屋宇,抬头仰望片刻乌云奔涌的半空,手臂便同黑衣人一样张开,素色纱袖雨丝般融进黑烟渺茫的空气,身体随着逐渐上浮的海棠花瓣一道离地而起。满月的光华从她身体中诞生,羽毛般洒满优雅回旋的青瓦朱墙。片刻之后,屋宇渐变得朦胧,从廊柱开始,一寸寸化为清莹透亮的水珠,在月华中纷飞起舞。 静淞整个身体都变得殷红剔透,比玛瑙更灼艳。空中水滴在她的牵引下分分合合,不断凝聚为各种形状,细看这下,竟均为人形。地面传来黑衣人的暴喝:“小虞,你疯了!你要放出‘烛九阴’保护这小子,再把反噬转到自己身上!你疯了!” 静淞的声音冷静而清冽:“哥哥,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没有退路了!” 黑衣人的吼叫几乎带着哭腔:“小虞,你这傻丫头,我说拉这小子垫背,只是吓唬他,怎会真让他死。快停下来!听到没有!傻丫头!” 静淞笑得凄艳:“我不希望他死,但更不希望哥哥有事。哥哥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说话间,楼宇中某一扇漆雕小门轰然洞开,窗帘瞬间碎成丝丝缕缕,无数暗绿色的形似章鱼触角的条状物伴着刹那流泻出的璀璨星河,径直游曳至水滴当中。仿佛有急骤激烈的琴声凭空响起,水滴随着那惊心动魄的节律大开大合,不同的人形汇聚又湮灭,夹杂着万千幽灵空洞的私语声。 琴声慢慢低下来,现出雅致宽舒之意,水滴汇成的人形也不再散开。同黑衣人一样,透明的长袍掩住整个身体,露出轮廓硬朗而灵动的下颌。长袍长发随着越来越委婉的琴声,飘舞如天边流云。他转向艳红欲滴的静淞,唇边隐现一缕邪美的微笑,再随陡然拔高的商音猛一转身,长发在半空掀起一圈流动的漩涡。他顿了顿,便直冲向黑雾中挣扎的潇翊。 银光从潇翊周身泛起,淋漓的血肉中重新生出光滑如玉的皮肤,破碎的血脉精确无误地融合和衔接起来。一张绝美而陌生的脸缓缓沉入他脸颊下。潇翊有一瞬的恍惚,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但很快又清醒过来。他的手臂再次探出,平稳地握住那只咫尺之隔的小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替她擦净满脸泪花,欣喜地告诉他,没事了,你依然在这里。 所有这些动作,都在他心里完成。她依然在他心里。 黑衣人已停下动作,呆呆看着半空中悬浮的静淞。她在那声陡然拔高的商声之后,便失去意识。黑衣人见她呈站立姿态沉睡于殷红光华中,双手交错置于胸前,像一双洁净的蝶翅,长发海藻般裹住全身,睡容安谧如婴儿。 他看了一会儿,转向池子里同样陷入昏睡的潇翊,手指僵硬地动动,又收回袖中,声音疲惫不堪:“我很想杀了你,但我心疼小妹。你害死了她,但我仍旧不忍心拂她的心愿。” 他沉默一会儿,接着说:“算了,就这样吧。幻影的门今日正好洞开,你自己回去吧。‘烛九阴’在你身上,就暂时送给你,过一阵子,他自会回来。” 说完便羽乌般跃起,黑袍延展,化为遮天乌云,池水在笼罩下迅速退却。天空飘起一场细雨,海棠花瓣上积起一层水雾,纷纷坠落,地面很快就覆了厚厚一层。他在朦胧烟雨中拥住半空沉睡的静淞,又小心落往地面。静淞乌黑的长发和素白的衣裙铺满海棠花瓣,随着黑衣人一声低哭,几片落瓣扬起,在她面孔上方缓缓回旋,似在进行一场静默的花葬。 潇翊开始顺着一条白茫茫的深井下坠,他还处在重寻回那小女巫的兴奋中。他为自己刚经历的殊死一搏感到极度骄傲,怀着一种悲壮且强硬的心态,想,我用性命换回你,你终将只属于我一人。 落地的一刻,他有些喘不过气,茫然四顾,有似曾相识之感,却又想不起来。回想前几天的事,只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而现在正处在梦境边缘。 他目光定住,然后便看见令他至死也不敢相信,却浑身骨骼为之融化,血液为之沸腾,心神魂魄为之湮灭的奇特一幕。 光影斑驳的林**上,洁白的小身影径直飞奔而来,姿态轻灵优美如小鹿。阳光在她发顶投下一圈淡红花环,长长的裙摆在身后划出精致的弧线,秀气的喘促声与林间的画眉浅唱融合在一起。 他尚在神思迷糊之际,她已一头扑进他怀中,依赖之态,如同攀附于巨木的葡萄藤。她嚎啕大哭,不停的地唤他:“表哥,表哥……”’ 他眼角也开始湿润,很快就同她一样语不成调。他拼命搂紧她,恨不得将她整个身体契合进自己体内。他一边喃喃低语:“好滺滺,我的滺滺……”,一边至悲至喜地想,上天终没有负他。 她仰起脸,像晨露深处绽放的桃花,抽泣着说:“表哥,表哥,求求你,快救救君瑟,他快死了……” 下载免费阅读器!! 旧爱新欢(9) - 玄鹤记 - 凌朵尔 潇翊帮淇滺安顿好楚郁鞅之后,自己随即晕了过去。 伯燮先生带着陆离,正欲诊治楚郁鞅,一看潇翊的境况,忍不住好奇,便先去替他诊脉。 “真奇怪,”伯燮先生皱着眉,感叹道:“真奇怪。” 淇滺虽为了楚郁鞅心急如焚,但也担忧潇翊,急忙问:“表哥怎么了?” 伯燮先生放开潇翊的手腕,再仔细看看他的面色,表情倒从容,只是疑惑不减:“也没怎么,就是虚,就像空着肚子一口气跋涉了八千里路一样。老夫真想不通,他这阵子倒腾什么新鲜事去了。” 淇滺这才意识到,昨天来药王谷时,只有欧阳论思和陆离迎接,并未见潇翊。 但她现在没心思追究这个,一听伯燮先生说潇翊没事,松口气的同时,也更加急切。 伯燮先生看出他的心思,将潇翊交给陆离,便踱到楚郁鞅床边。 这次面色凝重下来,将一屋子的空气都牵出千斤重量,压得淇滺心口剧痛。她战战兢兢地问:“他怎么样?” 伯燮先生并未回答,只打开药箱,看似不经意地施了几针,楚郁鞅额上就有了一层细汗,胸腔起伏几下,好像舒了口气。 伯燮先生一边收拾针灸,一边摇头叹道:“凡事有利就有弊。不事修为的人,怎么出得了这种状况?” 淇滺哭哭啼啼地问:“他怎么了?” 伯燮先生竟笑起来,说不出的慈爱:“本来只是受了点风寒。” 淇滺不解:“他看上去很严重。” 伯燮先生点头表示认同:“也不知他修炼了什么,总之是与常人不太一样,这个就不好解释了。说得简单一点,就好比你身体里只有一条小溪,他身体里却是汪洋大海。邪气入体,在你,不过是溪岸破了个口子,水溢出一些而已,在他,却是江河决堤,生灵涂炭。所以说,凡事有利就有弊。” 淇滺重复一遍:“与常人不太一样?” 伯燮先生也不再过多解释,只是反问:“若一样,游泳能游出性命之忧?” 淇滺陡然一脸红,抽泣得更厉害,使劲摇着头说:“我不是故意推他下去的,哦,不是,也不是不是故意,我只是没想到……” 这混乱不堪的话语,伯燮先生并未放在心上,很快打断她,慎重叮嘱:“他伤得不可谓不严重,从现在开始,施治用药,必须严格遵医嘱,不可有丝毫怠慢。” 淇滺哪敢违抗,头点得跟捣蒜一样。 伯燮先生又说:“我会安排人过来照顾。” 淇滺愣了一瞬,立刻急道:“不用不用,我照顾就可以。” 伯燮先生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面红耳赤。伯燮先生目中的严肃褪尽,目光变得慈爱且含笑:“小姑娘,你会照顾人?” 淇滺又羞又急,却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会,当然会。我,我从小与他相依为命,他生病了,都是我照顾。” 说完脸上几乎快燃烧起来。 伯燮先生见此,也不强求,关照一句:“有人会来送药。”便打了个哈欠,收拾好药箱,施施然往回路踱去。 大门关闭的声响像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将淇滺抽出三分清醒。她立刻有些捶胸顿足,懊恼地想,自己扯那弥天大谎做什么。她宁愿相信,他们在空华城养的那只叫“木耳”的猫会照顾人。 奇怪的是,即便如此,她仍不希望此时有外人过来。 她收敛心神,努力保持镇静,便开始思来想去地回忆小时候生病时楚郁鞅为她做的事。可楚郁鞅做的太细致零碎,她急切中反倒寻不出一件轮廓清晰的事。等脑子都开始发疼时,才瞥见楚郁鞅额上的汗珠,终于豁然开朗。 她慌慌张张跑去打了一盆温水,等奔回床前时,一盆水已洒了一半,从衣襟到裙摆都湿得像淋过雨,但她毫不在乎,甚至还相当轻松,她终于有事可做。 等她用湿毛巾擦拭楚郁鞅的脸时,那份轻松便荡然无存,心里像压了无数碎石。她在某一刻曾自己早些时候说的那句话,“你看看你做的那些事,你就循规蹈矩了?”。她再度回忆那悬崖边发生的,某些细节浮现出来,她从中感受到一些撩人心虚的温情,如同秋日湖水里静静流淌的月光。借着这些零散的温情,她终于有了几瞬的睿智,就像有澄亮的流星迅速从脑海中划过,让她看清一些飘忽无定的事物,让她感受到一些根植于血脉的牵连。她的指尖几乎要探触到一些谜底,比如,一直存在她心里,让她觉得自己亏欠了欧阳论思的那道影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所有这些思绪都是倏然来去,就像灯烛里爆出的灯花,只听见“噗啦”一声响,尚未回神时,那点亮光就已消失无影。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又产生之前的别扭感,她一遍遍地质问自己,你哪来的无耻呢,他分明是父亲啊。 这种模糊不清的矛盾,让她越来越疲惫,手里开始拿捏不稳,好几次湿淋淋的毛巾直接落在枕边或床单上。她听见自己的呜咽声盘旋在房间上空,与残灯投在墙面上的阴影一道颤抖不止。她又把毛巾浸了几遍水,双手却抖得无力拧干,只能任水流淌在楚郁鞅的脸上和手上。她绝望地想,自己真是一无是处,什么事都能做得一团糟。 她终于不再挣扎,将毛巾扔回盆里,俯趴在楚郁鞅胳膊上恸哭起来。哭着哭着,困意袭来,她也无心挣脱,顺从地阖上眼。迷糊之际,又觉得心里空空的,便躺上床,伏到楚郁鞅胸口,却又感觉身下的床单寒湿透骨,下意识地翻个身,直接从楚郁鞅身上翻到床的里侧,再在他胸口伏好,终于一切妥当,她已人事不知。 她在睡梦中一直听到“噗噗”的踩雪声,听到头顶传来急促而悲怆的喘息,以及混在喘息中的人语:“就剩我和你了,我带你走……” 她哭得鼻子被堵死,只能张嘴呼吸。 她是在一声悠长的叹息中醒来,感觉有手臂紧搂着她,一只手在她头顶顺着长发抚摸。她心里一阵狂喜,却贪恋那怀中的温暖平静,因此没有马上仰头,亦没有出声。 只听楚郁鞅叹着气道:“你小时候生病时,我彻夜无法阖眼。等我病了,你反倒睡得比我还香。天理何在啊!” 淇滺小声说:“君瑟,我也帮你做了一些事,我只是累了……” 楚郁鞅“哦?”一声,接着叹气:“你好歹该帮我把外衣和鞋脱掉,把被子盖上。你再恨我,你不能趁我生病时往我枕上和床单上淋水。还自己把干的地方占了,特意把我死死挤在水里。我从前怎么教你的?做个仁慈的姑娘。” 淇滺一下笑出声来,对楚郁鞅说:“去我房间吧。你这里又赃又乱,我实在呆不下去啦。” 说着便跳下床,寻出一套干净清爽的衣衫递给楚郁鞅,在一旁看着。 楚郁鞅一动不动,说道:“我是病人。” 淇滺想想自己先前对他天理不容的“照顾”,也觉出惭愧,却不知怎样才好。 楚郁鞅说:“你可以闭着眼。” 她觉得有道理,一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便闭上眼,开始在楚郁鞅身上摸索。 楚郁鞅叹道:“你这样,到明天中午也换不好。” 淇滺又睁开眼,懵懂地看他。 楚郁鞅语重心长地教道:“从前看过的就不用闭眼了,遇到没看过的再闭也不迟。” 淇滺的心跳猛一阵加剧,却也同时茅塞顿开,心想,他说的也有道理,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就这样,终于顺利帮楚郁鞅换好了上衣。 楚郁鞅提醒道:“你可以闭眼了。” 淇滺听话地闭上眼,又开始摸索,却冷不丁被楚郁鞅一把抓住手腕,沉寂一会儿,才听他说:“算了,我不相信你。你又不付钱,我可不想吃亏。” 躺到淇滺柔软干爽的床上,二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此时已到傍晚,霞光从窗格透进,将半边房间晕成温淡的红。晚风清凉,吹起楚郁鞅的头发,又拂过淇滺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睛。 楚郁鞅低声说:“对不起。” 淇滺的眼泪一下就冲出来。她想不通,自己何来如此委屈。其实楚郁鞅之前说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话,她早忘到天边去了。 楚郁鞅又重复一遍:“对不起。” 淇滺痛苦地摇头:“君瑟,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不能跟你走得太近,不能有男女之想,那让我不舒服。可我也不能离你太远,那更让我难受。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一些事,我既害怕永远也想不起来,又害怕突然想起来。更何况,我现在有了欧阳大哥,我不想、也不能亏欠他。君瑟,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楚郁鞅皱着眉说:“男女之想?这是你自创的名词?” 淇滺哭着一拳擂在他胸口。 楚郁鞅叹了口气,突然亲吻她的头顶和额头,这让她有些局促,有些疑惑,却又有无法言明的依恋。楚郁鞅低低的话语伴随好闻的松针味,绕着她每一个毛孔打转:“滺滺,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是我未来的妻子。” 淇滺被他握着的右手,指尖略略动弹一下,坦诚地点头:“记得。” 这句话同他们共同经历的所有事物一样,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变成一种不可解的东西,一种人类文字和情绪诞生前的奇特符号。 楚郁鞅小心抬起她的下巴,直直与她对视。淇滺的目光陷进那片温柔深广的蓝,便觉蒙蔽的内心又有了刹那一现的清明,脸颊泛起两片娇怯的粉红。 楚郁鞅认真地问:“这句话,现在给你的感觉,是不是又不太一样?” 淇滺困惑地点头,困惑中又夹着三分欣慰,两分忧虑:“是不太一样。君瑟,这真奇怪。” 旧爱新欢(10) - 玄鹤记 - 凌朵尔 突然响起敲门声,淇滺马上想到伯燮先生嘱咐过,会遣人送药过来,急忙披衣出屋。 来人是陆离,也不进屋,只在门口关照几句,就转身离开。 食盒两层,上层是粥,下层是汤药。也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保温效果极好。淇滺喂楚郁鞅慢慢吃完那碗粥后,汤药没有半分变凉。 楚郁鞅吃得出奇的慢,几乎是一粒粒嚼着米。淇滺端粥的手臂都开始发酸,却见楚郁鞅眉心有犹豫,细看还夹了丝不安,好像遇到什么难事,心里又忐忑起来,问道:“君瑟,你怎么了?” 楚郁鞅笑了笑,答道:“没事。” 那笑容却有些勉强,说话也似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吃完粥,歇了两盏茶功夫,淇滺小心地端来汤药。正要用汤勺舀时,突听楚郁鞅唤她:“滺滺?” 淇滺抬眼关切地问:“怎么了?” 楚郁鞅眉间的不安更明显,眼神也开始慌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滺滺,你先把药放下,我有些话想说。” 淇滺急忙将药晚搁回食盒,紧张地问:“什么话?你怎么了?” 楚郁鞅却说:“没事,我就是想看看你。” 淇滺脸一红,但很快发现楚郁鞅看她的目光也似心不在焉,便有些摸不着头脑。对视一会儿,她再端起药,说:“先吃药吧,再不吃就凉了。” 楚郁鞅再次挡住她拿汤勺的手,愣了片刻,才说:“滺滺,我还想再看你一会儿。” 淇滺看他遮遮掩掩的眼神,终于领悟到什么,眼底浮现出笑意,声音出奇地温柔:“君瑟,你可以一边吃药一边看我,也可以吃完再看我,我又不走。” 说完,一勺药已伸到楚郁鞅唇边。 楚郁鞅露出濒死的恐慌,盯了那药好久,闪烁道:“我想,滺滺,我想,我已经全好了。” 淇滺说:“张嘴!” 楚郁鞅咬紧下唇,梗着脖子,满脸涨红地瞪着淇滺,僵持一会儿,说:“我要喝水!” 淇滺不依不饶:“吃了药再喝水,一喝水更吃不下药了。这是从前你教我的!” 楚郁鞅又说:“我饿了,我吃点东西。” 淇滺叫起来:“你刚吃过粥!” 楚郁鞅的声音更大:“我一天没吃东西,一碗粥能吃饱吗?我吃完东西就吃药。” 淇滺想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便放好药,跑到外屋取来一块栗子糕。楚郁鞅尝一小口,又说:“我要吃玉露团。” 于是淇滺捧来玉露团。 他又说:“我要吃芸豆卷” 淇滺再想想,跑出去拿了个大盘子,每样点心放上一块,一齐托到楚郁鞅面前。 楚郁鞅每样尝上小小一口,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有几样他几乎只在唇上碰了碰,却也能嚼上一株香功夫。等所有点心都从他嘴边过了一遍,淇滺终于端出依旧热气腾腾的药碗,他瞳孔开始收缩。 他在淇滺炯炯有神的注视下,下了好几次决心,终于一闭眼,以一种横刀抹脖子的决然一口咽下汤勺里的药汁,可紧跟着就是一声骇叫,像只突然被人踩住尾巴的猫,额上的碎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淇滺被吓得手一抖,差点将药碗落在床上。 他边呛咳边用手在口鼻前拼命挥动,像猝然闻到什么极刺激且恶心的气味,对淇滺大吼:“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这么恶心?蜂蜜,你去给我加蜂蜜!” 淇滺被他的反应吓住,便有些怔怔的,嚅嗫道:“陆离说了,加过蜂蜜……” “胡说!”楚郁鞅捶着两边的床板,怒发冲冠:“胡说!他全是为了骗我吃下药!这种伎俩你小时候我用得少吗?蜂蜜,去加蜂蜜!” 他边说边把身体歪向撑着床板的那只手臂,另一只手则死死按着胸口,眉心锁成一团,脸色悲戚得随时能滴下眼泪,好像那一小口药化成一把利剑,刺穿了他那颗脆弱的小心脏。他痛苦地咬牙切齿:“蜂蜜……” 淇滺稳稳地尝一口药,小声道:“君瑟,我发誓,我小时候吃的药比这个苦一万倍。我那时可什么都没有,既没有点心,也没有蜂蜜,只有你拿着棍子守在旁边。” 楚郁鞅立刻放开捂着胸口的手,蹭一下坐直,又开始擂床上的被子:“你找棍子去吧!你打死我我也不吃!” 淇滺的目光开始在房中四处搜寻,最后定在外间书桌上,那里搁着一把镇尺。 楚郁鞅眼神一缩,却还是固执道:“蜂蜜,你把蜂蜜拿过来我就吃。我发誓,你把蜂蜜拿过来我就吃!” 淇滺终于依了他。 第二口药刚入口,楚郁鞅迅雷不及掩耳地舀了满满一勺蜂蜜塞进嘴里。淇滺吓得大叫:“君瑟!你疯了!你会把自己腻死的!你会胃疼的!你的牙会掉光的!快把罐子还给我!” 楚郁鞅死死捂着那蜂蜜罐子,用一种“敢抢我就死给你看”的凛然目光瞪着淇滺。 最后淇滺在楚郁鞅狼吞虎咽吞蜂蜜的声音中开始疑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吃药的间隙用蜂蜜去味,还是在吃蜂蜜的间隙用药漱口。 折腾半天,终于安静下来。天已黑透,庭院中水浴清蟾,叶喧凉吹,花草似浅浅敷了层水粉,清醇的香味随月光一起从窗格流淌进房间。楚郁鞅轮廓分明的面孔,在时明时暗的光线中显出一种静谧却遥不可及的意味,像隔了数道轮回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淇滺心里淡淡的不是滋味,那种人今千里的古怪感觉再次劈头盖脸压下,不禁握紧楚郁鞅的手,委屈万分地说:“君瑟,我还是难过。从离开那悬崖,隔了这么多天,我还是难过。你说,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说完又忍不住带了气:“我喜欢欧阳大哥,你硬要拆散我们。你就是想让我一直做你心事重重的小姑娘,好让你总是有保护我的成就感。你自私透了。” 这话哀婉至极,也刻薄至极,楚郁鞅却似没领悟到后一层意思,话中充满自责:“对不起,滺滺,我是个混蛋,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一顿吧。桌上有镇尺。乖,不要手软,就像你小时候我打你一样。” 淇滺忍不住笑起来,使劲在他胸口捶一拳,气恼道:“你觉得自豪对不对?还拿出来炫耀。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楚郁鞅一把抓起她的右手,不轻不重地在掌心拍一下,认真地说:“我记得是这只手,用我一直使用的那把镇尺,并且一点都没省力。天啦,难怪你现在对我心存芥蒂,哪来这么狠心的爹,你是被虐待大的。” 淇滺已笑得浑身发抖,又是拳打脚踢又是嗔怒,好不容易再次安静下来,就听楚郁鞅道:“宝贝,陪我出去走走吧。” 淇滺一下瞪大眼,将头摇成拨浪鼓,果断阻止:“不行,你还在生病。伯燮先生说了,你不许离开房间。” 楚郁鞅唤的那声“宝贝”,对她来说,竟全无突兀感,她从头至尾也没发现异常。 她话音刚落,便神奇地发现,自己已挽着楚郁鞅的胳膊,行走在庭院外的小径上。 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君瑟,你不听劝,病一加重,就要吃很长时间的药。” “什么?”楚郁鞅一声惊呼,竟吓得双腿发软,一下俯到淇滺肩上。淇滺这时候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一股力量压向她,她在承重的同时,又好像被托了起来,好像那压力是双向的。她踉跄两步,再回头时,庭院已远在视线尽头。 楚郁鞅一边慢慢踱步,一边哭丧着脸说:“我不想吃药,我已经全好了!” 就这么慢吞吞地走两步,淇滺发现周围已是全然陌生的山谷。她紧盯楚郁鞅,嘴都合不拢。 楚郁鞅终于粲然一笑,理理她腮边的头发,得意地说:“好玩吧?” 淇滺有一万个不解。 楚郁鞅了然,解释道:“别怪我藏着好东西。让我想想,嗯,大概是你十三岁时,我刚学会的。不过你那时心心念念都是安歌,哪有空睬我。” 淇滺不好意思地笑笑,脱口而出:“你小心眼!” 楚郁鞅坦诚点头:“对,我是个醋坛子。” 淇滺一下子被逗乐,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就同那声“宝贝”一样,她也没觉得这话突兀。 两人接着散步,这时的旅程就开始让淇滺捉摸不透。她好像走在一个镜中世界,又或是走在一道梦境里。身边天风浩荡,远处云海翻滚,仔细一看,就是从前那座悬崖。行至悬崖边,刚欲闭眼飞身向下,幽淡的植物香味传来,抽芽结蕾的桃树林遍满整个山谷,杜鹃啼鸣在清蓝天幕下婉转回旋。没走几步,广阔的山谷已回望不见,他们开始沿着一面山坡下行,山下松柏成荫,掩着围成四合院的青瓦高墙,墙内一座朱红色大殿,斑驳蒙尘,菩提树遮挡的庭院正中,青石围成一方水光朦胧的池子,几片白兰花瓣漂浮在水面,池中传来悠远的鲸鲵鸣唱。 等到星光璀璨,他们沿一棵冲天古木周身环绕的精致木梯缓缓攀登时,淇滺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古木灰黑的树干、碧绿的枝叶均被星光镀成透亮的银色,便似冰雕玉琢,枝叶间漂浮不落的雪花漾漾起舞,在夜色中闪现月华般的光泽。地面万物已遥远如隔世,他们离暗蓝天空越来越近。 淇滺在惊讶过后,就有了一种苏醒与沉睡相交替的奇特感觉,这让她泛起更深一层的惊讶,声音也变得恍恍惚惚:“君瑟,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喜欢不断造梦。你想让我变成一个稀里糊涂的姑娘,你就能任意控制我的想法。” 楚郁鞅的目光透过枝叶,直盯着漫天繁星,眸中也变得星光迷离,仿佛同淇滺一样沉入梦境,含糊地答一声:“哦?” 淇滺边回忆边说:“我突然记起,小时候你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楚郁鞅被唤回一点神智和兴致,再次“哦?”了一声。 旧爱新欢(11)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便开始详述: 你说,很久以前,有一对男女,他们很相爱,可是他们被下了诅咒,一个人的心是一块冰,另一个人的则是一团火,互不相容,接近则死。男子是巫师,他不停修习能破除诅咒的方法,却总是失败,最后,大概是上苍可怜,竟让他万念俱灰之下有了新发现。他有了造梦的能力,在造出的梦境中,他可以和心爱的女子毫无阻碍地相处。他们沉迷其中,花好月圆,流连忘返。 但造梦却是一件极耗心血的事,男子害怕与心上人分开,一直不肯收回法力,最终心衰力竭,无力回天。他看着心上人在梦境中灼灼明艳的脸,不解轻愁的微笑,心痛如刀绞,终于痛下狠心,与魔鬼做了交易,用他永世轮回中转世为人的机会,换回那个梦境不间断。他留给心上人一片永不凋谢的世外桃源,平静地烟消云散。 女子有一天在花林中醒来,见不到心上人,还以为他故意逗她,便有意置之不理。这一沉寂就沉寂了好久,等她发现事情不对时,急忙翻山越岭,跨越梦中所有山川和河流去寻找他。 奇怪的是,大概因为男子离开已久,她在寻找的途中,竟没觉出过多的害怕和痛苦,好像那场相爱已被隔在前世。她也感到藕断丝连的感情,也觉得心里被抽空似的发疼,但所有这些,总是如在雾中,没有实体。她一次次对着草地、河流和天空哭泣,可是她觉得不是为失去,而是为遗忘,是遗忘带走了她对他的回忆,那本该是她所剩的唯一的珍宝。而到最后,她连这遗忘本身也忘了。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寻找,为什么哭泣,为什么遗憾。她看看漫山遍野的枫树和斛树,火红的树叶在夕阳下几乎要燃烧起来,她心里一动,隐约记起曾经有一颗心也是如此燃烧。她终于放走对他的最后一丝感觉,茫然地离开梦境。 女子回到现实世界后,平静地嫁人生子,与夫君相亲相爱,举案齐眉,没几年,已是儿女绕膝,一家人尽享天伦。只是偶尔午夜梦醒,会觉得心里若有若无地发疼,就像血脉里种植的一丝细线在轻轻牵拉,她听到其中怅惘的叹息,伴随一种悠远的吟唱,好像试图对她诉说什么。她走到庭院,会发现花草树叶,明河稀星,纤云月光,还有树丛间的鸟儿,水池里的小鱼,都与白天不一样,他们好像都被赋予了某种灵气,依恋却忧伤地看她,试图对她诉说什么。夜风一起,风中好像隐着一双眼睛,她顺着漆黑的眼仁往深处看去,就看到漫山枫树林和斛树林,渐渐化成熊熊燃烧的火焰。 有一年春天,女子随夫君去寺庙祈福,路过榕树下的池塘,不觉被其中的鱼群吸引。那鱼群遍体金红,大的足有一人长,踊跃翻腾,几乎能飞起来。就在她忘神的瞬间,一带殷红从眼前倏然划过,随即又落入池中。 她的双目一阵灼痛,再看向池中时,就见一片金红色的正中心,立着一条正红色的大鱼,那红色潋滟欲滴,比鲜血比玛瑙更纯透。大鱼黑亮的眼睛盯在她脸颊上,令她有种皮肤层层飞离身体的错觉,好像这具身体并不是她,现在的这个她并不是她。但真正的她又是什么,又在哪里,她无从得知。她听到那丝来自血脉的悠远吟唱,却又想不清另一头牵于何处。她在突然兴起的仓皇中,从大鱼的眼仁里深深看进去,便看到炽热的火焰。 她隐约记得,那是一颗带给她无尽温暖,能令她那颗冰冷坚硬的心脏融化的心,她曾在那颗心的拥抱下接近死亡边缘,但那是怎样凄艳无暇的死亡。她在明灭闪烁的记忆中百感交集,有一瞬,她甚至恨那颗心的主人,他断绝了她心满意足死去的欲念,让她蒙昧地、空落落地游荡在人世间。但所有的爱恨都只是刹那一现,她依然只看得见当下,即便如此,她也不愿轻易从那大鱼的眼仁里离开。 她从他眼里看见层层铺展、叠叠绽放的蓝天草地,山川河流,亭轩花树,好像一重重看不见的门在对她打开,她感觉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风吹过她的衣袖和头发,让她既有死亡的悲,又有新生的喜。 她抬头,看见菩提树和榕树叶子在阳光下朦胧闪耀,她听见他们说,我的冰雪姑娘。她听见满空流动的阳光和风都在对她说,我的冰雪姑娘。 淇滺说完这个故事时,发现自己脸颊旁的头发已像被水洗过一遍,贴得皮肤痒痒的难受。她刚想伸手去拂,楚郁鞅的手指就已轻轻拂过。他没去擦拭她的泪珠,却将指腹贴在她清凉的唇上,小心摩挲,就如对待一颗润玉。 枝叶间悬浮的雪花突然变成琉璃,在静夜里叮当作响。 他不知何时已从背后拥住她,将侧脸贴在她头顶,低声说:“我的冰雪姑娘。” 他在淇滺的低泣声中,自责地说:“这都怪我,我尽给你讲这些忧伤的故事,让你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姑娘。早知如此,我该换成布娃娃和小熊的故事。” 淇滺被逗笑,却又哭得更难过。 “唉,好姑娘,”只听楚郁鞅低语:“你担心我也会因为造梦而心衰力竭?不会,不用担心,我不是巫师,我的好姑娘。” 淇滺果断地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你当然不是巫师,这世上哪里存在让你束手无策的事?” 楚郁鞅好笑又好奇地问:“那你担心什么?” 淇滺想了一会儿,才说:“君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和那个女子很像。我们都善于遗忘,却不自知。” 楚郁鞅贴在她唇上的手指一滞,声音就变得微微沙哑:“好姑娘,你想起来了?” 淇滺一笑,有说不出的颓唐之意:“君瑟,这么容易就想起来,就不叫善于遗忘了。” 楚郁鞅将脸埋进淇滺发间,淇滺感觉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他是因为激动还是伤心,却听他说:“没事,我的宝贝。你只要隐约意识到,曾经有些事,后来被你忘记。这对我来说,就已足够。” 淇滺抬头,看见星光一点点消退,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心里一急,脱口问道:“君瑟,君瑟,我记得你会变出很多东西,远比现在多。” 楚郁鞅放开她,声音恢复轻快:“宝贝,你往四处看看。” 淇滺听见呼呼的风声从脸颊旁拂过,带着清新的咸湿味道,皮肤上好像沾满小水珠。她四面环顾,古树雪花已不见踪影,天空却更加暗蓝澄透,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借着光彩烁烁的星辉,淇滺看清身边林立的礁石。 海潮声入耳,她踩着柔软的海沙,欢快地往海水中奔去。 立在海面时,她又突然顿住,身体剧烈一抖。并不是因脚底传来的清脆感——那万顷海面竟是一块完整的墨玉,星河倒影流淌其中,就像另一面天空。 淇滺从那透明的墨蓝中,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慢慢浮现。 她痴痴蹲下,手指在海面一点,嘤咛一声,粉紫色的霞光从指下绽开,迅速向四面浸染开去,霞光中散散点缀金红或鹅黄的星星,碎钻般滟滟闪烁。 淇滺眼看着那面孔越来越清晰,怔怔地说:“君瑟,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对父亲的事情很感兴趣。” 楚郁鞅同她一道蹲下,手指在霞光中一荡,澄澄雾霭便开始盘旋扩散,雾霭正中,青冥浩荡不见底,仿佛为即将上演的画面留出庞大舞台。 楚郁鞅伸手一抚她的发顶,关切地说:“你若还感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全告诉你。” 淇滺漆黑的脑海里立刻划过一连串事物,死去的孩子,心痛欲绝的另一个“淇滺”,楚郁鞅剑尖闪烁的殷红光彩,还有一些,更为可怕,却失去完整性的记忆。她明亮的眼底掠过一抹惧色,立刻被楚郁鞅捕捉到。 楚郁鞅叹了口气,手指回收,海面重变得明霞灿烂。 淇滺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说:“君瑟,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父亲的事情,又不感兴趣了。” 她看一眼沉默的楚郁鞅,定定心神,接着道:“君瑟,已经过去的事情,就放手吧,好与不好,它们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一直陷在往事的僵局里,我如何确定,哪些事哪些人对现在的我来说才最重要,又怎样去走以后的路?” 楚郁鞅看了她一会儿,温软的目光清冷下来,缓缓摇头:“不,滺滺,你完全错了。” 他不顾淇滺脸颊微红,接着说:“你的话没错,但你做的事,却与你的话完全相反。你不是放开往事,正正相反,你被往事束缚,心中充满恐惧,因此选择全盘放弃。你放弃了那些原本对现在的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和事。” 他突然变得痛心疾首,再次摇头道:“滺滺,这都是我的错,怪我从前对你太宠溺,有求必应。从小到大,你种的花开得不灿烂,就把一整盆都送人,让我找新的种子,你养的小鱼死掉一条,就把一整缸都放生,让我捕新的鱼苗,你的衣裙配饰,有一点点不引人注目,就叠进箱底,让我买新的。你是个被宠坏的姑娘。你又自私,又怯懦,又追求完美。你不知道,我们总有一天要学会,带着往事烙下的瑕疵苟且过活,即使是我,也免不了那份苟且。” 淇滺听到自己的牙齿扣击音,和心脏重重撞击胸壁的声音,她不知这份激动的起源是什么,羞耻,畏惧,还是心悦诚服。 楚郁鞅靠近一点,重将手抚上她的头顶,眼里的清冷消失,目光像被水洗过似的明亮,海天之间的星光投进他眸中,泛起明黄烛火一样的温暖,他恢复成宽容而体贴的男子,他的劝诫庄重而充满抚慰之意:“滺滺,我并非让你改过。我说了,那都是我的错,所有后果都该由我来承担。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请求,我想请求你,如果错了,就一错到底。一错到底的错,有时候就不再是错,而是缘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千万不要半路回头,就如你父亲一样,在矛盾中过一辈子。你就算不勇敢,我也希望你做个果断的姑娘。果断,其实也是一种勇敢。” 淇滺终于在咸腥的夜风中,嗅出诀别的味道。她这时才明白,楚郁鞅为她造出如此美妙的梦境,并非想像那故事中的巫师一样,将她一辈子珍藏其中。他只是在以这种方式跟她告别。 撕心裂肺的不舍从何而来?她想,莫不是和每个即将离开父母嫁入夫婿家的女孩儿一样?她只是害怕和亲人之间,别时容易见时难。是吗?不是吗?她在痛苦和挣扎中找不到任何答案,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漂浮在凉湿空气中:“君瑟,我想,我和欧阳大哥的事情,我该再好好考虑一下……” 旧爱新欢(12) - 玄鹤记 - 凌朵尔 照顾了楚郁鞅一天,第二天,也到淇滺自己的治疗时间。 出门前千叮万嘱,老实在家休息,不许乱跑,伯燮先生会亲自过来诊治。另外,记得吃药。 尽管她心里清楚,最后那句话说了等于白说。她昨天黔驴技穷,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只能捏着他的鼻子直接给灌进去。今天大概还得跟昨天一样。 陆离领着她往一个地方走,没多远,她便分辨出,就是第一次去的那个诊室,心里不禁一阵紧缩。她也分不清,是尴尬,还是激动。欧阳论思清秀文静的脸逐渐浮现在脑海中,只隔了一天,好像已分开数个春秋。她深吸一口,终于确定,自己在想念他。 进了暗道,淇滺听着空荡荡的脚步声在暗道里回响,再一侧头,不偏不倚,正发现陆离盯着自己。她微微脸红,却又发现那目光别有深意,绝非不经意打量,或者喜爱,或者欣赏。那目光说不上柔和,顾虑中夹着一星半点的肃穆。 沉寂片刻,淇滺感觉一颗心像悬在胸腔外跳动一般,突听陆离问:“你喜欢你表哥?” 淇滺一头雾水,慌忙使劲摇头,不停地否认:“不,不,没有的事……” “那就好,”陆离竟然又说:“那就好。别去喜欢你表哥。” 淇滺瞠目。晦暗中看不清陆离的表情,只见一双幽亮的眸子微微发光。他再次嘱咐:“喜欢楚郁鞅,或欧阳论思,别去喜欢你表哥。别把我的话透露出去,听见了吗?” 淇滺突然感到一股充满衰亡意味的恐惧,慌乱地点着头,不明所以,却肯定地说:“我知道了,不去喜欢表哥,也不把你的话透露出去。” 陆离奇怪的话语带来的仓惶感,一路伴随她,直到进入空旷的治疗室,再次见到欧阳论思。 一天不见,他好像就清减憔悴了不少。淇滺眼前跃出前天上午在她闺房里经历的事,她没为其中的旖旎之景面红心跳,却径直想到欧阳论思最后惨不忍睹的逃离,他咬牙切齿的那一句“我晚一点会来找你”,她一点都不气愤,只感到无边无际的心疼,心疼中又夹着浓浓的忐忑不安。 她刚想发问,欧阳论思就跟看出她的心思似的,解释道:“听说楚先生病了。我,本想……” 他脸一红,出现说谎说不下去的局促,转开话题:“潇翊病了,我得去照顾他。” 淇滺的眼圈和鼻头都开始变红,横下一条心,快速说道:“欧阳大哥,那天的事情我不怪你,君瑟他,是有些难缠。我真的不怪你,你你,你能不能也别再往心里去。” 她痛苦地发现,自己想补偿和取悦欧阳论思的心思有增无减,即使她在前两天,有数次思想上的清明,几乎碰触到谜底,弄清心中那道挥之不去的影子是怎么回事,即使与楚郁鞅一天半的坦诚相处,让她好像重新琢磨出一些被湮没的事物,但依然无法动摇她固执的想法——她不能失去欧阳论思,她在心里对他有小小的、模糊的背叛,更应该求得他的原谅。 欧阳论思静立片刻,手里变多了一方丝帕,淇滺立马喊道:“不用,你不用……” 欧阳论思唇角抽搐一下,不再试图去蒙眼,却颓然垂下头。 淇滺委屈地说:“你来帮我!” 欧阳论思一动不动,她的声音便大了一些,还夹着少许懊恼,语气也强硬起来:“你来帮我!” 欧阳论思抬眼,目光中竟全是哀求:“滺滺,滺滺,你别这样……” 淇滺的眼泪哗啦滚出来,任那恨意蔓延到眼神和动作中,狠狠扯下衣裙,也不走石阶,直接从池子边缘飞身而下,落地的瞬间却平稳,胳膊被一股轻缓的力量托着。 她仰头看着跪在池边的欧阳论思,泣不成声。 欧阳论思眸中已不见先前那番逃避和挣扎,复变得温顺柔和。他小心替淇滺擦去满脸泪花,爱怜地解释:“滺滺,你知道,楚先生发现我们时,为何我会那般狼狈?我不是害怕,而是心虚。” 淇滺茫然地重复一遍:“心虚……” 欧阳论思平静地点头:“心虚。滺滺,我说过,你可能弄错了。你的这番心意,可能并不想托付给我。” 淇滺吃力地理解他的话,等在心里把每一个字都咀嚼透彻,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一喊出来,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打自招。但她真的奇怪,她心中那丝隐秘的情绪,从来都是变幻无形,连自己都无从琢磨,欧阳论思又如何得知。无论怎样,欧阳论思是再也不会相信她,更不会原谅她。她心里升起透骨的悲凉,便有了一退到底的爽快,表情从惊愕变为平静,一字一句道:“欧阳大哥,我觉得,我应该……” 她想着昨晚对楚郁鞅说的,“我或许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但快要触及最后几个字时,她感觉一颗心仓促地一抖,再一抖,便有了被撕开的痛楚。她的平静瞬间分崩离析,这才意识到自己全无退路,眼前的少年,让她既无法坦然面对,又绝对割舍不下。她毫无办法,只能尽力求得他的谅解,再让他来指引她。她天生就是需要别人指引的人。 她突然极度疑惑,自己昨晚怎么生出了“再考虑一下”的想法,她为这想法羞耻到极处,也惊恐到极处。她死死抓住欧阳论思的手,泪如泉涌,拼命摇头哭喊:“欧阳大哥,欧阳大哥,你听我说,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糊涂……欧阳大哥,你不能跟我计较,你是男人对不对?你不能小心眼……” 欧阳论思一把搂住她,猛烈的心跳声变成庞大的海潮,将她整个人覆盖,几乎令她窒息。她却在生死一线中重新恢复安静,心安理得地阖眼,心想,这也算最好的归路。 二人久久保持相拥的姿态,好像乘着一片树叶小舟,穿过汪洋大海,登上全然陌生却纤尘不染的新世界,将旧事统统留在微茫烟涛之后。欧阳论思同淇滺一样安静下来,眼帘半阖,声音似梦似醒:“滺滺,你确实弄错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弄错,但你真的错了。” 淇滺竟然不再害怕和焦虑,甚至露出宁谧的微笑:“你说过,如果错一辈子,就不是错,而是缘分。” 欧阳论思耐心劝解:“对,是缘分。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用整条性命来换取这种缘分,我想把你珍藏起来。但你不会错一辈子,你总有醒悟的一天。如果到那一天,你已是我的妻子,已与我生儿育女,你该如何自处?” 淇滺更紧地抵在他胸前,似乎想融进那颗热意流淌的心脏。她很快从自己的轻言细语中听出撕心裂肺:“你要离开我?” “不,不”,欧阳论思轻抚她腮边的头发,温柔却肯定地说:“不,我只是退到远一点的位置去等你,直到我变成你宿命的选择,而不是阴差阳错的偶遇。” 旧爱新欢(13)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被欧阳论思送回住处时,楚郁鞅正在午睡。欧阳论思关照几句,就转身离开。 她看着欧阳论思远去的背影,只觉心里一阵阵紧缩、发疼,却始终开不了口去挽留。 她推开楚郁鞅的房门,隔着帐幔看看他宁静的睡容,心里更不好受。 她轻轻退了出去,一到庭院,就不禁愣住。 潇翊听见脚步声,从庭院的梧桐树下回头,虽在病中,仍是丰神如玉。正午的太阳从背后洒来,他逆着光的面庞被渲起一圈银红朦胧的轮廓,平时硬朗利落的线条这时柔和起来,桀骜和嘲讽被去掉,看上去像个美书生。 好久不见,两人相对而立,听见心底淡淡的和风回旋之声。 潇翊面庞上的光晕,很快耀进淇滺晦暗的内心,她雀跃着奔过去,一时忘情,竟不知如何开口,莫名其妙地感叹了一句:“表哥,怪不得传说你身边总围着莺莺燕燕,你真的很好看。” 潇翊粲然一笑,眸中闪烁如玉钻,但他很快又收敛笑容,静默地看着淇滺。梧桐树叶拂动,淇滺的视线正好被摇晃的光束耀了一下,便恍惚感觉到,潇翊俊美的脸上那一抹隐痛和失落。不知为何,她再次想到空华城里与她月夜相顾的白衣公子。她心里抽痛一下,便似一道堤坝决了个口子,眼泪夺眶而出。 潇翊张张嘴,却未吐出字眼,眼里开始弥漫一层薄薄的湿气。良久,才问道:“滺滺不高兴?” 淇滺突然变得惭愧,红着脸摇摇头,小声说:“也没有不高兴。” 潇翊一知半解,却凭本能琢磨到淇滺藏着的心事。他叹口气,覆盖在她肩膀的双手一紧,吓得她眼睛立刻瞪圆。他有些烦乱似地摇摇头,小声说:“滺滺,滺滺,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差点送命。” 淇滺又困惑,又像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心里酸楚更盛,无助地唤道:“表哥……” 潇翊再叹口气,松开双手,携起淇滺的手,不发一言,往庭院外的小径走去。 走了好一段,淇滺才回过神,吃惊又慌乱地问:“表哥,你带我去哪里?我没跟君瑟打过招呼!” 潇翊却不看她,只一味盯着前面的路快步前行,紧紧揪着淇滺的胳膊,淇滺都被带出一点踉跄。他的语气同目光一样坚定,不容辩驳:“去见祖父!你都回来这么久,该见见他了。” 淇滺的惊呼就变成尖叫,拼命摇头,语不成调地反驳,见潇翊不为所动,就变成哀求,到最后,又是焦急又是愤怒又是委屈,低泣一会儿,就变成嚎啕大哭。 但潇翊已飞身上马,将她牢牢夹在胸前,像对待一只刚出生的小鹿。 淇滺哭了一段,筋疲力尽。她同楚郁鞅一样,有午睡的习惯,又经历这番折腾,更是困得睁不开眼,往潇翊胸前一歪,就睡得几乎打呼噜。 一觉睡醒,看看四周,山石蔚然,佳木深秀,青竹喧鸣,泉水潺潺,一路亭台楼阁频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天家富贵一览无余。而她正被潇翊横抱于臂上,踏着溪流中一条石子路前行。 午后的阳光慵懒温馨,但无论阳光如何殷勤地笼罩一脸一身,淇滺也只感到彻骨寒意。她甚至忘了对潇翊的气恼,只是缩在他怀里,正脸紧贴在他衣襟上,像个害羞至极的小童。潇翊越是温言相劝,她越是惊恐难安,最后又呜呜哭了起来。 突听潇翊说:“到了,快看,一点都不吓人。” 淇滺将脸贴得更紧,含糊低哭:“不要,带我回去见君瑟。” 一声轻咳,潇翊轻手轻脚却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放下淇滺。淇滺骇然回头,潇翊已不见踪影。 她被推到悬崖边,无助得快晕厥过去,哆嗦好久,才从低垂的发束间隙,战战兢兢地透出一缕视线。 她正处在一座假山半腰的亭子里,周围绿树掩映,鸟鸣清扬,亭中光影斑驳,亭下流水淙淙。 亭子正中端坐的老者,着朱红色常服,简洁朴素,只腰间挂一块环状玉佩。面孔隐见潇翊的轮廓,但神色庄严,不怒自危,即使仅用长辈的目光打量淇滺,仍让淇滺觉得那目光中含有千钧巨铁,压得她胸口憋闷。 潇翊不在,她失去了求救目标,只能被迫与那老者对视。她看出他眼下肌肉在微微颤动,嘴角也隐隐抽搐一下,平稳搁置在腿上的双手有一瞬青筋乍起,整个人如一张突然被拉圆的弓,一触即发但又极力压制。 淇滺更加手足无措。他嘴唇动了动,终于对她说了句:“你……” 他神色中的帝王恢宏之气竟丝毫未蔓延至嗓音中,那个“你”听上去干哑涩滞,如指尖刮擦毛竹内面。 好在他盯了淇滺一会儿,眼神便和缓下落,再开口却是向着淇滺身后——潇翊不知何时再度出现。他对潇翊说话的语气既慈爱又充满威严:“翊儿,天气尚好,带她去花园走走吧。以后好好待她。” 祖父离开后,潇翊的耳朵就开始受漫长的折磨。小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吃不消。梨花带雨固然动人,他也乐得有怜香惜玉的机会,但阴雨连绵无绝期,有水漫金山生灵涂炭之意,也颇让人吃不消。况且那雨还不是和风细雨,而是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他已已经把压箱底的安慰话都说尽了,最后只能使劲掰开淇滺蒙眼睛的双手,严肃地盯着他,大声训道:“你再哭,再哭,还哭,再哭我要亲你了!” 淇滺一个猛顿,潇翊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被上古洪荒爆发的轰鸣震得倒退两步,像直接被人一锤子锤在脑门上,眼冒金星,面色煞白,回过神来时,只觉胸痛欲吐,连腿肚子都在发软。 他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去捂淇滺的嘴,但马上就悔不当初。淇滺对他,绝不比对欧阳论思更仁慈。不同的是,欧阳论思是痛在脸上,他却是痛在手臂上;欧阳论思是被用手扇,他却是被一口猛咬下去。他一声嚎叫,意识得淇滺毫无松口的意思,急忙去捏她的鼻子,于是小腿上又被狠踢了一脚。 他是在濒死之际回光返照般有了一点注意,呲牙咧嘴地哀求:“表妹,表妹,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去街上玩。你肯定没去过。” 世界终于安静。 淇滺满脸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眼睛却瞬间变得炯炯有神,娇艳的小嘴随之弯成一弧上弦月,两个圆润的小酒窝芙蓉花般绽放。潇翊像直接经历一场从暴风雪到艳阳天的沧海剧变,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脑子又开始发晕。 淇滺一看潇翊再无回应,只当是哄她,上弦月刹那变成下弦月,眼眶里海潮漫堤。哭声刚脱出舌尖,就已被潇翊抱着跃到数丈之外,身后响起一片哗啦啦的树枝断裂和碎草腾飞声。 旧爱新欢(14) - 玄鹤记 - 凌朵尔 翼国与燮昭两国相比,虽兵力不及,但因建国日久,未经历大动荡,一直处于休养生息状态,再加上王室治理严明,可谓政通人和,富庶一方。而昀州作为翼国帝都,更是繁华中的繁华,闾阎扑地,舸舰迷津,街上车水马龙,百肆陈杂。 淇滺从小生长于世外空华城,虽也自成体系,但与昀州风光相比,却少了不止一成新鲜热闹。她只怪来得太晚,已到未时,尽管潇翊一个劲地劝解,晚上灯火辉煌,翠飞红舞,只会比白天更热闹,但她根本听不进去。她逛完小店小铺就游园,赏完舞狮游龙就观杂耍,只觉万千趣味取之不尽,只恨少长了一双眼睛,少生了一对手足。 尽管两人出行匆忙,并未刻意准备,穿着打扮都颇为随意,仍是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大部分目光。路人只见这一对璧人,男子龙章凤姿,金姿玉颜,女子明眸浩质,清纯绝俗,相依一处,真比瑶树璎花更耀眼。 潇翊早意识到这些目光。尽管从前出行市井,不乏被人艳羡,但哪一次也没有这次受用,只觉脚步轻盈得像行走云端,飘飘然随时能飞起来,因此更加对淇滺鞍前马后,竭尽殷勤。淇滺一个小要求,他立刻跟得了十二道金牌一般,恨不能把银凤军倾巢唤出以供差遣,淇滺稍稍皱一下眉头,他立刻正襟危坐,比遭遇四面楚歌之困更诚惶诚恐。 不知不觉,就到了仁寿园,这仁寿园是昀州的一大特色,园中汇集整个翼国最穷奢极侈的酒肆客栈,最精彩绝伦的梨园瓦舍,当然,也有最勾魂摄魄的烟花柳巷,是潇翊最不陌生的地方。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前方围着一大群人,想是吞刀吐火之类的江湖杂耍,这在此处亦是层出不穷。淇滺一看有热闹可看,拔腿便奔过去。但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她个头娇小,怎么蹦跳也不管用。潇翊刚欲劝说,可到街边的醉香楼雅座去观看,却见淇滺双臂一展,一边小跳一边急道:“快点,快点呀!” 潇翊稍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时被倏忽而至的幸福冲晕头脑。等抱着淇滺的纤腰,将她托举上去时,又猛地一阵心惊,情不自禁地想,她这么顺其自然,必定是从前同楚郁鞅也这样。一颗心立刻从云端跌倒谷底,抱着淇滺的双臂也变得酸软不是滋味。 淇滺从人群中露出头不久,便被坐在醉香楼雅座里的一名少年看到。那少年“啊呀”一声惊叫,跟身后闪来一把利剑似的,竟猝然一个腾跃,从高高的窗口展臂飞了下来。那身法平稳如鹰,轻盈似燕,甚是夺人眼目,本是观看杂耍的人群纷纷仰头,随即发出此起彼伏的喝彩。 淇滺也随人群看见那道飞翔的人影,也跟着叫好。谁知那人影落地时,不偏不倚,刚好立在潇翊身边,仰头看她。 那烈火一样的目光顷刻将她的面颊灼成一片赤红。 少年随手将潇翊一推,仿佛没意识到托举淇滺的是个活人,只当是个温顺的牲口坐骑。潇翊从小被人捧惯了,哪怕微服出行,那气派那风度,一看便知非富即贵,任谁都是礼让三分,何曾受过这种轻慢,一时没回过神,竟真被那少年简洁却实用的掌法推得踉跄后退几步,臂上一松,淇滺跌落下来,正正倒在那少年怀里。 少年完全忘了身处闹市,两束目光像被糯米糊粘住,定在淇滺脸上,箭矢都射不断。脸上表情一会儿暴喜,一会儿至悲,眼里一会儿烈火滔天,一会儿泪光闪闪,如痴如狂,如怨如慕。淇滺呆了片刻,猛然醒悟,欢叫道:“是你呀!” 这声欢叫一下子把潇翊叫醒,顷刻间怒火将大半张脸都灼成火烧云。他二话不说,剑光便如灵蛇般窜向少年的要害。直到两人纠缠在一起,人群才有所醒悟,立刻大惊小叫不断。 少年正是与淇滺有过一面之缘的沐殷邈。沐殷邈一手邺华岛正传的“落霞剑”,洒脱写意,轻灵梦幻,既有倏电怒涛的锐猛,又有高山流水的逍遥,剑光一洒,便如半壁见海日,剑势回荡,便如秋水长天一色。如此风采的剑法,配上他本人的翩翩风度,即使观者意识到打斗的二人招招致命,不留余地,仍忍不住拍手赞叹。 相比之下,潇翊就没那么轻松。他的剑术本也不弱,但因不久前那段匪夷所思的经历,静淞一再一再嘱咐,万不可将修习的东西轻易示人,因此不得不多一分小心。他修习的术法,总是跟水流一样,任意浸润到他的一招一式中。其实如果修习到一定程度,那些术法自会归于无形,融入剑术,只见推动之效,绝无暴露之嫌,但潇翊离这种境界终究差了一星半点。他不敢违背静淞,只能一边与沐殷邈对战,一边刻意压下那些术法的痕迹。因此,前段时间的修习,于此时的他来说,不但不成优势,反而成了掣肘。 终于,二人过到三十招时,沐殷邈一式“斜月半窗”,直挑潇翊肋下,同时封去他所有退路。淇滺看出点名堂,大叫一声“不要!”,沐殷邈在雷霆万钧时刻竟还记得对心上人言听计从,一掌击向潇翊右胸,又一把揽过淇滺,便跃得不见人影。 沐殷邈抱着淇滺一阵狂奔,心里的快意如决堤之江河水,恨不得仰天长啸,弹剑做歌一通,以抒发满胸澎湃激情。越过无数屋檐高墙,没多久,脚下呈现出一条僻静巷道,淇滺看看四周,小心提醒道:“没人追来了!” 沐殷邈立刻心疼得揪成一团,翩翩落地,脸上却全是急切,紧张地问:“你累了?我弄疼你了?刚刚吓坏了?还是现在害怕?” 说完又变成极度自责,几乎要捶胸顿足:“这都怪我,我好好的跟那怂包较什么劲,我该夺了你就跑。是我糊涂,我是个自私鬼。” 说完一把抓住淇滺的手,目中充满哀求:“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全没有经验,做得不好,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我计较,好不好?” 说完一下将淇滺紧搂住,在她背上又拍又抚,嘴里念叨不停:“没事了,没事了,那怂包已经被甩远了,不用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有我在,不用怕……” 这从询问到反省到请求原谅再到安抚的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比他的剑法更融会贯通。淇滺还在晕头转向,他就已重新放开她,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肩膀,深情款款地与她对视,殷切地说:“我马上带你回家,好不好?爹爹见了你,必定喜欢。我们现在就动身。” 他好像从头至尾都没意识到,这个让他神魂颠倒,省了媒人、父母之言、聘礼、拜堂等一系列程序,已在心里打定主意,见过爹爹以后就要与她洞房的女孩,他貌似,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突然想到什么,立刻瞪大眼睛问:“那怂包是谁?” 淇滺刚欲回答,又想到出宫前潇翊千叮万嘱过,万不可透露她与他的关系。其实淇滺想不通,为何在翼国,她的身份还要被保密,但潇翊的话不可不听。她眼珠子转转,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只能为难地说:“我也不认识……” 沐殷邈的眼睛再瞪大一轮,像两颗发光的鸭蛋,嘴里亦像被塞了一只鸭蛋,好半天,才咬牙切齿道:“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竟是这等轻薄之徒,下次见到,非剁了他的手不可。” 说完再次变得紧张,手臂一收,重将淇滺搂紧,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伤到你?” 淇滺诚实地摇头,恍惚觉得有一丁点对不住潇翊,便替他辩解道:“其实,他对我也很好……” “哎呀!”沐殷邈急起来,将淇滺抱得更紧,竭力平复一番心绪,开始循循善诱:“这你就不懂了,他对你好,只是表面,其实另有所图。那些刚认识就对你搂搂抱抱的,肯定不是好东西,他看你天真不知事,想欺负你呢!” 淇滺仔细想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是这样啊!” 想到潇翊一下午的表现确实太亲密了点儿,原来是另有所图,不禁捏了一把汗,立刻对沐殷邈多了几分感激。 沐殷邈欣喜若狂,放开一只手臂,一会儿摸摸淇滺的头发,一会儿碰碰她的脸蛋,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信誓旦旦:“你放心,你放心,以后我陪着你,再不会让那些坏人欺负你。我在你身边,看他们谁还敢来……” 旧爱新欢(15)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在沐殷邈胸前躺了半天,哈欠连天,稍一抬头,就看见巷道尽头的夕阳,像一只红灯笼似的半挂在瓦楞上,朦胧淡红的余晖洒满墙壁和石板路,天边微云漾漾,头顶树叶窸窣,心里一亮,立刻玩心大起,抓起沐殷邈的手就往巷子深处奔去,边欢快地说:“他们说不定还会来,我们快逃吧!” 沐殷邈被横空劈下的幸福击得魂飞魄散,肺腑俱碎,意识飞到九天之外,他拔足追着淇滺,边笑边喊:“快跑,他们来了!” 两人携手一前一后,穿行在狭窄曲折的巷道中,轻灵得像两只云雀。淇滺长长的衣带和裙裾飘在身后,在沐殷邈眼前如云如水地起伏。沐殷邈只觉满地阳光碎成千万种音符,合着他们奔跑的节拍,串成轻快急骤的旋律,在空气中旋转飘舞。咯咯笑声一会儿绕在枝叶间,一会儿又跃上云端,再从远处回传过来,便如天使欢呼。 他几乎喜极而泣,在心里掷地有声地想,一生能得如此境遇,死了也值得,死了也值得,死了也值得…… 在念叨到第三遍“死了也值得”时,佛祖座前的莲花瓣金光一耀,空气中的旋律戛然而止,笑声从云端跌下,哗啦支离破碎,阳光从淡红变成灰黑。 一群黑衣人乌鸦似的从天而降,封住他们前后左右的去路。 正前方与他们相对的一人,年轻英挺,硬朗中带着谦和,虽是侍卫装束,但衣物配饰均质地考究,内敛雅致,一看就知不是普通身份。他甚至还对淇滺点头微笑了一下。 他略抬手一挥,黑压压的人群闪开一条小道,潇翊施施然从尽头踱了过来。 沐殷邈愣了片刻,爆发出一声冷笑,轻蔑地说:“打不过,搬救兵去了?还真有这么无耻的。” 潇翊没理他,只一味盯着淇滺,当发现淇滺往沐殷邈身后缩了缩,目光中全是畏惧时,他那股被暂时压下去的怒火“呼”地直窜头顶,头发都快倒竖起来,阴冷冷地对淇滺命令:“你过来!” 淇滺缩得更紧,索性将脸也埋在沐殷邈颈后。 潇翊再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一张俊脸扭曲得像被多拧了三圈的麻花,对淇滺咬牙切齿道:“小……” 他硬生生吞回后面几个字,像被人逼着咽下一块灼碳,喉咙口嗤嗤直冒烟。 自古以来,越繁华的地方,消息流通就越快。只一个时辰不到,整个昀州城已人尽皆知,并且细节也展示得惟妙惟肖:太子怀里的女人,不是搂着,而是抱着小蛮腰举起来的那个女人,被一个美少年当街抢走。太子打不过,把大内高手溯影楼倾巢召出来了。 这等从翼国开国以来前无古人、开天辟地、不拘一格、牛鬼蛇神的奇闻逸事,怎能不吸引天生具有探索精神的昀州百姓。立刻伛偻提携,万人空巷,比一年前名动墨海的名伶“水上花”来此献唱还激情三分。 大隐隐于市,市井中不乏各类江湖游侠,很快循着蛛丝马迹,找到第一现场。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只一炷香功夫,树顶上,高墙上,巷子尽头,就已人山人海。恰有一座酒楼就在不远处,从三楼窗口望过去,正好看清巷子里的一举一动,酒楼的物价顷刻番了五倍,入座则订最低消费,仍是人满为患,挤不进去的在门口大吼:“老子出十倍价,放老子进去!” 看不到太子殿下如何优雅地摘掉头顶那片芳草绿缛,睹一眼溯影楼的本尊面目也好。这是广大群众的共同心声。 沐殷邈将目光从潇翊面上移开,直盯稍后方的那个侍卫。侍卫仍是沉着谦和的模样,欣然与他对视,只一会儿,沐殷邈竟觉汗湿了背上的衣衫。 他耳力不弱,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不时有一两句飘进他耳中。 一个声音说:“这姑娘是哪个教司坊的?小模样倒是顶顶惹人怜爱。” 另一个声音说:“这不是废话吗?长得跟母夜叉似的,会有这场好戏?” 又一个声音说:“据说咱们这太子,虽生性风流,却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最见不得红杏出墙的,这下,这姑娘可有得受了。” 又有声音说:“还是先担心一下那公子吧。双拳难敌四手,依我看,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算了,免得多受一番皮肉之苦。” 马上有人插进话:“什么什么?束手就擒?那我们千辛万苦爬到这树颠,不是白爬了?” 立刻引起一片附和:“就那小公子太岁头上动土,虎口中夺食的胆气,绝对是条钢筋铁骨的好汉,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大不了……唉,作孽。” 有文人墨客开始感叹:“此情可待成追忆。” 另一人接了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 旁边的人忍不住纠正:“你这话是向着太子呢,还是那小公子?向着小公子,怕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合适吧。” 又有人说了更准确的:“应该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有心软的不禁开始怜惜:“真的就‘皆不见’了?” 那人拍着胸脯保证:“惹出这种事,就咱们太子的脾气,不五马分尸也得千刀凌迟,作孽,可怜,大好年华啊,真可怜……对了,过两天刑场那边若有动静,千万记得叫上我。” 直到“太子”这个词第三次飘进耳中,沐殷邈才蓦然惊觉,他口中“怂包”原是个有来头的人。 他略微吃了一惊,但只是略微,很快就被另一些事情吸引。 他在千钧压顶的气氛中忍不住感慨,怪不得翼国如此繁华安定,百业俱兴,原来他们君王真懂得载舟覆舟,所宜深慎,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的道理,给百姓这么大尺度的言论自由。 潇翊再看看躲得没影的淇滺,终于,对那侍卫低喝一声:“云旗!” 这声叫唤就像赛马前的那声火炮,立刻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调动起来。所有人一齐伸长脖子,眼睛瞪得沾满半张脸,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就岿然不动,憋得口唇发紫也毫无察觉。 一弧北斗七星荡向沐殷邈时,离得近的人群,尚未看清情形,就已被一股至阴至寒的肃杀之气迫得胸痛欲裂。沐殷邈的剑出鞘,剑势不复先前的大气和写意,却如一脉清流,细长婉转,剑气凝定处,泛起金灿灿的波光。云旗手下的星宿与那细流交汇时,星辰分裂为万千丝缕,并迅速旋转成圈圈重叠的巨大圆盘,好似天轮怒而拔回。那细流却变成修炼千年的灵蛇,狡捷无比,总是见缝插针般从天轮倏忽一现的缝隙中带过,再聚力一击,正好是云旗的薄弱之处。 天轮从外沿一丝丝飘开,立刻就有第二轮剑势迎上。烈阳从云层后移出,万丈辉晕照河海,只见声色,浑无形体。辉晕与清流的交集处,只听见“呲呲”微响,便有火光紧贴清流逆燃而去,一时金红银三色交替,重重光晕腾起,空气中弥漫一层迷离的烟雾。清流已不似先前密不透风,云旗终于捕捉到一线错落,剑锋便似蛇信子般舔入,血花四溅,他听见肌肉被撕裂的沉闷声音。 “哦……”周围响起一片低呼,呼完之后,才记得回忆刚刚那绚烂至极的一幕,立刻有一重重被压抑的惊叹和欢呼腾起,空气都变得湿热起来。 淇滺随沐殷邈一起倒地,腰上被轻轻一带,正好压在沐殷邈身上,因此毫发无伤。她听见沐殷邈一声低低的呻吟,眼角余光一扫他的右臂,就有一声尖叫直冲云霄。 沐殷邈在整个对战过程中,始终一手挟着淇滺,未曾松开。 淇滺在尖叫过后,就爆发出雁坠兽惊的嚎哭。到云旗受令去拉她时,她一手死死攀着沐殷邈的肩膀,一边又踢又打又咬,一边惨呼不断,像被夹住一只脚的老鼠。她断断续续地哭喊:“走开,滚……有人会剥你的皮……滚……呜……” 云旗无可奈何地看一眼潇翊,没得命令,他不敢下狠手。 潇翊大踏步奔到那二人面前,一把拎起淇滺,跟拖一只麻袋一样退开一丈,然后才对云旗低吼道:“关起来!” 三个字还未落定,就是一声嚎叫。淇滺已挣脱他的手,边哭喊边重新扑到沐殷邈身上。潇翊捂着一手两排渗血的牙印,眼里眼看就要跟着滴出血。 “你不要脸!”淇滺转头对他大叫:“你不要脸,你打不过就搬救兵,哪有你这种人!我再也不想见你!” 旧爱新欢(17)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被楚郁鞅半拉半抱着带回药王谷,沐殷邈屁颠屁颠地紧跟其后。 出人意料,在淇滺和楚郁鞅都喊出“欧阳”这两个字之后,潇翊就彻底对沐殷邈失去了兴趣,也不再计较沐殷邈与他结下的梁子。他挥退溯影楼,沐殷邈是去是留,全随他。但他看沐殷邈的目光却别有深意。 作为漫长征途中的弱势一方,总要拉个人作伴。关键时刻,说不定真能合从缔交,会盟而谋弱秦。就算不能,看着有倒霉蛋比自己更加举杯消愁愁更愁,也是绝好的安慰。尽管沐殷邈对他的开罪,让他恨不得把他揍扁,但事有轻重缓急,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他在长久辅助祖父治国的过程中总结出的经验中的经验。他向来是善于总结且触类旁通的高端人才。 没看到血肉横飞、你死我活的局面,观众心头有淡淡的惆怅,但他们生性良善,又经朝廷教化,深谙和谐的道理。对太子的遭遇,很快也看开了,人生苦短,困难重重,想要生活过得去,头顶谁不带点绿。 况且,虽然没等到最后的战役,但这场汇聚了孟江男千里寻妻,冲冠一怒为红颜,司马相如座上琴心,求凰一曲得美人,女版陈世美,男版王宝钏,四角虐心恋(还有一个人不在江湖,江湖中却有他的传说的‘欧阳’),半路杀出程咬金(还是沉鱼落雁的妖孽陈咬金),还配合激情四射的动作,催人泪下的眼神,火辣辣的大尺度的台词,外加一场颠覆乾坤的打斗场面的年度贺岁大戏,确实给观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视觉体验,让翼国万民亲眼见证了新思想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以此放眼未来,开创了翼国全新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 在戏的末尾,由于观众太投入,还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乱子。 沐殷邈遭遇几次从巅峰到谷底,从谷底到巅峰的大幅度起落,强烈的冲击力终于冲开他心底那道固若金汤的封印,让他顿悟出风月事的正常程序。他盯着被楚郁鞅袖子掩住的淇滺,如梦初醒地问:“对了,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贵姓?” 此言一出,万众悚然,关注度瞬间超过楚郁鞅的出场。 万籁俱寂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喊。说“爆发”,只是相对当时的气氛而言,就那声音本身来说,绝对与雷电火石无半分联系,那是春水中的销魂水,秋月中的蚀骨月,蜜糖中软筋糖,让人一听就恨现在不是春宵良夜的声音,那声音在人群中情真意切地喊起来:“小睡莲,小睡莲啊小睡莲,你寻得好归宿,妈妈我真是死也无憾了!妈妈我这是积了几辈子的福分,才换回你这么个争气的好闺女。也不妄妈妈我这十几年锦衣玉食地捧着你,比亲生闺女还亲三分,跟藏珠藏玉藏宝钻一样藏着不让你见客。这刚长成,牌还没来得及挂,就被这么多大爷相中。” 说着也开始哽咽:“小睡莲啊,做人不能忘本,妈妈不指望你回报这十几年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刚刚那沐公子说,替你交赎身钱,其实这钱妈妈我可要可不要,谁让你是我的心尖尖肉呢?妈妈只求你记得我,记得你万花楼的那些姐妹,妈妈我就死而无憾了!小睡莲,千万别忘了我们万花楼的姐妹啊……” 说完已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立刻后面就跟了一群莺啼燕转: 睡莲妹妹啊,千万记得我们万花楼,记得我牡丹姐姐。万花楼里就数我平日与你最为亲近,你与太子相逢那日,那一头堕马髻那一脸斜红妆,还是姐姐我替你装扮的呢! 睡莲妹妹,千万记得我万花楼里的蔷薇姐姐啊,我虽不及牡丹与你亲近,但你平日绣花下棋,弹唱作画,总也少不得我作陪,你还说我算你半个师傅哩,别忘了我蔷薇姐姐…… 睡莲,万花楼里就我俩同年同月同日生,每年生辰都我们俩一起过,我虽不及你天生富贵命,可有这种缘分,总也能借到你万分之一的福分,红药我在此谢过了! 睡莲妹妹,论起出生地,万花楼里,咱俩可是实打实的老乡,你还说有机会得妈妈允准,随我一起回乡祭祖呢。以后咱俩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个约定别忘了,记得来找我迎春姐姐! 睡莲妹妹…… 执手相看泪眼的离别气氛中,不知那个愣头青冒出一句:“不对啊,那不是她爹吗?” 最开始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睡莲啊,我就说你有福气,你看你最后认识的这相公,知道你自小无父,他又年长你几岁,特地以父相称,对你如珠似宝,想补齐你自小缺失的呢!天底下哪来这等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睡莲啊,你最终选谁,妈妈我不干涉,妈妈我还是那句话,我有了你,咱万花楼有了你,是上苍眷顾我们呢。以后得空儿别忘了来看看牡丹姐姐……” “我呸!”横空一声呵斥,打断那段真挚动人的演说,随之,另一道声音响起,比之前的“妈妈”更婉转,更娇媚,也更动情:“世上哪有这般不知耻的人。什么小睡莲!十几年前大冬天咱俩在大街拐角看见那摇篮,还有篮子里冻得奄奄一息的婴儿,我当时就心疼得不行,心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平日装得慈眉善目,竟对我说,一个弃儿而已,冻死就冻死,你家又不开慈善堂。天下还有这般冷血的人,你我绝交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养着小飞燕的这十几年,你还时不时借机嘲弄一番,说又不见客又不事洒扫,连养个烧火丫头都不如,我为此与你撕了多少次脸。今天这场景,你竟有脸来做这么场戏。飞燕,飞燕啊,妈妈我这么些年为了你,受了那恶婆娘多少气,你倒是应妈妈一声,为我们百雀阁讨个公道啊!” “哎哟哟,怎么热闹,唱戏呢?”又一道嘎嘣脆却不失妖娆的声音从斜上方刺下:“今天闺女出阁,我当妈妈的晚来了一时半会儿,错过什么好戏了?小秋月,妈妈我平日把你藏得滴水不漏,就是怕这些不知深浅的来挖你。她们挖你过去能有什么好事?在我们琼楼宇,你是星子里的月亮仙女中的仙女。从收养你的第一天起,妈妈我就发誓,哪怕让妈妈我短命十年,也要让你日日披金带玉,吃香喝辣,要把你养得比千金小姐还千金小姐,比金枝玉叶还金枝玉叶。妈妈我这些年可失言了?百花楼竟大言不惭,给你挂牌?天大的笑话!这不是暴殄天物?妈妈我就一个心愿,你留在我们琼楼宇,就足够让妈妈我和一众姐妹有个念想。唉,女大不中留,你这天姿,哪会是池中之物?不过,你有今天的境遇,妈妈我高兴……逢年过节,你能偶尔记得,还有我这个妈妈和一众姐妹,我们就没什么遗憾了……” 声音已落到嗓子眼里,一把辛酸泪开始从树枝间下落。 琼楼宇不比另几个教坊司,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那鸨母就立在巷子尽头高墙右侧的一棵大槐树树顶,往下能立人的枝干上,都立着三四个一群的绝代佳人,晚风映袖,盈盈笑语,只让人误以为那槐树修炼成仙,开出一树七仙女。 那槐树虽生得粗壮,但到底不是桐树铁树,也不是古树,鸨母站的那树顶尚且平稳,之下的那些枝枝丫丫,其中很多,绝对承受不住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子,她们却三四个一道,飘飘然立于其上,毫无捉襟见肘的落魄感。 树下有人开始打趣:“我说琼楼宇妈妈,你还说别人从你这儿挖人,我看你手底下的姑娘,都是从百雀阁挖过来的吧?要不为啥都是会飞会歇树枝的鸟儿?” 鸨母风情万种地“呸”一声,连得意带挖苦道:“这就是你们缺见识了吧?谁说只有鸟儿会飞?琼楼宇,琼楼宇,琼楼玉宇,里面住的自然都是九天仙女儿,是仙女儿会飞,还是鸟儿会飞?姑娘们,听妈妈的话,教教这些短见识的愣小子。” 一声温柔的军令,槐树上立刻云随碧玉,雪绕红琼,一派流风回雪,没一会儿,就传出歌姬悠扬婉转的清唱,真真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在不小的范围内掀起阵阵波澜。 观者中,姿态最正直,表情最内敛,嘴角最没有口水,看得却最认真的一群人,是槐树正下方的一群黑衣人。那些人在刚正不阿的云旗的带领下,迈着刚正不阿的步伐,刚走到巷子口,就听到万花楼鸨母的那声“小睡莲啊小睡莲”,一半人的脚下陡然一顿,被后面的人一推,队伍就有了骚乱。 在云旗掌管溯影楼的几年里,唯见过一次溯影楼出现骚乱。那一次随潇翊在东南战场与灭蒙部干仗时,不知怎么就遇到百年难遇的大山崩,一群人直接被震到百丈地底。他略略比较了一下,那会儿的骚乱,大概勉强比得上今天的三分之一。 旧爱新欢(18) - 玄鹤记 - 凌朵尔 骚乱还未平息,那鸨母的即兴激情演讲又接踵而来,序幕一拉开,好戏轮番上场。溯影楼诸人除了执行任务,平日连出宫都鲜有机会,何曾遇到过这种大场面。上天作证,他们只是一群正值春花秋月的少年郎,虽被铁血生涯塑造成杀手,却是不太冷的杀手,并不满足于杀人的苟且,更向往诗和远方的田野,更何况还是今日这般的脱口打油诗和野花家花遍地开的田野。 话说翼国的溯影楼,有其独特的只可意会的选拔标准,第二看资质,第一看姿色。并且不比燮国的诸怀阁或,看重时间磨砺出的经验。溯影楼中一过而立,无论怎样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只要时间在脸上磨砺出一缕皱纹,立刻退居二线,从文从武随你挑,高官厚禄任你选,有厌倦朝堂生涯想做闲云野鹤的,给足遣散费,够你三辈子一边采菊东篱下一边朱门酒肉臭,就是不再留居楼中。 外人猜测,溯影楼的存在,小部分是为了维护宫廷颜面,中部分是为了体恤平日不太得宠的嫔妃宫女儿,大部分是为了给王室偶尔出的那么一两个在风月事上有独特品味的皇子皇孙,备个不时之需。 无论怎样,溯影楼绝对是翼宫廷精华中的精华,颜面中的颜面,一个走出来那叫渭北春天小白杨,一群走出来那叫青山绿水照四方。翼王室为了维护这种高品质,是真真正正的不惜血本。溯影楼的至尊高薪外加五险一金一体化保障向来名扬海内外,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来献色献艺。当然,其选拔也不是一般的严格。当然,凡事都有例外,若有特别出众者,不用选拔,溯影楼会主动抛出橄榄枝。当然,所谓“出众”,不是说武功盖世,而是指长得特别好看。 话说当年楚郁鞅的美名远播到翼国时,潇翊那明智忠信、宽厚爱人的父亲,就曾起过撬墙角的念头。反正是亲妹夫的那啥,左右一家人。 此刻,溯影楼的正直的小白杨们,立在大槐树下,仰头呆呆盯着一树如花似玉的女子。平日对云旗言听计从、或说表面上言听计从的诸人,这时完全忘了还有这样一个统领存在。那些女子的目标本是助妈妈夺得“小秋月”的青睐,但很快发现那目标太空泛太崇高太不亲民,而地上那群又纯真又丽质、钱多人傻的小青年,却是实实在在的手心的太阳,惹祸的月亮。 小白杨们开始在那一道道情深深雨蒙蒙的目光中迷茫、旋转、坠落、沦陷。稍有理智者不禁开始感叹,殿下果然拿我们当兄弟,这种无风险高福利的任务,一年要多出几趟,头儿云旗又何须为年年高居不下的伤残赔付率伤透脑筋,他们又何须为底薪绩效年终奖一再对云旗闹脾气甩脸子恶意旷工请伪病假? 想到这里,才觉出对头儿云旗的亏欠,却发现云旗销声匿迹一样,再无动静。略往前看过去,就发现云旗盯着那清唱的歌姬,脸上表情一会儿暴喜,一会儿至悲,眼里一会儿烈火滔天,一会儿泪光闪闪,如痴如狂,如怨如慕。 有幸同时瞥见仁寿园一幕和这一幕的旁观者,会恍然如梦,好熟悉的表情! 那厢溯影楼和琼楼宇打得火热,这厢的群雄逐鹿也没停止,一家接一家的教坊司加入角逐,淇滺顺便多了“惜弱,绮幽,萱儿”等十七八个不同称谓。随着战况升级,各鸨母之间的交流从绵里藏针变成针锋相对,从咄咄逼人变成互揭人短,终于飙升为问候祖先的生死较量。不知谁起头喊了一声“护院呢,死了吗?去给我撕了那恶婆娘的嘴!”,一语惊醒梦中人,耍嘴皮子的和平时代就此别过,刀剑棍棒里出政权,立刻大惊小叫夹杂痛骂惨呼开始从墙外人群中传来。 淇滺这时已是哭都没力气哭,她第五百次抬眼,凄凄惨惨戚戚地哀求楚郁鞅,自说自话,艰难地表达。楚郁鞅却正处在与观众席的亲密互动中,既没听见她的话,也没看见她的表情。 虽有一半人被那逐鹿赛况吸引,但仍有一半人的注意力在他身上。女人都摒弃羞涩,男人都摈弃女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地看他,很快就有帽子和鲜花雨点般落到他身上,他一个劲地点头微笑作揖招手,忙得团团转。不多久,就有人意识到,对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尤物,绝对是可亵玩而不可远观。 第一个奔过去的是个穿红衣服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抱着一大束火红的蔷薇,扑到楚郁鞅怀里的动作比淇滺更娴熟和精准。她在人群炸了锅的欢呼声中扬起清秀绝伦的小脸,认真地问:“你真的是她爹?” 楚郁鞅也认真地回答:“干爹。” 小姑娘懵懂地思考片刻,脸也红成一朵蔷薇,“哎呀”惊叫一声,随即又黯然欲滴泪。 “哦,没事,没事,我不在乎。”楚郁鞅柔声安慰。 小姑娘又哭又气:“什么不在乎?你不在乎什么?你是说,你不在乎娥皇女英?我在乎!” 楚郁鞅温柔地摇头:“不,我是说,我不在乎她干娘的年纪。你们在乎吗?” 他抬头看潇翊和沐殷邈。 潇翊欣然摇头,沐殷邈茫然摇头。 楚郁鞅低下头,接着安抚小姑娘:“你看,贤婿们都不在乎。” 小姑娘刚破涕为笑,就被人挤走,挤走她的是提着一篮白兰花的白衣服的小姑娘,看上去不比她大,行事却干练利落得多,她径直问楚郁鞅:“你的生辰八字?” 楚郁鞅有些许为难:“哦,你娘亲没教过你,不能随意问一个男人的年纪?” 小姑娘有备无患,从花篮里掏出早备下的纸笔,递给他:“你悄悄地写,没人看得见。” 楚郁鞅立刻现出钦佩之色,边写边问:“若八字不合,怎么办?” 小姑娘严肃地说:“所以要未雨绸缪。我在那里面有人,及早发现不合,及早让他们改我的出生年月。” 楚郁鞅惊讶道:“这也能改?他们不怕上头来稽核?” 潇翊在一边接话:“改!今年户部不稽核。改生辰五两银子,改性别十两银子。小姑娘,改的时候记得提醒户部尚书,老规矩,和我三七分。” 很快那片场地就挤满了人,众星捧月一样围着楚郁鞅,把淇滺那三人挤得无处落脚。楚郁鞅在百忙中竟还能分出神去关注逐鹿战况。他耳听六路,不放过任何一方的辩论,听到特别出彩的,忍不住击掌大叫好,一边向周围人打听,刚刚那是哪一家?女中诸葛,不可小觑;听到不太成器的,便蹙眉摇头叹气;听到还差那么一口气的,会面露遗憾,并征询旁边的沐殷邈,那人刚刚若换成怎样怎样说,会不会效果好一些? 沐殷邈没注意楚郁鞅的话,他比楚郁鞅听得更专心,听来听去,听去听来,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淇滺:“宝贝儿,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她们到底哪个在说真话?” 旧爱新欢(19) - 玄鹤记 - 凌朵尔 而此时的潇翊,随着现场热烈气氛一再高涨,他一颗心也越来越开朗,不久前的晦气一扫而光,竟比寻常日更多出几分喜悦。他随楚郁鞅一道,在战局中流连一会儿,有几次楚郁鞅询问沐殷邈,沐殷邈没有回音,他便把话题接过去,要么附和,要么会提出更令人眼前一亮的建议,让楚郁鞅直叹后生可畏。互动够了,目光便瞥到巷子尽头的溯影楼。 人一心情好,就容易心肠软;一心肠软,就难免悲天悯人。潇翊看着溯影楼的兄弟们隔空尝鲜的痴态,心里立刻泛起内疚。想到自己平日放浪无度,今日眠花明日藉柳,白天引蝶晚上招蜂,一月里独眠的次数比奶娃娃多不了多少,却放任一群生死兄弟迄今为止还是黄花大闺男。百姓说得一点都不错,他真是只许州官放火。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兄弟们的软肋在此,若不对证施治,保不准哪一天被敌国攻了不备,出了不意,那岂不是活人让尿憋死?治,不仅得治,还得猛药荡涤,连根拔除。 他对云旗招招手,云旗没反应,他顺着云旗的目光看过去,立刻心知肚明,这才忆起云旗不比那些弟兄更不青涩,心里的歉意立刻如黄河水决堤。他干脆走到云旗边上,拍拍云旗的肩,又捶捶他的背,看云旗的眼神有了一丝活络,才俯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云旗身体一晃,终于舍得暂时完全收回目光去看潇翊,又惊又喜,受宠若惊,末了,不确定似地重复一遍:“三天?” 潇翊诚恳地点头:“三天。谁不呆足三天,楼规处置。” 云旗刚露出一丝笑容,潇翊猛一把揪住他的手臂,神色变得肃穆:“别人可以任意选,你非得选阿鹭不可。别问原因,我说只能选阿鹭就阿鹭。” 云旗立刻紧张难安:“阿鹭?阿鹭是哪个?” 潇翊头一歪,隐隐指向那瞟往这边的歌姬。云旗的哆嗦病再次发作,脸上却绝不是强压呕吐的痛苦表情。 终于,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吵的吵累了,打的打残了,深情对望的鹊桥仙们也成双配对了。楚郁鞅彬彬有礼地送走最后一个粉丝,挽着淇滺的手,边往巷子口走,边关切地说:“养育之恩大于天,这就出阁了,不跟妈妈打个招呼?” 他明明是轻言细语,算得上悄悄话,却跟蜻蜓点水似的,涟漪扩展到整个池塘,在场所有人都听到那句话。 准备离席的观众重又顿住,屏住呼吸,心跳加剧,激动难耐,全场庄严等候最终答案揭晓。 楚郁鞅的声音像从云端飘来的云雀鸣唱:“小睡莲啊,听话,去跟妈妈打个招呼,跟牡丹姐姐道个别。” 万籁无声。 楚郁鞅接着说,这次不再向着淇滺,语调也提高两分:“万花楼妈妈,孩子害羞,您别介意。您替我养大这么个好闺女,大恩不言谢,赶明儿在下一定亲自携赎身钱登门叩拜。牡丹姐姐,有空来看看小睡莲,孩子认生,骤然到陌生地界儿,怕会睡不着觉,劳烦您了。哦,对了,还有那会绣花的姐姐,跟小睡莲同一天生的妹妹,还有小睡莲那个小老乡,有空多走动。你们都是小水莲的至亲,没有你们,在下哪有喜得千金的机会,在下在此谢过了。” 说完对着万花楼的方向,恭恭敬敬做了个揖。 直起身,还不忘补充一句:“百雀阁妈妈,小睡莲说您虽无养育之恩,平日见到,待她也如亲侄女儿,她记挂您呢。” 说完,终于扶住瘫软成一团泥的淇滺,再优雅地向四周招招手,完美落幕退场。 无法形容那一刻的辉煌。人群完全疯了,万花楼的妈妈和姑娘们被抛沙袋一样高高抛向半空,尖叫刺破长天。百雀阁的妈妈在潮水般的道贺声中潸然长泣,一个劲儿地发表感言,爱拼才会赢,梦想就是让你觉得坚持那就是幸福的东西。 其余的教坊司也是喜上眉梢。琼楼宇虽在逐鹿赛中无所作为,但收获了溯影楼那样一个高素质高收入的高端优质客户群;那些大的教坊司,没得楚郁鞅金口玉言点名,却靠着自身坚强不屈的奋斗和拼搏,暴霜露斩荆棘,多多少少挣得尺寸之地,与小睡莲扯上大到“帮她策划过十周岁生辰寿宴”、“关系比姐妹还亲,不止一次跟她相与枕藉到天明”,小到“与她交换过绣花花样儿”,“出生时奶妈是我帮忙请的”的关系;小的教坊司,本也没野心分这一杯羹,凭此机会,名字一次一次被念叨,省了一大笔广告费。 其余观众的收获,先前已详述。这种不花钱的贺岁大戏,不是年年有机会看。 及至几个当事人,楚郁鞅就不用说了。潇翊虽前半段演了又反派又苦情的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但后半段一边与民同乐一边关照兄弟的温情举动,重塑了他在公众心目中的正派暖男形象,同时也洗清了他自己的心头阴影,所谓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正是如此。至于沐殷邈,虽在后半段戏份减少,主角位置被楚郁鞅抢走,但他终于弄清了他的宝贝儿的名字,赎身钱知道该往哪送,也就是说,他和他的宝贝儿的关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有比这更让人激动的吗? 除了女主闷闷不乐。但个人的力量在历史洪流中是微不足道的,她的伤感实在难以影响整个昀州上空弥漫的欢天喜地过大年的气氛。 尘埃落定(1) - 玄鹤记 - 凌朵尔 潇翊回宫,与另外三人分道扬镳。沐殷邈在进了药王谷后,一路边观赏边感叹,古朴庄重,不失唯美秀雅,不愧为一等一的地方。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淇滺,道:“想不到你义父竟是药王谷的人。” 淇滺含糊其辞地点头:“唔,我也没想到。” 前方几步远的楚郁鞅回头,认真看了淇滺一眼,淇滺立马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楚郁鞅温和一笑,关照道:“小睡莲,在义父家千万别拘谨,就跟从前在万花楼一样。” 淇滺竟鬼使神差地点头,热泪盈眶。 沐殷邈急忙替淇滺回答,态度诚恳,目光真挚:“多谢义父。义父救小睡莲出苦海,是她的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改日定让家父亲自登门道谢。” 楚郁鞅忍不住笑起来:“沐二爷肯贵足踏贱地?我可不敢当。” 沐殷邈急了,争辩道:“义父怎么说这种话?爹爹平日最关心我,对我的事自然一万个上心。义父的大恩,爹爹若不回报,会一辈子不安心。” 楚郁鞅不禁好奇:“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若不回报,会一辈子不安心?” 沐殷邈坦诚回答:“爹爹在邺华岛的权柄,还没分一分到我手上,说是年少得志,未免纵情傲物。所以,我就算想回报义父,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爹爹就不一样啦,义父有任何心愿,爹爹都必能帮义父完成的。” 楚郁鞅看了沐殷邈片刻,眼里浮现出欣然向往之色,感叹道:“有个有权的爹真好!” 到了他们住的院子,沐殷邈看看四周,忍不住又是一番赞美,赞美完了就不再客气:“我住哪里?” 淇滺一愣,却见楚郁鞅一指自己的居室,坦然道:“住我房里。” 沐殷邈刚欲道谢,又隐隐觉得不妥,关心道:“那义父住哪里?” 楚郁鞅更坦然:“那还用说,当然住她那里。” 他潇洒地一指淇滺。 淇滺瞠目结舌。沐殷邈的表情从茫然到震惊,再到恍然大悟,又变得惊慌失措,看一眼四平八稳的楚郁鞅,道:“你,你你你,你是……” 楚郁鞅平静地接话:“干爹。” 沐殷邈面色惨白,一抓楚郁鞅的袖子,哀求道:“那个那个,干爹,啊不,义父,我哪敢鸠占鹊巢,您就住您自己的房间吧,烦您告知一声,这边谁掌管衣食起居,我去要一间客房吧。” 楚郁鞅为难地说:“这边恐怕没有多余的客房。” 沐殷邈宽宏大量地摇头:“没关系没关系,与别的男客同住也可以。赶明儿爹爹来了,房费和一应开销都由爹爹出。” 楚郁鞅仍旧为难:“那怎么行,这里的物价可是出了名的宰人,你爹爹不会同意的。” 沐殷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爹爹才不在乎这种小钱,爹爹他压根没有钱的概念,不晓得五十两银子和五千两有什么差别。” 楚郁鞅瞪大眼,深吸一口气,露出一副被吓到的表情,随即那惊诧散开,眼底重新浮现出先前那抹欣然向往之色,再次感叹道:“有个有钱的爹真好。” 说完,就绕开沐殷邈,一边往房里走,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淇滺说:“小睡莲啊,依我看,你也别犹豫了,就他吧。他爹有权有势,还那么有钱。” 淇滺度过有生以来最跌宕起伏的一天,送沐殷邈去后院客房安顿好后,一踏进房门,连走到床边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往卧榻上一倒,就睡的天昏地暗。 迷糊中,耳边传来滴水声,再仔细一感受,周身又暖又滑,就浸润在温水中。她“咦”了一声,肩膀上替她擦洗的毛巾,力度大了一点,她不满地嘀咕:“在睡觉……” “好意思睡觉!”有声音在说:“懒猫,你身上的臭汗都快结痂了,你倒能将就。” 说着毛巾就擦到她脸上,不停从她睫毛上拂过,一会儿从左往右,一会儿从右往左,急得她不停左右摆头,嘴一弯,发出模糊的啼哭声,喊道:“走开!” 那声音笑起来,并不答话,毛巾却越来越捣蛋,一会在脖子上,一会儿在腋下,尽是痒处,她在锥心的困意中竭力与之争斗,又难受又恼怒,哭闹不止。最后她的右手还被捉住,刚一挣扎,手心就重重挨了一下,她惊叫一声,哭得更厉害。 闹够了,毛巾才重新松缓下来,一边擦着她的脸颊,一边有声音再度响起:“小惩大诫,再敢这样,我亲自动手来剥你的皮。” 第二天,淇滺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庭院里凉风习习,鸟鸣悠悠,楚郁鞅的房门还紧闭,后院就更不用说。 她长长伸个懒腰,晨光明媚,心情也大好,昨天那匪夷所思的一天,仿佛只是黄粱一梦。她捋捋仍旧披散的头发,哼着小曲儿出了门。 走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走得蹊跷,再转个弯儿,便看见前方不远处,林荫下站着的欧阳论思。 欧阳论思背靠一棵柏树,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仰着头,闭眼对着蔚蓝的天空。淇滺怔一怔,正在犹豫是该迎上去,还是该偷偷离开,就听欧阳论思轻唤:“早!” 她发现欧阳论思并未睁眼。 她有些忐忑地走过去,心里抱着一份侥幸。刚至近前,就听欧阳论思说:“我碰到一件奇怪的事。” 淇滺心里直打鼓,问道:“欧阳大哥,你碰到什么奇怪的事?” 欧阳论思睁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眼神清澈又无辜:“我今早回了趟府,不知为何,不管是街上的人,还是府里的人,都对我热情了许多。” 淇滺肩膀一耸,甜笑凝固在脸上,变成一块僵硬的饴糖,小声说:“他们本来就对你很热情吧,只是你以前没注意到。” 欧阳论思想想,点点头,说:“有可能。” 淇滺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说:“不知为何,今年的花魁赛还未开始,就已定了人选,万花楼的牡丹姑娘。” 淇滺一口气岔住,弯腰猛咳一阵,欧阳论思体贴地给她拍背顺气,接着说:“一大早,万花楼前就已排了长队,听说隔壁的白雀阁也是一样。哦,听说其他的教坊司也是宾客满座。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淇滺边咳边艰难道:“今天天气好,闲着也是闲着。” 欧阳论思立刻赞道:“说得太有道理,这种天气,不去踏个青采个花,枉费了天公作美。” 淇滺边呵呵讪笑边点头。 欧阳论思又说:“我看到戏院贴出的新戏告知,不知为何,那里面有个角色,竟与我同名。” 淇滺仍弯着腰,只顾努力延续那阵咳嗽和傻笑,再不言语。 欧阳论思温柔地问:“据说你干爹已经同意了,下月初三让我俩拜堂,你舍得沐公子吗,小睡莲?” 淇滺“啊!”地尖叫一声,猛直起身,跟打摆娃娃一样边跺脚边扭身边摇头,再配合拳头在欧阳论思胸口扑通扑通擂捶,每一个动作都激烈而富有节律,整个人充满难以理解的多维度协调感。她边动边叫:“你们这些坏人,你们就欺负我!” 欧阳论思不躲不闪,笑声震得林子里的鸟儿一群群往天上飞,笑够了,才不紧不慢地握住淇滺的双腕,几乎没用力,淇滺却再也使不上一分力。 他盯着淇滺,慢慢收敛笑容,面色变得认真,甚至称得上严肃,问道:“为什么随沐公子走?潇翊寻得晚一点,你真打算跟他去邺华岛?” 淇滺也认真起来,努力回忆当时的想法,思来想去,却越思越糊涂,只能遗憾地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觉得新鲜。” 想想,又补充道:“有君瑟在,再胡闹也有人收场,我当时没想太多。” 欧阳论思叹口气,点点她的额头,无奈又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被扔在外面这么多年,被惯坏了,你是个又无辜又残酷的小东西。” 淇滺难过起来,问道:“你也嫌弃我不好?君瑟说,我又怯懦又自私又只想要完美。” 欧阳论思先是一怔,随即又摇头,眸中的硬冷便化开,柔光一旋,就又深成那一道幽蓝的漩涡:“这不是不好,或者说,这些不好,在你身上,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它们连同你本身一起,化为一种不可解。你本身就是个不可解的小东西,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看着似懂非懂的淇滺,竟也变得难过起来,自言自语道:“不可解的事物,总是比寻常事物多一分蛊惑力。” 说着,就携起淇滺的手,迎着太阳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问:“滺滺,如果那天换做是我,是我陪你去街市,你会同沐公子走吗?” 淇滺考虑很久,才慎重回答:“不会。” 欧阳论思再走几步,突然就牵着她飞奔起来,就如那次她同沐殷邈在街巷中飞奔一样。她又听见满山坡阳光奏起的叮叮咚咚的轻快旋律,合着风吹树摇之声在半空回旋。草地上斑驳的树影,跟随他们脚步的节拍而快速变幻形状和位置,耀得她眼前一会红一会儿绿。 她欢笑着问:“欧阳大哥,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欧阳论思欢笑着回答:“人在倒霉时,发现有人比自己更倒霉,总会格外高兴。” 尘埃落定(2) - 玄鹤记 - 凌朵尔 二人翻山越岭,穿林过河,淇滺从来不知道,药王谷中原来别有洞天。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到得一座山顶,便见前方一片渺无边际的碧湖,水质清如蓝水晶,被阳光镶嵌上点点滴滴滟滟闪烁的碎金珀,微风一过,迅速串连成巨大的项链,顺着一带带波光散入清灵灵的空气中,挥起一层虚幻的淡烟。 淇滺额前的刘海和两颊的散发被汗水贴住,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胸部一起一伏,喘息声如一曲明快愉悦的旋律。欧阳论思侧头凝视她半响,问道:“听说你会游泳?” 淇滺老实点头,这才发现欧阳论思话语和行动并进,一边说,一边已开始宽衣解带。腰带落地,外衣落地,晚夏季节,天气尚热,谁都不会穿太多,欧阳论思那修长又健硕的胳膊和小腿很快暴露在眼前。淇滺咽了口口水,在心里加油鼓劲,瞪着眼睛想,乱花渐欲迷人眼,芳草连天迷远望,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你继续,继续。 欧阳世家家训严格,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被逼着背三寸厚的医书,欧阳爹爹总会在他瞌睡时一棍子迎头挥下,慈爱地教导,论思啊,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此时爹爹的教导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他脱了外衣脱内衣,褪了衣裤褪鞋袜,在心里激动万分地对千里之外的爹爹传话:爹啊,儿子总算在关键问题上对得住您老人家,慎始而敬终,既然开了头,就不要在意旁人的目光,无论那目光中有怎样过于丰富的内涵,也不能轻言放弃。 他环顾一遍四周,树林离得远,脚下是一片绿草地,只见细草不见落叶,意识到再脱的话,找起遮挡物来会有些不方便,这才迎着淇滺尤有惋惜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住手。淇滺盯着那锃光瓦亮的古铜色肌肤,和比燮翼昭三国地界还分明的肌肉线条,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发热的鼻孔,心里却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是花美男式小型肌肉型,怪不得看着清瘦却撑得起衣服。 欧阳论思羞脸粉生红地笑笑,再面向正前方,迈开大长腿来一段三步助跑,以一个优美的鱼跃投入湖中,落水时身体直立向下,未溅起一滴水花。淇滺大赞一声“标准!”,就看欧阳论思从湖面露头,盯在自己身上。 淇滺开始犯难。之所以犯难,当然不是害羞。欧阳论思无论是出于学术还是私人目的,都已将她浏览过不止一遍。之所以犯难,是因为她从小习惯和衣游泳。楚郁鞅一直耐心教导她,交换一定要等价,你那蚊子似的细胳膊细腿儿,前胸后背一个尺寸,凭什么换我同等展示我的腹肌美腿靓臀?所以,大家各退一步,跟你鸳鸯戏水已经够让我委屈了,想穿少一点却是门儿都没有。 但此时,无论等不等价,人家货物都拆开了,虽没事先跟你讨论,有霸王条款的嫌疑,但你也没拦着人家啊,人家还能不当你默认。淇滺忐忑地掂量一下货物的斤两,再掂量一下自己的钱袋子,觉得还是有点悬。但欧阳论思是个实诚人,遇到有诚意的,必定不在乎做个促销打个折。这么一想,她心头立刻开明,便也以一种最大限度亲近大自然的姿态跃入水中。 二人尽情在水中游曳嬉戏,仿佛人鱼一族再现。仰躺在湖面,隔着朦胧阳光,海蓝天空中仿佛也有清波荡漾,水天融为一体。欧阳论思握住淇滺的手,满脸享受的微笑,问道:“你为什么说,让我去剥潇翊的皮?” 淇滺想也不想,便答:“你比他厉害啊。” 欧阳论思笑得更厉害:“傻丫头,我是问,你为什么不说,让楚先生去剥他的皮?” 淇滺被握住的那只手微微一动,欧阳论思便稍微加一点力,暖意顺着指尖往上流淌,没多久,一颗心就像浸润在温泉里。她想了很久,才认真地说:“我想,是因为你让我感动。” 欧阳论思抬起另一只胳膊,张开五指,让阳光在指间绕上一层微茫的红,再丝丝漏下。淇滺注视这个动作,心里突然猛烈地跳动几下,眼角便有些湿润。 欧阳论思小声问:“那楚先生呢?他不让你感动?” 淇滺又想了很久,终于坦诚地说:“他养大了我,是我的父亲和兄长,他让我感激。” 欧阳论思愣了一会儿,两颊渐出现点点润凉,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没多久,却听见淇滺的哽咽声。他关切的问:“滺滺,你怎么了?不高兴?” 淇滺抽泣道:“欧阳大哥,你刚刚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答应过他,要去寻他,却差点把他忘了。” 欧阳论思也不问前因后果,只觉心里跟着一酸,眼泪滚得更厉害,好像那是他自己的亲生经历一般。 淇滺又说:“欧阳大哥,这也是你和君瑟的差别。你让我忆起,他却让我遗忘。” 欧阳论思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灵巧一捏,便不动声色地将淇滺一带,二人同时从仰卧变为直立,只露出头颈在水面。 欧阳论思仔细欣赏手中的石块,在淇滺不解的目光中,对着岸边大喊:“害羞啊?以前身经的百战呢?出来吧,没人介意。” 淇滺刚觉出不对劲,就见潇翊玉树临风地从小树林里迈出来。 淇滺的愤怒迅速压倒惊恐。经过昨天一天,她对这个素来爱戴的表哥,感情一下子从巅峰跌入万丈深渊。说实话,潇翊硬从沐殷邈手中抢走她,当着众人面骂她一句“小娼妇”,她尚能忍受,但在最后的逐鹿赛中,潇翊那兴致勃勃的表现,却让她忍无可忍。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论兴致,论收获,论吸睛指数,论与观众的互动,楚郁鞅都是潇翊的数倍不止,但她对楚郁鞅却压根谈不上责怪,连想都没往那方面想。幸亏楚郁鞅不笃信佛教,因此她也不信,“众生平等”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虚空的概念。 她瞪着施施然蹲在湖边的潇翊,不满地喊:“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潇翊一根手指在湖面小心划着圈圈,隐约有一丝丝微红色从手中散开,再仔细看,其实是被搅散的阳光。他笑眯眯地说:“欧阳,那么大的府邸还满足不了你?跑这里来跟乌龟王八争地盘?当心咬死你。” 欧阳论思也微笑着回敬:“据说殿下已正式监朝,那么多国事家事还困不住殿下,有闲情逸致跑来看别人欢好?殿下是在青楼里流连太久,跟鸨母攀了交情,开始好这一口?” 这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重磅防御,让淇滺不自主地下沉了两寸,凉水快淹到鼻子眼儿,但一看潇翊愣神儿的表情,又觉心中快意,便跟着补了一句:“你看吧,我们不收钱。” 欧阳论思招着手说:“过来,你站那么远,看不清细节。” 淇滺猛一个激灵,捏捏欧阳论思的胳膊,急道:“过了,过头了!” 欧阳论思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旱鸭子!” 淇滺立马笑得花枝乱颤,也开始对潇翊招手,欢叫道:“来呀来呀,你这个,你这个……怂包!” 其实辞令之术绝非淇滺的长项。楚郁鞅在她的教育问题上虽不遗余力,但不知为何,对各类博大精深的问候人的学问始终抱有偏见,虽自己已修炼到手到擒来、无踪无形、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却并无传承的心思,因此导致淇滺在唯一可能有所造诣的一门学术上泯然众人,不得不说是实打实的遗憾。 此时淇滺对潇翊的那两句攻击,第一句来源于楚郁鞅,第二句来源于沐殷邈,均非原创,其实大大暴露了她在专业素养上的欠缺。但瞎猫撞上死耗子,潇翊准备了一肚子的词,偏偏就被欧阳论思那自甘堕落的坦诚相告,和淇滺那靠查文献才得来的点睛之笔,给生生堵了回去,直恨自己找错了切入点和辩论核心,想扳也扳不回来。 湖中二人一看潇翊那茶壶里煨饺子的难受表情,比自己冬至就着二两小酒吃了一盘热腾腾的羊肉饺子还要舒畅,争相对他露出千娇百媚的笑容。为了表现诚意,二人并肩直立一会儿,便拥在一起,娴熟之状,热情之态,与被楚郁鞅破门撞见的那次相比,实属挑战自我,超水平发挥。 潇翊看了一会儿那活灵活现的那啥图,轻咳一声,开始恢复风度。田忌赛马尚还负一局,自己智者千虑而已,有什么好惆怅的。 湖中那二人也不知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往返璞归真里做,总之入戏太深,没听见他的暗示。他有再多计划,也得让对手配合才行,独角戏是没法唱的。他不禁开始怀恋美好的昨天,那时他还是天王巨星,小小一声“云旗”,就能让整个昀州百姓为之牵肠挂肚,怎么就沦落到今天这种街头卖艺也无人理睬的凄凉境地。说不惆怅,还是忍不住惆怅,他怀着对世态炎凉的满腹哀怨走到稍远的位置,手里一划一扔,就有贼绿的火苗从脚底下蹿起。 欧阳论思眼角被火苗耀到,终于做了个中场休息,顺着火苗往草地上看,淇滺意犹未尽了片刻,也随之看过去,就小声惊叫起来:“哎呀,他把我们的衣服烧了!” 尘埃落定(3) - 玄鹤记 - 凌朵尔 欧阳论思也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灿烂,对岸边喊道:“喂,我们这都不在乎,会在乎凉快一点儿走回去?” 淇滺想想也对,娇笑着附和道:“就是,原生态。” 潇翊这次却没再露出茶壶里煨饺子的难受表情,从容走到湖边,手指又开始在湖水里划圈圈,口中念念有词:“小黑,小黑啊,经久不见,别来无恙?成家生子了吧?儿子娶媳妇儿了吗?闺女出嫁了吗?事情多,一直没空来问候,今天把贺礼一并送上,别嫌少啊……” 淇滺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地问:“他在说什么?” 欧阳论思同样摸不着头脑,研究半天,解释道:“打击太大,失常了。” 淇滺左想右想,觉得只有这种可能,心里不禁升起一丝不忍。潇翊在一个地方划一划,又换一个地方。淇滺看着他指尖一圈圈漾开的淡红色,不禁再度好奇起来,问道:“太阳怎么老围着他转?” 欧阳论思仔细思索一番,严谨地回答:“他变成向日葵了。” 潇翊一连划了七八个地方,才抬头,对二人亲切地笑笑,道:“告诉你们一件事。” 二人不答话,但那“看你死鱼还能翻出什么风浪”的眼神,给了他无尽鼓励,他便说得行云流水:“欧阳,你上次在燮宫中非礼表妹的事,我跟伯燮先生说过了,先生对此很不满,觉得你丢尽了药王谷的颜面,所以……” 淇滺惊诧道:“他非礼过我?” 欧阳论思惊诧道:“要把我驱逐出谷?” 潇翊见自己刚开口,引起的反响就超出预期,大为满足,笑容也更明亮。他忽略掉第一个没水准的问题,对第二问题耐心解释:“那怎么可能,你是伯燮先生的心头肉,别说你非礼了表妹,就是非礼了我,先生也舍不得驱逐你出谷啊!不过不追究归不追究,总不能放任你一错再错,一失足成千古恨。” 说完见二人面色茫然,神情痴呆,不禁有些恼火。想到楚郁鞅和自己在逐鹿赛中与观众一点即透的亲密互动,感叹聪明人到底只是少数。今天与这些智商堪忧的人同场竞技,实在有自降身价的嫌疑。他恨铁不成钢地叫道:“还没想通啊?以后你给她治疗时,会有人在旁边守着,省得你手脚再不老实。” 二人竟还是茫然,他终于怒了,心想自己一颗天王巨星,怎么沦落到来给这些脑萎缩的人表演。他悲愤交加地喊:“听明白了吗?我会在旁边守着!” 二人这才如梦初醒,弄明白他源远流长地扯那一大通话的真正信息量所在,为自己忍了半天的一头雾水终于散开而露出欣慰的笑,边笑边相互交流。 “嗨,前奏扯那么长干嘛?听得晕死我了。” “他写奏折就是这样,三口咬不到馅儿,说是码字多总有好处。” …… 潇翊这才真急了,这都不能令他们有丝毫动容,难不成这二人真的修炼成仙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欧阳论思,想深情地问一句,何以大度至此,是真拿他当手足,不在乎共穿一件衣服? 欧阳论思只看着他笑,笑得睫毛弯弯眼睛眨呀眨,慢慢的,那笑就有些僵了。潇翊这才开悟,原来是自己对那二人的反应速度做了脱离实际的估量,他们不是泰山压顶岿然不动,而是被一山石头哗啦埋住了还没意识到发生了山崩。 果然,欧阳论思僵笑一会儿,神色一个急转,紧张地问:“潇翊,你刚刚说什么?” 作为二人组里略聪明的那一个,欧阳论思这时过得很辛苦,一边应付潇翊,一边还被淇滺又扯头发又揪胳膊,不满地质问:“你们说什么哑谜?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发生什么事情了?什么他刚才说什么?对了,他刚才说什么,我好像记得他说守在一边什么的,他到底说什么……” 欧阳论思的水性虽是一等一,但冒然经刚刚那番惊吓,腿有些发软,又被淇滺又打又扯又拧又咬,很快就支撑不住,一口凉水灌进肚子里,一把抱紧淇滺,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一串水花迎头往潇翊面上盖去,伴随一声气绝江海的嚎叫:“不可能!” 潇翊甜蜜蜜地笑着,问道:“表妹,怎么不可能?” 欧阳论思迅速抓住重点,把问题问到刀刃儿上:“为什么让你去守?” 潇翊无所谓地耸耸肩:“让云旗去也行。” 欧阳论思怒吼道:“女人都死光了?” 潇翊语重心长道:“伯燮先生说了,有你在,怎么敢再派女的去?万一你只当买一赠一,怎么办?” 欧阳论思惊讶地问:“伯燮先生真的这么说?” 潇翊坦诚地回答:“当然是假的。伯燮先生为人坦荡,刚直不阿,怎会说那种浑话。” 欧阳论思刚放松一点,马上又疑惑道:“那伯燮先生怎么说?” 潇翊答:“伯燮先生是这样说的:若不让殿下去守着,是不是陛下就要把小桃红许给新科状元郎?我说那还用说。于是伯燮先生大手一挥,说:这监督任务,当然非殿下莫属。” 欧阳论思似懂非懂,潇翊摇头叹息:“欧阳,你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关注每日头条。上个月伯燮先生生了个小风寒,祖父为表关注,就把贴身宫女儿小桃红遣来照顾了几天。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伯燮先生人老心不老,令人敬佩。” 话说到此,淇滺终于从欧阳论思惨淡的面色意识到无力回天。她迅速调整心态,接受现实,努力把损失降到最低,一边滴着纯洁无助的眼泪一边楚楚可怜地问:“表哥,你起码会像欧阳大哥一样,把眼睛蒙住吧?我没穿衣服……” 潇翊为难地说:“蒙了眼,我怎么监督?” 他眼波流转,看着哭成一团的淇滺,突然说道:“表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看你这么不高兴,我先说好消息吧。” 湖中二人不自觉瞪大眼。 只听潇翊优雅地说:“刚刚那件事是我瞎编的,根本没有监督一说。我也没向伯燮先生告过密,说欧阳手脚不老实。” 尘埃落定(4) - 玄鹤记 - 凌朵尔 幸福来得太突然,水中二人立刻忘了潇翊的敌对立场,连带着忘了他对他们的戏弄。恍惚中只觉潇翊的肩胛骨上生出一双巨大的洁白的翅膀,在阳光下一前一后地挥舞,映衬着他纯洁善良的天使微笑。 淇滺醒过神儿后,一张粉脸立刻甜笑成蜜糖水,几乎能荡起一圈圈波纹,眼里千娇百媚,嘴里莺啼雁转:“表哥,表哥,你说的是真的?哎呀,表哥,你真是个好人,我就知道你不会做坏事。表哥,好表哥,你真是我的……我的……” 辞令之术非淇滺的长项,无论是骂人还是夸人,因此她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再翻阅一次文献:“表哥,表哥,你是我的天空我的海洋,我的星星和月亮……” 不善辞令,却不乏品味,独独选了沐殷邈那段冗长言说中称得上风雅的两句。她对自己满意极了。 欧阳论思在一边提示:“过了,过头了!” 她头也不回地说:“感恩的心,欧阳大哥,感恩!” 潇翊迎着淇滺感人肺腑的目光,笑得越来越亲和温馨,越来越风姿卓越,渐渐的,眼里就开始出现点点闪烁。 他用爱得深沉的声音说:“表妹,我的宝贝儿,我的心头肉儿,我的小乖乖,我的花骨朵儿,你是否记得,我说过还有两个坏消息。” 淇滺摇头摇出一股风,欢叫道:“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好表哥,你是最好最好的表哥!” 边说边拉拉欧阳论思的手,小声说:“欧阳大哥,我的小腿好像被水草缠住了,帮我扯一下。” 欧阳论思“哎呦”叫一声:“那可不好。”就听话地潜到水下。 淇滺在与潇翊的深情对望中听到欧阳论思的惨叫。欧阳论思猛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刹那飞到一丈开外,狂乱地看着淇滺,一边后退一边前进,退三步进两步,演绎着形象的算学减法,嘴里念念有声:“滺滺,滺滺,你别动,我过来,我我我一定救你,你你你千万别动……”很是对仗工整。 淇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看看欧阳论思中了蛊似的脸,憋一口气,往水里一沉,水面立刻鼓出一串泡泡,伴着咕嘟咕嘟的喝水声。 她终于看清,缠在左小腿的不是水草,而是一条娇滴滴的小花美女蛇,吐着信子歪着脸,对她又亲又蹭,很是热情。另有一条粗壮的草样年华大帅蛇,隔着三尺远的距离绕着她的小蛮腰搔首弄姿,不时向她肚脐处探探头,又很快缩回去,青涩无比,想来还是条黄花闺蛇。她被两条性格鲜明、各有千秋的蛇弄得晕头转向,但很快发现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清悠悠的湖水里,满是柔弱无骨的杨柳细腰的影子。 淇滺扑腾到水面,凄凄楚楚地对两丈之外的欧阳论思伸出胳膊,一段蛇尾刚好从肘弯处滑下去:“欧阳大哥,救救我……” 欧阳论思仍在以退三进二的精密步伐移动,仍在念念有声:“你等着,你别动,等我来救你……” 突然,他仰天长嚎一声,中心思想来了个乾坤大魔移:“滺滺,滺滺啊,快来救我!” 他边扑腾边喝水边哭喊:“缠到我腿上了,我我我我我腰上了,我我,谁来救我……” 他哭得死心塌地:“我怕蛇……” 淇滺绝境求生,危难中不仅见真情,也见了刹那芳华一现的智商,边拍打胳膊上的淡红色粉末边对欧阳论思喊:“快点快点,把身上的粉拍掉,那是引蛇的!” 潇翊笑吟吟地再伸手指在水面划了个圈,淡红色顺着涟漪袅袅扩出去,嘴里也同欧阳论思一样念念有声:“寿礼送给谁,当然给小黑。小黑啊小黑,多年不见,您老高寿十二了吧?怪不得儿孙满堂,妻妾成群,您老好福气,后生在这儿给您道贺了。您说啥?喜欢寿礼,更喜欢那俩活物赠品?多画几个圈圈诅咒他们?您与后生所见略同啊……” 淇滺在湖中心拼命招手呼喊:“表哥,表哥……” 潇翊边画圈儿便关切地问:“怎么了,表妹?对了,我说有两个坏消息,这是第一个,不用我多解释吧?这湖里曾被我放生了一窝蛇,谁让我从小悲天悯人,慈悲为怀呢。还有第二个,你要听吗?” 淇滺边哭喊边使劲摇头:“不听不听,救我!” 潇翊遗憾地说:“你不听,我会伤心,一伤心就没力气救你了。” 淇滺立刻点头狂喝水,发出咕嘟咕嘟模糊的哀求声:“我听,我听,你快说。” 潇翊再次展开爱得深沉的微笑,眼里也再次满含泪水,此情此夜难为情地说:“表妹,第二个坏消息就是——第一个好消息是我瞎编的。表妹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明明有一睹玉体的机会,偏偏视而不见,那不是暴殄天物?像我这种悲天悯人、慈悲为怀的人,是怎么也狠不下那种心肠的。” 他对淇滺微微一笑,柔肠百转千萦:“表妹,明天见。” 淇滺点头点成永动机,自发产生无止尽的能量,永不停歇,激情万丈地喊:“明天见,明天见,快救我!” 潇翊这才如梦初醒,充满歉意地说:“表妹,我想救你来着,可我刚想起来,我我……” 说着眼圈也红了:“我是旱鸭子!” 淇滺愣了一愣,终于在落向万丈深渊的途中被惊雷劈开脑洞,学着欧阳论思的样子仰天长嚎一声:“干爹救我!” 也是这一声长嚎劈开了欧阳论思被蛇封印住的高冷和傲娇,他猛提一口气,腿绕小青蛇,腰围大花蟒,风情万种地从湖面踏行到淇滺身侧,一个干净利落的海底捞月,潇翊只见一道古铜扫把星倏然入天,半掩着洁白耀眼、溜光水滑的小玉兔,伴随一阵龙飞蛇舞的流星雨扑通扑通落进湖里,不禁摇头感叹:“山河如画,如此多娇!” 尘埃落定(5) - 玄鹤记 - 凌朵尔 欧阳论思到底受了那番惊吓,没发挥出正常水平,半空跃行一阵,气喘吁吁地落地,站也没站稳,身体往前一扑,就把淇滺压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轻咳声从不远处传来,他仍沉迷在自我放松中。 淇滺的耳朵却变得好使,一睁眼,就看见楚郁鞅背着阳光、居高临下的倾世笑颜。 不用看楚郁鞅的眼神,更不用他点明,淇滺用鼻子也能分析出这画面的唯美感。 一对在服饰上最大限度返璞归真的男女,面对面躺地上叠着罗汉,上面那男的还一个劲儿地喘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淇滺尚存一丝侥幸,在心里提醒自己淡定,还有余地,还有余地。就见欧阳论思往她胸口一趴,做了最后的锦上添花:“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了……” 楚郁鞅笑得更加颠倒众生。 淇滺热泪涟涟地说:“我们其实在游泳,你信吗?” 这句别开生面的掩饰语唤醒了欧阳论思,他警惕地一回头,就发出一声骇叫。 他在心里噼里啪啦抽了自己一百个耳光。上次被楚郁鞅撞见时,他不停在心里念叨,幸好我一丝不乱,一丝不乱。此刻,他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感叹现今的神佛做事怎的如此高效率,他那念叨刚传到天庭,他们便着手为他铺平梦想成真之路,让他从一丝不乱变成一丝不挂。 他见楚郁鞅看得目光如炬、满面生辉,也顾不得难堪,一翻身正对楚郁鞅,用背部挡住淇滺。 楚郁鞅呼吸一滞,又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又抚應长叹,眼中灼灼发光,表情甚是饥渴。 这一系列眼神动作的精密变化,瞬间提示欧阳论思,他被惯性思维束缚,弄错了当下主要矛盾所在。 他只能向身后人求助:“滺滺……” 淇滺的智商再次被危难激出新高度,竟立刻看懂了轻重缓急。她嗖地从欧阳论思背后钻出,开始用血肉之躯捍卫他的贞操和尊严。她紧搂住缩成一团的欧阳论思,转脸大义凛然地对楚郁鞅吼:“你干什么?” 楚郁鞅诚恳地说:“今天天气好,闲着也是闲着,非个礼呗。” 淇滺义正言辞道:“不行!” 楚郁鞅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解:“感恩的心,感恩。小睡莲,干爹救你出苦海,你怎的忒不知感恩。干爹又不抢你的,只是暂借,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干爹的人品好得很,你别这么小气好不好。” 欧阳论思立刻做了个恶心欲吐的表情,淇滺不知怎的就灵光一现,急中生智,指着远处的山坡喊:“潇翊在那边,你去找潇翊!” 楚郁鞅怪笑一声,讥讽道:“当我傻啊?穿着衣服的,我找来干嘛?” 淇滺急道:“他又打不过你,你自己动手,不就行了?” “什么?”楚郁鞅大吼一声,把两人吓得一哆嗦。可他立刻又捂住脸,跺着脚道:“你真的坏死了,人家是良家妇男,你说的那事,天啦,真是羞死我了!” 说完松开手,盯着欧阳论思一角精致的腹肌,一边擦着嘴角,一边摇头叹息:“现今的年轻人,怎么思想忒的不纯洁,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说完面色陡一沉,对淇滺低喝道:“你让不让开!” 淇滺宁死不屈:“不让!” 楚郁鞅咬牙切齿道:“死尼姑,竟敢跟本高僧抢……” 欧阳论思大喊:“再不走喊衙门了!” 楚郁鞅的面色立刻缓和下来,柔情似水地劝道:“道长不必惊慌,本高僧对今日之事,绝不外传。” 话音刚落,剧情猛然来了大反转。淇滺动如脱兔,站立助跑跳跃一气呵成,直接将楚郁鞅撞倒在地,骑坐在他腰上,不容分说,双手便去解他外套的系带,嘴里恶狠狠地喊:“给我脱了,给我脱,给我脱!” 楚郁鞅大惊失色,边反抗边大叫:“喂喂,小尼姑你色胆包天,矜持!矜持……” 随着淇滺越来越激烈的动作,他的喊声就带了哭腔:“什么世道,青天白日啊!救命!谁来救救我……” 淇滺一边奋力抽着他阻挡的胳膊,偶尔也有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一边穷凶极恶地喊:“让你不脱!让你不脱!让你不脱……” 淇滺勇者无敌,成功剥下楚郁鞅那件质地精良的外套,再不恋战,奔回去一把裹住欧阳论思,理理顺,拍着他的后背不停安慰:“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有惊无险。” 欧阳论思一经脱险,站起来又是一条好汉,风度翩翩,潇洒自如,加把扇子就能去品评花魁赛,让人错觉刚刚那道士的角色是楚郁鞅。 二人手挽手心连心,高傲地看一眼仍躺在地上悲泪的楚郁鞅,跟清晨一样,向着太阳的方向走去。起承转合,再寻不出更完美的故事。 欧阳论思走了几步,略觉不对劲,看看旁边昂首挺胸的清凉的淇滺,再一回头,发现楚郁鞅不知何时已从仰躺变为直立,两道内涵丰富的目光粘在淇滺雪白的玉背和胳膊上。他一阵骇然,急忙解开衣带,将淇滺也裹进那宽松版的外套,这才与之亲密无匹地远去。 在欧阳论思的住处又你侬我侬了小半日,直到肚子咕咕叫,才发现再不回家就过了饭点儿。 欧阳论思大咧咧地说:“在我家用饭不就可以了?” 淇滺说:“吃过饭要午睡。” 欧阳论思说:“我家有床。” 淇滺将头摇成拨浪鼓。楚郁鞅是个开明的人,却从小立了规矩,玩得再疯也得回家吃饭,不许睡别人家的床。前半句是为淇滺长身体考虑,后半句是高瞻远瞩之语,向来为幼年时的淇滺所不解。 恰在此时,伯燮先生那边来了事,欧阳论思对淇滺关照几句,恋恋不舍地离开,淇滺也哼着小曲儿轻快地踏上回程,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生活真美好。 但越靠近家门,她那颗小心脏越忍不住打鼓。倒不是因在和尚道士一事上对楚郁鞅的得罪,胜败乃兵家常事,楚郁鞅是个大度的人。而是……她也说不清。她想到在那碧湖里与欧阳论思的大尺度激情表演,其实是为了气潇翊,现在回想,未免怵然。楚郁鞅当时八成躲在哪个角落里看好戏,她浑身一抖。 她也说不清,让楚郁鞅看见有什么不好。其实不止这件事,这半天所有的事都让她有点意难平,她好像与欧阳论思太过亲密了些,倒也说不上难受,只是总觉得心里有点空落。她回忆起前两天楚郁鞅给她造的那梦境,还有在梦境中对她说的话,不禁又开始质问自己:只是担心出阁以后,再难见到亲人,是这样吗?是吗?不是吗? 她从侧面小门悄悄溜进庭院,正听见院子里清扬委婉的琴声。楚郁鞅坐在槐树下专心抚琴,背影经枝叶间的光束一晕,似一幅笔法洒脱的水墨画。 她心里像被人吹了口气,颤了又颤,便忍不住扑过去,一把抱住楚郁鞅的腰,将头侧靠在他背上,甜甜地说:“好君瑟,我再不怪你了,昨天今天的事我都不怪你。不管你是和尚道士,都是我的好君瑟。” 尘埃落定(6) - 玄鹤记 - 凌朵尔 楚郁鞅一动不动,全副身心投在那古琴上。 这时,沐殷邈睡眼朦胧地从后院拐出来,淇滺一愣,不知他是一觉睡到现在,还是在睡了午觉。看那胖了不少的脸,大有睡肿的嫌疑,应该属于前一种可能,她不禁感叹,山外有山。 沐殷邈有一半深思尚在周公处未及时收回,有一种元神涣散、雾里看花的表情盯着眼前一幕,愣生生喊了声:“爹。” 淇滺不自觉一哆嗦,觉得沐殷邈这声叫喊有点过于划时代,想纠正他,但见楚郁鞅丝毫不为所动,便也不忍心破坏刻下岁月静好的气氛,继续闭眼听琴。 却听沐殷邈又唤了一声:“爹!”加强了语气,拔高了音调,听上去铿锵有力。 淇滺有点生气了,心想怎么还有这么不知趣的人。但楚郁鞅仍旧风轻云淡,她也不好发作。她看看沐殷邈脸上仍未消下去的水肿,立刻原谅了他,谁会跟一个睡傻了的人计较。 等到一点余韵随风散去,淇滺闭目深呼吸做陶醉状时,沐殷邈第三声“爹”响起,拉长的尾音还转了个小弯儿,透出无尽娇嗔。淇滺再一个哆嗦,心想这一觉睡得也够划时代,趣味来了个天翻地覆大换血。 在她向沐殷邈投去含笑的一瞥时,楚郁鞅同时唤了声:“殷邈。” 这一声让淇滺如遭雷劈,撒手直往后飞出一丈,瞬时进入飞檐走壁的高手之列。 她来不及站定,急忙奔到正前方,立在沐殷邈身边,与楚郁鞅对视。 白衣如雪,长身玉立,姿态闲散而优雅,表情冲淡而温润,只是那张脸切切实实不是楚郁鞅。 淇滺盯着男子,愣愣地问沐殷邈:“君瑟有哥吗?” 沐殷邈虽在闹情绪,也不忍对心上人的问题置之不理,想想,认真地说:“说不准小时候有走散的。傻一点的孩子总会比较容易走散,爹爹教我的。” 说完才意识到跑了题,再次瞪住那男子,理直气壮地喊:“爹!” 男子慈爱地回一句:“殷邈。” 沐殷邈满面涨红,声音里有了说不尽的委屈:“爹,你怎么能这样!” 男子平静地说:“是她抱我的。” 沐殷邈从委屈转为悲愤:“她抱你,你不知道躲开?” 男子满脸无辜:“她抱得太紧了。” 淇滺这才从“君瑟有没有哥”的论题中挣脱出来,意识到眼前这场辩论的核心是针对自己。她稍稍别扭了一下,马上又被其他事物吸引。 她看看男子不沾烟火气的脸,再看看沐殷邈。沐殷邈其实也算个实打实的美少年,卖烧饼的大妈见了都忍不住给出肉馅儿多的那一张的类型,但与男子想比……淇滺脑子里跳出一个邪恶的词,隔壁老王。 男子将慈爱的目光移向淇滺,温和地说:“人都有跑偏的时候,不必在意。” 这语调,这风格,淇滺再次愣住,形神分离地问:“你小时候聪明吗?跟你弟走散过吗?” 正热情洋溢地迎接着远方来客,庭院的门被推开,男子的弟弟信步踏入。 男子又将慈爱的目光移向弟弟,关切地问:“你的外套呢?” 楚弟弟没回答,走到男子身边,微笑着问:“这琴怎样?” 男子替楚弟弟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说:“琅佩相击,清越婉转,实乃上品。” 楚弟弟顺手帮男子拂掉发梢的落瓣,说:“这里简陋,委屈你了。” 男子替楚弟弟整理微乱的衣领,说:“哪里话,古朴清净,别有一番韵味。” 楚弟弟帮男子正一正大拇指上的扳指,说:“那就多住几天。” 淇滺和沐殷邈呆呆看着这催人泪下的温情一幕,立刻跳出了亲人相认的局限性思维。 彼时楚郁鞅还略低着头帮男子整理腰间的玉佩,男子掠一掠挡住他面颊的头发,忧伤地说:“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响留情” 楚郁鞅不动声色地接道:“拚今生对花对酒……” 淇滺脑子里出现一个古怪却很合时宜的词:弄拙成巧,或者说正常一点,叫歪打正着。她和沐殷邈的事虽有点悬乎,但借此促成另一段良缘,实乃天公作美。 沐殷邈这时已完全忘了刚刚与男子之间的小冲突,欣喜万分地喊:“爹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给我找后娘了。” 淇滺觉得自己作为家庭一份子,也该贡献一份力量,跟着撒欢:“君瑟,就他吧!他有权有势,还那么有钱!” 接着又忍不住问道:“你俩谁是和尚谁是道士?” 男子对这句话倒产生一点兴致,问楚弟弟:“你对佛学道学有研究?” 楚弟弟诚恳回答:“她的意思是,他俩是该唤我娘,还是该唤你义母。” 男子一看就是一点即透的聪明人,同时也是不拘小节的人,挥挥手道:“称呼不重要。” 千里婵娟的喜悦充溢着小小庭院,淇滺在一派祥和的气氛中再次听见肚子抗议,仔细一听,沐殷邈的肚子也在跟着附和,于是一撅嘴,不满地对楚郁鞅叫道:“有情饮水饱,我们可饮不饱,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开饭?” 药王谷的厨子很尽职尽责,送来的菜式尽是鸳鸯翡翠、龙凤振翅、浓情蜜意、百年谐好合、永结连理,油水足又应景。席间觥筹交错,先前的生疏一扫而光,淇滺不停敬着沐爹爹,嘴里一口一个伯伯叫得暖心暖意,沐殷邈殷勤地帮楚郁鞅斟了一杯又一杯,义父义父唤得贼欢。一家人其乐融融,尽享天伦。 淇滺碰碰沐殷邈,沐殷邈又推推淇滺,二人为改口的事相互鼓劲,又相互推脱,时不时在桌子底下说个悄悄话。 “叫啊,叫声娘能死吗?” “我觉得还是你叫义母好一点,我爹再凶,也从不打女人。” “可你爹会打你啊。跟你喊你爹义母比起来,还是喊君瑟娘的危险小一点。” “也对,娘打我,爹会解围,义母打我,义父肯定坐视不理。” 楚郁鞅轻咳了一声,二人立刻抬头挺胸正襟危坐,继续敬酒外加大快朵颐。 淇滺吃着吃着,吃够了也欢够了,很快哈欠连天。这妖风阵阵、高潮迭起的大半天,实在耗尽了她的力气,再加上是饱食后的下午,脑子里干涸得如同大沙漠。她迷迷糊糊地对沐爹爹喊一声:“干娘,您慢用。”往楚郁鞅身上一歪,不忘关照一句:“照顾好你的道士”,就呼噜噜睡了过去。 尘埃落定(7)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一觉睡足,醒来时,屋里已黑透。她摸索着点上灯,对镜子一看,发现自己也胖了不少,不禁想,她跟沐殷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庭院里隐隐有琴声传来,她披衣出屋。一轮圆月已挂上树梢,月光随着树影在青石路上摇晃,似被夜风洗成一种柔暗的银灰色。琴声和在坠叶声中,带上一点萧条之意。 楚郁鞅长发白衣腾起,挡住大半边面颊,在夜色掩映下像一缕蠢生于月光的幽魂,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淇滺站在正对面,仔细将他打量三遍,确定没认错人,才抬脚走过去。 琴声很快收尾,她挨在楚郁鞅旁边,问:“他们睡了?” 楚郁鞅头也不抬地回答:“走了。” “走了?”淇滺难以置信。 楚郁鞅点头:“他爹告诉他,最近手头有点紧,凑不够那么多赎身钱,只能先回去从长计议。” 淇滺有些小小的惆怅:“他同意了?” 楚郁鞅坦然摇头:“当然不同意,他说他可以去卖肾,他爹一听吓坏了,一棒子把他敲晕,麻袋扛回去了。” 淇滺笑起来,楚郁鞅也跟着笑起来。淇滺边笑边问:“你舍得你的道士?” 楚郁鞅只笑不语,淇滺见他词穷,笑得更加掏心掏肺。 楚郁鞅在她的笑声中突然沉下脸,她还没适应过来,就已被楚郁鞅一把拉进怀里,坐在他的大腿上。 她大喊一声:“和尚动凡心了!”右手就被楚郁鞅捉住。 楚郁鞅也不知从哪里拾来一根小树枝,手起刀落,狠狠挥在淇滺右手心,听淇滺嗷地嚎叫一声,就越挥越欢。淇滺开始奋力挣扎,但哪里挣得过楚郁鞅,很快右手心便灼痛难忍。她大吵大嚷:“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愿赌服输!” 楚郁鞅边打边问:“赌?赌什么?” 淇滺嘶喊道:“欧阳大哥!你没抢到欧阳大哥,是你自己输了,你得认!” 楚郁鞅扔掉树枝。淇滺刚松口气,只当他想开了,却被他猛一个翻身,俯趴在他大腿上,小屁股上就传来一阵紧接一阵的剧痛。 她边哭边喊:“你无耻,你不讲理,你比潇翊还不要脸!” 楚郁鞅打得起劲,声音里就有了愉悦:“你小时候我看你是女孩子,做事总留一分情面,都是惯出来的。该补的还得补回来。不说利,今日不把本儿补回来,我就不是干爹!” 淇滺边哭边叫,那叫声就显得含糊不清。楚郁鞅反问:“你说什么?凭什么打你?” 说完手掌挥舞的频率和力度就加了一倍,施施然道:“自己想吧,想清楚了来跟我反省。” 淇滺便只剩下哭声。 楚郁鞅叹口气,无奈地说:“指望你也是白指望。这样吧,我给你理个大纲,回头自己去写认罪书,听明白了吗?” 淇滺忙不迭点头。 楚郁鞅开始条理分明地论述:“第一,你背着我去招蜂引蝶,还差点跟人私奔;第二,你胳膊肘往外拐,有剥人皮这种好机会,竟留给外人;第三,你招蜂引蝶完不知忏悔,还要再去惹一遍桃花,一错再错;第四,你又不是梨园中人,非法巡演,还光演禁片,我这是在替你外祖父维护国法。”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手里却如狂风暴雨疾下,与嘴上的频率毫不相符,且互不干扰,各成一片天地,让人怀疑他小时候受过不少左手画圆右手画框的高强度协调性训练。 他说完以后,留出答疑时间,淇滺却一个劲儿点头:“全对,全对,没有疑问!你说得都对!” 他皱着眉问:“我说的第二条是什么?你重复一遍。” 淇滺喉头“呃”了一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楚郁鞅揉了揉手腕,也终于开始中场休息。 他拉起淇滺,重新正坐在他腿上。淇滺心里直打鼓。奇怪的是,在楚郁鞅刚住手时,疼痛尚如火灼,到坐正时,疼痛已无影无踪。 楚郁鞅得意洋洋地解释:“你父亲从前大材小用,府里谁犯了事儿,总喜欢让我去打,那些人就纷纷来贿赂我。没办法,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这手好功夫就是那会儿练出来的,哈!” 淇滺“呸”一声,冷哼道:“没出息!” 楚郁鞅不以为然:“怎么没出息?那可是大好的生财之道。你以为你从小锦衣玉食,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淇滺不再跟他贫,揉着手心,大喊道:“痛死我啦!还是痛!你那手好功夫是骗人的!” 楚郁鞅瞥一眼她通红的手心,理直气壮地说:“一点儿痕迹都不留,怎么让你长记性?” 淇滺又气又不屑:“多大点儿事儿,小气鬼!算不算男人!” 楚郁鞅大叫:“什么?多大事儿?那姓沐的小子回去以后,不跳崖上吊抹脖子,也得绝食个三五次。人命关天,你说多大事儿?” 淇滺也大叫:“养不教父之过,你自己怎么当爹的?你把我养成这样儿,好意思推脱责任?你你你打你自己去吧!你自己跳崖上吊抹脖子去吧!” 楚郁鞅却大手一挥,潇洒地说:“这事儿后面再讨论,先说说当务之急。” 淇滺疑惑,不知道他打也打过了,嘴皮子也磨过了,还哪来劳什子的“当务之急”。 楚郁鞅整理整理衣领,清清嗓子,又拽过淇滺侧坐的身体,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你说,欧阳家那小子让你感动?” 淇滺点头。 楚郁鞅字字泣血:“你说,我让你感激?” 淇滺点头。 紧接着就是“啊呀”一声尖叫,她又被翻转过去,俯卧在楚郁鞅腿上,楚郁鞅的手又毫不留情地挥下,边打边低吼:“你好意思点头,好意思点头!本大爷翩翩浊世佳公子一枚从小跟**伺候财神爷似的伺候你连把屎把尿换尿布都亲力亲为,从不染尘埃变成一身屎尿鼻涕口水残饭粒,就差没隆个胸亲自来给你喂奶。你跟我说感激!感激!感激!” 他越说越顺溜,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本大爷兢兢业业掏心掏肺九死一生神鬼侧目地伺候你,一生心血养大的棒子让熊瞎子拍拍手就掰走了,还不止一个瞎子。你不知道我心底的苦不知道我心头的恨,你跟我谈感激!感激!感激!” 淇滺边挣扎边尖叫:“不感激!不感激!” 楚郁鞅打得更起劲,情绪更悲愤:“你不感激!不感激!我承诺你吃承诺你穿承诺你欣欣向荣蓬勃发展,你唯一承诺给我的就是等我两腿一蹬来给我送终,你跟我说不感激!不感激!我不小心没看紧乾坤袋放出你这个妖孽,今天本大爷亲自动手收了你!” 等淇滺尖叫得快断气,他的手腕也开始发疼,终于长舒一口气,抚抚胸口,感叹一句:“揍熊孩子的滋味真好”,伸手扶起淇滺。 淇滺坐正,回忆他刚刚激情澎湃的演讲,也觉出几分道理,同下午回家时一样,心里颤了几颤,刚开口喊了声“君瑟”,楚郁鞅又是大手一挥,大度地说:“这个问题暂告一段落,下回再分解,现在说最重要的。” 淇滺小脸一白,竹筒倒豆子地喊:“都是我的错,认错了认错了,不该私奔不该惹桃花不该胳膊肘往外拐不该感激你,再敢打我就绝食给你看!再敢打我就去万花楼投奔干妈!” 楚郁鞅欢快地笑起来,又有些遗憾:“真真是不打不成才,打一次就变聪明了。” 说完握住淇滺的手,真挚地说:“你说得对,没教好你,让你出来祸害人间,都是我的错。” 淇滺对怀疑他打得太过,把自己脑子打糊涂了。 他说完,又仰望天空,一脸深远的意境:“佛曰,因果轮回,佛也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以,我自己种下的恶因,就得独自承担恶果,我是个负责人的男人。” 他用悲壮的眼神看向淇滺:“那些被你荼毒的少年郎,何其无辜。佛还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了挽救那些纯洁的羔羊,妖孽,你以后就荼毒我一个人吧。我要用我整颗心和血肉之躯来收了你,你以后就荼毒我一个人吧!” 尘埃落定(8)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第二天一睁眼,就看到晨光透过镂花窗棂洒进,光影在冰绡帐上铺开一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 她躺在一片温柔如云又广博如海的怀抱里,感觉既像漫步,又像舒展,一抬头,就看见那张妖娆的脸上,坚玉般的皮肤下蕴着的淫威得逞后发自内心的纯真的笑。 她回忆起从小楚郁鞅对她的教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她活了十四年,迄今为止,就违背了一条,合格率达百分之七十,基本算不负楚郁鞅的期望。 她怎么也想不清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唯一的猜测就是被楚郁鞅打晕了。楚郁鞅一顿拳脚将她打晕,然后搂着她睡了一觉,她瞬时从不算深厚的学识里寻出二十个形象生动的词汇来描述这种行为,娴熟程度,远远超过从前在随堂测试中,被楚郁鞅逼问怎样描述一只在泥里撒欢的狗或一群在草地里生蛋的鸡。 不过,她的兴趣很快从文学上移开,被另一件事物吸引。 一具小身体在她怀里蠕动一下,再蠕动一下,然后就传来院子里一声悠长的羊叫。 楚郁鞅迷迷糊糊地说,孩子饿了,去喂奶。 淇滺的脑子里旋起一圈巨浪,卷得她头大如斗,她一边拍着那嘤嘤低哭的小身体的后背,一边茫然地说:“她有亲娘。” 楚郁鞅完全在说梦话:“抢过来了,她又打不过我。” 淇滺想一会儿,觉得合情合理,声音就硬起来:“你去喂奶!说好的,喂奶把屎把尿洗澡哄睡归你。” “嗯?什么时候说好的?” “现在。” “那你管什么?” “管你有没有保质保量地喂奶把屎把尿洗澡哄睡。” 楚郁鞅闭着眼起床,闭着眼抱着宝宝往外走去。 淇滺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心中充溢着淡淡的欣喜。之所以欣喜,是因为她意识到,安朵在这里,那么楚郁鞅昨晚肯定比较君子。楚郁鞅是一个相当重视孩子心理健康的爹,绝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做不君子的事,甚至也不会蒙了孩子的眼睛再去做不君子的事。如果想不君子,肯定会事先将孩子送到亲戚家,比如,送到孩子的曾外祖父翼王那里,或者孩子的表舅潇翊那里,再或者孩子母亲的蓝颜知己欧阳论思那里。 这么欢快地想着的时候,楚郁鞅又闭着眼走回来,将睡熟的孩子塞到她手中,再伸臂搂住二人,重陷入甜蜜的梦乡。 一家人睡得风风火火,丝毫没意识到已过了与欧阳论思约定的治疗时间,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医师上门催促。 淇滺和楚郁鞅有一个共同点,二人都属于理想主义者,坚信这是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乌托邦世界,因此无论何时何地,都没有锁门的习惯,这就给欧阳论思提供了便捷,得以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床边,打着狠狠挠淇滺一通痒痒的小算盘,一把掀开绡帐,看到了床上团团圆圆的全家福。 他一步三晃地退出去,被外面的阳光刺得双目剧痛,不知有没有产生类似于“跟她谈了一年恋爱,才发现原来她是已婚妇女”之类的幻灭感,而现下情景无疑更恶劣,不但已婚,竟连孩子都有了,那就不是一点幻灭感那么简单,通常产生的后果有两种,浑身绑满烟花炮竹去衙门门口静坐(其实衙门挺无辜的,老早就说清了不能一妻多夫不是?),或者一决生死再去跟她生个孩子。 其实那孩子想来挺蹊跷,看上去也就一个多月大的样子,也就是说,楚郁鞅前段时间带淇滺去治病,顺便让她生了个孩子。这倒也说得过去,但这就意味着,从空华城见面,到翼宫之行,这一路淇滺都带着八九个月的身孕。难不成淇滺太瘦,穿的衣服太韩版,导致他们都没看出来? 不过欧阳论思暂时还没深入挖掘这个问题,也有可能是他从没当过爹,对当爹这件事缺乏宏观认识。要知道从儿科学图册上实在很难看出一个月大和八个月大的娃娃有什么感官上的差距。 总之,千万逻辑因果关系,都抵不过一句,他出局了。 楚郁鞅一家人睡到日上三竿,才一个接一个睁眼。阳光流泻了大半张床,两人面对面侧身,一手撑着头,一手手指逗弄不停伸胳膊伸腿、看上去心情无比畅快的宝宝。 楚郁鞅问:“现在不别扭了吧?又能跟我抱一起睡了。” 淇滺皱皱眉,说:“全是因为有她在。你说得对,我必须有她这个挡箭牌,才能跟你呆一起。你连这都能忍?” 楚郁鞅斩钉截铁地说:“你两天给我戴了三顶绿帽子,我连这都能忍,还有什么忍不得?” 说完轻轻叹气:“人只有忍常人所不能忍之后,才会明白,美好的生活来源于忍受。” 淇滺想了一会儿,说:“好像不太明白。” 楚郁鞅说:“就好比逛青楼,人家姑娘可能是看上我有才有貌,愿意接待我,也有可能看见我就恶心,但是被妈妈一顿鞭子威逼着,非接待我不可。第一种情况绝不会比第二种情况少出一个子儿,虽然姑娘的服务有可能人性化一点。但总体来说,就是我出那么多钱,姑娘接待我一晚。既然如此,我还管自己在她眼里是型男还是猪头做什么?” 他顿一顿,严肃地说:“你既然愿意接待我,我还管你是需要有挡箭牌,还是不需要有挡箭牌做什么?” 淇滺再想想,眉间顿时舒展开:“早点说得通俗易懂嘛。你这么说,我就全明白了。” 过一会儿,又问:“我明明记得你说过,一错到底地走下去,不要回头。难道你的意思不是说,选择欧阳大哥,不要再回头?” 楚郁鞅脱口而出:“当然是。言情小说都这样写,若心爱的女子看上别的男子,那我就得说,祝你幸福。” 说完,一揉太阳穴,就揉出深远的回忆:“小时候师父一见我看言情小说,就劈头盖脸一顿打,书没收外加抄一百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导致我只敢上茅房时偷看。直到昨日,我才想通他老人家的苦心。原来言情小说真的都是骗人的,违心的话,说出来毫无美感。” 淇滺从小养成的毛病,就是一听楚郁鞅口中蹦出“美感”之类的严肃词汇,那么前后两百字以内的谈话,对她来说都变成甲骨文。 她主动转开话题,说:“潇翊怎么办?他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楚郁鞅说:“多大点儿事儿,包在我身上。” 淇滺问:“你有好办法?” 楚郁鞅说:“这还用说,我去挖了他的眼珠子不就行了?” 淇滺和安朵一齐一抖,淇滺捂着胸口说:“太血腥,太血腥,为了一点小事就大开杀戒,简直太血腥!你去剥了他皮,让他没精力来管我,不就可以了?” 楚郁鞅沉吟片刻,觉得很在理,就点点头,又说到另一件事:“对了,你跟欧阳家那小子,怎么交代?要不要我去跟他说?” 淇滺摇摇头,这次心里是真的有些酸楚,黯然道:“他自己说了,他要退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去等我。” 说完,心里涌起狂风大浪,夹杂一万遍强烈的念头,她真该被浸猪笼。 尘埃落定(9) - 玄鹤记 - 凌朵尔 潇翊最终没能如愿以偿。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中午,楚郁鞅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翩然踏进伯燮先生的居处,客气一番后,就直入主题。 他说,听淇滺说起过小桃红的事情,他本人一直对温柔细致的女孩充满好感,对温柔细致到令仙风道骨的伯燮先生都侧目的女孩,他就不止是好感,而是仰慕。因此,受这仰慕驱使,他打算去翼宫一睹小桃红芳颜。若运气好,小桃红觉得他这人既不难看也不猥琐,说不定愿意与他结拜个兄妹,或者认他做个干爹,那他们没事能在一起谈个诗说个赋,讨论个佛学或人生意义,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伯燮先生低头沉思片刻,立马一挥衣袖,慈爱地说:“殿下要陪同淇滺小姐治疗的事情,还得从长计议。楚先生你近来寒气侵体,需要静养,翼宫还是不去为好,不去为好。” 不过楚郁鞅也过了很辛苦的一个中午,伯燮先生本着大医的本分,细细替楚郁鞅诊了舌脉,表示上次所受寒气仍盘踞于脏腑,若不及时猛药涤除,长此以往必将损其精血根本,后果不堪设想。他细心地让侍女暂为照顾那婴儿,亲眼盯着楚郁鞅将一海碗猛药喝得一滴不剩。 楚郁鞅离开时,脚步就略有凌乱,不及来时的翩翩风采。 不过,潇翊只痛苦了一会儿,很快就不痛苦了,甚至还有些欢欣。他是个抓得住重点的人,他很快意识到,楚郁鞅拜访伯燮先生的那个画面,重点在哪里,绝不是小桃红或那一海碗药,而是那个令侍女惊叹连连“好漂亮的宝宝”的婴儿。 他在风月事上自然比欧阳论思经验丰富一点,虽没到真正创造孩子的阶段,但就好比书画一体,男欢女爱和创造孩子也本就一体,一通百通,因此他大致理一遍思路,就理出四点中心思想:第一,那孩子肯定不是淇滺亲生的,第二,楚郁鞅拿个孩子出来作怪,说明他已打定注意反击欧阳论思,第三,楚郁鞅需要拿个孩子出来作怪,正说明他和淇滺之间还有点隔阂,第四,欧阳论思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 每一点都分析到刀刃儿上,比在军帐里分析敌我优劣式还精准到位。他的两个敌人在自相残杀,最大的敌人现在生不如死,他的女孩实际上还名花无主。也就是说,他的处境实际比前几天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他还有什么自怨自艾的必要? 世界就在多人欢乐一人愁的模式中顺利运转。 不过,当淇滺见到那个唯一愁的人时,自己也忍不住愁起来。 她是在见到欧阳论思的前一刻,被楚郁鞅不经意地告知:“哦,对了,早上睡觉时欧阳公子来过。” 淇滺眼前黑了半炷香功夫,才反应过来,楚郁鞅轻描淡写的那幅画面,其思想性和艺术价值是如何的古今难望其项背。 她悲戚地问楚郁鞅:“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楚郁鞅沉思一会儿,才有理有据地回答:“那种情况,一清醒难免要乱,一乱孩子就会闹。你说了,哄孩子是我的责任,我怕鸡飞狗跳太厉害,搞不好还有一人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另一人满屋跑,那哄孩子就不太好哄了。” 说完低头问怀里的宝宝:“对吗?” 宝宝蹬蹬小腿,哼了一声。 楚郁鞅对她绽放出一个纯美如雪山白莲的笑容,转身往伯燮先生居处走去。 淇滺恍恍惚惚地随陆离绕过暗道,走到欧阳论思面前,不知是否该问候一句“吃了吗”,但又怕欧阳论思回问一句“你们全家吃了吗”,只好就此作罢。 欧阳论思一直背转身在整理医疗器材,淇滺一样也看不懂。她觉得疑惑,怎么一夜间她的治疗内容就多出这么多辅助器材参与,原本唯一参与的器材就是欧阳论思眼上的那一方丝帕,后来索性连丝帕也省了,变成纯传统治疗。现在骤然从传统治疗转化为现代治疗,她着实有些瘆。听着欧阳论思手下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每敲响一声,她心里就咯噔狂蹦一番。 从小楚郁鞅就教过她,世上有三种人绝不能得罪,酒楼里给你端菜的小二,车肆里给你马车做保养的店员,以及你的医师。 她默默褪去衣衫,沉到池子里,闭着眼睛想,再见了,宝宝,照顾好自己,夜里饿了别忍着。 感觉到欧阳论思立在她身后,她睫毛抖了抖,背上凉了凉,心里就开始苦涩难耐,嚅嗫半响,小声道:“欧阳大哥,那孩子……” “滺滺,”欧阳论思温和地打断,让她眼泪一下子奔涌出来,哭着说:“那孩子真的不是……今天早上,也不是……” “滺滺,”欧阳论思再度打断,并转移到她面前,灯光倒映到他黧黑的眸子,瞬间被吸收进去,半点光彩也未留下。 淇滺心里绞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欧阳论思伸手抚抚她的刘海,说:“晚上随我,到我府里去一趟。” 淇滺安然无恙地走出暗道,没遭遇氰化钾之类的软暴力,也没遭遇空气针之类的硬暴力,更没遭遇被刺了五十刀却刀刀避过要害因此刺客无需承担法律责任的擦边球暴力。她难过地想,欧阳论思到底是个温厚的人,他既不会报复社会去衙门口静坐,也不会赌红了眼拿器官下注来跟她生个孩子。在她的一生中,可能再难碰到一个生性如此纯良的男子。 可对这样一个生性纯良的男子,她做得何其残酷。她到他生命中来,不是她的错,从他生命中去,也不是她的错。可她来来去去,伛偻相携,往来而不绝,这就实打实是她的罪过。 况且,她真的想彻底从他生命中去吗?他留给她的感动,从未有半分减损。她对他的内疚,想弥补他的心思,也从未有半分减损。 淇滺回到住处,宝宝吃了奶洗了澡,躺在摇篮里睡的香,楚郁鞅在狼吞虎咽地吃蜂蜜。 楚郁鞅忍着砭人肌骨的苦涩,硬是撑到给宝宝喂完奶洗完澡,再哄睡以后才去拿蜂蜜,可见他真的是一位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好父亲。 午饭送过来,她却没什么胃口。楚郁鞅吃饱了蜂蜜,也没什么胃口。但楚郁鞅取了根小树枝放在饭桌上,给她灌了一碗粥加一碗汤羹,才放她去睡午觉。 一觉睡到将近酉时,她有点想不通,自己怎么比以往更能睡了,难道楚郁鞅昨晚并没像她想象的那么君子?楚郁鞅的特色就是个快,创造孩子估计也比别人快一些,那么,她现在就是孕早期嗜睡无疑了。 出了房间,就看楚郁鞅将摇篮吊在庭院的海棠树下,搬张椅子坐在旁边,半低头轻轻晃动。阳光透过枝叶落满他周身,碎影随着风吹叶翩而摇曳,温柔舒缓,像极他此时嘴里哼着的歌谣。他发间和衣上披着的夕阳辉晕延续到摇篮周围,令那摇篮颜色变深、轮廓却变成毛绒绒的模糊,似真非真。他盯在摇篮里,表情专注,蕴着一丝变幻不定的深远。 感觉到淇滺靠近,他用手指点点婴儿粉红的面颊,仰头对她笑笑,说:“跟你小时候一样。” 尘埃落定(10)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情不自禁地走到楚郁鞅身边,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轻握住那只手,拉到自己唇边,垂下眼帘沉默一会儿,就将双唇贴上她莹白的手背。 淇滺看见他浓密的睫毛颤动几下,眼睛便完全闭阖。他一手点在婴儿脸上,一手握着淇滺的手,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似在进行一种有关时间流逝前后的对比。天边纤云悠悠,渐化为携带一两丝桂子香味的微风。淇滺抬头,隐隐望见纷乱云山间时现一小片枫树的红。 她也学楚郁鞅的样子闭上眼,轻轻吸一口气,感叹道:“好快,好像还没怎么过,可马上就到秋天了。” “是啊,”楚郁鞅的声音里有一种被催眠似的奇特韵味:“还没怎么过,昨天你才这么大,今天就是大姑娘了。过了这个秋天,你就十五了。想好了吗?今年要什么?” 淇滺轻笑起来:“君瑟,我都是提前三天告诉你。” 楚郁鞅也跟着笑起来,像风过帘笼:“对哦,我怎么糊涂了。我真的是年纪大了。你一长大,我就该老了。” 淇滺紧贴着他蹲下,将头侧倚在他大腿上,一头绢丝般的长发铺满他的衣摆。她反握住他优美的手,拉到自己唇边轻吻,松针的香味泌入心脾,她不自已带上三分迷醉:“君瑟,君瑟,你怎么会老。祸害遗千年,你就算到了八十岁,也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楚郁鞅一手抚着她的头发和耳垂,头往椅子背上仰靠,笑容亲切:“滺滺,你见过那个孩子,对不对?死去的那个,我养大的孩子。” 淇滺心中竟平静如湖水,略略点头:“见过,在梦里。你的孩子,死在你自己剑下,那个‘淇滺’眼里全是血,我父亲从旁绕过,脸上还带着笑。” 说完,竟再次轻笑起来:“这可比小时候逻辑推理课上你给我出的那些应用题深奥许多,也有趣许多。” 试想,能把这个制作成游戏,密室追踪和桌游的商家得倒闭一大片。 楚郁鞅叹息道:“跟谁像谁,跟我久了,说话就成了这个调调。我是男子,又是美貌无双的男子,这么说话是幽默。你一个相貌平平的小丫头,这么说话,人家多半以为你躁狂抑郁加分裂。” 说完及时按住淇滺猛往上抬的头,重将她按在自己膝盖上,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滺滺。我好久没给你讲过故事了。” 淇滺摇头:“不想听。君瑟,无论我是不是害怕往事,无论我是不是像你说的,受往事影响,放弃一些明明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都不想听。我是个又自私又怯懦又追求完美的姑娘,是你把我养成这样的,我们各打五十大板。” 楚郁鞅说:“你好好听着就行,你该信得过我讲故事的水平。大不了最后的中心思想总结你去打瞌睡。” 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也不是特别久,将近三十年前,说很久是为了显得神话一点,有一个女孩子,父母在一起重大工伤事故中双双离世。那次事故真的闹得很大,大到所有涉事单位连同工伤保险部门一齐灰飞烟灭,导致她至今也没拿到保险金,真的很悲催。 好在一人有一人的命,她的命就是富贵命。虽然小小年纪流落街头,无依无靠,但没按惯常思路被大户人家买去做粗使丫头,或者被隔壁二傻子他娘买去做童养媳,更没被红灯区的哪个妈妈相中培养为绝代名妓。 她被一个大型江湖组织收养,虽今后一辈子只能在道儿上混,但道儿上有道儿上的规矩,他们那个组织根基深厚,文化源远,后台坚挺,除此之外,行事也是来无影去无踪,很少真正现身江湖,江湖中只留他们的传说。平日只受人膜拜,寻常聚众斗殴打家劫舍离他们相当遥远。 女孩被收养之后,因着天资聪慧,很快获得老大青睐,从一个普通门生迅速晋级,一路喷气式的提拔,短短十来年,在组织中已是身居高位,可想而知,在整个江湖中是什么身份。这就告诉我们,找对组织才能找到正确的人生道路。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她不但是个智勇双全的铁娘子,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美到什么程度呢,美到往楚郁鞅与淇滺中间一挤——楚郁鞅会立刻移情别恋的地步?当然不是,这个证据太薄弱——淇滺会摇摆不定,继而放弃安朵的抚养权净身出户,最后移情别恋的地步。当然,你要硬说这是因为她长得很纯爷们儿,那我也没办法。但要知道,任何男人想用自己雄性的一面与楚郁鞅竞争,都是以卵击石,更何况还是个女人。 这种高智商高颜值的女孩子,注定会比同等能力的男孩子混得好一点,因为除了工作,总免不了有注定今生的数瞥落在她们身上。这个白骨精美女就是个典型例子,不仅年纪轻轻就揽了大权,更重要的是,那注定今生的数瞥,也众望所归地落到她身上。为什么说“数瞥”而不是“一瞥”,很简单,因为那个组织的老大,不止一个儿子。 老大的两个儿子同时看上她,都想与她永结同心,这种甜蜜的负担,实在不是本分的寻常人可以理解。 为了论述方便,还是给两个儿子定下名号比较好,小儿子叫慕容彦,大儿子叫慕容瑜。顺便给老大也定个名号,慕容夜兰。你要硬说这是个男人的名字,那我也没办法。故事因此而变得简单了一点,只有兄弟相争,而无唐朝惯有的父子同场竞技。 慕容瑜自幼体弱,被慕容夜兰养在深闺,很少与外界接触,造就了他纯善而优柔的品性,深得慕容夜兰喜爱。 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他之所以纯善而优柔,是因为未曾受凡尘俗物的困扰。若他弟弟慕容彦把手头堆成山的事物分一半给他,他就不会这么纯善优柔,而风风火火又务实的慕容彦,就会在纯善优柔上与他平齐。但慕容夜兰明显不是个愿意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社会学家,她眼里只有慕容瑜的脱俗,以及累成狗的慕容彦的不脱俗。 父母一碗水端不平,是大多家庭矛盾和社会矛盾产生的根源。女孩子的出现,就是个导火索。 其实女孩子一开始并不知道慕容瑜也喜欢她,因为慕容瑜离得太远,终年居住在与世隔绝的悬崖上,而他本人又内向不善言辞,导致女孩子一度不知道慕容彦还有个哥哥。 但慕容彦就不同,他就在女孩子身边,向来与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人又阳光开朗,充满蓬勃生命力,对女孩自然也是温柔体贴,千依百顺,什么时候该在草坪上摆玫瑰花爱心,什么时候该气球送横幅,什么时候该有一千只千纸鹤,什么时候该用一万个拼图拼出她的玉貌,各种浪漫套路做得一丝不苟,从不曾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更不曾出现过将日记情人节、亲亲情人节、相片情人节弄混的恶劣行为。更有甚者,他还愿意做一个男人婚后绝不会重复的事——听女孩子讲心事,甚至还愿意发出“哇~”、“哦~”、“是这样啊?”、“怎么会这样”这一类,若听别的男人发出,自己会连隔夜饭都吐出来的应和声。做到这个份上,可说是兜了底的真心实意。 然后,二人觉得时机成熟了,慕容彦去向母亲请示。 然后,女孩子被许配给慕容瑜。 请不要责怪慕容夜兰太偏心,她只是在做每一个偏心的父母都会做的事,大众化的偏心而已,没有“太”。慕容瑜太文弱,慕容彦和女孩子都太能干,她百年之后,那对强强联合的组合,不去夺权篡位,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职业素养。女孩子跟着慕容瑜就不一样了,能帮慕容瑜撑起门户不说,就算慕容彦有不轨之心,看在女孩子的份上,也会谨慎许多。 很显然,慕容夜兰不但不是个社会学家,也不是个史学家,连家喻户晓的武则天的故事,她都没听说过。 尘埃落定(11) - 玄鹤记 - 凌朵尔 然后事情就简单化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女孩子和慕容彦都一样。女孩子做了慕容瑜的妻子,面对慕容瑜清疏恬淡的性格,不冷不热地过着日子。好在她虽是道儿上的人,却是在顶级组织中长大,所受教养并不比大家闺秀、金枝玉叶差多少。哪怕看见枕边人就想吐,也能彬彬有礼地说一句:“夫君今日劳累,请早点安歇,闲杂事宜改日再讨论。” 况且,慕容瑜绝不是个让人看见就想吐的人,也不会主动找她讨论闲杂事宜,新婚那一日的闲杂事宜还是她领了头。早死早超生,躲不过的就别躲,这是道儿上混的基本心理素质。她俯在他苍白冰凉的肩头,感受到他心里的暗泣声,像一阵闷雷在她耳边回响。 她忍不住问:“你有心上人?也是被逼无奈?” 他不语。 她倒开怀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放心,我温柔一点,绝不弄疼你。” 她不知道,世上除了慕容彦那种生机蓬勃的爱,也有一种一开头就惘然的绝望的爱。他想远远地仰慕她,却受不了日复一日噬心的相思之苦,他想靠近她得到她,却又自知配不上。他的喜欢,是对她的亵渎。她的委曲求全让他充满罪恶感,觉得是自己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福,他应该被扔到十八层地狱,经历永世劫难。罪恶感加重了他与生俱来的自卑,他不但是个无用的人,还是个只会害人的无用的人,那他还活着做什么呢?他在云雾缭绕的悬崖边想到死,心想,自己若是一脚跨出去,会不会对所有人都好。 但天知道,那个每晚躺在他身边的人,给了他怎样对生的迷恋。她是一道流丽的月光,照进昏暗的山谷,刹时山花明净,澄辉蔼蔼,他行走其中,心醉神迷,某一刻,心里有久违的平静。 她令他获知生之美好,又让他深觉生不如死;她是他至死无法放开的痴念,却又是生生将他推往另一个世界的原动力。 他除了躲开,不知拿她怎么办好。 女人心海底针,慕容瑜的心是海底一粒沙,不但深,还与周围浑然一体,无从鉴别。女孩子自然也鉴别不出,即使鉴别的出,也没那个兴致,谁让他不是慕容彦?她能看到的就是慕容瑜没有否认自己有心上人,然后在婚后每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别说为了消除舆论影响做个样子牵牵手接接吻,连一日三餐都特地与她错过。 不过,按照这种论调,慕容瑜应该在新婚之夜勉为其难后,就守身如玉地搬到客房睡觉,可他独独不在睡觉一事上闹独立。 对此,女孩子只能理解,他在卧室睡习惯了,认床,估计在心里对她说了一百遍,让她主动让位去客房。 女孩子虽有教养,但涉世太深,自然有自己的一份精明,不会白白让人占便宜。她无父无母,因此嫁过来连八大件儿聘礼都没要,行了多大方便,睡你一张床怎么了? 如果情节这样发展下去,也不失为一件和谐的事。女孩子与慕容瑜相敬如宾,虽不抱很大兴趣,但也不反对床底之间偶尔讨论一回闲杂事宜,毕竟黑灯瞎火也不能老靠讲鬼故事打发时间。没多久就有了孩子,若慕容瑜争气一点,说不定还能三年抱俩,然后他们会在抚育孩子的过程中树立了共同的人生目标,纯洁的革命友谊得到进一步升华……可惜,如果永远只是如果。 女孩子少小经历家庭巨变,虽最终靠自身努力扭转了命运方向,但期间心酸不是常人能理解。不说遇到组织之前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就是入了组织之后,你以为光靠长得好看就能平步青云?这样长成的女孩子,坚强之余,注定会比常人更倔强一点,倔强,就不会擅长放开,也不会甘于妥协。 说来说去,这都是慕容夜兰的不是,她就算不喜欢社会学和历史学,怎么就不能花点时间稍稍研习一下生动活泼的少儿心理学?重理轻文,把精力都花在工程学上,偏科偏得过了头,无怪乎最后的考试会出局。 女孩子在对婚姻日复一日的不甘中,对慕容彦的想念日复一日加重,随着想念日复一日加重,对自身处境也就越来越不甘。不过女孩子和慕容彦两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有了农奴翻身把家当的崇高觉悟。他们经历了不短时间的牛郎织女的挣扎,苦情了很长时间。 那段时间,他们的对话总逃不出这种模式。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能这样。” “为什么说对不起?因为我是你嫂嫂?” “对不起,他是我哥哥。” “是,你们真是兄弟情深,再没人比得上你们,那我呢?我是一样物品,任你们送来送去,对不对?” “……” “慕容彦,你说话啊,你这个懦夫!” “……” “我不会原谅你们的,你们两个,你母亲,我一个都不原谅!” 可见在逆境中长大的女孩子,真的很不容易服软,苦情都只点到为止,而不会运用对比、反问等修辞手法令自己看上去更苦。比如若换了淇滺,在“你们兄弟情深没人比得上你们”那一段话后,必定会加上一句“我和他到底谁更重要,谁更重要,谁更重要?”这种发自内心的逼问终于让慕容彦退无可退,最终带着她私奔…… 女孩子最终做决定,是在她十五岁生日时。想不到吧,跟淇滺一样的年纪,她就已历经人世悲欢离合,坐上五百强高管的位置,还有一个身价千亿的老公和同样有钱的情人。纵观淇滺这十五年,好像只做了两件事,出卖楚郁鞅的爱,乱花楚郁鞅的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日女孩子一直在外留到很晚,看着窗外飘起细细的小雨,水雾蒙蒙的树叶承受不住,一片片从枝头脱落,被风卷着在地上打转儿,不时发出模糊的破裂声,她忍不住感叹,第一次啊,生辰是这番场景。坠叶惊离思,听寒锵夜泣,乱雨潇潇。 她想到以往慕容彦陪她度过的每个生辰,不知他今年作何感想。 她忍不住再往深处想想,父母健在时陪她度过的每个生辰,不知他们在天上可好。 她遭遇家族惨剧,亲人几乎尽数死亡,无依无靠,漂泊无定,就剩那么点东西,她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那点东西,是重将她植回土壤的一双手。他令她重新生根和盛放,她的清新和柔嫩只为他一人。 可是,什么也没了,她的人生,再次经历了一遍没有硝烟的大型工伤事故,她重变成被连根拔出的植物。她想到收养并塑造她的慕容夜兰,慕容夜兰此时给她的感觉,就与十年前那场工伤事故的始作俑者一样。 她想去慕容彦的住处看一看,在雨中仰头看他窗纸上摇曳的灯火,在他推开窗户时对他微笑一下,或者打个招呼,问问他今夜过得好不好。但最终她只是隔着雨雾往慕容彦居处的方向遥遥一望,在心里对他说了声,再见,便抬脚往家走去。 到了居住的悬崖边,雨已停,月亮冰盘般悬在空谷之上,柔光从繁茂的菩提树叶间滑落,大片荼靡花在夜色中泛起空濛的淡蓝色调。悬崖边垂首吹箫的男子,身上像披了一层秋日寒烟,偶一片坠叶落在肩头,簌簌轻响。 这时候的女孩子,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像一线发丝绕着心头游走一圈,再漫不经心地轻轻一勒,莫名的细弱的涩痛让她无所适从。 她在今后的日子里回忆起这段心境,可能会有几种猜测。那细弱的、令她咽喉深处有些发酸的涩痛,可能来自于新婚之夜他胸腔里的暗泣,也可能来自于她当时的沮丧,也许二者相辅相成,就像她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也可能来自于每晚梦醒时,就着微黯的月光,捕捉到的隐没在他眉宇间的踟蹰。 也可能,来自于她走到他身侧时,他那一刻的目光。 女孩的生活中,从没见过那种卑微而隐忍。她觉得那种目光不该出现在一个清贵公子眼中,尽管慕容瑜并非有意为之。清贵与卑微反衬下的画面,是一种惊心动魄的酸楚。 尘埃落定(12) - 玄鹤记 - 凌朵尔 慕容瑜用那种目光看了她片刻,又移开,望向月光流转的山谷。幽深处,水光隐隐,映着满山葱茏。 女孩子有些觉悟,又有些疑惑,她想询问,他是否在想念那个与他有缘无份的心上人,慕容瑜苍白滑凉的手指已抚在她肩上。这动作让两人都怔了一下。 他们明明有过夫妻之实,却因为这个细小的动作而怔住。大概因为这是他们在无需应付上级检查的情况下,第一次亲密接触。 慕容瑜怔过后,神色中就有了慌乱和无措,却又不想就此中断。女孩子因为他的神色而心生怜悯,好脾气地问:“你有话说?” 慕容瑜眼帘抖一抖,睫毛微盖,眼角就有泪珠滑落。他覆在她肩上的手,指尖动了动,就沿着她的胳膊下滑,最终牵住她的手。 他携着她飞落悬崖,在飞鸟的振翅和植物的拔节声中,似两片梧桐树叶畅展于清疏山风,落在温泉漾漾的莲花池子里。 她说不出话。她的震撼一半来源于与他携手飞坠时的怦然心跳,另一半来源于他们落到池子里时竟然没缺胳膊没少腿这个事实,连牙都没掉一颗,甚至池中的水都没溅起一束。 她的柔弱不堪的夫君,原来是世界跳水冠军。 当然不止那么简单,他携她跳下时,她根本没来得及有任何反抗,连抬手的机会都没有。这一点,恐怕慕容彦很难做到。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你那个朝九晚五的工薪阶层夫君,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他竟然是个坐拥千亿家族产业的体验生活的富二代。 面对这种质的突变,除了真正无所畏惧的纯唯物主义者,很难不发生范进中举式的后果。 女孩子跟着她看上去像废材,实际是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的夫君,一起沉入莲花池子的温泉中。 慕容瑜眼底渐渐有淡烟漫起,就如池水的氤氲热气,不知不觉将女孩子笼罩其中。 他借着月夜掩映,生平首次直直与她对视。他说:“我特地做的,赶在今日完工。” 她的夫君,不仅是跳水冠军加武林高手,还是个优秀的石雕艺术家,作品集观赏性和实用性于一体,蕴含高危因素,充分满足人们寻求刺激的心里,毫无悬念能在不久的将来带动此地旅游业蓬勃发展。 慕容瑜看了女孩一会儿,被女孩明亮的眼神直直一盯,立刻移开目光,转向女孩身后的夜空。 女孩径直问道:“你的心上人呢?” 慕容瑜不解地问:“我的心上人怎么了?” 女孩重复一遍:“你的心上人呢?” 慕容瑜更加不解:“对不起,你的问题太空泛。你是问我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还是问她在哪里,还是问她的生辰八字,或者你非主流一点,想问她的性别?” 他说这段话时,表情一丝不苟极了。 女孩瞳仁里开始闪现咄咄逼人的光,语气里夹了若有若无的牙咬切齿:“你的心上人呢?” 慕容瑜从夜空中收回目光,重落在女孩粉红剔透的面颊上,片刻之后,又继续上移,终于透过女孩浓密的睫毛,与她的目光在水雾中交接。 万籁俱寂中,两人都听见极轻微的“嘭”一声响,仿佛一朵蒲公英在他们之间绽开,鹅黄花瓣随着广漠的夜空而旋转,很快就由花入果实,白色的飞絮像一场细雪。 女孩面对沉默的慕容瑜,小声质问:“为什么不说话?” 慕容瑜眉心皱起来,似在思索一个极难的难题,好半天,才无辜地说:“实在想不到不落俗套的,都被别人演完了。我是该普通一点,说那纯属子虚乌有;还是该文艺一点,眼里盈满泪水拍着心口说,我的心上人一直住在这里;还是该犯二一点,说我的心上人被一个姑娘勾走,让我瞬间领悟到,断海无边,回头是岸?好像都很因循守旧。对不起,我第一次被问起这个,尚无创新的经验。” 水帘从女孩掌下腾起,弥了他一头一脸。 他难得一现的笑声,竟如风吹流云般悠扬,令女孩心生愉悦,随即又收紧。 可见,撩妹真的是件有感而发的事,而非靠经验支撑的技术活。只有不够撩人的感情,没有不会撩人的男人。有这种对视一眼,就见山花绽放的默契,再木头的慕容瑜,也能瞬间飞升成楚郁鞅。 女孩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的眼波流转如春水,让慕容瑜心里痴到极致,却又泛起那种无可奈何的苦涩。 他的水仙一般的女孩,突如其来乖巧地坐在他对面,为他不太好笑的笑话而笑而嗔。她黑玉般的眸子里,白色蒲公英点点飞舞,晕出清新柔美的春景。 他已承受到极限,又同从前一样,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 随着慕容瑜重变得躲闪和沉默,女孩的目光却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你肯定会觉得,女孩这时在想,这其实也是个召人爱的男子,论软件硬件水平,和初恋慕容彦都无太大差距,甚至可能还多几分。人说关了灯都一样,现在不关灯,他也没令她失望。既然如此,何不来个先结婚后恋爱,就当与慕容彦的交往算模拟考,与他的结合才算一锤定音的高考? 恭喜你,答对了一半。 女孩一贯清明的内心变得有些迷糊,她想,分别到底在哪里呢?为何就不能审时度势一次? 然后就为这种想法遍体生寒。 她很快给了自己答案,慕容彦的手,是将她这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重植回土壤的手,慕容瑜的手,不是。 她用彻底的感性解答了一个理性的问题,谁让她是女人?你见过哪个女人用求解不同质量的铁块做自由落体的加速度大小的严密逻辑去求解感情?说白了,其实也怪那时的制造业不发达,她要早点练习比较宝马和自行车各自的优劣式,大概就能多一点理性。 女孩子张开双臂,仰头靠向背后青石,像极一枚尽情舒展的荷花。星光投进她微闭的双眸,泛起迷蒙的光彩。她轻轻吸一口气,同先前的慕容瑜一样,眼角有泪滴滑落。 她想,她完了。 她完了。那双能将她这株植物重植入土壤的手,离她越来越远。她和慕容彦之间间隔的,将不再是一场无望的婚姻,还有她的心。 她的心,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动,再不会单纯地向着慕容彦。她在家人尽数离世之后,所仅存的那么一点东西,那么一点支撑她在这陌生的世间走下去的东西,她正在亲手葬送它们。 那么,她除了毁灭一些东西,换得那点东西的延续,别无选择。 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坚强与柔弱的相对论,就像牙齿与头发,我们老听别人说“一拳打得你满地找牙”,何曾听说过“一拳打得你满地找头发”?强而缺乏韧性,可能比单纯的弱,更容易受到伤害。女孩子够坚强吧,可是一个普通的三角恋,就让她陷入心理死角,以致走上极端道路。反观淇滺,若以“N角恋”来形容状态,淇滺的“N”是女孩子的“N”的两倍,可淇滺仍旧活得轻松自在,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仍是琢磨今天是穿红好还是戴绿好。所以凡事都有两面性,不要因为弱就自卑。 当然,淇滺之所以能身处N角恋的漩涡而处变不惊,大概还是因为有楚郁鞅这个优秀的导师,女孩子却没那么好的运气。 总之,女孩子在那个星月皎洁、山谷花香幽幽的宁谧夜晚,在山泉水泌心的暖意、和慕容瑜清澈的温情中,做了一个决定,杀死慕容夜兰,夺了组织老大的位置,与慕容瑜彻底了断。 女人心海底针,女孩的心事你别猜啊你别猜。 尘埃落定(13) - 玄鹤记 - 凌朵尔 接下来就是一段江湖版的逼宫,古代版的股份抢夺战,中间还经历了一段东方版的两党执政。女孩子从阴谋玩到阳谋,正式与慕容夜兰决裂,走上非生即死,破釜沉舟的道路。 慕容夜兰现在想补修历史学也晚了,女孩子不是武则天的翻版,而是升级版,矛头不是对准高宗,而是本着溯本求源的搞科研的心态,直接从太宗开刀,换血换彻底。 名枪暗箭了很长时间,其中不乏腥风血雨的暴力场面,最严重的一次,从小跟着女孩子混的,她嫡亲的堂妹也糟了不测,被人暴尸荒野,幸得不远处的“六合山庄”相救,才在事件平息后,被她的亲哥哥,也就是女孩子的堂哥接了回去。 不过,这件在当时看来已完结的小插曲,在几年之后成了一场惊天动地大风波的导火线之一。那场风波,真的无法形容。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战争打久了总会妨碍经济发展,女孩子和慕容夜兰本着速战速决的原则,经历几个月,就到了最后的决战。 这场战争中,所有人都选了立场站了队,非此即彼,唯有两人例外。那两人走在中间道上,没遭遇被双方视为共同的绊脚石提前清理掉的命运。 女孩子遇到慕容彦时,从他浓黑的眼里捕捉到最深切的痛苦。 淫雨霏霏,划过枯枝残叶,分割着两人交锋的眼神。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明朗温馨的,带给她直指灵魂的满足感的目光,变成了这样。 有那么一刻,女孩子怀疑自己做这一切的意义,慕容彦终归是不能再与她毫无芥蒂地相处,最有可能,还会与她反目,她再也得不到那双重将她植回土壤、令她花繁叶茂的手,最终都是枯败,何苦。 她扬起下颌,清冷的眼中闪烁暗含祈盼的华彩,眼泪一流下,就被雨水吞噬。 慕容彦的双睑开始在水光中眨动,雨水和眼仁融合在一起,他先哽咽起来:“我没有办法,你这是何苦?” 女孩子想说出口的话又被尽数咽回,他用悲伤又歇斯底里的质问,表明了他的立场。 他不会帮她,她在作茧自缚。 如此简洁有力的谈话技巧,像极那一句:谴责,强烈谴责。 与慕容彦的刻意回避相反,慕容瑜却不再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在他们共同居住的庭院里,女孩与他有了越来越多的偶遇。就像你总会与仰慕你的人在各种出其不意又撩人心绪的地方偶遇一样。但女孩这时心事重重,没工夫考察偶遇的地方是否出其不意又撩人心绪,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与慕容瑜偶遇。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直到慕容瑜主动与她打招呼。 女孩坐在庭院的梧桐树下时,慕容瑜不声不响地坐到她对面。女孩这才有了些异样的感受,随之就是悚然而惊。此举发生在害羞又保守的慕容瑜身上,其夸张程度,不亚于慕容彦突然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哪个不着丝缕睡午觉的女郎的软榻上。 女孩被自己瞬间的想法激得面色潮红,竟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月光如水,耀着她清艳如莲的面庞,笑意在清凉的空气中漾开,树叶间仿佛传来扬琴叮咚乐符。 慕容瑜先是一愣,继而也跟着笑起来。女孩突然发现,他同慕容彦一样,笑容尤其明亮。她心里动了动,就忆起这场逼宫的初衷。一点阴影在心头蔓延,她微微叹气。 慕容瑜的笑容沉到眼底,如一丝银朱散落进河水,掀起一片浅浅的异色,很快消失无影,他说:“这都怪我。” 女孩暗自心惊。 他又说:“这都怪我。你生辰时我不该做那些事,去打扰你。你已经够辛苦了。你做这种选择,全是因为我打扰你。” 女孩那晦涩的,仿佛绕了千山万水的心事,他竟了若指掌。女孩这时倒有些开悟,既然慕容瑜知道,她做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他让她动心,以至于她无法再完全忠于对慕容彦的爱,那么,他此刻在担忧、自责和痛苦之余,其实应该有一丝骄傲。 她直直看向他,明亮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双眸,直落入他心底。 夜风拂过他们相互凝视的眼神,女孩抓住他的那丝情绪,就如他对她判断得完全正确一样,她也分析出了他微妙的心事。他与生俱来的自怨自艾中,真的夹杂了骄傲,为了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产生的不可逆转的影响。 女孩脸上再次泛起笑容,声音因此变得少见的娇媚:“那你打算怎么做?这确实都怪你。你是打算帮你母亲除掉我,还是打算帮我除掉你母亲?” 她心中柔软,说出的反而更咄咄逼人。 慕容瑜也出现少见的镇定,他缓缓抬起右手,在半空又顿了一下,才抚上她额前轻盈的刘海。“去睡吧,”他说:“去睡吧,我会劝服母亲,与你划地为界。” 他收回手,在衣袖正好挡住自己目光的一刻,很快地说:“我也会与你划地为界,不会再打扰你。你的心只属于彦弟一人。” 女孩半夜醒来,发现枕边空空,窗外却隐约有光彩一闪一闪,像跨年的烟火。 她披衣出屋,见梧桐树下浮着一弧飞虹般的神奇光带,辉晕流淌,光影绵延,渐渐往四面夜色中蔓延开去,如一轮巨大而飘渺的月长石,往整个庭院泻下一片波纹荡漾的银蓝色光华。 院子里的花草石块,突然变得微茫空濛,烟涛般随时有腾起之势。慕容瑜白色的衣摆和宽袖在荼蘼花丛中起起伏伏,偶一翩起,半掩着他面上孩童般满足的微笑。 女孩慢慢坐到青石台阶上,定定望着眼前一幕,眼神深下去,仿佛陷进一片迷雾森林。她看得专注,没注意到眼角有泪光泌出。 她不自已地唤他,声音也像来自于森林中哪个僻静角落:“瑜。” 慕容瑜同样沉浸在自己创造的瑰景中,仰头看着那轮晶莹剔透的月长石,也唤女孩的小名:“阿音。” 女孩小心地问:“若木阵?你会这个?” 慕容瑜走到她身边,坐定,说:“很小就会,后来忘了演练,以为全忘了。” 女孩将头靠在他肩上,闭眼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从未对你说过我的家人。” 慕容瑜不语,肩头微颤。 女孩将指尖伸进眼前的银蓝色中,看着一蓬蓬华星散开,发出烟火似的噗噗的声,说:“他们都不在了,可我并未忘记他们。我弟弟,他跟你很像,很小就会这若木阵。他是个既聪明又多情的男孩子,三岁的小孩,我每次一回忆,却总忍不住用多情来形容,真是奇怪。他在学会的诸多阵法中,独偏爱这华丽却没什么用处的若木阵。他说,这么美,总有一天他会将这阵法布置在空荡荡的山谷中,让每一片树叶和草茎上都有星星闪烁,这样,他的新娘披着凤冠霞帔迎向他,就像从星空深处升起的太阳。” 她迎着记忆的初始,开始畅通无阻地走下去,行云流水,却也带着一点疲惫,不知不觉,五指已于慕容瑜相交错:“……他那么小,那么好看,像一颗露珠,总让人觉得脆弱,所以父母总是把他珍藏得紧紧的,尽管他其实是个机灵鬼,不会轻易让自己受欺负。他被珍藏得太过,以至于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比如去寻一个无人踏足的山谷。他总是跟我说,以后总有机会,以后总有机会。他太小,还不知道命运无常,‘以后’对一些人来说,其实是件奢侈的事。两年以后他死在大火中,再也弥补不了自己的遗憾,我只能在梦里听他对我说,他同我一样,一天天长大,终于寻到自己的山谷……” 她终于泣不成声:“瑜,你说这多奇怪,好像今天每一件事都活灵活现,明天突然来一场大火,就什么也没有了。离别,总是很出其不意,以至于事情都过去很久了,我们还没真正接受离别的发生。即使是现在,我每天早上醒来,仍有错觉,弟弟在拍着窗户对我轻唤,姐,我今天想出去,你帮我去跟爹爹求情,他只听你的。” 说着说着,就已半梦半醒,口中却依旧喃喃不断,仿佛呓语。她隐约感到,慕容瑜的手指从她指尖轻轻移开,贴在她手腕处。 他关切地问:“你跟我母亲交过手?” 女孩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她此时内心温软,有了少见的顺从,因此诚实地点头:“你母亲今天寻了个借口,突然对我动手,但并未用全力。唉,以后这种情况,恐怕会越来越多,直到……” 她说不下去后面的话。 慕容瑜点头,放开她的手腕,重新握住她的手。她终于说累了,安静下来。月长石的光华变得清淡,若有似无,仿若夜风从远处携来的秋草的味道。她略抬头,看到慕容瑜的面容被那光华覆盖,柔和更胜以往。 很多年以后,女孩回忆起这一幕,仍会觉得不可思议。 在她的一生中,见过无数人做重大决定之前的表现。他们要么激动,要么忐忑,要么恐惧,或者也有真正举重若轻者,风轻云淡,煮酒谈笑。但再镇定如常的表现中,也难免有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指尖上的小动作,不易察觉地透露出他们内心的波澜。 唯有慕容瑜是个例外。他此时明明在做一个重大决定,却没有一丝异于往日的改变。 月长石的光华散尽,又被真正的月光取代,他的脸笼罩在月光中,依稀能见眼里惯常的优柔之色。他并非勇敢和镇定,他天生就是个与强大无关的人,他只是顺从而已,顺从命运推给他的每一个变化,每一处不幸。若非亲眼所见,女孩真的很难相信,世上有如此温顺的人。 尘埃落定(14) - 玄鹤记 - 凌朵尔 过了那个若木阵的夜晚,慕容瑜就与女孩亲近起来。 事态越来越糟糕,慕容瑜并未像先前承诺的一样,去说服母亲,与女孩划地为界。女孩只当他劝说过,只是未有成效。慕容瑜不提,她便也不提,她知道他心里必定充满歉疚。其实她本来也不抱太大希望,最重要的是,她同慕容夜兰一样,绝不是信奉“划地为界”的人,她们的信条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种彪悍的人生观实非慕容瑜这类温吞水一族能理解。 但这不影响他俩亲近,公私分明,一码归一码。休战的间隙,慕容瑜试探着靠近女孩,因为女孩的不反感而露出无法掩饰的欣悦。女孩为他卑微的心愿而充满怜悯,没多久,那怜悯就转移到自己身上。她的无法令她倾心的夫君,却终与她同为沦落人。 慕容瑜带她行走在月华流淌的悬崖边。山谷深处的夜雾浮起,笼罩漫山桂树和木芙蓉。菩提枝叶间星光闪烁,在落瓣重重的土地上铺开一片斑驳光影,水波一样摇摆不定。 慕容瑜握住女孩子的手,女孩却从中嗅到诀别的气息。在经历了长时间刀口喋血,眼看着一场戏就要落幕的时刻,她终于害怕起来。她很少害怕,纵在与慕容彦的无望恋情中,所有的也只是遗憾和失落。她感知害怕的能力,随着小时候那场焚尽她亲人的大火,已消失殆尽。 但她的手背贴着慕容瑜滑凉微汗的手心时,她突然害怕了。就像身处一个偏僻安全的角落,她可以随意挖掘和释放任何不为外人道的情绪。 她问:“你母亲会怎么惩罚我?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没有太多办法。” 慕容瑜的头发随着夜风安静地起伏,眼神也是同样的安静。她突然发现,她的夫君其实也不乏为沉着的男子。 慕容瑜看了她半响,她无法理解那目光的具体含义,也许什么含义也没有,他只是单纯地多看她一眼。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他们在黑灯瞎火中探讨闲杂事宜的次数寥寥无几。再过不久,他就会在母亲的安排下,另觅佳偶。 慕容瑜将目光转向山谷,低声说:“母亲不会惩罚你。你要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 这算是他霸道到极限的一句话。 他无视可能遭至的“你哪根葱啊”之类的回应,勇敢地说出,你要听我的话。 女孩子不久就知道慕容瑜说的“听我的话”,是听什么话了。 星月幽黯,桂香浮动,莲花池子里,慕容瑜一次次拥抱她如水的身体,如痴如醉,无穷无止,创意跌出,内涵与技术并进。她在继跳水冠军、武林高手、石雕艺术家之后,再次挖掘出她夫君的另一个潜质。不禁感叹,真人不露相。 曾经脑海中偶尔一现过,与慕容彦私奔的念头,那时她也想过现实的问题,比如靠什么为生,好像除了职业杀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现在看来,若把私奔对象换成慕容瑜,以慕容瑜的多才多艺,尤其最后被挖掘出的这项潜质,他们即使不大富大贵,奔个小康肯定没问题。唯一需要的成本,就是翻翻书找个引人注目的艺名。 她边自我逗笑边落泪,不知自己怎么变成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孩。 慕容瑜无疑想的是,让她给他生个孩子,他母亲就不会再为难她。这想法于她这种权术和铁血生涯中打滚过来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傻太天真。但她没有一丝一毫嘲笑的心思,反而心酸得像被人狠狠扼住。 也许是慕容瑜真诚的态度在打动她,其中也含了对他的同情,他始终太文弱,既有执念,又对世事无能为力。慢慢的,感动和同情就一并转化为生离死别的痛楚。 她伏在他胸口大哭:“没用的,没有退路,根本没有。” 慕容瑜低头亲吻她的额头,看流光一点点汇聚在她盈满泪珠的眸子里,温柔却毋庸置疑地安慰:“有退路,我说有就有。你只要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 女孩想,哪怕慕容瑜如此天真无能,并且阻断了她和慕容彦的缘分,但凭着他这句“你要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无论最终她是得势还是惨死,她都会牢牢记住他。死了,就少喝点孟婆汤,记到下一世。这世上并非只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才值得人记到下一世。 后面的时间就过得飞快,白刃战阶段,更鲜艳的血,更惨烈的伤亡,更多彩的春宫…… 清夜的山谷,桂香化为幽淡,若有若无,圆月就平平悬在不远处的菩提树梢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女孩伏在慕容瑜胸口,将他的手牵至自己小腹,覆盖上,感觉到一丝绵长的热意,不知是来自他掌心,还是来自自己身体里。 她说:“你真的以为,这孩子能救我?” 她苦笑:“恐怕你母亲还不知自己将做外婆,这孩子就已随我归了西。多失一条性命而已,你这是何苦。” 她想想,又问:“既然你把希望压在这孩子身上,为何不告诉你母亲?” 她并不是要求,只是单纯好奇。但稍一想,也就想通了。慕容瑜自然要等到大局已定,才会拿出这孩子说事。此时拿出来,扰了他母亲的心智,说不定真被她逼了宫。 她叹息:“无论怎样,你仁至义尽了,我感激你。” “阿音,”他唤她的小名:“阿音,你要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 这是他第三次这么说,女孩终于听出点蹊跷,但转瞬即逝。他这样优柔的男子,有点强迫症是正常的。 慕容瑜的声音仿佛从菩提树间划来,清风一拂,就缕缕消失:“我从小身子羸弱,很多事情,弟弟做得来,我却只能望而兴叹。母亲便跟我说,无论做多少事,得到多少结果,等你多年以后回头时,总会发现,大多数不过是累赘,真正让你意识到生之可贵、死之无憾的,其实就一两样。唯有那一两样,才是你走过一趟这世间的证据。比如‘皓月’之于母亲,比如你陪我的这段日子,之于我。” 他真诚中隐藏的颓丧意味,如秋林中最后一片落叶,令那种生离死别的情绪再度泛起,女孩因此而忽略了出现在他话中的那个工程学专业名词。反正他们这个组织就是以工程学为根基,各种新式术语层出不穷,更新换代的速度远超电子通讯业。她的心思集中在慕容瑜最后那半句话。 她拉起他置于她小腹的那只手,与他五指交错,声音柔美而安宁:“瑜,我以后带你去我家乡。我五岁离家,就再没回去过。虽然那里已被大火夷为平地,现在说不定是一片荒原,但我父母和弟弟沉睡在地底,他们必定能感知,我回去探望他们。他们会因此而高兴,尤其是我弟弟,他从小就依赖我。你说,我这么多年都折腾些什么呢,忘了亲人,忘了家,忘了为什么活着,也忘了好好活下去……” 她眼泪滴出来,声音里却没有悲戚。她大多数预感都提示,能回去的,只能是魂魄。她不知道慕容瑜会不会随她一起化为魂魄,一直陪伴她。她也想嘱咐一句,以后好好活下去之类的,但又觉得不是心声。不是心声,就代表她希望他陪她一道,回归尘土,回归时间的起始和尽头。她对他何其残酷,她对他何其任意索取,充满信任和依赖。 事情至此,女孩已完全理不清策划这场逼宫的意义何在。 这实在是一个永恒的矛盾。当我们做一个选择时,总是很难客观判断支撑这个选择的初衷的分量;当我们能够判断,这个分量并不足以支撑这个选择时,又往往已走到选择的末尾。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当我们费尽心思完成一件大事时,往往会忘记最初设定的、这件大事理应带给我们的满足感在哪里,也或者那种满足感原本就是一种失误的判断、一种庄生一梦的错觉。所以无论我们怎样披荆斩棘并取得成果,总是很难真正地满足。 尘埃落定(15) - 玄鹤记 - 凌朵尔 女孩告别熟睡的慕容瑜,踏着尚未饱满的晨曦,带着身体里一粒隐隐跳动的种子,走向最终的战场,走向自己最终的命运。 大殿外刀峰剑雨,喊杀声、惨叫声和刀剑入骨声被红漆大门阻挡,立刻恍如隔世。山风绕着房梁殿柱穿行不息,在清冷的殿堂内铺开一层蕴满黑色野火的氤氲雾气。慕容叶兰的长发黑衣飞扬在雾气中,像一朵尽情绽放于血池的莲花之王。 女孩扬起清莹如玉的下颌,少女纯净柔软的神色,在生死决战前夕,反而愈加明显。 长剑发出清吟的一刻,她脑子里闪过慕容瑜温情而隐忍的脸,但很快又被另一张脸代替。 那张生机勃勃的脸,明亮生动的笑容,灼灼生辉的眸子。 你在哪里,我是否还能见到你。 女孩这一刻的心情无法言明,有不舍,有遗憾,可能也有少许释怀,但唯有一点是清楚的——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选择。这场逼宫没有任何意义,除了让慕容叶兰偿还对她婚姻大事的亏欠。她的心仍旧无法完全向着慕容彦。阻挡她和慕容彦的,仍旧是她的心。 但无论怎样,在这时间尽头,她还是想到慕容彦。她如此想念他,这就够了。她可以带着这点执念走向阴阳道,走向下一世,走向无数趟轮回。她不用再苦恼,她的心是不是完全向着他。 死,真的比生要好一点点。 剑光挥舞如漫天雨丝,细细密密迷得人睁不开眼,不时有血花夹杂在弥空细雨中,如随风翩飞的梅花瓣。剑光挥得再快一些,便成一场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雪,视线中只见飓风卷着落雪盘旋直上,化为一条条呼啸冲天的怒龙。 女孩在茫茫大雪中,看到她的执念终化为实体,来伴她共赴生死。 她迎着满殿堂砭人肌骨的杀意潸然落泪。 慕容彦的剑光播撒如云似水,剑气凝为云端翱翔的巨鸾,缤纷彩翅一挥,野马尘埃腾起,万物皆为之伏拜。 而此时的女孩,成败对她来说,已无多大意义。她终究见到他,迎来他从前一度的疼爱,这已让她获得无可比拟的满足。甚至,她还希望有个痛快的了断,这样就能将此一刻的震撼与悸动定格,摒弃一切矛盾和挣扎,从此以后,她就只属于他一人,生生世世如此。 她就是在这种宁静得称得上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中,看见慕容彦一剑刺向慕容叶兰的后心,而慕容叶兰的剑同时蛟螭般游向她。她没多想,剑尖就已充满灵性地迎向她胸口,甚至比她实际的思维更快。 天地沉寂,木叶尽脱。从半开的窗棂望出去,湛蓝的天幕下细云飘落,在旷寂的半空描出灵动的弧线。慕容叶兰浓黑的眼仁里,一丝未褪尽的笑意,给她的生命划上一个耐人寻味的省略号。 女孩呆坐在大殿中央,被那一丝笑意牵引,万千思绪一并涌上,既繁杂又空落,竟忘了抬眼去看颓然倚柱的慕容彦。 大门沉重地开启,远处钟声伴随尘埃落定的寓意一齐响彻殿堂时,她仍未回神。 然后就听到门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血腥味瞬间溢满她的大脑。慕容彦胸口的刀柄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冷笑话,激得她喉中腥甜,脸上却泛起凄凉的、嘲讽的惨笑。 她早说什么来着,死,比生要好许多。 他们刚才若一起死了,就是死而同穴,可他们没死,慕容彦只能用自尽来表明他的悔意,以及对她无可消除的责备。 她惨笑着说:“你这是做什么?做给我看吗?让我证明,你是个孝子?或者让我用今后的每一天去反省,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 慕容彦浓黑的眸中溢满最深切的痛苦,却又隐着足以牵绊一世的沉沉的爱意。女孩突然有种觉悟,他和他母亲那么像,他们的眼睛,都是同样的矛盾色彩。 女孩在昏昏沉沉中被人送出大殿,昏昏沉沉中被送往不知名的方向。偶有清醒,天幕如黑玉,菩提树梢上月影浮动,视线深处桂华流转。她想,时间也错乱了。 她听到潺潺流水声,感觉周身暖意漾漾,前段时间已逐渐熟悉并接受的、冷润微湿的灵芝般的气息弥漫在颈项间。她的夫君在这件事情上,还是这么有潜质,即使在这个已用不着继续创造孩子的时刻。 但她一点也不想反对,并且懒得分析慕容瑜此刻与她欢好的逻辑性,她太需要他的安抚。她缩在他怀里,哭得像个无助的孩童,恍惚又回到五岁刚遭遇家庭变故时。那时她需要一味求生存,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赖以依靠的胸膛给她哭,只能夜半人静时抱膝缩成一团,极快地落一两滴眼泪。 她发出模糊的哭诉:“他走了,他宁愿自尽。他不肯原谅我,我为什么还活着。” 慕容瑜低声安慰她:“哦,他不会走,他终会想开,他会等你。” 他湿凉的手指拂过她泼墨般的长发,将嘴唇贴上她眼角:“你是个好姑娘,听我的话,跟他好好活下去。” 可是女孩突然感觉到,慕容瑜宽慰的话语里,实际盈满浓浓的死亡气息。这种气息令他的神情和动作都掩不住悲哀。她感觉到即使他吮着她的泪珠,她两颊仍是越来越湿润。她感觉到有外来的水滴滴在她脆弱的皮肤上,掀起绵绵不断的刺痛。 她再次感觉到他胸腔的暗泣。 她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是个好姑娘……我舍不得你……” 女孩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出嫁前的闺房。窗棂半开,淡淡的阳光洒进来,树影在素绡帐上摇曳,风中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桂子的香。 沉思前事,似梦里。 组织易主,原本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慕容瑜自愿放弃继承权,表示永居悬崖边修生养性。另一继承人被抢救回来,半死不活,难得说一句话。那么现在说得上话的,就只有第二顺位继承人了。只不过慕容夜兰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逢年过节从不见远房亲戚窜门,因此哪怕她再不愿意,现在也只有女孩与她最亲近,更何况女孩肚子里是有货真价实的继承人。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句话,革命无罪,改朝换代有理。当然,这些场面上的活儿留给她的书记官就能做得很好。多年以后组织的人能在族谱上看到这样的记载:老大暴毙,两子一伤一傻,外孙还只是个细胞,幸得儿媳力挽狂澜…… 女孩没去慕容彦处,一半源于恐惧,慕容彦不会轻易原谅她,另一半也源于恐惧,她的心,仍在阻碍他们相互靠近。 劫后余生,她终于有了前所未见的、认命的柔顺。她想,既然如此,左右都是遗憾,就当为了孩子。 她往悬崖边走去。 她远远看见菩提树下慕容瑜的身影。山谷的淡烟笼在他周身,又被阳光镀成淡淡的红。几片树叶从身后飘过,他的头发和衣袖顺着那树叶舞动的方向左右上下翩飞。他略低头,盯着山谷深处,不发一语。 她的文弱的夫君,即使在这种不加修饰的场景里,也是如此顺从周围事物。顺从,已成为他的一种存在状态。 女孩心里开始回荡柔软的酸楚、委屈和淡淡的欣悦,她想开口唤他。 慕容瑜在前一秒发现女孩。然后,一个飞旋,树下已不见人影。 女孩赶到他们居住的庭院,正听到“砰”一声关门声,慕容瑜躲进书房。 女孩一时没回过神,她懵懵懂懂、脚步虚浮地靠近,呆滞地拍了拍门。 “瑜,”她呆滞地问:“你做什么?” 良久,门里传来回应,淡淡的,简略的,不容置疑的:“你走。” “你说什么?”女孩仍是云里雾里。 慕容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顺,仔细听才能听出其中深藏的一点细雪粒般的冷泌,透出若有若无的怅惘:“你走吧,阿音。我已经想通了。哪怕我费尽心机让你怀上我的孩子,在你走上绝路时用这个孩子来救你,让我成为你的救世主,让你在今后的一生对我多一分,妻子对夫君该有的尊重和信任,但我终究失败了。你不需要我,我在你面前终究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经过这场闹剧,就更是了。阿音,哪怕我不是你梦想的沉着强大的男人,但我总归是个人。我也需要保留最后一份颜面,才不至于立刻死去。” 女孩听得晕头转向,她隐约弄明白,慕容瑜因为她不需要他相助,而闹脾气。她怎么就没发现,他原来是个孩子气十足的人。 但慕容瑜接下来的话,证明不单单是闹脾气那么简单:“阿音,彦弟就在那里,去找他吧。不过,请务必记住一点,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他一出世就以为自己没娘,却把真正的娘喊婶婶。或者以为自己没爹,却把真正的爹喊伯伯。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柔软的人狠心起来,会比冷硬的人狠一百倍,这道理一点都不错。 女孩开始捶门,带着啼笑皆非的怒意,却难以掩盖充满预见性的绝望:“慕容瑜,你说什么?这是你的孩子……” “阿音,”慕容瑜的声音终于变得清寒:“我说得很清楚了。哪怕我之前做的事情毫无意义,但总有一颗真心在。你若还有半分念着我那颗可笑的真心,现在就该听我的话,放过我,别再来打扰我!” 最后一句话如一记重锤,终于敲开女孩本该透彻,却被温情蒙蔽的内心,心底的甜腥味蔓延道舌尖,以至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里都带着鲜血味道:“慕容瑜,我明白了,你与你弟弟一样,都恨我。你甚至比他更恨我。你不但恨我杀了你母亲,也恨我对你不忠。你恨到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 恨到连他们共同的孩子都不放过,其余的,无需再有过多解释。 沉到水底,反而能再度上浮。微风拂过,满院光影随风舒展,门前悬挂的风铃叮咚作响,布谷鸟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在窸窣树叶间懒洋洋地回荡。 一切都没变,还是那么温淡的天气,一如慕容彦跟她说,我一定会娶你的那个早晨。 她也跟着布谷鸟的叫声懒下来,伏在门上,呼吸平顺,仿佛进入梦乡。 “阿音,”慕容瑜最后一点声响从门里传出:“再见,阿音。” 尘埃落定(16) - 玄鹤记 - 凌朵尔 女孩回归单身生活,按照正常推论,又能毫无顾虑地逛街泡吧看电影,不用担心家务事,照顾孩子,婆媳矛盾等一系列问题,很快发现,对于职业女性,还是单身更合算…… 女孩在脑海中小心避开与慕容瑜相处的任何细节。干他们这一行的,生死惨烈见得多,总要时不时清理一下记忆内存,删除那些太占空间的事物,以保持系统随时高速运行。她一直是个有职业素养的人。 偶尔从慕容彦门口走过,小心倾听一阵庭院里的动静,并不敲门。院内梧桐树枝伸出,在秋日清明的天色中婆娑招展。院内的人,是否也正透过梧桐树叶,揣测外面的世界? 她从树叶间闪烁的阳光中,依稀看见慕容彦年少不知愁的笑容。 她刻意删除慕容瑜的记忆,独独保留了迷糊中听见的,他的那句话:他不会走,他终会想开,他会等你。 她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要不,为何每次从院墙外经过时,总能听见门里的脚步声从相同的位置响起,踏着落瓣黄土,正与她的脚步相合? 慕容彦终会原谅她,原谅他自己,给他们一条共同的出路。 至于那个未成形的孩子。孩子得不到父母认可,是一件最悲哀的事。与其悲哀地来世间走上漫长一遭,不如短痛一回。 她不知这算不算借口,无论怎样,她没有勇气去寻得一个更好的选择。没有父母的日子,她现在想来都心有余悸,更何况她的父母不是不认可她,而是迫不得已。 时间在略显沉闷却平和的氛围中无声淌过。照这种趋势,到年底过年时,组织里就会张灯结彩,为庆祝历史性的变革,以及新任老大喜结良缘,所有员工年终绩效翻倍,明年从十五薪上调至十七薪…… 但这种趋势终被打乱 打乱这趋势的,是一场暴雨。深夜雷吼如怒龙,飞瀑般的雨水撕开半边天幕,挟裹着幽蓝的倏电,将整片大地笼为海雾中摇摇欲坠的渔船。梧桐树叶在半空疯狂打着转儿,很快被撕裂得灰飞烟灭。遥远处传来沉闷的崩塌声,带着阴翳而深远的寓意,仿佛巨兽喉中喷出的银亮的白骨。 随着那崩塌声,一些事物开始偏移原有轨迹。可以说,一些人处心积虑经营的最终结果,开始扭曲和陷落。他们花费巨大心力,终也逃不过前功尽弃的命运。 还有另一些人殷切的梦想,也随之变成黄粱一梦,比如年底加薪等。 所有严重后果的造CD只因一场雷电暴雨。这无疑给了我们一个形象深刻的教训,科学安装避雷针是多么的重要。 第二天,暴雨平息,天空像被彻底清洗过一般,清透得能倒映出山河的影子。女孩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存放历代组织老大遗体的陵墓被雷劈了。 只听说过哪个人祖坟被人扒了,或者哪个人被雷劈死,现在竟然二合一升级,变成祖坟被雷劈了,这是多么群英荟萃的骂人的话。 女孩现在身为大当家,来不及打喷嚏猜测骂声来自哪个方向,就忙活开了。虽然祖坟里躺的那些人并非她真的祖先,她对他们淡漠到哪怕他们缺钱得从坟里爬出来,她也懒得去烧烧纸的地步,但样子是要做的。这就跟剪彩什么的一个道理,一剪子下去可能还没分清是哪家的彩。 然后就出事了。 好在她做事向来谨慎,无事也要留一两条退路,派出去整理陵墓的全是她的贴身亲卫,导致那个令她双腿发软的秘密没有外泄。 那天晚上,她一夜未眠。她将被自己刻意封存的记忆,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撕开,就如从刚剪好的窗花中撕开碎纸屑,直到一整片画面展现在眼前。她伸出指尖,从那画面的每一个细小角落,去捕捉自己想要的信息。 慕容瑜温和却毋庸置疑地说,有退路,我说有就有。 慕容瑜说了三遍,你要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 哪怕是最忘情的欢愉中,慕容瑜眼里也带着温软的决绝。 最后那一晚,慕容瑜的眼泪淌在她面颊,他压抑着胸腔中的暗泣,对她说,我舍不得你。 慕容瑜说,唯有那一两样,才是我们走过一趟这世间的证据,就像你陪我的这段时间,之于我。 你陪我的这段时间,之于我。 我以整个生命浓缩的磨难为代价,换得你陪我度过这短短几日。 早在那个若木阵的夜晚,他就已平静地做了决定。 “婺焱术”,是组织里的古老秘术,据说失传已久,但只是据说,不排除有天赋超群者拾起祖先留下的深奥难解的物质文化遗产,比如,慕容夜兰。 慕容夜兰修炼婺焱术,瞒着其他所有人,甚至慕容彦,但对于生平最信任的慕容瑜,还是透露了几分。以慕容瑜的博闻广识,稍作猜测就已了然。反正他不像慕容彦,为俗事所累,他有的是时间研究怪力乱神。 所谓婺焱术,说穿了其实也不难,就是以身做引,将毒物传给对方的方法。比如,想给对方下个鹤顶红,无奈对方又是无懈可击的高手,找不到机会,你就先服下鹤顶红(前提是你要有控制毒性的方法),然后诱他来跟你打,交手的过程中运行婺焱术,毒性就一点点传到他体内去了。 慕容夜兰从第一次与她交手,就已在暗暗运行婺焱术,将毒物一点点传到她体内。其后随着一次次交手,传的越来越多,直至最后大功告成,死在她剑下。 最后那一战,哪怕有慕容彦相助,她杀死慕容夜兰的过程也显得太顺利了些,这全是因慕容夜兰运行婺焱术以后真气耗损、内里空虚所致。最后留存在慕容夜兰眸中的那丝微笑,足以说明问题。 慕容夜兰宁愿几次三番让着女孩,宁愿自己一死,也要将毒物传到女孩身上。她到底对女孩恨到什么程度呢?这种恨意到底从何而来?恨女孩背叛了她?恨女孩背叛了她的爱子? 刻骨铭心的恨意,到底滋生于什么土壤? 她无从得知,唯一知道的是,配得上这种恨意的毒物,绝对能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慕容瑜在那个若木阵的晚上,与她五指交错时,就已发现了倪端。他从那时就已做了决定。 借着莲花池子里与她一次次的欢愉,将那毒性转移到自己身上。他有的是机会研究怪力乱神,知道怎么转移婺焱术的侵蚀。可能也有别的方法,但他独独选这一种。他用整个生命浓缩的磨难,向女孩祈求这一点点好。 婺焱术让慕容夜兰的尸体几天内消失殆尽,只留一点暗绿磷粉,也让慕容瑜开始生不如死的生活,远离世人,被抛弃在烟环雾绕的绝壁上。 慕容瑜这世间最温厚的人,为了支撑起那番血肉骨髓幻化出的、比生命本身更沉重的爱意,最终做了一件狠心的事。他用那个未成形的孩子为幌子,引导女孩彻底相信,他真的恨她。甚至极有可能,他从一开始就已做了这个打算。给女孩一个孩子,作为自己整个计划最重要的一步棋。 他原本把每一步都安排好了。 就像女孩不明白,慕容夜兰对她滔天的恨到底根植于何种土壤,她同样想不通,慕容瑜对她深广如海的爱,到底根植于何种土壤。 女孩想象慕容瑜独自在绝壁上忍受毒物的侵蚀,他修长的身形变得佝偻,饱满的肌肉变得萎顿,苍白的双手和面颊布满青紫筋络,清澈的眼仁里涌起烈火焚烧的黑雾。但她却勾画不出他面目扭曲的模样。无论怎样想象,他的脸,始终是温润如水。他可能也有释然,他得以用自己的方式补偿那过早惨死的孩子。 他优柔可怜的一生,他的孩子比他更可怜。他用自己仅剩的一点东西去补偿那孩子,令他在冰冷的地底感觉舒适一些。他们就像寒冬夜晚相互搀扶的乞人。 他本该牵着他的手,带他走遍世界的大小角落,让他成为比他勇敢和豁达的人。但他亲口说出,他要放弃他。他断绝一种爱,好让灵魂汇聚一切力量,去支撑另一种爱。 尘埃落定(17) - 玄鹤记 - 凌朵尔 女孩在第二天清晨,让身手最好的亲卫带来一个年轻女子,一直照顾慕容瑜的侍女珠灵。 其实珠灵站在她面前时,她心底就已开始抽搐。以慕容瑜的修为,想带出他的侍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的他却已虚弱至极,无暇他顾。 女孩其实不太理解,自己做这一步的意义何在,她完全可以直接踏上那座绝壁。 只能说,她怕得要命,怕得浑身血液都被冻成冰棱,刺得脉络和骨头锥心得痛。她需要事先有个深浅判断,好做出相应的心理准备。 窗外花树参差,阳光细碎,远处海蓝天幕上,浮光粼粼,飞鸟隐跃。都快入冬了啊,还是这种好天气,何时有过衰柳啼鸦的惨相。好像每个人都过得很好,愉快地生,平静地死,热情澎湃地婚丧嫁娶,诗情画意地悲欢离合。一点隐痛,很快被埋在紫陌红尘中,等到下一世再阴差阳错地忆起。 女孩静立在窗前,听身后珠灵的哭诉。 大公子已完全吃不下东西了,连水都喝不下一口,只是没日没夜地吐血。他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连我都难得见一面。但偶尔一见,我还是能发现他的异常。我从小侍奉他,他隐藏得再好,又怎么瞒得过我。大公子他已经,已经…… 女孩从胸腔深处翻滚的血池里发出询问,他已经怎样? 大公子他无法说话,也听不见了…… 一点点夺走他的每样东西,说话的能力,听觉,视觉,然后是行走、站立、动作的能力,到连指尖都无法移动时,再从虚无到实体,去侵蚀他的血肉骨骼,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萎缩腐烂,到化成一滩血水时,意识却还保留着完整的感知力…… 女孩随珠灵去了悬崖边。 遍地凤尾草中敞着一蓬蓬的苏铁,菩提树依然枝繁叶茂,与对面漫山殷红的枫树林遥遥相望。谷底浮起的雾气在脚下翻卷,像一层薄薄的轻浪。女孩走到身后时,慕容瑜也未回身。落叶覆在他瘦削的肩头,被女孩伸手拂去。 女孩的指尖刚触到他衣衫,就被他握住。他还是能在她来不及做出反应时就出手。 很明显,他在难得的不受毒性折磨的间隙,发现珠灵不在,就猜到会发生什么。他真的是个一叶知秋的智者。 他背对女孩,将她的手牵至唇边轻吻,然后轻轻一拽,示意女孩站到他身边,依在他肩头。 他的另一只手臂绕过女孩的削肩,落在她脸上。他用指尖轻轻地,却一丝不苟地去描画她的眉眼,鼻梁,嘴唇,脸庞,下颌。他在视觉还未消失前,提前用指尖记住她花蕾般的脸。他不但一叶知秋,也是个未雨绸缪的智者。 这动作让女孩多了一分希望。她的夫君,即使已到这步境地,依然是以顺应的姿态面对。顺应,她就还有办法。 她握住他的那只手,说了两个字,戛然而止,眼泪喷涌而出。她的夫君一直都太安静,以至于她一时忘了现在的处境。他听不见她的话,亦无法开口。 她从他唇下抽出手,将指尖点在那只被她握着的手的掌心,良久,却无法移动。她想写一段话,即使很长,他也必定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想写,她会做他的眼睛,耳朵,声音,触觉,等他不能走了,她就做他的拐杖,等他无法站立了,她就推他出来,继续在这悬崖边,看菩提和枫林,落日和飞鸟。 但她最终没写出来,他要失去的太多,她要写的也就很长。但她不是因为长而不写。她最终会找不出,她该拿什么与他对应。他用每一片血肉和整个灵魂来做这场付出,她又该拿什么,去匹配那个温顺却决绝的灵魂? 她最终也只写出:你跟我走。 慕容瑜没有跟女孩走,女孩也不会真的让虚弱的慕容瑜跟她走。她留在悬崖边,他们共同生活过半年的院落。 这时候的女孩,心里反而彻底静下来,甚至还有了一点淡淡的满足感。她摈弃凡尘杂念,沉浸在慕容瑜对她死心塌地的疼爱里,不再去想,那疼爱下面,掩着的是慕容瑜一日日枯败的身体,以及他们过早走掉的孩子。 微云渺渺的午后,她陪慕容瑜在悬崖边散步,草地上光影斑驳,远处殷红的秋林中,开始隐现颓丧的黄,却更拼贴出一种令人心酸又心醉的美感。 慕容瑜的箫声在山谷中清和流淌,音符落在秋林中,仿佛能从细细密密的树叶间看见缕缕淡烟逶迤而上,最终融入流云。 尾音落定,他收起箫,捧起女孩的手,指尖在她掌心点一点,神色安谧,却终没写出什么话。 她觉得以慕容瑜的顺应,此时肯定已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张开双臂。他心满意足地拥抱自己的命运,无甚遗憾,因此面对女孩的惆怅,总是过意不去。所以他什么话也不写。 但这种温淡的,慕容瑜能从容吹箫的午后,只是极少数。大多时候,他仍旧把自己关在房里。女孩这时绝不会去拍门打扰。以慕容瑜的和顺,为了避免吓到她,必定会在她面前极力掩饰。那种噬骨的痛苦,却还要用故作镇定的面色举止去掩饰,女孩无法想象。每想一遍,就会经历一次万箭穿心。 她徘徊在庭院,步履仍旧轻盈,纹丝不乱,远看就像秋日游园赏菊的贵族少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心中的暗泣。她终归是和慕容瑜一样,也习惯这种埋在胸腔深处的暗泣。 她想,慕容瑜说得多正确啊,无论做了多少事,得到多少东西,再回头时总会发现,大多不过是累赘。慕容瑜抓住了他的那一两样,令他意识到生之可贵、死之无憾的东西,所以他可以从容赴死。可她却没有。她得到那么多东西,她杀伐决断,果敢狠厉,无所不能,她明明是天生的胜者,此时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她漫无目的地在门外行走,她夫君在门内受着酷刑,她什么也不能做。 医者终于被千里加急地请来,给了她一点希望。 这希望又瞬间被无限放大。 医者给出答案,毒虽难解,也不是全无办法。神荼岛的永夜紫苑。 永夜紫苑,神荼岛的千年圣物,擅自靠近者杀无赦。 女孩眉心舒展,即刻做了一件事,与慕容彦通信,嘱咐他照顾慕容瑜。 信鸽飞向阳光迷蒙的半空时,她忽然有种清漏移、年光一瞬之感。上次与慕容彦互通信鸽,两人都是沉浸在小儿女故作的浪漫中,好像就眨眼功夫,就变成这番境况。离别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慕容彦的回信很快被带回,短短两个字:我去。 女孩又嘱咐了一次,与第一次一模一样的内容,半个字都没变,她知道慕容彦必定懂。 果然,慕容彦这次的回信,就浓缩成一个字:好。只不过在信的右下角,画了一条活灵活现的鲤鱼。 水仙欲上鲤鱼去。 他们曾经并不在乎这句诗的真实含义,只是单纯为其中的意境吸引。她在他眼里,就是乘着鲤鱼游荡在他生命之河的水仙,是他缥缈朦胧的女孩。现在她却真的要去了。慕容彦用这种带着不祥寓意的送别语,提示他们经历过的美好。 他也知道,她必定能懂。他不抱她生还的希望。她在,就是水仙;她死,他便去做那水仙,与她一起远去。 临别之夜,慕容瑜出现长久以来难得的好气色,皮肤下的淡青色退尽,苍白中竟泛起一丝红润。 他开始在女孩掌心写字:山谷,莲花池。 女孩坚信这是个好兆头。她带慕容瑜去悬崖边,在他手心写:别摔掉我的牙。 慕容瑜的微笑在月色中如孔明灯闪耀,携起女孩的手,往崖下飞坠。女孩没用一丝一毫的轻功相托,任由虚弱的慕容瑜引领。 她在半途睁眼,看见华星从菩提树顶升起,拖着烟火似的长尾,在半空汇成流淌的明河。 她依在慕容瑜胸口时,那明河仍旧若隐若现,她想,那是什么呢。 慕容瑜开始在她手心写字,像写日记一般,写着他在从前千百个日子里,对她的爱慕和思念。这些话在尚未丧失语言能力时,用刀刃逼着他,也绝对吐不出半个字,可现在他写得那么流畅,一笔一笔如流水般从他指尖诞生,仿佛能听见它们在月夜淙淙不息,淌过岩石、山涧、溪渠、密林,淌过干涸土地的裂缝,淌过似真非真的记忆。 他的时间是反向的,从近处的事情往远处说,事无巨细。女孩惊异于一个人能有如此超凡的记忆,小到她不经意的一个皱眉,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写:这个被母亲带回来的孩子,眼神明亮,充满警惕和抗拒,注定不会轻易妥协。但转身的一瞬,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被小心掩盖的往事就显出一点痕迹。她要用比别人多几倍的倔强去冲淡往事带来的恐惧。我的过早遭受苦难的女孩,我那么想保护她,可是穷极一生她也不会需要。这是我第一次见她。 写完“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时间随着他静止下来的指尖而凝固。女孩抬眼,看着半空淡光流转的明河,慢慢就看出头绪。她看见一张脸从淡光中浮现,纯净的,稚嫩的,柔软的,有慕容瑜恬淡的眉眼,温顺的轮廓。他还是个婴孩,就已秉承了父亲的一切特性,一看就是个乐从天命的人。 女孩眼看着那张婴孩的脸向他们靠近,很快,面颊上就柔柔的暖和,是被脆弱的皮肤蹭上的感觉。他们的孩子来同他们告别,告诉他们,他最终原谅了他们。 她的诸多遗憾,随着丧子的遗憾烟消云散,也化为虚无。她终于同她的夫君一样安谧。她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上路。 尘埃落定(18) - 玄鹤记 - 凌朵尔 就同与慕容叶兰决战的那早一样,女孩在慕容瑜还在沉睡时踏上去神荼岛的路。 慕容瑜过了难得安逸的一夜,与女孩相拥而眠,早上依然睡容安详。 女孩依然相信,这是个好兆头。 劫数落定前,人们总喜欢用类似潜意识的自欺欺人,强迫自己相信,还有回旋的余地。 医者与女孩同行一路,沉默不语。一贯泰然自若的面色中,隐着一星半点忐忑。 布谷鸟慵懒的叫声在头顶响起,树枝间的旭阳光晕一圈圈扩大,让眼前事物变得迷离不清。 女孩伸手揉揉被晃得酸痛的双眼,胸腔里空荡荡地一阵回声,然后才有恐惧在每一根汗毛尖上炸响。 她猛地转向医者,目光雪亮如刀刃。医者眼睑闪了闪,惊慌如寒鸦般掠过,在眼底带起一抹悲天悯人的尾痕。 女孩几乎是扑到他面前,若非他确实德高望重,女孩早揪起他的前襟。 他摇头叹息,不发一言。 女孩嘶声问:“你们瞒了我什么?” 医者的叹息更无奈。 女孩终于吼起来:“慕容瑜给了你什么好处!” “胡扯!”医者也被激怒,以他的地位,几乎被奉为神明,何曾受过这种侮辱:“胡扯!若不是昔年祖上与你们有些交情,老夫都懒得走这一趟!好处?他能给我什么好处?小姑娘,先掂量掂量自己!” 女孩的脸色从惨白变成青灰,好像慕容瑜身上的毒性又转到她身上,每一片皮肉都在忍受切肤之痛。医者发泄一阵,心中升起同情,摇头苦恼地说:“大公子本就没救,他只是支开你。等你再回去,就会听说他自尽的消息。如此,便是他自己受不住痛,对不住你那一番相助的心思,他有错在先,以后你也可少点愧疚。” 女孩的咽喉像被人狠狠扼住,根本无法发声。 医者只能接着解释:“江湖秘术,老夫虽不懂,但见得也不少,有些总免不了一理同源。就像远古的铸剑师为了让剑有灵性,就会在剑身成形的一刻坠入熔炉,用自己的血肉精魂去驱动。就像瑶光门的‘溯洛’,每十年一轮回,总会选门内顶尖高手去祭祀。你们的阵法独步天下,到了难以突破的关口,也难免会用类似的方法。” 阳光越来越令人眩晕,女孩脑子里像蜂蛹着一层蝗虫,在啃噬脑髓的嗡鸣声中,她终于透过铺天盖地的昏黄,抓住那个曾经被一带而过的词。 慕容瑜提到过,却被她视而不见的工程学专业名词。 “就像皓月阵之于母亲。” 皓月阵,慕容夜兰一生的心血,她早有打算,用自己的骨血魂魄去破解阵法最终的困束。 但女孩出现得恰到好处,她天姿聪慧,修为已近炉火纯青,既然不听话,慕容夜兰自然能给她安排一条比直接处死更有价值的出路。 慕容夜兰一次次通过婺焱术传给她的,只是将活人转化为祭品的东西。 女孩想,这场风波中,只有慕容瑜一人是完全清醒的,他一开始就预料了所有的结局,包括他母亲的死。他母亲可能暗示过,在最后一战中让他去相助,但他终未回应。他放任他母亲遭遇不幸,又救下杀母凶手。他不忠不孝,只能代他母亲完成一生的心愿,减轻一点罪孽。 他原本就没有任何退路。 他踏着生命的末尾,背负着所有一清二楚的结局,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如一只看着自己的皮被生剥的松鼠,神情却自若。 即使是现在,女孩也觉得,慕容瑜与勇敢无关,他只是温顺。温顺地接受命运推给他的难题,温顺地做选择,温顺地承受因果,温顺地生,温顺地死。 女孩奔向悬崖时,走了条捷径,直接从悬崖底部飞升而上。慕容瑜没有告诉过她,祭祀皓月阵的具体地点,但她确信自己没错。就像慕容瑜确信,女孩会在生辰那晚去菩提树下,女孩会喜欢山谷里的莲花池子。 就像慕容瑜确信,女孩最终走上不归路,是因为他走进了她心里。 就像慕容瑜确信,女孩会愿意有一个他的孩子,也会愿意放弃那孩子。 就像他确信,他顺其自然做的选择,哪怕有九分是可笑,最终也有一分,会支撑起他降临这人世的所有意义。他不是个自信的人,却在所有人都彷徨无定时,确信了那么多事。他因此看上去比别人都多了一点从容。 我们总以为自己不从容,是因为不够强大,因此马不停蹄地行走在令自己变得强大的路上,直到有一天,错觉自己强大到无需有任何敬畏。我们轻浅地对待本来深刻的道理,随意地对待本来真挚的感情,错误地对待本来正确的人,导致没有任何事物真正走进内心,导致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完全确信。我们一心寻找的从容,就是这样在南辕北辙的途中与我们失之交臂。 女孩开始从悬崖底部上跃。尽管她的轻功已属一等一,但在今天之前,仍旧从未有过飞跃这悬崖的念头。除去地势上的高险,他们这个以阵法著称的组织,确实将很多精密阵法设置在悬崖中途,或为防御,或为试验。因此稍有不慎被困于阵中,就只剩粉身碎骨的命运。 女孩穿过呼啸的山风扶摇而上,阳光变得浓稠,瀑流般跋扈飞泻。透过浓密的光影,远山秋林中殷红褪尽,终于完全变成颓丧的黄,累累青石像隐藏在荒烟蔓草中的古老废墟。四季轮转,一年又已接近尾声,同以往的每一年一样,自然而然,畅通无阻,好像什么也没变,多年以后回忆时,都不知怎么描述这场剧变中的离别。 她突然想到,从前对慕容瑜说过的,离别总是出其不意,以至于事情都过去很久了,还没真正接受离别的发生。 但慕容瑜其实给过她机会,让她对这离别多一分从容。要不,他昨晚为何用指尖在她掌心滔滔不绝,一直回忆到第一次见她?要不,为何他们的孩子会从那明河里浮现出来?孩子来向她道别,再带走他的父亲。他终究需要有一人,牵着他的手,带他看遍世界的大小角落,哪怕是另一个世界。 慕容瑜大概没预料到,连女孩自己也没预料到,她如此迟钝,对那么明显的提示,置若罔闻。 你在哪里,我是否能再见到你。 女孩再次这样自问。 熟悉的箫声传来,悠长婉转,宛如胸腔里一丝情意绵绵的叹息。女孩随着头顶上方不远处一圈圈绽开的银蓝色光华,好像又回到慕容瑜演练若木阵的那个清夜。庭院里的花草怪石都变得微茫,随时有腾起之势。慕容瑜的衣袖飞起,间隙中,脸上笑容满足如孩童。 女孩悬着的心悄然落定,他最终引领她回到过去。就如他们的孩子来接他一样,他也来接她回家。 女孩在这一刻想到很多,竟然都与那个夜晚相合,好像重走了一遍一样。她想到她早早死去的弟弟,想到弟弟在梦中对她说,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山谷。 她也终于找到自己的山谷。 女孩扬起脸,迎面降下的慕容瑜笑容恬淡,像初秋早上,第一缕从侧柏叶上滑落的阳光。他白色的衣摆和宽袖高高扬起,山泉一样流淌在他身后,带着秋林清新而慵懒的香味。女孩在那晚伤感又安谧的心境中,不可避免地掺入了惊喜,她甜美又惊喜地唤他:“瑜……” 手被轻轻握住,熟悉的滑凉微湿,手心轻轻痒了一下,是他的指尖滑动。他试图对她说话,这更让她欣喜若狂。以至于她的身体像被飓风带动的风筝,不自主上浮时,仍沉浸在那欢喜中。 她落在熟悉的莲花池子里,手心的微痒仍未完全消散,她努力辨别,是什么呢,他在对她说什么呢。她的触觉那么灵敏,昨夜慕容瑜对他诉说的大段心事,她一字不漏全都捕捉到,她一直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孩子。可此时无论她怎样冥思苦想,回忆慕容瑜指尖的那个滑动,手心的微痒终究聚不成形状。 他最终在捉摸不透中与她离别,留下掌心一个微痒的问号。离别,仍旧出其不意。 银蓝色光华在枝叶掩映的半空重重加深,终变成暗蓝剔透的夜幕,大篷大篷华星从幽深处升起,越过林木荒草,每一片树叶和草茎上都星光闪烁。 可她没有穿大红嫁衣,无法像她弟弟描述的一样,像星空深处升起的太阳,迎向她的心上人。她白衣白裙,脸色惨淡,在宇宙万物的繁华中进行一场仓促的离别。 她看见大片菩提树从夜幕尽头拔节而起,开枝散叶,树下吹箫的清瘦身影,始终背对她。树叶落在他肩头,她伸伸手,只触摸到绕指的山风。 水仙欲上鲤鱼去。 劫数落定,山风平缓划过,携着蓬松秋阳,在山谷铺开一层柔和的浅黄。 女孩抬头,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上方不远处,绝壁上横生的青松树干上,立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慕容彦。 两人对视的一刻,眼前都花了一下,无数纷乱的往事从眼前和心头划过,奇怪的是,毫无苍凉感。心里绿树繁荫,繁花芳草,仿佛能闻见槐花清醇的香。 所有往事,好像都被一道分水岭隔开,但那分水岭又是什么呢,女孩暂不得知。 她重新将目光投到正下方,她的夫君消失的位置。 尘埃落定(19) - 玄鹤记 - 凌朵尔 那天晚上,女孩一直在想一个从前想过,但又被搁下的问题。慕容夜兰宁愿几次三番让着她,最后拼着一死,也要将以身引阵的修炼物传到她身上。其实慕容夜兰满可以直接杀了她,然后自己去引阵,这样所有权柄都回归其二子,绝无节外生枝的可能。 以慕容夜兰的谨慎,最终做那样一个隐藏变数的决定,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修炼物能让人生不如死,她受不住。 连慕容夜兰都受不住,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折磨呢。 女孩从前和慕容彦共事时,无论是修炼,还是一起执行任务,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久而久之,女孩便能问心无愧地说,这世上,她最不怕的就是痛。 可是连慕容夜兰都望而生畏的痛,到底是哪种痛呢? 女孩想着,缓缓卷起衣袖,将雪白的上臂伸向桌上燃着的灯烛。 火舌刚舔上的一刻,她尚有一丝松缓,还好,仅此而已。 可随着皮肤焦黑萎缩,赤红的血肉露出,又随之变白、变黑,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弥散满屋,她开始咬牙,额上豆大的汗珠淋漓如暴雨,她不停对自己说,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可她并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去,她进行这场自虐的意义何在。 慕容瑜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再有分担他痛苦的机会。那么,她就只是单纯地想知道,慕容瑜到底度过了怎么样漫长难熬的一段时间,才得到最终的解脱。 就像被吊着剥皮的松鼠,回头清醒看着自己血脉暴露的赤红身体。女孩在心里询问已经死去的慕容瑜,你到底有没有晕倒过?你肯定晕倒过对不对?你不可能一直那么清醒。你怎么能一直那么清醒?你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自己晕倒…… 她“呼”地从烛火上移开胳膊,再受一分,她就会忍不住给自己一剑,但那只是小小一蓬烛火而已。慕容瑜在受苦的时候,如果把受苦的方式换成这根烛火焚身,他肯定能安静地睡过去。 女孩终于俯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她不停问自己,怎么能说自己不怕痛呢,分明是从未痛过。 慕容瑜出殡的第二天,亲卫送来慕容彦的信。 离别信。 握着淡黄的信纸,女孩心里一怔,突然忆起,慕容瑜死去的那天,她与慕容彦在悬崖上相逢时,心里划过的那道分水岭到底是什么。 那道挡住了他们美好过往的分水岭,到底是什么。 那个温淡的春日早晨,慕容彦拂开她脸颊贴着的、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神含笑却明亮,对她说:“我一定会娶你。我今日就去同母亲讲明。” 就是那一天。此时的女孩,回忆那一天,终于意识到一件看似理所当然,实际很古怪的事——过了那一天,她与慕容彦再未好好说过一次话。先是责怪,激愤,渐化为失望,再变成夺权风波中的无奈和相互回避,最终变成现在这般,无言。 可是那一天,多么温和明媚,连花瓣都片片饱满,连树叶都尽向着太阳,连飞鸟叫声都像玉笙鸣唱,慕容彦年轻的脸庞看不到一丝阴影。谁能预料到,那就是分水岭?谁能预料到,离别就在那时发生? 离别总是在懵懂无知中发生,以至于斯人已无影,还未意识到发生过离别。 女孩想,她真的做了件蠢事。她本该趁着自己一心向着慕容彦时,多回忆几遍那一天。分水岭固定了,分水岭之前的事物也就刻进了骨子里。用往事做底,她将永远与慕容彦血脉相通,那么,之后的事情便都不会发生。可她满脑子想的是抗拒和逆转。现在她既无法逆转,往事也已烟消云散,她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提示命运无常。我们总喜欢对心上人说,陪你走到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尽头,陪你走到天空的尽头,海洋的尽头,远山的尽头。我们用这些没有尽头的尽头,显示自己的忠贞,更显示自己对一段感情超凡的把握能力。我们永远也预料不到,在不发生天灾人祸的前提下,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某一个温淡春日里,某一个温情脉脉却理所当然的、满以为在明天、后天、今后无数个日子里会被无限制重复的相互凝视,其实就已经是尽头。 尘埃落定(20) - 玄鹤记 - 凌朵尔 凉风射眸,井桐飞坠,好像没见太阳落山,却已入夜。 楚郁鞅替安朵掖着被角,睫毛低垂,两颊蔓延一层阴影。 淇滺仍伏在他大腿根上,白色衣摆颜色加重,湿湿的凉意将淇滺侧脸浸得绯红。 她仍在小声啜泣。 楚郁鞅将手从摇篮中收回,抚上她额角,温柔地唤她:“滺滺……” 淇滺一闭眼,眼泪就淌得更厉害,也颤颤地回应:“君瑟……” 楚郁鞅的声音更温柔:“滺滺,你沉迷于我的故事,我很感激,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句:你能不能趴我胸口上来哭?这个位置被你弄得一片湿,真的是件很尴尬的事。” 淇滺大哭起来:“又没外人看见!再说,谁小时候没尿过裤子!” 楚郁鞅叹了口气,小声说:“罢了,千万记得提醒我,今天的裤子自己洗,别直接交给侍女。” 淇滺揪起他的衣摆抹一把鼻涕,眼泪涟涟地问:“君瑟,你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楚郁鞅的声音里夹了三分严肃:“滺滺,出题是考官的事,写读后感是考生自己的事。” 淇滺抬起头,不满地嚷道:“可你的题身又长,涉及的主旨又多又晦涩,太迷惑人了,我往哪方面写才不跑题?” 楚郁鞅不假思索道:“不存在跑题,真情实感就可以,对了,只要说得有理,积极消极我不管,但不许影响朝政和谐。” 淇滺扭着身体嘀咕:“你给点提示,我怕不小心就反朝政了。” 楚郁鞅想想,点头同意:“也是,万一你写‘论逼宫的十大捷径之欲擒虎王先得虎子’,你外祖父会立刻把我扔进大牢。” 他握住淇滺的手,开始一板一眼地总结:“可以写的亮点有很多,比如,爱一定要说出口,千万别闷在心里,闷着闷着,自己的衣服就穿手足身上去了。或者,真心一个也难求,为了真心,私奔一次又如何。或者,三从四德真的很重要,嫁人以后要尊重夫君,孝顺公婆,别动不动就闹婆媳矛盾。或者,千万别误以为文科男比理工男在感情竞技中具备优势,后者耍嘴皮子功夫虽然欠缺点,但更具实用价值,比如给你做个别具一格的浴盆……” “君瑟……”淇滺小声打断:“君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还是别做总结比较好。你这样,我总觉得就像,你用空华城那把古琴奏一曲高山流水,却用弹棉花来合音……” 楚郁鞅恬静地看一眼风中凌乱的淇滺,开始动手去解摇篮的绳子,边自言自语:“夜风大了,该回屋睡觉了……” 淇滺眼看着楚郁鞅抱着摇篮从眼前走过,发出绝望的哀求:“君瑟,你偏题了……” 楚郁鞅脚下不停,淡定道:“出题人是我,我说偏题才算偏题。这其实就是个主旋律故事。” 淇滺欲哭无泪。 到了房门口,楚郁鞅突然停住,背倚门柱,侧过脸看淇滺。 淇滺眼睛一亮,心里一阵激动,就听楚郁鞅淡淡地说:“还有个小观点,不是很重要,我反正说了那么多,就顺便提一下。” 淇滺觉得那声音是从星空尽头飘来,带着一种深邃的暖意,仿佛夜幕中升起一轮柔和的太阳:“那个女孩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使是现在,事情仿佛已到了穷途末路,我依然希望,她能和心上人走到一起,虽然这对他们来说完全不可能。但若换了是我,可能就会做另一种选择。” 他飘忽的眼神开始凝聚光彩:“我会做另一种选择,祭奠逝者,但也给活人一个机会。我虽不信佛,不懂六道轮回,但也大致了解,我们经历了多少世的寻觅和祈盼,才得以来这世间走一趟,因此不必要太高风亮节。哪怕我们带着往事烙下的不光彩的痕迹,无耻地、脸皮厚得赛过城墙拐弯儿地走下去,只要抓住了一生所盼,又有什么遗憾?” 他开始往屋里走,淇滺以为他已无话,却见他只是将摇篮安放好,随即又转身,向着她,慢慢地,不带任何响动地靠近,直至迈过梧桐树的阴影,立在她面前:“离别总是出其不意,既然如此,我们不是更应该珍惜现在?” 他将淇滺扶到椅子上坐好,又一膝跪地,半蹲在她面前,扬起蒙着一层月光的脸:“哪怕我和你父亲的事,全是我的错,哪怕是我亲手宰了你那不可一世的父亲——反正他本来也很欠揍,哪怕你既不愿接受往事,也不愿原谅我,这都没关系。我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因那该死的牵引才愿意走近我,或者是否需要有挡箭牌才愿意跟我抱一起睡。反正你也打不过我,我把你掠到一个无人找得到的偏远之地,绑了你的手脚,用强让你给我生一堆孩子,把他们每一个都养的像小猪一样肉滚滚的,到时候,你就算看见我就想吐,难道还能舍得孩子?” 淇滺发现,楚郁鞅这一刻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和悦、温柔,尤其在说到“绑了你的手脚,用强让你给我生一堆孩子”的时候。 楚郁鞅深情地亲吻她的手背:“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会发现,其实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淇滺不自主地重复一遍:“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楚郁鞅露出欣慰地笑:“自然,孩子才是最重要的。比如我父母,可能我娘亲并非真的喜欢我爹爹,至少没那么喜欢,可她有了我和姐姐,就开始对爹爹一心一意。” 淇滺的双眼瞪成两盏小桔灯,摇曳着惊魂未定的火苗,语无伦次:“你你,你怎么这么说你父母,你你,你怎么知道……” 楚郁鞅泰然自若:“我爹爹初识我娘亲的时候,我娘亲正身怀六甲。” …… 淇滺的脑子停转了一下,才领悟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以及其后隐藏的天地为之动容的爱情角逐。 楚郁鞅迎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诚实地解释:“是真的,没骗你。” 淇滺的表情像在做梦:“君瑟,怪不得你这么生猛……” 说完又清醒过来,急忙摇头:“不不,不,不是说你骗我,我是说……你爹爹把这种事都告诉你?” 楚郁鞅断然否定:“当然不会!不过,你知道,像我这种既有追根究底的脾性,又善于搞科研的人,总能想办法探到一点别人的秘密。我研制的那迷迭香,连当时最好的医师都啧啧称奇。” 他刚露出点得意,马上又被苦恼掩盖:“可也有代价,搞科研总要付出点代价。我那个温润如玉的爹爹,在清醒过来之后,硬是让我三天坐不得凳子。” 他的目光重新温柔下来,却只看了淇滺一眼,就优雅起身,闲庭信步地往门内踱去,边走边随口道:“我这时候说的这些,一点也不重要,算不得那故事的宗旨,我只是顺便提一下。你要写读后感的话,还是写怎样正确对待婆媳矛盾比较好。” 却听淇滺在背后唤了一声:“君瑟……” 他头也不回:“我真的只是顺便提一下,说过就忘。不要来迷恋我。” “君瑟,你有姐姐?” “什么?” 他在门口顿住,又像先前一样,倚着门柱,侧头看淇滺。 “你刚刚说到你娘亲时,说:可她有了我和姐姐,就开始对爹爹一心一意。” “滺滺,你听故事听晕头了,我明明说的是:可她有了我之后,就开始对爹爹一心一意。” 淇滺眼中的疑惑化开,目光明亮,心里却突然变得迷迷蒙蒙,像飘起一场小雪,但又隐着植物清淡的香,她仔细琢磨,觉得是无数蒲公英被山风携着,拂过风筝和飞鸟,在蓝天下绕着一圈圈太阳光旋转。 她变得有些痴痴的,问楚郁鞅:“孩子最重要,那我呢?” 楚郁鞅的笑容和细雪般的蒲公英融在一起,被阳光耀得既绚烂又微茫不清,在她心里铺开一片别样烟雨:“等你有了孩子,我就把你和孩子一起当成我的孩子来疼爱。” 大结局(1)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刚在床上躺定的一刻,突然一跃而起,目瞪口呆盯着床前站立的楚郁鞅。 她不发一语,满脸惊慌。 然后哇一声哭出来:“君瑟,我这猪脑子,怎么就忘了,欧阳大哥约我晚上去他府里……” 淇滺如愿以偿地赴了约,被楚郁鞅亲自送上欧亚论思一直守候于谷口的车架,并慎重答应淇滺,绝不尾随。 他亲眼看着孩子她娘随其蓝颜知己远去,还是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真的毫无尾随的意思。 他秉承自己的格言,人只有忍过常人所不能忍之后,才会发现美好的生活来源于忍受。他是个极其能忍的人,别说淇滺此行的意图,被她自己描述得相当单纯,就算淇滺说的不是“跟欧阳大哥说最后几句话”,而是“跟欧阳大哥拉最后几次手”,他照样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夜风润凉,树影披拂,远山在月光笼罩下,像一幅洒脱又高远的写意水墨画,他心里也是同样的清凉开阔。他在从前的十几年中,从没有比今夜更信得过淇滺,甚至在从前的几十年中,也从没有比今夜更信得过一个人。 他在多年以后回忆今夜,总免不了发现,绝对的信任也是一种取祸之道。就跟爱屋及乌一个道理,信任也是会传递的。 楚郁鞅在今夜如此信任淇滺,导致他连淇滺最亲密的蓝颜知己也一并信任。再缜密的人,也会有疏忽地时候,就如十年前他被不满五岁的淇滺用一剂普通的蒙汗药蒙倒。爱和信任确实会让人变得柔软而迟钝。 淇滺随欧阳论思来到府邸,穿过小径、池塘和亭台楼阁,渐渐就有些头晕。她潜意识猜测欧阳论思是带她去那片花林,感动开始从心底涌起,但马上意识到,自己今晚将与他作别,顷刻,愧疚和离愁别绪中的感动更加天翻地覆。感动的同时又不禁惘然,昨天还是花好月圆,今天就已穷途末路。 这是不是也算楚郁鞅在那故事中讲到的,离别总是出其不意? 但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在今夜做个取舍。就像欧阳论思用那片花林牵住她一样,楚郁鞅也用一个故事牵住了她。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即使是现在,她也觉得自己和楚郁鞅之间乱哄哄的——好像曾有过心灵上的交接,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他好像只该是她的父亲和兄长,再近一点就会不舒服,但又绝不想离得太远。 甚至,那个一度挡在她和欧阳论思之间、让自己对欧阳论思产生愧疚、让欧阳论思宁愿从她身边退开的影子,好像也慢慢清晰起来。 那个影子,真的不止是幻觉,真的有形有体。 淇滺不明所以地想,这多奇怪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仅仅是因为楚郁鞅给她讲了个故事?还是仅仅因为他们之间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仅离别出其不意,开始,也是出其不意。 欧阳论思仍旧揽着她的肩,她也毫无推开的意思,因此就保持这个亲密的姿态,开始诉说:“欧阳大哥,我想,我们不能在一起。” 说完就吃了一惊,这个勇敢又坚决的姑娘,好像根本不是自己。 她借着这点势头,一鼓作气:“欧阳大哥,可能你觉得可笑,但我真的离不开他。我本来也以为他只是父亲和兄长,但现在看来,又不完全是。我不是因为那孩子才愿意靠近他,也不是因为他给我说了个又长又难解的故事。我想,我想,我本来就该跟他在一起。” 她越说越急,越急越不知该怎么说,很快眼角就憋出泪花,语调也变成哽咽,欧阳论思置于她肩头的手掌轻拍几下,以示安慰,她便又有了点镇定,脚步慢下来,最终一顿,便一个回身,立到欧阳论思对面。 叶喧凉吹,她眼里开始汇聚清丽的蟾光,面色莹澈得几近透明,正正迎着欧阳论思温和的目光,认真地说:“我想,他真的不止是我的父亲和兄长,从他抱着我一路远去极北时,他就是与我生命相连的人。他告诉过我,那时我和母亲身处危机,若他晚来一步,我就不会再留存于世,但我最终等来了他。母亲保护了我,然后去天堂陪伴父亲,而我被留给他。你看,我一出生就一波三折,只为等来他的保护和疼爱,我大概就是为此而来世间一趟。” 她说这段话时,心里开始响起一丝轻淡到无却又连绵不绝的吟唱,那吟唱的另一端,仿佛被牵引在一个熟悉的胸腔里。她清朗的眼仁里又变得烟雨空濛,好像回忆起什么,再仔细一捕捉,又只是袅袅消失的雾气。 欧阳论思点点头,眼神依旧温润,波澜不惊,没有一丝白天的阴翳。 他重揽住淇滺的肩,带她往前走。空旷的脚步声在静夜里掀起一圈圈波澜,深红的斛树叶从中飘落,他说不上多悲恸,只是怅惘地想,那时我也在旁边啊,我一直在看着你,可我实在太弱小。若父亲及时赶到,救下你,若你在我的家乡被抚养长大,我是否也能和他一样,得到你无瑕的信任和爱? 淇滺依在他肩头,不知何时,已沉沉睡过去,四季的花瓣在他们身后零散飞舞,仿佛下起一场多彩的细雪。没过多久,面前呈现出一片雾岚荡漾的湖泊,淡青色烟雾从对面山顶层层流泻。他双臂旋转,宽大的衣袖拂过处,雾岚绕成巨大的漩涡。 很快,两人从漩涡中消失。 再次踏入古老雄阔的大殿,殿中心,立着一名散发白衣的男子,柔美如纤云。 男子看到他横抱淇滺的身影,明显泛起喜悦之色。 “小欧阳,”他亲切地打招呼:“小欧阳,小花骨朵儿,我想死你们了。” 欧阳论思一步步靠近,面色凝肃,并不回话。 男子笑靥如樱花:“让我猜猜,这么不苟言笑,小花骨朵儿移情别恋了?这种年纪的小女孩,真的很难把握。” 欧阳论思继续靠近,直至与他距离不过三尺,才缓缓开口问:“你知道舒明湾?” 男子漫不经心地笑道:“怎么,你想重寻人生路,发展旅游业?那地方确实不错,你要有兴趣,可以去玄阴山口贴个小广告,有玄鹤或鲲鹏的人路过,热情洋溢地告诉他们,逐鹿欢迎你……” 说到最后,惊诧随着笑容一起绽开,玉白的脸上就现出几分扭曲,他盯着肃穆又淡然的欧阳论思,声音沉下来:“你上次带小花骨朵儿从京尘道走?” 欧阳论思点头:“不知为何,她中途醒来,我必须从那边走,封住她的记忆。” 男子眉心一皱:“醒来?小欧阳,你是不是哪一步走岔了,她在这幻影里,怎么会醒来,这完全不可能!” 欧阳论思眼底现出一丝不耐,简短解释:“她身上有点异常,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我上次带她从道走,在舒明湾处,她……” 他一字一顿道:“她表情很奇怪,好像在回忆,好像之前见过什么一样。” 男子漆黑的眼仁又添一层浓墨,变成望不到底的古井,一旁的烛火跃进眼底,摇曳出一圈圈蓝红交替的黯光:“舒明湾,传说是同一方圣地在玄谷的几处影子,名‘天镜’,但只是传说,无人确信。你的意思是,从小花骨朵儿的反应,她以前见过舒明湾?也就是说,她去过另一处‘天镜’,而那一处,其实是在玄鹤的三元之城中?” 欧阳论思不置可否。 男子的眼仁更深,烛火耀成的光圈全被吸收进去,只余一片密不透风的黑:“小欧阳,她身边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你给我自己描画一遍。我那术法炼得虽不怎样,在京尘道里幻化个别人的样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欧阳论思将淇滺小心平放到旁边的一处石桌上,盯着大殿半空,正是以前水镜出现的位置。片刻之后,他缓缓闭眼,双手开始弧度分明地划动,仿佛在虚空中完成一幅丹青作品,还是左右手同时作画,令人叹为观止。 水波荡漾声在大殿扩开,清蓝的水镜垂直悬于半空,银光闪耀的正中心,现出楚郁鞅郁郁生晕的绝世容颜。 “哈,”男子的笑声响起,三分戏谑两分惊艳:“哈,他爹娘真不简单,生他前先在肚子里把那张脸描画过一番吗?当初玄鹤是看上他这张脸,才肯臣服于他?” 大结局(2) - 玄鹤记 - 凌朵尔 淇滺迷迷糊糊将要睁眼时,先听见耳边的海潮声。 黯蓝天光从微闭的眼帘下漏进几丝,睫毛一耸,先看见海浪开合处的墨黑水光闪烁,几片白色纤羽在极光播撒的半空飘飘悠悠下落,水鸟悠长的叫声从天边传来,伴随风起水涌,在湿冷的空气中圈圈回响。 她揉揉眼,一夕回到深藏的梦境,竟毫无违和感,依在身边人的胸膛里,小声说:“君瑟,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身边人颇有兴致地问:“哦?说来听听?” 她觉得楚郁鞅这会儿的声音有点奇怪,空灵灵的没有实际感,分不出音色,但又说不出的好听。她小小愣了一下,就开始边仔细回忆边说:“我梦见离开这里,去了外面的世界,碰到好多人,还捡了个孩子。对了,我好像不喜欢你了,但也不是真的不喜欢你,好像是被梦里的一些梦吓住,就……挣断了跟你的一些联系。梦里的那些梦,都是你的过去,还有我父亲。” 说完就有些心有余悸:“君瑟,你说这多可怕,我竟然不喜欢你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我们还是呆在这里,别出去了!” 楚郁鞅轻笑一声,兴致勃勃地说:“真有意思。人生如梦啊,是梦是醒傻傻分不清楚,随你怎么说,你高兴就好。” 淇滺疑惑地抬起头,盯着楚郁鞅三分戏谑的脸,慢慢委屈起来:“君瑟,你打鸡血了?你以前不这样。” 楚郁鞅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最大的特色,就是性格的多样性。要是一成不变,你早腻了。” 淇滺想想,觉得很有道理,看楚郁鞅的眼神就慢慢痴迷起来,楚郁鞅的目光也慢慢深下去,变成一片清韶宽广的蓝,却在中途一个急刹,两人俱是一抖。 只见楚郁鞅捂了嘴就前仰后合,笑得满眼泪花,在淇滺的颤抖中,断断续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不擅长这个,我我我想到接下来可能跟你亲亲嘴拥拥抱,我就忍不住……对不起,我不好这一口,这角色太挑战了。把你换成他,我会一下子就入戏。天啦,那种容貌,此人只应天上有……” 说完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双手一搂淇滺的肩,死死将她按进怀里,斩钉截铁又悲壮地说:“不过搞艺术总要做点牺牲,别拿演艺不当艺术。来吧,我无限制配合你。想拥抱还是亲嘴还是说小情话,我予取予求。对了,说正事,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淇滺委屈地嘀咕:“空城……你傻了?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楚郁鞅说:“谁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听你说。我的小花骨朵儿,乖,跟我说说,我们在这里的生活,说说你的感想。对了,今天先描述具体生活,明天再说感想。” 淇滺被他按得几乎窒息,发出绝望的闷哼:“你确定你今天不用吃药?” 楚郁鞅安静下来,慢慢松手,淇滺直起身,就见他微抬下颌,仰望海天交接处,目光深远而富有禅意:“你说,在梦里你不喜欢我了,让我突然意识到,离别总是出其不意。我想,你亲口描述一遍我们共同经历的生活,会让我心定下来,知道你有刻骨铭心的记忆,绝不会忘记我。” 淇滺心头一紧,鼻子开始发酸,立刻原谅了楚郁鞅之前的疯癫。只当自己随口说的一个梦境,竟激得他深思错乱。 她重依到楚郁鞅胸口,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开始一样一样详述,事无巨细。 最后一个音吐出唇间,随着半空纤羽悄然下落,四周静下来,海浪拍岸声仿佛被隔到另一重空间。 淇滺轻言细语道:“你看,我什么都没忘,连你说得故事都没忘。我怎么会忘记你?” 楚郁鞅贴在她肩膀的手紧了紧,掌心的湿热透过单薄衣衫,传到她皮肤上。 淇滺好奇地问:“君瑟,你怎么了,你好像很紧张?” 楚郁鞅答非所问:“小花骨朵儿,之前给你讲的故事,还不够精彩,我再给你讲给更精彩的好不好?” 淇滺生平最爱听故事,尤其是楚郁鞅说故事。她一声欢呼,搂紧楚郁鞅的脖子,感觉楚郁鞅的身体剧烈抖了一下,随即挣扎道:“冷静,饶了我吧……” 淇滺刚觉得这反应太过古怪,楚郁鞅已开讲。 但楚郁鞅讲的这故事实在古怪,她能听清其中每一个字,却偏偏分析不清其中的意义。虽然不懂其中的意义,却又能捕捉到那些意义所牵动的细微末节的改变。她的一呼一吸都循着那些字眼运行。 很熟悉的感觉,曾经体会过。 她脑海里开始回荡一些断断续续的语言:“……以君相二火,运行溪谷之会,过至阳,灵台,神道,上蒸风府,脑户,百会,从表发之……” 对了,就是这种存在于记忆深处、分不清是梦是醒的感觉。 耳边有声音依稀对她说话,好像从遥远的海天交接处传来,完全陌生的声音:“这就对了,有‘南吕’在,我的幻术对你很起作用。还记得你的心上人吗?嗯?还记得吗?按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不该做这种缺德事。但谁让小欧阳是我的好朋友?为了好朋友,我暂且做一回恶人吧。况且,小欧阳不也对你一样情深......” 声音在耳边盘旋一阵,又渐渐远去。淇滺只听到天风呼啸卷过,湿湿的咸腥味充溢了整个胸腔。恍惚中,再次想到似乎曾与楚郁鞅有过的心灵上的交接,突然变得无比确信。不需要回忆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会开始,不需要在乎任何原因和经过,他确确实实一直在那里,在她感情的最深处。他是她整条命运线中的隐居者,他们血脉相连,生命相通。 感觉被人抱起,背向大海缓缓前行。她迷迷糊糊地眯起眼,看见楚郁鞅清逸的面孔在黯蓝色天辉下,流转一层近乎圣洁的蟾光。她试着伸伸手,怎么也触不到,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奇怪的冰镜,镜面两侧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但这不重要,今后她将再不会被暂时的疏离吓到。楚郁鞅低头对她微笑,无数希望藏在那笑容里。 月白花瓣从云层间隙落下,鹤羽般漫天旋舞。女孩洁净的面庞被晕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她隐约看见盘旋的阶梯尽头,旷寂恢弘的古城在黯蓝雾霭下延展,无边无际。 记忆深处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答应你,你的病一好,我们立刻回来,依然只有我们两人......” 她搂住抱着她前行的男子的脖颈,欣喜地说:“君瑟,我就知道你是个守信用的人”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