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葳蕤的山林中枝叶晃动,土石微颤。 “就在前面——追!” “妖孽休走!” 四枚黄符穿过密林飞射向前,黄符所指处并无人影,仔细看去,才能在茂密暗薆的草木中依稀瞧见某种活物。 那是一条蛇。 蛇鳞如墨玉,黑中透青,长四丈有余,伏在草木阴影内飞速前行,和四周环境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蛇的状态有些奇怪,本该如釉一般光滑的蛇鳞此时灰雾蒙蒙,蛇吻前有些许异样的白。 这是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黄符如利箭射来,符尾燃着烈火,地上的蛇止步半息,反身扬尾而抽,将四枚雄黄烈焰符猛地拍去一边。 符箓落地,立刻将四周草叶点燃,霎时间,熊熊烈火熛升爆起,形成火墙,阻隔了林后二三十位修士的视线。 他们面色凝重,没在火焰中找到挣扎扭曲的蛇影,也没听见嘶哑痛苦的悲鸣,便知四张雄黄烈焰符没有伤到那魔头。 队首的大修士还在追捕,末尾的小修士们却忍不住嘀咕了起来。 “蜕皮期都不怕雄黄,咱们真能杀得了吗?” “都追了三天了,已经毒倒了七.八个人了,师祖还不死心……” 追杀陌奚已历三日,从最开始斩除魔首、扬名立万的兴奋,到如今的疲惫沉重。 尽管蜕皮期的魔头状态越来越差,但他们的状态也不容乐观。两个晚生筋疲力尽,嘴唇干裂发白,身上酸痛,心里也开始有了退意。 刚抱怨两句,一抬眸,就见前方的大师兄正皱眉盯着自己。 两人当即闭嘴,把剩下的抱怨咽回了肚子里。 沈枋庭用眼神警告了后面两个多嘴的小辈,却也谅解同行师兄弟们的辛苦。 三天了,他们没有伤到这魔头分毫,反而搭进去了不少弟子。他和长辈师叔们倒还好说,金丹以下的师弟师妹们实在是耗不住了。 思及此,沈枋庭加快脚步,几个点跃掠到队首的浮清仙尊身旁,对那白眉白须的老者道,“师尊,弟子们劳顿不堪,是否暂且歇息…” 话还没说完,就被浮清厉声打断,“谁要休息,自行留下!” 说着,他手中结印不止,六枚蚀骨钉悬于身前,随左手剑指前挥而射,“去——” 浮清语气严厉,不容置喙。沈枋庭闭口不再言语。 他知道师尊是对的,眼下机会实在难得,不容错失。 如今修真界灵力衰退,而妖魔四起,与人类分庭抗礼。 目下他们在追捕的这条巨蛇名作陌奚,正是南方最大的妖邪头目,座下大小妖物不计其数,霸占山河数千里,放眼望去,大半个南方竟都落入了这魔头之手。 陌奚全领蛇妖还嫌不够,因其声势浩大,这几百年来,不少妖魔都汇聚其帐下,可以说,当今妖魔之势,以陌奚为最;当今修士之敌,非陌奚莫属。 只这百年间,修真界大小宗族联合剿陌便有数十次,无奈这蛇妖修为深不可测;蛇鳞如甲,刀枪不入;又有一身销金融铁的蛇毒,厉害无比,无药可解。 修真界在陌奚手中不知折了多少德高望重之士,千年来,无人能剿灭此魔——直到今日。 他们上三宗歃血为盟,隐忍二十余年,终于等到了这魔头蜕皮之时! 蛇类蜕皮,一旦成功便是鱼跃龙门,境界又要拔高一层。 从前他们奈何不了他,等这次蜕皮之后,就更没有可能将其歼灭。 好在天道有公,蛇妖蜕皮,乃是最为脆弱之时。 这一时期,它们鳞甲柔软如纸,五官六感几乎全部剥夺,骨头麻痒、血肉灼痛、理智丧失。 按理如此脆弱之际,陌奚理当被手下部将护在巢穴之中,幸而蛇类生性阴险多疑,即便是同族也无信义可言。 每每蜕皮,他们皆是自找隐蔽处,生怕被趁虚而入。 陌奚残暴狡诈,更是避开了一众高等妖魔,独自找了洞穴闭关,身边无有半个亲信。 如此时机,千载难逢! 上三宗联手而攻,打破了陌奚闭关的洞府,将这条蛇妖逼了出来,此后便是三天三夜无休止的纠缠追捕。 六枚以付清仙尊心头之血灌溉的蚀骨钉射向了蛇体。 蚀骨钉焕发着莹莹玉光,色泽中正光明。长钉穿过林中烈火,精准追上了地上的苍青长蛇。 长蛇扭头张嘴,口中喷出一股墨绿色的毒雾,然而喷吐之时,它扭身的动作太过剧烈,瞬间撕下了还没彻底脱下的旧皮。 嘶—— 蛇皮生生撕开,巨蛇身体一僵,所喷毒雾也短促稀薄了两分。 噗……两声闷响,四枚蚀骨钉融在了毒雾里,而有两枚破雾而出,钉在了蛇脊之上! 众修士便听一阵恐怖的蛇鸣传来,其中阴戾痛苦之意不言而喻,几棵百年大树轰然倒下,皆是被剧痛中的蛇妖挣扎扫断。 为首的几位仙尊眸中一喜——中了! 蜕皮期的陌奚理智丧失大半,全靠本能而行,没有故意使诈的可能,必是真的吃痛。 蚀骨钉一旦入体,非纯正仙家灵气不能拔除。 长钉埋伏在体内,会不断吸收妖魔体内的邪气,腐蚀其肌骨血肉,纵然是陌奚这样的魔头,也绝撑不了多久。 届时不必他们出手,陌奚自会化为一堆蛇骨! “快!” 胜利在望,一众仙尊加快了速度,沈枋庭也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师弟师妹,催促他们赶快跟上。 光羽仙尊一挥广袖,聚林间湿气于前,那阻隔在众人之前的火幕尽数熄灭,清出了走道。 对付陌奚,使用的符箓非同一般,所生雄黄烈火凡水不灭,非饱含灵气的水灵不可。 短短几息的炎火将方圆烧成了焦土, 焦土蔓延一二里,尽头处有一醒目的痕迹。 那是被重物碾压出来的印子,纵横交错,深浅不一,两旁草叶倾轧、树木横躺,焦褐的泥土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任谁都看得出来,蚀骨钉对陌奚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压痕清晰,放眼望去,却空无一物。 那本该重伤奄奄一息的巨蛇不知所踪,连血迹都没有指明他离开的方向。 …… 焦土远处,草根旁,一条小指粗细的小蛇缓慢地朝前挪动着。 它身上灰雾蒙蒙,像是裹了一层暗沉的纱,下半截鲜血淋漓,背部没着两点圆玉钉,钉周皮肉焦黑,附近蛇肉翻卷。 陌奚挣扎着扭头,不知第几次试着将那两根长钉拔出。 可尖利的蛇牙一口咬下去,除了又从背上撕扯下一些蛇肉、蛇鳞外,根本带不出那两根长钉。 它们深深地插.入蛇骨缝间,不过半刻钟而已,陌奚下身已无知觉,游动的动作愈发僵硬。 它看不见。 旧皮蒙住了它的一切感官,神识忽明忽暗,在蜕皮期的暴躁情绪支配下,始终无法精准找到蚀骨钉的方位。 躁戾地又咬了两回后,陌奚一口扯下钉旁的一块翻起的蛇肉吞入口中。 修行是逆天而行,但凡修道,必要历劫。 凡人历雷劫九死一生,对蛇来说,蜕皮就是他们的劫,无论修为深浅,皆是天堑之难。 陌奚喘了口气,伏在草下。 视线暗昧昏暗,他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地界,空气中徜徉着陌生的气息——是他从未来过的地方。 被这伙修士追杀了整整三日,束缚在皮下,他辨不清方向,痛苦之中,唯有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他,使他昼夜不停往前飞驰。 蚀骨钉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陌奚的血肉,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骨头越发僵硬,不须被那帮修士找到,他自己就会曝尸荒外,死在这不知名的野地里。 用来感知声音震动的蛇腹被一层旧皮阻隔,使他听觉暴跌,辨不清那群修士的方位,只模糊地察觉到有人类的脚步在四周徘徊。 他辨不清,任何风吹草动便都成了索命的声响。 陌奚抬起蛇首,旧皮之下,翠绿的蛇瞳里划过一丝冷光。 蜕皮只差临门一脚,他绝不会死在这个关头。 陌奚撑着最后一口气抬起蛇首。 眼睛和神识都不甚清晰,他努力在空气中嗅闻。 隐约之间,他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同类的气息,大妖的气息。 若是平时,陌奚绝不会在重伤之时靠近任何活物,可如今他没有选择,只能冒险一试—— 若能吞噬一条大妖,他便有了活下去的力气。 摆动着僵硬的尾巴,陌奚蛇匐下来,慢慢朝气息所在的方向游去。 朦胧昧薆之间,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只觉得那股蛇类的气息越来越近,近到一定距离之后,陌奚从那气息里嗅闻出了更多的信息—— 这是一条雄蛇的领地,且实力不俗,至少千年以上。 他赌对了。 墨绿色的妖光一闪,陌奚幻化出了人身。 拖着半人半妖的残躯,他一头扎入了那雄蛇的领地。 忍着尾部的剧痛,陌奚极力调动干涸的妖力,将自己变为美艳的雌性。 浓重的血腥气随风散播出去,那条雄蛇很快就会过来察看。 只要那愚蠢的雄蛇见色起意,赶在那群修士之前把自己带回去,他便有了喘息之际。 三天——再有三天他就能彻底结束蜕皮,到那时…… 还不等陌奚筹划后续,便彻底昏厥了过去。 意识的最后,他隐约看见了一抹黄玉色的蛇影,以及一股香甜得让他战栗的气息。 那不像是雄性…… 2 第二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醒醒,醒醒,同类……” 谁在吵嚷…… “同类,你还好吗?” 陌奚吃力地睁开眼,眸中蒙着两分初醒的迷离,但很快,他的意识便和眸色一起迅速清醒了过来。 “同类!你醒了!” 那声音自耳侧传来,声线清灵,在他睁眼之后立刻带上了两分喜悦,发自肺腑的高兴。 自陌奚破壳以来,从未听过这般因他而喜的声音。 余光微转,他记得自己拼死进入了一条雄蛇的领地。抬眸看去,身边的不是什么雄蛇,而是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 是那雄蛇的伴侣么…… 这想法从陌奚脑中一闪而过,未及深思,下一刻,一股异样抽走了他的注意。 他的情况,很不对劲。 陌奚猛地低头,他身上穿着陌生的衣饰——这不是他的衣服,可衣服上的每一纹样、每一装饰他都十分熟稔,仿佛已穿戴许久。 他身上也无半点伤痕,更无痛感,最诡异的是,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妖力。 不是干涸、也不是失去了妖丹,而是一种朦朦胧胧、飘忽不定之感,抓不到实处,恍若梦境。 “同类,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还有哪里难受吗?” 陌奚整理思绪之间,身旁那白衣黄绲的蛇姬又开始说起了话。 她偏头打量了一番陌奚,接着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地面,嘴里喃喃着,“不应该呀,蜕皮很完美,怎么还会难受呢……” 她目光所指的地上,正躺了一张墨绿色的蛇皮。 她检查了蛇皮,确定蜕得很完整,再回头,眼前的雄蛇也的确是一脸苍白的病态。 蛇姬俯下腰肢,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她靠近了他,雌蛇的气息铺面而来,陌奚皱眉躲避,可身体却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很香。 他没有闻到任何味道,可脑海之中却爆发出一阵欢欣。这强烈的愉悦告诉他:这条雌蛇芬芳馥郁,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香气。 她贴近了他,一枚黄玉般的妖丹从她口中渡出。 陌奚明白了她的好意,但他排斥一切试图外来的妖力,何况这蛇姬身份不明。 他闭着嘴,蛇姬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动作,立刻干脆利落地扣住他的下颌,强行将他的嘴巴掰开。 他人的妖丹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在陌奚升起作呕的厌恶之前,他首先感受到了兴奋。 很不对劲。 这并非他的直观感受,像是有谁告诉了他:“他闻到了香气”、“他感到了兴奋”。 “你的身体!”旁人的妖丹在自己体内转了一圈,陌奚忍无可无地想要掐死这放肆的雌蛇,但雌蛇很快起身,连带着收回了自己的妖丹,让他来不及动作。 “你身体里有两根钉子!”她惊愕地望着陌奚,伸了手比划给他看。 那柔美仙逸的五官因这份愕然而显得有些发傻。 陌奚当然知道自己体内有蚀骨钉,古怪的是,他此时没有任何痛感,身体却昏昏沉沉地无法动作,只能偏着头,对着那雌蛇微笑。 “别担心,同类!”在他的笑容下,蛇姬也回应了他一抹安抚的笑容。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条蛇妖,你很珍贵,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治好。” 说着,她挽起了袖子,琥珀色的眼清媚甘甜,像一块精雕细琢的暖玉——这很奇怪,妖邪不该有这样的清纯。 陌奚余光垂下,在她的衣襟上看见了熟悉的图纹。 上三宗琮泷门的图纹。 她腰侧挂着一把仙剑。 蛇妖,却是仙宗弟子。 他脸上的笑容于是愈加温柔和善。 叛徒。 蛇姬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跪坐在地上,让陌奚伏在自己腿上,开始解他的衣裳。 繁复的衣衫,没有解衣的动作、没有施法的步骤,突然落下,中间的环节像是被无端抽走、凭空省略—— 陌奚终于明白自己的异样源自何处。 这里根本不是现实,而是梦境,不,更像是某种回忆…… 因为是回忆,所以无痛无感,也察觉不出自己的妖力。 和被抽走的解衣步骤一样,这些回忆并不连续,只断断续续地闪过一些主要画面而已。 在这方逼仄的石洞内,名作茯芍的蛇姬不由分说地取出了他体内的蚀骨钉。 彼时这钉子已在陌奚体内埋了两百年有余,和脊骨生长在一块儿,几乎和他融为一体,骤然拔出,仿佛是将他的两截脊骨扯了出来,顿时散了他这两百年的修为。 两百年—— 这竟不是往事,而是一场两百年之后的回忆。 蚀骨钉被连根拔出,陌奚冷汗涔涔地倒在地上,足小半月无法动弹。 他是想杀了她的,这个胆敢用妖丹窥视他的雌蛇、这个背叛了妖族投入仙门的叛徒,无奈眼下实在是力不从心。 蛇姬每天晚上都会来到这方石洞替他疗伤,一遍遍用自己的妖丹抚慰他的身体。 她说自己无父无母,没有族人,孑然一身,下山无助之时被琮泷门门主浮清仙尊收为弟子,带回了门里。 又说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做任务,要去深山里采灵药,途中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就找了过来,正好看见了蜕皮期半死的陌奚。 陌奚启唇,将她的妖丹还给她。 那妖丹在他体内游走了一圈,带来浓郁温暖的馨香,又带着他的气息回到了蛇姬的丹田。 不似草木、不似花果,没有任何一种类似的味道可与之比拟,这特殊的馨香令陌奚晃了晃神。 不是叛徒,只是个乡下来的傻子,他想,被仙门拐了都不知情。 附近群山连绵,山中天材地宝无数,可猛蛇毒虫更加无数。 她这样的蛇妖,对仙门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工具。 只是不知,这条雌蛇是如何破了自己闭关幻阵的。 陌奚没有多问,被抽出了蚀骨钉后,他全身疼痛痉挛,无暇多话,只静静地听着雌蛇说话而已。 他懒得和这样的蠢货多说什么,所以每当雌蛇看向他时,他只是安静地微笑,很少言语。 一连半个月,雌蛇夜夜到访,从不缺席。 她每次都偷偷摸摸地来,除第一日外,此后的每一天都带着斗篷兜帽。 她腼腆地解释,师父不准她私下去见妖精。 “你该听师父的话的。”陌奚弯眸笑道。 浮清说得没错,她不该去见妖,尤其是他——但凡他不是重伤在身,早就拧断了她的脖颈。 “我知道瞒着师父不好,”茯芍翻下兜帽,冲他羞赧地笑了笑,“可你、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同类,我放不下你。” “同类。”陌奚轻轻慢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语。 茯芍欺身前来,搭着他的双肩,鼻尖几乎相抵,交缠着气息。 雌蛇启唇,黄玉般的妖丹从她口中渡出,又一次喂进了陌奚体内,替他疗伤、滋润他的身体。 “师父于我有再生之恩,”她贴着他的唇鼻,呼吸近在咫尺,“我视师父为父,视琮泷门为家,可有时候……” 雌蛇眉间微蹙,似是不知如何形容。 她的呵气落在陌奚脸庞,两人之间亲密如同情人,仅隔一线。 “对了……就是这样,”她抬眸对陌奚羞怯地笑道,“在仙门,人和人之间绝不能靠这么近。我喜欢谁,都不能和他们亲近、不能在他们身上打标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初来乍到,她想给新的领地、给喜爱的东西打上气息标记。 这样的举动,在仙门里被判为“嬴荡”,被视作“放浪”。 她喜欢师父,喜欢师兄,除了磨蹭纠缠,茯芍不知道还能如何排解心中膨胀的欢喜。 如此众多的喜欢没有发泄的出口,叫她憋闷得不知如何是好。 陌奚吞下了她的妖丹,抬手搂住了雌蛇的腰背。 “你是蛇,”他偏头,越过了那一线之隔,抵上了她的额,“你不该待在人群里。” 在他贴上来的那一刻,雌蛇洁白禁欲的仙袍之下立刻化出了蛇尾。 幽暗的洞穴里,那条蛇尾上的鳞片莹玼如黄玉,妖娆地迤逦了半丈有余,根本不是道袍所能遮蔽。 她露出了半身原型,本能地卷住了陌奚的双腿。 缠绕、收紧……像是终年困在笼中的鸟终于能舒展一次翅膀、像是箱子里的猫终于能伸一次懒腰。茯芍心中饱胀的喜欢涌进蛇尾,一圈又一圈,紧密地缠在陌奚腿上,表达着蛇的喜爱之情。 陌奚眸中划过笑意。 他抬手撩起雌蛇的发梢,偏头含进了嘴里。 人皮之下,蛇性银靡。 他们是同类。 茯芍缠了一会儿陌奚的腿,不敢用力,那里刚取出蚀骨钉,伤口还未愈合。 虽然犹不满足,但这已是她入仙门一年以来第一次“缠缠”了。 在师门里,就算她憋得发疯想找棵树缠缠,都会被严厉呵斥。 所有人都说,只有粗鄙的邪妖才会这么做,她入了仙门,就该有仙门弟子的自觉,绝不能再做出如此低俗的举动,败坏琮泷门的名誉。 茯芍张口,那枚妖丹在陌奚体内游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她体内。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尾巴,戴上兜帽,对陌奚说:“好啦,我要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你的伤也好了很多,再有两天就能痊愈。” 陌奚口中的发丝随着她起身而被扯出,有一根脱落,半垂在了他唇边。 他倚在石壁上,温柔且疏离地笑着,同她告别,“有劳。” 如果没有男人唇边的那根发丝,方才缱绻的一切都仿佛只是错觉而已。 今晚之后,陌奚对这条雌蛇的杀意便作罢了。 不管怎么说,她的确为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让他摆脱了蚀骨钉。 3 第三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第二天,陌奚不到夜晚就见到了雌蛇。 太阳刚出,她仓促地赶来,面色煞白,一把抱起了陌奚,拼命往外跑去,仿佛被什么天敌追赶一般。 陌奚这辈子头一回被抱在怀里,他顿了顿,继而安然地躺着。 “是你的师门?”他问。 “对!你怎么知道!”茯芍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看向身后。 这个动作相当古怪,蛇很少依赖视觉,茯芍此时该做的是伸出蛇信收集空中的信息,或是利用蛇腹感知震动的远近。 可她的蛇信变成了粗短的人舌,蛇尾也变成了人类的短腿,像个纯粹的人类一样,滑稽可笑地回头顾盼。 她一边跑,一边磕磕绊绊地和陌奚解释,“师父在我身上察出了你的气味,领着师兄师姐们来抓你。你、你家在哪儿,我把你送出去。” 陌奚笑看着她急出冷汗的模样。 他的伤的确是好了很多了,至少有了脱身的能力。但他没有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茯芍独自焦急。 远处有白光闪来,一个错眼,一柄罡气凛然的长剑便刺在了茯芍身前。 “孽畜——还不停下!”冷冽苍老的声音自后方而来,茯芍身体一僵,跪了下去。 “你师父来了。”陌奚在她怀里轻声道。 说完,他悠悠起身,对着跪在剑前不敢动弹的茯芍一笑。 “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了。” 他彬彬有礼地道谢,继而她面前化为黑烟,径直离开,留她一人面对身后追来的琮泷门修士。 他虽不杀她,可也并不在乎她如何向师门交代。 毕竟,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浮清没有抓到陌奚,转头便向茯芍问罪。 她因勾结妖邪,被绑在光明大殿上抽了一百鞭,又罚了十年禁闭。 受刑之时,琮泷门所有弟子都被要求到场。 熙攘的人群中,不仅琮泷门的弟子来了,陌奚也来了。 借着茯芍体内纯净的仙力,他体内的蚀骨钉被拔出,这困扰了他两百年的痼疾一朝痊愈,使他心情大好,不惜身犯险境也要来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盘龙柱上,被锁妖绳死死绑住的茯芍身上一片污血。 行刑者手中一柄钢鞭,高高抬起,重重落下,口中喊着次数:“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呃……”雌蛇高仰长颈,口中迸发出凄厉的痛呼。 底下窃窃私语不断。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就是妖,永远不可能是人。” “门主为何要将一个妖女收到座下?” “听说这妖女身上没有煞气,不曾杀过人,又有什么奇淫巧技,所以才被收下的。” “她现在没有杀过人,日后未必,我看不如趁早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雌蛇的哀嚎和周遭的议论混杂一处,陌奚勾唇,想起她那句“我视师父为父,视琮泷门为家”,愈发觉得可乐。 “五十三、五十四——” 鞭刑还在继续。 一声轻响,钢鞭之下生生打断两根肋骨,茯芍身上的仙家白裙已饱饮鲜血,无素可染。 “师尊!” 就在众人欣赏这出笞妖时,一声中正的男声刺破大殿,突兀响起。 陌奚斜眸,就见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走了出来,站在了雌蛇身前。 “师尊!”沈枋庭抱拳躬身,“念在小师妹初犯的份上,还请宽恕。” 高台上的浮清面不改色,沉沉道,“琮泷门,言必行,行,必果。” “弟子明白。”沈枋庭身姿不改,“我愿替师妹受剩余刑罚!” 满场哗然。 “师、师兄……”盘龙柱上,一身血衣的茯芍婆娑着摇头,“不、不必……” 沈枋庭没有多话,脱下外衣,低着头,将脊背露给了行刑者,只道三个字:“开始吧。” 行刑者犹豫地看了眼座上的浮清,浮清没有说话。 他便试探地转鞭抽向了茯芍身前的沈枋庭。 “师兄!师兄……”被抽得皮开肉绽都未曾哭泣的茯芍在这时落了泪。 沈枋庭就站在她眼前,面朝着她,她看着那钢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了男人的背上,碾开皮肉,露出红骨,直到替她受完剩下的四十六鞭。 陌奚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全然消失。 无趣。 他转身走了。 本想在她被打痛之后,带回巢穴的心思也作罢了。 再次见面,已是十年之后。 茯芍的禁闭结束,随同门下山。 一行人陷在了秘境里,分散失联。 蔼蔼迷雾中,茯芍偶遇了陌奚。 “咦,你也在这儿?”她跑来,冲他挥手,“同类,你的伤可好了?” 陌奚一顿。 他注视着雌蛇的双眼,没能从里面看见半分埋怨和憎恨,依旧是发自肺腑的欢喜,叫陌奚疑惑,莫非她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抛下她的事情。 “大好了。”他拢着袖,微笑颔首,“你近来可好?” “我……”茯芍语塞。 他们都知道,她这十年算不上好,直到前日才刚被放出来。 但缓了缓,茯芍还是笑着说:“我还好啦。”那笑容傻兮兮的,不仅破坏了她仙逸的皮囊,也没有蛇该有的模样。 不伦不类。 陌奚拢在袖中的手指一紧,也笑,“那就好。” 他本该离去,可雌蛇脸上的那对琥珀眼澄澈通透,毫无阴霾,这使特地算着日子赶来嘲弄她的陌奚怅惘若失。 他遂又叹气,旧事重提,“当日我不是故意抛下姑娘的,实在是…”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他话还没说完,茯芍便连连摆手,“得亏你当时走了。因为蛇王陌奚的缘故,师父特别讨厌蛇妖,还好你没被抓到。” 她吁了口气,后怕似的,“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被抓,本还想着去找你,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刚下山就遇上了你!现在见了,总算可以放心——不对,你快走。” 她将陌奚往外推去,低声道,“这里有好多我的同门,你快走,被发现可不得了。” 陌奚被她推得往前行了两步。 他回头,翠色的蛇瞳晦暗不明地望着身后的蛇姬。 无趣。 那一顿鞭子和十年的禁闭,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身上的香气叫他心烦意乱。 陌奚定住了脚,转身握住了茯芍的双手。 他担忧而深情地望着她,“这些年我到处打听你的踪迹,听说你在琮泷门受了刑。修真界不容我等,我带你离开,回我们蛇族的领地,好么。” “不!” 那愚蠢的雌蛇却想也不想地从他手中挣脱,坚定道,“师门有恩于我,我不能背弃他们。” 她抽出手来后,又继续推陌奚,“你快走,快走吧!” 陌奚眯眸,最后看了她一眼,道,“好。” 他走了。来时一腔不明所以的情绪,走时一腔明确清晰的烦闷。 这样不知好歹的蠢蛇,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五十年过去,陌奚的确再也没去见那蛇姬。 偶尔夜凉,风掠过花林,带着芬芳馥郁的馨香吹入他的寝殿,他才会恍惚一瞬,念起石洞里的半个月,想起那条柔软馝馞的蛇姬。 他从前没有嗅到过那种香气,之后也再没有。 她的妖丹在他体内运转了十三回,将那股甜蜜的香气深深缠入了他的经脉血管里。 陌奚有些想念了。蛇城里没有哪条蛇的眼睛像她那样温暖,仿佛一簇徐徐燃烧的暖火,只是供人取暖,并不会烧伤什么。 但这份想念只是“有些”而已。 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赶着凑趣儿。 五十年间,沈枋庭成为了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在他化神大典上,浮清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他说,他想要和师妹结为道侣。 师兄师妹,这是不伦之事,何况那师妹还是妖。 全场死寂,浮清脸色铁青。 向来尊师重道的沈枋庭仿佛没有看见一样,对着师父跪下,非茯芍不可。 浮清到底是宠爱首席弟子的,这件事被应允了。 沈枋庭娶亲师妹的消息传遍天下,也传到了陌奚耳朵里。 咔嚓一声轻响,他手中的杏花枝折了。 晶莹的残花落入泥里,他自上踏过,前往了琮泷门。 “同类!”外出的茯芍瞥见到了他,果然喜出望外地跑了过来。 陌奚站在原地,弯眸等着她朝他靠近。 这条孤身的雌蛇极度向往同类,可偏偏不愿与他回去。 “你怎么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茯芍立定,又要推他走,“这里可是琮泷门的领地,你不该来这里。” 陌奚没有动,这一次他没有被她推动。 他蹙眉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很是挂心。” “是、是么,”女子脸上浮起一片红晕,低下头来,羞赧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抹羞怯令陌奚眸底的神色愈冷。 “你真的想好了么。”陌奚低头,像是在石洞时那样,贴上了她的额头,与她交换气息。 可这一次,雌蛇猛地后退几步,红着脸摆手,“别、别靠那么近。” 五十年过去,蛇姬身上关于“蛇”的部分越来越淡,人类的特性则越来越浓。 如今不需要旁人耳提命面,她自己都不习惯蛇类的寒暄方式了。 陌奚顿在原地,继而笑了起来,“抱歉。” 他该转身离去的,可他始终没走,因为某种微妙的不甘心。 “我知道这事有点荒唐,”雌蛇反手,用冰凉的手背给温热的脸颊降温,“不过大师兄和其他修士不同,他从不歧视我们这些妖精,而且、而且这些年都对我照顾有加。” 茯芍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光明大殿男人挡在她身前的模样。 她无父无母,虽幸得师父收留,可从没有人如此坚定地护过她。 几十年来,他们一同修道,一同斩妖除魔,沈枋庭永远不会让她孤身陷入危机。 “你不用担心,大师兄真的很好。” 茯芍低着头,也就没有注意到雄蛇越来越凉的眸色。 半晌,当茯芍疑惑陌奚为什么不说话时,他才徐徐道了一句,“是么,那就好。” 在茯芍含羞带喜的幸福神色里,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六十年前,自己看见那个男人挡在茯芍身前时,为何会心生戾气。 陌奚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发青期了,他的修为足以让他摆脱这低级的俗欲,以至于渐渐忘记了“求偶”这样的本能。 她有着美妙绝伦的气息,又有着尚且过眼的实力。 他喜欢她的气息,自然就会想要她做伴侣。 这简单而天经地义的事,陌奚却现在才有所反应。 他其实不喜欢媾和,厌恶被欲望掌控,更厌恶其他妖的气息沾到自己身上。 那所有蛇妖都热衷的事情,在陌奚眼中和变回一条丑陋的肉虫无异。 但茯芍太香了,如果是她,陌奚可以接受。 他甚至愿意留下她,让她在房中当个香炉都是一种赏心悦目。 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忧心忡忡道,“虽然如此,可我放心不下你。茯芍,芍儿,这里太危险了,即便沈枋庭爱护你,其他修士、他的父母亲族也未必容得下你。” 茯芍咬唇,满面的羞意收了回去,露出了两分难色。 陌奚说中了她的痛处,自然而然地接着道,“让我偶尔见见你吧,至少确认你是否安然无虞。” 陌奚对茯芍来说,到底是特殊的。 他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同类,也是她唯一的同类,当他满目忧愁表达关心时,茯芍没有多想,答应了。 此后约定,每月十五在郊外见面,往常又有书信。 陌奚不急,捏死一个沈枋庭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若沈枋庭就这样死了,他怕茯芍自爆内丹,要和沈枋庭殉情。 他知道她有多重情。 陌奚开智之后再没有求过偶,他有些生疏,但还记得该怎么做。 雄性求偶,从来都不择手段,何况是陌奚。 他摆出了十足的诚意,天材地宝、珍馐珠宝,每每见面绝不空手,仗着唯一同类这一身份,迅速和茯芍拉近了距离。 稍熟稔之后,他带着茯芍去远处狩猎、去湖泊戏水,一切仙门禁止她做的事情,陌奚都倍数补上。 他感觉得到,茯芍越来越和他亲近,沈枋庭对她有恩,也从不歧视她蛇妖的身份,可只有陌奚——一条真正的蛇,才能带给茯芍本能的欢愉。 这天日落,当茯芍从大泽里游出,收回蛇尾时,她不舍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涛涛江水。 这样广阔激荡的水流,绝不是琮泷门的小池塘和浴池可以比拟的。 陌奚俯身,替她穿上了鞋袜,状似没有看见她眼中的不舍,“时候不早,该送你回去了。” 柔软白皙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陌奚抬头,见茯芍不好意思地低语:“奚,你平日里忙么……” 陌奚一笑,“不,我没有你的清规戒律,清闲得很。” “那…”雌蛇眼睫一颤,挂在上面的水珠眨落,她带着两分期冀,“那我们以后,多见面好么……” 她到底是蛇,喜欢蛇喜欢的一切。 那几十年的门规压着她,叫她不敢独自享受这些,只能寄期望于陌奚。 有人带着她,就不是她主动犯戒了。 “当然好。”陌奚应了。 他没有问茯芍为什么沈枋庭不带她游水,这种程度的挑拨离间太低级,他准备了更有意思的东西。 得到了茯芍的喜欢,陌奚开始给沈枋庭种毒,让那谪仙似的剑修染上了情毒,又派了座下女妖前往。 沈枋庭现身花街的事立刻传得沸沸扬扬。 这月见面前夕,陌奚整冠梳洗,篦子篦过三千青丝,男人温润妖冶的脸上含了一丝笑意。 他梳理着发尾,好整以暇地思忖,明天该如何安慰伤心难过的雌蛇…… 事情的走向并不按陌奚所想。 翌日晚上,茯芍脸上无一丝郁闷,反而一片怒意。 “太过分了!太卑鄙了!”她对着陌奚跺脚,气愤道,“不知道是哪个小人,居然给大师兄下了毒,还好我的蛇丹能解,否则大师兄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那些小人手里!” 陌奚一怔,心中漾起两分愕然。 他被茯芍治愈过,知道她在疗伤方面有着出众的天赋。可那毒是他亲手所下,茯芍的修为少他整整千年,到底是如何发现且治好的…… 这份愕然之后,涌起了浓烈的恶意。 为计划失败,也为那馥郁的妖丹进入了别人的体内、又带着别的雄性的气息回到茯芍丹田—— 他的香炉里,混入了异味。 陌奚有些失去耐心了。 他理所当然地开始派妖魔刺杀沈枋庭。 一次、两次……不过元婴的修士,却仿佛得到了天道的偏爱一般,几次三番死里逃生。 不管他伤得多重,哪怕是中了陌奚的本源蛇毒,只要他回到茯芍身边,不出三日必能恢复如初。 陌奚隐约觉出了两分不对劲。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为什么浮清要收茯芍一条蛇妖为徒。 不能再等了。 直言阐说,茯芍绝不会相信,反而会和他反目。 唯有立即杀了浮清和沈枋庭,斩断茯芍在琮泷门的羁绊,才能带她回到自己的巢穴里。 陌奚成功重创了浮清和沈枋庭,却低估了茯芍对他们的情谊。 浮清失去了右臂,修为暴跌;沈枋庭更是昏迷不醒。 “师兄——师兄!”他昏睡不醒的日子,茯芍日夜不离,忘了和陌奚约定的见面,也没有理睬房中明明灭灭的传影石。 她死守着沈枋庭,不断用自己的妖丹替他疗伤,可向来无病不治的蛇丹却仿佛失了效一般,对沈枋庭毫无助益。 绝望之际,茯芍身后传来低沉苍老的声音,“你想救他?” 她当即回头,红着眼看着失去了一条胳膊的浮清,“师尊……” 浮清敛眸,“我有办法。” “师尊!”茯芍通红的眼中破出一丝振奋,她胡乱擦了擦脸,膝行到他身前,“师尊既然有救治之法,就请快救师兄!” “救治之法不在我,”两鬓斑白的老人漠然地俯视她,“而在你。” “我?”茯芍茫然,“可我、我的妖丹不起效……” “因为你还不得其法。”浮清道,“若你愿意,将蛇丹给我,待我淬炼,方可救你师兄一命。” 茯芍想也不想地吐出蛇丹,双手交给了浮清,“师尊快请。” 浮清却没有动。 “师尊?” “不够。”他道,“还需蛇心血、蛇胆液。” 茯芍一怔。 看出她的震惊,浮清冷笑一声,“不错,这正是以命换命之法,我劝你还是歇了这份心思。” “不!”茯芍膝行至他脚前,面上闪过一丝决绝,如当年沈枋庭救她时一样,对着浮清叩首,“弟子愿意,求师尊救师兄性命!” 浮清望着她的后脑,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你可想好了?真的愿意么?” “是,弟子愿意。” “好,”浮清转身,“与我护法。” 他将茯芍带离琮泷门,一路北行,足足两日,才在一处仙家秘境中停下。 这是浮清祖辈所创秘境,进去之后断绝踪影,再无人可以打扰。 临进之前,茯芍脚步一顿,询问道,“师尊,妖魔屡屡针对大师兄,我们不把师兄一起带走么?” “你师兄身上有邪魔陌奚留下的蛇毒,若是带上你师兄,陌奚便会顺着蛇毒追来。我炼丹之时,无暇顾及他人,届时你师兄不保,丹药也无法练成。”浮清道,“我已派人将他移去另一处密室,由你众师叔们看守。” 茯芍挂心沈枋庭,可也不忍师父落入危险。 师父已失去一臂,不管是此时的师父还是她,又哪有能力对抗魔头陌奚。师兄跟着他们,的确没有益处,不如分开行动。 思及此,茯芍便道,“好,师尊尽管放心,弟子这就为您护法。” 她跟着浮清迈入了那方秘境。 最后一霎,茯芍有些遗憾,她恐怕是来不及和奚告别了。 若是知道她不在了,那条温文尔雅的雄蛇会难过么——他们已是朋友了,他一定会难过吧…… 但仔细想来,他们真正交往也不过一年而已,和他们长达千百年的岁月相比,这一年太过短暂,那难过也不过是一瞬,转眼便会烟消云散。 茯芍定了定心,专心为浮清护法。 七日之后,丹药练成。 玉鼎法光大作,密密麻麻的符文排列于阵法之间,迟缓生涩地转动着,像是生锈的齿轮,还需要某种润滑才可运行畅通。 浮清睁眸,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一丝颤动的精光。 他命令茯芍,“站到阵法之央。” 茯芍抬步迈去,于炉前立定。 “我再问你一遍,”苍老老修士定定地盯着她,“你可愿以千年精血换这颗丹药?” 茯芍咬牙。 她的指尖有些发颤,可她死死压住了这份死亡的恐慌。 数十年来,师兄对她无微不至,危难时不知救了她多少次,如今师兄有难,她这条命还给他又有何妨。 “愿意。”她于猩红的阵法中道,“弟子,心甘情愿。” 话音即落,她脚下红芒暴涨,法阵上的符文疯狂转动起来,瞬间没了涩滞之感。 茯芍一惊,只见自己全身血气丝丝缕缕冒出,悉数涌入了眼前的玉鼎当中。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 她的骨头变得疏松、皮肤出现了褶皱,一头乌发转为苍白,最后连站立的姿态都维持不住,颤巍巍地跪在了阵法里,支撑上身的双手不停发抖。 顷刻之间,那花容月貌的蛇姬便成了枯尸般的老妪。 当她最后一丝血气也被抽离,那玉鼎霍然炸裂,碎玉飞溅,唯剩其中一枚金光烁烁的丹丸。 茯芍跪在地上,形容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师、师尊……成了……”她发出嘶哑苍老的声音,“快、快救师兄……” 面前的浮清忽而一笑,接着仰头,笑声越来越大,笑得他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哈哈都说蛇族阴险狡诈、自私冷血,怎么就偏偏出了你这么个蠢货!” “师尊?”茯芍茫然地望着他。 在她愣怔的目光之中,浮清一把抓住那金光烁烁的蛇丹,径直吞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老人的华发变得黝黑靓丽,枯树般的皮肤变得年轻饱满,微偻的腰背逐渐挺直,就连那断掉的胳膊都重新生长了出来! “韶山玉蛇,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抬手欣赏着自己崭新的身体,目中充斥着癫狂,“有了这幅身体,从此以后我便不老不伤,再没有人可奈我何了!” “师、师尊——!” 茯芍再是单纯,此时也明白了过来。 她挣扎着朝年轻的浮清爬去,抓住他的脚,仰面哀求他,“师尊,师兄是您的首席弟子,是您最得意的门生,您救救他……救救呃——” 话未说完,浮清骤然抬脚,将她踢出二三丈远。 “呵,从前便罢了,如今这幅丑样,看着就叫人倒胃口。” 他为自己施了清洁术,鄙夷地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蛇妖,“得意门生?倒也无错,若非他,我怎能如此顺利地取了你的蛇丹蛇胆。” 茯芍撑起自己的头,这一脚后,她没有呕血,全身的血液都已被那阵法吸干,无血可流。 “师尊…师尊……”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悲伤又绝望地哀求。 浮清倏尔一笑,流露出纯粹的恶意,“你不必担心,沈枋庭无事,很快就会醒。” 茯芍一愣。 在她茫然的目光下,浮清大笑出声,“毕竟让他昏睡不醒的不是陌奚啊哈哈哈哈!等他醒来,我就告诉他,你被魔头陌奚虐杀而死,死前将蛇丹奉于师门,求师门为你报仇雪恨。” 他大笑着,仿佛已然看见了鹬蚌相争的结局,不再看茯芍一眼,拉开秘境,转身就要离开。 茯芍伏在地上,眸中的神光慢慢熄灭了。 她的形状和冢中枯骨无异,最后的一点光彩也在浮清毫不留情的转身之间黯淡了下去。 于是,她便也没能看见,在秘境打开的刹那,一条苍墨蛇尾自外部劈来,带着汹涌凛冽的杀意绞向了浮清。 4 第四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醒醒,醒醒,同类……” “同类,你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夜莺一样婉转动听。 陌奚猛地睁眼,翠色的瞳中闪过一道血色。 他猝然起身,将坐在榻边的茯芍吓了一跳。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紧紧拽住。 茯芍…… 方才还面色如纸的美人倏地抓住了她的手,那双翠色的蛇瞳里爆发出惊人的灼意,定定地盯着自己,又隐隐透出两分嘲弄的恼意。 茯芍一惊,不等她说话,陌奚手上便一阵刺痛。 他终于分了一点神看向自己的手。 一条细小的褐色老蛇缠在茯芍的皓腕上,在他抓住她手腕的瞬间,狠狠咬了他一口。 能咬破陌奚皮肤的蛇不多,与此同时,眼前的雌蛇开口了。 “你醒啦,身上还痛吗?”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陌奚抬眸,看向了茯芍。 这一次,他的眸色平缓了许多。 本以为是谁设下的幻境,捏了个相似的幻影,可现在他确定,眼前的是实体。 那一场冗长的梦,将上一世的回忆唤醒。 茯芍……他一眼认出了面前的蛇姬。可茯芍已死了三百年有余,回忆和现实重叠,陌奚素来淡漠的翠眸里划过一丝迷茫。 他这是,轮回了……轮回到了他们初见的石洞里? 陌奚很快推翻了这一判断,他身下是一张古老的飘花翡翠玉榻,眼前的是一间色调素雅的寝屋,屋内玉器琳琅,空中充斥着浓淡适宜的香气。 这香气独一无二,陌奚忍不住颤栗呵气。 回忆中无法嗅到的气味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在茯芍生活了近三千年的室内,她的气味无处不在,欲将陌奚生生湮埋。 香气堆叠,如轻纱自身上拂过,带来麻酥酥的痒意。 一股强烈的欲望自陌奚体内喷.涌而出。 他蛇瞳瞬间竖成细线,盯着蛇姬脆弱的长颈;毒牙不受控制地发痒,指节兴奋地打颤,欲将在他身上飘荡的轻纱撕扯下来扯碎,吞入腹里。 那特殊的香气甜得他杀意暴涨,每忍耐一瞬,全身的骨头就麻痒一分。 这一世,他的身体是第一次接触茯芍的气味,有些过于刺激了。 滚烫而陌生的狩猎欲霸占了陌奚的脑海,试图磨灭他的理智,唤醒他体内最原始的兽.欲。 修长的指尖律动了一下,仿佛是在模拟演练着什么。 陌奚还未彻底融合前世的记忆,尚有些游离在外,无法理解自己会迷恋上一条天真到愚蠢的雌蛇。 可在嗅闻到这股香气后,他登时理解了前世的自己。 这特别的气味,摆在巢里当个香炉都愉悦身心。 即便没有前世的那些回忆,陌奚也立刻升起了掠夺欲。 这样的香,留在人界实在可惜。 不论欲望如何激烈,陌奚始终面不改色,除了压抑本能的轻微颤抖以外,再无别的动作。 再是美妙,也还不至于操纵他的身心。 雌蛇腕上的老蛇睨了他一眼,有些讶然,有些警惕。 即便是它,也是在嗅觉衰退后才敢亲近小姐的,这条外来蛇竟能不受黄玉气息影响,实在诡异。 “我从你身体里取出了两根这么长——的钉子。”茯芍不知两条雄蛇心中所想,她见眼前的美人微微发颤,以为他一定是痛极了,遂安抚道,“你放心,钉子已取出来了,只是伤口还没有好。” 她又贴了过来,双手搭在了陌奚的肩头,偏首启唇,黄玉般的蛇丹已含于口中。 “我的内丹有疗伤之效,你昏迷时不肯张嘴,现在醒了,让我给你疗伤。” 只是疗伤,可她望着他的眼睛里却像是封着两簇跳动的暖火,压抑着兴奋,得偿所愿般激动不已。 陌奚没有拒绝,想起上一世茯芍干脆利落地掰开他的嘴,他有种直觉,如果自己抵死不从,茯芍会直接卸了他的颌骨。 但他也不打算顺从地臣服于她。 陌奚倾身低头,微凉的双唇贴上了茯芍,他伸出舌尖,重重□□过她衔在齿间的蛇丹。 茯芍猛地一颤。 “放开!”一声嘶哑的声音自两人之间飙了出来。 那环在茯芍手腕上的老蛇尖叫着,“无礼的外地蛇,放开小姐!” 茯芍红着脸,身子往后仰去,不是因为这亲密的吻,而是那蛇丹上一下又一下的舔舐。 蛇丹连着她的心脉灵魂,敏感而脆弱,从未被外人触碰过。 舌尖一顶,直捣心弦,茯芍腰肢发软,双眼迷离。 太、太刺激了,外面的蛇都是这样打招呼的么…… 她有些受不住,往后避开,可搂着她腰的手却禁锢如铁,丝毫不松。 在老蛇的咆哮下,她只得赶紧把口中的蛇丹往对面推去,同时轻轻扭腰,表达自己的不适。 陌奚最终还是吞下了茯芍的蛇丹。 上一世令他觉得冒犯的举动,如今却令他恍惚出神。 他细细感知着体内的蛇丹,引着它前往自己的丹田,又剥出自己内丹中的气息。 墨色的本源妖气丝丝缕缕地包裹了这颗浑圆的黄玉。 他侵占着茯芍的蛇丹,直到那黄玉彻底被黑色埋没、再也看不见半点暖色后,才张口奉还。 陌奚将蛇丹还给茯芍,搂着她的手却迟迟未松,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里盈着爱恋,看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深情,直到茯芍羞怯地发出一句—— “姐姐,你感觉如何了?” 陌奚剔透翠绿的蛇瞳中泛起点点困惑。 片刻,昏厥之前的回忆渐渐收回。 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变幻出来的雌身,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一张口,变幻之后的声音妖娆多情,丝丝绕绕,勾人心魄。 这魅惑的声音令陌奚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此时的容貌嗓音,是他昏厥之前为勾引此地的雄蛇而变幻出来的,自然是要多妩媚有多妩媚。 陌奚想,既然是茯芍,不必隐瞒,直言相告就好。 可一抬头,眼前姣好的蛇姬托着双腮,面若春水地望着她,晕乎乎道,“姐姐,你声音真好听,长得也好美,我好喜欢你。” 那双圆眼里满载濡慕和憧憬,如此强烈直白的欢喜止住了陌奚口中的话语。 他抿了抿唇,半晌,弯眸笑了起来,温温柔柔,妖妖趫趫。 “谢谢,”他说,“我也喜欢你。” 5 第五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茯芍垂在地上的蛇尾尖尖顿时立了起来,翘起了小三寸,在空中慢悠悠地晃动。 “哼,”她腕上的老蛇却是重重一哼,嗤笑道,“巧言令色。” 接二连三开口的老蛇终于引起了陌奚的注意。 他垂下眼来,凉凉地瞥向那缠绕着茯芍的雄性。 “对了,未及介绍,”茯芍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手腕来,“这是我爷爷,因早些年受了伤,只能维持现在这样。” 听了这话,陌奚眼中的凉意散开了些许,他笑道,“爷爷好。” “好什么好!”那褐色的细蛇直起上身,对着他嘶嘶吐信,“外地蛇,小姐心善,非要救你,看在你是雌性的份上,我不赶你,但丑话说在前头,这里有主人留下的守山大阵在,你要有半点不轨之心,我能让你即刻灰飞烟灭!” 这严厉的威胁并未让陌奚惊惧,他只是半瞌眼睑,温声道,“晚辈不敢。” “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茯芍很不满,对着手腕上的老蛇道,“姐姐受伤了,又是来客,你要温柔一点。” 她想起还没有互通姓名,又主动介绍起了自己,“我叫茯芍,此处名为韶山,是我的领地,我就是在领地边上发现的你。” 不必陌奚多问,雌蛇自己便讲起了此间的情况。 韶山横亘六百里,山中有蛇,名为黄玉。 原生玉色有青有白、有墨有赤,唯独没有黄。 世间流传的黄色玉石,以黄沁为最,但黄沁的黄并非天生,而是后期沁染成色,属于次生。 原生黄玉仅存传说之中,这一传说便是韶山仙蛇。 茯芍一族,蛇鳞温润,色泽如玉,落地便是黄玉。 但自茯芍出生以来,黄玉一族就只剩下她一蛇。 守着她这颗蛇蛋的,是一条食指粗细的老蛇。 老蛇说,三千年前韶山经历了一场大难,全族尽灭,她父亲韶山蛇主拼尽最后的力量,为韶山设下了结界。 这结界保护了茯芍,使外人无法入内,她也无法外出。 老蛇说,这是因为她父亲担心她年幼无知,出去遭人陷害。唯有她修到一定境界、有了自保能力之后,才能打破结界,离开韶山。 茯芍很乖,安心本分地遵照遗嘱日夜修炼。 偌大的韶山只有她一条妖,老蛇虽开了灵智,却无法化形。 他说自己是她父亲的旧部,为了抵挡那场灾难耗尽了法力,如今只是为了守着茯芍才勉强残喘。 除了这条老蛇,山里的其他蛇都是普通的凡蛇,不知为何始终未有开灵智者,无蛇能与茯芍交谈。 她在韶山待了三千年,本以为还会继续这样孤单下去,没想到这天出来狩猎,猎物没狩到,却在结界边界上见到了一条大姐姐! 姐姐!大姐姐!结界边上长出了姐姐! 她兴奋地跑去,姐姐的一只手在结界里,其余部位则在结界外。 茯芍很奇怪,她不知道陌奚为什么能突破结界,但——管他的呢,同类!是同类!她活了两千八百年,第一次看见了同类!虽然重伤昏迷,但还有进出气儿的活的同类! 她拉着姐姐在结界里的那只手,吭哧吭哧把他拖进来,抱去了自己的房间,为他疗伤。 抱着雌蛇,茯芍像是抢劫得手的盗贼,一路游得飞快,生怕这一切都是幻觉,仿佛稍慢一点儿,美蛇就会消失似的。 无怪茯芍心切。 整整两千八百年,自她睁开眼睛到现在,整个韶山只有她一条蛇精,再无旁人。 别说是条美艳的美蛇,就算是癞蛤蟆似的丑蛇、就算不是蛇,只要是开了灵智的活物,茯芍都视若天赐。 “姐姐,你真好看。”茯芍低头,不知第几次地蹭了蹭床上的陌奚,要把他的每一片鳞片都蹭上自己的气味标记,“我从来没见过比我还粗的蛇。” 她表现得极其亲昵,明明只是初见,就仿佛和陌奚好了几百年似的。 陌奚垂眸,这条天真烂漫、热情好客的蛇姬扣住了他的手。 和面上明媚的笑相比,她微凉的手指紧紧压着他,十指相扣,不允许他挪开半寸。 陌奚还未开口,她手上的老蛇便叫道,“小姐,这都是外面的妖蛇为了勾引雄性变幻出来的,您不必模仿!” “爷爷!”茯芍很不高兴地嗔了一声,从遇见陌奚开始,老蛇的言语就很不客气,“姐姐刚醒来,什么都没做呢,她是我们的同类,你干嘛这么冷言冷语。” 这可是难得的同类、珍贵的同类、唯一的同类!爷爷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 “同类?哼。”老蛇不屑地冷笑,“小姐,她可不是你的同类——这是一条毒蛇。” “毒蛇!”茯芍惊叫了起来。 韶山一脉皆是无毒蛇,山中从属的小蛇们也都无毒,她从未见过毒蛇。 见她惊诧得声音都失了真,陌奚解释道,“我虽是毒蛇,可既然茯芍姑娘和爷爷救了我,我又怎会恩将仇报。” 他脸上的笑容苍白脆弱,翠绿色的瞳孔如一汪潺潺的春水,从头到尾都表现着无害。 茯芍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撑到他床边,双目灼灼地看着他,“毒蛇、毒蛇……我从来没有见过毒蛇!姐姐,你的毒在哪里?能给我看看吗?” “小姐!那可是毒!”老蛇尖叫了起来,被茯芍一把撸下。 她推开窗子,把老蛇放到外面,“爷爷,你对客人太失礼了!”说罢,她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面老蛇惊愤的叫唤。 茯芍回过身来,歉意地对陌奚道,“抱歉,这里很少有外客来,爷爷有点紧张,其实他是条很慈祥的老蛇。” 陌奚弯眸,好脾气道,“没关系。” 他看出了茯芍和那条老蛇之间有多亲近,庆幸起自己没有暴露雄性的身份。 茯芍懵懂无知,那条老蛇怕是绝不肯让一条雄性待在韶山的。 他不笑时,那张脸已经浓艳昳丽,一笑起来顿时衬得满屋玉石黯淡。 茯芍痴痴地看着床上的美蛇,这样的魅惑,是黄玉一族族谱中所没有的,她从未领教过。 见她发呆,陌奚脸上的笑意愈甚,他清吟一声,“还看毒么?” “看!”茯芍从美色中回神,兴致盎然地凑到陌奚身边,吐着信,来来回回打量他,试图看出他和自己有何不同之处。 陌奚靠在软枕上,微微张嘴,露出了两点獠牙。 他没有倾身靠近茯芍,反而矜骄地愈往后靠了靠,冲好奇的蛇姬道,“来。” 茯芍看见了他的獠牙,撑着床俯身上前。 蛇的静态视力向来欠佳,光是眼睛看不出什么名堂,在蛇信探入陌奚嘴里之前,她猛然意识到这个举动有些越界了,遂收回信子,小心地问:“我能摸摸吗?” 陌奚冲她微笑,茯芍便上了手。 莹白的指尖落在那冰玉似的蛇牙上,陌奚张着嘴任由她摸,可不知是美人的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心思,他张开的幅度不大,使茯芍的指尖不得不反复擦过他的嘴唇。 茯芍摸了半天,隐约触到了一个小洞。 蛇是没有手指的,手指的触碰也无法获得多少情报,她羞赧地看向陌奚。 陌奚弯眸,抓住了她的手,放去身旁。 “没关系,”他体贴地说,“过来吧。” 茯芍的请求还没出口就得到了应允,她眼睛一亮,彻底贴近了陌奚。 一条粉.白的蛇信从她口中探出,羞怯又新奇地触上了陌奚的蛇牙。 他们是蛇,靠蛇信获取信息,而非手指。 柔软的蛇姬贴近,如上一世那样,她和他仅隔着薄薄的一线距离。 甘甜馥郁的气息顿时笼罩了陌奚,他瞳孔一缩,有片刻的放空。 那香气钻入他的体内,令四肢百骸都欢愉颤栗。 陌奚很早就发现了茯芍身上的特殊之处。 她有一身与众不同的香气,这气息对蛇而言是无可抵挡的香饵,即便他的修为高她千年,依旧会被这股气息动摇心神。 他大抵明白了,为何茯芍的父亲要拼死留下一方结界。 自己昏厥之前,误以为此处是雄蛇的领地,显然也是因为设置结界的是茯芍的父亲。 陨落三千年,那股雄性的气息竟依旧霸着韶山。很难想象,茯芍的父亲生前是何等强大的霸主。 思绪远去,柔软的蛇信在陌奚的口中来回探缩着,收集他的信息。 倏尔,陌奚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低吟。 那蛇信触碰到了他齿尖的注射洞,本能地,毒腺分泌出了金色的毒液,试图杀死胆敢撞进蛇口的活物。 听到抽气声,茯芍吓了一跳,连忙缩回蛇信,抬头看他脸色。 “抱歉……”她不知道原来毒蛇的獠牙这般敏感。 陌奚半瞌着眼睑,肌肉绷紧,捱着注射洞被外物触碰的那一阵尖锐刺激。 他双眼迷蒙了片刻,短暂的失神之后,复又低下头,望着覆在自己身上的蛇姬。 尖利森白的毒牙往外露出了些许,尖端坠着一点惑人的金色。 茯芍的视线立刻盯在了那渗出的毒液上。 陌奚看出了她的惊奇,喘息着,轻声邀请:“要尝尝么?” 6 第六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美人病怏怏地靠着床头,脸色尚白,没有从重伤中恢复。 两旁垂落的墨发蜿蜒铺散,像是细细密密的小黑蛇一般,扭曲妖冶。 那双翠色的蛇瞳剔透如宝石,妩媚如春水,只倒映着茯芍一人的身影。 茯芍被蛊惑了,可她还记得问一句:“你很毒吗?” 陌奚胸腔微颤,低低地笑了出声。 “我有很多种毒。”他说,“这一种伤不到你。” 毕竟才是初见,这样攸关性命的冒险,茯芍应该拒绝的。 纵然她这一族百毒不侵,可茯芍出生以来还未曾试过蛇毒,心中有些迟疑。 陌奚张嘴,一颗墨绿的蛇丹从他口中浮现,在窗外日光的照耀下,墨色的蛇丹透出两分玉绿。 “吞了我的蛇丹,我的一切蛇毒都对你无害。”他说。 茯芍有些感动,又有些不赞同,“姐姐,你怎么能把蛇丹交给刚刚认识的生蛇呢。” 他就是因为这么没有防备,所以才会身受重伤吗。 听了这话,陌奚好笑地看着她,他什么也没说,翠瞳中浅浅的笑意代替他说了话。 茯芍反驳道,“我不一样,只要我想,蛇丹就会立刻回到我的体内,别人留不住的。” 正因如此,上一世浮清才忍耐了数十年。 他知道黄玉一族的特殊性,如果没有茯芍的同意,他收不住她的蛇丹,只能是利用沈枋庭缓慢布局。 “原来如此。”陌奚了然,复又问,“我的蛇丹没法自己回来,你一会儿会还给我么?” “那当然了。”茯芍不假思索地应承,一边又叮嘱他,“不过只有我哦,别人可不一定会还给你。除我以外,你不能把蛇丹交给别的妖精。” 陌奚从谏如流,“好,我不会交给别的妖精。” 茯芍满意陌奚的听话,这姐姐虽然单纯,好在孺子可教。 教育完了之后,她便兴冲冲地吞下了陌奚的蛇丹,准备尝尝蛇毒是何滋味。 陌奚后倾,靠在床头,微微启唇,只露出毒牙。 茯芍觉得他似乎有些害羞,一味往后退去,脸上也浮着薄薄一层红意。 她没有毒牙,可将心比心,獠牙被触碰,的确是很难想象的感受。 陌奚的这番矜持,也让茯芍有些不好意思了。 想起方才陌奚的反应,她向他承诺,“这次我会轻一点。” “没关系,”昳丽的雌蛇温柔摇头,眉宇间流露出两分病色,“不难受的。” 他被鬓边的墨发衬得愈发苍白,有两分雨打梨花的脆弱,美得仿佛轻轻一拂就要落了。 茯芍再一次被大姐姐的气质所惊艳。 “姐姐,”她不由得抬手抚上陌奚的脸颊,“你真美……” 陌奚弯了弯唇角,下一刻,便听茯芍羡慕地说:“真好,你一定有很多雄性吧?” 她想问陌奚,以后要是有机会,能不能给她介绍一条,可又觉得两人还不甚相熟,这话有觊觎之嫌。 陌奚没有回答,只是笑。 他的确有很多雄蛇,只是拥有的方式和茯芍想象得不同。 不知是否错觉,茯芍觉得,漂亮姐姐的笑和之前相比有些不一样了。 凉丝丝的,也还是美。 他闭上眼,无声催促着茯芍。茯芍遂止了闲话,凑上来勾舔他毒牙上的毒液。 金色黏稠的毒液有些像蜜,腥甜的滋味在蛇信上铺开,初尝时浅淡如甘露,但很快就蔓延开来,猛烈且凶猛地钻入茯芍上颚的犁鼻器里。 如甜腻冰冷的烈酒,有些呛人,但回过味来,茯芍立刻被这刺激的甜酒所俘.虏了。 她歪着头,食髓知味地去舔陌奚另一侧的毒牙。 她细细品味着毒液的滋味,不仅味道像烈酒,喝起来也有点像。 只是两滴,茯芍便有些醉了。 她的思绪混沌起来,软软地趴在了陌奚身上,黄玉色的蛇尾半垂在床下,悠悠晃晃地扭动起来。 甜甜的,晕乎乎,还有点辛辣刺激……吞入腹中,那蛇毒如毒草一般扩散,迅速流过茯芍全身。 一种难以言述的酥麻传遍体内,她眯着眼,从没想过蛇毒会是这么好喝的东西。 茯芍忍不住频繁伸吐着蛇信,在陌奚的口中、唇畔胡乱触碰着,接收他的信息,也催促着他再分泌些毒液出来。 虽说是接收信息,但茯芍的蛇信除了发现姐姐失血过多、有点虚弱,以及他的气味勾人心魄以外,再没有获得更多讯息了。 她不再探索,只嘶嘶地触碰他的唇角,轻慢地扭腰催促。 蛇毒、金灿灿的蛇毒,再给她一些…… 陌奚抬手,覆上了蛇姬难耐扭头的腰肢,偏过头,拒绝了她的请求。 “不可以。”那双翠色的蛇瞳温柔而蛊惑地注视着她,“再多就危险了。” 茯芍抬眸,双眼盈着一层水雾,尚沉浸在蛇毒带来的快意当中。 朦胧的视线里,陌奚朝她靠近。 “该换我了,”那瑰丽的雌蛇探出蛇信,低低呵气:“让我嗅闻你。” 茯芍转动了一下被蛇毒毒得迟钝的思绪。 她的蛇信已经把大姐姐里里外外都探索过了,可大姐姐还没有闻过她,对她毫不知情。这确实不太公平。 她张开嘴,吐出蛇信,和他交换彼此的信息。 陌奚摩挲着蛇姬的鬓发,礼貌地用蛇信掠过她的面颊、鼻尖等外围,逐步试探后,才钻入柔软的唇瓣之中。 嘶嘶的吐信声在芬芳的室内响动,床尾床下,两条颜色迥异的蛇尾也勾缠在了一起。 陌奚采集到的信息远比茯芍要多。 他尝到了她今早吃的水果的清甜、昨晚戏水的水汽,也尝到了那美妙绝伦的奇香。 溺在这馨香之中,陌奚心下喟叹。 他有多久没有嗅到茯芍了。 呵…可怜的碎玉…… 陌奚不自觉收紧了环抱身上蛇腰的手臂。 他犹有些迟疑,怀疑怀中的只是他的臆想,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那双修长的手抚拍着茯芍的脊背,顺着她的后颈一路向下,在蛇骨上流连。 怀中的蛇姬一颤,紧接着扒着陌奚的双臂,耸动着蛇信来回嗅闻。 她又闻到了那股蛇毒的气味,比直接品尝要淡,可确实存在。 淡淡的毒雾笼罩着她,在陌奚双手、蛇尾无法触及的地方,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茯芍。 刚从蛇毒中回神两分的茯芍只吸了几口,就又哼哼唧唧地软了下来。 香香,姐姐香香…… 她蹭着陌奚的脸颊下颚,发现他眼角处的香气最浓。 那里藏着陌奚的毒腺,她忍不住用蛇信一遍遍舔,可除了微凉的皮肤外,什么也没有舔到。 茯芍有点难受,这不上不下的感觉让她心尖发痒,随后蛇尾便产生了莫大的空虚—— 想要缠点什么…… 这想法刚一冒出,她便在甜腻的毒香中嗅到了一丝血腥。 茯芍低呼一声,扭头看去。 自己的蛇尾不知何时和陌奚紧紧缠在了一起,把蚀骨钉打出的两个血洞绞出了一股股血水。 “对不起!”她一下子清醒了,连忙松开尾巴,要从陌奚身上下去。 还未起身,便被陌奚拉回来,一把抱进怀里。 “别走…”他埋在她耳后,轻轻呢喃,“留在这儿……” 妖媚的声音变得喑哑,掺杂着微乎其微的哀伤,茯芍一愣,她想,这条雌蛇一定遭遇了很大的变故,也许他如今和她一样,都是孑然一身了…… 她抬手回抱了她,“我不走,这里很安全,你别怕。” 陌奚埋在茯芍颈间,勾着唇,嗅舔失而复得的馨香,确认了她不是幻影。 他确信,自己还不至于喜欢一条雌蛇,喜欢到发疯出了幻觉。 他没那么深情。 可却有些阴冷的恨意。 翠色的蛇瞳在茯芍看不见的地方,竖成锐利的一线,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气。 他不该犹豫的。 如果上一世,他没有那么迟钝,抢在沈枋庭之前把她从刑场上掳走;如果他强硬一点,直接将她囚回自己的巢穴,那茯芍至少不会死——不会死在修士手里。 即便她恨得爆丹,他也可以抢在她动手之前将她练成傀儡,把这抹香气留在身畔。 包裹茯芍的毒雾愈浓了,甜得发腻,即使黄玉天生百毒不侵、即便茯芍吞下了陌奚的蛇丹,双瞳犹有些沉沦涣散。 这一世,他不会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7 第七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茯芍得到了一个香香的大姐姐,互通姓名后,她得知,姐姐果然是姐姐,比她大了一千十二岁——她就知道是姐姐。 老蛇很在意陌奚能突破结界、不受黄玉气息影响这两件事。 黄玉一族天生携香,这香气对普通的蛇来说如明月之于飞蛾,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身为黄玉首领夫妇的孩子,茯芍身上的异香更加致命惑蛇。 嗅觉尚在时,就连老蛇都不敢过多靠近茯芍,这条外地蛇居然对那香气视若罔闻,恐怕修为比他们预计的还要高深。 老蛇感到了不安,让茯芍把她治好后就赶紧丢出去,被茯芍无视了。 她向来听话乖巧,但送走姐姐,不行。 整整两千八百年,陌奚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开了灵智的活物,何况还是同类,茯芍稀罕得不行,恨不得把姐姐团巴团巴吞进肚子里。 茯芍不谙世事,但蛇该有的占有欲一点儿也不少,遇见喜欢的东西,本能地想要整个吞下去。 可惜姐姐比她大,茯芍暂时吞不下,只能舔舔蹭蹭解解馋而已。 茯芍不知道其他毒蛇的毒是怎么样的,总之漂亮姐姐的蛇毒和他本人一样,让她魂不守舍。 她很喜欢那种晕乎乎、麻酥酥的感觉,舒服得头皮发麻,鳞片微张。 初见之后,茯芍好几次想再吃陌奚的蛇毒,都被陌奚温声细语地拒绝了。 她只能遗憾地闻闻姐姐身上的毒香。 这一世,蚀骨钉刚刚射.入就被茯芍拔出来了,因而没有留下沉疴,陌奚的伤也就比上一世轻了许多。 有茯芍的蛇丹在,不超三天,他所有伤口就结了疤,在疤痕脱落之前,陌奚先完成了一次蜕皮。 那张皮多有残漏,破了不少地方,像张烂渔网,陌奚看着厌烦,挥挥手将其化为了灰烬。 茯芍心疼地抱着他的尾巴,尾巴上的旧皮落了,新尾色如墨玉,在灯下透出一抹玉绿,煞是华贵,只是背上一块没了鳞片,突兀地露出惨白的皮肉。美玉有痕,叫人痛惜。 顾忌着陌奚的心情,有些话茯芍一直没敢说,她观察了两天,发现陌奚并没有郁郁寡欢,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姐姐,你从哪里来?” 陌奚的尾尖抽动了一下,求偶的本能刻在骨子里,不想让雌性看见自己的不完美,可理智却让他知道,适当示弱能激起茯芍的怜爱。 本能和理智对峙片刻,那尾巴尖尖最终还是落下了,垂在茯芍身侧,恹恹的,柔弱且无力。 他靠坐在床上,望着茯芍的发顶。 上一世,陌奚似乎从未见过茯芍散发的模样。 她入了仙门,处处都要守仙门的规矩,绝不可能披头散发。 两人初见时,茯芍才入琮泷门一年不到,神态已和现在有了大不同,少了蛇性,多了愚不可及的人类规矩。 想起从前旧事,陌奚眯了眯眼,掩下眼底的不快。 “东南,”他回答了茯芍的问,“距离此地约千里。” 韶山六百里,茯芍的世界只有六百里,她很难想象千里是什么概念。 她问:“外面的世界一共有多少里?” 陌奚一笑,“我也不知,从未丈量过,只听说天地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 茯芍震惊了,她连千的概念都模模糊糊,更别提万。 茯芍又问,“那外面还有多少蛇?” 陌奚摇头,“不计其数。” “外面的蛇是怎样生活的?大家住在一起,还是分开?” “皆有。” 茯芍想问陌奚是和亲朋聚在一起还是自己单住,但联想他的遭遇,这话题兴许不太妥当。 她委婉地询问,“姐姐是如何来的这里?” 陌奚道,“我被修士追杀而来。他们趁我蜕皮,烧了我的巢穴。” “修士?”茯芍错愕道,“修仙之人?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陌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因为我是蛇。” 茯芍茫然,“那又如何?” 她问完之后,就见陌奚看她的眼神怜爱而无奈。 他说:“如今人类自封万物之主,凡遇异类,用则用,不能用,则杀。” 茯芍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被这话激起一片寒意。 “人类竟如此恶毒?”茯芍不敢置信,“可我家中留下的书里却说,修士以除魔卫道、惩恶扬善为己任…”“那是从前的修士了。” 陌奚淡淡打断了她的话,“近两千年来,修士只管除妖,不管卫道。像我们这样的蛇妖,修出的妖丹对他们来说有助长功力、延年益寿之能,他们恨不得剖尽天下妖丹,哪里顾得上什么仁人道义。” 听到“剖出妖丹”一词,茯芍小腹一痛,下意识反手捂住了肚子。 渐渐的,她的小腹竟真的痛了起来。 丹田、心脏连着蛇胆都隐隐作痛,仿佛她真的被人剖了一回。 “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可怕。”茯芍脸色微微发白,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莫名其妙地心悸。 “人类视我等为敌,一旦遇上,就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陌奚忧愁道,“若没有芍儿搭救,恐怕我已成了那些修士的灵丹补药了。” 茯芍想起陌奚昏厥重伤的惨状,愈发心惊肉跳。 姐姐长她千年,尚且濒死,若她和人类对上,还有活命的机会么…… 陌奚坐在床上,余光瞥见茯芍几经变化、最终惊慌的脸色。 他不知道上一世浮清向茯芍灌输了什么,既然这一世是他先遇到的茯芍,那他就绝不会让她站去人类一侧。 妖与人天然不两立,他们从来不是同伴,更不可能成为伴侣。 她是蛇,蛇就该和蛇待在一处,而非什么琮泷门、什么沈枋庭。 茯芍捂着丹田,颇为沮丧,“我一心想着早日离开韶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听姐姐这么说,或许还是留在韶山好。” “这也不尽然。”陌奚柔柔地笑了,用尾尖勾着她的手腕,“你若愿意,可随我回去,南方有蛇妖数万,大家聚在一处,共同拒敌。” “数万!”茯芍惊呼,眼中重新焕发了神采,“外面居然有这么多的蛇。” “只是蛇妖,”陌奚微笑着补充,“除妖之外,开智而未化形的又有八.九万。假以时日,这八.九万条蛇又将成妖,诞下更多的妖卵。” 茯芍听着就热血澎湃。 “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小姐——”沉缓苍老的声音将她唤回,老蛇从门外游进来,先是冷冷地扫了眼床上的雌蛇,接着才对茯芍道,“你忘了主人留下的遗嘱了么。” 这一句话一下子把茯芍的热情戳破了。 她泄了气,“是了,我得修到突破结界的程度才能出去。” 陌奚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老蛇,“或许,我能打破结界……” 这话一出,老蛇看他的眼神果然凌厉了起来。 “这是主人留给小姐的任务,与你无干!伤好之后,你自行离开就是!” 陌奚挽上无害的笑容,“抱歉。” 他盘算着时间,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也被上三宗联合追杀,可当时自己闯入的不是韶山,而是不知名的荒野。 这一世不知是谁在冥冥之中指引他,带他来了这里。 若按照上一世的时间,他是在两百年后遇见的茯芍,换而言之,茯芍还需修上两百年才能打破结界,达到她父亲的要求。 如果陌奚从未遇见茯芍,那他并不介意留在这里陪她玩乐两百年,可他既已将茯芍视为要追求的雌蛇,就必须回去经营他们未来的巢穴,为他的爱偶提供极致优渥的环境。 领地是求偶的重要本钱。 雌蛇并不在乎感情,一旦有更强更好的雄性出现,她们会立刻掉头,选择更优秀的伴侣。 她们和雄性不同,承担了高昂的生育成本,必须冷酷地判断利弊。 这一点即便在成妖之后有了转变,但刻在血脉里的本能并不容易被抹去,她们依旧习惯用利弊选择雄性。 陌奚厌烦琮泷门给茯芍灌输的那些人伦纲常,如果不是那些东西勒住了茯芍,一条正常雌蛇,早该在沈枋庭重伤之后就立刻将他抛弃,投入他的怀里。 没有雌性会选择一条奄奄一息的伴侣——不管他之后能否恢复、未来是否有发展空间,此时此刻,他失败了,那他就该出局。 可又或许,这也是陌奚最初喜欢茯芍的原因之一。 一条健康、年轻、优秀的雌蛇,面对石洞中狼狈不堪的他,没有面露冷漠或是鄙夷,反而留下来日复一日地照顾、不顾一切地带他走…… 陌奚从没有听闻过这样荒诞的好意,每每回想,他都感动得忍俊不禁。 茯芍的存在,属实不可思议。 陌奚想要茯芍,就需要富饶的领地,但这个结界显然是外强内弱的类型。 茯芍修满三千年就可以从内打破,但外面三千年的妖物绝无法进入。 陌奚暂时还不确定自己为何能进入结界,一旦他中途离开,很有可能再也进不来。 得另想它法。 思及此,他探究地看向目光不善的老蛇。 上一世茯芍身边没有这条老蛇的踪影,它身上暮气沉沉,大概是死在了茯芍出韶山之前。 想来也是,这条老蛇可不是单纯的茯芍,若他活着,绝不会让茯芍拜入仙门,成为人类的徒弟。 “是我冒昧了,”陌奚致歉,“如果老先生允许,或许我能帮助茯芍姑娘修行。” “不需要。”老蛇想也不想地回绝,“小姐天资聪颖,用不着你的那些邪门歪道。” 茯芍疑惑地看向老蛇,“爷爷,你怎么知道姐姐练的就是邪门歪道?” 老蛇嫌恶地说:“看她那模样、还有满身的邪气,我就知道。” “这是以貌取蛇。”茯芍反驳。 她靠近了陌奚一些,好奇地问:“姐姐,外面的蛇都是怎么修炼的?” 陌奚看见茯芍身后的老蛇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只要他说出那个方法,他就会立刻把他碎尸万段一样。 他恶劣地沉吟片刻,故意暧昧 ,“兴许,不太适合你。” “为什么?”茯芍不解,“我的资质不够么?” “小姐!”老蛇果然尖叫起来,“别听这雌蛇瞎说,你不需要别的修炼方法,按照现在的方法就行了!” “我就是问问而已。”茯芍鼓了鼓脸,“爷爷你好啰嗦。” 老蛇的尾巴砰砰拍地,明明只是小指粗细的尾巴,却拍出了气势汹汹的闷响。 “外地蛇,”他凶恶地盯着陌奚,“你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今日起就去客房住。” 这条厚颜无耻的外地蛇一直赖在小姐的闺房里,没有半分客气,今天他说什么也要把他赶出去。 “爷爷说的是,是我失礼。”陌奚颔首,蛇尾从床上滑下,刚一下床便趔趄前倾,像是躺了太久,一时不适应游行。 茯芍马上接住了虚弱的美蛇,扭头对老蛇道,“爷爷,不然…” “不可以!”老蛇立刻回绝,看着雌蛇的目光愈发鄙夷。 这是什么狐媚手段,连同性都不放过。 这外地蛇一定是在外面勾引雄性惯了!绝不能让他带坏小姐。 “没关系,”陌奚伏在茯芍身上,撑着她的手臂,一点点直起了身体,“刚才只是不小心。” “那我送姐姐过去。”茯芍搭着他的手,扶他出门。 老蛇皱眉看着地上相伴的两条蛇尾,一墨一黄,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这条雌蛇过于古怪了。 暂不提他为何能穿过主人布下的结界、不受黄玉气息的影响,单是他的言行举止就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老蛇一时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但他直觉这条雌蛇十分危险,且对小姐别有用心。 他担忧雌蛇想要霸占韶山,可黄玉一族消失了三千年,这山里既无天材地宝可用,也无奴仆势力可驱使,就连黄玉唯一的后人、他的小姐都心心念念想要离开。 韶山不是从前的韶山了,这里唯一的宝物就是茯芍。 但那又只是条雌蛇而已…… 老蛇找不到陌奚作恶的动机,也知道茯芍实在是寂寞了太久,只能强忍着对陌奚的厌恶,暗中紧盯着他。 韶山里的房屋建筑不少,可无蛇居住,渐渐都坍圮了,只保留下茯芍父母从前居住的小楼。 陌奚前世听茯芍讲过韶山的事。 她说韶山很大、很美,虽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她偶尔也还是想回去看看。 但直到她死在浮清手中,都没来得及回去。 茯芍出生以来的目标就是打破韶山结界,像是蛇蛋里的小蛇,唯一的目标就是打破蛇蛋。 可破壳之后呢——面对陌生辽阔的大世界,她立刻茫然得不知所措。 父亲留下的任务已然完成,唯一能够指引她的爷爷又已去世,她在这苍茫波谲的天地间游荡着,失去了目标,迷失了方向。 浮清来得正是时候,他在茯芍最迷惘无助的时候出现,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 正因如此,即使琮泷门里不少人对茯芍怀抱恶意、即使她很不习惯人类的规矩,也还是死心塌地地留下了。 上一世洞悉了这一点,陌奚才没有杀了她。 她不是叛徒,她只是个连人类是敌人都不知道的新生幼崽而已。 如果茯芍在下山前就知道了有蛇城这么一说,那她绝不会投靠仙门,必然第一时间赶去同类聚集的地方。 “咦,”搀扶着他的蛇姬发出一声疑问,接着扭头向后询问,“爷爷,你安排的客房在哪儿?” 房里的老蛇传出一声,“在阁楼。” 蛇姬脸上那双大眼立刻睁得更圆了,像颗黄澄澄的荔枝,“阁楼?爷爷,你干嘛安排去阁楼呀。” 她是在抗议,可语气里含着挥之不去的甜软——是对待信任的长辈时不自觉流露的娇憨。 陌奚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 他眸色暗了暗,余光扫了眼屋里的老蛇。 也好,他想,所幸这老蛇活不了多久了。 “有的住就不错了,”老蛇冷冷道,“她要是不乐意,可以现在就离开。” “爷爷你真讨厌!”茯芍尾尖愤怒地拍了拍地,揽着陌奚往前走,小声对他道,“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住阁楼的。” 她吐字时的气息落在陌奚耳畔,带着那特殊的馨香,陌奚弯唇,轻轻嗯了一声。 不管是对人还是对蛇,阁楼都不是个好住处。 冬冷夏热,遇上大雨还会漏水,如今开春,天气转暖,那里很快就会热得像蒸笼一样。 茯芍带着陌奚,去了自己房间的隔壁。 陌奚来了三天,第一次出门,他迅速打量了一番外面的情况。 这是一座独立的楼阁,建在韶山主峰之顶。 茯芍的房间位于小楼的第二层。 出了门是暖色的木廊,回字形的木廊中央是一片小花园,站在二楼廊边,能将底下的园景收入眼中。 东边用作书房,她推开西边的房门,这原是她喝茶、练琴、侍弄玉石的地方。 茯芍抚着陌奚在门口的软塌坐下,挽起袖子,“姐姐稍坐,马上就好。” 陌奚扫过这房中的摆设,看见了床边的茶具、香炉,墙上的焦尾琴,还有桌上的一些花瓶、玉器摆设,这一切都在表明老蛇对茯芍的用心。 即便韶山黄玉一族只剩下茯芍一蛇,忠心耿耿的老仆也还是视她为尊贵的大小姐,名门望族该有的东西一样也没缺了茯芍。 如果这条老蛇知道茯芍后来的境遇,恐怕九泉之下都无法瞑目。 茯芍抬手,莹莹指尖扫弦一般,在空中虚抚。 屋内的陈设随着她的动作变动了起来,大多被收进了储物器内,又从储物器里取出了一张岫玉榻。 温润莹绿的岫玉布置在了窗下,被斜窗穿来的春日一照,晶莹通透。 她挥动广袖,往墙里钉入几根长长的白玉.柱,使其纵横交错在房间上空。 蛇妖的房中总有几根杆子,方便他们缠绕悬挂。 茯芍问也没问,自行给陌奚设了爬杆,这是他们的必需品,不可或缺,不必过问。 “姐姐,你看,”她布置好了房间,回头询问陌奚,“哪里还要加杆子吗?” 她只问了爬行杆的意见,这是最重要的部分。 陌奚摇头,“多谢你费心,很好了。” 荒诞的是,这样的必需品,却在茯芍进入琮泷门后,再没有接触过了。 “那就好。”茯芍高兴起来,游回去拉住了陌奚的手,期待又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姐姐在外,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陌奚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的确还有必须要处理的事,可当茯芍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他时,他便只能道,“倒也不急。” 蛇姬的眼睛顿时亮了,她小幅度地晃动着陌奚的手,“那姐姐多住一段时日,一直住下去也可以。” 替她疗伤、为她顶撞老蛇、给她收拾房间……自两蛇相遇以来,茯芍处处讨好着陌奚。 她的世界里终于有了同伴,生怕他弃她而去。 陌奚心下叹息。 他侧过身,蛇信擦过茯芍的耳后,贪婪地汲取空中茯芍的气息。 “好。” 不必如此伏小做低,他的蛇尾早已缠死了她的腰肢,断不会与她分离。 8 第八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客房布置妥当了,茯芍本该回自己的房间,可她舍不得走,天亮了还粘在陌奚身旁。 前几天因为不太相熟,且陌奚重伤,所以茯芍让出了自己的房间供陌奚休息,自己则去了外面。 今天陌奚的伤已然大好,他们也互通了名字,茯芍还想进一步了解这条从天而降的雌蛇。 闷了三千年,她有太多说不完的话了。 她趴在岫玉榻前,双手托腮,着迷地看着陌奚,像是看着自己巢穴里的仙草珍宝。 “姐姐,山下有一块大湖,我们明天去游水好吗?对了,你是水蛇还是旱蛇?” 陌奚好笑地看着她,这一世的茯芍还没有受过仙门约束,且他是她见到的第一个活物,于是格外活泼。 他回了,“我算是陆生的。” “太巧了,”茯芍立刻高兴起来,“我也是!” 她又问:“你饿不饿?你是食草的还是食肉的?” “我不挑这些。” “太巧了,我也是!” 陌奚肩膀一颤,没有忍住笑了出来。 茯芍不懂他在笑什么,从储物器里取出一个大布包,在陌奚面前展开,里面是几颗果子和一只刚死的锦鸡。 “姐姐,你来了那么久还没有吃过东西,我去给你找了小点心,明天我们去湖里抓鱼。”说着,她把布包往陌奚身前推了推,自己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这是个“你吃吧,我不觊觎你的食物”的动作。 以两蛇的修为而言,十几年不吃东西也无大碍。 和之前的种种行为一样,这份小点心是茯芍的讨好。 她近乎求偶一般,为他建巢、为他狩猎、向他展示自己的领地资本,千方百计地请他留下来。 雌蛇从来不需要讨好某个雄性,她们和天下大部分生灵一样,是被雄性追逐、奉承的对象。 茯芍没有讨好谁这样的本能,可她还是笨拙地做了。 如果陌奚真的是条雌蛇,是绝瞧不上这点东西的,即便不是,他也瞧不上眼。 但讨好他的是茯芍。 被茯芍小心翼翼讨好的体验,陌奚两世也未受过。 他享受被她逢迎的感觉,这一世的茯芍比上一世可爱太多。 茯芍别着头,不看陌奚和那堆食物。 她有些紧张,因为从未做过这样的举动,更因为害怕被拒绝,茯芍一紧张,身上的馨香便更加浓郁,充斥了整个房间。 陌奚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约是这一世的修为比上一世低,茯芍的气息对他的影响近乎翻倍。 他抬手,指尖抑制不住地发颤。 那香气钻入他的犁鼻器,令翠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妖冶的红芒。两颊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了细碎的鳞片,即便陌奚很快将其收起,下一刻又被那香气勾了出来,反反复复,半晌才勉强维持住人形。 他勉力维持住了表面,可在看不见的地方,两侧毒牙滴滴答答泌出金色的毒液。 蛇瞳开始收缩,死死盯着茯芍扭过去的纤细脖颈。 她知道自己身上这奇特的香气么…… 这味道实在危险,疯狂刺激着蛇的本能。 厮杀和求偶两种最原始的欲望交织在一起,他想要发泄,想要刺入雌蛇的脖颈,将全身的情毒都注入下方血管,让那条美丽的蛇尾勾住他的胸腹腰背,陷入无法自拔的混乱。 茯芍竖着耳朵,许久都没有听见进食的声音,她刚有些失落,一只手便从身后探来。 冰凉的身体自后贴上了她的脊背,那只手捻着果子,送入了茯芍口中。 沙沙…… 温润的岫玉榻上,墨绿的蛇尾缓缓游动着,暗沉的鳞片泛着诡异危险的妖光,一点点、一寸寸地缠住了茯芍。 “一起吃。”阴凉的吐气落在茯芍颈边,话语刚落,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指便将野果送入了茯芍口中。 食指把果子推入之后并不离开,指尖若即若离地在茯芍唇瓣上摩挲轻点,带来了两分痒意。 茯芍痒得想笑,嘴唇刚一弯动,在唇畔处蛇伏已久的食指立即顶入其中。 “唔!” 它碾过柔软的舌,向上触碰上颚,将自己的气味尽数涂在敏感的犁鼻器上。 等那小小的接收器被陌奚的食指完全涂抹后,它往后退了退,碰上了茯芍的蛇牙。 茯芍没有毒腺,牙齿上也没有注射孔,但獠牙被触碰的感觉太过陌生,她有些不适应地仰头,也不知是要把口中的异物吞进去还是吐出来。 她甫一动作,肩颈撞倒了身后陌奚的唇下。 陌奚张口,克制地叼住嘴下细腻的肌肤,忍耐着没有注入自己的毒素。 他极力克制,只用墨绿暗沉的长尾卷住了茯芍,与那条缀满黄玉一般的蛇尾相交相缠。 粗.硕的两根蛇尾在岫玉榻上交叠,混乱地盘成一团,厘不清头尾、分不出彼此。 两种截然不同的蛇鳞摩擦着,茯芍仰头喘息,口中的手指不放过她,还在把玩着那湿润的蛇信和玉白的獠牙,时不时向里深入。 它抚摸着她的喉管,将茯芍逼出呜呜的呻.吟。 她想要干呕,脆弱地仰头,眸中泛起了泪。 朦胧的泪水间,茯芍看不见身后陌奚的表情,只能看见那插在自己喉中的手。 一只完美的手,苍白冰冷,薄薄的皮肤下根骨突出,连着漂亮的腕骨,宛如玉筑。 她觉得这样的距离有些太近了,想要游走,但上下都被瑰丽的美蛇束缚着,很快,就连唯一空着的腹部都被陌奚的另一条胳膊禁锢住。 窒息、压抑……却异样的踏实。 茯芍浑浑噩噩地想起自己在书房里看的那些画册,画中同一窝的蛇总是这样,不分你我地缠绕在一起。 她独自生活了两千八百年,不适应有谁离她这么近,但对亲近的同类,又天生喜欢抱团纠缠。 激发出来的本能盖过了习惯。 她被陌奚压在了榻上,颈旁散落了几缕墨发,那颜色浓墨一般,比她偏棕的发丝浓厚很多,尾端还打着一点妩媚的卷儿,像是几条小蛇在亲吻她的肌肤。 她被陌奚的气息彻底覆盖了。 茯芍迷迷糊糊地想,自己现在很危险,失去了所有退路,如同被缠住的羚羊,身上的毒蛇只要轻轻往下一咬,羚羊就会立刻毙命。 理智让她又努力挣扎了一下。 她的蛇鳞贴着陌奚的鳞片,抽离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几乎是在茯芍想要离开的刹那,一股甜腻的香气骤然铺散开。 是陌奚的蛇毒。 毒气麻痹了茯芍的四肢,让她懒洋洋、麻酥酥的,仅剩的理智顿时烟消云散,只模糊地哼唧了两声以示抗议。 她舒服地打颤,抗议的哼唧更像是撒娇。 被死死压在底下,她该是难受的,可却无端体会出了一种隐秘的快乐,愉悦得想要化回原形、抛弃这张束缚的人皮。 茯芍本要抽走的蛇尾绵软了,她甚至悄悄摆了摆尾尖,希望陌奚能再缠得紧一些。 喉咙不再难受,她放松下来,懒懒地眯着眼,不再排斥其间异物。 好痒…… 喉咙深处爬满了痒意,茯芍试图吞咽那根手指,颈间的肌肉不断收缩,渴望它再深入一些,缓解食道的瘙痒。 陌奚的蛇信不断擦过她的耳尖,发出阴冷的嘶嘶声,采集着她此刻的信息。 茯芍心底那点渴望很快被敏锐的蛇信察觉,隐约间,她似乎听见了一声轻笑。 笑得她面红耳赤,羞耻难言。 茯芍低下头,把自己潮红的脸埋进了陌奚粗壮的蛇尾里,羞得不敢起身。 她忧伤地想,自己的反应太明显了,姐姐一定发现她是个没有朋友的乡巴佬了。 像姐姐这样明艳多情的大美蛇,在外一定众星拱月,亲朋无数,而她——活了将近三千年,连一个可以缠缠的朋友都没有。 茯芍暗暗发誓,下一次、等下一次的缠缠,她一定要表现得司空见惯、云淡风轻,绝不能像今天这样生涩笨拙。 9 第九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将近黎明,茯芍才红着脸从陌奚房里出来。 她反手贴脸,给自己降温,在走廊上吹了一会儿风才回到自己屋里。 一开门,就见老蛇沉沉地盯着她。 茯芍有些心虚,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像一条正常的蛇一样,和喜欢的同类打了个招呼而已。 “小姐!”老蛇一开口,她便慌忙把还留在门外的蛇尾收了进来,顺带关上了房门。 老蛇绕着她转了一圈,随即熟练地缠在了她手腕上,竖着蛇首,严肃地看向她。 “小姐,你身上都是那外地蛇的臭气。” “才不臭。”茯芍往墙上的爬行杆游去。 她找到自己惯用的几根杆子,慵懒地绕在上面,红着脸小声说,“姐姐很香甜。” “什么香甜,那是她的蛇毒!专门用来勾引猎物和雄性的,所以才会有甜味。”老蛇崩溃道,“小姐,你不可以和她靠得太近,就算黄玉一族百毒不侵,那也毕竟是毒,闻多了没有好处。” 茯芍搭在杆子上,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显然没有把话听进去。 她红扑扑的脸上残留着餍足,回想方才的一切,喉咙隐约又痒了起来,想被什么狠狠地刮弄一番。 老蛇痛心疾首,外地蛇果然都是些邪妖,才来了三天就把他圣洁单纯的小姐带坏了。 茯芍的尾尖垂在杆下,悬在空中,一抽一抽的。 平日习惯的睡姿,此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点空虚,想要缠点什么,却什么也没缠到…… 她又想起了陌奚的蛇尾。 姐姐比她大了一千岁,蛇尾也比她粗.长一些。 那条蛇尾背部的鳞片暗沉如墨,在光下折出两分奢华的玉绿,靠近腹部的地方,则呈现出浓醇的帝王绿。 那色泽矜贵而危险,很有蛇的魅力。 茯芍想起了什么,低头问腕上的老蛇,“爷爷,我修炼久了,能变成雄性吗?” 老蛇睁大了眼睛,“什么话!” “我都能从蛇修成人了,为什么不能修成雄性?”茯芍问。 “不一样,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老蛇意识到了什么后,猛地蹿了起来,“小姐,你该不会是被那条妖蛇蛊惑了吧!” “姐姐很有魅力。”茯芍没有否认,她爬去另一根玉杆上,倒转身体,仰头望着房顶,“如果我是雄性,我一定会想和她交.尾。” “小姐!” “我就是随便说说,”茯芍挥手,“好嘛,我不说就是了。爷爷,我要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带姐姐去湖里玩。” 老蛇心在滴血,卑鄙的外地蛇,才来了几天,就把小姐弄得五迷三道! 他想再叮嘱茯芍几句,可茯芍已经垂在杆子上闭眼休息了。 偌大的房间上空被黄玉色的巨蛇盘踞,她柔若无骨地栖息在玉杆上,面上尚留红晕,尾尖眷恋地勾了勾。 老蛇叹了口气,虽然他不待见那条外地蛇,把一切责任都推卸到对方身上,但小姐也的确太过单纯了。 他苟延残喘了三千年,没有多少时日了,小姐有自保的能力,却没有自保的意识。 若就这样离开韶山,她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主人留下遗嘱,小姐离开韶山后,可投奔主人在西南的故友。 但时过境迁,谁知道那位故友现状如何。 再说小姐身怀奇香,这香气在黄玉一族之间都极为少见,对蛇类来说是难以拒绝的珍馐,老蛇真怕她出山之后沦为雄性争夺的禁.脔。 老蛇又叹了口气,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不安和忧虑愈发沉重起来。 他发愁了整整一昼,茯芍倒是一天好眠。 太阳未落,她就从玉杆上滑了下去,在房间里兴奋地转圈。 转了几百圈后,天边才终于出现了薄薄一点晚霞,她立马推开房门,去敲陌奚的门扉。 天黑啦,该一起出去玩了! 她敲开陌奚的门,理了理自己的裙摆。房门打开,陌奚在看见门口的茯芍后似乎出现了瞬间的愣怔。 好像很疑惑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茯芍有点伤心,她心心念念熬了一个白天,对方却好像忘记了,遂出言提醒他,“姐姐,我们玩水去。” 陌奚眸中的那点惊讶迅速收拢,翠色的蛇瞳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转变太快,茯芍没能捕捉到,只见他对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好。” 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温和有礼,带着一点恰当的疏远和客气,跟早上将茯芍压在岫玉榻上时很不一样。 想起分别时的缠绵,茯芍莫名有些脸热。 她、她还想和姐姐缠缠,这一次一定不会丢脸了! 两蛇在夜色中下山,那条老蛇就缠在茯芍的手腕上,一如既往充当手镯。 开了春,夜风不似上个月寒冷彻骨,尚余料峭,但对陌奚茯芍这等修为的蛇妖来说,已不成问题。 陌奚落后于茯芍几寸,跟着她下山前往山下的大湖。 不管是陆生还是水生,蛇都愿意在水中嬉戏,他们喜欢水,戏水也是茯芍在韶山为数不多的乐趣,她显得雀跃高兴。 陌奚垂眸,看着自蛇姬裙摆下露出的长蛇尾,那蛇尾上的鳞片像是一颗颗圆润的玉,紧密有序地覆在体表,在夕阳暖色的照拂下,那些玉的色泽愈发温润,泛出明亮的玼光,如一层稀世玉铠。 茯芍的皮,称得上价值连城。 吸引陌奚的不止是她宝玉一般的蛇鳞,还有那蛇鳞之下,摇摆扭动的蛇躯。 丰腴的蛇身在地上流畅前行,她的鳞片圆乎乎的,身体圆乎乎的,就连蛇行的曲线也圆滑可爱,偏偏长了张谪仙似的脸。 陌奚刚刚亲身丈量过她的蛇身,知道那蛇尾有多柔韧紧致。 垂在两侧的指尖颤了颤,即刻又被强悍的抑制力压下。 当茯芍约他去游水时,陌奚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第二天白天的行程——琮泷门扭曲了茯芍,连带着也扭曲了陌奚。 连他都忘了,蛇是昼伏夜出的。 茯芍,从来不是习惯卯时三刻就起来修行的人类,她的习惯和大多蛇类一样,天亮回巢,天黑出洞。 但在他们相熟的那一年里,每一次的见面,都定在了白日。 他端详地上珍贵华美的黄玉蛇尾。 很东西都变了。 陌奚回想着,自己见过几次茯芍用尾游行的模样—— 大约没有超过三次。 而这一世自他见到茯芍以来,就从未见过她将尾巴变成人腿。 为了确定些什么,他不着痕迹地开口,问:“小楼的采光很好,你喜欢日光么?” “嗯?”走在前面的茯芍回头,想了想,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冲陌奚比划解释,“楼里是有结界的,现在天冷,我才喜欢晒太阳;等到天热的时候,把结界放下来,一点儿阳光都不会有,很凉快的!” 她以为陌奚不喜欢光,生怕他要离开自己的小楼,连忙对他说:“姐姐要是不喜欢,我回去就把帘子拉下来。” 陌奚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多了解你。” 茯芍大为感动,连忙问回去,“那姐姐呢,姐姐喜欢阳光吗?” 陌奚微笑,“不,很讨厌。” 茯芍喔了一声。 姐姐刚被可怕的人类追杀,需要黑暗的环境平复身心,自己回去后还是把结界放下来吧…… 看着低着头的蛇姬,陌奚想,上一世处理琮泷门还是太温柔了些。 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怎敢这样对待他的美玉。 他此前还在疑惑,茯芍的修为不俗,就算偶尔失手,也不至于多次被沈枋庭一个元婴、化神期解救—— 原来如此,那帮修士下山除妖奸邪,从来选的都是青天白日、阳气最盛之时。 翠色的蛇瞳束成尖锥,与此相反,陌奚脸上的笑容和煦胜过春风。 茯芍时刻关注着他的情况,这一回眸,恰好撞进他人畜无害的笑里。 茯芍不由得一顿,再次发自肺腑地感叹:“姐姐,你真美。” 她的表情瞬间取悦了陌奚,盘旋心间的煞气一散,化为一腔欢愉。 没有雄蛇不爱被夸奖美丽。 茯芍喜欢他的外表,这是再好不过的讯息。 下一刻,茯芍便挽住了他的胳膊,崇拜地仰望他,“姐姐,一会儿给我讲讲你和你的雄性们,好不好?” 10 第十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茯芍口中的大湖坐落在韶山主峰脚下,以主峰为轴,两边青山弧形环抱着这一片湖,形成一片幽静的山谷。 韶山地如其名,山明水秀,一碧万顷。 “姐姐、姐姐快来。”抵达山谷后,茯芍的情绪又高涨了一层,她快步前游,转身对着陌奚招手,“这是韶山最美的地方。” 她身后便是山谷,远远的,便见一池被夕阳印染的湖泊。 血红的水面波光粼粼,湖边绿草如茵,此间温度高于谷外,刚过寒冬,便桃红柳绿、春意融融。 山谷中花卉多于草叶,繁花团簇,枝有黄鹂。 那明媚灵动的蛇姬立在谷前,巧笑之间与身后美景争夺春色,丝毫不逊。 陌奚喉头一涩,看着美景佳人,却又想起了上一世茯芍的结局。 她的尸体脆如焦木,不等触碰,末端便被劲风吹散成齑粉。 他吞下了她,那碳粉似的粗砺口感历历在目,和眼前鲜活柔韧的蛇姬形成鲜明对比。 第四天了,陌奚偶尔还会想,眼前的一切或许不过是一场臆想而已。 漫长的岁月太过无趣,他也许是疯了也不一定。 “姐姐,走呀。”见陌奚站着不动,茯芍等不及,回来拉了拉他的手。 温凉的手指刚一触上陌奚,便被他反握,十指相扣。 他浅浅淡淡地嗯了一声,缱绻漫过眼角眉梢,处处含情。 那样的想法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他只是擅长虚情假意,又不是真的那么深情。 紧扣着茯芍的手,陌奚的身体却放松着任由她领他向前。 “姐姐,这里很不错吧。”待到湖畔,茯芍松开了陌奚,她收手回身,却被陌奚扣着,晃了两次才抽回来。 陌奚颔首,“美不胜收。” 茯芍弯眸,很高兴外来的大姐姐喜欢她的领地,“那我们就下水吧。”她说着,把腕上的老蛇放去草丛里。 茯芍本不想他来的,怕两蛇又起冲突,可爷爷非要来,说不放心。 老蛇没在草根间,仰头碰了碰茯芍的手指,嘱咐她,“小心点。” 茯芍不明所以,玩水有什么可小心的。看着爷爷严肃的神色,她还是乖乖点头应了。 爷爷这些年动作愈发迟缓,茯芍一千岁的时候,他的嗅觉视觉和听觉就退化了大半,近两年来,连蛇最喜欢的游水他都不游了,一天之中,很长一部分时间都在沉眠。 老蛇找了块熟悉的石头,爬了上去,圈成一团,静静俯瞰湖里的动静。 湖边,茯芍放走了爷爷,便开始脱衣。 她褪去外衫,露出里面抹胸,缃色的丝绸贴着她,勾勒出纤细的蛇腰,又露出莹白的双臂和锁骨肩胛。 茯芍变幻成人后,肤色继承了鳞色,含着黄玉的暖,并不苍冷,像是一碗温好的奶。 她还要再脱,被陌奚轻咳一声拦下。 “嗯?”茯芍扭头看向一旁的雌蛇,“姐姐,你怎么不脱?” 那双翠色的蛇瞳在她看过来时,移去了另一侧。 “湖水还凉,我们…着衣吧……”他说话间有可疑的停顿,脸上也染了两丝薄红。 茯芍一瞬间睁大了眼,反手解抹胸的动作僵在那里。 她想起老蛇对她的耳提面命,一遍遍告诫她,绝不能在雄性和陌生人面前脱衣。 她、她不知道……难道外面的世界,同性之间也不能坦诚相对吗…… 也是,她再怎么喜欢姐姐,都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说到底,她和姐姐才认识了四天而已,只是陌生的关系…… 那殊妍的脸上顿时涌起比陌奚更艳的赤色,茯芍无措地放下手来,觉得自己又闹了笑话,羞得想要钻进地里。 陌奚微微侧过了身,状似礼貌地回避。 他双颊微红,眸底却淡漠无惊,只虚无地望着草地。 上一世关系拉近是在茯芍与沈枋庭订婚之后,那时茯芍不仅接受了仙门几十年的教育,也时刻谨记自己是沈枋庭的未婚妻。 因此,即便是下水,她也穿得一丝不苟,至多脱去外袍而已。 两世交往,陌奚却是头一回见到茯芍的身体。 他背过身,让茯芍整理散落的抹胸。 还不是时候,陌奚捻着指腹。 他早晚会告诉她自己的真身,没必要在她不知情时占这样的蝇头小利。 何况他喜欢的那只是那股香气,对雌蛇的肉.体并无多少兴趣。 远处石上的老蛇微讶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见小姐本要脱抹胸的动作一僵,在那条外地蛇的提醒下羞怯地重新穿了回去。 自始至终,那条外地蛇都含蓄有礼地侧着身,回避了视线。 这样的礼貌和她妖艳媚俗的外表很不相符。 老蛇想起茯芍责怪他以貌取蛇的话来。 或许,这条外地蛇比他想象得要知趣。 哼。 他收了收瞳孔,昏花的视线模模糊糊,在茯芍和陌奚入水游走之后,就看不太清了。 湖泊中,两条骇人的粗大蛇尾匿在水下,蛰伏游行。 若有人经过,恐怕得惊得重足而立,可茯芍却快乐得不行。 这是她第一次和同类戏水,兴奋得连刚才的尴尬都忘了。 覆着细碎鳞片的蛮腰一扭,便带动身体往前蹿出数丈远,茯芍回过身来,玉尾随之回转,摆出优美的弧线。 她浮在水上,看见身后陌奚懒淡地靠着河岸,只有一条巨大的长尾在水中随波逐流。 对茯芍来说大小刚好的湖,在钻入两条大蛇之后有些捉襟见肘,何况陌奚的蛇体比她还要大一点。 那墨绿的蛇尾进了湖后,几乎要和水融为一体。 若非此时夕阳彩霞满天,把湖面照得通红,换做夜间,茯芍八成要看不见。 如此完美的隐蔽,如果是雄蛇,那算不得英雄;可陌奚是雌蛇,便又让茯芍对他生出许多崇拜来。 她游回陌奚身边,在水下找到了他的一只手,双手拉着摇了摇,“姐姐,你怎么不游呢,是伤还没有好全?” 姐姐比她大、比她粗、比她长,就连手都比她大一圈。 陌奚的指尖在水下勾了勾,他说:“这是你的领地,我不想冒犯你。” 这片山谷里她的气息相当浓郁,显然是她最喜欢的地盘,陌奚静坐不动,尽量减少自己的气息痕迹。 茯芍听了这话,惊为天蛇,“好姐姐,你怎么能这么好!” 世上竟会有如此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蛇! 从这一刻开始,她要把陌奚从“姐姐”拔擢为“好姐姐”! 陌奚弯眸,似乎是被她诚挚的夸赞给取悦了。茯芍问他:“外面的蛇都和你一样好吗?” 陌奚没有直接回答。 水下的那只手牵起了茯芍,横在两蛇心口处。 他低头与她额间相触。 “茯芍、芍儿……”他叹息般开口,“你救了我,我才对你特殊。” 茯芍有点受之有愧,“只是偶然而已。” 如果陌奚无法突破结界,如果他昏死的地位稍远那么两寸,那她就够不到他,也无法救他了。 陌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克制地退了开去。 他笑着说:“这是救命之恩,不容赖抵。” “姐姐,你太老实了。”茯芍由衷道,“简直不像是蛇。” “嗯?”陌奚有些好笑,这话居然轮得到她来说。 “不过你别担心,”茯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不会负你。” 她拉着陌奚的手,在碎金似的湖水上滑开,黄玉的蛇尾在彩霞的涂抹下,像是一条流动的黄金。 她回眸而笑,笑得明朗灿烂,“来嘛,我向你开放我的领地。” 望着笑吟吟的蛇姬,陌奚心下微动。 是何等的钟灵毓秀之地,才能孕育出这样纯粹的宝玉。 他不再拒绝,顺着茯芍的力道随她畅游,掠过他身体的每一缕水纹都充斥着茯芍的气息。 黄昏短暂,几句话之间残阳便彻底西沉,黯黪的夜幕徒留一抹黛紫的余晖,湖水也随着天色暗了下去。 陌奚的蛇尾匿在水下,彻底看不见了。 茯芍与他游了几圈,途中吞了几条大鱼。 陌奚的蛇身埋藏在碧色的水里,隐形了一样,茯芍尾巴一甩,荡起水花,受惊的鱼便往陌奚那侧游蹿,等到发觉水下暗藏杀机时,已被陌奚绞成两截。 茯芍是第一次和同类合作狩猎,效率比自己追逐猎物高了太多。 她破水而出,吞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激动又欣喜地贴上了陌奚的颈窝,磨蹭他的脸颊下颚。 “姐姐、好姐姐……”她开心坏了,原来这就是有族人的感觉。 她不缺吃的,可爱极了这样的默契。 天地之间不再只是她孤身一蛇,她有了同伴,有了可以分享喜怒哀乐、可以相互依靠的同类。 天光暗了,她看不见陌奚的蛇尾,于是捞起一截,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醒来之后,韶山依旧只剩她一条蛇。 他们靠了岸,茯芍抚摸着那截墨绿的蛇尾,笃定道,“姐姐,你祖居一定是在水边。” 陌奚很配合地问:“如何知晓?” 茯芍爱不释手地摸他的尾巴,“你的鳞片真的很适合蛰伏在草木水泽里。不知是多美的水乡才能孕育出你这样好看的鳞。” “真好看……”她赞叹着,“叫人想全部拔下来。” 那专注的视线落在陌奚的蛇尾上,陌奚一颤,抿紧了唇,眼尾有些红意。 他被那双琥珀眼顶得蛇尾灼痛,仿佛真的被她一片片拔下了鳞。 幻想中那细微的痛楚令他着迷。 陌奚喜欢这血腥残忍的爱意,比上一世茯芍口中什么奉献、什么体贴要更合他心意。 茯芍捋来自己的一截尾尖,和陌奚的蛇尾放在一起做对比。 “我的族谱上记载,万年以前,韶山是一处荒山,土石裸露、黄沙遍地,所以我们一族都是这样的颜色,可惜现在不适用了。” 陌奚偏头,克制不住地吻了吻她的发顶,“以后你也不需要藏匿。” 茯芍从他的吻中判断出他心情颇佳,立刻贴近了她,趁机讨要:“姐姐,给我你的蛇毒……” “不行。” “小气。” 还说什么救命之恩呢…… 11 第十一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趁着月白风清,又刚刚结下了共同狩猎的友谊,茯芍再次追问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话题:“姐姐,来时说好的,给我讲讲你的雄性嘛。” 陌奚并没有和她说好,他只是冲着茯芍微笑。 茯芍认定,那是默认的微笑。 “你想听什么。”已经是第三次了,陌奚无奈地靠着身后的河石,放任自己的蛇尾在水下舒展。 开了春,茯芍就有些躁动。 她反身趴在河石上,支着上身,浓稠的夜色都没能遮住她眼中的炯炯神光。 “什么都可以!”她期冀地说,“就从姐姐一共有几条雄蛇开始说起吧。” 陌奚摇头,“开灵智之后,我就没有交.尾了。” 茯芍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为什么!” 陌奚淡淡道,“既开灵智,便不想被兽.欲支配。” 茯芍顿时露出敬佩的表情,心想,这就是所谓的鸿鹄之志么,不是她这种燕雀所能领会的。 “可姐姐生得这样美,”她抬手抚上了陌奚的侧脸,濡湿的手指在那张昳丽的脸上留下水痕,月光拂过,冰白冷媚,“总会有雄蛇追逐你。” 翠色的蛇瞳余光微移,陌奚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否认,“似乎有过,我不记得了。” 茯芍发出一声惊叹,大姐姐果然是大姐姐,好成熟、好有游刃有余。 她暗暗记下,如果以后有人来问她有过多少雄蛇,她也要这样漫不经心地说:“嗯,我不记得了。” 虽然她连雄蛇都还没有见到过…… 想着,她问了个没有见识的问题:“姐姐,雄蛇是什么味道?和我们很不一样吗?” 她见过雄蛇的图画,却没有闻过雄蛇的气味——爷爷除外,爷爷是爷爷啦。 “没什么好闻的,”陌奚笑着,可眸中不免.流露上位者的傲慢,“肮脏、浑浊,且无趣。” 他侧过身来,双手捧住茯芍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芍儿,出去之后,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外面的雄性都不怀好意。” 硕大的圆月在陌奚身后升起,可茯芍溺在那双剔透翠绿的蛇瞳里,被他挡住了所有月光。 背光的黑暗里,只有这双泛着妖芒的翠绿。 茯芍呆呆地问了一句,“他们和人类一样坏么?” “当然,”陌奚探出蛇信,“他们都一样自私自利、冷酷无情。” 茯芍果然被唬住了,忧愁道:“那我要怎么办呢?” “嗯?” 她攥着陌奚的衣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的发青期。” 陌奚有片刻的沉默。 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如今已是春天,再有一个月,她就会发青。 陌奚的沉默不是因为茯芍,而是因为自己。 前世他和茯芍相遇时她已满三千岁,原始的兽.性对她影响不大,何况他并没有在暮春时节与她接触过。 平常的茯芍便香得让蛇发狂,陌奚担心,发青期的茯芍身上香气会更加浓郁。 “不要紧,”缓了缓,他伏在茯芍耳畔,低吟着开口,道,“我会帮你。” 分明是同性,可这一声却像轻盈的羽毛一样,徐徐扫过了茯芍的心尖。 痒痒的,又有些寒冷的颤意。 有的时候,温柔的姐姐会像现在这样,散发出一股让她觉得危险的气息。 茯芍觉得,太美了! 这一定就是成熟蛇的魅力! 茯芍抬头,疑惑地望着陌奚,想让他具体阐述雌性之间如何帮助,但陌奚却退开了,连带着那股强势的压迫感也离茯芍而去。 她的心跳后知后觉地快了起来。 茯芍微微喘息着,有些后怕,又有些亢奋,想要再来点什么加深这份心悸…… 她拉拉陌奚的袖子,亮着眼睛看他,“姐姐,给我…” 陌奚捋下她的手,温和地拒绝:“不行。” 茯芍有点郁闷,既然不肯给她,为什么一开始还要让她尝试。 也不知道下一次要到什么时候才行。 两蛇在夜半之前离开了湖泊 ,茯芍站在岸上,甩了甩身子,湿透的衣裳便干了。 她兴冲冲地带着陌奚继续逛自己的领地,向他展示自己的资本,也让他熟悉这里的布局,方便未来生活。 韶山除主峰以外的地方有大量的断壁残垣,范围很大,数量却很少,建筑用的木材早已腐烂,仅剩下一些石块。 三千年过去,韶山绝大部分地方都破败了,但依旧可以从残留的那点儿遗迹上看出从前的繁荣。 茯芍没有清理这些遗迹,她在山里待了两千八百年,自她五百岁修成人形、开了蒙之后,就对这些残破的碎片爱护有加。 长着青苔的石块、叶子底下的一点瓷片,还有一些锈蚀疏松的金属器具证明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她一条蛇妖而已。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也有过别的生命,这些遗迹就是证据。 巡视领地时,如果能发现一片之前没有见过的遗物,茯芍就会高兴上几天,仿佛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这些遗迹,她兴许会疯在这无人回应的群山里。 可也或许,她不会那么孤单——如果她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族群”、“同伴”这么一说,那她也就不会去思考孤单的问题。 言而总之,孤单已经是从前往事了,如今她得到了一条大姐姐,再不是孑然一身。 茯芍战战兢兢,总担心自己哪里招待不周,让陌奚拂袖而去。 她没有去过外面,不知道外面的蛇是怎么交往的;她连交往的经验都没有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茯芍一焦虑就开始频繁吐信,试图从陌奚的气息里采集到他的情绪。 什么也没采集到,只采到了一点点蛇毒的甜气。 啊,茯芍陶醉地想,为什么她不是毒蛇呢,她要是毒蛇,她天天给自己分泌蛇毒吃。 将韶山逛了一圈,这一晚就不剩多少时候了。 在老蛇的催促下,茯芍带着陌奚回了小楼。 陌奚进门之前,她先一步蹿了出去,殷勤地拉下墙上的机关。 顿时间,一张水涔涔的结界如瀑布一般自楼顶垂下,包裹了整座小楼。 水蓝色的结界看着轻透,甫一落下,楼里便几乎再无半点光亮,陷入了一片清凉的黑暗。 她回过身,期待地看着陌奚。 陌奚一笑,说了她想听的话:“谢谢你。” 茯芍的尾巴尖翘起一截,柔软地摇晃画圈。 她把陌奚送到门口,两人的房间隔了不到四步,可她还是坚持送他。 她表现得很热情,热情之中,盯着陌奚的目光又时刻带着一丝警觉,似乎在提防他中途逃离。 等陌奚推开房门,最后一截蛇尾都滑入门内后,茯芍不得不和他分开了。 她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眼巴巴的,希望陌奚能说一句“进来坐坐”之类的挽留。 但陌奚没有,他像是不明白她的心意,站在门口客气地说:“今天劳烦你了,韶山很美。” 茯芍盯着他,见他真的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且微笑着暗示她可以离开了。 她蔫了下来,“那、那姐姐好好休息,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无聊了也可以叫我。” 陌奚点头,“好。” 茯芍再无法拖延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双琥珀一样的圆眼屡屡回望门里的陌奚。 陌奚确定,只要自己轻轻唤一声茯芍的名字,她就会绷紧尾巴,飞快地跑到他身前。 可他没有这么做,只是目送她回到自己房里。 陌奚突然起了兴致。 他静坐在房中,等到了太阳东升、蛇虫陷入沉眠,便推开窗户,悄无声息地游了出去。 几乎是在陌奚离开小楼的瞬间,睡梦中的茯芍睁开了双眼。 她倏地起身,摆动蛇尾,将自己送去了窗边。 小楼建在韶山的最高处,从她卧室的窗户往外,可以俯瞰整片山脉。 她没有放出神识,只是用肉眼观察外出的陌奚。 陌奚的修为比她高出千年,用神识观察虽然清晰,可也会打草惊蛇。 她看见陌奚一路往外,越过山脊,去了山的另一侧——茯芍捡到他的那一侧。 他走了。 顷刻间,强烈的愤怒涌上了茯芍的心头,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激得近乎血红。 从出生以来,茯芍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叛。 她对他那样好,救了他的命、全尽一切地讨好他、愿意和他共享领地,可他居然还想着离开韶山。 山坡挡住了茯芍的视线,她看不见陌奚了。 茯芍一把取下挂在房中的玉伞,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这一刻,茯芍几乎想杀了那条不知好歹的雌蛇——当然,她只是想想而已。 如果陌奚真的背叛了她,她也舍不得杀他,顶多绞断他几根脊骨、让他不能再逃跑离开。 茯芍盘算着自己制服陌奚的概率,毒蛇所依仗着首先是毒,而毒对她无效。 她观察过,陌奚的鳞片不如她的坚硬,他大病初愈,自己并非没有胜率。 可当她翻过山坡,远远地,却见陌奚没有前往结界边界,只是立在两棵桃树下,牵枝轻嗅枝上的桃花,风雅惬意。 见到她来,昳丽的雌蛇脸上出现点点疑惑和惊讶。 茯芍顿在半里外,脸上的愠色还未来得及退去,她抿着唇,仙逸的五官绷紧之后清冷如霜。 一股冷冽的杀气自她身上散出,在动杀念的时候,茯芍身上那股奇香迸发出惊人的锐利,如同千万冰棱一般密密麻麻地抵在了陌奚体表,让他浑身僵冷,无法轻动,激起一片寒颤。 “芍儿?”直到陌奚疑惑地开口,茯芍脸上的冷意才淡去了几分。 她的声音犹有些发紧:“姐姐不休息,是要去哪里?” 陌奚折下手中的花枝,“我想带些香花回去。” 茯芍偏头,怀疑地打量着陌奚。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陌奚在发现她追来后临时作出的演技。 她没有轻信,握紧了手中的黄玉骨伞,声线平得像死水,“姐姐摘完了吗?” 陌奚颔首。 “那我们回去。”她不是在询问、请求,而是在下达命令。 陌奚欣然答应。 他抱着花,一寸寸朝她靠近。每近一点,就更能感受到更冰冷的戒备。 她沉默地同他并肩而行,状似热情却不容拒绝地扣着他的手,像是陌奚刚醒来的那天一样,只是更加用力。 茯芍又一次寸步不离地送陌奚回房,眼神中的意味比上一次送他回来时更加露.骨。 陌奚浑然不觉地同她温声道别,“芍儿,早安。” 茯芍点点头,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先走,盯着他说,“姐姐歇息吧。” 陌奚冲她微笑致意,当着她的面将房门关上。 廊上的雌蛇没有离去,多疑地守在外面。 合上门,那谦逊有礼的雄蛇蓦地靠上了门扉。 他松开手指,掌中的花枝落了地,枝上的桃花纷纷坠离。 陌奚掩着唇,微低着头,翠色的妖瞳在黑暗的室内晦暗不明。 一点晶莹的稠液从他唇角溢出,迤逦而下,折出黄金般瑰丽的色彩。 那带着控制欲杀气令他喉头发紧,他一遍遍回想着茯芍阴冷的眼神—— 天真无邪的仙蛇因他而生出戾气,柔美的五官因他而变得冷冽。 她执着他、喜欢他、不允许他离开自己。 眼尾酸胀发疼,陌奚双肩微微轻颤着,控制不住自己的毒腺,甜腻的蛇毒源源不断地从注射孔中涌出,叫嚣着要刺入那雌蛇优美可怜的蛇颈。 标记她、控制她、让她全身的血液都掺入自己的蛇毒,彻底沉沦在他的怀抱里,为他分泌更美妙的香气。 黑暗之中,一切都变得安静,唯有偶尔几点毒液落地的滴答声。 陌奚瞌眸,良久,才让躁动发痒的毒牙平静下来。 他难耐地摆尾,地上的桃花被巨尾碾成糜烂的花泥。 茯芍变了——不,应该说,他见到了茯芍的本真。 没有经过人类的改造,是她最原本、最原始的模样。 纯粹的茯芍让他更加怜爱、更加心悸。 陌奚恍然大悟,上一世的自己为何如此迟钝。 终年穿着道袍的茯芍,让他感受不到蛇的特性。 但如今,她是一条毫无疑问的雌蛇,年轻美丽、馥郁康健,再没有雄蛇能抵抗她的美丽。 不够、这远远不够。 她是活色生香的雌蛇,那他想要的就不再是一个香炉摆件,而是她对沈枋庭那样的感情——那种让他妒忌、恨不得将沈枋庭每一寸骨头都绞碎的感情。 陌奚松开掩唇的手,修长如玉的手指上缠绕着丝丝金灿的毒液,像是一条奢靡的细蛇盘绕于他指间。 小心些……他无声地对自己呢喃。 这一次,要更加小心些。 12 第十二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逛完韶山的第二晚,陌奚在房中等着茯芍来找自己。 他当然明白,此时茯芍的热情不是对他,而是对任何能与她交流的生灵。 只是恰巧,他成了那个她生命中的第一个而已。 不管这份热情能维持多久,他要做的,是尽可能将其延长。 他适当地给了茯芍一些甜头,再演绎了一场半真半假的逃离后,使茯芍的注意更加集中在自己身上。 陌奚以为,凭借这样的小手段,茯芍对他的兴趣起码能延续三年左右,但仅仅是第五天,茯芍就没有再来找他了。 前一天还因为他的擅自离开而暴怒的茯芍,整整一天都没了踪影。 陌奚起先怀疑她是在晾着自己,他很快推翻这个想法,茯芍没有这样的心计。 从黄昏等到皓月当中,茯芍都没有敲他的门。 将陌奚抓回来之后,茯芍在门外守了许久,确定陌奚暂时不会逃了才回到自己房中补眠。 她眯了半个时辰就又要去找陌奚。 “小姐!”出门之前,茯芍被老蛇一脸严肃地拦下,“你要出去做什么?” 茯芍不假思索道,“我要去找姐姐。” “小姐!”老蛇拧着眉头,“你可还记得自己已经几天没有修炼了?” 茯芍一顿,心虚地别过头去。 老蛇恨铁不成钢道,“自那条外地蛇来了以后,你就变得心浮气躁,前几日你说要照顾她,如今她已经痊愈,昨天你又说要带她熟悉领地,今日呢?今日莫非还要耽搁不成?” “可是…”“小姐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人家想想。”老蛇说,“雌蛇普遍孤傲独立,并不喜欢时时刻刻都和别的蛇待在一起。” 茯芍想起昨天分开时陌奚那冷淡的态度,还有那分不清真假的逃离。 她一下子丧了气。 姐姐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同类,但对于拥有广袤天地的姐姐来说,她只是条随处可见的雌蛇而已,不,说不定他还觉得自己很笨很烦人,连最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 自己或许真的让他厌烦了,所以才会想着离开。 如果陌奚的修为在茯芍之下,茯芍自然不会因此而为难,她会将陌奚禁锢在自己身边,直到她离开韶山。 但偏偏来的是一条修为远高于她的蛇,她无法粗暴地解决问题,必须尊重他的心意。 “好吧……”茯芍恹恹地回到房里,不再想着去找陌奚,只用听识检测他的动向。 老蛇这才满意,他绕到茯芍手腕上,指挥她入定。 晚霞沉落,月光将出,这是蛇类吸收日月精华的最佳时刻,在陌奚到来之前,茯芍的生活非常单调。 傍晚和黎明这样日月同辉的时刻,她用来入定。 中间看书写字、保养玉器,消磨一下时间,再去领地里巡视一圈,顺便狩猎。偶尔还会睡个午觉小憩。 相当恬淡的生活,日复一日重复两千八百年,就变成了无趣。 新来的姐姐就在隔壁,她却不能找他,还要继续之前死水一潭的无聊日程,茯芍有些定不下心。 她真如老蛇所说,心浮气躁了。 茯芍熬过入定的时刻,马上出门狩猎。 既然静不下心,不如动起来。 和戏水一样,狩猎是茯芍为数不多的另一项游戏,和“需不需要进食”无关,作为捕食者,她喜欢的是狩猎本身。 但今天的狩猎有点空虚。 茯芍心不在焉地游过树丛,蛇信捕捉到方圆二里有鸟雀、有野兔,还有一窝狐狸。 她都不是很感兴趣,她只想陌奚。 接连放跑了几次猎物,她才百无聊赖地随便圈了一只田鼠。 肥硕的田鼠吱吱尖叫,黄玉色的蛇尖在它肚皮上绕了两环,举到了茯芍眼睛前。 她和那只田鼠四目相对,吐出了蛇信。 灵敏的蛇信在田鼠身上嗅到了一丝血气和奶腥。 这是一只刚生了崽的母鼠。 尾尖一松,田鼠立刻掉下了下去,摔在茯芍卷起的蛇躯上。它仓皇地摔了两个跟头,踉踉跄跄地飞快往暗处跑去。 茯芍舔了舔尾尖上残留的鼠味,放开神识,分出一丝精神力追踪那只田鼠。 等待了一会儿,她在神识里看见它跑进了洞穴。 茯芍这才施施然扭动蛇身,往洞穴处游去。 春暖花开,鼠群诞下幼崽,那一处洞穴下的田鼠都产了子。 茯芍立在洞外,纤细的蛇尾尖尖往洞里探去,一下圈了二三十只粉嫩的幼鼠上来。 粉嫩的幼鼠连骨肉都是软的,撑不住身子,薄薄的外皮晶莹柔韧,包裹着一腔多汁的血肉和软脆的嫩骨。 田鼠和老鼠不一样,它们更干净,带着一股水果谷物的香甜。 没有蛇能拒绝幼鼠,起码茯芍不能。 但今天不同。 她从储物器里拿了个小花篮,把二三十只幼鼠放了进去,用花布一盖,拎在了手上。 狩猎还在继续。 等茯芍回到小楼后,已过了子时,她的小花篮里满满当当,装了幼鼠、鸟蛋还有一束黄灿灿的苦荬菜。 路过陌奚房门的时候,茯芍踟蹰停下。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篮子,最终还是决定晚点再亲手交出去。 正准备游走,那紧闭了一夜半天的房门倏尔打开。 门里美艳的雌蛇一开门便看见了她,露出两分带笑的惊讶,继而道,“晚安。” 他笑得大方,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茯芍顿了下,马上回应道,“晚安!” 陌奚的视线下移,落在她怀里的花篮上,隔着布,嗅到了里面的东西。 “你去捕猎了么?”他往前几步,游出了房间,自然而然地与她寒暄。 茯芍迅速抬眼看了下他,接着把手一伸,将花篮送到了陌奚身前,“我也给你带了一份。” 陌奚没有接过花篮,而是俯下身,抵着茯芍的额,探出了蛇信。 低缓的嘶嘶声钻入了茯芍的耳朵,在陌奚靠近的瞬间,她便被他身上那甜腻的气味所包裹,甜得她晕乎乎的,又有点脸热。 片刻,茯芍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反问:“也?” 她暗道一声糟糕,被识破之后红着脸退开,手足无措地摆手,“我不饿啦……” 她还记得要给陌奚一点儿清静的决定,于是将花篮推到陌奚怀里,低头快速通过走廊,进了自己的房间,只在关门前扭头说了一句,“有事叫我,我一直在的。” 空荡的走廊上,只剩下陌奚一蛇。 他看了会儿茯芍紧闭的房门,随后挑开花篮上的布,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一束金黄的苦荬菜被幼鼠挤在角落,纵然落了几片花瓣,可那鲜明的颜色依旧不容忽视,让人惊叹。 蛇不吃花,但茯芍记得,陌奚喜欢。 即便她知道他昨日出门折花大抵是假的,可还是为他寻来了韶山中最璀璨的花卉,和陌奚蛇毒一样颜色的花卉。 陌奚用舌尖抵住獠牙,注射孔隐隐发痒。 连着几天,陌奚都没怎么见到茯芍。 她不再缠着他,偶尔巧遇也都是聊个三两句便离开。 陌奚很容易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韶山六百里,唯一能改变茯芍态度的只有那条老蛇。 那条迟缓的老蛇,看起来没有几天可活了,陌奚也就并不把它放在眼里,只是眼下接连几天不能和茯芍亲近,让他有点失去耐心。 对着水镜,陌奚勾了勾自己变幻出来的微卷长发,外头春光正好,阳光正烈。 他转身出门,第一次叩响了茯芍的房间。 他不喜欢事情脱离他的控制,人也好,事也罢,最好按照他的步调进行。 在陌奚敲第三下的时候,房门缓缓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人手,而是一条细细的蛇尾。 偌大的房间上空,玉杆横竖,长短不一的杆子上盘绕着一条巨大的黄蛇。 蛇躯男子腰粗,长度超过八丈,霸占了整个寝室的上空。 圆润秀美的蛇首搭在光线最暗的角落,那双琥珀色的蛇瞳尚不清醒,还有两分惺忪。 陌奚叩门的指尖一顿。 嗯……这可不是他意料中的场景。 前后两世,陌奚都未曾见过茯芍的原型。 他迅速扫了眼屋内,如他所想,老蛇并不会和自家小姐睡在一起,这间屋子到了白天就只有茯芍一蛇独居。 “姐姐?”茯芍清醒了过来,巨大的蛇首自上空俯下,凑到了陌奚身前,虚虚绕了他半圈,疑惑他这个时间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陌奚抬手,覆上了硕大的蛇首。 靠近之后他才注意到,茯芍的蛇颈之前有一对白色的耳鳍,中间撑着几根长长的黄玉骨,像是两把折扇,放松地贴拢蛇颈。 陌奚被那两对耳鳍吸引了注意力,这对白色的鳍,给茯芍平添了一丝奇幻仙逸,像是上古神兽图鉴里的存在。 她不是邪妖,她修的是仙道。 陌奚脸色憔悴。 “我……”他咬着下唇,似乎有些难言启齿,雌化的脸上脆弱无比,半晌,才低低呢喃,“我梦见了被那些修士追杀的场景……” 茯芍的睡意褪去,心疼地磨蹭陌奚的脸颊。 她变回原型后身体大了很多,这一磨蹭,不知道是不是太用力还是怎么了,陌奚陡然一僵,片刻才又抬起眼,僝僽地看向她。 “姐姐别怕,”茯芍没有注意到那点僵硬,安慰道,“韶山很安全,不会有人来的,我会保护你。” 她虽然不知道那些修士到底有多少厉害,可两千八百年了,从没有人能突破父亲的结界,应当是没有大碍的。 “我知道,可我还是害怕……”陌奚抱着双臂,瑟缩着垂下头,苍白的脸被两侧墨发遮蔽,他颤抖地吐音,“火、好大的火,他们用火烧了我的巢,用雄黄割我的肉,我被旧皮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茯芍听着,连她都开始害怕了。 黄玉色的蛇首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有点着急,“那、那要怎么办呢?” 她也没有安慰蛇的经历,只能由衷地骂上两句,“这些卑鄙的人类,怎么能这么恶毒!” 陌奚没有回话,屋里只有低低的啜泣。 茯芍心疼急了,她珍贵的、唯一的同类,要是哭坏了可怎么好。 她不断用蛇首去蹭陌奚,“姐姐、好姐姐,你想吃点什么吗?” 这是她唯一知晓的安慰手段了。 “我不想吃东西。”陌奚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凄楚地抬头,剔透如绿宝石一般的蛇瞳四周泛起了可怜的红意。 他轻声说,“我不想单独待着。” 茯芍茫然地偏首。 那双玉筑似的手抱住了她,像是两片轻柔的雪。 美艳的雌蛇在她耳旁呵气,“缠紧我……求你。” 13 第十三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唔……” 玉器琳琅的闺房里,白玉榻上的却并非千娇百媚的闺阁小姐,而是两条触目惊心的巨蛇。 墨绿长蛇近九丈,与另一条稍细些的雌蛇缠绕在一起。 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交织涌动着,一处抽.离,另一处便愈发缠紧。 独属于蛇类的气息在房中铺开,阴冷潮湿,充溢着捕食者的威慑力。 茯芍按照陌奚的要求,紧紧缠住了他。 她在书上看到过,同一窝出生的幼蛇都会缠在一起,就像是其他禽兽幼崽那样,因为脆弱,所以需要抱团。 如今他们早已成年,可这样的姿态,依旧能唤醒最初的安全感。 陌奚告诉她,外面的蛇成年后虽然独来独往,可伴侣、姐妹之间依旧是同穴相缠而寝。 茯芍觉得他说得对! 和信任的蛇密不可分地缠在一起,的确很安心。 这是人类睡觉时盖被子的踏实感,由来已久,挥之不去。 茯芍第一次看见陌奚的本体,说不出来的震撼。 陌奚有一种典型的蛇之美,不动声色,却如二月春风般,暖意里夹杂着两丝阴冷的寒。 更别提他的本体比茯芍大——大就是美,美就是大!大蛇就是美蛇! 那致命的蛇毒、幽暗的鳞光还有庞大的身躯,都非常符合蛇的审美。 茯芍是条传统的蛇,审美也相当传统,她觉得姐姐的本体美极了,和古画里那些不祧之祖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生动鲜明。 他的本体比变幻出来的人皮更加好看。 但她与世隔绝,那种人皮或许是外面的潮流也未可知。 茯芍贴着陌奚,把前几天对自己“不要太腻烦”的教诲通通忘了。 睡意一起,她便松懈了理智,蛇吻迷迷糊糊地张大,反复丈量着身边的陌奚,试图把他吞下去。 张到极限的蛇口依旧不能吞掉陌奚,那对尖尖的白牙在陌奚的鳞片上划来划去,怎么也找不到合适入口的地方。 直到陌奚回首,用蛇信碰了碰她,茯芍才陡然清醒。 她匆忙合上嘴巴,惊慌地和陌奚道歉,“对不起姐姐,我、我不是想吃你!真的不是!” 她紧张起来,那一对服帖的耳鳍也微微展开,像是两把白娟蒙的玉骨扇。 陌奚轻笑,“我知道,没关系。” 她只是太喜欢他了而已,喜欢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想吞进肚子里。 这种感受陌奚再理解不过,上一世,他便是把枯槁的茯芍吞了腹中,让她彻底和他融为一体。 茯芍大为感动,换作有蛇在她睡觉的时候咬她、盘算着怎么把她吃掉,她一定立刻把对方杀了,姐姐却连反抗都不反抗,还微笑着和她说没关系。 她咿咿呜呜地哼唧了起来,“姐姐,你咬我吧,要是我再吞你,你就使劲咬我。” 陌奚没有拒绝,认真应下了,“好,下回我会记得的。” 他挪动蛇首,悬在了茯芍之前,一颗墨色圆润的丹珠现了出来。 “芍儿喜欢我,想吞噬我是情理中事。要是心里难受,就吞我的蛇丹吧。” 茯芍再次为陌奚的善解蛇意所震惊。 “好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温柔。”爷爷总是说她没心没肺,缺少蛇的果断狠绝,但眼前的雌蛇比她还要温和,他真的是条蛇吗? 蛇做不出表情,但茯芍隐约觉得,那双翠绿的蛇瞳里泛着笑意。 他低下头,将蛇丹拱到茯芍嘴里。 墨绿的蛇丹流入腹中,一股清凉的饱胀感随之涌起。 茯芍真的产生了餍足的饱腹感。 她听见陌奚在自己耳旁呢喃吐信,“倒不是温柔,只是我听闻伴侣之间偶尔会交换蛇丹,以免在情绪失控时吞噬对方。” 茯芍闻弦知雅意,立刻把自己的蛇丹也喂给了陌奚。 “姐姐呢?”她试探道,“姐姐想吃我么?” 回应她的是湿冷的吐息。 陌奚没有拒绝这次的交换,他吞下了茯芍的蛇丹,那馥郁芬芳的丹珠比他的体温稍高一些,带着温凉的暖意。 黄玉蛇丹甫一入体,茯芍的气息立刻铺散开来,春雨般融入他的五脏六腑和血肉筋骨里。 陌奚垂眸,化作本体之后,他没法闭眼,只是尾尖沙沙颤栗。 他已吞过十数次茯芍的蛇丹,可永远都无法习以为常,那甘美的气息,每一次都让他亢奋心惊。 妖冶的绿瞳盯着茯芍的七寸,片刻后他移开目光,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最终平复到了最低频。 越是迷恋,越需要清醒。 她太香了,如果连他都难以抵抗茯芍的气味,那么等她去了蛇城以后,其他的蛇妖会是什么反应。 渐渐平复下去的蛇息又浑浊了起来。 陌奚有些躁戾,为她甜美的气息即将被外人窥探,又为心中永不餍足的空虚。 还不够。 现在的茯芍还不够美丽,她需要更加专横、更加残忍、更加嗜血,只有这样,她绞缠自己的力度才会充满深沉的爱意。 他不会失控,可他乐于看见茯芍失控在他的毒液、血肉和权欲中。 茯芍的蛇信采集到了他波澜起伏的情绪,她蹭了蹭陌奚的蛇颈,安慰道,“姐姐,别怕了。” 她以为他还在为噩梦所惊扰,于是柔若无骨地贴着他,尽可能地覆盖他的身体。 “我缠着你呢。” 收紧蛇尾,她将陌奚缠得更紧。 陌奚胸中的戾气由此化作甜腻黏稠的蛇毒,麻痒地堆积在两边獠牙里。 太平淡了……体温在攀升,可他无甚波澜地想着,她根本不爱他,动作之间并无多少占有欲。 “嗯。”陌奚回应着茯芍的磨蹭,与她首尾交缠、不留空隙,说出来的话却含蓄客气,“谢谢你。” 在紧密的绞缠中,茯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一次和同类缠绵而眠,肚子里还有一颗饱胀的蛇丹,这感觉前所未有的舒适。 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陌奚低声问她,“明天要做什么呢?” 茯芍困倦地回了,“唔……晒太阳……”说完她又把自己往陌奚的身体里埋了埋,让自己每一寸蛇尾都沉溺在这美妙的安心感中。 肃杀的寒冬过去,这本来是茯芍最喜欢出门晒太阳的时候,但陌奚说他不喜欢光,茯芍便把防光结界开了,一连几日都没能享受日光浴。 她只打算睡到下午,申时出门,找个草坡晒晒自己一冬天的寒气。 踏实地睡了一觉后,等茯芍醒来,房间里已经没了陌奚的身影,只有充斥空中的气息表明他的确来过这里。 茯芍探了探蛇信,从气息中提取到,姐姐是在半个时辰前离开的。 陌奚的味道像某种冰镇的果酒,初尝时冰凉甜润,喝下之后才会被其中的烈酒所慑。 有时候闻多了,茯芍会陡然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修为在自己之上,有杀死她的能力。 这样诱人深入的陷阱,也很有蛇的魅力! 茯芍没有长辈,如果要找一个蛇界中的楷模,那她选择陌奚。 自己要修上多久,才能像姐姐一样危险又迷人呢……真有动力。 她一边畅想着自己的未来,一边换了衣服,穿一条露背的姜黄抹胸便游出了小楼,前往自己惯去的草坡之一。 下午春光正好,经过半天晒烤,草坡和空气都被烘得暖洋洋的。 茯芍平趴下来,蛇尾铺开,压在春天的嫩草上,下巴搁在一块温暖的岩石顶部,双手贴在身侧,眯着眼,放松接受春日的洗涤。 春天,真是个好季节——虽然她更喜欢秋天。 春天的猎物太过瘦弱,秋天要肥上一圈;何况秋天的发青也没有那么激烈。 这么说来,还有一个月她就要到发青期了。 随着修为的增长,发青期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弱,可每每到了这个时节,茯芍总还是躁动不安,像是突然被火焰燎了一下。 姐姐说她会帮她的,也不知是怎样的帮助。 姐姐是一条有远大志向的雌蛇,从不屈服于兽.性,想来在克服发青期这方面很有经验。 茯芍趴在草地里一动不动着,一只不长眼的蚂蚱没有注意到她,从她面前跳过。 巨大的蛇口骤然张开,将它吞入口中,接着又变回了人首。 咔嚓咔嚓,香香脆脆。 即便有发青期,但和冬天相比,春天也还是实在是太美好了,小零嘴都多了起来。 把虫子吞下肚后,茯芍才惊觉—— 姐姐的蛇丹还在她肚子里! 她艰难地从和煦的阳光浴下起身,扭动着爬起来,要去找陌奚。 刚一起身,身后便传来蛇腹碾过草丛的声响。 茯芍回头,看见陌奚从远处游来,立在她尾旁,若有所思地凝视她。 “姐姐,你怎么出来了?”茯芍看了看天色,天上日光还浓,陌奚说过,他讨厌太阳。 “我听见你起了,便来找你奉还蛇丹。” 茯芍连忙张嘴把陌奚的蛇丹吐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在陌奚面前实在是有些太过放松,连吞了别人蛇丹这样的大事都能忘了,还优哉游哉地出来晒太阳。 姐姐听见她出门的声音时,不会以为她要携丹逃跑吧——虽说自己的蛇丹也在姐姐肚子里,但姐姐的蛇丹比她多了整整一千年的修为,这样的交换是姐姐吃亏。 茯芍有些欲哭无泪,她真不是故意拖延的。 “怎么这副表情,”看见她苦巴巴的脸色,陌奚忍不住笑了,故意曲解了茯芍的意思,“是不想还我么?” “不、不是!” “好吧,那晚点再还。” 两句话同时响起,茯芍听了,惊讶地看着陌奚。 陌奚弯着垂眸,抬手捋了捋茯芍的发。 “我知道的,芍儿没有坏心眼。” 茯芍这下真的想哭了,“姐姐,你真好。” 她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蛇丹对蛇来说有多么重要,和心脏命脉无异。 她卷了陌奚的心脏跑出来,他竟一点儿也不怪她,设身处地地想,茯芍自己是做不到的,她一发现陌奚背着自己悄悄行动了,立刻就杀气腾腾地追了过去。 陌奚牵起她的一缕长发,温和的眸光自她上身掠过,“还是更喜欢人身?” 茯芍点了点头,又摇头。 “人类的上半身很方便,但下半身很奇怪。”她说着,抬起自己的两只手,手上五指蜷起又伸直。 “看,”她向陌奚展示自己柔软律动的十指,“好像十条小白蛇一样。” 陌奚认同,“人类的手确实很方便。” “还很可爱。”茯芍补充。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陌奚站在了自己身后,两只手都在玩弄她的头发,拉过来、扯过去。 她不知道陌奚在干什么,但姐姐这样好,干什么都可以,她懒洋洋地不加制止,只继续往下说自己的事情。 “我刚化形的时候就觉得它们很可爱,”茯芍伸展着双手,“每个指头上点两个墨点就更像小蛇了。” 陌奚触在茯芍发上的指尖轻颤了一下,带着一点笑。 他嗯了一声,附和道,“确实很像。” 笑着,他心底又涌起一声叹息。 他的芍儿,真是寂寞太久了,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取悦自己…… 茯芍不知觉地道,“但是人腿就没什么用了,脚掌很僵硬,不像猴子和鸟那样可以抓树,而且总是打架磕绊,我不喜欢。” 蛇都不习惯人腿,他们和其他飞禽走兽不同,生来没有双脚,不习惯这种割裂感。 其次,对于没有外耳的蛇来说,紧贴地面的蛇腹才是它们的耳朵。 敏感的蛇腹能够感知最为细小的震动,变成人脚,意味着它们会被剥夺九成以上的听觉,这让蛇很没有安全感。 尽管茯芍和普通的蛇不同,有一对耳鳍,但耳鳍收集到的震动远不到蛇腹的千分之一。 茯芍说完,头上微沉。 她猛地扭头,觉得有什么异物侵占了她的脑袋,刚一转头,便听见了泠泠轻响,微不可察,像是流苏下的玉石碰撞。 陌奚抬手,两面水镜浮空而起,一前一后悬在了茯芍上身。 他自后搭着她的双肩,俯下身来,盯着前方水镜里茯芍的身影。 “好看么?” 两镜相照,茯芍看见了自己脑后的头发。 常年披散的长发被挽起一半,层叠编绕着,由一支发钗固定。 那是一支点翠钗,鲜艳的蓝绿色撞入茯芍眼中,底部坠着一排水滴状的孔雀石。 她睁大了眼睛,反手去摸这支发钗。 茯芍房中玉器琳琅,可她从未见过点翠。 韶山没有翠鸟,即便有,她一个人也做不了这复杂的工艺。 “喜欢,好鲜艳,好好看!”她唇畔绽出笑容,蛇怎能不喜欢鲜艳呢。 她来回摆头欣赏镜子里的自己,那发钗左右对称,戴着之后仿佛她也成了一条毒蛇似的,有了一双警告别人的假眼。 陌奚弯眸,翠绿的眸色和那发钗上的绿同出一脉。 他拂过发钗底下坠着的那排孔雀石,撩出一阵玉响,喟叹似地开口,“芍儿,很美。” 茯芍喜滋滋地盯着水镜里的钗子,一边想也不想地回复道,“姐姐美,姐姐是我见过最美的蛇了。” 真好看呀。 14 第十四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茯芍在太阳底下睡了过去,等她醒来,天已黑透。 她惊了一下,自己错过了黄昏时的入定。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的寿命很长,已经经历了一百多万个黄昏,未来还有两三百万个黄昏等着她,不差这一个。 “醒了。”身侧传来妩媚的嗓音,茯芍刚要扭头,就被一只微凉的手触到了下巴。 那只手轻轻示意她转头,紧接着,冷酒的味道笼罩了她。 在彻底清醒之前,她触上了柔软的唇瓣,一颗荔枝大小的丹珠渡进了她的口里。 是她的蛇丹。 茯芍咕咚一下,把蛇丹吞回了丹田。 她想起来睡前发生的一切,在陌奚撤开之前,偏头迎合了他,把他寄存在自己体内的墨蛇丹也还了回去。 夜风徐徐,他们抵首换回了内丹。 没有人告诉茯芍,这是一个多么亲昵的交互,至少绝不会发生在才认识几天的蛇类身上。 墨绿的蛇丹从她口中离开,茯芍一下子有些空虚。 陌奚妖丹里的妖气比她充沛浓郁了太多,她像是刚适应了一把绝世法器,享受了它的便利后,又不得不把它还回去。 哪哪都有点舍不得。 可自己的内丹刚一归位,茯芍便察出了不对劲。 丹里的妖气,涨了一大截! 她错愕地抬眸看向陌奚,陌奚笑吟吟地回望着她。 “方才日月相交,我闲来无事,便帮你吸收了点灵气。” 茯芍愣怔着,只是吸收了一个黄昏,就凭空多出十年的修为? 她震惊又狐疑地看着陌奚,她只是不清楚外界的事情,又不是傻子。 在她谴责的目光下,陌奚低低笑了出声,他的笑像是某种乐器被拨动了弦丝,琤琤如玉。 “好吧,”他笑着承认了,抬手将茯芍的碎发别去耳后,“我是动了点小心思。” 他对茯芍说:“芍儿,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我还有事要办。” 听出了他的离别之意,茯芍的蛇瞳立刻竖了起来,顾不上妖丹的话题,她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可、你……” 她急得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只道,“是要去找你的同伴么。” 她的声音很轻,溃散在风里,话中那股酸涩连她自己都听不过去。 原来他和她绞缠同眠、交换内丹、赠送发钗,都是在讨好她,以便能够离开这里…… 他从来不喜欢韶山,也不喜欢自己。 为什么偏偏是一条修为那么高的蛇呢,如果陌奚只有一两千年的修为,她就不必这么为难,可以随心所欲将他留在身边。 那温暖的琥珀瞳里流露出丝丝怨毒,陌奚心尖一跳,唇畔缓缓地浮现了笑意。 他欣赏够了这份恨,接着才悠悠摇头,“我早已没了亲族,不会背弃你。” 这一句话,前后两段都戳中了茯芍的心坎。 她立即卑鄙地窃喜起来,姐姐也是孤身一蛇,他们是一样的,他不会离开她了。 “我想带你一起走,”陌奚说,“所以,只能尽快提高你的修为。” 茯芍一愣,她还在思考如何才能控制住陌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重复:“怎么、怎么提高?” “这样……”秾丽的雌蛇俯身,再度贴上了她的额,他微微张口,一缕碧色的妖气渡到了她口里。 茯芍吸了这股妖气,修为又往上涨了一两年。 这突飞猛进的感觉并不让她惊喜,反而有些畏惧。 “这样对姐姐有害么?”她问。 陌奚微笑着,过了会儿,见她还执着地盯着自己,遂轻轻摇头,“没有关系。” 这回答便是默认了茯芍的担心。 此消彼长,修行不易,当然不会有什么凭空白来的便宜。 茯芍得到多少,陌奚就失去多少,如此而已。 “不行!”茯芍马上拒绝,“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姐姐,你要好好修炼,保护自己!” 陌奚嗯了一声,他似乎总是先肯定茯芍,然后再慢条斯理地接话,“可若能带你出去,不就有个照应了么?” 在茯芍惊讶的目光下,他偏了偏头,“莫非芍儿出去后,要与我分离?” “不……”这一次茯芍竟没有一口应下,颇为谨慎地回答,“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先跟着姐姐的。” 她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也未必就一辈子和陌奚待在一起。 蛇的一生太长了,她做不了担保。 那双剔透如宝石般的翠瞳立刻涌现出失落,但很快便平静下来,“我明白,但芍儿绝不会忘恩负义。” 这神色和语气让茯芍揪心。 她盘算着有朝一日离开他,他却对她毫无怀疑。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陌奚解释说:“用二三百年的修为换你,是我占了便宜。” 他说得很认真,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似的。 四周的气息又甜腻了起来,茯芍晕乎乎地想,这话也没说错,她有两千八百年修为呢,姐姐是在用两百年的修为,换她这三千年。 确实很划算。 “好吧,”她答应了,“那就算是姐姐借我的,出去后我一定还。” 她想要出韶山,姐姐想要同伴,她们正好相互利用一番。 这一定就是抱团。 见她答应,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堪比水中皓月,美得晃眼潋滟。 陌奚的言行笑容都和这张脸不太相符,尤其是他浅浅微笑时,像是一朵火红妖娆的月季,却投出一抹兰花的剪影。 但姐姐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看的,茯芍便没有多嘴。 反正她已经见过了姐姐的本体,人皮这种东西,个蛇有个蛇的偏好,姐姐自己喜欢就行。 “今天要狩猎么?”在她回想着陌奚的本体模样时,陌奚已自然而然地扣住了茯芍的手。 茯芍点点头,他便往前游去,“那么,一起。” 茯芍下意识被他带着走,几尺之后,才迟疑道,“姐姐,我会不会很烦啊?” 陌奚迷茫地回望她,像是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茯芍不好意思地低头,“我听说外面的雌蛇都很独立,不喜欢被黏得太紧。” “是这样没错。” 茯芍的心顿时收紧了,又听见那声音温柔忧愁地说,“可我现在不想独自待着,我需要慰藉。” 茯芍眼睛亮了起来。 她立刻快活地贴着姐姐前行,信誓旦旦道,“姐姐放心,出去之前我可以寸步不离你。”她还记得上一次和姐姐共同狩猎有多顺利,以至于后来她单独狩猎时,都有点寡淡无趣。 陌奚眼中的忧郁顿时散了,他浅浅微笑,扣紧了茯芍的手指,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短短一天,那“不粘守则”彻底报废。 也不知老蛇是何心情。 两人往深林里游去,既是共同狩猎,自然要找个大家伙才有趣。 大型猎物不好找,都知道要避着山里这条雌蛇的气息。 茯芍来回探出蛇信,倏尔,她蛇尾一顿,停在了原地。 陌奚回头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猎物,于是跟着停下。 顺着茯芍的目光看去,这一眼,让他哑然失笑,又忍不住叹息。 远处,在枝叶堆积处,有三条蛇影。 一条雌蛇倨傲地伏在一旁,另一边,两条雄蛇相互缠绕着,不断试图压到对方头上,可很快又被对方压下去。 它们激烈扭动着,与其说是搏斗,不如说是斗舞,身体舞动着,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雌蛇。 这是一场热烈持久的求偶舞。 茯芍复杂地看了会儿,半晌,老气横秋地一叹,“唉……” 15 第十五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雄蛇的求偶舞一般持续两个时辰以上,直到其他雄蛇精疲力竭离开,剩下的那条便能得到雌蛇的青睐。 茯芍不打算看上两个时辰,她刚准备离开,月光下的一雌二雄突然抬头,朝她游来。 陌奚瞥见,茯芍离开的动作也就此止住。雌蛇爬上了茯芍身旁的树干,半个身子自枝上悬空探出,往茯芍伸去。 茯芍熟稔地抬手,让雌蛇悬空的前身接触到自己的指尖。 那雌蛇立刻顺着她的手臂缠了上来。 另外两条雄蛇亦跟在茯芍蛇尾旁打转,不断吐信,吸取她的气息。 茯芍点了点胳膊上的雌蛇,雌蛇飞快吐出蛇信,碰了下她的指尖,像是在回应她的爱抚。 陌奚看着这一幕,问:“你的小仆?” 茯芍疑惑地发出一声鼻音,“算吗?它们还没有开灵智,做不了仆人的活儿。” “那么……”陌奚伸手,他的指尖刚探向茯芍臂上的雌蛇,雌蛇便猛地后退,冲他张大嘴巴,发出哈声,然后立即逃窜,躲入林深处。 它离开后,陌奚才补完之前的话,“芍儿是很受蛇的喜欢了。” 他并不为雌蛇的区别对待而懊恼,反而笑了起来,像是觉得很有趣儿。 茯芍并不奇怪雌蛇会突然逃跑,有时候陌奚身上不自觉泄露的气息,连她都觉得有压力,何况是这些小蛇了。 她目光追着雌蛇而去。 “我是韶山唯一的妖,算是这里的领主。”她对陌奚解释,“领主不就是会受到爱戴的吗。”这里的蛇喜欢她,再正常不过了。 陌奚点点头,“有理。” 他没有告诉茯芍,比起爱戴,领主受到的更多该是敬畏。 妖也好,人类也罢,普通的子民在见到王的那一刻,首先有的都是压抑不住的畏惧。 他的目光凉凉瞥向还趴在茯芍蛇尾上的两条雄蛇。 两条雄蛇本还在快乐吐信,陌奚瞥来的瞬间,它们倏地绷紧全身,如雌蛇一般仓皇逃窜。 陌奚淡漠地收回眸光。 这才是见到领主该有的态度。 他确定了,茯芍真的对自己的特殊之处不知情。 连他都不由自主地为她吸引,遑论这些没有开智的畜生。 陌奚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 上一世,在茯芍明确表示不想和他走后,陌奚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他不是工蜂,不会愚蠢到为一点特殊的气味就晕头转向、迷失自己。 他是会偶尔想念,可时间一久,什么香都会散在风里。 直到听说沈枋庭和师妹订婚的消息,陌奚脑中出现的第一抹印记不是那股香味,而是他睁开眼,昏暗冷寂的石洞中,那双盯着他的明眸。 琥珀一样的暖热,饱含着收受天赐的惊喜。 生命中的第一个同类——他在茯芍眼中,和上天的恩赐无异。 那样的喜欢、那样的珍惜,仅仅是因为他的存在。 如今,那双眼中的欣喜要对向他人了…… 一开始,只是不甘心。 “姐姐、姐姐!”茯芍突然晃了晃陌奚的袖子,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求偶的戏码结束后,月光拂照的空地被让了出来。 茯芍扭动着黄玉蛇身前行,她沐在月光下,冲他莞尔,“我有好玩的小东西给你看。” 她伸出一双比月光更柔的手,在身前并拢。 如同掬水一般,她在林中掬起了一抔月。 苍凉的月光在她手中汇聚,渐渐凝成实形。 她爱抚着那团柔软的光,纤纤十指灵巧地动着,或揉或挽,顷刻间,一朵殊丽的千丝菊出现在了她手中。 缕缕花丝相簇,外周向下垂落,雅致而娴静。 月光铸花,最终的质地似白玉,又似水晶,冰白剔透,泛着丝丝凉意。 她双手递给陌奚,甜而腼腆地笑,“像是姐姐一样。” 这是她给点翠发钗的回礼。 陌奚一怔,将那月菊接过,花杆是长簪,可以插瓶,也可以束发。 他虚掩着唇,微微别过眼去,不敢正视蛇姬坦荡又明媚的眼,唯有双颊违背他意志地浮出了红晕。 重来一世,有什么变了。 陌奚见过很多眼神,有畏惧、敬畏,也有贪婪和痴迷,可天下万物,再没有谁看他的眼神像茯芍那样满怀纯粹的欢喜,像是饱满的橘瓣,轻轻一刺就会流出甘甜的汁液。 褪去了上一世古怪的人皮后,茯芍的一举一动都更合了陌奚的心意。 从前的茯芍只是个有着香甜气味的女人;如今的她,是真正的雌蛇。 陌奚再无法把她当做香炉看待。 她是条绝色倾城的雌蛇,言行举止皆是蛇的模样,一嗔一笑都吸引着身为雄蛇的他,他不得不认他们同类的地位。 不是香炉、不是宠物,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共度余生的伴侣。 “这都是雄蛇的把戏,”躲避着茯芍的目光,他的眼睫不堪负重般地轻颤,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芍儿,你不该做这些……” “嗯?”茯芍不明所以,黏黏糊糊地贴了过来,“我喜欢姐姐,所以在努力讨好你。” 在这甜软的话语间,她的蛇尾不松不紧地缠住陌奚的腰,紧接了一句,“姐姐,喜欢我吧,好不好?不是报恩,是喜欢,要喜欢我才行。” 这直白的表白让陌奚又一次无法自处。 上一世的茯芍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她被人训诫过,不许口无遮拦、浪荡不羁。 陌奚回眸看向茯芍,称得上是烟视媚行,手指抚过月色的菊丝,幽幽道,“芍儿,雌蛇不该这样伏小做低。” “那是对待雄性,姐姐又不是。” “若我是雄性,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待我么。” 茯芍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把束在陌奚腰上的蛇尾收得更紧,将他的衣服勒出细细密密的褶皱来。 “那我们早就是配偶啦!”她得出了结论。 “就算我是雄性,也不是遇见雌蛇就愿意的。”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姐姐是有志向的蛇,”茯芍浑不在意,“但我会强迫你。” 陌奚呼吸一滞。 他狭长的眼角微挑,眼尾浮出薄红。 他再度清晰地意识到,抱着他的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雌蛇,霸道自私,而不是不人不妖的异类。 “你还没有去过外面,出去后,会看上别的雄蛇也不一定。”他轻轻慢慢地开口,诱使她说出更加好听的话语。 茯芍却有点奇怪,“那有什么关系,啊……姐姐放心!” 她悟到了什么,抱了抱陌奚,“你这么好,要真的是雄蛇,那就算以后我有了其他雄性也会经常去看你、把第一交.尾权给你。” 她表达了自己对姐姐的无上喜爱,话音落下,却突然感觉四周的风凉了些许,陌奚身上甜腻的香气也尽数收了回去。 的确是雌蛇该说的话,但不是他想听的那一类。 “嗯。”良久,陌奚漫不经心地颔首,指尖掐在了脆弱的菊丝上,淡淡地微笑,“那我,感激不尽。” 最后一刻,他松开指尖,以免真的碾碎了那瓣菊。 16 第十六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茯芍隐约觉得姐姐似乎心情不好,但她摸不到头绪,陌奚也很快收敛了情绪。 茯芍说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蛇不存在固定伴侣,尤其是雌性,择偶权掌握在雌蛇手里。 固然开智之后妖精们会将伴侣固定下来,但决定主次的不往往是雌雄,主要还是实力。 茯芍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在外界排行几何,但她说出的那番话充分表明了她的野心——她是不会依附强大的雄性、甘愿做一名姬妾的。 相反,她倒是很有兴趣去收集几名男伴。 她倒也不至于像雄性人类那样,要求对方必须属于自己,茯芍想的是十分自由的感情。 她可以和很多雄蛇交.尾,那些雄蛇也可以和别的雌蛇交.尾。 她在韶山见过,很多蛇类会举行集体交.尾,密密麻麻地缠成一大团,热热闹闹,令她羡慕。 以茯芍的实力来讲,这样的想法称得上恭谦开明。 但陌奚并不乐意。 和方才那两条斗舞的雄蛇一样,他是单独交.尾的种族,只有独占,没有共享,何况那是茯芍,是他已经碎过一次的美玉。 他略有些烦躁地吐信,不仅是因为茯芍那招揽其他雄蛇的豪言壮语,更也因为想到了前世的一些事情。 上一世的茯芍可不是这样的。 她在和沈枋庭订婚之后,连碰都不愿意碰他一下——像个女人一样,要给男人守身如玉。 如果茯芍本就是这样的性格,陌奚尚可以忍受; 但他没有想到,原来最开始的茯芍并不打算一心一意。 是什么改变了她,是浮清和琮泷门几十年的约束,还是……她自愿为了沈枋庭放弃其他雄性? 陌奚的心情愈发阴沉,眉宇之间几乎溢出郁气。 突然,他停了下来,微微低下了头。 茯芍刚奇怪他怎么不走,便也立刻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浓郁的腥臊味,是一头成年雄性黑熊! 茯芍的蛇瞳竖了起来,她迅速俯下身,隐到灌木后,对着陌奚摆了摆尾尖。 陌奚意会。 他和茯芍分开,悄然朝另一侧潜去。 夜晚时分,那墨绿色的鳞和山林融为一体,才一会儿的工夫,就连茯芍都看不出他游去哪里了。 片刻,东边有东西晃了晃。 茯芍迅速抬眸,她的静态视力不好,但动态视力绝佳,先捕捉到了晃动,然后才看清了晃动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陌奚的蛇尾尖尖,他示意她,自己藏在那里。 确定了陌奚的方向,茯芍自西边侧翼包抄而去。 她紧贴着大地,逼近了在树下弯腰翻找食物的黑熊。 粗.大的蛇躯拔地而起,黑熊受惊,暴怒地想要反击,却在看见身旁的蛇的体型后立刻失去斗志,仓皇转身,往反方向奔逃。 茯芍不紧不慢地追在它身后,没有刻意收敛气息,蛇腹碾过地上的枝叶,发出不大不小的窸窣声,这声音催命,逼着黑熊不停向前逃去。 当它朝北,茯芍便快游两步,自北边发出声响,把它赶去南边; 当它朝南,茯芍便自南方扫尾,发出草木折断的动静。 巨大的黑熊胡乱跑着,被茯芍全然操控着方向。 噗嗤——一声轻响,它踏入了陌奚所在的地界。 霎时间,可怖的黑影在月下林间窜起。 硕大的蛇躯似绊马绳一般埋伏地上,在黑熊到来的刹那猛地缠上它。失去平衡的熊即刻倒地,这一倒,使它彻底失去活命的机会。 暗色的蛇缠在它身上,紧随而来的茯芍看见这一幕兴奋极了。 她游过来,又停下,转身向了别处。 今晚猎到的第一个猎物,先给姐姐,她不着急。 茯芍很有礼貌地背过身去,不看陌奚。可陌奚却朝她游来,将那头熊推到了她身前。 “没有用毒,”他对茯芍说,“吃吧。” “姐姐呢?”茯芍这才看向他。 陌奚目光柔和,“有幼鼠和鸟蛋,还有香花,不是么。” 茯芍忍不住用头拱了拱他,“姐姐,你真好。” 她开始真的喜欢陌奚了,不是喜欢天赐的活物,而是喜欢陌奚,喜欢他本身。 她卷住那头黑熊,却发现它没有死透,全身上下的骨头也完好无损,没有断裂的痕迹。 它是被勒住了肺部,无法呼吸,昏厥过去的。 窒息的程度控制得很好,多一分则会死,少一分又会醒转,可见陌奚是这方面的熟手。 茯芍歪头,打量了一会儿,又看向陌奚。 陌奚面色平常,在她看过来时,微疑地回望了过去。 茯芍收回目光,心下迟疑。 在她年纪尚小、力量不足的时候,狩猎也靠“窒息”,如今为图省事都是直接绞断骨头。 姐姐的蛇体不亚于她,莫非这也是外界的流行? 多麻烦呢,猎物会拼命挣扎,所费时间也更长。 茯芍一边奇怪姐姐喜欢用这么费事的方法,一边卸掉了自己颌骨,将熊吞了进去。整头咽下后她甩了甩头,再把颌骨装回去。 茯芍还想给陌奚猎点什么,陌奚却打算回去了。 他们在房门前分开,老蛇看见他们一起回来的,皱了皱眉,也没再说什么。 茯芍有点心虚,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在房里修炼,直到老蛇离开,天色也逐渐发亮。 爷爷一走,茯芍的心情又活泛了起来。 她频频看向自己的房门。 他们昨天约好,以后要一起睡的,这个时候陌奚该来找她睡觉了。 她等了又等,久久没有等到陌奚敲门。 为什么……茯芍不懂,他们昨天那么亲密,一起睡觉、一起狩猎,为什么今天陌奚不来找她了? 她又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了?难道姐姐昨天只是客气客气,并不是真想让她吃熊? 茯芍在房里皱眉沉思,和外面的妖相处实在太难了。 他冲她笑,却会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外出; 他说喜欢她,却不想时时刻刻和她缠在一起。 茯芍讨厌这样的若即若离、飘忽不定,换做是她,她喜欢的东西一定会牢牢缠在尾巴里。 是了,她喜欢陌奚,他不来找她,那她就去找他。 何况陌奚亲口说过,他需要她。 姐姐需要她——她要过去。 什么也阻挡不了茯芍,哪怕知道明天晚上会被爷爷发现、臭骂一顿,她也要过去! 茯芍叩响了隔壁的房门。 雕花的木门打开,甜腻的冷香扑面而来,茯芍倏地一顿。 香气被她的蛇信送到犁鼻器下。 蜜液般的甜腻之后,是一缕沉闷的冷,它像是冰面之下的暗流,隔着平坦的冰面,无法看清。 无端的,那头窒息得刚刚好的黑熊出现在了茯芍脑海。 冥冥之中,蛇的本能告诉她,里面的是危险,她该立即离去,那不是现在的她可以摆平的东西。 可下一刻,茯芍瞥见了一抹灿烂的金黄。 她给陌奚摘来的苦荬菜被插.进了一只纤细的琉璃瓶里,过去数日依旧精神奕奕、花瓣嫩滑,成了这间房里最亮的色块。 那点毛骨悚然的危机感立刻被感动、欣喜所覆盖。 房门只开了一半,门内的雌蛇冲她柔柔一笑,双眸似哭还喜,冰雪消融般脆弱美丽。 冰凉修长的手指搭住了茯芍的手腕,这只手是茯芍喜欢的模样,根骨匀称,不含一丝瑕色。 “芍儿,”美人如释重负地低叹,“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手松松地将她往门内引,没有使力,茯芍却被迷迷糊糊地牵了进去。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门内是更浓郁的甜腻,四面八方的气息如流沙一般淹没了她,使她深陷在这香里。 那张昳丽的脸上又露出了昨天那样的孤寂,茯芍顿时心疼不已,完全忘了来之前的不满意。 “我当然会来!姐姐已经想睡了吗,那我以后再早点过来你这里。” 陌奚揽着她的腰肢走向了岫玉石榻,“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隔着紧闭的房门,陌奚的余光瞥向老蛇所在的房间。 中途那一点小小的偏差,很快就被彻底修正。 接下来,还是会按照他的步调顺利进行。 17 第十七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陌奚就这样住了下来,茯芍对他的喜爱没有因为新鲜感退去而减少,反而日复一日加剧。 他很难不让茯芍喜欢。 他们白日交缠而眠,夜里戏水、狩猎,黄昏黎明共同修炼。 陌奚时常和茯芍交换妖丹,他不仅自己练茯芍的妖丹,还让茯芍吸收他蛇丹里的妖气。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茯芍便从陌奚那里获取了近百年的修为。 这样的慷慨,愈发让茯芍动容。她甚至原谅了那一次的不告而别。 随着吸收陌奚的妖气、吞噬他妖丹次数增加,茯芍越来越亲近陌奚,总觉得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不管她磨蹭得再用力、绞缠得再紧密,都有些空虚,这空虚促使她将陌奚粘得更紧。 这天黄昏,她与陌奚在湖里游完水后天色尚早,便在岸边休息。 如今天黑得越来越晚,温度也越来越高,茯芍待在外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晒了一天的暖草地上,两条颜色迥异的巨蛇缠绕在一起,长尾松松交织着。 茯芍抱着自己的一截尾巴,正用尖锥指甲剃里面的泥沙。 她的鳞片并不平滑,像是一块块鹅卵石那样有一定厚度,鳞和鳞之间的缝隙里总会被一些沙子小石卡住。 这些残渣固然可以用清洁咒去除,但她更愿意亲手剥掉——在无聊的韶山里生活,茯芍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些打发时间的事情做。 清理鳞片是一项很好的游戏,她身上有几千块鳞片,从头清理一遍,便能虚度掉半天光阴。 趁着阳光和煦,茯芍坐在地上,低着头,一边清理自己一边晒掉身上的寒气。 有一根细枝卡死在了两鳞之间,茯芍拨了拨,没有出来,她稍用力一扯,细枝自中间断开,更深入了鳞里。 茯芍不由得皱起了眉,断枝太小,颜色也不鲜明,她看不清,眼睛几乎和尾巴贴在一起,整张脸都凝重了起来,严肃得不行。 正当她使劲抠刮细枝时,一双修长的手接替了她,将她那截蛇尾抱了过去。 “我来吧。”陌奚说。 一千多年的差距非同小可,他的静态视力比茯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很容易捻住断头,将细枝抽了出来。 茯芍本不想麻烦他,但不知道陌奚的手指和她有什么不同,拂过鳞片时带着清清凉凉的感触。她的尾巴搁在他怀里,像是落入了一抔柔软凉爽的花窝,又柔又香。 茯芍眯着眼,发出模糊的喉声,不舍得从陌奚手里挪开了。 她投桃报李,将陌奚的尾巴撸来,想帮他清理鳞片。 陌奚没有拒绝,由她动作。 那条墨色的长尾在阳光下透出一抹玉绿,茯芍翻来覆去找了好半天都没有看见一颗沙子。 “姐姐,你的鳞片真好。”她惊奇地理着陌奚的尾巴,“为什么你的鳞片那么贴合?” 陌奚的鳞平滑如刀片,一片片紧收在皮肉上,只有弯曲时才会产生空隙。 可即便有了空隙,因鳞片轻薄平滑,也不会残留什么,他在水里稍游两圈,舒展鳞片,里面的脏东西便全都出来了。 陌奚一边整理茯芍的蛇尾,一边回答了她的话,“因水草丰茂处虫蚁也多。” 他生长的环境如此,潮湿温热,毒虫遍地,需要更密不透风的保护。 茯芍觉得很神奇,把他的蛇尾横在身上,撸过来又撸过去。 她想要掰开鳞片看看,手指刚掰开一张鳞,下一刻便被锋利的鳞边割开了指腹。 嗅到血腥气,陌奚当即抬眸,看见茯芍滴着血的手。 茯芍还在惊奇他们的结构不同,并不在乎那点伤口。 陌奚蹙眉,将她的手指拉来。蛇信舔过,又浅浅地含入口中。 茯芍讪讪地看着他处理自己的伤,本以为陌奚会温柔地训斥两句,可陌奚什么也没说。 他眼睑微瞌,将混合她血的唾液吞咽入腹,唇畔竟浮出了些许弧度。 像是在享受她的血似的。 伤口很快愈合,蛇信又一次快速划过茯芍的指腹,留恋一般,接着才放她走。 “小心些。”陌奚望着她,温声提醒。 墨绿的蛇身自茯芍腹部涌动而过,像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蛊惑。 他提醒她小心,可他的眼神、他的动作却意犹未尽,像是希望她再受伤一回似的。 偶尔的偶尔,在和陌奚相处的过程中,茯芍会像现在这样后背发凉,生出后知后觉的寒意。 宛若被高一级的捕食者锁定,以至于身体出现片刻僵硬。 茯芍将其归结于——大姐姐的成熟魅力! 这种漫不经心之中透出的致命,正是蛇的魅力。 她也要成为这种很危险的蛇! 不论陌奚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清理完毕,茯芍都没有再受伤过一回。 他松开干净了的蛇尾。 黄玉尾巴从他腹前游走,一寸寸地离开他的身体。 陌奚眯眸,身侧的手指蜷紧又松开。 今天的茯芍有点三心二意。 阴阳交割的时候,她照旧和陌奚交换了蛇丹,陌奚在一旁静心吸收灵气,她入定了两刻钟,就被旁边路过的草虫吸引了注意。 她把虫子抓来吃掉,又觉得身后树上的鸟很烦人,跑去打了下来。 侈丽的玉尾在草地上一会儿蜿蜒,一会儿扭曲。 茯芍滚来滚去,总是定不下心。 她的异样被陌奚所察觉。 他结束了一个段落的吸收,刚要开口询问,接触到了空气的蛇信便敏锐地捕捉到一股芬芳的馥郁。 和平时温凉的香气不同,今天晚上,茯芍身上的香味多了一层暖,就像是这片被阳光拂照了一个月的山谷,谷中水流、草木和繁星点点的小花共同交织出了美妙的春气。 温暖、波动,又黏腻。 陌奚呼吸一禀,看着远处扭曲晃动的蛇尾,手指抵着唇畔,微微别过了头去。 仲春融融,茯芍的发青期到了。 更糟糕的是,雌蛇的发青会触发雄性的被动发青。 仅仅片刻的光景,四周的香气又浓郁了一些。 他的雌身、雌性气息只是幻象,只能欺骗修为比他低的人和妖,幻象之下还是那条雄蛇,是陌奚自己。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陌奚喉结难耐地滚动着。 那甘美的味道如有实质,化作丝丝香线缠绕上此间唯一的一条雄妖,勾着他前行,循香而觅。 他的血液因香而逐渐升温、直至沸腾。 茯芍心烦意乱,霍霍完了其他小动物,就想霍霍唯一的同类。 她有点不好意思打扰陌奚修炼,何况人家练的还是她的内丹,直到她发现陌奚已睁开眼、结束了入定,便立刻跑来,想让陌奚传授一下独自捱过发青期的经验。 他说过,他会帮助她的。 茯芍游近,还未开口,便猛然触到一片甜腻的酒香。 “姐姐?”她迷茫地望着陌奚,“你也发青了吗?” 她有些犯愁,怎么四千年修为也还要发青?那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陌奚下意识上前,他的本能让他靠近茯芍,她是那样芬芳四溢,融合了天地间最蓬勃的生机。 没在草间的蛇尾玉润紧致,每一处弯曲都优美妩媚。 她说话时的呵气、瞳孔折出的光亮都成了蛇类无法抵挡的香饵,迫使蛇疯狂朝她靠近。 几寸之后,陌奚停了下来,并向后退去。 他瞌了瞌眼睑,于身周布下结界,隔绝外界的气息。 但先前沾到的残香却不肯就此放过陌奚。 温热暧昧的芳香化作漴漴流水,顺着他的上颚流入喉管里,一路滋润过血肉经脉。 看不见的丝线飘飘忽忽地触碰雄蛇最隐秘的深处,天真烂漫又热情洋溢地递出邀请。 年轻、鲜活的味道不断刺激着陌奚,催促他立刻占有眼前心心念念的雌性。 满足她——她是那样的美丽,而他是这里唯一的雄妖,只有他可以满足她的身体。 七寸隐隐发烫,里面的蛇心以不同寻常的频率躁动着,眼角的毒液腺酸胀发痒,时刻都能泌出甜美惑人的毒液,用来让他心爱的雌性堕落沉沦、离不开自己。 星光下,那双琥珀色的圆眼信任地望着他,没有半点防备。 陌奚闭上眼,隔绝自己的视线,可黑暗之中又浮出一声声梦幻的回忆。 她说,「我喜欢姐姐,在努力讨好你」 这一声后,又接诱惑的勾引,「姐姐,喜欢我吧,好不好?」 陌奚喉结微动,他很清楚这些不过是气味的影响。 他会占有她,但必是出自本意,而非发青期的威逼。 意识仿佛抽离,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方的蛇姬。 他冷眼看着茯芍微红的脸颊和难耐扭动的蛇尾。 他不是无知的爬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操纵篡改他的意志。 肉.体、气味,这些最低级的□□,早在他开智的那一刻就已彻底摆脱。 意识渐渐归于平静,但血肉则癫狂起来。 先前那些美好的躁动一下子变得尖利扭曲,万鬼恶嚎一般在陌奚体内凄啸。 他的身体发出了激烈的抗议,暴怒地驳斥陌奚后退之举。 这反应越强烈、越痛苦,陌奚就越有兴味。 四千多年来,他打败过无数顶级大妖,杀死过数不清的仙尊道祖,可没有哪一个对手,比他自己更有趣。 没有一个生灵可以彻底违背自己的本能,亿万年以来,本能主宰着一切,控制着所有。 比起虐杀有形的弱敌,陌奚更乐意驯服万古而来的强大本能。 成妖后,他没有输过这场博弈,但今天,体内的本能前所未有的强悍,需要他耗费全部心神。 这一世的茯芍,实在是明艳不可方物。 陌奚调整的时间有些太长了,至少眼前陷入发青期的蛇姬等不及了。 她一把抱住陌奚的胳膊,柔韧温凉的躯体紧密地贴上了他。 “姐姐、姐姐,”带着撒娇意味的声音响起,她仰头催促,“你说过要帮我的……” 这声音像是一根轻柔的羽毛,但当它落在极致的平衡点的另一侧时,这场千钧一发的对峙立刻朝一侧重重坠落。 陌奚倏尔睁眸,蛇瞳竖成一线,泄出两分阴鸷的狠戾。 发青期的雄蛇,绝不可轻易靠近。 出现在陌奚视线里的是全然信赖的娇颜、白皙纤细的蛇颈,以及那在黑暗中也鲜艳夺目的点翠发钗。 醒目的蓝绿色像是一幅烙印,高调地彰显着佩戴者和他之间的关系。 蛇信违背主人意志,探了出去。 霎时间,全线溃堤。 陌奚差一点要扭断茯芍的脖子,消除这个令他失控的存在。 可愤怒也是失控,这份杀意也是失控。 这两者比情.欲要容易控制得多,陌奚很快将其平息。 茯芍不懂陌奚在想什么,她本能地伸吐蛇信,在空气中寻找能够舒缓自己的信息。 她探了出去,没有再嗅到喜欢的酒香。 茯芍有些不满,将自己和陌奚贴得更近,但再怎么亲近也闻不到他的气息。 发青期下的心绪有些混乱烦躁,她没道理地开始发脾气,想让陌奚满足她——虽然她也不知道陌奚能满足她些什么,可她现在不是很讲道理。 好在她到底不是凡蛇,有足够的理智。 茯芍的情绪一波一波的,高峰之后,回落下来,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姐姐只是雌性,又能帮她什么呢。 她松开了陌奚,打算用老办法——找棵大树安抚自己。 转身之际,茯芍被一股力道拽住。 逆着月光,妖冶的墨蛇低头,贴着她的额间,冰凉的指腹碾过她的嘴唇。 “还想要毒液么。”他轻轻开口,咫尺之间的距离,他说话带出的甜腻香气立刻涌入了茯芍的犁鼻器。 他的声音还是温柔的,气息却有些微妙的异样。 茯芍愣了一下,随后惊喜地点头,这真是个意外之喜! 那双剔透翠绿的蛇瞳,如绿湖一般,荡开层层笑的涟漪。 茯芍呼吸一滞,她直觉那湖底盘踞着什么,十分危险,却也足够美丽。 按在茯芍下唇上的指腹用了点力,他说:“芍儿,你得用点什么和我交换才行。” 茯芍呆呆地问:“什么?” 她溺进了那双翠绿的眼眸里,思绪涣散,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能茫然地重复陌奚的话语。 不等她反应过来陌奚说了什么,左手被扯向了高处,腕骨和陌奚的耳尖齐平。 麻痒感刺了一下她,冷月下,墨发披散的蛇妖低头,长长的獠牙刺入了她的小臂。 金色黏稠的毒液和茯芍的血一起蜿蜒流下,金和红最终汇聚混合,在莹白的小臂上形成了诡异而奇特的色彩。 滴答—— 自始至终,那妖冶的蛇瞳没有挪开寸许,即便吸血,也直勾勾地盯着茯芍的眼睛。 无有半点笑意,阴暗、黏腻,像是刚从黑暗地.穴里钻出的蛇一样,带着阴冷的潮气,以及狩猎前夕的淡淡杀意。 18 第十八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茯芍没有想到,所谓的“渡过发青期”的方法,原来是陌奚的蛇毒。 他第一次把毒液注入了自己身体。 尖利的獠牙刺破皮肤,她的血液流出,陌奚的蛇毒涌入。 像是一次交换,顷刻之间,她体内的躁动便消失了,随着流出的血液一起排出了体外。 可与之而来的是一股更加难耐的痒意。 她仰着头,脖颈拉伸到至极,几乎要生生向后折断。 这个姿势下,茯芍只能看见满天繁星,和一轮被乌云遮蔽了的月。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一粒粒星光变成了暧昧的光晕,又或许是她有些头晕。 那种眩晕来自极致的快乐,麻痒感爬满全身,她死死缠绕着陌奚,像是缠住了一头庞大的猎物,必须使出全部力气才能将其绞断骨碎。 幸而陌奚没有死在她的绞杀之下。 茯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全靠着陌奚支撑才没有软倒在地。 她只模模糊糊地想,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他们不该再睡在一起。 可她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意识也不甚清醒。 路过陌奚的房门时,陌奚低下头,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大概是某种询问。 她听不清,嗯嗯啊啊了两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又和陌奚缠在了一起。 茯芍一抬眼就看见了对面桌上苦荬菜,金灿灿的颜色让她有一瞬的晃神,旋即想起了陌奚的蛇毒。 茯芍迟钝地想起,昨天陌奚问的是,“要休息了么”。 她没有反驳,他便照旧带她来了自己的房间。 茯芍动了动,悄悄把自己从陌奚身下抽出来。 她刚一动作便惊醒了陌奚,又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睡。 那双翠眸睁开,像是春叶上的新雨,茯芍眨了眨眼,此时此景,她居然有些微妙的别扭。 月夜下冷酷、阴戾的翠瞳在此时浮现出了脑海,与面前这双温柔含笑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 茯芍总觉得,经过昨天之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她还在纠结自己和陌奚的关系,一支冰凉的手指却已抵上了她的唇角。 茯芍一颤,下意识撕咬嘴边的活物,刚一张嘴,浓郁的妖气便渡进了她口中。 她愣了愣,看着眼前专心致志为她渡气的陌奚,心中渐渐生出些许惭愧。 姐姐对她这样好,她方才竟然还想着和她生分。 自己未免也太狼心狗肺了点。 等那一尾妖气从陌奚丹田流入茯芍体内后,她心中最后的那点别扭也就消失了。 陌奚平常对她,她也平常对陌奚,拱拱蹭蹭了一番,一如既往地感激,“姐姐,谢谢你。” 陌奚弯眸,“何必与我客气。” 夜风习习,他又是那个温柔可亲的好姐姐了。 茯芍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去了自己房间。 短短几步路,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做好了一开门就面对暴风雨的准备。 但房门推开,里面空空荡荡,保留着昨天离开时的模样,根本没有老蛇的身影。 这一下轮到茯芍惊慌了。 爷爷每天晚上都会来她的房里,今天怎么不见了? 她立刻游去老蛇的房间,在外面叠声地喊:“爷爷!爷爷!” 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茯芍等不及,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推开门,在床榻上看见那小小的一团蛇影后,她才松了口气。 老蛇的房间和她一样,有床,也有玉杆,可这几年他很少上杆了,都睡在床上,盘成一卷。 和正常蛇越长越长不同,自茯芍出生以来,老蛇每年都会变小一些。 一开始,他有近丈长短,到如今只剩下一掌长,勉强在茯芍腕上缠绕一圈。 即便他不说,即便茯芍不认识其他老年蛇妖,她也知道,爷爷正离她越来越远。 她没有同伴,不曾尝过相逢的喜悦,也就更没有尝过别离的滋味。 死亡是什么——茯芍很难理解,她的蛇生漫长却也短暂,长得看不到死亡的尽头,也短得只有韶山里的回忆。 她游到那小小一团前趴下,只留眼睛露出床沿。 良久,老蛇才动了动。 他缓慢地睁开眼,在看见茯芍时吃了一惊,“小姐,你怎么跑过来了?” 茯芍蹙眉,只担忧地盯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说“我见爷爷没有起就过来了”,还是“爷爷你今天怎么一直不醒”……这些话说出来都没劲儿。 她没有说,老蛇却明白了。 “我起迟了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和陌奚茯芍相比,他的鳞片也苍白惨淡,动作更是迟缓得不行。 茯芍用头顶顶他,像是小时候那样表达关心,可这一顶,却让老蛇有些吃不消了。 他被顶翻了肚皮,却笑了起来,“小姐,该修炼了。” 老蛇一直对茯芍的修为很上心。 但一个月了,他都没有察觉她快到不正常的进步速度; 醒来到现在,也没有嗅到她身上陌奚的气息。 他的感官彻底不行了。 可他还记得一些事情,在茯芍乖乖点头的时候,又补上一句,“小姐的发青期是不是要到了?” 茯芍点头,“昨天就来了。” 老蛇叹了口气,“委屈小姐了,等到了外面……”他欲言又止,忽然直起身来,严肃地看着茯芍,像是想要和她说点什么。 茯芍静静地等他开口,但可怜的老蛇最后只是低低道,“外面和韶山不同,小姐遇人遇事都要小心,要提防人类,也不能对同族太过放心。” 他很想给茯芍指条安全的康庄大道,可他比茯芍待在结界的时间更长,已和外面脱节了三千年,根本不知山外是何情景。 直到茯芍离开房间,那忧心忡忡又不甘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满是担心。 老蛇担心茯芍,茯芍也担心老蛇,好在第二天晚上,老蛇又准时地出现在了她房间,把她叫醒,此后几天再没有迟到过。 茯芍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老蛇又没有出现。 “爷爷,爷爷!”她熟练地推开老蛇的房间,跑去榻上,想把那小小一团棕色给叫醒。 然而指尖探出,在触碰到老蛇身体时,茯芍陡然一怔。 僵硬。 那僵冷的触感传染一样,让她也身体发僵,血液冰冷。 她呆呆地立在榻旁,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一点儿气息,很久很久,才记得眨了下眼。 老蛇死了。 它成了韶山那千万遗迹中的一块。 这座韶山、这片蛇群,终只剩下了茯芍一蛇而已。 陌奚就站在廊上,透过半掩的木门,看见了里面孤单的蛇姬。 七寸处倏尔一阵酸刺,陌奚抬手,困顿地压了压。 在他触上心口时,那股刺痛已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便放下了手,略了过去,不以为意。 陌奚倚着墙,静静地陪在廊上,突然觉出了些什么—— 上一世,茯芍拜浮清为师、将他视为亲父,或许是因为浮清也生了一副年迈又严肃的模样。 天地悠悠间,浮萍一样的年轻蛇姬,自然而然想朝熟悉者靠近。 19 第十九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茯芍把老蛇吞进了腹中。 埋葬是人类的习惯,不是蛇的,她要带爷爷一起走。 回过神来,茯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结界封锁整个房间,保留住老蛇的气味,再把房里沾有老蛇气味的物件一个个用结界单独封好,放入自己的储物器里。 茯芍失魂落魄了几天,变回原形,蜷缩在爷爷的床榻上,把自己卷成一团,蛇首埋进圈圈里,逃避老蛇死去的事实。 她不知道自己呆了几天,也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一切全然无所谓,她只沉溺在难言的悲痛里。 分明是深春,茯芍却像是要冬眠一样浑浑噩噩。 不知日月交替了几轮,有微凉的手搭在了她的头上,怜爱地轻抚。 “芍儿,”她躲在自己的蛇圈里,听见了一声叹息,“我还在这里。” 这一声轻语不知是安慰,还是嗔怪她忘了自己。 茯芍这才动了动,缓缓挪出了蛇首,蔫哒哒的没有精神,下颚恹恹地搭在卷起的蛇身上。 陌奚的指腹在她蛇吻前摩挲打转,嘴巴前面有东西动来动去,茯芍本能地张开嘴,下一刻,一刻圆滚滚的小白果塞进了她的嘴巴里。 上下颚一合,那白果爆出清甜的汁水,一下子唤醒了茯芍的感官。 她从未吃过这样的果子,这不是韶山里的东西。 还在分析这果子的信息,陌奚的指腹又抵在了她嘴前。 她张嘴,第二颗果子喂进来,再张嘴,第三颗…… 陌奚坐在床边,一颗颗地投喂,等到几十颗白果下腹,茯芍也有了点精神,能够抬起头看向陌奚了。 陌奚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他以为茯芍的重情是因为琮泷门的调.教,可如今看来,并非全然如此。 蛇的感情天生淡漠,陌奚从没见过哪条蛇会因为亲朋好友的死亡而悲痛上数日。 他突然想起刚进韶山时,茯芍和老蛇说的前因—— 韶山浩劫,茯芍的父亲拼尽最后一力设下结界。 一条雄蛇,不是拼力逃走,却是给还没孵化的孩子留下结界? 荒诞无稽。 仔细想来,老蛇的存在也耐人寻味。 旧主已死,这山中并没有能压制老蛇的存在,若陌奚是他,一定会吞掉未出壳的茯芍,用来修补增益。 存活三千年而不死者,已是少见,可老蛇撑着石药无医的重疾还能残喘三千岁月。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陌奚曾疑惑过,为何这一世自己会来到韶山。 此时看着低落的茯芍,他忽然有了离奇的猜想。 飞升成仙的人类会荫庇后世子孙,茯芍身为黄玉最后的血脉,莫非也得到了某种庇佑? 细数茯芍的上一世,除了沈枋庭和他以外,再没有谁爱护过茯芍。 此时沈枋庭才堪堪金丹,忙着拜师学艺,自然不可能来到韶山安慰沉浸在失亲之痛中的茯芍,于是便只剩下了他。 但他显然不会对一个刚刚认识的蛇姬产生多少善意,于是在他见到茯芍之前,他又恢复了前世记忆。 黄玉。 陌奚再度思索这个族群。 他目光下垂,看向即便在昏暗的室内依旧玼玼粲然的黄玉蛇鳞。 黄玉一族,和外面的蛇很不一样,有着充沛的感情。 陌奚无法理解这样的天赋,可他还能想起自己发现茯芍成为枯尸时的阴郁暴戾。 那一刻,便是他漫长无比的生命中的情绪巅峰。 但在茯芍死后,那些情绪也如潮水一般般慢慢消退。 他不再愤怒,只是越发懒淡,把琮泷门屠了后,便对一切都生不起兴趣,仅此而已。 愤怒、烦躁、厌烦、后悔、无趣……但并不悲痛。 陌奚观察着茯芍,他称得上困惑,想知道悲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这个时候,茯芍绝不会和他对接神识,分享自己此刻的心情。 爷爷走了,茯芍从悲伤中生出了更大的孤寂,这份莫大的孤独将她推进了陌奚的怀里。 她慢吞吞地游进陌奚怀里,蛇首钻入他的衣襟,汲取同伴的气息。 “姐姐……”她的声音闷闷传来,“你有很依赖的妖么?” 陌奚抚着她的脊背,语气温柔,表情冷淡,“没有。” “你的亲族呢?” “他们都死了。”陌奚轻声道。 可茯芍却以为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在他怀里拱了拱,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陌奚说:“芍儿,如今我只在乎你。” 低谷期的茯芍暴露出脆弱的一面,陌奚无法理解她的多情,但看见了绝佳的求偶时机。 茯芍很感动,她从陌奚另一侧衣襟里钻出,在衣裳下环住了他的上身。 说不清她是在依附,还是在试图控制住仅剩的同伴,不想他也离她而去。 她用蛇信碰了碰陌奚的脸颊,表达感谢;陌奚扭头,渡给她新一轮的妖气。 玉润的蛇身贴着他的皮肤缓缓滑过,那件素雅的青松长袍被顶出可怖的巨蛇轮廓,夸张地隆起,可以清晰看见蛇身蠕动的痕迹。 陌奚眯眸,冰凉的蛇鳞紧密缠绕着他,让他有点情不自禁。 一个月的交互,茯芍那芬芳馥郁的气息里渐渐染上了他的妖气、刻上了他的烙印。 他很满意。 老蛇死前,陌奚还只是个天外来客、让茯芍倍感新奇的大姐姐;如今则生出两分依靠的意味。 没了老蛇管教,茯芍几乎日夜不和陌奚分离,生怕他也离她而去。 和陌奚的交往总是很舒服,像游入雪融后的第一抔春水,冰凉中若有若无地含了一丝暖意,偶尔伴随着一点新奇的刺激。只是茯芍始终觉得他们还不够亲近。 交换蛇丹还在继续,在气温高涨、初夏来临之前,茯芍被陌奚灌入了两百余年的修为。 这天夜里,玉榻上的雄蛇倏地惊醒。 透明的眼鳞下,翠色的蛇瞳束成渗人的长线,眸光望向了与他交缠着的蛇姬。 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飘散在屋中,来源于茯芍的身体。 睡梦之中,她的鳞片变得湿润,分泌出来的鳞液像是极品的花蜜。 嘶嘶……嘶嘶……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半个韶山的蛇类都为这股香气所吸引,贪婪地往小楼处爬来。 陌奚喉中发出些意味不明的低吟。 这声音很低,可扩散之后,令那些迷失在香甜气息中的蛇陡然一冷,紧接着疯狂逃离。 驱赶走觊觎的杂碎,陌奚自己也有些受不住屋里的气息。 这是比发青期更加甜蜜的味道,不止是情,还有食欲上的吸引。 他抬起蛇首想要避开,刚一抽离,就被睡梦中的茯芍缠了上来。 她抬头贴着陌奚的蛇颈蹭了蹭,咕咕呜呜了两声,吐了两下信,没有发现危险,便又倚着他安心睡去。 陌奚无奈地回首,看向浑然不知的茯芍。 吸收了他两百年的妖气,她即将蜕皮,为了方便旧皮脱落,此时的雌蛇会分泌出湿润鳞片的液体。 茯芍的鳞片因此变得潮湿,也因此散发出了无与伦比的甜蜜。 蜕了皮的雌蛇健康而丰盈,她们用这样的气味吸引雄蛇,展示自己的魅力。 陌奚喉中又滚动起喑哑的蛇吟,这一次不是为了震慑外敌,而是为了让自己清醒。 茯芍身上的香气很甜,却和甜到诡异、发腻的蛇毒不同,清清爽爽,温和无害,像是一朵心旷神怡的花,慷慨大方地绽开花瓣,任由路过的人品尝嗅闻,香气里没有半点阴谋诡计。 可闻了她,就要回应她,至少留下一句褒奖来。 异香入体,勾引着陌奚最深处的欲,血气涌动,叫嚣着催促他去爱抚她、去讨好她,然后占为己有,藏入怀里。 陌奚最厌恶这样的情难自已。 他温柔地唤醒懵懂的蛇姬,“芍儿,醒一醒。” 茯芍困,她不想醒,蛇首撒娇着拱了拱陌奚,试图让他放弃。 那香气亦缠绕着陌奚,让他心软,让他盲目地爱她,舍不得反驳她一句。 陌奚骤然抽身,离开了温香暖玉的榻,残忍般的冷静。 “芍儿,醒来。”他耐心地叫她,声音□□水,眼底却只有冷意,“你身上不太对劲。” 踏实的束缚感不见了,茯芍微愠地醒来,有点发脾气。 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蛇性先于理智,冷冷地怒视陌奚,想要教训这个忤逆她的东西。 怒意只是一瞬,很快理智便又占据上峰,茯芍认出了陌奚,睡眼朦胧地黏了过去,想要撒娇,“姐姐、姐姐……为什么不和我睡在一起……” 陌奚又退了两尺,眸色淡漠,没有半分动容怜惜。 沉溺本能,就是在否定他数千年的修行。 陌奚厌恶脱缰的失控,他的一切行为都必须完美遵从控制,要有条不紊、慢条斯理。 20 第二十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这会儿不消陌奚说,茯芍也反应了过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蛇信探出,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咦,姐姐,我又要蜕皮了。”她惊奇地说,“我去年冬天才刚刚蜕过呢。” 陌奚轻咳了一声,“那应该不是蜕皮,只是发青期。” “不会,”茯芍抬起尾尖,放到了陌奚眼前,“你看,湿漉漉的,就是蜕皮。” 陌奚都要忍不住笑了。 蜕皮是蛇妖的致命期,这一时期的蛇会自己找一隐秘处,绝不让任何人发现。 闯入蛇妖蜕皮的洞穴,和挑衅无异。 但整个韶山只有茯芍一只妖,她根本没有躲藏的习惯,也因此上一世在撞见了脱皮的陌奚后不仅不马上离开,反而还热情洋溢。 此时的她同样听不懂陌奚故作不知的礼貌好意。 茯芍发现自己要蜕皮后就不吃不喝,保持纤细的体型,以便顺利蜕下旧皮。 又过了几天,她有了点感觉,回到自己房间里,正式开始蜕皮。 如此致命的时期,她不仅没有回避陌奚,还反过来让他别担心自己,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姐姐,我蜕皮很快的,你不能趁我不在逃走哦。” 陌奚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鼻音,像是答应了,又像是没有答应。 茯芍立刻急了,圈住他的胳膊,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早晚会出去的,你要是逃走,我出去不会放过你。” 陌奚笑问:“你要怎么不放过我?” “我……”茯芍想说打他,但她打不过;她想勾引他的雄性,但陌奚又没有雄性。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道,“你总有一天会产卵的,到时候我就吃掉你的后代。” 陌奚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如泉落玉碎似的动听。 他抬手揉了揉茯芍的脑袋,褒赞道,“真是恶毒呀。” 茯芍很得意。 陌奚看着她有点骄傲的表情,没有告诉她,外面的蛇和她父亲、和黄玉不同,他们并不在乎后代的死活。 孩子是无关痛痒的东西,死了,就只能说明那是个残次品。 可这已经是茯芍能想到的最为恶毒的报复,她不想和姐姐走到这一步去,于是在威胁之后又予以利诱。 她仰头亲吻着陌奚的下颚,晓之以理动之情,“姐姐、姐姐,求你啦,你在我这里投了两百年的股呀。” 陌奚笑吟吟地颔首,“也是,总得拿一次分红才行。” 他应下了,茯芍才敢去闭关蜕皮。 她蜕皮期间,陌奚环着臂,疏懒地靠着房门,替她护法。 想起她说的那些话,陌奚忍不住弯眸。 真是可爱,居然就这样直白地告诉他,她要蜕皮。一点儿不怕他趁机做些什么坏事情。 陌奚等了六天,房间里时不时传出尖锐沉重的摩擦声,茯芍正和自己的旧皮搏斗。 破千年的蜕皮并不容易,逢三、逢五、逢六、九、十更是九死一生。 多少蛇死在三千年的那一场蜕皮里,但陌奚见到茯芍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很特殊。 三千年绝不是茯芍的门槛,或者说,不是黄玉蛇王后代的门槛,这场蜕皮对她来说辛苦,却不至于艰难。 第七天晚上,房门果然打开。 容光焕发的蛇姬奔了出来,一开门就到处找陌奚的身影。 “姐姐、姐姐!”她高兴地摆尾,手里拉着一张长长的蛇皮,“姐姐你看,我的旧皮!” 陌奚眉眼含笑,“恭喜你。” “嘿嘿,”茯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亮晶晶地望着他,“本来还要两百年才能蜕的,多亏了姐姐的妖气。” 莹白的双手一伸,她把蛇皮递了出去,“送给姐姐。” 那皮上缀着饱满的黄玉外壳,蜕得很完整,没有一点破损。 陌奚喉结微动,眼底流过两分暗沉。他保持着微笑,“芍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我当然知道,”茯芍说,“姐姐对我那么好,一张皮而已,不成敬意。” 说到底,这张皮还是陌奚助她蜕的,全都是陌奚的功劳。 陌奚唇畔的笑容扩大,他摇头失笑,“你要是想感谢我,有别的方式,赠皮,不一样。” 茯芍不解,“哪里不一样?”书上说,赠皮是蛇表达喜爱的最高礼仪,她喜欢姐姐,有什么不对。 陌奚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茯芍的圆眼蹭的睁大了。 他说:“赠皮,是在预定伴侣。” 蛇有自己的皮,穿上对方的蛇皮、被其裹住身体,代表着一种从属关系。 她甜甜地叫着姐姐,却做出了收他为妾奴的举动,茯芍脸红得快要滴血。 她支支吾吾地狡辩,“那、那我也可以穿上姐姐的皮!” 陌奚点点头,“是个好主意。” “那姐姐……”“可我没有带着旧皮。” 陌奚道,“我的皮都存放在外面的巢穴里。” 茯芍一顿,脸上的神色淡了淡。 陌奚又道,“要不要去试试结界?” 茯芍霍然开朗,对了!她蜕了皮,实力又增长了一截,可以去试试看能不能出去! 她兴奋地往外冲,“我现在就去!” 刚越过陌奚,茯芍便被扯住。 她手中的蛇皮被陌奚握在指尖。 四目相对,他冲她笑,“送出去的礼,怎么能收回去?” “可是姐姐不是说…”不等她说完,那张蛇皮便落入了陌奚手里。 他若无其事地收了起来,熟稔地同她十指相扣,“走吧,一起。” 茯芍迷失在了他温良无害的笑容里。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陌奚,沉沦美色之间,听见姐姐温温柔柔地问她:“芍儿出去之后,有什么打算么?” 茯芍抽空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我也没有想过太远的事情,嗯……先把附近的蛇王杀了吧。” 她说完,就发现姐姐停了下来,转头定定地望着她。 “嗯?”那张瑰丽的脸上习惯性套着如沐春风的笑,可眼中却泄露了两分迷茫。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茯芍也郑重地重新说了一遍,“我想把附近的蛇王杀了。” 21 第二十一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你认识附近的蛇王?”陌奚不由得问了一句。 茯芍摇头,坦然道,“不认识。” “是令尊的仇雠?” 茯芍吃惊反问,“附近的蛇王这么老了吗?”她父亲都死了三千年了,要称得上仇人,那得和父亲实力相当,至少也要个五六千岁了! 外面的世界果然不是那么好混的,茯芍有点遗憾,她还以为以自己的能力能混个小领主当当呢。 几个字的反问,令陌奚语塞。 茯芍摆摆手,接话道,“我和它没有关系,但我不能想象要对别的蛇俯首称臣的日子,我做惯领主啦。” 爷爷告诉她,如果她实在没有地方去,可以去西南投奔父亲的一位旧友,那位旧友和茯芍的父亲有着同一个祖母。 但时过境迁,老蛇也不清楚那边是和情形,所以只把这个选择作为托底。 茯芍本是打算先逛逛外面的世界的,不承想人类如此敌视蛇族,连姐姐这样厉害的蛇都差点死在人类手上,那她还是先在蛇类的、安全的地盘待着吧。 茯芍对人类没有把握,对蛇多少还是熟悉的。 等她厚积薄发,多了解了一些人类的信息、提升实力后,再去云游天下。 陌奚闻言,了然地颔首,“也是,芍儿不适合屈居人下。” 茯芍没有太大的野心,可既是大蛇,便总有领地意识。 去了陌生的地界,想要争抢、想要掠夺,再正常不过。 茯芍仰头问陌奚,“姐姐,你知道附近的蛇王是谁吗?它几岁了,厉害吗,领地有多大?” 陌奚状似沉吟,“如今蛇族没有散王,只有一个王。” 茯芍惊讶道,“全天下的蛇妖都只有一个王了?” 陌奚想笑,眉间却担忧地蹙起,“不错。既是万蛇之王,那总有过人之处……芍儿要是不敌,又有什么打算?” 茯芍思考了下,反问:“姐姐出去后有什么打算?” 她还记得之前陌奚说,他不能久留,因为有事要办。 “我要回巢,有些薄产在那儿,需要打理。” “产业!”茯芍的声音一瞬间拔高了,她炽热地盯着陌奚,“是田地吗,还是店铺?我在书里见过这个词!” “产业”这个词第一次从书本出现到了现实,茯芍像是看见画里的人物走出来似的兴奋。 陌奚一笑,“都有一点。” 茯芍忙问:“那姐姐的巢在哪里?”她本是看着路的,现在两只眼睛只顾着看陌奚了。 陌奚喜欢她这样的集中注意。 “别急,我会带你去。” 路走完了,陌奚停下,目光前指,“先试试能否打破结界吧。” 那些都是后话,要是这次还打不破结界,那茯芍又要修上一二百年——那她绝不好意思让姐姐再给她两百年妖气了。 不好意思要妖气,茯芍倒是想把姐姐留下来,只恨她打不过,没法强留。 这么一想,茯芍不由得有些紧张,要是这一次也出不去可怎么办呢…… 她走到结界边上,忐忑地回望了陌奚一眼,犹豫地试探,“姐姐,要是我出不去,你……” “不会的。”陌奚笑着打断她,“芍儿会出去的。” 茯芍摸不清他的态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回避问题。 抿了抿唇,她化出了原型。 维持人皮需要消耗一定法力,这点法力微乎其微,但在突破结界时,茯芍一丁一点都不敢浪费。 褪去了一切幻术,一条遮天蔽日的大蛇出现在了韶山间。 蛇躯四人合抱不下,头顶碧天,尾落山涧,鳞如玉铠,眸如琥珀,丰润秀丽。 茯芍睡觉时多化回原型,在屋里尚有所收敛,此时才是最原始的面目。 三千年的大蛇,可称尘龙。 她盘踞山间,面对韶山大界,倏尔耳鳍翕张,蛇口开启,发出锐利的鸣啸—— 霎时间,飞沙走石,鸟雀惊飞。 陌奚一顿,眸中出现些许愣怔。 他忽而抬手,微掩住了唇。 这是她最威严的恫吓声么……如此悦耳、如此清灵。 茯芍的厉喝很有威力,她毕竟是三千年的大蛇了,但威力是威力,嗓音是嗓音。 像是重扫筝弦,发出隆隆声响,可因为是筝,所以怎样拨都好听,弦断时都有古韵。 陌奚轻捻着指尖,想起床榻之上,茯芍磨蹭着他,发出嘶嘶吐信或是咕咕低吟。 那声音让他情迷,不曾想就连她的威吓都这般动听。 她像是生给蛇的宝物,气味、声音、模样,无处不可爱,无处不让蛇痴迷。 茯芍全然不知道陌奚在想什么,结界不是活物,恫吓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结界更不是猎物,所以先警告、再攻击,这是蛇出手的必然顺序。 茯芍是条乖巧到有点古板的蛇,她遵从蛇方方面面的礼仪规矩。 她警告完了结界,让结界识相一点,结界不受她的礼,那她就要对结界动兵。 那巨大的蛇口中发出的不再只是嘶鸣,自蛇丹爆发出的妖气如磅礴水柱一般,冲击在了结界之顶。 韶山上空立刻蒙上了一层暗黄的妖气,仿若风雨欲来,天色波谲诡异。 茯芍持续用力,直到暗沉的妖气遮住整个韶山、她的丹田发烫,不得不停下缓息。 她合上嘴,看着安然无虞的结界,然后猛地甩头撞了上去。 轰——! 失败了太多次,还没撞上她就习惯性地心生失望。 但这一回,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钻入了茯芍的耳鳍。 她愣住了,紧忙抬头,就见结界顶部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痕。 这一幕,仿若她破壳时的光景。 茯芍大喜过望,接二连三地卯头撞击,那裂缝渐渐扩大,在她丹田冷却之后,她忙不迭是地再度喷吐妖气用以冲击。 三次吐息、百次碰撞后,但听咔啦一声脆响——下一刻,有陌生的高风喧嚣涌来。 劲风之下,漫天的妖气迅速散去,飘去了韶山以外的空气里。 茯芍睁大了蛇瞳,她愣愣地仰着头,一层光幕自她头顶垂落。 结界彻底破碎,罩了她两千八百年的外壳就此打破。 她出来了。 心心念念了两千八百年,一朝成功,茯芍还有点懵。 她有些不习惯高空的味道,她从没有闻过这种气味。 很快,新鲜的空气让她活泛了起来,高兴地仰首长吟,又去看地上渺小的陌奚。 “姐姐,我出来了!”她激动地欢呼,“我真的出来了!” 陌奚冲她致意,“恭喜。” 茯芍立刻变了回去,缩成了人身蛇尾,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外冲,一边回首招呼陌奚,“姐姐、姐姐,我们快走!去外面的世界!” 她笑得烂漫无比,比陌奚的蛇毒、比暮春的高阳更加灿烂,黄玉蛇鳞折射出华美的玉彩,游动的弧线灵动妙曼,一个背影,都能看出茯芍雀跃的心情。 高昂饱胀的情绪下,她身上那股奇香愈发温暖、愈发诱人,隔着半里,被风送来的一点,都能让蛇闻之亢奋欢欣。 此刻的茯芍是靓丽的。她成了天地间最快乐的生灵,将身边的草木花虫都染上了一层明媚的光泽,那是最好动的小蛇身上也罕见的活力。 这鲜活的气息和灰暗山洞里出现的那双明眸一样,是琥珀色的,透出蛇类绝不会有的暖意。 陌奚晃神,不由自主想要追逐姣好的蛇姬。 他毫不意外自己会喜欢茯芍,不只是他,没有蛇能够拒绝茯芍的魅力,像是虫向往光、鱼需要水,她是那么的合蛇心意。 与此同时,陌奚又不由得想起,上一世的茯芍也是如此欣喜地下山。 她对外面的世界怀抱着一切最美好的憧憬,可到头来,那三千年的清苦修行只成了别人的一昧补药而已。 茯芍一生都被有形无形的存在束缚着。 最初她被困在蛇蛋中、困在韶山,之后被更严苛地困在了人群里。 她努力打破了前两个壳,却没能打破后一个,在人类日复一日的教化下,她失去了破壳的锐利,最终闷死卵中,化为枯骨。 心脏又出现了短促的酸刺,宛如被虫蚁啃食了一口,微不可察,不值留意。 但因前不久才出现过,令他不得不在意。 陌奚眯眸,尚不能理解这种情绪。 22 第二十二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南方·蛇城外 作为南方最大的妖城,每天通往蛇城的大路小道上都络绎不绝。 离开韶山的第二天,茯芍正在去蛇城的路上。 他们走的是空路。 打破结界后,陌奚便从储物器里取出一座四方玉辇。此辇日行千里,可供八人乘坐,平稳地自空中朝蛇城进发。 茯芍从没有坐过飞行器,昨日一整天,她都兴奋地趴在窗上看下方的世界。 他们晚上出发,飞了一夜一天,等中午时分茯芍才记起来了些什么,担忧地问陌奚,“姐姐,青天白日,我们就这样飞在空中,是不是太张扬了一点?” 陌奚和她面对而坐,支着头,昏昏欲睡。 闻言,他半启眼睑,冲着茯芍安抚勾唇,“不要紧,这里是妖的地界。” 茯芍问:“妖的地界有多大?” 这很难空口和她说明,陌奚从储物器里翻出一卷图纸递了过去。 这是一份舆图,茯芍将其展开,整个天下由此展露在她眼前。 她看着舆图,听陌奚说着,“大体来说,南有安岭、淮溢、玖偣、芙梃四国;北有广阳、西景、汀菱、樟勍、泗奕。除这九国之外,其他零零散散的小城不足挂齿,随时都会易主变更。” 茯芍看见地图上有多种标记,她所处的韶山在西南一隅,未被收入到南方妖族的势力里。 蛇城在韶山东方偏北,属淮溢。 南方淮溢、玖偣的标志是一样的,是一个墨绿色的小弯钩。 芙梃上面也有个小弯钩,却是金色的,茯芍问陌奚,“姐姐,为什么这个颜色不同?” 芙梃位处西南,是最接近韶山的妖族聚集点,离茯芍最近。 陌奚扫了眼,说,“那是蟒蚺的地盘。” “蟒蚺……他们不算蛇族吗?” 陌奚道,“它们体型倍数大于常蛇,且都无毒,渐渐便自立了门户。” 茯芍眨了眨眼,没想到蟒蛇和蛇居然还有些小隔阂。 她犯了愁,“我父亲的祖母是蟒,我是蛇,但也继承了蟒的血脉,该投奔哪方呢?” 陌奚笑吟吟地反问:“芍儿想去哪边呢?” 茯芍吐了吐蛇信,收集到了一丝微凉的寒气。 温柔的大姐姐又出现那种隐秘的危险感了。 她说:“我先跟着姐姐一起。姐姐去哪,我就去哪里。” 再探出蛇信时,那丝凉意消散了。再要探寻,便只能看见陌奚温煦的笑意。 “那这个呢?”她又指向南方的另一郡,安岭。 “那是豹猫的领地。” 茯芍有些惊讶,“南方四国,蛇类居然能占据三个么?蛇族好大呀。” 陌奚摇头,“不,除了芙梃的确遍布蟒蚺,东南处淮溢、玖偣并非全是蛇类,只是领主是蛇而已。” 这份地图上的标志,不是某物种的分部情况,只是领主的情况而已。 “除了蛇王所在的蛇城和另外两个郡外,淮溢、玖偣其他地方蛇类并不多,即使是蛇城,里面住的也并非全都是蛇,外族和蛇族各占一半。” 茯芍疑惑:“既然这二国的领主是同一个人,那应该是一个国才对,为什么是两个国?” “前不久的事,还没来得及整治合并。” 这一世他才刚取了玖偣,还没来得及统一就进入了蜕皮期,接着便昏死在了韶山。 按照上一世的情况,眼下的确有不少事情。 “这是旧图,新一册的舆图,这里就将改名淮溢。” 茯芍点点头,听得津津有味,又指着中原大地问:“这一大块呢?” “那是修士们的地盘。”说到修士,陌奚的语气都淡了一分。 “咦?”茯芍惊奇地又去看了一遍图,“妖族和修士各占半壁吗?那凡人、皇帝、诸侯什么的又在哪里?” 陌奚道,“如今早已没有所谓的朝廷了,凡人都依附着仙门生活。” 茯芍大惊:“人类没有王了?” “不能说没有,不如说是变多了。”陌奚道,“仙门统治人界,十九宗组成议事仙盟,把控着人类的方方面面;其中上三宗处于仙盟核心,有绝对的统领权。” 他想着茯芍接触的都是三千年以前的老黄历,于是做了个类比,“宗族类似从前的诸侯国,只是王改名为了‘宗主’,天子化作了‘仙盟’。” “那人类和人类也会相互厮杀吗?”茯芍问。 “有时候。”陌奚道,“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联合起来攻打我们。” 茯芍立刻同仇敌忾,“那我先不杀蛇王了。” 外敌当前,她还是等等。 陌奚失笑出声。 “不妨事。”那双翠色剔透的眼中满载笑意,他说,“每天挑战蛇王的妖族数不胜数,芍儿忧国忧民,比蛇王强上百倍,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茯芍从不觉得自己和忧国忧民有什么干系。 她问:“我还不知道蛇王叫什么呢。” 和上一世不同,陌奚这次没有对茯芍隐瞒姓名。 他压着恶劣的兴味,对茯芍说:“王的名讳,鲜少为外界知晓。” 茯芍蹙眉,“连名字都不肯放出来,它也太小心了。” “天下奇士极多,名字可大可小。”陌奚道,“若真出现个厉害的角色能用名字施咒,那蛇王也是忌讳的。” 茯芍点点头,不愧是能称王的人物,真是心细如发,自己若要杀他,也得小心周全点。 “那他是雌是雄?” “雄。”陌奚的情报买一送一,“据说有四千年的修为。” 茯芍讶异道,“不过如此嘛,姐姐你也可以称王。” 四千年并不弱,但在结界里时陌奚问她,蛇王是否和父亲有过旧怨,她便以为蛇王厉害到有五六千岁了。没想到竟和姐姐同岁。 陌奚噙着笑,没有接话,转而提起先前未完的话题,“若芍儿不敌蛇王,又作何打算?” 茯芍想了想,“蛇王应该是最强的雄蛇了吧……” 陌奚一顿,不等他回答,就听茯芍兴冲冲地说,“我要是打不过他,就和他交.尾。” 反正她也要找雄蛇,既然要找,何不找个最强壮的呢。 陌奚勾着笑,“芍儿,蛇王未必那么好说话。一个行刺者暗杀不成,突然约他交.尾……他恐怕很难欣然应下。” “什么?”茯芍不满道,“他怎么这么小心眼,难道所有挑战他的蛇他都要杀掉不可么?” 族群之中,年轻者想挑战王的权威是在正常不过的行为了,怎么能因为小辈的一次挑战就把对方杀了呢。 要是这样,这个族群还有未来吗…… 陌奚弯眸,“据我所知,九成如此。” 茯芍尾巴尖在地上拍了拍,“这个王可真不称职!” 如此做法,和屠尽蛇族有什么区别。 身为王,应该鼓励族人拼搏挑战,怎么能把有潜力的勇士都杀了呢! “嘘——”陌奚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蛇王手下有严密的监察组织,在他的领地,每一句话都会被监听。” 他提醒着她要小心,眸中却透出点点玩味,这神情不像在制止,反而像在撺掇她谋反似的。 茯芍错愕不已,“他还要监听?” 此刻,她真生出点忧国忧民了。 “外面和韶山不同,”陌奚认真道,“芍儿,保护好自己,在外的每一刻都必须收敛气息。” 他盯着她,要确定她不是敷衍,而是真的把这句话听了进去。 茯芍点点头,“姐姐,我会小心。” 四千多年修为的姐姐都差点死在外边,看来外面的世界真的很不一般,她立刻就开始敛息。 车厢内,那融融的香气渐渐淡了,陌奚支着头,有些发恹,可他的修为高茯芍整整千年,因此茯芍即便敛息他也能嗅到她的香气。 他可以控制自己,外面的蛇可不行。 茯芍的气息比束带蛇妖还要强上十倍,一旦她毫无收敛的进入蛇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整个蛇城乃至淮溢都会失控沦陷。 所幸她修为不浅,收敛气息后,除他以外也没几个妖可以洞悉。 “停!” 两人对话刚告一段落,外面传来拦车的声音。 茯芍正要掀帘去看什么人拦他们,陌奚手腕一抖,一片蛇鳞令牌自他袖中飞出窗外。 过了一会儿,那片巴掌大的蛇鳞令被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了回来,陌奚隔空收走,玉辇便继续向前飞去。 茯芍注意到,那蛇鳞正是陌奚的鳞片。 对上她好奇的目光,陌奚翻出一张新鳞给她,“生人进入蛇城,需要城内住民作保。芍儿,我把我的身份牌给你,以后淮溢、玖偣地界你都可随意出入。” 茯芍接了过来,那不是普通的蛇鳞,上面有打磨雕刻的痕迹,正面刻了两个字“陌奚”。 “为什么要城内作保?”茯芍不解,“我要是没有遇上姐姐,就不能来蛇城了吗?” 明明是蛇,却不能进入蛇城,这是何道理。 陌奚眸色微暗,他看着那双白皙的柔荑握着蛇鳞令,来回抚摸着他的旧鳞。 顿了顿,他简单地概括:“为了安全。” 一旦有骚乱,便可连根拔起。 “奇怪的规矩。”茯芍不懂,她生活的地方可没什么细作、刺客、外敌。 从被拦车的地方又往前飞了不过一里地,外面的声音嘈杂了起来。 茯芍立刻被吸引了注意,不再忿忿不平。 她收起蛇鳞,掀帘往外一探,这一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燃烧起来了一般。 她兴奋地低叫:“姐姐姐姐!好多妖,好多妖啊!” 23 第二十三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茯芍震惊了,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装过那么多妖过。 她把眼睛睁大到了极致,尽可能地多映出些妖怪来。 底下是她在书里见过的城图,街道纵横交错,每一条街都由店铺和各种建筑划分而成。 成千上万的妖走在路上,种族各异,叫声也截然不同。 这是韶山从没有的场景。 茯芍激动地观望了一阵,倏尔扭头看向陌奚,“姐姐,我怎么没看见蛇呢?” 底下一条蛇尾都没有,全都是兽足和人腿,虽是正午时分,但一条蛇都看不见,未免有负蛇城之名。 陌奚好笑地看着她惊奇兴奋的模样,知道她短期之内是无暇挑战蛇王、除暴安民了,淮溢、玖偣这两个地方就够她玩上几年。 “你仔细看。” 茯芍不明所以,转头再往下看去。 这一次她用上了神识,视野之内立刻出现了不少蛇妖。 她疑惑地问:“为什么这里的蛇都是人类的样子,他们更喜欢人的腿么?” “当然不是。”陌奚笑道,“只是街上熙熙攘攘,蛇的尾太长,动作不便,因此只有贵族才有资格舒展长尾。” 茯芍一愣,又仔细往下看了看。 确如陌奚所言,街上的妖太多了,和空旷的韶山不同,在这里游行,随时都会被谁踩上一脚。 但她还是不明白:“贵族的尾巴很灵敏吗?”所以可以精准地在那么多脚下游来躲去? 陌奚失笑,“没有平民敢踩贵族的尾。” “那怎么样才能成为贵族?”她指着自己,期待地问:“我可以吗?”她可不想每天都用人的两条腿走路。 “当然。以芍儿的修为,只要去一趟蛇宫,谒见蛇王,出来便是贵族了。” “蛇宫……蛇王的宫殿?” “不错。”陌奚见茯芍若有所思,便提了一句,“不过那过程不是很好,芍儿恐怕不能接受。” 茯芍请陌奚道其详。 陌奚知无不答,耐心地从头介绍,“妖族分三类,千年以上称为大妖,五百以上为仲妖,五百年以下为小妖。” “如今天下九处妖国,大妖总共不过两千,三千年以上者更是少之又少,蛇王麾下,修为超三千年者也不过七位。” “凡是大妖,愿臣服一国者,便可授予爵位。” “爵分三等九级。” 从高到低为王爵、公爵、侯爵,三等之中又有国、郡、县之分。 “以芍儿的修为,若愿表忠心,封一国公是不成问题的。” “忠心?”茯芍问:“对蛇族的忠心么?” 陌奚摇头,“对蛇王的忠心。” 茯芍说:“那我没有。” 陌奚听笑了,又认同地颔首,“不要紧,大家都没有——蛇,哪来的忠心呢。” “那也不是,”茯芍说,“他要真的是个好王,我又完全打不过他,那我会献上一点忠心的。但他不是。” 陌奚笑而不语,仿佛说话之间的那个蛇王和他全无关系。 “所以我说,分封授爵的过程,会让芍儿不快。” “他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忠心呢?”茯芍问,“难道他会读心?” “那倒不至于。”陌奚说,“只是记录在册的贵族,都要将自己的妖丹敬献蛇王。” 茯芍震惊,“谁会愿意!” “蛇王有秘技。授爵之前,他会往敬献者的妖丹里种入自己的蛇毒,此后,不论距离,随时能引发对方妖丹内的毒素,使其毙命。” 茯芍的脸一下子皱了起来。 好半晌,她才痛苦地开口,道,“那、那我还是不当贵族了……” 爷爷总说她天真,可她再天真,也知道这事儿有多危险。 还是老老实实用人腿走路吧。 说话之间,玉辇越来越深入蛇城。 茯芍望见了一处格外不同的宫殿群。 她咦了一声,指这那处问:“姐姐,那就是蛇宫么?” 远处,黑瓦白墙的宫殿集群矗立在城北,宫阙依水,墙外还有一条护河环绕,将它和四周的建筑隔开。 相隔甚远,茯芍便从风中嗅到了一丝极具威慑力的蛇息。 在靠近蛇宫的地方,路上妖少了大半,四周也安静了些,倒是空中有不少和他们一样的浮车在穿梭往来。 这些车都门帘紧闭,包裹着结界,看不见里面坐着谁。 越是靠近蛇宫,气氛便越是肃穆。 茯芍已受了两千八百年的清静,眼下还是更喜欢刚进城时的热闹,不爱这股肃静。 陌奚颔首,“不错,那里就是蛇宫。” 茯芍暗暗记下,早晚有一天要黄袍起义。 “对了,”她立下宏图大志之后,才记起来问:“姐姐,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我的巢穴。” 玉辇朝蛇宫方向而去,在护宫河外的一处宅院停下。 这一片都是黑砖白墙的院子,人少气冷,更为幽静,也更为豪华气派,但和河另一侧的蛇宫相比,依旧只是众星拱月。 眼前这间是一座三进的四合院。 茯芍跳下车来,仰头打量。 陌奚在她之后缓缓下车。 院门打开,有一白发老妪快步走出,她正要行礼,却一眼对上了茯芍的面孔。 四目相对,双方都是一顿。很快,老妪在茯芍之后嗅到了熟悉的玉辇,她立刻跪下,低声恭迎,“主人。” 而茯芍的目光则定在了老妪身下。 蛇妖,人腿。 她心中惆怅地叹了口气,接着也收起尾巴,分裂成两条女人的腿来。 刚一变幻,肩上就搭上了一只冰凉如玉的手。 陌奚自她身后轻轻开口,“无妨,家里可以随意。” 听了这话,茯芍立刻又变了回去。 变回去的尾巴有一截搭在了陌奚尾上,茯芍没有在意,可跪在地上的老妪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低着头,看不见上面的情形,只看地上贴碰的两条尾巴,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嗅到半点血腥气。 心中正疑惑这面生的雌蛇是谁,怎么敢压在王的尾上,便听上方传来妩媚的声音。 “雪婆,我蜕皮时遇到了点意外,多亏这位茯芍姑娘救了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往后便住在这里。” 雪婆大惊。 妖认人不靠眼睛,靠气味,何况她老了,视力不行,方才闻到玉辇的气味就跪下了,没来得及看清陌奚的面孔——没老时她也不敢看陌奚。 气息是王无疑,这冷艳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不仅是声音,仔细嗅来,竟是连身上的气味也变得不同了。 惊诧之际,熟悉的声音传入脑中,她听见陌奚对她传声:“我是城中的富商,位列县候,是雌身,记住了?” 这是单独的传音。 雪婆颤巍巍起身,飞快地打量了下眼前的蛇姬。 “婆婆好,”那蛇姬一脸友好,主动介绍了自己,“我叫茯芍。” “好…”对上那双澄澈的眼,雪婆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才道,“多谢茯小姐照顾我家主人。” “不客气。”茯芍摆手,熟稔仰头蹭了蹭陌奚的下巴,“是我要谢谢上天,把姐姐赐给了我。” 雪婆差点尖叫起来,她在说什么,她疯了不成! 可她只等来一声浅浅的呵笑,那笑里不仅没有半分阴郁,反而还带着点认同。 “进去吧。”陌奚扣住茯芍的五指,“芍儿该休息了。” 两条蛇尾从雪婆身旁游过,她心有余悸地起身,听那蛇姬还在兴致勃勃地反驳,“我不用休息,我想看姐姐的巢穴。” “阳光正烈,芍儿不难受么?” “这里很凉快,啊……姐姐讨厌阳光,那我们还是晚上再见吧。” “无妨,既然芍儿不累,我们就先逛逛。” 雪婆听着,有些眼晕。 她招了招手,不知从哪里跑来两个青衣小妖,雪婆吩咐道,“把西厢打扫出来,做仔细些。” 小丫头们应了一声,碎步离开了。 雪婆目光复杂地望着十指相扣的二妖。 主人突然求偶这件事,她勉强能够理解,可为什么是雌身…… 雌身……且是那样艳俗的雌身、是他从前最瞧不上的身段样貌。 其中似乎有很复杂的内情,但既然是主人,那必有他的思虑。 不……她还是不能理解,这到底是求偶还是在干什么? 如果是求偶,为什么是雌身; 如果只是在玩弄那条雌蛇,为什么允许她如此放肆? 雪婆不理解,她老了,眼花耳鸣。 另一边,两妖早已远去。 这里是陌奚在宫外的一处别苑,他鲜少过来,百年也未必来上一趟,因此留守者也很简单,只有雪婆和两条小青蛇而已。 这些仆从不必陌奚介绍,茯芍在进入宅邸的时候就从空中探到了三妖的气息。 九百岁的雪婆、三百岁的两条小青蛇,显然,雪婆不是陌奚的母亲或是奶奶。 如陌奚所说,他家中的确没有亲族了。 院子不是很合茯芍的心意,蛇住的地方,竟然连水塘都没有。 蛇城里到处是对蛇的压榨剥削,还不如韶山自由。 但毕竟是姐姐的家,自己又是借住,不能那么挑剔。 陌奚带着茯芍看完了院子,嘱咐她说:“芍儿,我得出门一趟,天亮前回来。你先歇息,有什么需要只管和雪婆说,想出门玩也行,但要让丫鬟跟着。有人为难你不必客气,该杀就杀,官府要是带你走,你去便是,我会帮你善后摆平。” 茯芍点头,“姐姐去吧。” 她应得很乖巧,陌奚却伫立着没有动身。 他耐人寻味地盯着她,确认她脸上的表情,调侃似地开口:“我要走了,芍儿不留我么?” “嗯?”茯芍不解,“姐姐不是有事么?” 她双眸明亮,没有占有欲、也没有控制欲,全然无所谓他是否离去。那位见他一动身便提伞杀来的蛇姬消失得不知道去了哪里。 刚出韶山,茯芍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陌奚笑了,再没有说话,微笑着贴了贴她的额头,打上自己的气息,算作告别。 转身之际,陌奚收敛了笑意。 喜新厌旧的小东西,利用完就毫不留恋地抛弃。 不急,他告诫自己。 他给她时间玩乐,让她发泄那三千年的孤寂,他也正好该去布置他们的巢穴了。 陌奚一走,茯芍立刻起身,往雪婆的方向飞速游去。 “婆婆!”她亮着眼睛唤她,“我要出去!” 24 第二十四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24 第二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二十五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25 第二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二十六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26 第二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第二十七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27 第二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第二十八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28 第二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第二十九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29 第二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第三十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30 第三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 第三十一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31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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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枫愁眠 《玉蛇引》73 第七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4 第七十四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74 第七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5 第七十五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75 第七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6 第七十六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76 第七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7 第七十七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77 第七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8 第七十八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78 第七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9 第七十九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79 第七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0 第八十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0 第八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1 第八十一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1 第八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2 第八十二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2 第八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 第八十三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3 第八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4 第八十四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4 第八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5 第八十五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5 第八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6 第八十六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6 第八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7 第八十七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7 第八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8 第八十八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8 第八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9 第八十九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89 第八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0 第九十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0 第九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1 第九十一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1 第九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2 第九十二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2 第九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3 第九十三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3 第九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4 第九十四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4 第九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5 第九十五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5 第九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6 第九十六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6 第九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7 第九十七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7 第九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8 第九十八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8 第九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9 第九十九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99 第九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0 第一百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0 第一百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1 第一百零一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1 第一百零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2 第一百零二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2 第一百零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3 第一百零三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3 第一百零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4 第一百零四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4 第一百零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5 第一百零五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5 第一百零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6 第一百零六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6 第一百零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7 第一百零七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7 第一百零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8 第一百零八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8 第一百零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9 第一百零九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09 第一百零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0 第一百一十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10 第一百一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1 第一百十一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11 第一百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2 第一百十二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12 第一百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3 第一百十三章 - 玉蛇引 - 江枫愁眠 《玉蛇引》113 第一百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