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小鲍庄 2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拾来钻在被窝里,舒服得心里发虚,有点不实在。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实了。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薄得像纸,硬得也像纸。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像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姐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姐妹,还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姐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给铺的被,身下垫一层,身上盖一层,脚后跟还折了一道,紧紧地裹住了脚。脚一暖,浑身都暖了,俗话说:“寒从脚底来。”好多日子,脚没这么暖和过了。可是,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软的暖和是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那脸庞近两年丰腴了起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大姑好像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来赶紧闭上了眼,等他再睁眼时,大姑已经掉过身去,脸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 过了几日,有一天,大姑对拾来说:“拾来,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来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的退去了,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比你长一岁。啥都好,就是小时出花,脸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得凶,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让冯大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说了。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像牛一样。 只听得“砰”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鸡,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大姑脸对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像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叮咚”,货郎鼓响了一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交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 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精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眯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作品”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篮鸡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庄子。 太阳很好,把风都暖热了。半个多月没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大车过去,平车过去,自行车过去,人走过去,把个浮土踢起来,扬了个半天,遮黄了太阳。 他感到燥热,走过大方家井沿上,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赶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头,难得遇见个人。远远的,看见个小黑点。走着走着,渐渐大了,大了,大了,显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认出眉眼了。到了跟前,过去了,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太阳到了头顶,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他觉得困顿,像是睡着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于是他会一下子委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暴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觉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缩着,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除此以外,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这么写着,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这是一条寂静的路。他又觉着渴,却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他走上了刘庄的地,前边就是县城了。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是从街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街中央馆子里,一地的鸡骨鱼刺,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儿们,正往外扫,招来了两条狗。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一只猪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 他走过邮局,走进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努力回想着“作品”中最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语句,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过去的半生的价值,和今后半生的价值,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他有些腿软,几乎要掉过头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没人理会他。 “大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 “大姐”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大姐,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写文章,写书的。” “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大姐”,没有回应。无奈,只好罢了。他站在招待所门口,思忖了一会儿,掉过身往县委走去。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在县委宣传部打字。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她也还认得他。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她却茫然了好一阵,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王科长皱皱眉头,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听说过。”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干事,“科长”不过叫叫听听而已。等找着了张科长,真相才大白。是有这么回事,曾经是要来个作家。可是后来不来了。也许是这里治水的事情不够典型吧,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于是,便不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倒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觉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它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在缝一只包裹。那老头像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是什么东西?” “稿子。”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说,脸又白了,好像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像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草箕子里还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钩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小翠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文化问。 小翠扑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儿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像吧?活像!”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像。 “你知道吧,这地球上?”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楞,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要性:“就是咱们住的这地。”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画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像闹水的时候。”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亮着,像两颗星星。 “走家吧。”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走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砍哩!”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砍?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老实人靠得住。”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文化说,又加了一句,“那还不管。” 小翠说:“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十二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得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草抖索了一下。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 牵挂个美少年。 知心人难见, 相思对谁言。 …… 她哀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 十五 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这倔老头才怪,谁送他饭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饭,他便真成绝户了。可是捞渣给送去,他便为难了。看看那张小脸,不收就觉着不过意。 捞渣会得拉呱了,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 “吃过了吗?”他问鲍五爷。 “吃过了,你哪?”鲍五爷搭理他。 “吃过了。” “吃的啥饭食?”鲍五爷问他。 “吃的面条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问鲍五爷。 “煎饼、稀饭、臭豆子。”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儿。”他拿给鲍五爷看。 “是蛐蛐儿。”五爷点头。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爷笑了:“这鬼。蛐蛐儿咋说男女,要说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爷自己默了一会儿神,感叹道:“要论起来,说男女也没错,也是个性灵。” “把它放了吧!”捞渣忽然抬头说。 “放就放吧。”五爷说。 一老一小看着那蛐蛐儿一蹦,蹦没影了。 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说“斗老将”。鲍五爷帮着捞渣捋杨树叶子,捋了满满一大鞋壳,一小鞋壳。鲍五爷捂一只鞋,捞渣捂一只鞋,一捂捂两天。捂出来的杨树叶梗子,黑得油亮,比麻还韧。鲍仁远家二小子的杨树叶梗子捂得嫩,拉不过捞渣。斗一个,断一个,斗一个,断一个。急眼了,越急越断。捞渣就把自己的换给了二小子。 然后,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个,赢一个,斗一个,赢一个。捞渣输惨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鲍五爷在边上瞅了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问捞渣: “捞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将’全换给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说。 “你输了不难受吗?” “难受。” “那你还换给他?”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又说。 鲍五爷不问了,看看捞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黄头毛上胡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自语似的说: “你也该让他,论起来,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听得见一只货郎鼓响: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鲍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东大路上走两步,见有没有送信的来。大前天迎到一回,有两封信,一封是鲍彦海家大小子打金华部队上来的;一封是鲍二爷家的,打关外来的,鲍二爷家里的是那年他闯关东从关外带来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却没有信,送信的只是打这里路过,往大刘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远远地听见有什么在响:叮咚,叮咚,像是一只货郎鼓,渐渐地才看见过来一个人,是个走路的,担着货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后是太阳,红彤彤地停在大路的尽头,他走在大路上,货郎鼓叮咚叮咚响着。 “兄弟,你见没见有骑车子的往这边来?”鲍仁文大声问道。 “没有。”卖货的回答。走近过来了,剃得泛青的头皮,黑黝黝的脸膛子,宽肩大膀,嘴唇上的胡子却还没硬,软软地趴着。 “大哥,前面的庄子叫什么名?”他问道。 “小鲍庄。”鲍仁文回答他,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哦,这就是小鲍庄。”小伙子说,和鲍仁文齐着肩走,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 “怎么,你知道小鲍庄?”鲍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鲍庄的名声可响哩。都知道这庄上人缘好,仁义。”小伙子说。 “哦。”鲍仁文不再问了。 小伙子东张西望着,早有几个小媳妇听见货郎鼓声音,探出头来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让我挑个顶针儿。”有人喊。 回头一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台子上走下来。她黄白的皮肤,头发在脑后随随便便窝了个纂,耳朵边上散落下几绺头发。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像就前后披了块布,闪闪忽忽,飘飘荡荡,结实的身躯时隐时现着。她走到货郎挑子跟前,低下头,在匣子里挑顶针儿,手腕圆圆的。垂下的眼睑上长着密密长长的睫毛,是个毛乎眼。 “收工啦?大文子。”她招呼鲍仁文。 “买针啊?二婶子。”他招呼鲍彦川家里的。 又来了几个媳妇儿,要买针头线脑的。鲍彦川家里的,挑个顶针儿挑个没完了。 “他二婶,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银的来。”鲍彦山家里的说她。 “我就是买根针,也要挑个可心的。”她回答,耐心地挑着。 “大兄弟,打哪儿来的?”鲍彦山家里的问他。 “打山那边来的。” “家里有父母吗?” “没了。”小伙子瓮声瓮气地说。 “有兄弟姐妹吗?” “没。” “呀,是个苦命的孩子。”鲍彦山家里的抬起头看他,看他宽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怜惜起来。 鲍彦川家里的正试着一个顶针儿,试戒指似的。这会儿回过头来问: “你叫个啥名儿?” “拾来。”他说。他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低低的,厚厚的,听起来就好像一股温吞吞的河水从心上淌过去。 她终于挑好了,把一个两分的分币递到货郎手里,温乎乎的,有点儿潮。 一群媳妇姊妹围着他,都抬头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儿们同情地叹息着。 拾来脑门上开始冒汗,虽说别扭,可心里却暖和和的。自打走出冯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儿。 那么些媳妇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他一点不生气,蹲下来,拔出烟袋。烟荷包里却挖不出烟了。忽然,“啪”的一声响,一样软乎乎的东西掉在他手上,一个烟荷包。抬头一看,那买顶针儿的二婶正看着他,说了声:“吸吧!”转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挂在身上,飘飘忽忽地上了台子,闪进一扇门里。 这天夜里,拾来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鲍秉义挤一床。晚上,牛棚里照例挤了一屋人,听他唱古: 写一个七字把腿跷, 关老爷手提偃月刀。 我问老爷哪儿去, 霸王桥上去逮曹操。 写一个八字两边排, 八仙随后过海来。 蓝采和撕掉阴阵板, 四海龙王又糟糕。 …… 十八 鲍彦山家里的很纳闷: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转,怎么猛地一下,开始长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竿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么时候圆了,结实了,胸脯子满满的,小腿肚子鼓了起来,尖下巴颏子圆了。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 多少人同她说:“该给孩子圆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该给孩子圆房了。” 建设子已经二十四,该圆房了。 小翠子觉出了不对劲。她娘待她和气多了,那天失手打了个碗,也没说她,只叫她扫干净碗碴子,别让捞渣扎了脚,便完事了。文化子却又远着她,不再与她说长道短的了。建设子白天黑夜地收拾里屋,往地上垫土,往墙上抹石灰。而庄上那些大嫂大婶们,都对着她挤鼻弄眼的,诡计得很。 小翠子把捞渣从屋里拽出来,带到井沿上,问他: “捞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亲姐还好。”捞渣说。 “那你为啥骗翠姐?” “我没骗。” “你骗了。”小翠激将他。 “没骗,真没骗!”捞渣急了。 “好,你不骗我,那你告诉我,这几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里要办什么事了吗?” “俺大哥要娶媳妇了。”捞渣说。 小翠子只觉得头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似的。她定定神,夸奖捞渣:“说实话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儿?翠姐。”捞渣问。 “我站一会儿。”她说,又改口道,“我上二婶家去借个鞋样子。” 捞渣走了,没走远,站在树影里瞅着小翠,他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 小翠一会儿回转身,慢慢地朝东头走去,越走越快,捞渣撵不上了。 她跑到庄东头大柳树前,一头栽倒在树底下,抱着树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嚷一句话: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哭声几乎把全庄的人都招来了,捞渣早已跑去报了信,鲍彦山和他家里的一起跑来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着柳树干不松手,号着: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泪来,特别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们,更是触景生情,哭成泪人儿了。 鲍彦山家里的流着泪劝小翠:“咱娘俩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有什么话儿不好说,要你这么伤心?” 小翠往树身上撞着头,声泪俱下:“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娘也不瞒你了,你娘你大是想着要给你们圆房了,建设子过年就二十五了……”鲍彦山家里的哭得比小翠还凶,又伤心又忍不住觉得委屈,眼泪像小溪似的流了个满脸。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小翠号累了,抽抽搭搭地说着。 “建设子虽说生得笨,心眼是好的。丫头,你跟他过,亏不了你的。” “我才十六岁……” “你是老大媳妇,这个家就是你当了。丫头,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吗?” 小翠只是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却牢牢地抱住树干,拖也拖不开。直到鲍彦山当着众人面,宣布圆房再缓二年,她的手才从柳树干上松开了。 事情过去了。小翠子的下巴颏子又削了下去,而身子上圆起来的地方却不再平复下去。她眼睛里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连个笑丝儿也没了。她娘对她又抠起来了,文化子却有点讨好她,见她扫地,就来夺她的扫帚。而她呢,却对文化子结下了仇,把扫帚“啪”地朝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终于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么你了?” “你没怎么我。” “那你怄啥?” “怄你没怎么我。”小翠恶作剧地笑笑,担起扁担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担,不让她起:“你把话说明白。” “我的话再明白不过了。” “我咋听不明白?” “你没长耳朵,你没长人心。” “你咋骂人!” “就骂你,没心没肝没肺没肚肠!”她一猛劲,担起了水桶。 文化子没防备,跌了个四脚朝天,恼了。 小翠子却笑了起来,“咯咯咯咯”,清脆的笑声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打那以来,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恼了。 十九 早起,鲍秉德家里的忽然清清冷冷地说道: “也苦了你了。” 鲍秉德心窝里一热,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泪来。 他家里的也落泪了:“我拖了你半辈子了,也该到头了。” 鲍秉德一听这话不吉祥,赶紧喝住了她:“什么到头不到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这一辈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声,抹了一把泪,便起身去喂猪。猪食烧得稠稠的,搅得匀匀的。鲍秉德好久没见她这么利索过了。头发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脑后窝了个纂,海昌蓝的褂子很可体。鲍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时候:他提着两包果子去相亲,一上台子就看见一个小姊妹坐在门口纳鞋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脸庞像一轮满月,额头上一排牙子齐崭崭地盖到眉毛上头,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眼梢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脸红了,站起身进了偏屋,只见一条大粗辫子在他脸面前扫了过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辫子窝成一个硕大的髻,小山似勾坠得脑袋往后仰,乌黑的头发里埋着一截红头绳,大红袄儿,脸儿像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里,任人怎么闹她只不言声,也不笑,也不恼。鲍秉德只盼着闹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刚有喜的那阵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边去找杏子。每天夜里,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听听动静,他听得清清冷冷,有一颗心跳,扑通扑通的。他记得他做了个梦:她生了,下了一个大蛋,再仔细瞅瞅,不是蛋,是个大地瓜。后来,生了个死孩子。他揍过她,关着门揍。她一声不哼,任他拳打脚踹,也不哭,也不叫。揍过了,也不和他怄气,照样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过了,也心疼,也后悔,可是急了,便什么都忘了,外人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渐渐地,她的圆脸变长脸了,红颜色褪去了。后来有一天,鲍秉德收工回家,见地没扫,锅没烧,一地的碎碗碴子。正要发火,却见他家里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头发玩儿,一边拔,一边朝他乐……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这才听见上工的锣在敲:当当当,当,当。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里平地,鲍二爷和他挨着趟。他告诉鲍二爷: “她的病见好哩!今天早起清清冷冷地说话哩!” “她咋说?”鲍二爷问。 鲍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话都说了。不料鲍二爷变了脸,锨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对啊!秉德。” “咋了?”鲍秉德头皮一麻,心里咯噔的一下。今儿早起,他心里隐隐的,也有点觉着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 “我说老七,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的好。”鲍二爷说。 “她今早清冷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说,心里“怦怦”地乱跳。 “就是这清冷不对啊,她糊涂着倒不怕。”鲍二爷跺跺脚。 众人都围拢过来,纷纷劝鲍秉德回家去守着她。鲍秉德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提起铁锨走了。 他快快地抄着大步往庄里跑。平整过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边。远远的地方有一丛绿树,那就是小鲍庄。他快快地跑着,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里静静的,隐隐传来说笑声。太阳高了,烤得背上发烫。好像有鸟叫。风贴着地过来了,把裤腿灌满了。 他跑进了庄子,庄子里静静的,见不到人。像是有个小孩担着水穿过杨树林子走过来,再一细瞅,又没了。他跑得喘不过气来了,稍稍放慢了脚步,心想:不会有什么事了。这一庄子都静得睡着了似的,能有什么事?一只狗在喉咙里吼着跑过来,几只鸡悠闲地散着步,啄着土坷垃。太阳,明晃晃地照着。 他吐出一口气,有点笑话自己疑神疑鬼。这会儿,再跑回湖里去,也不值得了。他掮起铁锨,慢慢地上了台子。 有一只烟囱冒烟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门闩着。他推了推,推不动。里面杠上了。他拍着门,叫:“哎——” 他叫她“哎”,她也叫他“哎”。不能像别人那样,叫“孩他大”,“孩他娘”。没个孩子,连个叫头也没了。 她不应声。 他又叫:“哎——” 还不应声。 他急了,砰砰地拍着门,脚上来踹了几下,铁锨头拍掉了。招来一群小孩和老娘儿们,一起打门,一起叫。门硬是叫顶开了。进了门,鲍秉德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上了,只看见一件海昌蓝褂子在眼前晃悠,地上一条踢翻的板凳。他家里的,悬在梁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放了下来,放平在地上。她居然还有气,没勒对地方。鲍秉德上前一把搂住她放声大哭起来,屋里顿时唏嘘一片。 捞渣早已往湖里去喊人了。不一会儿,呼啦啦来了一大下子人。鲍仁文拖开鲍秉德,上来就做人工呼吸,是那年在中学里上生理卫生课时学的。队长那边就招呼人,整好了凉床,把人抬起就走。 “钱!”鲍秉德绝望地叫道,“我兜里半个钱也没啊!” “队里给你齐。”队长回头对他嚷。 “大伙儿给你齐。”众人对他嚷。他这才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去了。 两天以后,鲍秉德用挂平车,把他家里的推回来了。他家里的坐在平车上,啃一颗青桃,三岁毛娃似的。像是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什么事也不曾有过似的。 二十 耕读老师来动员捞渣上学了。捞渣七岁了,该上学了。 可是文化子已经在公社上中学了。一家供不起两个学生。他大说:要就是捞渣上,要就是文化上。 要早二年,就好办了,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学呢!可如今不同了,文化子不知咋的开了窍,一下子学进去了。从班上最后一名蹿到第一名。小鲍庄只有三名考上公社中学的,他就占了一名。他读书上劲多了。家里没得粮票给他带去吃食堂,他就每天来回跑,二十里路哩,中午带一卷煎饼,泡着茶吃。苦死了。 捞渣也想读书。庄上在学校的孩子,脖子上都有一条红围脖,这就叫他羡慕。他虽然还不知晓这红围脖是啥意思,可他知道是叫人学好的。那天二小子的红围脖叫老师要回去了,因为他和人打仗,把人门牙敲掉了。可见,做了坏事是不能得的,反过来,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红围脖了。 他大说,还是让捞渣读吧,文化子能写个信儿记个账就管了,回来做活也算是个大半劳力。文化子不干了,又哭又闹还不吃饭,捞渣便说:“让我二哥念吧,我不念了。” 文化子这才收了眼泪,下湖去给捞渣逮了一只叫天子,小翠用秫秫秸编了个小笼子。捞渣玩了小半天,就把它给放了。“它自个儿在笼子里,太孤了。”他说。他大摸摸捞渣的头,叹着气:“好孩子,过年大一定叫你念。” 捞渣不念书了,成天下湖割猪菜,和着一班小孩子。小孩子都围他,欢喜和他在一起。谁走得慢,捞渣一定等他。谁割少了,不敢回家,捞渣一定把自己的匀给他。谁们打架了,捞渣一定不让打起来。跟着捞渣,大人都放心。这孩子仁义呢,大家都说。 捞渣能割猪菜了,鲍五爷却连绳头都搓不动了,成天价只能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一直晒到中午,懒懒起来走回家烧锅。捞渣就不让走了: “来俺家吃吧!” 鲍五爷也不推了。吃长了,他大就逗捞渣:“你老叫五爷来家吃,俺家粮食不够吃了,咋办?” 捞渣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少吃一张煎饼,少喝一碗稀饭。可管?” 他大这才笑出来,摸摸老儿子的脑袋。 这天,嫁到山那边的大闺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捞渣就到鲍五爷那里去借一宿,和鲍五爷脚对脚地挤一床。鲍五爷偎着捞渣小猫似的身子,说: “捞渣,五爷的被窝叫你焐热了。” “五爷,我每天给你焐被窝。”捞渣说。 鲍五爷偎着捞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窝里滚烫滚烫的,话也多了: “捞渣,你来和五爷睡,你大答应吧?” “我大最依我了。”捞渣说。 “你娘答应吧?” “我娘也依我。” “他们要说我这老头子啰唆哩。” “不会哩。”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烦了。” “好日子都在后头哩,”捞渣开导五爷,“二小子每天上学,他说老师说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哩!‘***’打倒了,立马有好日子哩!” “捞渣,你想不想上学?” “想。”捞渣说,然后又说,“不想。” 鲍五爷看出他是想的:“你们学费要几块钱呢?” “不老少,三块多哩。” “五爷给你付了吧。” “不能,五爷,你的钱是大伙儿的……” 这一句话提醒了鲍五爷:“是啰,我吃的是百家饭,我是个老绝户!” “五爷,你咋是绝户呢!咱都叫你爷爷哩。”捞渣说。 “鬼吔,你的嘴好乖哟!”鲍五爷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捞渣,你有点像我那社会子哩。” 捞渣没应声,睡着了。 “眉眼像,脾性也像。”鲍五爷说。 捞渣睡得安静,连丝鼻息声都没有。窗洞叫堵上了,屋里黑得伸出手不见五指。 “和社会子一样,都仁义。从不和人吵嘴磨牙……”鲍五爷对着黑暗拉着呱儿。 墙根有一只虫吱吱地叫着。 小鲍庄 3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写一个九字挂金钩, 七狼八虎窜幽州。 就数十字写得全, 刘邦去也没回还。 …… 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肉了。两手黄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像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她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儿。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坦。 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像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地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咯噔,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像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涮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法,找了鲍仁文来说情。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心。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做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文疯子”。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子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甩”字就全包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甩”了,一个男人“甩”,那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会儿,晓得是犟不过小翠的,他总也犟不过小翠,犟不过心里还乐滋滋的,真不知见了什么鬼!“那我唱个别的。”他请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脸想了想,又说:“唱个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开口了:“一条大河波浪宽——”他唱了一句便停下来,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应,他怕她笑。 她没笑,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倒有些吃惊似的。 “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边唱一边偷看她,她默着神,像在想什么。 “听惯了艄公的号——”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咙,只好认输,“实在是吊不上去了。” 小翠子像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说:“这个曲儿怪好听的。” 文化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文化子不读书的消息一传开,那耕读老师便闻讯而来,动员捞渣上学。不得已,他向鲍彦山兜出了心底话: “说实在的吧!我这个耕读老师做了这些年,至今也没转正。您让捞渣上学,也是给我脸面。这第一期的学费,我替捞渣缴了吧!” 鲍彦山看看老师,终于点头了。不过学费没让老师缴,他说:“真让他念书了,我就得供他学费,万不能让你老师掏腰包。” 他是说话算话的,一口气缴了学费,还花了六毛七分钱,给捞渣买了个新书包。鲍五爷在拾来的货郎挑子上拣了支花杆铅笔,给放在书包里了。 捞渣上学了,做小学生了。第一学期,就得了个“三好学生”的奖状。 小翠把捞渣的奖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看完了便问文化子: “你念这些年咋没带回过一张花纸来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奖状:“这不算什么。” “啥才算什么?”小翠回他嘴。 他俩时常这么一句去一句来地拌嘴,鲍彦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地看出了些个意思,夜里,在枕头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该给他们圆房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翠忽然不见了。割完最后一垅麦子,小翠说: “你们先走家,我去沟里涮涮手巾。”然后就再没回来。 二十五 现今文艺刊物多起来了,天南海北,总有几十种。鲍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作品”已经拆开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充满了期待,没有空隙去干别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亩四分地里,苗比别人少,草比别人多,都种不过二婶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庙去烧了一炷香。那土地庙早已被毁了,她就把香插在庙前边的大树上。这个庙的菩萨灵,她认为。 他那在县委宣传部打字的老同学给他个消息,省里要开一个笔会。笔会,就是许多作家聚在一起,谈谈,玩玩,以文会友的意思。笔会先在省城开,然后就要到这鲍山去玩玩。这些年旅游风盛,稍有点来历的地方都叫拿出来作胜地了。鲍庄要说起也算有点来历的,据说,那上边还有个什么脚印儿,是那位鲍家的先人巡察治水情况时留下的。还有一个洞,洞里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镇指挥时用的。据说,那里也要设置旅游点了,当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卖茶的。荒荒的,野野的,作家们就是要看这野味,亭台楼阁,画山绣水看惯了,要换换口味。 于是,这批作家便要来游一下鲍山。 于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县里,要县里早早做好准备。县文联——现在县里都有文联了——计划着请这些作家们和本县的文学青年见见面,座谈座谈,讲讲话,指导指导,以繁荣基层文学创作。海报贴出去了,要听讲座要见面的,得买票。不到两天,票就全卖出去了。现今的文学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学也代鲍仁文买了一张票。鲍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这一天了。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小说,这么地热爱文学,可他却从来没见过一个作家。这实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这一天了。眼看着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过去。那老同学却托人带话来说:讲座见面会取消了。作家们不来鲍山了。因为有的要到西双版纳开笔会,有的要到九寨沟开笔会,还有的要到西藏参观访问,剩下二三个虽没别处的笔会邀请,却也没了兴致,终于没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开笔会了。近来的笔会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双版纳、九寨沟、西藏,这鲍山又野得很不够了。 于是,他又只能继续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继续期待着,继续什么也期待不着。 每日里,他在自家那三亩四分地里做活儿,脑子里就像在开锅,种种事情涌上心头,种种滋味充斥在心里。想想年龄是偌大,著书是偌渺茫,没有业,也没有家,这么一日一日过去,实在令人惧怕得很。那一日复一日的单调平凡的生活后面,究竟掩隐着什么?前头的希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又恨不能马上跨过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锦绣,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的日头,就有些为难起来,究竟要它过去得快还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边儿的是鲍彦川家里的地。她每日里带着十一岁的大儿子在地里做活,不兴歇歇的。天不亮来了,天黑了还不归。吃饭也不回去,她八岁的闺女提着个篮子给送来,就在地里把张煎饼卷巴卷巴,吃了,喝几瓢凉水,然后再接着干。 “一个人管吗?二婶。”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声。 “管。”她回答。她就是说不管,也不见得有人来帮她忙。这地一到手,人就像疯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谁也顾不上谁了。这阵子,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过,每隔三五日,鲍仁文就看见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小伙子在二婶家地里做活。看看不像是雇工,二婶待他像自家兄弟,他待二婶也不外。他干活肯下力得很,一点不掺假。再说,这年头,又上哪儿去请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婶也未必请得起。 那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岁,憨憨厚厚的。要来总是晌午后来,一干干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鲍仁文,便龇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鲍仁文认出了,就是那天挑货郎挑的弟们。 小伙子和二婶不外得很。有一次,见他给二婶翻眼皮,二婶眼里进了颗沙子;有一次,见二婶帮他挑手上的刺儿。二婶吸烟,小伙子帮她点火;小伙子吸烟,二婶帮他点火。他叫她“二婶”,她叫他“大兄弟”,孩子们叫他“叔”。瞅不透他们是什么关系,瞅着只觉得怪有趣儿的。 日子过得那么平淡,难挨,看看他俩,倒也解解闷。 二十六 这天,那小伙子正给二婶锄地,却呼啦啦地跑来了一伙子人,为首的正是鲍彦山。他抡起扁担,一家伙把那小伙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伙人就拥上来,连打带踢,那小伙子抱着头在地上乱滚。 二婶担着一挑水走到地边,来不及搁下桶就朝这边奔过来了。桶翻了,水涓涓地流着。 二婶跑着跑着,绊倒了,爬起来再跑,一边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鲍彦山,鲍彦山给了她一脚:“连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几步,扑倒在鲍彦山脚边,抱住鲍彦山的膝盖:“大哥,你饶了他小命一条吧!” 鲍彦山不由放下了扁担,瞅了一眼弟妹,叹了一口气,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娘儿们,还有脸给他说情!”说罢,就一使劲甩脱了她。 二婶翻转身,索性抱住了那小伙子,不管不顾地嚷:“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 一阵更加激烈的拳**加。二婶和那小伙子紧紧抱成一团,再不作声了。任他们怎么踢,怎么打,怎么骂,只是不作声。 打累了,终于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脚,说道:“下次再叫我瞅见你往这庄上跑,没你好果子吃。” 他们抱成一团,一动不动像死过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过后,才动了起来。 小伙子哇的一声哭了:“二婶,我干了缺德事,败了你家的门风。你揍我吧!” “这不怪你,”二婶整了整衣衫。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干干的。 “我带累了你,二婶。” “是我带累了你,拾来。” “我这就走,再不敢来了。” “你要走,就走吧。”二婶幽怨地看着他。 他爬起来,要走,却又蹲倒了,脑袋垂在了裤裆里。 “你咋不走?”二婶问他。 “我走了,这地你自己咋锄得完。”拾来说。 “我能锄。” “那,我走了。”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对二婶说。 “慢,你的货郎挑子叫他们砸散了,你拿什么去做买卖?” “我能拾掇。” 两人不再说话,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二婶慢悠悠地说:“我说,拾来。” “我听着哩。” “我说,你要不嫌我年岁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穷,你,你就不走了!”二婶说罢,猛地扭过脸去了。 拾来却抬起了脸,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声:“二婶!” “你别叫我二婶了。” “管。” “你叫我,孩他娘。” “管。” 二婶慢慢地转过脸,望着拾来,泪糊糊地笑了。拾来也憨憨地笑了。两张鼻青眼肿的脸,就这么泪眼婆娑地相对着,傻笑着。 拾来留下了,却不敢叫本家兄弟们看见。可是这怎么瞒得过人!鲍彦川的本家兄弟到处寻着拾来。 拾来去找队长。现在分地了,没有队了,也就没队长了,队长叫作村长了。村长不如队长能管事。他说他管不了鲍家兄弟,他心里也是不想管,这事儿不能管。这是小鲍庄百把年来头一桩丑事,真正是动了众怒。 拾来是个五尺高的汉子,不是一只烟袋一只鞋,不能藏着掖着。早晚叫他们瞅见了,便跑不了一顿饱打。拾来叫他们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婶在后边大声地叫: “往乡里跑,往乡里跑!” 一句话提醒了拾来,拾来抱住脑袋,掉转身子就往乡里跑。一气跑了七八里地。到了乡里,才算有了公断:照婚姻法第几第几条,寡妇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入赘也是合法的。从此,拾来在小鲍庄有个合法的身份,不用躲着人了。 可是,倒插门的女婿难免叫人瞧不起,连三岁小孩都敢在头上动土。干干净净的鲍姓里,忽然夹进一个冯姓,并且据说这个冯姓也不那么地道、纯净,是硬续上的,来路十分不明。叫众人难以认可。一篓瓜里夹进了葫芦,叫人怎么看得顺眼。再加上拾来和二婶的年龄,总给人落下话把。好在,拾来从小是在这种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长大,这对他不新鲜了。而他漂落了这几年,终于有了个归宿。他一点儿没觉着二婶对他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个大闺女过日子,和着一个小姊妹过日子,那也叫过日子吗?二婶对他,是娘、媳妇、姊妹,全有了。拾来心满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壮壮实实,地里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气预报: 今天晚上,阴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雨。预计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关部门及时做好防汛工作…… 县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乡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村里也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二十八 雨下个不停,坐在门槛上,就能洗脚了。西边洼处有几处房子,已经塌了。 县长下来看了一回。 乡长下来看了两回。 村长满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帐篷,帐篷是县里发下来的。 这天,天亮了一些,云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这一回大概挨过去了。不料,正吃晌饭,却听鲍山西边轰隆隆地响,像打雷,又不像打雷。打雷是一阵一阵的轰隆,而这是不间断的,轰轰地连成一片,连成一团。“跑吧!”人们放下碗就跑,往山东面跑。今年春上,乡里集工修了一条石子路,跑得动了。不会像往年那样,一脚蹅进稀泥,拔不起来了。啪啪啪的,跑得赢水了。 鲍秉德家里的,早不糊涂,晚不糊涂,就在水来了这一会儿,糊涂了,蓬着头乱跑。鲍秉德越撵她,她越跑,朝着水来的方向跑,撒开腿,跑得风快,怎么也撵不上。最后撵上了,又制不住她了。来了几个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鲍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挣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紧牙关,不松手,一步一步往东山上跑。 鲍彦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头一点人头,少了个捞渣。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直起嗓门喊。 文化子想起来了:“捞渣给鲍五爷送煎饼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鲍彦山家里的说。 水已经浸到大腿根了。 鲍彦山往回走了两步,见人就问:“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和鲍五爷走在一起呢!” 鲍彦山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还是不停地问后来的人:“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搀着鲍五爷走哩!” 水越涨越高,齐腰了。鲍彦山望着大水,心想:“这会儿,要不跑出来,也没人了。” 后面的人跑上来:“咋还不跑!” “找捞渣哩!” “他早过去了,拖着鲍五爷跑哩!” 鲍彦山终于下了决心,掉回头,顺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鲍秉德家里的折腾得更厉害了,拼命往下挣,往水里挣。鲍秉德有点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吗?”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绳子挣断了,两只手抱住她男人的头,往后扳。 “狗娘养的!”鲍秉德绝望地号。他脚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要站稳。他知道,只要松一点劲儿,两个人就都完了。水已经到胸口了。 她终于放开了男人的头,鲍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喘气,她忽然猛地朝后一翻,鲍秉德一个趔趄,不由松了手。疯女人连头都没露一下,没了。 一片水,哪有个人啊! 水撵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这一条石子路,跑得赢水了。跑到山上,回头往下一看,哪还有个庄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见谁家一只木盆在水上漂,像一只鞋壳似的。 村长点着人头,除了疯子,都齐了,独独少鲍五爷和捞渣。 “捞渣——”他喊。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跺着脚喊。 鲍彦山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他和鲍五爷了吗?” “没见,我没说见啊!”回说。 鲍彦山急眼了,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了吗?说他牵着鲍五爷!” 都说没见,而鲍彦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谁说见了的。也难怪,兵荒马乱的,瞅不真,听不真也是有的。 鲍彦山家里的跳着脚要下山去找,几个娘儿们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无情哪!” “捞渣,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只得哭了,哭得娘儿们都陪着掉泪。 “别号了!”村长嚷她们,皱紧了眉头。自打分了地,他队长改做了村长,就难得有场合让他出头了,“还嫌水少?会水的男人,都跟我来。” 他带着十来个会水的男人,砍了几棵杂树,扎了几条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进了小鲍庄。哪里还有个庄子啊!什么也没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过去,望不到边。水上漂着木板、鞋壳子。 “捞渣——”他们直起嗓子喊,声音飘开了,无遮无挡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了,自己都听不见了。 “鲍五爷——”他们喊着,没有声,好比一根针落到了水里,连个水花也激不起来。 筏子在水上乱漂着,没了方向。这是哪儿和哪儿哩?心下一点数都没有。 筏子在水上打转,一只鸟贴着水面飞去了,鲍山矮了许多。 “那是啥!”有人叫。 “那可不是个人?” 前边白茫茫的地方,有一丛乱草,草上趴着个人影。 几条筏子一齐划过去。划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庄东最高的大柳树的树梢梢,上面趴着的是鲍五爷。鲍五爷手指着树下,喃喃地说:“捞渣,捞渣!” 树下是水,水边是鲍山,鲍山阴沉着。 男人们脱去衣服,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空着手,吸一口气,再下去……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拾来一个猛子下去了好久,上来,来不及说话,大口喘着气,又下去,又是好久,上来了,手里抱着个东西,游到近处才看见,是捞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拾来拽了上来,把捞渣放平,捞渣早已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像是还在笑。再回头一看,鲍五爷趴在筏子上早咽气了。 筏子上比来时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会说话的。筏子慢慢地划出庄子,十来个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刚一露头,人们就呼啦地围上了。 一老一小静静地躺在筏子上,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详,睡着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开了,打社会子死,庄上人没再见过他这么舒眉展眼的模样。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静,比活着时脸上还多了点红晕。 鲍彦山家里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围着她,劝她哭,哭出来就好了。 村长向人讲述怎么先见到鲍五爷,而后又下水去找捞渣。 拾来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讲述:“我一摸,软软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动,两只手搂着树身,搂得紧……” 人们感叹着:“捞渣要自己先上树,死不了的。” “捞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赢的。” “那可不是?小孩儿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们头里哩!” “捞渣是为了鲍五爷死的哩!” “这孩子……” 打过孟良崮的鲍彦荣忽然颤颤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样儿的!” “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这才哭出了声,在场的无不落泪。 捞渣恬静地合着眼,睡在山头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鲍秉德蹲在地上,对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呜呜地哭着。 天渐渐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饼干、煎饼、面包,是县里撑着船送来的,连小孩都没动手去抓一块。 天暗了,水却亮了。 二十九 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像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像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涤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良,缝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有个小孩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呜呜地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着,“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得不值啊!”他跺着脚哭。 风吹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地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碗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荡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的。 天阴阴的,要下雨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 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没有。”“这就怪了。” “大沟都下去摸过了。”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这娘儿们……兴许……怪了……”鲍二爷摇头。老革命一字不落地听着: 有五字添一个单人还念伍, 伍子胥打马又过长江。 有四字添一横念西字, 西凉年年反朝纲。 …… 三十 鲍仁文把拾来和二婶的故事,写了一篇文学色彩很浓的广播稿,寄给了广播站。题目叫作《崇高的爱情》。他写拾来不嫌二婶年纪大,孩子多,二婶则不嫌拾来没根底,没地又没房。由于有了崇高的爱情,他们便结为伴侣。白日辛勤地劳动,夜里在灯下制定“致富计划”,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广播了,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人从十几里外来小鲍庄,为了看一眼拾来和二婶。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拾来在小鲍庄的地位,人们还是叫他“倒插门”的。 和他家地连边的还有鲍仁远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婶两犁地,拾来也不敢作声。因此二婶没有男人时没受过欺负,这会儿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负了。而没有男人的二婶不是个省油灯,到处敢和人争和人吵,和人理论理论,现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像有了什么短处似的。她总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是明门正道的,自己心里先亏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男人好啊,不论是明道还是暗道。有个男人,心里踏实多了,过日子有个帮手,到底不那么累人了。她从心底里是感激拾来的。可是她又隐隐地觉着,自己也是收容了拾来。所以,她使唤拾来起来,那话里总难免有一种不客气的味道: “拾来,水缸见底了!” 拾来便去挑水。 “拾来,烧锅!” 拾来便烧锅。 “拾来,锅溢了。” 拾来便不烧。 “拾来,猪跑了。” “我正吃饭哩!”拾来说。 “你不能吃着撵吗?” 于是拾来便卷巴一张煎饼跑去了,嘴里“啰、啰”地叫着。 拾来也习惯了,任她使唤。使唤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时候,拾来任务完成得不那么圆满,她就会嘟囔个没完。拾来虽说是个倒插门的,毕竟也是个男人,也有脾气,发作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于是就要闹。不过,他们闹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插着门闹,压着声儿闹,打死了也不叫唤。闹完了,打完了,开了门,又像没事人一样了。夜里,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该干啥还干啥。 拾来隐隐有点不满足的是,这个家他做不了主。这个家是二婶的家,有什么事,人家从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婶。其实,就是来找他,他也会去问二婶的,可人们连这个过场都不记着要走一走。而二婶呢,也常常忘记和他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学的事。其实,她要来问他,他也会让三子上学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亏待得了吗?可是二婶问都不来问他,好像他不是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然有点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说出来,憋又憋不住,就在别的事上露出了脸色: “稀饭咋这么稀,是涮锅水吗?”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凑合喝吧,老爷!”二婶说。 “干一天活,喝这个管吗?雇的短工也得管饱饭!”拾来放下锅,搁重了一点,“砰”的一声响。 “你走街串巷卖货的时候,能喝上这个就不错了哩。”二婶撇撇嘴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话说到了拾来的短处,也是痛处,他干脆把碗摔了。 二婶也会摔碗,摔得比他响,“乒乓”的,当然,没忘了先关门。 打一次,闹一次,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次一次多了,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一点一点地积了起来,自然是个事儿。虽然不大吧,可搁在心里也是个疙瘩,怪不畅快的,不过,过日子嘛,不畅快原来就比畅快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能过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这么回事。 广播稿在乡里广播了不久,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拾来和二婶觉得怪臊的,可毕竟有点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觉得不该闹。想不闹就能不闹了吗?也不能。他们只能把门关得更严,声音压得更低。 鲍仁文听到县广播站广播了,便激动得了不得。要知道,被县广播站选中稿子,这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制高点。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来的一个印象,就是县广播站广播过的稿子都要在县文联办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发表。他沉住气等着县文联给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思问上门去,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说,给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来,就又是无穷无尽的等待。至于拾来和二婶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负责了。 小鲍庄 4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三十一 捞渣死后,文化子叫他娘数落得够呛。样样事情,他娘都要拿捞渣来对照他。而他自己也奇怪起来,怎么相对着自己每一处缺点,捞渣都有一处优点。而他的缺点又那么多,一动弹就露出了马脚。于是,便不时提醒起他娘对捞渣的怀念,数落之后便是哭,哭起来就没个完了。 “文化子,给娘捶捶背。”他娘叫道。 “我在喂猪哩。”他说。 他娘便哭了:“捞渣要在,不用我说,他就给我捶了。捞渣在,我一进门,他就递洗脸水过来了,不要我动弹了。捞渣,你咋走得那么早哩……” 哭得人心里酸酸的,烦烦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里也难受,难受的不仅仅是弟弟死了。当然,弟弟死了,他也难受得像心里剜去一块肉似的。这个弟弟好,虽然比他小许多,却处处让他。要不为让他,也能早一年读书,多挣两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来家了。可是,难过归难过,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哩。因此,活着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着的人,活着的事。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小翠子是喜欢自己的,而自己也是喜欢小翠子的。并且,小翠子对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地明了起来了。文化子变闷了,比他哥还闷。小翠子走,他哥也难过,难过的是媳妇没了。他哥二十六了,想媳妇呢。而他文化子难过的不是媳妇,她不是他的媳妇。哥哥还没媳妇,他不敢想媳妇。所以,他又盼着他哥快娶媳妇,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别是小翠子,可千万别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万别回来。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翠子回来。下湖去,他想着,小翠子跑过来,推了他一个脸朝天;井沿上,他想着,小翠子蹦出来,按住他的扁担:“还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还”她的那支歌儿,叫她一下子就唱会了,一丝音儿都不跑。“你该是上学念书的。”文化子叹了一口气。他发现小翠子对他的希望,其实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该去上学的。而如今,连他自己都没得学上了,还谈什么小翠子呢! 他想学校,想看书了。他常常跑到鲍仁文那里去,借书看,和他拉呱儿。他自己也觉得出奇,如今和谁都不大能拉得来,却和鲍仁文能拉。 “文哥,你不能老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吧!”他说。 “我不能像众人那样过下去。”鲍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你不觉得苦?”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头。” “你有盼头吗?” “想就有,不想就没有。”鲍仁文极其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领悟了。 “怎么过不是过一辈子呀,是不是,文哥?” “只要自己觉得有滋味。”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是不是,文哥?” “别看别人怎么过,只管自己,就行。” “也别管别人怎么看咱们过,只管自己过的,就行。” 他们俩像参禅似的,能拉一夜。每次从鲍仁文那破得不成样的屋子里出来,文化子便觉得心里敞亮了一点。 有一天夜里,他从鲍仁文家回来,走到家门口,忽然从黑影地里闪出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跟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险些儿叫出了声,小翠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后。小翠的手滚烫滚烫,他拽住再不松开了。 两人跑下台子,钻进秫秫地,这才站定。小翠回过头,看着文化,文化也看着小翠。小翠的脸盘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月光将秫秫叶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影子摇晃着,她的脸一明一暗,像在梦里似的。 “你跑哪儿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脸,却不敢,倒被这个念头弄得哆嗦起来了。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文化子不由害怕起来了,推推她:“你咋又回来了?” “为你回来的。”小翠子说,眼泪直流了下来,很大很大的泪珠儿,打在秫秫叶儿上,“啪啪”地响。 这下轮到文化子不说话了。 “你不要我回来?”小翠怨艾地问。 “我正想着找你去。”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挪了一点,再看一会儿,再挪一点儿。下露水了。秫秫在拔节,“刷刷”地轻响着。一只秋虫在“吱吱”地唱。秫秫叶子摇晃着,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凉凉的,甜甜的。 “翠,别走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回来,就是来讨你这句话的。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说。 “我就要你这句话,文化。”小翠喃喃地说。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 “我想你想得好苦。”小翠哭得更伤心了。 “我都想你来骂我,打我。” “贱骨头!”小翠破涕而笑了。笑了一声,又哭了。 两人轻轻地笑着,又轻轻地哭着。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秫秫叶儿悄悄地拍打着他们。 三十二 鲍秉德结婚了。娶的是十里铺的一个麻脸大姊妹,虽是麻脸,人长得粗笨,可还是大闺女的好啊!是鲍彦山家里的给做的媒,一说便成了。立马定好了日子,说娶就娶过来了。虽然那疯子才死了不过三个月,但大伙儿都谅解:这男女两头都不能等了。三亩四分地躺在那里了,天天要人侍弄,家里没个做饭的不成。再说,鲍秉德已年过四十,等着抱儿子哩。 庄上有头有脸的,鲍秉德全请,还请了鲍仁文。可是鲍仁文却推托有事,没去。他坐在他那小破屋里,听到鲍秉德家里传过来的划拳喊令声,心中十分怅惘,像是失落了什么。他觉着,有些寂寥。一盏孤灯伴着个孤魂,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活的个什么。 那边像是更喧哗了,许是在闹房。又静了下来,大约新娘子在唱小曲儿了。静了一阵,又闹起来,大约是唱毕了。鲍仁文屏着气听那边的动静,没提防门开了,进来了一个文化子,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看新娘子了?”鲍仁文问他。 “瞅了一眼。”文化子说。 “咋样?” “一脸的坑。”文化子坐在床沿上,翻着书。 鲍仁文脑袋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梁。 “俺娘又在哭,想捞渣了。捞渣去年这个时候,和俺娘坐一条板凳掰大秫秫棒哩。” “捞渣是个好样儿的,连鲍彦荣这个功臣都敬着他几分。”鲍仁文说。 “文哥,你不能把捞渣的事写个文章吗?” “写捞渣?”鲍仁文坐了起来。 “捞渣不是为自己死的,是为鲍五爷死的,有写头哩!” “可不是,可以写个报告文学。”鲍仁文自言自语道。 “俺这弟弟够苦的,才过了九个年,还没做人呢!就没了。” “他人虽然小,做的是大德行。” “俺娘一哭就叨叨,没给他吃过一顿好茶饭。今年能收得多,能吃饱肚了。他又不在了。” 鲍仁文下了地,脚在床下边摸着鞋。他完全被激动了起来,浑身充满了一种幸福的战栗。“灵感来了。”他说,“是灵感来了。”他肯定。赶紧地摸笔、摸纸,把文化子完全忘了,撇在一边。 他不理会文化子,文化子也不理会他,脱了鞋,上了床,枕着胳膊躺倒了,和鲍仁文换了地方。他望着黑洞洞的梁。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会不会来了,庄上这么大的动静,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到三更也消停不了。小翠子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给人做短工,说一得闲就过来。让文化子每天晚上,月到中天了,就到家后台子上去望望。他们约好,咬着牙等,等建设子娶上了媳妇,小翠回来,和文化子成亲。她虽然和建设子一没结婚,二没登记,可全庄的人,所有的人都认定她是建设子的媳妇了。而文化子,则是她的小叔子。所以,她必须等建设子成了家才能露面。 鲍彦山家里的,为建设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设子说不上媳妇的重要原因,是家里没房子。那三间破泥屋,经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一截,屋顶天天往下掉土坷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几口人全埋在了里面。她和男人筹划着,收了秋,把粮食除了留种,全卖了,盖房子。可是没粮食吃什么呢?这又是要发愁的事。两口子,每天夜里在枕头上烙饼,翻来翻去,翻到鸡叫天亮。 文化子望着屋梁,那屋梁上头像是有个黑不见底的大洞,望着望着,文化子觉着自己好像陷进了那大洞。 那边静下来了,有人打门前走过,说话的声音碰地响: “麻脸倒不怕,能生养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窝哩!” “奶奶的,清冷。” 脚步沓沓地敲着泥地,远去了。 月到中天了。 三十三 二婶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长成个大个儿,黑黑的脸膛子,不笑。去年,还叫拾来“叔”,今年不叫了。拾来叫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二婶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就更不和拾来商量了。拾来常常窝气,实在气不过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货郎挑找出来拾掇拾掇,看见了货郎鼓,他拿在手里轻轻一摇: 叮咚,叮咚。 货郎鼓的声音生脆生脆。拾来愣愣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想起。他把货郎鼓往腰里一插,挑起货挑子走了。也没跟二婶打个招呼。二婶烧好了锅,等拾来吃饭,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庄前庄后找了一遍,人说,没见拾来,倒见有个货郎,打大路上走过去,那模样确是有点像拾来。她赶紧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一找没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来?贱样!”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饭,抓张煎饼吃了,把锅刷了睡了。一夜没睡踏实,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要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没人敲门。 第二天早起,她该干啥还干啥。第三天也这么过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住气,一夜没合眼,围着被坐在床上,吸着烟愣一宿。天亮了,她换了件海昌蓝的半新褂子,决定去找拾来了。 “我娘,你去找啥?找个熊!”大小子粗鲁地对她说。 “我去找你大!你个没良心的杂种!”她乱骂着,大小子不敢作声了,她还骂,“要没他,你早死了,不饿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别看他大不了你多少岁,也是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着……”二婶骂着,不由有点心酸。她想起拾来刨地的模样,光着脊梁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裤腰都滚湿了。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过了前边的坝子,不见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月亮夜,这路白花花的,坝子上翻过来一只甲虫,慢慢地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车,一个穿着蓝白花夹袄的女人拉着平车,车上有个凉床架子,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棉絮,有果子,还有一盒烟卷。他心乱跳着,眼窝里热乎乎的,像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摸了一把。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几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个烂屋顶了。前前后后的倒有了好些青砖到顶的房子。 门上没锁,虚掩着,推门推不动,再使劲,门倒了。屋子里空空的,一地的碎麦穰穰子。阳光从窗洞里透进来,卷着几缕灰。屋里只有一眼灶,两个床:一个板床,一个凉床。他站着,头快碰上屋梁了。门口拥着几个小孩儿,愣着眼看他。 “这屋的人呢?”他问小孩儿。 “走了。”小孩儿回答。 “走哪儿了?” 小孩儿面面相觑,一个大点儿的说:“上北边了。” 拾来站了一会儿,走了出来,把门装好,掩上,回过身来。 阳光扎着他眼疼,睁不开。太阳晃眼。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走过一片一片的地,这是两个,那是三个,在做活。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妈妈。他懒懒地走在大路上,货郎鼓无精打采地响: “叮——咚,叮——咚。” 进了庄子,有个媳妇儿来挑花线,有个姊妹来拣纽子……各色各样的手在匣子里翻腾着。他瞅着那些个手,心里闷闷的。好歹等她们挑够了,买了,或是不买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刚迈步,又站住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站着个娘儿们,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头撞在鲍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拾来赔着笑脸,心里却像喝了一碗滚烫的茶,舒坦极了。 “她男人找着黄花大姊妹了!找着穿高跟鞋儿,烫狮子头的洋妞了!找着住楼的小姐了!” “哪,哪能!”拾来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婶的肩膀,被二婶一巴掌打掉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边去了!” “哪,哪能。”拾来把打回来的那只手放到脑袋上,挠着脑袋。 “生了一大嘟噜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长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圆的……”二婶自己也笑了,赶紧又掩住。 拾来朝前走了两步。 “你走哪去!”二婶嚷道。 “走家呀!”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还记得家?” 拾来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你是死了吗?还不动弹,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来这才敢走动,跟在她后边。他心里就像放下了一块石头,他问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轻快,不由走到了二婶头里。 太阳照着土地,风吹着大柳树,柳枝子飘拂来飘拂去,一只雀子唱着。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他走着走着一回头,见二婶在抹眼泪,他又傻了: “你,这是干啥呢?” “你这个没良心的!”二婶哽咽着骂。 “我去去就来家了。” “我不找你,你来家?” “不找也来家。” “说瞎话。” “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拾来赌咒发誓。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毛乎眼,鼻子也酸了。 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婶开了锁进了屋,一边吆喝拾来:“烧锅!” 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她又嚷: “水缸见底了,还不挑水去,这么没眼色的。” 于是,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 三十四 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天黑,他脑袋一挨上枕头,就开始对着新媳妇叨叨,叨叨个没完。他告诉她小鲍庄的来历:鲍家祖上做过官,莫看如今贫寒,却是有根底的。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唆唆的事:自己过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么变疯了,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后来发大水时,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今连根头发都没找着。 媳妇总是静静地听着。黑里见不着她脸上的麻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脸,眼睛眨巴着,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着,在听他说呢! 鲍秉德原以为自己是不好说话的哩。他常常一连几天不说一个字,猛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如今这么说个没完,连自己都觉着烦人了。可不会是这几年的话全憋在肚里了。说也奇怪,人一说话就像是活过来似的。他像是活过来了。回想那几年,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个什么劲。他就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怕人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着,在听他说哩。 她肚里已经有了,不知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听,也晓得一定是个活跳跳的孩子。他这么断定。他觉得这个娘儿们就是专给他生孩子过日子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娘儿们,家里的。搂着这样的娘儿们睡,睡得踏实,睡得实在。 可是,有时候,他坐在板凳上,脚泡在脚盆里,吸着烟袋,看着她忙活。看着看着,不由得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长虫似的。他的心,就会像刀剜似的一疼。他觉得那疯子是有意跳下水,给这个媳妇儿让路的,也是给他让路的。唉,要是找着她的尸体,埋在地头,也好时常看看,捧捧土,拔拔草,心里的难受也好有个地方发落。可她不知躲哪儿去了,连根头毛也找不见了,连把土也不让他捧,草也不让他拔,连个地头也不占他的,连个难受也不给他。是放他过去,也是叫他放她过去。 鲍秉德心里酸酸地难受。可是天一黑,一搂着那娘儿们,话又来了。耳根子隐隐的好像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声音细细的,风吹似的。再凝神一听,又没了。 三十五 鲍仁文熬了几宿,写成了捞渣的报告文学。这回,他发了狠,一连抄了四五六七份,发通知似的发给了好几下处:省里的、地区的、县文化馆的;刊物、报纸、青年报、少年报…… 收过了秋,粮食进了屋,囤了起来。过年了,鲍秉德家里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庄前庄后连连响着鞭炮,起屋上梁哩! 这一天,大路上来了一辆吉普车,进庄就问鲍仁文家住在哪里,然后就一径找了过来。 鲍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见一辆吉普车老远地来了。车停了,下来两个人,朝他走过来了,是朝他走过来的,踩着刚出头的麦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凉棚望着,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了。他看得出这两个人不是乡里人,其中一个甚至不是此地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太阳照着眼,眼睁不开。那两个人从太阳照眼的地方走来了。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问道: “你是鲍仁文同志吗?” “是的。”他说,声音有些打颤。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同志。”那个像此地人的人指着那个不像此地人的人说,“我是县文化馆的,我姓王。” **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同志戴了副眼镜,嫩相得很,不敢判断他的年龄。城里人的年龄不好说。他热情地摇摇鲍仁文的手,拉他在地头上坐下,好像是他家的地头似的。 他果真是为捞渣的报告文学而来的。他们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压起来了。后来,过了年,临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礼貌月。领导上要他们好好地抓一个典型,以配合“五讲四美”的宣传。于是他们又想起了这篇报告文学,重新找出来看了一下,传阅了一下,都觉得事迹是可以的。就是,怎么说呢?文章还要润色,并且要更加充实加强捞渣几年如一日照顾五保户这一情节。要知道,如今老人问题,简直是个世界性的社会问题。所以就派**同志来和鲍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这篇报告文学。事情很紧急,今天,鲍仁文就要跟他们进城去。要力争在三月以前完成,让**同志带着稿子回报社发排,三月一日见报。 鲍仁文听他说着这一切,就好像坠入了五重云雾中。“我不是在做梦吧?”他问自己。“我可不是在做梦吧!”他又问自己。他觉着头晕,觉着身子软软的无力,连微笑也微笑不动了。他看着**同志那张嫩生生的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好像放电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没有声音似的。老王同志递过烟卷,他糊里糊涂地接过来,居然让**同志点的火,连声谢谢也没说。 最后,**同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就这样。” 鲍仁文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就这样了。” “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走吧。”鲍仁文跟着说。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里去。走出麦地,上了吉普车,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冷起来:**同志是要上捞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鲍彦山家里的在烧锅,见来了两个陌生人,有些着慌,忙不迭地站起来。老王同志说: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专来采访你家鲍仁平的事迹,要写文章报道哩!” 他娘还是惶惑。 “这是县上、地区上的干部,来问问你家捞渣的事,要写文章表扬哩!”鲍仁文解释说。 她便懂了,释然了:“屋里坐,屋里坐!” 屋里漆漆黑,一个粮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似乎有些吃惊地左右看看,没有说话。有人到湖里把鲍彦山喊来了。 “这是鲍仁平的父亲。”鲍仁文介绍。 两人一齐上前,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使劲摇着。鲍彦山惶惑地看着他们,好容易把手解脱出来: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后,**同志扶了扶眼镜,低沉地问道: “鲍仁平是从几岁开始照料五保户鲍五爷的?” “打小就跟鲍五爷亲呢。会说话就会邀鲍五爷吃饭;会走路,就会去给鲍五爷送煎饼。” “他为什么会对鲍五爷这么好呢?” “他俩有缘分。鲍五爷不理人,倔,就理捞渣,和捞渣亲。” “鲍仁平生前记不记日记?” “日记?” “捞渣活着时每天写不写文章?”鲍仁文解释道,无形中他成了翻译。 “自打他上学,每天放过学,割过猪菜,吃过饭,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写个不停,冬天手冻麻了,还写;夏天,蚊子咬疯了,还写。叫他,捞渣,明天再写吧!他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作业哩!” “他写的东西还在吗?” “和他的书包一起烧了。” “烧了?”**同志很吃惊。 “此地的风俗:少年鬼,他的东西不兴留家里,统统都烧,烧不了的就埋了,扔了。”鲍仁文解释。 “哦。”**同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顿好茶饭。”他大唏嘘起来,眼泪啪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咳了一声,吐了两口痰,用脚搓搓,搓去了。 **同志不再说话,过了半晌,轻轻地说:“走吧。” 鲍仁文带他们到大柳树下去看看。**同志仰起头望望那树梢,想象着当时那鲍五爷是怎么趴在那树上的。又低头看看树干,想象着捞渣又是怎么抱住这树干死的。**摸摸那粗糙的树身,不说话。 鲍仁文又带他们到大沟边捞渣的坟上去看了看。坟上长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风里微微摇摆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一个小孩在大沟里洗脚,瞪大眼睛严肃地瞅着他们。 “小孩,过来。有话问你。”老王喊他。 他跑上来,牵起小羊羔,转头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乡里小孩没见过世面。”鲍仁文代他抱歉道。 老王摇摇头,笑了:“我想问问他,鲍仁平的事。” **一直没说话,站在捞渣的坟前。 坟上的草青青嫩嫩的,随着和风微微摇摆。 三十六 鲍秉德家里的生了,生得毫不费难。人到湖里喊鲍秉德,他忙不迭地往家跑。刚到门口,还没搁下锄子,里面就“嗷”的一声,下地了。是个大胖闺女。 不是小子,鲍秉德也不泄气。闺女小子,他都要,一样的金贵。梦里都做过几回了,有人喊他大。 不过两个月,他家里的又怀上了。乡里来动员计划生育,要他女人去流产,去结扎。他嘴里答应着,第二天就把他家里的送回了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一个人从她娘家十里堡走回来,想想要乐,想想要乐。没想到一个人都活到这份上了,眼瞅着没什么指望了。不料,山回路转,又行了。他走到了大沟边上,走过了捞渣的坟。风吹过坟头,青草沙沙地响。他腿一软,蹲下了,他想起了那疯女人。他望着小小的坟,坟下黑黝黝的大沟水,不由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没准是捞渣把她给拽走了哩,他见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拉我一把哩。” 他又望望坟,坟上的草在月光下发亮。 “都说这孩子懂事。这么小,就这么仁义。” 他看看大沟,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孩子也真奇,仁义得出奇。和鲍五爷的缘分也出奇,这是个小怪孩。” 他抓起一把土,拍在坟头上: “好孩子,你保佑你七爷生个你这样的好儿子吧!” 他把土拍结实了,又停了一会儿,走了。 庄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屋上梁哩。 大沟对面,树影地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你家收这么多粮食,还不盖屋?” “我大说先还账哩!这么些年咱家欠队上的账不少,大说,做人要讲个信义,借了账不能不还。” “那房子,什么时候盖呢?” “收了麦,卖了粮食,就盖屋。”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种粮食。也种点别的,上街卖去。” “我大说了,最要紧的是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不怕了。再说——” “再说什么?” “我大说,咱是本分人,不是生意人。” “做生意怎么啦?” “那得会坑人,心要狠才管。” “一街都是做生意的,一街都是狼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颗石子扔进了大沟,荡起一个水花,水花一圈一圈地荡开了。 “生气了?” “生什么气?我是怕为了盖房子,把你饿毁了。我知道你是个大肚汉。” “满地里青的黄的,什么不能吃?灰灰菜,妈妈菜。” “吃得你生浮肿病。我大是生浮肿病死的。” “不能。我娘说是把粮食都卖了,总还要留一点儿。” “这才对了。” 风吹过树林子,一大沟的水微微荡起波纹,闪闪地亮。 “你在想什么!翠。” “我想,以后来,我带馍馍给你吃。” 三十七 鲍仁文跟着**,在县一招住了三天。说是合作,其实就是鲍仁文提供材料,**执笔。写完之后,再让鲍仁文看一遍,看有哪些地方失真,不符合事实的。鲍仁文指出后,**就改去。弄了两天,鲍仁文只动了嘴,却没有动笔,心里是很不过瘾的。 而这三天与**的接触,却使他打破了一些对记者的神秘感。他没料到记者也是和他一样的人,要吃饭,要睡觉,睡觉还打呼,打得如雷贯耳,害得他两宿没睡踏实。而且他晓得了**比他要小三四岁,插过队,然后自学成才,进了报社。他有时请鲍仁文喝酒,喝多了就发牢骚。抱怨自己没有文凭,如何地吃不开。房子挤,工资低,奖金制尚在争取之中,等等,等等。鲍仁文只是不明白,从事这么崇高的事业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俗事的困扰。而有了这许多繁杂俗事的打扰,还怎么能够对人类的灵魂开展工作! 当他从县城往家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落的感觉。不过,等他进了小鲍庄,面对着人们完全改变了的尊敬的目光时,那失落感又消失了,内心渐渐地充实起来。一周以后,《晓星报》上头条登出了文章《鲍山下的小英雄》。他的名字赫然地用铅字印在了题目下边,**后边。他对着那报纸,心跳得厉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镇定了一会儿,他开始看文章,心跳渐渐缓了下来,正常了。文章里没有一句是他写的。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遍,他发现有几句话一定是出自于他最早的原稿。比如:“死亡面前,他把生留给他人,把死留给了自己。”这句话在原稿上,他记得就有的。当他看到第五六遍的时候,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自己的劳动。他确确实实地认可了,这是**的文章,也是他鲍仁文的文章。他的文章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他的名字,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这铅字,便是一种认可,一种肯定。他的名字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他的存在像是更加确定,更加切实了。如果说他原本对自己是否存在还有一些怀疑,一些犹豫,一些不敢肯定,那么这会儿,是完完全全放心了。 文化子把这文章念给他大他娘听,不料他大他娘脸上却淡淡的,好像在听一个别人家的故事似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话,对他大他娘作用不大似的。文章里的捞渣,离他们像是远了,生分了。只是当文章提到鲍彦山的名字时,鲍彦山抬起头问了一声: “提我了?” “提你了,你是捞渣的大嘛!” “提我干啥,怪没趣儿的。” “你是捞渣的大嘛!” 他便不再吱声。 文章里还提了许多人,比如组织救人的村长,捞起捞渣的拾来,他们都让文化子或别的读过书的孩子念了好几遍。 这文章激动了许多人的心,有人给鲍庄小学写信,有人给捞渣他大他娘写信,也有人给小鲍庄全体乡亲写信。清明那天鲍庄小学全体师生,来给捞渣扫墓。照此地规矩,在坟头上压了块土坷垃。然后献上一只花圈,用野花野草扎的。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灿烂得很。 过了两个月,收毕麦子。小鲍庄又来了一辆吉普车,下了三个人。一个是县文化馆的老王,一个是个小妞,穿着连衣裙,另一个是个男的,有四十来岁。他们一起步入了鲍彦山的家。这是从省里来的省报记者。省里决定,要大力宣传捞渣。 鲍彦山比上回镇定多了,握过手,请客人坐下。然后把捞渣牺牲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不免要伤心,掉眼泪。 “鲍仁平生前最尊敬的是哪一位英雄人物?”那女的问道。 鲍彦山有点不大明白,可究竟不好意思叫人再三地解释,便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捞渣对大人孩子都很尊敬的,见了老人总问好:‘吃过了吗?’和小孩儿呢,从不打架磨牙。” 那女的便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了一阵,又问:“他这样做,是受了谁的影响呢?” 鲍彦山又想了一会儿:“我和他娘打小就对他说:‘见了人要说话,要招呼,比你年长的人,万不可不理会。比你小的呢,要让着,这才是好孩子。’咱这庄上哩,自古是讲究仁义,一家有事大家帮,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这孩子,就是受了这个影响。” 那女的又在笔记本上唰唰地记了一阵,又抬头问道:“他照顾鲍五爷,是不是学校安排的任务?” “不是。他就是对鲍五爷好,他俩有缘分呢!说实在的,鲍五爷也对他好,两好才能合一好呢!”鲍彦山说。 那男的开口了:“鲍仁平生前用过的书包,能让我们看看吗?” “全烧了。”鲍彦山说,“此地的规矩,少年鬼的东西不留家,统统烧的烧,埋的埋。” “他有没有照片呢?”他又问道。 “没有,他没照过照片。” “哦。”那男的好像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餐好茶饭。”鲍彦山眼圈又红了,指指屋里的粮食囤,“能吃饱了,他又不在了。”他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我们再去找拾来同志谈谈。”他们站起身来,告辞了。 鲍彦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去,心里凄然地想:捞渣这孩子,活着虽不咋的,可死了,有这么些人来问他,也算是有了福分。心下不觉安慰了一些。 他倚着门站着,好像听见一阵货郎鼓的响:“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展目望望,前边村道上,走着一个挑货郎挑的老头。 三十八 拾来正烧锅。见有省里的干部来找,二婶便推起拾来,自己烧了。拾来就吸着烟,和省里的干部说话。 “那天,是你下水去捞上了鲍仁平,是吗?”那男的问。 “大家都下水了,有的捞上来烂鞋壳子,有的捞上来烂棉花套子。最后,我才把捞渣捞上来。”拾来诚实地说。 “你是怎么摸到他的呢?”那男的问。 “我闭着眼一个猛子扎下去。”他正说着,二婶端来了几碗茶,一人一碗,也给拾来端了一碗,拾来赶紧去接。 二婶让开了,放在案板上:“别烫着了。” 拾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手碰到了大柳树,我扶着树干沿着树身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我的气已经吐完了,浮上来吸了一口,再扎下去,就把他拖上来了。拖不动,他手抱着树,抱得死紧。” “哦。”那男的吐了一口气,那女的不停地往本子上记。 “他是为鲍五爷死的。”拾来说。 那两人很感动地看看拾来,尤其是那小妞,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像是要哭了。拾来被她看得脸上有点发热,低下了头。 “我们再到村长那儿去。是他组织救人的,是吗?”那男的问拾来。 “是他,一听说少了人,立马带我们下山了。” “他家住在哪里?” “他家就住在村东,高台子上,有一排……” “孩他大,你陪二位同志跑一趟不完了。”二婶发话了。 拾来看看二婶,二婶也正看他。他便站起身陪他们去。 不久,省报上登了一大块文章,题目是《幼苗新风——记舍己为人小英雄鲍仁平》。文章写得很长,很详细,还配了一幅画。大家传着看下来,都说很像捞渣的。文章里提到了拾来,并且进行了一番描写,说他淳朴憨厚,身体强壮,几次下水,终于救上了鲍仁平,可是鲍仁平已经在他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还把拾来和二婶的事提了一下,说他不嫌二婶穷,把二婶的孩子当自己孩子待。这是作为英雄成长的背景来写的。甚至也提到老革命鲍彦荣,介绍了一番他的光荣历史。说,小英雄从小生长在这么一个地方,前辈们为人民不怕牺牲的精神,无疑对他起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 这一段,鲍彦荣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唤起了他早已沉睡的荣誉感。有那么一二天,他寻着鲍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鲍仁文已经不得闲了,他正在抓紧写一个更长、更富有文学性的作品,他决定写一本小英雄的传记。 文章发表后不久,便有邻庄、邻乡,甚至邻县的小学生,排着队,抬着花圈,来到捞渣的墓上,过队日,凭吊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样的花圈盖住了坟上的青青草,渐渐地,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坟也盖住了。远远望过去,只看见一个花包子,像绿海上的一个花岛似的,被太阳照出了五光十色。 这时,省里出版社来了一个作家和一个编辑,为了编辑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事》。 鲍仁文终于这么贴近地看见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个小矮个子,瘦瘦的,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抽烟抽得厉害。好像有着极严重的气管炎,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听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他看了鲍仁文写的草稿,决定和鲍仁文一起来搞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这“传记”的基础上搞,这“传记”确实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们一起对小英雄的亲人进行了反复采访,然后,又去找拾来。 拾来不在,二婶在。鲍仁文就向作家介绍:“这是拾来家里的。” “拾来家里的,你上湖里去喊一下拾来吧!”鲍仁文对她说。 拾来家里的便去了。 鲍仁文对作家说:“此地叫妻子都叫‘家里的’。我这么叫给你听,是好让你知道此地的风俗习惯。”作家笑笑。 拾来回到家,先和作家们招呼,然后对家里的吆喝一声:“烧茶!” 于是,家里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烧锅。 拾来便向作家们叙述他捞小英雄的过程:“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没有。再一个猛子扎下去,也没有。后来,我想,鲍五爷趴在大柳树上,捞渣准保不能离大柳树远。就挨着树又扎下去,手摸着了树。这是庄东头的树,咱们小鲍庄最高的树。那回,水淹得只剩树梢了。你想,还能有别的了吗?” 作家点头,往本子上记。 “我扶着树干,沿着这树干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冰凉……”他讲述着,渐渐被自己的叙述感动,声音也昂扬起来。这时,二婶端上茶来了。 如今,二婶要敬着拾来三分了,庄上人都要敬着拾来三分了。拾来自己都觉得不同于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迈得很大,开始和大伙儿打拢了。 “拾来,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饭了?”有人找拾来拉呱儿。 “没有。他们上乡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们才客气。城里人才客气。”拾来说。 “拾来,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远了,不回了。” “老家还有人吗?” “就我一人哩。”拾来声音放低了,有些伤感。 过几天,有人给拾来捎了个话:庄口走过一个老货郎,见鲍庄的人就打听拾来,问他成亲过后好不好?有没有娃娃?鲍庄人对他还说得过去吗?那人一一回答了他。临了,那老货郎让他捎信给拾来,他大姑在北边过得不错,有吃有穿的。问他:“不去看看拾来吗?”老头犹犹豫豫地说:“不了。” 这天夜里,拾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货郎鼓,老在耳边响:“叮咚,叮咚,叮咚!” 三十九 这天,县上来了一部吉普车,车子停在鲍彦山家门口。车上走下县委书记,一把握住鲍彦山的手,告诉他:“鲍仁平被省团委评为少年英雄了,光荣啊!” 鲍彦山愣愣着,枯树根似的手被县委书记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他不明白,少年英雄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明白被县委书记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动,一时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县委书记搀着英雄父亲,走进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苦了你们。” “现在不苦了,粮食有了。”鲍彦山指指粮食囤子,“就是捞渣他,不在了。” “粮食够吃吗?”县委书记摸摸粮食囤。 鲍彦山家里的忽然插了进来:“咱们商议着把粮食卖了,盖房子哩。” 县委书记抬起头,环顾着黑洞洞的房屋,说:“这房子不能住了。” “没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还说不上媳妇儿。”她抹了一把眼泪。 县委书记望着黑洞洞的房子,说了一句:“粮食万万不能卖。”然后紧紧地握了一下鲍彦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长来告诉鲍彦山,县里批给了他家木材、水泥、砖瓦,给他家盖房子呢。 又过了几天,村长告诉鲍彦山,乡里农机厂派给建设子一个名额,让他转吃商品粮了。 正是捞渣死了一周年,县里决定:迁坟。 县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乡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鲍庄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 捞渣的棺材从大沟边起出来,迁到了小鲍庄的正中——场上。填了十几步台阶,砌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墓,垒上砖,水泥抹上缝,竖起一块高高的石碑,碑上写着: 永垂不朽 现在,鲍庄最高的不再是庄东的大柳树,而是这块碑了。碑,矗立着,后面是青幽幽的鲍山。 队鼓敲起来了,队号吹得嘹亮,县委书记讲了话,献上了第一只花圈…… 鲍彦山和他家里的痴愣愣地坐着,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交代过他们:“这场合,再哭就不大好了。” 捞渣的墓迁到小鲍庄正中来了,又大又高,像一座房子。砖砌的,水泥抹了缝,再不会长出杂草来了,也不会有羊羔子来啃草吃了。 四十 鲍彦山家的新屋上梁了,封顶了。开了大大的窗,粉白墙,洋灰地,敞敞亮亮的四大间屋。 建设子在农机厂上班了。上门提亲的不断,现在轮到他挑人家了。 建设子结婚的那天,小翠子回来了。她进门就在她大她娘脚边跪下,磕了一个响头。不等她大她娘返过神来,爬起来拿了扁担水桶就去挑水,一趟一趟,把两口大缸都挑满了,满得溢到缸沿上了,还挑。文化子叫她别挑了,她还往井沿上跑,文化子去撵她,撵到井沿上。她正把桶放了下去,文化子夺桶,桶落到了井里,两人便趴在井沿上钩桶。 “笨死了!”小翠说他。 “怎么怪我?”文化子很委屈。 “就怪你,就怪你!”小翠对他撒野。 “怪我什么呢?”文化子越发的委屈。 “怪你不是老大是老二。” “是老大咋了?是老二又咋了?” “要是老大,我生成是……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小翠眼圈红了。 文化子眼圈也红了。 两人眼泪都落了下来,啪啪地落在井里,井里横漂着一只桶。 村里开路,把原先的村路拓宽,压平,铺石子。来的人和车一日比一日多,没条路不方便。开路,要开掉拾来家一垅菜地,拾来和他家里的,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连赔偿也不愿收。拾来说:“我要收了这钱,我的人,就没了。” 县里要在捞渣墓后盖纪念馆,收集遗物时犯了难。小英雄生前用过的穿过的,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后来二小子发现,他家茅房泥墙上,有着捞渣写的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鲍仁平。 问他,确实是小英雄写的吧?他说: “没错。那天,我和捞渣一起拉屎,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玩哩!” 当然,边上还有二小子写的字:鲍兆和。 可那泥墙一碰就烂,起不了。只能放那儿了。 尾声 捞渣的墓,高高地坐落在小鲍庄的中央,台阶儿干干净净的。不用村长安排,自然有人去扫。他大、他娘、他哥、他嫂自然不必说了。还有鲍仁文、鲍秉德、拾来,也隔三隔五地去扫。只是要求村长买一把公用的扫帚,用自家扫地的扫帚扫坟头,总不大吉利。 太阳照在那碑上,白生生的,耀眼得很。 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砖到顶,瓦房后面是鲍山,青幽幽的,蒙在雾里似的,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 还是尾声 鲍秉义拉着坠子,曲儿唱到了终了: 有二字添一竖念千字, 秦甘罗十二岁做了宰相。 有一字添一竖带一钩念丁字, 丁郎又刻苦孝敬他的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珍珠倒卷帘那么一小段。 鲍彦荣听着,像是走了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想着自个儿的那些好样儿的年月:班长死了,他吼了一声:“跟我来!”打得只剩两个半人了。那个只剩半拉胳膊半拉腿的战友,现如今也不知在了哪里。 床板上还抱着腿坐了一个人,一个老头,罗锅腰,一脸皱皮,是打很远的北边来的一个老货郎,在这里借宿。他坐在墙角里,听着古,两只眼却盯着坐在门槛上的拾来。 拾来觉出有人看他,朝墙角里瞅瞅,看见了一双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心下奇怪,觉着有点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两双眼睛远远地对视着。 一把坠子吱吱嘎嘎地拉着。 1984年11月17日徐州 1984年12月30日北京 小城之恋 1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小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在一个剧团里跳舞,她跳“小战士”舞,他则跳“儿童团”舞。她脚尖上的功夫,是在学校宣传队里练出来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坏了好几双,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犹如练脚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轻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则是从小跟个会拳的师父学来的,旋子,筋斗,要什么有什么。下腰,可下到头顶与双脚并在一处;踢腿,脚尖可甩至后脑勺,是真功夫。这年,她只十二,他大几岁,也仅十六。过了两年,《红色娘子军》热过去了,开排《沂蒙颂》的时候,有省艺校舞蹈系的老师来此地,带着练了一日功,只这一日,就看出他们练坏了体形,一身上下没有肌肉,全是圆肉,没有弹性和力度。还特地将她拉到练功房中央,翻过来侧过去地让大家参观她尤其典型的腿、臀、胳膊。果然是腿粗,臀圆,膀大,腰圆,大大地出了差错。两个**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两倍,高高耸着,山峰似的,不像个十四岁的人。一队人在省艺校老师的指拨下,细细考察她的身体,心里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觉着了羞耻,为了克服这羞耻,便做出满不在乎的傲慢样子,更高地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里不看人似的看人。这时候的她,几乎要高过他半个脑袋。他的身体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再生长,十八岁的人,却依然是个孩子的形状,只能跳小孩儿舞。待他穿上小孩儿的装扮,却又活脱脱显出大人的一张脸,那脸面比他实际年龄还显大。若不是功夫出色,团里就怕早已作了别样的考虑。 两人虽都算不上主角儿,却都勤于练功。一早一晚的,练功房里常常只见他们两人。大冷的天气,脱得只剩一身单薄的练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儿和人体味儿。他的味儿很重,她也不比他轻。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儿便说她有狐臊臭,都不愿与她床挨床住。她不在乎,还想:“狐臊就狐臊,你们还没有呢!多有人没,少有人有的东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归想,心里总还微微地有些难过,有点自卑。岂不知,那与狐臭是风马牛不相及,只不过人体味儿稍重些就是了。间或,练到一半会立定下来,喘一口气,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说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儿。”他便侧过头低下脸,抬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儿,夏日里蚊子最好吃我。”可不是,白生生的皮肤上,这里那里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里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随后,他则惊讶地说:“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馍味儿!”她也抬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儿,蚊子不吃。”果然是光洁得连个针尖大小的斑点都没有,黑黝黝地发亮。两人便喘喘地笑,笑过了,再练,各练各的,有时也互相帮着。她的胯紧,他便帮她开胯,让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两腿,再朝两边使劲分开,直到膝盖两侧各自触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来,红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个人形的湿印子,两腿蜷着朝两边分开,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过一时才能干了褪去。他练着吸腿转,总绕着那人形,转不开去,遇了鬼打墙似的,直到那人形隐在地板宽阔的条子里边,他则期待着再长高若干厘米,以为韧带的松紧是关键,便努力地拉韧带。背靠墙站好,请她帮助将绷直的腿朝头顶上推。她推得下力,脸蛋贴着他腿的弯处。他常靠的扶把尽头的那块墙壁,天长日久,石灰水刷白的墙上便有了一个黄黄的人形,独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压腿,看着那独腿的人形,便觉有趣,沿着脚跟朝上瞅,直瞅到腿根。 这么着辛勤地练下去,他是越练越不长,她则越来越多圆肉,个子倒是很长,离那颀长却甚远。只是依着时间的规律,各人都又添了一岁。 这地方,是小小儿的一座城,环了三四条水,延出一条细细的汽车路,通向铁道线。最大的好处便是树了,槐、榆、柳、杨、椿、桃、李、杏、枣、柿,水灵灵地碧绿。轮船顺着水下来,早早地就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洲,渐渐近了,便看见那树丛里的青砖红瓦,再近了,才听着一阵阵不卑不亢的歌声,是水客拉水的号子。此地人吃惯了河水,一吃机井水便肚疼腹泻,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营生。平车上安着柏油桶,桶里盛着河水,随着不平的道路颠簸,溅出水花。河边的道儿,被车轮碾出深深浅浅的沟。无数条沟交错着。车轮从这条沟岔进那条沟,车轱辘在坎儿上硌一下,号子便打个顿,颤音似的,还有着节奏。一颤一颤地刚去远,又有后来的响起,萦绕不绝,与那绿莹莹的树丛常在。轮船却开走了,丢下几十个人,十几个挑子,踩着颤悠悠的跳板,沓沓地走上岸来,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里的街,大多是石块拼成的路,人脚磨得光滑滑的,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透过布底鞋烫着脚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颤悠,脚板敲得石路沓沓地响,到了街心,才下了挑子,原来是一挑鲜嫩鲜嫩的韭菜,头刀割下,还带着露珠。这一日,城里十户有九户吃的是韭菜馅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闲了,搁进一扎炸果子,悠悠地去了。 上南边买草的马车嘚嘚地当街走过,车上张着被单作帆。老马低着头吭哧吭哧地走,身边跑着没有羁绊的马驹子,摇头摆尾地撒欢,四条细长腿跨得老高,一忽儿跑前,一忽儿落后,一忽儿又左右四下地乱走,撞了老妈妈的凉粉摊子,也没计较,谁都给它让道,任它闹去。 脱落了石灰,露出青砖的墙上,贴了大幅的海报,电影院演的电影,戏院演的戏。电影是一角的票,戏院则是三角。电影是人影儿动,身手很不平凡,戏院里虽是武艺低了几筹,却是真人形的。价钱很公道。到了夜里,都能满场,刚够满的场,正好的。 到了夜里,街上的挑子走净,店铺上了门板,黑黝黝的一条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闪着莹莹的光亮。门闭了,窗关了,过了一阵子,灯也灭了。孩子开始做梦,梦到大了时候的情景,老人却想心事,想那少年时候的光阴,不老不少的男女们则另有一番快乐,黑暗里运动着,播下了生命的种子。来年这个时候,小城里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地哭着。 这会儿,是黑漆漆的静。 影院里,唯有一块屏幕光明着,活动着人影儿,人影儿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戏院里,是一方戏台辉煌灿烂着,真人扮着假角儿。 他们总是不间断地练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来,她会越发地圆胖肥硕,而他身上是连一分膘也不敢长的,横里多一分,竖里便更短了一分。他们只有这样苦苦地练下去了。 其实,也并不是很苦的,甚至还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经到了穿什么都不合适的地步,并且,做什么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当衣服一件一件脱去,只剩下一身练功服时,才略微地匀称起来。当她做着日常生活绝不需要举手投足的舞蹈动作时,良好的自我感觉便逐渐上升。她对照着前后左右的镜子,心想:以为她丑陋是绝不公平的,以为她粗笨也是绝不公平的。汗珠从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滚落,珍珠似的。头发全汗湿了,一绺一绺地粘在长而粗壮的脖子上。她的发根生得很低,几乎延到脖子与背脊的交接之处,脖子上的短发湿透又干,全翻卷了起来,太阳照在上面,侧面极像一只绵羊。他也只有在穿着练功服时才显得修长一些,并且,能有那么些凡人不及的武艺,身体的短处又算得上什么。当他耍着难度极大的功夫时,心中的感情竟是壮阔的。他将上衣脱了,袒露出极白却粗糙的背脊。他的脸上与周身都起着茂盛的青春痘,犹如吸收了养料总要有出处,不是高,便是胖,他的养料与能源,全部茁壮了这群疙瘩,赤豆似的,饱满着,表示着他旺盛的青春的体力与精力。待到慢慢儿地平复下去,便留下一个个褐色的井似的凹坑,这凹坑尤其布满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脊极像一块粗糙坚硬的岩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着一颗硕大的汗珠,通明着。 出汗犹如沐浴,汗水将身体深处的污垢冲洗出来,一身大汗过后,会有一种极其轻快舒适的感觉。 只有一间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着茶炉子,茶炉子紧靠着一口机井,可将掺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进去,搁在一个水泥砌的小台子上,台子下面有一道阴沟,可供出水。此外,门后还有一排衣钩,专给挂衣服用,这便是全部了。男女用的都是这一间,倘若门关着,就须大声问道:“有人吗?”里面则回答:“有人。”如是女声,男的便止步折头等待,相反也是。否则,里面就拔了插销,闪在门背后,等人进去再关上门。天热的时候,这里是颇拥挤的,为此引起的争端也很经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于是一间朝北的屋子,且没窗户,终日没有阳光,十分阴冷,又没有任何御寒的装置。没有油漆的板门开了半扇,裸出被水冲洗得发白的水泥地。如不是还有他俩每日轮流地进去冲洗,留下一摊摊水迹,便更凄凉了。他总是先让她洗,趁着一身热汗,还不至于觉得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会觉出逼人的寒气。等她的时候,为了保持身体的温度,他还继续练着,环绕练功房做着大跳,每跳到北边一排窗下,似乎就听到那洗澡房里泼水的声响。眼前不免要现出,水从她光滑、丰硕的背脊上泻下,分为两泓,顺着两根决不匀称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进水泥地里的情景。有一日,因为她从头至尾没有挪动双脚,待他端了水进去的时候,竟看见地上一摊水迹当中,有着一双干干的脚印,是穿着海绵拖鞋的脚印。他凝视着脚印,渐渐从那双脚印上延出了双踝、小腿、膝盖、大腿,一直向上,一整个人形都伫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觉,一盆水凉了。 过了一天,他便买了一只苹果绿的塑料桶送给她,因他记起她曾经抱怨脸盆太小,即使端两盆也不够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约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从此,湿地上再没有留下干干的脚印儿,脚印儿被水淹了。 微烫的水,盛在桶里,桶不由得变了形状,提起在手中,变成扁圆形的了。阳光照透了苹果绿的桶壁,将水照成鲜嫩的颜色,冉冉地冒着淡绿的热气。水在她手下颤颤着,进了阴暗的小屋,隐在没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门后面。屋里极暗,没有窗,也没有灯,只从门下漏进扁扁的一条光线。那桶水却微明着,萤光似的,盈盈地绿着。水是烫手的,干燥挺硬的毛巾迅速地湿透了。她将饱满着热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后,如千万枚针刺在了皮肤上。她“嘶嘶”着,接连地撩着毛巾,朝身上泼水。水,渐渐地浅了,也暗了。这时,她开始穿衣服了。推开门,阳光刺痛了眼,犹如热烈而粗暴的抚摸,她幸福极了。看见汗水淋漓的他依然在做着不间断的大跳,一块稀脏的护膝裹着漆黑的腿,不觉有点怜悯,便慷慨地将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着他还来的桶去接水,却发现那桶用过之后没有刷洗,桶底上有着一些浅灰色的残水,桶壁周围也布了一层浅灰色的颗粒。她正想张嘴骂人,却又止住了,怔怔着。她斜着桶转了一圈,看那浅灰色的水里有着一些微粒,不由揣摩着那是什么,可不会是他身体上的皮屑?她晓得皮肤不仅会沁出油汗,也会有颗粒状的皮屑。并不是灰,也不是土,只是皮肤的微粒。她想到这些,不觉又嫌恶起来,压上一股清水,泼了,再压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料的桶壁在手掌下,总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的东西,摩挲着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见其中有些微屑,鱼一般活跃地游着,无论房里是多么黑暗。这一天,洗过澡,她总有一种没洗净的感觉,背上有些刺痒,就经常耸动着肩背,做出一些不甚雅观的动作。同屋的女孩儿更有些嫌恶她,几乎要以为她是长了虱子之类的东西,尽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们一个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澡堂是那样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样,也是在一个大池子里,下饺子似的下进去,烫着。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来。由于剧团在这城里有着特殊的身份,每个星期六的早晨,在那些乡里人进城之前,澡堂提前为剧团开放两个小时,让男女演员们进去洗澡。她们都自带着脸盆,将水从池子里舀上来冲洗,等她们一个个沐浴完毕,披着湿淋淋的头发,红润着脸蛋,西施浣纱似的将盛了脏衣服的脸盆斜端在腰间,走出澡堂,门口已经候满了脸上巴着眼屎索索抖着的乡里人,仰慕地看着她们,再也无从想象她们皇后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总走着一些被澡堂的热气蒸红了脸膛的乡里男人和女人。 蒸红了脸膛的男人和女人,掮着挑子或挎着篮子,或拉着平车,满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的道路上:一条通向轮船码头,一条则跨过分洪闸,直朝北而去。傍晚时分,太阳从分洪闸顶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面红旗后面,渐渐下去,将早已褪了色的红旗重新染红,那便是闸下最喧腾的时刻,平车辘辘地滚过,间着自行车寥落的铃响,女人自家纳的鞋底,踩在盖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齐的抑或不很整齐的针脚儿,赶着日头,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脚印儿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了。 那是干燥的季节,一连三个月没有下雨,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脚面,地里裂了口儿。塘里的水干了,井里的水浑了,坝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绿的苔藓。落日是火红火红的,落下闸顶之后,却隐在了极远处的一丛绿树后边,变魔术似的。凡是绿树丛处,便是一个村庄,看得到,走不到,犹如海市蜃楼,到了夜极深沉的静谧时刻,却传来了悠长的狗吠。城里的狗不叫,成千上万只猫则沸腾着。是这样的时候,夜夜都叫出尖锐的声音,似哭,似笑,似喘,似叹,激荡着一整座县城,扰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单身的光棍儿,便来不及起床,提起扁担就抡,却是抡也抡不开的,犹如出生就长在了一起。再细瞅,却发现是两条静默的狗。猫儿早已跑散,继续撕肠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着布了血丝的眼睛,首先是咒猫儿,然后骂狗儿,继而抬头看天,并没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儿。最后,想起了前面中学校里外边来的一对男女,竟穿了条纹布与烂花的裤子,虽是在屋里睡觉,并不见人,可究竟是裤子,怎能用条纹与烂花布制作,无论如何也是不对的。 他们辛勤地度过了一个严冬,迎来了干燥的春季。她的身体已经丰硕到了无法再丰硕的地步,犹如早熟的果子,只是不匀称。而他那身体犹如他的意志那样坚定地凝固了,再不长一分。她长成了个大人似的,却依然是孩子脾性,说喜就喜,说悲就悲,喜过即悲,悲过即喜,转瞬万变,却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并不令人觉得无常和虚假。只是憨得可以。逗院里小孩儿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样一句话:“俺爸夜里咬俺妈嘴巴子。”别人听见,心里窃喜,脸上却做不听见,岔了开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后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饰,也破坏了别人的回避。纷纷红了脸,想要止住她,她则很懂地说:“这孩子什么也不懂。”人们叫她逼得没法子,只得说道:“真是个憨丫头。”她却又极不服气:“其实我一点不憨,什么都了解的。”只有不理睬罢了。随着她日益长成个女人的形状,那脾性则越发地显出稚气与颟顸。 她依然如小时那样,请求他帮她开胯。这工作于他却越来越为艰难,可他无法推却。由于无法推却,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前,双腿屈起在胸前,再慢慢向两侧分开,他再克制不了内心的骚乱了。他喘着粗气,因为极力抑制,几乎要窒息,汗从头上、脸上、肩上、背上、双腿内侧倾泻下来。在他孩子般的形体里,心灵似乎是一种补偿,加快着速度成长,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当他为她开胯的时候,他心里生出一股凶恶的念头,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劲。她不由尖叫了起来,那尖叫如同汽笛长啸,把他吓了一跳,手软了,松开她的膝头。她并拢了双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继续叫着,随后便骂,骂出一串男人才能骂的粗话,比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实的含义,只当是有力的袭击,很解气的,却不料反而启发了他的想象,使他越发焦躁,便也回骂了同样的粗话,这却有着确切的实用的含义。她同样地不懂这含义,依然赖在地上不起,抱着双膝,还不是老实地抱着,时而伸直一条,只抱一个膝头,时而伸直另一条,只抱另一个膝头。当她伸屈腿的时候,饱满的腹部与胸部,便十分结实地波动一遍。见他回骂,她越发激怒,越发骂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逻辑不通的粗话,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动起来,用加倍粗野却含义真切的话反击。她不再让他说话,一迭声地骂,声音又尖又高,企图压住他的骂声。他的骂声低沉而有力,具有一种缓慢的穿透力。当她自以为胜利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的声音却雄浑地回荡着。这才发觉,他的咒骂一直没有停息,与她并行,犹如乐队里的大提琴似的,虽少有旋律,那音响却永远不灭。她来不及换气,接连大骂,试图压倒他,他毫不退让,沉着地伴随她的聒噪,直到她声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哭泣起来,他才住口,阴沉沉地注视着她。 她浑身已经滚得漆黑,两只漆黑的手无所顾忌地揉着眼睛,染黑了泪水,脸上流满了肮脏的眼泪。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满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听,依然哭着。由于有了安慰,哭得更加伤心,那伤心也更加真实。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体虽是沉重,况且又硬往下坠着,可他却是力大无穷,十分轻易地拽起她来,将她推进洗澡房。听到里面插销声响,继而传出夹了呜咽的泼水声,他的心忽而充满了柔情,温存起来。 水泼在身上,那泥汗剥皮似的褪了下去,她觉着了轻松。眼泪早已干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里却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温暖,那温暖渐渐地注满了全身,如同被人很亲爱地抚摸。她几乎觉到了快乐,却仍不愿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种安慰了。 从此,他们不再说话,成了仇人。 虽不说话,练功却还是练的,只是不说话了。他练他的,她练她的,自己练自己的,他不帮她开胯,她也不帮他扳腿,各自独立练着。两人都严肃着面孔,过分地认真着,像是进行着一场很重要很**的活动。练功房没了他们往日的说话声和笑声,那说笑声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原本是会有些微回声似的反响。如今,只剩了脚掌落地的“嘭嘭”声,回声是“空空”的寂寥,更显得单调了。与这寂静的气氛相反,心里是热闹而紧张的。她心里仍在激烈地与他争吵,用一千一万个她了解与不了解的肮脏字眼骂他。骂过之后,却觉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怜而无助,便十二分地自爱起来。每一举手与每一投足,都是用着既委屈又自尊的态度做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作态,却只茫茫地感到练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义了。那不仅是自娱,不仅是为了长进,似乎还格外地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于是,她练功更比平日刻苦,对自己极为苛求,听任自己的身体由于失败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几乎要叫出声,她却忍着,挣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绝无成功希望的尝试。似乎是为了要使什么人大受感动,而实际上,自己却早已将自己感动得几乎要下泪。这同时,他更是折磨自己,将自己的身体一无必要地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他弯下腰,头达到了两脚之间,还不为止,便从两脚间伸出来,昂起来,平视着世界。那身体的路线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时有些迷乱。而他的眼睛经过了一个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历程,却更为镇静地看着这世界。历经了两次倒置之后,似乎变了一个状态。他以这样的姿势,可以静静地持续二十分钟。他好像是在恨着自己的身体,有意要惩罚它似的。那身体似乎是在他灵魂以外的,与他灵魂作着对,由他灵魂作着裁决。而他的惩罚由于太过,不免带了一点矫揉的成分。他们各自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艰苦卓绝着。迎来了入春以来第一场雨。 雨是这样下起来的。 序幕是一个酷热的七月般的天气,来不及地扒下两件毛衣,却连衬衣都穿不住了。院子里开始出现飘逸的裙子,却还没有走出院门的勇气,只在剧团内部遗憾地招摇着。然后,天却陡然阴了,阴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点掉了下来,时光倒流般地凉了。眨眼间,鲜艳的裙裾没了,晾了满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湿淋淋的水泥地。一处高,一处低,低处汪着水,雨点下在水洼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这时,已到了黄昏,雨里的黄昏,有些暖暖的凄凉,或者是凉凉的温暖。雨从练功房的屋顶上,顺着瓦楞,弯弯曲曲,磕磕绊绊地走下屋檐,转眼,屋檐上就挂了一张水帘。 家家屋檐上挂了一张水帘,人们半掩着门,倚着那半边门框,隔着水帘,拉着家常,内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说话也吃饭,饭盛在大瓷碗里,托在左手上,右手操着一双弯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着大米的稀饭,由于放了碱,稀饭呈红褐色,分外地香甜,碗边有一些腌豆子和咸菜,散发出霉烂的气味,那气味闻久了,竟有些鲜美起来。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样地响亮,盖住了一切声响,须大着嗓门说话,才能交谈。谁家的门紧锁着,主人还没回来,门口的衣服没人收,让雨淋得透湿,是一条烂花布的裤子。那烂花由于湿了,便格外地鲜艳起来。 天又凉了,须穿毛衣,没有毛衣的乡里人,便穿棉袄,棉袄几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后的街上,竟有些萧瑟起来。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彻底地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鲜明得好比墨笔描写过的。河里的水涨高了,淹过了布着青苔的河岸,清澄极了。闸下的水泥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却黑了,那一丛这一丛的树荫则是葱绿葱绿,那是村庄。哪个村庄里,大雨时死了一个小孩,是下湖割猪菜,蹚大沟时滑了脚。故事传过几里地,被风吹散似的没了。城里人依然夸这雨好,下得及时,滋润了天气,人舒服。乡里人也夸,地里的小麦都绿了。 他们依然不说话,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来了,觉得蹊跷。蹊跷了一阵便习惯了,不再见怪。等到习惯了一阵,却又有点奇怪,因为那敌对的时期终究有些漫长了,其中像有着什么不寻常的缘故,自然不能由他们任意地仇人下去。问她,她不说;问他,他也不说。再问她,由于他们郑重的态度,她不觉也觉着严重起来,态度生硬而又固执。这态度使他们更为重视,以为即将打开她的心扉,更努力地探问。不觉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们的严肃态度而夸张扩大,她便哭了。这一哭,加强了人们的信心,加紧地盘根索底。她则摇头哭道:“我不说,我没有可说的。”这确实是实话,可听起来意味却极其深长。再问下去,她便再没说话,只是一径地哭,且还哭得伤心。那伤心少半是因为委屈,多半则是由于惶惑和难堪,因她知道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情形却弄得这样严重,她以为自己是有责任的,因此,还有一点害怕。有了她这个态度,大家至少也满意了一半,再去问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过,只得骂人了。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骂着,骂些什么,为什么要骂,自己却不明白,觉得荒唐,则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径朝他嚷着,勒令他住口,勒令他向她赔礼,究竟赔什么礼,心中都有了数似的。只有他俩不明白,而其实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俩。可他俩并不以为自己是明白的,他们只当自己是什么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拥着,由舞蹈队长捉住他们一人一只手,使劲往一起凑,凑拢了好握手言和。他们挣扎着,挣扎得很凶,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们。她哭着,他骂着,因为挣扎不动,气得要命,恼得要命。手终于触到了手,他们还挣着躲闪,而那躲闪却有点做作起来。他们互相触到了手,心里忽然地都有些感动似的,挣扎明显地软弱了。两只手终于被队长强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贴着手心。他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了,她也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的肉体了。手的相握只是触电似的极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哄笑中,两人骤然甩开手逃脱了。可这一瞬却如此漫长,漫长得足够他们体验和学习一生。似乎就在这闪电般急促的一触里,他意识到了这是个女人的手,她则意识到了这是个男人的手。他们逃脱开去,再次见面都觉着了害羞,不敢抬头对视,更不敢说话了。 因此,他们依然是不说话。不过,这时候的不说话,是得到大伙的认可了,便不再多作计较,由他们去了。练功是照常的练,练得依然艰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体的疼痛给了她一种奇妙的快感,几乎为了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怜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挠。他则是尽力地扭曲自己的身体,将身体弯成什么也不像的形状,这才镇定下来,对自己的严酷使他骄傲。而当他们之中任何一人走开,单独留下任何一人的时候,那种自我折磨的决心和信心便会消散,浑身的兴奋与紧张一下子松弛了。他们这样于自己上着酷刑,原本是为了显示,可惜的是,他们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注意去观赏对方忘我的表现。他们是白白地辛苦了。他们是为了自己才需要着对方。有了对方在,那艰苦与忍耐才会有快感,有意义。说到究竟,他们还是在向自己显示,向自己表现,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动。 可是,年轻而浅薄的他们,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些,他们只是单纯地乐意练功,练功的时候必须是两个人同在。由于莫名地需要对方在场,他们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单独一个人,决不会来练功,只要有一个人先到了场,另一个便不召即来,然后,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轻易地擅自离开。 三场雨下来,天是一日一日地热了,夏天到了。蝉是从天不明就开始长歌,一直到天黑。烈日晒透了练功房薄薄的瓦顶,热气包围了,从敞开的门窗里涌进。他们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渐渐褪了红漆,露出苍白的原色。汗水从每一个毛孔汹涌地流出,令人觉着快意,湿透的练功服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身体,每一条最细小的曲线都没放过。她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没有半点暴露,可每一点暗示都是再明确不过的了。那暗示比显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欲念。她的身体是极不匀称的,每一部分都如漫画家有意的夸张和变形一样,过分地凸出,或过分地凹进。看久了,再看那些匀称标准的身体,竟会觉着过于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田径裤头,还有左腿上一只破烂不堪的护膝。嶙峋的骨头几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肤,随着他的动作,骨头在皮肤上活动。肋骨是清晰可见,整整齐齐的两排,皮肤似乎已经消失,那肋骨是如钢铁一般坚硬,挡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滞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却丝绒一般地光亮细腻,汗在她身上是那样一并地直泻而下。两个水淋淋的人儿,直到此时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见了对方。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有看见过对方,只看见、欣赏,并且怜惜自己。如今他们忽然在喘息的机会里,看到了对方。两人几乎是**裸地映进了对方的眼帘,又好似从对方身体湿漉漉的反照里看出了自己**裸的映象。他们有些含羞,不觉回避了目光。喘息还没有停止,天是太热了,蝉则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时分,只有蝉在叫,一街的门洞开着,里面却寂静无声。那午时的睡眠,连鼾声都没了,只有一丝不知不觉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还冒着热气。百货大楼阔大的店堂里是格外的空寂,苍蝇嗡嗡地飞,划着圆圈。营业员趴在柜台上沉睡,玻璃冰着脸颊,脸颊暖热湿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时宜的人,踟蹰在寂静的店堂,脚步搓着水磨石地,无声地滑行。码头没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一丝不挂的小孩沿着河岸走远,试探地伸脚下水,水是热得滚开了似的。停了几挂拉水的平车,翘起的车板下,睡着水客。 她想做一个“倒踢紫金冠”,终没有做成,重重地摔下来,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触到温热的地板,忽然地软弱了。她翻过身来,伸开胳膊,躺在地上,眼睛看着练功房三角形的屋顶,那一根粗大的木梁正对着她的身体,像要压下来似的。幽暗的屋顶像是深远广阔的庇护,心里空明而豁朗。顺着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动,不料却叫阳光刺痛了眼睛,那檐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万念俱灰似的。她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时间从她身边流过,又在她身边停滞,院里那棵极高极老的槐树,将树叶淡淡的影子投在窗户边上,她几乎看得见那只长鸣的蝉的影子,看得见它的翅膀在一张一合。这时候,在她的头顶,立了两根钢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样的凸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缩到背面,隐藏了起来。她将头朝后仰着,抬着眼睛望着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壮而疏落的汗毛,漆黑的,从雪白的皮肤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视着,觉得滑稽。那腿骨却向她倾斜下来,他蹲在了她的前面,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 “要我帮你起来?” “不要!” 她想嚷,不料声音是喑哑的,嚷不起来。她猛一用劲,抬起上身,他早已将手挟住她的腋下,没等她坐好身子,已经将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稳,他的手却像钳子般挟住了她的腋窝,迫使她站稳了脚。他的两只手,握住了她的腋,滚烫滚烫,身体其他部分反倒阴凉了。这两处的热力远远超过了一切,她不觉着热了,汗只是歌唱般畅快地流淌。等她站稳,他的手便放开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盖两侧。她腋窝里的汗,沾湿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腋窝里的暖热,整个儿地裹住了他的两只手。这会儿,他垂下的双手觉得是那么寂寥和冷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张了几下,妄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她站稳了,径直走向扶把,一下一下地踢腿。脚尖划着空洞的半圆形,阳光耀眼地挂在脚尖,在空中甩出去半个光圈。她过分凸出,凸出得已经变形了的臀部活动出丑陋的形状,他十分十分地想在上面踢上一脚。她觉出他的注视,心里则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滚热地抚摸着她粗壮的腿,那腿早已失了优美的线条,却是一派天真地丑陋着。她无休止地踢腿,韧带一张一弛,又轻松又快乐,不由要回过脸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了开去,去进行自己的功课。她顿时泄了气,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着,却失了方才的精神。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条直线,身子却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与腿平行地伸直,贴在地面,手却握住了跷起的脚尖。他感觉到她目光的袭击,击在他最虚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收缩起四肢,蜷成了一团,她的目光早已收回。他心灰意懒地蜷在地上,蜷了一会儿,站起身体,重新抖擞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站住了,努力挣扎了一会儿,不由憋红了脸,喃喃地开口了: “你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她没提防他会说话,更没提防说出这种认真的话来,不由也窘了,脚尖慢慢低落,脸也涨红了,回答说:“没什么意见。”还好笑地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这样了。”他说,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应该互相帮助。” “我无所谓。”她说,心里却怦怦地跳着,觉得事情有点不平常了。 就这样,从此,他们又说话了。可是,说话的境界似乎还没有不说话的美妙。一旦说话,那紧张便消除了,随之,那一种兴奋,那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发展的激动与好奇,那一种须以默契来交流的神秘的意识,也消失殆尽了。然而,彼此终究是轻松了,要承受那一种紧张毕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险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谁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种冒险的心情,却是谁也都有的。 他们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却再恢复不了以往那一种明澈的心情,都怀了鬼胎似的,有点躲闪,也不再互相帮着练功了。他们只说话。话说得简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经开饭,晚了便买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却变成警告一般:“开饭了啊!”她则恶声答道:“谁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让他来洗,口气却如最后通牒:“我可是洗好了啊!”他答应得也很不耐烦:“谁不知道你洗好了!”他们好像不会用别的口气说话了,至于先前,他们是怎样和颜悦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说话,是谁也记不起来了。这样地恶言恶语,却并不吵闹起来。他们谁也不愿吵了,再不愿像个仇敌似的不说话。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尴尬的局面,他们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尴尬局面的转变,又使两人心里都有点遗憾似的。他们本以为事情会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展,都在颤颤地、怯怯地,等待着。而如今却一切正常了,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或者说,不寻常的事情发展了一点点就截止了,两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们生硬的口气不尽是做作,而是有一些真实的原因的。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给他白眼,她的眼白因为黝黑皮肤的衬托,格外地醒目,效果也特别地显著。他的脸色则是常常阴郁,布满了乌云似的,由于他苍白的皮色,这阴郁也格外地黑沉,有时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对他撒性了。 不过,他们毕竟是说话了,自从他们彼此开始说话的那天起,两人的练功却都有些松懈,这样地折磨自己失去了意义,他们将改换一种交流和交战的方式,却又找不到新的方式,双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里,两人却像是失了生活目标似的,有点无精打采。天又是特别地热。正午的太阳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摊熟了一个鸡蛋。围了有上百个人参观,头上冒着油汗,惊讶得忘了热,只有小孩为了满头化了脓的疖子,死命地号。到了夜晚,太阳落了,吸饱了热气的地面喘不过气来,将那热气一团一团吐了出来,蒸着满街的凉床凉席子。外面和屋里其实是一样地热,热得连蚊子也没有了。一连几日地喘不过气来,后来,天阴了,飘来了雨云,下雨点子了,如能撤退的军队,凉床子凉席子唰地不见了,进屋了,大人孩子转眼间睡熟了,如同死过去似的。到了夜半,却又热醒,枕上身下是一摊汗水,浸着身子,撑开肿着的眼皮,只见窗外又是一轮明月,碧晴的天上,云影儿也没一丝。 城外的庄稼却长得特别喜人,黄豆绿油油的,出嫩荚子了。乡里老头热得狗似的伸出舌头喘,却还说:“该热的时候使劲热,该冷的时候使劲冷,才是正经的天气。”瓜也长得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钱就可买一个,薄削的皮,鲜红的瓤,乌黑的籽,走街串巷地叫卖。一早就热得出油,喊了个卖瓜的进院,大伙儿凑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胀,再让会计销账,直接往防暑降温费上销。卖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边的背阴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几丝穿堂风,一得意,就开了讲,讲瓜田里的故事。有守瓜田却捉到男女奸情的,还有大姊妹收瓜贪吃尿了裤子的,种种丑闻恶事。有人去报告了团领导,险些扣发了他的瓜钱。他还是便宜,没受煎熬就卖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营生。挑着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二里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凉,喝了好消暑。卖瓜的心想,凭啥,街上人就得受这个罪,热热的天,挤住在一堆儿,连个歇凉的树荫地也没有,不凭日头的高低,靠住钟点地做活儿。不过,那城里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儿,嫩生生的肉儿。那是城里男人的福分。 街上的人可怜的是乡里人,毒辣辣的日头底下,连个躲处也没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一层层地脱皮。衣服也褪了色,从不见身上有一点鲜亮的颜色,活个什么趣啊!就是那瓜好。不解的是县中学里那对夫妇,大热的天,却也紧闭着门,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却又何必,难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这可是何等的燥热啊!白里黑里的,却又不见半个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细腰窄腚,姑娘似的细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还有十八天的赛火呢! 出了赛火的十八天,剧团派人去南边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剧团学节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力,轮不着他们。他们依然是每日地练功,依然练得不得法。她长高长大了一轮,不长的他看起来就像是缩小了一轮。她觉得自己长得太高大了,身体简直成了累赘。洗澡时,望着自己那对丰硕得奇异的**,不由得诧异却又发愁,她不明白它们怎么长成了这样,不明白它们究竟还将怎么下去。她甚至以为是得了什么奇怪的毛病。想到此,头皮都发紧,害怕得想哭。她打量着自己硕大的每一个部分,连自己都有些惧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无法使自己缩小。处在苗条秀气的女伴中间,她硕大得不禁自卑自贱起来。加上她没头没脑没有分寸的言辞,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个肯用脑子的人,这一点惧怕与自卑的心情,丝毫伤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里,睡进被窝,两条胳膊搂抱着自己,心里对自己是十分的宠爱。然后,便像个婴儿一样香甜、没有一点儿心事地睡着了。睡梦中会咂嘴,咂出很受娇宠的声音。对他来说,累赘的是他心灵的成熟。他的心似乎是熟透了,充满了那么多无耻的欲念,那欲念卑鄙得叫他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这些欲念来自他身体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毅然将那一部分毁灭。后来,有一个夜里,他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时,忽然明白了那罪恶的来源,他自以为那全是罪恶。可是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要毁灭那个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并且,那些欲念也因这个部位的宝贵而为他珍爱起来。他不明白这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这时候,外出学习的人回来了,穿着样式别致的衣服,提了更新换代的旅行包,走下了轮船,踩上颤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们两人也去接了,她总是挤不上前去,连一件行李也抢不到手,却也一样地激动,一样地热烈。或开路般地走在前边,或压阵似的走在后边,叽里呱啦地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谁也不回答,谁也没听见。可是,如没了她和她的聒噪,这迎接的场面便要冷清许多了。沉默的他却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长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着。并不起眼的他,却是这位主演的好朋友,军师一般的地位。从码头回团的路上,那主演告诉他: “有你的角色演了。” 那角色是双人舞《艰苦岁月》里的小红军,再找不出像他那样矮小而又武艺精湛的演员了。在别的很多剧团里,这角色都是由女演员演的。这角色就像为他而设计的,几乎不用研究讨论,就定了下来。这本就是属于他的角色。一切都顺利极了,只有一件困难,便是那舞蹈里有不少托举,更有很长的一段,老红军须背负着小红军行走,且还要走出健美的舞步,做出刚劲的动作。这时候,方显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却有着令人吃惊的体重。“老红军”背不动他,一上肩便弯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并且,他们双方都没经受过托举的训练,不会借助巧力而使身体轻便,他只会死死地攀伏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与抱歉终是无用。当他又一次重重地从人背上跳下来的时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 “你是太重了。” 他红了脸,转而反击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愠色,眼看一场冲突就要起来,大主演便出场解围道:“让我来试试。”于是负了他在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来,却是喘个不休。接着,旁边的人也纷纷上前尝试,将他在背上背来背去,走来走去,嘻嘻地笑着。他终于捺不住了,挣着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了一个趔趄,人们这才收敛了。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留在练功房里练弹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纵跳是很关键的,一旦能轻松地上了肩,后边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时就耗尽了力气,且又调整不好呼吸与步子,就麻烦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轻松一点。不过一会儿她也来练了,像是帮助消食,每顿饭后,她都要练功。这样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极爱吃的,吃得极多。今天,她新换了一套肉色的练功服,是这回出去学习的人买回来统一发下的。是那些大剧团里正规的练功服,领口开得极低,尤其是背后,几乎裸到了腰际。裤头是平脚的,绷得过紧,深深地勒进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蔼地向她请求,帮助他排练这托举的一段。由于他久已陌生的温和口吻,更由于她从下午起就憋在心里的那一段愚蠢的逞强心情,她欣然答应了。他先向她交代了动作,不料她站在一边早已将动作记熟,竟做得一丝不差。他便跑去问电工索来录音机和磁带,快转到那个地方,开始了音乐。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觉得吃力,由于激越的音乐的伴奏,还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动作,很感踏实,他没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样的宽厚而有力量。他们极顺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没等他开口,她便跃跃地说道:“再来一遍。”这回,他们是从头来起,她将老红军的动作全学了下来,做得倒并不难看,尚有激情,到了托举的时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结实又有力。由于她承受得轻松,使他也有了自信,动作大胆了,反倒灵巧了,减轻了她的负担。他们渐渐熟练起来,竟比他原有的搭档更为默契。五遍六遍下来,他们可以一无负担地、轻松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动作。他们忘记了技巧上的困难,忘记了托举前须作的思想准备。那每一举手,每一投足,犹如他们的本性一样自然,音乐又是那样的激动人心,重复使它更亲切更悦耳。她忘了那角色是一个老红军,只以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个小红军,也以为就是他自己。每一个动作都是他们自己的动作,出自他们的心愿和本能。他们忘情地舞着,大镜子里闪过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影迅速地从这一面镜子闪到那一面镜子,他们的身影包围了他们自己,他们竟觉得他们是很美的了。再没有比舞蹈里的自我感觉更为良好的了,况且,还有着音乐。 当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时候,嗅到了浓重的汗味儿。他的胸脯感觉到了她厚实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后领外面,暖烘烘,湿漉漉。他同样暖热而汗湿的胸脯,与她背脊滞涩的摩擦,发出声响,轻微地牵扯得疼痛。他的膝头觉出了她努力活动的腰,他的手觉出了她浑圆结实的肩头和粗壮的脖子,那脖颈由于气喘,一紧一松。沿着汗湿的头发,他的鼻子觉出了她脑后盘起的发辫的触碰,带着一股浓郁的油汗气息,上面有一枚冰凉的夹子,戳痛了他的脸颊。他全身的感觉都苏醒了过来,从舞蹈的技巧中解脱了出来,于是重新地紧张起来。与方才那抑制了全身心的紧张相反,这会儿,所有的感官和知觉全都紧张地调动起来,活跃起来,努力地工作着。舞蹈已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分不去他丝毫的注意了,他伏在一个火热的身体上面,一个火热的身体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动着,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喘息都传达到他最细微的知觉里,将他的热望点燃,光和火一样喷发出来。 这光与热传达给了她,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背上负了一个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阵空虚,说不尽地期待,期待他重新伏上背来。一旦上来了,则连心肺都燃烧了起来,几乎想睡倒在地上打个滚,扑灭周身的火焰。可是音乐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个巨大而又无形的意志支配着,操纵着,一遍一遍动作着,将他负上身,又将他抛下地,她忽然轻松起来,不再气喘,呼吸均匀了,正和着动作的节拍。躯壳自己在动作,两具躯壳的动作是那样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样轻松自如而又稳当,不会有半点闪失,似乎这才是他应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跃全成了焦灼的等待。当他伏上背时,她才觉心安,沉重的负荷却使她有一种压迫的快感。他们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连接在了一起,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息息相通,丝丝入扣。他在她背上滚翻上下,她的背给了他亲爱的摩擦,缓解着他皮肤与心灵的饥渴。他一整个体重的滚揉翻腾,对她则犹如爱抚。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压得几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颤,可那舞蹈却一步没有中断。音乐是一遍又一遍,无尽地重复,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经深了,有人在对着练功房怒吼,骂他们吵了睡眠,还有人用力地开窗,又用力地关窗。这一切,他们都听不见了,音乐笼罩了整个世界,一个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后,终于有人扳动了电闸,灯一下子灭了,音乐戛然止住,一片漆黑。院里所有的灯都灭了,连月亮都没有,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如同堕入了深渊。他已伏在她的背上,动作与音乐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动了。足有半分钟,他从她背上落了下来,掉在了地板上。两人没顾上说一句话,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样漆黑的夜晚中,竟没有碰撞,也没有跌跤,就那么一溜烟似的逃窜了。 后来,《艰苦岁月》中的小红军,还是由一名女演员取代了。他是如同铅块一样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谁也负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点轻巧,在谁的背上也无法放松自如,这紧张与笨拙更加重了身体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梦一样迷乱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觉。他与谁都建立不了息息相关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见了他,却有点躲闪,他也同样,害怕见到她。他们甚至不敢在一起练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渐渐地,他们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处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样刻骨地想念她,她虽不像他那样明确地想念,却是心躁。她变得十分易怒,不明来由地就与人吵架,吵到最后,即使是她占了上风也免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哭号。院子里是那么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闹声几乎注入了每一个角落。他远远地躲在屋里,听着那哭声,充满了心碎然而快乐的感觉。 大热过后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气爽,阳光是透明的,空气如水洗过一般,白杨树很高的树梢上,挑着一缕阳光,即使乡里人的面色也显得白皙了。这一个秋天,街上很流行铁灰的褂子,西服领,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着这样的褂子从街上走过,一街的人都会停住脚嫉羡地望。第一个穿这褂子的,是县中学那外方来的女人,她很招摇地从街上走过,提着菜篮,向沫河口来的“猫子”买螃蟹。此地将船民叫作“猫子”,起心底里可怜他们,没个安生的家,常年漂流在水上,没个根似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到了她篮里,吱吱地吐着气泡,扒着篮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只一只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传遍了,县中学那对男女,竟吃那样的东西。说这话时,“猫子”已经回了船上,一橹一橹地去远了。他想着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几辈子地待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么世面也见不着了。他望望蹲在船头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着船下的绿水,一波一波地荡着,撩着衣襟,腾出一只食指,在孩子脸颊上划着。岸边是整齐的大柳树,柳丝儿低垂,一排几十里,“猫子”心里很宽畅。 这个秋天,她满十七岁,他则是二十一岁了,依然是互相地躲闪和逃避。那一个夜晚,时时缠绕在他们心上,想甩也甩不脱。他们想做出忘记或不在意的样子,为了可以坦荡地重新在一起相处。可是只需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装不下去,匆匆地缩回头去,还是不敢见面。然而,虽是不见面,彼此却被对方全部占据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胆,那一夜的情景在心里已经温习了成千上万遍,温故而知新,这情景忽然间有了极多的含义,叫他自己都吃惊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从来不懂得怎么使用头脑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觉倒是常常在温习她的身体,使她身体生出了无穷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觉得身体遭了冷遇,周围是一片沙漠般地寂寥,从里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无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时候似可解淡许多,于是就吃得极多,极饱,吃到肚胀为止,而练功却懒怠了。她的体重迅速地增加,各个部位都努力膨胀,她变得又丑又笨;而他却在消瘦,每一根骨头都暴露了出来,挑着皮肤,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生出疙瘩,伤痕累累。他简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雏鸡,食欲不振。为了唤起食欲,他总是买了最多最好的饭菜,摆开在练功房门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则坐在门槛上,瞪着怨恨的眼睛望着饭菜,久久不动筷子。他也不常去练功了。 练功房显得很寂寥。 他们都很寂寥。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小城之恋 3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我们到底回来了。”他们又想。 可是心里却出奇地平淡,还有些怅怅的。他们好像将什么丢失了,没有好好儿地全部带回来。他们好像是两个陌生人走进了这不陌生的小城。这三个月犹如三十年、三百年那样地漫长。小城却依然如故,只是多出了几万只野猫,十分地安静,悄无声息地窜来窜去,或趴在墙头静静地注意地看人。有一座新扒倒的院墙,新房起了一半,半截新房安静地坐在一地的砖瓦石木中间。 他们终于走进了剧团大院,剧团的大门敞开着,灯火通明,传达室亮着灯,茶水炉亮着灯,伙房亮着灯,有家属的人家也亮了灯,看门老头站在门口翘首等待。他们在热烈的欢迎里进了院子,各自去了宿舍,开了门,开了窗,灯一盏一盏亮了。练功房的灯也都大开着了。他们穿过练功房去伙房吃夜餐,走在褪色的红漆地板上,地板微微有些动摇,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们不由得都在镜子前停留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竟有点陌生。她小小的年纪,下眼睑却有点松弛,脸上的皮肤很粗糙,鼻沟里的汗毛孔也涨大了,走路的姿态那样蠢笨,老鹅似的。他竟瘦出了皱纹,疙瘩留下的疤痕很深很密地布满了全身,他急切地渴望彻头彻尾地洗一个澡。洗澡房门口排起了长队,有等不及的,便端了水去自己宿舍洗,水泼了一地。二楼的水透过疏漏朽烂的地板,滴到一楼,一楼如下雨似的大声地叫喊,却没有酿成纠纷,大家都很快活,终于回来了啊,如同流浪似的漂泊了一百天,终于回到了安定的窝里,都十分地快意。 他们也快乐,却平静得多。在外三个月,天天想回来,似乎回来就是另一番境界,另一番生活。如今真地回来了,却又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新的情境和生活等待他们。当然,他们在一起的事情将容易多了。在此地,他们熟门熟路,知道哪一处是僻静的地方。这样僻静的地方,他们可以一口气举出十几个。在外面的日子里,他们苦思冥想的,可不就是清静的、可以独处的、可以肆无忌惮无所不为极尽下流的一方藏身之处?如今,这地方不愁了。可是,他们是多么苦恼啊!他们苦恼的心情,使这渴望许久的日子,也显得平淡了。可是,他们到的第二天晚上,就悄悄地出去了,不用开口明言,这里已经有了坚强的默契。此后,几乎是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出去,直至夜深才归。有时也并不等夜深,一旦完毕就分手了。那已经平常得如同日常起居饮食,没有特殊的意义,却不可或缺。他们只能这么样了,似乎除此以外,不可能有别样的日子了。似乎在一次极强大的推动之下,产生了永久的惯性,他们再也止不住了。可是,快乐是越来越少,就只那么短促的一瞬,有时连那一瞬都没了。而到了这时候,却又焦急起来,似乎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非得将它找回来不可,他们便接连地尝试着,直到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为止。他们真不明白,人活着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这等下作的行事,又以痛苦的悔恨作为惩治。他们好像是失了脚,踩到了以红花绿草伪装的陷阱,无可阻止地往深渊里堕落;他们好像是滑入了奔腾的急流,又旋进了湍急的旋涡,身不由己。他们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简直想一死了之,可又下不了决心,居然还有一点眷恋,眷恋的和痛苦的竟是一件东西,就是那一份肮脏的欢情了。好比命中的劫数还没有完,他们是逃也逃不脱的。 秋去冬来,这一个冬天却出奇地暖和,连雪都没有大下,薄薄的一层,刚及地面就融化了,晶莹的雪花即刻变成了漆黑的泥淖。然后,便接着一个多病的春天。几乎每个人都生了病,感冒,肚疼,咳嗽,气喘,乙型肝炎突然地流行进来。医院成了最最热闹的地方,门庭若市。更有一种人人难免的不大不小的怪病,就是肚泻。先是拉稀,然后是小泻,泻到最后,就微微地发烧,然后就好了,并没有大的后果,却是十天半月的无力虚弱,食欲不振。县医院的大夫为此病伤透了脑筋,翻遍了所有的医书都找不到答案,最后才发现是饮水的问题。此地没有自来水,机井的水是苦涩的,吃水全是那条河水,河上长年载舟走船,船烧的是柴油,废油漏在水里,冷眼便能看见一摊一摊的油污发亮,水结起了皮膜似的。加上今年冬暖,不仅许多细菌没有冻死,还平生出许多新鲜活跃的病菌,于是,那河水就脏得很了。水是人人都吃的,自然人人都得泻肚了,不泻才奇了。医院里自己配了个方子,制出草药,就在门口摆个案子,不用挂号,只说是肚泻,便发上一包。街上有工作的人交上一张记账单即可,如是没有工作,或乡里人,也只需付五分钱。乡里人得此病的倒是极少,没福喝街上的水呢!他们幸灾乐祸地说,乐得很。由于忠厚的秉性却也十分同情。这些日子,乡里人进城却进得勤了,赶着大车,车上置着黑色的人造革皮囊,专装粪水的。城里的茅厕满得飞快,半日不去,就淌了一地的黄水,慢慢地出了茅厕口,向街心漫去。猫狗也得了这病,却没人给它们吃药,泻得个满街满地,到处都可见到神情委顿、行动迟缓的猫狗,垂着尾巴慢慢地走。好端端个清静的城,一刹那变得臭气冲天,满目污秽。简直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戒,老天在惩罚似的。 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他们也间歇不了。为了寻找一块干净的、没有屎粪的地方,他们不辞劳苦地跑得很远,直跑到十里外的场上,藏身在草垛里,将乡里人金贵的牛草压得粉碎。有一夜,因为连日水泻,身体十分虚弱,竟昏昏沉沉地在麦垛里睡去了。这一夜,睡得是又浮沉又不安,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似真似假,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露水浸透了盖在身上的隔年的麦穰子,渗进了衣衫又渗进了肌肤,冷得哆嗦,却醒不过来,只是紧紧地蜷成一团,时而滚在一起,时而又分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们几乎是同时地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微明。他们望着鱼肚白的天空,心里很不明白,只愣愣着。然后,又忽然一同想起,原来是一整个夜晚都过去了。便惊叫翻身而起,仓皇向城里赶去。早起的农民看见这一对衣衫不整、一头一身碎麦穰子的年轻男女,诧异地注视着,看着他们跑过。远处传来生产队里上早工的钟声,当,当,当,悠悠扬扬传来,在他们耳里听起来,是那样的不吉祥,可也来不及去想了。当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剧团时,人们已经起床了,有的在水池子边刷牙洗脸,有的倚在墙角蹲着吃早饭,还有的已经在练功房里练功了。吃饭的,洗脸的,有说有笑。练功房里放着练功用的钢琴伴奏录音,那是二拍子的舞曲,又清新又美好。这一切,都像是众人有意安排好,向他们展览自己的幸福,面对着这清洁而和平的幸福,他们羞愧地惊住了,他们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最不幸的人了。这一天的晚上,她终于决定,死去算了。 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就来到剧团做学员,只读了三年书,连给邻县的父母写封整齐的家信也不成。她本是个快乐的孩子,不知人事不知愁,成天只知做了吃,吃了睡,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开动脑筋。因此,她比别人添加三五倍地练功,收效却甚微。如同她把生想得很简单一般,她把死也想得简单。她下这样的决心并不十分困难,并不需十分的勇气和十分的思考。她隐隐地以为,死就是睡觉,就是出远门,走远路,出发似的。当然,这出发与那出发不同,不同的地方仅是她不能将她的任何一件东西带走,她的任何一件东西,无论多么心爱,都必得留下。留下就留下,这也没什么,头脑简单的她想道。可是,当她认真地开始为死去做准备的时候,忽然发现要将她的东西好好地留下,也并不是一件省心的事情。如同每一次的准备出发一样,她首先整理的是衣服。她将一大个柳条箱的东西都倒在床铺上,一件一件抖开,抚平,再叠好,心里思量着留给谁更合适。她看到了一些刚进团时穿的旧衣服,又瘦又小,样式极土气。她将衣服在自己身上比量着,怎么也不能相信,这里面曾经套下过自己的身体,与自己如今的身体比起来,那简直是婴儿的衣服了。她想起了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十二岁的自己,回想起来像是极遥远的事,其实这中间也只有九年的日子。她摆弄着那些衣服,注意到上面的针脚,是妈妈用蝴蝶牌缝纫机轧的。她耳边似乎听见了那缝纫机嚓嚓嚓轻快的声音。那声音有时会变得粗糙,爸爸就拿着一盏绿色的油壶,给机器喂油,油壶细细的壶嘴鸡啄米似的在机器各个部位点着,点过之后,那声音就又轻快了,嚓嚓嚓,唱歌似的。可惜这些衣服实在太旧,太难看了,谁要呢?谁也不会愿意穿的,就凭着那大红大绿的花样,也没有人会喜欢。当然,乡里人除外。记得有一次,上水利工地去演出,那房东家的女孩,连裤子都没有,只好成天坐在被窝里。被窝是一床没里子也没面子的渔网似的棉花套子。于是,她便找了一张纸,把这些衣服包好,在纸包上写明:请领导转送给贫下中农的小孩,然后放在箱子的角落里。再接着整理,当时最时兴的军便服,肥腿裤,都还在,半旧不新的。腰身很细,她如今是再也套不上了。这些,可以送给妹妹穿。妹妹只比她小两岁,高中毕业已经工作了。在肉店里收钱开票。这些衣服虽不时兴了,可剧团里的穿扮总被人以为率领了服装的新潮流。妹妹当时可是眼红得要死。她也用纸包了,在包上写道:给亲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要在“妹妹”两字前边加上“亲爱”两字,这不由叫她一阵鼻酸。妹妹于她决不能算是“亲爱”的。有一次,妹妹来看她,正巧与她错过,同屋的女伴就负起了招待妹妹的责任,用姐姐搁在窗台上的饭票盒,日日给她买最好的菜吃。等到五天后她从家里回来,饭票盒已经空了,她骂了妹妹一顿,妹妹当晚就走了。因为她工作得早,在家里有着特殊的地位,早已不把妹妹放在眼里了。她把纸包放进箱子,继续整理。她看见了那件她最心爱的铁锈红的外套,这是托人从省城捎来的,正合她当前的身量,领子是低低的西服领,尽管在外面大地方是早已过了时的,可在此地,就是很时髦的了。多少女孩儿羡慕这件衣服,讹她,要她让呢!怎么说她都没让,她不舍得。她不舍得将这件衣服送给任何人,就决定留给自己穿,再配上那条合身的黑色三合一裤子,丁字形皮鞋。这是她最摩登、最珍爱的一套,穿上之后,整个人变了样似的。她一件一件整理好东西,每一件东西都奇怪地勾起了回忆。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有着这么多的回忆,有些得意,却又有些酸酸的难过。她忽然有点不想死了,并不是永远不想死,而是今天,有点不想死,明天吧!她一边锁着箱子,一边想着,还有好些粮票和钱没有处理呢,要给家里寄去。粮票有一百多斤。她三个月没去领粮票,后来去领了,会计就说,给你全国通用的吧。于是她就有了一百多斤全国粮票。她不懂得粮票是可以寄特种挂号信的,所以就很怕寄丢,放在身边,打算下次回家带去。可是等不及了,她叹了一口气,把箱子塞进床底,抚平床单。床单,褥子,被子也须交代一下,总得拆洗一下吧,总有几个月没洗了,她终于嗅到了那上面难闻的气味。她发现事情很多,便安心了,反正今天是死不了了。吃过晚饭,想到应该先去观察一下死的地方,看看环境,于是,洗了碗筷,让同屋的女伴捎回宿舍,就独自儿去了。 她选择的地点是河边。 她顺着微微倾斜的大路走着,看到码头了,看到那红瓦的票房了。大路通下河岸,陡峭了起来。她止不住脚步,一阵小跑,跑得太冲,险些儿跑进了水里,赶紧收住了脚,这时,陡地响起了水客高亢的号子。这一回,不知为什么,水客唱得出奇地高亢,叫人听了,灵魂都颤动了。她不由得停住了,水客的号子越来越激越,呼喊似的,扯直了嗓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她忽然想道,要是到了明天,正式要死的时候,这号子也是这样号着,可怎么死得安心。于是她便顺着河岸走去了,她要走到一个号子声音传不到的地方。 剧团的饭早,这会儿,太阳才刚刚落到底,河水金碧辉煌。她沿着金碧辉煌的河边走去,暮色渐浓,罩住了湍湍的河水,罩住了她的身影,号子的歌唱却还在苍茫的暮色中久远地回荡。她走不出去了,那号子跟着了她,她却固执地朝前走着。 这时分,他正在老地方焦急地徘徊。她从来不失约的,况且这本来无所谓“约会”,这本是两个人的本性所致。他不明白她出了什么事情,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便往另一个也是常去的地方跑去,或许她会在了那里。那里也没有人影,风吹过草丛,寂寥地飕飕着,他又急急地跑到第三个地方……他是不会去死的。因为他比她头脑复杂,比她多一点智慧与理性,他明白死是怎么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是宁可赖活着,也不愿好死的。他一个人在飕飕的风里跑着,从一个地点跑到另一个地点,最后才想到了河岸,想到的是这里的河岸,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河的上游那一处柳枝垂帘的河岸。他不怀希望地向河岸跑去,跑到河岸时,她却已经走了。她怎么朝前跑都跑不出那忽而高亢忽而柔和的号子声,便赌气回去了。他们交臂而过。这是他们第一次交臂而过,第一次错过。他不知道这是错过,只当是再也找不着她,她从来在他的预料里面等待,迎合着他的走向;而这回却不了,他知道其中一定有着重要的缘由,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由。一股预感笼罩了他,他不知是凶是吉,只是有点害怕,有点空虚,有点灰心的茫然。号子声已经沉寂,只有河水轻轻地拍击着河岸。 这时候,她早已睡熟了。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这样安详而清洁地沉睡过了。没有梦的搅扰。睁开眼睛,天虽还很早,只蒙蒙亮,她却感到十分地清新和振作。周身很温暖,很干燥,很光滑,于是便觉出了被子和床单的腻滑。她想到这一天的事是很多的,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床,就拆洗被子和床单。被里床单都是黑乎乎的。摸在手里,很厚,又很软,抹了油似的。透明的机井水哗哗地冲击着它们。她用双手揉着它们,让水浸透。手在冰凉的水里,说不出地清爽。然后,她便开始擦肥皂,擦了有半块肥皂,开水一烫,在搓板上很轻松地搓出了丰富的泡沫。泡沫温暖着她的手,她轻快地在搓板上一上一下推着,推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这样挺好的!她忽然觉着,心里竟有些快活起来。正洗着,他端着脸盆来了,阴沉着脸,小声问她昨晚怎么了。她回答说:肚疼,疼得打滚。他信了,却又不很信。又问,今天晚上来吗?她说来的。反正,她想,今天她要去死了,说什么谎话都可以不负责任了。他也不很信,偷眼看她,她的脸色很平静。这平静叫他有些不安,又不好再问下去,因为看门老头来捅茶炉了。她愉快地搓着被子,雪白的泡沫溅得四处都是,并且,飞出了一些泡泡。泡泡反射了初升的太阳,赤橙黄绿青蓝紫,美妙地飞扬开去了。她竟哼起了歌。她的嗓门极粗,却不哑,听多了,还有些圆润。她哼着歌儿搓被单,被单埋在一盆雪白的泡沫里。她将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双黝黑的结实的手臂插在泡沫里,觉着说不出地凉爽和温暖。她觉出自己双臂里饱满的力气。这一大堆床单,被她像搓洗手帕似的揉搓着,毫不觉吃力。待到搓完,清水一过,那床单与被里出人意料地洁白起来。她清过之后,绞干晾上,太阳已经升高,新鲜的阳光照在洁白的床单上,将她的身影投在上面。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正伸直双臂拉平着被单。“这是我吗?”她心里说,好像有点陌生似的看着自己的身影,然后便拾起脸盆跑开去了。她忽然想好好地洗一个澡。 她打了许多水,满满一洗脸盆,满满一洗脚盆,还有满满一塑料桶,一样一样搬进小小的洗澡房,然后关上门。屋里一片漆黑,只看见清水在发亮,一圈一圈地发亮,像是三口深井,包围了她。她将手埋进脸盆,热水湿透了头发,浸润着油腻污垢的头皮,头皮针扎般地痛痒起来,却说不出地舒服,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用毛巾拖了水泼在身上,泼到的地方,便如针刺般地发疼,好像长久的麻木之后苏醒一般。周身的皮肤,一片一片地苏醒了,张开了毛孔,吞吐着滚热的水汽,体内的污垢流了出来似的。她觉着轻松极了。她一遍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一遍比一遍搓出越来越丰富洁白的泡沫。皮肤在一遍一遍的搓洗之下变得薄削、柔软、细腻。当她揩干身子,穿好衣服,推开了木门时,近午的阳光,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不由得眯缝起来。这时候,她又有点不想死了。她觉得身上很舒服,她不记得曾有过这样的舒服没有。于是,她决定再推迟一天。 被里被单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一股阳光的香味儿。她干干净净地睡在干爽清洁的被窝里,心想,这一天是留对了,然后就很安心地睡着了。在她睡得香甜的时候,他却在那几个老地方来回奔波着找她,心里充满了凶吉未卜的预感,十分地慌乱,却又**难耐。他咬着牙想道,一旦找着了她,必将她撕成碎块,捣成齑粉。他隐隐地意识到她是背叛他了,背叛他们的默契了。心中更加愤怒。这背叛有一种逃离的意味,似乎是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无底的苦难的深渊里,而自己却脱身了。她怎么能这样狠心,她怎么能抛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在这深渊里无望地挣扎,连一点可以攀援的东西也没有。他狂躁地在齐膝的荒草里走来走去,踩着地上的枯枝,枯枝将他的脚踝戳破了,流出血来,他才略感平静了一些,垂头丧气地坐倒在地,两手捧着头。一只虫顺着他的脚往上爬,爬上他的大腿,他竟没觉着。那只虫干脆在他腿上??地唱了起来。 这一天,她是一定要死了,她想。她是再挨不下去了,也没有理由挨下去了。因为要去死,她才能这样坦然地对着一脸激怒的他连连撒谎,她才能快快活活地和大家一处吃饭,一处说笑,甚至有了一种平等的感觉。因为她就要去死了,心里的一切重负便都卸了下来。她不曾想到,决定了去死,会使她这么快乐。她这个决心是下对了,她很欣慰地想。由于这轻松与快活,她却又舍不得去死,尽是一日一日地赖了下来,延长这享受。每天都洗澡,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由于怕把自己弄脏,对那样的事情,则很自觉地抑制了渴望。可是,总有点羞愧,欺骗了谁似的。 这一天,她终于要去死了。晚上,她一个人走到了河岸,河岸静悄悄的,轮船已经开过,红瓦顶的票房关了门,人都走尽了。水客们都歇着,停止了歌唱。她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停住了脚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河水黑漆漆地波动,像一头巨兽在缓缓地沉重地喘息。她忽然害怕了,打了个寒噤。就在这一瞬间,月亮陡地跳出了云间,水客的号子拔地而起,无比地激昂。她浑身抑制不住地打着寒噤,心里害怕极了。她这才明白,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死是很不简单的,这一死就不能再活了,这一走就不能再来了,她哭了。一颗一颗很大的泪珠滚过她脸颊,水客的号子却婉转起来,抑抑扬扬,在黑黝黝的河水上方回荡。月亮照见了一切,河对岸的柳树都显出了婆婆娑娑的影子。难道一定要死了吗? 她问自己。难道非死不可了吗? 她哭着问自己。不死可不可以呢?就这样挺好的!她觉着十分绝望,就绝望地哭着。 不死不行吗?以后一定好好的,安安分分的,她哀求着自己。得不到一点回答,只得哀哀地哭着。 这时候,在另外的地方,他们时常会面的杂草地上,他一个人也在哀哀地哭。他总算彻底地明白了,她是欺骗了自己,她是撇下了自己,她怎么能撇下自己呢?他是那么软弱,那么可怜,他哭得在地上打滚,石头和枯枝戳痛了他,他也不觉得,哭得凄凄的。他不明白,以后的日子将怎么挨下去,人生像无尽的长夜,看不见一点黎明的曙光。她怎么这样无情无义呢?本来他们是应该在一起受苦的,他们必得在一起受苦,除了受苦,他们又还能做什么呢? 她在河岸哭着,坐在河水边上,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膝间。水客的号子一声高一声低,像在呼唤迷路的孩子。月亮在云间一会隐,一会显,像在照亮迷失的归途。 他将头埋在深深的杂草里,用黑暗的杂草将自己深埋起来。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恸哭,哭他以后的孤独的苦难的日子。 她像贼似的溜进院子,溜进自己的房间,她满心以为她是不该再回来的,心里十分地羞愧。肚子却不识趣地饿了起来,还叫出很响亮的咕噜声。她只得去吃晚饭剩下的半块馍馍,难为情地嚼着。她为自己的生命觉着不好意思,好像这一条生命是偷来的似的。馍馍嚼出了甜味,肚子安静了,她才悄悄地上床,心想着明日天亮了,可怎么见人啊!可是明日天亮,人们对她同过去一样,丝毫没有两样,令她又诧异又感激,这一日便是格外地勤勉,帮同屋的打来了开水,还帮看门老头扫了院子,茶炉开了,也是她小跑着取来“开水”的牌子,挂在茶炉上。这一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她开始心安的时候,却在伙房门口遇见了他。她惊得手里的稀饭都泼了出来。他在宿舍里整整躺了一天,她一天没看见他,一天也都没想起他。这会儿,她才恍悟过来,这才是最最没法交代的事情。他阴沉沉地看着她,问她怎么回事,她结结巴巴地说又肚疼,他就说:“我叫你疼个痛快!”飞起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她弯下腰,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可她没吭声,她想她是活该挨打的,想好去死却没死。旁边的人呼啸着围上来,抓住他,又抓住她。不料她并没有还手的意思,连嘴都没回一句,只是赶紧地拾了自己的碗,跑了。他在大家的拉扯下没有目的地挣扎着,骂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脏话。 她跑上楼梯,跑进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心里嚷着:我不干了,反正我不干了,我再不干那样的事了,要是能叫我再不干,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小腹在微微疼痛,他这一脚可真是下了力了。小腹在轻轻地疼痛,那疼痛像一个活物在慢慢地蠕动,搔痒着她,撩拨着她。她忽然有一阵恐惧,她发现自己身体里那一股欲念又抬头了,那欲念随着她决定不死而复活了。这一个晚上,她非常地不安宁,她知道,他一定在那老地方等她。她险些儿跑了去,她心里骚动得厉害,身上如发疟疾似的,一阵冷,一阵热。她真是糟了,真是病入膏肓了。可不能去啊!可不能去啊!她大声地在心里警告自己。“最后一次,他太可怜了!”另一个意志又在说,她明明知道可怜他是假,可怜自己是真,早已识破了,可却消灭不了这个既软弱又坚强的意志。然而,她知道,这一去是再也收不了场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得非常明理,世界上的是非善恶,全都通晓了似的。她在她内心两种意志的战争中成长了。这一夜,她终于没去,可是心里冲动得厉害。所以说服了自己没有去,是由于自我安慰道:明晚再去吧。 明日的一整天,都是惊惧不安的,心里的欲念更加活跃,更加强烈,由于这多天没有满足而分外地饥渴。到了晚上,她实在实在忍不住了,奔到那地方,却不见他的人影。她又跑到第二个地方,依然不见人影,第三个地方,第四个地方,全都落空了。她连连地跺脚,怅惶地回顾着。他是前一天晚上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不再来等待了。他们又一次失臂而过。这是第二次失臂而过。这一次的失臂便注定了他们必须分离的命运。她惶惶然地走回剧团,练功房里大开着灯,钢琴叮叮咚咚响着,有笑声,还有歌声。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幸而他不在那里,侥幸啊!她为刚才的行为后怕起来,心里充满了恐惧,又充满了庆幸。他不在,这犹如神明的保护。 河里的流水忽又洁净了,肚泻病渐渐止了,满街的粪臭一日一日消散,透出了槐花的清香。夏天到了,这一个夏天,热得非常适中,阳光清澄地直泻下来,草木长得极绿。城郊的菜地里,蔬菜长得格外地肥壮喜人。城里平添了一百架录音机,日日放着港台和大陆的歌星的歌唱,亦不知是流行歌曲推广了录音机,还是录音机推广了流行歌曲。新店铺开张之际,门口放着录音助威,毫不相干地咏叹着无常的爱情。出丧大殓、送殡的队伍里播着录音,唱的也是关于爱情。流行歌总也逃不了爱情的主题,就如流行的人生总也逃不脱爱情的主题。小城在爱情的讴歌里失去了宁静,变得喧闹了。轮船却还是每日两次靠岸,捎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录音机和邓丽君,还比如,那一种失踪已久的半边黑半边白的骨牌。同时,也带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重阳时分,一筐两筐的二钳八脚的螃蟹,还比如,县中里那一对寡言的夫妇,据说是去了地球那一边,此地白,那里黑,此地黑,那里白的地场,与一些金发碧眼的人在了一起。甚至,“猫子”从这里飘过,也要留下一点东西,比如,女人罩在奶上的小兜兜,拳头大的裤衩,比如,可以折成三截又“哗”一下张开的洋伞。“猫子”都阔了,腕上戴着晶亮的手表。 他们的事情还没有完,他发誓不能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她。她也深觉得这样被他放过不算回事,反有些惴惴的。不争气的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背离了她的灵魂,如痴如狂地渴望着与他的身体接触,摩擦,即使是虐待至死,也在所不惜。而她几乎要妥协,使她不得妥协的则是他阴沉险恶的目光。她晓得他是不会来满足她的,他似乎是晓得她在受着煎熬,晓得她将有求于他,于是便格外地傲慢。尽管他同样地也在受着熬煎,夜夜梦见与这个女人的厮混,可他决意要报复她,他决计不会叫她痛快。两个人的灵魂站了出来,站在肉体前边作着交锋。 这场事端是她先挑起来的,她几乎有点后悔,与这个男人厮混的情景也常常在梦中出现。她不明白,是这样好,还是那样好,身体的饥渴实在难耐,它是周期性地出现,每一次**的来临都折磨得她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每一次过去,则叫她松口气下来,蓄积起精力以等待下一次**的来临。她竟然渐渐消瘦了,这时候,她已经毫不在意消瘦给她带来的好处,她秀气了一些。她的注意却全在于如何克服身体的欲望。那样的时候,她是多么渴望着看见他,只要他有一点点暗示,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走向他去。可是,他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他深知这渴念于他和于她是一样地强烈,他如今硬耐着性子是为了将她完全召回,再不要起一丝一毫离心离德的念头。他是太渴望这个女人了,他知道她健壮的身体所需要的是怎样强壮的抚爱。他料定她是会来伏倒在他的脚下,他的余光将她的消瘦与憔悴全看了进去,心中不由暗喜。由于要惩治她的决心那样强烈,他竟将身体的欲望压抑了。 如今,她是傍着他的报复在软弱地坚持,如不是他的惩罚,她的坚持就全崩溃了,她也将不复新生。可是,这样的坚持是太艰苦,也太危险了,她随时害怕着自己会忍耐不下去,奔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怎么踢也不松手。她又去了两次河岸,可是死是那么恐怖,生的愿望则那么强烈,水客的歌声萦绕在耳畔,她又走了回来。 他们这样僵持着,她想到他是真的恼了,他却想不到她怎么会是这样固执。他禁不住软弱了下来,这一软弱,火样的欲念便腾起了,那样地炽烈和汹涌,他是再怎么努力也压不下去了。他开始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动向,寻找着机会,无论如何要抓住她了。这一个晚上,他看见她独自个儿出了院门,便远远地跟上了。 她走过石子路的街心,走上了通向河岸的大路,月光将大路照得白生生的,大路缓缓地倾斜。她走下了堤坝,到了河岸,又沿着河岸向远处走。他这才加紧了脚步,渐渐地接近了她。她并没有发觉,反将脚步放慢了,最后停了下来。这时,他扑了上去。她吃了一惊,然后便做着有力的挣扎。尽管这一扑是她渴望的,尽管她正是被这渴望折磨才独自来到河岸,尽管如今是她意志最最虚弱不堪一击的时候,可是,一旦接触到了他的身体,她却真正地恐怖起来,她知道这一来便前功尽弃了。她好像站在了悬崖的边上,看见脚下浮着白云,她知道白云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她是真正地做着挣扎。可是他已经完全失了理性,他就像一头野兽,怀着决一死战的决心。她渐渐地用尽了力气,徒然地做着抵抗,由于她的身体已经寂寞了很长的时间,由于她的渴念已经绝望而不复存在,由于她的抗拒是真心而努力的,由于这一时刻是她的身心都一无准备的、意外的,一股巨大的快感充满了她的全身,她是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快乐。这一次的快乐使她觉得以前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而此后是死而无憾了。那快乐弥漫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再没得到过这样的满足了,这满足似乎带了一种永恒的意味,犹如一次成功的告别仪式。连他都觉着了异常,翻身躺在地上,与她并排躺着,望着一天的星星。这时候,水客的号子从烟气笼罩的河面上升了起来。似乎是一百个水客如一个人般地歌唱,浑厚有力却又单纯齐整。他们并排地躺着,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挟住了他们,他们都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与往常很不一样,一种强大的预感笼罩了他们。 以后的日子,她一直觉着很奇怪。她开始想吃酸的,向来喜爱的荤腥却叫她作呕,她呕吐了几回,头晕了几回,然后便好了。即使在最最糟蹋的日子里依然运转正常的来潮如今却停止了,与这周转同步起伏的那一股不安静的欲望竟也平息了下来。她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日益地沉重,同时却又感到无比地轻松,好像卸下了长久的负荷。她终于明白,她要做妈妈了。 她将布带子紧紧缠住腹部,以免露出破绽。她是连一点常识都没有,以为这样就可消灭。可是她却又极心爱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窝里松开绑带,抚摸肚子,似乎触到了那生命柔软的躯体。如今,她是非常地平静,清凉如水,那一团火焰似乎被这小生命吸收了,扑灭了。而这时候,她却更加害怕他了。她怕他会扼杀这生命。她想他那种粗暴的蹂躏是会毁了这生命的。于是她便不敢一个人胡乱走了,哪里也不敢去,总是待在宿舍里,她一点没去想以后将怎么办,她甚至没有想到,这生命总有一天会喷薄而出,别人将怎么看待呢?她只是将它牢牢地守在肚子里,守在她无比宁静的心田里。 后来,腹部却越来越隆起。首先发现的是他,于是就牢牢盯着,想找机会问一问。这一天,午休的时候,她下楼上厕所,在院子里遇见了他。他蹲在练功房门口,守株待兔似的等着,他问她:“你的肚子……”不等问完,她便匆匆答道:“没你的事。”匆匆地折回头回宿舍了。她怕他会伤了这肚子,她不允许任何人伤这肚子。然后,便有了些议论,领导终于找她谈话了。她先是否认,否认不下去了便承认了,却是怎么也不说是和谁的,只说是自己的,自然荒谬得可笑。领导说出了他的名字,这全在大家的有目共睹之中,她却惊惧地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说着便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领导要她去动手术,她死也不愿意,竟跪在地上求饶。领导威胁着要开除她,她则说随你们的便,反倒不哭了。 这时候,他躲在办公室紧隔壁的灰尘弥漫的道具室里,趴在墙上,紧贴着耳朵,头上挂了半张残破的蜘蛛网。脱落了石灰的砖缝里传来他们的谈话。他知道他是闯祸了,他们闯祸了!这是什么样的祸啊!他沿着墙渐渐地滑了下来,滑坐到地上,蜷成了一团。他们的造孽会有一天遭到惩罚,这是他从来不曾怀疑的。可事实上,对这一天,他一无准备,也一无想象。现在,好了,惩罚来了。他们的欲念,竟有了果实,他们竟无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种子。这生命是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要把他们怎么样?他真是害怕极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他眼里,变成了巨大的危险的鸿沟,彻底地隔离了他和她。他以为他们是被这生命隔离了,而丝毫没有想到这本是最紧密的连接。她的哭声从墙缝里漏进,刺着他的心。他不由得热泪盈眶,充满了绝望的怜悯,为她,为他,为他们之间的一切,他知道,那一切终于告终了。 孩子是在一个秋天的黎明出生的。全团的人都去了医院,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黑漆漆、空荡荡的练功房中央,那一片坚硬的地板就好像干涸的沙漠。他双手抱着腿,头垂在膝间,万籁俱寂,连虫鸣都灭了,他竟变得迟钝,无法运用他的头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那生命发生在她的身上,不能给他一点启迪,那生命里新鲜的血液无法与他的交流,他无法感受到生命的萌发与成熟,无法去感受生命交予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与爱。其实,那生命里的一半是他的,然而,他尚需要间隔着肉体去探索,生命给予的教育便浅显了。况且,他被他自己的痛苦攫住了,得不到一点援助,他动弹不了了。从这一刻起,他被她超越了。 她躺在血污里,痛苦得发不出声。孩子在血污中降生了,居然有两个,一个男,一个女。 听见孩子此起彼落的哭声,谁也不忍将她开除,只给她记了一个大过,然后安排她去看门。就在孩子出生的几天前,看门老头去烧茶炉,走到一半就倒在院子中央,等人发现,已经没气了。诊断是脑溢血。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传达室里。每日要收发报纸信件,烧茶炉,还要叫电话,一份微薄的工资却要养活三口人,很艰难。好心而多事的人劝她送掉一个孩子,她死不答应。因她听说,一对双是不能分离的,必须在一起养,尤其是一个男一个女,就更不能分离了,分离了就更活不了了。日子虽然艰难,可是她却十分地愉快,心里明净得如一潭清水,她从没有这样明净清澈的心境。多年来折磨她的那团烈焰终于熄灭,在那欲念的熊熊燃烧里,她居然生还了。她以为是这两个孩子的帮助,对他们是无比感激无比恩爱,全心全意地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受一点伤害,并且,总是奇怪地认为他们处在险象环生之中,最大的危险便是他了。她不让他看他们,她怕他会掐死他们,如同掐她一般,她极力否认他们与他的关联,岂不知,他对他们仅只有一点点好奇而已,甚至还有些害怕。而他们就好像要抓住他不放似的,竟越长越与他相似。那额,那鼻,那嘴,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们与他的相似,他是再逃不过这血缘的圈套了。他只能远远地、匆匆地瞥见一眼,她总是躲着他,看见他就仓皇地逃离。仅这一瞥也足够攫住这印象了,他又惊讶又害怕,孩子要以自己的灵魂去追捕他了,他唯有逃避。他无法承担这一个事实,那便是,他有孩子了。不,不,他没有,他毫无准备,他毫不能理解这里面的意义,因此,他注定得不到解救,注定还要继续那股烈焰对他的燃烧。由于她的脱身,必由他一个人单独承受,那燃烧便更加狂烈,他想尽一切办法去宣泄体内岩浆般的热量。 开始,他赌博。在牌桌上,再没比他更焦躁不安的了。红着眼,手指痉挛着,脚在桌下剧烈地颤抖,抖动了一整张牌桌格格地响。他赢进许多,又输出许多,将赢进的全输了,本也输了,手表也卖了,还欠了债。然后又想结婚。底下小镇上的人家为他说了个镇上的媳妇,三个月后,两人就成了亲。婚后的日子很不顺心,每次老婆来探亲,住不满日子就要回去。旁人问她急什么,她就掉泪,说受不了,究竟什么受不了,却说不出口,抹着眼泪就走了。他也不挽留,阴沉沉地笑笑。功是早已不练了,却喝酒,喝得烂醉。然后就得了肾炎,治好了以后,剧团也不好留他了,把他分去百货大楼守柜台。他嫌堂堂男人守柜台丢人现眼,一气之下,就回了家乡的镇上,老婆为他在镇粮管所谋了份开票收钱的事儿。走的那天,一伙人送他,走过传达室,她正一手抱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看街上孩子玩方宝,意外地没有躲避,而是看着了他。他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走了过去。 这时候,他们都是大大的人了,他二十八,她也二十四了。曾有热心的人要给她说个男人,她也并不反对,一个人究竟是太寂寞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她是这城里出了名的女人,烂了帮的破鞋,带了两个私孩子,连爸爸都不知道是哪个,提起过了还要朝地上唾三口,除去晦气和脏气。而事实上,经过情欲狂暴的洗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干净,更纯洁。可是没有人能明白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一味地自卑。没人愿意娶她,她也不怨恨,只是带了两个孩子,勤勤恳恳地过日子。 岁月如流水,缓缓地流过,流水如岁月,渐渐地度过。水客的歌声一日一日稀薄,城里建起了自来水塔,直接把水引了过来,没水客的生计了,于是那歌声便沉寂了,再没人听见,也没人记起。只是剧团出发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守着空寂的院子,睡着的时候,她深沉平静的梦里,便隐隐地响起了那忽而高亢忽而低回的歌唱。孩子一日一日地长大,会叫“妈妈”了,把个“妈妈”叫得山响,喜欢在练功房越来越褪色的红漆地板上玩耍。那一片地板在他们的眼里,简直是辽阔的了,四周都是镜子,往中间一站,四面八方都是自己,他们便害怕地逃走,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手牵手慢慢地走回来,定定地站住,观望着。她倚着门框等茶炉的水开,手里提着那块写了“开水”字样的木牌,望着她的孩子在地上滚爬,怅怅地微笑着。 “妈妈!”孩子叫道。 “哎。”她回答。这是能够将她从任何沉睡中唤醒的声音。 “妈妈!”孩子又叫。 “哎!”她答应。 “妈妈!”孩子耍赖地一迭声地叫,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激起了回声。犹如来自天穹的声音,令她感到一种博大的神圣的**,不禁肃穆起来。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叔叔的故事 4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夜里十一点钟,叔叔终于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流浪的一天过去了,他终于要回家了。这时候,他想起了大宝,他想起大宝在他的家里等他呢!这一晚,他们怎么睡呢?难道他们父子就睡在一张床上?不行!叔叔断然否定了这个方案,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和大宝睡一张床的。当然,他和谁也是无论如何不能睡一张床的,他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这时候,他才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来安排大宝了。一旦想起必须要为大宝在省城找工作,他便觉得一阵心烦,他决定还是去和铁矿商量,给大宝安排一个轻松的工作。他回到家里时,大宝还没有睡,给他开了门,然后便闪在了一边。他说:大宝,你睡客厅的沙发上吧。大宝没吭气,他就抱给大宝枕头被子。他又说:大宝,你去洗洗吧。大宝就说:你先洗。他没再推让,洗过之后径直上了床,进卧室门时,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要锁门。他想他如不锁门会睡不好,可是又觉得要锁了门,就太见生分了,所以他就没锁。他躺进被窝之后,才发现自己这一天过得又疲乏又紧张,浑身骨头酸痛。他还觉得这夜晚的时间非常宝贵,他可以不与大宝相对,他可以一人独处了。他生怕很快就会天亮,感到夜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紧张和烦恼。他听见大宝进了洗澡间,有放水的声音。大宝在洗澡间里待了很久才出来。第二天早晨,叔叔上厕所时,闻到厕所里有劣等香烟的气味。这一晚上,他们父子在一个屋顶下,相安无事地度过了。 第二天早上,叔叔把他昨天考虑的结果告诉了大宝,意思是还让他回铁矿上去,当然,这回要找一个轻快的事做。不料大宝很坚决地说,他不去矿上。叔叔不由一怔,停了一会儿,又说:铁矿是个大企业,国家级的,将来转正的可能性会比较大。可大宝还是说,他不去矿上。叔叔有点恼怒,就问为什么不去。大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叔叔不觉又好笑起来,说:这算是个什么理由!可是大宝很坚决。叔叔这才无比惊愕地发现,大宝是有自己的意志的,尽管这意志很荒唐,带了一股乡里人短见识的冥顽不化。这使叔叔明白无论怎么多说都是无效的。他有些气急败坏,一甩手就走出了家门,在街上闲逛着。其实,叔叔本来并不是一定要大宝回铁矿的,这也不是他想叫大宝回就能回得了的,这只是许多种尝试中的第一种尝试,叔叔本不必过于坚持。可是一经大宝这样固执地回绝,叔叔忽然就觉得大宝是非去铁矿不可了;叔叔觉得假如大宝不去铁矿,就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大宝没有出路,他便只能在街上游荡,他也就没有出路了。一时间,铁矿成了叔叔和大宝两代人的出路,大宝不去铁矿,他们两代人的生活就都给毁了。他气恨恨地在街上走着,同时还思量着,要去哪里。他想着想着,就走到我们中间的另一个朋友家里。后来我们曾经设想,假如这天我们那朋友没有出门,而是在家,留住叔叔,再像前一天那样度过很快乐的一天,直到晚上,也许叔叔的火气平息了,思想也转变了,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偏偏我们这位朋友一大早就出门了。他从来是傍晚才起来,才开始一天的生活的。可是这一天他偏偏一大早就出门了,为了一件极无聊的事,去买一件T恤衫。他不知怎么想起来要去买一件T恤衫,其实,这远远不是穿T恤衫的季节。叔叔碰了锁,只得又回到街上。碰锁使他非常沮丧,他想,他的生活全叫大宝搅乱了;他想,由于大宝的到来,他只能过这样狼狈的生活,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忽然就转过身,往回走去。他一进门就对大宝说,他还是要去矿上。大宝还是说不去。叔叔再没料到大宝是那样难打发,他心里充斥了一种失败感,并且击败他的对手是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一个对手,这使他又平添了一层怒气。他对大宝说:他是不求人的,为了他大宝已经破了例,他大宝不应当再有过分的要求;他本来也并没有欠下他什么,是他自己没考上大学才招来这一连串的麻烦;他对他的责任尽到此也尽得足够了,他不应当再妨碍他了;而他现在已经很妨碍他了,他没法在家里写作了;单位里分他这套房子,不仅为了他的生活,也为了他的工作;可是,他现在无法工作了。叔叔忽然变得非常琐碎,非常啰唆,娘儿们似的。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一直说了很长时间。然后,大宝就站起身走了出去。这一天,是大宝在街上度过的。可是这并没有换来叔叔的平静,他反而更气恼了。他正吵得起劲时,对手却忽然跑了,这使他一肚子火气没了地方发泄。他手插在裤兜里,在三间房里走来走去,好像一头困兽,他想:大宝你走了,还能不来了吗?他想:大宝你有种一去不来了倒也好了!他还想:大宝你要不来了,我算服你了!这天他在家里没有写一个字,情绪非常糟糕。到了下午,他所喜爱的一个女孩来看他,可是,他的心情是那么糟糕,什么事也没干成。那女孩走了以后,叔叔想,他还能干成什么事呢?他这时发现大宝已经将他生活的基础颠覆了,他想:大宝一个青年如何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呢?他想:大宝的事情一定要尽快解决,这是刻不容缓的。于是,他便等待大宝回来,好与他再进行一轮争执。可是大宝却迟迟不归。叔叔的等待便越来越焦躁了。他想:大宝你以缺席不到庭来与我抗争啊!夜里十二点以后,大宝才回来,叔叔已经睡了。大宝看见叔叔留给他的字条,上面写着:大宝你必须去铁矿,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否则你就回你母亲那里去!大宝将字条团了,然后就也睡了。这一晚,他们父子在一个屋顶下,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 第三天,叔叔和大宝都没吃早饭,他们直到中午才起床,叔叔正在心里紧张地筹划怎样再一次对大宝开口,不料大宝却先对他说话了,他向叔叔要几块零花钱。他的要求使叔叔明显感觉到挑战的意味,他冷冷地说:要钱做什么?买烟?当时大宝没再说话,叔叔也没有掏出一分钱给他。两人各在一间屋里,一直到天黑,两人在厨房里又碰到了。大宝还是说,要几块零花钱。叔叔发现大宝的执拗,叔叔的执拗也上来了,他说没有。两人草草弄了些饭吃,又各自到了一间屋里,此后就再没说话。第三天也过去了。 我们是在事情发生以后再去设想大宝的心情的。如同后来大宝自己说的那样:他原本是不愿意来父亲处的,他和父亲毫不亲近,父亲又是个“大名人”——这是大宝的原话;可是母亲却一定要大宝去省城,并且,为了怕大宝退回来,她采取了断大宝后路的办法,她不给大宝一块钱,只让大宝去向父亲要。她深知大宝是个懦弱的孩子,不这样的话也许他第二天就跑了回来。大宝便是在背水一战的处境下来到父亲这里的。在他举手敲父亲家门之前,他已在火车站停留了三个小时。火车是半夜到的,他想半夜里去敲父亲的门是很不合适的,于是他就坐着等待早晨的到来。等待天亮的时候,他心里茫茫然的,对此行的前景一无所料。他想不出父亲会怎么对待自己,他也想不出人怎么还会有个父亲,如果没有父亲的话,母亲就不会把他赶出来了。他想他所以被母亲这样赶出来就是因为有个父亲的缘故。而他又惯于服从母亲。他知道这世上唯有母亲一个人疼他。父亲呢?有和没有是一样的。所以他不能反对母亲,也所以,他没看见父亲的时候对父亲已有了成见。天亮之后,他慢慢地走在街上,拖延着要去见父亲的时间。他想这城市那么大,大得大而无当,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所以要到这大得骇人的城市来,全是为了找他的父亲。他一时上觉得自己孤苦得要命,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非要去找他父亲不行了。和父亲见面的一刻使他又难堪又紧张。这一天吃过早茶后,父亲让他自己回家,其实他已经忘了家是在哪里,而且地址又留在家里,没在身上。由于紧张,他甚至忘记了来时的道路。可是他没有向父亲开口,他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瞎走。父亲住的那片单元房子,是有几十幢楼,面目划一地站成几排。他走错了许多回,用钥匙去开人家的门,冒着被人当作小偷抓走的危险。后来,他终于找到了父亲的家,走进房间,人几乎虚脱。他一个人在父亲的家里待了一天,没有吃没有喝。虽然父亲中午来过一个电话,让他出去吃或者在家自己做。出去吃他没有钱,在家吃他不会弄煤气,也不知锅碗瓢勺的位置,父亲的东西他都不敢随便碰。而且他也并不觉得饿,他只想吸烟。烟卷是大宝唯一的伙伴。他也记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结交的这位伙伴,有了它,大宝就有了安慰,有了指靠,做什么心里都有了底似的。在家时,母亲不让吸,他就偷偷吸。后来到了矿上,没人管束了,而且矿上没一个人不吸烟的,他也就放开了吸,瘾就大了。再回到家里,瞒也瞒不住。反正母亲面前他就不吸,等到了母亲背后他再吸。而母亲见了他手指上蜡黄的烟油印,也知道他戒不了,便睁眼闭眼由他去了。渐渐地,他没饭可以,没烟却不行了。这一天他就是凭了吸烟度过的。夜里,他在父亲的沙发上几乎一宿没睡,他想这才只一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父亲究竟打算怎么安置他,怎么打发他。他又想到自己的病,心想年纪轻轻的有了这病,要养过来还好,养不过来呢?照这样在父亲家,熬也要熬死了,还养什么病呢?他越想越绝望,躺在窄窄的沙发上,翻身都不敢,怕把父亲的沙发压陷了,就这样到了天明。这已是两个夜晚没有好好睡了。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说让他回铁矿的话,回铁矿违背了大宝做人的原则。他虽然二十年来卑微得像根路边的野草,可也是有原则的,这原则也是轻易不可违背的。当父亲出去一趟再又回来,再一次要他去铁矿时,他内心可说是有一些悲愤交加了。他想他母亲非要他来找这他不情愿来找的父亲;他父亲非要他去他不情愿去的铁矿,他简直没有路可走了。后来,他到了街上,在街上胡乱走了一遭,最后又来到了火车站。他非常想回母亲那里,却没有钱,他烟也断顿了。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好使,且又饥肠辘辘。他心里开始恨父亲了,他想他父亲一人住了三间屋,睡那样新嫁娘睡的床,用的使的都是那样高级,连名都叫不上来。他想他父亲过得这么好,他却只能坐在火车站里,大宝不禁流泪了。就这样,大宝在火车站里度过了他挨饿的第二天。到了第三天,大宝有些支持不住了,他的身心都已临了崩溃的边缘。他迫切需要烟卷,以保持镇定。生性怯懦的大宝便向父亲开口要钱了。在他心里,隐隐地还有一个更加怯懦的念头,那就是假如父亲给了他钱,他也许就妥协,同意回铁矿去。他在心里暗暗地用烟卷和原则做了交易。可是父亲一口拒绝了这桩买卖,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留下,大宝真正绝望了。这是大宝在父亲家里度过的第三天。 第四天上午,刚吃过早饭,就听见有人敲门。大宝本不打算去开门的,因为他晓得来人不会是找他,可是叔叔刚进了厕所,门又敲了一阵,大宝只得去开门了。却见门口站了一个女孩,很苗条的身材,脸白白的,眼黑黑的。大宝低下了头,不敢看她。她好奇地看看大宝,自己进来了,从大宝身边过去时,肩膀轻轻地擦了一下大宝胸脯的地方。那女孩自己就跑进了叔叔的卧室,对了大镜子左顾右盼地照着。大宝坐在对面的客厅里,从半开的门缝里觑着她。过了一会儿,叔叔从厕所出来了,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大宝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叔叔的房门整整一上午都关着,里面偶尔传出说话声和笑声。大宝坐在房门外面的客厅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想:这一个叔叔所喜爱的女孩在这一个时候到来,对以后发生的事情是应当负一定的责任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大宝,使大宝的情绪狂躁起来。已经长大的、在矿里听了许多男女间的下流故事的大宝,对卧室里的情景一定产生了许多猜测。从这些猜测出发,大宝还会产生出许多疑问。他想:父亲却和一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关上房门做那样的事;他想:那女孩是谁家的女孩呢?他接着还会想,他大宝至今还没沾过女孩的边呢!他们父子两代人的生活真是有天壤之别啊!到了中午时,父亲的房门终于开了,那女孩走出来了,走过客厅时,瞥了大宝一眼。大宝看出这眼神里有一层轻蔑他的意思,使他自惭形秽。此后一整个下午,他都是在这自惭形秽的情绪里度过的。父亲的一切都使他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像个叫花子似的,在这里坐了一天又一天,坐了一夜又一夜,依然没有钱买烟。大宝的情绪开始变得骚动不安起来,而叔叔却一无觉察。 叔叔决定采取冷战的办法使大宝屈服。他想如若他让了一次步,就会有第二次让步,他会步步妥协,而大宝则步步进逼。他已逐渐镇定下来,并且有了耐心,决定打一场持久战。他决定在这房子里如从前那样生活,有没有大宝都一个样。他照常读书,写作,接待女孩,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最后赢得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每当他从自己房间出来,看见客厅里坐着大宝,就觉得这大宝不是大宝,而是他过去的女人用来要挟他的一个武器,一个象征物。他过去的女人,竟企图用他过去的生活遗迹来要挟他,他必不能让她得逞。所以他就更做得潇洒,进进出出,有时还吹着口哨。他一点没有发现,危险正在悄悄地逼近他,他已经危机四伏了,而他一点察觉也没有,兀自走来走去的。 叔叔有意冷落大宝的战术已被大宝体察到了。他激动不安地想:他为什么不来与我说话?他什么时候再来与我说话呢?他等待父亲来与他说话,等待使他骚乱不已,他手脚冰凉,微微哆嗦着。他好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小兽,没有人来救他。有一两次叔叔进屋没有把门关严,他从门缝里看见叔叔倚在那张粉红色、荷叶边垂地的新嫁娘的床上,悠然自得地看一本书。狂躁的情绪逐渐地高涨起来,他觉得这父亲不再是父亲,而是他大宝的克星。他大宝的克星在奚落他呢!他大宝二十多年的一生就是受奚落的一生,至今还没有得到一点补偿。危险来临了。大宝对这危险是有预感的,可惜他的头脑还不能够破译这危险的预感。他手脚打着颤,脸上却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如果大宝的母亲在场,她便会发现这父子俩全都有在绝望的时刻露出微笑的特征。这不知来自于一种什么意义的遗传,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父子竟有着惊人相似的面容。 这时候,没有人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他们甚至还在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和一顿晚饭。然后,天就黑了。叔叔打开了电视机,他们父子一人坐了一个角落地看电视。电视的节目演了一个又一个,大宝忽而又焦急地想:他什么时候与我说工作的事情呢?他觉得他挨不到明天了,因为今天与明天之间,还隔了一个迢迢的黑夜,他挨不过去了。可他又不能自己先说,大宝觉得自己是抢不了父亲先的,他只有等待。当电视最后的节目演完,屏幕上出现了“再见”的字样,叔叔懒洋洋地站起身,关了电视,往自己房间去了。大宝绝望地想道:他再不会与自己说工作的事情了,他想他的等待再不会有结果,而最后一个机会也过去了。最后刺激大宝对父亲的仇恨的,是父亲在洗脸间里的刷牙声。牙刷在丰富的泡沫中清脆地响着,响的时间非常之久。大宝站起身,走到厨房,拧亮电灯,四下里看着,许久他也没有明白他是在找什么。后来,当他的眼睛无意地落在了他要找的那东西的上面,他才明白。他将他要找的东西握在手里,掖在衣服底下,回到了他日夜栖身的客厅沙发上,然后关了灯。 大宝躺在黑暗中,等待叔叔睡着。他以为他已经等待了很长的时间,他以为黑夜已经在他的等待中过去了大半,黎明的时刻即将来临,他以为这正是人人进入梦乡的万籁俱寂的时刻了,他悄悄地站了起来,手里紧握着那东西,那东西已被他的身体暖成温热的了。他的心里忽然变得轻松了,甚至有几分愉快,长久的等待终于要实现了似的。他轻轻地走过走廊,来到了叔叔的卧室门口。他停了停,然后脱了鞋,这样可以使脚步轻得像猫一样。他推开了门,却被门内的光亮眩了眼睛。他没想到这时屋里还大亮着灯,他父亲正站在床边,整理着枕头,准备上床。当他回过头,略有些惊愕地张了嘴,看着大宝时,他口腔里牙膏的清凉的气息,散发在了空气里。大宝朝着叔叔举起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把刀,不锈钢的刀面在电灯下闪着洁白的光芒。叔叔怒吼道:流氓!随着这一声怒吼,大宝的头脑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他刹那间明白了,他从小到大所吃的一切苦头,其实全都源于这个男人。他所以这样不幸福,他所以这样压抑,这样走投无路,全都源于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现在好了,可他却还在受苦,他多么苦闷啊!他没有工作、没有前途、没有买烟的钱,他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全都源于这个男人。他把刀向这个男人挥去,这个男人避开了,并用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叔叔握到了大宝的手腕,心里升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孩子竟要杀他了。叔叔看见了这个孩子因仇恨而血红血红的眼睛,他想:很多孩子爱戴他,以见他一面为荣幸,这个孩子却要杀他。叔叔看见了这孩子的瘦脸,抽搐扯斜了他的眼睛,两个巨大的鼻孔一张一翕着,嘴里吐出难嗅的腐臭的气息,他无比痛心地想到:这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多么丑陋啊!而这丑陋却是他熟悉的,刻骨铭心地熟悉的,他好像看见了这丑陋的面孔后面的自己的影子,看见了这张丑陋的面孔就好像看见了他自己。叔叔不忍卒睹地移开了目光,为了把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腕上,而咬紧了牙关。 大宝为了挣脱手腕而扭曲了身体,他的手腕在父亲的大手里蛇一般地扭动,那把切西瓜的大刀便甩过来甩过去,闪烁着光芒。他们僵持了很久,双方都消耗了体力和耐心。疲惫的感觉似乎更加激怒了大宝,他狂暴地挣扎着,叔叔一个不防备,竟被他挣开了手去,随后他便不顾一切地朝叔叔横劈一下,竖劈一下,有一下劈到了叔叔的手臂,流血了,血滴在地毯上,转眼变成酱油般的褐色斑点。滴血的时刻忽然使叔叔想起大宝出生的场面:一轮火红的落日冉冉而下,血色溶溶,男孩呱呱落地。血液冲上叔叔的头脑,叔叔怒火冲天。他有些奋不顾身,大抡着手臂朝大宝揍去,大宝头上脸上挨了重重的几下,鼻子流血了。叔叔凛然的气势压倒了大宝,大宝的狂暴由于发泄渐渐平息,他软了下来,刀掉在地上,然后他就咧着嘴哭了,鼻血流进了嘴里。叔叔像个英雄一般,撕下一只睡衣的袖子,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大宝的哭声使他厌恶又怜悯。伤了一条手臂的叔叔极有骑士风范,可是他刹那间想起:他打败的是他的儿子。于是便颓唐了下来。将儿子打败的父亲还会有什么希望可言?叔叔问着自己。这难道就是他的儿子吗?他问自己。大宝蜷缩在地上,鼻涕、鼻血,还有眼泪,污浊了面前的地毯。叔叔忽然看见了昔日的自己,昔日的自己历历地从眼前走过,他想:他人生中所有的卑贱、下流、委琐、屈辱的场面,全集中于这个大宝身上了。这个大宝现在盯上了他,他逃不过去了,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一夜,叔叔猝然老了许多,添了许多白发。他在往事中度过了这一夜,往事不堪回首,回忆使他心力交瘁。叔叔不止一遍地想:他再也不会快乐了。他曾经有过狗一般的生涯,他还能如人那样骄傲地生活吗?他想这一段猪狗和虫蚁般的生涯是无法销毁了,这生涯变成了个活物,正缩在他的屋角,这就是大宝。黎明的时刻到来得无比缓慢,叔叔想自己是不是过于认真,应当有些游戏精神,可是,谁来陪我做游戏呢? 这一个夜晚,我们都在各自家中睡觉,睡眠很香甜,睡梦中斗转星移。我们各人都遇到了各人的问题,有的是编故事方面的,有的是情爱方面的,我们都受了些挫折。在白天里,我们受挫折;黑夜里,我们睡觉。我们甚至模糊挫折和顺利的界线,使之容易承受。我们将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概念换过来换过去,为了使黑暗在睡眠中安然度过。我们这样做不是出于经验的教训,而只是懒惰。可是叔叔度不过这黑夜了,叔叔无论怎样跋涉都度不过这黑夜了。叔叔是这世界上最后一名认真的知识分子,救救孩子的任务落在叔叔的肩上。 叔叔一夜间变得白发苍苍,他想,他再不能快乐了;他想,快乐,是几代人,几十代人的事情,他是没有希望了。被践踏过的灵魂是无法快乐的,更何况,他的被践踏的命运延续到了孩子身上。那一个父与子厮杀的场面永远地停留在了叔叔的眼前,悲惨绝伦。孩子不让你快乐,你就能快乐了吗?叔叔对自己说:孩子不答应让你快乐,你就没有权利快乐!叔叔对自己说:孩子在哭泣呢!叔叔几十年的历史在孩子的哭泣声中历历地走过,他恨孩子!可是孩子活得比他更长久。 我们是在这个夜晚过去很久以后,才隐约地知道。对此叔叔缄口无言,可是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我们就知道了。我们大家一起来设想这个场面,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它设想成哈姆雷特风格的雄伟的图画,我们说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悲剧。我们已经习惯了以审美态度来对待世界和人,世界和人都是为我们的审美而存在,提供我们讲故事的材料。生命于我们只是体验,于是,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什么都难不倒我们。我们干什么都是为了尝尝味道,将人生当作了一席盛餐。我们的人生又颇似一场演习,练习弹的烟雾弥漫天地,我们冲锋陷阵,摇旗呐喊,却绝对安全。这种模拟战争使我们大大享受了牺牲和光荣的快感,丰富了我们的体验。然而,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战斗力,我们的反应的敏锐性,我们的临场判断力,在这种模拟战争中悄悄地削弱。当危险真正来临时,我们一无所知。我们还根据我们的意愿想象这世界,我们的意愿往往是出于一种审美的要求。叔叔的那一个真刀真枪的夜晚久久不为我们理解,与我们隔离得很远。但是,叔叔的关于他发现了命运真相的新的警句在我们中间流传。有一天,在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一点事故,这事故改变了我对自己命运的看法,心情与叔叔不谋而合。这事故虽然不大,于我却超出了体验的范围,它构成了我个人经验的一部分,使我觉得我以往的生活的不真实。 为什么这事故能抵制了我一贯的游戏精神,而在心里激越真实的反映?那大约是因为这事故是真正与我个人发生关系的,而以往的事故只是与别人有关。我们是非常自私的一代,只有自我才在我们心中。我们的游戏精神其实是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无论是救孩子还是救大人,都不可能使我们激起责任心而认真对待。只有我们自己真正地遇到了事故,哪怕是极小的事故,才可触动我们,而这时候,我们又变得非常脆弱,不堪一击,我们缺少实践锻炼的承受力已经退化得很厉害。这世界上真正与我们发生关系的事故是多么少,别人爱我们,我们却不爱别人;别人恨我们,我们却不恨别人。而我恰巧地,侥幸而不幸地遇上了一件。在这时节,叔叔的故事吸引了我,我觉得我的个人事故为我解释叔叔的故事,提供了心理的根据;还因为叔叔的故事比我的事故意义更深刻、更远大,他使我的事故也有了崇高的历史的象征,这可以使我承受我的事故的时候,产生骄傲的心情,满足我演一出古典悲剧的虚荣心。我们讲故事的人,就是靠这个过活的。我们讲故事的人,总是摆脱不了那个虚拟世界的吸引,虚拟世界总是在向我们招手。我们总是追求深刻,对浅薄深恶痛绝,可是又没有勇气过深刻的生活,深刻的生活于我们太过严肃,太过沉重,我们承受不起。但是我们可以编深刻的故事,我们竞赛似的,比谁的故事更深刻。好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似的,有了深刻的故事以后我们再难满足讲述浅薄的故事。就这样,我选择了叔叔的故事。 叔叔的故事的结尾是:叔叔再不会快乐了。 我讲完了叔叔的故事后,再不会讲快乐的故事了。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我爱比尔 4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在这里,盛行着结伴关系,几乎都是成双成对,同起同坐。尽管朝夕相处却还互传书信。晚上熄灯之前,各自伏在枕头上写着的,除了家信,就是这种倾诉衷肠的字条了。是为生活上照应,也是为聊解寂寞。阿三对此很觉恶心,由于她的傲慢,又由于她因生产大队长器重的特殊地位,没有谁向她表示过这种愿望,而现在,阳春面找上她了,她几乎有些后悔那日的反击,这样的结果倒是始料未及。比较起来,她似乎更情愿受些小欺负,因此,她比先前还要躲着阳春面,唯恐招来她的殷勤。 可是阳春面却很执着。她有些认死理的,一旦决定了要与阿三好,便绝不改变了。倒真合了她纸条上的誓言:我一定对你忠心。阿三的热水瓶已经由她承包,阿三的衣服不是她抢去洗,就是抢着收,抢着叠,整整齐齐地放回到阿三的床上。晚上,她泡方便面,必定也要替阿三泡一袋。出操站队,她则不时地隔了几个人回过头,朝着阿三颇有含意地笑一笑。 起初,阿三采取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态度,可到底经不住这样坚持不懈地对她好,就对阳春面说,只要不来捣蛋就行了,完全不必如此厚待,叫人受之有愧。不料她却正色说道:阿姐,你一定还在为以前的事生我的气,我其实已经向你认错,你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阿三说:我并没有不原谅你,你我之间的事就算两清了。她则说:你这么说,就是不原谅我,说罢眼圈就红了,要哭的样子。阿三不胜其烦,赶紧说:好了,好了,算我没说过这些话。于是,一切如故,阳春面继续待她好,她继续置之不理。 这里的生活,只要不去多想,也还是容易习惯的。由于起居的有规律和受约束,阿三反倒气色好起来,长期以来的黑眼圈消失了,身体比以前健壮了,有时候,她被生产大队长召去讨论一个技术问题,得了允许走出中队的铁门,走在宽阔的大院里,竟还有着自由的感觉。她想:这有什么不好?这样也挺好。在这青山环抱中的四堵白墙里面,人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欲望,便也轻松了。阿三又不像那些女孩,会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不休。她们明里和暗里比较着谁比谁长得好,谁比谁家里阔,谁比谁男朋友多,然后借着些由头抢占上风。阿三好笑她们无聊和愚顽,看不开事理,落了这样的地步还凡心不灭。岂不知其实她是比她们都要来得危险,因为她不像她们那样,一小点一小点地释放了欲望。她把欲望压抑着,积累着,说不定哪天会爆发出来,酿成事端。 工作不那么忙的时候,七点来钟就放了工,梳洗完毕,离熄灯还有一刻钟二十分钟,阿三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前,望着碧蓝的夜空,心里是安宁的。好,现在可以去想些别的了,可是想些什么呢?她并不知道,于是什么都不想,只看那天空。这是城市里所没有的天空。没有一点遮掩和污染,全盛着一个空了。这才叫天空呢!使人想到无穷的概念。这种仰望的时间也无须多,正好就是熄灯前的一小会儿,让人将心里的杂念沉淀下去,却不至觉着空落落的没意思,就够了。人也乏了,呵欠一个接一个,起身回到屋里,上了床转眼间便睡熟了。 时间这么过去,春节就要来临,由于阿三劳动出色,大队批准她在春节期间接受家属探望。批条发到阿三手里,她并没有寄出而是悄悄撕了,谁都没有注意这个。直到春节来临,并没有人探望阿三,也不使人奇怪。因这些女孩们的家属,不少是大为恼怒,发誓永不见面的。发出去的接见批条没有回音,是常有的事。阳春面却来管闲事了。大年初一,大家坐在礼堂里等着场部电影院来放电影,阳春面硬挤在她身边,凑到她耳边说:阿姐,为什么不让家里人来接见?阿三偏偏头,躲开她嘴里的热气。这个女人,总是使她感到污浊,压抑不住嫌恶的心情。你不要多管闲事,好不好?阿三说。你家里人不肯认你了?阳春面依然热切而同情地凑着她的耳根,毫不顾忌阿三的脸色。阿三决定不理睬她,就再不回答,阳春面便不追问了。阿三以为完了,不料停了一会儿,她却无穷感慨地吐出两个字:作孽! 接下来的几天里,阳春面都对阿三无限体贴,几乎称得上是温柔。她替阿三打饭,阿三这边一吃完,那边茶已经泡好了。阿三要睡觉,被子就铺好了。阿三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避免去看她那张布满同情的伤感的面孔。感觉到她正将自己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理好,放在椅子上。还轻着手脚,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这天晚上,因为过节,大家都去中队长办公室看电视,只有她们两个,一个躺,一个坐。阿三敛声屏息地躺在被窝里,没有一点睡意。她又生气又发愁,不知应当如何结束这种滑稽可笑的“单恋”。 春节过去,即便是在这样单调的满目空旷的环境里,依然可以感受到春意。远处的山影由黛色变为翠绿,好像近了一些似的,几乎可以分辨出那造成浓淡阴影的不同颜色的树木。四周围的茶林开始长叶了,有嫩绿的星星点点。风里面,是夹着草叶子的青生气。阳光,也变得瑰丽了,尤其是傍晚时,彩霞布满天空,有七八种颜色在交替变幻。这一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热闹的气氛,人心也变得活跃了。 就因着这种活跃,事情也多了。 最初是两个女孩因为错用了茶缸而斗起嘴来。这类事情以前也三天两头的不断,可是这次却不知怎么,其中一个忽然火起,将手里一盆菜汤兜头向另一个泼去,然后就扭打成一团。队长闻声过来,喝都喝不住,只能叫人们将她俩拉开。人拉开了,骂声却不断,互相揭着底,都是以往好成一团时交的心,如今都拿来做攻击的武器。最后是以双方都关禁闭而告结束。这事以为是过去了,其实是个开头。不过两天,又发生了一起,其中一个甚至试图自伤,用摔碎的茶杯的玻璃片在胳膊上割出血来。这一回是连手铐都用上了。这种暴烈的事件,就像传染病似的,迅速地在各个中队蔓延开来,并且越演越烈,都得了人来疯,每人都要发作这么一场。这一阵子可真是乱得不成样子,成天鸡飞狗跳。有时从工场间回到宿舍,才只几分钟,就听那边闹起来了。一场惊天动地过去,之后则是格外地平静,那哭过吵过的,就变成了个乖孩子,抽抽噎噎地上了床,能太平好一阵子。问题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这里太平了,那里呢,就该登场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完呢? 开春的日子,人们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个个都是箭在弦上。同时又人人自危,生怕会遭到侵袭。那些队长们,比她们更紧张,时时不敢松懈,想尽了安抚的办法:放电影,改善伙食,个别谈心,增加接见。可这些就像是火上浇油,反使得人们更加肆意放纵。这是个可怕而危险的时期,天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平时相处熟悉的人,忽然都变得陌生了,不认识了,大家都别扭着,谁也碰不得谁。队长召集那些所谓“自控能力强”的劳教开会,阿三也是其中之一,动员她们一起维持正常秩序,在各自的宿舍里产生稳定的影响。可是,事情还是一桩接一桩地发生,酿成越来越剧烈的后果。终于有一个采取了最惨烈的行为,并且成功了。那就是将一把剪刀吞进了肚子。救护车连夜将她送进总场的医院,汽车的引擎声在暗夜里分外地刺耳,久久萦绕于耳边,将这丘陵地带的夜晚突出得更加寂静,而且空旷。 这一夜,人们悸动不安的心,被巨大的恐惧压抑住了,个个都敛声屏息。关于这类事件的传说听得很多,亲眼所见却是头一遭。人们想,那女孩子立即就要死了。她的衣服,被子,碗筷,静静地放在原先的地方,已经染上了死亡的气息,看上去阴惨和感伤。人们睡在床上,却都没有合眼。月亮是在后半夜升起的,格外地明亮,院子里一地的白光。阿三起来上厕所,在院子里停了一会儿,她呼吸着带着潮气的清新空气,心里一阵清爽。这时候,她隐隐地体会到,在一场暴戾过去之后,那股宁静的心境。她甚至想,这么安宁的夜晚是以那女孩的生命换来的。 可是,当早晨来临,有消息说那女孩当晚在总场医院动了剖腹手术,生命已经没有危险,再过一周就可拆线出院。大家就又像没事人一样。昨晚的事变得平淡无奇,那恐惧的气氛烟消云散。然后,又有一种说法兴起了。那就是吞剪刀根本死不了人,农场曾经发生过吞缝衣针的,并且,那缝衣针至今还在肚里,那人不还好好的,劳教期满,回了上海,现正在青海路卖服装呢!好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波动的情绪没有一点改变,继续酿成事端。 现在,闹事已变成家常便饭,人们见多不怪。好像是非要引起大家注意似的,事情的激烈程度也不断升级。但所能唤起的反应已经不那么严肃,大家都有些看热闹似的,还跟着起哄,嬉笑,越来越成了闹剧,这类事对阿三的刺激,也逐渐为厌烦的心情所替代。这天,她们寝室里又在闹了,人们也不知是劝解还是激将,把两个当事人推推搡搡地轰来赶去。阿三推开门走出去,抱着胳膊站在院子里,等事情过去再回房间。不一会儿,阳春面也来了,颇有同感地说:真是烦死了。阿三照例不理她。过了一时,她忽凑到阿三耳边,神秘地问:你知道她们都是为什么吵吗?阿三不回答。她接着说:春天到了,油菜花开了,所以就要发病了。 阿三不由惊愕地看她一眼,这一眼几乎使她欢欣鼓舞,便加倍耸人听闻地说道:对于这种病,其实只有一帖药,那就是——说着,她做了一个手势。阿三曾经在来农场的汽车上看见过这个手势。阿三厌恶地掉转头,向寝室走去。阳春面先是一怔,随后便涨红了脸,她冲着阿三背后破口大骂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给外国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的骂声又尖又高,盖过了整个院子的动静。有一刹那,院子里悄无声息,连那正进行着的吵闹也戛然而止,就好像是,意识到有更好更新的剧目登台,就识趣地退了场似的。 阿三冲进房间,将房门重重一摔,那“砰”的一声,也是响彻全院的。这种含有期待的静默鼓舞了阳春面。她被压抑了很久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想她一片真心换来的就是这副冷面孔,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啊!她扑簌簌地掉了一串眼泪,然后指着那扇被阿三摔上的门骂开了。 为了和阿三交朋友,她其实一直违着她的本性在做人。她极力讨阿三喜欢。因为阿三不骂脏话,所以她也不骂脏话;因为阿三对人爱理不理,她也对阿三以外的人爱理不理;甚至因为阿三拒绝家人探望,她也放弃了一次探望的机会。她暗中模仿阿三的举止行动,衣着习惯。虽然每个人只被允许每季带三套衣服,可她们依然能穿出自己的个性。然而,这一切努力全是白搭,阿三根本看不见,她的心高到天上去了。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不是还和大家一起喝青菜汤。阳春面心里的怨,只有自己知道,不想还好,想起来真是要捶胸顿足。 她压制了几个月没说的污言秽语,此时决了堤。她几乎不用思想,这些话自然就出了口,并且,是多么新奇,多么痛快,她又有了多少发明和创造。人们围在她身边,就像看她的表演。她越发得意,并且追求效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引起阵阵哄笑。她的眼泪干在脸上,微笑也浮在脸上,她只遗憾一件事,那就是阿三为什么不出来迎战。因此,她又气恼起来,更加要刺激她。她的谩骂基本围绕着两个主题,一个是给中国人×和给外国人×的区别,一个是收钱和不收钱的区别。她的论说怪诞透顶,又不无几分道理。有时候,她自觉到是抓住了理,便情不自禁地反复说明,炫技似的。 她骂得真是脏呀!那个年轻的还未结婚的中队长,完全不能听,她捂着耳朵随她骂去。这些日子她也已经厌倦透顶,疲劳透顶,只要动嘴不动手,她就当听不见。 阳春面被自己的谩骂激动起来,情绪抖擞。她还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呢!并且都是妙不可言。她的眼睛放光,看着一个无形的遥远的地方。她完全没有发觉,在她面前的人群闪开了一条道,从那里走来了阿三,煞白着脸,走到她跟前,给了她一个巴掌。她的耳朵嗡了一声,就有一时什么也听不见。这时她才恍惚看见了面前的阿三,似乎将手打疼了,在裤子上搓着,搓了一会儿,又抬起来给了一下。这一下就把她的牙齿打出血了。她抹了一下嘴,看见了手上的血,这才明白过来。她说不出是气恼还是欢喜。阿三到底还击了。她不理她,不理她,可到底是理她了。她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咧开嘴哭了。 阿三却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抡起胳膊,一下一下朝阳春面打去,她感觉到手上沾了阳春面的牙齿血,眼泪,还有口水,心里越发地厌恶,就越发地要打她。她感觉到有人来拉她的胳膊,抱她的腰,可她力大无穷,谁也别想阻止她打阳春面。这时,她也感到一股发泄的快感,她也憋了有多久了呀!她原先的镇定全都是故作姿态,自欺欺人。她体验到在这春天里,油菜花开的季节,人们为什么要大吵大闹的原因。这确是一桩大好事,解决了大问题。她根本看不见阳春面的脸,这张脸已经没了人样,可阿三还没完呢!她的手感觉到阳春面的身体,那叫她恶心,并且要阳春面偿还代价,谁让她叫她作呕的? 人们都惊愕了。不曾想到阿三也会发作,就如同队长们所认为的,阿三是属于自控能力强的一类,在这样的地方,她还保持着体面,人们称她是有架子的。可大家也并不排斥她,因她是生产大队长的红人,却并不仗势欺人,如同有些人一样。于是都与她敬而远之着。而她的这一发作,顿时缩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人们一拥而上,强把她拉住,拉又拉不住,反遭到她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只得放开手,哄笑着四下逃散。这哄笑严重地刺激了阿三,她忘记了她已经错过严肃的闹事阶段,正处在一个轻佻的带有逗乐性质的时期,别指望谁能认真地对待她的发作。现在,阿三的攻击失去了目标,她抓住谁就是谁。院子里一片嘈杂,大家嬉笑着奔跑,和她玩着捉迷藏。最后,阿三筋疲力尽,由于激动而抽搐起来,颓然躺倒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正午的日头,铁锤般的,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自此,阿三开始绝食。起初,中队长为防止她自伤,给她上了手铐,后来以为她的绝食是为抗议上铐,便卸下了。可她依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人们都去工场间了,只剩下民管和她。民管开始还守着她,与她说着开解的话,可统统没有回应,便也觉着无趣,自己坐到了门口。太阳很温和地照耀着,地上爬着一个奇怪的小虫子。她说:你来看呀,这里有一个怪东西,我保证你从来没见过!没有回答,她只得叹口气,不再说话了,等到晚上收工回来,人们看见她床边放着一动未动的饭盒,便都轻着手脚,不弄出一些儿声响,好像屋里有着一个重病的人。隔壁寝室的人也都过来,伸头张望一下。还有的陪坐在阿三的床边,对着她叹气。她的床边堆起了各种吃食,凡是小卖部能买到的,这里都有。有刚接受家人探视的,就将家人带来的好吃好喝贡献出来。似乎,这些能够诱使阿三放弃绝食,重新开始吃饭似的。 只有阳春面,一个人远远地躲在角落,不敢走近阿三的床铺。她脸上还留着阿三打的青肿。她本来也想跟着阿三绝食,是表示我不怕你不吃,还是表示声援,连她自己也弄不清的。可到底理由不充分,撑不起那股劲,熬不过肚子饿,也熬不过同伴与队长的嘲骂,只得照常吃饭。队长过来几次,劝阿三进食,见阿三不理,火了。嘴上说:后果你自己负责,心里却打着鼓,预备着再过一天,就送去总场医院输液。 阿三睡着,并不觉得怎么饿,她陷入一种深刻的反省。她想,她怎么能够在这样的生活里,平静地忍耐这么久。她这半年多是怎样过来的啊!所有的一切:钉商标,摇横机,缝衣片,打包,装车,再卸车;出操,上课,用铁盒吃饭,把头发剪短,指甲也剪短;一季只能换三套衣服,劳教们的污言秽语,结伴的情书,争风吃醋;还有阳春面的献媚献殷勤……一切的一切,多么叫她厌恶,烦闷,还不如死了好呢! 想到死,她倒平静下来。她回顾自己近三十年的生活,许多人和事都历历在目。这些人和事在此时此地来临,竟使她激起了小小的兴奋。她想她也算是经历了跌宕起伏,领略了些声色,虽然没有把握在手的,可这正应了一句话: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什么不是曾经拥有?生命都是曾经拥有。因是这样的计算得失,她对自己的人生就感到了满意,深觉着,死并不是可怕的,甚至都不是令她伤感,而是有些欣悦的。 她头脑特别清醒,思绪是轻快的,好像喝得微醺时的说话那样,带着些跳跃的动态,有几次她睡着了,思绪却还照旧,迈着小碎步前进,带出许多画面,也都是活泼有生气的。她放下一切的责任,感到轻松得无所不往。所有人的说话声都成了耳边风,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全是白费劲。她这样很好,真的非常好,现在,闭着眼睛,她都看得见那高院墙后头的,远远的山影,在春天的明媚阳光下,变成了翠绿,有一些光点,野蜂似的嗡嗡飞舞着。 第四天的早上,阿三被送到了总场医院。 为了防止她拔去输液管,她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反正是不在乎,对她说什么也听不见。然而,随着葡萄糖液输进体内,她的思绪却变得迟缓了,并且笨重起来,与此同时,身体则蠢蠢欲动,一些感觉复活了。她觉出了饿。开饭时间,病房里的饭菜气味唤起着食欲,耳朵积极地捕捉着别人的谈话,并且力求理解。可是困倦袭来,她睡熟了,人们的谈话在她耳畔渐渐消散、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这一觉睡得可是真长。当她醒来的时候,费了很长时间,她才慢慢明白过来,了解了她的处境。 她发现房间里暗暗的,不是夜色,而是幽暗的日光。同屋的人都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盈耳是一股绵密而柔和的沙沙声。后来,她看见病房的门开了,有一个人进来,靠门放下一把湿淋淋的伞,她才明白外面在下雨。这人朝她走来,是生产大队长。 大队长走到她床前,看了她一会儿,说:好了,你也作够了,面子也挣足了,还不行吗?停了一下,又说:生产任务这样紧,我还来看你,全大队都知道了,你的面子还不够吗?阿三躲开队长的眼睛。大队长说:你总要给我一点面子,也要给人民**一点面子。后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两个人不禁都微笑了一下,又都赶紧收住了,可是气氛到底是松弛下来。 大队长扑通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两条腿伸直了,双手压在腿下,撑着肩膀,舒展了一下身体,说:我晓得你们个个心里都觉得委屈,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吃苦,心里不知怎么在骂我们;可是两年、三年一到,你们不都又要回上海去了,又是灯红酒绿,而我们呢?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委屈不委屈呢?我晓得我不应当与你说这种话,你也不必要理解我们,只要我们理解你就行了;可是,是人,总要将心比心。说到此处,大队长忽然忧伤起来,眼睛看着前方,想开了心事。 阿三朝她看了一眼。看她年轻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皱纹,目光很清澈,只是肤色不好,青黄色的,是缺觉的颜色。阿三心里暗想,大队长其实不难看,只是这套警服穿坏了她。 大队长忽然出声地笑了,说:有一次,和一个劳教谈话,她告诉我们,在上海的什么宾馆做了什么生意,什么宾馆又做了什么生意,说到后来,她就说,队长,你们不要问我去过什么宾馆,就问我没去过什么宾馆,你说,叫我们怎么问?她回过头看阿三,两个人的眼睛相遇了,停了一会儿,又闪开去。大队长向周围扫了一眼,病人们躺在床上,都闭着眼睛,似乎都入睡了。病房里很静,窗外还响着绵密的雨声。大队长说:你知道是什么支持我们在这里生活?阿三摇摇头。那就是,在这里,我们比别人都好。大队长看阿三的眼光里,既有着示威,又有着恳求,好像是:我把底都交给你了,你还不给面子吗? 阿三的绝食在这天晚上结束,前后一共坚持了六天。第一次进食的时候,她略有些不好意思,觉着人们都在嘲笑她。可是没有人注意她。似乎事情的开头与结尾,都在人们意料之中,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这就更叫她难为情了,她好像吃偷来的食物似的,喝完一盆稀饭,然后在床上躺下,希望别人把她忘记。她头一回神志清醒地打量这间病房,这里要比普通病房更为整洁和安静,因为没有人来探视,病人也守纪律,一共有八张床并排放着,略微偏一偏头,便可看见窗外的树丛。枝叶里掩着一盏路灯,白玉兰花瓣的灯罩,透露出一些城市的气息。晚饭在下午四点半就开过了,剩下来的夜晚就格外地长。这时候,病房里总是稍稍有一些活跃,人们轻声聊着天,声音清晰地传入阿三的耳中。 她们在议论离总场最远的男劳改大队,一个犯人逃跑了。前一日的夜里,场部出动了三辆警车搜捕,至今没有结果。阿三看看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那路灯亮了,因为电力不足,发出着昏黄的光。她想她怎么没有听见警笛的声音呢?继而又想起从上海来时,路上所见的孤独的柏树,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始终在视线里周游。 又过了一天,大队长用送货的卡车,捎回了阿三。阿三坐在车斗里,颠簸着。高地上的小麦都黄了梢,洼地的水田里,秧苗已插上了。茶叶绿油油的,远近的山丘,也都变得青翠。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树丛,形成一些绿色的屏障。连那柏树,也都成了对似的,这里两棵,那里两棵。天空飘着几丝白云,转眼间便被蓝天溶解,渗进了天空。阿三心里涌动起一股生机,她眯缝起眼睛,抵挡着风里的尘土。田野的景色,推远了,推到地平线上,成为狭长的一条。 生活再次照常进行。工场间的活堆成了山,收工的时间越推越迟,连出操上课的时间都挤掉了。寝室里的那种癫痫似的发作还时有发生,不过频率显然稀疏下来,好像是,那股子劲已经过去。随着夏季的逼近,人们的骚动情绪也渐渐被慵懒和倦怠所代替。人们都变得沉默了。至于阿三呢,果然如生产大队长所说,挣足了面子。大家对她都有些新认识,怀着折服的心情。阳春面则不敢接近她了,远远地躲着,这倒使阿三很满意。要说,日子是比先前好过得多,可是,阿三的心情却再不是先前了。 现在,当一切不习惯都克服了,为了适应严酷现实的全身心紧张,终于松弛,她这才认识到这生活的不可忍受。她就好像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现实。原先,在这里活动着的,只是阿三的皮囊,现在,阿三的魂回来了。阿三想:时间只过去了大半年,剩下的一年多该怎么过啊!阿三真是愁苦了,她夜里睡不着觉,各种念头涌上脑海,咬噬着她的耐心,她明知道不能想这些,可偏偏就要想这些。她的脸瘦削了,下巴尖成了锥子。她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经常地头晕。而她却像自虐似的拼命做活,一双手好像不是手,是工具,应付着各种劳动。只要仔细地去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她的眼光变得锐利,闪着炽烈的光芒。她比以前更少说话,一天到头,听不见她一点声音。她无形中散播着压抑感,她在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变得莫名其妙的沉闷。 可是,在这种机械的生活中,人都变得麻木,而且头脑简单,没有人看到阿三的变化。只有一个人看见了,那就是老鼠躲着猫似的躲着阿三的阳春面。那一大场事故发生之后,阳春面却感到与阿三更贴近了。这种交手似乎消除了她与阿三之间的隔阂,虽然表面上她再不能走近她了。现在,阿三的所思所想,阳春面都一清二楚。只有她知道,阿三撑不住了。她真心地为阿三发愁。她知道,照这样下去,阿三得垮。这日子不是阿三这样过法的。 阿三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时候,有一个人比她更痛苦。并且,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有一个计划在那个人心中慢慢地形成了。 这一天,已经收工了,阿三却因为有一些活计需返工,留在了工场间,阳春面自己要求替她打下手。大队长同意了,阿三懒得反对,装作没听见。等人都走空以后,她忽然走近阿三,说道:阿姐,你跑吧!由于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她兴奋得几乎战栗起来。阿三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她凑得很近的脸,这张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极其苍白,鼻凹里有粗大可见的毛孔,额角上还有一个乌青块,是她打的。 阿姐,你跑吧!阳春面又说,她压低了声音在空阔的安静下来的工场间里,激起了回声。 我晓得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在这种地方呆不下去,你跑吧!跑到南方去,那里都是外来人,不需要报户口,特别好混! 阿三镇静下来,她在心里掂量着阳春面的话,揣摩着这话的真伪虚实。 听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人说,每年都有人跑,有一些再也没有回来过;出了大门,往后面山上去,先找个地方躲着,等天黑了,再翻下山去,那里有农民的房子,你给他们钱,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到公路搭上卡车,就可以到火车站;真的,我都帮你打听清楚了,那些农民很贪钱的,多给些钱,他们都会送你去车站,不过,你不能说你是从这里去的,你不说,他们其实也知道,只是这样就没有责任了;你要跑,我会帮你应付,瞒过一夜就好办了。 阿三的眼睛慢慢地从阳春面脸上移开,埋下头重新工作,缝纫机声又嗒嗒地响起了,阳春面一脸失望,她喃喃道:你不相信算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她离开阿三,远远地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蜷在纸板箱上,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她的脸色变得忧郁而且严肃,流露出受到巨大伤害的表情。 深夜,万籁俱寂,阿三轻轻地翻转身子,手伸到枕套里,撕开枕头上的一块补丁,在木棉芯子里摸索到一卷纸币,是女作家给她的五百块钱。她虽然没有想到过它们的用途,可却多了个心眼,没有交给大队长登记。现在,她将这卷钞票握在手心里,明白她要做什么了。她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阿三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试图使自己健壮。她将一瓶驱蚊油从早到晚带在身边,以备在山上躲着的时候,不致叫蚊子咬得太惨。她早已经走熟了从中队出大院的路线,那都是与生产大队长谈工作时来去的。她也了解到,星期日这一天,队长们都回总场,只留一个人值班。她甚至巧妙地藏匿下一张外出单,是有一次大队长找她去,走到大门口,门房正忙于接待总场来人,忘了收她单了。她兴奋而冷静地做着这些,脑子里无时不活动着这一个逃跑的计划,一千遍一万遍地在想象里进行演习。想到紧张的时候,她的脸上便浮起红晕,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没有人发现这些。连阳春面都不再关注她,她变得消沉而安静了,现在很难听见她的聒噪,只看见她埋头苦干的身影。 阿三等待着时机。她知道,时机是最最重要的,什么是时机,不是依赖判断,而是来自于灵感,她静等着时机的来临。这应当是一种神之所至,她几乎凝神屏息地感受着它的来临。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天气渐渐变得炎热,白昼也变得漫长。夜晚,斗大的星在头顶,照得一片雪亮。月光也变得灼热。人人都被困乏缠绕着,成天呵欠连天。而阿三的头脑一日比一日清醒,眼睛亮着,心却是按捺着,伺机而动的形势。 这一天,早晨起来天就阴着,午后飘起了毛毛雨。是星期天,上午,大队长还在工场间里和大家一同加班,下午,交代说提前收工,便走了,由值班中队长一个人带着。下午三点钟,是难挨的时候,人们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手上的活儿都掉到了地上,机器声也显得零零落落。满天的阴霾更叫人心绪沉闷。好容易又挨了一小时,中队长说收工了,于是大家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往外走,为了抢水池子洗衣服洗头发。阿三却说:中队长,我再做会儿,把这一打做完再走。中队长说好,交代她走时别忘了关灯锁门。这时候,阳春面突然抬起头,眼睛很亮地向她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压不住的笑容。她们的眼睛相遇了,有那么一刹那,彼此都没有躲闪,生发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阳春面便带着这笑容从她身边走过,她的手在阿三的缝纫机上有意识地扶了一扶,好像在等待一个回答。如不是十分十分地厌恶阳春面的身体,阿三几乎就要去触碰她的手了。可是,没有。阳春面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回头,可她焕发的笑脸却长久地在阿三眼前,挥之不去。 一切都是按照阳春面所说的进行,并且一切顺利。这天,天又黑得早,不过六点,天色已暗了下来。灰色的苍穹笼罩着雨濛濛的山丘,天地间便好像有了一层遮蔽。雨下得紧了,却不猛烈,只是严实而潮湿地裹紧了阿三的全身。那雨声充盈在整个空间,也是一层遮蔽。阿三几乎看不见雨丝,由于它的极其绵密,她只看见树叶和草尖有晶莹的水珠滴下来。 好了,阿三开始下山了。感谢丘陵,山路并不是陡峭的,甚至觉不出它的坡度,只有走出一段以后,再回过头去,才发现原来是在下山,或者上山。阿三在草丛里胡乱踩着,忽然发现她所下意识踩着的这条路,其实是原先就有着的,不过很不明显。难道是前一个逃跑的人留下的吗?那么,沿着它走就对了。可是当她刻意要追踪道路的时候,道路却不见了。 阿三抬起头,她的眼睫毛都在滴水,流进了她的眼睛。模糊中,她看见一片广袤的丘陵地带,矗立着柏树的隐约的身影。那身影忽然幻化出一个人形,是比尔?还是马丁?是比尔。想起比尔,阿三心里忽有些悲悯般的欢喜,想着:比尔,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她用比尔鼓舞着自己的信心,使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不平凡的,决不会落入平凡的结局。 丘陵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阿三和那棵柏树。她茫然地走着,雨雾和夜色遮断了路途。她也不去考虑路途,只是机械而勤奋地迈着脚步。她打着寒噤,牙齿格格响,好像在发出笑声。她忘记了时间,以为起码是第二日的凌晨。当她眼前出现农舍的灯光,她竟有些意外,她以为那是永远不会出现的了。她停了停脚步,同时也定定神,发现那灯光其实离她很近,只一百米的光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感到一阵恐惧,她惊慌地想:要是那农民去报告农场,该怎么办呢?她的腿忍不住有些发软,这一百米的距离走得很艰难。她心里想好,要是那农民流露出可疑的行迹,她立即拔腿。这么想定,心里才镇静下来。 走近灯光,她嗅到了饭菜的香气,还有烧柴灶的草木炭气。她恍悟到,这其实还是晚饭的时候。这人家的饭再迟,也不会过八点吧。她打量着这一座房子,是一座平房。正面一排三间砖瓦房,两侧各两间茅顶土坯屋,一边是灶屋,已经关灯熄火,一边是放杂物的,连着猪圈,没有院墙。正房的门紧闭着,就像没有人住,两边的窗洞里却透出些暗淡的灯光。阿三走近门前的时候,踩着一摊鸡屎,险些滑跤,她轻轻叫了一声,稳住了身子,然后就去敲门。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问是哪一个。阿三说大嫂,开开门。女人还是问哪一个。阿三说,大嫂,开开门,是过路的。女人执拗得厉害,非问她哪一个不可。阿三再敲门,门里就嚷起来:再敲,再敲就喊人了,农场里住着警察呢!阿三这才想到,像这样靠近着劳改农场,单门独院的人家,是怀着多么强烈的恐惧。 阿三停了敲门,可她觉得疲乏透顶,再也迈不开步子了。她沿着灶屋慢慢走着,防止着脚下打滑,走到了屋后。那正房的背后,有一扇后窗,支着长长的雨檐,阿三便在雨檐下坐下,歇歇脚再作打算。 她蜷起身子,抱着双膝,埋下了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忽然恍如梦中。她困倦得要死,睡意袭来,好几次她歪倒了身子,不由得惊醒过来,再又继续瞌睡。天地都浸润在细密的雨声和湿润里,是另一个世界。她渐渐学会了这么坐着睡觉,身体不再歪倒。她忘记了寒冷和下雨,瞌睡的甜暖罩住了她。她好像是睡在床上,阳春面的脸庞渐渐伏向她,她看见她额角上的青块,不由得一动,醒了。 这一回,她完全清醒了,听见有小虫子在叫,十分清脆。她有些诧异,觉得眼前的情景很异样。再一定睛,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移出,将一切照得又白又亮。在她面前,是一个麦秸垛,叫雨淋透了,这时散发着淡黄色的光亮。她手撑着地,将身体坐舒服,不料手掌触到一个光滑圆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鸡蛋,一半埋在泥里。 她轻轻地刨开泥土,将鸡蛋挖出来,想这是天赐美餐,生吃了,又解饥又解渴。她珍爱地转着看这鸡蛋,见鸡蛋是小而透明的一个,肉色的薄壳看上去那么脆弱而娇嫩,壳上染着一抹血迹。 这是一个处女蛋,阿三想,忽然间,她手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是那个小母鸡的柔软的纯洁的羞涩的体温。天哪!它为什么要把这处女蛋藏起来,藏起来是为了不给谁看的?阿三的心被刺痛了,一些联想涌上心头。她将鸡蛋握在掌心,埋头哭了。 1995年10月17日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招工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刘海明和吕秀春是一对知识青年夫妻。刘海明是县城街上的知识青年,临下乡前,有亲戚给他提亲,说的是邻县街上的知识青年,和刘海明同是高中六六届生,人长得俊俏,性格又贤惠。两人见了面,彼此都很满意。两家的大人,尤其满意,并且觉得,两个孩子搭伙过日子,也更叫人放心。既然是插队落户,成了亲才是真正的落户。县城的生活和农村的,区别其实不大,每一户人家都有亲戚在乡里,乡里呢,也有一些亲戚在县城。他们认为,在哪里都有会过日子和不会过日子的人,会过日子的人在哪里都能过得好!所以,就并不顾虑在农村安家这件事,相反,还对在农村的生活有着种种认真的设想和准备。刘海明在下乡前就结了婚,对象名叫吕秀春。 每个知识青年都有一笔安家费,加上零点三立方的木料,他们俩合起来就挺可观,各人家中再帮助一点,于是,就盖起了两间小屋,还是半砖的。地点在家后,坝子底下。虽然有些孤,可不远处就是小学校,有上课下课的铃声,还有早晨升国旗的国歌、小学生的读书声,就不显得多么冷清了。 生产队呢,虽然是不怎么欢迎知识青年的,因为占了他们的粮草地亩,但见这对青年是认真来过日子的,也还是欢喜的。因为这里包含着一种,对他们世世代代的乡里日子的尊重和肯定。他们很慷慨地批给这对新人宅基地、自留地,将安家费交付他们自己支配。而不是像对其他那些知识青年一样,将旧屋折成安家费和木料给他们,自留地则以提供瓜菜的方式抵掉了。其他那些青年,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并不像刘海明那样,每一件事情都要和队里计算明白,对自己的利益非常保护。逢到这种时候,队里一方面觉得他不好对付,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是个真正扎下根来谋生计的人。他们一半佩服一半讽刺地说,要是在旧社会,刘海明准能成个地主。 刘海明如不是十分的清秀,就要显得厉害了。他皮肤很白皙,眉眼有些像姑娘,身条儿细长而匀称,衣着相当整洁,态度斯文。但他的样子,却更像一个标致的农民,而不太像城里的学生,这是因为他有一种退缩,同时又警觉的表情,这表情来自狭隘的、关闭的心理状态。他心思很细,打算很多,又都是埋在肚里,平时和人说话交道,也是颇随和大方的,但一有了事,他的心思就全显了出来。 他的对象吕秀春却是另一种类型。她果然是如那介绍人说的,俊俏又贤惠。她是那种天生的黑皮肤,要是在城里,就会被人称作“黑里俏”。她的眼睛本是大而圆的,很深的双眼皮,笑起来却变弯了。但一点不媚人,而是特别的心善的那种。她的脸型略有些见方,但轮廓是柔和的,看上去就很大气。气色又总是很好,黑亮亮的。头发黑漆漆地剪到耳下多一点的地方,挑个偏路,发多的一边夹一个花塑料卡子,是有些乡气,却是好看的乡气。她又说着那个邻县的口音,在自我为中心的本乡人心目里,外乡总是偏远的,所以更觉得她是乡气的。那种口音是将“哎”的音发成“哎”和“啊”之间的那个音,口型张得很大,舌根却向上顶着,“嗳”“嗳”的,人们就叫它“癞子腔”,也叫“侉腔”,乡俗里是有些成见的。就有小孩子学她说话,她并不生气,只是有些腼腆,笑着,轻声骂一句。她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媳妇,队里人称呼她,也像称呼庄上那些外嫁来的媳妇一样,姓前边冠以“小”字,叫她小吕。 这两个人,一个是精明,一个是老实,在乡里人的吃苦上又加上了街上人的高要求,所以日子过得就很有样子。方才说过,乡里的生活与街上的,差别本来不大,挑水,烧锅,这些为一般知识青年视作畏途的劳动,在他们则得心应手。还有喂猪喂鸡,也是有经验的。他们的猪圈还特别干净,灶台也特别干净。屋里铺了水泥,扫得像镜面一样。屋前的一块地,虽是泥地,也扫得镜面似的。案板、矮凳、条案,都是新打的,没上漆,散发出木头的清香。有一些家什是从街上的家中带了的,不是乡里人家中可见得到的,但也不是奢侈,而是极其的实用。比如一口带纱门的小橱,放着碗勺、筷子、碱面、火柴,和剩菜。还有铝锅,也是乡里没有的,带着街上生活的气息。总之,他们这个家,你要走进去,真是觉得称心称手。小吕呢,又特别地和人亲,见人来就让人坐,忙着烧茶。刘海明是爷们,自然矜持些,脸上带着笑容,也是欢迎来人的意思。能看出,他们俩都很为这个家感到满意,期待别人的夸奖和羡慕。 不久,他们就有了小孩,一个男孩。脸模子、眉眼、皮肤,都像极小吕,但很微妙的,脸面这一块,却像刘海明,面薄。而更奇妙的,这两项合起来,反倒谁也不像了。他既不是小吕那样老实温柔,也不是刘海明的玲珑剔透,而是有些深不可测,很神秘,谁也看不出他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了孩子,小吕变得更温柔,而且甜蜜,看着婴儿在她怀里,脸颊一鼓一鼓地咂奶,她脸颊上的笑靥也一隐一显,渐渐地就入了神。现在,她基本不下地了,婴儿成天在她怀里,队里也格外对她宽容。因是知识青年,也因为小吕的人性实在绵善,拉不下那个脸说她。婴儿就养得很娇,一刻离不开妈。在后来的煎熬的日子里,母子俩都因此受了大苦。 这是第一年和第二年,生活平静安乐地过去,甚至称得上是幸福。无论是婚姻,还是插队的日子,都是新鲜的,开头不久的,还有些未深谙的乐趣。队里的知识青年,都有点把他们家当作自己的家,没事时来坐坐,聊聊天。他们的插队生活,是飘零的孤苦的生活,他们的样子也很落拓,衣服是脏和破的,头发是多日不剪的,脸色是黯然、凄惶的,对待人和事是放浪和玩世的。他们没有责任心,没有拘束,说话口无遮拦,喝酒也无遮拦。他们看上去,就是这种没有着落的样子。然而,也是事无定局。他们的将来未来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还是个未知数。刘海明的,却已经在了眼前。 事情的变化,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知识青年聚集在一起,大都是述说苦闷。这些苦闷无疑是出自对当下生活的不满,而刘海明他们,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的苦闷有时候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刘海明生活的无望。刘海明也知道,他们虽然到他的家里来坐、来玩、来吃,享受着一时的安乐,但要他们用苦闷来换这安乐,他们也是不干的。刘海明听着他们发牢骚、骂娘,不时也应和几句,心里其实是比他们更苦闷的。他们的处境是简单的,而自己则相当复杂,奋斗也更曲折了。 当这下乡之后第一次招工的消息传来,所有的插队两年以上的知识青年就都待不住了。他们往公社、县城,甚至地区跑着,探听着消息。或者是知青点和知青点之间互相跑着,交流着消息。有时只是盲目地奔走,重复着仅有的一点消息。这虽然只是一次招工,但它给知识青年们指示了一个前景,他们想,他们终还是有出路的。在人们这样四处跑着的时候,刘海明很镇定地出工、收工,照常生活。乡人们说,刘海明不用跑,跑了也白跑。人们都知道,招工条例有一则,结婚成家的知识青年不在招工范围内。刘海明听了这话,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是不能不有感触的。他虽然结婚生子,但他到底也是一个知识青年,有着城里生活的出身和阅历,为什么他就应该就此决定命运,做一个农民? 然而,他是一个心计比较深的人,结婚生子的经验也使他增添了世故。由于是有家庭的人,他就要比一般知识青年更深入农民的生活,因此也更了解农民的需要。事后很久,人们才会想到,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和生产队、大队的干部是形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协议。而这一切,也决不会如人们所以为的那样,从头到尾都是在小吕不知情的情况下做成。其实,很难想象,夫妻之间能够完全背着对方做些什么,尤其是这样一对称得上恩爱的年轻的夫妻。所以,事实上,很可能,这计划是得到小吕的首肯,只是后来苦得熬不住了,小吕便把事情一股脑儿推到刘海明身上。这样想来,刘海明实在也是很苦的。 刘海明的心思,不久便初露端倪,那是在张主任奶奶的丧事上。 张主任是公社的主任,家在大刘庄上,他女人又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张主任是个很能干的主任,并且很记乡情,总是不忘为本庄谋些利益。当然,其中不乏呈能和显摆的心理。因他还是个气盛的人,特别爱听奉承话,爱别人拥戴他。但他决不是白受的,他一定记在心里,一旦有了机会,便加倍地报答。所以,他又是讲义气的。像他这样的人,朋友就很多,社会关系相当广泛。他奶奶办丧事,送花圈送丧帐的人络绎不绝,通往大刘庄的土路上,成天都是自行车的铃铛声,车轱辘碾过土坷垃,哐啷啷地响。花圈堆在他家那三间两进的院门前,白花花的一片。丧帐是挂在丧棚里面,层层叠叠,三道幕,四道幕似的。张主任家所在的生产队,歇下工来帮着办事,还正是麦收的时节。大队的知识青年,有个打头的,叫钱涛,蚌埠人,高中生。年长些,又是那类领袖型的,虽然队里的知识青年都是散在各生产队,但他有意无意地,还是担任起召集人的角色。代表大家去和队里交涉一些什么,或者将知识青年聚集起来搞点什么活动。这时候,他就来串联知识青年了。 其时,知识青年都像飞倦的鸟儿,歇下枝来。他们无一不是碰了壁的。招工的消息听听有一大片,待去证实,却还是那么一点。他们在外边奔波,其实都是在忙事情末梢上的过节,什么单位在招工啊,有多少名额啊,公社招工由谁负责啊,县里又由谁负责啊,等等。而事情却是要从根子上起来的,这根子就是,首先要由生产队、大队推荐。没有这一条,什么都是无用。这时候,一个个都恹恹的,事情还没着手一点点,已经丧失了信心。一日近一日的招工,反变得渺茫起来。就在这时候,钱涛又把大家召拢了。分在六七个生产队里的知识青年,总共有十个,加上刘海明和小吕,就有十二个。钱涛并没有将刘海明和小吕排除在知识青年之外,而是把他们一同招呼了。这就是钱涛有威信的道理,他周到,既通政策,也通人情。 钱涛召集大家商量什么呢?商量的是大家一同向张主任家的丧事表示点意思。他建议十一个人合送一个花圈,为什么是十一个人,那是因为刘海明和小吕算一人份,他俩是一家嘛!大家都很赞成,同时也很感激钱涛,倘若不是他及时的提议,他们将多么失礼,这会给张主任留下一个什么印象?而现在,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竟都振作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应当行动起来了。这件事情虽然谈不上对招工有什么直接的益处,因是大家共同参加,而他们在招工中是处在竞争的关系。但是这个切实的行动却把他们从消沉中拯救出来,并且感受到同舟共济的情感。他们又忙碌起来,派几个人去县城购买花圈,再算账,派份子,写挽联,拟悼词,最后一同抬了花圈,献到张主任奶奶的灵堂前。 他们这一群人有些浩浩荡荡的,神色且十分**,进到了灵堂。灵堂里点了两盏油灯,被这许多人呼啦啦一挡,顿时暗了一暗,火头也摇曳起来。他们在钱涛带领下,给老太太鞠了三鞠躬,弯下腰来,黑压压的一片。鞠完躬,就念悼词。张主任正在灵堂后边的屋里陪人喝酒,这时走出来,亲自点了一盏玻璃罩灯,从头至尾参加了这场小型的追悼仪式。知识青年的悼念使张主任很受感动,第二天,他的大女儿,一名回乡知识青年,便到钱涛的住处,代表张主任,邀请全体知识青年前去赴丧宴。张主任就是这样一个豪侠的人。 张主任的大女儿受命前去邀请,按礼节客套了一番,却是以她自己对事物的态度。她受过中等教育,人相当聪明,也很清高,对知识青年们的造访,她心下并不以为然,还觉得很有些造作,那悼词也写得不伦不类,当时就觉得好笑,现在说的是感谢话,却是反讽的口气。说,你们何必呢?我老太太又不认得你们,一辈子锅台下转,她的死怎么能重如泰山?诸如此类的话,还又特别提到刘海明,说本来意思一下就行了,他却送双份,前天送了一段帐子,昨天又凑你们的份子送花圈。 钱涛听了这话,并不说什么。然后就到了这天,到张主任家赴宴。张主任在里屋陪公社的几个书记坐席,没出面,只是嘱大女儿向大家劝酒上菜。酒席笼罩在融洽,甚至于有些缠绵的气氛之中。大队里的知识青年因为分散各队,平时关系都比较疏离,此时,这一件集体活动将他们联接起来,又都是受了挫折的当口。于是,心里就生出了些夸张了的友情。他们挤挤挨挨地围了一张案板坐着,互相谦让,照应着吃菜吃酒。几杯酒下了肚,心情更加软和,他们彼此间几乎是温柔的了。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分,钱涛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卷毛票,放到刘海明面前的桌上,说:你已经送了帐子,花圈就不要凑份子了。刘海明的脸唰的红了,人们都停了筷子,看着他,眼睛里的光陡地冷静下来。温情脉脉的面纱落了下来,他们看见了现实。现实是,他们被人甩了,并且是在这样举足轻重的时刻。 刘海明张了几张嘴,脸上的红又退了。他将那卷毛票从面前推开,说:花圈是花圈,帐子是帐子,我和小吕在这里安家,做了大队的社员,受照应很多,要比大家多一层关系。他说得很坦然,钱涛反倒说不出话了。人们也都疑惑起来,犹豫着要不要接受刘海明的解释。刘海明已经镇定下来,继续喝酒吃菜。几个年龄小头脑又简单的便以为没事情了,也跟着动起了筷子。他们都有些惋惜地,想要挽回方才的气氛,于是就劝钱涛喝酒。钱涛推开酒盅,却点了一支烟,闷下头吸着烟。这样,刘海明也只得放下了筷子,他也不想存心气钱涛。两人沉闷了一会,刘海明说:兄弟你别怪我,在这里,我最大,是个有家庭的人了,处世为人都要比你们上点心,不曾想得罪了兄弟你。钱涛就说:这叫什么?就叫人有千虑,必有一失。刘海明就笑了:我还怕有一失吗?我都失了几失了,还能再失什么?钱涛也一笑:还能失去锁链呀!不是说,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这话一说,大家都笑了,觉得这话特别幽默。气氛又变得好起来,一股蒙在鼓里的,混混沌沌的快乐,弥漫了开来。 他们两人话里有话地交谈了一番,好像彼此都表明了心迹,也下了决心。他们松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招工的事情具体化了,就是一桩,生产队推荐。生产队把自己队里的知识青年都推荐了上去。谁也不想和知识青年过不去。再说,这一回不推荐,下一回也要推荐,终是要推荐走的。留下他们干什么?又不会生出粮草田亩来,要生,也只能生儿子,生吃口。大刘庄原本就人多地少了。这一来,就将难办的事推给了大队,因大队只有四个推荐名额,这是按照百分之四十的招工比例。大刘大队的知识青年有十名,当然不算刘海明和小吕,他们是已婚的青年,不在招工之例。这四张推荐表给谁呢?谁都是这么巴巴地望着大队书记的脸,没事就到他家堂屋里坐着。开始互相间还有些避讳,到后来避也避不开了,就一并在他家屋里坐了一片,有些火并的意思。书记他不能热了谁,也不能冷了谁,干脆谁也不搭理,闷头喝稀饭。心里是有些难过的,好像,手心手背都是肉似的。事情进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谁也顾不了谁了,反正是八仙过海,各凭各的本事。当然,谁也就不会注意到刘海明了。他好像是在上次送帐子的事情上接受了很大的教训,他就有些故意地远着知识青年,也远着大队里的干部。所以,人们几乎看不见他似的。小吕呢,好像也看不见了,可能是抱了孩子回了县城的老婆婆家了。倘若要留点心,就会发现,家后他们那两间小屋常常上了锁,冷清得很。 过后,人们凭怎么回想,也想不出刘海明是怎样把这桩事做成的。事情有多少个关隘啊!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而他竟在人不知、鬼不晓之中,一步一步做成了。像那些知识青年,闹出了多少动静。这就是刘海明的能耐了,他沉得住气。再仔细想想,当时还是有一些迹象的。就说小吕抱了孩子回婆家这一条吧,就不那么简单。其实这时他们两口子已经在为退还大队安家物质做准备了。同时,小吕日后推说不知情也有了不在场证明。还有,百分之四十,这推荐比例也是一个可乘之机。十个人的百分之四十是四个,那么十二个人呢?经过四舍五入,就可能是五个了。倘若将刘海明和小吕也算进大刘大队的知识青年,不就是十二个人吗?所以,大刘大队很可能从一开始起就有五张推荐表,而不是四张。那么,第五张到哪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有第五张推荐表,所有的纷争、较劲,都是围绕着四张推荐表展开。再一个问题,这第五张推荐表是受了谁的启发去争取来的?大队书记是不会想到百分比的机巧,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民,有着务实的头脑,他凭着勤劳肯干,还有大姓旺族的背景,当上了干部。他有世故,甚至不乏狡黠,百分比的机巧却需要一个受过教育的文化人的心智。但是,假如有人向他提醒,多走一个知识青年可多让出一个人的口粮、烧草、自留地、宅基地,倘若这个知识青年又不是一般的单身的青年,却是拖家带口,那么,让出的就不止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口粮、烧草、自留地、宅基地……况且,多推荐一个知识青年,还会证明大队教育知识青年的工作做得好。他虽然只是个农民,可毕竟是个老党员,多年的支部书记,政绩他是重视的。他虽然在仕途上没什么野心,可他知道工作做得好,就和上面好交道。麦种啊,化肥啊,拖拉机啊,返销粮啊,上缴公粮估产啊,都是要交道的。所以,他就会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建议,然后他可以向上面报十二个知识青年的数字,他只需要做个小小的手脚,连手脚都算不上,只是个隐瞒,隐瞒知识青年的婚姻状况。他还可以夸奖一番他的知识青年,说他们如何受到乡人们的好评。作为对建议人的感谢,他会将这个多得的名额赠送给他,因为此人不仅提出了建议,还最符合上述的最大限度节约的原则。这个人是谁?不用说也知道,就是刘海明。 所以,这一次招工中,大刘大队走的是五个知识青年,而不是预期中的四个。五个知识青年,三个蚌埠的,回了蚌埠,钱涛也在其中。另两个县城的,一个到了手管局,再一个,也就是刘海明,去了淮北煤矿。他走了一段日子以后,人们才知道他去了淮北。其实这也是小吕给闹出来的。是小吕熬不下去了,才给闹了出来。别人不知道也还可能,知识青年竟然也不知情,就奇怪了。他们一个个都有着四通八达的关系,他们知道的不会比实际情况少,只会多,多出来的那部分就是谣言。而在刘海明的问题上,他们竟然变得如此闭塞。这也叫人想到,刘海明和知识青年,尤其和钱涛之间也形成了一个默契。在大刘庄的知识青年中,能与刘海明交手的,只有钱涛,他们很可能订下了互不侵犯条约,这条约也是建立在那个百分比的基础上的。刘海明保证决不占用众知识青年的名额,他自己解决名额的来源。这至少是没有对钱涛不利,并且也消除了刘海明对钱涛的威胁。倘若,刘海明硬要挤进四个名额中来,钱涛就多一个对手,这个对手的分量他是知道的。送帐子的事情,对于钱涛也是一个教训。所以,他当然也是愿意大刘大队多一个名额。要保证这个名额进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缄口不提。不提是不提,看法还是有的,并且积蓄起来,等日后事成定局,再慢慢地泄露出来。因此,当小吕来大队闹起来的时候,人们对刘海明就已经怀了成见,他成了一个阴险的人。 刘海明走了以后,他的两间小屋归了大队,自留地则归了生产队。屋子里面的家什、锅碗,还是小吕的,暂存于两个女知识青年的住处,也算是借给她们使用。小吕一直没有露面。年底分粮时,是她小叔子,也就是刘海明的弟弟,带了钱将她那份口粮提走的,同时还拉走了她的一部分东西。有人进县城买返销粮,遇见过小吕,说她还是住老婆婆家,就在县粮站附近。遇见的人回来说,小吕瘦了些,却白了,孩子呢,也大了,还是抱在小吕手上。小吕一手抱孩子,一手挎个大篮子,里头装满了衣服,要去分洪闸下洗衣服。那人说,看人家街上人,多少衣裳!人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可不料,小吕又回大刘庄来了。 小吕再回到大刘庄,形容可就大变了。她是像遇见她的人说的,瘦了,白了。但她这样天生的油黑皮肤,一旦白起来,却不是什么好事。她的脸上就像长了白瘢似的,深一块,浅一块,皮色又很枯。两个大眼睛显得更大了,眼梢挂了下来,里面全都是委屈和怨恨,失神地看着人。那张嘴本来略宽一些,笑起来才是好看的,但这时候是笑不出来了,就显得格外的苦相和命薄。孩子呢,确是长高了有半头,那双极像他母亲的大眼,此时也像他母亲一样,眼梢挂了下来。嘴也是,要哭又忍住的样子。而人们一看见他,就又想起了他的父亲。他的薄面里头也生出了他父亲的退缩和窥伺的表情。他们母子空着手来到大刘庄,身上穿的都是原先的衣裳,洗得更旧了。走到大队书记家,就向他要人,要刘海明。 像小吕这样生性温柔的人,吵起来也不过是哀哀地哭。将孩子搂在怀里,垂着头,头发遮住了脸。头发还是乌油油的,还没熬焦了,只不过别着的花卡子换了铁的,就少了些俊俏。大队书记家里的陪着她落了一阵眼泪,留了饭,然后,大队书记便带她来到寄放她东西的两个女知识青年的住处。在屋子另一头安了一张凉床,母子二人便算是住下了。 小吕虽然也是个插队青年,但因为是有个家,过的是正经日子,又是刘海明当家,事无巨细,都是他操心。所以,她其实是有些娇的。像知识青年这样带着“混”的日子,她是过不来的。当晚,睡在知识青年那间又放床又烧锅的屋里,守着那堆从她和刘海明原先的家里搬出来的东西,灯是个墨水瓶,点一根芯,扣在墙上,满地的黑影。她搂着孩子,又是哭了一夜。早起也没烧锅,因为没粮食,粮食已叫她小叔子领走了。那两个女学生也是不烧锅的,冷水洗了脸,再咬块冷馍,就下地了。小吕想烧点热水给自己和孩子洗洗脸,洗洗手,又不敢动人家的烧草,她的草也叫小叔子领走了。她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就又抱着孩子上大队书记家了。 这样,在大队书记家吃了两天,书记家里的就要小吕领她进城,到刘海明家里拿东西。小吕却死活不去,又是哀哀地哭,又气又怕的样子。没法子,书记家里的就自己去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让小吕所在生产队的队长也跟着,拉了一架平车,好放东西。到了她老婆婆家,才晓得事情的棘手。小吕在这里住不下去,说到底就是为粮食烧草的事。刘海明家兄弟姐妹很多,除刘海明,还有一个下放的,一个待业的,几个上学的,都是吃口。虽然有粮本,可不还要拿钱去换?刘海明在学徒期,一个月加上下矿补贴,有三十来块钱,听起来不少,可是下矿的人会吃,吃剩下来,不过几块钱。这几块钱,老婆婆算计着买粮买煤,小吕算计给孩子添衣服,买零嘴,不是她男人挣的钱吗?她的粮草不是都已经给她小叔子拉来了吗?矛盾就这样起来了。老婆婆先是有话,然后小叔子、小姑子一起挤兑。小吕母子俩凄凄惶惶跑来大刘庄的前天夜里,是个雷雨天,母子俩睡一张铁架床,冷不防手触到床架,被电了一下,电得浑身发麻。乘着闪电,看见床架上连了一根电线,胶皮剥了的裸线。小吕吓得抱起孩子滚到墙脚,蹲了一夜。等天亮雨停,就往大刘庄跑。大队书记家里的原先觉得是小吕被老婆婆气糊涂了,才把不经意的事情当作有心害她,可到了刘海明家,见了她那婆婆,她却也要和小吕一样看法了。 书记家里的没曾想到街上人也有这么泼的。还不像乡里人,只会一味地泼,她泼,还会讲道理。一条,二条,三条,讲得书记家里的一句也答不上来。她也没想到,街上人的家竟也这么贫寒,院子里铺了张凉席,席上晒的也是酱豆子、酱萝卜条,黄盆里醒着一盆面,也是杂面。鸡和猪似乎更苦寒些,没处找食,地上尽是砂石瓦砾,地方又逼仄。最后,她只拿到些小吕母子的衣服。拿回去,经小吕检点,说都是些旧的、差的,新的、好的,全让扣下了。好像是对老婆婆最后的希望灭绝了,小吕倒不哭了,她很硬挺地说,要上淮北找刘海明,或者回来,或者离婚。于是,她便又一次离开了大刘庄。 此时,人们还不及去想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可怜小吕,痛恨刘海明。刘海明,这个不仁不义的人,为了自己的前程,抛下妻子儿子。这样柔弱的小吕,她怎么才能摸到淮北矿上,找到她男人呢?有时,庄上的姊妹们到那两个女知识青年屋里玩,看看小吕只睡过三夜的那张空床,还有那一堆过日子的家什,便觉得小吕是回不来了。就算她回来了,这日子又如何过下去呢?她们就一起骂刘海明,把个好好的家拆散了,这日子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呢?难道这样妻离子散的倒更好?那两个知识青年则要骂得更远些,是从根子上谴责起,她们说:知识青年结什么婚呀!结了婚就算完了。总之,无论是知识青年,还是姊妹,都认为小吕和刘海明的生活是没有希望了。 又过了段日子,收秫秫的时候,小吕回来了。这一回,孩子是牵在手上,走回来的。另一只手提了个旅行袋,装了东西。大人和孩子都胖了,红润了,小吕的脸上,也有了笑影。她在透支账上摁了手印,分得几十斤大秫秫,到年底再一并算清。然后,借了簸箕搓玉米粒儿。孩子在一边玩耍,她不时喊一声,孩子便应一声。推面的时候也是,她顶了花手巾赶小驴,孩子在磨房外玩,磨盘的霍霍和驴蹄的嘚嘚里,她喊一声,孩子应一声。她去了趟淮北,好像得到了什么主意,回过劲儿来了。她沉下心,决定重新过日子了。她把那些堆在屋角的家什,拉到门前太阳地里,用碱水刷了、洗了,再一件件安置在她那半间屋里。灶呢,就和那两个女学生合用。那两个知识青年,一个是从上海来,叫小汪,一个也是从街上来,叫小聂。小汪是个马虎人,凡事都不太计较,小聂的性子则有些像小吕,也是温和绵善。所以,三个人虽然分三锅吃,却还合得来。那两个再顾不上自己,到底没有拖累,有时还能帮这一个一把。只是无论小汪还是小聂,两人很奇怪地,都不太喜欢那孩子。那孩子的一双眼里,好像盛满了愁苦,有些吓人的,一点不像人家孩子那样天真无忧。所以她们有意无意都有些躲避他似的,看见他蹲在那里,并不去抚弄他,而是装看不见,绕了过去。日子就这样过着,还可以,但不是家庭式的生活,而是临时的、过渡的性质,不知道归宿在哪里。 晚上,她们三个聊起天来,大都是声讨刘海明。小聂倒还好,小汪就过激了,出着决绝的主意,小吕就笑,脸上露出柔和的笑靥。要是有经验的人,就能看出,小吕和刘海明还是恩爱夫妻,是打算过到头的。可小聂和小汪是没出阁的闺女,又是学生,道理都是书上的道理,不懂人情里面的微妙,只是一劲儿地替小吕生气,觉得小吕太老实,不抓紧对刘海明报复。小吕就向她们解释,说她去淮北找过刘海明,把刘海明整得直哭。 那天,她乘车乘船地来到淮北矿上,四处打听刘海明的宿舍,就有一个工友带她去找。到了宿舍楼底下,那工友大声喊刘海明的名字,刘海明从窗户里伸出头,一见是她,脸一下子白了。他把她带进宿舍,又去食堂打饭,米饭、馒头、鱼、肉、菜,摆了一桌,让她吃。她不吃,刘海明埋下头就哭了,哭了一顿饭,她便不好再说什么。然后,刘海明把她们母子安顿住下,其实工友们也能猜到他们的关系,可谁也不说破,坏他的事有什么意思呢?到了晚上,就都出去,有上白班或者下夜班的,也都另外找地方睡,给他们空窝儿。住了半个月,领导也知道刘海明是有老婆孩子的,不符合招工条例,可既然已经来了,怎么办?再回去吗?井下的活儿比田里的还苦一百倍,就是多一份商品粮,青年们真的很难了。于是,又住了半个月,加起来有一个月,就回来了。小吕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渐渐沉醉起来,将小汪和小聂也感染了,便安静了下来。 可是,生活还是惨淡的。那孩子一直是娇养着,又受了惊吓,一刻离不开小吕。可小吕要做活挣工分,要不拿什么换口粮。全指望刘海明的工资吗?刘海明的工资也不能全花完,要攒起来,将来的日子还长呢!小吕现在静下心来,开始筹划将来的日子,倒是可喜的。她是个老实人,不会偷懒耍滑,但生性太绵软,干什么都不泼辣,挣工分就不多。她咬着牙,撒开手,把孩子留在庄上,和乡里的孩子一起玩,脱出身下地做活。那孩子却有些犯孤,不合群,玩着玩着就只剩他自己了。又总是抱在妈妈怀里的,一旦下了地,对周遭环境生得很。有一回,一下子掉进粪坑,没了顶。幸好有人路过,看见粪坑里,一双小手在动,赶紧提上来,口鼻耳朵眼里都糊满了。当晚,孩子就发了高烧,惊厥了几次。还好大队有医疗队,打了针,才好些。小吕抱着孩子,哀哀地哭。哭着哭着,孩子从她怀里挣出手,吱哇叫一声。那场面,看到的人都感到凄楚。 过了年,大队买了挤面机,机房就设在她们住的屋里,让小汪和小聂搬走另找地方住,小吕却留了下来,看挤面机,记账,收钱。两间屋中间砌了道墙,里面放机器,外面住小吕。这样,她可以不下地,一边看孩子,一边就把工分挣了。小汪和小聂走的时候,对小吕都有些不高兴,冷冷的,觉得是被她占了窝。姊妹们劝解她们,说,小吕拖着个孩子,而你们终是要走的。小汪就很凶地说:走,往哪里走!她们说话都不避着小吕,小吕听了也没什么,她现在是个受尽人们可怜的人,不能有什么脾气了。 小聂和小汪好在是过惯这样东搬西挪的生活,这时她们一个住到一户老乡家里,另一个住一个下放居民家的堂屋。那个下放居民盖了这两小间屋,就走了,不知到哪里谋生去了。里间屋锁了,外间屋让队里使用,记工,开会,放东西,知识青年就住在这里。有时候,她们会去大队机房挤面。机房里白蒙蒙的,几乎看不见人,小吕在白蒙蒙里活动着,头上身上都是粉面。外屋的床上、家什上,也都罩了一层面粉。在机器的轰隆声里,她还是一声一声地唤那孩子的名字,那孩子便是一声声的应。因为机器声盖耳,母子俩都要将声拔得很高,好像是为了强调她的呼唤,小吕连名带姓地喊孩子的大名。这大名起得很**,叫刘之鹤。孩子就像被粉面染了似的,睫毛眉毛都变淡了。他们母子,就在粉面里生活着。 1999年3月26日上海 酒徒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每一次喝酒,都是他赢。一上来,他并不怎么的,有些软弱地坐着,等别人向他敬酒,就礼貌地喝一点。菜却吃得比较多,这也不像会喝的人。所以人们便注意不到他了。其实,有心的人,或者是事后回过头来想,会发现这中间他并没间断喝酒。他缓缓地喝着,吃着菜,好像不是在酒席上,而是在家里,独斟独饮,挺享受的。但从酒场上的策略角度看,这时候的喝,有些像是铺底,或者热身。等他吃喝到一个程度,这个程度怎么说呢?就是说,他呢,脸色润泽了,眼睛里有了光,显得很满足。不是酒足饭饱的满足,而是恰如其分的,正好。看上去,他似乎变得胖了一些,腰也直了。而酒桌上则是到了酣畅的阶段。人们互相敬着酒,酒杯碰来碰去,一会儿一杯,一会儿一杯。不像刚开初时,人人都很警觉的,小心翼翼,谨慎地接受敬酒,再谨慎地想好说辞,去向别人敬酒。那是闸还没拉开,迫于水的压力,必得一点一点地打开闸门。等打到约莫二分之一,抑或是三分之二的光景,水流便推开闸门,一泻千里。酒喝到酣畅,就类似这个情形。 这时候,酒桌上的节奏是流畅的,类似行板的节奏。人人都很快乐,警惕性已经放下了,感情变得十分亲和。酒也变得滑润了。最初的辛辣的刺激已被微甜的回味盖过。它们尖锐地击中舌头中间的那一点,转眼便充盈到整个口腔,化成暖意融融。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思想也变得轻盈,而且绵绵不断。口齿则格外伶俐,妙语连珠。就在这时分,他来了。他开始敬酒。他敬酒的样子也是软弱的,甚至有些腼腆。总之,他就是这样叫人放松警惕。他都没有站起来,还是坐着,开始了敬酒。他的敬酒看上去只是礼节性的,完成一个仪式而已。只有在他一仰脖喝干杯中的酒时,那一仰脖的动作是带了些锐度。他迅速地、利落地一仰脖,杯底就干了。并且滴酒不洒。对,他喝酒从来不洒杯,不像有些人,酒洒了一路,滴滴答答,可一径洒到对面的菜盘子里。他斟酒也很利落,一条线下去,酒及杯沿下一分,再一条线收住。也是滴酒不洒。他吃菜也是这样,面前没有一点汤渍酱渍,鱼刺肉骨,在盘子里顺在一边,干干净净。他的手比较瘦,看上去略有些干燥,显露出骨骼。其实却很柔软,而且暖和。他的手形是较长的那种,但并不是艺术型的,而是有着劳作的痕迹,比如茧子。但依然很柔软。在那种枯干、粗糙的表面之下,有着一种敏感的气质,也不是艺术的,还是和劳作有关。他的手,是一种特别能够控制动作的手。准确,简练,镇定,从不失手。 现在,他一圈酒敬了下来,人们还是没有注意他。事实上,酒桌上闹成一团,谁也注意不到谁。在一片喧哗之中,只有他是安静的。但他的眼睛比方才活跃了,脸上有了微笑,有一种微醺的表情。他又敬了一圈。他一仰脖后,将杯底朝前一推,让对方看他干了的酒杯,果然滴酒不剩。这个动作渐渐显示出一点挑战的意思,开始影响对方了。他似乎是有点存心的,脸上的微笑更明朗了,好像是说,要的就是这个。他脸更红了,但不是那种猪肝色的,满头满面的红,而是根据不同的区域,深浅有致,就像一个气色特别好的人。他的手也红了,这使它们看上去丰润了一些。他还是不大说话,只是用酒杯往对方跟前送着,这就有了些逼迫的意思了。可是,酒喝到这会儿,多一杯少一杯已经无所谓了,你不叫他喝,他还要喝呢!这种快感,是有着惯性了,有些刹不住车的意思。可是人们却发现自己处在了被动的位置,而这一个后来者,竟掌握了主动。这不行。 酒场上,就是这样。不在于谁喝谁不喝,而在于谁叫谁喝。喝,其实都要喝的,谁也不甘心少喝一点。虽然,事情弄到后来,就像是谁也不愿意喝的样子。这很像是一个意志的角斗场,也像个谋略的角斗场。但意志和谋略都是从属的部分,真正的实力,还是酒量。所以,说到底,还是酒量的较量。意志和谋略都是为这场较量服务的。因为,如何保存实力,如何伺机出击,如何化被动为主动,占据有利位置,在某种程度上,起着决定胜负的作用。 这样,人们开始要反击了。威胁来自一方,所以,人们便携起手来,共同出击。这看起来有些不公平,可也是酒场上的纵横捭阖,撂倒一个算一个。这时候,人们集中力量,向他开火。这形势多少是有些严峻,可他却抖擞起来。他眼睛里的光,亮闪闪的,眉眼里都是笑。他出了些汗,额发掠了上去,露出端正的前额。他眉棱略高,这使他眼窝有些陷。鼻梁较直,略长的人中之下,是薄削的嘴唇。腮骨窄而少肉,但健全的咬嚼功能使它显得有力。下颏很有形,见棱见角。他的轮廓有些拉丁人的味道,却又不是,而是江浙一带人,乡野的精明的相貌。年轻的时候可能是相当英俊,可现在是老了。但也可能是正相反,年轻时因肌肤丰满,倒是有些呆气和乡气,如今老了,见筋见骨,型就出来了。现在,他的眉棱跳跃了几下,劲头上来了。看来,他是为这个时刻蓄意很久了。是为了忍住笑容,还是笑容本身所致,他的嘴形略有些不平,左边稍高,右边稍低,这使他看上去很有涵养。他扬了扬眉毛,接受了人们的敬酒。他仰脖干了一杯,便把酒杯递向下一个,请那下一个给他斟酒。可酒瓶子在下一个手里打着颤,老也对不准酒杯。他皱了皱眉毛——这并没有妨碍他保持笑容——他皱了皱眉毛,从那人手里接过酒瓶,自己来斟酒。他是那种有洁癖的人,特别不喜欢邋遢。之后,虽然是接受别人的敬酒,可酒瓶却一直掌握在他手里了。而他决不因此营私舞弊,比如给别人多倒点,给自己少倒点。或者来个移花接木,给别人倒的是酒,给自己倒的是白开水。这种不上品的小把戏,他是决不染指。倘若遇到这样的对手,他则哈哈一笑,依然一仰脖,喝干杯中的酒,然后将酒杯轻轻一撂,两只手互相往下抹了抹衣袖,就像要把卷起的衣袖放下似的。这就像是一个散席的信号,之后,便散了。酒喝到这个份上,他的影响力就出来了,成为酒桌上的主宰。关于这个酒杯轻轻一撩的情形,后面还将提到,是事情的关键部分。好了,他掌握了酒瓶,可是不偏不倚,对每个酒杯都是,一条线下去,酒及杯沿下一分,再一条线收住。只是加快了节奏,动作也有些跳跃,像舞蹈似的。但这决不影响他的准确度,依然滴酒不洒。他站了起来。他的身量也是江浙人的类型,不高大,却精干,有劲道。他替人斟完酒后,就将酒瓶向前有力地一指,带着不可抗拒的意思。对方只得乖乖地喝下去,只是酒洒得满桌都是,有种溃散的感觉。 酒到了这时,就有些像白水了,喝到嘴里没了感觉,而他却依然能喝出滋味。每一口下去,脸上都流露出惬意来。他微微地咧了咧嘴角,做出一种怕苦的表情,其实是舒服。他真的是很舒服的,身体舒展开来了,各个关节都松弛而且润滑,这从他略有弹性的动作上可看出。酒精在他体内起着美妙的作用,它使他焕发,昂扬。他眼睛里的笑意几乎就要溢出来了,光也要溢出来了,盈盈的。他脸上本来是少肉的,有些严峻,现在却有了笑靥。他的头发也变黑了,变厚了,发出光泽。他变得年轻了。人们集中火力地进攻他,他就像京剧里打出手的能手,以一当十。他哈哈地笑着,笑声不高,却很痛快。他变得有些调皮,假装不肯喝了,要逃跑了,可人们一着急,他立即转回来,继续喝下去。他还假装不行了,要晕了,转瞬间又站直身子,睁开了眼。把人的心弄得痒痒的。他变得这样,活泼泼的,和刚开场时判若两人。其实,所有人都与开场判若两人,但别人都变糟了,脚步歪斜,口鼻也歪斜,语不成句,歌不成调。而他却变好了,变得有魅力了。酒这样奇怪的东西,它总是剥离人的常态,而且将人降到常态以下,唯对他情有独钟,使他升到常态之上,为他增添了异样的光彩。 酒已经喝成了河。就算喝不出酒的滋味,却也停不下来了。这有些像赌博,越赌越难罢手,越赌越结束不了。赢了不行,输了更不行,这就和输赢没有关系了。这就叫瘾。人到了这里,就身不由己了。那些人其实都成了泥,瘫下来了,却还在喝着,这就叫灌了,和味觉无关。心里也知道该收了,可就是收不了。人们早已经无法与他对阵,自己和自己乱喝着,胡乱碰着杯。他呢,也放过了人们,却还是站在那里,手里也还握着酒瓶。他自己给自己斟了酒,喝下;再斟一杯,也喝下;然后是第三杯。三杯过后,他哈哈一笑,将酒杯轻轻一撂,两只手互相抹了抹衣袖,走了。即便是处在极度混乱中的酒场,此时也不由地静了一静。然后就有人扯着嗓子怪叫了一声,意思是,抓住他,别让他跑!可都知道此是徒然,他去意已坚,谁也左右不了他。停了一时,便也都散了。 回过头去,想酒场上的情形,自然是他酒量最好,喝得也最从容,但真正使他克敌制胜的一着,则是最后,他在最**处,最欲罢还休之时,将酒杯轻轻一撂的一举。能够在最难了断的时候,了断。这是他最终制服人们的。在酒场,这种放纵的场合,他却依然不失控制。这叫人佩服,也令人生畏,好像,他性格里有着一种,一种类似于秘密的东西。是什么呢? 应该说,他是嗜酒的。每顿都要喝上两杯。遇到酒场,他也都欣然前往,并且,总是由他掀起**。喝酒,使他改变了面貌。常日里,他不免有些显得灰暗。倒不是精神不振,而是,缺乏那么点光彩,不够焕发。他是一个寡言的人,到了酒场也依然不多话,像那种通常的喝了酒的胡言乱语,在他身上从没有发生过。可喝了酒,他的那种活泼,甚至是比语言更有表现力和感染力的。他的身体也不怎么样,各器官都呈现出衰退的迹象,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更苍老一些。可酒却使他年轻,富有活力。这些现象,甚至多少有些暗示,他已经有着轻微的酒精中毒。但是,没有酒,他也行。有一个阶段,邻近的省份发生了假酒案,并且,经调查,假酒已向周围地区蔓延。这个时期,他滴酒不沾。即便去了酒场,看着别人畅饮,他也决不为所动,开一开禁。他虽然没了喝酒时的那种风采,可也决没有因为不喝酒而变得萎靡和颓然。他依然正常地生活,上班和下班,骑着他那辆“老坦克”的自行车,为了保证身体有一定的运动,他一直骑自行车上下班,直到现在,他退休以后再返聘工作。他是六十多岁的年纪,在市级文化单位做一名资料员。这个城市的路很窄,而且弯曲,他既没有因为喝酒跌过跤,也没有因为不喝酒跌过跤。 还有一次,他出差到一个北方城市,那里可能是因为气候寒冷,嗜酒成风。这还不去说它,方才说过,他也是嗜酒的。然而,那里的嗜酒却在粗俗的民风之下,演变成了一种恶劣的酒场风气。酒场不是酒场,而是是非场。敬酒辞是一句“不喝就是看不起人”,便逼得人无处是逃。不知是酒的质量比较粗劣,还是人的体质有问题,那里的人虽然嗜酒,却并没有多大的酒量,几杯一下肚,便醉态百出。大约是有真醉的,也有借了酒盖脸撒蛮的,旧恨新仇全在这一时抖搂出来。也不管场合对不对、人家是了解不了解你那些来龙去脉,只是纠缠个不休。到后来就真动了气,都有大打出手的。像他这样外地来出差的,冷不防被推进这些陌生的人和事,颇感尴尬。虽然事后那一个个都像没事人一样,要是装的就太有城府,要不是装,那也醉得太不成话,醉的形态也太过戏剧性。总之,是江浙人说的“恶性恶状”。因此,他尝过一次味道后便坚辞不喝,无论怎样“不喝就是看不起”,他也不喝。其他人还都找些不喝的理由,什么酒精过敏,什么服药忌酒,以招架对方的逼迫。而他不说任何理由,只是一个不喝,人家终也没有办法。背地里,他对一同出差的同事说,酒不是这么个喝法。意思是那不是喝酒的正道。那么,偶尔的,一同出差的同事自己一处吃饭,要些酒来,他也不喝,说舌头不干净,不能喝。那个城市的酒风恶浊,饮食也相当恶浊。冷菜热菜,炒菜汤菜,都没有正色正形,总是混沌沌的一团。本色是看不见的,说是酱色也不是。味道呢,更是莫辩一是。只有两样东西搞得清楚,因是不惜大量投放的,一是味精,二是芡粉。并且所有的饭店、食堂,都是风格一致。他说的舌头不干净,不是指中医里舌苔不好的意思,而是味觉意义上的。好像是,这些晦暗不明的食物玷污了他的味觉。 就这样,这次出差过程,除了第一天,不明就里地上了一回当,之后他再没有沾酒。后来,终于离开了那城市,到了下午,长途汽车驶入一个加油站加油。转弯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的眼睛忽然一亮。车一停稳,他立即下车,往加油站外走去。拐弯处的公路边上,搭了一个凉棚,棚下是个粥铺。他坐到铺前的小板凳上,身后是尘土飞扬的北方的公路。也不用任何菜过粥,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咽下两大碗米粥。当他站起身,回到汽车上的时候,脸上就有了一种清爽的表情,好像把这多天来的恶浊洗净了。回来以后,他又喝酒了。 他还不喜欢行令的喝法。如今,流行于酒桌的也不是什么雅令,都是些引车卖浆之流的俗令。什么猜拳,什么老虎杠子鸡,都是免不了要大喊大叫,气急败坏的令法。他认为不是喝酒的正道。在他,酒,就是酒。立题是酒,立意也是酒,要加入别的,就偏题了。他觉得行令多少是有些喧宾夺主。所以,他就是不行令的。别人行令,他也不反对,只是不参加。等人们行得差不多了——这些简单的酒令大都是单调的,往返那么几次就没了耐心,到了这时,他再登场。也有遇到那种一根筋的,行令要行到底的,他也决不干涉,并不扫人的兴,而是陪在一边,独斟独饮到底。所以他就算不喜欢行令,但也不以为这是酒场上的不正当,只不过有些小儿科。他坚持原则,可却并不偏狭,甚至很能迁就,在喝酒的品性上,他是个合群的人。他喜欢同人们一起喝酒,有些喝酒的新玩意,他也能欣然接受。比如眼下兴出的一种“潜水艇”游戏,将一满盅白酒连杯带酒投到啤酒杯里,一气喝下,特别容易醉,可说是拼酒的攻坚战,白热化的。酒桌上的拼酒,是有着一种激发的作用。酒精在这激发下,会加速循环,有力地打入体内各条血管,血液便欢快地勃动起来,将人推升上去。只有酒,才能如此深入人的感官,从感官直达精神领域。真是身心两全啊! 他对酒的爱好也不偏狭,什么酒他都能接受,喝出它的好处。他不挑眼,也不盲目崇拜,保持实事求是。连那种最低廉的二锅头,他也能品出意思。他说二锅头是酒的正味。而像茅台、五粮液这样的名酒呢,他也觉得好,可也不是好到怎么样,太清爽,他说。这个太清爽是什么意思?好像是“水至清无鱼”的意思,又好像不是。像威士忌、白兰地的洋酒,他也能接受,但是“不下菜”,是空口喝的,不是正餐,类似点心的那种。啤酒呢?就有些像酒场上酒令那样的东西,稍稍有些跑题了,不过,他也喝,是陪喝。由于阅历的限制,他对酒的见识不那么广博,喝的就是通常的几种。也够了,他喜欢的,也正是那通常的几种。他这样进行比喻,山珍海味固然宝贵,可吃不厌的还就是一日三餐。而普通的大曲,比如双沟啦、洋河啦,就是一日三餐。剑南春呢?是一日三餐的红烧肉,大荤。四川的郎酒?南北货吧。他说着,自己也笑了。说到酒,他的话就略多了一些,于是趁着他想说话,人们就提出那个问题:黄酒是什么呢?料酒。他回答,然后哈哈一笑,起身走开,结束了聊天。 关于酒的问答,总是这样结束的。已经记不清同样的问答进行过多少遍了,但很奇怪的,人们一点不腻味。他对酒的看法,谈不上精辟,可是很有趣,是一个有生活常识的人的见解。不过,他对黄酒的看法有些刻薄了,有失公允。看来他对黄酒真的有成见。像他这样对酒广采博纳的人,却绝对不沾黄酒。人们提出的最后那个问题,其实是有着针对性的。在他们的江南地方,人的习性与黄酒普遍相合。酒这样的东西,其实也是水土,有合与不合。黄酒它的水土习性似比白酒更加尖锐和突出,倒不是他所说的四川郎酒那种南北货的性质,而是类别概念更大,带有系统的含义,而不止是色彩方面的。它和地理、历史、生活习俗,甚至宗教信仰都有关系。北方人喝黄酒特别容易醉,醉得伤身,而在江南,黄酒却是妇孺皆宜,滋养性质的。女人做产,老年风湿,小儿受寒,都喝它。它的酒性是完全另一路的,在舌头上有一股滚滚而来的气势,不是那种一根针、一条线的。如按着他的划分,黄酒也该划入一日三餐,是三餐里粮食的那种。可是,他却不喝。这使他稍稍显得有点怪癖,与他的大家风范不符。是一个小小的缺憾,但终究无伤大雅,他还是最出色的。但是,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无聊之辈,竟然将黄酒当杀手锏。 如他这样的出类拔萃者,难免是会招来嫉恨的。幸而他酒品极佳,从不干狗屁倒灶的事,颇得人心。但人和人到底不一样,总有一个两个不服气的,就要伺机进逼,灭他的威风。也是一种对权威的反抗心理,你越行,就越要你不行。这一天,是年底,科室小金库里节余了一些钱,想花在大家身上,又不敢发现金,就决定在一起聚一聚。下了班后,大家来到一家新开张的酒楼。门口张灯结彩的,挂着大红宫灯,将门前空地映得红彤彤的。老天适时地又下起了小雪,雪虽不大,却很干,颗颗粒粒的,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这在南方是少见的,有一种旧式年画的意境,使人感觉到旧去新来的吉瑞气像。他们一伙人,正够一桌酒的人数,嘻嘻哈哈地踏上店前铺了红地毯的台阶,进了酒楼,由小姐引领着上了二楼的包间。新装修的房间,护墙板、地板、门窗,漆得亮亮的,还没叫油烟气熏染。桌布也是新的。圆桌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暖锅,竟然烧着木炭。为了驱散炭烟,房间里装了两个排风扇,悄无声息地运作着。大家都说地方选得好,夸奖那个提建议的人,说要好好地敬他几杯。他谦虚地说,还是让他来敬他们吧!酒席就是在这和谐的气氛中拉开了帷幕。 科长很慷慨地让大家点好酒,辣手点,他这么说。于是,大家便很放肆地要点茅台、五粮液,还有XO,拿破仑什么的。这么起了一阵哄,他发言了,说还是剑南春吧,今天我们要细水长流地喝。因为受到感染,他比平时要多话一些。他的意见一经提出,立刻便被采纳。这一个细节,也是引起后来事故的因素。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可是忽然间,有人提出,再要一瓶“古越龙山”黄酒。这也没什么,科长方才说了,尽管要自己喜欢的,要什么,上什么。所以人们并没怎么在意,也没有人想起他不喝黄酒这一节。然后,酒就上来了。在一簇剑南春之中,那一瓶古越龙山就显了出来,这人又很张扬地要小姐替他买一袋话梅。话梅来了,又差小姐去找冰糖。这是从台湾传来的喝黄酒的方式,在这里引为时新。这人是新分来的大学生,本地人,在北京念了几年大学,分回了原籍,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没结婚。这样的孩子,往往是狂妄而浮躁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们从来轻视别人的感受,而自己的呢,却比一切都重要。就是这么不公平。要等到碰了几回钉子,亲历几回世间冷暖,才可知道轻重。当着些年长的同事,他这样张着声势要这要那,已经不太妥当了。而他的夸张又似乎有些存心,存心要人们注意到这瓶黄酒。 就这样,这瓶黄酒孑孑特立于酒桌之上,终究有些触目。有人说了一句:有不喝黄酒的。那学生没作回答,也可能没听见。其他人也没说什么,暂时就这么过去了。人们开始互相斟酒,剑南春的香气冉冉升起,带着些锐度,却又不失含蓄。不是如通常所说那种沁入,而是穿透性的,有点单刀直入的意思,但不是侵袭的状态。由于暖锅,还由于人们的呼吸,室内空气渐渐湿润,窗户上布满了哈气。于是,酒香变得温和润泽,莹莹的。古越龙山呢,也斟到了学生的杯里,泡着冰糖和话梅。大家情绪都很好,他和学生开了句玩笑,说他是中国鸡尾酒。这句相当善意的玩笑,也成了后来事故的因素之一。这学生也不知从中听出了什么歧义,感到受了讥诮,伤了尊严。像他这样一个盲目自大的人,往往心胸狭隘,并且缺乏幽默感。但这也过去了。因是科室岁末聚餐,免不了要有些陈式。科长讲了话,总结了即将过去的这一年度的成绩和不足,对下一年进行了展望,再向在座的各位表示了美好的祝愿,然后全体干杯。接着,又有副职发言,话就说得俏皮了一些,开着玩笑,大家再干杯。第三位发言的是个惯爱说话的人,说得又多又啰唆,结果是被大家喝住的,干了第三杯。而饶舌的这位,因为辛苦了大家的耳朵,干了双杯。场上的气氛渐渐起来,几个性急的,已经开始拼酒了。 剑南春确实是个好东西,它有性子,但不急,不冲,一点不疯,不颠倒。脉搏均匀地跳跃着,加快了节奏。但因为轻快,并不加重心脏的负担。得,得,得的,打着点。场面看上去有些乱,其实有着章法,进退有序,一点伤不了和气。一杯杯的,也是打着点。酒香浓郁,菜香也浓郁。前者是飘扬的,后者则是沉底的。小姐上菜进来,报告说雪下大了,街面和房屋都白了。因此,这一暖锅的炭火就更加喜气洋洋。他细酌慢饮,和几个老人员聊些旧事,从沸腾的暖锅里捡鱼圆蛋饺,还有黄芽菜吃。他脸色润泽起来,流露出舒泰的表情。和以往一样,人们这时候都注意不到他。也不是不注意,而是明摆着不该他上场。这就像京剧里的大轴,最后一个才是。只有那个新来的学生,老要挑他,把那一杯泡了话梅的古越龙山向他一举一举的。他倒并不见怪,每一回都端杯子,还很宽厚地说一句:你就喝黄的,我喝白的。表示象征性的接受,所以并不干杯,只喝一小口,按着自己的节奏饮着。他不卑不亢的态度,不知是纵容了学生,还是激怒了学生,他敬酒敬得越过频繁,这简直带有些骚扰的意思。他不得不停箸应付。他脸上没露什么,别人倒嫌烦了,就有人夺了学生的黄酒杯,换上白酒,要同他干几杯,意欲阻止他继续打扰老前辈喝酒。学生的行为不止是扰乱了他,还是扰乱了整个酒场的秩序。人们一拥而上地,开始围攻学生,带着点教训的意思。这情形是学生始料未及,可却又一次地刺激了他。他看见了自己的弱势。 应该说,这小子是有些量的,又年轻力壮,不怕死,很拼得起。他换了白酒,一杯杯地车**战。有年长的、仁厚的同事,便提醒了一句:小心喝混了。要知道,黄酒和白酒混喝,是有危险的。这两样酒性太不合,特别容易起冲突。可这样的提醒只会激将他,他一点不退让的,以一当十。这一阵子,这小子是有些把他的那段忘了,情绪好了起来,激昂地叫着阵。别人也忘了是为什么和这小子叫起阵来的,被他的酒量和气势激动起来了。刹那间,他变成了,或者说还原成了一个此地土生土长的、村气十足的孩子,野野的,虎腾腾地,怪叫着。大家差不多就要喜欢上他了,将他接纳到酒圈子来。他长的是典型的本地人的小身量,浑身的筋骨则像装了弹簧,一蹦老高。还是个蒸笼头,头顶冒着汗气,再加暖锅的蒸汽,近视眼镜上就结了白雾。他一下子甩了眼镜,这一举是相当豪迈的,奋不顾身的样子。他再脱了件毛衣,只穿了贴身的棉毛衫。这件棉毛衫显然是穿反了,领上露着一个商标。这使他更像一个孩子,在巷子里野得不回家的孩子。 就在这时候,他站了起来。很难说不是受了这孩子的感染,他的独斟独饮比往常似乎结束得早了一些,参加进来的也早了一些。并且,一参加进来就站了起来,这也有些违反常规。他通常是先坐着,然后,渐渐地,情不能禁,最后站了起来。其实,事情从一开头起,就有些偏离常规,有一点新的因素在起着作用。他站起来,脸上提早地显出兴奋的神情,他表现得略有些性急。 酒场的章法略有些乱了,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慌忙。好像没有做足铺垫,就要进入**。人们陡地转向他来,丢下了那孩子,另起一个开头。情绪中断了。人们忙不迭地接受他的敬酒,都还返不过神来。好在他久经沙场,能够控制局面。仅仅在开头时乱了一会,很快就稳住了阵脚。这提前进行的篇章渐渐流畅了,蓄敛起情绪来。有一些不和谐也慢慢调整了,方才的那一点焦虑与急躁几乎消失殆尽。还是因为剑南春的好,就像他说的,细水长流的酒性,能抵挡得住突发的变故,沉静。 现在,他成了中心,人们撂下了那孩子。孩子头上的汗气渐渐止了,却还只穿了件反了的棉毛衫,手上端着杯没来得及喝下的酒杯。一时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就晾了下来。等他那边敬了一圈,最后敬到这里时,方才悟过来,原来是被他抢了风头。但事发突然,又毕竟是个孩子,没经过多少场面的,不知该如何应对,直接的反应,便是接受了敬酒,乖乖地将杯中酒干了。他赞赏和鼓励地笑了笑。这一笑又刺激了他,可他并没发火,反倒平静下来。他放下酒杯,转身将脱下的毛衣重新穿上,又慢慢地将近视眼镜镜片上的水汽擦干,戴上了。这时候,他又变回了一个学生,在北京受过的四年教育又回来了。他将原先黄酒杯里的话梅和残酒倒在碟子里,加了一颗新话梅,斟上小姐重新温来的古越龙山,缓缓地品着。此时,酒桌上的形势又发展到新的章节,人们在对他进行围剿。这也是省略了一些细节,提前进入的。这一切都有些类似一支失常的乐队,在开始的乐句中赶了半拍,结果越来越赶,拖也拖不住了。 人们集中火力向他发起进攻,他从容应战。他容光焕发,都有些不像了。头发由于受了潮,平伏着,脸上的红晕又使脸形显得宽和平了,就有了种平庸气似的。还有他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廉价。只是手势是一贯如一的,稳稳地握住酒瓶,一条线下去,一条线收住,滴酒不洒。但这熟练与精确之中,却透露出一丝得意,于是就变得轻佻了。总之,他今天不够含蓄,整个酒场都不够含蓄。因此,就稍稍有那么一点,降格。 那孩子沉吟了一下,就是方才说的,北京四年的高等教育又回来了,他变得冷静、沉着、处心积虑。他停了停,然后端起酒杯,参加了进攻的集团军。他看了一眼孩子手里的黄酒杯,依然慷慨地说:你就喝黄的,我喝白的。孩子却笑了笑,放下黄酒杯,端起那个空白酒杯,说:我也喝白的。端到他面前,让他斟酒。等他一条线下来,刚及未及沿下一分的光景,却将酒杯收了回来。于是,一条线就没收住,有几滴洒在了杯外。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失手,可在他,却是前所未有的。他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了。孩子则浑然不觉,豪迈地干了杯,很夸张地将酒杯底翻给他看。他也干了杯,这就过去了。 接下去他稍稍有些沉默。倒不是说话少了,他本来就是少话的,而是指他的情绪。他略略地减了些兴致,但还不致有所表现。然而,酒场上的节奏却微妙地起了变化,进攻的力度有些松弛。几乎是无人觉察的,可是瞒不过他。他放下酒杯,要求缓期执行,引大家注意新上的鲍鱼,削成薄片排在生菜上,端了上桌。于是,大家暂时熄火,开始对付鲍鱼。这种间息是很好,它将一些尖锐的东西错开了,因此缓和了、削弱了,使局势又能健康地发展。当然,这是指自然的状态。就是说,倘若这一切是在无辜中发生,还可以调整,事态本身都包含着平衡原则。怕就怕有人蓄意,这使得事情离开了自然的轨道。 鲍鱼在筷子头上略一收缩,便迅速挑出汤面,十分鲜嫩。而涮过鲍鱼的汤就像提了神一样,突然地味美起来。人们吆喝着小姐来添汤,唯恐干了锅底。另有一种热烈起来,带有洗涮过去的意思,一切都露出重新开头的迹象。到底姜是老的辣,知道如何变不利为有利。现在,他也振作起来,有些跃然,意欲开始又一轮的进攻和反进攻。人们呢,经了这一轮吃菜喝汤,舌头和口腔又恢复了敏感,剑南春的香味再度呼唤了它们,就好像刚开局的一样。有一股新鲜的兴致起来了。有人起来向他敬酒,却被那学生抢了先,说:我要敬你三杯。并且要替他斟酒。他犹豫了一下,让他斟了。这小子真还行,眼睛管用,手也管用,也已经是一条线下去,再一条线收住,滴酒不洒。旁人就起哄,说他带出个徒弟。他笑说不敢当。这话本来没什么,这时候却带了一点酸意。前一局的形势还在起着作用。那孩子不吭声,一连斟了三杯,自己也干了三杯。他刚要放杯,孩子却要再干三杯,这就有些纠缠,但他还是端了杯。这简直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孩子有些坏规矩的,但这都是酒场的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应付着。他端起了酒杯,那孩子斟过来的却是黄酒,说:我陪你三杯白的,你再陪我三杯黄的。他一惊,杯子一躲,酒洒了手。他脸色陡变,一松手,酒杯落了下来。他说:你干什么,脏了我的手。他嫌恶地甩着手,在餐巾上擦着,然后坐了下来。 这场酒,便到此结束了。人们都想着回家,科长叫来了小姐买单。即便他一败如此,可依然掌握全局,那就是,人们不约而同地,再不想喝了。人们走出酒楼,雪已经下白了街道和房屋,门口灯笼也罩了白雪,在雪下面融融地点着。可却人意阑珊。人们默默地踏着雪,各自回了家。 好了,酒场的事就是这样,它有时会伤及人的尊严。这一场事后,人们不再和他谈酒经了,因为,人们发现,黄酒对他,显得过于严重了,这多少有些没意思。好像这不止是个喝不喝的事,而是,而是怎么说呢?带有禁忌的性质。应该说,他所介入的酒圈子,是个有品格的酒圈子,他们彼此都很尊重,允许各自保留自己的忌讳,从不越轨触犯。那小子是个酒场上的流寇,流亡无产者,他怀着“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的无赖心理,等待他的,或者是被封杀,或者就是混迹于一些不入流的酒场,自甘堕落。然而,有没有必要像他那样认真呢? 人们再同他喝酒,就有些小心翼翼的,好像有心要避免些什么,躲着些障碍物,绕道而行。事情变得不那么自然了。他有足够的经验和敏感的天性,觉察到这种因他而起的紧张,以及对他的照顾。他也变得不那么自然了。虽然没出过什么毛病,可终究有些磕磕愣愣的,彼此都感到压力。这样,他便识趣地退了出来。开始时,人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他则坚辞不受。久而久之,人们就不再勉强了。至此,他可说从酒圈子里彻底隐退,人们不再看见他的沉着、潇洒、收放自如的身影。因没了他最后那一撂酒杯,有力的收场,酒场就变得拖沓、冗长、画蛇添足,不那么完美。纪律也有些松弛。然后,不知不觉中,酒桌渐渐地换了代,更年轻的一代酒徒登场了,就像那孩子一样的作风。他们比较开放和自由,没有一定之规。并且,如今又大兴洋酒,洋酒是民主的欧风,以个体为主,抱不成团的。无形中,酒圈子也瓦解了,那种热闹的、激烈的拼酒场面,便跟着偃了声息。 他也老了,彻底退休,不再上班。他每顿都要喝二两,有了客,也必留人喝二两,但都处在浅尝辄止的状态,那种拼酒的大将之风,也偃了声息。他变成了一个酒场的隐士,又像是赋闲。而他那一条线下去,再一条线收住的斟酒手势,却在各个酒场上蔓延开了,是由那孩子传播的。这种精确的滴酒不洒的斟酒法,成为一种衡量标准,衡量入酒道的深浅。但他那轻轻一撂却是想学也学不会的,这不在于一个手势,而是一种能力。喝到酣畅处,谁也收不住,再上了惯性,便身不由己了。酒是什么?酒就是叫人卸了武装,轻装上阵。什么约束都没了,只剩你自己,放和收都只凭你自己。可说放容易,说收就难了。放只要由着自己,收呢,却是要反着,逆着来的。不要小看这一收,喝酒的功夫其实就在这一收上,有些炉火纯青的意思。在他之后还没有出现过更漂亮的收势呢。不过,人们也渐渐地将他忘了,因为他谢了场,也因为喝酒改了风气,散多聚少了。 又过了两年,他虚岁七十。生日那天,在家中开了一桌宴席,请几个老酒友,他很节制地备了两瓶茅台。现在,他倒常喝茅台。像茅台这样的阳春白雪,是要经过长时间的冶炼和熏陶,才可真正领略到精微之处。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他自觉得已经到了喝茅台的时候。他今天备的就是茅台,不多,只两瓶,多了,也是暴殄天物。菜也是极精致。可说是顿精品宴。就像他对茅台的评价,吃得很干净。到底是上了岁数,这干净正好对胃口。略留下些不足,以待后日。是七分的尺寸。到晚上九点半,便散席了,也是七分的尺寸。人们告辞着起身,说着留步留步,他还是送到了巷子口。 他家住一条旧巷子里,小小的独院,只两间瓦顶砖墙的平房,厨房是另盖的一间披屋,院里种了些常见的花草。这样的旧屋旧巷,这城市里已不多了,所余下的这些,也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只等着拆迁。但是,在这早春的温暖的夜晚,它们却变得好看起来。墙上的裂缝,破砖烂瓦,在月光下有着水墨画的效果。巷子的地砖,本来,坑坑洼洼的,这时却呈现出一副冰裂纹的图案。有几家院墙上爬着些藤蔓植物,这时抽出点芽,看上去就茸茸的,包着些枝枝节节。空气是暖和而清新的,他嗅了嗅,竟嗅出了一股酒的曲香。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回去,方才喝的那点酒,正好叫他心情轻松、开阔,微感兴奋。他走回自家的独院,这其实是从别家的院子边上,拉出一个角来,圈起来的。所以门就有些偏,院子也有些歪。不过不要紧,在这江南城市里,方位感相当模糊,没有正南正北的概念。有些随心所欲的。他走到自家院门前,听见隔壁院子里的动动静静,停了一停,脸上露出了微笑,想这就是过日子。然后去推自己的院门,那扇旧门发出吱嘎的声响。本是刺耳的,但在夜露的浸润里,也变得悦耳了。这个夜晚有着一股甜美的气质,唤起着人们对生活的向往。他回到院子里,看看那几株寻常的花草,其中有一棵迎春花,疏朗的枝条上已生出小小的花蕾。他用脚往花根下踢了些土块,又看看院里的水缸,缸里养了两尾鱼,一动不动地停着,过些时,只听“扑哧”一声,调了头。他正看鱼,忽听院门响了两声。他以为误听了隔壁的声响,没动。不料,又是两声。这么晚了,会有谁来?他想着,一边挪动脚步去开门。门口站着个人,因背着月光,看不清,只有一个轮廓,小小的,手里还提着东西。他正猜,来人的脸动了动,受了些光,有什么在脸上闪了一下,是眼镜。他认出这孩子来了。两人都停了一下,然后一起说起话来。他们拔高了声音,又提高了语速,有些嘈杂地寒暄着,因为生怕冷场,就格外地多话。他不是将客人迎进屋,而是拽进了屋,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的,是一束四瓶剑南春。 他一时语塞,竟鼻酸了一下,一些往事回到眼前,不知是喜是悲。那孩子也停了说话。两人都安静下来,忽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那不堪回首的既已经揭开了,就由它去吧,不必再掩饰什么了。他问道:吃饭了吗?那孩子说:吃过了。喝过吗?他又问。没喝,孩子老实回答。他不再说什么,扭头叫了声:老太婆,上菜! 现在,这一老一小面对面坐了下来。方才吃剩的菜,冷的,拼了盆,热的,再回锅。酒是新的,就是刚提来的剑南春。那孩子也长大了,做了丈夫和父亲。人胖了些,脸上有了操劳的痕迹。他们静静地喝着,也不说敬不敬的酒辞令,只相对略一举杯,再干下。斟酒的活儿就交给了那孩子,那孩子已经练得不差分毫。而他,倒是有些手抖。他搛了一筷菜,停在半当中,让孩子看他的手抖,告诉说:喝酒喝的。半天,就只说了这一句。再接着静静地喝。只两人喝,没那股一哄而上的热闹劲,而是一点一点积揽起来,细流入海的意思。两人都有些酒意了,小的毕竟道浅,开始多话,也论起了酒经。那是有些五四式的,将酒和人生联系起来。还是有些夸张,但也有限了,到底是受过生活教诲的,晓得书上的东西的虚实。他只是微笑,这些浮夸的东西让他看到了青春,心里也是高兴的。到他这个岁数,拿起的都拿起,放下的也就放下了。应当说,他还是有一点吃惊。他吃惊现在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见识过那么多的酒。这么多的酒,排起来,比这孩子活过的日子还长呢!他们才有多少日子?当然认识是不够的,这么多的见识反而使他的认识有些乱、杂,莫衷一是,前后矛盾。“人生”这个借喻,又难免过于抽象,于是,便在底下偷换概念。但他还是很欣慰地看到,这孩子论酒经虽然有些嫩,可到底不跑题,不豁边。谈酒就是谈酒。他又联想到多年前冲犯他的那个夜晚,也是以酒对酒,不是借题发挥。就像更多年前他去过的那个北方城市,真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杂念。所以,这孩子的路子还是正的。他赞许地下了结论。 等到老太婆将剩菜收拾收拾,拼成一个暖锅端上来的时候,那一晚上的情景就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暖锅的热气蒙了人的脸,彼此都隔了一层膜,有些模糊不清。他生出了倾诉的愿望。他说:小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自打那回酒场过后,就更不需要知道了,他就只能这么叫他:小什么。小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黄酒吗?他说。即便喝到此情此景,这问题依然叫小什么有些酒醒。这个碰不得的东西,没想他这样轻易地出口。因为那是料酒,小什么很乖觉地回答。他摇了摇筷子:那是玩话。那就不知道了,小什么老实地说。他只是笑。机灵的小什么看出他有倾诉的愿望,还有,这问题一径提出就有些叫人放不下,于是便大了胆追问一句:那是为什么呢?他卖关子似的一径笑着,就是不说。小什么却欲罢不能了,非问他,还很耍赖地夺他的酒杯,不说不给喝。他本来不喝也行,这时却非喝不可,就要捍卫他的酒杯。一老一小争着那一满杯,拉过来,扯过去,杯中酒一滴不洒。两人都有些忘了年纪,嬉皮笑脸的。最后,他只得让步:好,好,好,我说。小什么就把酒杯松了。他握着酒杯,并不喝,却说:不告诉你。有些赖皮的。这真有点“老小”“老小”了。老了,就像孩子了。小什么自然不愿意了,嗷嗷叫着。他赶紧说:告诉你告诉你。为什么?小什么逼紧了问。那是料酒。他狡黠地说。两人这么缠来缠去,至少有一个小时过去。问题还没有答案,还是在老地方兜圈子。他老太婆已经管自己睡了,邻家的院子也都灭了灯。四下里静静的,却有一股花香沁了进来。说香也不是香,只是一股气味,清爽的、新鲜的,有点水气,又有点土气。其实,也不是什么花,只是夜的气息,那些白昼里被人的潮热声气压着的,万物的气息。瓦、砖、墙角的土、土里栽的树,树的干、根、枝、叶,花的茎、瓣、蕊,草的齿和须,还有水缸里的水,缸壁上的青苔,水里积起着些的微生物,白天还都是干枯的,现在经露水浸润,气息就漫开了。 两人静了一时,酒潺潺地在他们体内循环。他又说:其实黄酒是土味,不是酿的,倒是夯出来的。经他这么一说,小什么也有同感了,想那黄酒的颜色是有些浑淘淘的。他纠正道:那不是浑,而是稠,土味是厚味。他接着说,南方的土不比北方的土,北方的土里有一半是沙,这里的土是纯土,水淘得干干净净。土是物之正本。所以,黄酒的味道你别看它出了格,其实是味之本;白酒是经演化和提炼,是味之精髓。他下了结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酒催促着人的思维。小什么感觉到有一种重要的、认真的东西在接近过来,不觉有些敛声并息,等待他再往下说。可他却不说了。他的脸色看上去很郑重,而且,很奇怪的,有一种忧伤。小什么不敢触动他。就在这静默的等待的时刻,他们之间忽然升起了一股相知相识的空气。知的什么,识的又是什么,都是不明了的,可就是相知和相识。 他果然又开口了。这回他说的是他的一个酒友,这个酒友后来喝死了。小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声。他却说,喝死了倒也算了,人总有一死。这也是的,小什么赞同。他活得还不如死了好,他说。他的话虽然还是短句,但是呈现出连贯和流畅的趋势。小什么不敢打断他,耐心地等待。你知道,他喝到后来,连料酒都喝!他向着小什么笑着说,眼睛里闪了一下,不知是泪光还是酒光。他们家的酒都叫他老婆锁起来了,瘾一上来,真是生不如死。所以,小什么,你记住,你喝死可以,喝上瘾不可以。小什么点点头,继续等待着,等待着他说下去。有时候,我们一同去谁家玩,走近门口,他突然加快了脚步,直奔进人家灶间,喝人家的料酒,他总是出洋相。这一回,他真的掉下泪来。看来,“料酒”这回事,直指他的痛处。你不知道,他喝起酒来,他女儿扇他嘴巴,他都放不下杯。小什么体会到了一种痛彻,不知是在何处,直指肺腑。后来,他就死了。他说。 小什么又开了一瓶剑南春。由于喝得沉着,依然可闻到酒香冉冉地在瓶口升起,然后,积累起来,充满了整间小屋。这种老房子,别看它到处是破绽,可它特别能含得住气味。因是土木的质地,有着融合的性能。他又向着小什么笑了,有些难为情地承认:我也喝过料酒,不过不是别人家的,是我老太婆的。他摇了摇头:喝酒喝到了料酒,就下作了。然后,我就想戒了。戒酒吗?小什么疑惑地问。是戒瘾。怎么戒?怎么戒?就是喝呀!喝到头,喝到底,喝到死,死就死了,死不了就死不了了。他说他选择来喝死的酒是黄酒。为什么是黄酒?道理很简单,料酒就是黄酒的下脚,一条路上的,他就上这条船吧。这一天,他背了老太婆,还有孩子,自己在屋里,还做了几个菜,就开喝了。他又回到了那天的情景,脸上有一种憧憬的神色。 说实在,黄酒是真好,温柔。他用了个新派的词汇:温柔。它是一层一层垫底,垫得很细结,针针线线的。他形容酒的词汇真够小什么学一辈子。还好配菜,他继续说,用它的下脚作料酒,真是几千年的文明。他突然说了句浮夸的词,有点不像他,却又就是他的幽默。开始的时候,我差点儿都忘了到底要干什么了。他笑了起来,有些孩子气的。喝着喝着,他想起来了,因为,因为他老也没有醉的意思。这么多酒下去了,却没有醉的意思。就像先前说过的,江南一带人,特别受用黄酒,与这水土之酒性合得很,真是醉不了的。黄酒的劲是后劲,江南一带人,就是后劲足,都是后发制人。这才叫两强相逢呢!他一点不醉,只觉得越来越舒泰。黄酒是糯性酒,人家说酒水,酒水,黄酒却是羹,对肠胃知冷知热的。他回顾道。可这时候,他有些急了,那时还年轻,不像现在沉得住气。他急了,就猛喝,大口大口的。菜也吃完了,只得空口喝。终于,渐渐的,酒不像酒了,而像,像“黄汤”,他用了一个常用词。就是“黄汤”。喝下去已经不管用了,他想他怎么喝不死呢?或者半死也行,就像街上酒馆门口常有的那些醉鬼一样,打着难闻的酒嗝,奇怪的是,那样香的酒一经过肠胃的转化,再回上来,就其臭不可闻了。还有呕吐出来的秽物,也是臭不可闻。他想他至少要喝到这种程度,叫自己嫌恶,就能断瘾了。他是一个有洁癖的酒徒,不能容忍下作。 可是他没有感觉。但他却看到了一线希望,没感觉比有感觉好,这至少标志着一种程度,没感觉了。而这并不会使他罢手,反倒是因为要寻求感觉,他必得更大量地喝。需有多于原先数倍数十倍的酒,方能榨取一点酒意。所需的酒量还在不断地增加,酒意则正成反比,不断地微弱下去,直至完全榨干。他沉溺在一种艰难的搜索之中,搜索对酒的感觉。这搜索越来越变得盲目和茫然,于是他沉溺得也越是深。事情已经谈不上有什么享受了,他进入了惯性。他竟还有足够的清醒意识到:他进入了惯性。这可不好办了,他知道惯性的力量。其实有多少酒徒是因为享受不能罢手?都是惯性,欲罢不能。他到底身不由己了。他到底喝到这一步了。他被酒推着走了。他迫不及待地开着酒瓶,倒进杯子,灌进嘴里。其实,他说,我已经是有点酒精中毒了,你看。他又伸出手,让小什么看他的手抖。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了,他说。不知是说手抖,还是喝酒。那时候,他年轻,筋骨好,真难喝倒啊!他醉是醉了,就是倒不下来。他还很镇定,斟酒还能斟成一条线来,一条线去。他喝着喝着,竟又喝出了感觉,他的味觉又回来了。可是,他喝出的却是,料酒的味道。酒还是原来的酒,可味道却变成料酒的了。他很天真地检查了一遍酒瓶,都是一个牌子的,从一家店买来。他不甘心地喝了又喝,恼火地发现确是料酒的味道。他撒气地再喝,渐渐发现这股料酒的味道不是从酒里来的,而是从他的口腔中发出。酒从他胃肠道走了一遍,化成了泔脚的气味。他有些嫌恶,但还能抵挡。这股味越来越浓,直至他呕吐。这是人间秽物之秽物。 他从小什么手里接过酒瓶,斟了一杯,干了。再斟一杯,干了。又斟了第三杯,干下。然后将酒杯轻轻一撂,两手相互抹了抹袖子,完了。 1998年12月18日上海 天仙配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夏家窑的村长发了大愁。他日想夜想,这事可如何收场呢? 事情要从打井说起。打井又要从夏家窑的那股泉眼说起。那股泉眼是夏家窑的生命之泉,它从山那边淌过来,淌到这山折折里的夏家窑。夏家窑,就好像一只飞得特别高的老鸹,下在山折折里的一个蛋,挤在石头缝里,再也找不着了。可夏家窑却世世代代地生存下来。夏家窑古时是烧炭窑的,那时候,山是青山,树林非常茂密,泉水就从树林里穿行而过。坡坡坎坎里,都是窑眼,烧着木炭。所以,夏家窑就被窑烟蒙了一层白雾,夏家窑又像是天上掉在山折折里的一朵云。从这庄名也可看出窑家是夏姓人,但这只是开始,后来又来了一户孙姓,是沿着挑炭出山的山路找过来的。夏姓人慷慨地收留了孙姓人。反正有着满山的树木,泉眼很旺,日夜不停,从春到秋,从冬到夏。淙淙的水声,是夏家窑的天乐。又是很多代过去,夏姓和孙姓繁衍后代,人丁兴旺,坡坎里的窑眼挤挤挨挨,把山都挖麻了。不知不觉的,树林稀了,土也薄了,接着,泉眼细了。争窑的事端就此开了头。先是来文的,到衙门打官司。其时,夏姓和孙姓都是富户,买得通官,请得起讼师。可官司是个无底洞,扔给架金山也咽下去了。官司打了十几年,夏姓人和孙姓人的钱养肥了几任知县知府,状子就是批不下来。于是,就来武的了。两姓都是旺族,有的是人,前赴后继地打了几年,最后是,孙姓人把夏姓人赶下了山。这也就是,夏家窑里没有一个姓夏人的缘故。再是多少代过去,树木都烧光了,窑呢,一口一口地熄了火,凡是有土的地方,都驴拉屎似的种上了庄稼。夏家窑,如今连个旧窑址都找不着了。泉眼只剩手指头粗,很稀薄地贴着山石,一点一点洇过去。甚至,有那么几次,很危险地断了流。打井的事情,就这么来了。 打井是村长的提议,村委会讨论通过,大家集资,到县农科所请了技术员,买了设备,每户按人口田地摊派义务工。然后,钻机声就在夏家窑寂静的天空中隆隆地响起了。此时,山已经是秃山,山折折里尽是石头基,土坯墙,茅草顶的房屋,挤仄得前檐接后檐,人就在檐下侧着身子走。钻机日夜不停,歇人不歇机,拉了电灯,照得铮明,小孩子在灯下蹿来蹿去,可真是热闹啊!像过年似的。村长就背着手,走来走去,吩咐这,指示那,哪想得到会出什么事呢?样样看来都是喜庆的迹象,技术员说不出二天就可出水,没一个人说过晦气的话,做过有凶兆的梦。天天都是晴天,大好的日头。可是清石头的时候,却把孙惠家的独苗,孙喜喜,埋在井下了。村长恨不得在井底下的是他自己。 孙喜喜今年十八岁,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准备复习一年,今年再考。他长得清眉朗目,宽肩长身,又爱穿西服,就像电影上的人。初中时,就有女同学给他写信,表达爱意,还有上门来提亲的,但都被他拒绝了。他一心要考大学。他认为,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走出夏家窑。走出夏家窑,是夏家窑这一辈的青年普遍的想法。他们认为上级**对夏家窑的种种扶贫政策,其实都是白搭。什么送电、拨款、传授养长毛兔的技术,等等,都不是根本的办法。根本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迁徙,丢下这块不毛之地。当他们听说二十年前,**曾经动员夏家窑,迁到山下平地去,还给了迁移费。可夏家窑就是不走,有人呢,走了,走上个把月,花完了迁移费,又回来了。这一段历史可把他们气炸了。他们甚至还有人动心思,去乡里讨回这个政策。可是乡里回答说,这可不好办了,现在都分地了,二十年来,平地上的人口更稠密了,你们往哪儿插呢?谁能匀出地给外来户呢?这样,走出夏家窑,就只有靠个人奋斗了。像孙喜喜这样有知识、有头脑的青年,走出夏家窑的决心就更比别的青年要坚定、执著。可是,现在,他非但没走出夏家窑,还埋在了夏家窑的山肚里了。 孙喜喜他爹妈只他一个孩子,还是个老来子,四十岁上得的,传宗接代的指望都在他身上。兴许是那遥远年代,孙夏二姓争窑的胜负结局,给后人留下的生存原则,夏家窑特别重子嗣。若不是人多,怎么能打败夏家,占山为王?人嘴能吃穷山,可是没人呢,连穷山都没了。人,是立足之本啊。夏家窑不怕穷,只要有儿子,就是个富户。院子里,爬着带小鸡鸡的,披屋里,草盖着寿材,那么,就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做人的着落就有了,其余都好说了。为了这,夏家窑每年都要欠下大笔的超生罚款,说实在,它的穷,有一半是罚穷的。村长,要不是为超生,部队上带回来的党籍,怎么能丢了。所以,这里的青年,定亲都早,怕人家女儿不肯来这穷地,就下大彩礼,夏家窑的彩礼大是著名的。这一来,又把它那一半,穷掉了。孙喜喜他爹妈,早为孙喜喜积攒下厚厚的彩礼,人民币都掖在炕席底下,就等着定亲那一天。无奈孙喜喜就是不要,硬是要上大学。就这么一个儿子,什么事都指着他,又什么事都由着他,挺不好办的。不过,孙喜喜就这件事上不听大人的,其他地方,都是个好孩子,性格特别绵善,也孝顺。这不,打井派义务工,他爹孙惠一个人就够了,可他偏不,要顶他爹去。孙惠觉得儿子是顶他去死的,心都碎了。 孩子就这么走了,孙惠用年前备下的板子发送了儿子。这板子原先是备给自己打寿材的,备料时怎么想得到睡的会是自己的儿子?孙惠又觉得自己是送儿子去死的,年前就送上路了。真是过不去啊!发送完儿子,老两口拾掇拾掇,就喝了农药。幸好半路被人看见,夺下瓶子,再连夜送到乡卫生院,救下了。人是回来了,可那心却回不来了,只剩一口气罢了。村长看着并排躺在炕上的一对孤老儿,心想,怎么才能救老人的心呢?村长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起了这么一件事。 这事就更远了,要远到打胡宗南的时节,几十年的事情了。村长是五十年代生人,这事也是听老人们说的。说的是,胡宗南进攻陕甘宁的时候,夏家窑跑来一个受伤的小女兵。不知是哪个部的,叫胡宗南的队伍打散了。小女兵伤在肚子上,沿着一条古时挑炭的旧道,硬是爬到了夏家窑,钻进了孙来家的草堆里。那时,孙来他奶奶还是刚进门的新媳妇,早起抱草烧锅,见那草堆都让血染红了,接着就看见草里窝着个小女兵,小脸苍白,眼闭着。小女兵在孙来家的草堆里,窝了七天七夜,乡亲们都去看她。开始还想搬她进屋,可一动她,肚子上的洞就流血,再不敢挪她了。也不敢喂她吃喝,她一吃喝,肚子上的洞就流脓。她已经说不出话了,问她什么也未必听见。她只是睡着,偶尔睁开眼睛,很安静地看看天,夏家窑被山挤成狭缝的天空。她的眼睛特别黑,特别大,眼毛又长又密。看一会儿天,又合上了。她只剩一口气了,可这一口气就是不散。乡亲们都落泪了,想她实在是舍不得走啊!那么年轻,还没有活过人呢。大家一起相帮着在孙来家草堆上搭了个棚,好替她遮挡夜里的露水。草堆上摞几床被,围住她。小女兵显得更小了,就像个婴儿似的。就这么,第七天傍晚,小女兵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咽气前,她开口了,叫了声“妈”,声音很脆生,就像没受伤的好人似的,可是紧接着就闭了眼。这时候,脸上竟有了丝血色,红润润的。人们听她叫妈,就想她妈在什么地方正牵挂着她呢,哪想得到她是来了夏家窑呢?这一声“妈”,就当是叫夏家窑吧!大家凑了副杂木薄板子,几十年前的夏家窑,虽然不烧窑了,树还是有几棵的。大家凑了副板子,发送了她,将她埋在进村口高岗子坟地里。人小,棺材小,坟也小,像个小土墩子似的。到了清明,自会有人在坟头给她压块土。 这时候,村长就想起了小女兵。在人们的传说中,这是个俊俏的乖女子,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尖下巴颏。村长想,给孙喜喜结个阴亲吧,老人心里好歹有个念想。他又想,孙喜喜一心想考大学,就为了走出夏家窑,走到什么不知名的地方,现在走不成了。可小女兵是从外边不知名的地方来的,兴许是个大码头,当兵嘛,也多半是有文化的人。说给孙喜喜,会称他心的。还有,这两个孩子都走得叫人心疼,前一个遭了老罪,后一个呢,是眨巴眼间没了天日,神都返不过来呢。又都是花骨朵样的年纪,还没活过人呢!村长在想象中看见了小女兵望着夏家窑的天的大眼睛,一点不诉苦,一点不抱怨。这两个苦孩子会互相心疼的。村长的眼眶湿了,心里十分酸楚。停了一时,村长摇摇头,对自己说,你还当真了呢!他虽然丢了党籍,可毕竟是受过教育的,是唯物主义者。此时却想,还是唯心主义好,唯心主义慰人心,让人走到哪一步,心里都存个念想。唯物主义是断人念想的,彻底的唯物主义就是彻底地断人念想。 夏家窑替孙惠家办了这门阴亲。将小女兵的坟起了,与孙喜喜合了坟,立了夫妻碑。因不知小女兵姓甚名谁,就新起了一个,叫凤凤。是个娇名字,想她这么苦、这么孤,现在有人疼了。纸扎了洞房,贴着白色的喜字,内有床柜被褥、电视机、电冰箱、电话机,院子里除了骡马猪羊,还停了辆汽车,和着纸钱,一起烧了。请来一班吹鼓手,吹了大半天。又办了几桌酒水,凡有头有脸的都上了席,包括那名打井来的技术员。酒席上,村长红着眼对孙惠两口子说:往后,你们过你们的日子,孩子过孩子的日子,两下里都要好好的。从此,孙惠家果然安宁了。倒不敢说不伤心,伤心还是伤心,不时也要哭上两把,可到底是把日子过下来了。一日一日,春去冬来,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新坟变成了旧坟。然而,不曾想到的事来了。 这一日,近晌午的时候,夏家窑开来了一辆吉普车,开到村口就不得已停了下来,走下三个人。头一个是熟人,王副乡长,来过夏家窑几回。一回是来宣布对村长的处分,二回是来发救济款,三回是通电那晚,还在村长家住了一宿。后两个就眼生了,但一看就是城里的干部模样。一老一少,都穿着黑皮夹克,脸白白的,戴眼镜。王副乡长对看热闹的小孩一挥手,告你们村长去,客来了。于是,一串孩子顺着山坎,一溜烟地跑了。等这里磕磕绊绊,脚高脚低地走近村长家院子,村长家的鸡已经杀了,正等着锅里水滚好拔毛。派去供销社买烟的小孩也回来了,村长则站在院子前迎客。王副乡长向村长介绍那两位,一位是县民政局的老杨,二位是县文化局的小韩,边说边进了屋。初春的日子,还冻得很,屋里生着烟囱炉,炉上坐了茶水,主客围炉坐下。先是一番问暖嘘寒,再是一番秋收春种,然后静场一时,那个民政局的老杨掐了烟,咳一声,说话了。 老杨开口第一句,便问村长,今年多大年纪。村长说,比王副乡长虚长一岁,五四年生人,属马。又转而问道,王副乡长可不是属羊吗?老杨又问,家中老人在不在了。村长道,母亲是七岁那年没的,父亲呢,年前也走了。老杨再问,这庄里目前还在的,年纪最长的老人是谁家的。村长就笑了,说老杨您有什么事,尽可问我,只要是夏家窑的,不敢说上下五千年,一百年却是敢讲的。老杨被村长这么一说,脸上便有不悦之色。王副乡长在一边圆场道,这里的老人没大见过外人的,话又说不清,不如先问村长,问不到了再去把老人找来问。这样,老杨才说到了正题:一九四七年春上,夏家窑有没有来过我们的伤兵。村长心里咯噔了一下,嘴里却说,可不,您问的这事我正知道,打小就听老人们讲古,说是胡宗南进犯的时候,跑来过一个伤兵,沿着古时挑炭的旧道爬过来的。老杨和小韩对看一眼,又问,是男还是女?村长心里又咯噔一下,想他们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嘴里就有些含糊,女的吗,女伤兵可不多。老杨说,还是去找个老人吧。村长一听,只得把话说实了,是女的,所以我才记下了呢!老杨这又坐定了,再问,多大年纪。村长说,当兵的年纪总归大不了。这一回,老杨很坚决地站了起来,小韩也站了起来,他们要村长带去找老人家打听。这时候,村长家里的以为他们要走,便上前留饭,说面条都擀好了,鸡也炖烂了,说话就齐,怎么也要吃了饭走。村长就不让走了,王副乡长也帮着说话,说吃过饭再去找老人也不迟。这样,那两个只得坐下来,暂把话题搁一边,说些闲篇。喝着酒,吃着辣子鸡,老杨的脸渐渐红了,眼睛带了些水光,柔和下来,说话也不那么硬了。村长一边劝酒,一边暗地思忖他们的来意。听他们的问话,句句都是指着那小女兵,不像是胡乱问的。是小女兵她家里人找来了?又为何这多年没音信,这会儿却特特地来问?要是她家里的人,就不知是个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想把她怎么着?倘若知道有孙喜喜这门阴亲,又会是个什么态度呢?村长不敢想,心里很不安。有几次走神,问他话只支吾着,等醒过神来,就想,这样不行,他要争取主动,摸清来人的底,再想对策。这样一径地躲,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 这样,村长就将搁在一边的话题再又挑了起来。他从孙来他奶奶在草窝里发现小女兵开头,直讲到第七天傍晚,小女兵终于开口叫了声“妈”,合上了眼。最后,他大有深意地结束道,小女兵这一声“妈”叫的是夏家窑啊,所以,这多年来,夏家窑一直把小女兵当成自己的孩子。饭桌上一阵寂静,都有些动情。半晌,老杨才说,看来,就是她了。停了一会,村长小心地问,就是谁了?老杨看了他一眼,说:烈士李书玉。接着,便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来。 李书玉,江苏人氏,一九三零年生人,金陵女中学生,在学校时就接近革命,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与男友一同赴延安,不久,延安战略撤守,在过黄河时遇敌军追击,受伤掉队,从此没有下落。据最后看见她的同志说,她受伤就在这一带。她的男友,一九四九年后便从部队转到了地方,曾在南北数省任领导,现已离休。虽然早已成家生子,但几十年都怀念着他的初恋女友李书玉。尤其是近年来,他开始写作回忆录,往事涌上心头,就生出寻找她下落的念头。早在半年前,就由省民政局发函来问过。这位小韩,是负责撰写这一地区的党史的,凡是当年发生过激烈战事的地点他都去寻访过了,却没有收获。回了上去,这不,前几日又下来一函,让再寻访寻访,说是受了伤掉队的,总走不远,一定是在这一带。于是,这一回,无论是有过战事还是没有过战事的地点,都挨个儿走上一回,这才来夏家窑了。是这一乡最远最背的地点,来时是从县上开一辆桑塔纳,到了乡里,因是要去夏家窑,便让派出所出一辆吉普,换了车,一路颠上来,有几处石头滚了坡,还都下车去搬石头、推车,这才到了夏家窑。原是没抱什么指望的,不想倒有了结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老杨一是高兴,二是喝酒,话就滔滔不绝起来。 村长听着这些,心里茫然着,怎么也不能把小女兵和“李书玉”这个名字联系起来。草窝里的小女兵,这个苦妞啊!虽说是几十年过去了,夏家窑少有人见过她,可却是活生生的。再加上和孙喜喜的阴亲,就更是眼一闭就到了跟前。不过,这回不是窝在草堆里了,而是偎在孙喜喜的怀里。可是,“李书玉”是谁呢?“李书玉”和这些有什么关系呢?这名字听起来,确实就像老杨说的,一个女烈士,可以上书上报,是个大人物。夏家窑原来还隐姓埋名着个大人物啊!村长就像在做梦似的。他就是趁着这股迷糊劲,应了老杨要去瞻仰烈士墓的要求,将面碗一推,站起身,走出了门。 酒喝的有些上头,脚下微微发飘,身子就很轻快,心里也很轻快。晌午后的太阳明晃晃的,略有些懒,庄子里很静,猪在圈里哼哼,鸡安静地啄食,偶尔的“咕”一声。村长带着那三个在夏家窑的沟缝里走着,还走过了孙惠家院子。院子里没人,晒着一席粮食,门框上挂着一串红辣椒,挺醒目的,日子过得像是返过一点神了。村长心里依旧茫然着,从孙惠家院子前走了过去。渐渐地到了村口那片高岗上,是夏家窑几十辈子的坟头啊!看见坟头,村长脑子清醒了一些,他想,他们这是来做什么呢?脚下却机械地绕着坟头,向孙喜喜那里走去。现在,没有退路了。 这四个人站在了孙喜喜的坟前,是个双坟头,石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孙喜喜,凤凤。村长抬头看看天,天蓝蓝的,远处,山坡上是人家庄里的苹果树,褐色的树枝,矮矮地巴着地。清明没到,已有人赶早来上过坟,有几座坟头上的土坨是新铲的。还有一座新坟,扬着白幡。他向四周望了一遭,转回头看见了那三人疑惑不解的眼睛,他惭愧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村长从此就开始了发愁的日子。开始,没什么动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那吉普车一开走,转眼没了影,什么老杨小韩的,也都没了影。再过几天,庄上就有传言起来了。传言说,小女兵的家人寻了过来,要把小女兵接回祖籍去。又说小女兵的家人都很发迹,也有权势,有说在北京的,有说在上海的,还有说在**台湾的。话传到孙惠两口子耳里,老人就来找村长了,问有没有这回事。村长心想,能瞒一日就瞒一日吧,说不定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不是没动静吗?那老杨小韩兴许在别处找到了真的李书玉,小女兵就还是小女兵了。这么想,便说:没这回事。老人却又问:要真有这事可怎么办?村长想都没想,脱口就道,有又如何?咱们给烈士找婆家也没错,孙喜喜是个正派孩子,当年学生下放,不还有找庄里农民成亲扎下的?老人这才舒了口气,回去了。村长再回头想想自己方才的话,心里好像也有了底。一天一天平静无事地过去,村长就更有底了,心想,没事了,没事了。正这么想的时候,乡邮员却捎来了王副乡长的话,让他明日去一趟乡里,有话同他说。 村长颠颠地骑着自行车,往乡里去,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是什么事情在等着他。沿路常有各庄子派出的义务工在修路,大多是星期天放假回家的学生。脸在学堂里捂得白白的,穿着牛仔裤,或者西服,怕脏了衣裳鞋袜,干活不免就乍手乍脚的,还不时停下来讲国事,说笑话。听见自行车响,就回头看,脸上还带着笑,露出一口白牙。村长心里一惊,他看见了孙喜喜。太阳热辣辣地晒在背上,浑身上下出了点汗。有几段路是要下车推着走,又有几段是要扛着车走。山下平地里的麦子都有一乍高了,山里就有了些单薄的绿意。村长想着,王副乡长招他去,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上回开除他党籍就是招他去乡里说话的。但有几回发放救济款也是招他去乡里说话的。不过他任怎么想,对这一次说话,心里还是有几分知晓的。离乡里近一步,心里的明白劲就强似一分似的。 星期天,乡里的办公室都锁着门。村长沿着砖砌的甬道,穿过办公室,走到后院。后院有两排平房,传来剁馅的锵锵声,还有电视机里的歌曲声。王副乡长就住那里。王副乡长正蹲在地上拾掇自行车,一架车给拆的东一摊,西一摊,一盆水里泡着破破烂烂的一根车胎。村长正要想在王副乡长跟前蹲下,王副乡长却站了起来,乍着两只大黑手,说,我看你怎么交待,把人家女烈士娶了阴亲。话这么挑开了,村长倒心安了,他耍着油嘴说,我的党籍已经开除了,你就开除我的人籍吧!王副乡长不和他油,盯着他问,你说怎么办?村长又笑,王副乡长就说,人家信都来了,下个月要来看坟呢,你拿什么给人家看?村长笑不下去了,抬眼看着王副乡长。看得王副乡长有些心软,他说,回去把坟刨开了,另立一块碑。村长一急,说,坟不能刨。王副乡长说,不刨怎么办?村长说,要刨坟,老人又喝农药。王副乡长一听这话就蹲了下去,接着在水盆里洗猪肠似的捏叽那根破车胎。他也是乡里人出身,如何不知道刨坟的事大。村长也蹲了下去,将手插进水盆,帮忙的样子,然后就说了那天和孙惠说的同样的话。王副乡长“嘿”了一声,道,这阴亲配得也不合适,岁数就不对。村长也“嘿”了一声,你连这个都不懂吗?人在阴府是不增寿的,否则,为什么要叫阳寿呢。王副乡长说,你同我说这话行,你同人家说行吗?村长腆着脸,那你去说。王副乡长把水盆一拖,背对着他不说话。村长空着两只湿手,脸上十分尴尬。半晌,他慢慢地站起身,说,走了。也没搭理,王副乡长生气了。 往后的几天里,村长有几回走到孙惠家院子前了,又折回来。老人家门框上的那串红辣椒,辣着他的眼。这好像是一点过日子的心劲,不是那么旺的,稍不留意就会扑灭了它。还有几回,他走到了那口井边上,往里瞧瞧,黑洞洞的深处,有个人影,远远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村长想,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庄里的谣言传过一阵又平息了,这时倒是格外的安静。只有村长才感觉到不妙。清明到了,村长给老人坟上添土时,看见孙惠家的也在坟地,烧了一沓纸,又烧了一些纸扎的小孩衣裤鞋帽。他装作没看见,不料孙惠家的叫住了他。村长,她说,一边擦着泪眼,这俩孩子也该添人口了吧。村长嘴里敷衍着,那是,那是。脚下快快地挪步,想离她远些。她却也挪快了步子,紧随着他,口里念着,添个闺女,再添个小子。那是啊,村长说。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庄,终于分了道,各走各的,村长这才放慢了步子。他将手袖在袖筒里,腋下夹着铁铣,慢慢地往家走,心里定下个主意。 清明过去半个月的光景,果真如王副乡长说的,来人了。一个是老头,另一个是老太,都花白着头发,腰板倒挺得很直,是大干部的模样,由县上的干部陪着。王副乡长,还有老杨、小韩,也来了,却到不了跟前,只尾随着。早有人去报告村长,村长一路小跑地迎去,脚下打着绊,几次要摔倒没摔倒。迎到跟前,就往兜里摸烟,竟摸不着兜。这时,他才发现他的手在哆嗦。他的嘴也在哆嗦,话都说不成句了。那两个老人却很和蔼,还同他握了手。引去村委会的路上,村长心里颤颤的,但却是另一番心情了。他看见了老人花白的头发,还有脸上的褶子,尤其是那老汉,虽然是干部的装束,可那眼皮下的囊肉,和庄稼老汉差不多。他们的和蔼触动了村长,清明那日定下的主意,在这一时竟动摇了。他想,他们也不容易。走到村委会,门早已打开了,地扫净了,水烧开了,人一到就沏上了茶。坐下,聊了几句闲天,人口啊、提留啊、年收入啊、就学率啊,等等,便言归正传,那老太发言了。 老太操着一口清脆的普通话,听声音就像个年轻妇女,广播电台里的那种。她开门头一句就是,感谢老区的人民,保护了我们的烈士。然后又接着说,李书玉同志是老樊青年时代的朋友,一起参加革命,几十年来,我们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村长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他忽然明白,这对老人不是小女兵的父母,而是她的同辈人。他这才想起来,这老头原来是小女兵的未婚夫。就是说,小女兵要是活着,就该也像这个老太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装扮,一样的清脆的普通话,称他们为“老区的人民”。村长心里的感动平息了,甚至有些不舒服。他再接着方才的思路想,那么,这老太算什么呢?她不是占了人家李书玉的窝吗?当然,李书玉死了,老樊总归是要娶的,可人家既然旧情还在,她在这里来什么劲呢?照理说,她都不该跟着来的。村长心里的不舒服变成了反感,于是,方才动摇的决心,此时又定了。 老太说完,大家都静着,等村长说话。村长咳了一声,慢慢抬起眼睛,说道,真是对不起首长和领导,事情兴许有些误会了。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起来了,先瞪村长,又转过去瞪王副乡长、老杨和小韩。那三个通红了脸,不约而同要张嘴说话,却被樊老头的一个坚决的手势制止了,示意人们继续听村长说。村长说,昨天夜晚,听说首长要来,就特地把夏家窑七十岁上的老人会齐来问情况,老人们有的说记不清了,有的倒还记得,说孙来家草窝里的小女兵其实不是兵,是不晓得哪个地界上的砍柴的女子,失了脚,掉了崖,挂在树枝上,才留住一条命,然后顺着古时的挑炭的旧道,爬到了夏家窑来了;因为正是胡宗南进兵的当口,人们就把这两件事联起来传了;还有,那小女子头几天还能说话,见大爷叫大爷,见大娘叫大娘,好像是山西那边的口音,这就对不上了;因为是烈士的事,**的事,不能有半点差错的,要不,咱们也对不起烈士李书玉啊!老头的脸板着,十分僵硬,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村长发现,至此,老头还只字未语。老太显然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向陪同前来的副县长发难了,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老樊知道找到了李书玉同志的下落,激动得几夜没睡,血压都高了。副县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能对老杨和小韩责问,老杨小韩再向王副乡长责问,最后是王副乡长望着村长,虽然一言不发,可那眼睛是把村长十八代祖宗都骂到了。村长不接他的茬,把眼睛挪开,看外头。外头地上站着乡亲,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村长将人头看了一遍,没看到孙惠和他家的。 老太又说,老樊也知道你们搞了迷信,结什么阴亲,但老樊并不计较,农民嘛,是需要长期教育的,老樊只是想把李书玉同志的遗骨,送进烈士陵园安葬,也了了几十年的心愿,对后代也是教育,真不知道你们基层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这不是不负责任嘛!村长心里静得很,老太说什么他并没听进去,只是看着她的嘴,想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词这样不间断地从这嘴里吐出来,就像炒锅蹦豆子似的。忽然间,那老头又做了个坚决的手势,老太戛然而止。老头站起身,说道,看看那女子的地方吧。他声不高,言语也不多,可村长却震了一下,他不由跟着站起身来。他又在老头那双垂着囊肉的小眼里,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就是这些熟悉的东西,透着一种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了解,厉害着呢!村长又有些不安了。他乖乖地引着人们走出村委会,门前的人群默默地让出一条道来,看他们走过去。 村长带着他们沿了沟坎走,阳光从屋檐上漏下来,一条条的,照着半张脸,都沉默着。离他们一段距离,是夏家窑的乡亲们。屋檐后边是光光的山崖,崖顶是雪亮的太阳,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崖的那边是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呢?人们来到了孙来家院子,孙来和他媳妇还有他爹妈,站在院子里,比划给来人看当年那一堆草垛的地点,又比划给来人看,当年的院子是如何,现今改掉了哪些。南墙朝外推了几步,山墙也撑了出去,所以地形就有些两样了。一边说,一边往四处撵鸡,不让它们到中间那块地面来,鸡就喳喳着。人们围了院中间的空地一圈,想象是当年窝小女兵的草堆的地方。老头沉着脸,听孙来他爹说话,说那小女兵在草堆里度过的七天七夜。孙来也是听他娘说的,他是小女兵来到后的第二年生人。村长蹲在人圈外头,不再说话。孙来爹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处传来,漏出好些破绽,他口口声声称她为“小女兵”。老头并没有置之疑问,村长也不去纠正。他知道没什么能哄住这老头的,他钝钝的,却看得清底细。这老头身上有一种东西,确实打中了他,这也是钝钝的,是钝钝的悲哀。 然后,队伍就由老头带领了。他领头出了孙来家院子,村长不由地随在身后,向村口坟地走去。老头将手背在身后,抬起头四下里打量,看门里的院子、圈里的猪、场地上晒的粮食。有小孩子挤了他的腿,他还摸摸小孩子的头。老头的脸色松开了些,不像方才绷得那么紧了。那种钝钝的东西,似乎变得柔软了,可以流动的了。近午的阳光照着他花白的头顶,村长想,多少日月过去了啊!从这老头的头顶上过去,也从夏家窑过去,可是小女兵,还是小女兵。他们来到了高岗上的坟地,站在孙喜喜和凤凤的合坟前头。清明添的土还湿润着,坟头的土坨坨也是新的,土坨坨下压着一张粉红纸,炫目得很。老头对着坟站了一会,转过身,看一眼身后围着的乡亲,低下头从兜里摸出一个小钱夹,夹子里摸出张相片,递给人群中一个老汉,说道,您老看看,是这个女子吗? 老汉拿了相片看了半晌,没吭声,传给了另一个比他还老的老老汉。老老汉看了一会,也没吭声,再传给一个老婆。老婆又传给老汉。相片在人群里传了一遭,最后传到了村长手里。这是一张比手指盖略大一点的旧相片,泛黄了,却还是清晰的。照的是半身正面,学生头,齐额的刘海,旧式便褂的竖领,嘴抿着,不笑,眼是黑漆漆的。从未谋面的小女兵一下子跳到了眼前,村长觉得已经认识了她几十年似的。几十年,他在娘肚子里从无到有,再从光腚猴长成这么个半老汉,可小女兵却一直是这副面容。就和相片上一样,不笑,不吭声,眼睛黑漆漆的。这个受了伤的小雀儿啊!村长眼睛湿了。他将相片还到老头手里,见几个老婆老汉都在擦泪。停了停,村长使劲将喉咙里梗着的一块东西咽下去,哑着声说,这多年来,夏家窑把她当自家闺女看。老头也哑着声说,她信仰共产主义,是无神论者。老头说过后,就看着地面,一动不动了。这时,村长知道,他到底是输给了这老头,他到底是犟不过这老头的。 这天晚上,村长迈过了孙惠家的门槛。他晓得,今晚他要迈不过这个门槛,老人家一宿不得安泰。他要一直迈不过这个门槛,老人家就一直不得安泰。老两口子见他来,立刻明白了,掉起了眼泪。孙惠家的一把一把地擦泪,眼睛擦得通红,都烂了,那是叫眼泪腌的。哭了一会,孙惠家的便起身要去烧茶,被村长拦下了。村长说,这几天,早想来同你老说,可是一直没得闲工夫,说实话,也怕你老哭,就挨着;可不说呢?又老堵在心里,是块病。孙惠就说,村长,大家都知道你也不好办。村长拦住他的话,等等,你老先听我说;有半个月了,还是清明前,我就做了个梦,现在想来,是喜喜那媳妇托给我的;她对我说什么呢?她说,她和喜喜小日子过得不错,和和美美的,可是不期然的,玉皇大帝点了她去投胎;你老知道,她上一世没活够人呢,吃苦比享乐多,尤其是最后那七天七夜,真是煎熬啊,她想活人呢!我就说,那就去呗,你先去,二年把喜喜拉扯去,再做夫妻。她就说,大叔啊,你不知道,夏家窑太背了,挤在山折折里,路又不好走,还没有水,玉皇大帝的船撑不进来接我呢!她说,大叔,你能不能送我出去呢?梦做到此就断了,开始我倒并没有上心,不就是个梦吗?可是过了一段,这不,来了个首长,专为了认这女子,要把她带到省城的烈士陵园。我心里就不由一惊,这不是应了那日的梦了?是玉皇大帝托人来引路了不成? 第二日,村长就专派人到乡里,给王副乡长捎了信。信上说,一切都妥帖了,三天后可来人领遗骨,事情由他来操办,请领导和首长放心。 这一天,吉普车先后三辆连成一队,开来了夏家窑。近村口时,就看见高岗上许多人忙碌着,有白烟腾起,被风吹开,夹着些焦黑的纸屑。有指令从最后一辆车传到了第一辆,吉普车停了,停在距村口二百米的地方。没有人下车,就这么等着。高岗上坟地里的人们没注意到吉普车,兀自干着。他们由村长带领,在孙喜喜和他媳妇的坟头四角烧了四堆纸,一边烧,一边念叨,大爷大娘,大叔大婶,我走了,感谢这三年的处处照应,和睦相处,我走了,撇下喜喜和孩子,还请多多相帮。念罢,便开始起坟。铁铣试探着插进土里,辨别着方向,然后才下力一掘。再烧纸,这回是烧给喜喜的,说着劝慰宽心的话,还有大丈夫要自立自强的话。烟裹着烧不尽的焦纸,飞扬着,就像一群黑蝴蝶。经这几番折腾,几十年前的薄板子早已散了,村长将遗骨拾在一口坛子里,又在喜喜的棺木跟前抓了几把土。等他直起身,便看见了村口路上的吉普车。他将坛子捧在手里,想这坛子只装了这些遗骨和土,怎么就突然变沉了。他小声地说了句,凤凤,这就送你出山呢。他下了岗子,走上路。最后一辆吉普车里走下一个人,是那樊老头,手里拿一块红布,等他走过去,便用红布蒙在了坛子上,然后接过了坛子。车上的人纷纷下来了,没有那老太,村长心里感到少许的安慰。而就在这老头接过坛子的那一刻,村长觉得小女兵突然间变老了,也变得像樊老头那样的年纪,头发花白,垂着大眼囊。几十年的日月一下子走了过来,闪忽之间,没有了。 老头上了车,随行的人,王副乡长、老杨、小韩,都纷纷上了车。然后,车就开走了。村长站在路上,望着车沿了山路,慢慢远去。在他身后,人们继续干着活儿,将孙喜喜的坟重新垒圆,垒高,四周添了新土,又烧了一圈纸。石碑上,凤凤的名字油了红漆,表示人在阳间,留着个寿穴。 1997年9月11日上海 黑弄堂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黑弄堂的森然,一半是阳光背向造成,一半来自于人们的渲染。凡在大弄堂里长大的人,从小都听过大人们的恐吓:吵?把你扔到黑弄堂里去!于是立刻噤声。等这一代人做了父母,再以此来吓唬他们的孩子。如此传了两代人,算得上是黑弄堂的渊源了。 黑弄堂是在大弄堂的底部,由一道夹弄所通往。这道夹弄其实是一条明渠,从两幢楼房的山墙间穿过。在市政建设的管道改造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不再作为明渠使用,只留下一道干涸的浅沟。由于两边山墙挟持,它终年没有光照,阴沉沉的,这就是黑弄堂的序幕。 那么,黑弄堂里有什么呢?这就要涉及流言了。人们传说那里曾经是一块坟地,后来虽然起了楼房,压了水泥,可时不时的,还会有流萤似的鬼火;又一种传说是刑场,日本人枪毙爱国志士就在这里进行;再接着就进入到现代史了,说那里有小孩被“剥猪猡”,就是剥了衣服,塞进弄内的垃圾箱,还有一个上吊的女人,因为被窃走全家的粮票和布票。听起来,这些不祥与可怖是随了社会进程累加起来,越演越烈,这也意味它还将继续发生事故,就是说,它的阴惨性质尚在活动期内,随时可能爆发。 因此,它刺激着孩子们的好奇心。常常可以看见,一群亢奋的孩子拥在夹弄口,互相怂恿进入夹弄,过到那头的黑弄堂里。在下午三、四时光景里,那头的黑弄堂并不显得黑暗,相反,有明亮的光线横流过去,可是,相隔着一道水泥色的夹弄,更有些不可测了。有鲁勇的孩子经不起众人的激将,蹈入夹弄——方才说过,夹弄实际是一条废弃的明渠,所以地面是凹下去的,需叉开双脚,踩着两边的沟沿,跨着走过去。头几步还没什么,多走几步就有小虫子轰起,扑上脸来,然后,蛛网也罩了眼睛,一股子森凉从脚底升上来。那孩子返转身,向来路狂奔,已顾不上脚下,无数次从沟沿滑落,在沟底自己绊了自己的脚。终于跑回到夹弄口,眼看重见天日,众人却组成一道人墙,封住他的出路。其时,他的眼睛放出灼亮的光芒,是由惊惧造成的。当天晚上,这孩子就发高烧,送去急诊,每一个孩子都受到了警告。这危险的游戏停止了一段时间,而后,教训被淡忘了,夹弄口就又聚拢了孩子们。 弄堂里的孩子,生活在人为的世界里,危险和快乐也都是人为制造的。不让他们玩这个,又能玩什么?不过,到底是没人再敢走进夹弄深处,众人也不敢认真胁迫谁了,所以,那经验的惨痛还是留存下来,加入了黑弄堂的历史。小孩子们避免单独走近它,当然,聚集着起哄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奇怪的是,也没有看见过夹弄那头有人从黑弄堂过来,那一端总是悄然着。弄堂实际上是这城市的沟壑,人是盲目的生物,顺着崖壁的走势,自己也不知道最终走向哪里。 小孩子们通常是在放学后的下午来到这里,这是管束最松弛的时间,学校放掉了,大人还没回家。他们卸下书包,跑出家门,悠闲地站着。在年幼的学龄前儿童眼睛里,已经是可敬仰的走上社会的人了,于是,慢慢向他们靠拢过去。有时候,他们这一伙里还会出现个把中学生,那么,连他们的脸上,就都会挂上近乎谄媚的巴结表情。那中学生才真正是走上社会的人呢!他穿着皮鞋,衬衫束在西裤的腰里,裤口翻出一道克覆——“克覆”这个词大约来自于英语“COVER”,说明是这城市服装历史的正传。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偶尔拔出来,在耳鬓顺一顺,鬓角剃得发青,没什么可顺的,所以很快地手又垂下来,插进裤袋。可是,就这一下子,风度出来了。他无须说话,只略微牵动嘴角,态度也出来了,足够主宰整个局面。这就是小孩子的阶级社会,根据年龄划分的。此时,那些小学生由于竞相表现与讨好,个个都很饶舌,聒噪得很。至于学龄前的幼童,则一声不出,简直是虫蚁似的人生,根本进不了人们的眼睑。 然而,黑弄堂的游戏使各阶层的人都兴奋起来。人们合伙将一个人往夹弄里推拥,那人奋力挣扎突围,抓住最贴近的那个,拥到夹弄口。人们也不管换了谁,只是一劲地挤压,那人就好比替死鬼,要找到下一个替死鬼方才脱得了身。这一切哗动是由小学生发起,中学生不屑参与,只哈哈大笑,但无疑是推波助澜,使得人们更加疯狂。连那些幼童都被激励起来,高声尖叫,围着人群乱跑,在他们的腿脚间打绊。那端的黑弄堂更显出寂静。有一些光线掠过去,夹弄里的蛛网亮一下,又灭了。人群壅塞在夹弄口,背脊在粗糙的弄壁上撞来撞去,脚下已经是明渠的沟底。好比箭在弦上,濒临深渊,所有的人都在急吼急叫,开了锅似的。在这挤作一团的人堆外围,往往是比较孱弱的孩子,他们的体力和激情稍逊于前沿的那伙,在这酷烈惊险的游戏中,他们充当不了主角,于是就在了边缘。忽然间,他们中的一个感觉后腰受了一击,力量虽不大,可因为没防备,也险些一个趔趄。吃惊中回头,见是一个小女孩子,脸通红着,又一次向他撞来。他反应还是慢了一拍,又被她撞了一次。她高兴得跳起脚来,脸更红了,额发都汗湿了,贴在脑门上。此刻,世道已在极乱的当头,没有道理可言。他往边上挪了挪位置,避免与她纠缠,不料想她以为是怕她,跟过来,再次扑将上去。很显然,他被抓来充当了她的玩伴。 这一回,他让开了她,她不罢休,又向他过来。如此,一个让,一个逼,最终,他离开人群,回家了。小孩没有跟他过去,到底舍弃不下这里的热闹,她停下脚步,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转进一条横弄。院墙的角覆盖了夹竹桃的花朵,这孩子从花朵下走过去,不见了。 夹竹桃盛开的季节,白昼渐长,小孩子们在弄堂里滞留的时间延宕了。大人们被天光蒙蔽,也会有一时的疏忽。到了傍晚,较为大型的聚集解散,却还会有一些散兵游勇,零落在弄堂里,玩兴未尽,流连忘返,抱着些微的希望,等待再有一个**掀起,无奈大势已去,曲终人散。方才说的那男孩,从小受家中管束,长大后又协助管束兄弟,及时回进门里,在父母下班之前,帮祖母端饭端菜,整顿饭桌。正当他在厨房与客堂间往来穿梭,见厨房面向后弄的门,隙开着一条缝,缝里有一只眼睛,大而且圆,就是那推他的小孩,不知道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手里端了一摞碗,用臂肘将门推上,那只眼睛被关在了门外的暮色里。 后来,他就常常看见这小孩了。她原就是尾随他们的那一群幼童中的一个,不知怎么,总是落单的一个。即便是学龄前的儿童,也是一个小社会,三五结党,交颈搂头地私语和进出。她呢,一个人背着手倚在墙上,或有时屈起一条腿,抵着身后的墙,看她的同龄人玩,带着一种不屑的表情。一旦转向他们这样的大孩子,她的脸色立刻变成热切的。然而,这一回,该是她受到不屑的眼神了。试想想,谁能理会她呢?他们那一伙,清一色的男生,与他们同龄的女生,已经在学做淑女,藏在深闺不见人了。像小孩这样,是连性别都还没有的呢。 她独自一个人倚墙站着,是有些落寞的。他不免看她一眼,这一眼竟被她捉住了,她警觉得像一条猎狗。她朝他走过来,他装看不见,换了地方,绕着人圈外围。他总是在人圈的外围。这是由性格决定,他不是那种做头儿的孩子,做头儿的孩子需要有开创性和领袖欲。他也不是那类追随其后的角色,这类角色需要的是忠诚,甚至一些愚忠。总起来说就是,他即不属帅才,也不属相才,他是一个观看者。有一点像艺术家,一方面是缺乏实际行动的能力,另一方面却能够领略行动中的乐趣,于是就在虚无中享用。所以,弄堂里的游戏,包括滋事寻衅,他都在场。免不了有时候被看走眼,将他起诉给他父母,那就要受责打。他家父母是弄堂里教训孩子的楷模,从不袒护。这样的美德的另一面就是,小孩子受冤屈,但他也不申辩,那时代的孩子基本都是在冤情与责打中长大的。 这样,他沿着人群外围移了几步,那小孩跟过来,他再移几步,小孩再跟过来,就好像推磨似的,绕人群走了一周。今天的游戏不是去黑弄堂,而是一出“官兵捉强盗”。先由两名最具发言权人士,以猜拳的方式,决出谁是“官兵”,谁是“强盗”,继而挑选各自的人马。最先挑走的总是那些行动敏捷力量强悍的,接下来就要通些人情款曲,交好的为选,他就是在这一类里,通常经第三、四轮选择便有了归宿。很快,人群分成两拨,形成对峙的局面。一声号令之下,“强盗”们四散,“官兵”则围追堵截、穷追不舍,一旦触及“强盗”身体,“强盗”立马毙命。单是这样,倒是简单了,然而,弄堂游戏其实很得世事微妙,规则中又留有一个回旋,那就是倘若“强盗”在触到“官兵”手之前站住脚,可算作缴械投降,从此做了囚徒。留得青山,自有柴烧,但等“强盗”同伙拍鞍赶到——用手拍到囚犯身体,就可出狱,重新出山。整条弄堂哗然,脚步沓沓地响,身体和身体、巴掌和巴掌,撞击的啪啪地响,劫狱者的呼喊,被囚者的内应,官兵的令与喝。幼童们一律踮了脚尖靠墙直立,狠不能贴到墙上去。“官兵”和“强盗”从脸面前呼啸来、呼啸往,尘土蒙了一头一身,免不了还要吃些冷拳。如此险境中,并没有人逃离,个个苍白着脸,眼睛里是崇拜和羡妒的光。很快地,他就做了囚徒,千钧一发之际,“官兵”的手离他只有一毫的远,他收住了脚。同党们几回接近他,都被“官兵”逐走,甚至牺牲了一个——被拿个正着。忽然间,壁脚里走出一个人来,径直过去拍他一下,原来是那小孩。他想让开,无奈受规则限制,不能挪动。小孩又上来拍他一下,还说了一声:跑!她以为她能救他,又如何和她说得清楚,只是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专盯着他。小孩第三次来拍打他,终于着恼了,而他的恼怒亦不过是抬腿走人,回家去了。他擅自撤出,是对全体的不敬,无论“官兵”还是“强盗”,都情绪激愤。就有人追到他家门口,敲打后门。那门关得死死的,敲到最后,门开了,出来的却是他祖母。向祖母要人,祖母说那人正在做功课,做不好功课,母亲回家要骂。于是只能颓然走回,重整队伍,再起一局。 那小孩踯躅在他家门口,此时门是虚掩着,推开一条缝,只看见一条走廊通往前面房间,房间的门敞着,没有人。其实,他看见她了。他在房间的一角,坐在方桌前,桌上摆开他的课本。视线正好穿过走廊,到达后门,后弄里满是明晃晃的夕照,里面有一个小身影。 接下去的两天,放学回家,他都没有出门。任凭弄堂里如何沸腾,他只在家中坐着,作业写完了,就在草稿纸上画图:军舰、坦克、大炮,以及古人的刀剑。他又看见了那小身影,停在后门口,试探着向里走,已经走到走廊上了。他踅过去,藏到房门背后,悄悄将门掩上了。可是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这小孩竟然出现在了他家房间门口,谁也没注意她怎么进来的。春暖时节,房门大多敞开着,她就站在门口看他们吃饭。他的母亲问是谁家的孩子,她不回答;母亲又问她找谁,她也不回答。于是就不再理会,一家人兀自吃饭。他深埋着头,几乎将头藏进碗里,心里暗知,小孩要找的人是谁。过了一时,一个穿斜襟蓝布衣、梳髻的女人找过来,将小孩带走了。祖母认得这女人,是前一条横弄里人家雇佣的人,东家双职工,在机关做干部,忙得没时间管小孩,所以小孩才这般缺教养。 在家闷了几日,究竟不是长法,于是又出了门,弄堂里却奇怪地清寂着。显然,他闭门的几日里,弄堂里发生了新变故,好比是种田的误了节令。大孩子们不知去了哪里,弄堂便成了小孩子们的天下。可他们实在是小,小到还不怎么会玩,也没有像样的玩意儿,手里的那些破东西,都是哥哥姐姐丢弃的。断了的皮筋,百结千结的样子;碎了的弹子,简直就是玻璃渣;扑克牌不晓得缺了多少张数——他们就在这些弃物上练习着游戏的技艺,耐心等待成熟的日子,这就是弄堂里的传承。他们这些可怜虫,平时都是在大孩子的驱赶下,左避右让地,夹缝里求生存。如今,面对一条堂皇的弄堂,世界突然扩出无限的大,他们简直不大能相信,依然缩着手脚,溜着墙根。在这瑟缩中,却有一种**,好像,他们即将要接替这个世界,于是,敛声屏息。 他正茫然,小孩中跑出一个人,直奔向他,就是她。那热切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是老熟人。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她却已到了跟前,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这话说得很知己,他不由站住了。她又说:我带你去找他们。说着就转身走在了前面,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他果然走在身后,这才放心,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墙根下的小孩此时都停下手里的玩意儿,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这情形实在有些像“狐假虎威”的寓言。小孩走出横弄,径直向弄底走去,走到夹弄跟前,小孩忽然朝里伸出脚,旋即又收回,转身向他说:骗骗你的!他感觉受了愚弄,而且是受小孩的愚弄,脸一变色,返身要回去。小孩赶紧追过来拦住说:他们就在那里!这时候,他听见人声喧哗,就在弄底最后一排横弄的弄口。那里的铁栅栏上开有一扇铁门,临了侧边的马路,人称小弄堂口。现在,人们都聚在小弄堂口里。他快步走过去,将小孩甩在身后。 原来,他们这一伙,正在进行一场抵抗运动,抵抗邻弄的小孩子入侵,已经持续两天时间。每到下午放学,双方便在铁门内外对峙起来。弄内的一伙,将铁门关上,拴上销,外面的人则摇门呐喊,铁栅栏哗啷啷地响。这时候,却有弄内的居民要从小弄堂口进出,极不耐烦地推着铁门,只得拔出销放行。邻弄的孩子乘机潮水般涌过来,这里的人眼明手快,合力一堵。这铁门是窄窄的半扇,自然有利于守,而不利于攻。邻弄的孩子几次发起进攻,顶住铁门,不让合上,但也只到此为止,再无战果。弄内的人正激奋中,不料有同伙气急败坏跑来,失了声地报告,对方已经分出人马,向大弄堂口转移,企图正面强攻。果然,铁门外的人明显稀少了,呐喊呼啸也大有佯装之意,真是兵不厌诈呀!这边连忙也分出一队,往主弄赶去。他撒腿跑在其间,因为几日没到弄内玩耍,此时感到格外的解放自由。跑出横弄,直向大弄堂去,远远传来敌人的啸声,紧接着,就有人影闪进弄口,转眼见呈排山倒海,扑将过来。 从数量上说,弄外显然要比弄内人多,因不止是邻弄的孩子,还有街面上的。他们这条弄堂,是这个街区规模最宏大的一条,楼体整齐,前后共有十数排横弄,被宽阔的直弄正中分开。横弄和横弄两侧之间,以镂花铸铁栅栏连接,防护谨严,有着一股威摄的气势,于是激起着人们进犯的欲望。弄内的人多少有些孤军奋战的意思了,再大的弄堂,单是一条,全体出动,又有多少人头?弄外的世界却是向全社会开放。却也正是因为这种封闭性质,就使得组织较为严密,有益于贯彻策略。他们中间有个灵魂性人物,就是那个中学生,在家中排行第二,人们都喊二阿哥。他并不动手,只出智慧,在大弄堂口望风的人,就是他的安排。临到声东击西这一计,有他在场,方能够阵脚不乱,及时应对。当人们往大弄堂口迎战之际,他小跑着伴随一侧,好像运动场上的教练,军心就稳住了。 他们向弄口跑去,二阿哥一路指挥,拉开阵线,两边包抄,分别控制大弄口的大铁门,迅速合上,形成防御工事,同时,中间的一路则以肉身抵挡。这时,二阿哥看见队伍中的他,不禁呵斥道:紧要关头,你还带着小阿妹!他低头一看,身后竟跟着小孩,踉跄中企图拉他的衣襟。他让开她的手,疾步上前,冲到头阵,第一个与对方短兵相接,两人扑抱在一起,双方身后都有无数双手,横七竖八交织一起。两扇大铁门徐徐地推进,先将他们挤在中间,后又将肉搏军一并推出去,最终再将自己人扯回来,分成壁垒内外、敌我两部。看弄堂的老伯在人堆外面跳脚,两边都遭到谩骂,但到底有立场与职责的区分,还是奋力挤进人群,“哗”地拉开大门,对了弄外的起义军,怒道:小贼,谁人敢进来,试试看!话虽不多,却是搏命的气势,令人不由却步,于是,守军们大获全胜。回营途中,二阿哥专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带了个小阿妹?这一回是带了戏谑,人们都笑,在他脚跟寻找“小阿妹”,“小阿妹”早已不见,不晓得挤到哪个角落。他想分辨那并不是他的“小阿妹”,与他一无干系,可是,他这一张嘴,怎么抵得过二阿哥的嘴?这是个强权的世界,也是个清浊不分的世界,于是,便缄口了。这一天,还有更不幸的事情等待他,那就是母亲的责打。在下午的撕搏中,他新上身的米黄卡其夹克衫,揉搓成一团糟,肩和袖的连接处绽开了线。他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央求祖母收拾,母亲已经进门了。方才说过,这家管教孩子是全弄堂的楷模,小孩子走出门来都衣衫整洁,行为端正。母亲气的不止是糟蹋了新衣服,更是从衣服的惨状推断出操守上的失态。这一场训子的代价是,生生打折一柄木衣架。 第二天,祖母上菜场买菜的路上,向左邻右舍报告了前晚的事,一半是心疼孙子吃苦,另一半是为家教而自得。于是,弄堂里都知道这孩子吃了通衣服架子,就有家长觉得前日责罚不够严厉,再补上一顿的。他却再也出不了门了,身上带着新鲜的受罚的痕迹,不在于肉体,在于尊严。十来岁的男孩,几可算作少年,自觉还要更年长一些,已不适于打骂。可谁让他生在这样规矩大的人家,还有个饶舌的祖母。好在这一日是星期天,他可不出门,弄堂里的玩伴因晓得他的吃教训,也不敢上门叫他。到了下午,父母带他们兄弟到舅舅家玩,他不去,留下来与祖母在家。祖母在缝纫机上做衣服,他翻出旧有的连环画一本本从头看起,子孙俩倒十分安静。祖母嘱他去厨房煤气灶上坐一壶水,他应声站起,去了厨房。此时已是三时许,阳光到了后弄,盛了煌煌的一弄,从门缝里溢进厨房。星期天的下午,总是清寂的,小孩被大人管束着,弄堂成了清平世界。他不禁向虚掩的厨房门外看了一眼,不料看见了小孩,她蹲在他家后门对面的墙根,大约已守候多时,这一刻嗖地站起,跑过来。她脸上的表情依然是热切的,不知事实如此,还是他有隐衷,从这表情里还看出一股痛惜。他突然发怒了,想到,倘不是她带领,他便不会卷进搏杀,亦不会有事后一连串的羞辱。他猛地将后门一把推上,随了门响,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叫,晓得碰疼了小孩。可他没有一点害怕,一股子痛快劲从脚底升上头顶,从昨晚起直到现在的郁闷就此消散,他终于向这个世界的不公讨还了欠债。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了撞,小孩从此不再跟他,有几回与他眼睛和眼睛碰上,很识相地速速让开。但是,二阿哥的戏谑却刚开头,有一次,他专门招小孩过来——二阿哥招谁,谁敢不过来?小孩站在二阿哥跟前,仰极了头才能看他,人群外面的小小孩都安静着。二阿哥让她叫自己“爷叔”,小孩说:你不是爷叔,是二阿哥。大家都笑了,觉着这小孩果然有趣。平素小孩子一直渴望得到大孩子的青睐,此刻,却如同羊入狼群,让人捏一把汗。小孩子们退在墙根,一声不出。二阿哥说:你叫我二阿哥,那么叫他呢?二阿哥指着他。小孩看看他,眼睛暗了一下,不回答。二阿哥说:你应该叫他阿哥,叫!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他也笑着,脸上却是僵的。二阿哥又说了声:叫啊!小孩摇摇头,不作声。二阿哥多少有些没面子,就有人帮着胁迫小孩,令她叫一声“阿哥”。小孩却很固执,紧闭着嘴不叫。二阿哥就打圆场:算了算了,让她去!自己给自己解了围。小孩钻出人圈,跑了回去。 这一天,他们这些小孩子都聚在通往黑弄堂的夹弄口,越过夹弄向那一端张望着,兴奋地跳着脚。他们受黑弄堂的吸引其实是向大孩子学样,也说明黑弄堂的传统的继承性。这就像一个成长的仪式,小孩子必定要经过它才能长成大孩子。其时,大孩子们对黑弄堂已经有些不屑,他们漠然从夹弄口经过,而他却忽然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进攻弄堂不从这条夹弄里突破?它完全敞开着,一无障碍。他的目光在夹弄里停留一瞬,收回来的途中,经过那小孩,他看见小孩瑟缩的表情,她是怕定他了。他加快脚步,跟上人群,向前去了。 弄堂里的活动是呈周期性的,一段**过去之后,会有一段安静的时刻。在此阶段,弄堂里显得分外冷清。偶尔有孩子出门,在弄内走个来回,即便遇到某个昔日的玩伴,那玩伴的态度却是冷淡的,只得悻悻而归。这些形影相吊的独行者,更加增添了弄堂的寂寞。很难究其原因,可能是那些领袖性的人物生病或去亲戚家了,于是群龙无首;亦可能是学校课程进入关键阶段;再有,家长加强了管束。事实上,更可能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一种类似潮汐的运动,潮起和潮落。弄堂也是有生态的,小孩子又是一种原始性很强的动物,在他们身上,往往会体现出自然的规律。在这样沉寂的时分,小孩子们分散在各个隐匿的空间,各自酝酿下一轮**的成因。这种酝酿是在不自觉中进行,完全是盲目的。可是,你说他们盲目吧,却又显现出一定的目的性,那就是当他们重新出山,竟然会趋于同一个方向。好像事先商量过一样,开始玩同一场游戏,说同一个口头禅,做同样的隐喻性的手势。这也是生态的关系,在同一种环境里,生长出同一种形态。这种分头酝酿的时刻,有些接近冬眠,幼虫在安眠中蜕化,青苗在安眠中分泌激素,各人在各人的窝里挣着、并着、努着劲,下一个大金蛋。这时候,那些走在弄堂里寻找玩伴和游戏的人,即便正日头底下,也像是梦游,眼光迷离,最主要是,孤独。别人都在壳子里,只他自己,游荡在空旷的弄堂。弄堂里的院墙,楼体的壁,还有水泥地,干净得发白,变成一条白弄堂。 这一日,他被祖母遣去买东西,此时,所有的孩子都变成乖孩子。他走出后门,拐出横弄,走到下一条横弄口,正走出了小孩,和她的母亲。小孩的手搀在母亲的手里,腰背挺得很直,目不斜视地走着,显得很骄傲。他大约高出小孩半个头,她的脑袋就在他眼睛下方,她梳着一种俗称“马桶盖”的发式,黑亮亮的头发与荷叶边的领口之间,露出一截细细的颈脖。他忽然感到手痒,极想在这颈脖上抽一掌。走到大弄堂口,他与她们分道扬镳。他过到马路对面的食品店,买来祖母指定的东西,然后穿回马路,走进弄堂。就在这时,他又看见小孩了,走在前面一米远的地方。这一回是她单独一人,母亲不见了。她手里握了一个碧绿的莲蓬,可是,并没有引起兴趣,任其垂下来,垂在格子背带裙的裥褶上。她低着头,佝偻着背,慢慢走着。显然,她被她母亲用一只莲蓬打发回来了,母亲一开始就没打算带她同行。他看出来,小孩在哭,不是像他撞疼她的大声的急哭,而是饮泣。接近她家的横弄时,他加快了步子,走到她的旁边,与她并行。可是她并没有看见他,她对周遭一切都看不见,全身心地沉入巨大的哀伤之中。他知道,小孩其实有着自己的世界,别人无法进入。 再看见小孩,已经是在弄堂生活的复兴时期了。所有的长中幼的孩子就像在一声号令下走出家门,如同久别的亲人,互相寻找、问询、招呼,聚成不同的群落。小孩也在其中,她比先前合群了,有了同伴,三五人头并头,脚抵脚,玩着一种残酷的游戏,就是水淹蚂蚁洞。他们用搪瓷杯接来自来水,小心注入墙角的蚂蚁洞,然后等待蚂蚁逃出洞口。水从洞口溢出来,将他们的鞋淹了,他们还不肯歇手,继续一杯接一杯地灌。小孩往返于自来水龙头和墙洞之间,激动地涨红了脸,当他走过,挡了她的路,她竟然发出一声吼叫:做啥!她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小孩子真是没有记性的动物,可是他却从她身上看出一种戚色。这就是年龄的差别了,在他,已到了有理性的日子。正因为此,他收住脚步,让了她。 小孩已经放过了他,可是二阿哥却不放过。二阿哥心里对他是喜欢的,喜欢他带些寂然的安静。在这样青春期的年龄里,许多认识和感情都拥簇在一起,来不及一一安置,难免放错了位置。所以,二阿哥的喜欢是用残忍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戏谑他。戏谑的内容就是关于这小孩。从这也反映出青春期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对男女生关系的兴趣。虽然小孩还算不上是个女生,可真正的女生不都在深闺中?绣着十字花,照着歌片唱电影插曲,或者叽叽哝哝说私房话,那些私房话连二阿哥的成熟度都不够听的。也因此,倘若是一个真正的女生,二阿哥就要生怯了,他只有在这帮小男孩子里面称王,小孩子也窥不破他的虚弱。现在,二阿哥就专司拿小孩和那男孩开心。来“官兵捉强盗”,即不让“官兵”要他,也不让“强盗”要他,理由是,他带着个“小阿妹”,很没劲。于是,他就被排除出了游戏,站了一会儿,兀自转身回家去。可是,二阿哥也不允许他回家的,嘱人喊他出来观战。他不敢不出来,他有些怵二阿哥呢!所有的孩子都怵二阿哥!弄堂就是一个大欺小的社会,有一句歌谣唱得好:“大欺小,现世宝”,以道德批判的方式指出了事实。二阿哥指定他站的地方,不让他妨碍游戏,也不让他妨碍自己做裁判。于是,他成了一个永远不得解救的囚徒。他一个人贴边站着,脸上带着佯装的笑容,眼睁睁看着“官兵”和“强盗”厮杀过往。无论“官兵”还是“强盗”,都格外的兴奋,他的不幸使他们的幸福感成倍增长,他们夸张地笑和叫,渲染紧张激烈的气氛,好衬托出他的寂寞凄凉。二阿哥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他设计导演的戏剧场面,而他们,都是傀儡。 忽然间,他被碰了一下,转头看,是小孩,背着双手,倚墙站在他身边。他向旁边挪了挪,与她保持距离,表示两不相干。二阿哥却看见了,大声叫道:不许动!如火如荼的游戏刹那间停止下来,“官兵”和“强盗”全向这里聚拢来。二阿哥指着他:站回去!他转身要走,二阿哥不让,将他推到原来的位置上,与小孩站在一起。他挣扎着离开,不料小孩小跑着追过来,傍在他身边,背着双手倚在墙上,仰头看了二阿哥,带着明显的挑衅。他再挪开,她再跟来,眼睛一直望着二阿哥。人们已经笑得不行了,团团地围住他和小孩。二阿哥伸长手臂,撑在墙上,阻挡了他的去路,他无处可逃。他不恨二阿哥,他恨小孩,恨小孩的道义。这道义没有给他带来公正,反而是无尽的羞辱,他又没有要求过她的道义,完全是被强加的。为什么?她要赖上自己,他又没有欠她什么!最终,他突破了包围圈,冲回家门。 接下去的几天,他没有出门,二阿哥呢,也没让人去叫他,是有意地冷落他。那天,他没有给二阿哥面子,他冒犯了二阿哥,这不是他本心所愿,怪都怪那小孩,他心里恨恨的。门外传来同伴们的笑声,间或有二阿哥的声音,浑厚而低沉,已经完成了变声的男性的声音。他也听见小孩的声音,鸟语般啁啾里的一个——她为什么能出得门去?没事人似的。独独是他,在受舆论的责罚。弄堂生活的复兴时期,就像自然界里的春天,万物萌发,荷尔蒙勃然分泌,真是骚动!他的兄弟也在弄堂里尽情奔跑,所有的孩子都兴高采烈,唯有他——他坐在桌子边,眼睛对着书本和纸张,外表很安静,心里却鼓噪着。他被这世界放逐了!他忍不住停留在厨房,从后门里往外窥觑。有一次,他的目光正对着小孩,看见小孩奋力踢一枚残破的毽子,鸡毛都秃了,有一枝还折了茎。她踢得也不得法,每每落在地上,拣起来再接着踢。又要躲避大孩子们的腿脚,那是很粗暴的腿脚,都能把小孩子碾成泥。可是她并不在意,专心在自己的游戏中。他想,她玩得挺好。正这么想到,小孩却突然丢下毽子,朝后门奔来,赶紧地推门,她已经扑到门缝上,急促地说了一句:他不在! 他知道小孩说的那个“他”是谁,因为被小孩看破心思而感到难堪和气愤,可是后弄里满是下午的金晃晃的光,对面院墙上的夹竹桃影都摇曳到他脸上了。他心跳着,站了一会,定定神,推门走了出去。他带着一种故作的轻松,好像本来就要出去的样子,一只手斜插在裤兜里,甚至,另一只手还抬起来理了一下鬓角,就像二阿哥习惯做的。小孩并没有迎上来,而是退开去,表示与她无关。这一个小伎俩,表明了他与她之间有着一个默契。 他向他的玩伴们走过去,走进他们中间,没有人特别留意到他的出现。很显然,他们也没有特别留意他的不在场。他略有些失望,但总的来说是轻松了。他们聚在一起,没有特别的事要做,甚至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头抵头站着,互相看着对方的鞋尖。这就是少年人的玩耍,他们都是将成未成的少年人。二阿哥果然不在,没有人提起他,非常隐约地,人群里传递着一种欣悦的情绪。人们克制着,但还是透露出笑容,在他们的年龄显得有些世故了。他一加入他们,很自然地,也浮上了这笑容。这时候,夹竹桃花叶间的光携了影,直接倾在他的身上、顶上,花蕊里那一股辛辣的气味,对驱除隔宿气特别有帮助。好像听到一声号令,低着的头全抬起来了,朝向一个方向。弄底一扇后门内,走出了二阿哥,后面走着他的母亲。 二阿哥穿一件咖啡格子衬衫,束在灰色哔叽呢西装裤腰里,肩上还挂着一副吊带。头发斜分,梳平,上了发蜡。这一身花哨时髦的装束并没有让他变得成熟,反是衬托出他的稚气。他低着头,不朝人们看一眼,在他这样的年龄,跟母亲出行是一件窘迫的事情了。他一改平素的油滑,老实得畏缩起来。人们不发一言,连幼小的孩子也都收起了游戏,敛声屏息,一起看他走过去,留下一个背影。忽然间,没有任何人起头地,人群爆发出哄笑。笑声里面是对权威的识破和反叛,那些小孩子也跟着笑,还跳起脚来。在众人的笑声里,二阿哥的背影转过横弄的墙角,消失了。 之后的日子里,小孩看见他,脸上是一种佯装的冷淡。她拿着自己的玩具,煞有介事地从他跟前走过,就好像没他这个人。可是,冷不防扭过脸,向他笑一笑。那笑容十分诡秘,似乎他与她的默契已经确定无疑了。他无从否认,也无从拒绝,只是不理睬,也装看不见。这样倒安静下来,两厢无事。九月里的一天,他从学校回来,看见小孩走在前面,肩上斜挎了书包,晓得她上学了,做了学生。他的脚步大一些,很快就要超出她,她偶一回眸看见他,一下子绽开了笑靥,好像是为她的上学又高兴又害羞。她笑着转回头,改成一种跑跳步,一步一跃,速度加快,跑在了他前面。她跑几步,回头看看他,他扭过脸,装不看见。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弄堂这么清寂,其他人都没有来得及回家,只有他和她,一前一后地走。她又回头看他,然后再继续跑,一转身,进了一扇后门。他这才发现他拐弯早了,走进前一条横弄,这条弄堂里所有的横弄都一模一样。他气恼地转身向回跑,却与看管小孩的女人撞个正着,原来她是接小孩回家的。他狼狈地让开,不顾那女人看他,向自己的横弄里跑去,心里庆幸二阿哥不在场。二阿哥有一阵没出来了,即便从弄堂走过,也步履匆匆,一歇不停留,也不看大家。其实,大家都在等他,等他继续来统治他们,可他却拉不下面子。年长的人比年幼的更容易受伤,受了伤也更不容易痊愈。 新开学的日子,是弄堂里的淡季。经过一个散漫的假期,学校生活重新又充满了吸引力,小孩子们都在校园里活动。早上升旗仪式,在低年级的队伍里,也站着小孩。她对他显然淡薄了,因为有了新的同伴,还有老师,一年级的学生总是对老师无限巴结,而对其他人无限轻蔑。有几次,他看见那帮佣的女人跟在小孩身后,小孩跳着脚,不要她跟。女人欺骗地停下脚步,等小孩向前走时再又举步,小孩警觉地回过头来,于是又跳脚。周而复始,进一步,退两步,一直到校门口。和这样的人与事同处一个学校,他实在感到羞耻。幸好,再有一年,他就可以毕业,升入中学。 现在,小孩是骄傲的,她不是佯装,而是真的对他视而不见。她和她那些同年级小女朋友,勾肩搭背地进出,所玩的游戏也像样起来。她们的皮筋是双股的牛筋,一环一环穿起来,套着木头线轴,一边跳,一边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皮筋和歌谣都是从她们的姐姐那里传下来的。她们自己也会制造游戏的器材了,跳房子的纽扣串是整齐均匀的莲花似的一盘,在吃螺蛳的季节,就见她们四散开,埋头在弄堂的水泥地上疯狂地磨着螺蛳壳,磨出一个洞,好串成溜滑的一盘。橄榄核是最上乘的材质,滑而坚硬,但磨起来的功夫也比较艰深,她们几乎是咬着牙,滴水穿岩地磨着橄榄核。她们开始和男孩子划分界线,排斥比她们年幼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当那些大孩子侵犯了她们地盘,她们一边速速让开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这一点抱怨之色说明她们长胆子了。就这样,弄堂生活再度兴起**,社会各阶层的力量消长变化着,恩怨情仇也消长变化。不知不觉,时间翻过了一个坎似的,分明只是数月前的事情,想起来却好像隔世。 这一日是星期天,他的父母带兄弟去苏州亲戚家,他总是不去。一是不愿随父母出行,二是不愿与兄弟轧道,宁愿和祖母在家里。到了下午,多少有些闷了,向祖母要了一角钱去买连环画。书店是在弄底小弄堂口的马路对面,就是他们抗击外来入侵者的要塞。星期天,小孩子大多被管束在家里,与家人在一起,弄堂里很清静。底楼院墙的树影已经疏落,晒白的地面上有了落叶,天空变大了、变高了,满是太阳光。空气里含了一丝沁甜,是无花果的香气。从室内方一走到室外,有些目眩,他闭了闭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的亮和清澈,丝丝缕缕尽入眼睑,都看得见自己眼睫的影。他背了大弄堂的弄口向弄底去,远远看见小孩在夹弄口踯躅。他忽然想起了黑弄堂,黑弄堂被他们遗忘许久了,它沉默地横陈在夹弄那一端,勿管你记不记得它。小孩在夹弄口流连,涉水似的试图向里探进脚去,又收回来。有一次,她往里走了几步,最终还是退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要哭出来的表情,是受着极大的蛊惑,同时又受着极大的惊惧。她看见了他,忽然转换成得救般的欣喜表情,向他招着手。他本来是装不看见的,可是她的脸和动作流露出特别强烈的激动,他禁不住走了过去。看他过去,她几乎是狂喜地奔来,差一点要扑到他身上,他让开了,兀自朝夹弄口走。他走得很快,她被甩在了身后。他径直走进了夹弄,一股阴湿的霉气袭来,然后有一面蛛网被他撞破了。他抬手在脸前挥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这时他感觉到了黑弄堂的魅。可是,夹弄两头都是璀烁的日光,顶上那一线天又高又蓝,身后还有一个小孩。他没回头,却知道她在身后。有一回,她伸手拉他的后衣襟,被他机敏地闪开了——即便在这夹弄里,笼罩着鬼魅的气息,他依然有着如此的机敏。以后,她就不再作尝试了,而是很乖地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脚分开踩着干沟的沟沿,这样的步子很妨碍速度,可是一步一步,已经走过了夹弄的一半,现在,退路比进路更远,他们没有回头路,只有向前去了。 明渠的底部覆盖着尘土,有细小的虫类被他们惊起,急促地爬行。成群的飞虫从眼睛前过去,拂在脸上,如烟一般。现在,接近弄口了,从夹弄那端遥望着不可企及的这一端,越来越接近了。终于,一片光明扑面而来。他们出了夹弄,站在又一条弄堂里,就是著名的黑弄堂,有着世代传说、扑朔迷离的黑弄堂。他们站在人家的弄堂里,茫然四顾。这条弄堂应是与他们的横弄平行,他们从夹弄出来,所面对的是这弄堂的前弄,一列黑色的石窟门洞关闭着,如同惯例,人们多是由后门进出和活动,于是,前弄少有人迹。这条弄堂总体规模不像他们弄堂庞大,没有横弄,直弄亦不出十幢,但是,楼体高大,格局整肃,气象就森严许多。他们站了一时,朝弄口走去。小孩安静着,似乎被眼前景象威慑,她木木地跟在他身后。他的眼睑里已经没了她,也是被这黑弄堂震慑住了,并不是为它的异常,而是相反,它竟然与所有的弄堂无大异。 他们走到黑弄堂的弄口,更大的震撼发生了,弄口的马路竟然是如此熟悉的一条,正与他们的小弄堂口相邻,他要去买连环画的书店就在斜对面。书店旁边是菜场尽头的肉摊,砧板在阳光底下,有几只苍蝇在嗡营,都嗅得到生肉和木屑的气味。还有碗店、小百货店,沿街的住家,日常起居就在街面展开。这是一条嘈杂的小街,生活气氛格外蒸腾,向他们进犯的孩子就是从这条街上杀来。往日里稔熟的景象在此时又显得陌生,他们重新审视着其实无数次地走过的这个弄口,弄口挂着“注射”和“编结”的招牌,原来这里面就是黑弄堂!一个魔咒破除了。他欣然地回头看看小孩,小孩完全糊涂了,不晓得这街景是陌生是熟悉,一会儿朝东看,一会儿朝西看。他伸出手,手指头钩住小孩背带裙的两条背带,向上提了提,小孩也没有觉察。他们这一大一小沿街站着,往日的离隙弥合了。可也只是这么短暂的一瞬,接着,他将进入中学,成为二阿哥那样骄矜的青年;她呢,则成为真正的女生,弄堂里再见不着她。再然后,他会长成如何俊朗的男子!而她,淑女窈窕。从此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邂逅。 2007年12月26日上海 剑桥的星空 1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一 美国科学新闻记者黛布拉•布鲁姆所著《猎魂者》,在第二章“勇者无畏故不信”末尾写道:“一八七一年十二月的一个夜晚,迈尔斯和西季维克走在剑桥校园里,天气十分寒冷,空气很清新,却也如冰水般刺骨。头顶上,星星密布,无数小小的银色闪点看来如此遥远,如此不可触及。” 迈尔斯和西季维克是谁? 西季维克全名为亨利•西季维克,一八三八年出生于牧师之家,在这个家族中,供奉神职被视作正途,至最高位的是一位表兄,爱德华•怀特•本森,后来担任坎特伯雷大主教,要知道坎特伯雷是英格兰大教区,其主教为全英格兰的首主教,公认的高级主教。在上文所记述的那个夜晚时,西季维克任教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古典文学系,正致力写作《伦理学法则》。费雷德里克•迈尔斯则是西季维克的学生,出生于一八四三年,同样是在牧师之家,是个神童,五岁写下布道文,十七岁进剑桥大学。这一对年仅相差五岁的师生将在一八八二年,再加上一位埃德蒙•盖尼先生,组建“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埃德蒙•盖尼于一八四七年出生于英格兰上流社会,多少是将学习当作高贵的消遣,于是选择进剑桥攻读法律和哲学。 “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第一届主席为西季维克;迈尔斯和盖尼负责研究灵异幻象;威廉•***主导“意念传递研究分会”;诺拉•西季维克——顾名思义,她是西季维克的妻子,具有数学天赋,身为统计学家,被任命负责调查鬼魂。在此人事安排中,还需要对威廉•***说几句。威廉•***,生于一八四四年,都柏林皇家科学学院的教授,研究项目为铁合金的电磁性,曾经在一八七四年英国科学会主席约翰•廷德尔的实验室工作,可想而知,***进入灵学界激起了导师何等样的愤怒,约翰•廷德尔的愤怒代表着整个正统科学界的反应。 那是一个科学昌明的时代,标志性的事件大约可说是一八五九年,查尔斯•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挑战了上帝创造世界的神话,引起科学与宗教的大论争,其中最著名的一场舌战发生在一八六零年,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与牛津地区大主教之间。与此同时,法国化学家路易斯•巴斯德创立了现代微生物学,发明巴氏杀菌法;瑞典化学家阿尔弗烈德•伯恩哈德•诺贝尔发明**;美国发明家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发明电灯……一项项新发现证明着世界的物质性,犹如水落石出,隐在未明中的存在显现实体,那全是可触摸可感受而且可解释的,人类的认知大大地进步了,称得上是启蒙。然而,另一种怀疑悄然降临,那就是当一切存在全被证实来自于物理法则,人们是更幸福了还是不够幸福?由于西季维克出身的宗教背景,他天然倾向于相信存在着更高的意志,使人心生敬畏,从而能够约束行为,这便是道德的缘由吧。他追崇并以承继的先师康德,描绘引发敬畏之心的说法是:“头顶满天星斗,及其内含的道德法则。”在亲手组建的“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里,西季维克负责的始终是务虚的部分,也就是理论建设,这可见出他对“研究学会”寄予的希望,希望能够提供给他材料,证明在实有的同时,还有一个无形的空间。在唯物主义的大时代里,勿管信不信的,人们全都服从一条原则,就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倘若承认乌有之乡,那就是倒退。 再来看看“研究学会”组建之开初,主创者几乎平分为两部分人:一是具有宗教背景的人文学家,比如西季维克,迈尔斯;二是科学家,比如***,诺拉,还有诺拉的姐夫,著名物理学家瑞利勋爵,化学家威廉•克鲁克斯,达尔文《进化论》合著人、自然主义者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等等。颇有意味的是,有一大帮作家跟进,比如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英国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艺术评论家约翰•罗斯金,他在一八五三年到一八五九年关于绘画、建筑、设计的演讲,以《艺术十讲》为书名,于二零零八年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爱丽斯漫游奇境》的作者查尔斯•道奇森;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父亲莱斯利•史蒂芬——《英国传记大辞典》编辑之一,等下一个世纪开始,将会以这个家庭为中心而辐射形成著名的布鲁姆斯伯里集团……我想,这三种人群其实代表着三种不同的愿望:科学家追求真相;哲学家企图在实证世界内再建设一套精神体系,以抵制道德虚无主义;文学家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物,他们本来就生活在虚拟中,灵学研究的对象,在某种意义上,与想象力不谋而合。 “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成立之后半年的光景,一八八二年深秋,一个美国人来到伦敦,他就是哈佛大学威廉•詹姆斯教授。威廉•詹姆斯医学出身,然后专攻心理学,几乎是与英国剑桥那拨灵学研究者同时,他也开始对超自然现象产生兴趣。从《猎魂者》的描写来看,詹姆斯的家庭令人想到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小说《坎特维尔鬼魂》。新任的美国公使来到英国,住进历史悠久的坎特维尔庄园,和许多老宅子一样,庄园里阴气森森,出没着一个冤鬼。始料不及的是,鬼魂留下的血迹,被这家的儿子用平克顿牌的去污剂擦拭一净;受鬼魂惊吓随时要昏厥的老管家太太,公使以索赔的法律手段治好了她的神经衰弱症;每每在夜间响起的锁链镣铐声,来自新大陆的房客赠送给一瓶旭日牌润滑油;至于时不时的凄厉惨笑,则轮到公使夫人出马了,她开出的是一服肠胃药,专对付消化不良引起的打嗝……总之,这古老鬼魂的所有伎俩都在美国人新派的物质主义跟前失效。老詹姆斯就是一个富有的持无神论观念的美国人,纠缠他不放的不是“坎特维尔”勋爵庄园里那个老衰鬼,而是生于一六八八年,死于一七七二年的瑞典人史威登堡。这位北欧金属技师,做过艾萨克•牛顿和埃德蒙•哈雷的学生,前者发现著名的牛顿定律,后者的名字则用来命名一颗卫星。而正当人生飞黄腾达时候,却放弃科学事业,走入虚枉的类似邪教的信仰世界。他声称要重新诠释《圣经》,自称上帝委以先知的使命。然而,老詹姆斯远不如那个美国公使幸运,能够轻松将鬼魅搞定,少年时遭遇一场不测而导致终身残疾,尽管只是出自鲁莽的淘气,可却让他体味到命运的无常,史威登堡大约就是在这背景下引入生活,具体表现为“不可预知性”的人生观念,它使詹姆斯一家都处在动荡不安的情绪里。这种粗糙简单的结论到了威廉•詹姆斯,经过科学和人文教育的陶冶提炼,深刻为一种世界观。这世界观就是史威登堡的对应理论,用《猎魂者》里的话说——“在这个世上的物质生活和灵魂世界之间存在切实关联,有不可见的线索将两个世界的居住者们扣在一起。” 当威廉•詹姆斯来到英国,住在弟弟亨利•詹姆斯的公寓里——亨利•詹姆斯作为一个作家的事业,正在崛起之时,可说蒸蒸日上,以后的日子里,将会写作一本小说,名叫《螺丝在拧紧》。在现实主义文学史观里,它是被纳入十八世纪后期的哥特小说流派,而到了现代的文学分类里,它不折不扣就是一本灵异小说,或者说惊悚小说。但是,倘若了解亨利与威廉这一对詹姆斯兄弟的亲缘关系,继而再了解威廉•詹姆斯的思想探索,以及当时英美科学界所发生的这场边缘性质的革命性研究,才会明白《螺丝在拧紧》真正意味着什么。亨利•詹姆斯有个英国朋友,正是埃德蒙•盖尼,“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组建者之一,专负责灵异现象的领域,亨利自然会介绍认识哥哥威廉。这一个邂逅,不仅使两人彼此找到知音,还将英国和美国两地的灵魂研究从此联络起来。三年以后的一八八五年,“美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成立,与英国研究学会的建制同样,亦是由正统科学家领衔,担任会长,那就是天文学家西蒙•纽科姆,是为强调主流科学精神,表明将以实证的方法进行研究。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证明是过于天真了。西蒙•纽科姆的专业方向是分析测量计算太阳、月球、行星的运动,还有光速和岁差常度,是以精确为要义,而灵魂和精神研究最大的疑问在于采证,一切都是在无形中进行,假定与想象是推论的主要方式。我觉得,细看英国和美国两个研究学会的成员组合,大约也可见出这两个民族的不同性格。相对英国学会的人员成分,美国学会中有科学家和哲学家两部分是没错了,但至少从《猎魂者》书中记载,没看见如英国学会那样,拥有一个文学群体。看起来,美国要比英国更加纯科学,多少有些一根筋,新大陆的人民显然思想单纯。而古老不列颠则比较浪漫,于是更有弹性,能够变通,在灵魂研究来说,余地就大得多。就好比王尔德《坎特维尔鬼魂》中描写的,美国人远比英国人不信邪,这也预示着,美国学会的工作比英国学会将要经历更多的挫折。 二 已经说过,灵魂研究的采证是最大的问题,它很可能取消整个学说的安身立命。关于那些超自然的现象,作为传闻实在是太多了,除去本书中所列举的那些,在其他作家的笔下,也有过记录和描写。捷克诗人亚罗斯拉夫•塞弗特的回忆录《世界如此美丽》,有一章,名叫“积雪下的钥匙”,写二次大战之前,诗人居住在布拉格,住宅的院子由一扇临街大木门锁着,古老的门锁钥匙很巨大,几乎有一公斤重,携带十分不便,所以他们常常是将它藏在门底下的沟槽里,探进手就摸得到。可是,在一个雪夜里,松软的积雪填满了沟槽,将钥匙深埋起来。诗人,当时还是一位年轻的编辑,不得已只能拉响门铃。过了几分钟,照例是,睡眠最轻的房屋管理员,一位老奶奶,穿过院子来开门,也是照惯例抱怨和数落了一番。当他进了屋,将遭遇告诉妻子,妻子却大骇道,老奶奶已在当晚去世,就停灵在小客厅里。你要说当事人是诗人,诗人总是有着丰富的想象力,难免会混淆虚实,亦真亦幻。比如,《猎魂者》中特别提到的马克•吐温的一个梦境。在他成为作家马克•吐温之前,是水手赛缪尔•克莱门斯,和他的弟弟亨瑞•克莱门斯一同在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汽轮船接受培训,有一晚,赛缪尔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弟弟亨瑞躺在棺材里,胸膛上盖满鲜花。这个梦境在三天之后变成现实,轮船锅炉爆炸,亨瑞去世了,入殓的情景与梦中一模一样。这个事故被作家后来写进他的长篇《密西西比河上》,第二十章中的一节,题名“一场祸事”。马克•吐温以现实主义的笔法描写了那场可怕的灾难,八个锅炉爆炸了四个,一百五十人死亡。当时兄弟俩在密西西比河上分手,弟弟在宾夕法尼亚轮,哥哥则在晚两天启程的拉赛轮。一路上不断从孟斐斯报号外得到消息,一会儿说他的小兄弟幸免,一会儿又说受伤,这一次没说错,事实上,是致命的重伤,被安放在孟斐斯的公众大会堂挨着弥留的时光,“第六天晚上,他那恍恍惚惚的心灵忙着想一些遥远的事情,他那软弱无力的手指乱抓他的被单。”假如认为作家的经验不能全当真,那么科学家呢?我亲耳听一位早年留学剑桥,师从诺贝尔物理奖金获得者,专事基因研究,中国科学院院士描述所亲历的一件往事。那还是在他幼年时候,因母亲重病,被送到相隔数条马路的外祖父母家中生活,一日下午,他与邻居小伙伴在弄堂里打玻璃球玩。下午的弄堂十分寂静,忽然间,却觉有人,一个男人,伏在他身边说道:你怎么还在淘气,你妈妈不行了!抬头一看,并无他人,起身飞奔回家,外祖父正接起电话,母亲那里报信来了。一个科学工作者,一生以实证为依据,他的讲述应当要比艺术者更为可信的。 对神秘的事物好奇是普遍的人性,每个小孩子都曾经在夜晚,浑身战栗着听过老祖母的鬼故事,如何分辨哪些是真实发生,哪些又是臆想?为了听故事的快感,宁愿相信是真的,可一旦要追究,却又都落了空,发誓赌咒,究竟也无奈何举不出一点凭据,最后只得任其遁入虚妄。而猎魂者们就是要从虚妄中攫取实体,听起来颇为荒谬,极可能劳而无功,但是,假如将其视作对人类智慧的挑战,就不能不承认勇气可嘉。 倘若说,这一代灵学研究者确实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接近于实证的材料,那么有两个人物是关键性的。一是剑桥圣约翰学院学生,澳大利亚人理查德•霍奇森;二是波士顿一名小业主的妻子,利奥诺拉•伊芙琳娜•派普太太。前者是灵学研究者,后者是灵媒。我相信有关他们的记录一定收藏在某个重要的专业机构里,将会在某一个重要的时刻被展示,而当下他们在这本非虚构类的大众阅读书籍中的出场,多少染上文学的色彩。理查德•霍奇森出生于墨尔本一个商人家庭,先在墨尔本大学修法律学士学位,终因提不起兴趣转向哲学,成为西季维克的学生。他天性崇尚自然和诗歌,或许是这两条,使得西季维克下定决心要引他加盟灵学研究。灵学研究带有空想的成分,或者说是浪漫主义的性格,在严谨的科学者看来,不免是离谱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又是向认识领域的纵深处开发,存在的物质性挡住了去路。科学锲而不舍、再接再厉,将一切现象全解释与证明为实有,世界成为铜墙铁壁,而你分明感觉到另有一个无形的疆域,忽隐忽灭,闪烁不定。 对于这虚妄的存在,中国人的态度要比西方人灵活得多,我们更承认现实,甘于将它置放在它该在的地方。当进行抽象认知的时候,决不会错过它,哲学里有老庄,文学里有志异;但轮到现实秩序时候,则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一些又凭借中国民间社会普遍的诗意性和谐地共存于一体。也因此,那一个灵异的所在,于中国人留下的多是抒情的篇章。我很欣赏明代徐渭的一则笔记,“记梦”,写梦中来到青山幽谷之间,见一道观,欲走入,却遭观主婉拒,说这不是你的家,然后又取出一本簿子,翻开检索一番,说:你的名字并不是“渭”,而是“哂”。《红楼梦》太虚幻境,更是一个大境界。《牡丹亭》的生死两界,则更加自由随意,带有瓦肆勾栏的佻跶韵致。而在西方二元论的思想体系,却此是此,彼是彼,非此即彼,定要搞个一清二白。即便是产生于近代的电影工业,其中的惊悚片,人鬼两界也是划分严格,不像中国的鬼故事,界限相当模糊,只需要一两点条件,便可互通往来。 我想,理查德•霍奇森最后被老师西季维克说动,参加“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不止是出于诗人的爱好幻想的浪漫天性,更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唯物精神,要将未知变成已知。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西季维克的委派,着手调查计划,第一步就是去到印度孟买。印度是一个奇异的地方,似乎天然与灵魂有涉,它对存在的观念比中国人更要广阔与宽泛。在他们的世界里,有形无形,是没有边界的,任何的发生,哪怕只是一个闪念,都是事实。所以,霍奇森去往印度就像是履行一个仪式,象征着他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虽然这一次出行本身并没有什么收获。霍奇森去孟买专为会见一位灵媒,布拉瓦斯基夫人,俄罗斯人,曾在西藏居住,据称与喜马拉雅山的神有心灵沟通。听起来,她真是采灵异之气场集大成,对于急切需要信仰的教众,这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但到了霍奇森这里,就没那么容易过关。结论很快出来了:“彻头彻尾就是场骗局!” 在这之前几十年里,就不断涌现灵媒问世:纽约州海德丝村的福克斯姐妹;从爱丁堡移民到美国纽约的修姆;能用意念摆布家具物件,水牛城的达文波特兄弟——为测试他们的超自然能力,哈佛大学调查团将他们捆得结结实实,关在封闭的密室中,观察动静如何产生。这让人想到魔术师哈里•霍迪尼,从锁链中脱逃。这一幕魔术十分悚然,似乎暗示着幕后有着残酷的真相,比如脱臼之类的身体摧残。就在本书中,写到达文波特兄弟中的一位,曾经向魔术师哈里•霍迪尼坦白所谓“特异功能”里的机关,而霍迪尼推出从手铐中脱逃的表演,是在之后的一八九八年,两者间的关系就很难说了。总而言之,这些灵媒的命运大体差不多,先是被灵学研究者检验,检验的结果多是无果。我以为一方面因为他们自己无法掌控异能的显现,免不了就要弄虚作假,自毁信誉;另一方面也是勿论真假,研究者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把他们怎么办,又如何将研究进行下去,只能放任他们于江湖。其中有能耐如布拉瓦斯基夫人,建立起一套理论和组织系统,成为职业灵媒,而更普遍的下场是在杂耍班子里挣钱糊口。与此同时,降神会大量涌现,几乎成为社会时尚,降神会的副产品就是魔术,从中收获形式和内容的灵感,多出许多玩意儿。先前提到的达尔文进化论合作者华莱士,一八七五年在府上举行降神会,转瞬间客厅里鲜花怒放,我们知道,一直到今天,许多魔术是以百花盛开作一个繁荣的谢幕。上足当的霍奇森联手魔术师戴维,举行降神会,然后揭露实情,是企图用排除法来正本清源,以筛选出可靠的证据。而他内心已不再相信,其实他从来不曾真正相信过,会有非物质灵魂这东西的存在,参加调查研究,多半是看导师西季维克的面子。倘若不是遇到一个人,他也许终身都将坚持唯物论的世界观,这个人就是派普夫人。 一八八五这一年,关于灵学研究的事情有:“美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成立;霍奇森与布拉瓦斯基夫人在孟买纠缠;“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出现内讧,争端起源于灵派信徒和科学者之间,因此可以见出灵学研究实是走在刀刃上,稍不留意便滑到邪教门里去了。这一年,派普夫人二十六岁,她的通灵禀赋只在亲朋好友中间流传,当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时候,人托人的,也会接待陌生人。这一日,来请求招魂的客人是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就这样,一位隐于坊间的灵媒与灵学研究接上了关系,由此而和务实肯干的理查德•霍奇森结下了称得上“永恒”意义的友谊。 直到两年之后的一八八七年,霍奇森受老师西季维克派遣,去到波士顿,帮助式微的“美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重振旗鼓,工作之一就是见派普夫人。他是本着打假的意图,打假并非颠覆灵学研究,而是为剔除伪灵学,扫清道路,使灵学健康发展。《猎魂者》将霍奇森与派普夫人交手写得又紧张又谐谑,非常戏剧性。通常灵媒都有一位导灵,如同中国民间社会里的神婆,也有地方称关亡婆,一旦入化境,就摇身一变,音容举止全成另一人。但在关亡婆,变成什么人都是随机的,也就是说,变成请灵者求见的那一位故人,然后与之对答。在英美灵媒,却是由专人承担这一角色。书中写道:“派普夫人的‘导灵’自称为法国人,名为菲纽特博士,生于一七九零年,卒于一八六零年,”派普夫人被菲纽特博士附上身后,立刻,“从纤弱淑女变成粗鲁男人”。灵魂研究者大约费了不少功夫,去查证这位菲纽特博士究竟何方人士,结果一无所获。 初次接触,霍奇森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弄烦了,直指他就是个“假货”,菲纽特也火了,宣布再不和“这个男人”说话。但似乎双方都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再来一个回合,所以,霍奇森又一次来到派普夫人府上,而菲纽特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他带来霍奇森已故表弟的口信。这一回,霍奇森从头到尾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显然受了震动。可是,还不够折服他,霍奇森并不就此罢休。他使出侦探破案的手段,对派普夫人严密监视。监视包括跟踪,检查来往信件,搜索社会关系。一个月的辛苦工作过去,事实证明了派普夫人的清白,却也激怒了派普夫人,深感受到侮辱。与那些出身底层的灵媒不同——灵媒们往往是在市井社会,生活贫贱,意识混沌,境遇又使得他们言行举止鄙俗粗陋,信誉度很低。而派普夫人却是在中产阶级,受过教育,具备良好的修养。事情就这么一波三折,也应了中国人一句老话:不打不相识,最终,他们还是结成一对合作伙伴。在派普夫人,她也很期待有人来帮助她解开这个谜,那就是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禀赋。可以想象,这种禀赋并不是十分令人愉悦的,窥见那么多陌生人的私密,不仅惊惧,还很忧伤。 无论之前还是之后,灵学研究都曾经和将要遭遇形形**的灵媒,可是没有一个具有派普夫人高超而且稳定的通灵能力,从某种方面说,也许正是派普夫人的教养帮助了这种特异功能的持久。她沉静,文雅,理性,实事求是,一点不神经质,而灵媒们免不了都是精神兮兮的。在对灵幻现象进行普查,几乎必定无疑会遭受挫败的过程中,因为有了派普夫人的存在,而鼓舞起沮丧的心情。无论有多少骗局将通往幽冥的道路阻隔,可是,派普夫人让人相信,终还有一条通道传来那渺渺世界的信息,游丝般的,一触即灭,若明若暗,若即若离,维系着和我们的联络。 三 灵魂与精神研究,在科学与伦理的动机之外,有没有其他的需要呢?不知事实如此,还是出于本书写作者个人的观念,我们从《猎魂者》中,还看见这项研究事业更被一种私人化的情感经验推动着,那就是亲人亡故的伤痛。近在身畔的人忽然间不在了,令人难以接受。他们究竟去了哪里?科学祛魅固然不错,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其实是面临更大的虚无。就好比霍奇森在派普夫人的导灵菲纽特博士口中得到了故人的消息,应该是会感到一些儿慰藉吧。这慰藉表明降神会也罢,通灵术也罢,并非完全无聊,除去满足庸人的猎奇心,一定程度上还是有着感情的需要。那一个无数生命去往的彼岸,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又与此岸保持如何的关系?是存在的一个巨大黑洞。倘若能有丝毫,哪怕丝毫的信息传来,就可让这边所谓“活着”的人——不是吗?倘若“死亡”不再是原有的概念,“活着”就不定是活着——所谓“活着”的人大约就可对“死亡”抱有比较乐观的态度。尤其是当宗教不再能够维系生死之间的连贯性,神学被实证科学揭开了神秘面纱,科学能不能继续前行,突破壁垒,打开另一个通道,让人遥望彼岸呢? 前面说起过的埃德蒙•盖尼,“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创建者之一,与费雷德里克•迈尔斯一同负责“灵异幻象”的那一位富家子弟,一八七三年,他的三个姐妹在尼罗河游船,发生意外溺水而亡,书中这么描写他的茫然:“关于生命之有限,科学家们给出了精确无比的定论,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弄错了。” 一八七六年,费雷德里克•迈尔斯深爱的安妮•马歇尔沉湖自杀。她本是迈尔斯的表嫂,当表兄罹患精神疾病送入医院,迈尔斯一边为表兄寻医求药,一边安抚表嫂,他的努力付出没有奏效,却坠入情网,深陷不可自拔。之后的岁月里,他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但从来不曾忘记安妮。为了与冥界的安妮联络,他见过无数灵媒,结果总归是真假难辨,有失望有鼓舞,直到将临二十世纪之际,他遇到一位新灵媒,英国的汤普森太太,她给迈尔斯带来了一个幽灵,“简直明亮得像上帝”。与汤普森太太的导灵“小耐丽”的谈话,迈尔斯没有纳入调查的记录,这是属他个人的隐私,他独自占有了。但他公布说,汤普森太太给了他一份预言,那就是二十世纪过后,他将与安妮聚首。 一八八五年,威廉•詹姆斯的小儿子小赫姆,一岁半,感染了母亲的猩红热与百日咳,夭折了。前面说到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去见派普夫人,就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小外孙。对这转瞬即逝的至亲骨肉,威廉•詹姆斯无以寄托哀恸,他给亲友的信中写道:“他应该还有一次机会可以活得更好,肯定就是现在了。”其实是以来世的想象来说服自己,接受伤心的现实。在此,这位哈佛大学的哲学教授与中国民间的生死观简直不谋而合。对于早逝的孩子,人们通常会这样劝解自己和他人,那就是:他是来骗骗你的啊!意思是别当真了。《红楼梦》高鹗的续书中,最后一回里贾宝玉科考后弃家而去,父亲贾政说道:“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高鹗的续书不可与曹雪芹同日而语,粗糙许多,处处可见村俚乡俗,这话想也是从坊间得来。在中国知识阶层,没有严格意义的宗教,而古老偏远的乡村社会,自会生出慰藉精神的法则,难免是鄙陋的,但基本路数却与宗教接近,承认灵魂与肉体的相对关系。威廉•詹姆斯的思想追索,在很多处与中国人殊途同归,他毕十二年时间精力完成的《心理学研究》,依《猎魂者》所介绍:“他甚而进一步提出更具风险性的假设,提出人际关系组合的另一种可能性,即超出人眼可看到的物质现实局限而形成的另一种人际关系。”这就极近似于“缘”的说法了。 一八八八年,埃德蒙•盖尼前往调查一幢著名的“鬼屋”,在酒店客房里猝死。死因迷离,有一种猜测,是过量服用帮助睡眠的氯仿。他的妻子答谢朋友们的吊唁,信上写道:“他现在会比生前更快乐……我觉得,要是我从未听说过‘灵魂不朽’的说法,现在我也会相信他并未消失……”话语中很微妙地表示了讥诮,还透露出他们并不是一对亲密的夫妇。盖尼心思不在俗世的生活,他就好像是他著作的名字——《生者的幻影》。现在,他终于到了朝思暮想的冥界,会不会传来几些消息呢?他可说是一位先驱者,在他之后,还会有同道者继往开来,那将是本书《猎魂者》中最激动人心的章节。 一八九二年,威廉•詹姆斯的考验又一次来临,他的小妹妹爱丽丝患癌症去世。辞世前,爱丽丝对灵魂学说表现出极大的反感,她对威廉哥哥说:“我希望,那个讨人厌的派普夫人别口不择言地拿我不设防的灵魂说事。”要等灵学来克服死亡恐惧还远着呢! 同一年里,理查德•霍奇森的好朋友,哲学系学生乔治•佩鲁,在纽约中央公园坠马身亡,年仅三十二岁。生前,他与霍奇森争论有无灵界存在,说道,倘若真有那个世界,而他又早一步离开人世,他一定会现身,来为灵学研究作证。只有年轻人才会百无禁忌,口无遮拦,说出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因没有领教过命运的不测。而这一回,正巧或者正不巧,一语成谶。 距离乔治•佩鲁去世五个星期,派普夫人徘徊于灵肉之间的呓语中,忽然出现一个新的声音,道出“乔治•佩鲁”这名字。就是从此刻开始,导灵菲纽特博士销声匿迹,取而代之以G.P.——霍奇森为这个新人格起的名字,用乔治•佩鲁姓名的首字母——G.P.希望用自动书写来沟通,于是,派普夫人手中的铅笔便在纸上移动起来。霍奇森最大限度地调动人事资源,甄别检验G.P.是否真的是乔治•佩鲁的灵魂,比如请来他的亲友与他对话,也夹杂着陌生人,类似警局请目击证人认人。一些极其私密的细节从派普夫人的铅笔尖流淌出来,举座皆惊,没错,就是他!测试引起的狂乱平息下来,G.P.进入宁静的交谈。我并不介意《猎魂者》记叙所根据材料的客观程度,我只是为它所描述的景象动容,即便是在一个多方合作的虚拟之下所产生——当通灵会已经制造如许繁复的骗局,又有如许不可思议的魔术诞生,还有什么是人力不逮的呢?那生者与死者的遥相远望依然透露出无限的哀伤与欣悦,对话是这样的—— G.P.通过派普夫人的书写说道:“一开始我什么都分辨不清。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你知道的,吉姆。”在座的名叫吉姆的朋友问:“你发现自己还活着,难道不惊异吗?"G.P.说:“惊异极了。这大大超出了能够解释得通的能力。现在,我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好比在太阳底下看清一切。” 从冥界终于传来合作的声音,要与这物质世界联起手,建立起实证与信仰之间的桥梁。当二十世纪即将来临时候,那一个英国灵媒汤普森太太,她的导灵,多年前失踪的女儿,小姑娘耐丽,曾经预言新世纪的拂晓过后,迈尔斯会与安妮重逢。这一句灵媒之言可视为隐喻,那就是跨入二十世纪之后,事情会发生本质性的转变。被预言跨过冥河去往灵界的迈尔斯举步之前,一九零零年八月二十八日,西季维克先行一步,去世了。第二年,一九零一年一月十七日,迈尔斯死于肺炎引起的窒息,留下一份残稿,题目为《人类性格与其肉体死亡后的存活》,由霍奇森接手,但是看起来,却更像是迈尔斯以自身的实践来完成这部论述。埃德蒙•盖尼早在一八八八年六月二十三日亡故。至此,灵异研究的排头兵全部故去,又好像是一次集合,集合起来探涉那个未知的世界。这边的人等待他们传递来消息。有了G.P.的来临,这份期望不再是荒诞不经、异想天开了。 然而事情却似乎走在了下坡路,一九零五年早春,派普夫人的丈夫去世,由于伤心还是另有说不明的原因,比如磁场改变,派普夫人的通灵能力下降了。G.P.甚至预言派普夫人客厅里温馨的聚会时日不长了,就好比中国人的古话,千里长席没有不散的时候。然后,这年的深秋,有一晚,理查德•霍奇森望着满天寒星,说道:“有时候,我都等不及想到那边去。”不幸的是,又一次一语成谶。十二月二十日,霍奇森在手球比赛场心脏病突发。就在这一天夜里,派普夫人平静的梦中闯入一个男人,酷似霍奇森,独自走入一条隧道的入口。 霍奇森与派普夫人长年合作,已成为心神相通的朋友,他们之间应该有着较为畅通的桥梁,果然,他来了!派普夫人的铅笔写下这样的字句:“能来我真开心,但太艰难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迈尔斯很少出来。我必须走了。我待不下来……”真是伤心啊!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着什么样的秩序,人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事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事!盖尼,西季维克,迈尔斯,现在又加上霍奇森,他们前赴后继,涉向空虚茫然之中,攫取无形的真相。 在那个世界里,事物是否还保持原有的形态?就像诺拉,西季维克夫人,“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的开创元老之一,她出于正统科学严格的本能与训练,第一个提出,为什么会有穿衣服的鬼魂?这问题乍听来很荒唐,细究却颇有意味。假如我们都能接受,如书中所说“鬼魂代表的是一个亡者之灵,或曰精神能量”,那么,如何解释衣服这样的身外之物却能够一成不变地显现,在那虚空境界中,它们持有着什么样的能量呢?诺拉因是负责调查鬼魂,她首先需要甄别鬼魂事实的客观性,而穿衣服的鬼魂更像是一种想当然,或者说接受了生活经验暗示的错觉。就好像要帮助回答诺拉这个疑问,逝去的人们开始发出信号。 玛格丽特•福润夫人,丈夫是剑桥的哲学教授,本人则在另一所学院任古典文学教员,和西季维克、迈尔斯夫妇交往甚密,耳熏目染,受到灵魂研究吸引,朋友去世之后,便生出要与冥界联系的念头。她独自练习“自动书写”,三个月来,在胡涂乱抹的希腊语和拉丁语之中,忽然出现了“迈尔斯”的字样。福润夫妇的女儿海伦,也在练习“自动书写”,她的笔下也奇异地出现同样的字句。此时,远在美国波士顿的派普夫人,并没有受过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育,使用英语“自动书写”,但是内容竟然与英国这一对素昧平生的母女交迭互通。于是,交叉通讯浮出水面。更重要的是,在交叉通讯的实验中,灵媒表现出高于自身的智慧和教育,比如,派普夫人的导灵,又是一个新人格,教区长,接受拉丁语的指令在纸上画下图式,这是一个新成就,它从某种方面提供了灵魂存在的证明。 交叉通讯的范围继续扩大着,就好像人世间藏匿着一个信息辐射的网络。这一日,“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收到印度的来信,写自一位名叫爱丽丝•吉卜林•佛莱明的女性之手,是著名作家拉迪亚德•吉卜林的妹妹。信中说,她自觉具有通灵的特质,读过迈尔斯的,由霍奇森最后完成的书《人类性格与其肉体死亡后的存活》,因不想让人以为荒唐,一直保守着秘密,但是近来却有一些事情令她困惑,按捺不下。在某一日的自动书写中,那些潦草无序的笔迹联系成相当具体的指示,其中有“迈尔斯”的名字,极为神奇的,让她把信寄给剑桥的福润夫人。佛莱明夫人并不认识福润夫人,但她自动书写描绘的福润夫人的客厅就好像她是一位常客……鬼魂究竟穿不穿衣服暂且难说,可是有一点,在那个与此界不同质的空间里,它们似乎是摆脱了生前的某些束缚。它们的行为脱离了原先的轨迹,留给人们漂移的印象。他们漂移地寻找前一世的遗踪,令我想起**作家李碧华的小说《胭脂扣》,鬼魂如花到世间寻找爱人十三少,找到第五天上,渐渐绝望,她说:“一望无际都是人”,何等凄凉!《猎魂者》中的灵学研究者,却终于联络上了,在那些降神会上——“私下开的玩笑,亲密时分的细节,尴尬的回忆……”又是何等的亲切,慰藉着饱受丧失痛楚的心。倘若灵魂真的存在,我们对生死聚离的感受大会不同,生命不再是有限与间断的,幸福的观念也许有所改变。 然而,交叉通讯的实验是相当危险的,因为不需要现存条件的制约,无限地扩大范围,更加难以取证,连同已经受到考虑的事实都变得脆弱起来。派普夫人又一次受到主流科学界严苛检测,主持检测的是美国克拉克大学校长斯坦利•霍尔,是灵魂研究公开反对者。检测的结论是:第二人格症。斯坦利•霍尔校长的助手艾米•坦纳,出版了新书《对灵学的研究》,则是从现代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方法,详细分析派普夫人双重人格形成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女性富于幻想的天性,她还是为派普夫人的异能留下一条出路,那就是,超能力也许会受疾病与年岁的影响增强或者减弱。 前一世纪的八十年代,盖尼和迈尔斯搜集问卷,经过筛选甄别,汇编超自然事件,因工作巨大,中途招募了第三位合作者,牛津大学研究生弗兰克•鲍德莫,共同完成这本奇书《生者的幻影》,于一八八六年出版。一八八七年一月,威廉•詹姆斯所写的评论发表在主流科学期刊《科学》杂志上,无论它受到了多么强烈的指摘与讥诮,但是回想起来,却可说是超自然研究的全盛时代。风华正茂的科学、哲学精英,积极昂扬地工作着,未知世界初露端倪,好比雾里看花、云中探月,待到云消雾散,反倒什么也看不见了。埃德蒙•盖尼和迈尔斯先期去世,一九一零年八月十九日,弗兰克•鲍德莫溺毙在湖水中。要说,《生者的幻影》三位作者的死亡都有些诡异,好像染了他们投身的事业的魅影。 “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的新任主席,西季维克的遗孀诺拉•西季维克,不再像过去那样勇往直前,并不是说她要放弃什么,而是她重申了谨慎与严格的原则,强调学会工作应当服从科学研究程序的定义和操作。 最可信的灵媒派普夫人在斯坦利•霍尔校长几近折磨与侮辱的测试之后,正式宣布退休。 …… 就在弗兰克•鲍德莫溺毙之后一周,一九一零年八月二十六日,威廉•詹姆斯去世了。顿时,小道消息满天飞,四处都是威廉•詹姆斯亡灵显现的传闻。其中,某位灵媒的降神会上送来一个口信,听起来,与威廉•詹姆斯的精神相当接近,它说的是:“我很平静,平静——无论是我还是全人类。我意识到有一轮新生命,远远高于在我身为尘世凡人时所能料想到的一切。”当然,更可能是一位熟读过詹姆斯理论的崇拜者的杜撰。波士顿联众教堂的牧师宣称他感受到詹姆斯亡灵的接触,引起“灵魂的震颤”。这似乎又与威廉•詹姆斯的世界观颇不一致,他以终身而不懈投入灵魂的研究,前提是他放弃有神论的传统宗教观念,因此很难解释他在身后去拜访一位牧师的行为。事情的结尾多少有点荒唐,是由《纽约时报》向爱迪生求教,此时,爱迪生正攻克一个新课题,就是让无声电影变成有声电影。至此,已经非常像王尔德的鬼故事,《坎特维尔鬼魂》,美国人用平克顿牌去污剂擦拭鬼魅的千年血迹。但爱迪生最后的回答又使尾声一幕回到正剧上来,他说:“我们的生命太有限,无法理解一切。至今,我们还不能掌握那真正宏大的奥妙。”看起来,科学尽管严格遵守已知世界的法则,但对未知的世界依然抱着敬畏的态度。它有一句说一句,对不曾证实存在的,且不敢轻举妄论,而文学,尤其是小说,则欣然接过手去。 剑桥的星空 2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四 《猎魂者》第九章,名为“灵魂存放地”,写到威廉•詹姆斯的兄弟亨利•詹姆斯,于一八九八年出版小说《螺丝在拧紧》,故事来源于亨利•西季维克的表兄爱德华•怀特•本森府上的“幽灵之夜”。这位表亲身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却酷爱鬼故事,以此来看,那时候的宗教已经呈露罅隙。大主教家的故事会上,来宾们一个接一个讲述关于鬼魂的传说。这种消遣一定来自于民间,不过是从老奶奶的炉灶边移到了书房里。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马普尔小姐,所在的英国乡间小镇,也有一个“星期二晚间俱乐部”,与大主教的“幽灵之夜”路数差不多,区别只是“俱乐部”会员的神秘故事,结尾多是以刑事案件的方式给出了现实的答案。很难考证《螺丝在拧紧》与“幽灵之夜”的直接关系,但亨利•詹姆斯参加过本森的故事会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小说的开头是人们围坐在火炉边讲鬼故事,那情景很像是对“幽灵之夜”的摹写。《螺丝在拧紧》在文学史上,当归类于浪漫主义派系里的哥特小说,“哥特小说”的命名起源于一七六四年,贺拉斯•瓦尔浦尔的小说《奥特朗托城堡》,副标题为“一个哥特故事”,是借中世纪建筑风格而暗示压抑恐怖的情节构成。但在这里,我宁可认为《螺丝在拧紧》来自超自然研究的影响。你想,亨利的哥哥威廉正从事这一门,亨利自己在伦敦,埃德蒙•盖尼就是他的老熟人,由盖尼牵头的哲学家俱乐部“八人谈”,我想他也曾去过旁听,这帮研究者苦思冥想的,如这一章的题目所说“灵魂存放地”的问题,免不了的,同样困扰着他——科学无法认证有还是没有,倘若有,又是如何的境地?而虚构是自由的,小说不必为现实负责,它可以使灵异学合法化。更重要的是,“灵魂”本来就是小说描写的核心。假定肉体死亡后,灵魂依然活着,便拓开了永恒的空间,小说所向往的,不就是永恒性的乌托邦吗?如此这般,写实性格的小说不仅在哲学意义,也在材料供给上,都从灵异研究里汲取了可能性。我想,大约这也是鬼故事吸引某一类小说家的原因。写鬼故事的作家其实和不写鬼故事的作家同样,决不会忽略客观存在的秩序,比如亨利•詹姆斯,他并没有因为虚构的现实豁免权而放纵自己为灵魂建构一个更为具体的存放地,《螺丝在拧紧》中的鬼魂,依然服从着从科学出发,即使是灵异科学的限制,它们踪迹模糊,出入无定,不知所向。 《螺丝在拧紧》写一个年轻的家庭女教师,接到聘任,来到偏僻乡间的大宅子里就职,所遭遇的故事。故事的结构使人想到早于五十年诞生的《简•爱》,也许那个时代正统社会的女性只有担任家庭教师,才有机会发生奇情故事,于是就形成了套路。这一位家庭教师和简•爱一样,在东家的宅第里撞上一系列诡异的迹象,和简•爱不同的是,这些迹象看上去要平静得多,也因此暗示出更危险的隐秘。没有夜半的嚎叫惨笑,没有伫立于床前的怪影,没有紧闭的阁楼、形貌古怪的女仆人、兀自点燃的蜡烛……相反,一切都是美好的,明媚的风景,轩朗的厅堂,小主人,也就是她的学生,乖巧和顺,在这和悦的表面之下却潜在着一种不安:被寄宿学校退学的小男孩,一去不复返的前任女教师,从不露面的男主人……阴森可怖的气氛就在安宁中酝酿积累,终至显山显水。彼得•昆特,主人的已故男仆出场了;再接着,杰塞尔小姐,那个死去的前女教师也出场了——故事在这里与《简•爱》分道扬镳,循着鬼魂的轨迹,走入灵异小说。如先前说的,它们的活动都是有限制的,彼得•昆特总是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或者遥远地挡在塔楼的箭垛后面,要不就是挡在窗台外面;杰塞尔小姐则是在池塘的对面。偶尔,他们也会进入室内,但也总是离开一段距离,或者隔一面玻璃。显然,它们并不因为是鬼魂就行动自由,无所不至,而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涉入这一个世界。那时候的鬼魂要比后来的吸血僵尸一类守规矩许多,因此也优雅许多。是时代的缘故,作者和读者的胃口都撑大了,难免粗糙,还可能是作者亨利•詹姆斯亲眼目睹哥哥和朋友们所进行的灵魂实验,举步维艰,超自然现象扑朔迷离,难以捕捉,使得笔下的鬼魂有了谨慎的态度,不敢过于造次。也或许因为亨利•詹姆斯体察到哥哥研究工作里的情感动因:那些逝去的人究竟在了哪里?难道我们真的再也不能聚首了吗?他故事里的人和鬼都透露出一种难言的哀伤。年轻的女教师渐渐发现她与小主人之间的隔阂,那是以周全的礼貌与教养体现出来的,他们是和她周旋呢!事实上,他们与死者守着默契,谁也介入不了。说服与训导无能为力,阻止不了孩子们与旧人伺机交往。那两个孩子日益显出孤独的面目,在惊悚小说中,凡被死灵魂吸引的人全都有一种孤独的面目,是这类小说中最动人的情感。故事的结尾在我看起来,略微有些扫兴,小男孩迈尔斯——奇怪,男孩为什么叫“迈尔斯”,和“费雷德里克•迈尔斯”有关系吗?当然,“迈尔斯”是一个相当普遍的名字,最后,小男孩迈尔斯被鬼魂摄走,在女教师怀里留下他的没有生命的肉体。对于一个鬼魂故事,不免是太过具象了,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故事总是要有个结尾的,而虚无缥缈的鬼魂又究竟能往哪里归宿呢?惊悚小说的结尾确是很难办,不了了之是小说家渎职,一旦落实却又失了余韵。 曾经读过一本比较新近的美国惊悚小说《窗户上的那张脸》,与此类型小说差不多,不外是异域的老旅馆,发生过不为人知的事故,亡灵出没。这通常的套路里,却散布着一股极度抑郁的情绪。那小鬼魅越来越攫住客人的心,他渐渐与家人疏远,再也离不开这房间了。情节过渡到一个现代的幽闭的故事,但幽闭之中却是阴阳两界,住不得,往不得,无限绝望。客人与鬼魂厮磨良多日子,最终也没展现那一界的景象,永远地隐匿在不可知的冥想深处。即便是灵异小说,似乎也严格遵守着实证科学的约定,不逾雷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美国电影《第六感》,情节是在阴阳两界之间展开,最后,世间纠葛终于厘清,人鬼情了,那一大一小两个鬼魂相携相伴走在去往彼岸的路上,年龄和阶级的差异全都消弭了,很使人动容。可是,到底也没让观众看见那一岸的情形。 前面已经说过中国人的灵活性,这灵活性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生死暌违的痛楚,可能有些佻跶,但却不乏意境,有一种抒情性。我很欣赏中国民间社会,对那一个世界的假想,即朴素又相当开放。在这里,人们常以转世投胎来解释生与死的交割,而转世投胎又并不是生命的单一延续,而是从一物为另一物。最著名的如“梁祝”神话的“化蝶”;“孔雀东南飞”的连理枝、鸳鸯鸟;《聊斋志异》更比比皆是,或为蚁穴,或者狐蛇……在这些传说背后也许是老庄的哲学,物物相通,天地贯彻,是从玄思而起,到玄思而止,离科学远,却与文学的本质接近。我以为《聊斋志异》里“王六郎”的故事,可说是对“灵魂存放地”中国式的完整表达。故事说的是渔人夜晚撒网,一人独坐小酌,酒香引来了美少年王六郎,渔人便邀他入座,从此两人常在夜晚河边对饮,结成好友。王六郎其实是个新鬼,因贪杯醉酒,失足堕河身亡。不久,王六郎做鬼满了期限,得以投胎,两人高高兴兴地告别。不料,代他做落水鬼的却是一个女人,怀抱嗷嗷待哺的婴儿,王六郎生出恻隐之心,放弃了这投胎机会,女人从水中挣扎而起,王六郎则继续同渔人夜饮。又过些时候,上天褒奖他有德行,纳王六郎入仙籍,为远地一镇的土地神。王六郎专来向渔人告别,嘱咐千万要去辖地探望,捕鱼人疑虑:“神人路隔”,如何相逢?王六郎则一味要求。分别之后,捕鱼人日益思念心切,决定前往。一旦进入地界,只见男女老幼蜂拥而至,家家留宿,户户请饭,说是土地神有托梦,百般叮咛盛情款待,将回报以五谷丰登。告辞回乡路上,旋风平地起来,缭绕脚下,随行十余里,那就是王六郎在相送。多么美妙啊!《红楼梦》是这境界的最高级,三生石畔绛珠草,受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为报滴水之恩,决定陪伴下凡做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于是,演绎了宝黛之爱情。到了高鹗的后四十回里,这境界就又变得村俗了。黛玉死后,宝玉等她托梦,独眠一夜无所得,叹气吟了两句白居易的《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将这木石前盟的仙气扫荡一空,余下的就只是男欢女爱。我经常猜测,倘若曹雪芹写完《红楼梦》,那绛珠草与神瑛侍者会不会在三生石上重逢,经历了红尘一场故事,之间的宿债是了还是未了,它们又是不是原先那个它?如今一切隐匿于幽冥之中,真可谓天机不可泄漏。三生石在中国文学里,大约可充当得“灵魂存放地”,有了这地方,事情就变得不那么哀绝,有前缘,又有来世,生命可经久绵延,生生不息。但其实还是与物质无关,全是在精神层面,是生命美学,不能用作解释客观世界。对于中国人的思想,是足够用的了,我们习惯于接受未知事物,多少是为回避虚无主义,于是绕道而行。但在物理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西方世界观,却远远不能满足坐而论道,他们就是抱定耳闻为虚、眼见为实。 最近,读到一本日本前辈作家远藤周作的小说《深河》,作者介绍中说,远藤周作为“日本信仰文学的先驱”。“信仰文学”这个概念对我们很陌生,不知道内容究竟是什么,或者是指宗教的意思?因为介绍中又说,作者“出生于东京一个天主教家庭,十岁时接受洗礼,深受天主教思想的影响”。想来,科学与神学对峙而后又和解的过程,也会影响到近代亚洲的天主教传播。小说《深河》是一本奇异的著作,它在西方科学主义的立场上发展情节,却终结于东方神秘哲学。倘若与作者的背景联系,猜想远藤周作先生大约也是对灵异研究有兴趣的吧。 故事从妻子病危开场,丈夫矶边绝望地看着妻子渐渐远离,一无所措。当诀别的时刻来临,矶边发现平素感情并非十分亲昵的妻子竟然于他无比重要,难以接受丧失之苦,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妻子临终前断续说出一句话:“我一定会转世,在这世界的某处。我们约好,一定要找到我!”这一句梦呓般的爱情誓言一直萦绕在矶边心头。偶然间,他了解到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精神科人格研究室正进行死后生存的调查,多半是出于排遣苦闷的心情,他给那个机构写信。若干日子过去,研究室真的回信了,告知在他们搜集到转世的案例里,唯有一件与日本有关。但那是早在多年前了,出生于缅甸乡村的少女,四岁时声称自己前世是日本人,战争中是一名列兵,曾经遭遇飞机轰炸,被机上机枪击中而死亡,她时常说要回日本,自语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听起来挺离谱,但矶边先生却认真地拜托继续查找。经过一段时间的收集与核对,弗吉尼亚大学研究室又得到一个案例,看起来比较接近矶边太太转世的条件。那是在北印度卡姆罗治村的小女孩,自称前世是日本人,其他资料未详,但因矶边先生的急切心情,还是提供了这个简单的讯息。于是,矶边踏上了印度之旅。这真是一个大胆的举措,以如此写实的情节将怎样来处理这虚妄的悬念?转世投胎的说法虽然由来已久,长盛不衰,但多是神话志异,在小说的写作,亦是奇情,比如李碧华的小说——我以为李碧华在小说家中是个另类,她天生异禀,能将世外的人事拉入世内,又将世内推到世外,但前提是假设,假设两界存在并且互往,无论写作还是阅读都需承认这前提,建立起信任感,于是顺利进行。而在《深河》,则让人担心疑虑,因整体是具象的,全是由现实的材料砌成,严丝密缝,从哪里破开缺口,好向空茫出发?这一个上路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叙述始终在严肃的态度中进行,不敢称它为荒唐,那简直是亵渎矶边先生对亡妻的心情了。 矶边先生前往的那一个地方大有考究,印度。《猎魂者》中,澳大利亚出生的剑桥哲学系学生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第一份任务,就是到印度孟买调查灵异事件。诺拉的助手爱丽丝收到的那封怪信,声称“迈尔斯”要与剑桥的福润夫人联系,那信也寄自于印度的一位弗莱明太太。印度,在我们有限的认识中是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爱•摹•福斯特的小说《印度之行》中,那山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乎将成为千古之谜。当然,这些印度图像多是得之于西方人的眼睛,在印度本土,也许一切都是平常自然。读过几本印度作家的小说,倒也未见得有什么奇突的事情发生。但泰戈尔的诗句,却透露出一种别样的世界观,无论是与西方理性主义,还是与中国的儒或是道都大相径庭。《吉檀迦利》中,比如“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叩到自己的家门”;比如“被我用我的名字囚禁起来的那个人”;比如“我不知道从久远的什么时候,你就一直走近来迎接我”;比如“那使生和死两个孪生兄弟,在广大的世界上跳舞的快乐”;比如“当我想到我的时间的终点,时间的隔栏便破裂了“……”我”和“你”,“生”和“死”,“终点”和“隔栏”,在相对中相生,没什么是绝对规定的,还是以总量计,不以个体为单位,呈现出弥漫遍布的状态。所以,我想,远藤周作将矶边的寻找带入印度,是有用心的。 矶边先生所要寻找的女孩,所在卡姆罗治村,正是在孟买的恒河附近——作者始终没有放弃写实主义的笔法,凡事都保持现实生活的面目,充满琐细的日常细节:加入旅行团,行程中结伴,宿寐起居,旧识新交而思故……就这样越来越接近那个转世所在的村庄,很难想象水落石出的景象,于是,这景象就越加让人渴望。叙述依然不疾不徐地进行,并不见得直取目的地的迫切,却也没有迹象是要规避结果,不兑现向读者的承诺。寻访循序渐进,矶边先生终于搭上出租车,怀着对妻子的思念,向那个素昧平生的村庄去了。炎热中的贫瘠令人心惊,矶边先生心生抑郁,迎面而来乞讨的孩子,浑身**,饥饿得失神,抢着将手伸到眼前,哪一个会是妻子的转世呢?倘若真的是,又将如何呢?一切依然不显得荒诞,而是格外严肃——“矶边尝到了类似人生道路上失败的那种悲伤。”事情再怎么继续下去?远藤周作先生真是执着,他不让矶边就此调头,而是接受出租车司机推荐,去找算命师,算命师给出又一条线索。依了指点,矶边走入嘈杂街市一家修车铺,得到的回应相当暧昧:“一个掉了牙的老人指向道路深处,说‘拉——兹——尼’”。“拉兹尼”是弗吉尼亚大学研究室所提供的那小女孩的名字,在此却像是咒语,又像是谶言,不知暗示什么。绝望的矶边,在消沉的醉酒中走向恒河,呼喊:“你到哪里去了!”恒河在印度教徒中被认为,通向更好的来世,要是相信它,妻子就不应当是这不幸命运中的一个。事情终是守住了现实主义的壁垒,但在矶边的故事,毕竟算不得完满,而是妥协的意思了。好在,之后还有数十页码,或许,还有机会峰回路转。 旅行进行,沿着恒河,一个码头接一个码头,尽是沐浴的人们,还有,火葬场。为什么要将火葬场建在河边,难道是方便于转世吗?不得而知。从小说中看,这火葬场似乎也成观光景点之一。场面奇异而又残酷,人头攒动的游客中,抬尸的队伍,蜿蜒向焚尸炉走去。尸臭弥漫在滚烫的空气中,尸灰直接倾进河水,和着悼念的花朵,顺流而下。混乱杂沓之中,却有一条严格不逾的戒律,那就是不许照相。这意味什么?是不是意味死亡有着不可涉足的密约,千万,千万不要偷窥。这一条戒律,在后来爆发的冲突中得到特别强调,哲学的抽象性也由此外在成具体情节,平衡故事的全局。现在,矶边先生的寻找有了答案,逝者的去向,也终于被安置,安置在郑重地遮蔽之下。 五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艾丽丝•门罗,有一篇小说名叫《法力》,写的是一位先天生有特异功能的女性泰莎,她可以隔着衣服看见对方兜里的钱包,以及钱包里的东西,她还能报告失踪者的踪迹。总之,她就是那类被称作有超感的人。在小说家的笔下,这超自然能力将被用作于什么样的虚构情节呢?泰莎爱上了。泰莎爱上的那一个名叫奥利的男人,很难说是真正被泰莎的人格吸引。泰莎长相平平,甚至称不上匀称,穿着陈旧而且背时,缺乏女性的妩媚,虽然她自有一种从容镇定的风度,可这又并不能刺激人的情欲,所以,奥利更可能是迷上了泰莎的特异功能。奥利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而且,野心勃勃,期待做一番惊人的事业,却不知从哪里着手。我想,奥利说是从事灵魂研究,充其量不过业余爱好者,对这一门科学的认识仅止于道听途说,泰莎显然是一个极难得的标本,于是,如获至宝。从此,泰莎便步入了灵异研究者的实验室,小说这样描写道:“简直就是一间审讯室,泰莎每回出来都像给挤干了似的。”泰莎一定是出于爱情才能够那么顺从,随奥利摆布,到东到西,走进各式各样的“审讯室”,贡献她的耐心和尊严,接受考验,力图得到研究者的满意,好为支持奥利的论述提供实证。可是,就像《猎魂者》里描绘过的超感者,他们的异能很难经得起追根究底,大多是被科学抛弃。也同样,泰莎和奥利走上了街头,泰莎表演,奥利宣讲他的观点。他们不得不借用马戏团的场子,跟着跑码头,过上了江湖艺人的生活。事情离奥利的期望越来越远,而泰莎的能力也变得越来越可疑,不知是使用过度,磨损尽了,还是本来就不存在,只是被世人渲染夸张的。总之,这样的生活似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怎么办?奥利将泰莎送入了精神病院。最耐人寻味的一节到了,那就是,当奥利口袋里揣着与医院签署好的书面材料,和泰莎拥抱告别的时候,他不安地想到:泰莎的法力究竟有还是没有?她若是看得见他上衣口袋里的文件,以及文件的内容,他立刻将文件销毁,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可是,泰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驯顺地由着奥利送她去那个“可以让她休息一阵子的地方”,然后放下她,一去不回。也许泰莎真的完全丧失了法力,抑或是,她的法力更强了,能够穿透衣服、口袋、文件、肉体,看到奥利的内心,看出她的爱人是想摆脱她,回到自由的生活里去。于是她无怨无艾,在那地处偏僻的精神病院里,度着被囚禁的余生。泰莎的特异功能在此担负起爱情的至深的理性,成为普遍人性中的超自然。小说家的手才具有着真正的法力,即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又能够化神奇为常态。 倘若将小说还原成素材,显然,泰莎就是《猎魂者》里众多灵媒的一个,他们都走过了差不多的历程。先是能力超拔,神迹连连;接着是衰减,不得不以骗术替代;然后被揭穿,遭到唾弃,于是漂泊江湖;最后销声匿迹,不知所终。然而,就当他们完全退出视野之后,偶尔的,却又会显现出异禀。那一对最早吸引眼球的福克斯姐妹,童年时能够与鬼魂沟通,从老房子的地窖里,寻出多年前被杀害的尸首,一时辉煌之后是困窘潦倒的一生,两人的晚年都是贫病交加,相继在五十多岁的年纪去世。一八九三年,姐妹中的一个死了有三年,另一个也快不行了,奄奄一息中,忽然向守在身边的邻居女人要了纸笔,胡乱写下足有二十几页文字。邻居女人发现写的全是她的一生,她从未向这个萍水相逢的邻里谈过自己的生活,更让人吃惊的是,文字中反复提到一封遗书,是邻居女人的母亲留下的,藏在某人的书桌抽屉里,很快证明情况属实。也许,她们,以及那些被认为是骗子和魔术师的灵媒,真是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可是,事情似乎是,越要证明越是漏洞百出,到底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我不禁想起八十年代前后,中国出现一位能用耳朵认字的少年,之后,掀起一波热潮,对超自然能力的好奇心席卷全国。那时候资讯不发达,长年耳目蒙塞,不晓得世界上有多少学科,又是在如何发展,我们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搜索材料,进行见证。当时我所工作的《儿童时代》杂志,开设科普知识栏目,也对此事件投向关注。有一日,我们从南市区某小学请来一伙小学生,大约有六名还是七名,据称,他们都能够不用视力而用身体辨识字样或图样。那是一个冬天的阴霾很重的下午,杂志社内的编辑,还有社外听闻而来一探究竟的人们,将孩子们围得严严实实。他们将写上字和画上东西的字条折起来,掖在棉袄底下,坐在桌子边,一动不动,任凭时间过去。似乎并没有显著的奇迹发生,多数孩子声称累了,有一两个说出来却又不全对,这场检测不了了之。大家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失望,因为相信,如此划时代的奇迹不是平凡如我辈有幸目睹的。事实上,这样的实验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不断地重复着,却还没有划下时代的坐标。那些闪烁的奇相,其实一直没有彻底冥灭过,时不时地,就会冒出头来,这里或是那里,这样或者那样。 科学继续在实证的道路上进步,越来越多种物质从无形中提炼出有形。一八八四年,奥地利精神病学家,著名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出版论文《对***的研究》,致幻麻醉品制造出相当客观的兴奋、快乐,甚至“不朽”的灵光闪现;“潜意识”的理论从意念传递的实验中浮出水面;心理疗法在奠定正统科学中的合法地位;催眠术的临床应用悄然扩大着范围;一八九零年,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问世,提出精神、意念与肉体的关系;一八九六年,弗洛伊德第一次正式使用“精神病学”术语。进入二十世纪以后,物质性有了更广义的体现:越洋电话的电波;双面灌录唱片的音频;照相机的成像;量子论;弗洛伊德再创建树,出版《梦的解析》;齐柏林飞船完成测试首航;物理学中电力、磁场、电流传动与隔绝;大气化学,氩气的发现获诺贝尔奖金;一九零九年,细菌学家发明治疗梅毒药剂;无线通讯日臻成熟,一架小飞机飞越英格兰海峡,全活动的照片出现了,然后就有了“好莱坞”……一百年后的今天,看似平常的这些,当时却都是从无到有,从虚空茫然中浮出轮廓,灵魂依然飘忽不定,一伸手就是一个空。 当派普夫人与福润夫人建立交叉通讯,企图与往生者联络,自动书写与导媒共同努力,筛选出几个关键词:希冀,星星,布朗宁。然后,人们寻找到迈尔斯最爱的布朗宁诗歌,其中有一句:“只找到了流离之星,并将其锁定”。同时,人们在猎魂者霍奇森遗留下的文件中,翻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些单词,其中也有“星星”,还有“凝视”和“眼泪”。总是有星星在,那遥隔几亿光年的光明,看着人们,试图传递什么呢? 本文有关书目如下: 《猎魂者》(美)黛布拉•布鲁姆著于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螺丝在拧紧》(美)亨利•詹姆斯著袁德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 《坎特维尔鬼魂》(英)奥斯卡•王尔德著袁德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 《深河》(日)远藤周作著林水福译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 《法力》(加拿大)艾丽丝•门罗李文俊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 《吉檀迦利》(印度)泰戈尔冰心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 《密西西比河上》(美)马克•吐温张友松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 2011年8月12日上海 华丽家族 1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一、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感受相当单纯,那就是“享受”。你可以放弃意义的追寻,径直进入故事。她不会让你失望,一定会有神秘的死亡发生,然后,悬疑一定有答案。好比波洛在他的事务所里等待案件,而终会有案件找上门来。你不必去推敲,难道真的会有如此多的谋杀案件?因为这是与现实无关的,你早已经卸下现实批判的武器,身心轻松,只等着听故事。可是,事后要细究起来,却发现故事中的人,分明又是生活中的面目,情节也是根据日常的情理,是你我他全能了解的。反倒是那企图超出共识的现实,比如少数几部间谍故事,震惊的效果比较减弱。所以说,这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其实是囿于现实,在生活的范围内索取材料。也所以,要是检点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你又会发现,故事的要素很简单,不外是争夺遗产、欺瞒历史、谋骗钱财、恩仇相报。然后再派生出敲诈,灭口,掩藏。人物呢,又总是一个家族、一间寄宿舍、一艘游轮,或者一列客车,甚至只是一个晚会和一餐宴席。这多少也能看出女性写作者较为狭小的社会以及居家的性格。就是这些简要的因素,却组织出这许多故事。这又使我想到女性的另一项技能,就是编织的技能——竹针,毛线球,编织法,竟可以生发出无穷无尽的花样。那乡下老太婆马普尔小姐,从不离手的毛线活儿,大约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手里的活儿。这还像一种小孩子的挑绷的游戏,将一根棉线对头打个结,双手撑开,挑出一个花样,再由对方挑过去,形成第二个花样,两个人挑过去,挑过来。倘若是聪明的小孩,可挑出无数种图案,而要是笨小孩,没几个回合就挑成一团乱麻。阿加莎•克里斯蒂就是那个顶聪明的挑绷能手。她用有数的条件,结构出大量的谋杀,线索错综复杂,就像编织活儿和挑绷上美妙的经纬组织。这些线条和结构,都是以日常生活作材料,这种材料的具体性,覆盖了抽象的结构图案,给予了可以理解并且引起同情的现实面貌;同时,内里结构的抽象性,又将它们从现实中划分出来,独立为另一种生活。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很像是一种成人的童话,我想,孩子们所以能被童话吸引,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想象力,相信那些精灵是真实存在的。而成人在阅历中储备起的知识和认识,占去想象的空间,排除了信赖的条件,于是,精灵退出成人世界。可是,就像一种进化不完全的后遗症,成人依然保留有对不寻常事件的好奇心。现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用成人世界里认可的人和事,讲述一桩接一桩的离奇故事——没有比一桩杀人案更令人兴奋的了。离奇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负责给予让我们信服的解释,就像《古墓之谜》里,波洛所说,“完美的答案必须要把一切事情都解释得清清楚楚”。阿加莎•克里斯蒂就能够将一切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而且,她不是求精辟,而是务实际,就像方才说过的,倘若阿加莎•克里斯蒂要讲述一个超出常理的故事,比如间谍类的,《暗藏杀机》《犯罪团伙》《桑苏西来客》等,无论是罪行也好,侦破也好,所根据的理由就都悬了,显见得不是她的强项。我觉得,马普尔小姐的案件最体现阿加莎•克里斯蒂故事的性质,那就是她在《平静小镇里的罪恶》中说的:“一年到头住在乡下,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阿加莎•克里斯蒂编织故事的线索,究其底就是“各种各样的人性”,而且就是“一年到头住在乡下”所能看到的人性。因为,马普尔小姐坚信一条:“人性都是相通的”。以此可见,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犯罪,都是出于通常的人性,绝不会有现代犯罪的畸形心理。比如像英国当代推理小说女作家,露丝•蓝黛儿所写《看不见的恶魔》(台北新雨出版社),那个老罪犯,专门在黑暗的狭长的街道上,袭击金发碧眼的年轻女郎,当他在公寓地下室发现一具同类形象的模特儿之后,便将袭击冲动转向这个橡皮人,因地下室亦有着黑暗、狭长的空间,能够让他在渐渐逼近对象时,积蓄起兴奋感。不幸的是,这具橡皮模特儿被小孩子在游戏中烧毁,于是,地面上就又开始发生一连串的谋杀案。在此,谋杀便成为一种奇异的癖好,说是谋杀犯,其实倒更像是一个病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谋杀则有着常规的理由,悬念的设置和解答都不超出普遍人性的范围,而且一定解答透彻,也就是“解释得清清楚楚”。在《藏书室女尸之谜》中,马普尔小姐说过一句:“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比较懂得人性”,那是老派人的人性观念,是经验主义的,可是很管用。比如《命案目睹记》,马普尔小姐说:“我的一大优势是了解埃尔斯佩思•麦克利卡迪太太……”埃尔斯佩思•麦克利卡迪太太不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所以,她说她看见了一桩谋杀案,那可能真的是发生了谋杀案。比如,《藏书室女尸之谜》,班特里上校古色古香的书房里,躺着一具打扮花哨的女尸,形成一幅“不真实”的画面,而马普尔小姐看着女尸良久,轻声说:“她很年轻”,她注意的是那种个人性质的因素;在《寓所迷案》里,她世故地指出:“现实生活中,明显的就是真实的”;《迟来的报复》里,她又一次说:“犯罪的总是最明显的人”;而在《悬崖山庄奇案》里,尼克•巴克利小姐一次一次遭暗算,又一次一次化险为夷,最后却是她的表妹马吉•巴克利小姐被谋杀,大侦探波洛动用了好些“灰色细胞”,才总算明白这一个简朴的真理:“我看到实际上只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马吉•巴克利被杀害了”!所以,不要小瞧了马普尔小姐的认识论,看起来,老是老了些,可并没有减弱说服力。 如果说,马普尔小姐包含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对个别人事的理解,那么波洛则表现出阿加莎•克里斯蒂对事物的整体概念,他标出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智力水平。波洛不像马普尔小姐,是从具体性入手,而是从抽象着眼。他认为任何事物都有着相对于内部性质的外部形式,外部的变形,往往可能意味着内容的转化。中篇小说《死者的镜子》里,引他注意的是,自杀人的姿势多么“不舒服”,那么就是说,死者可能应和着另一种性质的死亡。波洛特别讲究事物的排序,排序完成,真相就显现了。《尼罗河上的惨案》里,他说:“我们知道的很多,可是逻辑上没有连贯”,这就是说,排序出不来。在此,阿加莎•克里斯蒂体现出逻辑性极强的头脑,就像原始人陶罐上的雷电纹、鱼形纹,意味着有能力将具体的印象归纳概括成抽象的形态,思维发生了本质性的进步。所以,在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生动的人性情节底下,其实网络着一个图案形式,这个图案有序的变化,将具体的人性材料演变成种种形式。波洛喜欢将自己的推理形容为“拼图游戏”,在《阳光下的罪恶》里面,他向正玩着拼图游戏的加德纳夫人描绘他的劳动:“您得把所有的碎片拼接在一起。最后的成品像镶嵌画一样包含有多种颜色和图案,每一块奇形怪状的碎片都必须被放入它自己的位置上。”有时候,会发生假象,就是说,有一块“按颜色本该属于毛毯的一部分,结果却被用来构成一只黑猫的尾巴”。事情常常是这样,波洛手里握着一块碎片,看起来似乎和整个事件并不相干,可就是这块碎片,“放入它自己的位置上”,真相就显现了。比如,《清洁女工之死》里边,首先引起波洛注意的是,从来不写信的老妇人麦金蒂太太去买了一瓶墨水;《牌中牌》里,桥牌局中,罗伯茨医生莫名其妙地叫了“大满贯”;《哑证人》则是,小狗鲍勃一夜在外,它的玩具球却在楼梯上…… 这块碎片,从事实上脱落,最终又回进事实,“终于各就各位”,复原了事实的全貌,依然是具象的生活。就好比一个关于拼图的小故事,小男孩拼一幅世界地图的拼图,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拼成,却原来,他是反过来拼的,反面是父亲的照片。我想用这个故事证明的是,在逻辑形式的外部,还是表情活跃的人性面目。 在马普尔小姐主持的案件中,其实也隐匿着一个形式,不过她的形式更具有生活的状态,比如说“歌谣”——《黑麦传奇》中,马普尔小姐意识到这桩案子中藏着一个模式,就是那支歌谣:“唱个歌儿叫六便士,一口袋黑麦,二十四只黑画眉烘在一个馅饼里,馅饼一切开,鸟儿便歌唱,多美丽的一道佳肴献给国王尝!国王在账房数金币,王后在客厅吃面包涂蜂蜜,女仆在花园里晾衣,一只小鸟飞来,叼走了她的鼻。”这就是马普尔小姐所破译的犯罪模式,比较波洛的更有人的性格。 《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是一部故事集,共有十二个故事,可明显看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形式感。赫尔克里•波洛和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聊天,聊到名字的话题,伯顿博士的意思是给小孩子起名要当心,因为常常事与愿违,他认识一个以女神戴安娜名字命名的孩子,小小年纪体重已经达到二百四十磅。波洛的名字“赫尔克里”与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同名,大力神是主神宙斯的孩子,以十二项丰功伟绩闻名。波洛要纠正伯顿博士的成见,为自己正名,决定挑选十二桩精品案件,每一桩都必须对应大力神的丰功伟绩。于是,就有了《涅墨亚狮子》《勒尔那九头蛇》《阿卡狄亚牝鹿》《厄律曼托斯野猪》等一共十二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着相应的模式。比如《赫思珀里得斯的金苹果》,在希腊神话中,是关于赫尔克里与背负苍天的阿特拉斯的一场斗争。赫尔克里接过阿特拉斯背上的苍天,让阿特拉斯去偷金苹果,阿特拉斯偷来金苹果后,却不愿再接回沉重的苍天,赫尔克里便施计让阿特拉斯重新负上苍天,自己拾起了金苹果。阿加莎•克里斯蒂将金苹果换成了金杯,这金杯除去有显赫的历史而外,本身也十分精致,上面雕了一棵苹果树,挂了绿宝石的苹果,在它从一名侯爵手中转向金融巨子的当口,被国际盗窃团伙掳走,最终,它当然被波洛找到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探案小说,在严格的抽象形式和生动的具体情景之上,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神秘的别墅》里,新婚的格温达•里德要为他们的小家觅一处住宅,当她看见那一幢维多利亚式小别墅的时候,忽就认准这是她所要的房子,一切都令她熟悉和亲切,甚至是她可以想象的,这一点很快被可怕地证实了。她想象卧室里有一个壁橱,果然就有一个;她想象壁橱里应该是小罂粟花和矢车菊的糊墙纸,果真就是小罂粟花和矢车菊的糊墙纸……再有,《命运之门》,托马斯•贝雷斯福特太太整理新居,在旧房主留下的藏书上发现有蓄意划下的字母,拼起来是一个完整的句子:“玛丽•乔丹并非自然死亡。凶手是我们中的一个,我想我知道是谁。”——这几乎有一些《呼啸山庄》的意思了。还比如,《斯塔福特疑案》,玩灵桌游戏,召来名叫“艾达”的精灵,带来口信,特里维廉上校被谋杀,事实果然是,特里维廉上校被谋杀。这里透露出一股来自哥特小说的惊悚空气,决不会演变成《呼啸山庄》那样痛楚伤人的悲剧,而是正好到激起兴奋为限,表现出女性仁慈的性情。阿加莎•克里斯蒂也有着大多数女性都有的喜好,就是对神秘事物心向往之。这大约来自于一种女性祖先的遗传,在足不出户的生活里,生出对世界又好奇又恐惧的幻想。那鬼魂与精灵大多活动在封闭的室内,带着家族的徽印和训诫,试图对种种现象作出道德说教。《死亡之犬》中的十二个短篇小说,多是灵异故事。《马普尔小姐探案》这一本短篇集里,也有两篇灵异故事,其中一篇名叫《裁缝的洋娃娃》,不仅是神奇,而且非常动人。那一个洋娃娃,谁也不记得它是几时,又是如何来到了伦敦艾丽西亚•库姆小姐的裁缝铺子里,她躺在天鹅绒的椅子上,和房间里的家具摆设格调匹配,加上它那副懒散的态度,“看上去好像她才是这儿的主人”,裁缝铺子里的女人们感到了不自在。又是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它坐在了试衣间的书桌前,好像在写信。女人们都被它乱了心思,记性变得很差,总是找不到东西,也集中不了精神工作,清洁女工不愿意来打扫卫生,因为感到气氛古怪不祥。最后,它终于惹火了艾丽西亚•库姆小姐,她将它从窗口扔出去,扔到了马路上,被一个小姑娘拾走,小姑娘抱住洋娃娃说:“我告诉你们,我爱她,而这是它想要得到的,她想被人爱。”这一个灵异故事里的惊悚意味被处理得相当微妙,顺便说一句,洋娃娃也是灵异小说里的重要道具之一,在此,它却一反以往,从邪恶中脱身,走入一个抒情的结局。《马普尔小姐探案》中的另一篇灵异故事《神秘的镜子》,气氛要阴森一些,惊悚的效果更强烈,情节亦要复杂。它以第一人称方式叙述,“我”宿在朋友家的客房,从镜子里窥见身后墙上洞开一扇门,门里正上演恐怖的一幕——朋友的美丽的妹妹西尔维亚,被一个男人扼住喉咙,男人左脸上有一道疤痕,使他看起来十分凶恶。“我”将这一幻象告诉了西尔维亚,于是,西尔维亚解除了婚约,因为她的未婚夫和镜子里的男人一样,左脸上有一道疤痕。后来,西尔维亚和“我”结了婚,可“我”其实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有一次,嫉妒心大发作,扼住了西尔维亚的脖子,就在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幻象,那个左脸有伤疤的男人正是“我”,因镜子反射的缘故,左脸上的伤疤实是在右脸,而“我”在战争中右脸被子弹划伤了。这个恐怖故事的结局是,“我”震惊地松开手,认识到心中的“恶魔”,从此与妻子相谐相伴,永不相疑。神秘的预言最终成为道德的警示,及时挽回事态,使善心得到发扬。这大约也是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教养,对邪恶有天然的忌讳,不忍看人难堪,尤其是体面的人,于是,尖锐的冲突便在她们的慈悲心肠下化险为夷。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在经历了残酷的谋杀和慎思严行的侦破之后,总是将结局引向大团圆,用马普尔小姐在《平静小镇里的罪恶》里说的话,就是——“一切都以最好的方式有了结局”。凶手多半是天性卑鄙,犯罪是他们必然所为,受罚则天经地义,比如《古墓之谜》里,阴险的利德勒博士;《ABC谋杀案》里的富兰克林•克拉克先生;《云中奇案》的牙医诺曼•盖尔。或者就是微贱的人物,有他们没他们,世界都不会受影响,比如《H庄园里的一次午餐》里的罪犯霍普金斯护士;《葬礼之后》的女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牌中牌》里的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她虽然不是本起谋杀案的罪犯,但却是个隐蔽的累犯,波洛曾经略施小计,对她进行测试,这个测试很有些安徒生《豌豆公主》的意思,就是让她帮助在高级丝袜里挑选几品送人,等她挑定,桌上的丝袜便少了两双——这合乎她的女伴出身,当然还有个人品行的缘故,所以就可以放心地让她犯罪了。“女伴”,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生活的时代里,真是属于一个较低的阶层,《葬礼之后》里,女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为实现开一爿小茶馆的夙愿杀了人,人们甚至不惜残酷地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开心,说她在监狱里已经精神错乱,正兴奋地筹划开茶馆,这一爿茶馆的名字叫“紫丁香丛”。而那些令人扼腕的罪犯,出身于好人家,有好身份,有着可以理解的犯罪原委,特别是女性,这样的故事往往是哀婉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总是让他们服用药物自杀,既可免于受审的羞辱,又怀有着一种自赎的姿态。例如《空幻之屋》里温良的妻子格尔达,爱她丈夫爱到膜拜;例如《哑证人》里,为让她的宝贝孩子过上好日子的母亲,塔尼奥斯夫人;比如,《悬崖山庄奇案》的企图谋取表妹财产以拯救家业的尼克•巴克利小姐;或者像《迟来的报复》,不幸的女明星玛丽娜•格雷格,是被爱她的拉德先生安排无痛苦地进入睡乡,长眠不醒;《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詹姆斯医生写完他的犯罪自述,准备服安眠药了,他最后写道:“安眠药?这是一种富有诗意的公正的处罚”;再有,《古宅迷踪》,弗利亚特太太庇护儿子的谋杀计划,为了夺回失去的纳塞庄园,那儿子从来是个坏料,没什么可说的,母亲却依然是这个光荣的古老家族的女儿,面对前来控罪的波洛,她沉着地说:“谢谢你亲自到这里来把这个情况告诉我。现在你就要离去了吧?有些事情,一个人是不得不独自前去承担的……”虽然没有明示何种惩罚,至少是让弗利亚特太太保持了尊严。至于那些无辜受惊受磨难的人,阿加莎•克里斯蒂一定要给予补偿,这补偿基本是好婚姻和好出身,比如《云中奇案》中,纯真的格雷小姐,经由波洛撮合,与前途远大的考古学者让•杜邦开始了交往;《怪钟疑案》的希拉小姐,最终证明了她诞生于合法婚姻,父母都是可尊敬的国家政要部门人员,自己也与高层特工科林先生缔结良缘。这里确有一些偏见,但还有着对人生的现实态度,就像《简•爱》,简•爱最后得了一份小小的遗产,然后再去和罗契斯特相守,即便是两心相倾的爱情,还是需要有尽可能相等的条件,才可保证完美。显然,那时代的人不喜欢过分的偏离常规,什么都要恰如其分,总之,不能太离谱了。这在《H庄园里的一次午餐》中可以见得,H庄园的老仆人杰勒德的养女玛丽,深得女主人韦尔曼太太的照料,原来她是韦尔曼太太的私生女,波洛揣测道:“毫无疑问,她要适当地关照玛丽•杰勒德,可是不会把所有的家产全留给玛丽。她希望自己的私生女最好还是生活在上流社会圈子之外。”这种保守主义并不负责进行社会批判,但它诚实的表达,使这些故事都有了一种温文尔雅的态度。 二、波洛 在这一章节的开始部分,我要说明我所阅读以及在此使用的材料来源,就是贵州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十月第一次印刷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全集》。这是迄今为止收集最多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中文作品集,对照其中《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译者前言”中所统计,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写作有“八十多部长篇小说,一百多个短篇,十七部剧作”,那么,这里并非如标明的那样是“全集”,相信编译者自有删取的理由。但我还是必须承认我的阅读是有限的,所以,我的评析就只是在有限的范围中进行,忽略与偏颇在所难免。在这套作品集中,总共有长篇小说六十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十一部,共计一百一十四篇,再有两部纪实散文,一是《情牵叙利亚》,一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其中,由波洛主持侦破的故事有三十二部长篇和四十个中短篇,几近一半,他当然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第一男主角,我就我能了解的事实来对波洛作一个画像。 显然,波洛是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中首次亮相。其时,正是在战争中,他和他的比利时同胞,总共七人,在英国偏僻乡间斯泰尔斯避难,受到斯泰尔斯庄园的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的照应。他的形象有点滑稽:小个子,却表情威严,圆圆的脑袋,时常向一边偏一点,上唇留着浓黑整齐的小胡子,衣着整洁得过头,“如果他衣服上有了一点灰尘,会比被子弹打伤更痛苦的”。这些基本的特征,在以后多次登场中,将不断地加强:他的小胡子渐渐向两边翘,皮鞋擦得锃亮,爱吃甜得发腻的食品……并且,很显然的,安居的优渥生活使他这些习性向奢华发展,他变成一个上了岁数的花花公子。在英国人眼睛里,低地国家的民族无疑都是乡巴佬,像波洛这样事事讲究,最终亦不过是一个光鲜的乡巴佬。但是,这最初的可笑印象将在每一次事情的终局全盘扭转,他神奇地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团,事实总是证明他全对,于是,这个小矮人就变成了精灵。在《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里面,阿加莎•克里斯蒂说“波洛”这个人物来自于当时,也就是一次大战时期,她所居住的教区里的比利时难民。看起来,她对这些难民印象不怎么样,觉着他们疑心重重,又牢骚满腹,性格且孤僻,保守着古怪的生活方式。阿加莎•克里斯蒂就像是一时兴起,起用了“波洛”,没想到他会就此存在几十年。而在最初时候选定的特征,也一直沿用下来,并没有妨碍他行事动作,还为他派生出更多的细节。除了“精明,利落,干练”这一些笼统的个性外,我以为极重要的是——“总是在整理东西,喜欢什么东西都成双成对,方方正正”,这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发展成多么高的天分啊! 《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时候,波洛是在与黑斯廷斯上尉重逢中登场。黑斯廷斯上尉,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也是首次亮相,这一对显然来自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那一对,这已经成为经典搭配:一个精明的侦探配一个不那么精明的伙伴,由于他们的友谊,这一个伙伴有幸参与调查,出一些歪点子,以接受朋友的嘲弄和**,顺带着说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这个旁观者是最令人羡慕的,他从头至尾都不错过热闹,领受着激动人心的场面,却不必负责解决疑难,交付答案,他其实就是我们读者的代表与化身。从黑斯廷斯上尉的口中,我们得知波洛来到英国之前,是“比利时警察局最有名的成员之一”,以“顺利地侦破了一些最离奇的案件而获得了名声”。当斯泰尔斯庄园的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离奇地死亡之后,波洛又和前来调查的苏格兰场贾普侦探长相遇,这一对老熟人共同回忆往事:一九零四年,一起在布鲁塞尔侦破伪造文书的案件。于是,我们就对波洛的来历有了基本的了解。此时,波洛身上还留有着警察的习性,他带着一个“小公事包”,频繁活动,在现场遍地爬摸,“他像蚱蜢一样敏捷地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一口气找到六个疑点,看上去真有些像他后来讥诮为“猎犬”的警察做派。比如《高尔夫球场的疑云》里那个年轻狂妄的检察官吉罗先生,“四肢着地匍匐着”,找到一个香烟头和一根火柴。当然,他还是显出思维的不同之处,他说:“每件事都需要精确地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这一点将越来越主要地成为他办案的方式。他的注意力将越来越在现象和现象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结构,企图将分散的事物组织起来,这就需要更多地用脑子,而不是用动作。事实上,他后来会遇到一些年经月久的积案,那样,所有的实证都消失了,记忆也变得不可靠,他只有用自己的脑子——“小小的灰色细胞”,想啊,想!在《怪钟疑案》里,波洛甚至足不出户,单凭别人提供的条件,进行纯粹的推理。这时,他的仪表更为讲究,风格沉着,态度也有不多一点倨傲。而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里,波洛未脱警察形骸,也许,还多少因为寄人篱下,便显得格外的殷勤,行动未免有些琐碎。在《三幕悲剧》中,波洛略有名声,但在傲慢与偏见的英国绅士们,依然是不屑的,谈论起来,措辞相当不敬。在“鸦巢屋”,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的招待会上,清点来宾时,主人差点儿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个客人,经人们提醒,他不由笑道:“这位先生似乎不是会受欢迎的人,这家伙是我所见过的最刚愎自用的人,鬼精灵。”他甚至骂他“矮鬼”,“当然,是个杰出的矮鬼”。最后,这“杰出的矮鬼”就成了查尔斯•卡特赖特的命中克星。波洛揭露出他将妻子藏匿在精神病院,好另娶新欢,然后谋杀多嘴的知情人,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对了波洛吐出了三个字:“天杀的!”轻蔑在极度的愤怒中化为灰烬。当波洛向爵士步步质疑的时候,叙述者用了这么一种描述:“赫尔克里•波洛,这个小资产者,仰面看着贵族”,这可视作是对波洛身份的鉴定。至此,波洛的来历大致可以清楚了。 然而,却还有两个昙花一现的人物,让我看见波洛的影子,他们似乎是波洛的前身,或者说是变体。在此要说明的是,我的描述并不按照阿加莎•克里斯蒂写作的顺序为依据,一是因为我无法得到这方面的资料;二也是我以为写作顺序不是唯一根据,因想象力是那样活跃生动,会有许多不期而然,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放弃写作者的初衷,从结果上着眼。“全集”中有三本短篇集:《惊险的浪漫》《神秘的奎恩先生》《神秘的第三者》,前一部是关于一位帕克•派恩先生,后两部则是奎恩先生。帕克•派恩先生是由一则广告带上场,广告上写:“您快乐吗?如果答案是‘不’,那么请来里奇蒙街17号,让帕克•派恩先生为您解忧。”在形象上,帕克•派恩先生——“他是个大块头,但并不胖;他有一个大光头,一双小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闪烁着光芒”,这称不上什么特色,奇异的是他的态度,“只要看到帕克•派恩先生就让人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这看上去与波洛没有明显的相像,可是,谁知道呢?奔他而来的人,因怀揣着指望,预先已经有了好感,波洛原本不就是智慧而且善解人意的吗?帕克•派恩先生向他的一名雇主,威尔布拉厄姆少校解释他的业务说:“你看,我已经在一家**机构整理了三十五年的各种数据。现在我退休了,我忽然为我所积累的经验想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用途”,**机构与警察多少有一些联系吧!总之都是公务员。帕克•派恩先生的办事处里有一位女秘书,也和波洛后来的办事处里那位同名,叫莱蒙小姐。再有,千真万确,波洛的朋友,侦探小说家奥利弗太太也在这里出入,就住在帕克•派恩先生办事处的顶楼房间,她是“派恩先生工作队伍中的一员”。在这里,人们带来的难题五花八门,帕克•派恩先生的解决办法则是奇思异想——帕金顿太太的问题是丈夫有了外遇,帕克•派恩先生的对策是,帕金顿太太也来一段罗曼史;雷金纳德先生的妻子要离婚,帕克•派恩先生就让雷金纳德先生身边挤满热情的适婚女性;小公务员罗伯茨遗憾他一生无甚可供纪念,那么,给他一次惊险的旅程,正巧,伯宁顿先生的难题是,如何将一份机密的设计图送往日内瓦国际联盟;艾布纳•顿默夫人钱多到不幸福了,怎么办?那么,劫她到一贫如洗的农舍,过简朴生活……其中也有谋杀案,比如说,《尼罗河凶案》,也是在尼罗河上的旅行,也是富有的太太,遭丈夫暗算,也是受屈抑的丈夫,不妨将它看作后来辉煌的《尼罗河上的惨案》的雏形。 这是帕克•派恩先生,还有一位哈利•奎恩先生。在《神秘的第三者》的一则短篇《五彩茶具》里,为“哈利•奎恩”这名字作了一条注——“原文HARLEQUIN,意为意大利、英国等喜剧或哑剧中剃光头、戴面具、身穿杂色衣服、手持木剑的诙谐角色、喜剧角色”。在《五彩茶具》里,奎恩先生在五彩咖啡馆出场,咖啡馆的窗户是带着教堂气息的彩色玻璃窗,太阳投射进来,就给奎恩先生披上了一件花色外衣,就像方才说的那种喜剧人物。这就是奎恩先生每一次出场的背景,他的背后总是彩色玻璃,造成的效果是——“他看上去穿得五颜六色”;有时候,“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给人一种面具的感觉”。当他从这幻象中走出,显现出真身,你便看见一个又细又高、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总是突然出现,好像从天而降,而他一旦来到,就会发生奇异的事变,绝大多数与犯罪有关,这一点令人想到波洛。似乎是,波洛在哪里,哪里就会有犯罪,他总是和犯罪不期而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论我上哪儿,总会有什么事情令我联想到犯罪”(《死亡约会》),简直心想事成,果然就有犯罪发生。奎恩先生的解释更神秘,《神秘的奎恩先生》里面,他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必须提醒你当心丑角戏。虽然如今它已经绝迹了——但是仍值得注意,我向你保证。它的象征意义不太容易理解——但是永恒的永远是永恒的”——他们都有些像先知,奎恩先生是古老的面目,波洛则是现代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是一个神秘人物,奎恩先生所降临的地方,一定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在场。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六十二岁的干瘪老头,“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一直坐在剧场正厅的前排,看着一出出不同的人间戏剧在他面前上演。他一直是旁观者的角色。”他对观看有天生的禀赋,他本能地知道每出戏中每个情节即将发生的时间,就在他的本能达到炉火纯青的时刻,他与奎恩先生邂逅了——那就是发生在《神秘的奎恩先生》的第一章“奎恩先生的到来”,这是一个上流社会的新年晚会,来宾多是有爵位的贵族,品级很高,可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却感到不安,他明显感到有一种阴沉的空气渐渐弥漫在这所华丽的宅邸,然后暴风雨起来,于是,汽车抛锚的过路人,奎恩先生走进客厅。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多年前的一桩自杀案——就是这自杀案压抑了晚会的气氛——在奎恩先生的提示下,一步一步揭开帷幕,演绎了真相。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是奎恩先生策划这出戏——给演员们提示他们该何时出场。他在这出神秘剧的核心位置牵着线,指挥着木偶们活动。”这就是奎恩先生提醒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的永恒的“丑角戏”,而他是那穿着彩衣的领衔角色。之后,他们两位就打上了交道。事情总是这样,当萨特思韦特先生感觉不安的时候,奎恩先生来到。他并不告诉萨特思韦特先生什么,但是,“他有能力从一个完全不同于他人的角度把你一直都知道的东西展示给你。”比如说,《空中的手势》,巴纳比夫人被枪杀,法庭判年轻的马丁•怀尔德有罪,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感到不安了,奎恩先生建议他去加拿大旅行,顺便找一下案发后不久便去了那里的女仆露易莎•布拉德。萨特思韦特先生与露易莎•布拉德谈了一席话,什么收获也没有,可是奎恩先生却让他留意露易莎说到枪响时候的一句话——“正好有一列火车经过,它喷出的白烟在空中升起,形成一只巨手”——这说明了开枪的确切时间,死者的丈夫,巴纳比先生不在现场证明由此变得不可靠了。就是这样,奎恩先生又好像是灵感,他一降临,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思想立刻焕发光芒。在他们第五次相遇时,奎恩先生说他的朋友有了变化——“那时你满足于旁观生活摆在你面前的戏剧。现在——你想参加——去表演。”萨特思韦特先生开始介入生活,或者说走进生活,与奎恩先生搭档扮演角色,扮演的是谁?会不会就是波洛! 萨特思韦特先生曾经在《三幕悲剧》与波洛同台演出。小说开始,便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鸦巢屋’的露台上,看着屋主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从海边爬上小路。”这情景不知怎么有些苍凉,他依然保持着旁观者的姿态,并且是俯视的位置。他的形象没变,还是个干瘦驼背的小个子男人,不过,身份却比较具体了——“他是一位美术和戏剧的赞助人”。和《神秘的奎恩先生》时期一样,对人,具体来说,就是当晚聚会的来宾,怀有兴趣,暗自细细地打量。然而,风波兴起的时刻,在场的却不是奎恩先生,而是波洛。萨特思韦特先生依然是思考的角色,他看见很多,听见很多,也想了很多,甚至,波洛向他指出:“你注意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可他茫然无所知,结果是波洛破了案。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一种空想家的抑郁表情,这给整个叙述染上忧伤的格调。我是挺喜欢他,觉着他有些像俄国十九****中的“多余的人”,勤于思想,惰于行动,对人世怀着悲悯的心情,略微消除了些维多利亚式的保守风尚,而增添了浪漫空气。可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在波洛的故事里,惊鸿一瞥,很快退场了。或者,我们可以认为,奎恩先生与萨特思韦特先生终于合二为一,功成身退。 好比希腊诸神有谱系,我也想给予大力神同名的赫尔克里•波洛排一个族谱,但作为一个异乡人,他的亲缘已不可考,余下的只是社会关系。我想,第一位应当是前面提到过的黑斯廷斯上尉。在波洛主持的案件中,有七件大案,二十二件小案,黑斯廷斯上尉伴随左右,并且担任记叙。前面已经说过,是黑斯廷斯上尉将波洛带上场,就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中,还是在斯泰尔斯这地方,黑斯廷斯上尉送走波洛——“这里,是他头一次到这个国家来的时候居住的地点。最后,他要在这里安息了。”(《帷幕》)就这样,我们甚至比认识波洛更早就认识他,当波洛消失了,他还在视线里伫留了一歇,他是波洛在这个国家里最忠诚的朋友。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里,黑斯廷斯上尉刚从前线负伤回来,在短篇小说《舞会谜案》中,对负伤地点有更详细的说明,“索姆河战役受伤”。伤势痊愈之后,得到一个月的休假,应老朋友邀请,到他的父亲,如今则是他继母的庄园里住一阵子。老朋友的继母英格尔索普太太,就是后来发生谋杀案中的被害人。在这个小镇的邮局里,黑斯廷斯上尉和波洛迎头撞上,两人不由欣喜若狂。后来,曾经有一度,退役的黑斯廷斯上尉和波洛,在伦敦合租一套公寓,一同起居,因此而参与了许多激动人心的案件。 黑斯廷斯上尉是个老派的英国绅士,和比利时侦探波洛在一起,他常常会感到害羞,忍不住要抱怨:“我觉得我们在这里特别显眼,特别是你——波洛,简直完全像个外国人。”要知道,在英国人看来,几乎所有的“外国人”都是要不得的,尽管波洛向他说明:“我的衣服可是英国裁缝做的”,也无济于事。波洛对甜食的嗜好,花里胡哨的睡衣,夸张的小胡子,都让他神经受刺激。而波洛的某些动作,则直接向他的行为道德观念提出挑战:说谎,偷听,甚至对犯罪嫌疑人讹诈——因波洛常常是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破案,要让嫌疑人服罪就不得不设计一点花招,比如虚构一个指纹,这就使得黑斯廷斯上尉大惊失色。但在他矜持的绅士风度底下,其实有一颗赤子之心。《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里,波洛曾对詹姆斯•谢泼德医生描绘此时远在阿根廷的黑斯廷斯上尉:“他有时愚笨得让人害怕,但他对我非常亲热。你可知道,我甚至想念他那笨拙的举动,天真的言语,诚实的表情。”也正是这样纯真的天性,使得这个规矩的英国人,能够克服偏见,受比利时人波洛的吸引。在斯泰尔斯,他同朋友们讨论退役以后的打算,他说他希望做一名侦探,因为在比利时他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是个神奇的、小个子的人,总爱说侦探工作纯粹是个方法问题。我的思想体系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当然,我把他的思想又进一步发展了。”他这大话可不敢在波洛面前说,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嘲讽,甚至有时候,波洛开始恭维他了,他也是准备好了接受打击。《人性记录》里面,波洛热情地表达着他对黑斯廷斯上尉的依赖之心,他的诚恳态度迷惑了向有自知之明的黑斯廷斯上尉,他无限感动地聆听着,波洛的话却离期望越来越远。波洛的原话是这样的——“当罪犯着手犯罪的时候,他的第一步就是欺骗。他要打算欺骗谁呢?在他心目中,他要找的对象就是正常人。……我可以把你当成一面镜子,在你的心里可以确切反映出那个罪犯想要我相信什么。这非常有用,非常有参考价值。”这当然令黑斯廷斯上尉扫兴,他回到了原先自谦的认识上,难免负气地想:“我的真正用途是陪着他,好让他有炫耀对象。”有关黑斯廷斯上尉的这种“天分”,波洛在《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里,也对詹姆斯•谢泼德医生说过:“他有一种诀窍,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事实真相——当然,他本人都没注意到。有时候他会讲一些非常愚蠢的话,透过这些愚蠢的话我能够弄清真相!”应当承认,波洛的话里不尽是讥诮,确是有几分诚意。黑斯廷斯上尉,他是如此纯正,纯正到和所有的邪恶不相谐,因此而能够提供给波洛反证。 黑斯廷斯上尉的温情也总是驱使他走出英国绅士的藩篱,面向不同社会阶层的姑娘。《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时候,他爱上了辛西娅•默多克小姐,这个寄居在庄园里的护士姑娘,他喜欢她头发的颜色、皮肤的颜色,她的青春活力,她的亲切,事实上,更是对她的孤独无依靠的怜惜。他勇敢地握住她的小手,说:“跟我结婚吧,辛西娅。”得到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是“别傻了”!他的多情难免也会遮住眼睛,看不清事实。《西方之星历险记》里,他看见窗外街道上走着一个美丽的女士,身后有三男一女盯梢,眼看她陷入危境,万般紧急,波洛及时赶到,告诉道:“那是玛丽•马维尔小姐,著名的电影明星,她身后跟着的是一帮认识她的崇拜者。”《高尔夫球场的疑云》中,他与波洛赶往事发地点,途中经过一所小破房子,门口站着一位妙龄女郎,有着天仙般的容貌和体态,这就有一点“灰姑娘”的情调了,他不由惊呼起来,说看见了一个女神。波洛的回答是:“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个带着焦急眼光的女郎。”结果当然是波洛对,“女神”胸怀杀机。不过作为命运的补偿,在这里,黑斯廷斯上尉和一位真正的灰姑娘,结为秦晋之好,那就是贝拉•杜维恩小姐,一个大篷车剧团的演员,表演歌舞杂耍,艺名为“杜尔西贝拉娃娃”。这可是离谱离得有些远了,可并不妨碍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了成群的儿女,一个男孩在海军服役,还有一个在阿根廷经营农场,女儿格雷丝嫁给了一个军人,驻守在印度。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朱迪思,取得理科学士的学位,担任一位从事热带病研究的博士的秘书,与他一起走进最后的故事——《帷幕》。此时,妻子,当年的“杜尔西贝拉娃娃”,已经独自去了天国,留下孤寂的他。时光流逝,斯泰尔斯变多了,他也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前途在望,而是,一切都在过去。他只能牢牢抓住手边的一点东西,就是朱迪思。为了朱迪思,他险些也成了杀人犯,幸好波洛拯救了他。波洛,他的老朋友,尽他最后的智慧,回报了黑斯廷斯的忠诚。 波洛社会关系排行榜上的第二名,我以为是侦探小说家阿里亚登•奥利弗太太。奥利弗太太是个名人,属于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认出她,请她签名的那种人物。没见过她,觉得很神秘;一旦走近,则被她吸引。比如《牌中牌》里,她的膜拜者罗达小姐来到她的工作室,看见四壁都贴着热带景色的壁纸,旧餐桌上放一架打字机,遍地打字纸,奥利弗夫人呢?头发乱蓬蓬——她总是精心地将头发更换新奇的颜色和款式,却又总是忘记,将头发抓乱。她身边永远放着满满一袋苹果,也是要被她忘记,而滚得遍地都是。最令罗达惊奇的是,奥利弗夫人满不在意地向她透露探案小说的写作内幕——“你看见啦,我正在工作,但是我的芬兰侦探把自己给搅糊涂了。喏,他靠一盘法国蚕豆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判断……但是我突然想起,迷迦勒节时法国蚕豆已经过季节了。”然后,罗达还与奥利弗太太共进午茶,不加糖也不加牛奶的浓咖啡和滚烫的烤面包,是比波洛经典的口味,也是女性的口味,理解食物的本质。她认识波洛有年头了,前边说过,她曾经出现在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楼里,我怀疑那就是和波洛相识的开始,那时,她和帕克•派恩先生是同一支“工作队伍”的。到了《旧罪的阴影》,波洛则很保留地承认——“他们一起分享过许多体验和试验”,这也是对工作搭档的一种解释吧。波洛挺器重她,甚至,可说有一点倚赖。他倚赖的不是像黑斯廷斯上尉那样的“正常人”的镜子作用,而是,女性的直觉。虽然,奥利弗太太极力想用她的想象力协助波洛,可在波洛看来,她的过于活跃的想象力总是偏离事实越来越远——“她的想法是她用脑子想出来的,至于事实就不好说了”,波洛谨慎地说道。奥利弗太太面对谋杀案,常常按捺不住要行动,可在波洛看来,这只会使她陷入险境,而于事无补。波洛要的,就是“直觉”,一种处于朦胧状态的直觉。这种直觉,很奇怪地,经不起推敲,一旦推敲,立即就偏离真相。比如《牌中牌》,奥利弗太太一上来认定凶手是罗伯茨医生,在波洛与***警监的讨论分析之后,她又毅然放弃意见,出尔反尔道:“我从来不认为是他,从来不认为。他太明显了。”可是,事情到最后,还是罗伯茨医生。这直觉如此游移不定,等到真正的凶案发生在了身边,它却浑然不觉。《清洁女工之死》里,当罗宾杀害他的所谓养母厄普沃德太太的时候,奥利弗太太就坐在门外的汽车里——“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面对一位女性,波洛当然不能言重,他只是低声嘟囔一句:“你那女人的直觉那天放假休息了吧……”然而,这直觉处在原始状态的时候,却有着惊人的预测力。比如《牌中牌》里,牌局开始之前,奥利弗太太忽然说道:“有天使正经过我们的头顶。我的双脚没有交叉——一定是个黑天使!”果然,谢塔纳先生在牌桌边被刺死。《公寓女郎》中,当她走入一片巷道像蛛网似的错综交织的街区,忽然生出一股惊恐,觉得自己就好像走入了丛林,灌木里藏着窥视的眼睛,又果然,头上挨了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古宅迷踪》里,她在游园会上策划妥了“杀人游戏”之后,却感到“这里边有些不对劲儿”,立即召来波洛,果然,扮演死尸的少女死了——尊重现实的波洛有时候也得承认,“尽管她头脑糊涂……她却时时能突然悟到事情的真谛。” 除去黑斯廷斯上尉和奥利弗太太这两个老熟人之外,余下的,波洛的社会关系,就都是警察行当里的人了。伦敦苏格兰场的总警督贾普先生、***警监,地方上的斯彭斯警监、莫顿警督、拉格伦警督……虽是公务关系,可后来也有了交情。还有一个人必须提一下,就是波洛事务所的秘书,莱蒙小姐,一个头脑冷静的老处女,也是一个档案学家,致力于创造一项新档案系统,以她的名字申请专利,在电脑尚未发明的时代,这带有着编程的性质。在她的眼睛里,任何奇峻的案件,都只是一份档案,重要的是要放在合理的位置上,以便查询比照。也只有这样性格的人,才能面对这么多犯罪而处之泰然。可即便是莱蒙小姐,不也失态过一次吗?她的姐姐——莱蒙小姐有姐姐使波洛吃惊不小,她似乎是专为工作而生,没有个人的生活,其实呢,她当然可以有姐姐——她的姐姐,哈伯德太太在一家国际学生宿舍做管理员,那里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波洛让莱蒙小姐请来姐姐哈伯德太太,在事务所一起喝下午茶,于是,波洛又得手一单生意——《外国学生宿舍谋杀案》。 再次来到斯泰尔斯,回想那辉煌的往昔,真是不胜凄凉。此时,波洛老,而且病,他神情诡异地告诉黑斯廷斯上尉,他来此地是为“追寻一个谋杀犯”。然后他取出一堆剪报材料,总共是五件性质不同的杀人案,发生在不同地点,不同阶级,出于不同动机——波洛则推论出这样一个结果,这五件,甚至更多的杀人案,都由一个人所为,暂且称他为X——这个X并没有动机,抑或都不在现场,可是每每得手。多么古怪啊!黑斯廷斯都有些认不出老朋友了,可是黑斯廷斯自己不也是有些异样吗?他心情焦虑,老是和女儿朱迪思吵嘴,周围的事物都让他生厌:病病歪歪的富兰克林太太,只顾工作的富兰克林先生,阿勒顿少校如此轻浮,勒特雷尔太太却迷上了他,有一次,他看见朱迪思居然在和阿勒顿上校接吻,他便计划去谋杀……此情此景令人伤感,事情都处在无法控制的状态,而波洛他,似乎也靠不住了,他追寻的X在哪里呢?听起来多么悬啊。这个X,类似某种触酶的物质,他激发潜在于每个人心中的犯罪因素,以消除免疫力的方式。所以,有时候,一个好人,比如像黑斯廷斯这样天性仁厚的人,也会动杀心。可波洛永远不会输,他终于找到,并且亲手处决了他,然后,他又亲手处决了自己——“我宁愿将自己交到上帝的手中。他或许会惩罚,或许会宽恕,愿它快一点来吧!”他在留给黑斯廷斯的遗言中写道,这是他手下许多气质高贵的杀人犯的结局。 这部小说的名字为《帷幕》,我以为其实应当是——谢幕。 华丽家族 2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三、马普尔小姐 我觉得,马普尔小姐有些像简•奥斯丁呢!她们的名字都叫“简”。也是 出身宗教家庭;也是生活在乡下,社交圈就是邻里坊间的人家;也是终身未婚嫁;都以观察人作乐趣,而且,同样都有锐利的眼光。甚至于,她俩说出的话也有点儿像。《傲慢与偏见》里面,达西说:“在乡下,你四周围的环境非常闭塞,很少变化。”伊丽莎白的回答是:“可是人本身变化那么多,你永远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出新的东西。”马普尔小姐则是这样说:“一年到头住在乡下,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平静小镇里的罪恶》)她们都不嫌闷,挺满意她们所能见识到的世面。作为简•奥斯丁的晚辈,又活得更长久——在年轻人眼睛里,已经有一百岁的马普尔小姐,还有时间看到变化更巨的时代,并且作出更深刻的见解——“人们穿着不同了,声音不同了,但是人类还是同他们以前一样。还有,尽管用词有点儿变化,但话题还是没变。”(《迟到的报复》)就是在这封闭的环境里,传统才可能保持下来,所以,马普尔小姐几乎就是直接从维多利亚时代走出来的。她家教很严,从少女时代就有人教她使用背部垫板,所以到老她的坐姿都是笔直的。家中曾为她和姐姐,请过一名操行良好的德国女教师,然后,她又去往佛罗伦萨的女子寄宿学校受早期教育。她的母亲和外祖母告诫她:“为人处事要持理智,一个真正的淑女应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她曾经也是个心浮气躁的小姑娘,有一次,差点儿误入歧途,怎么说呢?一句话,一个和她“极不相称”的年轻人,是她的母亲坚决地阻止了这桩荒唐事。马普尔小姐非常感激母亲,虽然婚姻的机会不多,维多利亚时代就是这样,女孩如何将自己嫁出去,是简•奥斯丁写作的主要题目。那么不结婚好了,维多利亚时代这也挺成风气,那时代的老处女似乎没什么坏毛病。事实上,马普尔小姐生活得不错。她头发雪雪白,脸颊粉粉红,蓝色的眼睛很清澈,脖子上裹着一至两条毛茸茸的羊毛围巾,提着一个花色网篮,里面装着毛线活儿,坐下来,雪白的活计就铺开在膝上。她对棉织品有特殊的喜爱,亚麻布,玻璃纱布,绣花和线钩的床单、茶巾。所以,给人印象,她就处在一个色泽秀丽质地柔软的布艺世界。她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然后开始观察人,这是她的一种独特的消遣。《寓所谜案》里,她说过:“像我这样,孤零零地生活在世界的荒僻的一角,一个人得有点癖好!”这点癖好,在侦破凶杀案上很派用场。一桩谋杀案里,集合了多少人性的戏剧啊!马普尔小姐也承认:“没有人会对谋杀不感兴趣。”《寓所谜案》中,克莱蒙特牧师以讥诮的口吻说:“在英格兰,任何侦探也比不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有很多闲暇的刁妇。”但是,这决不能就此认为马普尔小姐喜欢谋杀案,正好相反,她很厌恶。她天性不能容忍残忍,看到小孩子蹂躏一只小猫,她气愤极了,将那小孩子都吓怕了,肯定他以后再不会忘记。《黑麦奇案》中,当她从晨报上看见“紫杉小屋三重命案”新闻,立刻动身辗转来到事发现场。她如此关心这场命案,不止是其中一名受害人曾经是她的小女佣,还因为杀人犯很下流,他将一只晾衣夹夹在姑娘的鼻子上——马普尔小姐气红了脸,她对警察说:“你知道,侮辱人的尊严是十分恶毒的——尤其是人已经被他杀了。” 马普尔小姐居住的村子,名叫圣玛丽米德,倘若是在简•奥斯丁的时代,应当算是偏僻乡村了。可到了马普尔小姐的晚年,铁路像蛛网般铺开,将无数个莫名的小村庄连接起来,生活变得开放了。在《命案目睹记》里,麦吉利卡迪太太去看望马普尔小姐,乘坐下午四点五十分的火车,从伦敦出发;三分钟之后,麦吉利卡迪太太睡着,一个盹打掉三十五分钟;然后就看见并列而行的车厢内,一个男人正扼住一个女人的喉咙,她去向检票员报告,检票员应付她说:“七分钟后”列车到达布拉克汉普顿,他会向上汇报。如此累计,再加上事情衔接处的时间,大约是在一小时左右。接下来,是九英里长的乡间公路,一般可乘载出租车。最早的时候圣玛丽米德的出租车业务由一位英奇先生承担,他只有一辆汽车,也够用了。老英奇死后,儿子小英奇继承家业,此时已有了两辆旧汽车和一间停车房。小英奇死后,生意又易了主,名字也换了,叫“皮普”,再后来叫“詹姆斯”,“阿瑟”。可是人们,主要指老住户们,还是叫“英奇”。等“英奇”驶过这一段村路,圣玛丽米德就到了。在《黑麦奇案》里,马普尔小姐去往伦敦近郊贝敦希思的紫杉小屋,则是乘早班火车从圣玛丽米德出发,然后途中转一次车,再往伦敦。看起来,圣玛丽米德也通上了火车,虽然不能直达伦敦,但中转一次,就到了。所以,圣玛丽米德和伦敦,不是贴近,可也绝不遥远。这种距离,其实挺好,又清静,又可随时找热闹,对手头拮据的人也蛮合适——比如《伯特伦旅馆之谜》里面,马普尔小姐在旅馆大堂遇见的赛利纳夫人,就在她刚死了丈夫的日子里,租圣玛丽米德一栋小房子,住过一段。再有,心灵受过创伤的人,也会喜欢它和尘世若即若离的关系,一边躲避,一边伺机待发,那就是《迟来的报复》里边,电影明星玛丽娜•格雷格,她也入住圣玛丽米德,她丈夫贾森•拉德的想法很客观——“他想,玛丽娜可能至少在两年到两年半的时间内不会讨厌它。”有趣的是,这地方特别受电影界青睐,《藏书室女尸之谜》里面,英国“新时代电影制作中心的总部莱姆维尔电影制片厂”排名第十五位的美工巴兹尔•布莱克也在此买房,结果当然卷进了谋杀案——以此可见,房地产开发商进入圣玛丽米德,新住宅区建设起来了。 在圣玛丽米德周围,还有着或大或小的村镇,比如,齐平克里霍恩。这是个比圣玛丽米德略大的村子,它有着自己的一份报纸,“齐平克里霍恩消息报”,“谋杀启事”就是刊登在“消息报”上,传播开来的。这里风景美丽,就发展出一点小小的旅游业。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农庄,后来却萧条了,于是——“原先由农业工人居住的小木屋经过了改造,现在住着上了年纪的老处女和退休夫妇”。看起来它很幽静,有一点赋闲的意思,似乎不像圣玛丽米德拥有着更活跃的现代生活,可是它照样也发生着谋杀案——《谋杀启事》。还曾经有一个神秘的过路人,躺在它教堂的祭坛上死去了(《避难之所》)——它的教堂比圣玛丽米德辉煌,有着蓝色和红色的彩色玻璃,是维多利亚一位富人捐赠的,这说明它曾经是个富裕的村镇。这是齐平克里霍恩,再有利姆斯多克,一个历史久远的小镇。十一世纪诺曼征服时期就因宗教缘故而为重镇,利姆斯多克修道院在数百年内成为当地的一大势力;十六世纪,亨利八世和教皇决裂,封闭了所有的修道院,没收地产,于是——“一座城堡成为镇中心”,表明宗教的位置被军政所代替;到了十八世纪,由于地理位置的偏离,被现代发展抛弃到时代后面,成为落伍者,可却保持了农业社会的安宁。每周一次集市;每年两次赛马会,参赛的马都是无名之辈;镇上有一条街道,一名医生,一家律师事务所;当然,还有一座教堂,一所新学校,两家小酒馆。这就是《平静小镇里的罪恶》的发生地,大约可称得上英国的腹地吧! 圣玛丽米德不如利姆斯多克历史显赫,也不如齐平克里霍恩地盘大,它是个真正的小地方,人口有限,男女婚配便也不够自给自足。《黑麦奇案》中,那个被杀的小女佣,格拉迪斯,原先在马普尔小姐家打杂,后来跳槽走了,就因为想找男朋友,而圣玛丽米德,用马普尔小姐的话,“竞争非常激烈”。《“蓝色特快”上的秘密》里的凯瑟琳,忠心为哈菲尔德女士服务整十年,得到一大笔遗产,当她离开时,有位夫人问她多大年龄,回答是“三十三岁”,老夫人说:“还不成问题,可是总有点……”意思还是在婚姻,总之,走出圣玛丽米德多少被视作走向真正的生活。年轻人,比如马普尔小姐的侄儿雷蒙德•韦斯特的说法是:“我认为圣玛丽米德,是死水一潭。”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辩解道:“无论如何,各处的生命都是大体相同的,你知道,出生、长大,与其他人接触、竞争,然后是结婚生子……”当她来到“黑麦奇案”的现场,与那里的人谈起圣玛丽米德,这样说道:“那个村子相当漂亮。住在里面的有好人,也有非常讨厌的人。那个地方同别的村子一样,也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村子使我想起马克•吐温的小说《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里面的赫德莱堡。在美国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居民,多是来自英格兰或苏格兰的清教徒,有一些村庄,活脱是从英国腹地的村镇翻版下来。这个赫德莱堡也有着虔诚的宗教生活,和圣玛丽米德一样,有一名牧师柏杰士先生;金融组织的网络布及这里,就有了银行家;有一份地方性报纸,记载着本地新闻;也有自己的上层社会集团,所谓“十九位主要的公民”。圣玛丽米德也一样,虽然没有明确的提法,事实上,牧师、爵士、医生、退休军官,形成了村子里最有发言权的阶层,左右着村子里的日常事务。所以,它们也有着自己的政治。它们同样都是宁静,淳朴,知足,守规矩的。然而,有一日,赫德莱堡遇上一个居心不良的人,他用一大袋金币诱惑了村民们,使赫德莱堡丧失了体面。在英国本土的圣玛丽米德,人性的弱点表现得比较含蓄,不像在新大陆那样露骨,它又没有遭遇那么一个道德陷阱,所以,还不至于发生人性大爆炸事件。但它的人性资料,也已经够马普尔小姐参照使用的了。马普尔小姐破案,是通过联想的方式,就是说,“她能够把发生在乡下的小事和更重大的问题联系起来而使后者得以解决。”这个“乡下”,就是圣玛丽米德。比如《谋杀启事》中,那个“谋杀者”的扮演者——皇家游乐饭店的瑞士籍接待员鲁迪•谢尔兹,使马普尔小姐想起鱼店的伙计弗雷德•泰勒,他喜欢占些小便宜,当你向他指出时,他道歉的态度十分诚恳。比如《命案目睹记》,命案中的女尸藏匿处,拉瑟福德庄园的继承人之一,哈罗德先生像银行经理伊德先生,“一个非常保守的人——但未免有点太爱财了——也是那种会千方百计避免丑闻张扬出去的人”;另一位继承人艾尔弗雷德像的是修车厂的詹金斯——“他并不偷走工具——但他会拿坏的或者质量低劣的千斤顶偷偷换成好的”。比如,《庄园谜案》,最后破案取决于对埃德加•劳森这个人物的识别,是他忠诚地为凶手提供关键几分钟的不在场证明,马普尔小姐穿过迷雾,终于——“我现在想起来他像哪个人了”!她想起的是一对牙医父子,父亲又老又衰,人们便去找儿子看牙,老人从此变得消沉,儿子为将病人让给父亲,佯装酗酒,可是,“他用的威士忌太多了——往衣服上洒酒”。再比如,《加勒比海之谜》中,马普尔小姐在遥远的度假海滨一时陷入困惑,“她始终没能找到她过去通常能轻而易举就发现的东西,这些人与她原先所认识的人的相似之处”,可是,很快,揭开异国风情和鲜艳服饰的表面,她又认出了她的旧相识——“比如说格列高里?他很难判断,美国人。也许有点像乔治•特罗洛普爵士,总是在国际会议上连接不断地讲笑话。或者也许更像卖肉的莫德克先生……”她很快将眼前的人和圣玛丽米德的村民一一对上了号,于是,扑朔迷离的情景变得清晰可辨了。照这样看,圣玛丽米德这个小村子,其实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 像马普尔小姐这样,生活在乡间的人,其实是正宗的英国人。他们驻守在内陆,保持和延续了纯正的血统,他们的家族源远流长,向上几代都有案可查。《死亡草》里,这样描写马普尔小姐的住宅——“这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屋顶的房梁已经变黑。房间里陈设着属于那个年代的家具,做工考究”。马普尔小姐呢?“她直直地坐在壁炉边祖父留下来的那把椅子上”。在她家里,保留着一些祖上留下的旧家什,“查尔斯王子的酒杯”,“伍斯特时代的茶具”什么的,当她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就需要将这些古董存放到银行去保管。前边提到过,马普尔小姐受到过外祖母的管教,母亲对她的生活也作出了严厉的指点。她的一名叔叔,名叫托马斯,在伊利做教士。在马普尔小姐十四岁的时候,叔叔和婶婶一同带她旅游伦敦,那是她第一次去伦敦吧,就住在后来发生重案的“伯特伦旅馆”。当时一起逛伦敦的,还有一个亲戚,海伦姨妈,她最热衷逛军人消费合作社——我猜想,“军人消费合作社”是那年头的SHOPPING MALL,是军人及他们的眷属享用的特权,为报酬他们效忠国家,在物质匮乏的战争时期,也保证供应。海伦姨妈在此大买特买,圣诞 节,甚至更遥远的复活节的用品,也都买齐了,然后到五楼吃午餐,再乘四轮车看演出。由此见得,马普尔小姐的长辈里,有人在军中服役。在拥有大量殖民地的英国,军人是一种尊贵的职业。所以,可判定马普尔小姐出身于一个好人家。马普尔小姐当然有兄弟姐妹,前面说过她和姐姐跟着一位德国女教师受教育,而且她有侄儿侄女侄孙。她的侄儿叫雷蒙德•韦斯特,是个作家,一个现代主义作家。当他指责现实——年轻人总是目中无人,批评圣玛丽米德“一潭死水”的也是他,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说道:“你的书很精彩,但你真的认为,人人都像你书中塑造的人物那样郁郁寡欢吗?”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对于现代派作品中,活动在梦魇里似的面目晦涩的人物,所能给出的最客气解释,大约只能是“郁郁寡欢”。圣玛丽米德的牧师所注意到的现代派特征则是——“诗歌中没有大写字母”,顺便地,他也提到了“过着枯燥乏味生活的郁郁不乐的人们”。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雷蒙德也对包括“简姑姑”在内的上辈人不以为然,觉着他们的生活没有价值。对此,马普尔小姐并不急于反驳,但是她总能在恰当的时机,给他一个有力的还击。《死亡草》中,“简姑姑”的客厅里,举行“星期二晚间俱乐部”活动,大家轮流讲一个案件,总是简姑姑的答案合乎事实。当雷蒙德讲述他的谜案——他的朋友,专事打捞沉船的纽曼,忽然在一个夜晚被绑架,与此同时,沉船上的金条被劫走了——简姑姑说:“好吧,亲爱的雷蒙德,我实在觉得你应该仔细挑选你的朋友。你太轻信,太容易上当受骗了。我想作家都这样,想象力太丰富了。如果你们有我这把年纪,有那么多生活经历的话,一听到这类有关西班牙沉船的故事,一个几星期前刚认识的人,马上就会警惕起来。”这真的很痛快!马普尔小姐欣赏青春,但并不为自己的年迈自卑,她很满意自己的年岁换来的经验,所以她在年轻人面前一点不畏缩。她了解他们知道的其实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多,他们看不清自己,而她却能够。《复仇女神》中,她终于完成拉弗尔先生的临终嘱托,为他不争气的小儿子恢复了名誉,当然,他有太多的弱点,她将他爱过的死去的女孩的照片递给他,他的表情一扫尖刻,变得柔和。这一老一小静默着,如小说中写——“老太婆和小伙子”,这一刻相当动人,有一种几乎是心心相印的同情从中升起,马普尔小姐客观地说:“我知道他不能拯救他自己,除非……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将会遇到一个真正善良的姑娘。”“简姑姑”不是先知,只是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包括雷蒙德向乔伊斯求婚。“简姑姑”是以隐喻的方式说出这个秘密——“茉莉花丛旁,那儿正是送奶人向安妮求婚的地方”,这样,马普尔小姐就又有了一个侄媳妇,画家乔伊斯。乔伊斯有着艺术家的敏感气质,她生活在真实和想象之间,她所目睹的杀人案就带着这样虚实莫辨的色彩。也是在“星期二晚间俱乐部”上的讲述,名字叫作《行道上的血迹》,说的是康沃尔郡的一个海边小城,这地方地势陡峭,街道便在斜坡上蜿蜒交错。这一日的寂静午后,她坐在小旅馆门前的游廊下写生,忽然间,她发现——“在阳光斜照下的波哈维思纹章店前的白色行道上,我画上了血迹!”这一对很有孝心,提供马普尔小姐去加勒比海旅游的就是他们,结果遇上了《加勒比海之谜》,而后拖带出陈年旧案——《复仇女神》;提供去伦敦的也是他们,于是又遇上了《伯特伦旅馆之谜》;有一次,他们引“简姑姑”认识了他们的朋友格温达,牵进的案子是《神秘的别墅》。这么说来,马普尔小姐也有些像波洛,她在场,就会有犯罪,这就像一种特异功能,能够使隐匿罪行显现出来。 在侄辈中,马普尔小姐有一个侄女儿,名叫美布尔,她不像雷蒙德那么令人骄傲,是在一起谋杀案中带出场的,这桩案件名为《圣彼德的拇指印》。缠进这样的事情终是愚蠢的,说起来也不光彩,可马普尔小姐那么怜惜她,完全不计较她给大家带来的难堪,替她洗刷了嫌疑。在一个大家庭里,应当允许存在各种各样智能的成员。马普尔小姐还有一个侄孙,名叫戴维•韦斯特,对火车时刻表很精通。我想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男孩子,在《ABC谋杀案》中,波洛分析案情时提及“铁路迷”这类人,指出“男孩子要比女孩子更喜欢铁路”。所以,这个戴维•韦斯特一定是个小“铁路迷”。《命案目睹记》里面,为了查证麦吉利卡迪太太与其并行的那次列车,马普尔小姐特地写信向戴维请教,戴维则很卖力地提供了姑婆需要的资料,使马普尔小姐得以开展调查。以此看来,马普尔小姐的家庭生活是很温暖的。 在圣玛丽米德村,与马普尔小姐紧邻的是牧师寓所。穿过起居室的落地长窗,走过花园,一出门,就拐进了牧师家的花园。牧师克莱蒙特先生,是一位勤勉的教职人员,在圣玛丽米德这样的英国乡间,宗教事务可包括一切日常庶务。在虔信的村民们眼中,哪一件事情不需要上帝的指点呢?只要例举克莱蒙特牧师某一日的时间表,便可看出这一点。这是《寓所谜案》里的一个星期四,一早,教区内的两位女士为了教堂装饰的事情吵将起来,牧师被叫去调停;然后,是管教两名唱诗班的男童,他们一边唱诗,一边吸饮料;接着,风琴手又有纠纷,需要平息;随即,四位贫穷教民反抗势利的哈特内尔小姐;又遇上地方治安官普罗瑟罗上校,刚处罚了三个偷猎者,于是,牧师就有义务提醒他“仁慈”的观念;终于吃完午饭,又去走访教民;再回到家中,准备星期天的布道;且又来了一位坠入情网的苦恼的人,要求帮助灵魂;五点半钟,电话铃响,两英里外的一位艾博特先生要死了,请牧师去作临终忏悔;近七点回到家,这一日的**来临了——普罗瑟罗上校死在了牧师书房的写字桌上!牧师太太格丽泽尔达,比牧师年轻二十岁,是个天真的姑娘。雷蒙德称她为“完美的格勒兹”——格勒兹,法国风俗画和肖像画家,犹为擅长妇女肖像。她使得牧师在看见她的二十四小时内就改变了终身不娶的信条,在此后的生活中,他的信仰时不时地要受到威胁,她总是把宗教事务看成玩笑,对教区居民也不够尊敬。但这一点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快乐的天性。自与她结婚以来,牧师的生活非但没有安定,似乎,反而混乱了。她不会烹饪,不会管家,这都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牧师的情绪变得不稳定,那都是一桩事情引起的,就是吃醋。他不仅吃年轻画家劳伦斯•烈丁的醋,甚至他的侄儿丹尼斯和她说笑,也使他有“一种孤独感”。可是,事实上,他正不知不觉在“返老还童”。马普尔小姐很快就抓住了这一点,她说:“您真顽皮,克莱蒙特先生。”“顽皮”两个字用在牧师身上,多么不妥啊! 圣玛丽米德的最古老宅邸,戈辛顿宅,是班特里家的产业。“星期二晚间俱乐部”曾有一次在班特里府上举行过,来宾的身份都挺显赫,有伦敦警察局前任局长亨利•克利瑟林博士,资深精神科医生劳埃德大夫,电影明星珍妮•赫利尔小姐——当亨利博士推荐马普尔小姐的时候,班特里太太实在有些勉强,她是看亨利博士的面子才邀请她的。可是,最后,马普尔小姐使她折服。不知是因为在戈辛顿宅里举行过“星期二晚间俱乐部”,主宾轮流讲述犯罪故事,还是因为戈辛顿宅太过古老了,它有些像中国民间所说的那种“凶宅”,宅子里竟然发生过两起凶杀案!先是《藏书室女尸之谜》,班特里上校的书房里出现了一具陌生女尸——看起来,圣玛丽米德村似乎门户敞开,任何人都能进到任何人的房中,顺便放下一具尸体。此时,班特里太太几乎对马普尔小姐迷信了,事情发生,班特里上校打电话给警局,班特里太太则打给了马普尔小姐。就在班特里太太的有生之年,又发生第二起案件,《迟来的报复》。其时,班特里上校已经去世,班特里太太卖掉宅子,只留下一间原先门房住的小房供自己住。事实上,她长年在外旅行,去到她散布世界各处的儿女家,这里住住,那里住住,享受天伦之乐。此时,班特里太太不再是那个矜持的上校夫人,含饴弄孙使她变得安详。她和她丈夫度过幸福婚姻生活的戈辛顿宅,几次易主,一会儿当作旅馆,一会儿分成四套公寓,再一会儿,**卫生部门买下它,却没有想好派什么用途又出手了,后来,就到了著名的电影演员玛丽娜•格雷格名下——他们大兴土木,几乎推倒了重来。班特里太太也并没有感到不舒服,她只是更为以前的戈辛顿宅骄傲,她显现出一个源远流长的古老世家的涵养,就是处惊不变。就在装修改造得簇新,体现了一个影星光华四射的生活风格的宅子里,为圣约翰流动医院举办筹款仪式,圣玛丽米德村的上层人物汇聚一堂,一位热情的影迷,巴德科克太太忽然死了。 圣玛丽米德变得够厉害的,曾经是草地和牛群的地方,是一片新型住宅区,就像是一个儿童玩具:轻盈的建筑材质,鲜丽的外墙,楼顶的电视接受器,巷道里出入着陌生的面孔。女孩子们多是大胆无耻,男孩子呢,“凶神恶煞”似的。圣玛丽米德的女仆们,过去大多来自孤儿院,没读过书,可是会干活,现在的女仆则是新住宅区里年轻独立的妻子,受过高等教育,可是经常打碎碗碟。马普尔小姐也老了,老得要受许多管辖……她有时候会感到惶惑,似乎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可是,伦敦的伯特伦旅馆,完全的一成不变,简直是——“时光倒流,你再一次置身于爱德华时代的英格兰”。壁炉,壁炉旁的黄铜煤斗,里面盛的煤块,家具的款式,印有徽章的银制托盘,瓷器,传统的英式下午茶,黄油松饼,侍者,女仆——“红扑扑的挂满微笑的脸蛋,带着乡下人所特有的憨厚淳朴”,都是上一个时代的。最令人惊奇的是,旅馆的客人,那是些真正的老古董:古老世家的成员,旧贵族,退休的军人,传教士——马普尔小姐感到不安了,她甚至天真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左臂,看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一个消失的世界。后来事实证明,这个虚拟的世界掩藏着犯罪。这就是马普尔小姐的审时度势,她知道,什么叫生活。 四、贝雷斯福德夫妇、阿瑟•卡尔加里博士、马克•伊斯特布鲁克及其他 汤米和塔彭丝在《暗藏杀机》里第一次登场,那时候,还是一对年轻人,“他们的年龄加起来无疑不到四十五岁”。他们原是在大战中认识,一个是士兵,一个是战地医院的勤杂工,就像海明威《永别了,武器》中的男女主角,亨利和卡隆玲。他们虽然是卡隆玲的英国同胞,意识形态上却更接近美国人亨利,海明威笔下典型的迷惘的一代。他们性格轻佻,带着一种时髦的玩世不恭,但因为没有恶意,也没有染上生活的阴影,所以都是快乐有趣的人。汤米曾经有一次竟然说服护士长相信,医生给他开了啤酒作滋补品,只是忘记写在医嘱上了。塔彭丝呢,和一名病人约会看电影,这位病人就是汤米。他们比海明威的那一对幸运,都从战争中活下来了,没有像腓特烈•亨利那样,失去卡隆玲,领受了生活的残酷性。战争没怎么伤着他们,还给他们各人一段传奇生涯。塔彭丝在医院打了一段杂以后做了驾驶员,开过货运卡车,还给一位将军开过车——小巧玲珑的塔彭丝,驾着粗犷的越野车,就像骑手乘着骏马,招来多少钦羡的目光啊!汤米负过两次伤,但都无大碍,他虽然没受到提升,却也被派遣去不少地方:法国、美索不达米亚、埃及。他们过得都还不错,甚至挺有发展的,可是停战让他们失了业。是乐天的本性,还是“迷惘的一代”的颓废通病,再有,大约也是战争中养成的吃光用光的生活方式,他们很快花完了退役慰劳金,两手空空。就在这穷困潦倒的时候,两人在伦敦地铁口遇上了。 汤米是个孤儿,为了去世的母亲的尊严,他拒绝富翁叔叔的收养。塔彭丝,她甚至比汤米更像“迷惘的一代”的代表腓特烈•亨利,她所以会有美国人的腔调,也可以理解,因她在战地医院的要好朋友恰巧是个美国小姑娘。她的言论和行径都违背她的牧师家庭的传统,而她坚持不肯妥协,回家去做乖乖女。于是,他们俩都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独自为生计奔波着。战时学来的一点零碎本事,在和平时期根本派不上用场,战争反而把他们变得华而不实,对日常生活看不上眼,老是幻想传奇发生。生活的本质是平淡的,塔彭丝服务过的将军,此时也不过开一家自行车商店糊口。他们的幻想在现实面前大大降低了水准,已经降到有堕落的嫌疑了——勾搭有钱人,和他们结婚。无奈两人的社会背景都不怎么样,周围的人和他们一样穷困,根本结识不到有身份的人。两人碰面,自然是谈当务之急,谋生。商量下来,决定在《泰晤士报》登一则求职启事——“两名青年冒险家待聘。愿意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报酬应丰厚。”启事还没送到报馆,雇主就来了,一名大块头先生喊住了塔彭丝,要给她一个机会,因为看中了她的机灵、说话里的美国口音。塔彭丝的条件是必须搭上一个人,就是汤米。这时候,就看出她的仁义道德,还有契约精神。大块头用高薪诱惑,又用失业的形势威吓,都不能动摇塔彭丝——“要么两人一块干,要么两人都不干”。正相持不下,塔彭丝又换了策略,她像桥牌里叫牌似的叫出一个名字:“简•芬恩”,这是无意中从过路人闲聊中听来的,完全不知道有何意思,不料却叫出一个大满贯!大块头大惊失色,认为塔彭丝一定了解什么机密,应下了所有条件。那么,“简•芬恩”这名字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汤米和塔彭丝再一次登报——“征求,任何有关简•芬恩的信息”,果然,有了回应,署名为“你忠实的A•卡特”——他们连坑带蒙地,居然进入了国家安全机密的核心部分,而卡特先生则将他们引上正当的人生道路,既有饭吃,又合乎正义的原则,而且,充满冒险精神。 卡特先生是个贵族,有着显赫的封号,本名为伊斯特汉普顿勋爵,卡特是他的化名。这是个高个子男人,瘦削的脸像鹰,“动作疲惫”——我想这是指他有一种慵懒的风度,是贵族气,也说明,怎么说呢?一个老牌子间谍,对于这一行不再有热情可言,只是职业的负责态度。有点像《战争与和平》里,托尔斯泰描写的俄国军队总司令库图佐夫——他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厌烦的态度,无精打采地从受检阅的几千名士兵面前走过,当有军官向他宣誓效忠,他则露出嘲讽的微笑。他也总是疲惫的,上马下马动作笨重,眼睛常常睁不开,睡不醒的样子,对战事又总是持消极的意见。可是,最终还是拿破仑溃逃,俄罗斯得胜。不同的是库图佐夫身躯肥胖,卡特先生却瘦,是不是从英国铜板插图上的绅士形象脱下来的?这个老间谍所以看中那一对宝货,是因为他们具有着街头青年的放浪形骸。每当外交通道出了点岔子,需要非官方手段解决问题了,就是这类人物显身手的时候。他们不守规则,因为他们完全不懂得什么是规则;胆大包天,也因为他们同样不知道危险来自何处;甚至于,不太遵守道德,是因为他们反抗一切约定俗成的东西;反正他们也不是谍报部门的在编人员,就不需要为国际情报条约负责任。他们是属于“线人”那一类的人物,由卡特先生单线联络,根据需要随时更换身份,曾经有一度,他们开张过一间国际侦探所。卡特先生算是用足了他们,给他们的案子难度都很大,重要到涉及国家安全、欧洲安全,甚至世界和平,线索却少得可怜。《暗藏杀机》里是“简•芬恩”这个名字;《犯罪团伙》则为“16”这个数字;《桑苏西来客》中,是一首儿歌:“母鹅,母鹅,公鹅”。他们还是老手法,连欺带诈,慢慢打开局面,最终追到罪犯,找到秘密文件,破坏对方组织。由卡特先生特别举荐,他们受到国家表彰,同时,他们也都获得一份额外的奖品,就是喜结良缘。然后为人父母,他们有了一对孪生儿女,德里克和德博拉。时间在激动人心的事业和养儿育女中过去,转眼间,他们就成了一对老夫妇。谍报机构不再起用他们了,他们只得赋闲在家,靠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聊解沉闷,但回忆却使他们心痒痒的。于是,他们就像一对老猎犬,四处嗅来嗅去,竟然真给他们挖掘出几桩神秘的罪行。有一次,他们去看望汤米住在煦阳岭养老院里的姑妈,老姑妈很任性地拒绝接见塔彭丝,只让汤米一个人进房间,塔彭丝只得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就在这个难堪的时刻,事情来了。一位老夫人,兰开斯特夫人,很机密地暗示壁炉后面有个死去的孩子——就像他们年轻时候所参与的那些间谍案一样,也是线索少得叫人无法下手,连兰开斯特夫人自己也消失了,只留下一小幅画,画上有一所宅院。于是,塔彭丝开着车去寻找画上的房子。女人总是比男人富于幻想,在他们也是,塔彭丝比汤米更不安分。结果,梦想成真,罪行一点一点刨出来了。 他们这一对,年轻时候称得上“时髦的一对”,不是美男和美女,可却是有个性。汤米早早地败了顶,一束红头发精心梳往脑后。塔彭丝的长相有些像精灵,灰色的眼睛分得很开,就像欧洲民间传说中那种小灵耗子。中年时候,至少看上去两人要稳重了些,甚至塔彭丝,也像马普尔小姐那样,织起了毛线活儿。到了老年,汤米•贝雷斯福德先生的红头发变成沙黄色,塔彭丝•贝雷斯福德夫人的黑头发也掺进了灰色,但他们就像圣诞颂歌里面扮成老人的小孩子,是那种永远长不大的老小孩。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职业侦探只有波洛一名,马普尔小姐带有顾问性质;方才说的一对,则是业余爱好者;除此之外,还有至少十来个人物,完全出于偶然而卷入杀人案,不得已担任起侦破的义务。这些散兵游勇本来是在正常生活的流程里,突然被推进事件中,毫无准备。他们谈不上有什么侦破的常识,甚至都很难说有什么兴趣——虽然马普尔小姐说:“没有人会对谋杀不感兴趣”,可那是指没瓜葛的人,像他们,迫于某一种命运似的理由而必须要将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处境就要复杂得多。事态往往与他们痛痒相关,于是就要经历感情的波折。这些其实都是单纯的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生活改变了面目。这群人里面,我首先要说的是阿瑟•卡尔加里博士。 《奉命谋杀》的故事,在忧伤情绪的笼罩下拉开帷幕。阿瑟•卡尔加里博士拖延许久,终于还是在暮色时分来到渡口,望着水面,他想着:“这里的景象多么荒凉”。然后渡船来了,就像是一个裁决,他不得不走向前途了。前面究竟是什么等着他?阿瑟•卡尔加里博士,一个地球物理学家,南极探险者,忧心忡忡,周围的景物都有一种不祥的暗示。他向船老大打听一所名叫“和煦点”的房子,船老大回答说:有,但是我们大家都叫它“蝰蛇点”。这恐怖的名字也是一个凶兆似的。他到底走到了“和煦点”这座房子里,带去一个消息,他以为对“和煦点”里的人家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是,令人不安的是,连阿瑟•卡尔加里自己,竟也不能完全确定这一点。他是来为他们家的小儿子贾科洗刷罪名的。两年前,贾科被控杀了自己的母亲,控诉成立,判处终身监禁,服刑半年后患伤寒在狱中去世,而阿瑟•卡尔加里博士可以证明贾科无罪。在警方查定的作案时间里,贾科搭乘了他的车,因此可作不在现场证明。很不走运的是,和贾科分手不久,他遇上车祸,失去记忆,伤势痊愈以后又往澳大利亚会合探险队去了南极,直到一个月前方才回到英国,从一张包东西的旧报纸上看见这则报道,记忆慢慢浮现起来,露出水面。阿瑟•卡尔加里博士感到自己对这个青年以及他的家人犯有罪行,他怀着赎罪的心情来到这里,请求他们宽恕。可是,为什么一切都那么阴郁?远超过事实应该有的气氛。当他宣告贾科无罪,并且积极建议,通过内政大臣,请求女王批准特赦,恢复名誉。“和煦点”的居民们没有表现出一点应有的激动,他们出奇的冷淡,没有感谢,相反,谴责——是的,他们在谴责他,但不是谴责他那时不出场,而是谴责他,现在出场了。当贾科的姐姐赫斯特送他出门的时候,悲伤地说:“你为什么要来?哦,你究竟为什么要来?”他回答是“正义”。“正义?”赫斯特接下去说了一句微妙的话:“不是对有罪的人有关系,而是对无罪的人。”关于“正义”,贾科的辩护律师也说过约略相似的意思:“从某一方面说是对的。但是,你知道,对这件事还有更多要考虑的,比方说,比正义还更需要考虑的事。”这个单纯的人,被这事件中的所有人都搞糊涂了头脑,从他井然有序的科学世界里,一下子蹈入模棱难辨的世事之中。他感觉自己又犯了错,却不知错在何处,他认为他必须对自己的所为负责,却不知从何入手。还是要由律师来告诉他,道理非常简单:“要是杰克•阿盖尔(贾科)没有犯这个罪行,那么是谁干的?”阿瑟•卡尔加里博士,这个好人,总是事与愿违——他们这类人卷入事件,除了前边所说的命运,到底是和性格有关,在博士,就是“正义”的性格。就这样,老账重算,将这个刚从受伤中复原的家庭,再一次搅翻,更深重的悲剧揭开了。而他的真挚是如此不可忽视,他以爱情报偿了这个家庭,同赫斯特结成恋人,这个忧伤的故事终有了一个温煦的结局。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研究蒙古历史的学者,是沉浸在逝去的世界里的人,但无论怎样,从事人文学科的人,终要少一些古板。所以,虽然被妹妹批评为“只活在自己的天地中”,他对外界多少怀有一些好奇心。马克•伊斯特布鲁克与阿瑟•卡尔加里博士应是同年龄的人,有一些老派,就像博士会被年轻的贾科蒙骗,以为他“很有趣很讨人喜欢”,马克•伊斯特布鲁克也差不多看不懂现代的年轻人,他称他们为“垮掉的一代”。在他看来,“垮掉的一代”的特征就是穿着累赘,而且邋遢。他惊讶地看着两个女性“垮掉的一代”打架,一个“垮掉的一代”将另一个“垮掉的一代”的头发连根拔起,这一个竟勇敢至此——决不叫痛!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从这杂乱纷沓的景象里看见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马普尔小姐不是说,“明显的怀疑对象老是很正确”?由于专业的领域不一样,阿瑟•卡尔加里博士更具有严肃的气质,而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研究的是蒙古历史,长期在东方生活,我想他会染上萨满教里神秘主义成分的影响,容易感应虚无的暗示。“白马”这个词第一次进他耳朵,是从关于女巫的话题里面冒出来的,他们讨论散布于英格兰乡下的女巫,应该是普通老太婆的形象还是“有一种特殊的神秘味”;再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却是和“酒店”连在一起,白马的巫术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繁杂的伦敦街景,霓虹灯闪烁的招牌,杯中的酒水,打扮奇特的年轻人;当“白马”这个词第三次出现,却在一个花店姑娘身上引起惊惧的反应,很明显的,她“吓呆了”,他感觉到一股邪恶的空气;奇怪的是,他终于走进“白马酒店”,一栋偏离乡间大路的砖木结构房屋,当年的酒店,如今被人买下,改造成了住宅,他却有一点失望,因为——“没有一点凶兆,无那种气氛”;然而壁炉上的旧招牌,一幅粗糙的油画,一匹白马站在黑暗的背景前,忽然又有了不寻常的空气……英格兰乡下的女巫,其实是一会儿变成普通老太婆,一会儿散发出神秘味。 《斯塔福特疑案》里的埃米莉•特里富西斯小姐,是为拯救未婚夫吉姆•皮尔逊进入案件的。就在灵媒预报谋杀时间,午后五时二十五分,特里维廉上校死了。而吉姆•皮尔逊恰巧在这时候从伦敦来到这小镇子,住了一晚上,又匆匆离去。最关键的是,他是特里维廉上校的外甥,遗嘱受益人之一。他很快向警察承认,他进去了上校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想跟老头谈谈,看看他,如此而已”。这当然还不够,需要到警察局详细解释解释,他吓坏了,绝望地叫唤:“有人能帮我的忙吗?”帮忙的人就是埃米莉•特里富西斯,她表示对他有绝对的信任,因为:“你可没这种胆量啊!”她安慰他说:“跟警督去吧,剩下的一切让我来办。”她很快来到事发现场,进入状态。她物色了一个好搭档,《每日电讯报》的新闻记者恩德比先生,他迅速落到埃米莉•特里富西斯的手掌中,心甘情愿由她调派。在镇上人的眼睛里,还有恩德比先生自己心目中,他们都已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等着去教堂或者公证处。可是,得到的回答是,她还是吉姆的未婚妻,她永远爱吉姆。房东太太对此表示惋惜,认为她错了姻缘,“那位年轻先生能跟这一位比吗?”她肯定地说不能比:“他是那种天生前程远大的人——可另外那位没有我去照料的话,就料不定会出什么事了。”调皮的迷人精一下子变成了圣母。 阿加莎•克里斯蒂对警察的态度基本上是不屑,他们在她的笔下出的洋相可不少,可是,她到底让他们独立担纲几起案子,他们也还干得不错,就算是颁发了一项荣誉奖。平心而论,***警监,其实是很棒的一个,却被遮蔽在波洛的身影底下,使我们难以看清他的面目。在《牌中牌》里,倒是他一幅正面的画像,可是挺刻薄——“高高的个子,身材粗大,加上刻板的面容,***警监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整个人是用木头雕的,并且雕刻用的材料才刚从战舰上拆下来。据说***警监是最具苏格兰场特点的工作人员。由于缺乏表情,他看上去有点迟钝和愚蠢。”我以为,这多多少少有些是出于对苏格兰场的意见,而不完全针对个人。***警监外表木讷,很可能是因为他有控制力,不习惯流露感情罢了。事实上,他也是——并非所有警察都像波洛讽刺的那样只晓得烟灰、火柴梗、脚印,***警监也是尊重人性的,他懂得犯罪中的人性因素,因而从人性切进事情的核心。只是他时运不好,精彩的案子都到了波洛那里去,不过,他好歹也落着了一二桩,比如《走向决定性的一刻》。案子还未发生,***警监先就遇到了一点家务事,从这也可看出,***警监是有着家庭生活、儿女情长,并不如人们通常以为苏格兰场的人,都是破案机器。这家务事是关于他的小女儿西尔维亚。西尔维亚所住读的学校,长期以来,小偷小摸的失窃不断,现在,忽然间,西尔维亚主动出来坦白,承认一切都是她干的。于是,校长——和所有女校一样,一位可尊敬的老小姐,召来了家长,***警监到校。***警监请教校长是如何破的案,校长说是根据心理学——西尔维亚神色不安,经过一种字母组合的小测验,孩子就全招了。***警监说了声:“明白了。”立即带女儿离校,他以警察的名义严正告诉校长,西尔维亚不是小偷,而他已经知道小偷是谁,就是那个金发蓝眼、红脸蛋的下巴上长了黑斑的女孩,因为她有一种“自鸣得意的样子”,而且,***警监断言:“别指望她会向你坦白——当然不。”这桩家务事,其实是后来事情的预演。 特立西利安太太死在自己的床上,被铁头高尔夫球棒抡死的。事情显然是奥德丽•斯特兰奇所为,她杀了特立西利安太太,又伪造现场,使它看起来像是她的丈夫内维尔•斯特兰奇作的案,却处处留下马脚。奥德丽•斯特兰奇爽快地服了罪,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当然,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再一次反过来——内维尔•斯特兰奇杀了特立西利安太太,伪造成受奥德丽诬陷的现场,是两次否定式的犯罪。这一回,终于轮到***警监陈述案情了,他说:“使我感到震动的是那双眼睛,当我看到和听到她……你们要知道因为了解过另一个女孩,她所作所为和奥德丽一模一样。”这女孩就是他的小女儿西尔维亚,一个“不同寻常的说谎人”,宁可承认自己不曾做过的错事,来换回片刻的安宁,只求大家别来烦她。***警监用一个伊丽莎白圣女的传说来形容这种情况:圣女总拿面包施舍穷人,可她的丈夫不乐意,有一次,恰巧和丈夫迎头撞上,丈夫问篮子里是什么,她慌不择言,回答“玫瑰花”,揭开一看,果然全是玫瑰花!你看,***警监竟然会使用马普尔小姐乡村式的、联想的方法,这多少有些不符苏格兰场的经典风格。其实呢,在那张木头雕成的无表情的面具底下,也是人之常情。***警监自有他作为职业警察的魅力! 华丽家族 3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五、“我——”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往往是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者,有时候,“我”这个人,相当耐人寻味。 《长夜》开局第一句:“事情的开始往往就预示着结局……那是我常听人们引用的。”这一句类似《百年孤独》著名的起句:“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是说命运的旨意,人只能随波逐流。一股哀伤升起来,有什么事情在无可拯救地往下走去,什么事情呢?“它是一个爱情故事,我发誓——”这也是奇怪的,有什么需要发誓的,谁又会怀疑,“我”急切所要辩护的是什么?一种不幸的预感在逐渐加强。事情按着既定的路线进行——“我”在房产销售广告牌上看见“塔城”这名字,此时此刻,“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这是一个坏兆头。可是,不是已经说过,事情不可逆转,只能往下走了。然后,那位先知般的老人出场了——很微妙的,“我仍然能看到那位老人古怪的表情,尽管他从侧面看我。”似乎是,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我”都处在一个全视的角度看着事态的发生和发展,“我”究竟在哪里?在已经发生过并且结束了的终局,那就是命运。可在叙述里,一切尚未揭晓。老人的话,很像谶语,他告诉“我”,人们都叫“塔城”这地方为“吉卜赛营地”,传闻说这里曾是吉卜赛人的领地,后来吉卜赛人却被赶走,走之前,下了咒语。从此,这地方就成了事故多发地带,公路上汽车失事,采石场上石头压死人。离开老人,“我”又遇见一个黑头发高个子的老太婆,她也有着巫师般的表情。她的话更直接了,她说:“别与它有瓜葛,年轻人,听我的,忘掉它。”她还替“我”看手相,手相显示出凶兆——“如果你知道什么对你有利的话,你现在就离开这儿——吉卜赛营地。”可是,当然,“我”没听她的,因为一切必将发生,或者是已经发生。 “我”——迈克尔•罗杰斯,二十二岁;精通汽车;去过爱尔兰,在那里养马;差点儿和贩毒集团沾上,又幸运地脱身;做过小旅馆服务生,海滨救生员,推销百科全书、吸尘器,等等。总之,“我”的生活是动荡的,而且,有一点危险。说白了,“我”是个穷小子,没有好的出身,没受过好的教育,也没有好运气。可是,这并不妨碍“我”有高尚的鉴赏力。“我”喜欢好东西,好品位的鞋,前卫的抽象画,还有,有历史感的老宅子——就和所有轻浮的年轻人一样的臭毛病,不踏实,好高骛远,精神不稳定,常有危机,但大多数人一旦走出这个年龄段,会安静下来,接受生活的教育,矫正行为,归入正常的人群。这类人中间,也会有马普尔小姐所预言过的那种——“我知道他不能拯救他自己……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将会遇到一个真正善良的姑娘。”似乎“我”正是那种人,因为机遇真的送给“我”一个好姑娘,埃利。 埃利是谁?是那一个阶层的姑娘,可是,并非人们所以为的那么幸福,而是“一个可怜的贵族小姐”——我们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是在《马普尔小姐探案》中的“看房人之谜”里面,回头的浪子哈瑞带了新婚妻子归来,马普尔小姐对小新娘的印象是“可怜的富有的小姑娘”。这不是指某一个人,而是某一种类型。埃利虽然有钱,可却是个孤儿,又是在那样的阶层,社会交往实际很有限。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女伴——格里塔,格里塔成了她的知己。像埃利这样的女孩,多半是无能的,那么,格里塔自会替她张罗一切。因为是在一个长篇的篇幅里,埃利这个“可怜的贵族小姐”,就要比“看房人之谜”里的那一个,内容要详实许多,她很是让“我”开了眼界。当“我”听埃利说,她已经将吉卜赛营地买下来,不由十分惊讶——“温柔而胆怯的埃利竟然谈论这样的商业买卖知识,并且对此充满信心”。“我”不会懂得,在那样的有产阶级家庭里,财政名词就是投资、增值、减税、信托资产,而不是柴米人家里的水费、电费、菜钱、油钱。这些复杂的庶务其实是在抽象的智能层面上进行,不是像底层的社会,一切奋斗都是身体力行,在感官上印下深刻的烙痕,很快就遍体鳞伤。而埃利身心完好,她保持了性格的纯良,她甚至比应当同病相怜的人更有同情心。这就是命运的不公平,它将什么都给了一方,却剥夺另一方。“我”走进埃利的世界,真正了解了富人的生活,它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穷极奢华——“相反,一切都很单纯”。因为什么都不会阻止你去得到,所以你的占有欲反而不强烈了。但是,“我”还需要学习,学习这种昂贵的“单纯”。 现在应该来说说格里塔这个人了。度过蜜月旅行后,“我”和格里塔见面了。“我”说:“很高兴终于见到你,格里塔。”这句话很微妙,这里尽是微妙的东西。接着,埃利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如果不是格里塔,我们根本不可能结婚。”这一句诚实的感激将会奇怪地得到证明。之后,“我”与埃利有一段关于格里塔的对话,埃利问“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格里塔,“我”的回答很含糊,令埃利起疑,因为——“你对她说话时看也不看她的缘故”。当埃利瞒着“我”,去接来“我”的母亲,一位为了儿子,拼命工作,几乎磨穿十指的女人。母亲看见了他们的生活,临别前问起格里塔是谁,然后含蓄地说了一句:“已婚夫妇刚刚开始生活的时候最好单独在一起。”他母亲也是具有先知的能力,但不是出于巫术,而是经验。 新婚的日子很幸福,可是,“我”无端地战栗起来,“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我的坟上走”,埃利接过去说:“一只鹅正在我的坟上走过,这才是原话,对吗?”果然,是埃利的“坟”,而不是“我”的。埃利的死法与“看房人之谜”里的“富有的可怜的小姑娘”一样,坠马身亡,同样都是在诅咒的恐惧里。“富有的可怜的小姑娘”是受看房人诅咒,埃利则是——那个黑头发高个子的女人,两人同样都是由某人指使,收某人的钱。我们可将“看房人之谜”看作是《长夜》的前身,但情形已经大变,凶手“我”比凶手哈瑞处境复杂得多,前面那一句起誓——“它是一个爱情故事”,是指“我”和格里塔,还是“我”和埃利?埃利曾经说过一句话,似乎木知木觉的人同时都是先知先觉,埃利的话总是无意间击中事实——“仿佛你很爱我”,接下来是——“我想在一定程度上我确实爱她。我本来应该爱她的,她那么甜美。埃利,温馨甜蜜。”可是,事情早已经决定了,不会有另外的可能,那是出于一个执着的意志,“我”一定要去做,而且已经做了,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可能除了我自己”。母亲说:“我非常努力地想确保你平安无事。我失败了。”“我”的回答是——“这不是您的错。我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可是,“我”确实没想到,会有一些意外发生,我说的意外不是指早有人看见过“我”和格里塔手挽手,完全像一对恋人,走在德国汉堡的大街上;我的意思是埃利——“格里塔根本无足轻重,甚至我那漂亮的房子也无足轻重,只有埃利……可埃利再也看不到我了。” 这就是作为罪犯自述中的“我”,他确实处境为难,从技术上看,难度在于如何保持悬念。“我”必须陈述现象,却不能透露事实。这当然是不自然的,是一个明显的骗局。可探案小说肯定是造假的艺术,不必像现实主义小说那么认真地对自然性负责,它的真实只在于叙述本身的合理度,就是说,要组织周密,不能露马脚。我想它的诚实原则是“我”可以不说,但不能说谎,而且,必须将叙述坚持到底。那么,说什么,就成为最微妙的事情。这是对故事趣味而言的说法,在另一方面,由于犯罪者的主观身份,叙述里必定具有更多心理的内容。波洛在《尼罗河上的惨案》里说过,“凶手是需要想象力,侦探则寻找真相”,因此,罪犯的内心活动其实更复杂,这就与人性有涉了。《长夜》里的“我”,其实也是《尼罗河上的惨案》的西蒙,可是,我们对西蒙了解得不多,而这里,“我”的哀悼之情弥漫了整个事件的首尾,令人痛楚。 《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里的“我”,詹姆斯•谢泼德,一名乡村医生,中年,单身,和同样单身的姐姐一起生活。他们居住的村子叫金艾博特,应当是与马普尔小姐的圣玛丽米德村差不多,离它最近的大城镇是克兰切斯特,距离是九英里。金艾博特通火车,就有火车站,一个小邮电所,两个百货公司。大多数人在年轻的时候去到外面世界打拼天下,余下的人都已经上了岁数。在金艾博特村里,有两幢大宅子,也就是说,有两户人家称得上渊源世家,一幢叫“金帕多克”,一幢叫“弗恩利大院”——后来的谋杀案事发现场。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地方,乡村医生是接近牧师样的人,牧师抚慰灵魂的困苦,医生则解救肉身的疾痛——担当起上帝的另一半职责。像圣玛丽米德的海多克医生,他曾经很通人情地给马普尔小姐开出一副药方,就是一桩谋杀案,他知道如何对付各种不同的病人。他在那小村子里服务了一辈子,陪伴着村民度过生老病死,自己也从中获得安宁。俄国屠格涅夫有一篇小说,《县城的医生》,写一个少女在临终时,抓住最后的时间爱上医生,这就是那类活动在欧洲腹地的旧式的医生,他们都已经超越治病的范畴,去对灵魂负责任了。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乡村医生又是过着沉闷的生活,他们虽然受人尊敬,但是收入有限,事业呢,倘若没有虔诚的牺牲的观念,就也谈不上远大。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里的包法利医生,在他夫人的眼睛里,就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为了使自己的婚姻合乎梦想,包法利夫人不是尝试着提升包法利先生,而是鼓动他去进行那场大胆又荒唐的手术,给客栈里的马夫矫治马蹄足,结果当然是惨败。在马普尔小姐主持侦破的《命案目睹记》里,罪犯就是乡村医生——这个医生的生活里,还有着少许浪漫经验,他曾经和一个法国剧团的龙套演员恋爱,这段浪漫史从某种方面也说明乡村医生实在是缺乏机会的,这桩心血来潮式的婚姻为他种下了苦果,因为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正经的婚姻对象,品格高尚而又富有的继承人埃玛小姐。在金艾博特行医的“我”,却似乎更少机会,财运也不好,他做了一点小小的投机生意,西澳大利亚金矿股票,结果血本无归。我相信他一直耐心地等待,时间在等待中流过。人到中年,生活还是原样,和姐姐一同住着父母留下的旧宅,在村子及周边地区行医,出入于那些饶舌的女人和不得意的男人中间。他不像《长夜》里那个年轻的“我”,充满着野心,他已经走过人生的发轫阶段,原先就没什么声色,如今更加沉寂下来。他的自述相当平静,难得流露心情,从这点看,他也是要比《长夜》里的年轻人老练,到底是经历过人生的人。他将自己藏得那么深,但依然可靠地叙述了事实。当然,有一些事情他可以不说,用波洛的说法——波洛读过他的记录手稿之后,向他说——“我向你祝贺——为你的谦虚表示祝贺!”然后再说:“也为你的隐匿手法表示祝贺。” 他对自己的记述也是得意的,自认为值得表扬的地方有两处,都是罗杰•艾克罗伊德被谋杀当晚的描写。一处是他离开罗杰•艾克罗伊德的时候——“信是八点四十分送来的。我八点五十分离开了他,信仍然未读。”他说:“这一切都是事实,但如果我在第一个句子后面加上几点省略号,情况又会如何呢?是否有人对这十分钟的空白时间里我所做的事表示怀疑呢?”这是一处。第二处是谋杀现场被发现,管家去打电话报警时候,“我做了点我必须做的事。”他很为文稿中的谨慎措辞满意。事实上,他真的很谦虚,这样含蓄又诚实地叙述事实还有很多处。比如,一开篇,他从弗拉尔斯太太自杀的家中回来,在前厅脱衣帽时,他写了这么一句话:“我确实无法预料,但我有一种预感,震撼人心的时刻即将到来。”我敢说,在这个乡村医生平淡的一生中,“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可说是唯一的“震撼人心”。他记录这桩谋杀案时,多少带有着一种成就感,当然,沮丧的情绪偶有流露,虽只是一句两句,但分量却很沉重。比如谋杀案发生的次日早晨,听到死者罗杰•艾克罗伊德先生的秘书雷蒙德用轻松的口气谈论案子,医生不由感慨地写道:“就我来说,我早就失去了从悲哀中迅速恢复愉快的能力”。这句话包含着人生的灰暗。 他的处境是要比《长夜》中那小子艰难得多,那小子叙述的重点在如何实施犯罪计划,最后的暴露只是在一瞬间,这个难堪的时刻猝不及防地发生,然后结束。然而在乡村医生,这却是漫长的过程。他在一夜之间便完成了谋杀计划,余下的,全是在对付波洛,可他镇定自若。但是我想,当死者,罗杰•艾克罗伊德先生的侄女儿弗洛拉要求他引她晋拜新搬来的邻居,就是大名鼎鼎的犯罪学家波洛先生,“我”,医生,一定是面临着一个极其尴尬的处境,但他依然很镇静。他以那种替对方着想的口气说:“亲爱的弗洛拉,你能肯定我们所需要的就是真相吗?”这话里含有的暗示是,真相是你弗洛拉不愿意看到的,是你的表兄拉尔夫•佩顿犯下的事——医生可是要比那小流氓狡猾得多,那家伙是个坏料,天生的利己主义;而医生是受过道德的教化,他的恶意里积蓄着人生的失意感。他不像《长夜》里那孩子,一心要追求幸福,虽然并不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医生则已经断定,他和幸福无缘。因此,他能够如此平静地犯罪。但是,有一点他控制得不够好,就是他对案件过分的关切——波洛说:“你肯定是仁慈的上帝派来替代我的朋友黑斯廷斯的,我发现你跟我形影不离,总是在我身边。”医生的回答是:“你要知道,我这一生过的都是乏味守旧的生活,干的都是平庸枯燥的琐事。”这话不可不谓真情,医生从未正面评价过自己的生活,只是言辞中流露出倦意,和《长夜》那小子多么不同,那一个,坏也坏得生气勃勃。整个过程中,只有一次,医生突然情绪高涨,那是在麻将桌上——“这时我简直无法抑制内心的兴奋,我曾听别人说起过天和——拿起牌就和了,但我从没想到自己打牌也会天和。”据文中说,这种“天和”之说来自于“上海俱乐部”——那一定是英国殖民上海的上上世纪末及上世纪初,牌一上手就是一副完整的和局,这种概率极其之低,好比中头彩。医生如此欣喜,这个天降好运鼓舞了他,要知道,他可是个霉运的人!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医生总是该做的都做了,却总也不成。现在好了,老天终于顾恤到他了。 生活真的很艰难,在前一个阶段,波洛总来找他谈案子,当然也是他希望的,但这实在是一场考验,考验人的心理和头脑。这也是波洛的方法之一,那就是谈话。在《ABC谋杀案》里,他说过:“通过反复谈论,多余的细节就必定会呈现出来”,他还说:“对任何想藏匿的人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谈话更危险”。所以,这就要格外的小心。波洛说:“与案件有关的人都隐瞒了一些东西。”医生笑着问:“我也隐瞒了吗?”波洛说:“我想你也有事瞒着。”“那么是——”“有关佩顿这位年轻人的事,你是否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呢?”这句话大有深意,字面上是医生你仅是为“佩顿”掩饰嫌疑,底下——要知道,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波洛——底下的意思很可能是,医生你到底对“佩顿这位年轻人”做了什么手脚。对这个狡黠的问题,医生“我”应付的也不坏,他做出一种有意掩饰窘状的样子,慌乱地转移了话题,请波洛先生谈谈关于“炉火”意味着什么,而波洛便也顺水推舟放下了那个敏感的话题。这是在事情的前半段,波洛让医生充当了“华生”或者黑斯廷斯的角色,而后半截——“我们便分道扬镳,各干各的事”,他不必和波洛搞脑子了,可情形却似乎更加令人不安。波洛在做什么呢?医生只能在麻将桌上听人谈起一点波洛的动作,就在这时,得一副“天和”,命运开始青睐医生。可这青睐的媚眼里似乎又藏着陷阱,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什么能逃得过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医生回顾所作所为,自己觉得计划还是不错的,当然有一些小纰漏,却也于大局无碍,要是波洛不出现的话——医生最后一句话是——“如果赫尔克里•波洛没有隐退到这里来种南瓜就好了。”这个乡村医生黯然无光的一生中,能与波洛交上手,哪怕是输了,也虽败犹荣。 由犯罪当事人主述案件过程,他们的性格便到了前台,成为比客观事实更重要的动机,这符合波洛,也符合马普尔小姐的人性原则。他们都认为,人性的因素是犯罪的第一要件,谁又能比罪犯自己提供出更多隐秘的人性呢?但这确实是一个危险的叙事角度,它太大限度地使用了虚构的功能,多少有些笔走偏锋,稍有不慎,就会穿帮,必须谨思密行,小心着来。所以,在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一类叙述只占极少数,偶尔为之而已。 六、黄金时代 前边我曾说过,我缺乏有关阿加莎•克里斯蒂个人的资料,从某一方面来说,我也并不以为十分需要。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本身,已自成一体,具备了起承转合的过程。我就想,倘是以波洛、马普尔小姐、贝雷斯福德夫妇为这个阿加莎•克里斯蒂家族里的主要成员,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起源和归结已经讲述过了?现在,就要进入这家族最兴隆的阶段——黄金时代。这也是全剧的**,华彩篇章,这个华丽家族,在此走向全面的辉煌。我将那些最精彩的事迹列于此,光芒四射。它们通常都有着精致与和谐的图案性,而在逻辑图案的底下,则有着充沛的人性;是人性的运动规划了图案的经纬线,流利的线条又使人性焕发绚烂的色彩。图案和人性在不同情景下处于不同位置。有时候,前者是显性的,就是大侦探波洛天赋的本能,只消身子往后一仰,闭上眼睛,便可看见的对称性、平衡感、合理的秩序,像拼图一样,每一块就嵌在应该在的地方。还有时候,后者是显学,好比波洛在《葬礼之后》里说的:“由于这件事情里证据不如人多——那么我就得专门同人打交道。”最为极端的情形,我以为是《啤酒谋杀案》。案子发生在十六年前,十六年的时间过去了,当时的轰动烟消云散,细节已经变成案卷里的枯燥的文字,人的记忆对客观事物总是不可靠的,然而感情却有着强烈的渗透力,它洇染在某些看似无关的印象里,可保持许久。这个案子,如何从尘封的记忆中重新挖掘出来真相,依凭的就是这个——感情。 当波洛接受当事人委托,着手调查这桩陈年积案,拜访当时的被告律师蒙塔古•德普利奇爵士,这位著名的王室法律顾问,记忆犹新的是他的委托人。“那个女人很有魅力”,她的情态在十六年后还能够呼之欲出——“我甚至想判罪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毫不畏惧,一点也不紧张,只想审判早一点结束。”他很遗憾地承认,她无疑就是凶手。原告律师,皇家法律顾问昆廷•福格当然更有理由认为被告有罪。他,当年胸怀抱负的小伙子,现如今已经长成为淡泊又固执的中年人,却还对被告怀有深刻的印象,他至今相信——“卡罗琳•克雷尔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永远忘不了她。”长期受雇于克雷尔家族,处理日常法律问题的“乔纳森律师事务所”的书记员埃德蒙兹,一个谨慎的法律工作者,他承认没有任何证据可为卡罗琳•克雷尔谋杀丈夫开脱,可是他说:“我崇拜克雷尔夫人。不管她干了些什么,她都是个淑女!”至于律师事务所的老板,凯莱布•乔纳森先生,一个老绅士,在他漫长的岁月里攒足了人生经验,是俗话“姜还是老的辣”里的老姜,波洛和他才算得是搭上了话,只几个来回,他就指出——“波洛先生,不过你像是对性格感兴趣。”于是,他也有了谈话的兴趣。乔纳森先生不像那几位易动感情,那时他们还都是年轻人,他能够保持冷静,他描述卡罗琳在法庭上的表现是——“无法胜任为她安排的角色,她可不会演戏。”但当谈起那个插足克雷尔夫妇,因而引起悲剧的谋杀案的模特儿埃尔莎•格里尔,老头儿却奇异地难以自禁,他没有如通常那样称她作“无耻的烂货”“狐狸精”“罪魁祸首”,而是怀了无限的感慨提到“青春”这个字眼。他说:“也许因为我老了,可是,波洛先生,我觉得年轻人没有城府,有时把我感动得落泪。年轻人如此脆弱。如此放荡不羁——如此地自以为是,如此慷慨,如此煞费苦心。”——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什么痕迹都消失了,可人的情感依然是激越的。多么主观啊!可是这就是波洛要的,当他请菲利普•布莱克,事发时间的在场者之一,请他写下当时的情景,菲利普•布莱克觉得多余,警察的卷宗一定写得更准确,波洛说:“我不想要简单的事实。我要的是你所选取的事实。”乔纳森那老头儿,已经站在人生的末梢上了,也许对青春有特殊的偏爱,可就是这偏爱,着重向波洛指出了,青春不可小视。后来在梅雷迪思•布莱克的庄园里,波洛看见了死者——艾米亚斯•克雷尔生命中最后一幅画,画的正是埃尔莎•格里尔。波洛果然注意到了“青春”的诸多属性:“青春是原始的,是强壮的,是充满力量的——是的,而且残酷!还有——青春是脆弱的。”他甚至也提到“脆弱”这个词。这个被乔纳森老头称之为“朱丽叶”的女人,她的“罗密欧”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死者不能复生,生者印象各异,事实上是重新塑造了一个他,但谁能说准,哪个他更真实呢? 菲利普•布莱克,十六年来,已经成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染了生意人所有的臭毛病。但当提起克雷尔,他的好朋友,他一下子从造作的慵懒中抖擞起来,过往的激情又回到身上。他让波洛看克雷尔的一幅玫瑰花,“色彩如此浓艳,甚至有些淫猥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画玫瑰的人。”菲利普•布莱克说:“他的艺术,你知道,他总是热爱艺术。是一种逃避。”梅雷迪思•布莱克——菲利普的哥哥,他们与死者一同长大,从小朋友到老朋友。和弟弟完全不同,梅雷迪思•布莱克是那种人们通常叫作“科学怪人”的人,对具体的庶务没有兴趣,而是沉浸于抽象世界。可是,也正是这种人,其实有着旁人不知,甚至自己也不自知的内心生活,是这种内心生活的经验使他们更能想象别人的处境。他承认克雷尔是天才的同时,也看见“天才”的气质对他身边人的残忍。梅雷迪思至今记着他如此狂妄地说道:“我在画的这幅画是我有史以来画得最好的。告诉您,真不错,而两个嫉妒的争吵不休的女人想要打扰——不,妈的,办不到。”这一个男人使得他周围的气氛变得激动不安,你不知道他的真心在哪里,当然,在绘画,那么就像梅雷迪思说的:“画画又不能当饭吃”,在生活里,他的感情倾向于谁?或者,用更实惠的方式说,他更需要谁?人人都看见,妻子卡罗琳在了下风,埃尔莎气焰高涨。波洛去访问埃尔莎,埃尔莎为要证明克雷尔与她的感情,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交到他手里——“看着他接住了她的宝贝,她是那么自豪,又有点怯怯地,又急于知道他的评价。”她,埃尔莎,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于是,信上那些狂热的情话,忽然变得不堪一击。那么,克雷尔和卡罗琳如何呢?谁都看见他们争吵,总是不忠、背叛的主题,互相说出刻毒的话来。可是,有意思的是卡罗琳的小妹妹安吉拉的家庭女教师威廉斯小姐的评价。这位威廉斯小姐也是属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保守人物,由于终身未婚,独立生活,又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她说起男人们,就像一个资本家说‘布尔什维克’——像一个虔诚的共产主义者说‘资产阶级’——像一个家庭主妇说‘蟑螂’。”她当然不会喜欢克雷尔先生的生活方式,然而她却有足够的理性来判断事物。她看出克雷尔和卡罗琳其实情投意合,甚至因此而忽略孩子。用波洛的话,就是“更像是一对情人而不像是夫妇”。波洛承认自己被“性格问题迷住了”,由各种性格出发产生的情感,其实已经摆脱了事物的客观性。现在,波洛就必须集合起所有这些人性的条件,重新结构起平衡协调的图案,这图案就是十六年前的真实情景。 和《啤酒谋杀案》相反,《ABC谋杀案》,是先有图形,再有图形底下的人性因素。波洛对这桩谋杀案评价很高,事情刚一露头,他便敏感意识到,这就是他恭候已久的“超级罪案”——一封落款为ABC的信,通知波洛留意本月二十一日的安多弗。到这一天,苏格兰场果然传来消息,安多弗发生谋杀案,死者是个名叫阿谢尔的老太太,现场有一本《ABC铁路指南》,正翻到去往安多弗时刻表那一页。A字打头的阿谢尔老太太;A字打头的安多弗;还有《ABC铁路指南》,这样多的巧合显然是一种有意的安排,以字母排列为秩序。由此类推,很可能还会有B字母打头的第二起案件。果然,"ABC"的第二封信来了。信上指明的是贝克斯希尔海滨,本月二十五日。谋杀案如期而至,死者是年轻的女招待,姓巴纳德,尸体底下有一本《ABC铁路指南》,打开的那页正是去往贝克斯希尔的时刻表。"ABC"第三封信告诉道,彻斯顿那地方会发生些什么。彻斯顿的死者是克拉克爵士,同样有一本《ABC铁路指南》。 A字打头的阿谢尔老太太,开着一家烟纸店,贫寒度日。酗酒的丈夫为了索讨酒钱,会说出杀人的气话,可并不足以失态到要杀自己的老婆。阿谢尔太太清简的一生里结交下的社会关系一目了然,没有谁是需要除掉她不可的。就是说,找不到杀人动机。死者的外甥女玛丽说:“姨妈被人谋杀,真是天理不容。”这话朴素地指明了阿谢尔太太无辜的事实。B字打头的贝克斯希尔的死者,那位年轻姑娘,在海滨的小茶餐厅工作,餐厅总共只两名女招待,同事之间关系疏淡,家中有父母和姐姐,再有一个正相处着的男友唐纳德•弗雷泽。这一对恋人经常争吵,年轻人气极了也许真会杀了她。可是,第二起案件就比第一起的情形复杂了,这个凶手应当也是第一起案件的作案人,也就是说,他必须能嵌得进“ABC”的序列中。那么,唐纳德•弗雷泽就明显条件不够了。用波洛的话,就是,“如果唐纳德•弗雷泽得以脱离嫌疑,那倒要归功于ABC狂躁的吹嘘。”因此,当C字头案件来到的时候,对于凶手的限制就更为苛刻了:他需要具有ABC三起案件的作案动机,而至少第一第二起案件里,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动机。克罗姆警督判断为:“这是种按字母顺序进行的犯罪情结”。就好像做字谜游戏,ABC自己不也是说,这是一场游戏。苏格兰场召开会议时候,汤普森医生不无轻佻地对波洛说:“看来像是从字母A到Z……我只是很有兴趣想知道他想怎样来处理字母X——可早在那之前,你就会抓住他的,在G或H的时候……”虽然不够严肃,可汤普森医生道出了这起连环凶杀案的形式。这种形式感意味着什么?波洛说:“直到现在,所有的案子都是由我们从内部开始侦破,被害人的历史总是关键所在,那些关键的地方则是‘谁能够从死亡中得利?他会有些什么机会来作案?’而在这里……是个由外部而来的凶手。”这就是说,波洛也必须从外部出发,破除形式——“这件以字母顺序而进行的谋杀案,会有其破绽之处。”必须要找到破绽,就是不均衡、不对称的地方。 然后,D字打头的案件发出预告了,地点在唐克斯特。可是在预定的时间,唐克斯特地区一家电影院里,被杀的倒霉鬼,一个理发师,名叫厄斯菲尔德,是E字母打头。苏格兰场怀疑“可能是跳过了一个字母”。然而,死者的邻座,一名男校校长,倒是D字母打头——唐斯,基本可以断定,凶手杀错了人。以字母顺序进行的谋杀案,严重变形了。回过头去检查这“外部”形式,这形式总是有着不够匀称的地方。死者的年龄、性别、社会阶层都不同,这种随机性和字母递进的严格规律不怎么相符;比如,对排序有如此爱好的凶手,应该更讲究秩序井然,比如“安多弗”是A目录的第一百五十五个地名,那么B字母打头的谋杀地点应该也是B目录的第一百五十五,或者第一百五十六……可事实上这些地名没有进一步的排序关系;比如,前两桩谋杀案没有明显的动机,可是第三桩,C案件里,克拉克家族却隐藏着某一种可能成为动机的因素,就是死者卡迈克尔•克拉克是个巨富,他的妻子则病入膏肓,遗产将归兄弟富兰克林•克拉克;再有,D字母打头的谋杀看起来似乎是失了手,可是,也很像是,凶手对精确度不再关心,或者说,凶手打算结束游戏了——这就是破绽。这些破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理性,波洛说的那句话:“那是一种向某些固定方向运行和工作的心思。”这“心思”的轮廓逐渐清楚起来,凶手浮出水面——这时候,就要让性格分析派上用场了——胆大妄为的冒险爱好,四处漫游的生活方式,富有条理的平面状思维,男孩子心理:对铁路的特殊兴趣。这场谋杀构思得如此精致,波洛禁不住赞叹:“游戏万岁!” 就在《ABC谋杀案》中,波洛和黑斯廷斯上尉聊天,关于理想的犯罪。换句话说,倘若让波洛点菜,他将点什么?波洛向往道:“会是个非常单纯的犯罪,丝毫不带错综复杂的罪行。是一宗平静的家居生活的罪案——非常不带有感**彩,极其隐秘。”黑斯廷斯上尉又问他如何算是隐秘,波洛就举一个例子,四个人坐下来打桥牌,壁炉边坐了个看牌的,然后,这人死了——他说的就是《牌中牌》。 事情就是这样,谢塔纳先生的客厅里,洛里墨夫人、罗伯茨医生、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德斯帕德少校,四人一桌桥牌。谢塔纳先生坐在壁炉前,忽发现,他被一柄宝石匕首刺死,这把匕首来自他自家的收藏柜。凶手就在这四个人里。每个人都起身离开过牌桌,取饮料,给壁炉添柴,拿鼻烟盒,做“明家”的绕过桌子看搭档的牌——就是在中间某个当口,杀了谢塔纳先生。动机似乎有的是,谢塔纳先生如此令人厌恶:罗伯茨医生觉得他狂妄伤人;洛里墨夫人认为他生性恶毒;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害怕他,他看你的样子就好像会吃了你;德斯帕德少校很简单,他讨厌他的体味——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要去谋杀,可是谁又知道其中的隐情呢?像谢塔纳先生这样的神秘人物:身家来历不明,过着豪富的生活,结交八方宾客,而且,似乎他掌握了所有人的隐私。问题是即便有了足够的杀人动机,却也未必杀得了。谋杀现场如此不具备谋杀条件——这就是波洛说的,“单纯”,非常单纯,单纯到几乎难以考虑动机,也就是《ABC谋杀案》中说的“历史”,“谁能够从死亡中得利”。需要考虑的仅只是,如何实施杀人计划。***警监的注意力在各人离开牌桌的次数和时间长短,这是谋杀的外部根据,而波洛一贯重视内在的条件,他的问题是关于牌局。他依次询问各位,总共打几局牌;谁和谁搭档;谁输谁赢;个人牌风如何。他将四个人的记分表很宝贵地收拢起来,说从上面可以看出“人的个性”。比如,德斯帕斯少校字写的很小,记上新的数字的同时就划掉原来的,说明什么——“他宁愿一下子就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洛里墨夫人的字形很有品位,说明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罗伯茨医生的字则“华丽且略显轻浮”;安妮•梅雷迪思小姐的记录没有体现特别的风格。记分表还记录了牌局的进展情况——第一盘,“平平淡淡,很快就结束了”;第二盘,由于是少校记分,边记边划,看不出过程;第三盘,很精彩,双方的分数都是高水准的,不过,罗伯茨医生叫牌太高了;第四盘,罗伯茨医生叫分比较低……波洛还登门请求当事人为他复盘。洛里墨夫人显然对桥牌有惊人的记忆力,照了记分表,每一步都复出来,最为“惊险壮观”的是第三轮,她与罗伯茨医生搭档,罗伯茨医生的牌都叫得很高,忽然间还叫了一个大满贯。夫人说:“他这样叫真没道理,但是出乎意料地我们却打成了。”德斯帕德少校对桥牌没太大的热情,只是偶尔应景,所以请求他复盘没什么收获,但他也记得有一盘中,罗伯茨医生叫牌叫得太高。罗伯茨医生的回忆也不怎么样,但他一语道破波洛的用心:“你是说凶手在盘算着如何下手的时候,情绪肯定会有所变化,这种变化有可能从牌路上反映出来?”波洛承认了这一点。至于安妮•梅雷迪思小姐,波洛并没有请她复盘,也许是波洛心存偏见,认为这类“女伴”身份的人,没有自由的个人生活,所以也不习惯昭示性格色彩。他倒是额外地出了一个小测验题,就是前边提过的挑选丝袜的测验,针对她的品行。还是偏见,或者说是经验作怪,认为对于某类人来说,品行比心理更有说服力。 这桩条件单纯的谋杀案——“没有指纹,没有可供调查的文件,甚至没有一片纸头,只有这四个人……还有那几张记分表”,侦破的手段不得不也变得单纯,主要是记分表,这有些类似现代科学的测谎仪。记分表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千五百的超高分,有人叫了“大满贯”——“桥牌中最扣人心弦的莫过于‘大满贯’了”,在这抓人的几分钟里,也许,事实上果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和单纯至致的《牌中牌》相对,《尼罗河上的惨案》则是顶级繁华,所有的配置都超乎寻常的华丽,光芒四射。 首先是人物,都是身份显赫,这合波洛的口味。像《ABC谋杀案》,倘不是精致的锁链形犯罪,单单第一起,安多弗一名开烟纸店老太婆被谋杀,波洛是会扫兴的。而这里,人都是一线名牌:巨额财产的美丽的继承人,林内特•里奇韦小姐,携同她的新郎,来自平民阶层的赛蒙•多伊尔,他的英俊漂亮完全配得上林内特,而他的贫寒和林内特的富有从某种含义上也是相匹配的一对,再有,他们神速的婚姻更加强了传奇性;何况,其中还有一个被抛弃的角色,以不幸映照他们的幸福,顺便说一声,这个角色,杰奎琳•德•贝尔福特也来了;没落世家的阿勒顿太太,是带着她的儿子蒂姆,一个生过肺结核,据说以“写作”为消遣的年轻人,看得出,他们母子相处和谐;相反,著名色情小说家奥特波恩夫人和她的女儿罗莎莉关系紧张;有钱的老处女范•斯凯勒小姐,声势颇大地携有两名随行人员,一个是略微年轻的老处女,女伴鲍尔斯小姐,另一名是贫穷的表妹,渴望出来见世面的年轻的科妮莉亚;意大利考古学家里克蒂先生,却奇怪地收到一份关于蔬菜的电报,报告土豆、朝鲜蓟、韭菜的行情;弗格森先生,极其憎恶资产阶级,看上去像工党成员,事实上,却也可能是一名爵爷,他在牛津大学读过书,大学是自由主义思想传播最甚的地方,而且,民主理想总是选择贵族青年,因他们不愁吃穿;大英帝国的军事要人雷斯上校;银行事务所的“安德鲁大叔”;贝斯纳医生;当然,还有大侦探波洛先生。 和显赫身份相配,他们都具有色彩鲜明的性格。林内特不可能具备别种性格了,金钱和魅力使她成了“要什么有什么的林内特•里奇韦”,所以,她只能是那种人——“不可抗拒”。可是,有时候,比如当波洛用一个长者的态度告诫她,她拥有的太多,应该学会宽厚待人,林内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单纯朴实——近乎凄凉可怜”,她说:“我一直想做到这些”。那么赛蒙的性格呢,似乎很微妙,谦逊的科妮莉亚的眼睛里,他是一个虔诚的丈夫,“简直崇拜她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在林内特的光辉之下,赛蒙真的很难有什么性格,就是一个交了鸿运的穷小子,于是,他对波洛发的那通牢骚:“他不想感到被人占有,肉体和灵魂全部被占有。这就是该诅咒的要占有别人的态度!”说起来是针对旧情人杰奎琳,但放在“不可抗拒”的林内特身上似乎更合适。性格最强烈的自然是杰奎琳了,在她这样不利的处境里,是需要有超常的意志力来支持的,而且需要有强大的动机,这两点都证明杰奎琳拥有着巨大的能量,就像《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卧轨自杀之后,渥伦斯基的母亲说的话:“这种不要命的热情算什么呢?”波洛早知道这种能量的危险,他一直企图制止这个,他先劝她审时度势,“须知覆水难收。痛苦挽回不了过去”,再劝她从善如流,宁可人负我我不负人,可这些说教在杰奎琳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小说家奥特波恩夫人自然有着艺术家夸张的个性,可是似乎也过于强调了些,近乎失态;女儿罗莎莉又偏巧格外的敏感,常常为之感到害臊,在这个娇弱的年龄里,很容易受伤,她已经养成易怒的脾气,对什么都不满意,不过看起来,蒂姆对她颇有好感。一无所有的科妮莉亚却是最快乐的人,因为将自己看得很低,所以很知足,贝斯纳医生说得很好,没有“饥饿感”,“灰姑娘”式的运气一般都是选择这样的姑娘,这次也不例外,弗格森先生向她求了婚。阿勒顿太太由于家道中落,手头拮据,但因有良好的教养,所以她保持了理性,能够明辨是非,她甚至有足够的智慧和波洛对话,讨论谋杀——波洛的观点是无论动机如何,谋杀总是不对的,“主宰生死是仁慈的上帝的事情”;阿勒顿太太说:“上帝还是要挑选自己的工具”;当波洛指出这想法的危险性,她为谈话作了一个幽默的总结:“这次交谈之后,我将怀疑是否还能留下什么人活着!”……卡纳克号游轮便携着这一船人,在尼罗河上启航了。 这一时刻,使我想起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英国电影《印度之行》。为去往山洞,手忙脚乱地准备多日,终于停当,深夜登上火车,到站天已薄亮,上了骆驼,再向山洞进发。一列驼队蚁似的走在岩壁之下,走入吉凶叵测的命运,气氛陡然肃穆起来。卡纳克号游轮行走在暗淡的尼罗河上,两岸是巨大的石块和圮颓的房屋,古老的水道总是这样,时间积压太多,就好像有幽灵出没。船上的人和故事都显得太新,也太光鲜,犹如旅途中登岸参观寺庙的时候,林内特站在古代埃及君王拉美西斯的雕像底下,仰着脸——阿加莎•克里斯蒂写道:“这是一张代表新文明的脸孔,聪明、好奇,不为历史的遗迹所动心。”倒是“灰姑娘”科妮莉亚更了解自己的处境,她说:“啊,波洛先生,多美啊!我是说它们这么大,这么安静,看到它们会使人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就像一个小虫……”这其实就是卡纳克号的处境,它无依无傍地走在几千年的河道里,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可船上人浑然不觉,只有波洛——我说过,波洛带有先知的成分,他悲观地祈祷:“上帝保佑我们平安到达谢拉尔。” 在爱情、财富、珠宝、爵号、埃及文明、国际恐怖事件……奢华的辉映之下,其实还存在着一种极为淳朴的案件,比如,《迟来的报复》,那是由圣玛丽米德村的马普尔小姐侦破的。马普尔小姐际遇的总是这类淳朴的案件,这和她的天性有关,更和圣玛丽米德的传统有关。那里面,大约有着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性质,看起来像是静止固守的,但事实上呢,大千世界总也跳不出它的方寸之间。《迟来的报复》也是关于一种危险的人性,可是绝不像杰奎琳那样有声色、辉煌和响亮,这一种人性要家常得多,属于平庸的生活里的常情。这也很合马普尔小姐的口味,她不像波洛那样喜好奢华。在她维多利亚式的眼睛里,波洛的品味多少有些“口重”了。换一个说法,马普尔小姐趣味老派。 马普尔小姐在圣玛丽米德的新住宅区散步,不小心绊倒了,一个热情的女人照料了她——扶她进门,端上茶点,自来熟地说了自己的故事给她听。这女人,希瑟,使马普尔小姐想起了一个人,希瑟说:“希望她是个好人。”马普尔小姐的回答是肯定的:“善良,健康,充满活力。”希瑟又问,她会不会有缺点,因为她,希瑟,也有缺点。对一个与自己相象的人,总会有好奇心,就像人喜欢照镜子一样。马普尔小姐诚实地回答道:“是的,阿利森——就是那个女人——阿利森总是非常清楚自己的观点,以至于她总是看不到事情在别人那儿会怎么样,或者可能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影响。”希瑟又饶有兴趣地问:“您那位朋友现在在做什么?”马普尔小姐说:“她死了。”这有些令人扫兴,可是谁也不会就此以为,这样的平凡的性情,会导致什么真正的悲剧发生。没想到,马普尔小姐一语成谶。就在圣玛丽米德的新居民电影明星玛丽娜•格雷格宅邸里的招待会上,希瑟,在这位她从少女时代膜拜至今的影星跟前,药物中毒死去。她们正在聊着天呢!就像所有崇拜与被崇拜的人之间,一方是热情的称颂,另一方耐住性子,于是多少是陈式化的谦逊和感谢。两边的情感很难说是相等的,可是影迷是不会在意这个的,他们总是急不可待地要将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从某一方面来说,影迷是比明星更加自我为中心的人——对这类人,马普尔小姐还是以那个“阿利森”做样本,一个“阿利森”足够了,她不需要太多的材料,无论是多么新鲜时尚的材料,她倒宁可要老旧的材料,老旧的似乎更结实耐用,因为更加本质。马普尔小姐对“阿利森”式的人性——说起来,这只是一种肤浅的人性,可是不妨碍作出深刻的认识——“她是这种人:告诉你她们做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她们从来不提起别人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生活就像一条平行轨道——”可是她们当然不是“自私自利”,马普尔小姐已经解释过了,她们只是严重地不关心外界,甚至不关心自身的安危。所以,马普尔小姐认为,希瑟一定是一头撞进了一件危险的事,而毫无觉察。那又是一件什么样的危险事情呢?在场的人都看见她喋喋不休地在讲述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就是多年前,她如何偷偷从病床上爬起来,在出了疹子的脸上扑了粉,去见玛丽娜•格雷格,而玛丽娜•格雷格却并没有听进去,她的眼光被别的东西吸引了——玛丽娜•格雷格的目光越过希瑟的肩膀,对着墙上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圣女举着一个婴儿。马普尔小姐在这个细节上停留了一会儿:“我不明白一幅画会让她有那样的表情”,班特里太太补充了一句:“特别是因为她一定每天都能看见它。”然而,当时的场面如此热闹,人来人往,她也许只是在看一个过路的人。在画底下的楼梯平台上站着的人,至少有八个:市长和夫人,伦敦摄影师,农场主和老婆,美国影星,等等。马普尔小姐的见识依然是淳朴的:“明显的怀疑对象老是很正确。”但是她确实还不知道谁是“明显的”,只是有一些令人注目的细节,比如玛丽娜•格雷格的目光,目光所朝向的画,画上的孩子——也许是妇道人家,总是对孩子、妊娠这类事有兴趣。这位影星身边果然有些关于孩子的轶事给人嚼舌头,她唯一的一次生育失败了,生下的是一个低能儿,一直寄养在美国疗养院里。之后,她还领养过两儿一女,但都草草收尾,很快被打发开。总之,她在孩子的事情上不够顺遂。关于育儿,马普尔小姐和所有的乡下老太太一样,有着些琐碎的常识,家中备有大众医学的手册。我想,尤其是在传染病学方面的知识,从科学昌明的维多利亚时代过来的老太太,一定有许多可炫耀的资本。马普尔小姐终于想到,“风疹”。“风疹”特别容易传染,特别是怀孕四个月的妇女,不幸染上的话,就可能生下畸形儿。而所有事发在场的人全都听见了希瑟的故事,带了风疹勇敢前往拜见玛丽娜•格雷格。玛丽娜•格雷格渴望做母亲,就像任何一个乡村妇女,无论她多么美丽、聪明、才华横溢、星运亨通,心,总是淳朴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令人目眩的谋杀案,其实都是由这些简朴的理由生发的。还是那个说法,她就像编织毛线活儿的女工,凭着简单的工具、材料,加上基本针法——于是,杂树生花,万树千树。 2005年5月29日上海 附录 王安忆主要作品出版年表 - 王安忆自选集 - 王安忆著 附录 王安忆主要作品出版年表 1993→《纪实与虚构》(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5→《乌托邦诗篇》(小说集),华艺出版社 1996→《漂泊的语言》(散文集),作家出版社 《米尼》(长篇小说),作家出版社 1997→《一个故事的三种讲法》(文论集),明天出版社 1998→《我爱比尔》(小说集),中国福利会出版社 《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文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 《接近世纪初》(散文集),浙江文艺出版社 《独语》(散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9→《王安忆小说选:英汉对照》(小说集),外语教研出版社(英文版) 《王安忆散文》(散文集),华夏出版社 2000→《米尼》(长篇小说),南海出版社 《剃度》(小说集),南海出版社 《富萍》(长篇小说),湖南文艺出版社 《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散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 《岗上的世纪》(小说集),云南人民出版社 《隐居的时代》(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妹头》(小说集),南海出版社 《我爱比尔》(小说集),南海出版社 2001→《三恋》(小说集),浙江文艺出版社 《文工团》(小说集),文化艺术出版社 《窗外与窗里》(散文集),广州出版社 《69届初中生》(长篇小说),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隐居的时代》(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忧伤的年代》(综合集),新世界出版社 《茜纱窗下》(散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小鲍庄》(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流水三十章》(长篇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 《岗上的世纪》(小说集),云南人民出版社 《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散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 《王安忆代表作》(综合集),春风文艺出版社 《上种红菱下种藕》(长篇小说),南海出版社 2003→《桃之夭夭》(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王安忆说》(文论集),湖南文艺出版社 《闲说中国人续编》(文论集),中国文联出版社 《长恨歌》(长篇小说),南海出版社 《荒山之恋》(小说集),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4→《王安忆中篇小说选》(小说集),上海社会出版社 《长恨歌》(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小城之恋》(小说集),中国电影出版社 《荒山之恋》(小说集),中国电影出版社 《锦绣谷之恋》(小说集),中国电影出版社 《我爱比尔》(小说集),中国电影出版社 《叔叔的故事》(小说集),中国电影出版社 《岗上的世纪》(小说集),中国电影出版社 2005→《富萍》(长篇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 《小说家的十三堂课》(文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遍地枭雄》(长篇小说),文汇出版社 《街灯底下》(散文集),山东画报出版社 《流逝》(小说集),外文出版社(英文版) 《稻香楼》(小说集),春风文艺出版社 《长恨歌》(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华丽家族》(散文集),合肥九歌(原安徽文艺出版社) 《悲恸之地》(小说集),文汇出版社 《上种红菱下种藕》(长篇小说),文汇出版社 《叔叔的故事》(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7→《启蒙时代》(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王安忆读书笔记》(文论集),新星出版社 《王安忆导修报告》(文论集),新星出版社 2008→《海上》(小说集),华东师大出版社 《疲惫的都市人》(散文集),中国文联出版社 《窗外与窗里》(散文集),中国文联出版社 《情感的生命》(散文集),中国文联出版社 《谈话录》(文论集),广西师大出版社 《王安忆散文》(散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 《王安忆小说》(小说集),吉林文史出版社 《王安忆散文(插图珍藏版)》(散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长恨歌》(长篇小说),东方出版中心 2009→《米尼》(长篇小说),云南人民出版社 《小鲍庄》(小说集),花城出版社 《我爱比尔》(小说集),云南人民出版社 《桃之夭夭》(长篇小说),云南人民出版社 《月色撩人》(小说集),云南人民出版社 《王安忆短篇小说编年》(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骄傲的皮匠》(小说集),海豚出版社 《伤心太平洋》(散文集),黄山书社出版社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散文集),解放军出版社 《妺头》(小说集),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1→《乌托邦诗篇》(小说集),华东师大出版社 《遍地枭雄》(长篇小说),黄山书社出版社 《长恨歌》(长篇小说),黄山书社出版社 《发廊情话》(小说集),江苏文艺出版社 《天香》(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故事和讲故事》(文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 《雅致的结构》(文论集),上海书店出版社 《流逝》(小说集),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2→《三恋》(小说集),重庆出版社《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散文集),新星出版社《姊妹行》(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小说课堂》(文论集),商务印书馆出版社《空间在时间里流淌》(散文集),新星出版社 2013→《今夜星光灿烂》(散文集),新星出版社 《放大的时间-我们的小时候》(散文集),明天出版社 《**轶事》(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的情与爱》(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面对自己-典藏版》(散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 《王安忆-中国好小说》(小说集),中国青年出版社 《弟兄们》(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岗上的世纪》(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文工团》(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大刘庄》(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爱向虚空茫然中》(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悲恸之地》(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波特哈根海岸》(散文集),新星出版社 《剑桥的星空》(散文集),十月文艺出版社 《麦田物语》(综合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上种红菱下种藕》(长篇小说),云南人民出版社 《众声喧哗》(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4→《长恨歌》(长篇小说),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 《上种红菱下种藕》(长篇小说),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 《妹头》(小说集),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 《我爱比尔》(小说集),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 《月色撩人》(小说集),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 《桃之夭夭》(小说集),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 《长恨歌》(长篇小说),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 《安忆六短篇》(小说集),海豚出版社 《临淮关》(小说集),江苏文艺出版社 《小城之恋》(小说集),五洲传播出版社(西班牙文版) 《荒山之恋》(小说集),五洲传播出版社(西班牙文版) 《锦绣谷之恋》(小说集),五洲传播出版社(西班牙文版) 《流水三十章》(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王安忆的上海》(散文集),**生活书店出版社 2015→《雨,沙沙沙》(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打一电影名字》(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黑弄堂》(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本次列车终点》(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发廊情话》(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天仙配》(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伴你同行》(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老康回来》(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王安忆精选集》(小说集),北京燕山出版社 《丰饶与贫瘠》(散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文论集),河南文艺出版社 《富萍》(长篇小说),湖南文艺出版社 《王安忆的上海-作家与故乡》(散文集),三联书店出版社 《69届初中生-百年经典》(长篇小说),晨光出版社 《爱情的故事》(小说集),江苏文艺出版社 《匿名》(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