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我死了。 词典里说死亡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的一种生命现象,即维持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导致死亡的现象有:衰老、被捕食、营养不良、疾病、自杀、被杀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伤。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经历死亡。 人死以后的物质遗骸,通常被称为尸体。 科学家说每个人在死亡瞬间,都可能有濒死体验,比如穿越一条散发着白光的隧道,感觉灵魂飘浮到天花板,俯瞰躺在床上自己的尸体,或者看到这辈子死去的亲人,以及生命中所有的细节一一回放? 乃至见到基督、佛祖、大仙、哆啦A梦…… 至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 电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微波炉的高火挡般炽热?还是星球大战里的外星般荒漠?抑或阿凡提口中的天国花园? 当我还住在地下室,向老爷爷要过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我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死后可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大奸大恶之徒则要在十八层地狱中遭受各种酷刑,悲惨的冤魂不散就只能沦落为聂小倩了……上中学以后,政治课上学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才让我确信所谓的转世轮回,全属鬼扯淡的无稽之谈。 我们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这样吗? 十六岁,有次在操场上疯玩,一块玻璃从天而降,在我跟前砸得粉碎,几片碎玻璃扎进腿里。如果再快一秒钟,或者玻璃偏几厘米,就会在我脑袋上敲个大洞,要么当场一命呜呼,要么变成植物人。虽然只是轻微外伤,我却莫名其妙地上吐下泻,躺在医院里大病一场,每夜被各种噩梦惊醒,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我是多么惧怕死亡啊,你也是。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深夜十点。 我死于谋杀。 第二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我相信,死亡是有预兆的。 被杀害前的两个星期,死亡如同熟透了的红苹果,接二连三扑到牛顿面前…… 1995年6月5日,星期一,清晨六点,我被窗外的尖叫声惊醒。 以为那是噩梦里的声音,好几年没再来过了,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无能为力,仿佛有人重重压在身上——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经验,据说这就是“鬼压床”。 他又来了。我看到一张脸,暗黑中模糊的脸,安在强壮男人的躯干上。像小时候那样,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似乎被掐紧脖子。 窗外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N声尖叫,从凄厉的女声变成粗野的男声…… 这些撕心裂肺的叫声救了我的命。 晨光熹微,噩梦中的那团脸消失,只剩下床头贴着的海报,马拉多纳正捧起大力神杯,他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偶像。 这是寄宿制南明高级中学,从四楼窗户向外眺望,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白衣女生。 虽有百米之遥,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柳曼,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屋顶上,黑色长发如瀑布般铺在红色瓦楞间,我想起看过无数遍的《红与黑》。 她死了。 柳曼是高三(2)班的学生,而我是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我叫申明——申明的申,申明的明。 三年前,我刚从中文系本科毕业,分配到南明高级中学做老师,这是我最熟悉的学校。 我只穿起一条长裤,披上衬衫冲出寝室。整栋楼响彻男生们的喧哗,大多第一次看到同学死于非命。我连滚带爬地摔倒在楼梯拐角,又疯狂地爬起来,没感到额头正在流血。 学校大操场颇为宽广,中间是片标准足球场,外面有圈田径跑道,再往后是一大片开满鲜艳花朵的夹竹桃林,反正在这荒郊野外有的是空地。 十年前,就在这片跑道上,我获得过校运动会的男子百米冠军。 我裸露着胸膛,撒开双腿全力冲刺,时间一下子停滞,仿佛在我与图书馆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背后就是女生宿舍,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少女们都趴在窗口,焦点却已从屋顶的女尸,转移到我飞速穿过操场的背影上。 1分20秒,从寝室到图书馆。 南明高中的校舍比较新,唯独图书馆的两层小楼例外——不知多少年前就在这儿了,还有中国传统的歇山顶,屋脊上开了个小阁楼,谁都没上去过。这扇神秘的阁楼窗户,半夜偶尔会亮起微弱灯光,成为学校一大灵异传说胜地。 来到充满纸页与油墨味的二楼,整栋图书馆都空无一人,除了屋顶上的死人。 再爬一层楼梯,小阁楼的木门从外面用插销锁上了。我拔下插销推开门,迎面是一间幽暗屋子,窄窗射来刺眼的亮光,堆满各种老书,灰尘呛得人咳嗽,伴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户是敞开的。 风吹乱了头发,我毫不犹豫地翻出窗户——图书馆楼顶,瓦片与几蓬青草在脚下,横卧白衣黑发的少女。 跌跌撞撞摸过去,脚底一滑几乎摔倒,远远听到女生宿舍一片惊呼,有块瓦片应声坠落,在楼下粉身碎骨。 我看清了柳曼的脸,南明高级中学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流言蜚语最多的女生,其中最为不堪入耳的八卦——与我有关。 从她僵硬扭曲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死得非常痛苦,双眼瞪大了面对天空,最终时刻看的是月亮还是流星? 抑或凶手的脸? 为何我认定这是一场谋杀? 不过,她死去的姿态很漂亮。 像一朵被摘下来的玫瑰,正以独特的姿态渐渐枯萎。 我惧怕死亡,但不惧怕死人,小心翼翼俯下身,触向柳曼的脖子。女生宿舍的尖叫声越发惶恐凄惨,不知我在她们心中的形象,是变得更男人还是更可怕? 摸到了——只有死人的皮肤,才会如此冰凉,还有一种特有的僵硬。 尽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滑倒在瓦片上,蹬着脚仰天挪后几寸,指尖触电一般,仿佛再过片刻就要腐烂。 我已代替医生开出了柳曼的死亡通知单。 忽然,眼角有两滴眼泪滑落,这是作为一名高中老师,尤其是死去女生的班主任老师,最为合情合理的泪水。 我与柳曼并排躺在图书馆的屋顶上,就像两具尸体。我看不到星星与月亮,只有清晨阴暗的天空,似乎飘浮着死者的灵魂。透过大操场上浑浊阴惨的空气,女生寝室的某个窗口,她正藏在一堆女生的缝隙间,异常冷静地望着我。 第三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这是一场谋杀。” 说话的男人三十出头,穿着深色警服,面色黝黑冷峻,自始至终没有表情,声音异常沉闷。 “有……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该死!怎么一下子结巴了?手指下意识地摩擦衣角,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外面走廊不时有学生经过,挤在窗前看热闹,全被教导主任轰走了。 六小时前,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我确认高三(2)班的女生柳曼死了,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我叫黄海,是负责本案的警官。” “没想到我带的毕业班会发生这种事,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这下真是……我和校长刚接待了柳曼的爸爸,虽然不断道歉,我还是被打了一记耳光,但我不会记恨的。” 我摸着通红的脸颊,想把目光拉向地面,黄海警官的双眼却如磁铁,令人无处藏身。 “申老师,有人反映——昨天晚自习后,你和柳曼两个人,单独在教室里聊天,有这回事吗?” 他的语速缓慢有力,像数百吨重的打桩机,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是。” “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 果然,我成了杀人嫌疑对象。 “别紧张,把情况说明就可以。” “昨晚,我正好路过那间教室,是柳曼把我拖住说话的。她问我语文模拟考卷里的难题,比如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两句的典故出处。” 这是警方的审讯吗?我出丑到了极点,双腿夹紧,居然有要小便的冲动。 “哦,就这些吗?” “都是文言文方面的,她问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的兰舟与李清照笔下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是否是同一种船?” “还有吗?” 黄海警官冷静地等待补充,这可怕的耐心,让我想起柳曼死亡的姿态:“还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句中的‘钿头云篦’具体何解?好像就这三个问题,我解答后就离开了。” 其实,我脑中浮现的是“血色罗裙翻酒污”。 “申老师,你对柳曼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这个学生性格有些怪异,喜欢到处打听事情,学校里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因此也有些同学讨厌她。像她这么漂亮的女生,自然能引起男生的兴趣,不过至今还没有早恋的迹象。她的胆量比许多男生都大,恐怕也只有她敢半夜一个人跑到图书馆的小阁楼。” “你怎么知道她是半夜一个人过去的?” “哦?还有凶手呢!”虽然我没有杀人,可在警察耳中,我的每句话里都有破绽,“你的意思是——除了凶手与被害人,现场可能还有第三个人?” 黄海警官平静地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来跟你推理案情的。” “柳曼看起来开朗活泼,实际是个内心孤僻的孩子。大概是单亲家庭,跟着爸爸长大,缺乏母爱的缘故。她的成绩不好,读书易分心,在外面社会关系复杂。我们南明高中是全市的重点寄宿制学校,给不少名牌大学输送过尖子生,但柳曼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个问号,我作为她的班主任很头疼,经常在晚上帮她补课。” “非常抱歉,我想问的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一拳重重砸在玻璃台板上,“可恶!最近两个星期,学校里流传着无耻的谣言,竟说我跟柳曼之间存在某种暧昧关系,这是对我的人格与师德的最大侮辱,无中生有的血口喷人!” “申老师,关于这件事,我与校长以及几位老师都聊过了,这个谣言没有任何证据,只在学生中间流传,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黄海警官忍不住点起一根香烟,猛抽两口,“对了,听说你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是,我的高中三年就在此度过,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没想到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回了母校任教,成为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觉得非常幸运。” 说到这种恶心的官话套话,我可是出口成章,无须经过大脑思考。 “一草一木?”黄海皱起眉头。 我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申老师,您才二十五岁,觉悟就那么高,真让人敬佩啊。”他的脸上满是蓝色的烟雾,让人看不清眼睛,“听说您很快就要离开南明高中了?” “真舍不得啊!我才当了三年高中老师,这是我带的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毕业班,等到高考结束后的七月,我就会上调到市教育局团委。” “那么恭喜您了。” “我还是喜欢当老师,大概很难适应机关办公室的工作吧。” 他毫无表情地点头,迅速掐灭吸到一半的烟头:“我先走了!这几天你不会出远门吧?” “是,我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下个月就要高考了,哪能离开学生们呢?” “随时保持联系,再见!” 黄海警官风一般走出房间,我看到窗外走廊里教导主任的脸,他却避开我的目光,跟在警察身后离开了。 我对警察说谎了。 柳曼虽然喜欢朦胧诗,却对古典诗词知之甚少,怎会问出“钿头云篦击节碎”? 昨晚,她在自习教室对我说:“申老师,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难道与死亡诗社有关? 我的心头狂跳,想要快点逃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徒增麻烦,这女生已够让我倒霉了,真希望她今晚就从世上消失。 五分钟后,她说出了大部分死人才知道的事,我想用“女巫”两个字来形容并不为过。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停摇晃,将两个人影投在地上,即便教室里一丝风都没有。 她靠在黑板上说:“就在这所学校里,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这才是昨晚真实的对话。 但是,我没杀人。 1995年6月5日,中午十二点。所有人都去食堂了,唯独我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早上刚触摸过尸体,怎有胃口吃得下饭? 下午,我上了一节语文课,批改前几天收上来的测试卷子。教室中间空了个座位,不知谁放了一朵夹竹桃花在课桌上。学生们不时抬头盯着我,交头接耳。我的语气虚弱,始终不敢提到柳曼,仿佛今天死去的女生从没来过我们班上。 最后一节课,匆忙低头走出教室,走廊里挤满围观的人,就像我的脸上贴着“杀人犯”三个字。 多功能楼底下,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正凑着说话,看到我立即散开。只有马力留了下来,他是班里功课最好,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你们在说柳曼?” “申老师,您不知道吗?” 马力的个子修长,长得像吴奇隆,却留着郭富城的发型,整天一脸忧郁的样子。 “什么?” “柳曼是被人毒死的!” “我猜也是嘛,早上我检查她的尸体时,没发现有什么外伤。” “学校里都传遍了,上午警察在现场勘察,认定柳曼是通过图书馆的阁楼窗户,才爬到屋顶上去的。阁楼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受害者在里面打不开,中毒后也无法逃出。地板上发现了一些液体残迹,警方收集证据走后,我们的化学老师私自进去做了化验,你知道他是个大嘴巴。” “告诉我化验结果。” “在水迹中发现大量夹竹桃苷的成分。” “夹竹桃苷?” 其实,我全明白了,却在马力的面前装糊涂。 “化学老师在上课时说过,夹竹桃苷可从夹竹桃中提取,生物体内如果有0.5毫克纯的夹竹桃苷足以致命!因此,他叫我们不要靠近那些夹竹桃。” 学校操场两侧长满了夹竹桃,每年期末考试,都会开得鲜红灿烂,而红色夹竹桃正是毒性最烈的一种。 “不要随便乱传这些话,警方验尸报告出来前,谁都不晓得柳曼的真实死因是什么!”我拍了拍马力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人言可畏!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师,我想柳曼不会无缘无故去闹鬼的图书馆小阁楼,一定是有人把她约到那里去的,你说约她去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瞪着一双清澈到让人心悸的眼睛,我后退两步:“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对不起,可是同学们都在说……” “住嘴!” 我飞快地从马力面前跑开,看着郁郁葱葱的夹竹桃,绿色枝叶间无数火红的花朵,让人有种莫名的恶心。 忽然,我明白了黄海警官为何要重复一遍我所说的“一草一木”。 第四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5日,黑夜。 男生宿舍楼的四层,走廊最深处的19号寝室,隔壁是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未婚妻谷秋莎只来过两次,说我住的地方连狗窝都不如,发誓要让我有一个最宽敞舒适的家。 一个月后,我和她就要结婚了。 婚礼时间定在高考结束后,也是我调离南明高中,正式到市教育局上班之前。而我俩领取结婚证的时间,已定在两周后的6月19日。 我刚跟未婚妻通了一个电话,还不敢告诉她今天的事,只说我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手表走到了十点钟,这是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还是在香港买的瑞士名表,一度引起教师办公室的轰动。我本来都舍不得拿出来,生怕把光亮的表面磨损了,还是秋莎强迫我必须每天都要戴。 坐在写字台跟前,我来不及摘下手表,痴痴看着表面的玻璃,映出自己疲惫不堪的脸。自从大学毕业回母校做语文老师,我已单独在此住了三年。虽然墙面有些脱落,天花板开裂发霉,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单人床,以及来自旧货市场常飘雪花的彩电——但我仍留恋这间屋子,因为高中三年,也是在这间寝室里度过的。 那时屋里有三张床,各有上下铺住了六个男生。1988年,高考前夕的深夜,其中一人上吊自杀,当我们在晨曦中醒来,看到一具尸体悬挂在电风扇底下……我不幸睡在上铺,死人僵硬的身体晃在眼前,露出肚脐眼与我的双目平行,仿佛一只眼睛在对我说话。 学校调查不了了之,只说他无法承受高考压力,担心落榜而走上绝路。这结果让我们几个室友都难以接受,连续做了几周的噩梦。等到我们这届毕业,再没人敢踏入这间寝室,连同隔壁好几间屋子,不断传出闹鬼的说法,便全部被学校废弃了。 四年后,我作为新晋教师归来,也是南明高中唯一自北大毕业的老师。但我没有房子,学校也无法解决住房问题,只能将这间凶屋辟作我的单身宿舍。 不过,下个月我就要搬家了,告别这间度过了六年的屋子。 新房是教育局分配的公寓,也算开了个特例,毕竟我踏上教师讲台仅仅三年——而许多教书一辈子都快退休的老人,三代人挤在狭窄漏水的破烂老屋,都没机会分得这样一套住房。两个月前,我刚拿到新房钥匙,市中心的二室一厅,教育系统能分配的最好条件,楼上住的就是市教委领导。未婚妻家里人帮我们张罗着装修,昨天刚运进新买的进口家具与电器,其花费早就超过我一年工资。 我明白,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嫉妒我,恨我。 虽然睡不着,我还是早早关灯躺到床上,没过片刻就听到敲门声。忐忑不安地打开房门,却看到中午那位警官,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扫视屋里各个细节。 “晚上好,申老师,我能否检查您的房间?” 警官出示了一张搜查证,后面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严厉,正以怜悯的目光盯着我。 “你们……你们在怀疑我?” 教导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有一副诚恳的表情:“申老师,你上课可是出了名的口齿流利,今晚怎么也——” 我几乎要抽自己耳光,死死拦在门前:“严老师,是你?” “对不起,你不让我进来吗?” 黄海警官的嗓音更为沉闷,要是普通犯罪分子撞到,早就吓尿裤子了。 “不,请随便看!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怎么会害怕搜查呢?”我把警察让进屋子,指着写字台上挂着的一串珠链说,“小心别打坏了这个东西。” 虽然,他们没有驱赶我离开,但我一脸羞耻地走出寝室,有个警察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还会逃跑吗? 我走到冷冷的月光下,回头看到男生们拥出寝室,大概已认定我是杀人犯,警察正在将我逮捕押送? 等待搜查的几分钟,难熬得要让人死掉。我转向另一边的女生宿舍楼,窗边同样挤满少女们的脸,唯独没有看到她。 黄海警官下楼了,透明袋里装着一个塑料瓶。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没再跟我说一句话。两个警察从左右夹住我,将我带到学校大门口,一辆闪灯的警车正在等候。 “警官,请锁好我的房门,里头有我重要的东西。” 这是我被逮捕时所说的唯一的话。 当我被塞入警车的瞬间,南明路边站着个男人,路灯照着他白得有些吓人的脸。 他叫*松。 第五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在公安局度过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我请求给未婚妻打个电话,但不被允许。黄海警官答应我会通知她的,他也知道谷秋莎的爸爸是谁。然而,直到天明,一点消息都没有。拘留室内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恐怕已熬出了黑眼圈。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难受得要命,盒饭早餐仍放在地上。 1995年6月6日,上午,第一次审问。 “从我的宿舍里发现了什么?” 警官还没说话,我抢先问了一句,黄海沉闷地回答:“那个塑料瓶子,在你的衣橱顶上发现的。虽然瓶子是空的,但残留有夹竹桃汁液的提炼物,经检验就是在最近几天。” “你是说我提炼了夹竹桃的毒液,在前天晚上毒死了柳曼?” “现在,你是最大的嫌疑人,但并不等于你就是凶手。” 不用再解释了,所有人都把我当作了杀人犯——认定我与柳曼有不道德关系,而我即将结婚走上仕途,她成了最大的绊脚石,说不定毕业后,还会不断来骚扰纠缠。我住在学校宿舍,有天然的作案条件,何况校园里到处是夹竹桃,半夜出去弄点汁液如探囊取物。图书馆小阁楼这种地方,夜里谁都不敢上去,也只有我才可能把柳曼骗上来…… “我没杀人!” 指天发誓,有用吗?我真蠢啊。 “我详细调查了你读大学时的记录,你居然选修过毒理学,对于中文系的学生而言,不是很奇怪吗?” “那你查过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黄海飞速说出答案:“她是被你的父亲杀死的,在你七岁那年。” “重点是——她是被毒死的。”我反倒恢复了平静,像在叙述一桩社会新闻,“他在我妈妈每天喝的药里下毒。在妈妈死的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而是从家里逃出来,抱住警察大腿狠狠咬了一口,才给妈妈送去做了尸检,查出了真正的死因。” “昨晚我调阅过卷宗,你的父亲被判死刑枪决了,对不起!这么说来——你是因为妈妈被毒死,才在大学里选修毒理学的?” “还有其他理由吗?难道我能未卜先知?几年前就知道我想要杀柳曼,因此先学会毒死人的技巧?” “申明,学校里流传的你跟柳曼的暧昧关系呢?” “那是没有过的事!她只是经常来问我题目,有时候说些奇怪的话,可我知道老师与学生间应该有的分寸,特别是像她这种漂亮女生,我从一开始就格外当心。” “你很讨女高中生们的喜欢吧?” 我下意识地低头不语,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帅哥,只能说五官端正双目有神,看上去像先进表彰大会上的一脸正气。偶尔有人夸我气宇轩昂,面相里隐藏出人头地的英雄之命。 现在的女孩子会喜欢我这样的类型吗? “不知道,大概是我的性格比较温和,平时的话又不太多,空闲时会写点古典诗词,你知道十八岁少女多愁善感,对我这样的男人有些崇拜吧,再过两年长大后,她们肯定会改变的。” 我在语无伦次什么啊?这不就是在承认柳曼被我吸引了吗? 旁边的笔录员迅速记下这些话,黄海警官微微点头:“好,我们换个话题吧,申明,能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的过去?” “就从高中时代说起吧,昨天我们聊得太仓促了,听说你是被保送进的北大?” “对,我的志愿填写的就是北京大学,但并没把握能考进去。但在高考前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七年前的今天,南明高中对面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南明路上除了荒野与工厂,还有些破烂的违章建筑,外来流浪人员搭的窝棚,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火灾。那晚火光冲天,许多学生都爬上围墙看热闹,只有我冲过马路,投身火场去救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来。我因此荣获全市表彰,再加上高三就入了党,电视台与报纸都来采访,差点上了新闻联播。” “于是,你得到了金子般的保送机会。” “黄警官,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在大学里读书非常刻苦,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成绩名列前茅,毕业时却遭遇不公,许多同学功课比我差很多,有的简直是糟糕,却被分配到中央机关。而我竟被发配回原籍,做了高中语文老师。” “可你现在获得了最好的机会。”黄海警官点起一根香烟,喷到我头上的空气中,“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谈谈未婚妻吗?” “两年前,我坐公交车回学校,发现有人在偷她的钱包,全车人无动于衷,售票员居然打开了车门。就当小偷逃下车时,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把他压在地上,最终扭送到了派出所。我与谷秋莎就这样认识了,她非常感激,接连请我吃了好几顿饭。她在教育出版社工作,负责高中语文教材的编辑,跟我聊得特别投缘,很快成了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没有,她是我的第一个。”面对黄海口中的烟雾,我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谈了半年,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前任领导,如今是大学校长。她从小就没了妈妈,受到父亲的宠爱。像我这种没有父母的出身,恐怕任何人都会嫌弃的吧。但她爸爸对我印象不错,凑巧也是北大毕业,他的秘书回家生孩子了,我从南明高中被借调到大学,临时做了三个月的校长秘书。我格外的卖命,没日没夜跟随左右,不但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上上下下的领导与教授们,也都对我交口称赞。” 忽然,我顿住没继续说下去,未来的岳父为什么会看重我呢?像我这种出身贫寒的穷小子,居然得到鲤鱼跳龙门的机会?谷校长只有一个女儿,将来总得有人挑起大梁,免得退休后晚景凄凉,与其找个高干子弟联姻,不如亲自培养个勤勉的年轻人,还能死心塌地效忠。 黄海警官打破了沉默:“听说在三月份,你们举办了订婚仪式。” 做梦也想不到,订婚仪式如此盛大,大学与教委领导都来了,乃至各种社会知名人物,从电视台主持人到作家协会主席,简直让我受宠若惊。那是未来岳父的良苦用心,要将我引入他的社交圈,有了这么多人脉关系,什么事都会很方便——比如将我从公安局里弄出去。 我可不想跟警察说这些没用的,抓紧关键:“一个月前,学校接到上级通知,我将在高考后调离教师岗位,进入市教育局的团委工作,正好我也是南明中学的团委书记。未婚妻谷秋莎告诉我,因为他爸爸的关系,我已被领导内定,将在两年后接任全市教育系统的团委书记——这消息很快在圈内传遍了。” “因此,会有很多人嫉妒你!”他掐灭烟头,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重点吧。” “黄警官,你看过《基督山恩仇记》吗?” “我可没空看小说,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好吧,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谁想要陷害你?我说的是陷害,而不是嫉妒——听你那么一说,连我都忍不住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了十多年,抓了不知多少杀人犯,浑身伤痕累累,连套房子都没分到,而你小子转眼就要平步青云,正常人不嫉妒才怪呢!” “我明白,通过杀人来栽赃陷害,这样的人不仅仅是嫉妒,能不能给我纸和笔?” 黄海警官盯着我的眼睛,同时把纸笔推过来,我拿起钢笔写了两个漂亮的字——严厉。 第六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严厉是南明高级中学的教导主任。 他为什么要对我栽赃陷害?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我认定他是个坏人,其他人顶多是散布谣言嚼舌头,他却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却能在背后*一刀的家伙。 每个学校的教导主任,都是一本正经的老顽固,严厉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就像他的名字。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几年前离了婚,孩子被老婆带走了,并未因此变得老实,反而微谢的头发代表过人的欲望。 有一回,半夜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我敞开窗户看星星,无意中瞥到多功能楼顶,有个人影趴在栏杆边。我的视力不错,担心是学生,飞快冲到对面楼顶,发现那人是教导主任,端着长镜头照相机,对准女生宿舍的春光乍泄。我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是我的领导,趁他没发现便离开了。从此我开始注意严厉,学校浴室的气窗开得很高,外面是茂密的夹竹桃林,一般不会有人能偷窥到。但教导主任掌管所有的钥匙,能轻易爬到房顶上偷看。有次夜幕降临,当我看到柳曼和两个女生走进浴室,便再也无法容忍,到屋顶上把严厉拖下来,不由分说揍了一顿。这小子非但没反抗,反而跪下来求饶,保证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请我不要说出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他答应给女浴室气窗换成毛玻璃,就没有偷窥的可能了。次日,他更换了浴室玻璃,我心慈手软放了他一马。 中山狼。 眼看我就要调去教育局,暗下决心调查严厉,要把这个败类清除出教师队伍。恐怕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我离开南明高中,他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柳曼被害的三天前,她告诉我,有天夜里她上厕所出来,发现教导主任在女生寝室的走廊徘徊——按照宿舍管理制度,只要是个男人即便老师,也不准深夜进入女生宿舍,她大胆地叫住严厉,责问他为何在此。而他面色紧张支支吾吾,最后竟以教导主任的身份威胁她,不准她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她好看。换作普通女生大概被吓唬住了,可柳曼绝非省油的灯,严厉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给她惹来了杀身之祸。 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具备在图书馆作案的条件,用毒药杀人灭口。第二天,严厉还能潜入我的宿舍,将残留夹竹桃汁液的瓶子偷放进去,一箭双雕。 不过,黄海警官没把我放出公安局,反而送入了拘留所。 我是个高中语文老师,却被关在狭窄阴暗的牢房,身边躺着杀人犯与强奸犯。刚进来就被揍了几顿,我拼命反抗,却被他们拳打脚踢打得更惨。黄海警官审问我时,发现我脸上的淤青,便关照看守给我换牢房,狱友变成小偷与诈骗犯,起码打起架来不太吃亏。 度日如年的这几天里,我的未婚妻一次都没出现过,包括我那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岳父大人。 黄海说他去找谷秋莎谈过,尽管不告诉我询问的内容,从他沉默的目光里也看不出端倪,但我有种可怕的预感,让自己一下子冷到冰窟里,即便闷热的牢房挤满了人。 这是老天爷对我去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报应吗? 6月16日,星期五,我被黄海警官释放。他说根据这些天来的调查,无法判定我与柳曼被杀有直接关系,杀人现场没有我的指纹或毛发,柳曼的尸检结果也与我无关,警方倾向于我确实是被人陷害的。我几乎要扑倒在他怀中,这个亲手把我送进监狱的男人,居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戴上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手表,这是我被逮捕后由警方保管的,还有我的钱包与钥匙。终于照到了镜子,摸着几乎被剃光的头,憔悴的眼袋与伤痕,鬓角第一次冒出白发,仿佛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即将躺进棺材的老头。 在看守所里度过的十天,绝对是此生最漫长的十天。 出去以后,我把身上的钞票都花光了,只够买一件新衣服。我独自去了澡堂子,感觉身上与头发里有数不清的污垢,用尽了好几块肥皂,几乎要把皮肤搓破,这才坐公交车去找未婚妻——还好钱包里的月票没丢。 赶到谷秋莎工作的教育出版社,门房说社里正在开重要会议,谷秋莎已关照过他,如果我来找她的话,让我先回家去等她。 回家? 半小时后,我来到充满油漆味的新家门口,位于闹中取静的市中心,十二楼的电梯小高层。前两个月,每逢周末我都会来监督装修。掏出钥匙塞进锁孔,却怎么也打不开,敲门也没反应。隔壁的老太太出来,说昨天有人来换了锁芯。 愤怒地踹了一脚房门,又心疼地蹲下来摸了摸,还是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这是我自己的家啊,我是怎么了?脚趾头火辣辣疼起来,我一瘸一拐地下了电梯。 夏天,气温超过了三十摄氏度,公交车上散发着各种汗臭味。我昏昏欲睡地靠在栏杆上,车窗外从密集的楼房,变成稀疏的建筑,直到大片荒野,还有烟囱喷着白烟的钢铁厂。 公交车在南明路停下,两堵漫长的围墙间,是一道学校大门,挂着“南明高级中学”的铜牌。 星期五,住宿生们离校返家,大家惊讶地看着我走进校门,无论老师还是我带的学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看到了马力和他的室友,就连他们也在躲避我,同学们如潮水般散开,让我变成一块干涸的岛屿。 “申老师,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回头看到教导主任严厉的脸——他怎么还在这里?关在监狱里的不该是他吗?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踏上楼梯的拐角时,他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说出来了。” 半句话都不想说,我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你有证据吗?你拍下照片了吗?这件事我已经跟校长汇报过了,谁会相信一个杀人嫌疑犯的话呢? 沉默着来到办公室,老校长的面色惨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额头的汗。七年前,是他亲手给我颁发了见义勇为的奖状,也是他决定保送我到北大读书。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门口热烈欢迎我回来,给我腾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还说要登门拜访我的未来岳父。 “申老师,很高兴你能回来。今天,我已向全校师生传达了一个重要决定——鉴于申明老师在我校的行为不端,违反了人民教师的基本道德,为维护我校的声誉,给予申明开除公职的处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许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对于这样的反应,校长有些意外,跟教导主任对视了一眼,摇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份通知——因为相同的原因,上面已经批准,给予你开除党籍的处分。” “好吧,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是清白的,更没有杀人,连警察都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申老——”校长意识到我不是老师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不要灰心丧气,谁没遇到过坎坷呢?像你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总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说不定在外面还发展得更好。” “开除我的公职与党籍——是谁的意思?” “你别误会啊,这都是市教育局领导的指示,学校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党支部全票通过了。” “市教育局领导?上个月,局长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校长背过身叹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在赶我走,我也不愿像条狗似的跪下来求他。 教导主任送我到楼下,在我脑后轻声说:“哦,申老师,还有件事啊,你的那间寝室,学校会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这两天请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战栗了半分钟,愤怒地回头打出一拳,这家伙早就没影了。 晚风带着夹竹桃花的气味吹来,我像个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关门了,我却并不感到饥饿。 回到寝室,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书,学生们的考卷也不见了,反正再也不是语文教师,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慌张地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到处搜寻…… 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串暗淡的珠链,我紧紧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边吻了两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间,恢复到被捕前的样子。我打消了给未婚妻挂电话的念头,可以想象打过去是什么结果,就让谷秋莎和她的爸爸睡个好觉吧。 关灯,上床,再过三天,这张单人床也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我新房里的那张席梦思大床,未来将会属于哪个人? 第七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第二天。 1995年6月17日,清早,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着公交车前往市区,或许能赶在他们出门之前…… 说来可笑,第一次上女朋友家,我既激动又笨拙,手里提着各种落伍的礼物,让谷秋莎奚落了一番。倒是她的爸爸平易近人,作为大学校长,跟我讨论教育界的问题。幸好我做足了准备,说了一番别有见地的看法,让他刮目相看。 九点整,我来到谷家门口,整了整衣服与头发,颤抖着按下门铃。 门里许久都没声音,我跑下去问门房,才知道他们父女昨晚出门,有辆单位轿车来接走了,据说是去云南旅游。 抬头看着太阳,我任由眼睛刺得睁不开,脑中未婚妻的脸也烤得融化了。 忽然,我如此强烈地想去见一个人,假如世上的人都抛弃了我。 正午之前,来到一栋六层公寓,我按响了四楼的门铃。 “谁啊?” 四十岁出头的女子打开房门,手里还拿着炒菜的勺子,疑惑地看着我这不速之客。 “请问申援朝检察官在家吗?” 其实,我认识她,但她似乎不认识我。 没等对方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她身边,皱起眉头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干吗。” 我一句话还没说,他就把我拖进家里,他关照妻子回厨房继续烧菜,便让我坐在沙发上,又关上客厅房门。 “她知道我是谁吧?” “是,但她有七年没见过你了。”这个叫申援朝的男人,给我倒了杯茶,“你的脸色不太好。” “你已经听说了吧?” “申明,我们的事情有人知道了吗?” 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只能报以苦笑,他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这个! “我从没说过,可不知什么原因,上个月突然在学校里流传了。” “显而易见,有人要害你。” “简直就是要杀我!” 他在客厅里徘徊了几步:“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了现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还有我的外婆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不要怀疑我的妻子,她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的。” “我上门来可不是问这个的。”我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只有来找他了,“你能帮我吗?” “帮你清洗嫌疑?” “警察都把我放出来了!他们也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只是外面的人还不清楚罢了。” “其实,我很担心你要是真被冤枉了,公安把你的案子送来检察院立案公诉,我这个检察官该怎么办?” 申援朝有张20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里英雄模范人物的脸,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我就会生出几分厌恶。 “如果我死了呢?” 这句话让他停顿了几秒钟,拧起眉毛:“又怎么了?” 于是,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包括我被开除公职与党籍,以及未婚妻一家躲避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这位资深的检察官。直到我再也无法描述想象中的明天,低头喝干了那杯茶,竟把茶叶也咬碎了咽下去。 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你最近做过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 “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 “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交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射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不,我不能说。” “太遗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辱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儿子!”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 第八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他还小呢……”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化炉,很快变成一堆骨头与灰烬——让我想起万念俱灰这个成语。 我沉默着捡起烫手的骨骸,将它们放进骨灰盒,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我没钱去买墓地,只能像许多人那样,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 手上沾满外婆的骨灰,却舍不得把这些粉末洗掉,我为自己的手臂别上黑纱,缀一小块代表孙辈的红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车。 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刚踏入寝室门口,发现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随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对方却转身叫起来:“喂!是我!” 你他妈的叫得再晚一些啊!这样还能算是正当防卫! 果然是猥琐的教导主任,严厉慌乱地后退几步,举起一长串房门钥匙:“不要误会,今晚我在学校值班,只是来检查房间。”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纱:“申老师,原来你家办了丧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 严厉却赖着不走,打量我的房间说:“哎呀,申老师啊,你还没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们就要来安装乒乓球台了,你明晚能准时搬走吗?”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写字台边,摸了摸我挂在上面的那串珠链。 “别动!” 我狂怒地嚷起来,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没想到他用力挣扎。教导主任虽然四十来岁,个子却比我还高,两人要一起倒地时,响起珠链断裂散落的声音。 似乎不太合适,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发疯似的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个钟头,直到头晕眼花大腿发麻,才把所有珠子捡齐了。 严厉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个,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捏着手心里的几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细绳,想要重新把珠链穿起来,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钻出来的极不规则,一旦断开就再难以穿上。 固执地穿到凌晨,依然无法令珠链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会惊醒楼下的学生。拳头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个布袋子,将这串珠子收起来。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手心攥紧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第九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人,为什么要杀人?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性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性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死亡诗社讨论过的话题,我想把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铭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还活着。 太阳照到床头,恍惚着睁开眼睛,到第三节课了吧?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睡懒觉,作为一个被开除公职的老师,我已被剥夺了上课的资格。 我踩上凳子摸着天花板,从一个夹层缝隙里,抽出了那把军刀——很走运没被警察搜出来。刃上刻有“305厂”字样,带血槽的矛形刀尖。这是两年前路中岳送给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学,也是这间寝室的室友。他爸在区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特供烟酒、军钩靴子、走私手表之类的。 锋利的刀刃发出寒光,如同一面异形的镜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脸,丑陋得认不出自己了。 我把这把刀子绑在裤脚管中。 食堂没有早餐了,我在学校各处转了一圈,经过高三(2)班的教室门外,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我,微微点头致意。有的学生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也转头向我看来。没人再安心复习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仿佛见到一具行尸走肉。 南明高中有两位名校毕业的老师,一个是来自北大的我,还有一个是清华的*松。他比我大七岁,当我还在母校读高中时,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论教学水平自然没的说,三十岁不到就评上了特级教师。他带的学生成绩特别优异,数学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长排队向他预约补课。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视着学生们,两周前我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窗玻璃反射出一张憔悴阴鸷的脸,宛如噩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我盯着最喜欢的男生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间难掩悲戚。虽然,下个月高考结束后就会各奔东西,但以这种方式提前告别,总是难免眼眶发热。 站在教室门口,当着我的所有学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松面色难看地出来说:“抱歉,申老师,你影响到我的学生们上课了。” “对不起,再见。” 下楼时我身上沉甸甸的,裤子口袋里揣着那串珠链,裤脚管内绑着一把带血槽的军刀。 1995年6月19日,这辈子最后一个星期一,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大师傅们也像看杀人犯那样看着我,没有一个同学与老师敢坐在我旁边,距离至少有十米之遥。我却心满意足地大块吃肉,平时舍不得用的饭菜票都用完了,连续打了几个饱嗝。 九点半,夜空中隐约有雷声滚过。 严厉还在学校,在宿舍楼下跟人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说完话还独自抽了根烟。他没有去看我的寝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学校大门。我隐身在黑暗的树荫下,跟他来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车站而去,但我不能让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没机会下手了。 南明路上没有路灯,四处不见半个人影,前方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半倒闭状态的钢铁厂。我掏出裤脚管里的尖刀,屏着呼吸跟上去。就在严厉听到脚步声,要转回头的瞬间,我将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该死的,昨晚演练了无数遍,一刀命中对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乱的当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觉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须再用力才能深入。接着听到严厉沉闷的呼喊声,没想到他的力气很大,像条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转身抓住了我,鲜血迸裂到我脸上。 以往总觉得电影里杀人比杀鸡还容易,轮到自己动手,才发现杀一个人如此之难。惊心动魄的六十秒后,严厉倒在地上,瞪眼看着我。我喘息着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脸上怎么样了?想是也跟他同样可怕。 忽然,几滴雨点砸到头顶,片刻间,瓢泼夜雨倾泻而下。 冰冷的雨点,让毛细血管里的热度褪去,肾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 人,为什么要杀人? 这才感到莫名的恐惧,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场还要恐惧。 没有灯光的南明路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严厉知道我是谁。他剧烈地咳嗽,嘴角不断淌着血说:“申……申明……我……我发誓……我……没有……没有害……害过你……” 雨水打在严厉嘴里,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吐不出一口气了。 他没有害过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脸,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无疑问已是一具死尸。 上个月,我刚看过一卷录像带,是法国导演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个叫Léon的男人说:“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 我的命运,再也不可能改变了。 第十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数分钟前,我刚杀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去向黄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须先去一个地方。我把尸体扔在南明路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对地形烂熟于心,工厂边的围墙几近坍塌,数栋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断了后代的坟墓无人问津。绕过最大一间厂房,背后有扇裸露的小门。 学生们都管这地方叫“魔女区”。 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链,紧紧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点燃一根没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烂的空气,只见一大堆破烂生锈的机器。我焦虑地看着门洞外,天空被闪电撕开,刺痛瞳孔的瞬间,又变成了无边黑色,只剩下油锅般沉闷的大雨。 她怎么还没有来? 厂房内部斑驳的墙边,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阶梯。 哭声。 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宛如游丝,在大雨之夜潮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无数个弯道爬过许多个山坡透过茂密的莽丛,悄悄钻入耳膜缝隙。 手上沾满鲜血的我,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壁,面对那道阶梯,像个破开的洞口,径直连接着凡尔纳的地心。 雷声震震。 左脚重重地踩下台阶。 1995年6月19日,深夜9点59分,某个哭声化作柔软却坚韧的绞索,套着脖颈将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舱门,竟是打开的。 魔女区…… 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地下发出的,我点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尽头的舱门。在我的梦中,这道舱门始终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现。 舱门外有个圆形的旋转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转,就可以把整道门牢牢封死。 为什么是打开的? 火苗狂乱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上,宛如一万年前的岩画,连同胳膊上黑纱的影子。 每次走进魔女区的舱门,空气都湿得像黄梅天里晒不干的被子,皮肤都会渗出水来。 迎面扑来一股恶心的气味,火柴仅照亮眼前几米开外,就再一次被阴风吹灭。 记得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是转身。 我的内心充满悔恨,就像一时冲动而跳楼的人们,在无助的坠落中产生的沮丧心情。 好疼啊,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某种金属在我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觉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与脸颊紧贴肮脏的水迹。血汩汩地从背后涌出,手指仅抖动了几下,浑身就再也无法移动半寸,嘴唇尝到一股咸涩的腥味——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边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我睁着眼睛,却连半丝光都看不到。 时间消失了,像过了几秒钟,也像几十年。世界寂静,没有了嗅觉,嘴唇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飘浮起来,钻心的疼痛竟然没了,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杀人者,偿命。 只是这样的惩罚,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点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会再有来生。 第十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农历五月二十二,亥时,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我死于亥时。 每年清明与冬至,我都会去给妈妈上坟,每次都会加深对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留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记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刚杀死了一个人,然后又被另一个人杀死。 在废弃厂房地下的魔女区,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着缀有红布的黑纱,我相信自己始终睁着眼睛,传说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没看到杀死我的凶手的脸。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没有脉搏?颈动脉还搏动吗?血液不再流动了吗?氧气无法供应大脑?最终发生脑死亡?丝毫不觉得自己存在。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吗? 人们都说死的时候会很痛苦,无论是被砍死吊死掐死闷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还是病死……接下来是无尽的孤独。 大学时代,我从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科普书,对于死亡过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苍白僵直:通常发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钟。 尸斑:尸体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体温的下降。体温一般会平稳下降,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 尸僵:尸体的四肢变得僵硬,难以移动或摆动。 腐烂:尸体分解为简单形式物质的过程,伴随着强烈难闻的气味。 记性不错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条奇异的甬道,周围是汉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区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宫。灯光下有个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单薄衣裳,流着眼泪与鼻涕,趴在死去的母亲身上痛哭,旁边的男人冷漠地抽着烟——随即响起清脆的枪声,他也变成了一具尸体,后脑的洞眼冒着烟火,鲜血慢慢流了一地,没过小男孩的脚底板。有个中年女人牵着男孩,走进一条静谧的街道,门牌上依稀写着“安息路”。这是栋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户后面,每个阴雨天仰头看着雨水奔流的马路,人们锃亮或肮脏的套鞋,偶尔还有女人裙摆里的秘密。男孩双目忧郁,从未有过笑容,脸苍白得像鬼魂,只有两颊绯红,愤怒时尤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边,街对面的大屋里,响起凄惨的尖叫声,有个女孩冲出来,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体,不会流泪,只会流脓。 很快我将化作骨灰,躺在红木或不锈钢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黄土深处。或者,横在魔女区黑暗阴冷的地上,高度腐烂成一团肮脏的物质,连老鼠与臭虫都懒得来吃,最终被微生物吞噬干净,直到变成一具年轻的骨架。 如果有灵魂……我想我可以离开身体,亲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杀害我的凶手,还能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化作厉鬼,强烈的怨念,长久烙印在魔女区,乃至南明高级中学方圆数公里内。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我想这个怨念会是永远的吧。 而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只有死了。 人从一出生开始,不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吗?只不过,我等待得太短暂了一点。 或许,你们中会有一个聪明人,在未来的某个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阴谋真相,并且抓住杀害我的凶手。 谁杀了我?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能重新来一遍?如果还能避免一切错误和罪过?好吧,教导主任严厉,虽然我刚杀了你,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身体恢复了知觉,只是整个人变得很轻,几乎一阵风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悦——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魔女区,眼前的路却那么陌生,再也没有破烂的厂房,倒更像古籍绣像里的画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许久,脚下是一条幽暗的小径,两边是萧瑟的树林,泥土里隐约露出白骨,还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头顶响着猫头鹰的哀嚎,不时有长着人脸的鸟儿飞过,就连身体都是女人的形状,是否传说中的姑获鸟? 有条河拦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满腥味的热风从对岸袭来,卷起的波涛依稀藏着人影与头发,怕是刚淹死过好几船人。沿着河水走了几步,丝毫没感到害怕,才发现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青色的桥栏杆下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体不知多少岁了,让我想起两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着一个破瓷碗,盛满热气腾腾的汤水。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浑浊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种特别的惊讶,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发出悲惨干枯的声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厌恶地看着那层汤水上的油腻:“这是什么地方?” “喝了这碗汤,过了这座桥,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拿起碗,强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还不坏,就像外婆给我煮过的豆腐羹。 老太婆让到一边,催促道:“快点过桥吧,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投胎吗?” 这是我在南明高中读书时的口头禅。 “是啊,孩子。” 话说之间,我已走过这座古老的石桥,低头看着桥下的河水,布满女人长发般纠缠的水草。刚踏上对岸冰冷如铁的土地,就升起一阵莫名的反胃,不由自主地跪下呕吐起来。 真可惜,我把那碗汤全部吐出来了。 当我还没有转回神来,背后的河流已猛然上涨,瞬间将我吞没到了水底。 在长满水草布满尸骨的黑暗水底,一道奇异冷艳的光从某处射来,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也是二十五岁的申明的脸。 而我即将成为另一个人。 以前我不相信古书里说的——人死后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在抵达冥府之前,还有一条分界的忘川水。经过河上的奈何桥,渡过这条忘川水,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假若不喝下她碗里的汤,就过不得奈何桥,更渡不了忘川水,但只要喝下这碗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记忆。 忘川,孟婆,来生。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第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我死了。 词典里说死亡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的一种生命现象,即维持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导致死亡的现象有:衰老、被捕食、营养不良、疾病、自杀、被杀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伤。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经历死亡。 人死以后的物质遗骸,通常被称为尸体。 科学家说每个人在死亡瞬间,都可能有濒死体验,比如穿越一条散发着白光的隧道,感觉灵魂飘浮到天花板,俯瞰躺在床上自己的尸体,或者看到这辈子死去的亲人,以及生命中所有的细节一一回放? 乃至见到基督、佛祖、大仙、哆啦A梦…… 至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 电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微波炉的高火挡般炽热?还是星球大战里的外星般荒漠?抑或阿凡提口中的天国花园? 当我还住在地下室,向老爷爷要过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我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死后可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大奸大恶之徒则要在十八层地狱中遭受各种酷刑,悲惨的冤魂不散就只能沦落为聂小倩了……上中学以后,政治课上学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才让我确信所谓的转世轮回,全属鬼扯淡的无稽之谈。 我们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这样吗? 十六岁,有次在操场上疯玩,一块玻璃从天而降,在我跟前砸得粉碎,几片碎玻璃扎进腿里。如果再快一秒钟,或者玻璃偏几厘米,就会在我脑袋上敲个大洞,要么当场一命呜呼,要么变成植物人。虽然只是轻微外伤,我却莫名其妙地上吐下泻,躺在医院里大病一场,每夜被各种噩梦惊醒,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我是多么惧怕死亡啊,你也是。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深夜十点。 我死于谋杀。 第二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我相信,死亡是有预兆的。 被杀害前的两个星期,死亡如同熟透了的红苹果,接二连三扑到牛顿面前…… 1995年6月5日,星期一,清晨六点,我被窗外的尖叫声惊醒。 以为那是噩梦里的声音,好几年没再来过了,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无能为力,仿佛有人重重压在身上——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经验,据说这就是“鬼压床”。 他又来了。我看到一张脸,暗黑中模糊的脸,安在强壮男人的躯干上。像小时候那样,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似乎被掐紧脖子。 窗外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N声尖叫,从凄厉的女声变成粗野的男声…… 这些撕心裂肺的叫声救了我的命。 晨光熹微,噩梦中的那团脸消失,只剩下床头贴着的海报,马拉多纳正捧起大力神杯,他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偶像。 这是寄宿制南明高级中学,从四楼窗户向外眺望,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白衣女生。 虽有百米之遥,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柳曼,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屋顶上,黑色长发如瀑布般铺在红色瓦楞间,我想起看过无数遍的《红与黑》。 她死了。 柳曼是高三(2)班的学生,而我是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我叫申明——申明的申,申明的明。 三年前,我刚从中文系本科毕业,分配到南明高级中学做老师,这是我最熟悉的学校。 我只穿起一条长裤,披上衬衫冲出寝室。整栋楼响彻男生们的喧哗,大多第一次看到同学死于非命。我连滚带爬地摔倒在楼梯拐角,又疯狂地爬起来,没感到额头正在流血。 学校大操场颇为宽广,中间是片标准足球场,外面有圈田径跑道,再往后是一大片开满鲜艳花朵的夹竹桃林,反正在这荒郊野外有的是空地。 十年前,就在这片跑道上,我获得过校运动会的男子百米冠军。 我裸露着胸膛,撒开双腿全力冲刺,时间一下子停滞,仿佛在我与图书馆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背后就是女生宿舍,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少女们都趴在窗口,焦点却已从屋顶的女尸,转移到我飞速穿过操场的背影上。 1分20秒,从寝室到图书馆。 南明高中的校舍比较新,唯独图书馆的两层小楼例外——不知多少年前就在这儿了,还有中国传统的歇山顶,屋脊上开了个小阁楼,谁都没上去过。这扇神秘的阁楼窗户,半夜偶尔会亮起微弱灯光,成为学校一大灵异传说胜地。 来到充满纸页与油墨味的二楼,整栋图书馆都空无一人,除了屋顶上的死人。 再爬一层楼梯,小阁楼的木门从外面用插销锁上了。我拔下插销推开门,迎面是一间幽暗屋子,窄窗射来刺眼的亮光,堆满各种老书,灰尘呛得人咳嗽,伴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户是敞开的。 风吹乱了头发,我毫不犹豫地翻出窗户——图书馆楼顶,瓦片与几蓬青草在脚下,横卧白衣黑发的少女。 跌跌撞撞摸过去,脚底一滑几乎摔倒,远远听到女生宿舍一片惊呼,有块瓦片应声坠落,在楼下粉身碎骨。 我看清了柳曼的脸,南明高级中学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流言蜚语最多的女生,其中最为不堪入耳的八卦——与我有关。 从她僵硬扭曲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死得非常痛苦,双眼瞪大了面对天空,最终时刻看的是月亮还是流星? 抑或凶手的脸? 为何我认定这是一场谋杀? 不过,她死去的姿态很漂亮。 像一朵被摘下来的玫瑰,正以独特的姿态渐渐枯萎。 我惧怕死亡,但不惧怕死人,小心翼翼俯下身,触向柳曼的脖子。女生宿舍的尖叫声越发惶恐凄惨,不知我在她们心中的形象,是变得更男人还是更可怕? 摸到了——只有死人的皮肤,才会如此冰凉,还有一种特有的僵硬。 尽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滑倒在瓦片上,蹬着脚仰天挪后几寸,指尖触电一般,仿佛再过片刻就要腐烂。 我已代替医生开出了柳曼的死亡通知单。 忽然,眼角有两滴眼泪滑落,这是作为一名高中老师,尤其是死去女生的班主任老师,最为合情合理的泪水。 我与柳曼并排躺在图书馆的屋顶上,就像两具尸体。我看不到星星与月亮,只有清晨阴暗的天空,似乎飘浮着死者的灵魂。透过大操场上浑浊阴惨的空气,女生寝室的某个窗口,她正藏在一堆女生的缝隙间,异常冷静地望着我。 第三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这是一场谋杀。” 说话的男人三十出头,穿着深色警服,面色黝黑冷峻,自始至终没有表情,声音异常沉闷。 “有……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该死!怎么一下子结巴了?手指下意识地摩擦衣角,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外面走廊不时有学生经过,挤在窗前看热闹,全被教导主任轰走了。 六小时前,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我确认高三(2)班的女生柳曼死了,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我叫黄海,是负责本案的警官。” “没想到我带的毕业班会发生这种事,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这下真是……我和校长刚接待了柳曼的爸爸,虽然不断道歉,我还是被打了一记耳光,但我不会记恨的。” 我摸着通红的脸颊,想把目光拉向地面,黄海警官的双眼却如磁铁,令人无处藏身。 “申老师,有人反映——昨天晚自习后,你和柳曼两个人,单独在教室里聊天,有这回事吗?” 他的语速缓慢有力,像数百吨重的打桩机,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是。” “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 果然,我成了杀人嫌疑对象。 “别紧张,把情况说明就可以。” “昨晚,我正好路过那间教室,是柳曼把我拖住说话的。她问我语文模拟考卷里的难题,比如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两句的典故出处。” 这是警方的审讯吗?我出丑到了极点,双腿夹紧,居然有要小便的冲动。 “哦,就这些吗?” “都是文言文方面的,她问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的兰舟与李清照笔下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是否是同一种船?” “还有吗?” 黄海警官冷静地等待补充,这可怕的耐心,让我想起柳曼死亡的姿态:“还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句中的‘钿头云篦’具体何解?好像就这三个问题,我解答后就离开了。” 其实,我脑中浮现的是“血色罗裙翻酒污”。 “申老师,你对柳曼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这个学生性格有些怪异,喜欢到处打听事情,学校里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因此也有些同学讨厌她。像她这么漂亮的女生,自然能引起男生的兴趣,不过至今还没有早恋的迹象。她的胆量比许多男生都大,恐怕也只有她敢半夜一个人跑到图书馆的小阁楼。” “你怎么知道她是半夜一个人过去的?” “哦?还有凶手呢!”虽然我没有杀人,可在警察耳中,我的每句话里都有破绽,“你的意思是——除了凶手与被害人,现场可能还有第三个人?” 黄海警官平静地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来跟你推理案情的。” “柳曼看起来开朗活泼,实际是个内心孤僻的孩子。大概是单亲家庭,跟着爸爸长大,缺乏母爱的缘故。她的成绩不好,读书易分心,在外面社会关系复杂。我们南明高中是全市的重点寄宿制学校,给不少名牌大学输送过尖子生,但柳曼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个问号,我作为她的班主任很头疼,经常在晚上帮她补课。” “非常抱歉,我想问的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一拳重重砸在玻璃台板上,“可恶!最近两个星期,学校里流传着无耻的谣言,竟说我跟柳曼之间存在某种暧昧关系,这是对我的人格与师德的最大侮辱,无中生有的血口喷人!” “申老师,关于这件事,我与校长以及几位老师都聊过了,这个谣言没有任何证据,只在学生中间流传,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黄海警官忍不住点起一根香烟,猛抽两口,“对了,听说你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是,我的高中三年就在此度过,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没想到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回了母校任教,成为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觉得非常幸运。” 说到这种恶心的官话套话,我可是出口成章,无须经过大脑思考。 “一草一木?”黄海皱起眉头。 我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申老师,您才二十五岁,觉悟就那么高,真让人敬佩啊。”他的脸上满是蓝色的烟雾,让人看不清眼睛,“听说您很快就要离开南明高中了?” “真舍不得啊!我才当了三年高中老师,这是我带的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毕业班,等到高考结束后的七月,我就会上调到市教育局团委。” “那么恭喜您了。” “我还是喜欢当老师,大概很难适应机关办公室的工作吧。” 他毫无表情地点头,迅速掐灭吸到一半的烟头:“我先走了!这几天你不会出远门吧?” “是,我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下个月就要高考了,哪能离开学生们呢?” “随时保持联系,再见!” 黄海警官风一般走出房间,我看到窗外走廊里教导主任的脸,他却避开我的目光,跟在警察身后离开了。 我对警察说谎了。 柳曼虽然喜欢朦胧诗,却对古典诗词知之甚少,怎会问出“钿头云篦击节碎”? 昨晚,她在自习教室对我说:“申老师,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难道与死亡诗社有关? 我的心头狂跳,想要快点逃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徒增麻烦,这女生已够让我倒霉了,真希望她今晚就从世上消失。 五分钟后,她说出了大部分死人才知道的事,我想用“女巫”两个字来形容并不为过。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停摇晃,将两个人影投在地上,即便教室里一丝风都没有。 她靠在黑板上说:“就在这所学校里,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这才是昨晚真实的对话。 但是,我没杀人。 1995年6月5日,中午十二点。所有人都去食堂了,唯独我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早上刚触摸过尸体,怎有胃口吃得下饭? 下午,我上了一节语文课,批改前几天收上来的测试卷子。教室中间空了个座位,不知谁放了一朵夹竹桃花在课桌上。学生们不时抬头盯着我,交头接耳。我的语气虚弱,始终不敢提到柳曼,仿佛今天死去的女生从没来过我们班上。 最后一节课,匆忙低头走出教室,走廊里挤满围观的人,就像我的脸上贴着“杀人犯”三个字。 多功能楼底下,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正凑着说话,看到我立即散开。只有马力留了下来,他是班里功课最好,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你们在说柳曼?” “申老师,您不知道吗?” 马力的个子修长,长得像吴奇隆,却留着郭富城的发型,整天一脸忧郁的样子。 “什么?” “柳曼是被人毒死的!” “我猜也是嘛,早上我检查她的尸体时,没发现有什么外伤。” “学校里都传遍了,上午警察在现场勘察,认定柳曼是通过图书馆的阁楼窗户,才爬到屋顶上去的。阁楼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受害者在里面打不开,中毒后也无法逃出。地板上发现了一些液体残迹,警方收集证据走后,我们的化学老师私自进去做了化验,你知道他是个大嘴巴。” “告诉我化验结果。” “在水迹中发现大量夹竹桃苷的成分。” “夹竹桃苷?” 其实,我全明白了,却在马力的面前装糊涂。 “化学老师在上课时说过,夹竹桃苷可从夹竹桃中提取,生物体内如果有0.5毫克纯的夹竹桃苷足以致命!因此,他叫我们不要靠近那些夹竹桃。” 学校操场两侧长满了夹竹桃,每年期末考试,都会开得鲜红灿烂,而红色夹竹桃正是毒性最烈的一种。 “不要随便乱传这些话,警方验尸报告出来前,谁都不晓得柳曼的真实死因是什么!”我拍了拍马力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人言可畏!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师,我想柳曼不会无缘无故去闹鬼的图书馆小阁楼,一定是有人把她约到那里去的,你说约她去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瞪着一双清澈到让人心悸的眼睛,我后退两步:“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对不起,可是同学们都在说……” “住嘴!” 我飞快地从马力面前跑开,看着郁郁葱葱的夹竹桃,绿色枝叶间无数火红的花朵,让人有种莫名的恶心。 忽然,我明白了黄海警官为何要重复一遍我所说的“一草一木”。 第四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5日,黑夜。 男生宿舍楼的四层,走廊最深处的19号寝室,隔壁是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未婚妻谷秋莎只来过两次,说我住的地方连狗窝都不如,发誓要让我有一个最宽敞舒适的家。 一个月后,我和她就要结婚了。 婚礼时间定在高考结束后,也是我调离南明高中,正式到市教育局上班之前。而我俩领取结婚证的时间,已定在两周后的6月19日。 我刚跟未婚妻通了一个电话,还不敢告诉她今天的事,只说我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手表走到了十点钟,这是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还是在香港买的瑞士名表,一度引起教师办公室的轰动。我本来都舍不得拿出来,生怕把光亮的表面磨损了,还是秋莎强迫我必须每天都要戴。 坐在写字台跟前,我来不及摘下手表,痴痴看着表面的玻璃,映出自己疲惫不堪的脸。自从大学毕业回母校做语文老师,我已单独在此住了三年。虽然墙面有些脱落,天花板开裂发霉,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单人床,以及来自旧货市场常飘雪花的彩电——但我仍留恋这间屋子,因为高中三年,也是在这间寝室里度过的。 那时屋里有三张床,各有上下铺住了六个男生。1988年,高考前夕的深夜,其中一人上吊自杀,当我们在晨曦中醒来,看到一具尸体悬挂在电风扇底下……我不幸睡在上铺,死人僵硬的身体晃在眼前,露出肚脐眼与我的双目平行,仿佛一只眼睛在对我说话。 学校调查不了了之,只说他无法承受高考压力,担心落榜而走上绝路。这结果让我们几个室友都难以接受,连续做了几周的噩梦。等到我们这届毕业,再没人敢踏入这间寝室,连同隔壁好几间屋子,不断传出闹鬼的说法,便全部被学校废弃了。 四年后,我作为新晋教师归来,也是南明高中唯一自北大毕业的老师。但我没有房子,学校也无法解决住房问题,只能将这间凶屋辟作我的单身宿舍。 不过,下个月我就要搬家了,告别这间度过了六年的屋子。 新房是教育局分配的公寓,也算开了个特例,毕竟我踏上教师讲台仅仅三年——而许多教书一辈子都快退休的老人,三代人挤在狭窄漏水的破烂老屋,都没机会分得这样一套住房。两个月前,我刚拿到新房钥匙,市中心的二室一厅,教育系统能分配的最好条件,楼上住的就是市教委领导。未婚妻家里人帮我们张罗着装修,昨天刚运进新买的进口家具与电器,其花费早就超过我一年工资。 我明白,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嫉妒我,恨我。 虽然睡不着,我还是早早关灯躺到床上,没过片刻就听到敲门声。忐忑不安地打开房门,却看到中午那位警官,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扫视屋里各个细节。 “晚上好,申老师,我能否检查您的房间?” 警官出示了一张搜查证,后面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严厉,正以怜悯的目光盯着我。 “你们……你们在怀疑我?” 教导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有一副诚恳的表情:“申老师,你上课可是出了名的口齿流利,今晚怎么也——” 我几乎要抽自己耳光,死死拦在门前:“严老师,是你?” “对不起,你不让我进来吗?” 黄海警官的嗓音更为沉闷,要是普通犯罪分子撞到,早就吓尿裤子了。 “不,请随便看!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怎么会害怕搜查呢?”我把警察让进屋子,指着写字台上挂着的一串珠链说,“小心别打坏了这个东西。” 虽然,他们没有驱赶我离开,但我一脸羞耻地走出寝室,有个警察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还会逃跑吗? 我走到冷冷的月光下,回头看到男生们拥出寝室,大概已认定我是杀人犯,警察正在将我逮捕押送? 等待搜查的几分钟,难熬得要让人死掉。我转向另一边的女生宿舍楼,窗边同样挤满少女们的脸,唯独没有看到她。 黄海警官下楼了,透明袋里装着一个塑料瓶。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没再跟我说一句话。两个警察从左右夹住我,将我带到学校大门口,一辆闪灯的警车正在等候。 “警官,请锁好我的房门,里头有我重要的东西。” 这是我被逮捕时所说的唯一的话。 当我被塞入警车的瞬间,南明路边站着个男人,路灯照着他白得有些吓人的脸。 他叫*松。 第五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在公安局度过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我请求给未婚妻打个电话,但不被允许。黄海警官答应我会通知她的,他也知道谷秋莎的爸爸是谁。然而,直到天明,一点消息都没有。拘留室内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恐怕已熬出了黑眼圈。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难受得要命,盒饭早餐仍放在地上。 1995年6月6日,上午,第一次审问。 “从我的宿舍里发现了什么?” 警官还没说话,我抢先问了一句,黄海沉闷地回答:“那个塑料瓶子,在你的衣橱顶上发现的。虽然瓶子是空的,但残留有夹竹桃汁液的提炼物,经检验就是在最近几天。” “你是说我提炼了夹竹桃的毒液,在前天晚上毒死了柳曼?” “现在,你是最大的嫌疑人,但并不等于你就是凶手。” 不用再解释了,所有人都把我当作了杀人犯——认定我与柳曼有不道德关系,而我即将结婚走上仕途,她成了最大的绊脚石,说不定毕业后,还会不断来骚扰纠缠。我住在学校宿舍,有天然的作案条件,何况校园里到处是夹竹桃,半夜出去弄点汁液如探囊取物。图书馆小阁楼这种地方,夜里谁都不敢上去,也只有我才可能把柳曼骗上来…… “我没杀人!” 指天发誓,有用吗?我真蠢啊。 “我详细调查了你读大学时的记录,你居然选修过毒理学,对于中文系的学生而言,不是很奇怪吗?” “那你查过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黄海飞速说出答案:“她是被你的父亲杀死的,在你七岁那年。” “重点是——她是被毒死的。”我反倒恢复了平静,像在叙述一桩社会新闻,“他在我妈妈每天喝的药里下毒。在妈妈死的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而是从家里逃出来,抱住警察大腿狠狠咬了一口,才给妈妈送去做了尸检,查出了真正的死因。” “昨晚我调阅过卷宗,你的父亲被判死刑枪决了,对不起!这么说来——你是因为妈妈被毒死,才在大学里选修毒理学的?” “还有其他理由吗?难道我能未卜先知?几年前就知道我想要杀柳曼,因此先学会毒死人的技巧?” “申明,学校里流传的你跟柳曼的暧昧关系呢?” “那是没有过的事!她只是经常来问我题目,有时候说些奇怪的话,可我知道老师与学生间应该有的分寸,特别是像她这种漂亮女生,我从一开始就格外当心。” “你很讨女高中生们的喜欢吧?” 我下意识地低头不语,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帅哥,只能说五官端正双目有神,看上去像先进表彰大会上的一脸正气。偶尔有人夸我气宇轩昂,面相里隐藏出人头地的英雄之命。 现在的女孩子会喜欢我这样的类型吗? “不知道,大概是我的性格比较温和,平时的话又不太多,空闲时会写点古典诗词,你知道十八岁少女多愁善感,对我这样的男人有些崇拜吧,再过两年长大后,她们肯定会改变的。” 我在语无伦次什么啊?这不就是在承认柳曼被我吸引了吗? 旁边的笔录员迅速记下这些话,黄海警官微微点头:“好,我们换个话题吧,申明,能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的过去?” “就从高中时代说起吧,昨天我们聊得太仓促了,听说你是被保送进的北大?” “对,我的志愿填写的就是北京大学,但并没把握能考进去。但在高考前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七年前的今天,南明高中对面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南明路上除了荒野与工厂,还有些破烂的违章建筑,外来流浪人员搭的窝棚,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火灾。那晚火光冲天,许多学生都爬上围墙看热闹,只有我冲过马路,投身火场去救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来。我因此荣获全市表彰,再加上高三就入了党,电视台与报纸都来采访,差点上了新闻联播。” “于是,你得到了金子般的保送机会。” “黄警官,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在大学里读书非常刻苦,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成绩名列前茅,毕业时却遭遇不公,许多同学功课比我差很多,有的简直是糟糕,却被分配到中央机关。而我竟被发配回原籍,做了高中语文老师。” “可你现在获得了最好的机会。”黄海警官点起一根香烟,喷到我头上的空气中,“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谈谈未婚妻吗?” “两年前,我坐公交车回学校,发现有人在偷她的钱包,全车人无动于衷,售票员居然打开了车门。就当小偷逃下车时,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把他压在地上,最终扭送到了派出所。我与谷秋莎就这样认识了,她非常感激,接连请我吃了好几顿饭。她在教育出版社工作,负责高中语文教材的编辑,跟我聊得特别投缘,很快成了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没有,她是我的第一个。”面对黄海口中的烟雾,我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谈了半年,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前任领导,如今是大学校长。她从小就没了妈妈,受到父亲的宠爱。像我这种没有父母的出身,恐怕任何人都会嫌弃的吧。但她爸爸对我印象不错,凑巧也是北大毕业,他的秘书回家生孩子了,我从南明高中被借调到大学,临时做了三个月的校长秘书。我格外的卖命,没日没夜跟随左右,不但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上上下下的领导与教授们,也都对我交口称赞。” 忽然,我顿住没继续说下去,未来的岳父为什么会看重我呢?像我这种出身贫寒的穷小子,居然得到鲤鱼跳龙门的机会?谷校长只有一个女儿,将来总得有人挑起大梁,免得退休后晚景凄凉,与其找个高干子弟联姻,不如亲自培养个勤勉的年轻人,还能死心塌地效忠。 黄海警官打破了沉默:“听说在三月份,你们举办了订婚仪式。” 做梦也想不到,订婚仪式如此盛大,大学与教委领导都来了,乃至各种社会知名人物,从电视台主持人到作家协会主席,简直让我受宠若惊。那是未来岳父的良苦用心,要将我引入他的社交圈,有了这么多人脉关系,什么事都会很方便——比如将我从公安局里弄出去。 我可不想跟警察说这些没用的,抓紧关键:“一个月前,学校接到上级通知,我将在高考后调离教师岗位,进入市教育局的团委工作,正好我也是南明中学的团委书记。未婚妻谷秋莎告诉我,因为他爸爸的关系,我已被领导内定,将在两年后接任全市教育系统的团委书记——这消息很快在圈内传遍了。” “因此,会有很多人嫉妒你!”他掐灭烟头,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重点吧。” “黄警官,你看过《基督山恩仇记》吗?” “我可没空看小说,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好吧,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谁想要陷害你?我说的是陷害,而不是嫉妒——听你那么一说,连我都忍不住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了十多年,抓了不知多少杀人犯,浑身伤痕累累,连套房子都没分到,而你小子转眼就要平步青云,正常人不嫉妒才怪呢!” “我明白,通过杀人来栽赃陷害,这样的人不仅仅是嫉妒,能不能给我纸和笔?” 黄海警官盯着我的眼睛,同时把纸笔推过来,我拿起钢笔写了两个漂亮的字——严厉。 第六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严厉是南明高级中学的教导主任。 他为什么要对我栽赃陷害?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我认定他是个坏人,其他人顶多是散布谣言嚼舌头,他却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却能在背后*一刀的家伙。 每个学校的教导主任,都是一本正经的老顽固,严厉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就像他的名字。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几年前离了婚,孩子被老婆带走了,并未因此变得老实,反而微谢的头发代表过人的欲望。 有一回,半夜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我敞开窗户看星星,无意中瞥到多功能楼顶,有个人影趴在栏杆边。我的视力不错,担心是学生,飞快冲到对面楼顶,发现那人是教导主任,端着长镜头照相机,对准女生宿舍的春光乍泄。我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是我的领导,趁他没发现便离开了。从此我开始注意严厉,学校浴室的气窗开得很高,外面是茂密的夹竹桃林,一般不会有人能偷窥到。但教导主任掌管所有的钥匙,能轻易爬到房顶上偷看。有次夜幕降临,当我看到柳曼和两个女生走进浴室,便再也无法容忍,到屋顶上把严厉拖下来,不由分说揍了一顿。这小子非但没反抗,反而跪下来求饶,保证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请我不要说出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他答应给女浴室气窗换成毛玻璃,就没有偷窥的可能了。次日,他更换了浴室玻璃,我心慈手软放了他一马。 中山狼。 眼看我就要调去教育局,暗下决心调查严厉,要把这个败类清除出教师队伍。恐怕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我离开南明高中,他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柳曼被害的三天前,她告诉我,有天夜里她上厕所出来,发现教导主任在女生寝室的走廊徘徊——按照宿舍管理制度,只要是个男人即便老师,也不准深夜进入女生宿舍,她大胆地叫住严厉,责问他为何在此。而他面色紧张支支吾吾,最后竟以教导主任的身份威胁她,不准她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她好看。换作普通女生大概被吓唬住了,可柳曼绝非省油的灯,严厉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给她惹来了杀身之祸。 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具备在图书馆作案的条件,用毒药杀人灭口。第二天,严厉还能潜入我的宿舍,将残留夹竹桃汁液的瓶子偷放进去,一箭双雕。 不过,黄海警官没把我放出公安局,反而送入了拘留所。 我是个高中语文老师,却被关在狭窄阴暗的牢房,身边躺着杀人犯与强奸犯。刚进来就被揍了几顿,我拼命反抗,却被他们拳打脚踢打得更惨。黄海警官审问我时,发现我脸上的淤青,便关照看守给我换牢房,狱友变成小偷与诈骗犯,起码打起架来不太吃亏。 度日如年的这几天里,我的未婚妻一次都没出现过,包括我那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岳父大人。 黄海说他去找谷秋莎谈过,尽管不告诉我询问的内容,从他沉默的目光里也看不出端倪,但我有种可怕的预感,让自己一下子冷到冰窟里,即便闷热的牢房挤满了人。 这是老天爷对我去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报应吗? 6月16日,星期五,我被黄海警官释放。他说根据这些天来的调查,无法判定我与柳曼被杀有直接关系,杀人现场没有我的指纹或毛发,柳曼的尸检结果也与我无关,警方倾向于我确实是被人陷害的。我几乎要扑倒在他怀中,这个亲手把我送进监狱的男人,居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戴上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手表,这是我被逮捕后由警方保管的,还有我的钱包与钥匙。终于照到了镜子,摸着几乎被剃光的头,憔悴的眼袋与伤痕,鬓角第一次冒出白发,仿佛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即将躺进棺材的老头。 在看守所里度过的十天,绝对是此生最漫长的十天。 出去以后,我把身上的钞票都花光了,只够买一件新衣服。我独自去了澡堂子,感觉身上与头发里有数不清的污垢,用尽了好几块肥皂,几乎要把皮肤搓破,这才坐公交车去找未婚妻——还好钱包里的月票没丢。 赶到谷秋莎工作的教育出版社,门房说社里正在开重要会议,谷秋莎已关照过他,如果我来找她的话,让我先回家去等她。 回家? 半小时后,我来到充满油漆味的新家门口,位于闹中取静的市中心,十二楼的电梯小高层。前两个月,每逢周末我都会来监督装修。掏出钥匙塞进锁孔,却怎么也打不开,敲门也没反应。隔壁的老太太出来,说昨天有人来换了锁芯。 愤怒地踹了一脚房门,又心疼地蹲下来摸了摸,还是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这是我自己的家啊,我是怎么了?脚趾头火辣辣疼起来,我一瘸一拐地下了电梯。 夏天,气温超过了三十摄氏度,公交车上散发着各种汗臭味。我昏昏欲睡地靠在栏杆上,车窗外从密集的楼房,变成稀疏的建筑,直到大片荒野,还有烟囱喷着白烟的钢铁厂。 公交车在南明路停下,两堵漫长的围墙间,是一道学校大门,挂着“南明高级中学”的铜牌。 星期五,住宿生们离校返家,大家惊讶地看着我走进校门,无论老师还是我带的学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看到了马力和他的室友,就连他们也在躲避我,同学们如潮水般散开,让我变成一块干涸的岛屿。 “申老师,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回头看到教导主任严厉的脸——他怎么还在这里?关在监狱里的不该是他吗?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踏上楼梯的拐角时,他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说出来了。” 半句话都不想说,我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你有证据吗?你拍下照片了吗?这件事我已经跟校长汇报过了,谁会相信一个杀人嫌疑犯的话呢? 沉默着来到办公室,老校长的面色惨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额头的汗。七年前,是他亲手给我颁发了见义勇为的奖状,也是他决定保送我到北大读书。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门口热烈欢迎我回来,给我腾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还说要登门拜访我的未来岳父。 “申老师,很高兴你能回来。今天,我已向全校师生传达了一个重要决定——鉴于申明老师在我校的行为不端,违反了人民教师的基本道德,为维护我校的声誉,给予申明开除公职的处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许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对于这样的反应,校长有些意外,跟教导主任对视了一眼,摇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份通知——因为相同的原因,上面已经批准,给予你开除党籍的处分。” “好吧,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是清白的,更没有杀人,连警察都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申老——”校长意识到我不是老师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不要灰心丧气,谁没遇到过坎坷呢?像你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总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说不定在外面还发展得更好。” “开除我的公职与党籍——是谁的意思?” “你别误会啊,这都是市教育局领导的指示,学校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党支部全票通过了。” “市教育局领导?上个月,局长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校长背过身叹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在赶我走,我也不愿像条狗似的跪下来求他。 教导主任送我到楼下,在我脑后轻声说:“哦,申老师,还有件事啊,你的那间寝室,学校会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这两天请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战栗了半分钟,愤怒地回头打出一拳,这家伙早就没影了。 晚风带着夹竹桃花的气味吹来,我像个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关门了,我却并不感到饥饿。 回到寝室,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书,学生们的考卷也不见了,反正再也不是语文教师,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慌张地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到处搜寻…… 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串暗淡的珠链,我紧紧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边吻了两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间,恢复到被捕前的样子。我打消了给未婚妻挂电话的念头,可以想象打过去是什么结果,就让谷秋莎和她的爸爸睡个好觉吧。 关灯,上床,再过三天,这张单人床也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我新房里的那张席梦思大床,未来将会属于哪个人? 第七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第二天。 1995年6月17日,清早,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着公交车前往市区,或许能赶在他们出门之前…… 说来可笑,第一次上女朋友家,我既激动又笨拙,手里提着各种落伍的礼物,让谷秋莎奚落了一番。倒是她的爸爸平易近人,作为大学校长,跟我讨论教育界的问题。幸好我做足了准备,说了一番别有见地的看法,让他刮目相看。 九点整,我来到谷家门口,整了整衣服与头发,颤抖着按下门铃。 门里许久都没声音,我跑下去问门房,才知道他们父女昨晚出门,有辆单位轿车来接走了,据说是去云南旅游。 抬头看着太阳,我任由眼睛刺得睁不开,脑中未婚妻的脸也烤得融化了。 忽然,我如此强烈地想去见一个人,假如世上的人都抛弃了我。 正午之前,来到一栋六层公寓,我按响了四楼的门铃。 “谁啊?” 四十岁出头的女子打开房门,手里还拿着炒菜的勺子,疑惑地看着我这不速之客。 “请问申援朝检察官在家吗?” 其实,我认识她,但她似乎不认识我。 没等对方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她身边,皱起眉头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干吗。” 我一句话还没说,他就把我拖进家里,他关照妻子回厨房继续烧菜,便让我坐在沙发上,又关上客厅房门。 “她知道我是谁吧?” “是,但她有七年没见过你了。”这个叫申援朝的男人,给我倒了杯茶,“你的脸色不太好。” “你已经听说了吧?” “申明,我们的事情有人知道了吗?” 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只能报以苦笑,他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这个! “我从没说过,可不知什么原因,上个月突然在学校里流传了。” “显而易见,有人要害你。” “简直就是要杀我!” 他在客厅里徘徊了几步:“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了现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还有我的外婆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不要怀疑我的妻子,她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的。” “我上门来可不是问这个的。”我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只有来找他了,“你能帮我吗?” “帮你清洗嫌疑?” “警察都把我放出来了!他们也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只是外面的人还不清楚罢了。” “其实,我很担心你要是真被冤枉了,公安把你的案子送来检察院立案公诉,我这个检察官该怎么办?” 申援朝有张20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里英雄模范人物的脸,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我就会生出几分厌恶。 “如果我死了呢?” 这句话让他停顿了几秒钟,拧起眉毛:“又怎么了?” 于是,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包括我被开除公职与党籍,以及未婚妻一家躲避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这位资深的检察官。直到我再也无法描述想象中的明天,低头喝干了那杯茶,竟把茶叶也咬碎了咽下去。 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你最近做过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 “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 “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交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射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不,我不能说。” “太遗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辱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儿子!”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 第八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他还小呢……”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化炉,很快变成一堆骨头与灰烬——让我想起万念俱灰这个成语。 我沉默着捡起烫手的骨骸,将它们放进骨灰盒,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我没钱去买墓地,只能像许多人那样,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 手上沾满外婆的骨灰,却舍不得把这些粉末洗掉,我为自己的手臂别上黑纱,缀一小块代表孙辈的红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车。 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刚踏入寝室门口,发现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随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对方却转身叫起来:“喂!是我!” 你他妈的叫得再晚一些啊!这样还能算是正当防卫! 果然是猥琐的教导主任,严厉慌乱地后退几步,举起一长串房门钥匙:“不要误会,今晚我在学校值班,只是来检查房间。”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纱:“申老师,原来你家办了丧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 严厉却赖着不走,打量我的房间说:“哎呀,申老师啊,你还没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们就要来安装乒乓球台了,你明晚能准时搬走吗?”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写字台边,摸了摸我挂在上面的那串珠链。 “别动!” 我狂怒地嚷起来,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没想到他用力挣扎。教导主任虽然四十来岁,个子却比我还高,两人要一起倒地时,响起珠链断裂散落的声音。 似乎不太合适,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发疯似的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个钟头,直到头晕眼花大腿发麻,才把所有珠子捡齐了。 严厉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个,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捏着手心里的几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细绳,想要重新把珠链穿起来,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钻出来的极不规则,一旦断开就再难以穿上。 固执地穿到凌晨,依然无法令珠链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会惊醒楼下的学生。拳头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个布袋子,将这串珠子收起来。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手心攥紧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第九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人,为什么要杀人?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性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性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死亡诗社讨论过的话题,我想把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铭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还活着。 太阳照到床头,恍惚着睁开眼睛,到第三节课了吧?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睡懒觉,作为一个被开除公职的老师,我已被剥夺了上课的资格。 我踩上凳子摸着天花板,从一个夹层缝隙里,抽出了那把军刀——很走运没被警察搜出来。刃上刻有“305厂”字样,带血槽的矛形刀尖。这是两年前路中岳送给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学,也是这间寝室的室友。他爸在区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特供烟酒、军钩靴子、走私手表之类的。 锋利的刀刃发出寒光,如同一面异形的镜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脸,丑陋得认不出自己了。 我把这把刀子绑在裤脚管中。 食堂没有早餐了,我在学校各处转了一圈,经过高三(2)班的教室门外,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我,微微点头致意。有的学生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也转头向我看来。没人再安心复习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仿佛见到一具行尸走肉。 南明高中有两位名校毕业的老师,一个是来自北大的我,还有一个是清华的*松。他比我大七岁,当我还在母校读高中时,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论教学水平自然没的说,三十岁不到就评上了特级教师。他带的学生成绩特别优异,数学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长排队向他预约补课。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视着学生们,两周前我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窗玻璃反射出一张憔悴阴鸷的脸,宛如噩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我盯着最喜欢的男生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间难掩悲戚。虽然,下个月高考结束后就会各奔东西,但以这种方式提前告别,总是难免眼眶发热。 站在教室门口,当着我的所有学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松面色难看地出来说:“抱歉,申老师,你影响到我的学生们上课了。” “对不起,再见。” 下楼时我身上沉甸甸的,裤子口袋里揣着那串珠链,裤脚管内绑着一把带血槽的军刀。 1995年6月19日,这辈子最后一个星期一,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大师傅们也像看杀人犯那样看着我,没有一个同学与老师敢坐在我旁边,距离至少有十米之遥。我却心满意足地大块吃肉,平时舍不得用的饭菜票都用完了,连续打了几个饱嗝。 九点半,夜空中隐约有雷声滚过。 严厉还在学校,在宿舍楼下跟人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说完话还独自抽了根烟。他没有去看我的寝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学校大门。我隐身在黑暗的树荫下,跟他来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车站而去,但我不能让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没机会下手了。 南明路上没有路灯,四处不见半个人影,前方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半倒闭状态的钢铁厂。我掏出裤脚管里的尖刀,屏着呼吸跟上去。就在严厉听到脚步声,要转回头的瞬间,我将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该死的,昨晚演练了无数遍,一刀命中对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乱的当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觉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须再用力才能深入。接着听到严厉沉闷的呼喊声,没想到他的力气很大,像条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转身抓住了我,鲜血迸裂到我脸上。 以往总觉得电影里杀人比杀鸡还容易,轮到自己动手,才发现杀一个人如此之难。惊心动魄的六十秒后,严厉倒在地上,瞪眼看着我。我喘息着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脸上怎么样了?想是也跟他同样可怕。 忽然,几滴雨点砸到头顶,片刻间,瓢泼夜雨倾泻而下。 冰冷的雨点,让毛细血管里的热度褪去,肾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 人,为什么要杀人? 这才感到莫名的恐惧,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场还要恐惧。 没有灯光的南明路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严厉知道我是谁。他剧烈地咳嗽,嘴角不断淌着血说:“申……申明……我……我发誓……我……没有……没有害……害过你……” 雨水打在严厉嘴里,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吐不出一口气了。 他没有害过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脸,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无疑问已是一具死尸。 上个月,我刚看过一卷录像带,是法国导演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个叫Léon的男人说:“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 我的命运,再也不可能改变了。 第十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数分钟前,我刚杀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去向黄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须先去一个地方。我把尸体扔在南明路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对地形烂熟于心,工厂边的围墙几近坍塌,数栋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断了后代的坟墓无人问津。绕过最大一间厂房,背后有扇裸露的小门。 学生们都管这地方叫“魔女区”。 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链,紧紧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点燃一根没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烂的空气,只见一大堆破烂生锈的机器。我焦虑地看着门洞外,天空被闪电撕开,刺痛瞳孔的瞬间,又变成了无边黑色,只剩下油锅般沉闷的大雨。 她怎么还没有来? 厂房内部斑驳的墙边,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阶梯。 哭声。 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宛如游丝,在大雨之夜潮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无数个弯道爬过许多个山坡透过茂密的莽丛,悄悄钻入耳膜缝隙。 手上沾满鲜血的我,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壁,面对那道阶梯,像个破开的洞口,径直连接着凡尔纳的地心。 雷声震震。 左脚重重地踩下台阶。 1995年6月19日,深夜9点59分,某个哭声化作柔软却坚韧的绞索,套着脖颈将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舱门,竟是打开的。 魔女区…… 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地下发出的,我点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尽头的舱门。在我的梦中,这道舱门始终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现。 舱门外有个圆形的旋转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转,就可以把整道门牢牢封死。 为什么是打开的? 火苗狂乱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上,宛如一万年前的岩画,连同胳膊上黑纱的影子。 每次走进魔女区的舱门,空气都湿得像黄梅天里晒不干的被子,皮肤都会渗出水来。 迎面扑来一股恶心的气味,火柴仅照亮眼前几米开外,就再一次被阴风吹灭。 记得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是转身。 我的内心充满悔恨,就像一时冲动而跳楼的人们,在无助的坠落中产生的沮丧心情。 好疼啊,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某种金属在我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觉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与脸颊紧贴肮脏的水迹。血汩汩地从背后涌出,手指仅抖动了几下,浑身就再也无法移动半寸,嘴唇尝到一股咸涩的腥味——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边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我睁着眼睛,却连半丝光都看不到。 时间消失了,像过了几秒钟,也像几十年。世界寂静,没有了嗅觉,嘴唇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飘浮起来,钻心的疼痛竟然没了,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杀人者,偿命。 只是这样的惩罚,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点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会再有来生。 第十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农历五月二十二,亥时,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我死于亥时。 每年清明与冬至,我都会去给妈妈上坟,每次都会加深对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留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记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刚杀死了一个人,然后又被另一个人杀死。 在废弃厂房地下的魔女区,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着缀有红布的黑纱,我相信自己始终睁着眼睛,传说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没看到杀死我的凶手的脸。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没有脉搏?颈动脉还搏动吗?血液不再流动了吗?氧气无法供应大脑?最终发生脑死亡?丝毫不觉得自己存在。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吗? 人们都说死的时候会很痛苦,无论是被砍死吊死掐死闷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还是病死……接下来是无尽的孤独。 大学时代,我从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科普书,对于死亡过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苍白僵直:通常发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钟。 尸斑:尸体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体温的下降。体温一般会平稳下降,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 尸僵:尸体的四肢变得僵硬,难以移动或摆动。 腐烂:尸体分解为简单形式物质的过程,伴随着强烈难闻的气味。 记性不错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条奇异的甬道,周围是汉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区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宫。灯光下有个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单薄衣裳,流着眼泪与鼻涕,趴在死去的母亲身上痛哭,旁边的男人冷漠地抽着烟——随即响起清脆的枪声,他也变成了一具尸体,后脑的洞眼冒着烟火,鲜血慢慢流了一地,没过小男孩的脚底板。有个中年女人牵着男孩,走进一条静谧的街道,门牌上依稀写着“安息路”。这是栋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户后面,每个阴雨天仰头看着雨水奔流的马路,人们锃亮或肮脏的套鞋,偶尔还有女人裙摆里的秘密。男孩双目忧郁,从未有过笑容,脸苍白得像鬼魂,只有两颊绯红,愤怒时尤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边,街对面的大屋里,响起凄惨的尖叫声,有个女孩冲出来,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体,不会流泪,只会流脓。 很快我将化作骨灰,躺在红木或不锈钢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黄土深处。或者,横在魔女区黑暗阴冷的地上,高度腐烂成一团肮脏的物质,连老鼠与臭虫都懒得来吃,最终被微生物吞噬干净,直到变成一具年轻的骨架。 如果有灵魂……我想我可以离开身体,亲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杀害我的凶手,还能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化作厉鬼,强烈的怨念,长久烙印在魔女区,乃至南明高级中学方圆数公里内。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我想这个怨念会是永远的吧。 而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只有死了。 人从一出生开始,不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吗?只不过,我等待得太短暂了一点。 或许,你们中会有一个聪明人,在未来的某个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阴谋真相,并且抓住杀害我的凶手。 谁杀了我?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能重新来一遍?如果还能避免一切错误和罪过?好吧,教导主任严厉,虽然我刚杀了你,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身体恢复了知觉,只是整个人变得很轻,几乎一阵风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悦——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魔女区,眼前的路却那么陌生,再也没有破烂的厂房,倒更像古籍绣像里的画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许久,脚下是一条幽暗的小径,两边是萧瑟的树林,泥土里隐约露出白骨,还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头顶响着猫头鹰的哀嚎,不时有长着人脸的鸟儿飞过,就连身体都是女人的形状,是否传说中的姑获鸟? 有条河拦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满腥味的热风从对岸袭来,卷起的波涛依稀藏着人影与头发,怕是刚淹死过好几船人。沿着河水走了几步,丝毫没感到害怕,才发现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青色的桥栏杆下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体不知多少岁了,让我想起两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着一个破瓷碗,盛满热气腾腾的汤水。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浑浊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种特别的惊讶,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发出悲惨干枯的声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厌恶地看着那层汤水上的油腻:“这是什么地方?” “喝了这碗汤,过了这座桥,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拿起碗,强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还不坏,就像外婆给我煮过的豆腐羹。 老太婆让到一边,催促道:“快点过桥吧,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投胎吗?” 这是我在南明高中读书时的口头禅。 “是啊,孩子。” 话说之间,我已走过这座古老的石桥,低头看着桥下的河水,布满女人长发般纠缠的水草。刚踏上对岸冰冷如铁的土地,就升起一阵莫名的反胃,不由自主地跪下呕吐起来。 真可惜,我把那碗汤全部吐出来了。 当我还没有转回神来,背后的河流已猛然上涨,瞬间将我吞没到了水底。 在长满水草布满尸骨的黑暗水底,一道奇异冷艳的光从某处射来,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也是二十五岁的申明的脸。 而我即将成为另一个人。 以前我不相信古书里说的——人死后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在抵达冥府之前,还有一条分界的忘川水。经过河上的奈何桥,渡过这条忘川水,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假若不喝下她碗里的汤,就过不得奈何桥,更渡不了忘川水,但只要喝下这碗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记忆。 忘川,孟婆,来生。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第十二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5年7月15日,晚上八点。 马力在路边停完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各位老同学,7月15日,毕业十周年纪念,晚餐地点在长寿路的吴记火锅,AA制,不见不散!” 南明高中的老同学发来的,已在校内网的班级主页发布消息,他犹豫一番才回信确认。 走进充满各种调料味的火锅店,马力皱起眉头照了照镜子,特意梳了几下头发,两撇小胡子略显沧桑。 同学们都已在胡吃海喝,他看到一个壮实男子,至少有90公斤,圆圆的肚子突出在皮带上。想了好久才记起名字,原来是当年室友,没想到从标准身材的小伙子,竟成了这副浑身赘肉的尊容,也是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马力的出现令人兴奋,特别是女同学们,有的干脆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而他未加抗拒地坐下:“不好意思,迟到了,我自罚三杯!” 这话说得很有男人腔调,嗓音带着磁性,他连灌自己三杯,看得出精于应付各种场面,生活中从不缺乏女人。 “自从你考上了清华,就再没机会看到你了。” 班长的语气颇有些酸味,马力敷衍地发着名片,不时引来同学们惊叹:“哇,高级合伙人,做大老板了!” “三年前,改行做了风险投资,为他人作嫁衣而已。” 他的微笑是公式化的,让人感觉舒服但一点都不亲切。 同学们彼此寒暄,许多人左手无名指上有了戒指,甚至头发都渐渐稀疏了。几个漂亮女生还剩着,穿着打扮也更时髦昂贵。有几人谈论起自家孩子,最离谱的是有人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真是恍如隔世。 “对了,欧阳小枝怎么没来?” 哪个男的嘟囔了一句,有个女生回答:“哦,她啊?那个转学生,我跟她一个寝室的。” 班长搔搔脑袋说:“听说她考进了师范大学,后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真奇怪,这小孩居然一个人吃火锅。” 胖子同学说了一声,马力注意到隔壁小桌只坐了一个男孩。 氤氲的火锅蒸汽背后,十岁孩子的面容更显苍白,眉毛与眼睛生得颇为端正。虽然,衣服上还印着米老鼠,但他只需静静端坐在那里,就能散发出特别气场,让其他孩子黯然失色。 “对哦,好像没有大人来过。” “现在的小孩子啊,不比我们那时候,不要少见多怪。” 马力拧起眉毛摇头,男孩根本没理他们,自顾自吃着撒尿牛丸。 忽然,有个长舌妇说了句:“哎,谁还记得柳曼?” 桌上霎时间鸦雀无声,只剩火锅的翻滚声,如地狱中煎炸罪人的油锅。 “你们说——是不是申明老师杀了她?”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柳曼勾引了申老师,而申老师就要结婚了,因此而动了杀机,精心准备了夹竹桃的毒液,半夜将柳曼骗到图书馆的小阁楼,把她给毒死了。” “那天清晨,刚发现柳曼死在屋顶上,还是申老师率先爬上去看尸体的呢。” “我也想起来了,真的吓死我了!接下来,连续一个星期做噩梦!” “有人看到在柳曼被杀的前一晚,他们两个单独在自习教室说话,后来从申老师的房间里,搜出残留毒药的瓶子。他被警察逮捕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又放出来了。” “那几天,教导主任向全校师生通报:申老师被学校开除——没想到申老师竟杀了教导主任!自己也不知被谁杀了?就这样成了无头冤案,尸体还是在魔女区里找到的呢!” 始终沉默的马力,终于打断了八卦:“住嘴!我不相信申老师是杀人犯!请你们尊重死者,毕竟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当年大家都很喜欢申老师,不是吗?你们女生不都说申老师长得帅吗?男生们都说他很有活力,没有丝毫架子,经常跟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他还是学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无论古诗新诗都没得话说!” 这番话让同学们愣住了,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脾气,半个餐厅的人都回过头来。包括坐在邻桌的男孩,正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马力。 “算了算了!”班长又做和事佬捣糨糊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搞得不开心。” “不过,前几天申老师又在网上出现了。” 有个男生故弄玄虚地说了句,引来女生们的一片尖叫:“是他的鬼魂吗?” 倒是马力拉着他问:“怎么回事?” “我也看到了,在校内网我们的班级主页里,你可以上网看看。” “一定是有人恶作剧!” 大家再也不敢提起“申明”这两个字,几个同学陆续告辞,把AA制的钱留给班长。 九点半,火锅店临近打烊,女人们也走完了,马力叼起一根香烟,摸着两撇小胡子,目光呆滞而颓丧。 服务生跑过来了,对着邻桌的男孩问:“小朋友,你的家长来埋单了吗?” 这孩子在口袋里摸了半天,胆怯地掏出几十块钱:“对不起,我身上只有这些了,能不能让我回家去拿钱?” “经理!” 一个大汉过来凶狠地说:“喂,臭小子,想吃霸王餐?” 男孩眼眶一红哭了出来,服务生和经理束手无策之际,马力起身说:“我替他埋单吧。” 他把两百块钱扔到桌上。 事后,马力才明白这个男孩是影帝。 经理接过钱,找零的同时问道:“你家孩子?” “不认识,只觉得有眼缘。” 男孩抽泣着擦去泪水,看着马力凝重的眼神,哆嗦着说了声“谢谢”。 “小朋友,早点回家吧。”他转头对班长等人说,“别喝了,该散了!” 外面已下起大雨,马力钻进他的POLO车,男孩却扑到车窗前,用手指敲了敲。 他放下车窗:“小朋友,又怎么了?” “你能送我回家吗?” “为什么?” “我想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 “可是,天黑了,我怕一个人回家危险。而且,我还没带伞。” 看着男孩惶恐的表情,他皱起眉头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马力的手像死人般冰冷,捏着孩子细细的手腕。车载音响放着《倩女幽魂》的歌,高中时代张国荣是他的偶像,那时他的宿舍床头还贴着《东邪西毒》里欧阳锋的海报。 夏夜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男孩报出自家地址,居然在郊外的别墅区——可连一顿火锅钱都付不起,怎么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这倒让马力产生了兴趣,他一言不发地转动方向盘。给自己点了根烟。男孩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眼神,而他也偷偷瞥着男孩,但一触到目光就缩回去。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忽然,男孩嘴里蹦出那么一句,不知是对马力的期许还是嘲讽?心头微微一颤,眼角余光扫了扫男孩,表情依然平静,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黑夜里马力在高架上开得飞快,半小时就到了别墅区门口,男孩下车抓着窗户说:“你等我,我回家拿钱下来。” 马力随手扔掉烟头,目光一阵恍惚,没等男孩回来,便转动方向盘开入雨夜。 一小时后,POLO车停在一个公寓门口,这是他租的房子,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只有衣橱是宽敞而干净的,那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面子。 马力打开电脑上网,在校内网找到南明高级中学,1992年入学1995年毕业的2班。他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但不是所有人都在校内网,也不是所有人都还活着。 果然,他看到了那个名叫“申明”的ID—— “I WILL BE BACK。” 20世纪90年代看过阿诺德•施瓦辛格《终结者》的人都懂的。 下面有几条回复—— “晕,申老师?不是早就死了吗?” “哪个混蛋在恶作剧?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滚!” …… 马力用真名注册了ID,在底下回复了一条—— “申老师,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 三天后,马力发现有人加了他的QQ,居然也叫“申明”,并附了一句:“马力同学,还记得老师吗?” 他立刻通过了这个好友申请,主动在QQ上说话:“你到底是谁?” 没想到,对方就隐身在网络另一头:“申明。” “大半夜的,不要吓我!”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走到深夜一点四十分了。 “那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加班!在准备一份融资报告,明天一早还要去银行开会,可能又要熬个通宵了。” “干吗那么拼命?” “奋斗!” 自己也感觉奇怪,为何还会跟这个ID说这么多话?说不定就是个恶作剧或精神病。 “马力,同学会见你很累的样子,你要注意休息啊。” “同学会?火锅店?你是谁?” 接着,他列举了几个名字,全被对方否定掉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是申明,何必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不知道,只是有些想他,都死了十年!” “我没死。” “我看到过你的尸体。”马力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在你的追悼会上。” “我是什么样子?” “你躺在水晶棺材里,容貌有些怪异,脸色白得吓人,他们说要化很浓的妆,才能掩盖你已腐烂的脸。学校说你杀死了教导主任,禁止老师与学生来参加葬礼,只有我偷偷跑了出来。追悼会是个中年男人出钱办的,他趴在你的棺材前哭得很厉害,还是我把他扶起来的。” “非常感谢你,马力同学!” 窗外树影婆娑,似有雨点打在玻璃上:“我看着你被送进火化炉,那个中年男人亲手将你的骨灰拣出来,我当时大哭了一场。不对!我跟你说这些干吗?你又不是申老师!” “若我不是申老师,就不会知道你在高二那年,帮助同桌考试作弊,每道题要收十块钱,结果被我抓住以后,半夜里跑到我的寝室来下跪求饶。” 看到这一段,马力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申老师肯定泄密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那天晚上,你流着眼泪对天发誓,永远不干那样的事了,我也答应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后来,我暗中去你家家访,才知道你爸爸是个酒鬼,而你妈妈在街边摆小摊为生,你每年暑期都在外面打工,只想要多赚些钱来补贴家用——我相信这些秘密,你没有对学校里任何一个人说过。” “不要再说了!” 马力到死也不会忘记——自此以后,申老师从自己每月的工资里,补贴五十块钱给马力作为零花钱。起先马力坚决不肯收下,老师就说是借给他的,等他将来工作以后再还,帮助他熬过了最艰难的几个月。 今生今世,他都在感激这位年轻的班主任申明。 QQ对话框里不停地显示正在输入:“高三上半学期,你突然找到我的寝室,说你有个笔记本丢在图书馆里,写了许多对同学和老师的牢骚话,你怕明早被别人发现,要我半夜陪你去拿回来,因为我有图书馆的钥匙。于是,我带着你来到图书馆,找到了笔记本。那晚的风很大,阁楼的门被吹开,我们两个都很好奇,就爬上小阁楼,发现里面落满灰尘,堆着不少破烂的老书。你挑了一本《悲惨世界》带走了。阁楼的天窗外闪着月光,一只黑猫从屋顶经过,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记得你说了一句话:这只猫像是被鬼魂附体了,绝对不是好兆头,说不定这里会死人的。” 马力当然不会忘记,最后那句话是一字不差,申明就算活到今天,也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吧? “那本破烂的《悲惨世界》,一直藏在我的床头柜里,但在你死后,就被我烧掉了。” “你经常半夜打着手电筒翻那本书,你说书里有过去的学生留下的情书,还说必须要保守这个秘密。马力,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偷偷打开过你的抽屉,把你的《悲惨世界》仔细检查了一遍,在滑铁卢战役那段的插图里,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申老师,我不是说了不准动我的书吗!当我第一次看到那行字,就非常害怕,后悔把这本书从小阁楼里偷出来。但我又想这大概是过去借书的学生恶作剧吧,便把书藏起来没当回事。然而,一年后诅咒居然成真,你在魔女区被人用刀捅死!” “是,我死于刀子。” “所以,我把那本书烧了!从此以后,我就对针管感到莫名恐惧,听到这两个字都会恶心。生病发烧我都不去医院,有时实在撑不住去看医生,就算开了注射单也是转身撕掉。” “你没结婚吧?” “女朋友倒是谈了不少,也常有些富婆主动来勾引我,但没一个能走到最后的。”马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干吗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呢,“申老师,你真的死了吗?” “你不是看着我被火化的吗?” “晕!你都烧成了一把骨灰,怎么可能在这里跟我聊QQ?” “马力,我就在你的身边。” “不,这是幻觉!你只是我大脑里想象出来的人!我想我该继续吃药了!你快点滚出我的大脑!” 这些年来,马力被失眠与多梦困扰着,也去医院检查过,一直在服用抗抑郁症的药物。 “你以为这是国产恐怖片吗?” “这是真实的幻觉!我要去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 屏幕上已经布满“吃药了”这三个字。 “你吃的什么药?” “我们见面聊吧。”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马力的手指在流汗。 “好的。” “能保证是你本人吗?” 马力的脑子已完全混乱,刚才还以为是幻觉,现在又确认跟死人对话。 “只要我能说出你的所有秘密。” “明天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如果你真的认识我,就可以见到我。” “不见不散!” 申明的幽灵从QQ上消失了。 窗外,雨越下越大,令人想起1995年6月19日,他被杀的那个雷雨之夜。 马力又看见了那道黑色帷幔,四周响起肃穆的哀乐,瞻仰死者遗容——申老师躺在水晶棺材中,像以前那样瘦瘦的,只是皮肤变得苍白了许多,化妆师给他多化了些唇膏与粉底,看上去有恶心的感觉。只有他大胆地伸出手,抚摸冰凉的棺材,就像一具坚硬的尸体。玻璃忽然打开,马力碰到了死人的脸,申明睁开眼睛,张嘴咬住他的手指…… 好可怕的梦啊,他浑身是汗地醒来,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他开始撰写辞职报告。 下午四点,马力来到未来梦大厦门口,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什么都没看到,再把视线放低点,才见到一张男孩的脸。 还没忘记这个孩子,同学聚会的火锅店里,马力为他埋了单,又开车把他送回到别墅。 “你好,马力!” 看着这张印象深刻的平静的脸,他有些张口结舌:“你……你?” “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不是你说的吗?” “不,不可能是你,他藏在那里?是不是花钱雇你来的?” 马力将他一把推开,焦虑地向周围张望,仿佛有个幽灵潜伏在热闹的人群中。 “不要白费工夫了,就是我!”男孩的表情依然镇定,冷冷地问道,“你吃的什么药?” 这句话让马力怔住了,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脸,惊恐地后退两步。男孩沿用了申明的口气,就连声线也有些相似。 “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 “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住口!”马力的嘴唇发紫了,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星巴克,他给男孩点了杯热柠檬,给自己点了杯咖啡。 “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干的?” “申明。” 他托着下巴,审问般地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死亡。” 他听着打了个冷战,男孩解释道:“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哦,好怪的名字啊。你今年几岁?” “十岁,过完暑假就是四年级了。” “申老师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司望镇定自若地回答:“是,我在他死后半年出生。” “那你到底跟他什么关系?” “你不敢想象的——真的要听吗?” “快说!我没那么好耐心。” 嘈杂的星巴克角落中,他在马力耳边,用幽幽的气声说:“我被申明的鬼魂附体了!” 他猛然把头抬起,恐惧地看着男孩,又拼命摇头:“胡说八道!” “马力同学,请把《记念刘和珍君》的创作背景再说一遍?马力同学,跟我去操场上打篮球吧?马力同学,今天你负责收考卷吗?马力同学,我们是为什么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马力同学,你忘记死亡诗社了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申老师!” 马力几乎从桌子上蹦起来,却用双手捂着耳朵,痛苦到极点的样子。 司望继续用申明的语气说:“马力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让你相信,我从没离开过你们,我最亲爱的学生。” “申明,你怎么回事?当年究竟是谁杀了你?” “要是我知道答案的话,恐怕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 马力拧起眉头看着他,先点头又摇头,心底颇为后悔。他轻啜一口咖啡,这才恢复了正常:“这些年来,你的冤魂一直飘荡不散吗?” “是啊,我从南明路上飘啊飘啊,几年前看到一个小学生,索性就骑在了他的后背上,你看这孩子总是低头驼背的,就是被我这些年压的。” 男孩痛苦地把头低下,显出脖子后面有重压的样子——原来那部泰国恐怖片是真的! “申老师,大白天的不要出来吓人!” “对不起,若在夜里见面的话,你不知道又要被吓成什么样了。”这孩子彻底变成申明了,眼神与目光都像成年男人,连微笑都那么诡异,“当我要休息的时候,那个叫司望的孩子就出来了,但当我要说话,他的大脑就会完全被我占据!” “那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抓到凶手,你就永远飘荡在外面?” “大概——是的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叫司望的孩子挺可怜的。” “也算是我跟他的缘分吧,就像我们之间的缘分。” 马力脸色为之一变,他知道自己在跟一个鬼魂对话,十年前被杀死的冤鬼:“哦,是啊,这些年来,我也想要为你报仇,努力地寻找凶手,却一无所获。” “谢谢啊,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今天刚交了辞职报告,实在受不了做金融的压力。” 他拿起桌上赠送的纸巾,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司望敲了敲桌子:“喂,有需要我帮忙的吗?要知道亡灵可是无所不能的哦!” “你能帮我什么?治疗我的抑郁症吗?小朋友?” “给你一个新工作好吗?” 马力看着男孩一副认真的表情,苦笑着回答:“别跟我说什么家教!” “中国最大的家教公司——尔雅教育集团,总经理助理,年薪六十万。” 司望的语气略带励志,而马力茫然地摇头:“别开玩笑了。” “我要让猎头公司正式来找你才相信吗?” 半小时后,二十八岁的马力,与十岁的司望,分别走出未来梦大厦。一辆宝马760开到路边,带着司望疾驰而去。 马力看着暮色笼罩的汹涌人潮,每个活人都在忙着赶路,并不知道自己正急着走向死亡,身边则飘荡着无数前人的幽灵。 第十三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暑期过后,谷秋莎安排望儿转学到私立小学,那是尔雅教育集团投资的贵族学校,号称专门培养家族企业接班人。但这孩子坚决不同意,死活要在公立学校读书,尽管在长寿路第一小学也没什么朋友。几番争执之后,谷秋莎担心他逃回生母那里去,只能答应他的请求,但每天派司机接送上下学。望儿在学校得到特别待遇,许多人想来看看这个神童,保安一律拒之门外,就连同班同学也不得随意与他讲话。 望儿很喜欢画画,谷秋莎在家里辟了间画室,摆满各种石膏像与颜料,每周都能画几幅不错的素描与水彩画。 秋天的深夜,谷秋莎洗完澡走过画室,发现门缝里还亮着灯,发现望儿并没有睡觉,而是站在画架前,握着铅笔使劲涂抹,身体像打摆子般剧烈颤抖。 十岁男孩正在素描的画面——依稀可辨阴暗的空间,更像十九世纪的铜版画,到处滴着肮脏的水,背景是布满蛛网的斑驳墙壁。有个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几只老鼠从他脖子上爬过。从他的发型与脸的轮廓来看,应该只有二十来岁。 更让谷秋莎抓狂的是,她认得这幅画中男人所穿的衬衫,袖子管上的条纹标志,那是十年前她在商场里亲手挑选,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 他是穿着这件衬衫死的。 她冲进画室,抱住孩子拉到一边,盯着他的眼睛:“望儿,你生病了吗?” 男孩的面色苍白,额头冒着豆大的汗,战栗着摇头:“我做了个梦。” 谷秋莎看着那幅黑白素描:“你画出了噩梦里的景象?” “是。” 这也是她的噩梦,十年来每个凌晨都会浮现——申明的尸体被警方发现时的场景。 至于发现尸体的警官,那个叫黄海的男人,最近一年来,频繁出现在公司附近。贺年被杀的案件没有进展,公司里许多人都被警察问过话。谷秋莎总有一种感觉,黄海警官的注意力是在十年以前。 就像水银针里的温度,空气越来越冰冷,路中岳的态度却突然好转。对于不跟自己姓的养子,路中岳有了更多的笑容,经常主动跟望儿说话,甚至坐在一起看NBA或意甲。 虽然,家庭和睦本是一桩好事,却让她隐隐不安起来。 她在画室里发现的那幅噩梦素描,第二天就悄悄地烧了。当她再次看到望儿的目光,就会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男人——他总是两眼低垂,看起来有些羸弱,面部的轮廓颇为清秀,皮肤也是苍白的。他有双大而黑的眼睛,安静时就会陷入沉思,有时又会闪烁最凶恶的憎恨。他的头发不是全黑的,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深褐色,几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 谷秋莎已经不敢再直视望儿的眼睛了。 有几次晚上陪他睡觉,醒来却发现枕边躺着申明的脸,谷秋莎吓得跳起来尖叫。望儿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推说做了噩梦。 寒冬的黑夜深处,他的眼里射着奇异的光,完全不像是个孩子。他缓缓靠近谷秋莎,双手环抱她的后颈,就像久违了的情人,温柔地亲吻脸颊与耳根,把小猫般的热气吹进她的耳膜。这片早已干涸见底的池塘,却被这个男孩唤醒与浇灌,回到二十五岁那年。 谷秋莎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爱他。 某个凌晨,她听见嘤嘤的哭泣声,看到望儿抱着枕头痛哭,从没见过他那么伤心,几乎把床单哭湿了。她忍着没把他推醒,反而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声声悲戚的梦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小……枝……” 小枝是谁? 第十四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中岳已抽了满满一缸的香烟,眼中布满血丝,还在喝着黑咖啡,手表上的时针,走到了凌晨一点。他更愿意侧身在阴影中,让对方看不清他额头上的青色胎记。 “跟你一样的人。” 马力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面可以看到静安寺的尖顶。女服务生又送上果盘,不免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三个月前,马力成为尔雅教育集团的总经理助理。上任不满一个月,就为集团拿到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很快掌握了高管的生杀大权,也常有人私下说——谷秋莎不过是看中了他的长相,说不定他晚上还要兼职做老板的面首。 这样的人,自然是路中岳深恶痛绝的对象,在公司里他俩从不说话,每次看到马力都让他自惭形秽。 不过,路中岳并不知道,马力跟他一样都是南明高中毕业的,只不过比自己晚了七年——1995年,申明作为老师被杀的那一年。 十年来,路中岳都想要忘记那张脸,但每逢阴冷时节的清晨,就仿佛会看到申明的眼睛,晃在高中时代的寝室上铺,喊他起床别误了食堂吃早饭。 那时他们住在同一间寝室,最多的娱乐就是下四国大战,路中岳主攻,申明主守,胜率达到90%以上,是远近闻名的黄金搭档。路中岳的另一项爱好是斗蟋蟀。初秋,床底下摆满了蟋蟀盆,吵得室友们睡不好觉。学校附近的野地里,申明帮他抓到过一只威武的梅花翅,打遍天下无敌手,蟋蟀入冬死了,他还哭得很伤心。路中岳的爱好很多,但就是读书不行,每次考试都是申明帮他作弊,才让他顺利读到高三毕业。 路中岳与申明是最要好的同学,这是谁都未曾想到过的事。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差不多已二十年了。 2005年,深秋,申明早就成了一把骨灰,路中岳却比被烧成骨灰还要难受,忐忑不安地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 “半夜把我约出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路先生,有件事恐怕谷小姐与谷校长都不知道吧?你在香港开的那家公司,表面上与集团的业务无关,其实是在转移公司的财产。” “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中岳的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却连半根胡子茬都没有。 “谷小姐不懂财务与管理,谷校长也已经老了,我倒是为你感到侥幸,居然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你要敲诈我吗?”路中岳掐灭了烟头,“多少钱?” 对于他的直截了当,马力并不意外:“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一样的——谁在乎这些蝇头小利?” “我听不懂。” “路先生,你恨你的妻子与岳父,不是吗?” 看他的目光凝滞,握着杯子沉默半晌,马力继续说下去:“我也是。” “告诉我理由?” “这是我的秘密,与你无关。” “好吧,我们就把话敞开来说——尔雅教育集团有许多秘密,你作为我妻子的助理,想必也很清楚。” “这些秘密一旦被公布出来,足以致命,许多人都盼望着拿到证据。” 他又点上了一根烟:“马力,你是想要跟我做个交易?” 十分钟后,这两个男人成交。 路中岳舒畅地吐出烟圈,其实双脚都在打颤,后背满是鸡皮疙瘩。 “老实说,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这是在夸奖我吗?”马力故作深沉地补充一句,“其实,你最该感谢的人,就是谷望公子。” “那小子?” “路先生,你可是他的养父啊。” “既然,我们已是朋友,不妨跟你直说。”路中岳解开衬衫纽扣,特意看了看四周,担心别给人偷听了,“每次看到这个男孩,看到他的那双眼睛,都让我不寒而栗,虽然看不出半丝恶意,我却有一种感觉——他想要杀了我。” “你误会了,谷望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路中岳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惧:“难不成——你是他的人?” “不,我为自己服务。我只是建议你,路先生,请不要再为难他了,你绝不是这个孩子的对手,如果你能再善待他一些的话,对你是有好处的。” 马力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路中岳若有所思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谢谢!” 说罢,他从包里掏出个药瓶,丢到了路中岳的手里。 “这是什么东西?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用药说明是德语,你可以请人去翻译一下,上面的LHRH,意思是抑制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马力微笑着站起来,对偷看他的女服务生说:“埋单!” “等一等!”路中岳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刚才说什么?” “路先生,建议你检查一下家里的饮用水管道,但别让你太太知道。” 第十五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5年的平安夜。 别墅花园里是巨大的圣诞树,五彩灯光彻夜不休。何清影孤零零站在铁栏杆外,大衣与围巾勉强抵挡寒风。她把头发绾在脑后,额前垂下几绺发丝,在双眼间来回飘荡。 两小时前,她看到宝马车载着谷秋莎与望儿回来,想必是去教堂参加过集体弥撒了。树丛隐藏了她的脸,才出来面对谷家的窗户——就像几天前望儿的生日,她没接到谷秋莎的邀请,只能独自守在外面,期望看到儿子哪怕一眼。 第一次见到望儿,是1995年12月19日,闸北区中心医院的产房。撕裂般的疼痛中,何清影几乎昏厥,耳边响起婴儿的哭声。 “是弟弟哦。” 助产士温柔地喊了一声。 何清影哭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白色的无影灯,虚弱地发出声音:“让……让我看看……” 一个放声痛哭的男婴,刚洗去血污,面目有些模糊,唯独眼睛微微睁开,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妈妈。 何清影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他在想什么?他为何哭得如此悲伤?就像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怨念? 虽然早产几周,却并未在暖箱里住太久,护士们都说这孩子很幸运,要比其他早产儿健康得多。司明远第一次做爸爸,不停地亲吻儿子,破天荒地把脸上的胡子茬刮干净了,公公婆婆也忙得不亦乐乎。他去派出所给儿子报了户口,名字是何清影起的,怀孕时每天在窗口眺望远方,似乎有个声音在喊她,于是选定一个单名——望。 司望。 没过几天搬回家,何清影父母留下的老宅子,一家三口还可以挤挤。她休息了四个月,就回到邮局的储蓄窗口上班了。她的收入比丈夫多,穿的衣服品质也不错,偶尔还能用些正宗的化妆品。她的书架上有整整一排张爱玲,并非简单的装饰品。 老公在南明路钢铁厂上班,每天七点半出门上班,天黑前准时回家。除了与同事喝酒,很少有什么社会交往,平时只抽牡丹牌香烟,不看报纸以外的任何文字。他长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有些粗鲁,不晓得会不会遗传给儿子?家里有台国产的彩色电视机,还有日本牌子的录像机,他没事就在家看录像带,基本都是美国的暴力片,偶尔有香港三级片,根本没注意到婴儿会不会偷看。 何清影不怎么管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她很少与娘家亲戚来往,看起来完全融入了夫家,与公婆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全无传说中的婆媳矛盾。 三年后,望儿成为健康漂亮的男孩,被妈妈送去幼儿园。新入托的孩子们哭声一片,她舍不得地把儿子交到老师怀里。幼儿园老师是个小姑娘,常夸望儿是最乖最聪明的好孩子。他也喜欢被老师抱着,趴在她柔软的肩头,闻着洗发水香味。她偶尔也会向何清影抱怨,说这个男孩经常亲吻她的脸,有时让她不好意思。 家门口的大槐树,枯了又荣好几遍,藏在树冠里的鸟窝,每天清晨把人吵醒。司明远养在窗台的昙花,每年开放两三个钟头,花瓣就放在儿子枕头底下,整晚香气陪伴入眠。小床在客厅角落,墙边摆满玩具,还有妈妈买的童书,虽然他从不感兴趣,也不太看动画片,除了《灌篮高手》。倒是何清影觉得蹊跷,这么小的孩子不该喜欢这个。其次是一部名叫《天书奇谭》老动画片,每次看到神仙袁公被抓回天庭时,这孩子都会哭得泪流满面。 2000年,望儿五岁了,长到一米多高,脸部轮廓越发清晰,逐渐摆脱了小毛孩的奶气,所有人都夸他漂亮。他从不挑食,再粗糙的食物都能吃下去,这年头也算稀有,虽然何清影尽量满足孩子要求。 这一年,司明远的单位破产解散,只领到几万块钱买断工龄,成为下岗失业人员。他待在家里还挺开心,炒炒股票看看碟,没过多久就被套牢,股票从18块跌到8块。他的皮夹子越来越薄,本可以带儿子去买汽车模型,现在只能隔着橱窗看了。有人介绍他去做保安,只干几天就低头回来,说是碰到熟人很丢面子。他每晚出去打麻将,经常凌晨两三点回家,把熟睡的儿子吵醒,又引来与何清影的一顿大吵。 丈夫没了收入,公公婆婆的身体越发糟糕,全家吃用开销都在何清影身上,而她不过是邮政储蓄营业员,凭这点工资只能勉强度日。 原本不管遇到什么烦恼,司明远对儿子都超有耐心,把他放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到处去玩,锦江乐园就去过无数次。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象棋、军棋、五子棋……但无论什么棋,望儿很快就会成为高手,再也没有人能下得赢他。 如今,司明远越来越疏远儿子,每次回家也不再抱他,独自在窗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直到烟灰缸满出来都未察觉。以前他从不在家喝酒,现在也会用半杯白酒下饭。当他满嘴烟酒气地叫嚷,用冰冷如铁的目光盯着儿子,何清影感到强烈的厌恶。 他把儿子当作了敌人?或着怀有某种恐惧? 会不会是看多了美国恐怖片?有个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电影,原本一个正常的家庭,突然发觉孩子与众不同,气质非凡聪明过人,成年人都无法比拟,只能乖乖地拜倒成为奴仆——这个孩子是异种,他有种天生的邪恶力量,会带来无尽的权力,也让父母遭遇悲惨的灾祸,乃至危害到全人类。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何清影还在单位上晚班,司明远照例出去喝酒打麻将,回到家发现儿子找出一张《刺激1995》的VCD在放。 他打了儿子一记耳光。 何清影下班回家,看到望儿脸上五根血红的手指印,司明远颓丧地站在一边发抖。她疯狂地扇了丈夫一个耳光,把儿子抱在怀中,揉着他的脸颊泪如泉涌。司明远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冲出家,把房门摔得山响。儿子半边脸都肿了,她咒骂丈夫是畜生,看到窗外的雨夜路灯下,丈夫独自狂奔,嘴里喊出某些含糊的话,隔着大雨听不清楚。 儿子七岁那年,家里出了桩大事。 司明远失踪了,那是在春节前夕小年夜的凌晨。整个春节都没有过好,何清影上公安局报了失踪案。望儿爷爷的头发全白了,因此住进医院,她倒是经常去照顾公婆,别人都误以为她不是媳妇而是女儿。 不停地有人上门来讨债,原来丈夫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其中有好几家高利贷,这些债务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 司明远一直没有回来。 2002年9月2日,星期一,是望儿第一次上小学读书的日子。 这是个雨天,何清影撑着大雨伞,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她的手又热又柔软,替望儿背着书包,装着新买的铅笔盒,不知正版还是山寨的迪士尼塑料铅笔盒。开学典礼上有许多小朋友与家长,她客气地与老师打招呼,看着望儿在教室坐下,确认他的座位,才依依不舍离去。 一年级才上了半个月,有次望儿放学回到家里,何清影发现书包里多了张纸条,写着李后主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虽然只是用铅笔写的,却是一副漂亮的笔迹,成年人也未必写得出。她抓着儿子质问,望儿说是从路边捡来的,觉得好看准备模仿学习。 次年暑期,肆虐的“非典”终于过去,何清影给儿子报了个画画班,一家叫菲菲艺术学校的培训机构。老师是个长发老头,很有艺术家气质,教他素描与水彩画,认定司望有学画的经验。为奖励他学画有所成就,又将升入小学二年级,并戴上了红领巾,何清影送给他一件礼物——电脑。 司望的第一台个人电脑,赛扬处理器的组装机。他兴奋地触摸键盘与鼠标,开机后看着WINDOWSXP旗帜飘过,依次安装各驱动程序。宽带还没普及,有些家里在用ADSL,他家只能用MODEM加电话线。 很快,何清影发现儿子上网成瘾,一整天泡在电脑跟前。从前她舍不得骂望儿,这回破天荒痛骂了半个钟头,直到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男孩倒是懂事地抱着妈妈安慰了半天。 有天司望跟着爷爷奶奶出门,何清影独自在家打开电脑,她偷偷安装了一个软件,可以监控小孩使用电脑的情况,发现儿子一直在浏览网页,先是GOOGLE,后来用百度,不断搜索一些关键词—— 1995年,南明路凶杀案。 1995年,南明高中杀人案。 1995年,南明路钢铁厂惊现尸体。 1995年,被害人申明。 1995年…… 几天后,何清影再打开电脑,却发现已被儿子格式化了,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这年秋天,司望的爷爷死了。 他走得很突然,送到医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个保守的人,坚持要把爷爷的遗体从医院接回来,在家中灵堂安放几天。爷爷躺在自家床上,司望的叔叔帮他换上一身寿衣。全家人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忙碌地设置遗像、鲜花与香炉。 何清影请假守在灵堂,儿子也陪她守了一夜。奶奶与亲戚们轮换着休息,有段时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凌晨两点看着死去的老人。她不让儿子靠近尸体,担心放在家里会变质发臭。但司望总是盯着死人看,也不害怕叮在尸体上的苍蝇,这男孩的眼神令人害怕。 大家都以为失踪的司明远还会回来,作为家族长子来看最后一眼。直到老爷子送进殡仪馆,塞进火化炉,他仍未出现过。 第二年,何清影的婆婆也撒手人寰。老人临终前躺在床上,小叔与小姑们很少管她,倒是作为儿媳妇的她,经常前去照顾,给她洗澡擦身体换衣服。操办后事的过程中,也是何清影出力最多,可家里亲戚都很讨厌她,不时在旁边冷言冷语。司望胳膊上的黑纱缀着红布,面对无数异样与怀疑的目光,男孩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有没有良心?” 整个追悼会安静了下来…… 角落里传出不知谁的声音:“唉,明远还活着吗?” 从此,何清影不再欠司家情分,儿子也不跟他们来往了。 这年秋天,司望开始变了。 家里没有热水洗澡,何清影都是带儿子去单位洗的。当她走出单位浴室,头发还没干透,自然披到两肩,透着让男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有个中年男人向她投来邪恶目光,司望恶狠狠盯着那家伙,他尴尬地说:“小何,这是你儿子?” “是啊,局长。”何清影勉强挤出笑容,拉着司望的袖管,“望儿,干吗这样盯着人家,这是我们邮政支局的局长,快点叫伯伯!” 司望固执地摇头:“先让他管好自己的眼睛吧。” 何清影明白儿子的意思,也不想跟他争论,低头叹气,收拾脸盆里的毛巾与洗发水。 他不准任何人靠近妈妈。 十一长假,何清影每天要去邮局值班。有天晚上,新来的支局长让她留下来,带去餐厅吃饭,强迫给她灌酒。他说知道了何清影的困难,丈夫失踪生死不明,一个人带着小孩很不容易,每天有高利贷债主找上门来。局长准备升她为柜台组长,这样收入能提高一倍,说不定就有还债的希望。他称赞何清影的美貌,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迷人。她忍着不敢拒绝,直到喝得晕头转向,而他说要去宾馆休息。何清影站起来要走,却被强行拉住…… 子夜时分,她才回到家里,头发凌乱不堪,衣领上沾着浓郁的酒气,嘴唇青紫,脸色苍白得吓人。儿子还没睡觉,一直焦虑地等待妈妈回家,立即扶着她躺下,倒来一杯热水:“妈妈,你怎么了?” “望儿,我没事,早点睡觉吧。” 司望给妈妈盖上厚厚的被子,刚要关掉卧室的台灯,却发现她的下巴有道深深的血痕。 “是那个混蛋吗?”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话还没说完,司望已看到她眼中噙着的泪水。 “妈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紧紧抱着妈妈,几乎要把两个人的骨头压碎,直到她喘不过气地说:“望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没有……望儿……我没有……” 司望亲吻她的前额:“妈妈,你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望儿一定会挣钱养你的!” 第二天,何清影发高烧躺在床上,后来才知道这天出了大事。 还是同事们告诉她的——司望冲到妈妈上班的邮政支局,正好看到猥琐的支局长,九岁男孩不知哪来的血气,直接从柜台边抄起一个算盘,对准那家伙头上扔过去…… 他的脑袋开花了。 出事以后,何清影先是愤怒地责骂儿子,又拿起扫帚重重揍了他一顿,最后却把他抱在怀中亲吻:“望儿,妈妈知道你最爱我了!谢谢你!但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她再也不能去邮局上班了,被迫递交辞职报告,砸掉了十几年的铁饭碗。 不久,谷秋莎突如其来地敲响房门,从此夺走了她的望儿。 平安夜。 何清影在这栋大房子前,痴痴地站了三小时,双腿麻木了好几次,脸颊快被冻僵了。 二楼有道窗帘突然拉开,儿子尚未发育的脸,像幽灵反射着灯光,谁看到都会不寒而栗。 她仓皇躲进树丛,像女鬼隐入坟墓般逃跑了。 第十六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申明与谷秋莎的结婚新房刚装修好,试用新买的热水器,两个人挤在大号浴缸里,给彼此的脸上涂上泡沫,看着蒸汽缭绕氤氲地升起,真想永远这么浸泡下去…… “秋莎,你说什么是绝望?” “绝望?”她摸着未婚夫下巴的胡子茬,已被热水浸得软软的,“干吗问这个?亲爱的,你的未来充满希望。” “昨晚做了个噩梦,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 “申明,最绝望的莫过于失去最珍爱的人。”谷秋莎深深吻了他一下,“就是你。” 一个月后,申明被杀。 什么是绝望? 其实,谷秋莎从来都没有答案。 几个月前,望儿刚来她家的时候,她好几次亲手给这男孩洗过澡。在家里最大的按摩浴缸里,在足以让一个小孩子游泳的泡沫与热水中,谷秋莎发现他的背后有块浅红色的伤疤。她用浴球仔细地清洗着,才确认这并不是伤疤,而是生下来就有的胎记,正好是在偏左的后背心位置。这块胎记形状也很奇怪,是一道长约两厘米的直线,细细的真像是刀伤口子。 仿佛有人用尖刀直刺入后背,正好刺碎了心脏。 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传说——人身上的胎记是前世被杀害时留下的伤口。 自己的心脏也绞痛起来,疼得她咬紧牙关几乎要尖叫,抱住浴缸里的望儿,抚摸着他裸露的胸口,并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倾听男孩胸腔里头快速的心跳。 “妈妈,你怎么了?“ 泡在热水里放松的望儿,疑惑地看着满脸泡沫的她,谷秋莎却死死地搂着他说:“亲爱的,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半边身体浸在浴缸里,眼前一阵恍惚,泛起十年前缭绕的蒸汽——在谷秋莎与申明的婚房大浴缸里,两个人被热水泡得发红的身体。 2006年,1月。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清晨,望儿清晨六点就起床了,打开客厅里的家庭影院系统,播放一张正版CD。随着幽暗深沉的前奏开始,整栋别墅响彻一组交响乐,如黑暗水流汹涌迂回,大提琴声部模仿孤舟划船的动作,循环往复如同迷宫,艰难靠近一座萧瑟突兀的小岛,濒死体验般浮现…… 谷秋莎被这声音吵醒,披着睡袍惊慌下楼,才发现望儿独自坐在客厅,目光阴郁地看着电视机,屏幕闪烁一片雪花,很快变成五张油画滚动播放。 每个画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围的孤岛,怪石嶙峋地突出于水面上。让人绝望的铁灰色天空下,一叶小舟正接近岛屿,船头独立一个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儿!”她几乎尖叫起来,扑到男孩面前,晃着他瘦弱的肩膀,“你在听什么?” “死之岛。” “一大清早的,你疯了吗?”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衣服,“你不冷吗?” 男孩茫然地摇头,而她扑到音响跟前想要关掉,却不知遥控器在哪里。情急之下,连总电源都找不到了,交响乐依旧响彻这间大屋,如尖刀不断刺入耳膜。 “船上这个男人——代表死神。” “快把它关了!” “秋莎,你知道冥河吗?”他不待谷秋莎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人死以后,欲入冥界者,必先渡此河,但需要付出摆渡钱,否则会被摆渡人夏隆抛入河中。冥河的水质轻于人间,除非借由冥界之舟,否则人之肉身不可能渡过,即便鬼魂在冥河中也会融化——这是古希腊传说。” “你在跟我说什么啊?” 谷秋莎浑身起了冷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冲到墙边扭开空调。 “在《死之岛》的油画里,船头矗立的夏隆象征男人,幽暗的小湾代表女人,海水就是孕育万物的*,柏树则是制造十字架的材料……这是勃克林在1880年至1886年间的五幅画,他是一位深深眷恋着死亡的大师。” “望儿,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此时此刻,她对于这男孩只感到陌生与恐惧。 “而你正在听的这首音乐,是俄国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灵感来自于这组《死之岛》。” 终于,她找到家里的总电源,果断拉下了电闸。 几小时后,谷秋莎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司,刚想要打电话给私人医生,预约治疗自己的神经衰弱,却发现银行账户里的资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 同一时刻,检察院来人闯入集团总部,查封了所有账目与资料。第二天,全国各地的培训点在一夜之间关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尔雅教育集团涉嫌黑幕交易与贿赂丑闻。 七天后,尔雅教育集团宣布破产。 谷家各处的房产,作为银行贷款的抵押物行将被法院查封。路中岳向谷秋莎提出离婚,她眼皮不眨地签字同意。办理完离婚手续,她才发现路中岳在香港持有一家公司,集团出事前的两个月内,陆续有五千万元辗转数家离岸公司,最终作为投资款打入了那家公司账号。 在路中岳收拾行李离开谷家那天,谷长龙在别墅门口抓住他的衣领:“我怎么亲手养了你这只白眼狼?” “对不起,谷校长,你不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老爷子两周没有染发,转眼变成了满头银丝,脸上皱纹多了无数,就像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用尽全力扇了路中岳一个耳光:“忘恩负义的东西!” 路中岳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无须的下巴泛出红印:“谷校长,一切皆有因果,我会来参加你的追悼会的,再见。” 说罢,他一脚蹬开前任岳父,坐上崭新的奔驰扬长而去。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白雪,落到谷长龙的白发上,就像一片片撕碎了的锡箔与纸钱。 这天是除夕。 谷秋莎这才从门里追出来,扶起倒地的父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就像个一无所有的中年女子,不知该怎样安慰父亲,只能给他披上一件大衣。她早已辞退了菲佣与司机,明天就必须要从这里搬走,家里所有值钱东西都去抵债了。 望儿穿着羽绒服走出来,这个十岁男孩越发漂亮,寒冬里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背着个不大的旅行包,沉默地向别墅大门口走去。 “望儿!”谷秋莎抓住了他的裤脚管,“你要去哪里?” 他低头看着养母,微微露出悲伤之色:“回家。” “我们明天才搬家呢。” “回我妈妈的家。” “望儿,我就是你妈妈。” 谷秋莎抛下风雪中的老父,紧紧抱着十岁的小学生,他用力挣脱出来:“对不起,秋莎。” “你叫我什么?” “天要黑了,快赶不上回市区的末班车了。”他仰头看着飘雪的阴沉天空,终于再无半点表情,“这两天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再见!” “别走啊!望儿!” 她全身几乎趴在地上,却眼睁睁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 泪水自眼眶滑落,融化了打在脸上的雪花,心里却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叫我“秋莎”? 第十七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6年,春寒料峭的清晨,破旧的楼道内外却挤满了人,警戒线围住整个五楼,穿着白衣的鉴证人员早已赶到。 谷秋莎有三个月没化过妆了,乌黑的头发倒是长了不少,出门前都不敢照镜子,想象别人眼中的自己就是贞子。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推开围观的群众,来到杀人现场门口。 黄海警官伸手拦住她:“对不起,谷小姐,现场勘察还没结束,你不能进去。” “人呢?”她再也不顾形象了,狂怒地喊起来,“人在哪里?” 他的面孔如黑色石头般沉默,谷秋莎无论如何拗不过他的手。 几分钟后,一具尸体从房门里抬出来。 终于摆脱警察的手臂,她扑到尸体担架上,那块白布应声滑落,露出一张扭曲而衰老的脸。 1995年,申明死后,她并未去看过尸体,也不知道人被杀后会是什么模样。今天总算见到了,还是新鲜出炉的尸体,皮肤虽然冰凉,肌肉却未僵硬,关节差不多能活动,只是那张脸是如此可怕,充满羞耻、后悔、愤怒、惊恐、绝望…… 谷长龙的脸。 他的胸口全被鲜血染红,可用肉眼看到深深的伤口,从肋骨左侧切入,想必直接刺破了心脏。 黄海警官再次抓紧了她,以免她跟着尸体滚下楼去,她爬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而他不为所动,像没事人那样说:“节哀顺变。” “是谁干的?凶手抓到了吗?” 她擦着眼泪,低头不让警察看出自己的脆弱。 “你不知道这个地址吗?” “什么意思?” “你的丈夫路中岳——” “是前夫。” 很少有人敢打断他的话,黄海警官依然没有表情:“这里就是他的住处。” “报应!” 谷秋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 尔雅教育集团破产之后,路中岳的好日子还不到一个月,账户就被银行冻结了。他在香港的那家公司,也因为违规交易而被注销。无缘无故出来好几个债主,法院查封了他最新购置的房产与汽车。他在几天之内变成穷光蛋,只能搬到贫民区居住。 房门忽然打开,穿着白大褂的警察正在撤退,证据袋里收集了不少东西。有个警察拿着个黑色袋子,看起来装着沉甸甸的物件,经过黄海时低声说:“凶器找到了。” “情况比较清楚了。”黄海靠在墙边,掏出根香烟点起火来,“小区监控记录显示,深夜一点左右,你的父亲来到这里,敲门后进入路中岳的房间。隔了一个小时,路中岳背着个旅行包,神色仓皇地离开。” “他杀了自己的岳父?” 这句话一说出口,谷秋莎就觉得可笑,路中岳何时把谷长龙当作过岳父,何况都已离婚了。 “监控记录一直到今天早上,没人再进出过这个房间。邻居老太太起来早锻炼时,向保安抱怨昨天半夜隔壁很吵,似乎是两个男人吵架与打斗的声音。保安好奇地看了监控录像,很有警惕心地报警了,结果就这样发现了尸体。” “可是,爸爸为啥深夜跑到这里来呢?”谷秋莎越发恐惧,她拉着黄海的胳膊说,“能否让我再看一看凶器?” 一分钟后,警察把黑色袋子打开,取出一把大号的瑞士军刀,刃口打开足以致命的那种——锋刃与刀柄上沾满了血迹。 “没错,我认得这把刀,去年我从瑞士旅游带回来的,限量款的,国内没有销售过。” “这把刀被路中岳带走了吗?” “不,我把这把刀送给了爸爸。两天前我看到他拿着这把刀,痴痴地看着窗外,当时我就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 “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你父亲深夜带刀来找路中岳,可能是商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可能就是来杀人的。结果他死了,路中岳逃跑了。凶器留在现场的角落,至于是否这把刀致命的,还需要法医检验。” 她不解地跪倒在地上:“我爸爸六十五岁了,身体一直不好,每天要吃许多药,他怎么会是杀人犯?” “道理很简单,尔雅教育集团的破产,都说是因为出了内鬼,而这个人就是董事长的女婿,对不对?” 父亲是来上门寻仇的?但因年老体弱,非但没能杀了路中岳,反而在搏斗中被自己带来的凶器所杀? “不错,我也恨不得杀了他!路中岳!” “警方正在全城布控,机场、火车站、汽车站,都已经发出了通缉令,我们在想一切办法捉拿他。谷小姐,你知道他会潜逃去哪里吗?” “不知道,我和他还没离婚时,在家也不太讲话,真的不清楚他还有哪里能窝藏。”谷秋莎六神无主地抓着头发,拉着警察的胳膊说,“黄警官,这个人非常非常危险,他还可能来向我报复!” “我会抓住路中岳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从黄海嘴里说出来,却是平静而有力。 谷秋莎脑中闪过的却是那十一岁的男孩——她刚在法律文件上签了字,解除了与望儿的母子关系。 他重新改名为司望。 第十八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谷长龙的追悼会冷冷清清,几乎没来几个人。当初却是高朋满座,数不清的人要凑上门来,至于那些奉承拍马的家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自家亲戚也故意避开,免得惹上什么麻烦——听说他是要去杀人,反而被前女婿所杀,至今凶手逍遥法外。 父亲被杀前一晚,曾经与谷秋莎长谈一宿,他说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与其在风烛残年一无所有,不如跟那个人同归于尽。女儿百般劝说他要放下,其实最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直到她主动提起另外一个名字。 “申明?”谷长龙暴躁地吼起来,“你还在想着他吗?” “如果你当初可以救他;如果你没有一意孤行把他开除,还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走上那条杀人的绝路吗?他会死在冰冷的地下吗?如果,你没做过那些自私可耻的事,申明仍然会是我的丈夫,他会接受我宽容我,我们会过得很幸福,也不会有你的今天了。” “住嘴!” “1995年,在我们订婚仪式前,申明跟我说过——钱校长遭到陷害而自杀,竟是你让他去栽赃的,还欺骗他说是什么镇宅的法物!你不知道申明心里有多痛苦,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犯,间接杀死了一个正直的老人。但他不敢告发你,因为你是我的爸爸,是他的岳父大人。他说自己迟早会遭到天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死谢罪。我最亲爱的爸爸,是你利用了申明,最终又像抛弃一条生病的狗那样抛弃了他!你是个卑鄙的人。” “但我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回报,让我的宝贝女儿嫁给他这样的小子!” “爸爸,你去死吧。” 谷长龙羞愧地跑出家门,而谷秋莎并不知道,父亲的怀里揣着那把瑞士军刀。 是我让爸爸去死的吗? 直到打开火化炉,谷长龙已化为灰烬,谷秋莎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 安奉完骨灰,有个男人正在等她,还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让人想起从前日本电影里的高仓健。 “谷小姐,警方已确认那把瑞士军刀,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器。在带血的刀柄上,采集到了路中岳的指纹,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凶手。” “等你抓到他再说吧。” 她冷淡地说了一句,侧身向殡仪馆门外走去, 黄海警官跟在她身后:“路中岳很可能潜逃到了外地,网上通缉令已向全国发布,但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吗?” 这句话让他微微停顿:“其实,你的心里很清楚,自从贺年的尸体被发现后,我就一直在盯着你们家。” “贺年、我、我的父亲,还有路中岳——都跟1995年被杀的申明有关。” 这四个人都曾是申明最信任的人,却在他最困难的生死关头,反而背叛与伤害了他,可以说对于他的死,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2002年至今,其中已有两人死于非命,一人作为凶手正在潜逃,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应与当年杀害申明的凶手有关。” “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 “对不起。”黄海第一次有了些表情,却是淡淡的愧疚,“作为警察,我很惭愧。” “若你真想破案,可以去留意一个人,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司望。” “被你收养的那个孩子?” “是。”犹豫片刻,她轻声说,“我想,他应该认识申明。虽然,他在申明死后才出生。” “我不明白。”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啊!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孩子?为什么他会来到我的生活里,让我深深地爱上他,然后又把我彻底毁灭?” 黄海冷酷地点头道:“我会去调查他的。” “这个男孩的后背上有个记号。” “是什么?” 谷秋莎不想再跟警察纠缠了,她快步走出殡仪馆,拦下一辆出租车而去。 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实在太少,她把原本订好的晚餐取消了,她窝在后排座位里,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城市。 短短的三个月,她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公司、财富、权力、家园、丈夫、父亲,以及最珍视的孩子。 十年来,她从未想象过也不敢去想象,当申明被莫须有的罪名关在监狱里,又被剥夺了最宝贵的教师身份,被葬送了十多年来寒窗苦读得来的一切,最后还失去了自己的新娘,该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就像此刻的自己…… 申明? 如果有来生,你会是谁? 去年6月19日深夜十点,那个在后院里烧锡箔的男孩吗? 望儿? 最后的几个月,他作为养子住在谷家,所有秘密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更因为谷秋莎的疏忽,让公司大权旁落在路中岳以及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手中——她私下调查过马力这个人,发现他在应聘过程中,涂改了自己的简历,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没错,但高中是在南明中学,毕业于1995年,很可能是申明带过的学生。 司望——马力——申明。 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究竟有多么可怕? 出租车停了下来,并非谷秋莎租住的公寓,而是一条狭窄破烂的巷子,迎面是那棵刚冒出绿叶的大槐树。 葬礼的下午,春天终于来了。 她看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外头晾晒着女人与小孩的衣服。她翻看了楼道里的信箱,果然有印着何清影名字的信封,都是些垃圾邮件与广告,看来他们母子还住在这里。 谷秋莎不敢贸然上去,她必须秘密潜伏起来,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如影随形,盯着司望和他的妈妈,直到抓住他们的把柄,挖出隐藏在这个男孩身上的秘密。 比起杀了她父亲的路中岳,她更害怕这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不到30公斤,曾经叫过她妈妈的男孩。 正当她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谷小姐,很高兴又见到你。” 是个温柔的女声,谷秋莎慌张地回头,果然是司望的妈妈。何清影保持着姣好的面容与不曾走样的身材,手里拎着菜篮子,有几条新鲜的带鱼,这是司望最爱吃的。 “哦,你好,我只是路过。” 谷秋莎都不敢去看对方眼睛,一年前她居高临下地过来,面对这穷困潦倒的母亲,施舍般提出收养她儿子的愿望。如今两个人却交换了位置,虽然年龄相同,她却似乎比何清影还老了好几岁。 “谷小姐,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清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黑纱,谷秋莎苦笑一声:“家破人亡!” “怎么会呢?” “你是在装小白兔吧?”谷秋莎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刚从追悼会上下来,把我的父亲烧成了骨灰。” “对不起!” 何清影自然地后退了一步,盯着谷秋莎看了几眼。 “我身上带着死人的晦气呢,不要靠近我哦!” “这个……真是非常遗憾,以前承蒙您的关照,我心里还很感激,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必了,我怕打扰了望——”谷秋莎刚想说出“望儿”二字,马上改口道,“司望。” “刚过放学时间,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家呢。” “何小姐,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一声——虽然,你儿子是个难得的天才,但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望儿确实超乎常人的聪明,但在我的眼里,他仍然是个普通的孩子,天凉了要加衣,生病了要送医院,喜欢吃妈妈做的饭菜,仅此而已。” 不过,从何清影说这番话的眼神来看,谷秋莎断定她在说谎。 “你相信吗?人死后是会有来生的。” “谷小姐,你在说什么?” “大概每个孩子刚出生时,都会残留上辈子的记忆,无论是平安幸福寿终正寝,还是命运颠簸死于非命,抑或像某些人那样英年早逝。所有美好的,悲伤的,矛盾的,无奈的,痛苦的记忆,都会纠缠在婴儿脑中——这就是他们彻夜啼哭的原因。然后渐渐遗忘,直到再也记不起一星半点,大脑完全空白成一个稚童。”谷秋莎看着楼上那个窗户,脑中全是另一个人的面容,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傍晚,“或许,在许多年后的街头巷尾,偶然遇见前世的那个他,蓦然回首似曾相识,却已相隔整整一个轮回。”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情怀,居然文绉绉地说了那么多。 何清影似被触动,低头自语:“但人总是要忘记的,还是忘记了更好吧?” “你认识一个叫小枝的人吗?” 这是司望做梦时念叨过的名字,何清影茫然摇头:“不知道。” “如果,你也没有发现他的秘密,那么你必须要小心了!这个孩子身上带着诅咒,会让所有身边的人遭遇不幸,比如我的一家,比如你的丈夫,还有你——” “够了!”何清影终于露出怒容,“你不觉得这是很过分的话吗?” “对不起,你是做母亲的,但我也是个女人,我真的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否则的话……再见!” 谷秋莎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路边打上一辆出租车,天黑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不错的一间公寓,月租金五千元。她还是藏了些钱在身边,出事后变卖了珠宝首饰,可以供自己衣食无忧。 刚进玄关,脱下鞋子,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刚要回头的刹那间,后背心一阵冰凉。 紧接着刺骨的疼痛,似乎某种坚硬的物体,来不及挣扎与尖叫,心脏已被刺破。 谷秋莎三十六年的生命里,最后一眼所见到的,是挂在墙上她与司望的合影。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1995年,她与申明躺在床上看过一卷录像带,一个月后,他死了。 第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我死了。 词典里说死亡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的一种生命现象,即维持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导致死亡的现象有:衰老、被捕食、营养不良、疾病、自杀、被杀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伤。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经历死亡。 人死以后的物质遗骸,通常被称为尸体。 科学家说每个人在死亡瞬间,都可能有濒死体验,比如穿越一条散发着白光的隧道,感觉灵魂飘浮到天花板,俯瞰躺在床上自己的尸体,或者看到这辈子死去的亲人,以及生命中所有的细节一一回放? 乃至见到基督、佛祖、大仙、哆啦A梦…… 至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 电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微波炉的高火挡般炽热?还是星球大战里的外星般荒漠?抑或阿凡提口中的天国花园? 当我还住在地下室,向老爷爷要过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我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死后可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大奸大恶之徒则要在十八层地狱中遭受各种酷刑,悲惨的冤魂不散就只能沦落为聂小倩了……上中学以后,政治课上学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才让我确信所谓的转世轮回,全属鬼扯淡的无稽之谈。 我们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这样吗? 十六岁,有次在操场上疯玩,一块玻璃从天而降,在我跟前砸得粉碎,几片碎玻璃扎进腿里。如果再快一秒钟,或者玻璃偏几厘米,就会在我脑袋上敲个大洞,要么当场一命呜呼,要么变成植物人。虽然只是轻微外伤,我却莫名其妙地上吐下泻,躺在医院里大病一场,每夜被各种噩梦惊醒,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我是多么惧怕死亡啊,你也是。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深夜十点。 我死于谋杀。 第二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我相信,死亡是有预兆的。 被杀害前的两个星期,死亡如同熟透了的红苹果,接二连三扑到牛顿面前…… 1995年6月5日,星期一,清晨六点,我被窗外的尖叫声惊醒。 以为那是噩梦里的声音,好几年没再来过了,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无能为力,仿佛有人重重压在身上——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经验,据说这就是“鬼压床”。 他又来了。我看到一张脸,暗黑中模糊的脸,安在强壮男人的躯干上。像小时候那样,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似乎被掐紧脖子。 窗外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N声尖叫,从凄厉的女声变成粗野的男声…… 这些撕心裂肺的叫声救了我的命。 晨光熹微,噩梦中的那团脸消失,只剩下床头贴着的海报,马拉多纳正捧起大力神杯,他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偶像。 这是寄宿制南明高级中学,从四楼窗户向外眺望,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白衣女生。 虽有百米之遥,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柳曼,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屋顶上,黑色长发如瀑布般铺在红色瓦楞间,我想起看过无数遍的《红与黑》。 她死了。 柳曼是高三(2)班的学生,而我是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我叫申明——申明的申,申明的明。 三年前,我刚从中文系本科毕业,分配到南明高级中学做老师,这是我最熟悉的学校。 我只穿起一条长裤,披上衬衫冲出寝室。整栋楼响彻男生们的喧哗,大多第一次看到同学死于非命。我连滚带爬地摔倒在楼梯拐角,又疯狂地爬起来,没感到额头正在流血。 学校大操场颇为宽广,中间是片标准足球场,外面有圈田径跑道,再往后是一大片开满鲜艳花朵的夹竹桃林,反正在这荒郊野外有的是空地。 十年前,就在这片跑道上,我获得过校运动会的男子百米冠军。 我裸露着胸膛,撒开双腿全力冲刺,时间一下子停滞,仿佛在我与图书馆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背后就是女生宿舍,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少女们都趴在窗口,焦点却已从屋顶的女尸,转移到我飞速穿过操场的背影上。 1分20秒,从寝室到图书馆。 南明高中的校舍比较新,唯独图书馆的两层小楼例外——不知多少年前就在这儿了,还有中国传统的歇山顶,屋脊上开了个小阁楼,谁都没上去过。这扇神秘的阁楼窗户,半夜偶尔会亮起微弱灯光,成为学校一大灵异传说胜地。 来到充满纸页与油墨味的二楼,整栋图书馆都空无一人,除了屋顶上的死人。 再爬一层楼梯,小阁楼的木门从外面用插销锁上了。我拔下插销推开门,迎面是一间幽暗屋子,窄窗射来刺眼的亮光,堆满各种老书,灰尘呛得人咳嗽,伴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户是敞开的。 风吹乱了头发,我毫不犹豫地翻出窗户——图书馆楼顶,瓦片与几蓬青草在脚下,横卧白衣黑发的少女。 跌跌撞撞摸过去,脚底一滑几乎摔倒,远远听到女生宿舍一片惊呼,有块瓦片应声坠落,在楼下粉身碎骨。 我看清了柳曼的脸,南明高级中学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流言蜚语最多的女生,其中最为不堪入耳的八卦——与我有关。 从她僵硬扭曲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死得非常痛苦,双眼瞪大了面对天空,最终时刻看的是月亮还是流星? 抑或凶手的脸? 为何我认定这是一场谋杀? 不过,她死去的姿态很漂亮。 像一朵被摘下来的玫瑰,正以独特的姿态渐渐枯萎。 我惧怕死亡,但不惧怕死人,小心翼翼俯下身,触向柳曼的脖子。女生宿舍的尖叫声越发惶恐凄惨,不知我在她们心中的形象,是变得更男人还是更可怕? 摸到了——只有死人的皮肤,才会如此冰凉,还有一种特有的僵硬。 尽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滑倒在瓦片上,蹬着脚仰天挪后几寸,指尖触电一般,仿佛再过片刻就要腐烂。 我已代替医生开出了柳曼的死亡通知单。 忽然,眼角有两滴眼泪滑落,这是作为一名高中老师,尤其是死去女生的班主任老师,最为合情合理的泪水。 我与柳曼并排躺在图书馆的屋顶上,就像两具尸体。我看不到星星与月亮,只有清晨阴暗的天空,似乎飘浮着死者的灵魂。透过大操场上浑浊阴惨的空气,女生寝室的某个窗口,她正藏在一堆女生的缝隙间,异常冷静地望着我。 第三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这是一场谋杀。” 说话的男人三十出头,穿着深色警服,面色黝黑冷峻,自始至终没有表情,声音异常沉闷。 “有……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该死!怎么一下子结巴了?手指下意识地摩擦衣角,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外面走廊不时有学生经过,挤在窗前看热闹,全被教导主任轰走了。 六小时前,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我确认高三(2)班的女生柳曼死了,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我叫黄海,是负责本案的警官。” “没想到我带的毕业班会发生这种事,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这下真是……我和校长刚接待了柳曼的爸爸,虽然不断道歉,我还是被打了一记耳光,但我不会记恨的。” 我摸着通红的脸颊,想把目光拉向地面,黄海警官的双眼却如磁铁,令人无处藏身。 “申老师,有人反映——昨天晚自习后,你和柳曼两个人,单独在教室里聊天,有这回事吗?” 他的语速缓慢有力,像数百吨重的打桩机,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是。” “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 果然,我成了杀人嫌疑对象。 “别紧张,把情况说明就可以。” “昨晚,我正好路过那间教室,是柳曼把我拖住说话的。她问我语文模拟考卷里的难题,比如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两句的典故出处。” 这是警方的审讯吗?我出丑到了极点,双腿夹紧,居然有要小便的冲动。 “哦,就这些吗?” “都是文言文方面的,她问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的兰舟与李清照笔下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是否是同一种船?” “还有吗?” 黄海警官冷静地等待补充,这可怕的耐心,让我想起柳曼死亡的姿态:“还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句中的‘钿头云篦’具体何解?好像就这三个问题,我解答后就离开了。” 其实,我脑中浮现的是“血色罗裙翻酒污”。 “申老师,你对柳曼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这个学生性格有些怪异,喜欢到处打听事情,学校里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因此也有些同学讨厌她。像她这么漂亮的女生,自然能引起男生的兴趣,不过至今还没有早恋的迹象。她的胆量比许多男生都大,恐怕也只有她敢半夜一个人跑到图书馆的小阁楼。” “你怎么知道她是半夜一个人过去的?” “哦?还有凶手呢!”虽然我没有杀人,可在警察耳中,我的每句话里都有破绽,“你的意思是——除了凶手与被害人,现场可能还有第三个人?” 黄海警官平静地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来跟你推理案情的。” “柳曼看起来开朗活泼,实际是个内心孤僻的孩子。大概是单亲家庭,跟着爸爸长大,缺乏母爱的缘故。她的成绩不好,读书易分心,在外面社会关系复杂。我们南明高中是全市的重点寄宿制学校,给不少名牌大学输送过尖子生,但柳曼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个问号,我作为她的班主任很头疼,经常在晚上帮她补课。” “非常抱歉,我想问的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一拳重重砸在玻璃台板上,“可恶!最近两个星期,学校里流传着无耻的谣言,竟说我跟柳曼之间存在某种暧昧关系,这是对我的人格与师德的最大侮辱,无中生有的血口喷人!” “申老师,关于这件事,我与校长以及几位老师都聊过了,这个谣言没有任何证据,只在学生中间流传,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黄海警官忍不住点起一根香烟,猛抽两口,“对了,听说你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是,我的高中三年就在此度过,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没想到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回了母校任教,成为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觉得非常幸运。” 说到这种恶心的官话套话,我可是出口成章,无须经过大脑思考。 “一草一木?”黄海皱起眉头。 我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申老师,您才二十五岁,觉悟就那么高,真让人敬佩啊。”他的脸上满是蓝色的烟雾,让人看不清眼睛,“听说您很快就要离开南明高中了?” “真舍不得啊!我才当了三年高中老师,这是我带的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毕业班,等到高考结束后的七月,我就会上调到市教育局团委。” “那么恭喜您了。” “我还是喜欢当老师,大概很难适应机关办公室的工作吧。” 他毫无表情地点头,迅速掐灭吸到一半的烟头:“我先走了!这几天你不会出远门吧?” “是,我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下个月就要高考了,哪能离开学生们呢?” “随时保持联系,再见!” 黄海警官风一般走出房间,我看到窗外走廊里教导主任的脸,他却避开我的目光,跟在警察身后离开了。 我对警察说谎了。 柳曼虽然喜欢朦胧诗,却对古典诗词知之甚少,怎会问出“钿头云篦击节碎”? 昨晚,她在自习教室对我说:“申老师,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难道与死亡诗社有关? 我的心头狂跳,想要快点逃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徒增麻烦,这女生已够让我倒霉了,真希望她今晚就从世上消失。 五分钟后,她说出了大部分死人才知道的事,我想用“女巫”两个字来形容并不为过。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停摇晃,将两个人影投在地上,即便教室里一丝风都没有。 她靠在黑板上说:“就在这所学校里,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这才是昨晚真实的对话。 但是,我没杀人。 1995年6月5日,中午十二点。所有人都去食堂了,唯独我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早上刚触摸过尸体,怎有胃口吃得下饭? 下午,我上了一节语文课,批改前几天收上来的测试卷子。教室中间空了个座位,不知谁放了一朵夹竹桃花在课桌上。学生们不时抬头盯着我,交头接耳。我的语气虚弱,始终不敢提到柳曼,仿佛今天死去的女生从没来过我们班上。 最后一节课,匆忙低头走出教室,走廊里挤满围观的人,就像我的脸上贴着“杀人犯”三个字。 多功能楼底下,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正凑着说话,看到我立即散开。只有马力留了下来,他是班里功课最好,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你们在说柳曼?” “申老师,您不知道吗?” 马力的个子修长,长得像吴奇隆,却留着郭富城的发型,整天一脸忧郁的样子。 “什么?” “柳曼是被人毒死的!” “我猜也是嘛,早上我检查她的尸体时,没发现有什么外伤。” “学校里都传遍了,上午警察在现场勘察,认定柳曼是通过图书馆的阁楼窗户,才爬到屋顶上去的。阁楼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受害者在里面打不开,中毒后也无法逃出。地板上发现了一些液体残迹,警方收集证据走后,我们的化学老师私自进去做了化验,你知道他是个大嘴巴。” “告诉我化验结果。” “在水迹中发现大量夹竹桃苷的成分。” “夹竹桃苷?” 其实,我全明白了,却在马力的面前装糊涂。 “化学老师在上课时说过,夹竹桃苷可从夹竹桃中提取,生物体内如果有0.5毫克纯的夹竹桃苷足以致命!因此,他叫我们不要靠近那些夹竹桃。” 学校操场两侧长满了夹竹桃,每年期末考试,都会开得鲜红灿烂,而红色夹竹桃正是毒性最烈的一种。 “不要随便乱传这些话,警方验尸报告出来前,谁都不晓得柳曼的真实死因是什么!”我拍了拍马力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人言可畏!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师,我想柳曼不会无缘无故去闹鬼的图书馆小阁楼,一定是有人把她约到那里去的,你说约她去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瞪着一双清澈到让人心悸的眼睛,我后退两步:“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对不起,可是同学们都在说……” “住嘴!” 我飞快地从马力面前跑开,看着郁郁葱葱的夹竹桃,绿色枝叶间无数火红的花朵,让人有种莫名的恶心。 忽然,我明白了黄海警官为何要重复一遍我所说的“一草一木”。 第四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5日,黑夜。 男生宿舍楼的四层,走廊最深处的19号寝室,隔壁是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未婚妻谷秋莎只来过两次,说我住的地方连狗窝都不如,发誓要让我有一个最宽敞舒适的家。 一个月后,我和她就要结婚了。 婚礼时间定在高考结束后,也是我调离南明高中,正式到市教育局上班之前。而我俩领取结婚证的时间,已定在两周后的6月19日。 我刚跟未婚妻通了一个电话,还不敢告诉她今天的事,只说我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手表走到了十点钟,这是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还是在香港买的瑞士名表,一度引起教师办公室的轰动。我本来都舍不得拿出来,生怕把光亮的表面磨损了,还是秋莎强迫我必须每天都要戴。 坐在写字台跟前,我来不及摘下手表,痴痴看着表面的玻璃,映出自己疲惫不堪的脸。自从大学毕业回母校做语文老师,我已单独在此住了三年。虽然墙面有些脱落,天花板开裂发霉,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单人床,以及来自旧货市场常飘雪花的彩电——但我仍留恋这间屋子,因为高中三年,也是在这间寝室里度过的。 那时屋里有三张床,各有上下铺住了六个男生。1988年,高考前夕的深夜,其中一人上吊自杀,当我们在晨曦中醒来,看到一具尸体悬挂在电风扇底下……我不幸睡在上铺,死人僵硬的身体晃在眼前,露出肚脐眼与我的双目平行,仿佛一只眼睛在对我说话。 学校调查不了了之,只说他无法承受高考压力,担心落榜而走上绝路。这结果让我们几个室友都难以接受,连续做了几周的噩梦。等到我们这届毕业,再没人敢踏入这间寝室,连同隔壁好几间屋子,不断传出闹鬼的说法,便全部被学校废弃了。 四年后,我作为新晋教师归来,也是南明高中唯一自北大毕业的老师。但我没有房子,学校也无法解决住房问题,只能将这间凶屋辟作我的单身宿舍。 不过,下个月我就要搬家了,告别这间度过了六年的屋子。 新房是教育局分配的公寓,也算开了个特例,毕竟我踏上教师讲台仅仅三年——而许多教书一辈子都快退休的老人,三代人挤在狭窄漏水的破烂老屋,都没机会分得这样一套住房。两个月前,我刚拿到新房钥匙,市中心的二室一厅,教育系统能分配的最好条件,楼上住的就是市教委领导。未婚妻家里人帮我们张罗着装修,昨天刚运进新买的进口家具与电器,其花费早就超过我一年工资。 我明白,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嫉妒我,恨我。 虽然睡不着,我还是早早关灯躺到床上,没过片刻就听到敲门声。忐忑不安地打开房门,却看到中午那位警官,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扫视屋里各个细节。 “晚上好,申老师,我能否检查您的房间?” 警官出示了一张搜查证,后面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严厉,正以怜悯的目光盯着我。 “你们……你们在怀疑我?” 教导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有一副诚恳的表情:“申老师,你上课可是出了名的口齿流利,今晚怎么也——” 我几乎要抽自己耳光,死死拦在门前:“严老师,是你?” “对不起,你不让我进来吗?” 黄海警官的嗓音更为沉闷,要是普通犯罪分子撞到,早就吓尿裤子了。 “不,请随便看!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怎么会害怕搜查呢?”我把警察让进屋子,指着写字台上挂着的一串珠链说,“小心别打坏了这个东西。” 虽然,他们没有驱赶我离开,但我一脸羞耻地走出寝室,有个警察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还会逃跑吗? 我走到冷冷的月光下,回头看到男生们拥出寝室,大概已认定我是杀人犯,警察正在将我逮捕押送? 等待搜查的几分钟,难熬得要让人死掉。我转向另一边的女生宿舍楼,窗边同样挤满少女们的脸,唯独没有看到她。 黄海警官下楼了,透明袋里装着一个塑料瓶。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没再跟我说一句话。两个警察从左右夹住我,将我带到学校大门口,一辆闪灯的警车正在等候。 “警官,请锁好我的房门,里头有我重要的东西。” 这是我被逮捕时所说的唯一的话。 当我被塞入警车的瞬间,南明路边站着个男人,路灯照着他白得有些吓人的脸。 他叫*松。 第五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在公安局度过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我请求给未婚妻打个电话,但不被允许。黄海警官答应我会通知她的,他也知道谷秋莎的爸爸是谁。然而,直到天明,一点消息都没有。拘留室内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恐怕已熬出了黑眼圈。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难受得要命,盒饭早餐仍放在地上。 1995年6月6日,上午,第一次审问。 “从我的宿舍里发现了什么?” 警官还没说话,我抢先问了一句,黄海沉闷地回答:“那个塑料瓶子,在你的衣橱顶上发现的。虽然瓶子是空的,但残留有夹竹桃汁液的提炼物,经检验就是在最近几天。” “你是说我提炼了夹竹桃的毒液,在前天晚上毒死了柳曼?” “现在,你是最大的嫌疑人,但并不等于你就是凶手。” 不用再解释了,所有人都把我当作了杀人犯——认定我与柳曼有不道德关系,而我即将结婚走上仕途,她成了最大的绊脚石,说不定毕业后,还会不断来骚扰纠缠。我住在学校宿舍,有天然的作案条件,何况校园里到处是夹竹桃,半夜出去弄点汁液如探囊取物。图书馆小阁楼这种地方,夜里谁都不敢上去,也只有我才可能把柳曼骗上来…… “我没杀人!” 指天发誓,有用吗?我真蠢啊。 “我详细调查了你读大学时的记录,你居然选修过毒理学,对于中文系的学生而言,不是很奇怪吗?” “那你查过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黄海飞速说出答案:“她是被你的父亲杀死的,在你七岁那年。” “重点是——她是被毒死的。”我反倒恢复了平静,像在叙述一桩社会新闻,“他在我妈妈每天喝的药里下毒。在妈妈死的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而是从家里逃出来,抱住警察大腿狠狠咬了一口,才给妈妈送去做了尸检,查出了真正的死因。” “昨晚我调阅过卷宗,你的父亲被判死刑枪决了,对不起!这么说来——你是因为妈妈被毒死,才在大学里选修毒理学的?” “还有其他理由吗?难道我能未卜先知?几年前就知道我想要杀柳曼,因此先学会毒死人的技巧?” “申明,学校里流传的你跟柳曼的暧昧关系呢?” “那是没有过的事!她只是经常来问我题目,有时候说些奇怪的话,可我知道老师与学生间应该有的分寸,特别是像她这种漂亮女生,我从一开始就格外当心。” “你很讨女高中生们的喜欢吧?” 我下意识地低头不语,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帅哥,只能说五官端正双目有神,看上去像先进表彰大会上的一脸正气。偶尔有人夸我气宇轩昂,面相里隐藏出人头地的英雄之命。 现在的女孩子会喜欢我这样的类型吗? “不知道,大概是我的性格比较温和,平时的话又不太多,空闲时会写点古典诗词,你知道十八岁少女多愁善感,对我这样的男人有些崇拜吧,再过两年长大后,她们肯定会改变的。” 我在语无伦次什么啊?这不就是在承认柳曼被我吸引了吗? 旁边的笔录员迅速记下这些话,黄海警官微微点头:“好,我们换个话题吧,申明,能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的过去?” “就从高中时代说起吧,昨天我们聊得太仓促了,听说你是被保送进的北大?” “对,我的志愿填写的就是北京大学,但并没把握能考进去。但在高考前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七年前的今天,南明高中对面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南明路上除了荒野与工厂,还有些破烂的违章建筑,外来流浪人员搭的窝棚,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火灾。那晚火光冲天,许多学生都爬上围墙看热闹,只有我冲过马路,投身火场去救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来。我因此荣获全市表彰,再加上高三就入了党,电视台与报纸都来采访,差点上了新闻联播。” “于是,你得到了金子般的保送机会。” “黄警官,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在大学里读书非常刻苦,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成绩名列前茅,毕业时却遭遇不公,许多同学功课比我差很多,有的简直是糟糕,却被分配到中央机关。而我竟被发配回原籍,做了高中语文老师。” “可你现在获得了最好的机会。”黄海警官点起一根香烟,喷到我头上的空气中,“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谈谈未婚妻吗?” “两年前,我坐公交车回学校,发现有人在偷她的钱包,全车人无动于衷,售票员居然打开了车门。就当小偷逃下车时,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把他压在地上,最终扭送到了派出所。我与谷秋莎就这样认识了,她非常感激,接连请我吃了好几顿饭。她在教育出版社工作,负责高中语文教材的编辑,跟我聊得特别投缘,很快成了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没有,她是我的第一个。”面对黄海口中的烟雾,我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谈了半年,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前任领导,如今是大学校长。她从小就没了妈妈,受到父亲的宠爱。像我这种没有父母的出身,恐怕任何人都会嫌弃的吧。但她爸爸对我印象不错,凑巧也是北大毕业,他的秘书回家生孩子了,我从南明高中被借调到大学,临时做了三个月的校长秘书。我格外的卖命,没日没夜跟随左右,不但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上上下下的领导与教授们,也都对我交口称赞。” 忽然,我顿住没继续说下去,未来的岳父为什么会看重我呢?像我这种出身贫寒的穷小子,居然得到鲤鱼跳龙门的机会?谷校长只有一个女儿,将来总得有人挑起大梁,免得退休后晚景凄凉,与其找个高干子弟联姻,不如亲自培养个勤勉的年轻人,还能死心塌地效忠。 黄海警官打破了沉默:“听说在三月份,你们举办了订婚仪式。” 做梦也想不到,订婚仪式如此盛大,大学与教委领导都来了,乃至各种社会知名人物,从电视台主持人到作家协会主席,简直让我受宠若惊。那是未来岳父的良苦用心,要将我引入他的社交圈,有了这么多人脉关系,什么事都会很方便——比如将我从公安局里弄出去。 我可不想跟警察说这些没用的,抓紧关键:“一个月前,学校接到上级通知,我将在高考后调离教师岗位,进入市教育局的团委工作,正好我也是南明中学的团委书记。未婚妻谷秋莎告诉我,因为他爸爸的关系,我已被领导内定,将在两年后接任全市教育系统的团委书记——这消息很快在圈内传遍了。” “因此,会有很多人嫉妒你!”他掐灭烟头,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重点吧。” “黄警官,你看过《基督山恩仇记》吗?” “我可没空看小说,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好吧,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谁想要陷害你?我说的是陷害,而不是嫉妒——听你那么一说,连我都忍不住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了十多年,抓了不知多少杀人犯,浑身伤痕累累,连套房子都没分到,而你小子转眼就要平步青云,正常人不嫉妒才怪呢!” “我明白,通过杀人来栽赃陷害,这样的人不仅仅是嫉妒,能不能给我纸和笔?” 黄海警官盯着我的眼睛,同时把纸笔推过来,我拿起钢笔写了两个漂亮的字——严厉。 第六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严厉是南明高级中学的教导主任。 他为什么要对我栽赃陷害?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我认定他是个坏人,其他人顶多是散布谣言嚼舌头,他却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却能在背后*一刀的家伙。 每个学校的教导主任,都是一本正经的老顽固,严厉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就像他的名字。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几年前离了婚,孩子被老婆带走了,并未因此变得老实,反而微谢的头发代表过人的欲望。 有一回,半夜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我敞开窗户看星星,无意中瞥到多功能楼顶,有个人影趴在栏杆边。我的视力不错,担心是学生,飞快冲到对面楼顶,发现那人是教导主任,端着长镜头照相机,对准女生宿舍的春光乍泄。我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是我的领导,趁他没发现便离开了。从此我开始注意严厉,学校浴室的气窗开得很高,外面是茂密的夹竹桃林,一般不会有人能偷窥到。但教导主任掌管所有的钥匙,能轻易爬到房顶上偷看。有次夜幕降临,当我看到柳曼和两个女生走进浴室,便再也无法容忍,到屋顶上把严厉拖下来,不由分说揍了一顿。这小子非但没反抗,反而跪下来求饶,保证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请我不要说出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他答应给女浴室气窗换成毛玻璃,就没有偷窥的可能了。次日,他更换了浴室玻璃,我心慈手软放了他一马。 中山狼。 眼看我就要调去教育局,暗下决心调查严厉,要把这个败类清除出教师队伍。恐怕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我离开南明高中,他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柳曼被害的三天前,她告诉我,有天夜里她上厕所出来,发现教导主任在女生寝室的走廊徘徊——按照宿舍管理制度,只要是个男人即便老师,也不准深夜进入女生宿舍,她大胆地叫住严厉,责问他为何在此。而他面色紧张支支吾吾,最后竟以教导主任的身份威胁她,不准她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她好看。换作普通女生大概被吓唬住了,可柳曼绝非省油的灯,严厉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给她惹来了杀身之祸。 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具备在图书馆作案的条件,用毒药杀人灭口。第二天,严厉还能潜入我的宿舍,将残留夹竹桃汁液的瓶子偷放进去,一箭双雕。 不过,黄海警官没把我放出公安局,反而送入了拘留所。 我是个高中语文老师,却被关在狭窄阴暗的牢房,身边躺着杀人犯与强奸犯。刚进来就被揍了几顿,我拼命反抗,却被他们拳打脚踢打得更惨。黄海警官审问我时,发现我脸上的淤青,便关照看守给我换牢房,狱友变成小偷与诈骗犯,起码打起架来不太吃亏。 度日如年的这几天里,我的未婚妻一次都没出现过,包括我那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岳父大人。 黄海说他去找谷秋莎谈过,尽管不告诉我询问的内容,从他沉默的目光里也看不出端倪,但我有种可怕的预感,让自己一下子冷到冰窟里,即便闷热的牢房挤满了人。 这是老天爷对我去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报应吗? 6月16日,星期五,我被黄海警官释放。他说根据这些天来的调查,无法判定我与柳曼被杀有直接关系,杀人现场没有我的指纹或毛发,柳曼的尸检结果也与我无关,警方倾向于我确实是被人陷害的。我几乎要扑倒在他怀中,这个亲手把我送进监狱的男人,居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戴上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手表,这是我被逮捕后由警方保管的,还有我的钱包与钥匙。终于照到了镜子,摸着几乎被剃光的头,憔悴的眼袋与伤痕,鬓角第一次冒出白发,仿佛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即将躺进棺材的老头。 在看守所里度过的十天,绝对是此生最漫长的十天。 出去以后,我把身上的钞票都花光了,只够买一件新衣服。我独自去了澡堂子,感觉身上与头发里有数不清的污垢,用尽了好几块肥皂,几乎要把皮肤搓破,这才坐公交车去找未婚妻——还好钱包里的月票没丢。 赶到谷秋莎工作的教育出版社,门房说社里正在开重要会议,谷秋莎已关照过他,如果我来找她的话,让我先回家去等她。 回家? 半小时后,我来到充满油漆味的新家门口,位于闹中取静的市中心,十二楼的电梯小高层。前两个月,每逢周末我都会来监督装修。掏出钥匙塞进锁孔,却怎么也打不开,敲门也没反应。隔壁的老太太出来,说昨天有人来换了锁芯。 愤怒地踹了一脚房门,又心疼地蹲下来摸了摸,还是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这是我自己的家啊,我是怎么了?脚趾头火辣辣疼起来,我一瘸一拐地下了电梯。 夏天,气温超过了三十摄氏度,公交车上散发着各种汗臭味。我昏昏欲睡地靠在栏杆上,车窗外从密集的楼房,变成稀疏的建筑,直到大片荒野,还有烟囱喷着白烟的钢铁厂。 公交车在南明路停下,两堵漫长的围墙间,是一道学校大门,挂着“南明高级中学”的铜牌。 星期五,住宿生们离校返家,大家惊讶地看着我走进校门,无论老师还是我带的学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看到了马力和他的室友,就连他们也在躲避我,同学们如潮水般散开,让我变成一块干涸的岛屿。 “申老师,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回头看到教导主任严厉的脸——他怎么还在这里?关在监狱里的不该是他吗?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踏上楼梯的拐角时,他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说出来了。” 半句话都不想说,我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你有证据吗?你拍下照片了吗?这件事我已经跟校长汇报过了,谁会相信一个杀人嫌疑犯的话呢? 沉默着来到办公室,老校长的面色惨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额头的汗。七年前,是他亲手给我颁发了见义勇为的奖状,也是他决定保送我到北大读书。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门口热烈欢迎我回来,给我腾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还说要登门拜访我的未来岳父。 “申老师,很高兴你能回来。今天,我已向全校师生传达了一个重要决定——鉴于申明老师在我校的行为不端,违反了人民教师的基本道德,为维护我校的声誉,给予申明开除公职的处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许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对于这样的反应,校长有些意外,跟教导主任对视了一眼,摇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份通知——因为相同的原因,上面已经批准,给予你开除党籍的处分。” “好吧,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是清白的,更没有杀人,连警察都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申老——”校长意识到我不是老师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不要灰心丧气,谁没遇到过坎坷呢?像你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总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说不定在外面还发展得更好。” “开除我的公职与党籍——是谁的意思?” “你别误会啊,这都是市教育局领导的指示,学校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党支部全票通过了。” “市教育局领导?上个月,局长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校长背过身叹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在赶我走,我也不愿像条狗似的跪下来求他。 教导主任送我到楼下,在我脑后轻声说:“哦,申老师,还有件事啊,你的那间寝室,学校会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这两天请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战栗了半分钟,愤怒地回头打出一拳,这家伙早就没影了。 晚风带着夹竹桃花的气味吹来,我像个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关门了,我却并不感到饥饿。 回到寝室,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书,学生们的考卷也不见了,反正再也不是语文教师,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慌张地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到处搜寻…… 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串暗淡的珠链,我紧紧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边吻了两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间,恢复到被捕前的样子。我打消了给未婚妻挂电话的念头,可以想象打过去是什么结果,就让谷秋莎和她的爸爸睡个好觉吧。 关灯,上床,再过三天,这张单人床也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我新房里的那张席梦思大床,未来将会属于哪个人? 第七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第二天。 1995年6月17日,清早,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着公交车前往市区,或许能赶在他们出门之前…… 说来可笑,第一次上女朋友家,我既激动又笨拙,手里提着各种落伍的礼物,让谷秋莎奚落了一番。倒是她的爸爸平易近人,作为大学校长,跟我讨论教育界的问题。幸好我做足了准备,说了一番别有见地的看法,让他刮目相看。 九点整,我来到谷家门口,整了整衣服与头发,颤抖着按下门铃。 门里许久都没声音,我跑下去问门房,才知道他们父女昨晚出门,有辆单位轿车来接走了,据说是去云南旅游。 抬头看着太阳,我任由眼睛刺得睁不开,脑中未婚妻的脸也烤得融化了。 忽然,我如此强烈地想去见一个人,假如世上的人都抛弃了我。 正午之前,来到一栋六层公寓,我按响了四楼的门铃。 “谁啊?” 四十岁出头的女子打开房门,手里还拿着炒菜的勺子,疑惑地看着我这不速之客。 “请问申援朝检察官在家吗?” 其实,我认识她,但她似乎不认识我。 没等对方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她身边,皱起眉头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干吗。” 我一句话还没说,他就把我拖进家里,他关照妻子回厨房继续烧菜,便让我坐在沙发上,又关上客厅房门。 “她知道我是谁吧?” “是,但她有七年没见过你了。”这个叫申援朝的男人,给我倒了杯茶,“你的脸色不太好。” “你已经听说了吧?” “申明,我们的事情有人知道了吗?” 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只能报以苦笑,他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这个! “我从没说过,可不知什么原因,上个月突然在学校里流传了。” “显而易见,有人要害你。” “简直就是要杀我!” 他在客厅里徘徊了几步:“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了现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还有我的外婆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不要怀疑我的妻子,她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的。” “我上门来可不是问这个的。”我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只有来找他了,“你能帮我吗?” “帮你清洗嫌疑?” “警察都把我放出来了!他们也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只是外面的人还不清楚罢了。” “其实,我很担心你要是真被冤枉了,公安把你的案子送来检察院立案公诉,我这个检察官该怎么办?” 申援朝有张20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里英雄模范人物的脸,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我就会生出几分厌恶。 “如果我死了呢?” 这句话让他停顿了几秒钟,拧起眉毛:“又怎么了?” 于是,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包括我被开除公职与党籍,以及未婚妻一家躲避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这位资深的检察官。直到我再也无法描述想象中的明天,低头喝干了那杯茶,竟把茶叶也咬碎了咽下去。 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你最近做过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 “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 “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交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射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不,我不能说。” “太遗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辱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儿子!”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 第八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他还小呢……”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化炉,很快变成一堆骨头与灰烬——让我想起万念俱灰这个成语。 我沉默着捡起烫手的骨骸,将它们放进骨灰盒,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我没钱去买墓地,只能像许多人那样,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 手上沾满外婆的骨灰,却舍不得把这些粉末洗掉,我为自己的手臂别上黑纱,缀一小块代表孙辈的红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车。 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刚踏入寝室门口,发现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随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对方却转身叫起来:“喂!是我!” 你他妈的叫得再晚一些啊!这样还能算是正当防卫! 果然是猥琐的教导主任,严厉慌乱地后退几步,举起一长串房门钥匙:“不要误会,今晚我在学校值班,只是来检查房间。”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纱:“申老师,原来你家办了丧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 严厉却赖着不走,打量我的房间说:“哎呀,申老师啊,你还没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们就要来安装乒乓球台了,你明晚能准时搬走吗?”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写字台边,摸了摸我挂在上面的那串珠链。 “别动!” 我狂怒地嚷起来,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没想到他用力挣扎。教导主任虽然四十来岁,个子却比我还高,两人要一起倒地时,响起珠链断裂散落的声音。 似乎不太合适,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发疯似的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个钟头,直到头晕眼花大腿发麻,才把所有珠子捡齐了。 严厉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个,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捏着手心里的几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细绳,想要重新把珠链穿起来,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钻出来的极不规则,一旦断开就再难以穿上。 固执地穿到凌晨,依然无法令珠链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会惊醒楼下的学生。拳头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个布袋子,将这串珠子收起来。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手心攥紧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第九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人,为什么要杀人?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性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性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死亡诗社讨论过的话题,我想把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铭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还活着。 太阳照到床头,恍惚着睁开眼睛,到第三节课了吧?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睡懒觉,作为一个被开除公职的老师,我已被剥夺了上课的资格。 我踩上凳子摸着天花板,从一个夹层缝隙里,抽出了那把军刀——很走运没被警察搜出来。刃上刻有“305厂”字样,带血槽的矛形刀尖。这是两年前路中岳送给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学,也是这间寝室的室友。他爸在区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特供烟酒、军钩靴子、走私手表之类的。 锋利的刀刃发出寒光,如同一面异形的镜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脸,丑陋得认不出自己了。 我把这把刀子绑在裤脚管中。 食堂没有早餐了,我在学校各处转了一圈,经过高三(2)班的教室门外,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我,微微点头致意。有的学生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也转头向我看来。没人再安心复习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仿佛见到一具行尸走肉。 南明高中有两位名校毕业的老师,一个是来自北大的我,还有一个是清华的*松。他比我大七岁,当我还在母校读高中时,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论教学水平自然没的说,三十岁不到就评上了特级教师。他带的学生成绩特别优异,数学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长排队向他预约补课。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视着学生们,两周前我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窗玻璃反射出一张憔悴阴鸷的脸,宛如噩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我盯着最喜欢的男生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间难掩悲戚。虽然,下个月高考结束后就会各奔东西,但以这种方式提前告别,总是难免眼眶发热。 站在教室门口,当着我的所有学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松面色难看地出来说:“抱歉,申老师,你影响到我的学生们上课了。” “对不起,再见。” 下楼时我身上沉甸甸的,裤子口袋里揣着那串珠链,裤脚管内绑着一把带血槽的军刀。 1995年6月19日,这辈子最后一个星期一,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大师傅们也像看杀人犯那样看着我,没有一个同学与老师敢坐在我旁边,距离至少有十米之遥。我却心满意足地大块吃肉,平时舍不得用的饭菜票都用完了,连续打了几个饱嗝。 九点半,夜空中隐约有雷声滚过。 严厉还在学校,在宿舍楼下跟人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说完话还独自抽了根烟。他没有去看我的寝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学校大门。我隐身在黑暗的树荫下,跟他来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车站而去,但我不能让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没机会下手了。 南明路上没有路灯,四处不见半个人影,前方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半倒闭状态的钢铁厂。我掏出裤脚管里的尖刀,屏着呼吸跟上去。就在严厉听到脚步声,要转回头的瞬间,我将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该死的,昨晚演练了无数遍,一刀命中对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乱的当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觉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须再用力才能深入。接着听到严厉沉闷的呼喊声,没想到他的力气很大,像条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转身抓住了我,鲜血迸裂到我脸上。 以往总觉得电影里杀人比杀鸡还容易,轮到自己动手,才发现杀一个人如此之难。惊心动魄的六十秒后,严厉倒在地上,瞪眼看着我。我喘息着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脸上怎么样了?想是也跟他同样可怕。 忽然,几滴雨点砸到头顶,片刻间,瓢泼夜雨倾泻而下。 冰冷的雨点,让毛细血管里的热度褪去,肾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 人,为什么要杀人? 这才感到莫名的恐惧,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场还要恐惧。 没有灯光的南明路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严厉知道我是谁。他剧烈地咳嗽,嘴角不断淌着血说:“申……申明……我……我发誓……我……没有……没有害……害过你……” 雨水打在严厉嘴里,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吐不出一口气了。 他没有害过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脸,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无疑问已是一具死尸。 上个月,我刚看过一卷录像带,是法国导演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个叫Léon的男人说:“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 我的命运,再也不可能改变了。 第十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数分钟前,我刚杀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去向黄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须先去一个地方。我把尸体扔在南明路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对地形烂熟于心,工厂边的围墙几近坍塌,数栋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断了后代的坟墓无人问津。绕过最大一间厂房,背后有扇裸露的小门。 学生们都管这地方叫“魔女区”。 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链,紧紧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点燃一根没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烂的空气,只见一大堆破烂生锈的机器。我焦虑地看着门洞外,天空被闪电撕开,刺痛瞳孔的瞬间,又变成了无边黑色,只剩下油锅般沉闷的大雨。 她怎么还没有来? 厂房内部斑驳的墙边,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阶梯。 哭声。 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宛如游丝,在大雨之夜潮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无数个弯道爬过许多个山坡透过茂密的莽丛,悄悄钻入耳膜缝隙。 手上沾满鲜血的我,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壁,面对那道阶梯,像个破开的洞口,径直连接着凡尔纳的地心。 雷声震震。 左脚重重地踩下台阶。 1995年6月19日,深夜9点59分,某个哭声化作柔软却坚韧的绞索,套着脖颈将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舱门,竟是打开的。 魔女区…… 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地下发出的,我点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尽头的舱门。在我的梦中,这道舱门始终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现。 舱门外有个圆形的旋转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转,就可以把整道门牢牢封死。 为什么是打开的? 火苗狂乱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上,宛如一万年前的岩画,连同胳膊上黑纱的影子。 每次走进魔女区的舱门,空气都湿得像黄梅天里晒不干的被子,皮肤都会渗出水来。 迎面扑来一股恶心的气味,火柴仅照亮眼前几米开外,就再一次被阴风吹灭。 记得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是转身。 我的内心充满悔恨,就像一时冲动而跳楼的人们,在无助的坠落中产生的沮丧心情。 好疼啊,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某种金属在我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觉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与脸颊紧贴肮脏的水迹。血汩汩地从背后涌出,手指仅抖动了几下,浑身就再也无法移动半寸,嘴唇尝到一股咸涩的腥味——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边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我睁着眼睛,却连半丝光都看不到。 时间消失了,像过了几秒钟,也像几十年。世界寂静,没有了嗅觉,嘴唇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飘浮起来,钻心的疼痛竟然没了,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杀人者,偿命。 只是这样的惩罚,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点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会再有来生。 第十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农历五月二十二,亥时,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我死于亥时。 每年清明与冬至,我都会去给妈妈上坟,每次都会加深对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留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记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刚杀死了一个人,然后又被另一个人杀死。 在废弃厂房地下的魔女区,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着缀有红布的黑纱,我相信自己始终睁着眼睛,传说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没看到杀死我的凶手的脸。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没有脉搏?颈动脉还搏动吗?血液不再流动了吗?氧气无法供应大脑?最终发生脑死亡?丝毫不觉得自己存在。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吗? 人们都说死的时候会很痛苦,无论是被砍死吊死掐死闷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还是病死……接下来是无尽的孤独。 大学时代,我从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科普书,对于死亡过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苍白僵直:通常发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钟。 尸斑:尸体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体温的下降。体温一般会平稳下降,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 尸僵:尸体的四肢变得僵硬,难以移动或摆动。 腐烂:尸体分解为简单形式物质的过程,伴随着强烈难闻的气味。 记性不错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条奇异的甬道,周围是汉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区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宫。灯光下有个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单薄衣裳,流着眼泪与鼻涕,趴在死去的母亲身上痛哭,旁边的男人冷漠地抽着烟——随即响起清脆的枪声,他也变成了一具尸体,后脑的洞眼冒着烟火,鲜血慢慢流了一地,没过小男孩的脚底板。有个中年女人牵着男孩,走进一条静谧的街道,门牌上依稀写着“安息路”。这是栋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户后面,每个阴雨天仰头看着雨水奔流的马路,人们锃亮或肮脏的套鞋,偶尔还有女人裙摆里的秘密。男孩双目忧郁,从未有过笑容,脸苍白得像鬼魂,只有两颊绯红,愤怒时尤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边,街对面的大屋里,响起凄惨的尖叫声,有个女孩冲出来,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体,不会流泪,只会流脓。 很快我将化作骨灰,躺在红木或不锈钢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黄土深处。或者,横在魔女区黑暗阴冷的地上,高度腐烂成一团肮脏的物质,连老鼠与臭虫都懒得来吃,最终被微生物吞噬干净,直到变成一具年轻的骨架。 如果有灵魂……我想我可以离开身体,亲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杀害我的凶手,还能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化作厉鬼,强烈的怨念,长久烙印在魔女区,乃至南明高级中学方圆数公里内。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我想这个怨念会是永远的吧。 而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只有死了。 人从一出生开始,不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吗?只不过,我等待得太短暂了一点。 或许,你们中会有一个聪明人,在未来的某个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阴谋真相,并且抓住杀害我的凶手。 谁杀了我?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能重新来一遍?如果还能避免一切错误和罪过?好吧,教导主任严厉,虽然我刚杀了你,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身体恢复了知觉,只是整个人变得很轻,几乎一阵风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悦——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魔女区,眼前的路却那么陌生,再也没有破烂的厂房,倒更像古籍绣像里的画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许久,脚下是一条幽暗的小径,两边是萧瑟的树林,泥土里隐约露出白骨,还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头顶响着猫头鹰的哀嚎,不时有长着人脸的鸟儿飞过,就连身体都是女人的形状,是否传说中的姑获鸟? 有条河拦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满腥味的热风从对岸袭来,卷起的波涛依稀藏着人影与头发,怕是刚淹死过好几船人。沿着河水走了几步,丝毫没感到害怕,才发现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青色的桥栏杆下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体不知多少岁了,让我想起两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着一个破瓷碗,盛满热气腾腾的汤水。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浑浊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种特别的惊讶,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发出悲惨干枯的声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厌恶地看着那层汤水上的油腻:“这是什么地方?” “喝了这碗汤,过了这座桥,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拿起碗,强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还不坏,就像外婆给我煮过的豆腐羹。 老太婆让到一边,催促道:“快点过桥吧,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投胎吗?” 这是我在南明高中读书时的口头禅。 “是啊,孩子。” 话说之间,我已走过这座古老的石桥,低头看着桥下的河水,布满女人长发般纠缠的水草。刚踏上对岸冰冷如铁的土地,就升起一阵莫名的反胃,不由自主地跪下呕吐起来。 真可惜,我把那碗汤全部吐出来了。 当我还没有转回神来,背后的河流已猛然上涨,瞬间将我吞没到了水底。 在长满水草布满尸骨的黑暗水底,一道奇异冷艳的光从某处射来,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也是二十五岁的申明的脸。 而我即将成为另一个人。 以前我不相信古书里说的——人死后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在抵达冥府之前,还有一条分界的忘川水。经过河上的奈何桥,渡过这条忘川水,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假若不喝下她碗里的汤,就过不得奈何桥,更渡不了忘川水,但只要喝下这碗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记忆。 忘川,孟婆,来生。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第十二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5年7月15日,晚上八点。 马力在路边停完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各位老同学,7月15日,毕业十周年纪念,晚餐地点在长寿路的吴记火锅,AA制,不见不散!” 南明高中的老同学发来的,已在校内网的班级主页发布消息,他犹豫一番才回信确认。 走进充满各种调料味的火锅店,马力皱起眉头照了照镜子,特意梳了几下头发,两撇小胡子略显沧桑。 同学们都已在胡吃海喝,他看到一个壮实男子,至少有90公斤,圆圆的肚子突出在皮带上。想了好久才记起名字,原来是当年室友,没想到从标准身材的小伙子,竟成了这副浑身赘肉的尊容,也是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马力的出现令人兴奋,特别是女同学们,有的干脆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而他未加抗拒地坐下:“不好意思,迟到了,我自罚三杯!” 这话说得很有男人腔调,嗓音带着磁性,他连灌自己三杯,看得出精于应付各种场面,生活中从不缺乏女人。 “自从你考上了清华,就再没机会看到你了。” 班长的语气颇有些酸味,马力敷衍地发着名片,不时引来同学们惊叹:“哇,高级合伙人,做大老板了!” “三年前,改行做了风险投资,为他人作嫁衣而已。” 他的微笑是公式化的,让人感觉舒服但一点都不亲切。 同学们彼此寒暄,许多人左手无名指上有了戒指,甚至头发都渐渐稀疏了。几个漂亮女生还剩着,穿着打扮也更时髦昂贵。有几人谈论起自家孩子,最离谱的是有人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真是恍如隔世。 “对了,欧阳小枝怎么没来?” 哪个男的嘟囔了一句,有个女生回答:“哦,她啊?那个转学生,我跟她一个寝室的。” 班长搔搔脑袋说:“听说她考进了师范大学,后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真奇怪,这小孩居然一个人吃火锅。” 胖子同学说了一声,马力注意到隔壁小桌只坐了一个男孩。 氤氲的火锅蒸汽背后,十岁孩子的面容更显苍白,眉毛与眼睛生得颇为端正。虽然,衣服上还印着米老鼠,但他只需静静端坐在那里,就能散发出特别气场,让其他孩子黯然失色。 “对哦,好像没有大人来过。” “现在的小孩子啊,不比我们那时候,不要少见多怪。” 马力拧起眉毛摇头,男孩根本没理他们,自顾自吃着撒尿牛丸。 忽然,有个长舌妇说了句:“哎,谁还记得柳曼?” 桌上霎时间鸦雀无声,只剩火锅的翻滚声,如地狱中煎炸罪人的油锅。 “你们说——是不是申明老师杀了她?”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柳曼勾引了申老师,而申老师就要结婚了,因此而动了杀机,精心准备了夹竹桃的毒液,半夜将柳曼骗到图书馆的小阁楼,把她给毒死了。” “那天清晨,刚发现柳曼死在屋顶上,还是申老师率先爬上去看尸体的呢。” “我也想起来了,真的吓死我了!接下来,连续一个星期做噩梦!” “有人看到在柳曼被杀的前一晚,他们两个单独在自习教室说话,后来从申老师的房间里,搜出残留毒药的瓶子。他被警察逮捕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又放出来了。” “那几天,教导主任向全校师生通报:申老师被学校开除——没想到申老师竟杀了教导主任!自己也不知被谁杀了?就这样成了无头冤案,尸体还是在魔女区里找到的呢!” 始终沉默的马力,终于打断了八卦:“住嘴!我不相信申老师是杀人犯!请你们尊重死者,毕竟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当年大家都很喜欢申老师,不是吗?你们女生不都说申老师长得帅吗?男生们都说他很有活力,没有丝毫架子,经常跟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他还是学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无论古诗新诗都没得话说!” 这番话让同学们愣住了,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脾气,半个餐厅的人都回过头来。包括坐在邻桌的男孩,正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马力。 “算了算了!”班长又做和事佬捣糨糊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搞得不开心。” “不过,前几天申老师又在网上出现了。” 有个男生故弄玄虚地说了句,引来女生们的一片尖叫:“是他的鬼魂吗?” 倒是马力拉着他问:“怎么回事?” “我也看到了,在校内网我们的班级主页里,你可以上网看看。” “一定是有人恶作剧!” 大家再也不敢提起“申明”这两个字,几个同学陆续告辞,把AA制的钱留给班长。 九点半,火锅店临近打烊,女人们也走完了,马力叼起一根香烟,摸着两撇小胡子,目光呆滞而颓丧。 服务生跑过来了,对着邻桌的男孩问:“小朋友,你的家长来埋单了吗?” 这孩子在口袋里摸了半天,胆怯地掏出几十块钱:“对不起,我身上只有这些了,能不能让我回家去拿钱?” “经理!” 一个大汉过来凶狠地说:“喂,臭小子,想吃霸王餐?” 男孩眼眶一红哭了出来,服务生和经理束手无策之际,马力起身说:“我替他埋单吧。” 他把两百块钱扔到桌上。 事后,马力才明白这个男孩是影帝。 经理接过钱,找零的同时问道:“你家孩子?” “不认识,只觉得有眼缘。” 男孩抽泣着擦去泪水,看着马力凝重的眼神,哆嗦着说了声“谢谢”。 “小朋友,早点回家吧。”他转头对班长等人说,“别喝了,该散了!” 外面已下起大雨,马力钻进他的POLO车,男孩却扑到车窗前,用手指敲了敲。 他放下车窗:“小朋友,又怎么了?” “你能送我回家吗?” “为什么?” “我想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 “可是,天黑了,我怕一个人回家危险。而且,我还没带伞。” 看着男孩惶恐的表情,他皱起眉头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马力的手像死人般冰冷,捏着孩子细细的手腕。车载音响放着《倩女幽魂》的歌,高中时代张国荣是他的偶像,那时他的宿舍床头还贴着《东邪西毒》里欧阳锋的海报。 夏夜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男孩报出自家地址,居然在郊外的别墅区——可连一顿火锅钱都付不起,怎么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这倒让马力产生了兴趣,他一言不发地转动方向盘。给自己点了根烟。男孩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眼神,而他也偷偷瞥着男孩,但一触到目光就缩回去。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忽然,男孩嘴里蹦出那么一句,不知是对马力的期许还是嘲讽?心头微微一颤,眼角余光扫了扫男孩,表情依然平静,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黑夜里马力在高架上开得飞快,半小时就到了别墅区门口,男孩下车抓着窗户说:“你等我,我回家拿钱下来。” 马力随手扔掉烟头,目光一阵恍惚,没等男孩回来,便转动方向盘开入雨夜。 一小时后,POLO车停在一个公寓门口,这是他租的房子,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只有衣橱是宽敞而干净的,那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面子。 马力打开电脑上网,在校内网找到南明高级中学,1992年入学1995年毕业的2班。他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但不是所有人都在校内网,也不是所有人都还活着。 果然,他看到了那个名叫“申明”的ID—— “I WILL BE BACK。” 20世纪90年代看过阿诺德•施瓦辛格《终结者》的人都懂的。 下面有几条回复—— “晕,申老师?不是早就死了吗?” “哪个混蛋在恶作剧?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滚!” …… 马力用真名注册了ID,在底下回复了一条—— “申老师,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 三天后,马力发现有人加了他的QQ,居然也叫“申明”,并附了一句:“马力同学,还记得老师吗?” 他立刻通过了这个好友申请,主动在QQ上说话:“你到底是谁?” 没想到,对方就隐身在网络另一头:“申明。” “大半夜的,不要吓我!”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走到深夜一点四十分了。 “那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加班!在准备一份融资报告,明天一早还要去银行开会,可能又要熬个通宵了。” “干吗那么拼命?” “奋斗!” 自己也感觉奇怪,为何还会跟这个ID说这么多话?说不定就是个恶作剧或精神病。 “马力,同学会见你很累的样子,你要注意休息啊。” “同学会?火锅店?你是谁?” 接着,他列举了几个名字,全被对方否定掉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是申明,何必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不知道,只是有些想他,都死了十年!” “我没死。” “我看到过你的尸体。”马力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在你的追悼会上。” “我是什么样子?” “你躺在水晶棺材里,容貌有些怪异,脸色白得吓人,他们说要化很浓的妆,才能掩盖你已腐烂的脸。学校说你杀死了教导主任,禁止老师与学生来参加葬礼,只有我偷偷跑了出来。追悼会是个中年男人出钱办的,他趴在你的棺材前哭得很厉害,还是我把他扶起来的。” “非常感谢你,马力同学!” 窗外树影婆娑,似有雨点打在玻璃上:“我看着你被送进火化炉,那个中年男人亲手将你的骨灰拣出来,我当时大哭了一场。不对!我跟你说这些干吗?你又不是申老师!” “若我不是申老师,就不会知道你在高二那年,帮助同桌考试作弊,每道题要收十块钱,结果被我抓住以后,半夜里跑到我的寝室来下跪求饶。” 看到这一段,马力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申老师肯定泄密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那天晚上,你流着眼泪对天发誓,永远不干那样的事了,我也答应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后来,我暗中去你家家访,才知道你爸爸是个酒鬼,而你妈妈在街边摆小摊为生,你每年暑期都在外面打工,只想要多赚些钱来补贴家用——我相信这些秘密,你没有对学校里任何一个人说过。” “不要再说了!” 马力到死也不会忘记——自此以后,申老师从自己每月的工资里,补贴五十块钱给马力作为零花钱。起先马力坚决不肯收下,老师就说是借给他的,等他将来工作以后再还,帮助他熬过了最艰难的几个月。 今生今世,他都在感激这位年轻的班主任申明。 QQ对话框里不停地显示正在输入:“高三上半学期,你突然找到我的寝室,说你有个笔记本丢在图书馆里,写了许多对同学和老师的牢骚话,你怕明早被别人发现,要我半夜陪你去拿回来,因为我有图书馆的钥匙。于是,我带着你来到图书馆,找到了笔记本。那晚的风很大,阁楼的门被吹开,我们两个都很好奇,就爬上小阁楼,发现里面落满灰尘,堆着不少破烂的老书。你挑了一本《悲惨世界》带走了。阁楼的天窗外闪着月光,一只黑猫从屋顶经过,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记得你说了一句话:这只猫像是被鬼魂附体了,绝对不是好兆头,说不定这里会死人的。” 马力当然不会忘记,最后那句话是一字不差,申明就算活到今天,也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吧? “那本破烂的《悲惨世界》,一直藏在我的床头柜里,但在你死后,就被我烧掉了。” “你经常半夜打着手电筒翻那本书,你说书里有过去的学生留下的情书,还说必须要保守这个秘密。马力,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偷偷打开过你的抽屉,把你的《悲惨世界》仔细检查了一遍,在滑铁卢战役那段的插图里,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申老师,我不是说了不准动我的书吗!当我第一次看到那行字,就非常害怕,后悔把这本书从小阁楼里偷出来。但我又想这大概是过去借书的学生恶作剧吧,便把书藏起来没当回事。然而,一年后诅咒居然成真,你在魔女区被人用刀捅死!” “是,我死于刀子。” “所以,我把那本书烧了!从此以后,我就对针管感到莫名恐惧,听到这两个字都会恶心。生病发烧我都不去医院,有时实在撑不住去看医生,就算开了注射单也是转身撕掉。” “你没结婚吧?” “女朋友倒是谈了不少,也常有些富婆主动来勾引我,但没一个能走到最后的。”马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干吗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呢,“申老师,你真的死了吗?” “你不是看着我被火化的吗?” “晕!你都烧成了一把骨灰,怎么可能在这里跟我聊QQ?” “马力,我就在你的身边。” “不,这是幻觉!你只是我大脑里想象出来的人!我想我该继续吃药了!你快点滚出我的大脑!” 这些年来,马力被失眠与多梦困扰着,也去医院检查过,一直在服用抗抑郁症的药物。 “你以为这是国产恐怖片吗?” “这是真实的幻觉!我要去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 屏幕上已经布满“吃药了”这三个字。 “你吃的什么药?” “我们见面聊吧。”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马力的手指在流汗。 “好的。” “能保证是你本人吗?” 马力的脑子已完全混乱,刚才还以为是幻觉,现在又确认跟死人对话。 “只要我能说出你的所有秘密。” “明天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如果你真的认识我,就可以见到我。” “不见不散!” 申明的幽灵从QQ上消失了。 窗外,雨越下越大,令人想起1995年6月19日,他被杀的那个雷雨之夜。 马力又看见了那道黑色帷幔,四周响起肃穆的哀乐,瞻仰死者遗容——申老师躺在水晶棺材中,像以前那样瘦瘦的,只是皮肤变得苍白了许多,化妆师给他多化了些唇膏与粉底,看上去有恶心的感觉。只有他大胆地伸出手,抚摸冰凉的棺材,就像一具坚硬的尸体。玻璃忽然打开,马力碰到了死人的脸,申明睁开眼睛,张嘴咬住他的手指…… 好可怕的梦啊,他浑身是汗地醒来,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他开始撰写辞职报告。 下午四点,马力来到未来梦大厦门口,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什么都没看到,再把视线放低点,才见到一张男孩的脸。 还没忘记这个孩子,同学聚会的火锅店里,马力为他埋了单,又开车把他送回到别墅。 “你好,马力!” 看着这张印象深刻的平静的脸,他有些张口结舌:“你……你?” “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不是你说的吗?” “不,不可能是你,他藏在那里?是不是花钱雇你来的?” 马力将他一把推开,焦虑地向周围张望,仿佛有个幽灵潜伏在热闹的人群中。 “不要白费工夫了,就是我!”男孩的表情依然镇定,冷冷地问道,“你吃的什么药?” 这句话让马力怔住了,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脸,惊恐地后退两步。男孩沿用了申明的口气,就连声线也有些相似。 “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 “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住口!”马力的嘴唇发紫了,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星巴克,他给男孩点了杯热柠檬,给自己点了杯咖啡。 “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干的?” “申明。” 他托着下巴,审问般地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死亡。” 他听着打了个冷战,男孩解释道:“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哦,好怪的名字啊。你今年几岁?” “十岁,过完暑假就是四年级了。” “申老师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司望镇定自若地回答:“是,我在他死后半年出生。” “那你到底跟他什么关系?” “你不敢想象的——真的要听吗?” “快说!我没那么好耐心。” 嘈杂的星巴克角落中,他在马力耳边,用幽幽的气声说:“我被申明的鬼魂附体了!” 他猛然把头抬起,恐惧地看着男孩,又拼命摇头:“胡说八道!” “马力同学,请把《记念刘和珍君》的创作背景再说一遍?马力同学,跟我去操场上打篮球吧?马力同学,今天你负责收考卷吗?马力同学,我们是为什么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马力同学,你忘记死亡诗社了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申老师!” 马力几乎从桌子上蹦起来,却用双手捂着耳朵,痛苦到极点的样子。 司望继续用申明的语气说:“马力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让你相信,我从没离开过你们,我最亲爱的学生。” “申明,你怎么回事?当年究竟是谁杀了你?” “要是我知道答案的话,恐怕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 马力拧起眉头看着他,先点头又摇头,心底颇为后悔。他轻啜一口咖啡,这才恢复了正常:“这些年来,你的冤魂一直飘荡不散吗?” “是啊,我从南明路上飘啊飘啊,几年前看到一个小学生,索性就骑在了他的后背上,你看这孩子总是低头驼背的,就是被我这些年压的。” 男孩痛苦地把头低下,显出脖子后面有重压的样子——原来那部泰国恐怖片是真的! “申老师,大白天的不要出来吓人!” “对不起,若在夜里见面的话,你不知道又要被吓成什么样了。”这孩子彻底变成申明了,眼神与目光都像成年男人,连微笑都那么诡异,“当我要休息的时候,那个叫司望的孩子就出来了,但当我要说话,他的大脑就会完全被我占据!” “那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抓到凶手,你就永远飘荡在外面?” “大概——是的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叫司望的孩子挺可怜的。” “也算是我跟他的缘分吧,就像我们之间的缘分。” 马力脸色为之一变,他知道自己在跟一个鬼魂对话,十年前被杀死的冤鬼:“哦,是啊,这些年来,我也想要为你报仇,努力地寻找凶手,却一无所获。” “谢谢啊,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今天刚交了辞职报告,实在受不了做金融的压力。” 他拿起桌上赠送的纸巾,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司望敲了敲桌子:“喂,有需要我帮忙的吗?要知道亡灵可是无所不能的哦!” “你能帮我什么?治疗我的抑郁症吗?小朋友?” “给你一个新工作好吗?” 马力看着男孩一副认真的表情,苦笑着回答:“别跟我说什么家教!” “中国最大的家教公司——尔雅教育集团,总经理助理,年薪六十万。” 司望的语气略带励志,而马力茫然地摇头:“别开玩笑了。” “我要让猎头公司正式来找你才相信吗?” 半小时后,二十八岁的马力,与十岁的司望,分别走出未来梦大厦。一辆宝马760开到路边,带着司望疾驰而去。 马力看着暮色笼罩的汹涌人潮,每个活人都在忙着赶路,并不知道自己正急着走向死亡,身边则飘荡着无数前人的幽灵。 第十三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暑期过后,谷秋莎安排望儿转学到私立小学,那是尔雅教育集团投资的贵族学校,号称专门培养家族企业接班人。但这孩子坚决不同意,死活要在公立学校读书,尽管在长寿路第一小学也没什么朋友。几番争执之后,谷秋莎担心他逃回生母那里去,只能答应他的请求,但每天派司机接送上下学。望儿在学校得到特别待遇,许多人想来看看这个神童,保安一律拒之门外,就连同班同学也不得随意与他讲话。 望儿很喜欢画画,谷秋莎在家里辟了间画室,摆满各种石膏像与颜料,每周都能画几幅不错的素描与水彩画。 秋天的深夜,谷秋莎洗完澡走过画室,发现门缝里还亮着灯,发现望儿并没有睡觉,而是站在画架前,握着铅笔使劲涂抹,身体像打摆子般剧烈颤抖。 十岁男孩正在素描的画面——依稀可辨阴暗的空间,更像十九世纪的铜版画,到处滴着肮脏的水,背景是布满蛛网的斑驳墙壁。有个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几只老鼠从他脖子上爬过。从他的发型与脸的轮廓来看,应该只有二十来岁。 更让谷秋莎抓狂的是,她认得这幅画中男人所穿的衬衫,袖子管上的条纹标志,那是十年前她在商场里亲手挑选,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 他是穿着这件衬衫死的。 她冲进画室,抱住孩子拉到一边,盯着他的眼睛:“望儿,你生病了吗?” 男孩的面色苍白,额头冒着豆大的汗,战栗着摇头:“我做了个梦。” 谷秋莎看着那幅黑白素描:“你画出了噩梦里的景象?” “是。” 这也是她的噩梦,十年来每个凌晨都会浮现——申明的尸体被警方发现时的场景。 至于发现尸体的警官,那个叫黄海的男人,最近一年来,频繁出现在公司附近。贺年被杀的案件没有进展,公司里许多人都被警察问过话。谷秋莎总有一种感觉,黄海警官的注意力是在十年以前。 就像水银针里的温度,空气越来越冰冷,路中岳的态度却突然好转。对于不跟自己姓的养子,路中岳有了更多的笑容,经常主动跟望儿说话,甚至坐在一起看NBA或意甲。 虽然,家庭和睦本是一桩好事,却让她隐隐不安起来。 她在画室里发现的那幅噩梦素描,第二天就悄悄地烧了。当她再次看到望儿的目光,就会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男人——他总是两眼低垂,看起来有些羸弱,面部的轮廓颇为清秀,皮肤也是苍白的。他有双大而黑的眼睛,安静时就会陷入沉思,有时又会闪烁最凶恶的憎恨。他的头发不是全黑的,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深褐色,几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 谷秋莎已经不敢再直视望儿的眼睛了。 有几次晚上陪他睡觉,醒来却发现枕边躺着申明的脸,谷秋莎吓得跳起来尖叫。望儿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推说做了噩梦。 寒冬的黑夜深处,他的眼里射着奇异的光,完全不像是个孩子。他缓缓靠近谷秋莎,双手环抱她的后颈,就像久违了的情人,温柔地亲吻脸颊与耳根,把小猫般的热气吹进她的耳膜。这片早已干涸见底的池塘,却被这个男孩唤醒与浇灌,回到二十五岁那年。 谷秋莎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爱他。 某个凌晨,她听见嘤嘤的哭泣声,看到望儿抱着枕头痛哭,从没见过他那么伤心,几乎把床单哭湿了。她忍着没把他推醒,反而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声声悲戚的梦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小……枝……” 小枝是谁? 第十四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中岳已抽了满满一缸的香烟,眼中布满血丝,还在喝着黑咖啡,手表上的时针,走到了凌晨一点。他更愿意侧身在阴影中,让对方看不清他额头上的青色胎记。 “跟你一样的人。” 马力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面可以看到静安寺的尖顶。女服务生又送上果盘,不免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三个月前,马力成为尔雅教育集团的总经理助理。上任不满一个月,就为集团拿到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很快掌握了高管的生杀大权,也常有人私下说——谷秋莎不过是看中了他的长相,说不定他晚上还要兼职做老板的面首。 这样的人,自然是路中岳深恶痛绝的对象,在公司里他俩从不说话,每次看到马力都让他自惭形秽。 不过,路中岳并不知道,马力跟他一样都是南明高中毕业的,只不过比自己晚了七年——1995年,申明作为老师被杀的那一年。 十年来,路中岳都想要忘记那张脸,但每逢阴冷时节的清晨,就仿佛会看到申明的眼睛,晃在高中时代的寝室上铺,喊他起床别误了食堂吃早饭。 那时他们住在同一间寝室,最多的娱乐就是下四国大战,路中岳主攻,申明主守,胜率达到90%以上,是远近闻名的黄金搭档。路中岳的另一项爱好是斗蟋蟀。初秋,床底下摆满了蟋蟀盆,吵得室友们睡不好觉。学校附近的野地里,申明帮他抓到过一只威武的梅花翅,打遍天下无敌手,蟋蟀入冬死了,他还哭得很伤心。路中岳的爱好很多,但就是读书不行,每次考试都是申明帮他作弊,才让他顺利读到高三毕业。 路中岳与申明是最要好的同学,这是谁都未曾想到过的事。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差不多已二十年了。 2005年,深秋,申明早就成了一把骨灰,路中岳却比被烧成骨灰还要难受,忐忑不安地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 “半夜把我约出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路先生,有件事恐怕谷小姐与谷校长都不知道吧?你在香港开的那家公司,表面上与集团的业务无关,其实是在转移公司的财产。” “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中岳的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却连半根胡子茬都没有。 “谷小姐不懂财务与管理,谷校长也已经老了,我倒是为你感到侥幸,居然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你要敲诈我吗?”路中岳掐灭了烟头,“多少钱?” 对于他的直截了当,马力并不意外:“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一样的——谁在乎这些蝇头小利?” “我听不懂。” “路先生,你恨你的妻子与岳父,不是吗?” 看他的目光凝滞,握着杯子沉默半晌,马力继续说下去:“我也是。” “告诉我理由?” “这是我的秘密,与你无关。” “好吧,我们就把话敞开来说——尔雅教育集团有许多秘密,你作为我妻子的助理,想必也很清楚。” “这些秘密一旦被公布出来,足以致命,许多人都盼望着拿到证据。” 他又点上了一根烟:“马力,你是想要跟我做个交易?” 十分钟后,这两个男人成交。 路中岳舒畅地吐出烟圈,其实双脚都在打颤,后背满是鸡皮疙瘩。 “老实说,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这是在夸奖我吗?”马力故作深沉地补充一句,“其实,你最该感谢的人,就是谷望公子。” “那小子?” “路先生,你可是他的养父啊。” “既然,我们已是朋友,不妨跟你直说。”路中岳解开衬衫纽扣,特意看了看四周,担心别给人偷听了,“每次看到这个男孩,看到他的那双眼睛,都让我不寒而栗,虽然看不出半丝恶意,我却有一种感觉——他想要杀了我。” “你误会了,谷望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路中岳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惧:“难不成——你是他的人?” “不,我为自己服务。我只是建议你,路先生,请不要再为难他了,你绝不是这个孩子的对手,如果你能再善待他一些的话,对你是有好处的。” 马力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路中岳若有所思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谢谢!” 说罢,他从包里掏出个药瓶,丢到了路中岳的手里。 “这是什么东西?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用药说明是德语,你可以请人去翻译一下,上面的LHRH,意思是抑制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马力微笑着站起来,对偷看他的女服务生说:“埋单!” “等一等!”路中岳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刚才说什么?” “路先生,建议你检查一下家里的饮用水管道,但别让你太太知道。” 第十五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5年的平安夜。 别墅花园里是巨大的圣诞树,五彩灯光彻夜不休。何清影孤零零站在铁栏杆外,大衣与围巾勉强抵挡寒风。她把头发绾在脑后,额前垂下几绺发丝,在双眼间来回飘荡。 两小时前,她看到宝马车载着谷秋莎与望儿回来,想必是去教堂参加过集体弥撒了。树丛隐藏了她的脸,才出来面对谷家的窗户——就像几天前望儿的生日,她没接到谷秋莎的邀请,只能独自守在外面,期望看到儿子哪怕一眼。 第一次见到望儿,是1995年12月19日,闸北区中心医院的产房。撕裂般的疼痛中,何清影几乎昏厥,耳边响起婴儿的哭声。 “是弟弟哦。” 助产士温柔地喊了一声。 何清影哭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白色的无影灯,虚弱地发出声音:“让……让我看看……” 一个放声痛哭的男婴,刚洗去血污,面目有些模糊,唯独眼睛微微睁开,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妈妈。 何清影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他在想什么?他为何哭得如此悲伤?就像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怨念? 虽然早产几周,却并未在暖箱里住太久,护士们都说这孩子很幸运,要比其他早产儿健康得多。司明远第一次做爸爸,不停地亲吻儿子,破天荒地把脸上的胡子茬刮干净了,公公婆婆也忙得不亦乐乎。他去派出所给儿子报了户口,名字是何清影起的,怀孕时每天在窗口眺望远方,似乎有个声音在喊她,于是选定一个单名——望。 司望。 没过几天搬回家,何清影父母留下的老宅子,一家三口还可以挤挤。她休息了四个月,就回到邮局的储蓄窗口上班了。她的收入比丈夫多,穿的衣服品质也不错,偶尔还能用些正宗的化妆品。她的书架上有整整一排张爱玲,并非简单的装饰品。 老公在南明路钢铁厂上班,每天七点半出门上班,天黑前准时回家。除了与同事喝酒,很少有什么社会交往,平时只抽牡丹牌香烟,不看报纸以外的任何文字。他长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有些粗鲁,不晓得会不会遗传给儿子?家里有台国产的彩色电视机,还有日本牌子的录像机,他没事就在家看录像带,基本都是美国的暴力片,偶尔有香港三级片,根本没注意到婴儿会不会偷看。 何清影不怎么管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她很少与娘家亲戚来往,看起来完全融入了夫家,与公婆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全无传说中的婆媳矛盾。 三年后,望儿成为健康漂亮的男孩,被妈妈送去幼儿园。新入托的孩子们哭声一片,她舍不得地把儿子交到老师怀里。幼儿园老师是个小姑娘,常夸望儿是最乖最聪明的好孩子。他也喜欢被老师抱着,趴在她柔软的肩头,闻着洗发水香味。她偶尔也会向何清影抱怨,说这个男孩经常亲吻她的脸,有时让她不好意思。 家门口的大槐树,枯了又荣好几遍,藏在树冠里的鸟窝,每天清晨把人吵醒。司明远养在窗台的昙花,每年开放两三个钟头,花瓣就放在儿子枕头底下,整晚香气陪伴入眠。小床在客厅角落,墙边摆满玩具,还有妈妈买的童书,虽然他从不感兴趣,也不太看动画片,除了《灌篮高手》。倒是何清影觉得蹊跷,这么小的孩子不该喜欢这个。其次是一部名叫《天书奇谭》老动画片,每次看到神仙袁公被抓回天庭时,这孩子都会哭得泪流满面。 2000年,望儿五岁了,长到一米多高,脸部轮廓越发清晰,逐渐摆脱了小毛孩的奶气,所有人都夸他漂亮。他从不挑食,再粗糙的食物都能吃下去,这年头也算稀有,虽然何清影尽量满足孩子要求。 这一年,司明远的单位破产解散,只领到几万块钱买断工龄,成为下岗失业人员。他待在家里还挺开心,炒炒股票看看碟,没过多久就被套牢,股票从18块跌到8块。他的皮夹子越来越薄,本可以带儿子去买汽车模型,现在只能隔着橱窗看了。有人介绍他去做保安,只干几天就低头回来,说是碰到熟人很丢面子。他每晚出去打麻将,经常凌晨两三点回家,把熟睡的儿子吵醒,又引来与何清影的一顿大吵。 丈夫没了收入,公公婆婆的身体越发糟糕,全家吃用开销都在何清影身上,而她不过是邮政储蓄营业员,凭这点工资只能勉强度日。 原本不管遇到什么烦恼,司明远对儿子都超有耐心,把他放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到处去玩,锦江乐园就去过无数次。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象棋、军棋、五子棋……但无论什么棋,望儿很快就会成为高手,再也没有人能下得赢他。 如今,司明远越来越疏远儿子,每次回家也不再抱他,独自在窗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直到烟灰缸满出来都未察觉。以前他从不在家喝酒,现在也会用半杯白酒下饭。当他满嘴烟酒气地叫嚷,用冰冷如铁的目光盯着儿子,何清影感到强烈的厌恶。 他把儿子当作了敌人?或着怀有某种恐惧? 会不会是看多了美国恐怖片?有个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电影,原本一个正常的家庭,突然发觉孩子与众不同,气质非凡聪明过人,成年人都无法比拟,只能乖乖地拜倒成为奴仆——这个孩子是异种,他有种天生的邪恶力量,会带来无尽的权力,也让父母遭遇悲惨的灾祸,乃至危害到全人类。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何清影还在单位上晚班,司明远照例出去喝酒打麻将,回到家发现儿子找出一张《刺激1995》的VCD在放。 他打了儿子一记耳光。 何清影下班回家,看到望儿脸上五根血红的手指印,司明远颓丧地站在一边发抖。她疯狂地扇了丈夫一个耳光,把儿子抱在怀中,揉着他的脸颊泪如泉涌。司明远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冲出家,把房门摔得山响。儿子半边脸都肿了,她咒骂丈夫是畜生,看到窗外的雨夜路灯下,丈夫独自狂奔,嘴里喊出某些含糊的话,隔着大雨听不清楚。 儿子七岁那年,家里出了桩大事。 司明远失踪了,那是在春节前夕小年夜的凌晨。整个春节都没有过好,何清影上公安局报了失踪案。望儿爷爷的头发全白了,因此住进医院,她倒是经常去照顾公婆,别人都误以为她不是媳妇而是女儿。 不停地有人上门来讨债,原来丈夫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其中有好几家高利贷,这些债务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 司明远一直没有回来。 2002年9月2日,星期一,是望儿第一次上小学读书的日子。 这是个雨天,何清影撑着大雨伞,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她的手又热又柔软,替望儿背着书包,装着新买的铅笔盒,不知正版还是山寨的迪士尼塑料铅笔盒。开学典礼上有许多小朋友与家长,她客气地与老师打招呼,看着望儿在教室坐下,确认他的座位,才依依不舍离去。 一年级才上了半个月,有次望儿放学回到家里,何清影发现书包里多了张纸条,写着李后主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虽然只是用铅笔写的,却是一副漂亮的笔迹,成年人也未必写得出。她抓着儿子质问,望儿说是从路边捡来的,觉得好看准备模仿学习。 次年暑期,肆虐的“非典”终于过去,何清影给儿子报了个画画班,一家叫菲菲艺术学校的培训机构。老师是个长发老头,很有艺术家气质,教他素描与水彩画,认定司望有学画的经验。为奖励他学画有所成就,又将升入小学二年级,并戴上了红领巾,何清影送给他一件礼物——电脑。 司望的第一台个人电脑,赛扬处理器的组装机。他兴奋地触摸键盘与鼠标,开机后看着WINDOWSXP旗帜飘过,依次安装各驱动程序。宽带还没普及,有些家里在用ADSL,他家只能用MODEM加电话线。 很快,何清影发现儿子上网成瘾,一整天泡在电脑跟前。从前她舍不得骂望儿,这回破天荒痛骂了半个钟头,直到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男孩倒是懂事地抱着妈妈安慰了半天。 有天司望跟着爷爷奶奶出门,何清影独自在家打开电脑,她偷偷安装了一个软件,可以监控小孩使用电脑的情况,发现儿子一直在浏览网页,先是GOOGLE,后来用百度,不断搜索一些关键词—— 1995年,南明路凶杀案。 1995年,南明高中杀人案。 1995年,南明路钢铁厂惊现尸体。 1995年,被害人申明。 1995年…… 几天后,何清影再打开电脑,却发现已被儿子格式化了,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这年秋天,司望的爷爷死了。 他走得很突然,送到医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个保守的人,坚持要把爷爷的遗体从医院接回来,在家中灵堂安放几天。爷爷躺在自家床上,司望的叔叔帮他换上一身寿衣。全家人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忙碌地设置遗像、鲜花与香炉。 何清影请假守在灵堂,儿子也陪她守了一夜。奶奶与亲戚们轮换着休息,有段时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凌晨两点看着死去的老人。她不让儿子靠近尸体,担心放在家里会变质发臭。但司望总是盯着死人看,也不害怕叮在尸体上的苍蝇,这男孩的眼神令人害怕。 大家都以为失踪的司明远还会回来,作为家族长子来看最后一眼。直到老爷子送进殡仪馆,塞进火化炉,他仍未出现过。 第二年,何清影的婆婆也撒手人寰。老人临终前躺在床上,小叔与小姑们很少管她,倒是作为儿媳妇的她,经常前去照顾,给她洗澡擦身体换衣服。操办后事的过程中,也是何清影出力最多,可家里亲戚都很讨厌她,不时在旁边冷言冷语。司望胳膊上的黑纱缀着红布,面对无数异样与怀疑的目光,男孩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有没有良心?” 整个追悼会安静了下来…… 角落里传出不知谁的声音:“唉,明远还活着吗?” 从此,何清影不再欠司家情分,儿子也不跟他们来往了。 这年秋天,司望开始变了。 家里没有热水洗澡,何清影都是带儿子去单位洗的。当她走出单位浴室,头发还没干透,自然披到两肩,透着让男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有个中年男人向她投来邪恶目光,司望恶狠狠盯着那家伙,他尴尬地说:“小何,这是你儿子?” “是啊,局长。”何清影勉强挤出笑容,拉着司望的袖管,“望儿,干吗这样盯着人家,这是我们邮政支局的局长,快点叫伯伯!” 司望固执地摇头:“先让他管好自己的眼睛吧。” 何清影明白儿子的意思,也不想跟他争论,低头叹气,收拾脸盆里的毛巾与洗发水。 他不准任何人靠近妈妈。 十一长假,何清影每天要去邮局值班。有天晚上,新来的支局长让她留下来,带去餐厅吃饭,强迫给她灌酒。他说知道了何清影的困难,丈夫失踪生死不明,一个人带着小孩很不容易,每天有高利贷债主找上门来。局长准备升她为柜台组长,这样收入能提高一倍,说不定就有还债的希望。他称赞何清影的美貌,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迷人。她忍着不敢拒绝,直到喝得晕头转向,而他说要去宾馆休息。何清影站起来要走,却被强行拉住…… 子夜时分,她才回到家里,头发凌乱不堪,衣领上沾着浓郁的酒气,嘴唇青紫,脸色苍白得吓人。儿子还没睡觉,一直焦虑地等待妈妈回家,立即扶着她躺下,倒来一杯热水:“妈妈,你怎么了?” “望儿,我没事,早点睡觉吧。” 司望给妈妈盖上厚厚的被子,刚要关掉卧室的台灯,却发现她的下巴有道深深的血痕。 “是那个混蛋吗?”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话还没说完,司望已看到她眼中噙着的泪水。 “妈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紧紧抱着妈妈,几乎要把两个人的骨头压碎,直到她喘不过气地说:“望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没有……望儿……我没有……” 司望亲吻她的前额:“妈妈,你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望儿一定会挣钱养你的!” 第二天,何清影发高烧躺在床上,后来才知道这天出了大事。 还是同事们告诉她的——司望冲到妈妈上班的邮政支局,正好看到猥琐的支局长,九岁男孩不知哪来的血气,直接从柜台边抄起一个算盘,对准那家伙头上扔过去…… 他的脑袋开花了。 出事以后,何清影先是愤怒地责骂儿子,又拿起扫帚重重揍了他一顿,最后却把他抱在怀中亲吻:“望儿,妈妈知道你最爱我了!谢谢你!但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她再也不能去邮局上班了,被迫递交辞职报告,砸掉了十几年的铁饭碗。 不久,谷秋莎突如其来地敲响房门,从此夺走了她的望儿。 平安夜。 何清影在这栋大房子前,痴痴地站了三小时,双腿麻木了好几次,脸颊快被冻僵了。 二楼有道窗帘突然拉开,儿子尚未发育的脸,像幽灵反射着灯光,谁看到都会不寒而栗。 她仓皇躲进树丛,像女鬼隐入坟墓般逃跑了。 第十六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申明与谷秋莎的结婚新房刚装修好,试用新买的热水器,两个人挤在大号浴缸里,给彼此的脸上涂上泡沫,看着蒸汽缭绕氤氲地升起,真想永远这么浸泡下去…… “秋莎,你说什么是绝望?” “绝望?”她摸着未婚夫下巴的胡子茬,已被热水浸得软软的,“干吗问这个?亲爱的,你的未来充满希望。” “昨晚做了个噩梦,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 “申明,最绝望的莫过于失去最珍爱的人。”谷秋莎深深吻了他一下,“就是你。” 一个月后,申明被杀。 什么是绝望? 其实,谷秋莎从来都没有答案。 几个月前,望儿刚来她家的时候,她好几次亲手给这男孩洗过澡。在家里最大的按摩浴缸里,在足以让一个小孩子游泳的泡沫与热水中,谷秋莎发现他的背后有块浅红色的伤疤。她用浴球仔细地清洗着,才确认这并不是伤疤,而是生下来就有的胎记,正好是在偏左的后背心位置。这块胎记形状也很奇怪,是一道长约两厘米的直线,细细的真像是刀伤口子。 仿佛有人用尖刀直刺入后背,正好刺碎了心脏。 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传说——人身上的胎记是前世被杀害时留下的伤口。 自己的心脏也绞痛起来,疼得她咬紧牙关几乎要尖叫,抱住浴缸里的望儿,抚摸着他裸露的胸口,并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倾听男孩胸腔里头快速的心跳。 “妈妈,你怎么了?“ 泡在热水里放松的望儿,疑惑地看着满脸泡沫的她,谷秋莎却死死地搂着他说:“亲爱的,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半边身体浸在浴缸里,眼前一阵恍惚,泛起十年前缭绕的蒸汽——在谷秋莎与申明的婚房大浴缸里,两个人被热水泡得发红的身体。 2006年,1月。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清晨,望儿清晨六点就起床了,打开客厅里的家庭影院系统,播放一张正版CD。随着幽暗深沉的前奏开始,整栋别墅响彻一组交响乐,如黑暗水流汹涌迂回,大提琴声部模仿孤舟划船的动作,循环往复如同迷宫,艰难靠近一座萧瑟突兀的小岛,濒死体验般浮现…… 谷秋莎被这声音吵醒,披着睡袍惊慌下楼,才发现望儿独自坐在客厅,目光阴郁地看着电视机,屏幕闪烁一片雪花,很快变成五张油画滚动播放。 每个画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围的孤岛,怪石嶙峋地突出于水面上。让人绝望的铁灰色天空下,一叶小舟正接近岛屿,船头独立一个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儿!”她几乎尖叫起来,扑到男孩面前,晃着他瘦弱的肩膀,“你在听什么?” “死之岛。” “一大清早的,你疯了吗?”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衣服,“你不冷吗?” 男孩茫然地摇头,而她扑到音响跟前想要关掉,却不知遥控器在哪里。情急之下,连总电源都找不到了,交响乐依旧响彻这间大屋,如尖刀不断刺入耳膜。 “船上这个男人——代表死神。” “快把它关了!” “秋莎,你知道冥河吗?”他不待谷秋莎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人死以后,欲入冥界者,必先渡此河,但需要付出摆渡钱,否则会被摆渡人夏隆抛入河中。冥河的水质轻于人间,除非借由冥界之舟,否则人之肉身不可能渡过,即便鬼魂在冥河中也会融化——这是古希腊传说。” “你在跟我说什么啊?” 谷秋莎浑身起了冷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冲到墙边扭开空调。 “在《死之岛》的油画里,船头矗立的夏隆象征男人,幽暗的小湾代表女人,海水就是孕育万物的*,柏树则是制造十字架的材料……这是勃克林在1880年至1886年间的五幅画,他是一位深深眷恋着死亡的大师。” “望儿,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此时此刻,她对于这男孩只感到陌生与恐惧。 “而你正在听的这首音乐,是俄国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灵感来自于这组《死之岛》。” 终于,她找到家里的总电源,果断拉下了电闸。 几小时后,谷秋莎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司,刚想要打电话给私人医生,预约治疗自己的神经衰弱,却发现银行账户里的资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 同一时刻,检察院来人闯入集团总部,查封了所有账目与资料。第二天,全国各地的培训点在一夜之间关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尔雅教育集团涉嫌黑幕交易与贿赂丑闻。 七天后,尔雅教育集团宣布破产。 谷家各处的房产,作为银行贷款的抵押物行将被法院查封。路中岳向谷秋莎提出离婚,她眼皮不眨地签字同意。办理完离婚手续,她才发现路中岳在香港持有一家公司,集团出事前的两个月内,陆续有五千万元辗转数家离岸公司,最终作为投资款打入了那家公司账号。 在路中岳收拾行李离开谷家那天,谷长龙在别墅门口抓住他的衣领:“我怎么亲手养了你这只白眼狼?” “对不起,谷校长,你不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老爷子两周没有染发,转眼变成了满头银丝,脸上皱纹多了无数,就像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用尽全力扇了路中岳一个耳光:“忘恩负义的东西!” 路中岳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无须的下巴泛出红印:“谷校长,一切皆有因果,我会来参加你的追悼会的,再见。” 说罢,他一脚蹬开前任岳父,坐上崭新的奔驰扬长而去。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白雪,落到谷长龙的白发上,就像一片片撕碎了的锡箔与纸钱。 这天是除夕。 谷秋莎这才从门里追出来,扶起倒地的父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就像个一无所有的中年女子,不知该怎样安慰父亲,只能给他披上一件大衣。她早已辞退了菲佣与司机,明天就必须要从这里搬走,家里所有值钱东西都去抵债了。 望儿穿着羽绒服走出来,这个十岁男孩越发漂亮,寒冬里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背着个不大的旅行包,沉默地向别墅大门口走去。 “望儿!”谷秋莎抓住了他的裤脚管,“你要去哪里?” 他低头看着养母,微微露出悲伤之色:“回家。” “我们明天才搬家呢。” “回我妈妈的家。” “望儿,我就是你妈妈。” 谷秋莎抛下风雪中的老父,紧紧抱着十岁的小学生,他用力挣脱出来:“对不起,秋莎。” “你叫我什么?” “天要黑了,快赶不上回市区的末班车了。”他仰头看着飘雪的阴沉天空,终于再无半点表情,“这两天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再见!” “别走啊!望儿!” 她全身几乎趴在地上,却眼睁睁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 泪水自眼眶滑落,融化了打在脸上的雪花,心里却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叫我“秋莎”? 第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我死了。 词典里说死亡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的一种生命现象,即维持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导致死亡的现象有:衰老、被捕食、营养不良、疾病、自杀、被杀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伤。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经历死亡。 人死以后的物质遗骸,通常被称为尸体。 科学家说每个人在死亡瞬间,都可能有濒死体验,比如穿越一条散发着白光的隧道,感觉灵魂飘浮到天花板,俯瞰躺在床上自己的尸体,或者看到这辈子死去的亲人,以及生命中所有的细节一一回放? 乃至见到基督、佛祖、大仙、哆啦A梦…… 至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 电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微波炉的高火挡般炽热?还是星球大战里的外星般荒漠?抑或阿凡提口中的天国花园? 当我还住在地下室,向老爷爷要过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我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死后可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大奸大恶之徒则要在十八层地狱中遭受各种酷刑,悲惨的冤魂不散就只能沦落为聂小倩了……上中学以后,政治课上学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才让我确信所谓的转世轮回,全属鬼扯淡的无稽之谈。 我们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这样吗? 十六岁,有次在操场上疯玩,一块玻璃从天而降,在我跟前砸得粉碎,几片碎玻璃扎进腿里。如果再快一秒钟,或者玻璃偏几厘米,就会在我脑袋上敲个大洞,要么当场一命呜呼,要么变成植物人。虽然只是轻微外伤,我却莫名其妙地上吐下泻,躺在医院里大病一场,每夜被各种噩梦惊醒,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我是多么惧怕死亡啊,你也是。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深夜十点。 我死于谋杀。 第二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我相信,死亡是有预兆的。 被杀害前的两个星期,死亡如同熟透了的红苹果,接二连三扑到牛顿面前…… 1995年6月5日,星期一,清晨六点,我被窗外的尖叫声惊醒。 以为那是噩梦里的声音,好几年没再来过了,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无能为力,仿佛有人重重压在身上——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经验,据说这就是“鬼压床”。 他又来了。我看到一张脸,暗黑中模糊的脸,安在强壮男人的躯干上。像小时候那样,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似乎被掐紧脖子。 窗外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N声尖叫,从凄厉的女声变成粗野的男声…… 这些撕心裂肺的叫声救了我的命。 晨光熹微,噩梦中的那团脸消失,只剩下床头贴着的海报,马拉多纳正捧起大力神杯,他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偶像。 这是寄宿制南明高级中学,从四楼窗户向外眺望,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白衣女生。 虽有百米之遥,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柳曼,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屋顶上,黑色长发如瀑布般铺在红色瓦楞间,我想起看过无数遍的《红与黑》。 她死了。 柳曼是高三(2)班的学生,而我是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我叫申明——申明的申,申明的明。 三年前,我刚从中文系本科毕业,分配到南明高级中学做老师,这是我最熟悉的学校。 我只穿起一条长裤,披上衬衫冲出寝室。整栋楼响彻男生们的喧哗,大多第一次看到同学死于非命。我连滚带爬地摔倒在楼梯拐角,又疯狂地爬起来,没感到额头正在流血。 学校大操场颇为宽广,中间是片标准足球场,外面有圈田径跑道,再往后是一大片开满鲜艳花朵的夹竹桃林,反正在这荒郊野外有的是空地。 十年前,就在这片跑道上,我获得过校运动会的男子百米冠军。 我裸露着胸膛,撒开双腿全力冲刺,时间一下子停滞,仿佛在我与图书馆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背后就是女生宿舍,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少女们都趴在窗口,焦点却已从屋顶的女尸,转移到我飞速穿过操场的背影上。 1分20秒,从寝室到图书馆。 南明高中的校舍比较新,唯独图书馆的两层小楼例外——不知多少年前就在这儿了,还有中国传统的歇山顶,屋脊上开了个小阁楼,谁都没上去过。这扇神秘的阁楼窗户,半夜偶尔会亮起微弱灯光,成为学校一大灵异传说胜地。 来到充满纸页与油墨味的二楼,整栋图书馆都空无一人,除了屋顶上的死人。 再爬一层楼梯,小阁楼的木门从外面用插销锁上了。我拔下插销推开门,迎面是一间幽暗屋子,窄窗射来刺眼的亮光,堆满各种老书,灰尘呛得人咳嗽,伴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户是敞开的。 风吹乱了头发,我毫不犹豫地翻出窗户——图书馆楼顶,瓦片与几蓬青草在脚下,横卧白衣黑发的少女。 跌跌撞撞摸过去,脚底一滑几乎摔倒,远远听到女生宿舍一片惊呼,有块瓦片应声坠落,在楼下粉身碎骨。 我看清了柳曼的脸,南明高级中学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流言蜚语最多的女生,其中最为不堪入耳的八卦——与我有关。 从她僵硬扭曲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死得非常痛苦,双眼瞪大了面对天空,最终时刻看的是月亮还是流星? 抑或凶手的脸? 为何我认定这是一场谋杀? 不过,她死去的姿态很漂亮。 像一朵被摘下来的玫瑰,正以独特的姿态渐渐枯萎。 我惧怕死亡,但不惧怕死人,小心翼翼俯下身,触向柳曼的脖子。女生宿舍的尖叫声越发惶恐凄惨,不知我在她们心中的形象,是变得更男人还是更可怕? 摸到了——只有死人的皮肤,才会如此冰凉,还有一种特有的僵硬。 尽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滑倒在瓦片上,蹬着脚仰天挪后几寸,指尖触电一般,仿佛再过片刻就要腐烂。 我已代替医生开出了柳曼的死亡通知单。 忽然,眼角有两滴眼泪滑落,这是作为一名高中老师,尤其是死去女生的班主任老师,最为合情合理的泪水。 我与柳曼并排躺在图书馆的屋顶上,就像两具尸体。我看不到星星与月亮,只有清晨阴暗的天空,似乎飘浮着死者的灵魂。透过大操场上浑浊阴惨的空气,女生寝室的某个窗口,她正藏在一堆女生的缝隙间,异常冷静地望着我。 第三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这是一场谋杀。” 说话的男人三十出头,穿着深色警服,面色黝黑冷峻,自始至终没有表情,声音异常沉闷。 “有……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该死!怎么一下子结巴了?手指下意识地摩擦衣角,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外面走廊不时有学生经过,挤在窗前看热闹,全被教导主任轰走了。 六小时前,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我确认高三(2)班的女生柳曼死了,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我叫黄海,是负责本案的警官。” “没想到我带的毕业班会发生这种事,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这下真是……我和校长刚接待了柳曼的爸爸,虽然不断道歉,我还是被打了一记耳光,但我不会记恨的。” 我摸着通红的脸颊,想把目光拉向地面,黄海警官的双眼却如磁铁,令人无处藏身。 “申老师,有人反映——昨天晚自习后,你和柳曼两个人,单独在教室里聊天,有这回事吗?” 他的语速缓慢有力,像数百吨重的打桩机,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是。” “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 果然,我成了杀人嫌疑对象。 “别紧张,把情况说明就可以。” “昨晚,我正好路过那间教室,是柳曼把我拖住说话的。她问我语文模拟考卷里的难题,比如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两句的典故出处。” 这是警方的审讯吗?我出丑到了极点,双腿夹紧,居然有要小便的冲动。 “哦,就这些吗?” “都是文言文方面的,她问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的兰舟与李清照笔下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是否是同一种船?” “还有吗?” 黄海警官冷静地等待补充,这可怕的耐心,让我想起柳曼死亡的姿态:“还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句中的‘钿头云篦’具体何解?好像就这三个问题,我解答后就离开了。” 其实,我脑中浮现的是“血色罗裙翻酒污”。 “申老师,你对柳曼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这个学生性格有些怪异,喜欢到处打听事情,学校里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因此也有些同学讨厌她。像她这么漂亮的女生,自然能引起男生的兴趣,不过至今还没有早恋的迹象。她的胆量比许多男生都大,恐怕也只有她敢半夜一个人跑到图书馆的小阁楼。” “你怎么知道她是半夜一个人过去的?” “哦?还有凶手呢!”虽然我没有杀人,可在警察耳中,我的每句话里都有破绽,“你的意思是——除了凶手与被害人,现场可能还有第三个人?” 黄海警官平静地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来跟你推理案情的。” “柳曼看起来开朗活泼,实际是个内心孤僻的孩子。大概是单亲家庭,跟着爸爸长大,缺乏母爱的缘故。她的成绩不好,读书易分心,在外面社会关系复杂。我们南明高中是全市的重点寄宿制学校,给不少名牌大学输送过尖子生,但柳曼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个问号,我作为她的班主任很头疼,经常在晚上帮她补课。” “非常抱歉,我想问的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一拳重重砸在玻璃台板上,“可恶!最近两个星期,学校里流传着无耻的谣言,竟说我跟柳曼之间存在某种暧昧关系,这是对我的人格与师德的最大侮辱,无中生有的血口喷人!” “申老师,关于这件事,我与校长以及几位老师都聊过了,这个谣言没有任何证据,只在学生中间流传,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黄海警官忍不住点起一根香烟,猛抽两口,“对了,听说你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是,我的高中三年就在此度过,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没想到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回了母校任教,成为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觉得非常幸运。” 说到这种恶心的官话套话,我可是出口成章,无须经过大脑思考。 “一草一木?”黄海皱起眉头。 我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申老师,您才二十五岁,觉悟就那么高,真让人敬佩啊。”他的脸上满是蓝色的烟雾,让人看不清眼睛,“听说您很快就要离开南明高中了?” “真舍不得啊!我才当了三年高中老师,这是我带的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毕业班,等到高考结束后的七月,我就会上调到市教育局团委。” “那么恭喜您了。” “我还是喜欢当老师,大概很难适应机关办公室的工作吧。” 他毫无表情地点头,迅速掐灭吸到一半的烟头:“我先走了!这几天你不会出远门吧?” “是,我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下个月就要高考了,哪能离开学生们呢?” “随时保持联系,再见!” 黄海警官风一般走出房间,我看到窗外走廊里教导主任的脸,他却避开我的目光,跟在警察身后离开了。 我对警察说谎了。 柳曼虽然喜欢朦胧诗,却对古典诗词知之甚少,怎会问出“钿头云篦击节碎”? 昨晚,她在自习教室对我说:“申老师,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难道与死亡诗社有关? 我的心头狂跳,想要快点逃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徒增麻烦,这女生已够让我倒霉了,真希望她今晚就从世上消失。 五分钟后,她说出了大部分死人才知道的事,我想用“女巫”两个字来形容并不为过。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停摇晃,将两个人影投在地上,即便教室里一丝风都没有。 她靠在黑板上说:“就在这所学校里,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这才是昨晚真实的对话。 但是,我没杀人。 1995年6月5日,中午十二点。所有人都去食堂了,唯独我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早上刚触摸过尸体,怎有胃口吃得下饭? 下午,我上了一节语文课,批改前几天收上来的测试卷子。教室中间空了个座位,不知谁放了一朵夹竹桃花在课桌上。学生们不时抬头盯着我,交头接耳。我的语气虚弱,始终不敢提到柳曼,仿佛今天死去的女生从没来过我们班上。 最后一节课,匆忙低头走出教室,走廊里挤满围观的人,就像我的脸上贴着“杀人犯”三个字。 多功能楼底下,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正凑着说话,看到我立即散开。只有马力留了下来,他是班里功课最好,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你们在说柳曼?” “申老师,您不知道吗?” 马力的个子修长,长得像吴奇隆,却留着郭富城的发型,整天一脸忧郁的样子。 “什么?” “柳曼是被人毒死的!” “我猜也是嘛,早上我检查她的尸体时,没发现有什么外伤。” “学校里都传遍了,上午警察在现场勘察,认定柳曼是通过图书馆的阁楼窗户,才爬到屋顶上去的。阁楼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受害者在里面打不开,中毒后也无法逃出。地板上发现了一些液体残迹,警方收集证据走后,我们的化学老师私自进去做了化验,你知道他是个大嘴巴。” “告诉我化验结果。” “在水迹中发现大量夹竹桃苷的成分。” “夹竹桃苷?” 其实,我全明白了,却在马力的面前装糊涂。 “化学老师在上课时说过,夹竹桃苷可从夹竹桃中提取,生物体内如果有0.5毫克纯的夹竹桃苷足以致命!因此,他叫我们不要靠近那些夹竹桃。” 学校操场两侧长满了夹竹桃,每年期末考试,都会开得鲜红灿烂,而红色夹竹桃正是毒性最烈的一种。 “不要随便乱传这些话,警方验尸报告出来前,谁都不晓得柳曼的真实死因是什么!”我拍了拍马力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人言可畏!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师,我想柳曼不会无缘无故去闹鬼的图书馆小阁楼,一定是有人把她约到那里去的,你说约她去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瞪着一双清澈到让人心悸的眼睛,我后退两步:“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对不起,可是同学们都在说……” “住嘴!” 我飞快地从马力面前跑开,看着郁郁葱葱的夹竹桃,绿色枝叶间无数火红的花朵,让人有种莫名的恶心。 忽然,我明白了黄海警官为何要重复一遍我所说的“一草一木”。 第四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5日,黑夜。 男生宿舍楼的四层,走廊最深处的19号寝室,隔壁是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未婚妻谷秋莎只来过两次,说我住的地方连狗窝都不如,发誓要让我有一个最宽敞舒适的家。 一个月后,我和她就要结婚了。 婚礼时间定在高考结束后,也是我调离南明高中,正式到市教育局上班之前。而我俩领取结婚证的时间,已定在两周后的6月19日。 我刚跟未婚妻通了一个电话,还不敢告诉她今天的事,只说我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手表走到了十点钟,这是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还是在香港买的瑞士名表,一度引起教师办公室的轰动。我本来都舍不得拿出来,生怕把光亮的表面磨损了,还是秋莎强迫我必须每天都要戴。 坐在写字台跟前,我来不及摘下手表,痴痴看着表面的玻璃,映出自己疲惫不堪的脸。自从大学毕业回母校做语文老师,我已单独在此住了三年。虽然墙面有些脱落,天花板开裂发霉,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单人床,以及来自旧货市场常飘雪花的彩电——但我仍留恋这间屋子,因为高中三年,也是在这间寝室里度过的。 那时屋里有三张床,各有上下铺住了六个男生。1988年,高考前夕的深夜,其中一人上吊自杀,当我们在晨曦中醒来,看到一具尸体悬挂在电风扇底下……我不幸睡在上铺,死人僵硬的身体晃在眼前,露出肚脐眼与我的双目平行,仿佛一只眼睛在对我说话。 学校调查不了了之,只说他无法承受高考压力,担心落榜而走上绝路。这结果让我们几个室友都难以接受,连续做了几周的噩梦。等到我们这届毕业,再没人敢踏入这间寝室,连同隔壁好几间屋子,不断传出闹鬼的说法,便全部被学校废弃了。 四年后,我作为新晋教师归来,也是南明高中唯一自北大毕业的老师。但我没有房子,学校也无法解决住房问题,只能将这间凶屋辟作我的单身宿舍。 不过,下个月我就要搬家了,告别这间度过了六年的屋子。 新房是教育局分配的公寓,也算开了个特例,毕竟我踏上教师讲台仅仅三年——而许多教书一辈子都快退休的老人,三代人挤在狭窄漏水的破烂老屋,都没机会分得这样一套住房。两个月前,我刚拿到新房钥匙,市中心的二室一厅,教育系统能分配的最好条件,楼上住的就是市教委领导。未婚妻家里人帮我们张罗着装修,昨天刚运进新买的进口家具与电器,其花费早就超过我一年工资。 我明白,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嫉妒我,恨我。 虽然睡不着,我还是早早关灯躺到床上,没过片刻就听到敲门声。忐忑不安地打开房门,却看到中午那位警官,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扫视屋里各个细节。 “晚上好,申老师,我能否检查您的房间?” 警官出示了一张搜查证,后面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严厉,正以怜悯的目光盯着我。 “你们……你们在怀疑我?” 教导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有一副诚恳的表情:“申老师,你上课可是出了名的口齿流利,今晚怎么也——” 我几乎要抽自己耳光,死死拦在门前:“严老师,是你?” “对不起,你不让我进来吗?” 黄海警官的嗓音更为沉闷,要是普通犯罪分子撞到,早就吓尿裤子了。 “不,请随便看!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怎么会害怕搜查呢?”我把警察让进屋子,指着写字台上挂着的一串珠链说,“小心别打坏了这个东西。” 虽然,他们没有驱赶我离开,但我一脸羞耻地走出寝室,有个警察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还会逃跑吗? 我走到冷冷的月光下,回头看到男生们拥出寝室,大概已认定我是杀人犯,警察正在将我逮捕押送? 等待搜查的几分钟,难熬得要让人死掉。我转向另一边的女生宿舍楼,窗边同样挤满少女们的脸,唯独没有看到她。 黄海警官下楼了,透明袋里装着一个塑料瓶。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没再跟我说一句话。两个警察从左右夹住我,将我带到学校大门口,一辆闪灯的警车正在等候。 “警官,请锁好我的房门,里头有我重要的东西。” 这是我被逮捕时所说的唯一的话。 当我被塞入警车的瞬间,南明路边站着个男人,路灯照着他白得有些吓人的脸。 他叫*松。 第五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在公安局度过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我请求给未婚妻打个电话,但不被允许。黄海警官答应我会通知她的,他也知道谷秋莎的爸爸是谁。然而,直到天明,一点消息都没有。拘留室内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恐怕已熬出了黑眼圈。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难受得要命,盒饭早餐仍放在地上。 1995年6月6日,上午,第一次审问。 “从我的宿舍里发现了什么?” 警官还没说话,我抢先问了一句,黄海沉闷地回答:“那个塑料瓶子,在你的衣橱顶上发现的。虽然瓶子是空的,但残留有夹竹桃汁液的提炼物,经检验就是在最近几天。” “你是说我提炼了夹竹桃的毒液,在前天晚上毒死了柳曼?” “现在,你是最大的嫌疑人,但并不等于你就是凶手。” 不用再解释了,所有人都把我当作了杀人犯——认定我与柳曼有不道德关系,而我即将结婚走上仕途,她成了最大的绊脚石,说不定毕业后,还会不断来骚扰纠缠。我住在学校宿舍,有天然的作案条件,何况校园里到处是夹竹桃,半夜出去弄点汁液如探囊取物。图书馆小阁楼这种地方,夜里谁都不敢上去,也只有我才可能把柳曼骗上来…… “我没杀人!” 指天发誓,有用吗?我真蠢啊。 “我详细调查了你读大学时的记录,你居然选修过毒理学,对于中文系的学生而言,不是很奇怪吗?” “那你查过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黄海飞速说出答案:“她是被你的父亲杀死的,在你七岁那年。” “重点是——她是被毒死的。”我反倒恢复了平静,像在叙述一桩社会新闻,“他在我妈妈每天喝的药里下毒。在妈妈死的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而是从家里逃出来,抱住警察大腿狠狠咬了一口,才给妈妈送去做了尸检,查出了真正的死因。” “昨晚我调阅过卷宗,你的父亲被判死刑枪决了,对不起!这么说来——你是因为妈妈被毒死,才在大学里选修毒理学的?” “还有其他理由吗?难道我能未卜先知?几年前就知道我想要杀柳曼,因此先学会毒死人的技巧?” “申明,学校里流传的你跟柳曼的暧昧关系呢?” “那是没有过的事!她只是经常来问我题目,有时候说些奇怪的话,可我知道老师与学生间应该有的分寸,特别是像她这种漂亮女生,我从一开始就格外当心。” “你很讨女高中生们的喜欢吧?” 我下意识地低头不语,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帅哥,只能说五官端正双目有神,看上去像先进表彰大会上的一脸正气。偶尔有人夸我气宇轩昂,面相里隐藏出人头地的英雄之命。 现在的女孩子会喜欢我这样的类型吗? “不知道,大概是我的性格比较温和,平时的话又不太多,空闲时会写点古典诗词,你知道十八岁少女多愁善感,对我这样的男人有些崇拜吧,再过两年长大后,她们肯定会改变的。” 我在语无伦次什么啊?这不就是在承认柳曼被我吸引了吗? 旁边的笔录员迅速记下这些话,黄海警官微微点头:“好,我们换个话题吧,申明,能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的过去?” “就从高中时代说起吧,昨天我们聊得太仓促了,听说你是被保送进的北大?” “对,我的志愿填写的就是北京大学,但并没把握能考进去。但在高考前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七年前的今天,南明高中对面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南明路上除了荒野与工厂,还有些破烂的违章建筑,外来流浪人员搭的窝棚,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火灾。那晚火光冲天,许多学生都爬上围墙看热闹,只有我冲过马路,投身火场去救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来。我因此荣获全市表彰,再加上高三就入了党,电视台与报纸都来采访,差点上了新闻联播。” “于是,你得到了金子般的保送机会。” “黄警官,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在大学里读书非常刻苦,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成绩名列前茅,毕业时却遭遇不公,许多同学功课比我差很多,有的简直是糟糕,却被分配到中央机关。而我竟被发配回原籍,做了高中语文老师。” “可你现在获得了最好的机会。”黄海警官点起一根香烟,喷到我头上的空气中,“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谈谈未婚妻吗?” “两年前,我坐公交车回学校,发现有人在偷她的钱包,全车人无动于衷,售票员居然打开了车门。就当小偷逃下车时,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把他压在地上,最终扭送到了派出所。我与谷秋莎就这样认识了,她非常感激,接连请我吃了好几顿饭。她在教育出版社工作,负责高中语文教材的编辑,跟我聊得特别投缘,很快成了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没有,她是我的第一个。”面对黄海口中的烟雾,我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谈了半年,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前任领导,如今是大学校长。她从小就没了妈妈,受到父亲的宠爱。像我这种没有父母的出身,恐怕任何人都会嫌弃的吧。但她爸爸对我印象不错,凑巧也是北大毕业,他的秘书回家生孩子了,我从南明高中被借调到大学,临时做了三个月的校长秘书。我格外的卖命,没日没夜跟随左右,不但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上上下下的领导与教授们,也都对我交口称赞。” 忽然,我顿住没继续说下去,未来的岳父为什么会看重我呢?像我这种出身贫寒的穷小子,居然得到鲤鱼跳龙门的机会?谷校长只有一个女儿,将来总得有人挑起大梁,免得退休后晚景凄凉,与其找个高干子弟联姻,不如亲自培养个勤勉的年轻人,还能死心塌地效忠。 黄海警官打破了沉默:“听说在三月份,你们举办了订婚仪式。” 做梦也想不到,订婚仪式如此盛大,大学与教委领导都来了,乃至各种社会知名人物,从电视台主持人到作家协会主席,简直让我受宠若惊。那是未来岳父的良苦用心,要将我引入他的社交圈,有了这么多人脉关系,什么事都会很方便——比如将我从公安局里弄出去。 我可不想跟警察说这些没用的,抓紧关键:“一个月前,学校接到上级通知,我将在高考后调离教师岗位,进入市教育局的团委工作,正好我也是南明中学的团委书记。未婚妻谷秋莎告诉我,因为他爸爸的关系,我已被领导内定,将在两年后接任全市教育系统的团委书记——这消息很快在圈内传遍了。” “因此,会有很多人嫉妒你!”他掐灭烟头,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重点吧。” “黄警官,你看过《基督山恩仇记》吗?” “我可没空看小说,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好吧,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谁想要陷害你?我说的是陷害,而不是嫉妒——听你那么一说,连我都忍不住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了十多年,抓了不知多少杀人犯,浑身伤痕累累,连套房子都没分到,而你小子转眼就要平步青云,正常人不嫉妒才怪呢!” “我明白,通过杀人来栽赃陷害,这样的人不仅仅是嫉妒,能不能给我纸和笔?” 黄海警官盯着我的眼睛,同时把纸笔推过来,我拿起钢笔写了两个漂亮的字——严厉。 第六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严厉是南明高级中学的教导主任。 他为什么要对我栽赃陷害?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我认定他是个坏人,其他人顶多是散布谣言嚼舌头,他却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却能在背后*一刀的家伙。 每个学校的教导主任,都是一本正经的老顽固,严厉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就像他的名字。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几年前离了婚,孩子被老婆带走了,并未因此变得老实,反而微谢的头发代表过人的欲望。 有一回,半夜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我敞开窗户看星星,无意中瞥到多功能楼顶,有个人影趴在栏杆边。我的视力不错,担心是学生,飞快冲到对面楼顶,发现那人是教导主任,端着长镜头照相机,对准女生宿舍的春光乍泄。我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是我的领导,趁他没发现便离开了。从此我开始注意严厉,学校浴室的气窗开得很高,外面是茂密的夹竹桃林,一般不会有人能偷窥到。但教导主任掌管所有的钥匙,能轻易爬到房顶上偷看。有次夜幕降临,当我看到柳曼和两个女生走进浴室,便再也无法容忍,到屋顶上把严厉拖下来,不由分说揍了一顿。这小子非但没反抗,反而跪下来求饶,保证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请我不要说出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他答应给女浴室气窗换成毛玻璃,就没有偷窥的可能了。次日,他更换了浴室玻璃,我心慈手软放了他一马。 中山狼。 眼看我就要调去教育局,暗下决心调查严厉,要把这个败类清除出教师队伍。恐怕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我离开南明高中,他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柳曼被害的三天前,她告诉我,有天夜里她上厕所出来,发现教导主任在女生寝室的走廊徘徊——按照宿舍管理制度,只要是个男人即便老师,也不准深夜进入女生宿舍,她大胆地叫住严厉,责问他为何在此。而他面色紧张支支吾吾,最后竟以教导主任的身份威胁她,不准她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她好看。换作普通女生大概被吓唬住了,可柳曼绝非省油的灯,严厉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给她惹来了杀身之祸。 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具备在图书馆作案的条件,用毒药杀人灭口。第二天,严厉还能潜入我的宿舍,将残留夹竹桃汁液的瓶子偷放进去,一箭双雕。 不过,黄海警官没把我放出公安局,反而送入了拘留所。 我是个高中语文老师,却被关在狭窄阴暗的牢房,身边躺着杀人犯与强奸犯。刚进来就被揍了几顿,我拼命反抗,却被他们拳打脚踢打得更惨。黄海警官审问我时,发现我脸上的淤青,便关照看守给我换牢房,狱友变成小偷与诈骗犯,起码打起架来不太吃亏。 度日如年的这几天里,我的未婚妻一次都没出现过,包括我那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岳父大人。 黄海说他去找谷秋莎谈过,尽管不告诉我询问的内容,从他沉默的目光里也看不出端倪,但我有种可怕的预感,让自己一下子冷到冰窟里,即便闷热的牢房挤满了人。 这是老天爷对我去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报应吗? 6月16日,星期五,我被黄海警官释放。他说根据这些天来的调查,无法判定我与柳曼被杀有直接关系,杀人现场没有我的指纹或毛发,柳曼的尸检结果也与我无关,警方倾向于我确实是被人陷害的。我几乎要扑倒在他怀中,这个亲手把我送进监狱的男人,居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戴上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手表,这是我被逮捕后由警方保管的,还有我的钱包与钥匙。终于照到了镜子,摸着几乎被剃光的头,憔悴的眼袋与伤痕,鬓角第一次冒出白发,仿佛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即将躺进棺材的老头。 在看守所里度过的十天,绝对是此生最漫长的十天。 出去以后,我把身上的钞票都花光了,只够买一件新衣服。我独自去了澡堂子,感觉身上与头发里有数不清的污垢,用尽了好几块肥皂,几乎要把皮肤搓破,这才坐公交车去找未婚妻——还好钱包里的月票没丢。 赶到谷秋莎工作的教育出版社,门房说社里正在开重要会议,谷秋莎已关照过他,如果我来找她的话,让我先回家去等她。 回家? 半小时后,我来到充满油漆味的新家门口,位于闹中取静的市中心,十二楼的电梯小高层。前两个月,每逢周末我都会来监督装修。掏出钥匙塞进锁孔,却怎么也打不开,敲门也没反应。隔壁的老太太出来,说昨天有人来换了锁芯。 愤怒地踹了一脚房门,又心疼地蹲下来摸了摸,还是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这是我自己的家啊,我是怎么了?脚趾头火辣辣疼起来,我一瘸一拐地下了电梯。 夏天,气温超过了三十摄氏度,公交车上散发着各种汗臭味。我昏昏欲睡地靠在栏杆上,车窗外从密集的楼房,变成稀疏的建筑,直到大片荒野,还有烟囱喷着白烟的钢铁厂。 公交车在南明路停下,两堵漫长的围墙间,是一道学校大门,挂着“南明高级中学”的铜牌。 星期五,住宿生们离校返家,大家惊讶地看着我走进校门,无论老师还是我带的学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看到了马力和他的室友,就连他们也在躲避我,同学们如潮水般散开,让我变成一块干涸的岛屿。 “申老师,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回头看到教导主任严厉的脸——他怎么还在这里?关在监狱里的不该是他吗?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踏上楼梯的拐角时,他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说出来了。” 半句话都不想说,我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你有证据吗?你拍下照片了吗?这件事我已经跟校长汇报过了,谁会相信一个杀人嫌疑犯的话呢? 沉默着来到办公室,老校长的面色惨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额头的汗。七年前,是他亲手给我颁发了见义勇为的奖状,也是他决定保送我到北大读书。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门口热烈欢迎我回来,给我腾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还说要登门拜访我的未来岳父。 “申老师,很高兴你能回来。今天,我已向全校师生传达了一个重要决定——鉴于申明老师在我校的行为不端,违反了人民教师的基本道德,为维护我校的声誉,给予申明开除公职的处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许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对于这样的反应,校长有些意外,跟教导主任对视了一眼,摇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份通知——因为相同的原因,上面已经批准,给予你开除党籍的处分。” “好吧,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是清白的,更没有杀人,连警察都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申老——”校长意识到我不是老师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不要灰心丧气,谁没遇到过坎坷呢?像你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总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说不定在外面还发展得更好。” “开除我的公职与党籍——是谁的意思?” “你别误会啊,这都是市教育局领导的指示,学校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党支部全票通过了。” “市教育局领导?上个月,局长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校长背过身叹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在赶我走,我也不愿像条狗似的跪下来求他。 教导主任送我到楼下,在我脑后轻声说:“哦,申老师,还有件事啊,你的那间寝室,学校会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这两天请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战栗了半分钟,愤怒地回头打出一拳,这家伙早就没影了。 晚风带着夹竹桃花的气味吹来,我像个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关门了,我却并不感到饥饿。 回到寝室,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书,学生们的考卷也不见了,反正再也不是语文教师,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慌张地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到处搜寻…… 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串暗淡的珠链,我紧紧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边吻了两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间,恢复到被捕前的样子。我打消了给未婚妻挂电话的念头,可以想象打过去是什么结果,就让谷秋莎和她的爸爸睡个好觉吧。 关灯,上床,再过三天,这张单人床也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我新房里的那张席梦思大床,未来将会属于哪个人? 第七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第二天。 1995年6月17日,清早,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着公交车前往市区,或许能赶在他们出门之前…… 说来可笑,第一次上女朋友家,我既激动又笨拙,手里提着各种落伍的礼物,让谷秋莎奚落了一番。倒是她的爸爸平易近人,作为大学校长,跟我讨论教育界的问题。幸好我做足了准备,说了一番别有见地的看法,让他刮目相看。 九点整,我来到谷家门口,整了整衣服与头发,颤抖着按下门铃。 门里许久都没声音,我跑下去问门房,才知道他们父女昨晚出门,有辆单位轿车来接走了,据说是去云南旅游。 抬头看着太阳,我任由眼睛刺得睁不开,脑中未婚妻的脸也烤得融化了。 忽然,我如此强烈地想去见一个人,假如世上的人都抛弃了我。 正午之前,来到一栋六层公寓,我按响了四楼的门铃。 “谁啊?” 四十岁出头的女子打开房门,手里还拿着炒菜的勺子,疑惑地看着我这不速之客。 “请问申援朝检察官在家吗?” 其实,我认识她,但她似乎不认识我。 没等对方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她身边,皱起眉头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干吗。” 我一句话还没说,他就把我拖进家里,他关照妻子回厨房继续烧菜,便让我坐在沙发上,又关上客厅房门。 “她知道我是谁吧?” “是,但她有七年没见过你了。”这个叫申援朝的男人,给我倒了杯茶,“你的脸色不太好。” “你已经听说了吧?” “申明,我们的事情有人知道了吗?” 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只能报以苦笑,他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这个! “我从没说过,可不知什么原因,上个月突然在学校里流传了。” “显而易见,有人要害你。” “简直就是要杀我!” 他在客厅里徘徊了几步:“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了现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还有我的外婆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不要怀疑我的妻子,她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的。” “我上门来可不是问这个的。”我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只有来找他了,“你能帮我吗?” “帮你清洗嫌疑?” “警察都把我放出来了!他们也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只是外面的人还不清楚罢了。” “其实,我很担心你要是真被冤枉了,公安把你的案子送来检察院立案公诉,我这个检察官该怎么办?” 申援朝有张20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里英雄模范人物的脸,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我就会生出几分厌恶。 “如果我死了呢?” 这句话让他停顿了几秒钟,拧起眉毛:“又怎么了?” 于是,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包括我被开除公职与党籍,以及未婚妻一家躲避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这位资深的检察官。直到我再也无法描述想象中的明天,低头喝干了那杯茶,竟把茶叶也咬碎了咽下去。 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你最近做过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 “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 “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交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射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不,我不能说。” “太遗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辱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儿子!”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 第八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他还小呢……”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化炉,很快变成一堆骨头与灰烬——让我想起万念俱灰这个成语。 我沉默着捡起烫手的骨骸,将它们放进骨灰盒,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我没钱去买墓地,只能像许多人那样,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 手上沾满外婆的骨灰,却舍不得把这些粉末洗掉,我为自己的手臂别上黑纱,缀一小块代表孙辈的红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车。 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刚踏入寝室门口,发现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随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对方却转身叫起来:“喂!是我!” 你他妈的叫得再晚一些啊!这样还能算是正当防卫! 果然是猥琐的教导主任,严厉慌乱地后退几步,举起一长串房门钥匙:“不要误会,今晚我在学校值班,只是来检查房间。”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纱:“申老师,原来你家办了丧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 严厉却赖着不走,打量我的房间说:“哎呀,申老师啊,你还没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们就要来安装乒乓球台了,你明晚能准时搬走吗?”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写字台边,摸了摸我挂在上面的那串珠链。 “别动!” 我狂怒地嚷起来,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没想到他用力挣扎。教导主任虽然四十来岁,个子却比我还高,两人要一起倒地时,响起珠链断裂散落的声音。 似乎不太合适,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发疯似的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个钟头,直到头晕眼花大腿发麻,才把所有珠子捡齐了。 严厉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个,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捏着手心里的几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细绳,想要重新把珠链穿起来,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钻出来的极不规则,一旦断开就再难以穿上。 固执地穿到凌晨,依然无法令珠链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会惊醒楼下的学生。拳头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个布袋子,将这串珠子收起来。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手心攥紧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第九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人,为什么要杀人?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性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性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死亡诗社讨论过的话题,我想把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铭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还活着。 太阳照到床头,恍惚着睁开眼睛,到第三节课了吧?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睡懒觉,作为一个被开除公职的老师,我已被剥夺了上课的资格。 我踩上凳子摸着天花板,从一个夹层缝隙里,抽出了那把军刀——很走运没被警察搜出来。刃上刻有“305厂”字样,带血槽的矛形刀尖。这是两年前路中岳送给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学,也是这间寝室的室友。他爸在区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特供烟酒、军钩靴子、走私手表之类的。 锋利的刀刃发出寒光,如同一面异形的镜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脸,丑陋得认不出自己了。 我把这把刀子绑在裤脚管中。 食堂没有早餐了,我在学校各处转了一圈,经过高三(2)班的教室门外,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我,微微点头致意。有的学生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也转头向我看来。没人再安心复习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仿佛见到一具行尸走肉。 南明高中有两位名校毕业的老师,一个是来自北大的我,还有一个是清华的*松。他比我大七岁,当我还在母校读高中时,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论教学水平自然没的说,三十岁不到就评上了特级教师。他带的学生成绩特别优异,数学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长排队向他预约补课。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视着学生们,两周前我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窗玻璃反射出一张憔悴阴鸷的脸,宛如噩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我盯着最喜欢的男生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间难掩悲戚。虽然,下个月高考结束后就会各奔东西,但以这种方式提前告别,总是难免眼眶发热。 站在教室门口,当着我的所有学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松面色难看地出来说:“抱歉,申老师,你影响到我的学生们上课了。” “对不起,再见。” 下楼时我身上沉甸甸的,裤子口袋里揣着那串珠链,裤脚管内绑着一把带血槽的军刀。 1995年6月19日,这辈子最后一个星期一,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大师傅们也像看杀人犯那样看着我,没有一个同学与老师敢坐在我旁边,距离至少有十米之遥。我却心满意足地大块吃肉,平时舍不得用的饭菜票都用完了,连续打了几个饱嗝。 九点半,夜空中隐约有雷声滚过。 严厉还在学校,在宿舍楼下跟人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说完话还独自抽了根烟。他没有去看我的寝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学校大门。我隐身在黑暗的树荫下,跟他来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车站而去,但我不能让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没机会下手了。 南明路上没有路灯,四处不见半个人影,前方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半倒闭状态的钢铁厂。我掏出裤脚管里的尖刀,屏着呼吸跟上去。就在严厉听到脚步声,要转回头的瞬间,我将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该死的,昨晚演练了无数遍,一刀命中对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乱的当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觉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须再用力才能深入。接着听到严厉沉闷的呼喊声,没想到他的力气很大,像条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转身抓住了我,鲜血迸裂到我脸上。 以往总觉得电影里杀人比杀鸡还容易,轮到自己动手,才发现杀一个人如此之难。惊心动魄的六十秒后,严厉倒在地上,瞪眼看着我。我喘息着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脸上怎么样了?想是也跟他同样可怕。 忽然,几滴雨点砸到头顶,片刻间,瓢泼夜雨倾泻而下。 冰冷的雨点,让毛细血管里的热度褪去,肾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 人,为什么要杀人? 这才感到莫名的恐惧,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场还要恐惧。 没有灯光的南明路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严厉知道我是谁。他剧烈地咳嗽,嘴角不断淌着血说:“申……申明……我……我发誓……我……没有……没有害……害过你……” 雨水打在严厉嘴里,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吐不出一口气了。 他没有害过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脸,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无疑问已是一具死尸。 上个月,我刚看过一卷录像带,是法国导演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个叫Léon的男人说:“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 我的命运,再也不可能改变了。 第十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数分钟前,我刚杀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去向黄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须先去一个地方。我把尸体扔在南明路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对地形烂熟于心,工厂边的围墙几近坍塌,数栋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断了后代的坟墓无人问津。绕过最大一间厂房,背后有扇裸露的小门。 学生们都管这地方叫“魔女区”。 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链,紧紧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点燃一根没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烂的空气,只见一大堆破烂生锈的机器。我焦虑地看着门洞外,天空被闪电撕开,刺痛瞳孔的瞬间,又变成了无边黑色,只剩下油锅般沉闷的大雨。 她怎么还没有来? 厂房内部斑驳的墙边,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阶梯。 哭声。 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宛如游丝,在大雨之夜潮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无数个弯道爬过许多个山坡透过茂密的莽丛,悄悄钻入耳膜缝隙。 手上沾满鲜血的我,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壁,面对那道阶梯,像个破开的洞口,径直连接着凡尔纳的地心。 雷声震震。 左脚重重地踩下台阶。 1995年6月19日,深夜9点59分,某个哭声化作柔软却坚韧的绞索,套着脖颈将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舱门,竟是打开的。 魔女区…… 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地下发出的,我点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尽头的舱门。在我的梦中,这道舱门始终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现。 舱门外有个圆形的旋转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转,就可以把整道门牢牢封死。 为什么是打开的? 火苗狂乱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上,宛如一万年前的岩画,连同胳膊上黑纱的影子。 每次走进魔女区的舱门,空气都湿得像黄梅天里晒不干的被子,皮肤都会渗出水来。 迎面扑来一股恶心的气味,火柴仅照亮眼前几米开外,就再一次被阴风吹灭。 记得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是转身。 我的内心充满悔恨,就像一时冲动而跳楼的人们,在无助的坠落中产生的沮丧心情。 好疼啊,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某种金属在我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觉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与脸颊紧贴肮脏的水迹。血汩汩地从背后涌出,手指仅抖动了几下,浑身就再也无法移动半寸,嘴唇尝到一股咸涩的腥味——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边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我睁着眼睛,却连半丝光都看不到。 时间消失了,像过了几秒钟,也像几十年。世界寂静,没有了嗅觉,嘴唇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飘浮起来,钻心的疼痛竟然没了,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杀人者,偿命。 只是这样的惩罚,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点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会再有来生。 第十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农历五月二十二,亥时,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我死于亥时。 每年清明与冬至,我都会去给妈妈上坟,每次都会加深对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留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记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刚杀死了一个人,然后又被另一个人杀死。 在废弃厂房地下的魔女区,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着缀有红布的黑纱,我相信自己始终睁着眼睛,传说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没看到杀死我的凶手的脸。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没有脉搏?颈动脉还搏动吗?血液不再流动了吗?氧气无法供应大脑?最终发生脑死亡?丝毫不觉得自己存在。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吗? 人们都说死的时候会很痛苦,无论是被砍死吊死掐死闷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还是病死……接下来是无尽的孤独。 大学时代,我从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科普书,对于死亡过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苍白僵直:通常发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钟。 尸斑:尸体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体温的下降。体温一般会平稳下降,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 尸僵:尸体的四肢变得僵硬,难以移动或摆动。 腐烂:尸体分解为简单形式物质的过程,伴随着强烈难闻的气味。 记性不错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条奇异的甬道,周围是汉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区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宫。灯光下有个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单薄衣裳,流着眼泪与鼻涕,趴在死去的母亲身上痛哭,旁边的男人冷漠地抽着烟——随即响起清脆的枪声,他也变成了一具尸体,后脑的洞眼冒着烟火,鲜血慢慢流了一地,没过小男孩的脚底板。有个中年女人牵着男孩,走进一条静谧的街道,门牌上依稀写着“安息路”。这是栋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户后面,每个阴雨天仰头看着雨水奔流的马路,人们锃亮或肮脏的套鞋,偶尔还有女人裙摆里的秘密。男孩双目忧郁,从未有过笑容,脸苍白得像鬼魂,只有两颊绯红,愤怒时尤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边,街对面的大屋里,响起凄惨的尖叫声,有个女孩冲出来,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体,不会流泪,只会流脓。 很快我将化作骨灰,躺在红木或不锈钢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黄土深处。或者,横在魔女区黑暗阴冷的地上,高度腐烂成一团肮脏的物质,连老鼠与臭虫都懒得来吃,最终被微生物吞噬干净,直到变成一具年轻的骨架。 如果有灵魂……我想我可以离开身体,亲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杀害我的凶手,还能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化作厉鬼,强烈的怨念,长久烙印在魔女区,乃至南明高级中学方圆数公里内。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我想这个怨念会是永远的吧。 而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只有死了。 人从一出生开始,不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吗?只不过,我等待得太短暂了一点。 或许,你们中会有一个聪明人,在未来的某个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阴谋真相,并且抓住杀害我的凶手。 谁杀了我?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能重新来一遍?如果还能避免一切错误和罪过?好吧,教导主任严厉,虽然我刚杀了你,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身体恢复了知觉,只是整个人变得很轻,几乎一阵风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悦——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魔女区,眼前的路却那么陌生,再也没有破烂的厂房,倒更像古籍绣像里的画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许久,脚下是一条幽暗的小径,两边是萧瑟的树林,泥土里隐约露出白骨,还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头顶响着猫头鹰的哀嚎,不时有长着人脸的鸟儿飞过,就连身体都是女人的形状,是否传说中的姑获鸟? 有条河拦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满腥味的热风从对岸袭来,卷起的波涛依稀藏着人影与头发,怕是刚淹死过好几船人。沿着河水走了几步,丝毫没感到害怕,才发现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青色的桥栏杆下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体不知多少岁了,让我想起两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着一个破瓷碗,盛满热气腾腾的汤水。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浑浊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种特别的惊讶,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发出悲惨干枯的声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厌恶地看着那层汤水上的油腻:“这是什么地方?” “喝了这碗汤,过了这座桥,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拿起碗,强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还不坏,就像外婆给我煮过的豆腐羹。 老太婆让到一边,催促道:“快点过桥吧,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投胎吗?” 这是我在南明高中读书时的口头禅。 “是啊,孩子。” 话说之间,我已走过这座古老的石桥,低头看着桥下的河水,布满女人长发般纠缠的水草。刚踏上对岸冰冷如铁的土地,就升起一阵莫名的反胃,不由自主地跪下呕吐起来。 真可惜,我把那碗汤全部吐出来了。 当我还没有转回神来,背后的河流已猛然上涨,瞬间将我吞没到了水底。 在长满水草布满尸骨的黑暗水底,一道奇异冷艳的光从某处射来,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也是二十五岁的申明的脸。 而我即将成为另一个人。 以前我不相信古书里说的——人死后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在抵达冥府之前,还有一条分界的忘川水。经过河上的奈何桥,渡过这条忘川水,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假若不喝下她碗里的汤,就过不得奈何桥,更渡不了忘川水,但只要喝下这碗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记忆。 忘川,孟婆,来生。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第十二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5年7月15日,晚上八点。 马力在路边停完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各位老同学,7月15日,毕业十周年纪念,晚餐地点在长寿路的吴记火锅,AA制,不见不散!” 南明高中的老同学发来的,已在校内网的班级主页发布消息,他犹豫一番才回信确认。 走进充满各种调料味的火锅店,马力皱起眉头照了照镜子,特意梳了几下头发,两撇小胡子略显沧桑。 同学们都已在胡吃海喝,他看到一个壮实男子,至少有90公斤,圆圆的肚子突出在皮带上。想了好久才记起名字,原来是当年室友,没想到从标准身材的小伙子,竟成了这副浑身赘肉的尊容,也是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马力的出现令人兴奋,特别是女同学们,有的干脆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而他未加抗拒地坐下:“不好意思,迟到了,我自罚三杯!” 这话说得很有男人腔调,嗓音带着磁性,他连灌自己三杯,看得出精于应付各种场面,生活中从不缺乏女人。 “自从你考上了清华,就再没机会看到你了。” 班长的语气颇有些酸味,马力敷衍地发着名片,不时引来同学们惊叹:“哇,高级合伙人,做大老板了!” “三年前,改行做了风险投资,为他人作嫁衣而已。” 他的微笑是公式化的,让人感觉舒服但一点都不亲切。 同学们彼此寒暄,许多人左手无名指上有了戒指,甚至头发都渐渐稀疏了。几个漂亮女生还剩着,穿着打扮也更时髦昂贵。有几人谈论起自家孩子,最离谱的是有人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真是恍如隔世。 “对了,欧阳小枝怎么没来?” 哪个男的嘟囔了一句,有个女生回答:“哦,她啊?那个转学生,我跟她一个寝室的。” 班长搔搔脑袋说:“听说她考进了师范大学,后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真奇怪,这小孩居然一个人吃火锅。” 胖子同学说了一声,马力注意到隔壁小桌只坐了一个男孩。 氤氲的火锅蒸汽背后,十岁孩子的面容更显苍白,眉毛与眼睛生得颇为端正。虽然,衣服上还印着米老鼠,但他只需静静端坐在那里,就能散发出特别气场,让其他孩子黯然失色。 “对哦,好像没有大人来过。” “现在的小孩子啊,不比我们那时候,不要少见多怪。” 马力拧起眉毛摇头,男孩根本没理他们,自顾自吃着撒尿牛丸。 忽然,有个长舌妇说了句:“哎,谁还记得柳曼?” 桌上霎时间鸦雀无声,只剩火锅的翻滚声,如地狱中煎炸罪人的油锅。 “你们说——是不是申明老师杀了她?”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柳曼勾引了申老师,而申老师就要结婚了,因此而动了杀机,精心准备了夹竹桃的毒液,半夜将柳曼骗到图书馆的小阁楼,把她给毒死了。” “那天清晨,刚发现柳曼死在屋顶上,还是申老师率先爬上去看尸体的呢。” “我也想起来了,真的吓死我了!接下来,连续一个星期做噩梦!” “有人看到在柳曼被杀的前一晚,他们两个单独在自习教室说话,后来从申老师的房间里,搜出残留毒药的瓶子。他被警察逮捕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又放出来了。” “那几天,教导主任向全校师生通报:申老师被学校开除——没想到申老师竟杀了教导主任!自己也不知被谁杀了?就这样成了无头冤案,尸体还是在魔女区里找到的呢!” 始终沉默的马力,终于打断了八卦:“住嘴!我不相信申老师是杀人犯!请你们尊重死者,毕竟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当年大家都很喜欢申老师,不是吗?你们女生不都说申老师长得帅吗?男生们都说他很有活力,没有丝毫架子,经常跟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他还是学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无论古诗新诗都没得话说!” 这番话让同学们愣住了,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脾气,半个餐厅的人都回过头来。包括坐在邻桌的男孩,正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马力。 “算了算了!”班长又做和事佬捣糨糊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搞得不开心。” “不过,前几天申老师又在网上出现了。” 有个男生故弄玄虚地说了句,引来女生们的一片尖叫:“是他的鬼魂吗?” 倒是马力拉着他问:“怎么回事?” “我也看到了,在校内网我们的班级主页里,你可以上网看看。” “一定是有人恶作剧!” 大家再也不敢提起“申明”这两个字,几个同学陆续告辞,把AA制的钱留给班长。 九点半,火锅店临近打烊,女人们也走完了,马力叼起一根香烟,摸着两撇小胡子,目光呆滞而颓丧。 服务生跑过来了,对着邻桌的男孩问:“小朋友,你的家长来埋单了吗?” 这孩子在口袋里摸了半天,胆怯地掏出几十块钱:“对不起,我身上只有这些了,能不能让我回家去拿钱?” “经理!” 一个大汉过来凶狠地说:“喂,臭小子,想吃霸王餐?” 男孩眼眶一红哭了出来,服务生和经理束手无策之际,马力起身说:“我替他埋单吧。” 他把两百块钱扔到桌上。 事后,马力才明白这个男孩是影帝。 经理接过钱,找零的同时问道:“你家孩子?” “不认识,只觉得有眼缘。” 男孩抽泣着擦去泪水,看着马力凝重的眼神,哆嗦着说了声“谢谢”。 “小朋友,早点回家吧。”他转头对班长等人说,“别喝了,该散了!” 外面已下起大雨,马力钻进他的POLO车,男孩却扑到车窗前,用手指敲了敲。 他放下车窗:“小朋友,又怎么了?” “你能送我回家吗?” “为什么?” “我想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 “可是,天黑了,我怕一个人回家危险。而且,我还没带伞。” 看着男孩惶恐的表情,他皱起眉头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马力的手像死人般冰冷,捏着孩子细细的手腕。车载音响放着《倩女幽魂》的歌,高中时代张国荣是他的偶像,那时他的宿舍床头还贴着《东邪西毒》里欧阳锋的海报。 夏夜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男孩报出自家地址,居然在郊外的别墅区——可连一顿火锅钱都付不起,怎么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这倒让马力产生了兴趣,他一言不发地转动方向盘。给自己点了根烟。男孩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眼神,而他也偷偷瞥着男孩,但一触到目光就缩回去。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忽然,男孩嘴里蹦出那么一句,不知是对马力的期许还是嘲讽?心头微微一颤,眼角余光扫了扫男孩,表情依然平静,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黑夜里马力在高架上开得飞快,半小时就到了别墅区门口,男孩下车抓着窗户说:“你等我,我回家拿钱下来。” 马力随手扔掉烟头,目光一阵恍惚,没等男孩回来,便转动方向盘开入雨夜。 一小时后,POLO车停在一个公寓门口,这是他租的房子,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只有衣橱是宽敞而干净的,那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面子。 马力打开电脑上网,在校内网找到南明高级中学,1992年入学1995年毕业的2班。他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但不是所有人都在校内网,也不是所有人都还活着。 果然,他看到了那个名叫“申明”的ID—— “I WILL BE BACK。” 20世纪90年代看过阿诺德•施瓦辛格《终结者》的人都懂的。 下面有几条回复—— “晕,申老师?不是早就死了吗?” “哪个混蛋在恶作剧?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滚!” …… 马力用真名注册了ID,在底下回复了一条—— “申老师,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 三天后,马力发现有人加了他的QQ,居然也叫“申明”,并附了一句:“马力同学,还记得老师吗?” 他立刻通过了这个好友申请,主动在QQ上说话:“你到底是谁?” 没想到,对方就隐身在网络另一头:“申明。” “大半夜的,不要吓我!”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走到深夜一点四十分了。 “那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加班!在准备一份融资报告,明天一早还要去银行开会,可能又要熬个通宵了。” “干吗那么拼命?” “奋斗!” 自己也感觉奇怪,为何还会跟这个ID说这么多话?说不定就是个恶作剧或精神病。 “马力,同学会见你很累的样子,你要注意休息啊。” “同学会?火锅店?你是谁?” 接着,他列举了几个名字,全被对方否定掉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是申明,何必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不知道,只是有些想他,都死了十年!” “我没死。” “我看到过你的尸体。”马力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在你的追悼会上。” “我是什么样子?” “你躺在水晶棺材里,容貌有些怪异,脸色白得吓人,他们说要化很浓的妆,才能掩盖你已腐烂的脸。学校说你杀死了教导主任,禁止老师与学生来参加葬礼,只有我偷偷跑了出来。追悼会是个中年男人出钱办的,他趴在你的棺材前哭得很厉害,还是我把他扶起来的。” “非常感谢你,马力同学!” 窗外树影婆娑,似有雨点打在玻璃上:“我看着你被送进火化炉,那个中年男人亲手将你的骨灰拣出来,我当时大哭了一场。不对!我跟你说这些干吗?你又不是申老师!” “若我不是申老师,就不会知道你在高二那年,帮助同桌考试作弊,每道题要收十块钱,结果被我抓住以后,半夜里跑到我的寝室来下跪求饶。” 看到这一段,马力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申老师肯定泄密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那天晚上,你流着眼泪对天发誓,永远不干那样的事了,我也答应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后来,我暗中去你家家访,才知道你爸爸是个酒鬼,而你妈妈在街边摆小摊为生,你每年暑期都在外面打工,只想要多赚些钱来补贴家用——我相信这些秘密,你没有对学校里任何一个人说过。” “不要再说了!” 马力到死也不会忘记——自此以后,申老师从自己每月的工资里,补贴五十块钱给马力作为零花钱。起先马力坚决不肯收下,老师就说是借给他的,等他将来工作以后再还,帮助他熬过了最艰难的几个月。 今生今世,他都在感激这位年轻的班主任申明。 QQ对话框里不停地显示正在输入:“高三上半学期,你突然找到我的寝室,说你有个笔记本丢在图书馆里,写了许多对同学和老师的牢骚话,你怕明早被别人发现,要我半夜陪你去拿回来,因为我有图书馆的钥匙。于是,我带着你来到图书馆,找到了笔记本。那晚的风很大,阁楼的门被吹开,我们两个都很好奇,就爬上小阁楼,发现里面落满灰尘,堆着不少破烂的老书。你挑了一本《悲惨世界》带走了。阁楼的天窗外闪着月光,一只黑猫从屋顶经过,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记得你说了一句话:这只猫像是被鬼魂附体了,绝对不是好兆头,说不定这里会死人的。” 马力当然不会忘记,最后那句话是一字不差,申明就算活到今天,也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吧? “那本破烂的《悲惨世界》,一直藏在我的床头柜里,但在你死后,就被我烧掉了。” “你经常半夜打着手电筒翻那本书,你说书里有过去的学生留下的情书,还说必须要保守这个秘密。马力,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偷偷打开过你的抽屉,把你的《悲惨世界》仔细检查了一遍,在滑铁卢战役那段的插图里,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申老师,我不是说了不准动我的书吗!当我第一次看到那行字,就非常害怕,后悔把这本书从小阁楼里偷出来。但我又想这大概是过去借书的学生恶作剧吧,便把书藏起来没当回事。然而,一年后诅咒居然成真,你在魔女区被人用刀捅死!” “是,我死于刀子。” “所以,我把那本书烧了!从此以后,我就对针管感到莫名恐惧,听到这两个字都会恶心。生病发烧我都不去医院,有时实在撑不住去看医生,就算开了注射单也是转身撕掉。” “你没结婚吧?” “女朋友倒是谈了不少,也常有些富婆主动来勾引我,但没一个能走到最后的。”马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干吗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呢,“申老师,你真的死了吗?” “你不是看着我被火化的吗?” “晕!你都烧成了一把骨灰,怎么可能在这里跟我聊QQ?” “马力,我就在你的身边。” “不,这是幻觉!你只是我大脑里想象出来的人!我想我该继续吃药了!你快点滚出我的大脑!” 这些年来,马力被失眠与多梦困扰着,也去医院检查过,一直在服用抗抑郁症的药物。 “你以为这是国产恐怖片吗?” “这是真实的幻觉!我要去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 屏幕上已经布满“吃药了”这三个字。 “你吃的什么药?” “我们见面聊吧。”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马力的手指在流汗。 “好的。” “能保证是你本人吗?” 马力的脑子已完全混乱,刚才还以为是幻觉,现在又确认跟死人对话。 “只要我能说出你的所有秘密。” “明天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如果你真的认识我,就可以见到我。” “不见不散!” 申明的幽灵从QQ上消失了。 窗外,雨越下越大,令人想起1995年6月19日,他被杀的那个雷雨之夜。 马力又看见了那道黑色帷幔,四周响起肃穆的哀乐,瞻仰死者遗容——申老师躺在水晶棺材中,像以前那样瘦瘦的,只是皮肤变得苍白了许多,化妆师给他多化了些唇膏与粉底,看上去有恶心的感觉。只有他大胆地伸出手,抚摸冰凉的棺材,就像一具坚硬的尸体。玻璃忽然打开,马力碰到了死人的脸,申明睁开眼睛,张嘴咬住他的手指…… 好可怕的梦啊,他浑身是汗地醒来,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他开始撰写辞职报告。 下午四点,马力来到未来梦大厦门口,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什么都没看到,再把视线放低点,才见到一张男孩的脸。 还没忘记这个孩子,同学聚会的火锅店里,马力为他埋了单,又开车把他送回到别墅。 “你好,马力!” 看着这张印象深刻的平静的脸,他有些张口结舌:“你……你?” “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不是你说的吗?” “不,不可能是你,他藏在那里?是不是花钱雇你来的?” 马力将他一把推开,焦虑地向周围张望,仿佛有个幽灵潜伏在热闹的人群中。 “不要白费工夫了,就是我!”男孩的表情依然镇定,冷冷地问道,“你吃的什么药?” 这句话让马力怔住了,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脸,惊恐地后退两步。男孩沿用了申明的口气,就连声线也有些相似。 “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 “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住口!”马力的嘴唇发紫了,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星巴克,他给男孩点了杯热柠檬,给自己点了杯咖啡。 “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干的?” “申明。” 他托着下巴,审问般地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死亡。” 他听着打了个冷战,男孩解释道:“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哦,好怪的名字啊。你今年几岁?” “十岁,过完暑假就是四年级了。” “申老师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司望镇定自若地回答:“是,我在他死后半年出生。” “那你到底跟他什么关系?” “你不敢想象的——真的要听吗?” “快说!我没那么好耐心。” 嘈杂的星巴克角落中,他在马力耳边,用幽幽的气声说:“我被申明的鬼魂附体了!” 他猛然把头抬起,恐惧地看着男孩,又拼命摇头:“胡说八道!” “马力同学,请把《记念刘和珍君》的创作背景再说一遍?马力同学,跟我去操场上打篮球吧?马力同学,今天你负责收考卷吗?马力同学,我们是为什么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马力同学,你忘记死亡诗社了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申老师!” 马力几乎从桌子上蹦起来,却用双手捂着耳朵,痛苦到极点的样子。 司望继续用申明的语气说:“马力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让你相信,我从没离开过你们,我最亲爱的学生。” “申明,你怎么回事?当年究竟是谁杀了你?” “要是我知道答案的话,恐怕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 马力拧起眉头看着他,先点头又摇头,心底颇为后悔。他轻啜一口咖啡,这才恢复了正常:“这些年来,你的冤魂一直飘荡不散吗?” “是啊,我从南明路上飘啊飘啊,几年前看到一个小学生,索性就骑在了他的后背上,你看这孩子总是低头驼背的,就是被我这些年压的。” 男孩痛苦地把头低下,显出脖子后面有重压的样子——原来那部泰国恐怖片是真的! “申老师,大白天的不要出来吓人!” “对不起,若在夜里见面的话,你不知道又要被吓成什么样了。”这孩子彻底变成申明了,眼神与目光都像成年男人,连微笑都那么诡异,“当我要休息的时候,那个叫司望的孩子就出来了,但当我要说话,他的大脑就会完全被我占据!” “那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抓到凶手,你就永远飘荡在外面?” “大概——是的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叫司望的孩子挺可怜的。” “也算是我跟他的缘分吧,就像我们之间的缘分。” 马力脸色为之一变,他知道自己在跟一个鬼魂对话,十年前被杀死的冤鬼:“哦,是啊,这些年来,我也想要为你报仇,努力地寻找凶手,却一无所获。” “谢谢啊,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今天刚交了辞职报告,实在受不了做金融的压力。” 他拿起桌上赠送的纸巾,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司望敲了敲桌子:“喂,有需要我帮忙的吗?要知道亡灵可是无所不能的哦!” “你能帮我什么?治疗我的抑郁症吗?小朋友?” “给你一个新工作好吗?” 马力看着男孩一副认真的表情,苦笑着回答:“别跟我说什么家教!” “中国最大的家教公司——尔雅教育集团,总经理助理,年薪六十万。” 司望的语气略带励志,而马力茫然地摇头:“别开玩笑了。” “我要让猎头公司正式来找你才相信吗?” 半小时后,二十八岁的马力,与十岁的司望,分别走出未来梦大厦。一辆宝马760开到路边,带着司望疾驰而去。 马力看着暮色笼罩的汹涌人潮,每个活人都在忙着赶路,并不知道自己正急着走向死亡,身边则飘荡着无数前人的幽灵。 第十三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暑期过后,谷秋莎安排望儿转学到私立小学,那是尔雅教育集团投资的贵族学校,号称专门培养家族企业接班人。但这孩子坚决不同意,死活要在公立学校读书,尽管在长寿路第一小学也没什么朋友。几番争执之后,谷秋莎担心他逃回生母那里去,只能答应他的请求,但每天派司机接送上下学。望儿在学校得到特别待遇,许多人想来看看这个神童,保安一律拒之门外,就连同班同学也不得随意与他讲话。 望儿很喜欢画画,谷秋莎在家里辟了间画室,摆满各种石膏像与颜料,每周都能画几幅不错的素描与水彩画。 秋天的深夜,谷秋莎洗完澡走过画室,发现门缝里还亮着灯,发现望儿并没有睡觉,而是站在画架前,握着铅笔使劲涂抹,身体像打摆子般剧烈颤抖。 十岁男孩正在素描的画面——依稀可辨阴暗的空间,更像十九世纪的铜版画,到处滴着肮脏的水,背景是布满蛛网的斑驳墙壁。有个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几只老鼠从他脖子上爬过。从他的发型与脸的轮廓来看,应该只有二十来岁。 更让谷秋莎抓狂的是,她认得这幅画中男人所穿的衬衫,袖子管上的条纹标志,那是十年前她在商场里亲手挑选,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 他是穿着这件衬衫死的。 她冲进画室,抱住孩子拉到一边,盯着他的眼睛:“望儿,你生病了吗?” 男孩的面色苍白,额头冒着豆大的汗,战栗着摇头:“我做了个梦。” 谷秋莎看着那幅黑白素描:“你画出了噩梦里的景象?” “是。” 这也是她的噩梦,十年来每个凌晨都会浮现——申明的尸体被警方发现时的场景。 至于发现尸体的警官,那个叫黄海的男人,最近一年来,频繁出现在公司附近。贺年被杀的案件没有进展,公司里许多人都被警察问过话。谷秋莎总有一种感觉,黄海警官的注意力是在十年以前。 就像水银针里的温度,空气越来越冰冷,路中岳的态度却突然好转。对于不跟自己姓的养子,路中岳有了更多的笑容,经常主动跟望儿说话,甚至坐在一起看NBA或意甲。 虽然,家庭和睦本是一桩好事,却让她隐隐不安起来。 她在画室里发现的那幅噩梦素描,第二天就悄悄地烧了。当她再次看到望儿的目光,就会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男人——他总是两眼低垂,看起来有些羸弱,面部的轮廓颇为清秀,皮肤也是苍白的。他有双大而黑的眼睛,安静时就会陷入沉思,有时又会闪烁最凶恶的憎恨。他的头发不是全黑的,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深褐色,几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 谷秋莎已经不敢再直视望儿的眼睛了。 有几次晚上陪他睡觉,醒来却发现枕边躺着申明的脸,谷秋莎吓得跳起来尖叫。望儿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推说做了噩梦。 寒冬的黑夜深处,他的眼里射着奇异的光,完全不像是个孩子。他缓缓靠近谷秋莎,双手环抱她的后颈,就像久违了的情人,温柔地亲吻脸颊与耳根,把小猫般的热气吹进她的耳膜。这片早已干涸见底的池塘,却被这个男孩唤醒与浇灌,回到二十五岁那年。 谷秋莎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爱他。 某个凌晨,她听见嘤嘤的哭泣声,看到望儿抱着枕头痛哭,从没见过他那么伤心,几乎把床单哭湿了。她忍着没把他推醒,反而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声声悲戚的梦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小……枝……” 小枝是谁? 第十四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中岳已抽了满满一缸的香烟,眼中布满血丝,还在喝着黑咖啡,手表上的时针,走到了凌晨一点。他更愿意侧身在阴影中,让对方看不清他额头上的青色胎记。 “跟你一样的人。” 马力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面可以看到静安寺的尖顶。女服务生又送上果盘,不免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三个月前,马力成为尔雅教育集团的总经理助理。上任不满一个月,就为集团拿到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很快掌握了高管的生杀大权,也常有人私下说——谷秋莎不过是看中了他的长相,说不定他晚上还要兼职做老板的面首。 这样的人,自然是路中岳深恶痛绝的对象,在公司里他俩从不说话,每次看到马力都让他自惭形秽。 不过,路中岳并不知道,马力跟他一样都是南明高中毕业的,只不过比自己晚了七年——1995年,申明作为老师被杀的那一年。 十年来,路中岳都想要忘记那张脸,但每逢阴冷时节的清晨,就仿佛会看到申明的眼睛,晃在高中时代的寝室上铺,喊他起床别误了食堂吃早饭。 那时他们住在同一间寝室,最多的娱乐就是下四国大战,路中岳主攻,申明主守,胜率达到90%以上,是远近闻名的黄金搭档。路中岳的另一项爱好是斗蟋蟀。初秋,床底下摆满了蟋蟀盆,吵得室友们睡不好觉。学校附近的野地里,申明帮他抓到过一只威武的梅花翅,打遍天下无敌手,蟋蟀入冬死了,他还哭得很伤心。路中岳的爱好很多,但就是读书不行,每次考试都是申明帮他作弊,才让他顺利读到高三毕业。 路中岳与申明是最要好的同学,这是谁都未曾想到过的事。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差不多已二十年了。 2005年,深秋,申明早就成了一把骨灰,路中岳却比被烧成骨灰还要难受,忐忑不安地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 “半夜把我约出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路先生,有件事恐怕谷小姐与谷校长都不知道吧?你在香港开的那家公司,表面上与集团的业务无关,其实是在转移公司的财产。” “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中岳的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却连半根胡子茬都没有。 “谷小姐不懂财务与管理,谷校长也已经老了,我倒是为你感到侥幸,居然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你要敲诈我吗?”路中岳掐灭了烟头,“多少钱?” 对于他的直截了当,马力并不意外:“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一样的——谁在乎这些蝇头小利?” “我听不懂。” “路先生,你恨你的妻子与岳父,不是吗?” 看他的目光凝滞,握着杯子沉默半晌,马力继续说下去:“我也是。” “告诉我理由?” “这是我的秘密,与你无关。” “好吧,我们就把话敞开来说——尔雅教育集团有许多秘密,你作为我妻子的助理,想必也很清楚。” “这些秘密一旦被公布出来,足以致命,许多人都盼望着拿到证据。” 他又点上了一根烟:“马力,你是想要跟我做个交易?” 十分钟后,这两个男人成交。 路中岳舒畅地吐出烟圈,其实双脚都在打颤,后背满是鸡皮疙瘩。 “老实说,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这是在夸奖我吗?”马力故作深沉地补充一句,“其实,你最该感谢的人,就是谷望公子。” “那小子?” “路先生,你可是他的养父啊。” “既然,我们已是朋友,不妨跟你直说。”路中岳解开衬衫纽扣,特意看了看四周,担心别给人偷听了,“每次看到这个男孩,看到他的那双眼睛,都让我不寒而栗,虽然看不出半丝恶意,我却有一种感觉——他想要杀了我。” “你误会了,谷望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路中岳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惧:“难不成——你是他的人?” “不,我为自己服务。我只是建议你,路先生,请不要再为难他了,你绝不是这个孩子的对手,如果你能再善待他一些的话,对你是有好处的。” 马力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路中岳若有所思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谢谢!” 说罢,他从包里掏出个药瓶,丢到了路中岳的手里。 “这是什么东西?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用药说明是德语,你可以请人去翻译一下,上面的LHRH,意思是抑制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马力微笑着站起来,对偷看他的女服务生说:“埋单!” “等一等!”路中岳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刚才说什么?” “路先生,建议你检查一下家里的饮用水管道,但别让你太太知道。” 第十五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5年的平安夜。 别墅花园里是巨大的圣诞树,五彩灯光彻夜不休。何清影孤零零站在铁栏杆外,大衣与围巾勉强抵挡寒风。她把头发绾在脑后,额前垂下几绺发丝,在双眼间来回飘荡。 两小时前,她看到宝马车载着谷秋莎与望儿回来,想必是去教堂参加过集体弥撒了。树丛隐藏了她的脸,才出来面对谷家的窗户——就像几天前望儿的生日,她没接到谷秋莎的邀请,只能独自守在外面,期望看到儿子哪怕一眼。 第一次见到望儿,是1995年12月19日,闸北区中心医院的产房。撕裂般的疼痛中,何清影几乎昏厥,耳边响起婴儿的哭声。 “是弟弟哦。” 助产士温柔地喊了一声。 何清影哭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白色的无影灯,虚弱地发出声音:“让……让我看看……” 一个放声痛哭的男婴,刚洗去血污,面目有些模糊,唯独眼睛微微睁开,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妈妈。 何清影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他在想什么?他为何哭得如此悲伤?就像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怨念? 虽然早产几周,却并未在暖箱里住太久,护士们都说这孩子很幸运,要比其他早产儿健康得多。司明远第一次做爸爸,不停地亲吻儿子,破天荒地把脸上的胡子茬刮干净了,公公婆婆也忙得不亦乐乎。他去派出所给儿子报了户口,名字是何清影起的,怀孕时每天在窗口眺望远方,似乎有个声音在喊她,于是选定一个单名——望。 司望。 没过几天搬回家,何清影父母留下的老宅子,一家三口还可以挤挤。她休息了四个月,就回到邮局的储蓄窗口上班了。她的收入比丈夫多,穿的衣服品质也不错,偶尔还能用些正宗的化妆品。她的书架上有整整一排张爱玲,并非简单的装饰品。 老公在南明路钢铁厂上班,每天七点半出门上班,天黑前准时回家。除了与同事喝酒,很少有什么社会交往,平时只抽牡丹牌香烟,不看报纸以外的任何文字。他长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有些粗鲁,不晓得会不会遗传给儿子?家里有台国产的彩色电视机,还有日本牌子的录像机,他没事就在家看录像带,基本都是美国的暴力片,偶尔有香港三级片,根本没注意到婴儿会不会偷看。 何清影不怎么管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她很少与娘家亲戚来往,看起来完全融入了夫家,与公婆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全无传说中的婆媳矛盾。 三年后,望儿成为健康漂亮的男孩,被妈妈送去幼儿园。新入托的孩子们哭声一片,她舍不得地把儿子交到老师怀里。幼儿园老师是个小姑娘,常夸望儿是最乖最聪明的好孩子。他也喜欢被老师抱着,趴在她柔软的肩头,闻着洗发水香味。她偶尔也会向何清影抱怨,说这个男孩经常亲吻她的脸,有时让她不好意思。 家门口的大槐树,枯了又荣好几遍,藏在树冠里的鸟窝,每天清晨把人吵醒。司明远养在窗台的昙花,每年开放两三个钟头,花瓣就放在儿子枕头底下,整晚香气陪伴入眠。小床在客厅角落,墙边摆满玩具,还有妈妈买的童书,虽然他从不感兴趣,也不太看动画片,除了《灌篮高手》。倒是何清影觉得蹊跷,这么小的孩子不该喜欢这个。其次是一部名叫《天书奇谭》老动画片,每次看到神仙袁公被抓回天庭时,这孩子都会哭得泪流满面。 2000年,望儿五岁了,长到一米多高,脸部轮廓越发清晰,逐渐摆脱了小毛孩的奶气,所有人都夸他漂亮。他从不挑食,再粗糙的食物都能吃下去,这年头也算稀有,虽然何清影尽量满足孩子要求。 这一年,司明远的单位破产解散,只领到几万块钱买断工龄,成为下岗失业人员。他待在家里还挺开心,炒炒股票看看碟,没过多久就被套牢,股票从18块跌到8块。他的皮夹子越来越薄,本可以带儿子去买汽车模型,现在只能隔着橱窗看了。有人介绍他去做保安,只干几天就低头回来,说是碰到熟人很丢面子。他每晚出去打麻将,经常凌晨两三点回家,把熟睡的儿子吵醒,又引来与何清影的一顿大吵。 丈夫没了收入,公公婆婆的身体越发糟糕,全家吃用开销都在何清影身上,而她不过是邮政储蓄营业员,凭这点工资只能勉强度日。 原本不管遇到什么烦恼,司明远对儿子都超有耐心,把他放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到处去玩,锦江乐园就去过无数次。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象棋、军棋、五子棋……但无论什么棋,望儿很快就会成为高手,再也没有人能下得赢他。 如今,司明远越来越疏远儿子,每次回家也不再抱他,独自在窗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直到烟灰缸满出来都未察觉。以前他从不在家喝酒,现在也会用半杯白酒下饭。当他满嘴烟酒气地叫嚷,用冰冷如铁的目光盯着儿子,何清影感到强烈的厌恶。 他把儿子当作了敌人?或着怀有某种恐惧? 会不会是看多了美国恐怖片?有个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电影,原本一个正常的家庭,突然发觉孩子与众不同,气质非凡聪明过人,成年人都无法比拟,只能乖乖地拜倒成为奴仆——这个孩子是异种,他有种天生的邪恶力量,会带来无尽的权力,也让父母遭遇悲惨的灾祸,乃至危害到全人类。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何清影还在单位上晚班,司明远照例出去喝酒打麻将,回到家发现儿子找出一张《刺激1995》的VCD在放。 他打了儿子一记耳光。 何清影下班回家,看到望儿脸上五根血红的手指印,司明远颓丧地站在一边发抖。她疯狂地扇了丈夫一个耳光,把儿子抱在怀中,揉着他的脸颊泪如泉涌。司明远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冲出家,把房门摔得山响。儿子半边脸都肿了,她咒骂丈夫是畜生,看到窗外的雨夜路灯下,丈夫独自狂奔,嘴里喊出某些含糊的话,隔着大雨听不清楚。 儿子七岁那年,家里出了桩大事。 司明远失踪了,那是在春节前夕小年夜的凌晨。整个春节都没有过好,何清影上公安局报了失踪案。望儿爷爷的头发全白了,因此住进医院,她倒是经常去照顾公婆,别人都误以为她不是媳妇而是女儿。 不停地有人上门来讨债,原来丈夫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其中有好几家高利贷,这些债务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 司明远一直没有回来。 2002年9月2日,星期一,是望儿第一次上小学读书的日子。 这是个雨天,何清影撑着大雨伞,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她的手又热又柔软,替望儿背着书包,装着新买的铅笔盒,不知正版还是山寨的迪士尼塑料铅笔盒。开学典礼上有许多小朋友与家长,她客气地与老师打招呼,看着望儿在教室坐下,确认他的座位,才依依不舍离去。 一年级才上了半个月,有次望儿放学回到家里,何清影发现书包里多了张纸条,写着李后主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虽然只是用铅笔写的,却是一副漂亮的笔迹,成年人也未必写得出。她抓着儿子质问,望儿说是从路边捡来的,觉得好看准备模仿学习。 次年暑期,肆虐的“非典”终于过去,何清影给儿子报了个画画班,一家叫菲菲艺术学校的培训机构。老师是个长发老头,很有艺术家气质,教他素描与水彩画,认定司望有学画的经验。为奖励他学画有所成就,又将升入小学二年级,并戴上了红领巾,何清影送给他一件礼物——电脑。 司望的第一台个人电脑,赛扬处理器的组装机。他兴奋地触摸键盘与鼠标,开机后看着WINDOWSXP旗帜飘过,依次安装各驱动程序。宽带还没普及,有些家里在用ADSL,他家只能用MODEM加电话线。 很快,何清影发现儿子上网成瘾,一整天泡在电脑跟前。从前她舍不得骂望儿,这回破天荒痛骂了半个钟头,直到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男孩倒是懂事地抱着妈妈安慰了半天。 有天司望跟着爷爷奶奶出门,何清影独自在家打开电脑,她偷偷安装了一个软件,可以监控小孩使用电脑的情况,发现儿子一直在浏览网页,先是GOOGLE,后来用百度,不断搜索一些关键词—— 1995年,南明路凶杀案。 1995年,南明高中杀人案。 1995年,南明路钢铁厂惊现尸体。 1995年,被害人申明。 1995年…… 几天后,何清影再打开电脑,却发现已被儿子格式化了,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这年秋天,司望的爷爷死了。 他走得很突然,送到医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个保守的人,坚持要把爷爷的遗体从医院接回来,在家中灵堂安放几天。爷爷躺在自家床上,司望的叔叔帮他换上一身寿衣。全家人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忙碌地设置遗像、鲜花与香炉。 何清影请假守在灵堂,儿子也陪她守了一夜。奶奶与亲戚们轮换着休息,有段时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凌晨两点看着死去的老人。她不让儿子靠近尸体,担心放在家里会变质发臭。但司望总是盯着死人看,也不害怕叮在尸体上的苍蝇,这男孩的眼神令人害怕。 大家都以为失踪的司明远还会回来,作为家族长子来看最后一眼。直到老爷子送进殡仪馆,塞进火化炉,他仍未出现过。 第二年,何清影的婆婆也撒手人寰。老人临终前躺在床上,小叔与小姑们很少管她,倒是作为儿媳妇的她,经常前去照顾,给她洗澡擦身体换衣服。操办后事的过程中,也是何清影出力最多,可家里亲戚都很讨厌她,不时在旁边冷言冷语。司望胳膊上的黑纱缀着红布,面对无数异样与怀疑的目光,男孩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有没有良心?” 整个追悼会安静了下来…… 角落里传出不知谁的声音:“唉,明远还活着吗?” 从此,何清影不再欠司家情分,儿子也不跟他们来往了。 这年秋天,司望开始变了。 家里没有热水洗澡,何清影都是带儿子去单位洗的。当她走出单位浴室,头发还没干透,自然披到两肩,透着让男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有个中年男人向她投来邪恶目光,司望恶狠狠盯着那家伙,他尴尬地说:“小何,这是你儿子?” “是啊,局长。”何清影勉强挤出笑容,拉着司望的袖管,“望儿,干吗这样盯着人家,这是我们邮政支局的局长,快点叫伯伯!” 司望固执地摇头:“先让他管好自己的眼睛吧。” 何清影明白儿子的意思,也不想跟他争论,低头叹气,收拾脸盆里的毛巾与洗发水。 他不准任何人靠近妈妈。 十一长假,何清影每天要去邮局值班。有天晚上,新来的支局长让她留下来,带去餐厅吃饭,强迫给她灌酒。他说知道了何清影的困难,丈夫失踪生死不明,一个人带着小孩很不容易,每天有高利贷债主找上门来。局长准备升她为柜台组长,这样收入能提高一倍,说不定就有还债的希望。他称赞何清影的美貌,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迷人。她忍着不敢拒绝,直到喝得晕头转向,而他说要去宾馆休息。何清影站起来要走,却被强行拉住…… 子夜时分,她才回到家里,头发凌乱不堪,衣领上沾着浓郁的酒气,嘴唇青紫,脸色苍白得吓人。儿子还没睡觉,一直焦虑地等待妈妈回家,立即扶着她躺下,倒来一杯热水:“妈妈,你怎么了?” “望儿,我没事,早点睡觉吧。” 司望给妈妈盖上厚厚的被子,刚要关掉卧室的台灯,却发现她的下巴有道深深的血痕。 “是那个混蛋吗?”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话还没说完,司望已看到她眼中噙着的泪水。 “妈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紧紧抱着妈妈,几乎要把两个人的骨头压碎,直到她喘不过气地说:“望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没有……望儿……我没有……” 司望亲吻她的前额:“妈妈,你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望儿一定会挣钱养你的!” 第二天,何清影发高烧躺在床上,后来才知道这天出了大事。 还是同事们告诉她的——司望冲到妈妈上班的邮政支局,正好看到猥琐的支局长,九岁男孩不知哪来的血气,直接从柜台边抄起一个算盘,对准那家伙头上扔过去…… 他的脑袋开花了。 出事以后,何清影先是愤怒地责骂儿子,又拿起扫帚重重揍了他一顿,最后却把他抱在怀中亲吻:“望儿,妈妈知道你最爱我了!谢谢你!但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她再也不能去邮局上班了,被迫递交辞职报告,砸掉了十几年的铁饭碗。 不久,谷秋莎突如其来地敲响房门,从此夺走了她的望儿。 平安夜。 何清影在这栋大房子前,痴痴地站了三小时,双腿麻木了好几次,脸颊快被冻僵了。 二楼有道窗帘突然拉开,儿子尚未发育的脸,像幽灵反射着灯光,谁看到都会不寒而栗。 她仓皇躲进树丛,像女鬼隐入坟墓般逃跑了。 第十六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申明与谷秋莎的结婚新房刚装修好,试用新买的热水器,两个人挤在大号浴缸里,给彼此的脸上涂上泡沫,看着蒸汽缭绕氤氲地升起,真想永远这么浸泡下去…… “秋莎,你说什么是绝望?” “绝望?”她摸着未婚夫下巴的胡子茬,已被热水浸得软软的,“干吗问这个?亲爱的,你的未来充满希望。” “昨晚做了个噩梦,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 “申明,最绝望的莫过于失去最珍爱的人。”谷秋莎深深吻了他一下,“就是你。” 一个月后,申明被杀。 什么是绝望? 其实,谷秋莎从来都没有答案。 几个月前,望儿刚来她家的时候,她好几次亲手给这男孩洗过澡。在家里最大的按摩浴缸里,在足以让一个小孩子游泳的泡沫与热水中,谷秋莎发现他的背后有块浅红色的伤疤。她用浴球仔细地清洗着,才确认这并不是伤疤,而是生下来就有的胎记,正好是在偏左的后背心位置。这块胎记形状也很奇怪,是一道长约两厘米的直线,细细的真像是刀伤口子。 仿佛有人用尖刀直刺入后背,正好刺碎了心脏。 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传说——人身上的胎记是前世被杀害时留下的伤口。 自己的心脏也绞痛起来,疼得她咬紧牙关几乎要尖叫,抱住浴缸里的望儿,抚摸着他裸露的胸口,并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倾听男孩胸腔里头快速的心跳。 “妈妈,你怎么了?“ 泡在热水里放松的望儿,疑惑地看着满脸泡沫的她,谷秋莎却死死地搂着他说:“亲爱的,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半边身体浸在浴缸里,眼前一阵恍惚,泛起十年前缭绕的蒸汽——在谷秋莎与申明的婚房大浴缸里,两个人被热水泡得发红的身体。 2006年,1月。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清晨,望儿清晨六点就起床了,打开客厅里的家庭影院系统,播放一张正版CD。随着幽暗深沉的前奏开始,整栋别墅响彻一组交响乐,如黑暗水流汹涌迂回,大提琴声部模仿孤舟划船的动作,循环往复如同迷宫,艰难靠近一座萧瑟突兀的小岛,濒死体验般浮现…… 谷秋莎被这声音吵醒,披着睡袍惊慌下楼,才发现望儿独自坐在客厅,目光阴郁地看着电视机,屏幕闪烁一片雪花,很快变成五张油画滚动播放。 每个画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围的孤岛,怪石嶙峋地突出于水面上。让人绝望的铁灰色天空下,一叶小舟正接近岛屿,船头独立一个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儿!”她几乎尖叫起来,扑到男孩面前,晃着他瘦弱的肩膀,“你在听什么?” “死之岛。” “一大清早的,你疯了吗?”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衣服,“你不冷吗?” 男孩茫然地摇头,而她扑到音响跟前想要关掉,却不知遥控器在哪里。情急之下,连总电源都找不到了,交响乐依旧响彻这间大屋,如尖刀不断刺入耳膜。 “船上这个男人——代表死神。” “快把它关了!” “秋莎,你知道冥河吗?”他不待谷秋莎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人死以后,欲入冥界者,必先渡此河,但需要付出摆渡钱,否则会被摆渡人夏隆抛入河中。冥河的水质轻于人间,除非借由冥界之舟,否则人之肉身不可能渡过,即便鬼魂在冥河中也会融化——这是古希腊传说。” “你在跟我说什么啊?” 谷秋莎浑身起了冷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冲到墙边扭开空调。 “在《死之岛》的油画里,船头矗立的夏隆象征男人,幽暗的小湾代表女人,海水就是孕育万物的*,柏树则是制造十字架的材料……这是勃克林在1880年至1886年间的五幅画,他是一位深深眷恋着死亡的大师。” “望儿,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此时此刻,她对于这男孩只感到陌生与恐惧。 “而你正在听的这首音乐,是俄国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灵感来自于这组《死之岛》。” 终于,她找到家里的总电源,果断拉下了电闸。 几小时后,谷秋莎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司,刚想要打电话给私人医生,预约治疗自己的神经衰弱,却发现银行账户里的资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 同一时刻,检察院来人闯入集团总部,查封了所有账目与资料。第二天,全国各地的培训点在一夜之间关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尔雅教育集团涉嫌黑幕交易与贿赂丑闻。 七天后,尔雅教育集团宣布破产。 谷家各处的房产,作为银行贷款的抵押物行将被法院查封。路中岳向谷秋莎提出离婚,她眼皮不眨地签字同意。办理完离婚手续,她才发现路中岳在香港持有一家公司,集团出事前的两个月内,陆续有五千万元辗转数家离岸公司,最终作为投资款打入了那家公司账号。 在路中岳收拾行李离开谷家那天,谷长龙在别墅门口抓住他的衣领:“我怎么亲手养了你这只白眼狼?” “对不起,谷校长,你不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老爷子两周没有染发,转眼变成了满头银丝,脸上皱纹多了无数,就像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用尽全力扇了路中岳一个耳光:“忘恩负义的东西!” 路中岳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无须的下巴泛出红印:“谷校长,一切皆有因果,我会来参加你的追悼会的,再见。” 说罢,他一脚蹬开前任岳父,坐上崭新的奔驰扬长而去。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白雪,落到谷长龙的白发上,就像一片片撕碎了的锡箔与纸钱。 这天是除夕。 谷秋莎这才从门里追出来,扶起倒地的父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就像个一无所有的中年女子,不知该怎样安慰父亲,只能给他披上一件大衣。她早已辞退了菲佣与司机,明天就必须要从这里搬走,家里所有值钱东西都去抵债了。 望儿穿着羽绒服走出来,这个十岁男孩越发漂亮,寒冬里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背着个不大的旅行包,沉默地向别墅大门口走去。 “望儿!”谷秋莎抓住了他的裤脚管,“你要去哪里?” 他低头看着养母,微微露出悲伤之色:“回家。” “我们明天才搬家呢。” “回我妈妈的家。” “望儿,我就是你妈妈。” 谷秋莎抛下风雪中的老父,紧紧抱着十岁的小学生,他用力挣脱出来:“对不起,秋莎。” “你叫我什么?” “天要黑了,快赶不上回市区的末班车了。”他仰头看着飘雪的阴沉天空,终于再无半点表情,“这两天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再见!” “别走啊!望儿!” 她全身几乎趴在地上,却眼睁睁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 泪水自眼眶滑落,融化了打在脸上的雪花,心里却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叫我“秋莎”? 第十七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6年,春寒料峭的清晨,破旧的楼道内外却挤满了人,警戒线围住整个五楼,穿着白衣的鉴证人员早已赶到。 谷秋莎有三个月没化过妆了,乌黑的头发倒是长了不少,出门前都不敢照镜子,想象别人眼中的自己就是贞子。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推开围观的群众,来到杀人现场门口。 黄海警官伸手拦住她:“对不起,谷小姐,现场勘察还没结束,你不能进去。” “人呢?”她再也不顾形象了,狂怒地喊起来,“人在哪里?” 他的面孔如黑色石头般沉默,谷秋莎无论如何拗不过他的手。 几分钟后,一具尸体从房门里抬出来。 终于摆脱警察的手臂,她扑到尸体担架上,那块白布应声滑落,露出一张扭曲而衰老的脸。 1995年,申明死后,她并未去看过尸体,也不知道人被杀后会是什么模样。今天总算见到了,还是新鲜出炉的尸体,皮肤虽然冰凉,肌肉却未僵硬,关节差不多能活动,只是那张脸是如此可怕,充满羞耻、后悔、愤怒、惊恐、绝望…… 谷长龙的脸。 他的胸口全被鲜血染红,可用肉眼看到深深的伤口,从肋骨左侧切入,想必直接刺破了心脏。 黄海警官再次抓紧了她,以免她跟着尸体滚下楼去,她爬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而他不为所动,像没事人那样说:“节哀顺变。” “是谁干的?凶手抓到了吗?” 她擦着眼泪,低头不让警察看出自己的脆弱。 “你不知道这个地址吗?” “什么意思?” “你的丈夫路中岳——” “是前夫。” 很少有人敢打断他的话,黄海警官依然没有表情:“这里就是他的住处。” “报应!” 谷秋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 尔雅教育集团破产之后,路中岳的好日子还不到一个月,账户就被银行冻结了。他在香港的那家公司,也因为违规交易而被注销。无缘无故出来好几个债主,法院查封了他最新购置的房产与汽车。他在几天之内变成穷光蛋,只能搬到贫民区居住。 房门忽然打开,穿着白大褂的警察正在撤退,证据袋里收集了不少东西。有个警察拿着个黑色袋子,看起来装着沉甸甸的物件,经过黄海时低声说:“凶器找到了。” “情况比较清楚了。”黄海靠在墙边,掏出根香烟点起火来,“小区监控记录显示,深夜一点左右,你的父亲来到这里,敲门后进入路中岳的房间。隔了一个小时,路中岳背着个旅行包,神色仓皇地离开。” “他杀了自己的岳父?” 这句话一说出口,谷秋莎就觉得可笑,路中岳何时把谷长龙当作过岳父,何况都已离婚了。 “监控记录一直到今天早上,没人再进出过这个房间。邻居老太太起来早锻炼时,向保安抱怨昨天半夜隔壁很吵,似乎是两个男人吵架与打斗的声音。保安好奇地看了监控录像,很有警惕心地报警了,结果就这样发现了尸体。” “可是,爸爸为啥深夜跑到这里来呢?”谷秋莎越发恐惧,她拉着黄海的胳膊说,“能否让我再看一看凶器?” 一分钟后,警察把黑色袋子打开,取出一把大号的瑞士军刀,刃口打开足以致命的那种——锋刃与刀柄上沾满了血迹。 “没错,我认得这把刀,去年我从瑞士旅游带回来的,限量款的,国内没有销售过。” “这把刀被路中岳带走了吗?” “不,我把这把刀送给了爸爸。两天前我看到他拿着这把刀,痴痴地看着窗外,当时我就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 “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你父亲深夜带刀来找路中岳,可能是商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可能就是来杀人的。结果他死了,路中岳逃跑了。凶器留在现场的角落,至于是否这把刀致命的,还需要法医检验。” 她不解地跪倒在地上:“我爸爸六十五岁了,身体一直不好,每天要吃许多药,他怎么会是杀人犯?” “道理很简单,尔雅教育集团的破产,都说是因为出了内鬼,而这个人就是董事长的女婿,对不对?” 父亲是来上门寻仇的?但因年老体弱,非但没能杀了路中岳,反而在搏斗中被自己带来的凶器所杀? “不错,我也恨不得杀了他!路中岳!” “警方正在全城布控,机场、火车站、汽车站,都已经发出了通缉令,我们在想一切办法捉拿他。谷小姐,你知道他会潜逃去哪里吗?” “不知道,我和他还没离婚时,在家也不太讲话,真的不清楚他还有哪里能窝藏。”谷秋莎六神无主地抓着头发,拉着警察的胳膊说,“黄警官,这个人非常非常危险,他还可能来向我报复!” “我会抓住路中岳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从黄海嘴里说出来,却是平静而有力。 谷秋莎脑中闪过的却是那十一岁的男孩——她刚在法律文件上签了字,解除了与望儿的母子关系。 他重新改名为司望。 第十八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谷长龙的追悼会冷冷清清,几乎没来几个人。当初却是高朋满座,数不清的人要凑上门来,至于那些奉承拍马的家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自家亲戚也故意避开,免得惹上什么麻烦——听说他是要去杀人,反而被前女婿所杀,至今凶手逍遥法外。 父亲被杀前一晚,曾经与谷秋莎长谈一宿,他说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与其在风烛残年一无所有,不如跟那个人同归于尽。女儿百般劝说他要放下,其实最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直到她主动提起另外一个名字。 “申明?”谷长龙暴躁地吼起来,“你还在想着他吗?” “如果你当初可以救他;如果你没有一意孤行把他开除,还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走上那条杀人的绝路吗?他会死在冰冷的地下吗?如果,你没做过那些自私可耻的事,申明仍然会是我的丈夫,他会接受我宽容我,我们会过得很幸福,也不会有你的今天了。” “住嘴!” “1995年,在我们订婚仪式前,申明跟我说过——钱校长遭到陷害而自杀,竟是你让他去栽赃的,还欺骗他说是什么镇宅的法物!你不知道申明心里有多痛苦,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犯,间接杀死了一个正直的老人。但他不敢告发你,因为你是我的爸爸,是他的岳父大人。他说自己迟早会遭到天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死谢罪。我最亲爱的爸爸,是你利用了申明,最终又像抛弃一条生病的狗那样抛弃了他!你是个卑鄙的人。” “但我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回报,让我的宝贝女儿嫁给他这样的小子!” “爸爸,你去死吧。” 谷长龙羞愧地跑出家门,而谷秋莎并不知道,父亲的怀里揣着那把瑞士军刀。 是我让爸爸去死的吗? 直到打开火化炉,谷长龙已化为灰烬,谷秋莎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 安奉完骨灰,有个男人正在等她,还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让人想起从前日本电影里的高仓健。 “谷小姐,警方已确认那把瑞士军刀,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器。在带血的刀柄上,采集到了路中岳的指纹,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凶手。” “等你抓到他再说吧。” 她冷淡地说了一句,侧身向殡仪馆门外走去, 黄海警官跟在她身后:“路中岳很可能潜逃到了外地,网上通缉令已向全国发布,但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吗?” 这句话让他微微停顿:“其实,你的心里很清楚,自从贺年的尸体被发现后,我就一直在盯着你们家。” “贺年、我、我的父亲,还有路中岳——都跟1995年被杀的申明有关。” 这四个人都曾是申明最信任的人,却在他最困难的生死关头,反而背叛与伤害了他,可以说对于他的死,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2002年至今,其中已有两人死于非命,一人作为凶手正在潜逃,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应与当年杀害申明的凶手有关。” “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 “对不起。”黄海第一次有了些表情,却是淡淡的愧疚,“作为警察,我很惭愧。” “若你真想破案,可以去留意一个人,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司望。” “被你收养的那个孩子?” “是。”犹豫片刻,她轻声说,“我想,他应该认识申明。虽然,他在申明死后才出生。” “我不明白。”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啊!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孩子?为什么他会来到我的生活里,让我深深地爱上他,然后又把我彻底毁灭?” 黄海冷酷地点头道:“我会去调查他的。” “这个男孩的后背上有个记号。” “是什么?” 谷秋莎不想再跟警察纠缠了,她快步走出殡仪馆,拦下一辆出租车而去。 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实在太少,她把原本订好的晚餐取消了,她窝在后排座位里,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城市。 短短的三个月,她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公司、财富、权力、家园、丈夫、父亲,以及最珍视的孩子。 十年来,她从未想象过也不敢去想象,当申明被莫须有的罪名关在监狱里,又被剥夺了最宝贵的教师身份,被葬送了十多年来寒窗苦读得来的一切,最后还失去了自己的新娘,该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就像此刻的自己…… 申明? 如果有来生,你会是谁? 去年6月19日深夜十点,那个在后院里烧锡箔的男孩吗? 望儿? 最后的几个月,他作为养子住在谷家,所有秘密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更因为谷秋莎的疏忽,让公司大权旁落在路中岳以及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手中——她私下调查过马力这个人,发现他在应聘过程中,涂改了自己的简历,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没错,但高中是在南明中学,毕业于1995年,很可能是申明带过的学生。 司望——马力——申明。 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究竟有多么可怕? 出租车停了下来,并非谷秋莎租住的公寓,而是一条狭窄破烂的巷子,迎面是那棵刚冒出绿叶的大槐树。 葬礼的下午,春天终于来了。 她看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外头晾晒着女人与小孩的衣服。她翻看了楼道里的信箱,果然有印着何清影名字的信封,都是些垃圾邮件与广告,看来他们母子还住在这里。 谷秋莎不敢贸然上去,她必须秘密潜伏起来,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如影随形,盯着司望和他的妈妈,直到抓住他们的把柄,挖出隐藏在这个男孩身上的秘密。 比起杀了她父亲的路中岳,她更害怕这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不到30公斤,曾经叫过她妈妈的男孩。 正当她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谷小姐,很高兴又见到你。” 是个温柔的女声,谷秋莎慌张地回头,果然是司望的妈妈。何清影保持着姣好的面容与不曾走样的身材,手里拎着菜篮子,有几条新鲜的带鱼,这是司望最爱吃的。 “哦,你好,我只是路过。” 谷秋莎都不敢去看对方眼睛,一年前她居高临下地过来,面对这穷困潦倒的母亲,施舍般提出收养她儿子的愿望。如今两个人却交换了位置,虽然年龄相同,她却似乎比何清影还老了好几岁。 “谷小姐,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清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黑纱,谷秋莎苦笑一声:“家破人亡!” “怎么会呢?” “你是在装小白兔吧?”谷秋莎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刚从追悼会上下来,把我的父亲烧成了骨灰。” “对不起!” 何清影自然地后退了一步,盯着谷秋莎看了几眼。 “我身上带着死人的晦气呢,不要靠近我哦!” “这个……真是非常遗憾,以前承蒙您的关照,我心里还很感激,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必了,我怕打扰了望——”谷秋莎刚想说出“望儿”二字,马上改口道,“司望。” “刚过放学时间,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家呢。” “何小姐,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一声——虽然,你儿子是个难得的天才,但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望儿确实超乎常人的聪明,但在我的眼里,他仍然是个普通的孩子,天凉了要加衣,生病了要送医院,喜欢吃妈妈做的饭菜,仅此而已。” 不过,从何清影说这番话的眼神来看,谷秋莎断定她在说谎。 “你相信吗?人死后是会有来生的。” “谷小姐,你在说什么?” “大概每个孩子刚出生时,都会残留上辈子的记忆,无论是平安幸福寿终正寝,还是命运颠簸死于非命,抑或像某些人那样英年早逝。所有美好的,悲伤的,矛盾的,无奈的,痛苦的记忆,都会纠缠在婴儿脑中——这就是他们彻夜啼哭的原因。然后渐渐遗忘,直到再也记不起一星半点,大脑完全空白成一个稚童。”谷秋莎看着楼上那个窗户,脑中全是另一个人的面容,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傍晚,“或许,在许多年后的街头巷尾,偶然遇见前世的那个他,蓦然回首似曾相识,却已相隔整整一个轮回。”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情怀,居然文绉绉地说了那么多。 何清影似被触动,低头自语:“但人总是要忘记的,还是忘记了更好吧?” “你认识一个叫小枝的人吗?” 这是司望做梦时念叨过的名字,何清影茫然摇头:“不知道。” “如果,你也没有发现他的秘密,那么你必须要小心了!这个孩子身上带着诅咒,会让所有身边的人遭遇不幸,比如我的一家,比如你的丈夫,还有你——” “够了!”何清影终于露出怒容,“你不觉得这是很过分的话吗?” “对不起,你是做母亲的,但我也是个女人,我真的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否则的话……再见!” 谷秋莎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路边打上一辆出租车,天黑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不错的一间公寓,月租金五千元。她还是藏了些钱在身边,出事后变卖了珠宝首饰,可以供自己衣食无忧。 刚进玄关,脱下鞋子,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刚要回头的刹那间,后背心一阵冰凉。 紧接着刺骨的疼痛,似乎某种坚硬的物体,来不及挣扎与尖叫,心脏已被刺破。 谷秋莎三十六年的生命里,最后一眼所见到的,是挂在墙上她与司望的合影。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1995年,她与申明躺在床上看过一卷录像带,一个月后,他死了。 第十九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十二月,空气都快要结冰了。 申敏读高二了,近来看了本书叫《可爱的骨头》,美国女作家写得催人泪下,关于一个女孩死后成为鬼魂,却始终飘荡在人间,看着杀人凶手以及自己的家人,却无能为力的故事。 爸爸早就不是检察官了,在家里仍然异常严厉,申敏有件事不敢让他知道,那就是她谈恋爱了。 那个男生是其他高中的,从未见过他穿过校服,头发剪得很酷,像电视上又蹦又跳的韩国明星。他的手机换了好几台IPHONE,说话腔调也很得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欢心,总之就是几句话能要到电话号码,几顿饭就可能骗上床的那种——幸好申敏还没到这一步。 他们常在街边的麻辣烫见面,隔壁就是五一中学,对面有家荒村书店。申敏出落得更漂亮了,穿上校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周末,两人去电影院看了场贺岁片,晚上手拉着手出来,男生咬着她的耳朵说:“小敏,累了吧?我们找家旅馆休息一下吧?” 她已不是小女孩了,立即变了颜色:“不!” “好吧,那你早点回家,别让爸爸担心了哦!” “再见!” 申敏还有些依依不舍,挥手作别上了公交车。 男生留在原地,打了个电话,又去便利店买了包香烟,叼在嘴里吞云吐雾,烧掉接连四五根,而在申敏面前一根都没抽过。很快有个女孩跑过来,也是与申敏相似的女高中生,打扮得更花哨些,姿色却差了许多。他大胆地将女孩搂在怀里,放肆地抽烟调情,在街上亲了几下嘴,便走进隔壁的钟点房旅馆。 临近子夜才从旅馆出来,他叼着烟东倒西歪的,手里还提着罐啤酒。街头几乎没有行人,突然有个健硕的少年冲出来。 司望的双目射出骇人的光:“喂!站住!” “你谁啊?”男生向他喷出一团烟雾,“滚!” 女生也满口酒气地说:“神经病!” “姑娘,不想惹麻烦的话,就早点回家吧。” 昏暗的路灯下,他把男生嘴里的烟头拔下来,这女生不是蠢货,苗头不对就先溜号了。 “找死啊!” 男生猛然推了他一把,司望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像推到一堵石墙上。 “我不想对你动手,只想要警告你,请不要再与申敏见面。” “哦——你是小敏的同学吧?暗恋着她又不敢说,就天天玩跟踪,真是可怜的屌丝!” “我是她哥哥,还有——不准叫小敏!” 这直娘贼不知死活地打出一拳,司望轻松地用左手挡住,右手给他来了个直拳,正好砸中鼻子。随着鼻血喷溅而出,他躺倒在地,却又吃硬地站起来。紧接着给他一记勾拳,再附送一枚摆拳,油酱铺、彩帛铺、全堂水陆道场同时开张。 他只剩下喊饶命的力气了,好在司望还没用腿,否则就得在医院里躺几天了。 “记住了吗?如果再让我见到你和她在一起——你懂的!” 有人路过也绕道而行,没人敢来管这种事。司望飞快地离去,以免被警察撞上。 自此以后,这个混蛋从申敏的世界中消失了。 第二十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她时常有种感觉——这首歌是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申明老师被杀后变成鬼魂的瞬间,脑中闪过的最后一段音乐。 2012年12月21日。 玛雅历法中的世界末日。 深夜,三十层的顶楼,可以俯瞰小半个城市,窗外是接近冰点的空气。男生的山寨手机响彻着“如果还有明天”,却早已不是1990年的原曲,而是信与薛岳的混音版本。小枝双腿盘坐在窗台上,口中的热气不断地呵在玻璃上,化作一团团模糊的白影。他把手指戳到白影上,先画出一个猫眯的形状,又给猫戴上一副眼镜。 “司望同学,不准淘气!” 她又给玻璃呵上一团白气,转眼吞噬了小猫。 “我是申明。” “今夜,我让你到这里来,与申明没有关系。” 这是欧阳小枝独自租住的公寓,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收拾得干净而简洁, 他们有好多天都没说话,即便在课堂上看到,也无法四目对视。清晨,她收到一条司望的短信:“小枝,我想见你,如果还有明天?” 恰逢周五,小枝拖到傍晚,天色已如午夜般漆黑,才把地址发给了他。今夜除了是世界末日,还是中国人的冬至日,亦是北半球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往年都是要去上坟祭奠亲人与祖先的。传说这是阴气最重的日子,入夜后常有鬼魂出没,每个人都要尽快回家。 司望接到短信就不回家了,半道出了地铁,关掉手机的电话功能,来到这间三十层楼顶上的公寓。 “上午,你的班主任张老师找我谈过话了,让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私下接触,哪怕在教师办公室也不行。” “*松?”司望用指尖在窗玻璃的白气上画出一条狗,“他凭什么?” “下午,校长也找我谈过了,说的是相同的话,这是学校党委会讨论的决定。” “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包括所有的老师与学生,很快你妈妈也会知道的。”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明天?” 她又俯身给窗户吹上一团白雾:“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那该多好啊——对不起,这不是一个高中教师该说的话。” “小枝,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结婚?肯定有许多男人追过你吧?”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想说我一直没忘记申明老师?对他的死怀有内疚?你错了,对于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根本就不算是什么!” “你说谎。” 欧阳小枝捏了捏他的鼻子,仿佛他还是个小学生:“等你长到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了。” “别忘了我比你大七岁。” “住嘴——” 还没说完,司望已紧紧地吻住了她的嘴。 短暂的挣扎与反抗后,小枝渐渐柔软下来,他喘着气说:“对不起。” “我警告过你——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她的嘴唇刚被司望咬破,正在淌着血,说出这句话真像女吸血鬼。 “能告诉我原因吗?” “其实,小枝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比如我既是司望,又是申明。” “我——原本是个弃婴,被人在苏州河边的垃圾桶里捡到的。我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更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就跟着一群流浪汉四处漂泊,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直到差不多十一岁,来到南明高中对面的那片棚户区。我帮着大家捡垃圾为生,活在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世界里。我因为饥饿偷了块鸡腿,就被你的同学们关进魔女区,要不是被你救出来,恐怕就在地底成为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至今我仍记得你那时的脸。” 小枝把头靠在窗玻璃上,就像飘浮在空中:“那时我连名字都没有!虽然,被关在地下那几天里,我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也非常感激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当我回到流浪汉中间,继续每天要捡肮脏的垃圾,咽着又冷又硬的馒头,时不时还要挨打,我就怨恨你为什么要救了我?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地下岂不更好?这样所有痛苦就一笔勾销了。” “你想死——所以?” “对不起!那场火灾是我造成的!是我用一根火柴,点燃了屋子里的一堆垃圾,我只想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烧死,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遭殃。我只有十一岁,太天真也太愚蠢了,没想到火势蔓延,眨眼就不可收拾,把整片棚户区都点着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从两颊滑落,似乎又被烧得滚烫起来。 “那是1988年6月,晚上我们所有同学都出来了,消防车还没赶到,我听到烈焰中不断传来呼救声,便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其实,我不是来救你的,而只是想冲进去,装作要救人的样子,哪怕烈火焚身也在所不惜。” “你不怕被烧死吗?” “我不怕!因为再过几周就要高考了,要知道那年头考大学有多难?何况我报考的是北大中文系,全国有几万个高才生在抢一个名额!面对大火的瞬间,我想若能见义勇为,哪怕只救出一个人,也许就能获得被保送的机会。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人!高三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幻想这场大火,或者突如其来一场洪水,让全校师生处于危险,这样我就能奋不顾身地去救人,得到全市表彰……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不,是你救了我,而我纵火烧死了那么多人,包括将我带大的流浪汉们。我是杀人犯,至少也是个纵火犯。但我从没说出过这个秘密。” 他看着窗下世界末日的芸芸众生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当我把你从火场里救出来,你身上有盒用了一半的火柴,我悄悄地把它藏进自己口袋。而你当时对我说的话,目光里泄露出的恐惧,都告诉了我这个真相。” “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可不想看到你的人生被毁掉!还有一个自私的原因,如果你不是受害者,而是纵火犯的话,那么我救你就毫无意义了——谁会把见义勇为的荣誉,颁发给一个救了杀人犯的家伙呢?” 小枝同病相怜地摸着他的下巴:“申老师,我记得在十七年前,你在南明路上的荒野对我说过——我们都是同一种人。” “就像两颗流星,同时从遥远的外太空飞来,向着同一颗蓝色星球飞奔而来,却不约而同地撞上大气层,烧成灰烬与碎片。” “申明,我还是得感谢你救了我。这件事引起了公众关注,有人报道火中救人的高中生,也有人关心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有个军官来把我领养去了,因为他妻子无法生育。我成为军人的女儿,至少衣食无忧,第一次穿上新衣服,每晚都能吃到白米饭,不再遇到嫌弃与讨厌的目光。就在我刚到新家的第二天,养父就被紧急召去越南战场,等到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烈士遗像了。” “小枝,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她就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从此以后,我的养母开始疏远我,觉得我这个从火灾中死里逃生的野孩子,给她的丈夫带来了死亡厄运。但她毕竟是军人的妻子,领到许多抚恤金,而我也成为烈士子女,能享受各种优待。我重新获得受教育机会,八一小学破格招收了我。而我读书非常用功刻苦,短短几年间连跳几级,很快跟上同龄人的学历,直到考进市区的重点学校。后来,因为有小混混盯上了我,没事跑到学校门口来骚扰,我被迫转学到南明高中。” “然后,我们重逢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认出我来。” “怎会忘得了?1988年,第一次在魔女区深夜的地底,第二次在南明路火焰中的小女孩。虽然,六年后你长成了漂亮的少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眼神。”他轻轻地摸着小枝的眼角,隐藏两道皱纹,“我知道你是纵火犯,曾经放火烧死过那么多人,虽然并不是故意的。” “如果,这个秘密让别人知道,也许我会被关进监狱,至少不会是今天的命运。” “柳曼知道了。” 欧阳小枝摇头叹息:“我早该猜到。” “1995年6月5日,就在她被杀前的那晚,在自习教室单独叫住我,说她已发现我和你的秘密——她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过是个假象,其实她一直深深地嫉妒你,因为你的到来,她不再被大家瞩目,每个男生都悄悄地注意你,或许也包括她喜欢的人。” “柳曼接近我的目的,装扮成我最好的朋友,原来是想要发现我的秘密?” “我想学校里关于你的那些谣言,恐怕都是她故意散播的吧。柳曼说就在几天前,她查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在1988年领养来的孩子,就是当年那场火灾唯一的幸存者,而将你从火场中救出来的人,就是我。” “剩下的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吧。” “是,柳曼说出了她的推测——老师肯定喜欢小枝,我和你之间,作为班主任与学生,发生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我当然矢口否认!” “事实上,我和你也从来没有过啊,我连你的寝室都没踏入过一步,申明老师。”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 “第二天清早,我发现柳曼死了,我——” 司望还要再说些什么,嘴巴却被小枝的手封住:“什么都别说了。” 隔了许久,他才挣脱出来:“十三天后,我也死了。” “1995年,于我是怎样的时光啊?申明老师死后,我考入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去西部贫困山区支教了,因为我跟那些孩子一样,都有过饥饿与失学的童年。” “我不用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无论如何,都让我难以启齿,我害怕一旦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你就会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 欧阳小枝捂住自己的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1995年6月19日,我为什么要约你在晚上十点的魔女区见面?为什么你会被人杀死,而我却爽约没有出现?难道仅仅是大雷雨?在你死后,我为何没有告诉学校与警方?反而要向所有人撒谎?” “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她不再回答司望的问题了,转头看着三十楼的窗外,这样一个寒风彻骨的夜晚,无边无际的城市灯火满天,不过是个销金窟罢了。 山寨手机依然响着“如果真的还能够有明天,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是否一切也将云消烟散,如果没有明天……” 子夜,十二点。 当他从接连不断地杀人的梦中醒来,已是12月22日清晨。窗外的钢铁森林并未变化,只是漫天遍野地飘着雪花。 果然,还有明天。 欧阳小枝站在窗前,已经穿上棉布睡袍,头发散乱在脸上,看着雪中的城市发愣。 而他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她身后,再也不敢抚摸她的双肩,只是埋头闻她发丝里的香味。 忽然,她回头看少年的眼睛,双唇相距咫尺,却摇摇头:“司望,请你走吧,你妈妈在等你回家。” 她在赶他走。 而他没再说出那句“我是申明”,一言不发地穿上衣服,走到门后抓着把手,最后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就像团朦胧的烟雾,随时会烟消云散。 要怎么说再见? 司望已走在冰冷的雪地上,迎面飞来纸片般的雪花,末日余生后的城市,第一次让人感到亲切,就连踏雪的脚步也轻盈起来。 来到苏州河边,还是在武宁路桥上,他扒着积满雪水的栏杆,看着桥下滔滔的生死河,无数雪花坠入,转眼融化…… 太阳升起,他才回到贫民窟的家里,惊醒了坐在门口的妈妈——何清影一宿未眠,眼眶熬得通红,仿佛老了好几岁。 “你去哪里了?” 面对妈妈近乎凶狠的目光,司望脱去外套倒了杯水,打开冰箱拿了面包充饥。 “望儿,我等了你一夜,还不敢给你的班主任打电话,害怕让他知道你夜不归宿会处罚你。我上公安局找了叶萧警官,他也是全城到处找你,后半夜还去了南明中学。” 何清影疯狂地抓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扯碎这件亲手给儿子织的毛衣:“你要是不说,我就死给你看!” “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终于,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坐下来继续啃面包。 妈妈目瞪口呆,战栗许久,打了个电话:“喂,是张老师吗?对不起,休息天一大早打扰您了。我是司望的妈妈,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昨晚我儿子彻夜未归,他说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电话那头传出*松尖利的声音,何清影把听筒紧贴耳朵,几分钟后沉默着挂断电话,缓缓地走到儿子面前,打了他一记耳光。 第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我死了。 词典里说死亡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的一种生命现象,即维持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导致死亡的现象有:衰老、被捕食、营养不良、疾病、自杀、被杀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伤。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经历死亡。 人死以后的物质遗骸,通常被称为尸体。 科学家说每个人在死亡瞬间,都可能有濒死体验,比如穿越一条散发着白光的隧道,感觉灵魂飘浮到天花板,俯瞰躺在床上自己的尸体,或者看到这辈子死去的亲人,以及生命中所有的细节一一回放? 乃至见到基督、佛祖、大仙、哆啦A梦…… 至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 电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微波炉的高火挡般炽热?还是星球大战里的外星般荒漠?抑或阿凡提口中的天国花园? 当我还住在地下室,向老爷爷要过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我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死后可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大奸大恶之徒则要在十八层地狱中遭受各种酷刑,悲惨的冤魂不散就只能沦落为聂小倩了……上中学以后,政治课上学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才让我确信所谓的转世轮回,全属鬼扯淡的无稽之谈。 我们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这样吗? 十六岁,有次在操场上疯玩,一块玻璃从天而降,在我跟前砸得粉碎,几片碎玻璃扎进腿里。如果再快一秒钟,或者玻璃偏几厘米,就会在我脑袋上敲个大洞,要么当场一命呜呼,要么变成植物人。虽然只是轻微外伤,我却莫名其妙地上吐下泻,躺在医院里大病一场,每夜被各种噩梦惊醒,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我是多么惧怕死亡啊,你也是。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深夜十点。 我死于谋杀。 第二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我相信,死亡是有预兆的。 被杀害前的两个星期,死亡如同熟透了的红苹果,接二连三扑到牛顿面前…… 1995年6月5日,星期一,清晨六点,我被窗外的尖叫声惊醒。 以为那是噩梦里的声音,好几年没再来过了,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无能为力,仿佛有人重重压在身上——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经验,据说这就是“鬼压床”。 他又来了。我看到一张脸,暗黑中模糊的脸,安在强壮男人的躯干上。像小时候那样,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似乎被掐紧脖子。 窗外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N声尖叫,从凄厉的女声变成粗野的男声…… 这些撕心裂肺的叫声救了我的命。 晨光熹微,噩梦中的那团脸消失,只剩下床头贴着的海报,马拉多纳正捧起大力神杯,他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偶像。 这是寄宿制南明高级中学,从四楼窗户向外眺望,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白衣女生。 虽有百米之遥,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柳曼,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屋顶上,黑色长发如瀑布般铺在红色瓦楞间,我想起看过无数遍的《红与黑》。 她死了。 柳曼是高三(2)班的学生,而我是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我叫申明——申明的申,申明的明。 三年前,我刚从中文系本科毕业,分配到南明高级中学做老师,这是我最熟悉的学校。 我只穿起一条长裤,披上衬衫冲出寝室。整栋楼响彻男生们的喧哗,大多第一次看到同学死于非命。我连滚带爬地摔倒在楼梯拐角,又疯狂地爬起来,没感到额头正在流血。 学校大操场颇为宽广,中间是片标准足球场,外面有圈田径跑道,再往后是一大片开满鲜艳花朵的夹竹桃林,反正在这荒郊野外有的是空地。 十年前,就在这片跑道上,我获得过校运动会的男子百米冠军。 我裸露着胸膛,撒开双腿全力冲刺,时间一下子停滞,仿佛在我与图书馆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背后就是女生宿舍,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少女们都趴在窗口,焦点却已从屋顶的女尸,转移到我飞速穿过操场的背影上。 1分20秒,从寝室到图书馆。 南明高中的校舍比较新,唯独图书馆的两层小楼例外——不知多少年前就在这儿了,还有中国传统的歇山顶,屋脊上开了个小阁楼,谁都没上去过。这扇神秘的阁楼窗户,半夜偶尔会亮起微弱灯光,成为学校一大灵异传说胜地。 来到充满纸页与油墨味的二楼,整栋图书馆都空无一人,除了屋顶上的死人。 再爬一层楼梯,小阁楼的木门从外面用插销锁上了。我拔下插销推开门,迎面是一间幽暗屋子,窄窗射来刺眼的亮光,堆满各种老书,灰尘呛得人咳嗽,伴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户是敞开的。 风吹乱了头发,我毫不犹豫地翻出窗户——图书馆楼顶,瓦片与几蓬青草在脚下,横卧白衣黑发的少女。 跌跌撞撞摸过去,脚底一滑几乎摔倒,远远听到女生宿舍一片惊呼,有块瓦片应声坠落,在楼下粉身碎骨。 我看清了柳曼的脸,南明高级中学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流言蜚语最多的女生,其中最为不堪入耳的八卦——与我有关。 从她僵硬扭曲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死得非常痛苦,双眼瞪大了面对天空,最终时刻看的是月亮还是流星? 抑或凶手的脸? 为何我认定这是一场谋杀? 不过,她死去的姿态很漂亮。 像一朵被摘下来的玫瑰,正以独特的姿态渐渐枯萎。 我惧怕死亡,但不惧怕死人,小心翼翼俯下身,触向柳曼的脖子。女生宿舍的尖叫声越发惶恐凄惨,不知我在她们心中的形象,是变得更男人还是更可怕? 摸到了——只有死人的皮肤,才会如此冰凉,还有一种特有的僵硬。 尽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滑倒在瓦片上,蹬着脚仰天挪后几寸,指尖触电一般,仿佛再过片刻就要腐烂。 我已代替医生开出了柳曼的死亡通知单。 忽然,眼角有两滴眼泪滑落,这是作为一名高中老师,尤其是死去女生的班主任老师,最为合情合理的泪水。 我与柳曼并排躺在图书馆的屋顶上,就像两具尸体。我看不到星星与月亮,只有清晨阴暗的天空,似乎飘浮着死者的灵魂。透过大操场上浑浊阴惨的空气,女生寝室的某个窗口,她正藏在一堆女生的缝隙间,异常冷静地望着我。 第三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这是一场谋杀。” 说话的男人三十出头,穿着深色警服,面色黝黑冷峻,自始至终没有表情,声音异常沉闷。 “有……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该死!怎么一下子结巴了?手指下意识地摩擦衣角,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外面走廊不时有学生经过,挤在窗前看热闹,全被教导主任轰走了。 六小时前,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我确认高三(2)班的女生柳曼死了,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我叫黄海,是负责本案的警官。” “没想到我带的毕业班会发生这种事,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这下真是……我和校长刚接待了柳曼的爸爸,虽然不断道歉,我还是被打了一记耳光,但我不会记恨的。” 我摸着通红的脸颊,想把目光拉向地面,黄海警官的双眼却如磁铁,令人无处藏身。 “申老师,有人反映——昨天晚自习后,你和柳曼两个人,单独在教室里聊天,有这回事吗?” 他的语速缓慢有力,像数百吨重的打桩机,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是。” “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 果然,我成了杀人嫌疑对象。 “别紧张,把情况说明就可以。” “昨晚,我正好路过那间教室,是柳曼把我拖住说话的。她问我语文模拟考卷里的难题,比如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两句的典故出处。” 这是警方的审讯吗?我出丑到了极点,双腿夹紧,居然有要小便的冲动。 “哦,就这些吗?” “都是文言文方面的,她问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的兰舟与李清照笔下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是否是同一种船?” “还有吗?” 黄海警官冷静地等待补充,这可怕的耐心,让我想起柳曼死亡的姿态:“还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句中的‘钿头云篦’具体何解?好像就这三个问题,我解答后就离开了。” 其实,我脑中浮现的是“血色罗裙翻酒污”。 “申老师,你对柳曼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这个学生性格有些怪异,喜欢到处打听事情,学校里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因此也有些同学讨厌她。像她这么漂亮的女生,自然能引起男生的兴趣,不过至今还没有早恋的迹象。她的胆量比许多男生都大,恐怕也只有她敢半夜一个人跑到图书馆的小阁楼。” “你怎么知道她是半夜一个人过去的?” “哦?还有凶手呢!”虽然我没有杀人,可在警察耳中,我的每句话里都有破绽,“你的意思是——除了凶手与被害人,现场可能还有第三个人?” 黄海警官平静地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来跟你推理案情的。” “柳曼看起来开朗活泼,实际是个内心孤僻的孩子。大概是单亲家庭,跟着爸爸长大,缺乏母爱的缘故。她的成绩不好,读书易分心,在外面社会关系复杂。我们南明高中是全市的重点寄宿制学校,给不少名牌大学输送过尖子生,但柳曼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个问号,我作为她的班主任很头疼,经常在晚上帮她补课。” “非常抱歉,我想问的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一拳重重砸在玻璃台板上,“可恶!最近两个星期,学校里流传着无耻的谣言,竟说我跟柳曼之间存在某种暧昧关系,这是对我的人格与师德的最大侮辱,无中生有的血口喷人!” “申老师,关于这件事,我与校长以及几位老师都聊过了,这个谣言没有任何证据,只在学生中间流传,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黄海警官忍不住点起一根香烟,猛抽两口,“对了,听说你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是,我的高中三年就在此度过,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没想到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回了母校任教,成为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觉得非常幸运。” 说到这种恶心的官话套话,我可是出口成章,无须经过大脑思考。 “一草一木?”黄海皱起眉头。 我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申老师,您才二十五岁,觉悟就那么高,真让人敬佩啊。”他的脸上满是蓝色的烟雾,让人看不清眼睛,“听说您很快就要离开南明高中了?” “真舍不得啊!我才当了三年高中老师,这是我带的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毕业班,等到高考结束后的七月,我就会上调到市教育局团委。” “那么恭喜您了。” “我还是喜欢当老师,大概很难适应机关办公室的工作吧。” 他毫无表情地点头,迅速掐灭吸到一半的烟头:“我先走了!这几天你不会出远门吧?” “是,我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下个月就要高考了,哪能离开学生们呢?” “随时保持联系,再见!” 黄海警官风一般走出房间,我看到窗外走廊里教导主任的脸,他却避开我的目光,跟在警察身后离开了。 我对警察说谎了。 柳曼虽然喜欢朦胧诗,却对古典诗词知之甚少,怎会问出“钿头云篦击节碎”? 昨晚,她在自习教室对我说:“申老师,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难道与死亡诗社有关? 我的心头狂跳,想要快点逃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徒增麻烦,这女生已够让我倒霉了,真希望她今晚就从世上消失。 五分钟后,她说出了大部分死人才知道的事,我想用“女巫”两个字来形容并不为过。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停摇晃,将两个人影投在地上,即便教室里一丝风都没有。 她靠在黑板上说:“就在这所学校里,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这才是昨晚真实的对话。 但是,我没杀人。 1995年6月5日,中午十二点。所有人都去食堂了,唯独我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早上刚触摸过尸体,怎有胃口吃得下饭? 下午,我上了一节语文课,批改前几天收上来的测试卷子。教室中间空了个座位,不知谁放了一朵夹竹桃花在课桌上。学生们不时抬头盯着我,交头接耳。我的语气虚弱,始终不敢提到柳曼,仿佛今天死去的女生从没来过我们班上。 最后一节课,匆忙低头走出教室,走廊里挤满围观的人,就像我的脸上贴着“杀人犯”三个字。 多功能楼底下,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正凑着说话,看到我立即散开。只有马力留了下来,他是班里功课最好,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你们在说柳曼?” “申老师,您不知道吗?” 马力的个子修长,长得像吴奇隆,却留着郭富城的发型,整天一脸忧郁的样子。 “什么?” “柳曼是被人毒死的!” “我猜也是嘛,早上我检查她的尸体时,没发现有什么外伤。” “学校里都传遍了,上午警察在现场勘察,认定柳曼是通过图书馆的阁楼窗户,才爬到屋顶上去的。阁楼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受害者在里面打不开,中毒后也无法逃出。地板上发现了一些液体残迹,警方收集证据走后,我们的化学老师私自进去做了化验,你知道他是个大嘴巴。” “告诉我化验结果。” “在水迹中发现大量夹竹桃苷的成分。” “夹竹桃苷?” 其实,我全明白了,却在马力的面前装糊涂。 “化学老师在上课时说过,夹竹桃苷可从夹竹桃中提取,生物体内如果有0.5毫克纯的夹竹桃苷足以致命!因此,他叫我们不要靠近那些夹竹桃。” 学校操场两侧长满了夹竹桃,每年期末考试,都会开得鲜红灿烂,而红色夹竹桃正是毒性最烈的一种。 “不要随便乱传这些话,警方验尸报告出来前,谁都不晓得柳曼的真实死因是什么!”我拍了拍马力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人言可畏!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师,我想柳曼不会无缘无故去闹鬼的图书馆小阁楼,一定是有人把她约到那里去的,你说约她去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瞪着一双清澈到让人心悸的眼睛,我后退两步:“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对不起,可是同学们都在说……” “住嘴!” 我飞快地从马力面前跑开,看着郁郁葱葱的夹竹桃,绿色枝叶间无数火红的花朵,让人有种莫名的恶心。 忽然,我明白了黄海警官为何要重复一遍我所说的“一草一木”。 第四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5日,黑夜。 男生宿舍楼的四层,走廊最深处的19号寝室,隔壁是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未婚妻谷秋莎只来过两次,说我住的地方连狗窝都不如,发誓要让我有一个最宽敞舒适的家。 一个月后,我和她就要结婚了。 婚礼时间定在高考结束后,也是我调离南明高中,正式到市教育局上班之前。而我俩领取结婚证的时间,已定在两周后的6月19日。 我刚跟未婚妻通了一个电话,还不敢告诉她今天的事,只说我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手表走到了十点钟,这是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还是在香港买的瑞士名表,一度引起教师办公室的轰动。我本来都舍不得拿出来,生怕把光亮的表面磨损了,还是秋莎强迫我必须每天都要戴。 坐在写字台跟前,我来不及摘下手表,痴痴看着表面的玻璃,映出自己疲惫不堪的脸。自从大学毕业回母校做语文老师,我已单独在此住了三年。虽然墙面有些脱落,天花板开裂发霉,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单人床,以及来自旧货市场常飘雪花的彩电——但我仍留恋这间屋子,因为高中三年,也是在这间寝室里度过的。 那时屋里有三张床,各有上下铺住了六个男生。1988年,高考前夕的深夜,其中一人上吊自杀,当我们在晨曦中醒来,看到一具尸体悬挂在电风扇底下……我不幸睡在上铺,死人僵硬的身体晃在眼前,露出肚脐眼与我的双目平行,仿佛一只眼睛在对我说话。 学校调查不了了之,只说他无法承受高考压力,担心落榜而走上绝路。这结果让我们几个室友都难以接受,连续做了几周的噩梦。等到我们这届毕业,再没人敢踏入这间寝室,连同隔壁好几间屋子,不断传出闹鬼的说法,便全部被学校废弃了。 四年后,我作为新晋教师归来,也是南明高中唯一自北大毕业的老师。但我没有房子,学校也无法解决住房问题,只能将这间凶屋辟作我的单身宿舍。 不过,下个月我就要搬家了,告别这间度过了六年的屋子。 新房是教育局分配的公寓,也算开了个特例,毕竟我踏上教师讲台仅仅三年——而许多教书一辈子都快退休的老人,三代人挤在狭窄漏水的破烂老屋,都没机会分得这样一套住房。两个月前,我刚拿到新房钥匙,市中心的二室一厅,教育系统能分配的最好条件,楼上住的就是市教委领导。未婚妻家里人帮我们张罗着装修,昨天刚运进新买的进口家具与电器,其花费早就超过我一年工资。 我明白,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嫉妒我,恨我。 虽然睡不着,我还是早早关灯躺到床上,没过片刻就听到敲门声。忐忑不安地打开房门,却看到中午那位警官,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扫视屋里各个细节。 “晚上好,申老师,我能否检查您的房间?” 警官出示了一张搜查证,后面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严厉,正以怜悯的目光盯着我。 “你们……你们在怀疑我?” 教导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有一副诚恳的表情:“申老师,你上课可是出了名的口齿流利,今晚怎么也——” 我几乎要抽自己耳光,死死拦在门前:“严老师,是你?” “对不起,你不让我进来吗?” 黄海警官的嗓音更为沉闷,要是普通犯罪分子撞到,早就吓尿裤子了。 “不,请随便看!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怎么会害怕搜查呢?”我把警察让进屋子,指着写字台上挂着的一串珠链说,“小心别打坏了这个东西。” 虽然,他们没有驱赶我离开,但我一脸羞耻地走出寝室,有个警察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还会逃跑吗? 我走到冷冷的月光下,回头看到男生们拥出寝室,大概已认定我是杀人犯,警察正在将我逮捕押送? 等待搜查的几分钟,难熬得要让人死掉。我转向另一边的女生宿舍楼,窗边同样挤满少女们的脸,唯独没有看到她。 黄海警官下楼了,透明袋里装着一个塑料瓶。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没再跟我说一句话。两个警察从左右夹住我,将我带到学校大门口,一辆闪灯的警车正在等候。 “警官,请锁好我的房门,里头有我重要的东西。” 这是我被逮捕时所说的唯一的话。 当我被塞入警车的瞬间,南明路边站着个男人,路灯照着他白得有些吓人的脸。 他叫*松。 第五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在公安局度过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我请求给未婚妻打个电话,但不被允许。黄海警官答应我会通知她的,他也知道谷秋莎的爸爸是谁。然而,直到天明,一点消息都没有。拘留室内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恐怕已熬出了黑眼圈。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难受得要命,盒饭早餐仍放在地上。 1995年6月6日,上午,第一次审问。 “从我的宿舍里发现了什么?” 警官还没说话,我抢先问了一句,黄海沉闷地回答:“那个塑料瓶子,在你的衣橱顶上发现的。虽然瓶子是空的,但残留有夹竹桃汁液的提炼物,经检验就是在最近几天。” “你是说我提炼了夹竹桃的毒液,在前天晚上毒死了柳曼?” “现在,你是最大的嫌疑人,但并不等于你就是凶手。” 不用再解释了,所有人都把我当作了杀人犯——认定我与柳曼有不道德关系,而我即将结婚走上仕途,她成了最大的绊脚石,说不定毕业后,还会不断来骚扰纠缠。我住在学校宿舍,有天然的作案条件,何况校园里到处是夹竹桃,半夜出去弄点汁液如探囊取物。图书馆小阁楼这种地方,夜里谁都不敢上去,也只有我才可能把柳曼骗上来…… “我没杀人!” 指天发誓,有用吗?我真蠢啊。 “我详细调查了你读大学时的记录,你居然选修过毒理学,对于中文系的学生而言,不是很奇怪吗?” “那你查过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黄海飞速说出答案:“她是被你的父亲杀死的,在你七岁那年。” “重点是——她是被毒死的。”我反倒恢复了平静,像在叙述一桩社会新闻,“他在我妈妈每天喝的药里下毒。在妈妈死的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而是从家里逃出来,抱住警察大腿狠狠咬了一口,才给妈妈送去做了尸检,查出了真正的死因。” “昨晚我调阅过卷宗,你的父亲被判死刑枪决了,对不起!这么说来——你是因为妈妈被毒死,才在大学里选修毒理学的?” “还有其他理由吗?难道我能未卜先知?几年前就知道我想要杀柳曼,因此先学会毒死人的技巧?” “申明,学校里流传的你跟柳曼的暧昧关系呢?” “那是没有过的事!她只是经常来问我题目,有时候说些奇怪的话,可我知道老师与学生间应该有的分寸,特别是像她这种漂亮女生,我从一开始就格外当心。” “你很讨女高中生们的喜欢吧?” 我下意识地低头不语,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帅哥,只能说五官端正双目有神,看上去像先进表彰大会上的一脸正气。偶尔有人夸我气宇轩昂,面相里隐藏出人头地的英雄之命。 现在的女孩子会喜欢我这样的类型吗? “不知道,大概是我的性格比较温和,平时的话又不太多,空闲时会写点古典诗词,你知道十八岁少女多愁善感,对我这样的男人有些崇拜吧,再过两年长大后,她们肯定会改变的。” 我在语无伦次什么啊?这不就是在承认柳曼被我吸引了吗? 旁边的笔录员迅速记下这些话,黄海警官微微点头:“好,我们换个话题吧,申明,能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的过去?” “就从高中时代说起吧,昨天我们聊得太仓促了,听说你是被保送进的北大?” “对,我的志愿填写的就是北京大学,但并没把握能考进去。但在高考前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七年前的今天,南明高中对面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南明路上除了荒野与工厂,还有些破烂的违章建筑,外来流浪人员搭的窝棚,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火灾。那晚火光冲天,许多学生都爬上围墙看热闹,只有我冲过马路,投身火场去救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来。我因此荣获全市表彰,再加上高三就入了党,电视台与报纸都来采访,差点上了新闻联播。” “于是,你得到了金子般的保送机会。” “黄警官,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在大学里读书非常刻苦,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成绩名列前茅,毕业时却遭遇不公,许多同学功课比我差很多,有的简直是糟糕,却被分配到中央机关。而我竟被发配回原籍,做了高中语文老师。” “可你现在获得了最好的机会。”黄海警官点起一根香烟,喷到我头上的空气中,“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谈谈未婚妻吗?” “两年前,我坐公交车回学校,发现有人在偷她的钱包,全车人无动于衷,售票员居然打开了车门。就当小偷逃下车时,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把他压在地上,最终扭送到了派出所。我与谷秋莎就这样认识了,她非常感激,接连请我吃了好几顿饭。她在教育出版社工作,负责高中语文教材的编辑,跟我聊得特别投缘,很快成了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没有,她是我的第一个。”面对黄海口中的烟雾,我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谈了半年,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前任领导,如今是大学校长。她从小就没了妈妈,受到父亲的宠爱。像我这种没有父母的出身,恐怕任何人都会嫌弃的吧。但她爸爸对我印象不错,凑巧也是北大毕业,他的秘书回家生孩子了,我从南明高中被借调到大学,临时做了三个月的校长秘书。我格外的卖命,没日没夜跟随左右,不但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上上下下的领导与教授们,也都对我交口称赞。” 忽然,我顿住没继续说下去,未来的岳父为什么会看重我呢?像我这种出身贫寒的穷小子,居然得到鲤鱼跳龙门的机会?谷校长只有一个女儿,将来总得有人挑起大梁,免得退休后晚景凄凉,与其找个高干子弟联姻,不如亲自培养个勤勉的年轻人,还能死心塌地效忠。 黄海警官打破了沉默:“听说在三月份,你们举办了订婚仪式。” 做梦也想不到,订婚仪式如此盛大,大学与教委领导都来了,乃至各种社会知名人物,从电视台主持人到作家协会主席,简直让我受宠若惊。那是未来岳父的良苦用心,要将我引入他的社交圈,有了这么多人脉关系,什么事都会很方便——比如将我从公安局里弄出去。 我可不想跟警察说这些没用的,抓紧关键:“一个月前,学校接到上级通知,我将在高考后调离教师岗位,进入市教育局的团委工作,正好我也是南明中学的团委书记。未婚妻谷秋莎告诉我,因为他爸爸的关系,我已被领导内定,将在两年后接任全市教育系统的团委书记——这消息很快在圈内传遍了。” “因此,会有很多人嫉妒你!”他掐灭烟头,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重点吧。” “黄警官,你看过《基督山恩仇记》吗?” “我可没空看小说,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好吧,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谁想要陷害你?我说的是陷害,而不是嫉妒——听你那么一说,连我都忍不住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了十多年,抓了不知多少杀人犯,浑身伤痕累累,连套房子都没分到,而你小子转眼就要平步青云,正常人不嫉妒才怪呢!” “我明白,通过杀人来栽赃陷害,这样的人不仅仅是嫉妒,能不能给我纸和笔?” 黄海警官盯着我的眼睛,同时把纸笔推过来,我拿起钢笔写了两个漂亮的字——严厉。 第六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严厉是南明高级中学的教导主任。 他为什么要对我栽赃陷害?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我认定他是个坏人,其他人顶多是散布谣言嚼舌头,他却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却能在背后*一刀的家伙。 每个学校的教导主任,都是一本正经的老顽固,严厉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就像他的名字。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几年前离了婚,孩子被老婆带走了,并未因此变得老实,反而微谢的头发代表过人的欲望。 有一回,半夜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我敞开窗户看星星,无意中瞥到多功能楼顶,有个人影趴在栏杆边。我的视力不错,担心是学生,飞快冲到对面楼顶,发现那人是教导主任,端着长镜头照相机,对准女生宿舍的春光乍泄。我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是我的领导,趁他没发现便离开了。从此我开始注意严厉,学校浴室的气窗开得很高,外面是茂密的夹竹桃林,一般不会有人能偷窥到。但教导主任掌管所有的钥匙,能轻易爬到房顶上偷看。有次夜幕降临,当我看到柳曼和两个女生走进浴室,便再也无法容忍,到屋顶上把严厉拖下来,不由分说揍了一顿。这小子非但没反抗,反而跪下来求饶,保证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请我不要说出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他答应给女浴室气窗换成毛玻璃,就没有偷窥的可能了。次日,他更换了浴室玻璃,我心慈手软放了他一马。 中山狼。 眼看我就要调去教育局,暗下决心调查严厉,要把这个败类清除出教师队伍。恐怕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我离开南明高中,他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柳曼被害的三天前,她告诉我,有天夜里她上厕所出来,发现教导主任在女生寝室的走廊徘徊——按照宿舍管理制度,只要是个男人即便老师,也不准深夜进入女生宿舍,她大胆地叫住严厉,责问他为何在此。而他面色紧张支支吾吾,最后竟以教导主任的身份威胁她,不准她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她好看。换作普通女生大概被吓唬住了,可柳曼绝非省油的灯,严厉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给她惹来了杀身之祸。 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具备在图书馆作案的条件,用毒药杀人灭口。第二天,严厉还能潜入我的宿舍,将残留夹竹桃汁液的瓶子偷放进去,一箭双雕。 不过,黄海警官没把我放出公安局,反而送入了拘留所。 我是个高中语文老师,却被关在狭窄阴暗的牢房,身边躺着杀人犯与强奸犯。刚进来就被揍了几顿,我拼命反抗,却被他们拳打脚踢打得更惨。黄海警官审问我时,发现我脸上的淤青,便关照看守给我换牢房,狱友变成小偷与诈骗犯,起码打起架来不太吃亏。 度日如年的这几天里,我的未婚妻一次都没出现过,包括我那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岳父大人。 黄海说他去找谷秋莎谈过,尽管不告诉我询问的内容,从他沉默的目光里也看不出端倪,但我有种可怕的预感,让自己一下子冷到冰窟里,即便闷热的牢房挤满了人。 这是老天爷对我去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报应吗? 6月16日,星期五,我被黄海警官释放。他说根据这些天来的调查,无法判定我与柳曼被杀有直接关系,杀人现场没有我的指纹或毛发,柳曼的尸检结果也与我无关,警方倾向于我确实是被人陷害的。我几乎要扑倒在他怀中,这个亲手把我送进监狱的男人,居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戴上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手表,这是我被逮捕后由警方保管的,还有我的钱包与钥匙。终于照到了镜子,摸着几乎被剃光的头,憔悴的眼袋与伤痕,鬓角第一次冒出白发,仿佛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即将躺进棺材的老头。 在看守所里度过的十天,绝对是此生最漫长的十天。 出去以后,我把身上的钞票都花光了,只够买一件新衣服。我独自去了澡堂子,感觉身上与头发里有数不清的污垢,用尽了好几块肥皂,几乎要把皮肤搓破,这才坐公交车去找未婚妻——还好钱包里的月票没丢。 赶到谷秋莎工作的教育出版社,门房说社里正在开重要会议,谷秋莎已关照过他,如果我来找她的话,让我先回家去等她。 回家? 半小时后,我来到充满油漆味的新家门口,位于闹中取静的市中心,十二楼的电梯小高层。前两个月,每逢周末我都会来监督装修。掏出钥匙塞进锁孔,却怎么也打不开,敲门也没反应。隔壁的老太太出来,说昨天有人来换了锁芯。 愤怒地踹了一脚房门,又心疼地蹲下来摸了摸,还是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这是我自己的家啊,我是怎么了?脚趾头火辣辣疼起来,我一瘸一拐地下了电梯。 夏天,气温超过了三十摄氏度,公交车上散发着各种汗臭味。我昏昏欲睡地靠在栏杆上,车窗外从密集的楼房,变成稀疏的建筑,直到大片荒野,还有烟囱喷着白烟的钢铁厂。 公交车在南明路停下,两堵漫长的围墙间,是一道学校大门,挂着“南明高级中学”的铜牌。 星期五,住宿生们离校返家,大家惊讶地看着我走进校门,无论老师还是我带的学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看到了马力和他的室友,就连他们也在躲避我,同学们如潮水般散开,让我变成一块干涸的岛屿。 “申老师,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回头看到教导主任严厉的脸——他怎么还在这里?关在监狱里的不该是他吗?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踏上楼梯的拐角时,他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说出来了。” 半句话都不想说,我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你有证据吗?你拍下照片了吗?这件事我已经跟校长汇报过了,谁会相信一个杀人嫌疑犯的话呢? 沉默着来到办公室,老校长的面色惨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额头的汗。七年前,是他亲手给我颁发了见义勇为的奖状,也是他决定保送我到北大读书。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门口热烈欢迎我回来,给我腾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还说要登门拜访我的未来岳父。 “申老师,很高兴你能回来。今天,我已向全校师生传达了一个重要决定——鉴于申明老师在我校的行为不端,违反了人民教师的基本道德,为维护我校的声誉,给予申明开除公职的处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许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对于这样的反应,校长有些意外,跟教导主任对视了一眼,摇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份通知——因为相同的原因,上面已经批准,给予你开除党籍的处分。” “好吧,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是清白的,更没有杀人,连警察都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申老——”校长意识到我不是老师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不要灰心丧气,谁没遇到过坎坷呢?像你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总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说不定在外面还发展得更好。” “开除我的公职与党籍——是谁的意思?” “你别误会啊,这都是市教育局领导的指示,学校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党支部全票通过了。” “市教育局领导?上个月,局长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校长背过身叹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在赶我走,我也不愿像条狗似的跪下来求他。 教导主任送我到楼下,在我脑后轻声说:“哦,申老师,还有件事啊,你的那间寝室,学校会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这两天请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战栗了半分钟,愤怒地回头打出一拳,这家伙早就没影了。 晚风带着夹竹桃花的气味吹来,我像个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关门了,我却并不感到饥饿。 回到寝室,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书,学生们的考卷也不见了,反正再也不是语文教师,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慌张地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到处搜寻…… 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串暗淡的珠链,我紧紧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边吻了两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间,恢复到被捕前的样子。我打消了给未婚妻挂电话的念头,可以想象打过去是什么结果,就让谷秋莎和她的爸爸睡个好觉吧。 关灯,上床,再过三天,这张单人床也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我新房里的那张席梦思大床,未来将会属于哪个人? 第七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第二天。 1995年6月17日,清早,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着公交车前往市区,或许能赶在他们出门之前…… 说来可笑,第一次上女朋友家,我既激动又笨拙,手里提着各种落伍的礼物,让谷秋莎奚落了一番。倒是她的爸爸平易近人,作为大学校长,跟我讨论教育界的问题。幸好我做足了准备,说了一番别有见地的看法,让他刮目相看。 九点整,我来到谷家门口,整了整衣服与头发,颤抖着按下门铃。 门里许久都没声音,我跑下去问门房,才知道他们父女昨晚出门,有辆单位轿车来接走了,据说是去云南旅游。 抬头看着太阳,我任由眼睛刺得睁不开,脑中未婚妻的脸也烤得融化了。 忽然,我如此强烈地想去见一个人,假如世上的人都抛弃了我。 正午之前,来到一栋六层公寓,我按响了四楼的门铃。 “谁啊?” 四十岁出头的女子打开房门,手里还拿着炒菜的勺子,疑惑地看着我这不速之客。 “请问申援朝检察官在家吗?” 其实,我认识她,但她似乎不认识我。 没等对方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她身边,皱起眉头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干吗。” 我一句话还没说,他就把我拖进家里,他关照妻子回厨房继续烧菜,便让我坐在沙发上,又关上客厅房门。 “她知道我是谁吧?” “是,但她有七年没见过你了。”这个叫申援朝的男人,给我倒了杯茶,“你的脸色不太好。” “你已经听说了吧?” “申明,我们的事情有人知道了吗?” 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只能报以苦笑,他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这个! “我从没说过,可不知什么原因,上个月突然在学校里流传了。” “显而易见,有人要害你。” “简直就是要杀我!” 他在客厅里徘徊了几步:“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了现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还有我的外婆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不要怀疑我的妻子,她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的。” “我上门来可不是问这个的。”我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只有来找他了,“你能帮我吗?” “帮你清洗嫌疑?” “警察都把我放出来了!他们也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只是外面的人还不清楚罢了。” “其实,我很担心你要是真被冤枉了,公安把你的案子送来检察院立案公诉,我这个检察官该怎么办?” 申援朝有张20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里英雄模范人物的脸,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我就会生出几分厌恶。 “如果我死了呢?” 这句话让他停顿了几秒钟,拧起眉毛:“又怎么了?” 于是,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包括我被开除公职与党籍,以及未婚妻一家躲避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这位资深的检察官。直到我再也无法描述想象中的明天,低头喝干了那杯茶,竟把茶叶也咬碎了咽下去。 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你最近做过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 “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 “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交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射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不,我不能说。” “太遗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辱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儿子!”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 第八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他还小呢……”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化炉,很快变成一堆骨头与灰烬——让我想起万念俱灰这个成语。 我沉默着捡起烫手的骨骸,将它们放进骨灰盒,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我没钱去买墓地,只能像许多人那样,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 手上沾满外婆的骨灰,却舍不得把这些粉末洗掉,我为自己的手臂别上黑纱,缀一小块代表孙辈的红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车。 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刚踏入寝室门口,发现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随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对方却转身叫起来:“喂!是我!” 你他妈的叫得再晚一些啊!这样还能算是正当防卫! 果然是猥琐的教导主任,严厉慌乱地后退几步,举起一长串房门钥匙:“不要误会,今晚我在学校值班,只是来检查房间。”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纱:“申老师,原来你家办了丧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 严厉却赖着不走,打量我的房间说:“哎呀,申老师啊,你还没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们就要来安装乒乓球台了,你明晚能准时搬走吗?”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写字台边,摸了摸我挂在上面的那串珠链。 “别动!” 我狂怒地嚷起来,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没想到他用力挣扎。教导主任虽然四十来岁,个子却比我还高,两人要一起倒地时,响起珠链断裂散落的声音。 似乎不太合适,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发疯似的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个钟头,直到头晕眼花大腿发麻,才把所有珠子捡齐了。 严厉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个,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捏着手心里的几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细绳,想要重新把珠链穿起来,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钻出来的极不规则,一旦断开就再难以穿上。 固执地穿到凌晨,依然无法令珠链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会惊醒楼下的学生。拳头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个布袋子,将这串珠子收起来。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手心攥紧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第九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人,为什么要杀人?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性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性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死亡诗社讨论过的话题,我想把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铭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还活着。 太阳照到床头,恍惚着睁开眼睛,到第三节课了吧?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睡懒觉,作为一个被开除公职的老师,我已被剥夺了上课的资格。 我踩上凳子摸着天花板,从一个夹层缝隙里,抽出了那把军刀——很走运没被警察搜出来。刃上刻有“305厂”字样,带血槽的矛形刀尖。这是两年前路中岳送给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学,也是这间寝室的室友。他爸在区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特供烟酒、军钩靴子、走私手表之类的。 锋利的刀刃发出寒光,如同一面异形的镜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脸,丑陋得认不出自己了。 我把这把刀子绑在裤脚管中。 食堂没有早餐了,我在学校各处转了一圈,经过高三(2)班的教室门外,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我,微微点头致意。有的学生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也转头向我看来。没人再安心复习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仿佛见到一具行尸走肉。 南明高中有两位名校毕业的老师,一个是来自北大的我,还有一个是清华的*松。他比我大七岁,当我还在母校读高中时,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论教学水平自然没的说,三十岁不到就评上了特级教师。他带的学生成绩特别优异,数学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长排队向他预约补课。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视着学生们,两周前我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窗玻璃反射出一张憔悴阴鸷的脸,宛如噩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我盯着最喜欢的男生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间难掩悲戚。虽然,下个月高考结束后就会各奔东西,但以这种方式提前告别,总是难免眼眶发热。 站在教室门口,当着我的所有学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松面色难看地出来说:“抱歉,申老师,你影响到我的学生们上课了。” “对不起,再见。” 下楼时我身上沉甸甸的,裤子口袋里揣着那串珠链,裤脚管内绑着一把带血槽的军刀。 1995年6月19日,这辈子最后一个星期一,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大师傅们也像看杀人犯那样看着我,没有一个同学与老师敢坐在我旁边,距离至少有十米之遥。我却心满意足地大块吃肉,平时舍不得用的饭菜票都用完了,连续打了几个饱嗝。 九点半,夜空中隐约有雷声滚过。 严厉还在学校,在宿舍楼下跟人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说完话还独自抽了根烟。他没有去看我的寝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学校大门。我隐身在黑暗的树荫下,跟他来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车站而去,但我不能让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没机会下手了。 南明路上没有路灯,四处不见半个人影,前方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半倒闭状态的钢铁厂。我掏出裤脚管里的尖刀,屏着呼吸跟上去。就在严厉听到脚步声,要转回头的瞬间,我将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该死的,昨晚演练了无数遍,一刀命中对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乱的当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觉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须再用力才能深入。接着听到严厉沉闷的呼喊声,没想到他的力气很大,像条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转身抓住了我,鲜血迸裂到我脸上。 以往总觉得电影里杀人比杀鸡还容易,轮到自己动手,才发现杀一个人如此之难。惊心动魄的六十秒后,严厉倒在地上,瞪眼看着我。我喘息着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脸上怎么样了?想是也跟他同样可怕。 忽然,几滴雨点砸到头顶,片刻间,瓢泼夜雨倾泻而下。 冰冷的雨点,让毛细血管里的热度褪去,肾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 人,为什么要杀人? 这才感到莫名的恐惧,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场还要恐惧。 没有灯光的南明路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严厉知道我是谁。他剧烈地咳嗽,嘴角不断淌着血说:“申……申明……我……我发誓……我……没有……没有害……害过你……” 雨水打在严厉嘴里,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吐不出一口气了。 他没有害过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脸,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无疑问已是一具死尸。 上个月,我刚看过一卷录像带,是法国导演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个叫Léon的男人说:“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 我的命运,再也不可能改变了。 第十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数分钟前,我刚杀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去向黄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须先去一个地方。我把尸体扔在南明路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对地形烂熟于心,工厂边的围墙几近坍塌,数栋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断了后代的坟墓无人问津。绕过最大一间厂房,背后有扇裸露的小门。 学生们都管这地方叫“魔女区”。 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链,紧紧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点燃一根没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烂的空气,只见一大堆破烂生锈的机器。我焦虑地看着门洞外,天空被闪电撕开,刺痛瞳孔的瞬间,又变成了无边黑色,只剩下油锅般沉闷的大雨。 她怎么还没有来? 厂房内部斑驳的墙边,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阶梯。 哭声。 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宛如游丝,在大雨之夜潮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无数个弯道爬过许多个山坡透过茂密的莽丛,悄悄钻入耳膜缝隙。 手上沾满鲜血的我,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壁,面对那道阶梯,像个破开的洞口,径直连接着凡尔纳的地心。 雷声震震。 左脚重重地踩下台阶。 1995年6月19日,深夜9点59分,某个哭声化作柔软却坚韧的绞索,套着脖颈将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舱门,竟是打开的。 魔女区…… 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地下发出的,我点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尽头的舱门。在我的梦中,这道舱门始终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现。 舱门外有个圆形的旋转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转,就可以把整道门牢牢封死。 为什么是打开的? 火苗狂乱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上,宛如一万年前的岩画,连同胳膊上黑纱的影子。 每次走进魔女区的舱门,空气都湿得像黄梅天里晒不干的被子,皮肤都会渗出水来。 迎面扑来一股恶心的气味,火柴仅照亮眼前几米开外,就再一次被阴风吹灭。 记得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是转身。 我的内心充满悔恨,就像一时冲动而跳楼的人们,在无助的坠落中产生的沮丧心情。 好疼啊,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某种金属在我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觉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与脸颊紧贴肮脏的水迹。血汩汩地从背后涌出,手指仅抖动了几下,浑身就再也无法移动半寸,嘴唇尝到一股咸涩的腥味——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边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我睁着眼睛,却连半丝光都看不到。 时间消失了,像过了几秒钟,也像几十年。世界寂静,没有了嗅觉,嘴唇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飘浮起来,钻心的疼痛竟然没了,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杀人者,偿命。 只是这样的惩罚,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点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会再有来生。 第十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农历五月二十二,亥时,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我死于亥时。 每年清明与冬至,我都会去给妈妈上坟,每次都会加深对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留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记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刚杀死了一个人,然后又被另一个人杀死。 在废弃厂房地下的魔女区,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着缀有红布的黑纱,我相信自己始终睁着眼睛,传说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没看到杀死我的凶手的脸。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没有脉搏?颈动脉还搏动吗?血液不再流动了吗?氧气无法供应大脑?最终发生脑死亡?丝毫不觉得自己存在。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吗? 人们都说死的时候会很痛苦,无论是被砍死吊死掐死闷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还是病死……接下来是无尽的孤独。 大学时代,我从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科普书,对于死亡过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苍白僵直:通常发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钟。 尸斑:尸体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体温的下降。体温一般会平稳下降,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 尸僵:尸体的四肢变得僵硬,难以移动或摆动。 腐烂:尸体分解为简单形式物质的过程,伴随着强烈难闻的气味。 记性不错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条奇异的甬道,周围是汉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区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宫。灯光下有个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单薄衣裳,流着眼泪与鼻涕,趴在死去的母亲身上痛哭,旁边的男人冷漠地抽着烟——随即响起清脆的枪声,他也变成了一具尸体,后脑的洞眼冒着烟火,鲜血慢慢流了一地,没过小男孩的脚底板。有个中年女人牵着男孩,走进一条静谧的街道,门牌上依稀写着“安息路”。这是栋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户后面,每个阴雨天仰头看着雨水奔流的马路,人们锃亮或肮脏的套鞋,偶尔还有女人裙摆里的秘密。男孩双目忧郁,从未有过笑容,脸苍白得像鬼魂,只有两颊绯红,愤怒时尤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边,街对面的大屋里,响起凄惨的尖叫声,有个女孩冲出来,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体,不会流泪,只会流脓。 很快我将化作骨灰,躺在红木或不锈钢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黄土深处。或者,横在魔女区黑暗阴冷的地上,高度腐烂成一团肮脏的物质,连老鼠与臭虫都懒得来吃,最终被微生物吞噬干净,直到变成一具年轻的骨架。 如果有灵魂……我想我可以离开身体,亲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杀害我的凶手,还能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化作厉鬼,强烈的怨念,长久烙印在魔女区,乃至南明高级中学方圆数公里内。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我想这个怨念会是永远的吧。 而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只有死了。 人从一出生开始,不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吗?只不过,我等待得太短暂了一点。 或许,你们中会有一个聪明人,在未来的某个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阴谋真相,并且抓住杀害我的凶手。 谁杀了我?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能重新来一遍?如果还能避免一切错误和罪过?好吧,教导主任严厉,虽然我刚杀了你,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身体恢复了知觉,只是整个人变得很轻,几乎一阵风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悦——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魔女区,眼前的路却那么陌生,再也没有破烂的厂房,倒更像古籍绣像里的画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许久,脚下是一条幽暗的小径,两边是萧瑟的树林,泥土里隐约露出白骨,还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头顶响着猫头鹰的哀嚎,不时有长着人脸的鸟儿飞过,就连身体都是女人的形状,是否传说中的姑获鸟? 有条河拦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满腥味的热风从对岸袭来,卷起的波涛依稀藏着人影与头发,怕是刚淹死过好几船人。沿着河水走了几步,丝毫没感到害怕,才发现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青色的桥栏杆下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体不知多少岁了,让我想起两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着一个破瓷碗,盛满热气腾腾的汤水。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浑浊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种特别的惊讶,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发出悲惨干枯的声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厌恶地看着那层汤水上的油腻:“这是什么地方?” “喝了这碗汤,过了这座桥,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拿起碗,强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还不坏,就像外婆给我煮过的豆腐羹。 老太婆让到一边,催促道:“快点过桥吧,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投胎吗?” 这是我在南明高中读书时的口头禅。 “是啊,孩子。” 话说之间,我已走过这座古老的石桥,低头看着桥下的河水,布满女人长发般纠缠的水草。刚踏上对岸冰冷如铁的土地,就升起一阵莫名的反胃,不由自主地跪下呕吐起来。 真可惜,我把那碗汤全部吐出来了。 当我还没有转回神来,背后的河流已猛然上涨,瞬间将我吞没到了水底。 在长满水草布满尸骨的黑暗水底,一道奇异冷艳的光从某处射来,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也是二十五岁的申明的脸。 而我即将成为另一个人。 以前我不相信古书里说的——人死后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在抵达冥府之前,还有一条分界的忘川水。经过河上的奈何桥,渡过这条忘川水,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假若不喝下她碗里的汤,就过不得奈何桥,更渡不了忘川水,但只要喝下这碗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记忆。 忘川,孟婆,来生。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第十二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5年7月15日,晚上八点。 马力在路边停完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各位老同学,7月15日,毕业十周年纪念,晚餐地点在长寿路的吴记火锅,AA制,不见不散!” 南明高中的老同学发来的,已在校内网的班级主页发布消息,他犹豫一番才回信确认。 走进充满各种调料味的火锅店,马力皱起眉头照了照镜子,特意梳了几下头发,两撇小胡子略显沧桑。 同学们都已在胡吃海喝,他看到一个壮实男子,至少有90公斤,圆圆的肚子突出在皮带上。想了好久才记起名字,原来是当年室友,没想到从标准身材的小伙子,竟成了这副浑身赘肉的尊容,也是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马力的出现令人兴奋,特别是女同学们,有的干脆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而他未加抗拒地坐下:“不好意思,迟到了,我自罚三杯!” 这话说得很有男人腔调,嗓音带着磁性,他连灌自己三杯,看得出精于应付各种场面,生活中从不缺乏女人。 “自从你考上了清华,就再没机会看到你了。” 班长的语气颇有些酸味,马力敷衍地发着名片,不时引来同学们惊叹:“哇,高级合伙人,做大老板了!” “三年前,改行做了风险投资,为他人作嫁衣而已。” 他的微笑是公式化的,让人感觉舒服但一点都不亲切。 同学们彼此寒暄,许多人左手无名指上有了戒指,甚至头发都渐渐稀疏了。几个漂亮女生还剩着,穿着打扮也更时髦昂贵。有几人谈论起自家孩子,最离谱的是有人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真是恍如隔世。 “对了,欧阳小枝怎么没来?” 哪个男的嘟囔了一句,有个女生回答:“哦,她啊?那个转学生,我跟她一个寝室的。” 班长搔搔脑袋说:“听说她考进了师范大学,后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真奇怪,这小孩居然一个人吃火锅。” 胖子同学说了一声,马力注意到隔壁小桌只坐了一个男孩。 氤氲的火锅蒸汽背后,十岁孩子的面容更显苍白,眉毛与眼睛生得颇为端正。虽然,衣服上还印着米老鼠,但他只需静静端坐在那里,就能散发出特别气场,让其他孩子黯然失色。 “对哦,好像没有大人来过。” “现在的小孩子啊,不比我们那时候,不要少见多怪。” 马力拧起眉毛摇头,男孩根本没理他们,自顾自吃着撒尿牛丸。 忽然,有个长舌妇说了句:“哎,谁还记得柳曼?” 桌上霎时间鸦雀无声,只剩火锅的翻滚声,如地狱中煎炸罪人的油锅。 “你们说——是不是申明老师杀了她?”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柳曼勾引了申老师,而申老师就要结婚了,因此而动了杀机,精心准备了夹竹桃的毒液,半夜将柳曼骗到图书馆的小阁楼,把她给毒死了。” “那天清晨,刚发现柳曼死在屋顶上,还是申老师率先爬上去看尸体的呢。” “我也想起来了,真的吓死我了!接下来,连续一个星期做噩梦!” “有人看到在柳曼被杀的前一晚,他们两个单独在自习教室说话,后来从申老师的房间里,搜出残留毒药的瓶子。他被警察逮捕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又放出来了。” “那几天,教导主任向全校师生通报:申老师被学校开除——没想到申老师竟杀了教导主任!自己也不知被谁杀了?就这样成了无头冤案,尸体还是在魔女区里找到的呢!” 始终沉默的马力,终于打断了八卦:“住嘴!我不相信申老师是杀人犯!请你们尊重死者,毕竟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当年大家都很喜欢申老师,不是吗?你们女生不都说申老师长得帅吗?男生们都说他很有活力,没有丝毫架子,经常跟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他还是学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无论古诗新诗都没得话说!” 这番话让同学们愣住了,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脾气,半个餐厅的人都回过头来。包括坐在邻桌的男孩,正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马力。 “算了算了!”班长又做和事佬捣糨糊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搞得不开心。” “不过,前几天申老师又在网上出现了。” 有个男生故弄玄虚地说了句,引来女生们的一片尖叫:“是他的鬼魂吗?” 倒是马力拉着他问:“怎么回事?” “我也看到了,在校内网我们的班级主页里,你可以上网看看。” “一定是有人恶作剧!” 大家再也不敢提起“申明”这两个字,几个同学陆续告辞,把AA制的钱留给班长。 九点半,火锅店临近打烊,女人们也走完了,马力叼起一根香烟,摸着两撇小胡子,目光呆滞而颓丧。 服务生跑过来了,对着邻桌的男孩问:“小朋友,你的家长来埋单了吗?” 这孩子在口袋里摸了半天,胆怯地掏出几十块钱:“对不起,我身上只有这些了,能不能让我回家去拿钱?” “经理!” 一个大汉过来凶狠地说:“喂,臭小子,想吃霸王餐?” 男孩眼眶一红哭了出来,服务生和经理束手无策之际,马力起身说:“我替他埋单吧。” 他把两百块钱扔到桌上。 事后,马力才明白这个男孩是影帝。 经理接过钱,找零的同时问道:“你家孩子?” “不认识,只觉得有眼缘。” 男孩抽泣着擦去泪水,看着马力凝重的眼神,哆嗦着说了声“谢谢”。 “小朋友,早点回家吧。”他转头对班长等人说,“别喝了,该散了!” 外面已下起大雨,马力钻进他的POLO车,男孩却扑到车窗前,用手指敲了敲。 他放下车窗:“小朋友,又怎么了?” “你能送我回家吗?” “为什么?” “我想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 “可是,天黑了,我怕一个人回家危险。而且,我还没带伞。” 看着男孩惶恐的表情,他皱起眉头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马力的手像死人般冰冷,捏着孩子细细的手腕。车载音响放着《倩女幽魂》的歌,高中时代张国荣是他的偶像,那时他的宿舍床头还贴着《东邪西毒》里欧阳锋的海报。 夏夜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男孩报出自家地址,居然在郊外的别墅区——可连一顿火锅钱都付不起,怎么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这倒让马力产生了兴趣,他一言不发地转动方向盘。给自己点了根烟。男孩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眼神,而他也偷偷瞥着男孩,但一触到目光就缩回去。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忽然,男孩嘴里蹦出那么一句,不知是对马力的期许还是嘲讽?心头微微一颤,眼角余光扫了扫男孩,表情依然平静,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黑夜里马力在高架上开得飞快,半小时就到了别墅区门口,男孩下车抓着窗户说:“你等我,我回家拿钱下来。” 马力随手扔掉烟头,目光一阵恍惚,没等男孩回来,便转动方向盘开入雨夜。 一小时后,POLO车停在一个公寓门口,这是他租的房子,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只有衣橱是宽敞而干净的,那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面子。 马力打开电脑上网,在校内网找到南明高级中学,1992年入学1995年毕业的2班。他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但不是所有人都在校内网,也不是所有人都还活着。 果然,他看到了那个名叫“申明”的ID—— “I WILL BE BACK。” 20世纪90年代看过阿诺德•施瓦辛格《终结者》的人都懂的。 下面有几条回复—— “晕,申老师?不是早就死了吗?” “哪个混蛋在恶作剧?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滚!” …… 马力用真名注册了ID,在底下回复了一条—— “申老师,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 三天后,马力发现有人加了他的QQ,居然也叫“申明”,并附了一句:“马力同学,还记得老师吗?” 他立刻通过了这个好友申请,主动在QQ上说话:“你到底是谁?” 没想到,对方就隐身在网络另一头:“申明。” “大半夜的,不要吓我!”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走到深夜一点四十分了。 “那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加班!在准备一份融资报告,明天一早还要去银行开会,可能又要熬个通宵了。” “干吗那么拼命?” “奋斗!” 自己也感觉奇怪,为何还会跟这个ID说这么多话?说不定就是个恶作剧或精神病。 “马力,同学会见你很累的样子,你要注意休息啊。” “同学会?火锅店?你是谁?” 接着,他列举了几个名字,全被对方否定掉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是申明,何必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不知道,只是有些想他,都死了十年!” “我没死。” “我看到过你的尸体。”马力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在你的追悼会上。” “我是什么样子?” “你躺在水晶棺材里,容貌有些怪异,脸色白得吓人,他们说要化很浓的妆,才能掩盖你已腐烂的脸。学校说你杀死了教导主任,禁止老师与学生来参加葬礼,只有我偷偷跑了出来。追悼会是个中年男人出钱办的,他趴在你的棺材前哭得很厉害,还是我把他扶起来的。” “非常感谢你,马力同学!” 窗外树影婆娑,似有雨点打在玻璃上:“我看着你被送进火化炉,那个中年男人亲手将你的骨灰拣出来,我当时大哭了一场。不对!我跟你说这些干吗?你又不是申老师!” “若我不是申老师,就不会知道你在高二那年,帮助同桌考试作弊,每道题要收十块钱,结果被我抓住以后,半夜里跑到我的寝室来下跪求饶。” 看到这一段,马力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申老师肯定泄密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那天晚上,你流着眼泪对天发誓,永远不干那样的事了,我也答应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后来,我暗中去你家家访,才知道你爸爸是个酒鬼,而你妈妈在街边摆小摊为生,你每年暑期都在外面打工,只想要多赚些钱来补贴家用——我相信这些秘密,你没有对学校里任何一个人说过。” “不要再说了!” 马力到死也不会忘记——自此以后,申老师从自己每月的工资里,补贴五十块钱给马力作为零花钱。起先马力坚决不肯收下,老师就说是借给他的,等他将来工作以后再还,帮助他熬过了最艰难的几个月。 今生今世,他都在感激这位年轻的班主任申明。 QQ对话框里不停地显示正在输入:“高三上半学期,你突然找到我的寝室,说你有个笔记本丢在图书馆里,写了许多对同学和老师的牢骚话,你怕明早被别人发现,要我半夜陪你去拿回来,因为我有图书馆的钥匙。于是,我带着你来到图书馆,找到了笔记本。那晚的风很大,阁楼的门被吹开,我们两个都很好奇,就爬上小阁楼,发现里面落满灰尘,堆着不少破烂的老书。你挑了一本《悲惨世界》带走了。阁楼的天窗外闪着月光,一只黑猫从屋顶经过,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记得你说了一句话:这只猫像是被鬼魂附体了,绝对不是好兆头,说不定这里会死人的。” 马力当然不会忘记,最后那句话是一字不差,申明就算活到今天,也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吧? “那本破烂的《悲惨世界》,一直藏在我的床头柜里,但在你死后,就被我烧掉了。” “你经常半夜打着手电筒翻那本书,你说书里有过去的学生留下的情书,还说必须要保守这个秘密。马力,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偷偷打开过你的抽屉,把你的《悲惨世界》仔细检查了一遍,在滑铁卢战役那段的插图里,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申老师,我不是说了不准动我的书吗!当我第一次看到那行字,就非常害怕,后悔把这本书从小阁楼里偷出来。但我又想这大概是过去借书的学生恶作剧吧,便把书藏起来没当回事。然而,一年后诅咒居然成真,你在魔女区被人用刀捅死!” “是,我死于刀子。” “所以,我把那本书烧了!从此以后,我就对针管感到莫名恐惧,听到这两个字都会恶心。生病发烧我都不去医院,有时实在撑不住去看医生,就算开了注射单也是转身撕掉。” “你没结婚吧?” “女朋友倒是谈了不少,也常有些富婆主动来勾引我,但没一个能走到最后的。”马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干吗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呢,“申老师,你真的死了吗?” “你不是看着我被火化的吗?” “晕!你都烧成了一把骨灰,怎么可能在这里跟我聊QQ?” “马力,我就在你的身边。” “不,这是幻觉!你只是我大脑里想象出来的人!我想我该继续吃药了!你快点滚出我的大脑!” 这些年来,马力被失眠与多梦困扰着,也去医院检查过,一直在服用抗抑郁症的药物。 “你以为这是国产恐怖片吗?” “这是真实的幻觉!我要去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 屏幕上已经布满“吃药了”这三个字。 “你吃的什么药?” “我们见面聊吧。”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马力的手指在流汗。 “好的。” “能保证是你本人吗?” 马力的脑子已完全混乱,刚才还以为是幻觉,现在又确认跟死人对话。 “只要我能说出你的所有秘密。” “明天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如果你真的认识我,就可以见到我。” “不见不散!” 申明的幽灵从QQ上消失了。 窗外,雨越下越大,令人想起1995年6月19日,他被杀的那个雷雨之夜。 马力又看见了那道黑色帷幔,四周响起肃穆的哀乐,瞻仰死者遗容——申老师躺在水晶棺材中,像以前那样瘦瘦的,只是皮肤变得苍白了许多,化妆师给他多化了些唇膏与粉底,看上去有恶心的感觉。只有他大胆地伸出手,抚摸冰凉的棺材,就像一具坚硬的尸体。玻璃忽然打开,马力碰到了死人的脸,申明睁开眼睛,张嘴咬住他的手指…… 好可怕的梦啊,他浑身是汗地醒来,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他开始撰写辞职报告。 下午四点,马力来到未来梦大厦门口,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什么都没看到,再把视线放低点,才见到一张男孩的脸。 还没忘记这个孩子,同学聚会的火锅店里,马力为他埋了单,又开车把他送回到别墅。 “你好,马力!” 看着这张印象深刻的平静的脸,他有些张口结舌:“你……你?” “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不是你说的吗?” “不,不可能是你,他藏在那里?是不是花钱雇你来的?” 马力将他一把推开,焦虑地向周围张望,仿佛有个幽灵潜伏在热闹的人群中。 “不要白费工夫了,就是我!”男孩的表情依然镇定,冷冷地问道,“你吃的什么药?” 这句话让马力怔住了,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脸,惊恐地后退两步。男孩沿用了申明的口气,就连声线也有些相似。 “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 “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住口!”马力的嘴唇发紫了,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星巴克,他给男孩点了杯热柠檬,给自己点了杯咖啡。 “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干的?” “申明。” 他托着下巴,审问般地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死亡。” 他听着打了个冷战,男孩解释道:“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哦,好怪的名字啊。你今年几岁?” “十岁,过完暑假就是四年级了。” “申老师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司望镇定自若地回答:“是,我在他死后半年出生。” “那你到底跟他什么关系?” “你不敢想象的——真的要听吗?” “快说!我没那么好耐心。” 嘈杂的星巴克角落中,他在马力耳边,用幽幽的气声说:“我被申明的鬼魂附体了!” 他猛然把头抬起,恐惧地看着男孩,又拼命摇头:“胡说八道!” “马力同学,请把《记念刘和珍君》的创作背景再说一遍?马力同学,跟我去操场上打篮球吧?马力同学,今天你负责收考卷吗?马力同学,我们是为什么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马力同学,你忘记死亡诗社了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申老师!” 马力几乎从桌子上蹦起来,却用双手捂着耳朵,痛苦到极点的样子。 司望继续用申明的语气说:“马力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让你相信,我从没离开过你们,我最亲爱的学生。” “申明,你怎么回事?当年究竟是谁杀了你?” “要是我知道答案的话,恐怕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 马力拧起眉头看着他,先点头又摇头,心底颇为后悔。他轻啜一口咖啡,这才恢复了正常:“这些年来,你的冤魂一直飘荡不散吗?” “是啊,我从南明路上飘啊飘啊,几年前看到一个小学生,索性就骑在了他的后背上,你看这孩子总是低头驼背的,就是被我这些年压的。” 男孩痛苦地把头低下,显出脖子后面有重压的样子——原来那部泰国恐怖片是真的! “申老师,大白天的不要出来吓人!” “对不起,若在夜里见面的话,你不知道又要被吓成什么样了。”这孩子彻底变成申明了,眼神与目光都像成年男人,连微笑都那么诡异,“当我要休息的时候,那个叫司望的孩子就出来了,但当我要说话,他的大脑就会完全被我占据!” “那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抓到凶手,你就永远飘荡在外面?” “大概——是的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叫司望的孩子挺可怜的。” “也算是我跟他的缘分吧,就像我们之间的缘分。” 马力脸色为之一变,他知道自己在跟一个鬼魂对话,十年前被杀死的冤鬼:“哦,是啊,这些年来,我也想要为你报仇,努力地寻找凶手,却一无所获。” “谢谢啊,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今天刚交了辞职报告,实在受不了做金融的压力。” 他拿起桌上赠送的纸巾,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司望敲了敲桌子:“喂,有需要我帮忙的吗?要知道亡灵可是无所不能的哦!” “你能帮我什么?治疗我的抑郁症吗?小朋友?” “给你一个新工作好吗?” 马力看着男孩一副认真的表情,苦笑着回答:“别跟我说什么家教!” “中国最大的家教公司——尔雅教育集团,总经理助理,年薪六十万。” 司望的语气略带励志,而马力茫然地摇头:“别开玩笑了。” “我要让猎头公司正式来找你才相信吗?” 半小时后,二十八岁的马力,与十岁的司望,分别走出未来梦大厦。一辆宝马760开到路边,带着司望疾驰而去。 马力看着暮色笼罩的汹涌人潮,每个活人都在忙着赶路,并不知道自己正急着走向死亡,身边则飘荡着无数前人的幽灵。 第十三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暑期过后,谷秋莎安排望儿转学到私立小学,那是尔雅教育集团投资的贵族学校,号称专门培养家族企业接班人。但这孩子坚决不同意,死活要在公立学校读书,尽管在长寿路第一小学也没什么朋友。几番争执之后,谷秋莎担心他逃回生母那里去,只能答应他的请求,但每天派司机接送上下学。望儿在学校得到特别待遇,许多人想来看看这个神童,保安一律拒之门外,就连同班同学也不得随意与他讲话。 望儿很喜欢画画,谷秋莎在家里辟了间画室,摆满各种石膏像与颜料,每周都能画几幅不错的素描与水彩画。 秋天的深夜,谷秋莎洗完澡走过画室,发现门缝里还亮着灯,发现望儿并没有睡觉,而是站在画架前,握着铅笔使劲涂抹,身体像打摆子般剧烈颤抖。 十岁男孩正在素描的画面——依稀可辨阴暗的空间,更像十九世纪的铜版画,到处滴着肮脏的水,背景是布满蛛网的斑驳墙壁。有个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几只老鼠从他脖子上爬过。从他的发型与脸的轮廓来看,应该只有二十来岁。 更让谷秋莎抓狂的是,她认得这幅画中男人所穿的衬衫,袖子管上的条纹标志,那是十年前她在商场里亲手挑选,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 他是穿着这件衬衫死的。 她冲进画室,抱住孩子拉到一边,盯着他的眼睛:“望儿,你生病了吗?” 男孩的面色苍白,额头冒着豆大的汗,战栗着摇头:“我做了个梦。” 谷秋莎看着那幅黑白素描:“你画出了噩梦里的景象?” “是。” 这也是她的噩梦,十年来每个凌晨都会浮现——申明的尸体被警方发现时的场景。 至于发现尸体的警官,那个叫黄海的男人,最近一年来,频繁出现在公司附近。贺年被杀的案件没有进展,公司里许多人都被警察问过话。谷秋莎总有一种感觉,黄海警官的注意力是在十年以前。 就像水银针里的温度,空气越来越冰冷,路中岳的态度却突然好转。对于不跟自己姓的养子,路中岳有了更多的笑容,经常主动跟望儿说话,甚至坐在一起看NBA或意甲。 虽然,家庭和睦本是一桩好事,却让她隐隐不安起来。 她在画室里发现的那幅噩梦素描,第二天就悄悄地烧了。当她再次看到望儿的目光,就会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男人——他总是两眼低垂,看起来有些羸弱,面部的轮廓颇为清秀,皮肤也是苍白的。他有双大而黑的眼睛,安静时就会陷入沉思,有时又会闪烁最凶恶的憎恨。他的头发不是全黑的,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深褐色,几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 谷秋莎已经不敢再直视望儿的眼睛了。 有几次晚上陪他睡觉,醒来却发现枕边躺着申明的脸,谷秋莎吓得跳起来尖叫。望儿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推说做了噩梦。 寒冬的黑夜深处,他的眼里射着奇异的光,完全不像是个孩子。他缓缓靠近谷秋莎,双手环抱她的后颈,就像久违了的情人,温柔地亲吻脸颊与耳根,把小猫般的热气吹进她的耳膜。这片早已干涸见底的池塘,却被这个男孩唤醒与浇灌,回到二十五岁那年。 谷秋莎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爱他。 某个凌晨,她听见嘤嘤的哭泣声,看到望儿抱着枕头痛哭,从没见过他那么伤心,几乎把床单哭湿了。她忍着没把他推醒,反而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声声悲戚的梦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小……枝……” 小枝是谁? 第十四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中岳已抽了满满一缸的香烟,眼中布满血丝,还在喝着黑咖啡,手表上的时针,走到了凌晨一点。他更愿意侧身在阴影中,让对方看不清他额头上的青色胎记。 “跟你一样的人。” 马力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面可以看到静安寺的尖顶。女服务生又送上果盘,不免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三个月前,马力成为尔雅教育集团的总经理助理。上任不满一个月,就为集团拿到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很快掌握了高管的生杀大权,也常有人私下说——谷秋莎不过是看中了他的长相,说不定他晚上还要兼职做老板的面首。 这样的人,自然是路中岳深恶痛绝的对象,在公司里他俩从不说话,每次看到马力都让他自惭形秽。 不过,路中岳并不知道,马力跟他一样都是南明高中毕业的,只不过比自己晚了七年——1995年,申明作为老师被杀的那一年。 十年来,路中岳都想要忘记那张脸,但每逢阴冷时节的清晨,就仿佛会看到申明的眼睛,晃在高中时代的寝室上铺,喊他起床别误了食堂吃早饭。 那时他们住在同一间寝室,最多的娱乐就是下四国大战,路中岳主攻,申明主守,胜率达到90%以上,是远近闻名的黄金搭档。路中岳的另一项爱好是斗蟋蟀。初秋,床底下摆满了蟋蟀盆,吵得室友们睡不好觉。学校附近的野地里,申明帮他抓到过一只威武的梅花翅,打遍天下无敌手,蟋蟀入冬死了,他还哭得很伤心。路中岳的爱好很多,但就是读书不行,每次考试都是申明帮他作弊,才让他顺利读到高三毕业。 路中岳与申明是最要好的同学,这是谁都未曾想到过的事。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差不多已二十年了。 2005年,深秋,申明早就成了一把骨灰,路中岳却比被烧成骨灰还要难受,忐忑不安地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 “半夜把我约出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路先生,有件事恐怕谷小姐与谷校长都不知道吧?你在香港开的那家公司,表面上与集团的业务无关,其实是在转移公司的财产。” “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中岳的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却连半根胡子茬都没有。 “谷小姐不懂财务与管理,谷校长也已经老了,我倒是为你感到侥幸,居然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你要敲诈我吗?”路中岳掐灭了烟头,“多少钱?” 对于他的直截了当,马力并不意外:“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一样的——谁在乎这些蝇头小利?” “我听不懂。” “路先生,你恨你的妻子与岳父,不是吗?” 看他的目光凝滞,握着杯子沉默半晌,马力继续说下去:“我也是。” “告诉我理由?” “这是我的秘密,与你无关。” “好吧,我们就把话敞开来说——尔雅教育集团有许多秘密,你作为我妻子的助理,想必也很清楚。” “这些秘密一旦被公布出来,足以致命,许多人都盼望着拿到证据。” 他又点上了一根烟:“马力,你是想要跟我做个交易?” 十分钟后,这两个男人成交。 路中岳舒畅地吐出烟圈,其实双脚都在打颤,后背满是鸡皮疙瘩。 “老实说,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这是在夸奖我吗?”马力故作深沉地补充一句,“其实,你最该感谢的人,就是谷望公子。” “那小子?” “路先生,你可是他的养父啊。” “既然,我们已是朋友,不妨跟你直说。”路中岳解开衬衫纽扣,特意看了看四周,担心别给人偷听了,“每次看到这个男孩,看到他的那双眼睛,都让我不寒而栗,虽然看不出半丝恶意,我却有一种感觉——他想要杀了我。” “你误会了,谷望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路中岳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惧:“难不成——你是他的人?” “不,我为自己服务。我只是建议你,路先生,请不要再为难他了,你绝不是这个孩子的对手,如果你能再善待他一些的话,对你是有好处的。” 马力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路中岳若有所思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谢谢!” 说罢,他从包里掏出个药瓶,丢到了路中岳的手里。 “这是什么东西?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用药说明是德语,你可以请人去翻译一下,上面的LHRH,意思是抑制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马力微笑着站起来,对偷看他的女服务生说:“埋单!” “等一等!”路中岳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刚才说什么?” “路先生,建议你检查一下家里的饮用水管道,但别让你太太知道。” 第十五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5年的平安夜。 别墅花园里是巨大的圣诞树,五彩灯光彻夜不休。何清影孤零零站在铁栏杆外,大衣与围巾勉强抵挡寒风。她把头发绾在脑后,额前垂下几绺发丝,在双眼间来回飘荡。 两小时前,她看到宝马车载着谷秋莎与望儿回来,想必是去教堂参加过集体弥撒了。树丛隐藏了她的脸,才出来面对谷家的窗户——就像几天前望儿的生日,她没接到谷秋莎的邀请,只能独自守在外面,期望看到儿子哪怕一眼。 第一次见到望儿,是1995年12月19日,闸北区中心医院的产房。撕裂般的疼痛中,何清影几乎昏厥,耳边响起婴儿的哭声。 “是弟弟哦。” 助产士温柔地喊了一声。 何清影哭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白色的无影灯,虚弱地发出声音:“让……让我看看……” 一个放声痛哭的男婴,刚洗去血污,面目有些模糊,唯独眼睛微微睁开,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妈妈。 何清影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他在想什么?他为何哭得如此悲伤?就像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怨念? 虽然早产几周,却并未在暖箱里住太久,护士们都说这孩子很幸运,要比其他早产儿健康得多。司明远第一次做爸爸,不停地亲吻儿子,破天荒地把脸上的胡子茬刮干净了,公公婆婆也忙得不亦乐乎。他去派出所给儿子报了户口,名字是何清影起的,怀孕时每天在窗口眺望远方,似乎有个声音在喊她,于是选定一个单名——望。 司望。 没过几天搬回家,何清影父母留下的老宅子,一家三口还可以挤挤。她休息了四个月,就回到邮局的储蓄窗口上班了。她的收入比丈夫多,穿的衣服品质也不错,偶尔还能用些正宗的化妆品。她的书架上有整整一排张爱玲,并非简单的装饰品。 老公在南明路钢铁厂上班,每天七点半出门上班,天黑前准时回家。除了与同事喝酒,很少有什么社会交往,平时只抽牡丹牌香烟,不看报纸以外的任何文字。他长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有些粗鲁,不晓得会不会遗传给儿子?家里有台国产的彩色电视机,还有日本牌子的录像机,他没事就在家看录像带,基本都是美国的暴力片,偶尔有香港三级片,根本没注意到婴儿会不会偷看。 何清影不怎么管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她很少与娘家亲戚来往,看起来完全融入了夫家,与公婆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全无传说中的婆媳矛盾。 三年后,望儿成为健康漂亮的男孩,被妈妈送去幼儿园。新入托的孩子们哭声一片,她舍不得地把儿子交到老师怀里。幼儿园老师是个小姑娘,常夸望儿是最乖最聪明的好孩子。他也喜欢被老师抱着,趴在她柔软的肩头,闻着洗发水香味。她偶尔也会向何清影抱怨,说这个男孩经常亲吻她的脸,有时让她不好意思。 家门口的大槐树,枯了又荣好几遍,藏在树冠里的鸟窝,每天清晨把人吵醒。司明远养在窗台的昙花,每年开放两三个钟头,花瓣就放在儿子枕头底下,整晚香气陪伴入眠。小床在客厅角落,墙边摆满玩具,还有妈妈买的童书,虽然他从不感兴趣,也不太看动画片,除了《灌篮高手》。倒是何清影觉得蹊跷,这么小的孩子不该喜欢这个。其次是一部名叫《天书奇谭》老动画片,每次看到神仙袁公被抓回天庭时,这孩子都会哭得泪流满面。 2000年,望儿五岁了,长到一米多高,脸部轮廓越发清晰,逐渐摆脱了小毛孩的奶气,所有人都夸他漂亮。他从不挑食,再粗糙的食物都能吃下去,这年头也算稀有,虽然何清影尽量满足孩子要求。 这一年,司明远的单位破产解散,只领到几万块钱买断工龄,成为下岗失业人员。他待在家里还挺开心,炒炒股票看看碟,没过多久就被套牢,股票从18块跌到8块。他的皮夹子越来越薄,本可以带儿子去买汽车模型,现在只能隔着橱窗看了。有人介绍他去做保安,只干几天就低头回来,说是碰到熟人很丢面子。他每晚出去打麻将,经常凌晨两三点回家,把熟睡的儿子吵醒,又引来与何清影的一顿大吵。 丈夫没了收入,公公婆婆的身体越发糟糕,全家吃用开销都在何清影身上,而她不过是邮政储蓄营业员,凭这点工资只能勉强度日。 原本不管遇到什么烦恼,司明远对儿子都超有耐心,把他放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到处去玩,锦江乐园就去过无数次。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象棋、军棋、五子棋……但无论什么棋,望儿很快就会成为高手,再也没有人能下得赢他。 如今,司明远越来越疏远儿子,每次回家也不再抱他,独自在窗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直到烟灰缸满出来都未察觉。以前他从不在家喝酒,现在也会用半杯白酒下饭。当他满嘴烟酒气地叫嚷,用冰冷如铁的目光盯着儿子,何清影感到强烈的厌恶。 他把儿子当作了敌人?或着怀有某种恐惧? 会不会是看多了美国恐怖片?有个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电影,原本一个正常的家庭,突然发觉孩子与众不同,气质非凡聪明过人,成年人都无法比拟,只能乖乖地拜倒成为奴仆——这个孩子是异种,他有种天生的邪恶力量,会带来无尽的权力,也让父母遭遇悲惨的灾祸,乃至危害到全人类。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何清影还在单位上晚班,司明远照例出去喝酒打麻将,回到家发现儿子找出一张《刺激1995》的VCD在放。 他打了儿子一记耳光。 何清影下班回家,看到望儿脸上五根血红的手指印,司明远颓丧地站在一边发抖。她疯狂地扇了丈夫一个耳光,把儿子抱在怀中,揉着他的脸颊泪如泉涌。司明远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冲出家,把房门摔得山响。儿子半边脸都肿了,她咒骂丈夫是畜生,看到窗外的雨夜路灯下,丈夫独自狂奔,嘴里喊出某些含糊的话,隔着大雨听不清楚。 儿子七岁那年,家里出了桩大事。 司明远失踪了,那是在春节前夕小年夜的凌晨。整个春节都没有过好,何清影上公安局报了失踪案。望儿爷爷的头发全白了,因此住进医院,她倒是经常去照顾公婆,别人都误以为她不是媳妇而是女儿。 不停地有人上门来讨债,原来丈夫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其中有好几家高利贷,这些债务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 司明远一直没有回来。 2002年9月2日,星期一,是望儿第一次上小学读书的日子。 这是个雨天,何清影撑着大雨伞,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她的手又热又柔软,替望儿背着书包,装着新买的铅笔盒,不知正版还是山寨的迪士尼塑料铅笔盒。开学典礼上有许多小朋友与家长,她客气地与老师打招呼,看着望儿在教室坐下,确认他的座位,才依依不舍离去。 一年级才上了半个月,有次望儿放学回到家里,何清影发现书包里多了张纸条,写着李后主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虽然只是用铅笔写的,却是一副漂亮的笔迹,成年人也未必写得出。她抓着儿子质问,望儿说是从路边捡来的,觉得好看准备模仿学习。 次年暑期,肆虐的“非典”终于过去,何清影给儿子报了个画画班,一家叫菲菲艺术学校的培训机构。老师是个长发老头,很有艺术家气质,教他素描与水彩画,认定司望有学画的经验。为奖励他学画有所成就,又将升入小学二年级,并戴上了红领巾,何清影送给他一件礼物——电脑。 司望的第一台个人电脑,赛扬处理器的组装机。他兴奋地触摸键盘与鼠标,开机后看着WINDOWSXP旗帜飘过,依次安装各驱动程序。宽带还没普及,有些家里在用ADSL,他家只能用MODEM加电话线。 很快,何清影发现儿子上网成瘾,一整天泡在电脑跟前。从前她舍不得骂望儿,这回破天荒痛骂了半个钟头,直到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男孩倒是懂事地抱着妈妈安慰了半天。 有天司望跟着爷爷奶奶出门,何清影独自在家打开电脑,她偷偷安装了一个软件,可以监控小孩使用电脑的情况,发现儿子一直在浏览网页,先是GOOGLE,后来用百度,不断搜索一些关键词—— 1995年,南明路凶杀案。 1995年,南明高中杀人案。 1995年,南明路钢铁厂惊现尸体。 1995年,被害人申明。 1995年…… 几天后,何清影再打开电脑,却发现已被儿子格式化了,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这年秋天,司望的爷爷死了。 他走得很突然,送到医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个保守的人,坚持要把爷爷的遗体从医院接回来,在家中灵堂安放几天。爷爷躺在自家床上,司望的叔叔帮他换上一身寿衣。全家人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忙碌地设置遗像、鲜花与香炉。 何清影请假守在灵堂,儿子也陪她守了一夜。奶奶与亲戚们轮换着休息,有段时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凌晨两点看着死去的老人。她不让儿子靠近尸体,担心放在家里会变质发臭。但司望总是盯着死人看,也不害怕叮在尸体上的苍蝇,这男孩的眼神令人害怕。 大家都以为失踪的司明远还会回来,作为家族长子来看最后一眼。直到老爷子送进殡仪馆,塞进火化炉,他仍未出现过。 第二年,何清影的婆婆也撒手人寰。老人临终前躺在床上,小叔与小姑们很少管她,倒是作为儿媳妇的她,经常前去照顾,给她洗澡擦身体换衣服。操办后事的过程中,也是何清影出力最多,可家里亲戚都很讨厌她,不时在旁边冷言冷语。司望胳膊上的黑纱缀着红布,面对无数异样与怀疑的目光,男孩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有没有良心?” 整个追悼会安静了下来…… 角落里传出不知谁的声音:“唉,明远还活着吗?” 从此,何清影不再欠司家情分,儿子也不跟他们来往了。 这年秋天,司望开始变了。 家里没有热水洗澡,何清影都是带儿子去单位洗的。当她走出单位浴室,头发还没干透,自然披到两肩,透着让男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有个中年男人向她投来邪恶目光,司望恶狠狠盯着那家伙,他尴尬地说:“小何,这是你儿子?” “是啊,局长。”何清影勉强挤出笑容,拉着司望的袖管,“望儿,干吗这样盯着人家,这是我们邮政支局的局长,快点叫伯伯!” 司望固执地摇头:“先让他管好自己的眼睛吧。” 何清影明白儿子的意思,也不想跟他争论,低头叹气,收拾脸盆里的毛巾与洗发水。 他不准任何人靠近妈妈。 十一长假,何清影每天要去邮局值班。有天晚上,新来的支局长让她留下来,带去餐厅吃饭,强迫给她灌酒。他说知道了何清影的困难,丈夫失踪生死不明,一个人带着小孩很不容易,每天有高利贷债主找上门来。局长准备升她为柜台组长,这样收入能提高一倍,说不定就有还债的希望。他称赞何清影的美貌,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迷人。她忍着不敢拒绝,直到喝得晕头转向,而他说要去宾馆休息。何清影站起来要走,却被强行拉住…… 子夜时分,她才回到家里,头发凌乱不堪,衣领上沾着浓郁的酒气,嘴唇青紫,脸色苍白得吓人。儿子还没睡觉,一直焦虑地等待妈妈回家,立即扶着她躺下,倒来一杯热水:“妈妈,你怎么了?” “望儿,我没事,早点睡觉吧。” 司望给妈妈盖上厚厚的被子,刚要关掉卧室的台灯,却发现她的下巴有道深深的血痕。 “是那个混蛋吗?”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话还没说完,司望已看到她眼中噙着的泪水。 “妈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紧紧抱着妈妈,几乎要把两个人的骨头压碎,直到她喘不过气地说:“望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没有……望儿……我没有……” 司望亲吻她的前额:“妈妈,你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望儿一定会挣钱养你的!” 第二天,何清影发高烧躺在床上,后来才知道这天出了大事。 还是同事们告诉她的——司望冲到妈妈上班的邮政支局,正好看到猥琐的支局长,九岁男孩不知哪来的血气,直接从柜台边抄起一个算盘,对准那家伙头上扔过去…… 他的脑袋开花了。 出事以后,何清影先是愤怒地责骂儿子,又拿起扫帚重重揍了他一顿,最后却把他抱在怀中亲吻:“望儿,妈妈知道你最爱我了!谢谢你!但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她再也不能去邮局上班了,被迫递交辞职报告,砸掉了十几年的铁饭碗。 不久,谷秋莎突如其来地敲响房门,从此夺走了她的望儿。 平安夜。 何清影在这栋大房子前,痴痴地站了三小时,双腿麻木了好几次,脸颊快被冻僵了。 二楼有道窗帘突然拉开,儿子尚未发育的脸,像幽灵反射着灯光,谁看到都会不寒而栗。 她仓皇躲进树丛,像女鬼隐入坟墓般逃跑了。 第十六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1995年,申明与谷秋莎的结婚新房刚装修好,试用新买的热水器,两个人挤在大号浴缸里,给彼此的脸上涂上泡沫,看着蒸汽缭绕氤氲地升起,真想永远这么浸泡下去…… “秋莎,你说什么是绝望?” “绝望?”她摸着未婚夫下巴的胡子茬,已被热水浸得软软的,“干吗问这个?亲爱的,你的未来充满希望。” “昨晚做了个噩梦,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 “申明,最绝望的莫过于失去最珍爱的人。”谷秋莎深深吻了他一下,“就是你。” 一个月后,申明被杀。 什么是绝望? 其实,谷秋莎从来都没有答案。 几个月前,望儿刚来她家的时候,她好几次亲手给这男孩洗过澡。在家里最大的按摩浴缸里,在足以让一个小孩子游泳的泡沫与热水中,谷秋莎发现他的背后有块浅红色的伤疤。她用浴球仔细地清洗着,才确认这并不是伤疤,而是生下来就有的胎记,正好是在偏左的后背心位置。这块胎记形状也很奇怪,是一道长约两厘米的直线,细细的真像是刀伤口子。 仿佛有人用尖刀直刺入后背,正好刺碎了心脏。 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传说——人身上的胎记是前世被杀害时留下的伤口。 自己的心脏也绞痛起来,疼得她咬紧牙关几乎要尖叫,抱住浴缸里的望儿,抚摸着他裸露的胸口,并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倾听男孩胸腔里头快速的心跳。 “妈妈,你怎么了?“ 泡在热水里放松的望儿,疑惑地看着满脸泡沫的她,谷秋莎却死死地搂着他说:“亲爱的,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半边身体浸在浴缸里,眼前一阵恍惚,泛起十年前缭绕的蒸汽——在谷秋莎与申明的婚房大浴缸里,两个人被热水泡得发红的身体。 2006年,1月。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清晨,望儿清晨六点就起床了,打开客厅里的家庭影院系统,播放一张正版CD。随着幽暗深沉的前奏开始,整栋别墅响彻一组交响乐,如黑暗水流汹涌迂回,大提琴声部模仿孤舟划船的动作,循环往复如同迷宫,艰难靠近一座萧瑟突兀的小岛,濒死体验般浮现…… 谷秋莎被这声音吵醒,披着睡袍惊慌下楼,才发现望儿独自坐在客厅,目光阴郁地看着电视机,屏幕闪烁一片雪花,很快变成五张油画滚动播放。 每个画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围的孤岛,怪石嶙峋地突出于水面上。让人绝望的铁灰色天空下,一叶小舟正接近岛屿,船头独立一个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儿!”她几乎尖叫起来,扑到男孩面前,晃着他瘦弱的肩膀,“你在听什么?” “死之岛。” “一大清早的,你疯了吗?”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衣服,“你不冷吗?” 男孩茫然地摇头,而她扑到音响跟前想要关掉,却不知遥控器在哪里。情急之下,连总电源都找不到了,交响乐依旧响彻这间大屋,如尖刀不断刺入耳膜。 “船上这个男人——代表死神。” “快把它关了!” “秋莎,你知道冥河吗?”他不待谷秋莎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人死以后,欲入冥界者,必先渡此河,但需要付出摆渡钱,否则会被摆渡人夏隆抛入河中。冥河的水质轻于人间,除非借由冥界之舟,否则人之肉身不可能渡过,即便鬼魂在冥河中也会融化——这是古希腊传说。” “你在跟我说什么啊?” 谷秋莎浑身起了冷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冲到墙边扭开空调。 “在《死之岛》的油画里,船头矗立的夏隆象征男人,幽暗的小湾代表女人,海水就是孕育万物的*,柏树则是制造十字架的材料……这是勃克林在1880年至1886年间的五幅画,他是一位深深眷恋着死亡的大师。” “望儿,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此时此刻,她对于这男孩只感到陌生与恐惧。 “而你正在听的这首音乐,是俄国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灵感来自于这组《死之岛》。” 终于,她找到家里的总电源,果断拉下了电闸。 几小时后,谷秋莎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司,刚想要打电话给私人医生,预约治疗自己的神经衰弱,却发现银行账户里的资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 同一时刻,检察院来人闯入集团总部,查封了所有账目与资料。第二天,全国各地的培训点在一夜之间关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尔雅教育集团涉嫌黑幕交易与贿赂丑闻。 七天后,尔雅教育集团宣布破产。 谷家各处的房产,作为银行贷款的抵押物行将被法院查封。路中岳向谷秋莎提出离婚,她眼皮不眨地签字同意。办理完离婚手续,她才发现路中岳在香港持有一家公司,集团出事前的两个月内,陆续有五千万元辗转数家离岸公司,最终作为投资款打入了那家公司账号。 在路中岳收拾行李离开谷家那天,谷长龙在别墅门口抓住他的衣领:“我怎么亲手养了你这只白眼狼?” “对不起,谷校长,你不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老爷子两周没有染发,转眼变成了满头银丝,脸上皱纹多了无数,就像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用尽全力扇了路中岳一个耳光:“忘恩负义的东西!” 路中岳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无须的下巴泛出红印:“谷校长,一切皆有因果,我会来参加你的追悼会的,再见。” 说罢,他一脚蹬开前任岳父,坐上崭新的奔驰扬长而去。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白雪,落到谷长龙的白发上,就像一片片撕碎了的锡箔与纸钱。 这天是除夕。 谷秋莎这才从门里追出来,扶起倒地的父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就像个一无所有的中年女子,不知该怎样安慰父亲,只能给他披上一件大衣。她早已辞退了菲佣与司机,明天就必须要从这里搬走,家里所有值钱东西都去抵债了。 望儿穿着羽绒服走出来,这个十岁男孩越发漂亮,寒冬里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背着个不大的旅行包,沉默地向别墅大门口走去。 “望儿!”谷秋莎抓住了他的裤脚管,“你要去哪里?” 他低头看着养母,微微露出悲伤之色:“回家。” “我们明天才搬家呢。” “回我妈妈的家。” “望儿,我就是你妈妈。” 谷秋莎抛下风雪中的老父,紧紧抱着十岁的小学生,他用力挣脱出来:“对不起,秋莎。” “你叫我什么?” “天要黑了,快赶不上回市区的末班车了。”他仰头看着飘雪的阴沉天空,终于再无半点表情,“这两天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再见!” “别走啊!望儿!” 她全身几乎趴在地上,却眼睁睁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 泪水自眼眶滑落,融化了打在脸上的雪花,心里却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叫我“秋莎”? 第十七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6年,春寒料峭的清晨,破旧的楼道内外却挤满了人,警戒线围住整个五楼,穿着白衣的鉴证人员早已赶到。 谷秋莎有三个月没化过妆了,乌黑的头发倒是长了不少,出门前都不敢照镜子,想象别人眼中的自己就是贞子。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推开围观的群众,来到杀人现场门口。 黄海警官伸手拦住她:“对不起,谷小姐,现场勘察还没结束,你不能进去。” “人呢?”她再也不顾形象了,狂怒地喊起来,“人在哪里?” 他的面孔如黑色石头般沉默,谷秋莎无论如何拗不过他的手。 几分钟后,一具尸体从房门里抬出来。 终于摆脱警察的手臂,她扑到尸体担架上,那块白布应声滑落,露出一张扭曲而衰老的脸。 1995年,申明死后,她并未去看过尸体,也不知道人被杀后会是什么模样。今天总算见到了,还是新鲜出炉的尸体,皮肤虽然冰凉,肌肉却未僵硬,关节差不多能活动,只是那张脸是如此可怕,充满羞耻、后悔、愤怒、惊恐、绝望…… 谷长龙的脸。 他的胸口全被鲜血染红,可用肉眼看到深深的伤口,从肋骨左侧切入,想必直接刺破了心脏。 黄海警官再次抓紧了她,以免她跟着尸体滚下楼去,她爬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而他不为所动,像没事人那样说:“节哀顺变。” “是谁干的?凶手抓到了吗?” 她擦着眼泪,低头不让警察看出自己的脆弱。 “你不知道这个地址吗?” “什么意思?” “你的丈夫路中岳——” “是前夫。” 很少有人敢打断他的话,黄海警官依然没有表情:“这里就是他的住处。” “报应!” 谷秋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 尔雅教育集团破产之后,路中岳的好日子还不到一个月,账户就被银行冻结了。他在香港的那家公司,也因为违规交易而被注销。无缘无故出来好几个债主,法院查封了他最新购置的房产与汽车。他在几天之内变成穷光蛋,只能搬到贫民区居住。 房门忽然打开,穿着白大褂的警察正在撤退,证据袋里收集了不少东西。有个警察拿着个黑色袋子,看起来装着沉甸甸的物件,经过黄海时低声说:“凶器找到了。” “情况比较清楚了。”黄海靠在墙边,掏出根香烟点起火来,“小区监控记录显示,深夜一点左右,你的父亲来到这里,敲门后进入路中岳的房间。隔了一个小时,路中岳背着个旅行包,神色仓皇地离开。” “他杀了自己的岳父?” 这句话一说出口,谷秋莎就觉得可笑,路中岳何时把谷长龙当作过岳父,何况都已离婚了。 “监控记录一直到今天早上,没人再进出过这个房间。邻居老太太起来早锻炼时,向保安抱怨昨天半夜隔壁很吵,似乎是两个男人吵架与打斗的声音。保安好奇地看了监控录像,很有警惕心地报警了,结果就这样发现了尸体。” “可是,爸爸为啥深夜跑到这里来呢?”谷秋莎越发恐惧,她拉着黄海的胳膊说,“能否让我再看一看凶器?” 一分钟后,警察把黑色袋子打开,取出一把大号的瑞士军刀,刃口打开足以致命的那种——锋刃与刀柄上沾满了血迹。 “没错,我认得这把刀,去年我从瑞士旅游带回来的,限量款的,国内没有销售过。” “这把刀被路中岳带走了吗?” “不,我把这把刀送给了爸爸。两天前我看到他拿着这把刀,痴痴地看着窗外,当时我就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 “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你父亲深夜带刀来找路中岳,可能是商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可能就是来杀人的。结果他死了,路中岳逃跑了。凶器留在现场的角落,至于是否这把刀致命的,还需要法医检验。” 她不解地跪倒在地上:“我爸爸六十五岁了,身体一直不好,每天要吃许多药,他怎么会是杀人犯?” “道理很简单,尔雅教育集团的破产,都说是因为出了内鬼,而这个人就是董事长的女婿,对不对?” 父亲是来上门寻仇的?但因年老体弱,非但没能杀了路中岳,反而在搏斗中被自己带来的凶器所杀? “不错,我也恨不得杀了他!路中岳!” “警方正在全城布控,机场、火车站、汽车站,都已经发出了通缉令,我们在想一切办法捉拿他。谷小姐,你知道他会潜逃去哪里吗?” “不知道,我和他还没离婚时,在家也不太讲话,真的不清楚他还有哪里能窝藏。”谷秋莎六神无主地抓着头发,拉着警察的胳膊说,“黄警官,这个人非常非常危险,他还可能来向我报复!” “我会抓住路中岳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从黄海嘴里说出来,却是平静而有力。 谷秋莎脑中闪过的却是那十一岁的男孩——她刚在法律文件上签了字,解除了与望儿的母子关系。 他重新改名为司望。 第十八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谷长龙的追悼会冷冷清清,几乎没来几个人。当初却是高朋满座,数不清的人要凑上门来,至于那些奉承拍马的家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自家亲戚也故意避开,免得惹上什么麻烦——听说他是要去杀人,反而被前女婿所杀,至今凶手逍遥法外。 父亲被杀前一晚,曾经与谷秋莎长谈一宿,他说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与其在风烛残年一无所有,不如跟那个人同归于尽。女儿百般劝说他要放下,其实最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直到她主动提起另外一个名字。 “申明?”谷长龙暴躁地吼起来,“你还在想着他吗?” “如果你当初可以救他;如果你没有一意孤行把他开除,还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走上那条杀人的绝路吗?他会死在冰冷的地下吗?如果,你没做过那些自私可耻的事,申明仍然会是我的丈夫,他会接受我宽容我,我们会过得很幸福,也不会有你的今天了。” “住嘴!” “1995年,在我们订婚仪式前,申明跟我说过——钱校长遭到陷害而自杀,竟是你让他去栽赃的,还欺骗他说是什么镇宅的法物!你不知道申明心里有多痛苦,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犯,间接杀死了一个正直的老人。但他不敢告发你,因为你是我的爸爸,是他的岳父大人。他说自己迟早会遭到天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死谢罪。我最亲爱的爸爸,是你利用了申明,最终又像抛弃一条生病的狗那样抛弃了他!你是个卑鄙的人。” “但我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回报,让我的宝贝女儿嫁给他这样的小子!” “爸爸,你去死吧。” 谷长龙羞愧地跑出家门,而谷秋莎并不知道,父亲的怀里揣着那把瑞士军刀。 是我让爸爸去死的吗? 直到打开火化炉,谷长龙已化为灰烬,谷秋莎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 安奉完骨灰,有个男人正在等她,还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让人想起从前日本电影里的高仓健。 “谷小姐,警方已确认那把瑞士军刀,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器。在带血的刀柄上,采集到了路中岳的指纹,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凶手。” “等你抓到他再说吧。” 她冷淡地说了一句,侧身向殡仪馆门外走去, 黄海警官跟在她身后:“路中岳很可能潜逃到了外地,网上通缉令已向全国发布,但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吗?” 这句话让他微微停顿:“其实,你的心里很清楚,自从贺年的尸体被发现后,我就一直在盯着你们家。” “贺年、我、我的父亲,还有路中岳——都跟1995年被杀的申明有关。” 这四个人都曾是申明最信任的人,却在他最困难的生死关头,反而背叛与伤害了他,可以说对于他的死,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2002年至今,其中已有两人死于非命,一人作为凶手正在潜逃,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应与当年杀害申明的凶手有关。” “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 “对不起。”黄海第一次有了些表情,却是淡淡的愧疚,“作为警察,我很惭愧。” “若你真想破案,可以去留意一个人,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司望。” “被你收养的那个孩子?” “是。”犹豫片刻,她轻声说,“我想,他应该认识申明。虽然,他在申明死后才出生。” “我不明白。”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啊!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孩子?为什么他会来到我的生活里,让我深深地爱上他,然后又把我彻底毁灭?” 黄海冷酷地点头道:“我会去调查他的。” “这个男孩的后背上有个记号。” “是什么?” 谷秋莎不想再跟警察纠缠了,她快步走出殡仪馆,拦下一辆出租车而去。 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实在太少,她把原本订好的晚餐取消了,她窝在后排座位里,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城市。 短短的三个月,她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公司、财富、权力、家园、丈夫、父亲,以及最珍视的孩子。 十年来,她从未想象过也不敢去想象,当申明被莫须有的罪名关在监狱里,又被剥夺了最宝贵的教师身份,被葬送了十多年来寒窗苦读得来的一切,最后还失去了自己的新娘,该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就像此刻的自己…… 申明? 如果有来生,你会是谁? 去年6月19日深夜十点,那个在后院里烧锡箔的男孩吗? 望儿? 最后的几个月,他作为养子住在谷家,所有秘密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更因为谷秋莎的疏忽,让公司大权旁落在路中岳以及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手中——她私下调查过马力这个人,发现他在应聘过程中,涂改了自己的简历,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没错,但高中是在南明中学,毕业于1995年,很可能是申明带过的学生。 司望——马力——申明。 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究竟有多么可怕? 出租车停了下来,并非谷秋莎租住的公寓,而是一条狭窄破烂的巷子,迎面是那棵刚冒出绿叶的大槐树。 葬礼的下午,春天终于来了。 她看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外头晾晒着女人与小孩的衣服。她翻看了楼道里的信箱,果然有印着何清影名字的信封,都是些垃圾邮件与广告,看来他们母子还住在这里。 谷秋莎不敢贸然上去,她必须秘密潜伏起来,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如影随形,盯着司望和他的妈妈,直到抓住他们的把柄,挖出隐藏在这个男孩身上的秘密。 比起杀了她父亲的路中岳,她更害怕这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不到30公斤,曾经叫过她妈妈的男孩。 正当她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谷小姐,很高兴又见到你。” 是个温柔的女声,谷秋莎慌张地回头,果然是司望的妈妈。何清影保持着姣好的面容与不曾走样的身材,手里拎着菜篮子,有几条新鲜的带鱼,这是司望最爱吃的。 “哦,你好,我只是路过。” 谷秋莎都不敢去看对方眼睛,一年前她居高临下地过来,面对这穷困潦倒的母亲,施舍般提出收养她儿子的愿望。如今两个人却交换了位置,虽然年龄相同,她却似乎比何清影还老了好几岁。 “谷小姐,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清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黑纱,谷秋莎苦笑一声:“家破人亡!” “怎么会呢?” “你是在装小白兔吧?”谷秋莎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刚从追悼会上下来,把我的父亲烧成了骨灰。” “对不起!” 何清影自然地后退了一步,盯着谷秋莎看了几眼。 “我身上带着死人的晦气呢,不要靠近我哦!” “这个……真是非常遗憾,以前承蒙您的关照,我心里还很感激,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必了,我怕打扰了望——”谷秋莎刚想说出“望儿”二字,马上改口道,“司望。” “刚过放学时间,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家呢。” “何小姐,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一声——虽然,你儿子是个难得的天才,但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望儿确实超乎常人的聪明,但在我的眼里,他仍然是个普通的孩子,天凉了要加衣,生病了要送医院,喜欢吃妈妈做的饭菜,仅此而已。” 不过,从何清影说这番话的眼神来看,谷秋莎断定她在说谎。 “你相信吗?人死后是会有来生的。” “谷小姐,你在说什么?” “大概每个孩子刚出生时,都会残留上辈子的记忆,无论是平安幸福寿终正寝,还是命运颠簸死于非命,抑或像某些人那样英年早逝。所有美好的,悲伤的,矛盾的,无奈的,痛苦的记忆,都会纠缠在婴儿脑中——这就是他们彻夜啼哭的原因。然后渐渐遗忘,直到再也记不起一星半点,大脑完全空白成一个稚童。”谷秋莎看着楼上那个窗户,脑中全是另一个人的面容,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傍晚,“或许,在许多年后的街头巷尾,偶然遇见前世的那个他,蓦然回首似曾相识,却已相隔整整一个轮回。”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情怀,居然文绉绉地说了那么多。 何清影似被触动,低头自语:“但人总是要忘记的,还是忘记了更好吧?” “你认识一个叫小枝的人吗?” 这是司望做梦时念叨过的名字,何清影茫然摇头:“不知道。” “如果,你也没有发现他的秘密,那么你必须要小心了!这个孩子身上带着诅咒,会让所有身边的人遭遇不幸,比如我的一家,比如你的丈夫,还有你——” “够了!”何清影终于露出怒容,“你不觉得这是很过分的话吗?” “对不起,你是做母亲的,但我也是个女人,我真的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否则的话……再见!” 谷秋莎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路边打上一辆出租车,天黑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不错的一间公寓,月租金五千元。她还是藏了些钱在身边,出事后变卖了珠宝首饰,可以供自己衣食无忧。 刚进玄关,脱下鞋子,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刚要回头的刹那间,后背心一阵冰凉。 紧接着刺骨的疼痛,似乎某种坚硬的物体,来不及挣扎与尖叫,心脏已被刺破。 谷秋莎三十六年的生命里,最后一眼所见到的,是挂在墙上她与司望的合影。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1995年,她与申明躺在床上看过一卷录像带,一个月后,他死了。 第十九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十二月,空气都快要结冰了。 申敏读高二了,近来看了本书叫《可爱的骨头》,美国女作家写得催人泪下,关于一个女孩死后成为鬼魂,却始终飘荡在人间,看着杀人凶手以及自己的家人,却无能为力的故事。 爸爸早就不是检察官了,在家里仍然异常严厉,申敏有件事不敢让他知道,那就是她谈恋爱了。 那个男生是其他高中的,从未见过他穿过校服,头发剪得很酷,像电视上又蹦又跳的韩国明星。他的手机换了好几台IPHONE,说话腔调也很得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欢心,总之就是几句话能要到电话号码,几顿饭就可能骗上床的那种——幸好申敏还没到这一步。 他们常在街边的麻辣烫见面,隔壁就是五一中学,对面有家荒村书店。申敏出落得更漂亮了,穿上校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周末,两人去电影院看了场贺岁片,晚上手拉着手出来,男生咬着她的耳朵说:“小敏,累了吧?我们找家旅馆休息一下吧?” 她已不是小女孩了,立即变了颜色:“不!” “好吧,那你早点回家,别让爸爸担心了哦!” “再见!” 申敏还有些依依不舍,挥手作别上了公交车。 男生留在原地,打了个电话,又去便利店买了包香烟,叼在嘴里吞云吐雾,烧掉接连四五根,而在申敏面前一根都没抽过。很快有个女孩跑过来,也是与申敏相似的女高中生,打扮得更花哨些,姿色却差了许多。他大胆地将女孩搂在怀里,放肆地抽烟调情,在街上亲了几下嘴,便走进隔壁的钟点房旅馆。 临近子夜才从旅馆出来,他叼着烟东倒西歪的,手里还提着罐啤酒。街头几乎没有行人,突然有个健硕的少年冲出来。 司望的双目射出骇人的光:“喂!站住!” “你谁啊?”男生向他喷出一团烟雾,“滚!” 女生也满口酒气地说:“神经病!” “姑娘,不想惹麻烦的话,就早点回家吧。” 昏暗的路灯下,他把男生嘴里的烟头拔下来,这女生不是蠢货,苗头不对就先溜号了。 “找死啊!” 男生猛然推了他一把,司望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像推到一堵石墙上。 “我不想对你动手,只想要警告你,请不要再与申敏见面。” “哦——你是小敏的同学吧?暗恋着她又不敢说,就天天玩跟踪,真是可怜的屌丝!” “我是她哥哥,还有——不准叫小敏!” 这直娘贼不知死活地打出一拳,司望轻松地用左手挡住,右手给他来了个直拳,正好砸中鼻子。随着鼻血喷溅而出,他躺倒在地,却又吃硬地站起来。紧接着给他一记勾拳,再附送一枚摆拳,油酱铺、彩帛铺、全堂水陆道场同时开张。 他只剩下喊饶命的力气了,好在司望还没用腿,否则就得在医院里躺几天了。 “记住了吗?如果再让我见到你和她在一起——你懂的!” 有人路过也绕道而行,没人敢来管这种事。司望飞快地离去,以免被警察撞上。 自此以后,这个混蛋从申敏的世界中消失了。 第二十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她时常有种感觉——这首歌是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申明老师被杀后变成鬼魂的瞬间,脑中闪过的最后一段音乐。 2012年12月21日。 玛雅历法中的世界末日。 深夜,三十层的顶楼,可以俯瞰小半个城市,窗外是接近冰点的空气。男生的山寨手机响彻着“如果还有明天”,却早已不是1990年的原曲,而是信与薛岳的混音版本。小枝双腿盘坐在窗台上,口中的热气不断地呵在玻璃上,化作一团团模糊的白影。他把手指戳到白影上,先画出一个猫眯的形状,又给猫戴上一副眼镜。 “司望同学,不准淘气!” 她又给玻璃呵上一团白气,转眼吞噬了小猫。 “我是申明。” “今夜,我让你到这里来,与申明没有关系。” 这是欧阳小枝独自租住的公寓,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收拾得干净而简洁, 他们有好多天都没说话,即便在课堂上看到,也无法四目对视。清晨,她收到一条司望的短信:“小枝,我想见你,如果还有明天?” 恰逢周五,小枝拖到傍晚,天色已如午夜般漆黑,才把地址发给了他。今夜除了是世界末日,还是中国人的冬至日,亦是北半球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往年都是要去上坟祭奠亲人与祖先的。传说这是阴气最重的日子,入夜后常有鬼魂出没,每个人都要尽快回家。 司望接到短信就不回家了,半道出了地铁,关掉手机的电话功能,来到这间三十层楼顶上的公寓。 “上午,你的班主任张老师找我谈过话了,让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私下接触,哪怕在教师办公室也不行。” “*松?”司望用指尖在窗玻璃的白气上画出一条狗,“他凭什么?” “下午,校长也找我谈过了,说的是相同的话,这是学校党委会讨论的决定。” “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包括所有的老师与学生,很快你妈妈也会知道的。”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明天?” 她又俯身给窗户吹上一团白雾:“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那该多好啊——对不起,这不是一个高中教师该说的话。” “小枝,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结婚?肯定有许多男人追过你吧?”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想说我一直没忘记申明老师?对他的死怀有内疚?你错了,对于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根本就不算是什么!” “你说谎。” 欧阳小枝捏了捏他的鼻子,仿佛他还是个小学生:“等你长到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了。” “别忘了我比你大七岁。” “住嘴——” 还没说完,司望已紧紧地吻住了她的嘴。 短暂的挣扎与反抗后,小枝渐渐柔软下来,他喘着气说:“对不起。” “我警告过你——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她的嘴唇刚被司望咬破,正在淌着血,说出这句话真像女吸血鬼。 “能告诉我原因吗?” “其实,小枝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比如我既是司望,又是申明。” “我——原本是个弃婴,被人在苏州河边的垃圾桶里捡到的。我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更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就跟着一群流浪汉四处漂泊,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直到差不多十一岁,来到南明高中对面的那片棚户区。我帮着大家捡垃圾为生,活在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世界里。我因为饥饿偷了块鸡腿,就被你的同学们关进魔女区,要不是被你救出来,恐怕就在地底成为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至今我仍记得你那时的脸。” 小枝把头靠在窗玻璃上,就像飘浮在空中:“那时我连名字都没有!虽然,被关在地下那几天里,我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也非常感激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当我回到流浪汉中间,继续每天要捡肮脏的垃圾,咽着又冷又硬的馒头,时不时还要挨打,我就怨恨你为什么要救了我?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地下岂不更好?这样所有痛苦就一笔勾销了。” “你想死——所以?” “对不起!那场火灾是我造成的!是我用一根火柴,点燃了屋子里的一堆垃圾,我只想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烧死,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遭殃。我只有十一岁,太天真也太愚蠢了,没想到火势蔓延,眨眼就不可收拾,把整片棚户区都点着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从两颊滑落,似乎又被烧得滚烫起来。 “那是1988年6月,晚上我们所有同学都出来了,消防车还没赶到,我听到烈焰中不断传来呼救声,便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其实,我不是来救你的,而只是想冲进去,装作要救人的样子,哪怕烈火焚身也在所不惜。” “你不怕被烧死吗?” “我不怕!因为再过几周就要高考了,要知道那年头考大学有多难?何况我报考的是北大中文系,全国有几万个高才生在抢一个名额!面对大火的瞬间,我想若能见义勇为,哪怕只救出一个人,也许就能获得被保送的机会。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人!高三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幻想这场大火,或者突如其来一场洪水,让全校师生处于危险,这样我就能奋不顾身地去救人,得到全市表彰……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不,是你救了我,而我纵火烧死了那么多人,包括将我带大的流浪汉们。我是杀人犯,至少也是个纵火犯。但我从没说出过这个秘密。” 他看着窗下世界末日的芸芸众生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当我把你从火场里救出来,你身上有盒用了一半的火柴,我悄悄地把它藏进自己口袋。而你当时对我说的话,目光里泄露出的恐惧,都告诉了我这个真相。” “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可不想看到你的人生被毁掉!还有一个自私的原因,如果你不是受害者,而是纵火犯的话,那么我救你就毫无意义了——谁会把见义勇为的荣誉,颁发给一个救了杀人犯的家伙呢?” 小枝同病相怜地摸着他的下巴:“申老师,我记得在十七年前,你在南明路上的荒野对我说过——我们都是同一种人。” “就像两颗流星,同时从遥远的外太空飞来,向着同一颗蓝色星球飞奔而来,却不约而同地撞上大气层,烧成灰烬与碎片。” “申明,我还是得感谢你救了我。这件事引起了公众关注,有人报道火中救人的高中生,也有人关心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有个军官来把我领养去了,因为他妻子无法生育。我成为军人的女儿,至少衣食无忧,第一次穿上新衣服,每晚都能吃到白米饭,不再遇到嫌弃与讨厌的目光。就在我刚到新家的第二天,养父就被紧急召去越南战场,等到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烈士遗像了。” “小枝,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她就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从此以后,我的养母开始疏远我,觉得我这个从火灾中死里逃生的野孩子,给她的丈夫带来了死亡厄运。但她毕竟是军人的妻子,领到许多抚恤金,而我也成为烈士子女,能享受各种优待。我重新获得受教育机会,八一小学破格招收了我。而我读书非常用功刻苦,短短几年间连跳几级,很快跟上同龄人的学历,直到考进市区的重点学校。后来,因为有小混混盯上了我,没事跑到学校门口来骚扰,我被迫转学到南明高中。” “然后,我们重逢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认出我来。” “怎会忘得了?1988年,第一次在魔女区深夜的地底,第二次在南明路火焰中的小女孩。虽然,六年后你长成了漂亮的少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眼神。”他轻轻地摸着小枝的眼角,隐藏两道皱纹,“我知道你是纵火犯,曾经放火烧死过那么多人,虽然并不是故意的。” “如果,这个秘密让别人知道,也许我会被关进监狱,至少不会是今天的命运。” “柳曼知道了。” 欧阳小枝摇头叹息:“我早该猜到。” “1995年6月5日,就在她被杀前的那晚,在自习教室单独叫住我,说她已发现我和你的秘密——她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过是个假象,其实她一直深深地嫉妒你,因为你的到来,她不再被大家瞩目,每个男生都悄悄地注意你,或许也包括她喜欢的人。” “柳曼接近我的目的,装扮成我最好的朋友,原来是想要发现我的秘密?” “我想学校里关于你的那些谣言,恐怕都是她故意散播的吧。柳曼说就在几天前,她查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在1988年领养来的孩子,就是当年那场火灾唯一的幸存者,而将你从火场中救出来的人,就是我。” “剩下的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吧。” “是,柳曼说出了她的推测——老师肯定喜欢小枝,我和你之间,作为班主任与学生,发生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我当然矢口否认!” “事实上,我和你也从来没有过啊,我连你的寝室都没踏入过一步,申明老师。”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 “第二天清早,我发现柳曼死了,我——” 司望还要再说些什么,嘴巴却被小枝的手封住:“什么都别说了。” 隔了许久,他才挣脱出来:“十三天后,我也死了。” “1995年,于我是怎样的时光啊?申明老师死后,我考入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去西部贫困山区支教了,因为我跟那些孩子一样,都有过饥饿与失学的童年。” “我不用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无论如何,都让我难以启齿,我害怕一旦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你就会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 欧阳小枝捂住自己的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1995年6月19日,我为什么要约你在晚上十点的魔女区见面?为什么你会被人杀死,而我却爽约没有出现?难道仅仅是大雷雨?在你死后,我为何没有告诉学校与警方?反而要向所有人撒谎?” “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她不再回答司望的问题了,转头看着三十楼的窗外,这样一个寒风彻骨的夜晚,无边无际的城市灯火满天,不过是个销金窟罢了。 山寨手机依然响着“如果真的还能够有明天,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是否一切也将云消烟散,如果没有明天……” 子夜,十二点。 当他从接连不断地杀人的梦中醒来,已是12月22日清晨。窗外的钢铁森林并未变化,只是漫天遍野地飘着雪花。 果然,还有明天。 欧阳小枝站在窗前,已经穿上棉布睡袍,头发散乱在脸上,看着雪中的城市发愣。 而他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她身后,再也不敢抚摸她的双肩,只是埋头闻她发丝里的香味。 忽然,她回头看少年的眼睛,双唇相距咫尺,却摇摇头:“司望,请你走吧,你妈妈在等你回家。” 她在赶他走。 而他没再说出那句“我是申明”,一言不发地穿上衣服,走到门后抓着把手,最后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就像团朦胧的烟雾,随时会烟消云散。 要怎么说再见? 司望已走在冰冷的雪地上,迎面飞来纸片般的雪花,末日余生后的城市,第一次让人感到亲切,就连踏雪的脚步也轻盈起来。 来到苏州河边,还是在武宁路桥上,他扒着积满雪水的栏杆,看着桥下滔滔的生死河,无数雪花坠入,转眼融化…… 太阳升起,他才回到贫民窟的家里,惊醒了坐在门口的妈妈——何清影一宿未眠,眼眶熬得通红,仿佛老了好几岁。 “你去哪里了?” 面对妈妈近乎凶狠的目光,司望脱去外套倒了杯水,打开冰箱拿了面包充饥。 “望儿,我等了你一夜,还不敢给你的班主任打电话,害怕让他知道你夜不归宿会处罚你。我上公安局找了叶萧警官,他也是全城到处找你,后半夜还去了南明中学。” 何清影疯狂地抓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扯碎这件亲手给儿子织的毛衣:“你要是不说,我就死给你看!” “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终于,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坐下来继续啃面包。 妈妈目瞪口呆,战栗许久,打了个电话:“喂,是张老师吗?对不起,休息天一大早打扰您了。我是司望的妈妈,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昨晚我儿子彻夜未归,他说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电话那头传出*松尖利的声音,何清影把听筒紧贴耳朵,几分钟后沉默着挂断电话,缓缓地走到儿子面前,打了他一记耳光。 第二十一章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杀死申明的罪犯,并非男人,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赐予司望以生命的女人。 七夕那晚,叶萧带着何清影与司望母子离开魔女区,来到那根最高的烟囱下。何清影指着写有“禁区”二字的破烂墙根说:“杀人的当晚,凶器就被我埋在这地下。” 叶萧刚要去准备挖掘工具,司望已用双手刨起了地面。前几天一直下雨,泥土疏松柔软,很快挖下去半尺多深,却是各种腐烂的草根与骨头。 “我来吧。” 何清影推开了儿子,埋头拼命挖坑,直到双手流满鲜血,才挖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她用衣角擦去刀子上的泥土,虽已锈迹斑斑,但在手电照耀下依然扎眼。 “这就是杀死申明的凶器。” 叶萧将刀子收进证物袋,把杀人嫌疑犯送上警车,直接驶往公安局。 这天晚上,局长亲自出来见了何清影,仍由叶萧做审讯笔录。她对1983年安息路与1995年南明路的两桩杀人案供认不讳。杀死申明的凶器,将作为最重要的物证,与法医报告进行鉴定与比对。 最后一个疑问——她精心掩盖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竟然一口气全都承认了? 叶萧是这样猜想的:过去将近二十年间,何清影害怕自己一旦被抓进监狱,望儿就会一个人孤苦伶仃,无法想象没有妈妈的孩子会怎样长大,说不定会走上邪路的吧。 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丈夫也阴差阳错回到身边,做妈妈的再也不用担心了。何清影如释重负地说出来,心里一定清爽了许多。 这是解脱。 清晨,司望才回到家,爸爸也整晚没睡,他已接到叶萧的通知。何清影跟丈夫通过了电话——从今往后,就把望儿拜托给他了。 司望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柔声耳语道:“爸爸,我是你的亲生儿子。” “其实,当我在南美砍甘蔗,心里就想通了,就算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我还是会把你当作儿子!望儿,你不知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多么开心。” 忽然,司明远摸出一个钱包,看起来颇为古老,已磨出好几个破洞,这是结婚前何清影送给他的。在外漂泊的十几年间,始终保留在身边,钱包里有张泛黄的照片,是司望出生后的满月照,这个早产的婴儿格外漂亮,却露出成年人般的阴郁目光。 “你长大了!” 对比照片里的他,司明远紧紧搂住儿子。 第二天,司望去了申援朝家里。 叶萧还是比他快了一步,已打电话将案情通报给老检察官,也算是给了死者家属交代。 申敏考进了心仪的大学,但在另一座城市,正收拾行装准备离家远行。两个月前,她的语文老师发生意外,在安息路的一栋老房子里被烧死,她为此伤心了好久。闺房的床头柜上,还摆着那位女老师与她的合影。 司望面对申明的遗像,与申敏一起上了三炷香。 临别时,司望还是与申援朝深深拥抱,趴在老人的肩上,低声说:“求你帮个忙……” 半分钟的耳语过后,退休检察官的面色变得灰暗,垂下脑袋回答:“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想亲手杀了那个人。” “我知道。” “孩子,你回家吧,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司望已走到门外,固执地回头:“拜托了,我等你的电话!” 申援朝靠在门背后默不作声,只有申敏追了出去,把司望送到楼下,挽住他的胳膊说:“你跟我爸说了什么?” “这是个秘密。” “我们什么时候还可以见面?” “等你大学毕业!” “我能亲你一下吗?” 于是,司望闭起眼睛,申敏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他头也不回地骑着自行车离去,身后女孩的眼泪在飘。 一个月后,开学了。 初秋,明媚的上午,司明远包了一辆出租车,从荒村书店出发,把儿子送到了靠近海边的S大。 司望提着重重的行李箱,向他挥挥手说:“老爸,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独自踏入大学校园,欢迎新生入学的横幅挂在头顶,大屏幕里的宣传片,滚动着历届校长的头像,其中就有谷长龙。 一路上,不时有女生回头看他,还有人打听他是哪个专业的。有个大四学姐抢着来接待,殷勤地带他去注册交费,又去看了教学楼与宿舍。 最后,司望怔怔地看着她说:“尹玉?” “学弟,你认识我吗?” 眼前的女大学生,留着一头披肩乌发,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容,还穿着一身齐膝的碎花裙子,没有任何假小子的迹象,而是个标准的窈窕淑女。 然而,那张脸未曾改变过,三年多前在南明路上分别,她被大卡车撞飞前的刹那间,就已是个留着短发的美丽女子。 “你是从南明高中毕业的吗?”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的高中也是南明中学,我和你的初中都是五一中学,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真的吗?”面对眼前的帅哥学弟,她莫名兴奋,搅着肩上的发丝,故作娇羞状说,“对不起,我真的全忘了!三年前,高考结束后不久,我在学校门口遭遇了一场车祸。” “是一辆失控的土方车对吗?当时,我就在现场,是我把你送到了医院。” “原来就你啊!我昏迷了四个月才醒来,却因为脑部遭受严重撞击,丢失了全部记忆。本来我已被香港大学录取,却无法适应香港拥挤狭窄的环境,只能回到内地读书。但我是本市的高考状元,这所大学破格录取了我。真不好意思,我听说以前别人都管我叫假小子,我却一点都不这么觉得,真是这样吗?” “尹玉,你,全都忘记了吗?” “偶尔脑子里还会闪过一些奇怪的画面与声音,仅此而已。” 看着尹玉双颊上的腮红,司望抬头望天,牙齿缝里蹦出一句:“再给我来一碗孟婆汤吧!” 忘记,该多好。 尾声一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三个月后。 12月22日,周一。 清晨七点,天还是黑的。窗户对面的大厦早已消失,叶萧难得穿上一套带有毛领的警服,昨天特意请人熨烫得笔挺。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在鬓边发现了一茎白发。 他的嘴角反而微微上扬——白发让这男人更有味道了。 整装出门,来到本市中级人民法院。今天有两桩重大刑事案件一审开庭,公诉的罪名都是故意杀人罪。 早上九点,路中岳被亲生儿子杀死一案开庭。叶萧作为侦查此案的警官,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嫌犯路继宗已年满十八周岁,辩护律师认为他不构成故意杀人,而是过失致人死亡。理由是这个少年从小沉溺于网络虚拟世界,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强烈的情绪波动之下,导致了这起弑父惨剧。 下午,轮到何清影故意杀人案开庭。在检察院的公诉书里,她在1983年的安息路杀死路竟南,在1995年的南明路杀死申明。警方认定她具有自首情节,这都出自于叶萧的侦查报告。 叶萧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仔细观察来到现场的人们,果然看到了司明远,今天的辩护律师就是他聘请的。旁听席里还有申援朝,六十四岁的老人坐在前排,面色沉默地看着被告席上的何清影。 这个女人的表情颇为平静,剪着短短的头发,坦然面对法官与公诉人。 不过,似乎没有看到司望的脸。 他去哪儿了? 冗长的庭审过程中,辩护律师出示了一份谅解书,签字人是退休检察官申援朝,此前公安局与法院都已承认,他是被害人申明唯一的直系亲属。 律师当庭朗读了这份谅解书,申援朝完全原谅了何清影杀害他儿子的行为,恳求法院对她从轻发落,最后是这样几句话—— 我是一个自私的检察官,一个不配称为父亲的男人。 真正的凶手,不是何清影,而是我。 如果,一定要判处某个人死刑,就请判处我。 为了我的孩子,也为了她的孩子。 尾声二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冬至。 又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日子,阳光却难得暖心地坠落,暂且驱散北风的冰冷。 他刚从欧阳小枝的墓地返回。 半年来第一次回到安息路,司望穿着一件全黑的羽绒服,一路上紧紧握着手心,某些物件刺得手掌剧痛。 安息路19号,曾经的凶宅,如今的残垣断壁,地上还有烧焦的痕迹,听说欧阳小枝的尸体,就是在墙根下被挖出来的。 他坐在那团废墟上,原本想象会烫得让人跳起来,如今却感到冰冷刺骨。 闭上眼睛,他对着空气微微一笑:“跟我来吧。” 走过安息路,像渡过生死河。 对面的那栋老房子,地下室的气窗依然。 安静地坐了半小时,他起身离去,这片废墟等到开春,就会变成绿地。 司望坐上拥挤的地铁,晃晃悠悠到了南明路。天色已近昏黑,手心仍然紧握,半条胳膊都要麻木了。他加快脚步,穿过南明高级中学的大门,学校围墙上伸出夹竹桃的枝叶。 经过南明路边的荒地,他跪倒在冰冷的路面,埋首悔恨道:“对不起,严老师。” 抬起疼痛的膝盖,走到两个楼盘间的小径,他看到了高高的烟囱。 冬天的破厂房更显萧瑟,像被遗忘的古代遗址,他一步一顿走进去,来到魔女区的地道口。 舱门似乎在对他说话。 一分钟后,司望推开了那道门。 魔女区。 满地灰尘扬起过后,他跪倒在黑暗深处,往紧握的拳头里吐了口气,这才摊开手心说:“我来了。” 眼前一丝光都看不到,司望却能清晰地数出手里的每一粒珠子。 就是这串珠链,在申明的寝室里挂了多年,却在他遇害的前一天,被人弄散而再也无法串起来了。 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申明疯狂地杀人后,却没有想到逃亡,而是紧握这串珠链,跌跌撞撞来到魔女区的地下。 然后,被杀死。 珠链始终抓在申明的手心,陪伴他在地底污水中浸泡了三天,直到警方发现尸体,却怎么也无法打开他的手,最终掰断了两根手指,才掏出这串断了线的珠链。 那是黄海警官亲手给他掰断的。 后来,死者的很多遗物都转交给申援朝了,唯独这串珠链留在了黄海手中,锁在自家小房间的铁皮柜子中,直到他殉职以后,才被司望偷了出来。 司望把这串珠链放到耳边,从这些奇怪的小珠子里,听到某个小女孩的笑声——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申明。” 高三男生坐在一堆野草里,茫然地看着空旷的天空。 “谢谢你救了我。” 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看起来只有十岁,像只瘦弱不堪的小花猫,趴到十八岁少年后背上,缠着他挠痒痒。 “不要闹啦,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好吧,那我给你起个名字,你就叫——”少年低头想了片刻,捏着她火柴棒似的细胳膊,“小枝!” “我喜欢这个名字!” “一看到你的脸,就让我想起顾城的一首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要送你一样礼物!”她摊开自己手心,还藏着一串珠链,看起来有些古怪刺眼,她伸了伸舌头,“哥哥,你看这个是珍珠,这个是玻璃,这个是假冒的玉,还有这木头的是佛珠……总共十九颗,都是我从垃圾场里捡来的,花了三天时间才把它们串起来。” “哦!” 少年把珠链放到太阳底下,竟发出七彩的反光。 小女孩缠绕着他的脖子,细细的手臂就像条水蛇,让人有窒息的感觉:“哥哥,你能不能对我发誓?” “发什么誓?” “永远把这串珠链放在身边,直到死!” 他会心地笑起来,把珠链紧紧捏在手心,抱起小女孩高声说:“我,申明,指天发誓,要永远把小枝送给我的珠链放在身边,直到死!” 直到死……. 忽然,太阳躲到了乌云背后,整个世界变成灰色,下雨了。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之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THE END 作者:蔡骏 2013年3月25日星期一初稿于上海苏州河畔 2013年4月22日星期一二稿于上海苏州河畔 2013年4月30日星期二定稿于上海苏州河畔 后记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我们是两个孤儿 组成了家庭 会留下另一个孤儿 在那长长的 影子苍白的孤儿的行列中 所有喧嚣的花 都会结果 这个世界不得安宁 大地的羽翼纷纷脱落 孤儿们飞向天空 ——北岛《孤儿》 今年三月,深夜京城,雍和宫西五道营胡同,友人赐我一本张承志的《心灵史》。触摸此书,满心欢悦,翻开的第一页,读到的第一行字,就令我心跳加快,眼眶几乎湿润—— 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 而我想,从《谋杀似水年华》开始,我已站在这条山脊上很久了。但是,任何人想要越过这条分水岭,却如渡过生死河般艰难困苦。 因此,这篇《生死河》的后记,应当从我眺望这座山脊开始。 正如“司望”这个名字,除了一眼可知的谐音,也是因为这样远远的眺望。 1985年,我刚读小学一年级,在上海的北苏州路小学,位于闸北区苏州河边的弄堂里,靠近老闸桥(福建路桥)。记忆中有个老洋房的校舍,妈妈给我报了个美术班,也在这所小学,叫菲菲艺术学校。几年前,北苏州路小学连同我住过的外婆家的老房子,全被拆迁光了。 三年级时,我因为搬家而转学,转到普陀区的长寿路第一小学。这所学校的背后就是苏州河,至今还有留有一座行人的小桥。童年时看什么都觉得很高大,长大后回来看看又觉得很小。在我们小学的图书馆里,我读了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虽然是缩写的绘图本。学校深处曲径通幽,转过一条暗道,可以进入一片小院子,隐藏着一栋三层的教学楼。我的四五年级都在那里度过。教学楼旁边就是民房,记得民房窗外栽种着许多竹子与无花果树,隔壁还有一个幼儿园。 1990年,我进入普陀区的五一中学读预备班。 苏州河就在学校后面,进门是个不大的操场,右边和正前方是教学楼,左边则是一条煤渣跑道,还有一排两层楼的低矮房子。那里就像一条长长的孤岛,远离教学楼和所有人。医务室在那排房子一楼,每次面对视力表,我总对自己没多少信心,因为整个假期都把眼睛奉献给了各种小说。还有体育老师的办公室,男生们总喜欢上体育课,有的人和老师关系不错,在旁边的沙坑练习跳远。音乐教室也在那,墙是隔音的,门窗对着大操场,可以眺望浅绿色的教学楼。教室里有具很老的钢琴,木头感觉颇像风琴。初一,新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刚从师范毕业分配进来。她姓祝,我还记得那个好听的名字。每个音乐老师都会弹琴,祝老师当然也弹得一手好钢琴。那时学校不重视音乐美术这些课,到了初三很少再上了,我对音乐课的印象,只剩隐藏在后排,听着她弹钢琴的时光。那时我在家学吹笛子,两次在学校表演过,但祝老师没注意到我这个特长,腼腆的我也从不拿出笛子。初中音乐课本已有五线谱了,我很长时间拿这些谱来练笛子。最后一次音乐课考试,是每人在祝老师钢琴伴奏下唱一首歌。照理说应该唱课本上的歌,有几个男生唱当时的流行歌曲,比如《新鸳鸯蝴蝶梦》,比如四大天王,而祝老师坦然地伴奏钢琴。我选了一首课本里的《我的祖国》,虽然显得很老土,但我觉得那首歌旋律极优美。可惜,我唱到一半就不好意思继续了,但祝老师觉得我开头唱得还不错,好像给了我一个中等的分数。 毕业以后,我再没见过祝老师。 音乐教室的楼上,是学校的图书馆。经常出入一个年轻的女教职工,不知是老师还是图书管理员?她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在冬天很冷时,还穿着一条超短裙,露着修长雪白的大腿,惹得周围高年级的男生尖叫。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即便最热的夏天,马路上穿超短裙的女孩也不多。初一那年,我悄悄走上二楼台阶,钻进小小的图书馆,总共也只有三四排书架,但对我来说已足够。我兴奋地看着那些发黄的书脊,挑选了一本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如获至宝般地摸着书,在借书卡中记写下名字,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结果在楼梯口被两个高年级男生拦住,他们看了看我的书说:“这本书我看过,很好看的!”于是,我更加开心地捧着书回了教室。 在我毕业后不久,五一中学就被拆掉,门外变成了夜总会,现在是上海有名的声色场所。 而我的初中音乐老师,因为学校拆迁被分配到了附近的其他中学。后来,祝老师带过的一个学生,成为有名的歌星,就是尚雯婕。 再后来,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当时还是荒凉的工厂区,隔壁有一家鼓风机厂,我们经常在学校里踢足球,有时把球踢过围墙就要去捡。听说那家工厂曾经是著名的墓地,一代名伶阮玲玉就被埋葬其中。 再再后来,我就上班了。 从2002年到2007年初,我的上班地点在苏州河边,四川路桥北侧的邮政大楼,一栋1924年竣工有着科林斯式巨柱与巴洛克式穹顶的折衷主义风格建筑。 再再再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我了。 巧合的是,从生下来,到现在,我也一直住在苏州河边。 这是我的生死河。 2012年,六月,某个夜晚,我陪家人去家乐福购物,坐在永和大王吃饭时,忽然思维一跳——孩子的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埋藏成年人无法想象的秘密?远远超出孩子的生活体验,抑或来自另一时空——当孩子们沉默不语,就是在回忆上辈子的前尘往事。 我转而想象: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走来的,即便在忘川水边奈河桥下喝了孟婆汤,但在出生时仍然保有上辈子的记忆,只是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受到所谓“教育”的侵入与污染,才逐渐遗忘了前世的一切,从悲欢离合到生老病死…… 由此,便开始了《生死河》。 半年之后,当这本书已经完工80%,并已在《悬疑世界》杂志连载过六万字之后,我却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案——现在你们都没有看到过的一个人,他叫于雷,顾名思义就是《红与黑》里的于连,我这才发现真正的主人公应该是他啊,为何他不能渡过生死河? 于是,我面临一个极度艰难与残酷的抉择——要么按照原定的写作大纲,顺利完成最后的结尾;要么把主人公改成另一个人,并将绝大部分叙述视角,由第一人称改为第三人称,结果就是全书要几乎重写一遍,我将要再付出数十个不眠之夜的代价。 这是我从未遭遇过的困境,就像站在一座小型的分水岭上,往后走是条平坦大道,但只能通往来时的埃及;往前去却是登山险径,却有可能进入造物主应许的迦南地。 然而,我相信一个写作者,如果能遭遇这样的十字路口,不管他怎样地选择,都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我选择了最难的那条路。 那是在2013年的春节,我放弃了所有的休息,埋头于《生死河》的第二遍创作,也就是从头到尾重写一遍。 于是,这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故事。 三月末,终于完成《生死河》的初稿,激动之下,我竟把完稿日期误写作2014年,似乎自己的生活,已随着司望穿越到了一年之后。 那一晚,我发了条微博—— 《生死河》大功告成,真想要放声大哭一场!仿佛把自己的心揉碎了,再粘合在一起再揉碎一遍,最后一针一线地缝合。酸甜苦辣,冷暖自知。耳边听着游鸿明的《孟婆汤》。小说的最后一句,请允许我引用顾城的诗。今晚,我想,生命不息,小说不止,永不封笔。 这里所说的顾城的诗,你们在本书的结尾,都已经看到了。 感谢本书的出版商磨铁图书,感谢出版人沈浩波先生,感谢策划编辑柳易与布狄,感谢看到这行字的你。 也感谢书中出现的每一位人物,你们都是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在我的心里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当黄海警官殉职之时,我也是一边敲打键盘,一边跟着司望在哭泣,仿佛冰冷的雨点都砸落到我眼里。 昨夜,赐我《心灵史》的朋友从北京来看我。兴之所至,我带着他走过我的母校,也是《生死河》中写到的小学门口,一转身就到了苏州河边——司望发现河边藏着尸体的吉普车的位置。 这里有一座步行的桥,我们踏上台阶,俯视苏州河水。子夜时节,春风习习,幽暗中看不清水波,惟想象桥下静水深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蔡骏 2013年5月1日星期三于上海苏州河畔 【蔡骏创作大事年表】 - 生死河 - 作家蔡骏 2000年 3月|登录“榕树下”网站,首次网络发表短篇小说《天宝大球场的陷落》; 4月|完成短篇小说《绑架》; 8月|《绑架》获“贝塔斯曼•人民文学”新人奖,感谢潘燕小姐、吉涵斌小姐; 12月|《绑架》发表于《当代》杂志12月号; 12月|网络爆发“女鬼病毒”,《病毒》的构思大致完成; 2001年 3月|完成首部长篇小说《病毒》,发布在“榕树下”,作为中文互联网首部“悬恐”小说引起强烈关注; 11月|完成第二部长篇小说《诅咒》,从此不再于网络首发作品,开始直接出版; 2002年 1月|中篇小说《飞翔》获“第三届榕树下原创文学大奖赛小说奖”; 4月|《病毒》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感谢张英先生与出版界前辈严平先生; 8月|韩日世界杯期间,完成第三部长篇小说《猫眼》; 9月|《诅咒》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11月|完成第四部长篇小说《神在看着你》; 11月|《猫眼》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感谢出版人花青老师; 2003年 1月|《神在看着你》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4月|完成第五部长篇小说《夜半笛声》;《诅咒》电视改编权售出,感谢制片人张竹女士; 6月|首部中篇小说集《爱人的头颅》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感谢李异鸣先生; 6月|中文繁体版作品首次在台湾出版,《爱人的头颅》《天宝大球场的陷落》由台湾高谈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8月|完成第六部长篇小说《幽灵客栈》,自认这是个人创作的最唯美的小说。《夜半笛声》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12月|有幸结识《萌芽》杂志傅星老师。完成中篇小说《荒村》,人物欧阳小枝首度出场; 2004年 2月|应音乐人萨顶顶之邀,开始歌词创作; 3月|《幽灵客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感谢李西闽先生、程永新先生。中篇小说《荒村》首发《萌芽》杂志4月号; 6月|完成第七部长篇小说《荒村公寓》;旧作《迷香》首发于《萌芽》杂志7月号; 9月|加入上海市作家协会; 10月|完成第八部长篇小说《地狱的第19层》,人物高玄首度出场。小说作品首次被搬上荧幕,根据《诅咒》改编的电视剧《魂断楼兰》播出,由宁静主演; 11月|《地狱的第19层》上半部发表于《萌芽》增刊; 11月|《荒村公寓》由接力出版社出版,感谢《萌芽》杂志社赵长天老师、接力出版社白冰老师、责编朱娟娟小姐; 12月|完成第九部长篇小说《玛格丽特的秘密》; 2005年 1月|《地狱的第19层》由接力出版社出版,创国内同类小说单本销售纪录,其电影改编权售出; 3月|《荒村公寓》电影改编权售出;《玛格丽特的秘密》在《萌芽》杂志开始连载; 4月|完成第十部长篇小说《荒村归来》; 7月|《荒村归来》由接力出版社出版; 9月|《地狱的第19层》《荒村公寓》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申请注册“蔡骏心理悬疑小说”商标; 11月|《荒村》电影改编权售出,感谢张备先生的帮助; 12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天机》的最初构思形成; 2006年 1月|《玛格丽特的秘密》及“蔡骏午夜小说馆”(合计《病毒》《诅咒》《猫眼》《圣婴》四本)丛书由接力出版社出版; 1月|《肉香》由华文出版社出版;《地狱的第19层》获新浪网2005年度图书; 3月|完成第十一部长篇小说《旋转门》;俄文版《病毒》由俄罗斯36.6俱乐部出版社出版; 6月|《旋转门》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至此,由接力出版社出版的“蔡骏心理悬疑小说”系列销量突破100万册,创造中国原创悬疑小说畅销纪录。《荒村归来》繁体版由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 7月|根据基础翻译稿,修改润色美籍华人女作家谭恩美长篇小说《沉默之鱼》; 8月|短篇小说《绑架》电影改编权售出;《幽灵客栈》繁体版由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 9月|《沉默之鱼》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俄文版《诅咒》由俄罗斯36.6俱乐部出版社出版; 11月|完成第十二部长篇小说《蝴蝶公墓》; 12月|完成首张个人音乐专辑《蝴蝶美人》录制; 12月|历时一年,完成超长篇小说《天机》的初步构思及提纲; 2007年 1月|《蝴蝶公墓》由作家出版社、台湾麦田出版公司在海峡两岸同时推出,感谢贝塔斯曼直接集团、广州滚石移动娱乐公司,感谢阮小芳小姐、赵平小姐、刘方先生、季炜铭先生; 2月|首次访问台北,参加台北国际书展《蝴蝶公墓》宣传活动; 4月|完成《天机》第一季“沉睡之城”;受邀修改电影《荒村客栈》台词,感谢文隽老师指导; 5月|主笔悬疑杂志《悬疑志》出版上市; 8月|根据《地狱的第19层》改编的电影《第十九层空间》全国公映,钟欣桐、谭耀文主演,票房超过1800万,创同类电影内地票房纪录; 9月|《天机》第一季“沉睡之城”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感谢黄隽青老师;完成《天机》第二季“罗刹之国”; 11月|《天机》第二季“罗刹之国”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因对腰封文字不满,爆发“腰封门”事件,导致加印图书腰封更换;当选上海市作家协会第八届理事会理事; 2008年 1月|完成《天机》第三季“大空城之夜”;参加印度、尼泊尔七喜之旅,感谢贝榕文化、七喜公司; 4月|《天机》第三季“大空城之夜” 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完成《天机》第四季“末日审判”; 6月|《天机》第四季“末日审判”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家协会召开“蔡骏作品研讨会”; 11月|越南文版《地狱的第19层》出版; 2009年 1月|《蔡骏文集》八卷本由万卷出版公司出版;完成《人间》上卷“谁是我”; 3月|《人间》上卷“谁是我”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感谢黄隽青老师; 4月|监制《谜小说》系列丛书出版; 5月|在北京召开《谜小说》发布会; 6月|完成《人间》中卷“复活夜”; 7月|泰文版《地狱的第19层》出版; 8月|《人间》中卷“复活夜”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12月|完成《人间》下卷“拯救者”; 2010年 1月|《人间》下卷“拯救者”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5月|《地狱的第19层》典藏版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7月|完成长篇小说《谋杀似水年华》初稿;《荒村公寓》典藏版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8月|电影版《荒村公寓》全国上映,主演张雨绮、余文乐; 9月|话剧版《荒村公寓》公演; 11月|《谋杀似水年华》在《萌芽》开始连载;《荒村归来》典藏版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2011年 1月|在北京与美国推理小说大师劳伦斯•布洛克对谈; 3月|“是谁谋杀了我们的似水年华”全国高校巡回讲座开始; 8月|《谋杀似水年华》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感谢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感谢出版人陈明俊先生;感谢编辑金马洛先生。 9月|主编《悬疑世界》杂志与湖北知音动漫公司合作出版。 2012年 2月|完成长篇小说《地狱变》。 5月|“悬疑世界”网站正式上线。 6月|《地狱变》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感谢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感谢出版人陈明俊先生;感谢编辑黎遥先生。 6月|主编《悬疑世界》杂志与湖北今古传奇集团合作出版。 8月|《地狱的第十九层》英文版“NARAKA 19“(Jason H.Wen 译)由加拿大BMI传媒之出版社出版。 9月|话剧版《谋杀似水年华》在上海公演,蔡骏首次担任出品人。 10月|《天机》系列电影由中国电影集团筹备启动。 2013年 3月|完成第十七部长篇小说《生死河》。 5月|主编《悬疑世界》电子刊上线。 6月|《生死河》由出版社出版,感谢磨铁图书,感谢出版人沈浩波先生;感谢策划编辑柳易、布狄先生。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